《秉烛夜游gl》 【第一章】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城西秦家的宅院亮起一路的灯来。 管事的周允业猫着腰等轿子来,对着黑暗望眼欲穿。 一顶红黑白夹杂的怪异小轿里坐了个纸扎人,四个壮汉扛起来竟然还大汗淋漓。轿旁一直紧跟着的老妇人头发绷得光亮,扯得头皮几乎要掀起来,神情刻薄,一双钉子似的小脚走起来丝毫不逊色男人。 “邱婆好本事。”周允业赞叹道,“这纸人真是有模有样,不是您早指点过我们几个,还真以为是新奶奶来了!” 被称作邱婆的老妇人目露凶光 ,转瞬即逝,淡然道:“不做什么数,这纸人进了秦家,任凭那丫头寻死觅活不来,也是嫁了秦家,入了秦家的族谱,先叫这阴间的婚事办了。” “那丫头若是还不来呢?” “阴阳相通,我早就把她的魂儿投进这纸扎的人里头。等这纸人烧在你少爷的坟前,我保管她松口,乖乖叫你们轿子带来。” 周允业便长吁一口气,将早先备好的小包钱递过去,毕恭毕敬地牵引几人从西侧门入,悄然熄了外头的灯,里头什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邱婆作法,将纸人与三少爷合葬,秦家三少爷也成了家,秦家老太太心事了去,当夜脱了鞋上炕睡觉,第二日就再也没穿上。 秦家太爷去得早,只有一个儿子,是秦老爷,秦老爷多病,留下三个儿子就也驾鹤西去了。大少爷和二少爷成家都早,三儿子的婚事就成了秦老太太的一块心病,没曾想三儿子和他父亲和他爷爷一般,都是孱弱的身子骨,没等到成婚的年龄就入土了。 忽然某日,秦老太太说三少爷托梦给她,要她给他娶一房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疑有他,但三少爷是否真的托梦,这就不得而知。次日,城东的神婆,邱婆来了,将她这梦说得丝毫不差,并打包票说能让三少爷娶媳妇。 秦老太太爱孙心切,生怕在阴间孙子没有媳妇被人耻笑,便求问如何成婚。邱婆说,寻个生辰八字最合的大姑娘,依照大姑娘的模样扎个纸人,烧在三少爷的坟前,再将这个姑娘接进秦家,吃穿用度照比三少爷还在时,终身侍候在三少爷灵前。 于是遍寻全城,在城东寻问到一家卖馄饨的,这家的主人老早没了老婆,留下了个姑娘没人管教,没人给缠足,一双没缠过的大脚阻挡了这姑娘的亲事,因而都十九了也没有人家肯要。而卖馄饨的生了急病,眼看就要蹬腿了,邱婆就去和他要了他家姑娘来,他见姑娘嫁得出去,心中堵了半辈子的事就顺肠子出去了,一撂脑袋就死了。 办过丧事,大脚姑娘死活不肯出嫁,又没人管她,这亲事死活不成。 邱婆咬牙说,她要耗尽一生功法来造个纸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八八六十四天不吃不喝,出来扎出的纸人活灵活现,简直和那大脚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众人纳罕:“您忙活六十四天就扎个纸人?” 邱婆不言语,喊了秦家的壮汉来抬走这纸人,四个壮汉不以为然,抬轿子时却用了吃奶的力气。众人心里奇怪,这纸扎的东西怎么能沉得跟铁疙瘩似的?邱婆只说是命数,她的心头血都在这纸扎的娃娃里头了。 果然这娃娃和真人一般明眸皓齿,端庄秀丽,那一双大脚也活灵活现,像是随时要活过来,像那大脚姑娘似的来将众人打走似的。 说来这邱婆也是有本事。 自从那日纸人烧在后院三少爷坟前,秦老太太了却心事去了之后,秦家喜丧,宴请宾客,那大脚姑娘就松了口风。 等办完了丧事,照了老太太的意思,那姑娘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被抬进了秦家,规规矩矩当了秦家的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姓韦,邱婆姓邱,谁也没能把这俩人联系到一起。 街坊邻居唏嘘不已,还没当个女人就守寡了,大脚真是不好,于是之后给小女孩裹脚更是多用了三分气力,惹得自那之后街头巷尾总时不时响起小女孩凄厉的喊叫声。 而个中因果,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韦湘在后院住,和三少爷的坟头面面相觑。 因为是外乡人搬来,这里没有秦家的坟地,秦三少爷又是第一个在这里死的,暂且没地方埋,就埋在后院。乡下才刚有了地,还没来得及迁坟头,非但如此,家中没有主事的男子,近些日子还忙着分家,早就忘记了死去的三少爷。 秦扶摇之墓。 扶摇直上九万里。 韦湘端详墓碑,心中有气。 邱婆好说歹说,临走前非劝她一定要来秦家。问缘故也不说,只神神秘秘告诉她反正嫁个死人,一可逃避邻里闲话,二可照从前的想法不嫁男人,她盘算一番觉得划算,才答应了。 秦扶摇长什么样,高矮胖瘦,喜好厌恶,仪态性格,她一概不知。 面前一方墓碑代表这人全部生平,她看着这几个字就心生不痛快,趁着侍候她的文琴不在,找准坟包就往上踹了几脚,胆大包天地不尊重死人。 坟头照旧平静,没有半点风吹草动。 韦湘冷哼一声,文琴颠颠地跑来给她递了披风,她才裹上,就见大房那里有人催她,说大奶奶等急了,三房合计分家的事情,还请三奶奶快些。 她急走几步,出了后院。文琴回身把门锁上。 坟包里幽幽钻出一簇幽蓝的火苗,火在坟前烧不尽似的闪了几闪。 “疼。” 虽然这么说,但那簇火苗还是幽幽地燃着,等到日头过半,也不见韦湘回来。 “饿了。” 【第二章】 堂中坐了三个女人四个男人,三个女人是大奶奶朱颜,二奶奶许若鸢,三奶奶韦湘。家里忠心耿耿的老管事周允业,三位一起搬来的族里的长辈,不过是旁系亲属,说话倒不如周允业来得硬气。 “家里没个男人,老太太才去了,这就火急火燎地分家,到底是大房里,说话倒比老太爷还硬气呢。” 说话的是二奶奶许若鸢,细眉圆眼,生得倒是娇俏,眼神却好比刀子一般往大奶奶那里去。大奶奶安之若素,呷了一口茶:“家里长辈都在,要说分家也轮不上我这个妇道人家提——” 大奶奶脸颊瘦削,眼里带着笑,话锋一转:“三妹妹呢,三妹妹才来,叫你笑话去了,我们家里这情况你不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几亩地几间房子几件铺子,早分完了早了事,省得天天矮你一头。”二奶奶插嘴道,声势逼人,三位族里长辈不敢说话,闷着头喝茶。 周允业虽然知道这是常态,但也解围道:“今儿几位就是来商量商量,不见得今儿咱们就白纸黑字找官府公证了,大家就砌墙谁也不认谁,这分不分,小老头还是秦家的人,几位奶奶也还是秦家的媳妇,这是改不了的,何况今儿也没拍板,分不分还两说,这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二奶奶和大奶奶妯娌之间的情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今儿生了气,明儿说不准就和好了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谁跟她和好?谁又跟她有情分?”二奶奶许若鸢磕下茶碗,周允业的坡她偏不下驴。 韦湘初来乍到不好插嘴,从肋下捏了手绢擦擦嘴。 大奶奶笑道:“你一身的刀子,我也不肯和你好的,你今儿和我闹腾,倒像是家里就我们这两房似的,还是让三妹妹说说话吧。” 搬出了三房,死者为大,许若鸢不说话。 韦湘心道两人你来我往,哪里有三房的面子?不过想起她今日踹过的坟包,三爷死得太早。死人总不能抱着家产活,她又是新嫁来,还是个大脚姑娘,说话更是没风,便笑道:“我才来,不过是一个人,能用些什么?三爷去得早,也没个照应,这分不分家都还得求两位姐姐看我是个人,多多照拂照拂就是,我还能说出个什么呢?” “三少爷生前是读书人,天纵之资,若不是命薄——三妹妹不必自轻。”朱颜笑道,“就说到这儿吧,刚巧要晌午了,就在我这儿吃吧,不准回去了,吃过饭再打牌——” “我没这闲心,不像你有本事,当家了还能招呼人打牌。我院里的灶也没塌,这就回去了。”许若鸢起身,一双小脚走得很是轻快。 韦湘自己没裹脚,自然容易注意别人的脚,这才发现大奶奶朱颜也不曾裹脚,和她一般,却落落大方。她不免脸色一红,等丫头们撤了茶,四个男人告辞后,朱颜才笑道:“二妹妹裹脚晚,吃了不少苦头,最恨人生一双大脚,免了裹脚的痛苦。因此就物极必反地偏爱小脚,见我出入都轻便,就瞧我不顺眼——” 韦湘讪笑,呷了一口茶:“大脚还叫人笑话。” “二妹妹宁可叫人笑话呢。”朱颜只笑,言语间不见她对许若鸢生出嫌隙来,韦湘暗暗揣测二人,猜不明白,索性不猜。 两人用罢饭,闲话几句。韦湘来的时候老太太去了,家里没有长辈,朱颜叮嘱一番算是立规矩,给她瞧了檐下一溜砖,说她当年在老太太管教下立规矩,和二奶奶并排站着,二奶奶一双小脚站不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就是倔强着不肯落下泪来,而她神情自得,站立半晌还照常纳鞋垫,许若鸢就和她搭不来。 韦湘笑,注视排排青砖苔痕斑驳,许久没人站上去了,有些水敲出的小坑,细密得像针眼子。不知当年立规矩的两个女人是如何相看不顺眼,她莞尔一笑,不言不语,两人又在院子里走了几遭,朱颜便说还有些账目没有看过,就不多陪了。 两人告别,文琴又颠颠跟在韦湘身后回了后院。 “大奶奶二奶奶素来不合,二奶奶凭着性子总也和她对着干,不过大爷二爷常年跑生意,大奶奶管家,就总也克扣她,两人愈发不合了,奶奶这是第一次见吧?”文琴似乎邀功一般给她解释,她听了也不答话,暗忖二奶奶像个小孩耍性子一般,又是三人中唯一裹脚的,想必家境优渥,娇纵惯了。 “下午没什么事,你大可去歇息一阵,晚饭时再来。”韦湘回身,从文琴处拿了钥匙开门,远远瞥见院中小角落坟包倒也不幽寂,像是蚊子在这土地上咬了个包似的令人心生不快,凑去看一眼,并无异样,暗道自己多心。 后院昨日才大收拾了,屋子里泛着股霉味,改日天气好了要将这些物件都拖出去晒晒,埋首找了些布样子预备做个枕头,这里的枕头她枕着不舒服,又不好意思劳烦担当要做她冬衣的文琴,就自己动手。 桌侧匣子里还揣着些点心,她捏了半块酥饼放进嘴里,对着布料盘算大小,计算妥帖后找剪子来裁,一抬眼发觉匣子莫名到了桌心,正对自己。 莫非是她拿布将它不小心扯来?她做事没有这般邋遢……但还是瞧瞧布料没有油渍,一抬眼,匣子又去了另一侧。 “……”韦湘按住匣子,打开一瞧,少了两块。 地上掉着两块酥饼的残骸,并没有被人咬过的样子。 屋内太过阴沉,阴沉得不像下午,倒像傍晚,她想这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又背阴又和坟相依为命,她端详一眼内室供奉的秦扶摇的牌位,随口说道:“若真有什么装神弄鬼的事情,还请相公你代为处理,我死了之后会好好待你的。” 低头拿了针线做枕头,并没有看到牌位前的烛火幽幽变蓝,烛焰晃了一晃,倒像是人点头似的。 【第三章】 晚饭前就起了小雨,怪不得下午天色暗沉得像大祸临头。 韦湘因着在这冷凄的地方住不惯,拉了文琴,主仆同桌吃饭。 文琴历数今天休息时听来的闲谈,说大奶奶和二奶奶又吵了起来,二奶奶气得将才裁好的衣裳都拿剪刀豁了送去给大奶奶。 “这是要割断情谊?”韦湘笑,“老太太在的时候也这样?” “老太太在的时候就这样了。”文琴掩不住眼底的笑,埋头吃饭,间或抬起眼来端详她这位新奶奶,心底暗自高兴这是个省事的主子,不和哪个奶奶吵架。 文琴才来的时候在二奶奶手下做事,二奶奶的丫头们最多,从自己家带来的,老太太在的时候念及她是个富贵小姐,多差派的,还有本分应当得的。文琴在其中混着,也并不惹人注意,在角落侍候着时,就总看见二奶奶跟大奶奶置气,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动肝火,下面的人于是跟着遭殃。 大奶奶像个佛爷一般总也是笑着,定定的像是什么事儿都胸有成竹,家里里里外外,每人份例,吃穿用度,都经大奶奶的手,井井有条。两人吵得总也没名没分,像是天天吃饭睡觉似的,总得吵一次才算个定例,每次吵起来府中便闹闹嚷嚷,谁也不敢进那院子—— 文琴笑嘻嘻地告诉韦湘,说下人们都说三奶奶来了兴许能把这场面扭转一番。 “和事佬我做不来——三爷不在,我生怕触了她俩的霉头。”韦湘笑着拧文琴,“你可别吹嘘我如何如何,我最好落得清净,不要招惹她们俩。” 小丫头嘻嘻一笑,哄闹着吃过饭。 再说大房这边,眼看天色已晚,房中灯火照旧通透得明着,窗外映出两个黑黢黢的人影,叫雨水模糊不少——二奶奶许若鸢撑了伞,才进院子,就被小丫头拦下了,说大奶奶正和周管事的说事,让二奶奶先一边等上片刻。 “准是两人割分这秦家这点儿破东西,谁稀罕似的,瞧她白日黑夜都算计算计——”许若鸢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被正房门口的大奶奶贴身丫鬟听到了,闪身进屋去了。 “是说秋收了收租的事情,不是家产。”小丫头干巴巴地解释,许若鸢眼神一凝:“呀嗬,整个院子里老老小小,连个麻雀都知道是收租,怎么单我不知道呢?是大奶奶她——” “我怎么了?” 话音传来,小丫头收了口气,迎上去,大奶奶朱颜顶了伞到廊下和她相对,周管事微驼着背在身后跟着。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自然有数。” 许若鸢本来便是无理取闹,但今日来的目的却不是和她胡搅一通,话才出口,朱颜眉心一蹙似乎真在想自己干了什么不妥的事,她便得意道:“大奶奶今天说分家的事情,白天里没说出个结果,我倒是有法子。这是我列了家里的账目单子,素日留心过了,大约分了个明细,你不妨瞧瞧我的意见,等过年了二爷和大爷回来,再分家,我就再也不用瞧你脸色了。” 说罢从袖间递过一叠纸张,写得凌乱,朱颜瞥了一眼:“我也觉得过年妥当些,还是等大爷二爷回来定夺——” “地肯定是大房的了?”许若鸢见她不收,声音拔高些许,朱颜摇摇头:“看二位爷的意思,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做不得这等大事。” 许若鸢暗骂还真是关键时刻会推太极,提出分家的时候又不说自己是个妇道人家,脸一扬:“等二爷回来,怕是家里这些早就归了大房了,哪里还有二爷的份。” “莫瞎说。”朱颜摇头,“都来了,进来坐会儿,周管事,今日大约就说这些,劳烦你了。”又回身,见许若鸢自己生了股没头脑的气,站着倒像是叫人关在笼子里的麻雀似的,再端详那对掩在裙下的小脚更像是鸟爪子,不免想笑。 回身拿帕子偷笑片刻,没叫许若鸢看出端倪,进门就叫丫头摆饭,两人在炕上对坐,朱颜拿了叠窗花样子给她瞧。 许若鸢不耐烦地摆手:“明人不说暗话——” “二爷常年在外跑生意,劳苦功高,我又怎么敢夺了他的份?况且分家不分,男人们说了算,你总是疑心别人会拿了你的什么去,你说说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我非得抢你的不成?”朱颜言辞诚恳,捏了筷子给她夹了两块豆腐,“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祖宗有灵,都瞧着呢——”朱颜抬手一指窗外,正对着的便是祖宗祠堂,虽然秦家搬来此地,人丁稀少,却执意将牌位留下,祖宗的香火不灭,指望他们荫庇子孙。 “我不信。” “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许若鸢没有半点被说服,总疑心朱颜料理家事给大房捞了油水,当初老太太去了,叮嘱朱颜管家,她便不平,如今更是疑心重重,但她总也不擅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比朱颜矮半截,半晌无话,憋道,“大脚女人说大话,不害臊。” 朱颜笑:“你怎么忘记了三妹妹了?怨我恨我也是咱俩的事情,有几年了,三妹妹做错了什么?” 许若鸢脸色一白:“都一样的!没裹脚吃过这苦头的都不算得是女人的!” 窗外骤然极亮,闪电当空,撕裂半边的墨色。 这话没办法接下去了,朱颜没有发言权,她端详气急败坏的许若鸢,想起从前些事情,心里蓦地升上些怜悯,就不再和她争辩。 雨声愈发大了些,天色沉沉坠下墨色的黑,院内刷刷的雨刷着才种下不久的晚饭花,根还没扎稳,若是雨下这一晚上,怕是要泡烂了——韦湘忧心忡忡地想着,小丫头将手炉给她,她叫文琴去睡了,自己在窗前坐着听雨声。 怀揣心事睡不着,躺下也只是平白无故地翻身,夜半听见悉悉索索几声,以为是老鼠,翻身下床,一时找不到灯,看见牌位前燃着的上好的蜡烛,顺手摘来借了亮,悉悉索索声消失了。 手里的蜡烛冰冷得渗透指尖,她重新将蜡烛放回,秦扶摇的牌位幽静淡然,在烛光中显得像不存在。 “我明天起来给你烧香。”雨天容易伤怀,又因为她才肆无忌惮地拔了人家灵前的蜡烛,便放缓语气,用了些只有自己知道几分真切的动容说道,“我今天拔了蜡烛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也会不顾忌你的感受随便拔的。” “没关系。” 蜡烛里有人如此说道。 【第四章】 烛焰晃了一晃。韦湘蓦地一惊。 韦湘把蜡烛吹灭了。 来秦府前,她揣了她爹的骨灰踏上邱婆的门槛,进门和一模一样的自己撞了满怀。 定睛一看,邱婆用纸扎出了个自己的模样,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自己死去的娘给她变出个孪生的妹妹来。朝大门叉开腿一坐,比活的她还不雅观,邱婆在角落点着香烛念叨,听见她来,身形一顿,回身来朝她露出两排黄牙:“你来了。” “来你个——”韦湘将不该对老人家说的话抿回去,指指空有皮囊的纸人。 邱婆素来梳得紧绷的头发散乱得如同被人打了三条街的野狗,摸了纸人的衣裳,笑道:“这是给你相公的。” “死人有死人的地界,活人有活人的住处,死人该往死人的地儿去,活人该回活人的地方,只是有的人不肯活,有的人不肯死,就用活人的精血沾在死人的遗物上,这就勉强哄骗过阎罗殿的大人们,算是各回各家——” “您说这些跟我什么关系?我是天生该给秦家死人做媳妇的?” “秦家少爷真可怜,天生该给你偿命的。”邱婆又使了个凌厉的眼神,刀子似的剜过来。 兴许秦家少爷枉死? 望着灵前熄灭的蜡烛,韦湘若有所思。 她从前经历过某些事,对这阴冥之事并不恐惧,只端详黑黢黢一片的牌位,伸手将它拿下来倒扣在桌上,压在香炉上,香灰扑了半个袖子。 这做事不厚道,不给人家上香,把人家灵前的蜡烛熄了,还把牌位塞进灰里,没有哪位媳妇比她还大逆不道了。若是老太太泉下有知,能气得把她塞进香炉中烧透了才是。 韦湘拍手掸灰,心满意足地注视那狼狈的牌位,没人同她说话,她认定自己得胜。 进门来就心里有气,非但如此,她似乎刻意做给什么人看似的,撑了伞到院内,又在坟头踩了两脚,这才淋了湿裤脚回屋,收伞掩上门。 门陡然又开了,收了的伞颤颤地晃在空中。 “你说要我代为处理的。” 那声音很是委屈。 “我瞎说的。”韦湘合上门。 门又开,冷风潺潺如水般倒进来,晃晃悠悠的伞自行进来,撑在屋内,像狗甩身上的水一般抖落抖落,甩了韦湘半脸水。 韦湘走出大敞的门。 “你进来。” “……你是秦扶摇吗?”韦湘站在檐下,借稀疏月光瞧已经泡在水洼中的晚饭花。 “是。” “我不能接受活着的你。” “我已经死了。” “……我不能接受你能跟我说话。”韦湘心里有气,她原本只想一个人呆着,不必嫁人也不必被邻里嚼舌根,才被邱婆推上小轿的,如今她相公阴魂不散和她聊天,她刨坟也无济于事。 若秦扶摇是个死人,众人虽会耻笑,但她听不到,心里也不甚在乎,清净得很,就当自己没有嫁人。如今相公偏要来打扰她,她便硌得慌,像是足底埋了石子,一刻也不能自在。 伞晃晃,撑在她头顶,不再说话了。 “我不能接受你存在。”韦湘得寸进尺,抬眼看那软弱可欺的秦扶摇。 伞晃晃悠悠在身侧落下,收起,啪嗒一声在摔在地上。 “你走了?”韦湘往院里打量两圈,不见有人回应。又趟进雨中,踩着坟头过几遭,终于她便宜相公秦扶摇软声道:“别踩了,疼。” “……”于是一颗心落回肚内,韦湘提了半口气,矮下身子,“今天你偷酥饼吃?” “吃不到。” “……以后还偷不偷?” “莫理我了,我不去叨扰你就是了。” 似乎生了气,之后任凭韦湘怎么说,都不再出声。 韦湘终于认定她和秦扶摇隔了条泾渭分明的线,又像从前一样划清,心内不免安宁下来,回屋躺下。 可心内既然想到秦扶摇还在地有灵,她对待死人也未免太过不尊。 天将白,一夜未睡的韦湘起身将牌位从香灰中捞起,拿净布擦过重新放回,点了蜡烛,又摸出两根香来点上。 “对不住对不住,还希望你遵守诺言。”韦湘道歉一般地念叨,“你和纸人过就好了,阳间的事情有我就好了,你若是能投胎就快去,需要多少香油纸钱我——” 一股邪风来,吹熄了蜡烛。 脸上笑容一凝:“你——” 又一股邪风,连香也灭了。 韦湘又抬手将牌位扣上了,这次头朝下塞进香炉,秦扶摇三字淹没,这才心满意足。 她和死人置气,大有从此不相往来的架势。 文琴似乎才起,院子里响起轻捷的脚步声,文琴哼着乡间小道打扫院子,韦湘从窗户看去,文琴在秦扶摇坟头停留片刻:“呀,三爷,您瞧瞧,奶奶晚上还给您撑伞呢——” 原来昨夜没收回的伞正巧摆在坟前,像是她祭奠给他似的。 韦湘便在屋子内扬声道:“哎呀昨天把伞撂哪儿了!算了算了,兴许早被大风刮去了,不要了。” 文琴才拿着伞兴冲冲地进来,笑容未散,听了这话,目光逡巡在奶奶和伞之间,实在不知大半夜奶奶为何用伞,但她一眼便望见那倒扣的牌位,惊呼一声:“了不得了不得!” 平日里没得韦湘的首肯是不能进内室的,她便巴巴地瞧了瞧韦湘。韦湘不知道她在看牌位,以为还在说伞的事情,便指了伞,又指了指外面的坟头:“给三爷顶上,我看这花色不好,昨天我才对了块儿绿的褥单,披上去,小心三爷受凉了。” 文琴便颠颠地去了,等披上去,才发觉这伞和绿布,倒像是给三爷扣了顶绿帽子似的。不过奶奶她是头回关心三爷的坟,文琴也不大注意,任由那绿布在坟头飘着,进屋侍候,牌位已然放好了,她便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奶奶,今儿的热水才正好呢,您看着一夜没睡好,下回天儿好把厚被子拿出来晾晾,这床被子凉。”文琴捻着被子,“倒有床上好的棉被,是老太太给三爷置办预备新婚用的,还都是新的,我今儿就去拿了晒。” 韦湘暗忖老太太真是想得长远,但愿这被子不会长出鬼来。 【第五章】 说来也怪,昨夜的雨来得猛烈迅疾,次日早上就销声匿迹。 等到晌午,日头就重新毒辣起来,烤得脊梁发烫。 文琴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床棉被,新棉花虽然积压,但和陈年的棉花到底不同,阳光一晒就显出蓬松的香气,韦湘打棉被旁边过,拍拍被子,砰砰两声鼓鼓囊囊,心里陡然升上种满足来,忘记了这床被子原本的主人是秦扶摇。 她来秦府不过求个自由自在自己过日子的余生,好避开众人伺机窥望的挠人的唇舌,但凡有点儿美好的事情她便满足,毫不吝啬地给了文琴个笑。一抬眼,坟头的绿布自己飞起来撂在绳上,那把伞自己合上,啪嗒一声丢在坟头。 文琴背对坟,看不见这青天白日闹鬼的场景。 可韦湘是一抬眼,刚巧看见绿布腾空而起的样子。 她知道秦扶摇特意给她看的,大约是向她示威。 越是有人和她犟,她就心里升起笑来。秦扶摇虽然是这院子的主人,但死人有死人的地界,活人有活人的去处,混淆了还算哪门子世界?脑子里盘算片刻,扬起笑:“文琴啊,收拾收拾,下午跟我出府去转转。” “啊!去哪儿?”文琴被买来时是被马车送来,没见过城里的景象,见过的一亩三分地儿就在秦府内,哪儿也没去过。听见韦湘提议出去,眼睛赛灯笼般亮了亮,在韦湘身边转几圈,像只等着奖赏的小狗一般,只恨没长小尾巴来献殷勤。 殷勤的文琴从韦湘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韦湘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嘴巴抿着,只说用过中饭去,急得文琴心里挠挠痒,却不好言表,晒被子扶花儿,频频大回头瞧屋内的韦湘,却连个衣角也看不见。 只是看着看着,看见晾衣绳上的绿布晃得扎眼,暗自纳罕是什么时候起了风,起得这么巧妙,收起绿布也收了伞,没看见墓碑上淌下两滴水来,不过很快就蒸发了。 文琴一心一意地等待中饭,草草吃了两口,巴巴地瞧着韦湘。韦湘这筷子也伸不出去,只好收拾收拾,主仆二人从侧门出去了。 韦湘倒也不是只有这一个丫头可以使唤,院子三进三出,只有文琴得了她的准许能进内院来,外面是粗使的婆子们。文琴年幼,看着可爱,跟在身边也不觉得腻烦。况且,若是背后有人嚼舌根,从小孩子口里好套话——韦湘不惮以恶意来揣测秦府的众人,准确说她眼睛里含着恶意的毒液,随时要喷出去把人毒死一般。 文琴本来满心期待地等着韦湘带她去热闹繁华处转悠一圈,听人说城里有处杂耍艺人聚集的园子,里头都是江湖艺人,靠一身出神入化的绝活吃饭。 本来想央求韦湘的,可韦湘像是急着找什么人,脚步飞快。她跟着跟着就把这事忘记了,再停下时,就看见一处破落小巷,水渠里塞着臭水,小巷就依托臭水堆成了这么一条,像是人们随手抛下的垃圾自然就堆出了这么两排错落的小房,里面自然就蹦出来了这么一群灰不溜秋的人。 各个都像是乞食的,灰头土脸,有人脸上写着“生人勿近”,有人脸上写着“好欺负”,还有人脸上写着“给些钱吧”,每张脸都是一两句生动的语言。 巷口倒是空荡荡,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货郎倚着墙扯嘴皮,看见两个穿着打扮不同寻常的女人靠近,手上一抖,劲儿没用好,扯着生肉,嘴唇就沁出两滴血,他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了女人身上的幽幽香气。 “您贵干呐?”他好意地搭讪,前面的女人便回头,眼皮一耷拉:“刘二郎今儿的馄饨又没卖出去?” “你怎么——你……你不是——”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虽然韦湘已经不帮她爹卖馄饨了,但曾经挤在一条小巷里抢过生意,这张脸他做梦都在想,有那么一点儿旖旎也有一点儿怨恨,没曾想现在韦湘光鲜亮丽地站在前头,对比之下他低贱到了泥土里。 于是这么一想,刘二郎就没了好气色,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讨厌什么,把背摔在墙上一贴:“您现在飞上枝头当凤凰啦,回我们这小地儿干什么。” “我问你,邱婆走了是不是有个打赤脚的老乞头住进她屋子去了?” “这我哪儿知道,你自己去看。” 说完刘二郎觉得自己说话带着股酸味儿,为这股情绪来得没缘由而感到诧异,于是追着韦湘背影又补了一句:“邱婆神神叨叨的,你以前跟她走那么近我就想跟你说了,邱婆以前在坟头背死人,把死人和活人换了命——” “一张嘴不好好说话,放什么——”韦湘才想回应一句出嫁前骂惯了的话,想到一旁还有个怯生生的还在学生活的小姑娘,嘴抿得死紧,用眼神恫吓刘二郎不要把嘴当屁股使唤。 “邱婆是什么人呀?” “媒婆,把我嫁到秦家的。”韦湘避重就轻地挑选了邱婆光辉事迹中最不起眼的一条给文琴传授经验,教育她若是不想嫁人便一定要离婆子们远一些。 “那个刘二郎说她会给活人死人换命的——”文琴抓了句韦湘听着也莫名其妙的话来问。 “邱婆平日里兼顾给大家跳大神的事情,图个安心。刘二说的什么……活死人,我猜又是她招摇撞骗的招数。”韦湘诚恳地教育,一抬眼,一处破屋破门漏风屋檐一览无余的小院在眼前猛地闯入了。 “就是这儿了。” “您找邱婆干什么?” “……实不相瞒……”韦湘搓搓手,敲敲门,等院内传来个苍老浑浊的男声后,才回身笑,“咱们院子里闹鬼——” “是三爷吗?” “三爷说,这些鬼魂把他搅得不能投胎,所以我来求位大仙支个招,把鬼赶走。”韦湘良心无愧地编着瞎话,一点儿也不怕秦扶摇怨恨她,给她招个天雷,好劈死说谎之人。 【第六章】 文琴便忧心忡忡地攥了她的衣角:“那这位大仙可靠吗?你不是说邱婆招摇撞骗吗?” “邱婆搬走了,来了一位高人。”韦湘替邱婆的徒弟编了个光辉的履历,骗她这位高人捉拿过海中蛟龙平定海啸。 三言两语囫囵了一个故事,门才悠悠开了,一个花白胡子乞丐打扮的老头双手背在身后打量二人。 韦湘笑:“老头,我是韦湘。” “……”文琴便吃了一惊,她家奶奶便是这么对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高人吗! “……”老头也是被呛了两口,双手背后的姿态拿捏不住,咳嗽两声,侧身让过两人,“你也一点面子不给我。” “你师父去哪儿了,她透露过了吗?我成亲后她就走了,还想好好地问问她怎么把我那本就不多的嫁妆偷去一半呢就找不到人了。”韦湘坐定,幽幽地埋怨着邱婆像个顽劣孩童的行径,文琴正襟危坐,不敢说什么,但听见奶奶用小女儿情态的口吻说什么,心里愈发感觉自己和奶奶亲近了不少。 “我来时她就走了,不过她叫我来的信里倒是说,要解决些陈年旧事——不知是她年轻时惹下什么祸事。”老头给她斟茶,一把粗茶叶撒来,沸水冲了,喝起来呛人,算是有味道的水,不能拿来侮辱茶的名头。 文琴拘谨地探头看奶奶的神情,奶奶扬起笑来:“兴许是会旧情人去了。” “咳。”老头又被呛着咳嗽两声。 “这回来是有件大事——你说,若是有鬼晚上和你搭话,你又不想跟他搭话,是要怎么处置?”韦湘脑中便想起昨夜幽幽的“没关系”和头顶那鬼魅扑朔的伞,心里哆嗦一下。她固然百无禁忌,但日日和坟头横眉冷对,心里不免发毛。 “那定然是种种因果未能投胎的孤魂野鬼咯?”老头捏了胡子沉吟半晌,“他为何要同你搭话,是不是生前有执念太强未能了却——” “管他有没有,我不想管。”韦湘切断老头的话,回头瞥一眼文琴,似乎是要扯谎,但还是未能再多说一句,眼睛钉在老头身上,望眼欲穿。 “……那便只能强行遣送回地府去了。” 老头是邱婆的徒弟,对韦湘说话就自然矮上两分——邱婆拿韦湘当亲闺女一般养着,指望个卖馄饨的糙汉子,家里猪圈一般,让孩子拱着滚着爬着翻着就长大的男人来养姑娘,韦湘早就该死在臭水沟里了。邱婆不知中了什么邪,看见皱巴巴的韦湘便给她看相,说此人日后定然大富大贵,定然是个美人胚子,便做了韦湘的干娘。 但两人秉性所使,韦湘这生长和自己滚大的也没太多差别,也并不当邱婆是娘,呼来喝去一派邪里邪气的江湖习气,再加上邱婆每次预备了鸡血和布条要给韦湘裹脚,韦湘就指使青头小子们去打翻盆,再去邱婆身前号啕大哭,邱婆心软就放任她一双大脚。更是哪里都去得,跑得比男子还快,更是管不住。 老头远道而来拜邱婆为师,自然被韦湘当大马骑被使唤着买这买那,如今看见挽起头发的韦湘,他还真觉得新鲜,脸上一直带着笑,想起小时候的韦湘来,给她出谋划策就尽心竭力。 “若是旁人,强行遣送回去还要被恶鬼反噬,毕竟是在外游荡不肯投胎的鬼魂都有执念。不过呢——”老头想卖弄一番,见只有一侧的陌生小丫头拘谨地瞪圆眼睛等待下文,便知道自己这关子卖在了狗身上,轻咳两声,“遇上我就好办得很,我写两道符,一道贴在鬼常出没的地方,这是鬼差来的地方,另一道呢,就在夜半子时,点上两根上好的白蜡烛,用这蜡烛点三根香,等香快烧尽了,就把这道符纸搁在前头。若是有一道蓝火把这道符烧了,那就是地下有人听见了,会立即派鬼差上来把这只鬼拿去。若是没蓝光,就说明有蹊跷,这鬼大多是屈死的,怨屈太大,地下不收。” 韦湘接过符纸,又区分一番,要了香烛裹好,交给文琴,叫她不要和任何人说。匆匆起身便要回去,老头眉头一蹙:“等等,你别是——” “嘘。”韦湘回身盯着他,他从这眼睛中感受到韦湘未嫁的野性尚存,便缄口不言,静静地目送二人,掩上门。 韦湘就是这个性子。他安慰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展露出以后会是坊间有名的泼妇的资质,只要不是她在意的,动起手来从不管什么手段。 但愿不是如他想的那样去对付秦家三少爷……杀夫可是件大罪——阴阳相隔也一样。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帮着韦湘捣蛋了?但愿韦湘嫁人后稍加收敛,表里如一地温顺恬静着就好,毕竟韦湘生了张令人喜爱的脸。 邱婆为什么执意把韦湘送进死人的洞房,他到现在也没想清楚。 三步并作两步,回去的路上韦湘脚踩棉花,恍惚想到了那座坟变空,她就一人独享院子的清净,心花怒放地像是看见了这场景。回身觑怀揣小包裹的文琴,文琴颠颠地相信这是给她那从未谋面的三爷带来福祉的东西。 心里迟疑两秒,是否太过不够厚道。但想起那死人和她犟,来了脾气和她对峙,那心里的些许善意就消散不少。 在秦府的众目睽睽之下回去,韦湘不打算解释一二,文琴被看得脸皮发红,跟紧了,只等着夜晚的到来。 “奶奶,晚上要我也点上瞧着。”她央求,韦湘便编出恶鬼的故事说恶鬼专吃未出嫁的姑娘,她出嫁了是不怕的,哄得文琴回去把香烛给她,就放假休息,在门口巴巴地踟躇片刻。 韦湘在坟前,恨不能将秦扶摇三字擦下来,眼皮掠过夯得硬实的坟头,淡淡道:“咱俩本就没有夫妻的缘分,阳间的人有阳间的规矩,为了我在阳间活得稳妥,不必担惊受怕,就只能对不住你了。” 文琴瞥见奶奶和三爷说话,自觉这不是她该听的,这才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墓前幽幽显出一簇火来,像从火中冒出个声音,似乎耳语一般,对着韦湘道:“你不怕我对付你么?” “你害死了我,我到阴间去还要和你见面的。”韦湘照旧平铺直叙,逻辑严密地堵住了对方怨怼的口吻。那簇火幽幽闪了闪:“你要怎么对付我?” “你现在乖乖去投胎我还可以宽宏大量从轻处理。”韦湘摆出菩萨的笑容,像坐在庙堂之上施舍给秦扶摇悔过的机会。 右手一抬,把一道符纸贴在碑上,满意地打量一番,那簇火被它自身的颤抖撕开,转瞬就消散了。 【第七章】 没曾想那簇火消散得干净利落一点情分也没留,韦湘松一口气,摸出另一道符摩挲在手心,掐算离子时还有多少难熬的时刻。 符纸像是用钉子钉在墓碑上,风吹草动也不曾撼动它的地位。韦湘端详片刻便放心大胆地回屋,将从香灰中请出来的牌位拿下来,擦拭得明晃晃的,代表她悉心照顾秦扶摇本人。 利落收拾了,她等着子时来清醒地见鬼差把秦扶摇捆去,便去睡了。炕烧得热,身上焐热了,困意席卷而来,合上眼就是一片冷淡的黑。 做了个没边没际没内容的梦,好似江边浣衣的女子沉入昏沉的大雾中去仙境游走一遭,回来还是那原封不动的人间。 韦湘轻飘飘地在空中徒步行走,踩了两朵云,遥遥地往更高处飞。 飞着飞着便感到两朵云积了雨变得沉甸甸,像棉花浸水,终于死沉死沉往地上坠去——她还没来得及醒,便感受那两朵云沉沉地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犹如溺水。 朦胧中,意识将醒未醒,韦湘便听得耳旁有人唤她的名字:“韦湘?” “您是?”她迷迷糊糊地应答,像是在床上也像是在云下,不知身处何地。 “你真的要把我撵回地府吗……”那声音飘渺虚无,听不出半点可描绘的特点,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大约是秦扶摇来压她。 鬼压床终于也在她身上应验,她对鬼那般不尊敬,终于轮到鬼使用这亘古不变的一招。 “你下去。”即使被压着也矜持地守护了尊严,韦湘咬了舌尖提醒自己要起床赶走秦扶摇的事情。 “不。”对方不屈不挠地压她,她只有感觉,被沉沉压住了灵魂,像灵魂出窍似的。嗅不到这鬼的气味,看不到鬼的面孔,也触摸不到这鬼的质感,只有精神被沉沉压着。 “那我不撵走你了。”韦湘能屈能伸。 “我不信。”对方压得更重了一些,她几乎不能呼吸。 “你要怎么就能信?” 对方突然沉默,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韦湘从中窥见脱身的好办法,便宽慰秦扶摇道:“你先下来,我去把你的符纸拿下来,你自己点火烧了它,不就好了么?” 于是身上轻了许多。 韦湘一睁眼,从炕上挺起半截身子,感到自己起死回生,打量四周,终于认定自己回到人世。 揉揉鬓角,惦记着欺骗秦扶摇的事情,站定在墓碑前,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是个傻孩子呢。” “你骗人。” “我骗鬼。”韦湘蹲下身子,用指尖描摹秦扶摇三个字,诚心诚意地允诺道,“我死后会好好待你的,且让我好活几年。” “我虽然是个死人——”对方突然哑口无言,好像生平头回提醒自己这事儿,半晌才憋闷道,“可我总疑心我没死,我总疑心我活着,阴司也不收我,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猜我活着。” “哪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死的,是人是鬼有钱都一样能娶媳妇。”韦湘指代自己的命运,将碑前生出的一簇小草捏下去,“活着也是命,死了也是命,认命吧,你兴许能托生个好人家。”说着韦湘被自己打动了,情真意切地又摸了一遍秦扶摇的名字。 “我们好好商量,日后我只在晚上出来,我只在院子里,不进家去,你起夜我就立马回去,就让我留下吧。”秦扶摇软声软气地同她商量,她硬了心肠摇摇头。 “你得知道阴阳有别。”韦湘教导这死得早的孩子,“况且你留下有什么用处呢?我也不和你聊天解乏,也不给你好好供奉香火,你既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更不要说我为你伸冤报仇——” “我只是想留下。” “给我个非留下不可的理由。”韦湘心肠愈发硬了,睡了一觉起来抬眼看看天色已晚,离子时不远了。 “人间的酥饼好吃。” “我不会给你供奉在坟前的,你吃不着。” “人间的烧鹅好吃。” “……” “鱼汤,猪头,酱鸭,春卷,奶豆腐,炸小鱼,烤翅膀,烤红薯——” 韦湘冷冷的眼神盯住墓碑,秦扶摇幽幽住口:“人间还有春夏秋冬,有好多人,有大嫂二嫂,大哥二哥,还有我奶奶给我娶的新媳妇。” “……”不提则已,提起来,韦湘就充满怨怼,抬腿在坟堆上踹了一脚,“哪个甘心嫁你?” “……你不过是看我是死人才来的。” “你也知道。”韦湘意识到自己和死人生气太过不妥,但对方又触到了她生气的逆鳞,只好对着坟包撒气。 “所以我死既然死了,又妨碍你什么。” “你不长眼睛?不长耳朵?嘴巴鼻子你长得样样都全,你若是家里养了只鸟,结果某日见这只鸟有想法,盯准了你过日子的处处细节,还跟你聊天,你会容得下这只鸟么?” 韦湘情急之下想出个绝妙的比喻,秦扶摇幽幽不说话了。 韦湘双脚蹲麻了,手撑膝盖起身。 秦扶摇终于想到两句话,颤巍巍地征求意见:“若是我拿那只鸟做朋友呢?这样我就乐意它在我家了。” “哪个跟你做朋友?”韦湘终于展露出她泼妇的资质,一甩头,回屋里拿了香烛和符纸,秦扶摇被这话又戳了戳心窝子,静静地等鬼差来拿她。 终于,子时到了,韦湘颠颠地跑到门口,将蜡烛放好点燃。 秦扶摇最后挣扎道:“若我换做你,我会给你吃酥饼的。” “咱俩是不一样的,你是少爷,我是野丫头,我自然心肠歹毒。”韦湘自顾地点起三支香来,等它燃尽。 墓碑上的符纸一明一灭闪着光。 “可不管谁总得有朋友的吧,我一直一个人在院子里,我想同你做朋友。”秦扶摇回光返照似的又挣扎一下。 韦湘眼皮不抬:“野丫头不需要朋友,一个人活着自在得很。你都知道要被抓去了,就省些力气在黄泉路上,走得快些投生个好人家。” 【第八章】 “投了好人家我就不是我了。” “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你。我又没见过你,对你没感情。”韦湘刻薄无情,三支香像是被小狗一口口啃掉,逐渐变短。 她绽个笑,挑衅一般瞧着墓碑,仿佛秦扶摇就蹲在墓前。 “那你若是见过我了,就肯和我做朋友吗?” “我没说。”韦湘笼起双手护着两支香,似乎已经瞧见秦扶摇被鬼差带走的可怜模样。她想象秦扶摇是个文弱书生,被凶神恶煞的鬼差架走时可怜地大呼呜呼哀哉。 “鬼差不讲道理么?我在阳间这么久都不能投胎,怎么你使个手段我就非得去不可了?”秦扶摇逐渐现了簇火在韦湘身侧,似乎像是要探头探脑看那香燃到了哪种地步。 韦湘便挡得死死的,不敢让秦扶摇动手脚。听见这话也不想解答一二,只当是秦扶摇脱身之计。 三炷香还剩下十分之一,韦湘心中雀跃得像心里住了许多个文琴一般唧唧喳喳起来。她抬眼看那簇火,那簇火幽幽飘在空中,似是一怔。 “你是回心转意,不把我送入地府了吗?”那飘荡的鬼火小声问道,声音照旧像往常一般不辨雌雄,不过听得出语气更柔和些,好像当真以为韦湘放他一马。 “别想了,你——” 韦湘一低头,三炷香已经燃尽,只剩香灰散落在地。 符纸不再闪烁,却也没什么动静。不再有明灭闪烁,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趁着那傻鬼不回头,她极快地瞥了一眼墓碑,那张符纸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掉了,像张普通纸一般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心中擂鼓,响起老乞头对她说的话。 “若是没蓝光,就说明有蹊跷,这鬼大多是屈死的,怨屈太大,地下不收。” 秦扶摇屈死的? 地府不收? 她是刻薄无情的人,不会因为秦扶摇屈死,就甘心自己嫁给个死人不说还要朝夕相处。只是因着这般,她就无法将秦扶摇遣送回去,倒不如面上和鬼约法三章,与鬼为善,退让一步,以后还可好好生活。 脑内这灵光一现,手上虚握,起身,将符纸拿走:“算了,那就这样吧。” “你真是好人。”那簇火似乎十分开心,往她眼前一飘。 她嫌弃地摆手:“离我远些,烧着我就不好了。” “这只是灵体的模样,烧不到你的。” 话虽如此,但秦扶摇误以为自己“绝处逢生”,心中对韦湘自然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地往后挪了一些以表恭敬,晃悠道:“日后我会好生照应你的。” “我要休息了。今晚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有话对你说。”韦湘拍门,将火挡在外面,隔着门板叮嘱,听见秦扶摇答应后才松一口气,摊开右手,只有一撮香灰。 鬼是傻鬼,她人是坏人。她有所求,鬼也有所倚仗。她想着约法三章的内容,靠在床上打着瞌睡,不敢睡着,生怕秦扶摇又来给她闹一出鬼压床的噩梦。 直熬了一夜,秦扶摇竟然规规矩矩在外面等着自己算计他,没有来威胁自己,韦湘心里更是铭记了秦扶摇是个傻鬼的印象。 次日清早,睁眼洗漱,文琴去端饭给她,她在檐下给花浇水。 突然听见有人唤她名字:“韦湘。” 听声音竟然有些陌生,她顿了片刻,追溯到那声音从坟头出来。 仔细咂摸这声音,和昨夜有些许不同,今天这声音清楚许多,有些女气,果然应该是贵公子的声音。于是蹙眉等待这声音继续说话。 “我是你相公。” “闭嘴。”韦湘听不得这称呼,“我不是死人,给我好好说话。” 秦扶摇若多说几句她一定会变脸,趁人不在将坟包铲平。 “我等你一晚上,没有进屋去,说话算话了。”邀功请赏像个小孩,韦湘脸色稍缓,等待下文。 “你说要有话和我说,是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韦湘才开了口,远远瞥见文琴从廊下来了,于是缄口不言,对坟包瞪了一眼,回身进屋。 文琴到底年纪小,记性好,追问昨天夜里如何了。韦湘顺口胡诌说三爷很满意,日后院子里就安宁不少,三爷放心去投胎了。 话音才落,边听得院子里铁水壶落地当啷一响。 “哪里起的邪风……我去瞧瞧。”文琴从炕上挪屁股下去,被韦湘敲了头。 “院子里有狼也不急着这会儿,先吃饭。昨个大奶奶没问起咱俩出去的事情吧?”韦湘岔开话题,暗忖是不是秦扶摇因为投胎二字闹了脾气,往外瞄了两眼,从窗户往外瞧去,落在地上的铁水壶悠悠腾空而起,回归铁架上。 果然是秦扶摇闹脾气。 韦湘支棱着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撤了饭后把文琴支使出去,探头从床边眺望,听得有人对她笑了两声,柔得不像个男人。 眉心拧成疙瘩,眼底照旧是心不在焉。韦湘思索什么事情时六亲不认,脸上笑着心里就开始算计,攀着窗棂答应道:“刚刚风大?” “嗯,风挺大的,把铁水壶掉下来了,我就捡起来了。”那声音柔和,令人生不出厌弃的想法。韦湘气沉丹田地回归正题:“日后不准了。” “……哦。” “日后我们好好相处,但是家有家规,我们要约法三章。逾矩者,活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的被野鬼夜夜纠缠,永世不得解脱——” 韦湘把恶毒的惩罚摆在前头定下,心里补充道若是自己犯了错还望天道多多海涵。 接着便约法三章。 一,白天,无论发生什么,秦扶摇都不准从墓中出来,也不得用法术干涉活人的任何事物。晚上可出来自由活动,但不准进入韦湘居住的房间内。 二,韦湘会好好供奉牌位,给秦扶摇上香。逢年过节会给他烧点儿吃的不至于饿死。 三,秦扶摇只准对韦湘一个人显形,不准出来吓唬别人。韦湘须守口如瓶,不告诉任何人秦扶摇鬼魂未散的消息,也不得再用奇门法术将秦扶摇强行遣送回地府。 虽然对自己有些要求,但总体上她照旧是院子里的主人。韦湘心满意足地与鬼签字画押,白纸黑字消散在空中正式生效。 掩上窗子,韦湘才要睡个安稳觉,便听见门外的文琴冒冒失失地嚷嚷:“奶奶,不好了!二奶奶寻死了!大奶奶不在,快去瞧瞧吧!” “死了就死了吧。”韦湘翻身继续睡,却被文琴拽起,踉跄着往二房的院子跑,满心写着不情不愿。 【第九章】 活死人杂居,活人侵犯死人的住处,死人往活人的地界留恋。这就是这个世道。 大奶奶朱颜不在,二奶奶许若鸢寻死,整个家中没了主心骨,求助新来的三奶奶也只是权宜之计。 没人指望韦湘能逢凶化吉,像针尖一样戳进许若鸢的心头,把她那张看谁不顺眼的脸硬生生扭转。 大家只是在恶毒看戏的面孔前面添了层可有可无的装饰,尽了人的本分,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三奶奶,自己只顾在身后看戏便是。 三奶奶磨磨蹭蹭地来了,脸上写着不情不愿,身后的文琴担忧得像是她的三奶奶要去寻死一般。 门前空地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丫头老妈子,文琴撕开人群让韦湘立在前头。 三奶奶房门紧闭,外头站着个丫头打量众人之余还焦急地踱着步,等韦湘冒出头来,便不顾主仆的分别,扯着韦湘的袖子便央道:“奶奶不准我们进去,说要上吊。” “没人拦着?”韦湘觉着可笑,眼睛一扫这院内的丫头婆子们,一人吹口气都能把上吊绳刮下来,结果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谁也不敢进屋。 窗户里倒是有个模糊的影子立着,不知是想死还是纯想闹腾。 “哪有丫头拦主子的道理——二奶奶把门闩上了,我们也进不去。”立着的丫头躬身,语气平缓,像是她二奶奶寻死了很多次似的平静。 韦湘心道果然是无聊,前些日子看着还好好的二奶奶突然寻死,定然是闹矛盾了挑食,人家活得比她好多了,用不着她来。 但面上不至于一唾沫压死众人,照例和颜悦色地问道二奶奶吃了些什么,先前说过了什么,之后就遣散众人,唯独留下这门前侍候的小丫头和文琴。 敲敲窗户,韦湘往窗台一坐,裙摆提上,露出一双自由自在的脚,文琴红了脸,环顾在场没有男子,才稍平静些。 “二姐姐,我听人说,上吊变做吊死鬼,死时屎尿横流,臭不堪言。”韦湘劝解道。 文琴一蹙眉头,想着哪有人劝人活是用这法子的。 “三妹妹怎么也来管闲事,这家里没我的活路,自然是要寻死去。你只管回去吃饭休息,等那佛爷似的大奶奶来给我收尸!”里面冷不丁迸出一句,听着倒像是怨妇。 韦湘竖起耳朵听着,许若鸢气息平稳,想必还好端端地坐着,没有半点儿寻短见的意思。琢磨了许若鸢的话,想着二奶奶寻死必然有大奶奶的原因在,至于这二人究竟有什么过节,她不知道,也不大想知道,只从这话里咂摸出一个意思。 二奶奶要大奶奶来见她。 于是又笑道:“姐姐着急什么,大奶奶正匆匆地往这边来。” “谁要她来?谁又天天念着她?她巴不得给我收尸眼前干净!”许若鸢敞开窗子,和韦湘相对,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月亮似的。 韦湘从窗台上下来,款款一礼:“我来得晚,不知道妯娌之间还能有什么间隙,但是今儿看见二姐姐身体康健,想必也只是小打小闹,没什么仇啊怨啊的。” “我叫她气得整日吃不下饭你也看见了?”许若鸢说话总也夹枪带棒,打在韦湘身上却好似打在棉花上,韦湘不气不恼,笑道:“那二姐姐不跟我生气,就到我那儿吃饭,见不着大奶奶岂不是清净。” “不见她倒叫她气顺了!我偏——”许若鸢还要再说什么,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人是刚过门的媳妇,话说多了倒让人嗤笑,于是缄口片刻,才长吁一口气,“她真回来了?” “我胡说的。”韦湘笑道。眼见许若鸢脸色又变,忙一把攥住她手腕扯在胸前,凝神道,“我才进这院子时,院子里乌泱泱一片人等着瞧姐姐的笑话——” “嘴长人家身上还不许人家笑话不成了?” 许若鸢才要发作,韦湘便又跟上一句:“姐姐胸怀坦荡不怕人嘴碎,只是传到大奶奶耳朵里——” 脸上终于只剩阴云,许若鸢沉沉不语,似乎被戳中软肋。 韦湘心道成了,招呼文琴去叫周管事的,说大奶奶若是回来了就往这里来一趟,才终于安抚了许若鸢,招呼着几个丫头开了门,门外黑压压一片听热闹声儿的婆子们轰然散去。 开门收拾,又支了窗子,韦湘从正门进,文琴回来说大奶奶走前交代不用备午饭,说晚上回来吃。 “不正经女人才整天不着家,满城地跑,生怕人瞧不见她那双大脚丫子。”许若鸢呷了两口茶,摆手叫人给韦湘端上干果吃食,有一搭没一搭地细数朱颜的罪状,说朱颜伪善面孔,执意分家,不叫她许若鸢好过如何如何。 韦湘目光朝外,脸上噙着清淡的笑意:“家里男人在外,好歹有个主事的人,家里有主心骨——” 话吞了半句,瞥着许若鸢似乎并不否认,韦湘心里升起一股子异常的判断,好像有层千丝万缕网在朱颜和许若鸢之间,她这个外人看不懂。 但是她也并不想看懂,许若鸢起身忙里忙外,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掩饰心神不定。韦湘告辞离去,才踏出院子,远远看见大奶奶朱颜未换衣裳,便领着几个丫头往这边匆匆来了。 【第十章】 大门敞开,下人探头看屋内的动静。 朱颜才踏进许若鸢的院落,就晓得身边这群人狼一般的眼珠子往这边瞥了几个遮遮掩掩的圈。 才从外面绸缎庄子回来,听人说二奶奶又寻死,她就赶来看许若鸢的笑话。走了一半,听人说三奶奶来劝住了二奶奶,于是她走得慢了些,再磨蹭,却还是像有了缩地成寸的本事,一转眼就到了许若鸢这里。 许若鸢倚在榻上晒太阳,一方薄得透光的帕子掩在脸上。 朱颜咳嗽两声,才进去,远远瞥着,许若鸢婀娜得像刚嫁进来一般。回身让丫头们都下去,让侍候她的大丫头去厨房端碗莲子百合粥来。 “听周管事说你找我。”开门见山,寻了个方凳一坐,端庄坐定瞥许若鸢,许若鸢似乎睡着了,不言不语。 “你睡了那我就走了。”朱颜道。身子却岿然不动。 许若鸢一骨碌翻身坐起,掀起帕子往她怀中抛了去:“你去哪儿去!长了双大脚便横着走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么!”才生了气,就看见朱颜稳稳坐定,从丫头手中接了粥碗,悠悠过来,才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脸上青红不定,不知该喜该怒。 晃了一圈的那人过来,将勺子凑在她嘴边:“吃些平心静气的东西,哪里来那么多气,我要像你这么容易生气,早该气得一头碰死了。” “我脾气大,不懂事——”许若鸢瞪圆了眼瞧朱颜,但她对朱颜生气从来都像是撞了在棉花上,生气也只像是对自己生气,于是不情不愿地张口,“我也不肯当那气性大的麻雀,叫人关着半天生生气死了。我气量好着呢,碰着你,迟早要被气死的。” “我这么欺负妹妹了么?”朱颜声音温吞,往外瞥一眼,叮嘱丫头去将晒的花瓣收了,怕是夜里又要下雨,雨来得频繁,连晒干菊花也变得奢侈起来。 只剩下二人,日头转阴,朱颜默不作声地等许若鸢控诉,也不问究竟是怎么想不开要寻死给人找笑话,两人对峙,许若鸢也不啃声。 朱颜沉不住气,喂了一碗粥,看见她晚上大约是不用吃东西了,用手帕擦擦汗:“你今儿个怎么回事?我一双大脚天天走四方,也不见你气得寻死。” “你自己心里没底么?”许若鸢吃人嘴短,偏偏她又不能示软,软了就低朱颜一头。 “什么?” “你说你没有吗?” “到底什么?”朱颜懵了片刻,脑子里回顾自己做了些什么对不起许若鸢的事,但仔细想想除了去年发月钱的时候因为许若鸢惹恼了自己就克扣了十分之一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得见人的事。她一向行事磊落,纵然在生意上有些手段,但在家里从来都温良恭俭让,不曾摆出奸商的面孔。 犹豫片刻,似乎拉锯不能解决问题,许若鸢直肠子,直截了当地扳过朱颜的脸来,目光相对,好用自己正义的眼神来让奸人就范。 “我听人说,你要变卖了这里的房子回老家去?”许若鸢斟酌半晌,话出口底气也虚了不少。朱颜脸色一冷:“你听什么人说的?” “你管我听什么人说的,无风不起浪,你纵然是没这个心思,也肯定做了些什么事。家里不单是只有大房一家的,抛开我个可怜人不谈,你让三房怎么想?” “你跟别人说过了?” “我又不是那不识时务的人,你心里指不定怎么想我呢,我又不是你这样的毒妇。”许若鸢听见朱颜似乎真生了气,心里难免没底,话周旋半圈,不诋毁一下朱颜还是不舒服。 “那便好。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怎么说我的。” “你问我就告诉你么?” “你骂我还在心里偷偷骂,不当面骂出来么?”朱颜顺着许若鸢,拧着手帕几乎要撕烂它才解恨。 二奶奶和三奶奶都是秦家到本地后娶的媳妇,而她是老太爷特地从老家为大爷娶来的,她和本地人有些观念不合,大爷二爷不跑生意时也常有传闻说秦家早晚还要搬回老家去。 只是她知道大爷二爷不在,哪怕秦家真的要变卖这里的家产回老家扎根去,到头来她是外地人,本地的许若鸢自然就失了靠山,还有她的下人自然是原地遣散,到头来嚼舌根也是能够想得到。 不过循着源头,她也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要搬家的意思,这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的。 但是流言就好像一把火,须灭了源头才能永绝后患。 她套着许若鸢的话,也知道许若鸢虽然和她拧不来,但遇到大事也还是和她一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那人如何如何说的,她便回去从自己下人那里打听,捉到了个烧火婆子。 烧火婆子向来碎嘴,也不知自己碎嘴把朱颜的怒火惹了起来。 朱颜叫她去问话,立规矩,站在院子里不准动弹,朱颜责问她,才知道自己造谣惹怒了当家的女主人,认了错,却还得站在雨里站个半个时辰。 许若鸢蹙着眉头。 立规矩怎么立在了她院子里。 给她看的? 推窗出去就是烧火婆子战战兢兢的面孔,她掩了窗,过了片刻心道这也是自己人,给自己卖了情报,虽说不对,但好歹心在这里。 于是她喊了个丫头让烧火婆子歇了休息,才歇了两盏茶的工夫,朱颜就像是长了顺风耳一般踩着风火轮过来,一进门就拎着烧火婆子重新站在院子里。 雨水积蓄了不少,檐下滴答滴答声响不绝。 丫头收了伞,朱颜进门,许若鸢还在描鞋样子,预备二爷过年回家用。抬眼一瞧,朱颜像个女金刚一般风风火火冲进来,她愣了片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那两只金贵的脚怎么就踏进我这小破地方了?” “我来瞧瞧你。”朱颜脸上带笑,往许若鸢这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一坐半个时辰,硬是将烧火婆子立规矩的时间坐够了,又默不作声地回去。 许若鸢把鞋样子一扔:“还来脾气了。” 【第十一章】 朱颜才从许若鸢的院子里出来,远远就瞧见了三房的丫头文琴端着盆炭火往院子里急吼吼地冲进去,顿了片刻,意识到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只不过这忘记的事情要想起来,就想捉风一般,摸不着,她只是顿足片刻,身侧的大丫头探头瞧了瞧,也想起些什么,提醒道:“明儿个是三爷的忌辰。” “哦。”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码事,心里觉着对不起秦扶摇,就挪步往三房去了,才走了半路,想起还有桩生意没谈完,就叮嘱大丫头送些香油纸钱到三房去,说大房明日再去。 脚下生风,脑子里回想秦扶摇生前的音容笑貌。三爷是个好人,只不过和她相处不多,她不至于忘记小叔子的忌辰,但最近事情太多,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她拍着额头,又叫大丫头从她还没用完的嫁妆里拿了一方瑠璃宝镜给三奶奶送去,听人说这镜子挂在床头辟邪,叫三奶奶挂在家中,守着三爷的魂灵,莫要叫野鬼叨扰了去。 野鬼是不会来叨扰秦扶摇的,秦扶摇自己在韦湘眼中便是个孤魂野鬼。 韦湘收了镜子,在手上端详片刻,觉得拿来镇宅也没依据,就放在梳妆台上对着照,亮堂得很。 又听见大丫头说明日是三爷的忌辰。 韦湘一抬眼皮,没吭声,送走大丫头。文琴就在她膝前半蹲:“奶奶,明日穿得素净些,我前些日子领了料子,从周妈那里央告她做了身衣裳,素雅又好看。” “你这么关心我。”韦湘捏了文琴的脸,“就去替我把纸烧了,叫三爷看着。我天气一冷就不想动,眯会儿,谁来找,就说我癸水来了。” “这不成,夫妻间的事情哪能我来呢,火盆子我也备好了,火折子也拿了来,只等晚上就点了灯,明日换上衣服,再在坟前——”文琴便笑嘻嘻地将纸钱捧来,韦湘只瞥了一眼就觉得晦气,脸上挂了层薄霜。 “三爷在地有灵,会知道我身子不适的。”韦湘推脱道,她窝在炕上不肯起,冬天倦了困了总想睡下,给秦扶摇烧纸,那她可真是好心了。 “您去嘛,这是正房夫人才能做的呢,我个小丫头若是给三爷烧了纸,那岂不是要爬到您的脑袋上,也太没规矩了。”文琴不知为何,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哪怕是喊人来烧纸,倒像是喊着人来看花灯似的。 如果烧纸这回事像传宗接代,文琴若替她烧了就像扶正做了姨奶奶。恰巧,还真是这么回事。文琴不敢僭越,韦湘懒得冒烟,两人僵持许久,韦湘不情不愿从暖被子里起来,披上外衣,去给灵前长明灯添油,又拿了花篮到坟前站定。 文琴端着一盆火冲来,偏偏不巧,才停了半柱香的雨就稀稀拉拉又掉下来。火苗登时被压下头去。韦湘乐得回头便往屋子里扎去,文琴碎碎地注视着秦扶摇之墓,兀自祈祷着晚上的雨停了,她就可以让奶奶起来烧纸,而她就能吃上平日里很少吃到的水果点心。 这瓢雨一直没能再停下,一直到深夜亥时也还是稀稀拉拉。文琴担忧地望着,韦湘见她上了心,心内觉得好笑,便笑道:“你只管回去睡,我白日睡够了,晚上看着,雨一停我就出去上坟,和三爷商量商量,晚些不迟。” 文琴回身撇嘴道:“奶奶保准是一头睡到明儿午时,等大奶奶二奶奶都来了,才晃晃悠悠地起。” “呸,说什么呢,倒像是我是死猪一睡不起了似的。”韦湘板起脸,把文琴吓唬走,极目远眺,瞧见天那边还是阴阴沉沉,雨水大抵是不会停了,她眉开眼笑地将门反锁,将装了纸钱的花篮扣翻在雨中,指望它被水淋湿了第二天就会晚些烧纸。 才扣倒在雨水中,就见阴风一起,花篮又竖起,扣下的纸钱统统回到篮子里。 “……”韦湘知这又是秦扶摇。 她好像两根筷子一般往檐下一杵,注目墓碑看了两眼,便有个声音不打自招似的幽幽道:“人家的忌辰都有亲人烧纸,你哪怕不烧给我,也不能叫我没的烧啊。” 韦湘理了理头发:“不是不给你烧纸,是明天那日子,我给你烧了,反倒像是我真是你娘子了,我心里不顺。” 或许是睡得心平气和,她也耐着性子把自己敞开,说着便笑起来:“分明是我自己嫁进来的,又没人拿棒打我。” 院子里那幽鬼没说话。 韦湘怎么能想到那鬼在坟头坐定,为着她没有反驳“亲人”二字的说法而心情大好。见鬼不吭声,默认是秦扶摇屈从自己了,脸上舒展开来:“明日的样子我会做的,不过我知会你一声,给你烧纸绝不是肯做你们秦家的媳妇了,你想清楚。” “我晓得了。”对方柔柔地答她,“今日你头朝南睡。” “……怎么?”韦湘抬起脚尖,随时准备将花篮踹出去。 “阳间过生辰,阴间过忌辰,子时鬼门敞开,有几个阴间的朋友来,你朝南睡着莫要翻身,我就护着你,他们就不能叨扰你了。”秦扶摇答。 “嘁,不准进屋子来。”韦湘眼神一冷。那声音便笑了起来,“我的朋友都是好鬼,不会欺负你的,只是我怕吓着你。” “那也不准。”韦湘返身回屋,将纸钱烧在檐下,洒落,“拿去花,不要找我。” “我会护你周全的。”那声音照旧柔和,听着不像个男人。但是韦湘没多想这声音如何,反而想起了她才来,随口向秦扶摇说,若有什么,还请秦扶摇代为处理如何如何。 脸上也没那么多气,稍微和秦扶摇多说几句,她就稍微还讲些道理。点点头:“还算识趣。” 【第十二章】 夜里影影绰绰,好像是被秦扶摇那么一说,心里就像是飞了一地鸡毛,挠得痒痒,总疑心外面是鬼影猖狂地肆虐院子。照秦扶摇说的朝南睡下了,朝南面对墙,墙上是张花开并蒂的毯子,灯黑下去,两朵莲像牛头马面般要从墙上下来似的。 白日睡足了,晚上睡不着。韦湘揣着一颗好张望的心瞪圆了眼和墙上两朵莲对峙。对峙半晌,琢磨时间差不多该是子时过去,一咬牙起身,翻身下床,将窗户支起个小缝。 往外瞧去,但见外面照旧黑沉如墨,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 她暗道自己凡胎肉体,倒是想看见什么?心下嘲弄着自己,回床继续躺下。 那毯子上两朵莲突然真的活起来,缠绕着从墙上下来,便往她脖子上绕去。 韦湘跳起,回身拿了枕头将那两朵莲挡下,顺势一推,竟然生生地推回墙内。 枕头贴在墙上,她才回味方才那两朵莲压来的力气,突然手上一松,莲花化作藤蔓将枕头缠走了,再回过神,墙上照旧是那新买的毯子,莲花照旧婀娜,只是枕头不见了。 将被子裹起,韦湘蹙眉。突然后脑一记重击,她吃痛下回身,发觉砸自己的刚巧是自己那枕头。 “出来!” “悍妇,大脚,不出去。替咱兄弟报仇了!”那声音嚷道,若不是事先知道是个亡魂,还以为是顽劣少年。韦湘脸色一凝:“你再说我就铲了秦扶摇的坟包。” “……”对方像被掐断了喉咙似的噎了一下便静寂无声,片刻才回应道,“自己凶还不让说,我还能去铲了你爹的棺材呢!” “你怎么能铲了秦扶摇他老丈人的棺材呢?”韦湘见对方也好欺负,索性坐下,耳朵寻摸着少年的声音,方位大约摸准了,便将枕头甩过去。 “说你聪明还是笨!人鬼虚实都不分,说你大脚你生气,只对相公装英雄!”少年随口编道,甚至还听得到他拍手叫好的声音。 韦湘也不气:“给我把枕头捡回来。” 枕头就悠悠飘进她怀里,她陡然一拽,从脖子上扯下块儿玉来:“给我显形!” 手上有了揪住实物的触感,玉是邱婆给她的,她一直妥帖在怀中,不过用不了几次就要碎掉,她还是给这少年一个下马威。 只见她拽住的是个小书童模样的少年,头发草草束成一束,一颗浑圆的大脑袋,两只铃铛般转溜溜的大眼,咧嘴一笑两边酒窝,一口白牙龇着。少年见自己被韦湘拿下,便赔笑道:“嫂嫂有礼了!嫂嫂好,嫂嫂妙!嫂嫂出手赛——” 还没夸完,韦湘便把枕头往他脸上呼去,将他压在地上拍了一气:“你们多少鬼来了?” “才来我一个,别人说不来了……”少年被她打得没脾气,或许也是没想到一个女人这般大的力气,便告饶道,“嫂嫂好本领,我们扶摇哥哥娶了您真是三生有幸,以后您说东,我绝不走西——” “为什么捉弄我?” “……”少年死死闭着嘴巴不肯说了。 韦湘便把玉往前凑了凑,少年慌道:“嫂嫂做事莫冲动,听我细表一番。” “好好说话。” “俗话说——哎嫂嫂您松动松动,我这气儿喘不上来。”少年嚷道。 “鬼哪儿来的气,老实说。” “咳,阳间有人请神上身,有人请狐仙看病,有人往鬼界里这么一看,也有人往鬼界里和阎王说寿数算错了通融通融,阳间能往阴间去,阴间就能往阳间来——我在阴间没什么朋友,扶摇哥哥是一个,我在阴间没事儿的时候琢磨哥哥在阳间徘徊过得好不好,就来看看,看见嫂嫂您吧,和我们哥哥有点儿……小误会。” 韦湘压紧了些,显形时间快到了:“那秦扶摇呢,他人呢!” “我在这儿。娘子。”角落里传来个柔柔的声响,“我才去和鬼差写好了放行这孩子的文书,就来了,本来想救你的,但看你……看他不是你的对手,才没动静的。” 叫她娘子?如此默不作声地占便宜?韦湘吃不得这亏,抬了眼打算呛他,却见角落里亮了亮,一个青衫男子站在角落,对她一拱手,她细细打量一番,长得顺眼,但长得顺眼若是个草包她就要点把火烧了才是,才要继续呛声,那看起来只比她高一点的男子双手合十,一脸恳求的样子。 男人真是无聊。韦湘一眼便猜中秦扶摇心思,他是怕自己在他兄弟面前拂了面子。正是如此,她才要拂他面子,便松了手,盯着那唇红齿白的秦扶摇便冷冷道:“谁是你娘子,叫得也太亲切了些。” 那原本被她压着的少年一跃而起,脸上挂着些暧昧的笑:“夫妻打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嫂嫂口是心非不肯认。” 韦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按自己的口吻来,若默许自己是他娘子,就吃了大亏。若矢口否认了,却像是赌气娇嗔—— “你们闹你们的,不准来扰我了。” “是你自己探头来想瞧瞧的!”少年拊掌笑道,“想瞧你就瞧,瞧个少年郎——” 韦湘一眼瞪了回去,少年又闭嘴了。 秦扶摇往她身侧一站,又是客客气气地一拱手:“娘子莫要生气了。” 韦湘一时间不知如何生气。 “玩闹你们的去。”韦湘只得这样说。 秦扶摇便展颜一笑,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脖子上的玉暗了下去,那少年和秦扶摇都隐没在黑暗中,再也没了动静。 【第十三章】 才清早,穿了身素雅的衣服起床,洗漱后兀自在灵前坐定,今日一天守着,韦湘心思就跑得天涯海角去了。 昨夜是做梦还是如何?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秦扶摇显形给她的面容。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面孔白净,眸子有光,看着不酸腐总归是惹人喜爱的。生得干净,个子不高,瘦弱得像是风吹便倒,想必死也死得很倒霉。 她总觉得读书人,就是不能下地干活的那些相公身子都有些女气,但秦扶摇也生得太过女气了。不过从前听人说,秦扶摇痴迷读书,是个天之骄子,只是长久以来不见日光,吃饭也不好好吃,身子孱弱。所以瘦出这纤细的骨骼来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还有声音——声音有些低沉,不过有些不自然,显形之前听秦扶摇说话不过是有些感觉声音也女气,等显形后说话简直柔得像个女人。 怪不得秦家三少活着时没能娶媳妇,这么个男人怎么能顶起门户来?除了她这么傻的想不开的,有哪家姑娘会来? 这么想着,心里就升起些对小孩子的同情,和对孱弱的男人的不齿。韦湘坐在灵前注视秦扶摇牌位,心里想着他们昨夜玩闹了什么呢?不被她控制的,阴间的事情—— 大房派遣丫头来送点心和吃食,象征性地摆了几块上去,剩下的都给文琴。文琴喜滋滋地等了好些时候了,拿点心把她遣走,韦湘有些倦了,便倚在椅背上小憩。突然听见个什么声,抬眼看看,便见排位前的点心少了两块。 “又偷吃。”她随口道。 “……你亲手给我的,算不得偷。”牌位前升起一簇幽蓝的火。 “吃吧。”她摆摆手,沉吟片刻,“你白日里能显形吗?” “……能倒是能,得借你的玉。” “那还是别显形了。日后更不要出现在我面前。”韦湘烦躁得像是赶苍蝇。 “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么?” “没有——”她觉得似乎会回到她和秦扶摇初次的争执来,便又思索片刻,斟酌个比较好听的说法,“我不习惯有人和我同处一室。” “那文琴呢?” “文琴是伺候我的,又是小姑娘,自然不算。” 那簇火抖了抖:“那你日后习惯了就不生气了么?” “若你是伺候我的小姑娘我就不生气。”韦湘随口一答,料想秦扶摇也不能原地给她变个女子来,便答得心不在焉。 “我想同你做朋友。”那簇火往前凑了凑,见韦湘没有冲它变脸,便又往前凑了凑,幽冷的一团火往脸前蹭过来,韦湘也不能当没看见。 “你要往我脸上贴么?往后。” 那蓝蓝的火焰便往后飘了一段,定在空中:“那你是答应了?” “我没说。”韦湘觉得倦怠。一旦这人显出个人影,她就更得讲道理了,不能像从前只见过一团火似的欺负人家。她心里才意识到眼前这也确实是个活生生的……鬼,有想法有朋友的,和从前风闻的那种只会害人的孤魂野鬼全然不同。 “那就是有可能了?” “记得我们约法三章么?”韦湘搬出家法,“照旧,若是明年我还不讨厌你,我就答应同你做朋友。” “好。”那鬼的声音都轻盈了些。 “还有一件事。”韦湘伸了个懒腰,起身,手指试探着点在那团火上,不烫手,手指穿过它,有种幽蓝的冰冷的美,“若是日后我遇到了心上人,那么我就要离开你,你不能拦我。” “……嗯,好。”那簇火陡然燃遍了她一只手,又转瞬抽开。 韦湘摆摆手,又颇有些好奇地将手指缠在那火焰中,火有了灵气,不肯靠近她,攀着她绕了两回,好像条蛇一般化作条绳索,在她眼前停了个头,便停下。 “话是这么说,你拦不拦我我倒也不放在眼里。” 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仆从家丁,大房二房的各类丫头,这城里的风言风语,好像一阵风裹挟着她。她庆幸自己不曾喜爱过什么人,世间的两情相悦多讨人嫉妒,因而真情没什么好结局。若是一生心里古井无波倒是好事,但万一没能收住心里的缰绳—— 所以她也只是假设一番,她晓得自己好像颗无欲无求的石头,很难烧起。 【第十四章】 秦扶摇的忌日大家终于从记忆的灰堆中扒出这么一个人物。大奶奶虽然遣了小丫头过来,但不多时还是自己亲自过来,慰问一番。 她那边送来的一方瑠璃宝镜看起来明净照人,两人在镜中交谈,女子对坐,身后是一帘飘渺的纱帐,那头传来阵令人心静的熏香味,火烛幽幽燃着,烛焰发白,和常物没有不同。牌位照旧在祖宗那里立着,上面的瓜果好端端地摆着。朱颜背对这场景,不多时便少了半碟腰果两枚黄桃。 镜子正对牌位,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同。韦湘眼尾一扫,掠过镜中,却瞧见个脸色发白的人在她和朱颜正中,坐在牌位侧盘膝啃果子吃,吃相不大儒雅,但不是秦扶摇是谁? 怕朱颜看见秦扶摇以为闹鬼,便伸手将镜子揽过来。 假意端详一番,见镜中只有自己,再没有秦扶摇,便知道是直对鬼魂便可照见鬼影子:“姐姐这镜子亮堂,生了这么久,头一回见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娘当陪嫁送来的,用作家中辟邪之物,常挂在头顶可阻隔邪物。家中有坟本就不吉利,三爷性子软,怕是有些作祟之物搅扰。” “姐姐陪嫁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呢?”韦湘瞥一眼牌位,便又将镜子搡在朱颜怀中,朱颜道:“我常常也不在家中,我拿着埋没宝贝。说是陪嫁,也就是娘家人舍不得,打点的行李。到了夫家就是夫家的人,我和妹妹一家,说什么见外的话。” 于是一来二去,韦湘只好收了。 她素衣一身,脸上因着困倦而摆不出平日的模样。众人以为她是嗟叹自己命苦,也大约是对三爷有些良心,就把她脸上那困倦,耷拉下来的面孔以为是满脸悲悯。 周允业在大奶奶的陪同下来坟前烧了柱香,他是管事的,对三爷,也就是当年三少爷的死悲戚万分,伏在坟前痛道自己本该好好侍候少爷,少爷本是能高中的如何如何。韦湘在一边陪着,陪着擦泪,从肋下抽了一方帕子拭泪。 老管事对秦家忠心,见韦湘“真情实意”,一时千百愁绪涌上心头,冲她拱拱手,趁着院子里只有朱颜韦湘,没有外人,便吐露真言:“当初也是老太太的意思,迎了您进门,也是违背了道德良心,虽然那邱婆游说,但我也不能损了三奶奶好端端的日子——后来也是邱婆说,三奶奶您是三爷的解铃人——我年过半百,心头一件大事就是三爷去得意外——才生了这念头。如今见您在这儿不恨不恼,倒叫我——叫我寝食难安了。” “无妨。”韦湘默默地记了“解铃人”这词。 “秦府在一日,且说不分家,就是分家,小老头也绝不让三奶奶受委屈。三爷有灵,若是三爷得了安息,小老头把命给您也——” “说什么命不命的,三妹妹知道你的心意,三弟今儿看着你我,说些安慰人的话才是。”朱颜打断道。 周允业又是一拱手去了。韦湘送走二人,脑中却兀自思索。先前那要强硬遣他会地府时便知道秦扶摇是有怨屈,如今又从周允业这里知道秦扶摇不得安息。她皱眉思索,心道非得知道秦扶摇的死因才是,不然总被这几个问题徘徊叨扰也不能安心度日。 尚未琢磨透,将这事情放在心头,不待细细咀嚼,二奶奶才姗姗来迟。 许若鸢看起来病恹恹的,像被人抽走了些精气神儿,立在地上直晃悠,一双小脚立不稳,旁边的丫鬟忙着搀扶,一步一挪,韦湘眼皮一抬,看见许若鸢脂粉修饰过的脸下面尚有泪痕,不免心中诧异。 许若鸢往她家中一坐,才要开口说些什么,眼神一抬,直勾勾地望向了梳妆台。 韦湘的眼神攀着许若鸢的眼神往那边瞥,见朱颜送的那方镜子端端正正地摆着,映照出许若鸢更气急得发白的脸。 “二姐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叫文琴叫大夫去。” 韦湘从镜中没能瞥见秦扶摇作祟的模样,松了一口气。手就寻了文琴去,拧了衣裳扯过,贴耳叮嘱了两句,便差遣文琴去了。 “这镜子真是亮堂。” “这不三爷的忌日——大奶奶说这屋子总有些鬼魂侵扰三爷,便送了这方镜子,叫我挂在床头辟邪,也是给三爷定魂用的。”韦湘编瞎话张口即来,眼神也不闪烁。不过撒谎总还是有端倪的,她侧身盯着许若鸢的眼神,好像那镜子是故人似的。 大约是跟大奶奶有关?韦湘自顾自地猜测着,许若鸢却没有再动,眼底又盈了两汪亮晶晶的泪来,回眸揩泪,低声道:“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韦湘笑,“不过我这院子清净,虽然是三爷在这儿弥留,不过因着秦家心善,这房子风水好,也没积聚什么鬼魂,这镜子在我这里也没有多大用处。二姐姐喜欢就带了去,照个亮也是好的。” “人家不稀罕给我的,我拿了去做什么?”许若鸢声音更轻了些,“你在这儿——”突然顿了顿,回身对丫头低语几句,丫头出去,合上门,许若鸢才道,“就甘心在这深宅中,哪儿也去不得么?” “为何哪儿也去不得?”韦湘才想起自己去找邱婆的徒弟那事,也不见有人阻拦自己——上面没有长辈管着,自己竟然如此安逸,她颇为疑惑,打量许若鸢,许若鸢又冷笑起来。 “原来是都盯了我一个人,你们倒是哪里都去得,偏我自己裹了脚就处处受制,哪儿也去不得了!” 许若鸢突然发作,使韦湘措手不及。她慌张起身,带倒了凳子,裙角一掀,露出一双不曾缠裹的大脚,许若鸢便盯着它看了半晌。 韦湘拿裙角一遮,往前移了两步:“好端端的,谁又说你哪里都去不得了?” 许若鸢才要脱口而出朱颜那恶婆娘的名字,说她给自己下了禁令不得随意出门,便又想到眼前不过是个新过门的媳妇,还不至于站在自己这边。 便冷哼两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剩文琴嚷着“大夫来了!”吵吵嚷嚷地进院子里,只看见韦湘坐在坟前有一把没一把地烧着纸,见她来了,便舍给她个温和的笑。 文琴左右环顾,不见二奶奶人影,见奶奶在院中,想着二奶奶想必已经是走了,凑近奶奶这边,奶奶回身:“二奶奶走了,给大夫些赏钱,好生送走便是。顺带帮我留心留心,有没有干菊花晾着,泡水喝。” “二奶奶和您打架没有?”文琴点着头,随口问道。 “二奶奶这么凶么?” “二奶奶最擅无理取闹了。”文琴笑,“像个孩子似的。独大奶奶肯容着她,打不起来——我还以为您和她独处会打起来呢。” “我又和她没什么渊源,不会的。” 【第十五章】 寻了个由头将文琴支走,低头将那方镜子端起,从镜中看见自己面孔生疑,愈发是张尖酸刻薄的妇人脸。韦湘将镜子从自己脸上转去,往灵堂那处去照,再瞥镜中,牌位前又坐定一人,背对她,瞧不清楚面孔。 “你蹲在上面做什么。”韦湘心里对这男人十分不齿,哪有男人如此馋嘴。 “你瞧得见我么?”秦扶摇便回头,正巧从镜中和她对脸相望,身子还侧着,见韦湘神情淡漠,便悄悄地挪下来,朝她笑道,“这是个好物件,日后我同你说话就方便许多。” “我不想见你。”韦湘将手搭在镜子上,随时要扣下来,“今日你的忌日,吃些东西可以,日后不要蹲在上面,不雅。” “我没有蹲在上面。”镜中秦扶摇似乎有些委屈,眼皮便垂下来,“上面地方小,我侧身坐着。” “随你坐着还是蹲着。”韦湘将镜子扣下,秦扶摇的脸便消失,“今日我的本分尽了,我要休息了。”还没等秦扶摇再答话,便将镜子压在箱子不见天日,摔上箱子回去。 文琴晚上摆饭来时,天色沉了许多,文琴来得比寻常晚些,听她说,是二奶奶又去找了大奶奶闹了起来,大家听墙角听得些东西,回来说得多了,就晚了。 韦湘便想起那方镜子:“二奶奶怎么老去和大奶奶闹。” “二奶奶从前便是这样的,不晓得究竟是为何。”文琴摆着筷子,上炕和她对坐,给她夹着菜,“只是呀,听说——”话到这里,文琴又噤声,自己左右打嘴,“呸呸,这些话我说什么呢,奶奶,我什么都没说。” “你都说到这里,还不再说,这饭就进不了肚了。”韦湘叉开筷子往饭堆上一插,支起胳膊来听,文琴便前倾着身子,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听说秦家才搬来城东的时候,二奶奶还未出嫁,偶然一次看人放灯,就碰上了大爷——对大爷一见倾心,非大爷不嫁,但大爷心中只一个大奶奶,不肯再娶,于是二奶奶就要嫁给二爷,听说是离大爷近些。” 韦湘笑着拔出筷子吃饭,不言语。 文琴便激动道:“奶奶怎么不惊奇些?” “我只是觉得‘原来如此’,没有什么好惊奇的。”韦湘给文琴夹菜,“快吃,我预备过会儿去二奶奶那里闹腾一圈看看热闹,整日在这小院子和死——和三爷呆着,我都要入土了。” 埋头吃饭,并不抬眼看文琴,文琴嘟囔奶奶听了也没个好反应,自讨无趣地被韦湘用饭菜塞了满嘴。 等文琴收拾了饭菜,韦湘又生了兴趣,去灵前烧了三支香:“依你看,你的大嫂和你二嫂如何?” “是好人。”一簇火又升出来,微微摆动,“你喜欢我大嫂二嫂么?” “我只是觉得,你二嫂和你大嫂不大像冤家对头——”韦湘蹙眉,“你好歹也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一口一个喜欢。” “喜欢又不可耻。”秦扶摇笃定道,韦湘便瞪了那火焰一眼。 “呸,淫词妄语。”韦湘定性,吹了那香一下,香头红了红,掉下灰来,“文琴说的可是真的?二嫂是真喜欢大哥么?” 韦湘现在把自己摆在秦扶摇的夫人这位置上,才能喊出“嫂嫂”这称呼,她向来不怎么觉得自己是秦家的人,多少有些疏离,如今才觉得是秦家人,称呼许若鸢叫嫂嫂把自己吓了一跳,琢磨一下,神色不变地将香灰铲了铲。 “我不晓得。不过我晓得二嫂倒也不是真讨厌大嫂。” 韦湘琢磨片刻:“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做鬼日子太过无聊,我四处游荡,见了多些,不是成心要去听人的事情的。”秦扶摇认真地解释,那簇火左闪右闪,韦湘将这火焰捏在手心,冰凉冰凉。 “你活着的时候喜欢做什么?”韦湘手上重了重,将火焰捏碎了在手心,那火从指间流散,又聚拢起来,“我天天无聊,总不能做长舌妇打探人家的日子。” “倒是没什么喜欢的,从前想去考功名,就日日在家中读书,书房在这牌位的架子后,砌了堵墙封上了,因为我从前在那里突然就不行了,风水先生说那里大凶,要封上,我喜欢的书都在那里。”火焰便晃晃悠悠,照亮某处,她探头一瞧,顺着火焰的指引,果然看见新旧的分界,摸了摸,点头道:“你和我说了,我也不能给你砸开墙让你去看书。” “你难得和我说话,我多说一些,你听我多说了一点,兴许就不那么讨厌我。”秦扶摇那簇火绕到她身后,“我许久未见人,你就容我多说几句。” “不想听。”韦湘侧耳听见文琴跑得像救火的步子,便如此拒绝,转身出灵堂,披了外衣收拾东西,文琴进来替她拾掇,便直直地往许若鸢那里去了。 【第十六章】 许若鸢那处漆黑无人,一片幽暗中只听得蛐蛐残存几声。幽幽小径中亮起几盏小灯往门外飘去。一身米白的女子携了两个丫头出门,才到门口,灯影一晃,女子从丫环手中接了披肩搭上,将提灯攥在手里,晃晃手,两个丫环便躬身退后,只剩女子一人。 往朱颜那里去的路,许若鸢熟记于心,绕过些碎嘴的老妈子,推门直入,朱颜的小院亮着三盏灯,小院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朱颜便叩门三声进入,内室亮着,此外都是抹不开的黑。 “你——”朱颜才想呛一句,却蓦地意识到房里太过安静,素常服侍的那些丫头们都休息了。朱颜也不像往常一样在书房,书房灯黑着。 许若鸢进内室,帘子拉紧,有人背对她躺下。 “哎。” 无人应答。 许若鸢便拉开帘子往床边一坐,腰侧便贴了床温软的被子。 朱颜早早地休息了,背对她,身体起起伏伏,犹如山峦。 坐在她身侧的许若鸢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如果这时候把朱颜叫起来,她又觉得不厚道,她睡下两个时辰后朱颜能睡觉都是稀罕的事情,今天难得早睡,打搅朱颜清梦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但若是不叫起来,自己背着丫环偷偷摸摸地来,好像偷情寻老情人,却被放了鸽子似的脸上无光。 思来想去,不自觉间坐了许久。眼见得灯油将尽,她起身添了一点油,挑了挑灯芯,火苗跳动起来,墙上映出她巨大的影子,她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心里憋屈。 “你来做什么?” 朱颜却似乎起来,半倚着枕头笑:“有什么贵干?” “没有贵干不能登您的殿了?”许若鸢好像雷击一般立在当地,定定地看朱颜,看了半晌意识到自己夜半在人家屋内呆着名不正言不顺,别过眼,寻了半晌没有找到椅子坐。 朱颜将被子掀开,拍拍身侧:“这么晚天冷,回去还打扰丫头们,在这里凑合一晚如何。”说完便笑,自顾将被子压下,“哎,我糊涂了,你来是有要事的,还是先说吧,不留你了。” 被这么一激,许若鸢上前掀开被子,侧身一坐,朱颜身子温软。她将手摁下,探了探,被窝里暖和得很,炕炉已经熄了。 “什么事?”朱颜让了让,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这人是个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就不拐弯了。”许若鸢凝重道,“你把那镜子给三房什么意思?” “我知道。”朱颜却只答了前面一句,微微侧身,“先睡吧。” “我来又不是特地和你同寝的。”许若鸢扳过朱颜肩膀,凝重道,“那方镜子不是你我约定好——”朱颜却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来得比你早。你不明白府里的蹊跷。”朱颜低声道,“这事就不要再提,那镜子是我家中给我辟邪的宝物,韦家的那位妹妹看来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什么都不提,我把镜子给她,只是期望她有朝一日——”朱颜又停下,“周允业说解铃人,我也,姑且选择相信他吧。” “你都不和我商量的吗?” “三弟去得蹊跷。”朱颜斟字酌句地对许若鸢说道,“对三房的事情,那位妹妹的事情还好,关乎三弟,我想到了就去做了,这事情给我就好,你不必再挂虑什么。” “你一手遮天咯?”许若鸢侧身,离朱颜远些,“老太太和那老婆子商议着给三弟娶亲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非要替我决定了——大爷不在,你做主习惯了罢!” 朱颜不吭声,任由许若鸢推搡自己,推了半晌,喘过气来才说道:“这事情若是不成,是我的罪孽,若是成了,是三弟的造化。你来得晚,无须扯入这种事情,老太太虽然让你也参谋,但——” 许若鸢掀开被子下床去了,朱颜上前攥住她手腕,“你急躁什么,我看出三房的那妹妹没什么动静,但心里肯定发现了什么。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你,你这时候急着揽活计做什么。” 听了这话才稍微好些,往她身侧又一坐,许若鸢蹙眉道:“那分家的事情,若是真分了家,我们怎么看三房的动静。” “所以才说现在分家不妥,等到了时候,再留给韦家的妹妹时间——”朱颜突然噤声,将许若鸢拉入被中,吹熄灯,屏息凝神。 片刻,只听得外面风声,朱颜却紧捂着许若鸢嘴巴凝神听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总疑心有人。” “疑神疑鬼多了,听什么都像鬼。”许若鸢道,从朱颜怀中起身,“我同你一向说不出什么,你几句就搪塞过来,一向也没个好话。” “我让你知道的,除我和过世的老太太以外,是最多的——”朱颜叹道,“最近秋收,事情繁杂,还来不及再想这些,不过今日是三弟的忌日,等这个妹妹把三弟救回来,再新娶三弟妹,家里就完全了,明年就可过个好年,今年还来不及,过年要委屈你些。” 许若鸢便不觉将被子掖了掖:“你就是个女儿家,还把自己当成女中豪杰似的忙,忙来忙去也捞不着好,哪怕分家分得都是大房的,到时候也是大爷的,不是你的,你生得还像个人,脑子却是不好使。”掖了被角,见朱颜若有所思,便后悔自己说了这些,但又是生来少有的将朱颜说到无话可说,心里又不免得意,“依我看——你还是给自己攒些私房,日后若是有个万一也可救急。” “我本就只是个妇道人家,不过是丈夫不在自己勉强操持家务,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男人,所谓忙也不过是尽绵薄之力让家道还看得过去罢了,哪里还有闲心给自己打算,何况大爷待我不薄,我这时候有了二心……”朱颜顿了顿,便想起当初许若鸢倒追大爷闹出的满城笑话来,便缄口,只拉过许若鸢,“倒是你,二爷委屈你了。” 许若鸢被呛了一口,不再说话,翻身背对朱颜躺下,和衣而眠。 一簇幽蓝的火左右晃动着贴墙根溜走,浮在韦湘眼前。那时韦湘正和文琴有说有笑地往许若鸢那里去,见了这簇火,韦湘一转头,文琴茫然看她,她转头瞪了那火一眼。 【第十七章】 当初约法三章,如今秦扶摇就大摇大摆地出来,韦湘心都险些停摆,但转头见文琴照常天真可爱的模样,看她瞳孔中竟然只有自己一张骇然的面孔,韦湘便疑心一直以来是自己疑神疑鬼编造了个江湖故事给自己听。 但那簇火幽蓝冰凉,碰碰她的手指,不像作假,她疑惑着绕开秦扶摇,秦扶摇又堵在她眼前不肯让她前行,她这才明白秦扶摇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停下脚步,说自己似乎有什么忘记拿了,绞尽脑汁想了想,说是忘记拿伞了,非让文琴回去。 文琴虽然不理解不下雨不刮风不下雪的晚上,要伞来意图如何,但是三奶奶的话她不能不听,但灯只有一盏,将提灯塞在韦湘手中。 韦湘将灯搡回,说自己在此处等她,小丫头才提着灯奔回去,只剩她们两个。 那簇火幽幽照亮,渐渐化作一支蜡烛的样子悬在空中。韦湘伸手接了,秉在手中,顺着那簇火一路到了一处假山背后,偷偷摸摸,四围空无一人。 “你还记得约法三章吗?你拦下我,若是说不出什么好的,我就——” “你就约法一百章也好的。”手中的蜡烛渐渐变热了些,那团火仿佛要烧起来,但毕竟还是幽幽一团,不大冷,在手心暖暖的。 “说。”韦湘警惕着四周有人来,看自己对自己虚握的右手自言自语实在有些奇怪,若是叫人看见了,次日就传出三奶奶是个神经病的传闻。 “你答应我,若我说了,你听着哪怕要大闹起来,今夜也要回去休息睡觉,我们一同商议个万全之策。只是你一定不要冲动。”那簇火声音更柔了些,韦湘冷冷一瞧,点点头:“可见你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不想跟你说的,但是不同你说又不好。”秦扶摇便压低声音,将自己在朱颜和许若鸢窗下听到的都原原本本交代出来,秦家如何和邱婆商议叫自己复活,而韦湘又如何是解铃人,但凡听到的,没有一句隐瞒,末了又补充道,“我只是听你说要来看看,来得早了些,是不小心听到的,不是我特地要听人的墙根。” 这一来二去才说完,文琴的声音就传来:“咦?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哪里去了?” 原来那伞压箱底,找也需要些时间,所以虽然文琴利落,却还是耽搁片刻才来。韦湘将秦扶摇的话记在心底,又想起白日里周允业说解铃人的说话,却还是没能明白,没有多想,也不发脾气,手一松,那簇幽蓝的火便自行消散了。上前迎着文琴去,文琴拉着她道:“奶奶你乱跑,我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只是站着乏了,找个地方坐着歇一歇。”韦湘接过伞,“不过我听到下人们说二奶奶睡了,没什么热闹可看,我们就回去吧。” 文琴懵懂,点头称是,将灯递在身前,主仆二人一鬼回去。 韦湘不必侧身,瞥见那簇火跟着,一路尾随。似乎还有话说。韦湘压着心思,脚步虚浮地回去,遣走了文琴,往炕上一躺,那簇火便尾随而来。 “回去。” “你不生气么?”那簇火声音颇有些惊异,“我两位嫂嫂不认你是我家的人,也把你当是将我复活的引子,还筹谋着另为我娶一房媳妇,都瞒着你,你——” “我本来就是挑馄饨担子家的女儿,攀上你家的富贵是祖上积德,没什么可抱怨的。你若有冤情,能再活过来,就不用非得死了,谁不想活着?再者,嫁来,是当初我情愿来的,不是你家绑来的,我又发什么脾气。”韦湘扶住了枕头,翻身起来同秦扶摇说话,见那簇火上下翻飞不断,如断线风筝似的摇摆不定,便又笑,“况且她们也没和我说什么,我凭空生什么脾气,你这操心操得远了。” 那簇火便晃晃悠悠变作一支蜡烛立在她头侧:“我不晓得自己有什么冤情,也不知道如何能活。你好好活着便是,等我大哥二哥回来,我托梦给他们,好好待你就是了,不要替我做这些了。” “你傻么?哪有人能活却不肯不活的?”韦湘立时起身,将蜡烛攥在手中,蓦地想起之前她点了符要将秦扶摇赶回阴间,却没能赶走的事情。那时她便知道秦扶摇死得冤枉,却未曾从别人口中听见秦扶摇的死因。 将灵堂的各类瓜果都照亮,幽幽一簇蓝,映得这些瓜果像阴间来的似的,韦湘环顾一圈,因着忌日,内里灯火通明。她将一切的点心和饭食都照亮一遍:“你不是喜欢人间的吃食么,你不是说喜欢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遮遮掩掩什么呢。” “她们的说法,我总疑心你必定要受什么伤害,或者……不在了似的。”秦扶摇斟酌道,“一人一条命,换了我的,你没了,那还是不好。还是你好好活着就好了。” “你就不喜欢这些吃的么?人间的这些享受,你却只能看着——” “你烧给我的话,我就可以吃的。”那簇火突然消失,转瞬间案上的香蕉便剥了皮少了一口。 韦湘失笑:“不伸冤便不伸冤了,你吃了做什么,现在还好,日后文琴撤换的时候,你突然出现吓着人……” “我只是想叫你瞧瞧,我死了也可以喜欢人间的一切,你不要听她们的,也不要被她们气着了。”秦扶摇恳切道,“等过了年,我哥哥们回来,一定不会准她们这么做的。” 韦湘没说什么,笑了笑,挑了挑灯芯,回去坐在桌前不言语,秦扶摇也就不再说话,化作一团即将消散的火焰,转瞬便将一身的幽蓝释放了。 【第十八章】 韦湘凝神回忆自己如何嫁进秦家,无非是邱婆几句游说,自己又鬼迷心窍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上了秦家的轿子。邱婆是她的干娘,自小和她相识,回顾邱婆和自己相处的这么十几年,邱婆不是那种为了钱财利益出卖自己的跳大神的女人。 邱婆跳大神跳得极有良心,各类原材料都用极佳的。韦湘为邱婆取猪血,在屠宰场等许久,后来等得不耐,学了一手杀猪的技术,好放出最合要求的猪血。如此这般,韦湘也就从这些事情中窥见邱婆世界的冰山一角。 邱婆会写信给固定的人,邱婆教她认字。她认得几个,会用,但不够像戏文中那样随随便便考个状元那般才华横溢。邱婆很少给人跳大神,但是出手从未失误。邱婆确实像那个卖馄饨的刘二郎说的那样,会去坟地背死人为人换命,她平素见过的一两次,都是因着死亡之人死得意外,又是贫苦得死不起的那种人,便去收集了些死人还存的未尽的阳寿转而借出去。邱婆性子庸常无奇,念叨韦湘催逼嫁人,念叨钱粮不够商人黑心,除了家里摆得像寿衣店之外,泯然于众人。 若是真在自己身上有什么计划,邱婆是脱不开干系的。秦家老太太死无对证,她也不至于和当家的朱颜对质,思来想去也只有邱婆知晓一二。 她倒想知道自己如何就是秦扶摇的解铃人,如何能够让秦扶摇死里复活。她真该问问,但邱婆早就走了,只剩下个徒弟老乞丐。而她若天天回城东去也免不了落人口舌。 彻夜思索,算是守灵,韦湘和身后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秦扶摇一夜相伴。秦扶摇每次只吐一二字,想说什么,最后又戛然而止。韦湘思索入神,也听不见秦扶摇艰难吐字。 次日文琴来时便只看见炕头斜歪着她的奶奶,衣冠整齐,若有所思。见了她来,眼神一亮:“文琴,我自己洗漱,你帮我想想从哪里可以搞些纸张笔墨来。” “奶奶一夜没睡么?” “三爷忌日。”韦湘起身换衣服,“你帮我找些纸张笔墨,再换身衣服,帮我出去将信给之前我带你见过的那位高人。” “奶奶怎么想起要写信了呢?”文琴将水放好,试了温度,捧着手巾等韦湘洗漱,“秦家的纸张笔墨有两处最多,一处是三爷的书房,还有一处是大奶奶的书房,您是要我去府外买么?” “——三爷的书房不是没了么?”韦湘呼吸一窒,埋头洗脸,想起秦扶摇给自己指点的那处,“大房的东西都有定数,不要去那里。” “三爷在书房没的,老太太觉得不吉利,就封上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大清楚。” “现在打开书房也来不及,你去集市替我买些来。”韦湘一手抿着头发,另一手擦脸,往梳妆台前走,坐定,对镜自照,镜中自己两眼乌青,便略施脂粉遮掩一番,“早饭我就不用了,一会儿就去。” 文琴不懂,但她见韦湘神色紧张,便当作是件大事似的领命了。出了内院,有扫院子的老妈子见她神色匆匆,便交头接耳起来,不多时韦湘立在门前。 老妈子们便各自忙活,有个胆大的便凑上来笑道:“奶奶用过饭了没有?我见文琴这丫头大清早便跑了。” “守灵一夜,我用饭早,放她自己去给我买些香烛纸钱,你清早起来用过饭了么?院里的落叶积起来,不要烧。”韦湘遥遥指着那还打扫落叶的老妈子,“先前被我撵去洗衣服的丫头们呢,出两个过来。” 有两个挽起衣袖的姑娘蹭到她面前,面面相觑片刻,等韦湘发话。 “一个去大奶奶那里,看看大奶奶在不在,留话说请她中午到我这里来用饭,若是大奶奶中午不来,便晚上来,另一个去厨房说中午加菜。各自去过之后到我这里回话,日后在内院伺候,听文琴的吩咐。”韦湘发了话,便又重新回去,往院内坟头拍一拍,“日后有人来,你记得约法三章,不要吓到人。” “若是有不得不露面的时候呢?” “悄悄变个什么提醒我一下,我若看见了,允诺了,就准许你出来吓人。”韦湘轻声道,起身,“我看你平日里都是一团火,我在桌前立一只蜡烛,你若提醒我,便自己烧起来,我见了就可以端起来,点上,那时你便可以出来同我说话。” “这法子极好。”秦扶摇赞许道,声音还是那般温软,韦湘听着不顺耳,斜觑了那墓碑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冷哼一声进屋去了。 文琴晌午回来,带了纸张笔墨给她:“奶奶,我见有两个丫头进了内院不敢进门,听她们说是您让她们来的?您可是有了别人了,文琴就不重要了。” “她们都听你的。”韦湘在桌前摊开纸,又突然收起,“那两个丫头怎么不来回话,让她们进来。” “日后便都在内院伺候了?”文琴不情不愿地出去,探身嚷道,“那伺候奶奶你穿衣洗漱梳头的事情可不准给别人了。” “我又是你什么人,这事情怎么还揽着做呢。我央你做的,比洗脸梳头重要一百倍呢。” 【第十九章】 朱颜那头屈尊晚上过来,中午一桌丰盛的饭摆上来,韦湘又叮嘱厨房晚上再做。 三个丫头一个韦湘围坐在一起吃饭,文琴习以为常地为韦湘盛饭,另外两个手足无措,只盯着碗里的米饭捏着米粒吃,好像是怕吃相不好被韦湘嘲笑似的。 韦湘若是女承父业,就是个卖馄饨的。如果承母业,就是个跳大神的。如此出身,怎么都不能和秦家相比。嫁来的前几日,丫头婆子们都瞧她不起。来来回回,她也没有整顿,态度就有些变化,对她也有了对主子的样子。 不过生来低贱,韦湘自知没有被人伺候的金勺子,吃饭总也和丫头一处。也不叮嘱两个丫头要放宽心,她是要长久地用的,习惯成自然便可。 吃过饭后便想起秦扶摇来,但想起灵前的点心还有不少,就把秦扶摇从脑子里赶出去,两个丫头撵出去,写信给老乞丐问邱婆的事情。 邱婆如何走,走时如何的心情,她一概不知。思绪也不大清楚,起笔又怕自己话说得唐突,磨蹭了半个下午,也没能将信写完。 后来思索片刻,她是把老乞丐当大马骑惯的人,写信突然变文绉绉才是心中有鬼,便又换了口吻。 先是介绍说自己这里有些遗留问题找邱婆,接下来便是威胁老乞丐不要遮遮掩掩,事情重大,然后请老乞丐把邱婆走之前如何说的,都一一告知。 写完了这封没大没小的信,封装起来。原本打算让文琴即刻便送去,但写信耽搁许久,再让文琴去,晚上吃饭前怕是回不来,况且晚些的时候,城东那鱼龙混杂的地方便活泛起来。文琴年幼,被歹人诱拐了就不好了。 虽然白日里让她去也是不大厚道了,但她晓得刘二郎既然见过文琴,白日里有刘二郎照拂。这般想着,把信塞在枕头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文琴会为她铺被褥。便放在了秦扶摇牌位下面:“替我看好了,若有旁人来看,就一把火烧了。” “阴间的火烧不得凡物。”秦扶摇答道,“但我会妥善看管的。” 晚上一桌子菜热了一次,朱颜姗姗来迟,一脸倦容,日夜操劳的结果。韦湘迎接她,笑道:“晌午备好了一桌子菜,你却不来,晚上这菜又热了好几次。” “家里琐事比较多。”朱颜简单掠过这问题,让丫头们把东西搁下。 一寸见方的油纸包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丫头们又拿出两方木盒,打开一看,一方石砚和一套笔。 “听说弟妹需要纸笔,你要什么,就同我要,不必出去,叫人说起这么大一户人家,不备着笔墨纸砚叫人笑话。”朱颜指挥丫头打开油纸包,厚厚一沓纸,“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弟妹说说话。” 丫头们都出去,韦湘敏锐地听到朱颜的称呼变化,神色不变。思索这大户人家的架子端起来还是没有智慧,不过一开始对她亲热些,也不会改变什么。 眼神示意文琴也出去,两人对坐,一桌菜两侧两人,朱颜夹菜进嘴,安静得像尊大佛。 “我其实也不大认字,不过是闲来无事写写画画。前些日子,听了三爷托梦——”韦湘斟酌着言辞,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挑拣着面前的饭菜,注意朱颜的神情变化,见听见“三爷”二字,朱颜眼皮一抬,又垂下去,落在眼前一盘酥肉上。 “三弟怎么说?”朱颜心不在焉。 “三爷说他想看书。”韦湘把不能出来说话的秦扶摇当成挡箭牌,“说是想回书房读书,指点了我书房的地方。所以——”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蜡烛,秦扶摇没什么意见,便继续道,“所以我想,找些工人来,把灵堂同书房打通了,那堵墙拆了,圆了三爷的愿。” “三弟果真托梦。少有人知晓那地方砌墙——”朱颜咬了两口藕,“倒是好办,找风水先生看个黄道吉日,我去找周管事的带人来拆便是,不过灵堂毕竟是不得亵渎,还是要先把牌位请出来,再在原先的墙上掏个洞,安上门可容人通过便可。书房许久没有收拾,也是因着在那里三弟去了,也要请人来清洁。” “这倒是不急,就是要劳烦你费心了。”韦湘思索片刻,这整个流程一走,耽搁下来,书房启用大约便要入冬了,趁此机会便建议道,“不怕你笑话,我出身低微,在城东那人人嫌的地方,虽然见识不多,却是知道那里有许多风水先生,有能人也有混饭吃的。三爷这事我最近总也是在思虑,所以还请你容我自己监工,好知晓三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颜点头道:“我知会周允业一声,叫他协助你。” 韦湘笑着谢过了。 “三弟去得蹊跷,虽然我如此说倒像是看生死看得糊涂的女人,但三弟的死却是令人想不通,”朱颜为韦湘夹菜,眼睛扫过韦湘的表情,韦湘脸上只带着淡笑,看不出端倪,“虽然说书生体弱,三弟自小也像个姑娘似的身子软,但也身体康健,大小病症都极少有。性子也文弱,少出家门,没什么敌人,也不会被人所害。那日只是出门去,回来后脸色不大好,请了郎中瞧,脉象平稳没什么大碍,第二日去书房读书,没半个时辰就没了。” 韦湘默默记在心里,垂头不语。 “三弟若是还说了什么,就劳烦你多多留心。”朱颜叮嘱。 两人又说了些无谓的家常话,朱颜吃东西矜持,看起来像喂猫似的,没怎么动筷子就又告辞,带着一群丫头风风火火地去了,韦湘便叫个丫头跟着看看朱颜去了哪里,自己和文琴还有另一个丫头吃起饭来。 【第二十章】 穿过一道回廊,朱颜往许若鸢的方向拐过去,还没进门,便让丫头在自己前头把许若鸢叫起来。 进去的时候许若鸢正因为吃饭被打扰了生气,朱颜前脚进门,后脚许若鸢把筷子撇下:“你怎么像个瘟神似的说来就来?你吃过饭了么便来打扰我?” “看你一个人吃饭,特地过来打扰你。”朱颜声调平和,“再拿双筷子来,我同二奶奶吃饭。” “不要脸,我准你在这里吃了么?”虽然这么说,许若鸢却眉眼带笑地让开地方,把丫头们撵去给朱颜准备碗筷,把冷了的饭菜拿去热了。又将怀里的手炉割舍给她,让她先暖暖手。 “你主动肯来还真是稀奇。”许若鸢睁着眼睛说瞎话,听朱颜的反应,朱颜从前总来瞧她,被她撵走她就选择性地忘记了。 “方才去三房那里吃了饭,没吃饱,怕叫人笑话。” 朱颜诚实地交代,接了筷子墩齐,“我和你熟悉些,在你这里自在些。” “拿我这里做客栈咯?” “我没有这样的心思。”朱颜道,“你这里是本地的饭食,比老家的精细讲究。” “那厨子借给你,你自己做。”许若鸢冷道,把丫头们遣散了,斟酒两杯,推过去,“有话快些说,我又不是傻子,你没事怎么能到我这里来。” “你了解我。”朱颜皱眉,端详杯中倒影,“三房的那丫头说要把墙拆了,把书房打开。” “她怎么知道那堵墙后面就是书房?” “三弟托梦。”朱颜一字一顿道,说完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想笑,“虽然说起来像说故事。” 许若鸢久久没吭声,朱颜小口啜酒。饭菜又冷了一轮,丫头们来收拾了饭菜,朱颜没吃几口,还是没吃饱,也不好叫人再热。探头看许若鸢的反应,许若鸢转头瞧:“看我做什么,我长了花么?你同我说有什么用,书生也不给我托梦。” “我答应了她,她自己要筹划这些。我猜她是要开始行动了,不过也不知道方向如何,我不在家时就劳烦你帮我留意她的动向。” 一杯酒尽,杯中月是天上月。许若鸢抽出个点心匣子丢给朱颜,又泡了茶:“没吃饱就吃,吃完就回去,您忙您的,我没什么用,不管你这些。” 朱颜便知道许若鸢这是答应了,笑着吃点心,打量许若鸢。从前恋慕她夫君闹得天翻地覆的姑娘如今绾起长发变成个不像妇人的妇人,如今黏她黏得紧,不知道是缘分奇妙还是造化弄人。 不过大爷二爷过年前便回来,那时候许若鸢就不会再因着自己而发脾气了,自有二爷消受。而自己就要把大权交回夫君,秦家的外事就和自己无份了。 这么想,她愈发觉得时间耐磨,好日子来得那样晚,非得把她磨蚀成个不像从前的样子,她守妇道,不过问外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耐心地服侍夫君,如今却和以前全然不同。 这么想着便想笑,即使变了,自己却还是自己,她倒真觉得奇妙。 许若鸢的灯亮着,两人默然无语,朱颜吃饱喝足,觉得自己身上颇沉,回头一瞥,发觉许若鸢压在自己背后睡着了。 喊来丫头铺了被褥,回身揽着许若鸢,许若鸢却睁了眼。 朱颜便穿鞋回去,许若鸢瞪她,她在许若鸢的目光下回去,丫头们在门口等她,点起一盏灯,屋内的灯便瞬时熄了。 韦湘晚上拆开信,补充说,自己要请他看风水请牌位,请他做好到秦府的准备来,写了信便又揣起来,交给秦扶摇盯着。 “你今日要开书房,是因着我说喜欢看书么?”秦扶摇声音温和,只落入韦湘一人耳朵里,韦湘将牌位掰扯起来,信封压进去。 “想真多。只是因为地方小,没地方写信,又因为天天无聊,你的藏书想必很多,我拿来看看而已。”说完,续了三炷香,往那堵墙去了,摸着墙敲击两声,侧耳贴过去,“你平日都只读圣贤书的么?” “也有一点闲书。”秦扶摇化作一簇火凑来,“在书架的第三层一个夹层搁着。虽然大家都不识字,认字的大嫂二嫂也不来我这里,但背书多了,偷闲也是会有的。你喜欢读的话就都拿出来,不要紧。” “你帮我看一下文琴明天去哪里。”韦湘起身,声音压低,“我要纸笔的事情怎么落到你大嫂耳朵里的。” “有要紧的么?大嫂的东西都是好的,比文琴买的好些。” 韦湘没再回应,掀开薄纱出了灵堂,文琴正为灯添油,在墙上投出极大的影子来。 “怎么不休息?” “奶奶,我今日出门去时,碰见了大奶奶,她问我去哪里。我撒谎说去买香油纸钱,被她识破了,便老老实实交代说我要去买纸笔了,她今日便送来了。”文琴肩膀一垮,神情有些萎靡,“大奶奶是不是不喜欢你啊?” “近日有些事,她要多照拂我些。日后若是我要你保密的事情就会教你怎么说,这事情无妨,她送来的都好,你会磨墨么?明早用过饭后替我磨墨。若是不会也无妨,你去拦住那个被我派去看大奶奶的丫头,问她大奶奶去了哪里,明早来回我,我昨天熬了一夜没睡好,今天要早睡些。” 文琴小声道:“你果然和大奶奶有冲突了,是不是你和二奶奶一起了?” “不要瞎想,没有。”韦湘自己铺开被褥蜷进去。 “那大奶奶对你这关切和你对大奶奶这关注也太过不寻常了,要叫二奶奶知道了——” “不要怕。我虽然出身低贱,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没什么可丢的。”韦湘闭上眼,“把门带上把灯灭了。” 文琴只好认定“三位奶奶三分天下要打架了”的念头忧心忡忡地熄了灯,抹黑出去点了灯回去休息,身后一抹幽蓝的火悄无声息地尾随。 【第二十一章】姑娘家 夜里无声,韦湘朝墙静默。夜半,韦湘闭眼,脑海一片清明,却只能遮蔽在黑暗中,一时间理不清思绪。背后杵着一簇冷寂的幽火,寂然无声像昙花。 韦湘翻身,睁眼:“夜间你自由行动到炕上做什么?” “我去瞧了文琴。”秦扶摇凑近道,“她回去便睡了,是你多疑。如果不放心,我请我的朋友去瞧她几天。” 韦湘便想起那日出现那说话像豆子似的被她拿枕头砸了的小鬼。 既然醒来,韦湘将枕头立起,斜靠上去:“你朋友是什么人……” “他叫卫燃,是个十五六就死了的少年,去山里砍柴去,叫老虎叼走了。同我在很久了。”秦扶摇解释,又见韦湘满脸写着狐疑和不屑,便又耐心解释道,“他比我死得早,我在人间游荡,许多事情也是他教我。认识他这么久,虽然是个不正经的人,做起事来却是尽心竭力的,也没有伤人。文琴和你来,都认得。” 韦湘又垂了垂眼皮。 “你不生气的话,我请他常来和你陪伴些。” “你一个就很烦了,不要随便来。”韦湘打住,“其实我虽然多疑,谁也不信,但这事其实也没有很大不了。” “嗯。”秦扶摇温顺道,“其实你可以信我。” “哦。”韦湘心不在焉,低头看黑暗中自己一双手,突然想到什么,“你们鬼魂都有自己的地界么?还是说可以满地随便走?” “看城隍的地界,若离开本地城隍的管辖到邻近的地方去,便要登记在册,记下出去的缘由,划定归期,等得了允准才能离开。不接壤的地方就去不得。”那簇幽蓝的火化作蜡烛往她手心凑去,她顺手接了,端详这簇无影无味的火。 如果邱婆走得远,就不能让秦扶摇去了,自己非得找个由头亲自去。 先把信寄出去为好。 她如此想着,转头又看那簇火。秦扶摇被她凝视,便又烧得旺些,像是要表现自己似的。韦湘撑脸笑道:“你既然是有朋友,为什么找我做朋友,我怎么配得上你,我家就是个卖馄饨的。” “我认得你。”秦扶摇脱口而出,突然又顿住了,“卖馄饨的家和读诗书的家也没什么不同。”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你怎么能说你认得我。” “我见过你。”秦扶摇的语气又扬起来,转瞬压下,又顿了顿,“我是鬼,你是人,我天天瞧着你。” “天天瞧着就想做朋友了么?”韦湘难得和秦扶摇多说几句,坐直凝望,腿下一挪地方,将蜡烛散在空中。那火像条银蛇一般盘旋,逐渐消散,露出个模糊的人影。 “我借你的玉一点力量,你就可以看到我的长相了。”那人逐渐露出了轮廓,比那日阴影中见到的更为清晰一些。那人走近几步,唇红齿白,只是边缘涣散,瞧得出阳间没有这模样的人。 凑近了看,韦湘便生出嫁了人的危机感,她后挪,打量秦扶摇,身量不高,比自己稍高一点,书生身子,不够壮实,一张俊俏的脸很是柔和,和那声音一样娘娘腔,唱戏想必扮相不错。 和火说话,韦湘还没有已经嫁作人妇的自觉,等真见了夫君的面孔,韦湘脸一皱:“你长得还像个漂亮人,就和你做朋友么?没有这个道理。” “我——”秦扶摇被噎住了,颓然往炕边一坐,“我以为你见了我的模样,就会不那么觉得我阴森森了。” 韦湘夜半和鬼聊天也不觉可怖,可见秦扶摇虽然是鬼,却还是个好人。韦湘和秦扶摇相距三尺之隔,胸口的玉散出微弱的光。 这才觉得不对的韦湘意识到,秦扶摇居然可以支使她的保命的玉。 她更是脸色一垮,意识到秦扶摇是她相公。当初邱婆虽然是用纸人扎了嫁进来,但确实是她的替身,她的魂也确实地归入了秦家,所以秦扶摇和她互为一体,这就是夫妻,就是她极其不情愿和人分享生活才嫁给一只鬼,却还是没逃开要和个什么人一起生活。 心情落入低谷,好像投石入湖,泛出层层崩溃的涟漪。 她索性又重新钻回被子:“不要再显出人形了。我不喜欢你的模样。” “我生得丑吗?”秦扶摇逐渐消散,声音在耳畔环绕,韦湘又愈发郁卒起来:“你生得漂亮,可你见哪个男人是用漂亮来形容的?” “卫燃说我和你相像。你生得好。” “夫妻相也不是这么夫妻的!”韦湘豁然起身,又一把扯过那化为火焰的秦扶摇,往镜前推过去,又意识到那方瑠璃宝镜已经被她塞进箱底,翻箱倒柜扯出那方镜子,靠在桌上,自己手中揽着的人被她扯过来,还是温温和和地任她欺负,摁在镜前。 镜中二人神色各异,韦湘瞪圆眼睛怀揣不明的怒火,秦扶摇人影虚空,脸上恬然微笑。 韦湘惊异地发觉,秦扶摇和她确实相像。 轮廓五官分明都不同,但摆在一起莫名就是相似。 韦湘自认虽然尖锐刻薄,但无论如何都是女儿家的样子。她那个不被承认的夫君秦扶摇,身为一个男人,和她相似…… 她心里升上来一点不好的想法,但转瞬又散去。 手心只有一簇冰冷的火,镜中却是被她勾着脖颈勉强矮下头却照常微笑的人。 韦湘扣下镜子:“你长得像个姑娘家。” 秦扶摇没吭声。 话已经如此,韦湘又觉得自己可笑。书生都文弱,她怀疑些什么,难道能扒开人家衣裳验明正身不成?索性摇摇头,将镜子放好:“你会送信么?我虽然信任文琴,但是——” “你若是送信给会招鬼的人,我便有法子替你送。你烧给我就好。” 老乞丐是会招鬼的。别说老乞丐,韦湘也会,跟邱婆待久了,怪力乱神都像是吃饭一般习以为常。只是老乞丐若是夜里糊涂,看见鬼便大喝一声将鬼捉回—— 但是若是邱婆真在秦扶摇和她的事情上有份,让老乞丐来此地,那么老乞丐应该知晓一些,不会那么傻呵呵。况且上次老乞丐给的方法也没能奈何得了秦扶摇。 如此一想便稍微放心下来,从牌位下将信拿下来,烧在火盆里。 “帮我送给城东一个老乞丐,是个会从阴间招魂的人。你们阴间对会招魂的人应该有数。若是找不到,就找城东的馄饨摊子,有两个,那个没人住的就是我家,老乞丐会去我家,你去了那里就应该能找到了。”韦湘回想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家,又觉得不放心,将自己的玉解下来,“这个你要如何带着,带了去吧,或者有别的信物?” 那玉晃晃悠悠地飘向火中,囫囵一个圈,便消失了。 【第二十二章】 “这玉是通阴阳的,我拿来用了便给你。”秦扶摇晃晃悠悠地飘向她身侧,“我这就去。” “大半夜的吓着人。”韦湘颈上一空,陡然间有些不大适应。歪倒躺下,挥挥手,“卫燃也能像你一般随意出入的话,就请他少说些话,我还考虑请他看着文琴,文琴如果不是朱颜的眼线,也会叫朱颜两句话哄走了,其他丫头们也让他看着。虽然说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好提防的,但我也总不想叫人盯着。” 话到如此,秦扶摇就不再搭茬。韦湘摆摆手,话就到此为止。 韦湘后背隐在被子的山峦中,秦扶摇默然注视她。直到韦湘呼吸均匀,秦扶摇又飘到她眼前看,见她呼吸沉沉,终于沉入睡眠,才如风消散,直到天亮。 文琴起来的时候,见她的奶奶窝在院内的躺椅上看葫芦藤,不知是从哪里攀上来的葫芦在架子上勉强生长,早已是深秋,葫芦生不长久,生得不适时宜。 “奶奶怎么起得这么早,说好的要好好睡的。”文琴过来收拾,韦湘却一直不答话。文琴便绕过来看韦湘,俯下身子,韦湘在躺椅中睡着了。 于是文琴手上的动作轻捷不少,生怕吵醒韦湘。 不多时,文琴听那内院的丫头来说:“二奶奶来了。” 文琴便去看韦湘,韦湘还在休息,文琴伺候韦湘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敢拒绝,也不敢吵醒韦湘,正在两难之间,就听得有人笑道:“大清早地看葫芦,弟妹好兴致。” 文琴便近前去,迎着许若鸢道:“我们奶奶睡着了。” 许若鸢遣散众人,文琴在她身后跟随,探头瞧韦湘,韦湘原地站起,笑脸相迎:“二嫂怎么来了?” “说得好像我不能来似的。”许若鸢笑,环顾一圈,目光又定睛在院内突兀的一块儿坟头上,“这地方清净,我那天来了一次就喜欢。我那里邻外墙,外头有个什么人经过,风吹草动的听得清楚。” 坟是新坟,墓碑上的字也简陋,里面没有人的肉身,只有衣冠。 这秘密是朱颜从老太太那里得到的,转述给她。 若不是为了朱颜,她也不关心三弟的死活。 秦家全指望秦扶摇一人高中,若是没有秦扶摇考了个秀才,秦家就是土豪乡绅,全然不入流。她许家虽然落魄,但也是诗书世家,瞧不上一个书生,但朱颜为此忧心,她就姑且分忧。 人怎么能操心那么多事呢?到底是大脚走四方。她心里又嘲笑了一下不裹足的,对她来说是个农村妇女的朱颜,嘲笑后又顺带可怜了一番眼前的韦湘。 但韦湘落入她眼底的样子,又令她觉得不同寻常。若不是事先知道,她全然想不到韦湘是卖馄饨的女儿,倒以为是商贾之家常常议价分地的女儿。兴许是韦湘只是长相如此,却是把许若鸢镇住了。 兴许这人知道当初老太太和那神婆的约定?她也不知道,也怕打草惊蛇,姑且不谈。 韦湘家在城东,鱼龙混杂。她自己是挑馄饨担子的女儿,和诗书世家的许若鸢没有太多可聊之处。若是说聊二人读书,都是都认字,许若鸢自小熟读女诫,韦湘自小看江湖小说,许若鸢写诗作画陶冶性情,韦湘写牌子画符糊弄别人。 又因着二人性情不同,最后话头兜兜转转就绕到了二人都认识的人身上。 “你问传闻倒是问住我了,你说大爷如何,其实来秦家,也就那样。”许若鸢目光流转,“丫鬟们饶舌,胡乱编出个故事消遣我,我也是讲究名声的姑娘,为了大爷嫁进来,二爷能同意么?你也是听那些人碎嘴。要我,就惩治惩治才行。” 韦湘笑:“人总是爱听假故事,真的如何,又没人看。把故事当真的才是傻子,我也是没见过大爷二爷,想听听你怎么说。” “秦家的男人体弱,但大爷生得魁梧,二爷生得精壮,大爷模样威风些,二爷模样俊俏些,我这么说像是编排人似的,但你等见了就分出来了。” “常年不在家,几位爷也是放心。”想起朱颜天天忙前忙后,韦湘心里就服气几分,至少若是让她来管家,肯定是管得一塌糊涂。 “还说,两位爷是跟人出去做生意,说在这里有老太太和三弟,自然放心。走的时候三爷刚巧才考上秀才,又聪慧,老太太那时身体也好,那两位就放心地走了,说是等过年再回来。谁知这一年老太太也走了,三爷也走了,只好是朱——”许若鸢直呼其名惯了,意识到这是在三房这里,但话已出口,就又道,“朱颜嫂子,忙前忙后,管理家里大小。不过家里人都还算是服气,管事儿的周大爷和家里几位长辈也都听话,所以勉励维持至今,早先还说分家呢,如今也搁置了。” “当初怎么说要分家呢?” “依我看就是钱多烫了手,各不服气各。”许若鸢眼神一挑,似乎极为轻蔑似的,“家里就这些,分田地分钱财分店铺,都是大爷二爷自己闹出来的矛盾,他们两个一同做生意,还互相妒忌,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有问题,闹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就随了他们,说现在先筹措着,等回来了再分。” 韦湘点点头,大约明白了些,虽然也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弟妹问这些也是实在,三房原本弱势,是当初老太太想,三爷高中之后要什么有什么,就只留了这宅子给三爷,现在三爷也没了,若还按之前分,只怕你……唉。”说着许若鸢便掏出帕子来揩泪,不知真情假意。 韦湘想这真是奇妙,指望人家高中照拂自己,又急着分家。人家怎么荫庇你?听着听着就想笑,听许若鸢讲着这些,打发时间倒是好。 【第二十三章】丫头娶亲 许若鸢用过中饭后才回去,磕掉了两碟瓜子。文琴收拾的时候,韦湘看见桌上自己摆着的空蜡烛骤然亮起,她垂头等文琴收拾过后,将蜡烛端起,放在灵前点燃。 她进灵堂的时候文琴是不敢跟着的,所以她压低了声音,文琴也听不见她说话。 秦扶摇道:“我去送了信,他说本月十二是个好日子。” “那就是答应了。我去找周允业。”韦湘端详蜡烛上那簇小火苗,又觉得这簇火不顺眼起来,“你既然拿了玉,不能化作人形么?” “你不喜欢我人模人样。”秦扶摇虽然如此顶嘴,但还是化作个长衫少年,还是那张看起来太过漂亮导致不像个男人的面孔。 韦湘端详他片刻:“你这样,除了我,还有人看得见吗?” “看得见,不过是因为鬼魂,身子发虚,我要换身衣裳,戴上帽子,才能看不出是个鬼魂。”秦扶摇走近一些,转圈给她展示自己的身体,显示他自己带的衣裳都是虚影。 “我改日买给你。”韦湘盯着他看半晌,“你家的裁缝有你的尺寸的话,我去找他要些。” “有的有的,我喜欢白色的。” “不买了。”韦湘听他提要求,便改口,眼见得那男人委屈地皱了眉,眉眼低垂,便觉得好笑,“你倒像个姑娘家。” 秦扶摇背对她站着了。韦湘失笑,偶尔也觉得这男人顶了张好看的脸,娘娘腔些也可以接受。如此一想自己真是肤浅,若是这人生得庸常普通或者面目狰狞,自己兴许得亲自下阴间一趟,把这人的名字划掉。 自己真是可怕。韦湘下定结论,伸手触碰秦扶摇虚无的身体,因着那玉的缘故,她触碰秦扶摇像触碰个活人一般,只是身体冰凉,不像活人那样温热。 肩膀比男人瘦。韦湘摁着秦扶摇肩头:“老乞丐见你去送信,说了什么吗?” “他见了玉,便什么都不说,拆开信来看,便说他答应了,又说本月十二是个好日子。”秦扶摇回身让开她的手,见她神情有异,便辩解道,“我身子瘦弱,比不得寻常男子。” “我没问你。”韦湘蹙眉,“这玉你不还我了么?” “我以为你还要送信呢。”说着秦扶摇便将玉递给她,她接了来,秦扶摇便又化身为火,玉在手中沉甸甸,冰凉而光润,她又戴上。 这玉不是凡物,准确说是法器,不但能让鬼显形于人间,还能将鬼收进来囚禁。她可以和玉中的鬼魂闲聊,也可用这玉让鬼魂脱开城隍的管辖到别处去。 但她不打算让秦扶摇进来,不打算和这人产生更多联系。 掀开帘子出门,便对还在擦桌子的文琴道:“收拾东西跟我去找周允业。” 周允业还在店里,听他院子里的家丁说的。韦湘问清了地址便出府去找周允业,文琴便大呼奶奶狡猾,不提前和她说,害她没有好好给奶奶打扮。 两人素面朝天地去店里,周允业躬身迎接:“三奶奶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人一声就好。” “有些事情要同您商量。”韦湘才进门,店里有还在倒油的客人,便偷偷地望她。她是新嫁进秦家的媳妇,嫁给一个死人,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成了人们闲来的谈资。有人说见过新奶奶貌似钟馗,是来捉鬼的,有人说新奶奶脸颊细瘦,一双狐狸眼,是狐狸精转世来叼人鬼魂的。 真人在这里了,大家多看了几眼,有认识的,知道这是城东大脚丫头韦湘,不认识的,端详片刻,心里说秦家到底有钱,三个媳妇都生得各是各的好看。 引入里头,伙计们也是头一遭见三奶奶,都留了心,以免日后见了不认识。韦湘才进去,开门见山道:“这事情虽然不大,但我才来,难免还要您帮持。” “奶奶直说。” “昨个儿我也和大奶奶打了招呼,三爷托梦想回去读书。我便想着将灵堂到书房的那堵墙拆通,开个门窗,好让三爷能回去。大奶奶说是既然三爷的意思,就交给我来办了,您看您有什么指教?” 周允业好似被雷电击中,怔了片刻,两眼发直。便立时跪在她脚前:“若是三爷的意思,小老头必定万死不辞。奶奶只管说。” 如此一来,韦湘打通书房这件事便提上了日程。差遣了个小伙计去请了老乞丐来做他的世外高人,划定日子,又找了人。 日子一到,老乞丐将牌位请出来,装模作样作法一番,将书房打通。 人们都说三爷的亡魂定然在书房里徘徊呢。 韦湘监工,为了施工她搬到别的屋子去住,但毕竟不是正面,多少有些阴冷。生了炉子还觉得凉,在院子里站了片刻,里头却骤然间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韦湘便开门要冲入,桌上的蜡烛哗一下燃起幽幽的冷火。她脚步站住了,愣愣地想起,这是秦扶摇要出来的意思。 又往前几步,蜡烛上的火像燃遍了群山,那般扩散开来,在她面前阻隔成一道阴冷的火墙。 “怎么了。” 秦扶摇却没有回应她。 过了许久,才听见秦扶摇的声音:“这是我家娘子,那些是我家的帮工,还请各位宽宏大量,放开他们。” “你娘子?你也能有娘子?哈哈哈哈!”传出阵大笑声,声音凄楚,像是许多人,十分刺耳。韦湘死死捂上耳朵,耳边只剩尖锐的嗡鸣声。 于是她没有听见那些人接下来的嗤笑:“小丫头片子也能娶亲了,真是世风日下了!你为她死,她又记不得你哈哈哈!” 秦扶摇默然化为人形,露出灵堂和书房的一片狼藉。 帮工们横躺竖卧皆倒下,不过脸色正常,秦扶摇放心地点点头。灵堂和书房中的那堵墙轰然塌下,露出里面灰尘密布的,蛛网结得严严实实的的书架与书桌。 那里有一团极为浓郁的黑气盘旋在其上。 韦湘还死死捂着耳朵,秦扶摇看她一眼,又看那团盘旋不去的黑气。 “各位快走吧,外面有人捉你们。” “那老乞丐我认识,他师父我也认识,可小丫头片子,你又算什么呢?”那黑气中传出凄厉的,似乎风吹破锅似的嚎叫。 秦扶摇便努努嘴,外头冲进个身披麻袋似的邋遢老头,大喝一声,掏出个葫芦,那团黑气像是被什么扯住了尾巴,丝丝缕缕地进了葫芦。 却还有一团微弱的黑气挣脱葫芦,一溜烟儿地消失不见了。 韦湘却是只能看见老乞丐掏出个葫芦扭了半天,扣上葫芦盖子,笑呵呵地跳窗而出了。 【第二十四章】年纪轻轻就守寡 秦扶摇没有借助玉的力量显形,便是一团虚无。 韦湘凑近了看,见帮工们竟然都睡着了。探头看书房,也没有封存多久,灰尘落得像积攒了一百年。摇醒了一个人,那人昏昏沉沉地起来,便告饶道:“奶奶,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奶奶罚我们吧!” “无妨。” 韦湘回想秦扶摇拦住她,又说的那番话,便猜测书房中该是有许多邪魔作祟。后来被老乞丐的葫芦收了。 老乞丐虽然是被她欺负,但也是有些本事。如此一来她便放心不少,将众人都叫起来,宽慰几句,探头看里头,便停下了工程,说明日再休整,今日容她先整理书房。 天色也不早,大家便各自休息了。文琴端了水来为她洗脸,她洗脸时,水中映出一张陌生的少年的面孔。 她端起盆来把水泼了出去。 “嫂嫂!嫂嫂!我——啊——” 一声凄厉的喊叫落入耳中。 覆水难收,韦湘被这少年吓了一跳,也并不打算从水洼中再看看那张脸,何况那张脸也并不是像秦扶摇那样赏心悦目的,而是张普通少年的面孔。 “奶奶,好好的怎么泼了呢?”文琴过来又放了热水,打了个手巾把子。韦湘擦着脸,漫不经心道:“不小心碰翻了。” 转头瞥了许久,回屋摆出朱颜送的瑠璃宝镜。里头那陌生少年便挠挠头:“嫂嫂赶鬼的本事高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啊。” “你是卫燃?”韦湘蹙眉,透过窗看见文琴,便压低声音道,“你晚些再来。” “无妨的无妨的,嫂嫂——” 韦湘又把镜子扣下了,没有听卫燃说完。文琴蹦跳着进来,给她摆出个大包裹来:“奶奶,周管事的说,从前三爷每月都要去买些新书,三爷去了后,他也常常去置办,还劳烦奶奶放进书房去。这样三爷的新书就没有断过了。” “你随我去打扫书房。” “奶奶我不敢。”文琴小脸一垮,“今天帮工们都晕倒了。” “高人把鬼都赶走了。”韦湘拆开包裹,漫不经心地哄骗文琴去书房,只见秦扶摇所读的书从江湖异志到经学典籍都有,还有棋谱,药方,京城美人图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觉得这书生并不是书呆子,有些意趣,抬眼看,文琴哭丧着脸,便道,“那打盆水,把抹布拧净了搭在盆边,要黄铜的盆,西井里的水,烧滚了再晾凉。拂尘和梯子从仓库去找,一起拿来。我在这里等你。” 文琴得令去了。 另一个丫头便道:“哪有主子自己打扫的道理,若是文琴不去,我去便是了,我是不怕鬼神的。” 韦湘端详她,摆摆手:“不必了,我夫君的书房还是我自己去稳妥,若是有个意外也不好。你替我帮文琴的忙,她自己扛不动那么多东西。”等这丫头走了,又对另一个说,“你去找周管事,请他对帮工们说明日就要完工,请他们身上都带一点朱砂,以免再有问题。再去看看老——高人睡了没有,若是没有就请他暂时不要睡下,我过会儿有问题请教他,从那边去了再回厨房,说明日要多做些份量,供给帮工的食物。今日的不大够,饿着肚子就拖延了。” 眼前就重新一空,她掰扯镜子,镜中却只有她自己的面孔,满脸狐疑和犹豫,端详镜中有些刻薄的自己,她歪了头:“卫燃?” 无人答她。她蹙眉,如坐针毡似的起身,回顾四周:“秦扶摇?” 也无人应答。 韦湘怀抱自己,陡然觉得身后阴冷,转了几个圈也没见到有什么,便攥着自己的玉,却没有见什么东西显形。 难不成两人都跑了?连个招呼都没有?韦湘去院中站着,抬眼看月亮,正是十三,月亮逐渐往丰满了生长,不是鬼门开的日子。 那这两人哪里去了?她索性去那暂时的灵堂,见蜡烛都熄灭了,牌位倒在地上。 她抱起牌位,一支支点起蜡烛。 才听得有人弱声道:“多谢娘子。” “你去哪儿了?” “一直在此地。蜡烛叫人吹熄了,又被鬼魂缠斗,没有灵前的供奉便力量少些,没有及时脱身。” “你不会答应一声儿么?”韦湘将牌位磕在原位,一阵阴风吹过,牌位跌倒。她搂起了牌位,捂在怀里,“这院子里除了你和卫燃还有别的鬼么?” “书房里有些坏鬼。”秦扶摇声音愈发弱了不少,“被那位大师收去了大半,少半留在此地,发了怒。” 韦湘便耐心地点着蜡烛:“我要如何帮你?” 她原本是想支使个丫头把老乞丐找来,却想起自己把丫头们都找个由头支出去了。佯装镇定地出了内院,喊了个老妈子:“把高人找来,我有些疑惑要求问他。” 老妈子前脚走,她后脚关上了内院的门。 牌位在她怀里塞着,姑且不会被折断。 她回屋去,身边还是阴森森的风吹袭。 身上的玉盈盈地散着光,却没有什么鬼显形。 韦湘将炉子烧得通红,往路边坐定。牌位黑漆漆,她往牌位上呼着巴掌,又觉得自己粗鲁,贴在耳畔听秦扶摇吱声,秦扶摇却没再吭声了。 这下她真是寡妇了。 她心里不知是戏谑还是悲凉地想着,环顾四周的黑漆漆一片,最终将牌位又立回去,将玉放在灵前。 “给你了给你了,烦死人。这个是法器,可以收些魂魄,我是不会用,你拿了去防身。”说罢便点起一道咒,玉便消散了。 老乞丐又从窗口爬进来:“怎么了?” “我守寡了,别理我。”韦湘对老乞丐发脾气,把桌子挪开,让老乞丐跳下来,“干娘给我的玉,我发现不了有鬼在。” “因为那是怨灵。”老乞丐坐在桌上,“你还没守寡,你相公追出去了。” “那我更不高兴了。”韦湘捅了捅炉子,火星飘起来,照亮一刹,“我的玉就那么没了。” “那是你相公,反正你们是一家人。” “谁是我相公?少说几句没坏处。”韦湘感觉四围阴森森的冷气都散去了,咬着嘴唇越想越觉得被占了便宜,抄起扫帚拿老乞丐撒气,老乞丐从窗口跳出去了。 “嫂嫂好武功,天下武功——” “闭嘴。” 【章节号真是好麻烦啊】你摸什么 一块玉的得失其实也并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得失的心情。 韦湘才从秦扶摇那里讨回,一转头就又送给了人家。 秦扶摇回来她也没露出好脸色,文琴置办好了她吩咐的一切,她便去打扫书房。 亲自独自打扫书房的奶奶,韦湘是独一份。她站在梯子上掸去灰尘,秦扶摇站在梯子下给她扶着,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扶好,韦湘也不在意,从书架上抱下书来甩下去,秦扶摇便踉跄着去接,接了放好,任凭簌簌落落的灰尘穿透自己落在地上。 秦扶摇好脾气,任凭韦湘摔下来各样的东西,都接下,不言不语地看韦湘打扫,看了半晌,韦湘消了气,下梯子,努努嘴:“自己去摆上去。” 那些东西便各自腾空而起,归到原位。韦湘在下面看着,越看越生气,她忙活半晌,秦扶摇却只需要站在她旁边就把所有事情都轻巧做完。 “自己打扫。”韦湘寻了个干净椅子坐下,靠上去看秦扶摇,秦扶摇便好脾气地拧了毛巾擦桌擦花瓶,将瓶里的水换了。桌上收拾净了,转头给韦湘端茶送水。 在这里呆久了,韦湘凝视秦扶摇,意识到这里的每件物品,桌上的摆件,都有自己的灵魂和秦扶摇的灵魂呼应。秦扶摇在这里融于一切,韦湘在这里有种恍然的一体感。 “卫燃有说什么吗?”秦扶摇耐心地冲着自己的笔洗,回头问韦湘,也不管韦湘究竟有无注意自己,又自顾自地说,“我倒是觉得,不管文琴可不可信,都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不管是大嫂的人也好,还是二嫂的人也罢,甚而至于哪怕是周允业派来监视你的,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定的。” “我也没什么决定,你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做什么?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你——”韦湘突然想到眼前这人是个鬼,确实比自己有经验些,语气便柔和些,“我只是不想被人监视。” “那你从卫燃那儿知道了,又要怎么做呢?” “但凡朱颜对我有些动作,我就立时和文琴翻脸了。”韦湘撑脸看秦扶摇收拾,见她夫君一身的虚影。即使是有那玉的存在,也清楚地显示出,秦扶摇已死的样子。 既然如此,又能如何呢?秦扶摇想看看韦湘的反应,又想着韦湘能有什么反应,韦湘还是挂着一脸嘲讽无谓的笑,裹挟着一双刻薄冷淡的眼,任谁都不喜欢这样的姑娘的。 但是—— 秦扶摇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笑什么笑,你天天也看着,就我自己像个猴似的叫人观看我的模样。”韦湘磕了茶碗,豁然起身。 秦扶摇便抿唇不笑,摇摇头:“外面有文琴,你小声一点。” “朱颜听见了说不准还要八抬大轿请我来作法,把你变回去呢。”韦湘探头看看书房的那窟窿,那边黑漆漆的是原先灵堂的地方,布满了未知的目光。 于是她偃旗息鼓地重新喝茶,但茶已经凉了,秦扶摇撤走了茶杯,默默递上热的手巾把子给她。 韦湘不动,秦扶摇便耐着性子擦擦她额头和后颈,见韦湘还是像个生气的麻雀一般一动不动,便笑起来:“你又不能把文琴打一顿。” “全家都向着你,盼着我和你,我死你活。”韦湘又笑,“我说呢想进秦家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偏找个卖馄饨的大脚姑娘。” “我向着你就好了。如果你我之间非得有人死有人生,那就维持现状。”秦扶摇说罢又叹息一声,“你也不会信我向着你的。如果我家真的要害死你来复活我,那这样活着也没有益处。我会帮你离开的。” 韦湘笑:“不用说这好听的话来哄我开心。” 秦扶摇也不再解释,自顾自地干活。韦湘点了蜡烛在桌边,墙上投出她庞大的影子。她翻出本江湖异志看,手撑下巴百无聊赖。 这是个说大侠劫富济贫的故事,刚看到美人芳心暗许那一章。韦湘觉得无聊,想合上时,耳畔却有人道:“我还没看完,等一下。” 韦湘等了片刻。 “看完了,可以翻页了。” “谁让你和我一起看的?”韦湘合书,回头,秦扶摇的目光从她肩头越过,弯下身子看书。书页合上,就转头看她。目光一对,秦扶摇便笑起来:“这本书我还没有看过,想必是新书。” 韦湘想生气,但又无法生气,把书搡进秦扶摇怀里:“自己去看。” “自己看很无趣。”秦扶摇又有些羞赧地笑笑,“我以前都偷偷看的。如今不必偷偷看了,又不想看。和你一起看有意思。” 韦湘没吭声,斜觑她一眼:“男人家脸红什么?” “想必是你看错了,鬼魂不会脸红的。” 说罢秦扶摇伸手越过她右肩,重新将书放下,摊开到那一页,饶有兴味地重新看了起来,韦湘被顺势圈在了怀里,一时间感受到被鬼魂占便宜的不甘,才想说些什么,又想起这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便又吞下一口恶气,狠狠地瞪秦扶摇一眼,却又被那张不像男人的脸迷惑了片刻。 以至于忘记再看书,单听秦扶摇温声读着那英雄救美的恶俗桥段。 她越想越迷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探手去摸秦扶摇的胸口,秦扶摇低头瞧她:“你摸什么?” 摸摸鬼魂 手上倒是有摸到实物的触感,她触碰人家的胸口,却像是摸到一团冰冷的棉花。处处都是软的。她摸过胸口,又顶着秦扶摇吃惊的目光摸了摸鬼魂的细腰,又摸肚腹,再往下,横下一条心便要往两腿之间再摸,便被秦扶摇捉了手。 “你摸什么?” “没什么。”韦湘摸人心虚地收回,“你倒是腰细腿长,好身材,好身材。” “摸出了什么?”秦扶摇蹙眉,却见韦湘红了脸,极为难得地见韦湘红了脸,秦扶摇便后悔捉了她的手。又想现在伸开胳膊让她摸是不是不太合读书人的形象,也不合礼仪,就收了念头。 韦湘摸出一切都有些虚无,好像摸到棉花,像摸到海水,虽然确切触碰到了什么,但秦扶摇的身体都是那样一个轮廓,抽象得没有细节,不是肌肉的触感,也不是衣料的质地,好像她探入黄泉捞了一把似的。 所以她还是没能辨清秦扶摇究竟是男是女。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也着实可笑,秦家这么多人难道就比自己眼瞎么?所以秦扶摇应该就是偏女相的男子了。 如此一想,她竟然就如此恬不知耻地摸着男子的身体,还想察看察看两腿之间的玩意儿来验明正身?如此一想脸上就烧得厉害,城东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堆人,但如此开化的女子还是从未有过,她韦湘又开了先河。 她在城东开了不少先河,不裹脚的她是头一个,未出嫁就满大街游荡的,她也是头一个,嫁给死人的也是头一个。 “我只是想摸摸鬼魂是什么样的。”韦湘睁眼撒谎。 秦扶摇笑,没吭声。 “又不是我非礼你还是怎样,你问东问西的,如此小气,一点男子汉气概也没有。”韦湘先进一军,思索秦扶摇是个好欺负的,便先发制人。 “无妨的,你是我娘子,随意摸都可以。” “谁是你娘子?你再说?”韦湘豁然起身,但想起自己才非礼了人家,气势就弱了三分,回头看书房已经整理妥当,便抬腿离开,踩着废弃的砖石木料回自己那临时的住处。 文琴笑:“奶奶收拾得真快,若不是我害怕鬼魂,我一定要去帮你的!” 韦湘也笑:“无妨的,我自己夫君的书房,我自己去了更好些,瞧见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有趣的东西?”文琴便来了兴趣,绕着她转圈圈,问东问西,韦湘却摆出世外高人的样子摇头,摆出神秘莫测的架势。 洗了脸,收拾东西去见老乞丐,带了另外个丫头。这番谈话涉及邱婆,她不想让文琴知道,去告诉朱颜。 所以就让文琴回去休息了。 邱婆和老乞丐的师徒关系十分薄弱,好像似乎是为了挂个名字而拜师。老乞丐和邱婆的年纪也不相上下,究竟哪个年纪大些,现在也无处可考。邱婆总是把头发梳得头皮紧绷,眼尾上挑,一脸和韦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刻薄面貌,身上的衣裳永远是一身守丧的黑,一双刀子般的小脚杵着,走路也是一走一个坑似的有力。老乞丐一身破烂的麻袋缝补的衣裳,乍一看像丐帮喽啰,脸上也总是洗不干净一般,坑坑洼洼之余还有枯草一般的胡子。 幼年时老乞丐就来了,韦湘曾不怀好意地想着老乞丐是否是邱婆的老情人,但看两人的相处还不如挑担子卖苦茶的货郎和人相处的样子。 邱婆是说有些陈年旧事要去解决,但具体没说。具体如何,她要从老乞丐嘴里抠出个蛛丝马迹来。她不是探案的大官,也不是巡街的捕快,但她知道邱婆是怎样的为人,也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她是秦扶摇的解铃人。 因为有丫环打过招呼,老乞丐的小屋灯还亮着。请了他来,给他安置了个像人的住处,老乞丐乐得自在,独住一个小院,有吃有住有人问候,往日对他大不敬的韦湘见了人也对他客气两分,虽然是表面功夫,但也是想不到的待遇了。 喝了两盅小酒,老乞丐趴在桌子上摆手影,墙上的影子从一只白兔化作一只老鹰,他嘴里嗷嗷地模仿着老鹰的叫声,鹰俯冲而下,从墙上一路到门上。门楣上那只鹰停下,门被人踹开,韦湘一双锐利的眼便浮现出来。 “祖宗。”老乞丐起身让座,“你夫君回来了没?” “别一口我夫君我夫君的,我们可没拜堂也没洞房。”韦湘又想起自己摸遍人家的举动,脸上臊得厉害,给自己倒半杯酒,“外面没人,我有话问你。” “阴间的事说不准,万一阎王爷看你俩都是童身就死了,格外开恩,就特许你们先洞房再投胎——”老乞丐笑嘻嘻地调侃韦湘,被韦湘一记眼刀子瞪了回去,便缄口不言。 “我问你,我嫁到这里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全城都知道呀,你这问的什么问题?”老乞丐嘿嘿一笑,端起酒杯来敬韦湘,“秦家是粮油大户,不愁吃不愁穿,比你以前好多了。” “别打岔。”韦湘一磕酒杯,“我是说,我嫁出去之前。” “那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秦扶摇怎么死的吗?” “不是在书房里就病死了么?” “谁告诉你是病死的?” 老乞丐愣了片刻:“那还能有别的法子么?” “邱婆走之前,对你说了什么?” “就说她有些陈年旧事要解决就走了,我来的时候她都走了,你怎么还问这问题?”老乞丐喝酒,一杯一杯续,韦湘凝视他,给他斟酒。 “我酒量好,你可别想着灌醉我来套话。” “那别喝。”韦湘劈手夺过酒杯。 “说着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老乞丐要抢酒杯,声音却含糊了不少,一头倒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任凭韦湘怎么左右开弓撕扯他的衣服和头发也不吭声。 韦湘无法,吹熄蜡烛出门,小丫环在门口等她,没追上她气得愈发匆匆的脚步。 解铃人秦扶摇01 被子是新晒过的,暖和得如贮藏日光。韦湘蜷在里头思索老乞丐的神情,醉酒还是言谈,她惊得豁然起身。 老乞丐果然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回来已久,她也不好再回老乞丐那里问询什么,只能艰难地捱到天亮。又是一夜无眠。韦湘感觉自己思虑太多,还是从前无忧无虑更好些。 解铃人和系铃人到底是如何呢? 秦扶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为什么不问秦扶摇呢? 她恨不能咬舌尖叫自己清醒一些。但又想,既然老乞丐不会和她说实话,那秦扶摇又如何会和她说实话呢?她如何能笃定秦扶摇就不是编瞎话呢? 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不就是秦扶摇么?从利益上左掰右扯,秦扶摇复活得到生命,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他。所以她不能去问秦扶摇,免得心里的迷惑滚雪球般越滚多。可是她又如何撬开老乞丐的嘴巴呢?如果老乞丐欺哄她,她又如何能辨别呢? 这件事的知情者是朱颜,周允业,邱婆,老乞丐,可能有个秦扶摇。 她不怎么肯去朱颜那里,韦湘虽然强横,却是外强中干被宠惯了的人,不像朱颜那样谨慎,而且朱颜是直接从老太太那里得了消息,自然是站在秦家一房,而且不好哄。老乞丐装醉她倒是可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撬开,但要有一个参照的人来对上。邱婆不知去向,那么周允业倒是可以一问。 如果她是站在周允业的角度上去问秦扶摇,再从秦扶摇的角度来问他自己,如此对照下就会知道一些事情。 虽然韦湘自问从前除了调皮一些常在城外游荡,还混迹到一些不大见得光的地方。但无论哪个地方,她和秦扶摇都是双线并行,毫无交集。读书人怎么能去她去的那地方?她又怎么能是秦扶摇的解铃人? 而如果秦扶摇去买过她的馄饨的话,也不可能,秦家的厨子连碗馄饨都做不来的话,原地遣散算了。 这么一想,心里就更是迷惑了不少,艰难地捱到天蒙蒙亮。 一夜未眠,秦扶摇很是关切地在炕头坐定:“你没睡好。” “你习惯了人形么?”习惯了被盯一夜的韦湘将被子一推,想起文琴会来叠被,就自己叠起,秦扶摇默默瞧她。 “我有能替你分忧的么?” “没有。”韦湘一口回绝,又见秦扶摇还坐着,便恼火起来,“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换衣服洗澡方便你都要看着么!” “我没有。”秦扶摇跪坐,直直地瞧她,“我知道你的习惯,我只是见你夜里辗转反侧,所以来看你。” “你以前见过我吗?” 秦扶摇听了这问题便笑,笑得韦湘极为恼火:“那你是见过咯?” “见过的。只是你不记得。”秦扶摇见韦湘脸上阴云密布,便招手解释道,“我家是卖粮卖油的,你曾来我家倒油,我那时刚巧在店里,就看见你了。” “记性真好。”韦湘嘀咕。她倒是并不记得自己在倒油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 秦扶摇只是笑:“恰巧你是店里第一个客人,人们还没来,你在外面等着,那天下雨,我想给你撑伞,你骂了我一顿,说我浪荡公子,不学无术,见个女人就喜欢。” 真有这么回事?韦湘全无印象。但是他这么说,也确实符合自己的脾性。但若她真的见过长相如此突出的公子,一定会说叨好几天。 “那你怎么说?” “我就生气地开门进去了。”秦扶摇失笑,“你那时还不是妇人装扮,也没有裹脚,很是凶狠,抓着我说了半天,我以前见过的女子,没有你这样的。” “想笑话就笑话得明白点儿。”韦湘恼怒地穿鞋踉跄出门,把秦扶摇关在门里。虽然关不住,但她自己冲冲地走了。 秦扶摇个读书人也会开玩笑挤兑她,她果然不能相信秦扶摇了。 迎头撞上端着水盆的文琴,入了冬,热水都从别处烧了提来,内院没有热水。水撒了一地,盆当啷一声落地,热水溅了韦湘一身。 “啊怎么了!”秦扶摇冲出来,和文琴相对,文琴愣了片刻,目睹秦扶摇凭空消失。 转头看韦湘,韦湘被热水烫了手背,其余的地方因为洒在衣服上,天气凉,反而没什么伤害。 “奶奶你没事吧!”文琴立即察看韦湘被热水烫起皮的手背,韦湘甩甩手:“无妨,去找大夫,今天的工程照旧。” 文琴便颠颠地去了,韦湘又喊了另一个丫头:“你去找大夫,再打热水来,路上小心。” 回头到内院,手背上皮肉分离,四下无人,秦扶摇才缓缓地浮出火焰的样子:“你没事吧?” “你说文琴会和朱颜怎么说?”韦湘凝视着自己的手背,“说好白天不出来吓人的,你违反约定了。” “我听见声音,以为——” “我自己长着眼睛,不会平地就摔倒,你担心得很多余。”韦湘冷声。挑眉看看秦扶摇,“大白天的出来也不会换个样子么?” “我下次不会了。”那团火漂浮着,缓缓沉下,“有你的玉,我总是会被人看到。下次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蜡烛的样子。” “烦人。”韦湘鼓起腮帮子把那团火吹跑,自顾盯着手背生气。 解铃人秦扶摇02 “所以说,你看见有个男子,看见你之后,立马消失了?”朱颜低头拨弄着算盘,“我知道了。不过她不是让你叫大夫么?以后遇到这事,你要先听她的吩咐,再过来。” “好。那我去了?” “那男子什么模样?” “时间太短我记不得了,很年轻,乍一看像个女子。” “以后若有意外要多留意细节。” “我笨。” “你笨她才不会对你起疑心,你聪明她才会提防你。”朱颜蹙着眉头,“赶紧叫个大夫,跑着去。” “她会不会因为我不小心把她烫伤了就生气啊?” “搁我也生气,”朱颜突然顿住,“她大清早的要去哪里?” “不清楚。” “去问问。走吧,快去找大夫。” 朱颜若有所思地瞧着文琴的背影,陡然间意识到她是找错了人。她应该再找个人来盯着韦湘才行。虽然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监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还是放心。 文琴带着大夫进门,韦湘已经抹上药膏裹好了,屋子里一股子药膏的味道。大夫和另一个丫头在叮嘱些什么,文琴便请大夫回去。 韦湘瞥见文琴,也没说什么,低头看裹上的右手,手指活动不便,想必之后要用左手拿筷了。 老乞丐又来装模作样地作法,工人便来完成之后的工程,上了门窗便可。韦湘监工,在一边的凳子上坐着。 文琴唯唯诺诺地凑过来:“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脚程慢,来的时候大夫已经来了。” “无妨。”韦湘活动活动手指,手背凉丝丝的,十分舒服。 “奶奶走得太急了,我也是太急了,我才——” “没事,我是起得早,突然想起我今天想吃鸡蛋,忘了跟厨房说,走得急了一点。”韦湘摸摸文琴的脑袋,“不用再在意了,和厨房说一下,为我准备两个茶叶蛋。” “好。”文琴便喜极而泣,抹着泪出去了。 “文琴也太过分了,她老是磨磨蹭蹭的。”丫头便盯着文琴的背影,“奶奶手背伤了还磨磨蹭蹭。” “她年纪小,没事的。”韦湘又笑笑,用那只未伤的手拍拍丫头的后背,“多担待她些。” “奶奶真是好脾气。” “我出身差,也轮不上我说什么。”韦湘便自怨自艾起来,垂眸不语,丫头便更加义愤填膺起来:“文琴也是买来的丫头,谁又看不起谁?好好伺候是本分,她自己到了秦府姓了秦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别这么说。”韦湘忙着拉那小丫头。 小丫头就冷哼一声,似乎是和文琴结下梁子一般。韦湘看着好笑,暗自摇头。 等人走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团委屈的火来,圈成个圈子,绕她耳畔转了一周。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不要生气。” “换成是你你生气吗?” “不生气。”秦扶摇便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答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在生气,你却更生气,我没有见过这样脾气大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姑娘。” “烦死了,我知道你挤兑我了。”韦湘又吹飞秦扶摇,那团火却阴魂不散地回来,竖在她眼前。 “我没有挤兑你。” “我没见过你!”韦湘恼了,大踏步地出门去,又把秦扶摇甩在身后。 = “我一直在疑惑,三爷身体康健,说走就走了。实在是有些奇怪。所以我在想,您既然说我是他的解铃人,我若是连他如何去的都不知,怎么能做解铃人。”韦湘开门见山,周允业捏了胡须思索半晌。 “三奶奶是想知道,三爷去的那天都做了什么?因为三爷实在去得蹊跷,老太太和小老儿,家里的大家都没想到。”说罢周允业便遣散活计,只剩他二人。 “去的那日早上,三爷说想去看书,又说想提前看新书,便把我支使出去了。我心想三爷虽然是要考取功名的,但闲书看看也无妨,每次去买都是我亲自去,怕老太太发现就要责罚了,”周允业想了半晌,“那日三爷脸色不大好,我问他‘少爷身子不舒服?’,他说不是,要我宽心,便钻到书房去了。我想了很久,又不放心,便叫大夫来瞧瞧,大夫说一切无事,我便放心地从书房出去了。才出去,听见里头有个什么东西打碎了,我连忙一看,是少爷桌前,人送的一只茶宠掉在地上碎了,我便觉得不吉利——” “茶宠什么样?” “一只紫砂的兔子,因为三爷属兔……当年是老爷的朋友送的。” “然后呢?” “三爷说是碎碎平安,他挥毫时力气太大了些不小心碰掉了。我便信以为真,派了丫头收拾收拾,见收拾干净了,三爷脸色如常地看书,我便走了,”说到这里,周允业阖眼扶额,背对韦湘,“谁知回来,我抱了一摞新书,兴冲冲地想告诉三爷说,他最喜欢的京城风物图买来了,谁知一进门,就见三爷倒在地上,我把书一扔,一看,脉搏都没了,也没了呼吸,我怎么喊也不应。身上也没有伤,脸上还带着笑。” “之后就封了书房?” “之后请了大夫,请了风水先生。本想瞒着老太太,没想老太太立马知道了。” “风水先生说,书房风水不好,是个困局,困住人的魂灵,便封住了书房。”周允业突然又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三爷的身子,我们都是日夜守着的,可下葬的那日,三爷的身子就没了。” “搁在哪里?” “搁在三爷的卧房,就是……就是您来,住的地方。”周允业生怕吓着韦湘,说话都轻声轻气,说完便瞧韦湘的反应,见韦湘还是神色自若,便稍微宽心些,“后来便往坟里埋了三爷的衣冠,又放了三爷喜欢的书。” “当初收拾的丫头怎么说?” “那丫头还在您房里呢,一直也没见。当初问她,也说是打扫后,三爷就让她离开了,之后就没见有人进去见过三爷。”周允业豁然起身,“我看着他长大,虽然见过了许多蹊跷事,但亲眼见了这样的蹊跷事却是头一遭。” “您怎么觉得我是解铃人呢?”韦湘笑,周允业却突然又跪在她脚前。 “奶奶,解铃人这说法,是老太太说的。我也不明白,可您若是真有法子,求您可千万要救我们三爷。我们三爷生来命苦,我——” 周允业一把年纪,竟然哽咽了。 韦湘想,这世间的苦命人多了,怎么单你家的秦扶摇不该死呢。虽然如此想,但她却没有说出口,只点点头,周允业便喜极而泣,更是哭得不成模样。 解铃人秦扶摇03 “回奶奶的话,当初我是伺候三爷的丫头。三爷生来不大亲近人,洗澡宽衣都不喜欢有人在身边。那日周管事的吩咐我去收拾少爷的书房,少爷往常在桌角的一只兔子茶宠碎了,叫我扫起来。” “我问三爷,这兔子要不要收拾起来给他,三爷说扔了便是。我觉得有些不吉利,毕竟是少爷的属相,也是自小陪伴少爷的,便收起来包好了。” “三爷自己读书,见我收拾好了,便说他要读书了。往常三爷读书时都是一人,不喜欢人陪着,我便退后离开了。等我再来,就听见大家都在哭,我进了卧房,才发现三爷没了。” 丫环是如此说的。 刚巧,这丫环是之前韦湘挑来的两个丫环之一,也是那个和文琴有些矛盾的小丫环,名字叫棋画,韦湘便记下了这姑娘的名字,将她放在身边。 “三爷去的前一天去了哪里?” “我只晓得出府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不清楚,三爷是独自走的,没带什么人。” 去秦府门口,问那些守值的家丁。 “三爷当时是往西去的,大清早还下着雨,不带伞的就出门了,小的问他去哪里,说是去店里瞧瞧。给他取伞,他就拿了,问了我的名字,赏了我一点钱。” 秦府西边的店铺很多,秦家有油有粮,各家分号也遍布全城。 再问过之后,说是西边的一家油铺接待了当时的三少爷。问过了店号地址之后,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外头起了风,文琴将她的厚衣服拿进来熏着,棋画端了饭,预备喂韦湘吃饭。 虽然是受了伤,但是韦湘会用左手吃饭,被人喂着像是生活不能自理,便摇头拒绝。文琴熏着衣服:“奶奶左右手都会用,听人说这样的人聪明。” “我小时候左手拿筷子,被人骂了,说是不正经的用法,才换了右手。没什么聪明不聪明的。”韦湘支棱着药膏味儿的右手,信手夹菜吃,棋画在一边坐着陪同,文琴便说:“棋画也不来帮帮我,自己只顾着吃,奶奶是缺你一个陪吃的么!” “你自己份内的事情做不好还来拉我么?奶奶又不是不让你来吃饭,是你自己做不完。”棋画照常吃饭,越看文琴越不顺眼,“你倒是天天偷懒,也知道别人辛苦。”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偷懒了!”文琴便气得眼泪直打转。 韦湘敲敲碗:“不要吵架,文琴不要熏衣服了,放在炉边热一热就好了,过来快吃。” 两人越看越不顺眼,吃饭也变成煎熬,于是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齐齐地看韦湘,韦湘便支出她们两人,各自分开,不要在自己眼前瞪眼。 等两人一走,不出意外地,眼前便显出一个人影来。 秦扶摇便拿起筷子,往韦湘碗中夹菜。 “我吃不下。你自己喜欢吃的话,我一会儿都烧给你。”韦湘左手使得利落,全然不需要什么人照顾的样子,秦扶摇就拿着筷子,时不时看韦湘筷子所指,便提前一步夹了去,剥虾挑鱼刺,挑去肥肉,落进韦湘碗中,满脸献殷勤的样子。 韦湘就没了脾气,低头吃菜:“你死的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早上起来,洗脸漱口,舒展筋骨,去书房读书,就死了。”秦扶摇笑,撑脸看韦湘,脸上润泽了些,愈发女孩模样。 “看什么书这么厉害。”韦湘捏了个空盘子,每样菜拣了一点。 “《论语》吧。我自己也记不得。”秦扶摇还是那般笑着,落在韦湘眼里就显得更不像个男人。 韦湘起身,将盘子放在灵前,又拣了三支香烧上,回头,秦扶摇已经将那个盘子端在自己眼前,便吃便笑:“还是家里厨子的手艺亲切些。” “你死的前一天,你都做了什么?”韦湘避头不看秦扶摇脸上的笑,以免他笑得自己心神荡漾起来。她可从来不记得自己喜欢的男人是这样娘娘腔的面目。如此想来秦扶摇虽然娘娘腔,但还是顺眼的。 “做了许多事情,一时间居然回想不起来。” 韦湘细细瞧秦扶摇,秦扶摇脸上带笑,细嚼慢咽。 横贯在她俩中间的就是这桌碍事的饭菜。 韦湘暂时放弃了从秦扶摇口中问出什么。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期盼存在的。但是莫名其妙就相信了秦扶摇说可以相信他的鬼话。这十多年都活到馄饨身上了,一点经验都没有。 自责到饭后,才出门文琴就泪眼汪汪地跟上。无奈之下还是带着她去了。到秦扶摇死前去的那家油铺去了,仔细问问。 “三爷那时大清早地来了,正巧下雨,来店里看了一会儿账,问问我们几个的家庭如何,婆娘如何,孩子如何,总归是些闲聊,来得早,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早饭,又从这里拎了半桶胡麻油,备车走了。” “当时的车夫是哪个?” “回奶奶,三爷那时要自己驾车,谁也没跟着。” 秦扶摇肯定有鬼。 “他会赶车?” “我们乡下来的,都会赶车。”说罢伙计便笑起来,“三爷文文弱弱的,赶车想必也还好。” “他之后还回来过吗?” “没有了。” 回到府前,问当时的家丁。 “三爷去世前一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回奶奶,正巧那天晚上用饭还晚,老太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便问,我们也不晓得,折腾了有两刻钟,三爷就自己回来了。所以小的琢磨,应该是比咱们晚上的那顿饭再晚一个时辰多。” “自己回来?步行还是驾车?” “步行,撑了伞回来,神色不大好。” 韦湘便去问那车是什么样,秦家的马车都一样,她去见了实物,便默默地存在心底,但想想时间,怕是在全城找这么一辆马车也确实不大容易。 秦家的店铺众多,车子随便摆个地方也找不出可疑的,韦湘又去问油铺当值的伙计:“三爷既然没把车带回来,你们也不找么?” “当初老太太就问过了,秦家的车都是有数的,那辆车的号码是西肆乙六,意思是西边店铺,四是我们这儿的号码,乙就是二等的车,六是咱们这儿的第六辆车。”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当年就没找出什么端倪来,老太太说留着,可年久了,有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奶奶若不嫌弃可以来看,不过我是看不出什么来。” “在哪儿找到的?” “城东杂鱼集市南边二条街。找到的时候就在大街上扔着,没人看管。”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回奶奶,咱这家分店,掌柜的抬举我,说他老了请大爷二爷用我做掌柜,所以处处留心些。”伙计倒下茶来,“不过老太太责怪我为三爷备了车,她老人家觉得三爷去了肯定是外头的人害死了,所以这事儿也就黄了。” “我知道了,回头我同大奶奶说。现在,带我去看那辆车。” 解铃人秦扶摇04 引入后院,又去一屋。开门透凉,臭气扑面而来。 韦湘独自前去,将两个丫头留下回去,伙计将她引入门,便见一辆马车静静地呆在屋内。屋内只有它一辆,上面挂了花圈。 如果是城东杂鱼集市。 韦湘对这件事就更为在意了。 秦扶摇跑去她家附近干什么? 她土生土长杂鱼集市附近第一条街里,又臭又脏没人搭理。单看眼前这只是去过的车就觉得扑面而来一缸臭气,仿佛重新置身她的小屋。 秦扶摇的车在第二条街被人发现,但是那里也是鱼龙混杂之地。她去问也不会问出什么结果来。虽然秦扶摇面目很有特色,但人家入土已久,自己哪怕将秦扶摇的尸体刨出来给人看,请指认哪人见过,也不会得到答案。 况且周允业也说,坟里没有秦扶摇的尸体,秦扶摇的尸体也是莫名其妙失踪的。 她打量了一番这车,没什么特点,内里有污黑的点,嗅一嗅知道是胡麻油的油渍。 秦扶摇提着油去城东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做什么?城东有需要油的地方吗?即或是有,也总不至于大老远从西边到东边只为这半桶。 想不透。 韦湘思索半晌,得出秦扶摇是个神经病的结论。 打道回府已然是晚上,万籁俱寂之时,韦湘胸中郁结,茶饭不思,把人都赶出去,剩孤家寡人的自己在炕上坐定,炉火熄了,炕下的火也熄了。像是坐在冰块上一般的韦湘凝神思索,却发现邱婆不在,她年少顽梗没能记住邱婆的把戏到现在终于收了因果。 她只会画简单的符,骗人可以,遇到真材实料的鬼,就自报家门说我家干娘是邱婆如何,对方若是肯给面子,就拱手走了,对方不肯给面子,她就要动用自己的玉。现在玉也给了秦扶摇,她招摇撞骗的本事就不够用了。而她如今才真正明白邱婆扎了纸人代替自己嫁进秦府的用意绝非是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那么简单。 然而她不信邱婆会害自己。 将镜子放在身前,寻找卫燃,卫燃一张稚嫩面孔露出:“嫂嫂,大晚上的背着哥哥找我,不合适吧?” “闭嘴。”韦湘见了卫燃不正经的面孔就想发火,“我问你,你不准告诉秦扶摇。” “嫂嫂问什么?” “他是怎么死的?” “为情所困呐。”卫燃双手抚胸,顾影自怜,口气矫揉造作,比戏台上的唱腔还婉约动人。韦湘心知这也不是个能信的人。她连秦扶摇都不大能信,何况镜中这没一句真话的少年。 如此一想她又把镜子扣下:“出去。” “嫂嫂辛苦,嫂嫂晚安,嫂嫂明天再见。”少年的声儿便像是吹熄的烛焰似的消散而去了,袅袅娜娜,听着内里发酸。 “你找我吗?”秦扶摇在她身后盘腿坐下。 “没有,出去。”韦湘摊开被褥躺下,回头便看见秦扶摇在墙角双手抱膝坐定,更像个姑娘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着了魔,总想找出秦扶摇是个男人的证据。但越发上心,就越发觉得秦扶摇是个女子。理智虽然时刻提醒她,四周的反应也告诉她,秦扶摇不会是个女子,但她无论如何都觉得秦扶摇内里有个女鬼上了身似的,一举一动都变得……不像男人了。 “你到底怎么死的?” “时候到了,就自然死了。”秦扶摇歪头瞧她,“兴许是天妒英才。” 难得开了一句玩笑,韦湘却呸呸两声,直骂不要脸。 秦扶摇这才笑,唇角一勾,愈发明艳动人:“你何必因为我的死愁眉苦脸。我不要人为我守丧的。” “你不说实话就算了。”韦湘背过身子,“你会不会生火?炕上有点冷。” “兴许因为是我在就冷了。” “以前也有你。不是你的缘故。文琴又去找朱颜了么?” “找大嫂也不是坏事。”秦扶摇凑近了些,“我托梦给棋画,她这时候兴许没睡,我去叫她来为你生火。” “我会生,我懒得动。”韦湘爬起来,“丫头们都睡了,我不习惯总被人伺候,吃喝拉撒,我像个不能活的人似的。不过到这里慢慢适应了,你还真是养尊处优,和你的贴身丫环相处不错呀,还能托梦。” “没有的事。”秦扶摇连连摆手,韦湘却已经披衣下去了,趿拉了鞋生了炉子,往炉边一坐。秦扶摇在炉子那头坐下了,和她隔火而望。 “我不是不肯对你说我的死,只是我觉得既然活着,就不必再琢磨人的死了,你必定会往我这里来,我却不能回你那里去。我大嫂二嫂不过是听了老太太还有当年我爹的想法,想叫我功成名就,荣归故里,照拂家里,好从商贾之家这贱职中脱出身来。她们不过是因着我死得突然,就不甘心而已。并不是真心想要我本人来活。” “你活了不就能考功名了么,说话也不腰疼。” “可换句话,若我活了,却不能考功名,和众人一样。她们绝不会耗费工夫让我复活。从前我活着,那是我的本分,如今我死了,逍遥自在——”秦扶摇突然停了,抬眼看看韦湘,便狡黠地笑,“别人都以为我是向往功名的,但是我没出息地很,只想回乡下教书,养鸡养鸭,再种些菜,并没有……” 韦湘不说话。 “我以为你会听了这话便笑话我的。”秦扶摇又问,看韦湘绷着一张脸,便又道,“所以——我如何死的,一点也不重要。活人的地界里,自然要活人好好活着就好了。别再挂念死人了。” “我不挂念你了你才是真死了。”韦湘仔细地打量秦扶摇,“你好歹有张脸令人念想。” “你单只记得我的脸么?” “能记住脸你就该感恩戴德了。”韦湘又瞪了秦扶摇一眼,“你还指望我记住什么?” 鬼魂的证词01 一场初雪才到,外出做生意的大爷来了第一封信。 信上写,买了些绸缎布匹正在返程,赚了些许银子,又问了家中各人的安。 朱颜捻了笔思索片刻,没把老太太和秦扶摇的死写下,单写了三弟娶妻,家中一切都好。写罢刚巧丫头摆了饭来,许若鸢今天在这里吃饭。 叮嘱人送去了,朱颜暗自盘算要如何对大爷交代家中这一切事情。能回来想必还在过年以前,更是打得她猝不及防。 蹙眉吃饭,许若鸢和她从东到西掰扯着许多话,不知道哪里来那么些热情。自入冬以来大家衣裳穿厚了,出门就少,许若鸢便天天来烦她,丫头们就习惯地将许若鸢的东西都送到这里来,于是变本加厉,更是黏得紧。 偶尔不堪其扰时无处可去也往韦湘那里去,但见韦湘在自己的小院活得逍遥自在,便又想起三弟的死来,心中更是沉重几分。 她同秦扶摇没有多少渊源,但是因着是夫君的三弟,夫君全家都指望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对大爷说秦扶摇去了,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狂风暴雨。 只能希望当初那老婆子说话有准数,全家将机会寄托在韦湘身上,她却只能干等着,实在是心有不甘。 在韦湘四处问人秦扶摇的死因时她多少也从各处知道了些,但依旧没有查出秦扶摇去城东杂鱼集市究竟为什么,那里无人注意,连最游手好闲的人也想不起曾有个瘦弱贵公子来。线索似乎到此中断,韦湘也找到这里就停下,没有再查下去的意愿。 大爷的来信让她焦灼不安,似乎只能放出一记猛药来刺激韦湘。 “大爷的信上说了什么?你一天皱着眉头,他要休你不成?”许若鸢调侃,却见朱颜神色凝重,以为真是大爷有了外心,便将筷子一杵,忿忿道,“当年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心中就你一个,我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真人君子,没想到他也——” “不是。不要乱说。”朱颜及时打断,“我只是有些乏了。入冬以来卖粮买粮的人多了不少,我只是脑中混乱。” 斜了半只眼觑她的许若鸢缓缓夹菜:“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可要对我说。” “大爷待我很好。”朱颜将筷子放下,“况且就算告诉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说得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是能人似的。”嗤笑两声,朱颜碗中的笋干少了两块,“山人自有妙计。” “大爷待我很好。”声音加重强调一遍,两人眼神对上,凝视片刻,许若鸢败下阵来,笑道:“好就好呗,非要在我面前炫耀你们夫妻恩爱,说得像二爷就对我不好似的。你这人,一派好心你都当驴肝肺了,我再关心你,就跟你姓。” 朱颜便长吁一口气:“我吃好了,去店里走走,你自己慢慢吃。” 许若鸢嗤笑一声,歪头细嚼慢咽地瞧朱颜穿衣离开。 等门口都没了朱颜的影子,许若鸢甩下筷子,揩揩唇角,钻去朱颜书房去。 坐在朱颜的位子上看大爷的信件,提笔便又些了一封。以给二爷的口吻,把家里的乱局都讲了一遍。 她和二爷关系也并不大好。不过依旁人来看,倒是心意相通。不过门背后面吃馍馍,关起门来两人一对,才知道心意相通的皮下面是臭味相投。 二爷好男色。她好女色。不过生来的事情,该爱上什么人,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然而大爷和朱颜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也轮不上她来插话。不过是和二爷彼此利用,欺瞒家人,好在这世间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斟酌词句写得温和一点,她虽然不知道朱颜写了什么,但也知道朱颜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人。若是对大爷二爷说两个人去了,指不定要出什么篓子。既然料定朱颜没写,她就写了,横下一条心要搅乱这家里的气氛。 她一向觉得朱颜和大爷的相处极为怪异,于是她想吹起一股东风,瞧瞧大爷和许若鸢之间,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委曲求全。 将信封装好,叮嘱了个信得过的丫头偷偷地送去,不叫朱颜知道。 背着朱颜做的,本就心跳不已,丫头没眼力见地来告诉她,三奶奶来了。 从窗口望去,两丛枯枝间露出一张神色凝重的脸来,韦湘的身影一闪而过。不一会儿,立即便听得韦湘道:“大奶奶呢?” 鬼魂的证词02 “这不是弟妹么,找那女人做什么?找我也是一样的。”许若鸢便迎上去,回身关了书房门。韦湘脸上带笑,却好似皮笑肉不笑那般,眼神颇有些冷淡的意味。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做不得主,便来找大嫂来。”韦湘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神色惶惶不定,许若鸢点头:“你只管说。” “从前凿书房时,我找来一位高人——”韦湘似乎没整理好语言,突然又顿了片刻,“我倒是又听三爷托梦,说书房里有些恶鬼,我想把那位高人再找来驱鬼,好得个安生。” 这是她说话最直白的一次。韦湘受惊不小。 胸口起伏不定,虽故作镇定但还是眼神游移。许若鸢端详她,便亲亲热热地把她拉到炕上坐了,叫丫头送些静心茶来,便听韦湘细细讲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韦湘挑了能说的部分说了些,把秦扶摇的内容略去,编造成是梦来讲。心里走马灯一般回忆起先前的事来。 早晨天阴,初雪刚到。前脚下了雪,后脚文琴来给炉子添火。韦湘在炕上看书,秦扶摇幻化成一团谁也看不见的火凑在她身后,读书比她慢些,总是求她暂且等等不要翻页。于是勉强凑合着看了半本志怪小说。 朱颜送的镜子和她们遥遥对着,她眼睛好,从镜中看见秦扶摇在她身后,像环着她似的。不过眼神正直,看书不看自己,不像流氓。她端详镜子,不免读得慢了些,秦扶摇便轻声问:“你看完了吗?我要翻页了。” “你自己看吧。” 被平白地甩了脸色的秦扶摇也不恼,书页便缓缓地一页页翻动。韦湘总疑心秦扶摇是特地占自己便宜了,死活不肯再去看。 待秦扶摇看过之后,她便夺过书自己来看。 “诶,这陆鱼真人最后吧……”秦扶摇便凑过来为她讲述后来,全然没看见韦湘愈发沉下的脸色,“化身为火,将玄冰下的人救了出来。后来凝雪仙姑为了报恩——哎,太傻,不提也罢。” 才要发火,又觉得因为个不入流的故事而生气实在幼稚,便将书倒扣,将那簇火压在书下,自顾下床去书房,打算再找一本来。 书房点了三盏灯,却还是照不亮这黑暗来。因着窗户也封着没有开,阳光透不进来,便格外阴沉潮湿。 她支了盏灯,往秦扶摇所说的藏了些不能见人的书的夹层去了。 搬了梯子拿书,才抽开暗层。 手上的灯和屋内的三盏灯都齐刷刷地熄灭了。 “别闹。”她以为是秦扶摇同她玩闹,便没有理会,从里面抽出几本闲谈来,下了梯子,转头要将梯子放回,却发现自己摸不到什么。 黑暗中摸了摸,却摸到一手粘稠。 如果是秦扶摇,是做不出这么恶心的吓唬人的举动的。况且秦扶摇软弱可欺,她一问就该软软地答道:“我没有。”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哪位?” “谁也不是。”黑暗中有人如此回答。好像千万个声音一般,在这屋内回响。 “秦扶摇呢?” “在外面。她现在进不来。”那人倒是很耐心,“我们认得你。我们好好谈谈。” “什么?” “邱婆给了你一块玉。可以通阴阳,可以跳开城隍的管辖。” “没错。” “我们要借你的玉,往别处去。” “玉不在我这里。” “你和她要,她一定会还你。” “你们往别处去做什么?”韦湘蹙眉,并不是珍惜这块玉。只是有种被狩猎已久的恐慌,寒毛乍起,冷冷打量四周,却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压抑的混沌。 “这就是你管不着的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她温声道。这次她没有玉,也没有秦扶摇保护。这些人看起来也不吃邱婆的面子,她心里就没底。 “你和她要,她肯定会给你——”那些声音便嚷嚷起来,紧接着便轰然大笑,“她喜欢你。” “你们知道得可真多。”韦湘心里一紧,“法器也有法器的规矩,你们不说,我就没法子帮你。” “你倒是活得自在了,从前说要帮助我们,现在又翻脸不认了。” “你们说什么?”韦湘蹙眉,“我从未见过你们。” “我们诅咒你,我们诅咒你回到这里,我们诅咒你回到我们这里!”那些声音凄厉地喊叫起来,尖锐如兵刃相撞。她捂着耳朵,凭着记忆,在黑暗中寻见门,却死活拉不开门,她回身,见许多比黑暗更为粘稠的蛇一样的东西涌向她。 恶灵。 她终于记起,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被怨灵诅咒了。怨灵只能诅咒和它们有关系的人。 她不记得自己和什么怨灵有关系。 门突然开了,秦扶摇现了形,像尊玉像一般立在门口,身体有着温润的流转的光。 “把玉借给我们吧,借给我们吧,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那些蛇便涌向秦扶摇,却被那玉堵在身旁,无法突破那光。 鬼魂的证词03 韦湘和秦扶摇对望,紧走几步,靠近那道温润的光。 环顾四周泼墨的黑,和眼前泼洒了光的白,她渐渐地迷惑了,仿佛伸手触及到这片白就可以逃离黑暗。却忘了这片白是自己赋予给秦扶摇的。 才一探手,那些怨灵便涌来,如水决堤,横贯在她眼前。 “我就是把玉放在这里,你们也不得靠近。”秦扶摇前进几步,穿透了这片黑暗,探手给韦湘,“不如我们想个别的法子。” 韦湘顺势去拉了秦扶摇,双手相接,却陡然意识到这只手小而细嫩,和自己差不多。总之,又不像个男子有那样分明的骨节,柔和而纤细。 只是这时候也并不能顾及这些,她探手过去,便被一步步拉出这漆黑的书房。怨灵紧随其后,秦扶摇温声道:“当初答应诸位的事情一定做到,还请各位不要为难他人。” “你早就说了!”那些怨灵咆哮,尖叫,声音无比尖锐,秦扶摇回身关上门:“秦老三答应的事情,不会不作数的。” 那些吼叫的声音便被压在里面,仿佛那道门有什么魔力一般可以阻隔声音。秦扶摇回身,环顾四周无人,便将韦湘推到内室,定定地瞧她:“她们伤害你了么?” “倒是没有,只是被吓了一跳。”韦湘这才撒开秦扶摇的手,意识到手心汗津津的,才意识到她终于是从怨灵里走出来了。 怨灵和她有什么干系呢?难道通过秦扶摇就和她有干系了? 没有多想,趁秦扶摇还没有解释以先,便抢白道:“你答应那些怨灵什么了?” 秦扶摇眉眼一低,垂头看自己双手:“没什么,一点小事。” “你看我会信?”韦湘回头便往炕上一坐,盘起腿来试图审问秦扶摇,却因为心有余悸而气息不足,说话也没什么中气,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你说实话。” “真的没什么,只是一点极小的事情。”秦扶摇微微笑,“她们想各回各家去,托我带她们回去。” “你打算怎么弄?” “……”秦扶摇便沉默片刻,“得了你的玉以先,我不晓得要怎么将她们送回去,便一直向本地城隍请告,但她们因着怨恨太多,成了怨灵,哪里都不肯收,于是耽搁至今。你的玉可以承载她们,但是要得她们的同意。她们怕你用这玉将她们渡化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 “你算计我?” “没有!我没有!”秦扶摇急着大声道,“只是偶然,我从未想过要侵夺你什么的——” “你和它们怎么认识的?”韦湘一推秦扶摇,掀开一层布帘望向外头,见外面寂静无声,只有院里棋画扫了落叶,堆成一团点火烧了,在火旁候着,便又从帘子里缩回头去,“你说!” “不好说。”秦扶摇声音照常温吞,照旧垂眸,一派儒雅书生的样子。 “那你说,你——”韦湘本想说秦扶摇是个女子,但又觉得证据不足,非得看见秦扶摇两腿之间的那玩意才算数,又想起怨灵说秦扶摇喜欢自己,便又心里膈应,硬生生将出口伤人的话咽了回去,噎得胸口发闷,“那我今天死在这儿,恐怕就随了你的意了!” 秦扶摇便慌忙道:“没有的事!” 韦湘将袖子一扯,外袍便被她甩脱在地,随意捡起来扔在炕上。对镜检查一番自己模样,从镜中瞥秦扶摇,见他像个木头一般呆站着,只目光朝着她,便心中更是有气:“怨灵只能诅咒和它们有干系的人,无论是亲人,友人,仇人,恩人,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有那么点儿干系,便容易被怨恨裹得一身糟。” “我被诅咒了。只是我从前没有见过它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它们有干系。你又和它们有些交易,所以,其中必定有什么,有哪一点,是和我有关的。”韦湘冷冷地瞥向镜中的秦扶摇,“你只管做你的好人,或者说你的好鬼,不要拖我下水。” 秦扶摇摇头:“没有,我不知道。” “那些怨灵生前是什么人?” “女子。”秦扶摇凑近两步,想伸手拍拍韦湘,却没敢伸出去,缩在衣袖间,“我只知道她们是女子。”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求你,说实话。”韦湘回身,秦扶摇愣愣地看她。 “你喜欢我吗?”韦湘压低声音。 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秦扶摇没再说话,垂下眸子。 “你说实话。” 照常沉默,不言不语。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韦湘蹙起眉来,“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在嫁给鬼之前,和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去你家的店铺倒油然后骂了你一顿么?就因为你为我撑伞被我拒绝了么?” 秦扶摇还是低头不语。 韦湘啪一声扣上镜子:“滚。你们都不说也好。我自己去找。” “我和你有干系。”秦扶摇低语,回身看韦湘,“只是,还不如没有的好。” “对,还不如没有的好。我不想看见你。”韦湘挥起镜子摔在地上,那方从朱颜家中陪嫁来的瑠璃宝镜在地上裂成了碎片,发出咔嚓一声响。 她转身躺在炕上,背对秦扶摇。 秦扶摇默默凝视她,片刻,消散在空中。 棋画的证词01 镜子碎了非同小可。文琴惊得围着韦湘转了半天,见韦湘还是如往常般挂着个祸国殃民的不正经的笑,没什么生气的苗头,也没有生气的余韵。癸水走了有些时候了,最近也没什么人惹得她心烦。 “我去找二奶奶瞧瞧,你在这里呆着。” 于是韦湘就把自己进了书房被恶灵缠缚这一段说了一遍,又用梦做托辞,最后将自己和秦扶摇的争执隐瞒,吞吞吐吐才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许若鸢眉心微蹙,轻按掌心:“所以弟妹是要再要把那高人请来,遣散恶灵咯?” “正是了。不过我还有些疑心三爷从前去的地方有蹊跷,若是见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闹出这番渊源来的话,我也势必要查问清楚。所以若是可以,我想在府外待些日子。” 一是躲开秦扶摇,二是好对老乞丐处问些什么。 从那时候开始,许若鸢意识到韦湘并不是只在小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反倒是出乎自己的预料有着某些难以理解的但又必须存在的秘密。这份秘密兴许只有朱颜才能解开其中一二,自己无法窥见这秘密的钥匙。 脸上绽开个笑:“这事情倒不是不能,只是我们这些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的家里不住去外面住,虽然是有正经事,但也是叫外人戳脊梁骨的——”话还没收尾,韦湘的眼神便变了,许若鸢便补充道,“既然是三弟的事情,就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必定还有别的法子可行,朱颜——大奶奶忙去,等她来了,我叫人找你去,咱们好好商量。” 韦湘神色略松:“倒不是非要在外面浪荡些日子,我也不是那样的人——”说罢便又想起朱颜和许若鸢两人对自己的筹划,又想起自己得知的一切都从秦扶摇的嘴里出来的,脸色便又是一冷,“只是在家中实在有恶灵缠身,我在家中也担惊受怕,只是想外出瞧瞧。就当回个娘家。” 许若鸢又拿话来安慰她,说了半晌,终于是送走韦湘。 才把韦湘送走,就支使着丫头去找朱颜,叫她快些回来。 从许若鸢处回来,韦湘开始收拾东西预备离开,仿佛朱颜已经答应了似的。她这一收拾,倒像是对满院子的人撒气似的,众人便议论起来。 棋画在一侧帮衬着收拾,嗫嚅半晌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在韦湘身后像个尾巴,另一侧还长着个尾巴。 文琴问东问西。才问了奶奶怎么收拾这些,又问了奶奶怎么突然要走。接着又东拉西扯问些莫名其妙的话,连棋画听着也觉着聒噪,便将文琴推搡出去,两人又是争执一番,吵架的声音细细碎碎从门外传来,好像夏日蚊鸣似的。 韦湘便觉烦躁,将包袱一推,径自坐下,对从前那普通的镜子端详端详自己,一脸狼狈,倒像是在街上与人打了一架似的。眼神也颇为凶狠,有人惹着自己了一般。 从秦扶摇身上,她感觉有个秘密围绕她和秦扶摇。然而她们之前从未有过邂逅。尽管秦扶摇说自己曾经痛骂过那厮,但自己也全无印象——谁会记得那千百八年不见一次的贵公子的面孔,又不是不成熟的小姑娘了。 那些恶灵曾说,让自己回到它们那里去。 那么说,自己从前也是恶灵中的一员?亦或是其他?在那些恶灵还不为恶灵的时候,自己曾是它们的一类?若是找找自己从前的生平,没有这样大规模的遇见女子变成恶灵的局面。 脑中愈发浮现出秦扶摇那张自持温和的面孔,好像什么都无法撼动那厮一般。持守着一个秘密,却将自己捉弄在不知情的牢笼中。秦扶摇简直可恶。 若是真有什么邂逅,她也不会因为有过什么邂逅而对秦扶摇嗤之以鼻的。 反倒是秦扶摇自以为是地隐瞒了什么,叫她觉得,自己活在一切不确定的谎言中,踩棉花似的飘飘摇摇。 这么一想,她简直更为生气。又重新一跃而起,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身上的东西都是秦家的,自己的东西才是少之又少。 外面吵架的声音停了,棋画慢吞吞地进来,韦湘坐定,直直地看着包裹出神,将棋画吓了一跳。 “奶奶这是怎么了?收拾个东西怎么还失魂落魄呢?”棋画凑近些,挑热了火炉。见韦湘不拦阻自己,就往炕沿站了站,微微躬身,“虽然我是不明白奶奶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了,若是因为先前您找三爷的死因的事情,我似乎倒是有件事可以说。” “先前怎么不说?” “说出来难为情,三爷单相思的故事,怕您听了心里不舒服。” “他单相思谁?”韦湘下意识问道。便又觉得自己闲得发慌,关心人这儿女情长做什么,就因为那些怨灵说他喜欢自己么?又是一气,脸色就有些发白,“和他死有关么?” “我也不晓得是谁。”棋画突然噗哧笑了出来,“不过三爷从前特地给那人画了画,后来随着埋了,我也不晓得那人是什么模样。” 见韦湘神色照常飘忽不定,棋画才正色起来:“三爷从前为了那人,常常出府去。三爷去了的前一天,好像是去见那人,但我也不大确定,但是,是照着从前的法子走的。” “从前的法子……是什么意思?” 棋画的证词02 “从前的法子,就是,说去查账了,或者说是去店里瞧瞧。然后就去城里哪家店铺去,在那里备车,至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他总是一个人去,也不带什么人。”棋画莞尔一笑,“三爷文文弱弱的,难得喜欢个什么人,却又不敢说。” 想来也是,这么没出息。 韦湘心底想着,低头翻看自己染过不久的桃红的指甲,惊慌之间抠下两块,看着斑驳不漂亮,抬头又看棋画:“他什么都跟你说?” “倒不是,只是我是当初老太太送来——原本就是……”棋画突然顿住了,“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三爷也没有那个意思,奴婢也没有——” “没事。”韦湘也懒得关心,撑脸打量棋画,“这不用解释,我也没必要争风吃醋。” “多谢奶奶。”棋画这次斟酌半晌,“因着贴身侍候三爷,所以多少能看出他的不同来,常常一个人念书时,突然念到个什么,就自己笑起来,起身就要出府去,还有种种事情,明眼人大抵都看得出来,不过大家都不常来看三爷,也就只有我看在眼里。” “说说他的死吧。”韦湘仰脸看棋画,棋画愈发恭敬了些,以为要处置自己似的。 “奴婢这些话也未曾对人说过,从前大奶奶来问过,奴婢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况且三爷走的时候也总叫奴婢保密——” “嗯。” “那天清早,还下着雨,他便要走。我给他拿伞,也不接。”棋画微微顿了顿,瞥韦湘神色,“神色木木的,眼睛还有些红,像哭过。” 真是娘。韦湘心里又刻薄了一句,略带嘲讽,但想一想死者为大,于是收了自己那不敬的想法。 “我便吓了一跳。想问些什么,三爷却让我安静,说他要走了,不要对任何人说。” “他向来走的时候都会知会我一声,免得老太太来检查的时候我乱了阵脚。”棋画突然一攥拳,声音压低许多,“但那日,虽然他说的话是一样的,但我总觉得,他似乎真是在告别似的。” 韦湘微一蹙眉,脑海中波光万顷。想起曾经问的那守值的家丁。 “三爷当时是往西去的,大清早还下着雨,不带伞的就出门了,小的问他去哪里,说是去店里瞧瞧。给他取伞,他就拿了,问了我的名字,赏了我一点钱。”当时在门口的家丁如此说。 又想起她去油铺问了,那些人说,提了半桶油,自己驾车走了,西肆乙六,在城东的杂鱼集市被发现。 “那他曾经有过什么兆头么?” “没有。他向来只是笑,没有太多情绪——”棋画似乎突然哽住了一般,顿住了,半晌,才继续道,“三爷待人都好,断然不会结什么仇家——” “所以呢?” “所以不想奶奶因为此事愁烦。”棋画绽开一个笑,“今天您匆匆地去找二奶奶,又匆匆地回来,椅子还没坐热,便冲冲地起来收拾东西。我们看在眼里,若是说担心,您又觉得我们矫情,但看不到是假的,我们总也想给奶奶分忧——只是不知道我说的这事对奶奶有没有益处。” “你还知道什么?”韦湘起身,将包袱翻来覆去地挪腾。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只知道这些了,您有别的要问的,我一定都告诉您。只是我陪伴三爷太久,事情也太多,单叫我说,怕是还会扰乱奶奶的心绪。” 韦湘点了头:“你一会儿多去二奶奶那里走动走动,等大奶奶回来,过来告诉我一声就好。把文琴带走,我自己呆一阵。” 棋画领了命退出去了。 文琴歪头等她:“你果然被奶奶责骂了吧?” “没有的事,奶奶叫你去厨房叮嘱一下,晚上要些清淡的食物。”棋画笑,“奶奶嫌你烦。你天天转着,一点分寸都没有。” “……你有什么脸说我!”她们两个又要争执起来,棋画却别开脸,不和她计较。 文琴见吵不起来,自己恹恹不乐地去厨房了。 棋画形单影只,站在院内,回身看窗棂之间,韦湘的身影轮廓变得极为模糊。 她先前在院内扫落叶烧时,回身一瞥。 不知是否是幻觉,她看见三爷照常身子羸弱,倚在窗边,拉了三奶奶的手,两人似乎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奶奶就生了气,啪一声把镜子摔了,三爷便消失了。 三奶奶是可以和三爷聊天的么。 她们相处是这样的么?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 棋画想对奶奶说,她确实有所隐瞒,她是老太太送来给三爷的,就是三爷的人。三爷的画她藏起来。 里面那张脸,和韦湘一模一样。那刻薄的眼神和冷淡的神情,还有那分明很好看却不大被人喜欢的五官,除了韦湘,她没见过第二个人如此漂亮且没有一点亲和力。 每次想起这件事,她心里就难以自持地嫉妒着,但嫉妒过后,却又清楚地意识到,三爷喜欢什么人,是独一份的。从前没告诉她他去了哪里,现在也不会向自己显明,他还在这里。 那画留着也没有必要。 烧了吧。棋画默默地想着,默念着三爷的名字。 翻出那幅画来,烧在炉子里。 棋画又突然后悔,一把将残卷从火里救出来,拍灭了,剩下半卷,看不清楚面孔,只有落款秦扶摇,和衣服的残存的花纹。 朱颜的证词01 天色暗沉得犹如泼了杯陈茶,黄昏照常到来,朱颜还没有回来。许若鸢低头看画册,翻了许久,也只看了两页。 叫来个丫头去问问大奶奶怎么还不回来,催了一波又一波,把身边的丫头撵得差不多都去了,只剩自己一人,也不见朱颜回来。 许若鸢便颇有些着慌,起身趿拉鞋,一双秀气精致的小鞋,曾经被城里有些莲癖隔帘观望过,夸赞她这双脚有形又有姿态,样子巧也纤细,又生得好人家,不必常常走动,更是保养成一件绝物。 只是看看自己这双小脚哪里也去不得,去哪里也走得足心生血。脱鞋的时候看看,丑陋狰狞。若是从前,自己被人夸多了,还能忍耐这被人当脸看的痛苦,现在整个府里做主子的总共三个人,两个大脚丫子哪里都能去得,也不怕闲言碎语——她愈发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像是怪物了,她裹了脚之后,性情大变,不能自由玩耍,等着嫁人,要和从前的玩伴避开,等在闺房中有人来提亲,便被人背着出嫁。 如此想想,心有不甘。她瞪着自己的脚愈发生气——若是她是个能随意走动的,怎么能单单把事情落在朱颜头上了?她管家又哪里差了?只是老太太总觉得小脚女人就是要放在家里搁着,最后就是如今的样子。 与其说是有些喜欢朱颜,倒不如说是从朱颜身上想看见自己的样子。 朱颜把她所有不甘心失去的东西都轻易得到了。 可是她不恨朱颜,只恨自己。 下地踱步两圈,出去便披上衣裳去了周允业那里。 周允业院子里两只黄鹂叫得很欢,只是檐下无人,也不见有人伺候。推门而入,屋内空空无人,但见桌上笔墨未干。 “二奶奶怎么来了?”周允业提着一盏灯从身后走来,愈发佝偻起来。 点了桌上的灯,周允业的屋子也不见得更亮。但好歹照亮彼此的脸孔。周允业又从屋外抱来一摞账册,统统堆在桌上,眯起眼睛翻看:“二奶奶用饭没有?” “用过了。” “哎,大奶奶今天突然叫我把从前的账本拿出来查,说是只要三爷支出的,就都记下来,忙活到现在也没吃饭,没的可招待您。”周允业看了一会儿,一拍脑袋,给许若鸢斟茶,却是一碗旧茶梗子,水也是凉的,像是水塘上零星漂了几片叶子。 “那大奶奶人呢?” “出城去了。没跟您说?”周允业颇有些诧异,他抬眼打量许若鸢,见许若鸢神情笃定不像是要消遣自己,便愣了愣,“送信的人才走不久,大奶奶说家里最近事情太多,于是决定去庙里祈福了。” 见许若鸢不言不语,便又道:“今晚兴许是要在庙里住下,或许明日回来。” 又是“兴许”,又是“或许”,周允业也怕许若鸢生气,说话婉转,秃噜了几个弯,但见许若鸢若有所思,又提醒道,“咱们城里就一座庙。” “我知道隆康寺。”许若鸢微忖,“大奶奶不信佛。” “不过是为全家求个平安。”周允业见许若鸢没有变脸,便乐呵呵地笑起来,“信或者不信,都是一样的。” 许若鸢没说话。 周允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局促之间无所适从。还在两难要问什么问题,许若鸢豁然起身:“我要去找她。” “哎,哎。”周允业答应着,声音就变得极低,出去找了人套车来,迎头正巧见了去找朱颜的丫头们回来,便禀告说没找到。 “我知道了,晚上不回去吃了,你们把炕烧热些,我晚些回来。”说着便拉了周允业,“周管事和我一起走。” 被拉了去,周允业也不好说什么,喏喏地点着头,暗道大奶奶独自去,该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冲冲地去了,恐怕也落不着什么好。 但二奶奶说了,他也就找了几个年轻随从,自己亲自驾车,往隆康寺去了。 隆康寺宝塔六层,地下又两层,从前建造时,听说掘地六尺时,突然地生佛光,时任长官便下令再深挖,地基牢靠,屹立百年有余。 门前力士两个,石锁四个,旁侧都有僧人常常侍立。正通大殿的两侧栏杆,每两步便有人形灯台一个,灯永不灭。 许若鸢与周允业到时,天色已经泼了层污水,天色笼着层黯淡的气,看不见舒朗星光。 迎接她们的是个年迈的老妪,一双小脚走路十分有力。 “住持不在?” “后院参禅,不便打扰,你们找的人,老身不认识,在这里也有些时日,从来没有听说过。” “秦家供奉香油钱在这城内数一数二,你怎么会不认识?” “二奶奶,佛祖面前不要谈这俗事。”周允业抬眼看看那老妪,又回头看看许若鸢,陪着笑脸又对那老妪道,“我们大奶奶生着一双天足,一身淡黄对襟的外衣,身边没带几个人,劳烦您再想想,或许今儿个见过也未尝可知。” “没见过,没见过。”老妪不假思索地将殿门关上,“请回吧!” 那声逐客令是从门里透出来的。两人吃了一鼻子灰。 “我们去后院去。”许若鸢提议道。 周允业摆摆手:“出家人不打诳语,奶奶在这里和人争执也是不妥,不如明天等大奶奶回来再细问,今儿就回吧!” 许若鸢思索片刻,一跺脚:“那就回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待到脚步声远去,门缝中透出半张人脸来,老妪定睛看那两人上了马车,才又合上门。 “你的管事真忠心。”老妪笑望着阴影中站着的女子。 “只是少一个知道为好。并不是我故意隐瞒。”女子前行几步,微微躬身,“也多谢您代为隐瞒。” “不想惹事而已。我在这里被你囚着,多多少少也得听你的话不是?”老妪笑,搔搔耳朵,“你再困我十年半载,我也只是在这里多跟那老和尚置气些日子,不是他先死就是我先死,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委屈您在这里是我的不是,只是我不明白,您既然给了我们许诺,为何又隐瞒,不让我们完成心愿。” “人人都有心愿,怎么单挑你们的成全呢?”老妪干咳一声,“人家也有人家的心愿,那可是我干女儿。” “卖自己干女儿的倒是常见。”女子垂眸笑。 “卖自家弟弟的也倒是常见。”老妪也学着笑,“我给人换命多少年,无愧于心。命数是命数,该活的活,该死的死,死了的要活,就要活人去死。来来回回,没有多少益处,没有多少增长,你秦家的人就金贵些,我们姑娘的命就贱卖——” 女子抬抬眼皮:“是您提议叫她嫁进来的。” “随缘二字。”老妪叹口气,“死的活了,活的死了,我这辈子良心不亏欠谁。只是那是我干女儿,她有活的命数,我就绝不把她往死里推。” “邱婆,你不要再神神叨叨了。” “说的都是理,你年轻,只活过人间半遭不过二十年,死人的日子怎么过,你也不清楚,别再来了。”邱婆又叹气,“可怜我要天天看着几个吊眼梢老和尚,听他们说些屁话。” 女子呼吸一窒,没再说话。 朱颜的证词02 大约有那么一个时辰,众人都没说话。 直到许若鸢的手帕落在地上,一个小丫头蹑手蹑脚地去捡,才算打破了寂静。 “都出去吧。”朱颜淡淡地下令,“今天二奶奶在我那里吃,饭食照常,有辣椒的菜可以上了。” 众人默无声息地退出去,许若鸢便又抬眼看朱颜:“好大的派头。你存心辣死我算了。” “又胡闹。”朱颜不以为然,“你这一大清早冲冲地过来,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叫人欺负了,转念想想,也没什么人能欺负得了你。” “你——”许若鸢豁然起身,“你昨天去哪儿了?” “哦,回来的时候,我确实有听人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朱颜掩卷起身,披上外衣,开窗,往外瞥了一眼,“快到腊梅开的时候了。” “没事!” “没事就回去休息吧。书房冷。” “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人说,你一晚上没回来。” “听谁说?”朱颜笑,“你大清早的来,我不是在这里么?” “你撒谎!” “你凭借什么判定我撒谎了呢?”朱颜还是柔柔地答,“莫非你去了什么别的地方看见我不成?” “别狡辩了!” “你控告我什么,需要我为自己辩驳一二么?”朱颜似乎存心要气死许若鸢一般,一来一往,比平日里搭理许若鸢更多些,“你晚上在哪里呢?” “找你!”许若鸢直直地瞪着她,“你倒是脚大走四方,我怎么追得上你?” “所以有什么急事?”朱颜将外衣披上许若鸢肩头,又拿了手炉给她,“慢慢说,不急,我总归还是要回来的。” 这么一来,就绕到了许若鸢身后,不用被瞪着了。朱颜说话便气顺许多,不必直视许若鸢那令人不大舒服的眼神:“我叫周允业看从前的账本——三弟没什么积蓄,所需所用都从他哥哥那里拿些就够了,再多不过是买书,都有定额。我只是觉得有段时间他从账上支取了些钱,不多,当初也是老太太管家,周允业又死心塌地地给他隐瞒,也就没有当一回事,但我总得想着他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也就大约能猜出他去了哪儿。” “和我说什么!你背地里隐瞒,不告诉我的事情还少么!” “你又突然生什么气。”朱颜压低声音,“你气急了,又癸水不顺,身子本来就不大好,这么一气就更要不得了。”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么?” “家里事情太多,难免会有些事情不能面面俱到地告诉你。虽说我们眼看就要分家,但我对你还是愿意多说些,老太太如何传授我各样的经验,如何教导我,我也一样不少地都说给你听,希望自立门户后你也多遮护着二爷,家道不至于衰落,”手指按在账册上,翻了两页展开给许若鸢看,“管家不是件小事,尤其内外都要管的时候。柴米油盐,佣人的月钱,还有每月的布施,亲戚们来往,货物的清点,哪家店铺又要换个掌柜,家里的哪个丫头犯了错,都要操心。” “我知道。”虽然胸口一口郁气没能吐出去,但许若鸢还是声音柔和不少,“只是——” “我从前跟着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有些事情瞒着我,我不明白。等我独自管家的时候,有些东西,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再告诉什么人。” “可是那是你和老太太,你是她的孙媳妇,我和你——” “谁也一样,有些事情一定要自己做决定。”朱颜往许若鸢面前一坐,照常柔柔地笑:“所以你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吧!” 这么一闹,许若鸢也就想起来究竟要对朱颜说什么,思索片刻:“韦湘想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说完之后觉得自己说的似乎是太过直白,许若鸢心里突突一跳,想着朱颜这样看重传统和死要面子的女人,怎么会同意韦湘这样大胆妄为的行为。 何况朱颜要把韦湘放在眼皮子底下,怎么会打开笼子让她飞。 没曾想朱颜抚掌一笑:“好主意。” 莲老头的回忆01 倒像是回娘家似的。众人如此议论。 但是议论声再聒噪,听在韦湘耳朵里就形同虚设。韦湘收拾细软恨不得马上离开,但在三个丫头面前故作矜持,硬是捱过了一天才慢悠悠地到车上去了。 朱颜似乎很是为难地应了她的要求,又说在城里有几处院落是家里的资产,常常是几个家中的长辈住的,她住到那里,还是一家人,别人也说不得什么,又安全稳妥。 照朱颜的想法来思索一番的话,的确如此。 此去是到老太太一个表亲家中,耄耋之年,一人独居,家中的下人不多,也清净。又靠城中,颇为繁华。那位表亲生平有个癖好,喜欢瞧女人家的小脚,就是人们说“有莲癖”的人。因着辈分高,和老太太也不大亲,虽然常常走动,大家也不大当是自家人,人称莲老六。当年娶媳妇,也冲着那一对娇俏的小脚娶了来,那是某个乡绅家的姑娘,自小把那双脚裹得又细又尖,甚至不能走路,需得人抱着。莲老六娶了她之后天天把玩,又邀请那些好此物的人一同品味,痴迷此道,最后引来了京城来的一个莲痴,把那姑娘强夺了去,自那之后莲老六一蹶不振,神神叨叨,谁说也不理,也不与人多说话,只是见了样子美的脚,就扑上去号啕大哭。 平日里倒是个正常人,上次分家争论时,他也在其中默默瞧着。 韦湘端详自己的脚,想必在莲老六爷面前必定面目可憎。如此一来莲老六也不会和自己有太多瓜葛。心里愈发放心,指尖点在膝上,甚至想唱起歌,但文琴棋画与她同去,心情就转瞬变沉。 秦扶摇倒是没有再来,她却是觉得若有所失。 理了理裙摆,韦湘默默思索,虽然已经离开秦府,但她总不能永远不见那院中的坟。谁的坟墓立在院子正中,是如何被人不甘心地埋下才会如此侵吞活人的地界?她心中倒像是有鬼了一般,总觉得自己亏欠秦扶摇。 莫名的想法。 真是不像自己。 嗐,想什么呢。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今日的饭吃过,还担心明天的米断了么? 她重新让自己走上原本的坦途,像没有和秦扶摇遇见过一般,催逼自己想象着心境豁然开朗的一刹。然而却像是拧绞湿衣裳似的愈发拧得欲说还休。 掀开帘子,不巧,马车才从脂粉坊过,女子拖曳长裙摆动手臂回身笑着迎客。 扑面而来的黏腻的脂粉气和遮掩不住的汗臭扑面而来。而最近的下水沟里填满了屎尿,一股混合着的腥臊气占领她的大脑,她立时掩上帘子,却还是能嗅到那股不顾一切糊了满脸的味道。 世间的臭味总是臭出一个样来。 这味道她可不是没闻过。 只是杂鱼集市的臭味没有那腻味的脂粉气,但她确切知道自己闻过这股恶心的气味。 这么一想她和这股气味都有些割舍不开的孽缘,不知该哭该笑。 或许就像闻见这股子恶臭似的,她可能曾经在某处见过秦扶摇。然后就莫名地缔结了一点孽缘,她就得来秦府,看看死人是怎么死的,自己又如何和恶灵扯上关系。 这么想,她竟然觉得自己可笑,忍不住别过脸,背着棋画文琴,勾出一个似是而非,自己也不明白其中意义所在的微笑。 莲老六的府邸四围很是丰富,东南西北各有脂粉坊和万鲜一条龙,夜市和米碗河又各在一侧。米碗河穿过小城,汇流到大河的一条小小支流去,河上有桥,桥下有船。文琴第一次见,探头去瞧。 “你喜欢的话改日带你出来坐。”韦湘笑着拍文琴的背,引来棋画质疑的目光。韦湘照常笑,棋画垂了头:“你就知道给奶奶添麻烦!” “是奶奶乐意带我来的。”文琴便嚷道。 终于从角门进去,几个丫头被派来给韦湘支使,都被遣散了,留下几个干粗活的在别院。安顿好,已经是用饭的时候了。 韦湘这是生来第二次见莲老六。 “大脚的丫头是半个人,你少吃一碗吧。”老头第一句话便把她呛住了,文琴拍拍她的后背,棋画便回敬老头:“老六爷也没个奶奶伺候,也少吃一碗吧。” “你的脚好。可惜有点大。”莲老六低头端详棋画的脚,“你们主仆都是大脚。都嫁不出去。” “老六爷胡说什么,我们奶奶若是嫁不出去,也就不在这里坐着了。” “你嫁的是哪个?”老头问韦湘,已经不再注意她的脚了。 “我们奶奶自然嫁的是秦三爷。”文琴口快。 老头眼睛一眯,筷子便往韦湘眉心虚点了点:“老三人好,命不好。你要好好跟她过。” 韦湘淡笑:“是了。” “你们都下去。”莲老六突然嚷道,于是饭桌上只剩两人。 韦湘停了筷子,毕恭毕敬。她虽然对莲老六不齿,但涉及秦扶摇的丝丝缕缕的线索,她都想知道。 “我问你。你嫁给死人,心里就不膈应吗?”莲老六声音压低,身子也随之压低,几乎要伏在桌上。韦湘凝视那皱巴巴的脸,脸上少了些猥琐,多了些庄重。于是她诚心诚意地笑,却出口编了一句瞎话:“我这样的命,能嫁出去就是好事,何况是秦家这样的大户人家。” “什么大户人家,一群下三流的商人,做着一朝飞天入仕的梦。梦里说不准还拉着黄金屎,吃着玉做的米。指望全家飞黄腾达,其实都是些神神叨叨的村里来的。格局小——”莲老六一点也不顾及当下的境况,将秦家数落一番后,转头盯着韦湘:“是了,你在秦家哪儿也去不了,扶摇也死了,休不了妻——我问你,若扶摇当下就能活过来,你还愿意嫁给她么!”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人死了哪有复生的道理?”韦湘面上心不在焉,却稍稍留了些注意,笑得很是自然。 “这倒也是。”莲老六低头夹菜,“我总说胡话,把你当成扶摇似的。天下就那一个宝贝孙——子。” 韦湘默然片刻,将自己碗中的饭扒拉干净:“我脚大,就少吃一碗了。秦扶摇常来您这儿么?” “不但常来,还和——还经常来。”莲老六突然将筷子扔下,“人呐?都死哪儿去了?没点儿眼力劲儿?看不见我们都吃完了么!” 莲老头的回忆02 在莲老六家中的第一夜,韦湘自然像寻常众生一般因陌生境况难以入眠。起来见外头是澄透的月,可瞪圆了眼,瞧那月亮,上面还透着浑浊的斑。像是个肤色净白的女人身上的痣一般点缀着,笼在一层云做的轻纱里。 文琴和棋画不在时,因着没有喧嚷,便会思索许多从前的事情。人孑然独立时便因着自身孤立与大地,便追念自己与这世间的关系。因为与这世界无关,与众生无关,所以独自思考时,就孤独得容易自轻自贱,就生出无端的哀愁。 桌上的蜡烛是从秦府带来。是秦扶摇和她协定好的信物。点燃了这支蜡烛,秦扶摇便是有话和她说了。 只是虽然订了这约定,却从未用过。每次秦扶摇都擅自出现,吃定自己不会奈一个鬼何。摩挲这普通寻常的蜡烛,她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点着了它会是怎样? 手上就动了起来,点了它,看寻常的,暖暖的光照亮在脸前,寂静如这夜。 她刹那间意识到她似乎在等什么发生。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碎碎地指责自己,一边将蜡烛放进灯罩中,提了灯出院,悄悄往府外去了。莲老六年纪大,睡得早,所有地方都寂静无声,也没有灯火。 这盏灯,这支蜡烛,像是海中的一点浮帆。 往外院去了没多久,便听见耳边有像是蒙着层布似的说话声响,嗡嗡声不绝,听这声音像从墙外传来。 她侧耳听,便听见有人叫卖胭脂水粉,叫卖面具糖人,耍把戏和唱野调子的混着,又飘来层浓郁的酒香。 正门已关,东角门尚且有几个值守的老头子,打着瞌睡也不看有个活人出去,糊里糊涂,韦湘回身嘘一声,他们就又睡去了,一身通天的酒气。 带了一支蜡烛,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黑暗中走多久。所幸出门不过五十多步,便见了灯火通明的夜集。 兜售什么的都有,炸糕串饼子糖圈酸豆腐热汤面冷素丸子白斩鸡盐水狗肉卤兔头酱鸭子羊杂汤锅贴烙馍冻白薯,首饰杂货衣裳帽衫布匹扇子春宫图茶杯鲜花琉璃瓶等,韦湘没有多看,比杂鱼集市好得多,味道也好些。 这条街上的女子不少,裙摆长长,遮掩双脚。有寻常青楼女子打扮的也有乡间妇人打扮的,卖鱼的烧炭的,有正当的交易也有不正当的。 她没在夜晚来过这片地方,也因着邱婆担忧她,也并不经常在外面过夜。夜市如何,她如今见了一点,但并不大关心,心事重的人总是只能看见自己脚前的土地。 垂头想吹熄自己那支蜡烛,却被愈发浓郁的酒香引去了个幽深的小巷。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话很多,彼此叫嚷着。 巷口垂一破布,依稀写着这店的名字。夜里看不大仔细,虽然有个灯笼晃着,却还是朦朦胧胧。她抬腿进去,众人就都回头看她。 “是我们大脚姑娘来了!”掌柜的便笑起来,和韦湘熟识似的。 韦湘端详这人的面孔,却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但兴许是从前在城里鬼混的时候来过这里,毕竟同一个地方的白日和夜里也并不相同。 坐下,靠楼梯,似乎是二层小楼。将灯搁在桌上,众人见了她,默默不语,韦湘便猜想这些人该都是熟客,偶尔来了自己一个新面孔显得格格不入。 “还是老样子?”掌柜的搓搓手,韦湘一愣,点头。 她喝过什么老样子? 不多时,掌柜的便递过来三坛酒,从左到右由大变小,封口的布也都是绿色,不过细细地嗅,味道不同。 “这酒的名字是什么?” “你忘了么?”掌柜笑,“别逗我老头子了,我都活了一百年了。” 一百年?韦湘愣了愣,见掌柜面目不过四十,便以为他是和自己开玩笑,摆摆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开了最左边一坛,倒入黑漆白花的小碗中,韦湘抿了两口,极辣,入口却无力,只是一时的痛快。 第二坛,入口绵软,回味悠长,却发苦。 喝了不少,韦湘微有醉意,低头将第三坛开了,入口无味。 喝下去像河水一般。她笑,才想问问掌柜的是什么意思,那酒入腹,烧起一团火来,渗透四肢百骸,顶天的醉意。 掌柜的是怎么知道她的酒量就到此为止了呢?韦湘自始至终也没想明白。她一头趴倒在桌上,只想就此睡去。 桌上她的灯照常亮着,里头的蜡烛越燃越短。 掌柜的将手巾搭在肩头,招待别人。 “她不是走了么?为什么回来?” “她的蜡烛。”掌柜的擦汗,将擦过汗的毛巾又擦擦坛子,露出光润的外面,“咱们有人给她开了门。” 一阵风声响起,有人默然:“请问我娘子在这里吗?我找了很久。她在不在这里?” 掌柜的一指:“那儿。” 韦湘趴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她又要了俗世。”来的那人收了伞,“外面下雨了。”伞尖滴滴答答地淌着黑色的澄透的雨水。 似乎是解释给自己听,也似乎是说什么,那人坐在隔韦湘一桌远的地方,抹平衣角:“阴间有人喝俗世的酒,就会下雨。” “她自己每次都喝,害得我们每次都得多带伞。你的伞我带走了,秦扶摇。”有客人撑起伞来,大步踏进雨里去了。 掌柜的垂头一笑,转头看秦扶摇:“不是你让我如果看见她,就给她俗世吗?怎么?后悔了?” “醉久了就怕她忘记了真的生活。”秦扶摇凝望韦湘桌上的蜡烛,“等蜡烛灭了她就会回阳间。我不知道她来的会是莲老六这里。” “这有什么关系。她的命就是你命,她活着就是你活着。你死了就是她死了。你们两个区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秦扶摇微微一笑:“我毕竟不是一个人生活。我家里的人迫切地要我活,要她死。” “她本该死。” “少说两句。”秦扶摇凑近到韦湘对面,轻轻抬腰坐下,手指纤细,一点点在桌上踩着小步子到韦湘随意搁在桌上的手前。 终于,她小心地,将手轻轻地点在韦湘手背上,虚按着,眼睛一弯,她碰到了韦湘的手。 她很开心。 秉烛夜游01 醒来时好像做了个空白的梦。身体轻盈,也没有宿醉之后的头痛。只是睁了眼,才看见自己倒在莲老六家门口,醒来得太早,街上还没有人。 缓缓起身,手里只有昨夜的提灯,掀开灯罩,蜡烛燃烧殆尽,只剩一滩哭泣似的蜡油。她默然无声地打量四周,如来时一般,只是没有集市也没有食物残骸,什么都没有,街上干干净净。 茫然地拍拍额头,她蹙起眉来。 是她夜游了么?但活了这么久,并没有这样的经历。 梦里的每个人面孔模糊,已经不大记得了,记不大真切,好像都被刻意地糊上几笔,好从自己记忆中删除了。从那时候开始,自己记得的,不记得的,都变得很轻薄,薄纱一般。 她昨夜做了什么? 点了蜡烛,出门,听见声响,去了夜市。 夜市。 回想从前在邱婆那里学过的,她推断,自己应该是进了鬼市。 鬼市的地点也有定数,想必这里刚巧有,而自己不自知所以闯入了。从前听说有书生落魄时见有人设宴招待,痛饮一夜,次日醒在坟头,也是进了鬼市的一种。 不过她活活地站在这里,就是万幸了。唯一害怕的是她喝了鬼市里的东西,怕是有些东西沾上来。从前是不怕的,有邱婆给她的玉,现在她却是怕的,虽然自小耳濡目染,和鬼打交道,活得人鬼不分,但始终只是个寻常凡人。 这街上一片凄清,凋敝,寒冷,是冬日里该有的样子。 抚着额角快步跑到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去,渐渐地恢复了神识清明。不紧不慢地往角门进去,有个老头子说:“老六爷找您。” 莲老六不紧不慢地剔着牙缝:“听人说你半夜出去了?” “睡不着,随意走了走。”韦湘坐定,看莲老六没有太多反应,便放下心来,摩挲手边一只光润的杯子,“您老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哪有寻常人家妇人半夜出去的?” “那我倒是不寻常,我也不是什么寻常之辈。” “出去看见什么了?” “大黑夜的能看见什么?黑灯瞎火,偷鸡摸狗,和白日里反着来就是,只管做,黑夜挡着呢,我怎么看得到。” “把你尖牙收一收,跟你没仇。你丫头大清早找你,哭着喊着要找秦大奶奶。” “呃?”韦湘定睛看莲老六,那老头照常剔牙缝,左边右边都龇牙咧嘴地抠了半晌,最后嘴唇咂摸咂摸,胡子也随两片皱巴巴的嘴转了一周,喝了一口水,呼噜呼噜吐了。 “我给你压下去了。回去想想怎么说。”莲老六翻了个白眼,“大脚走四方,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 “咳。”一边伺候的丫头轻咳一声,提醒莲老六这话不大妥当。 “谢谢您老了。”韦湘便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笑,真情实意地冲莲老六绽放了,莲老六看人脸如看泥菩萨,丝毫不在意,摆摆手就让她退下了。 对文琴棋画找了个由头说了一番,勉强解释解释也解释不通,但是她不肯说,两人也都不敢问,文琴自然是要去跟朱颜说的,棋画就不知道了,不过也不在意这些,朱颜和她也没有仇。 又将自己关在房里点起一支蜡,将剩下的蜡油烤着烧融了,等稍冷些,就又搓起来,挑个棉线填入,勉强又成了个蜡烛头。 这蜡烛有什么不同么?在之前,也只是寻常的摆在烛台里的一只,只是放在桌角,和秦扶摇通过它说了什么,就非得还留在这里么?她默默地将蜡烛头放在窗边冻着,叫它瓷实一些。 大约也还是个纪念? 呸,对秦府有什么好纪念的,不过是有人伺候,吃穿用度都比以前好些而已。 韦湘唾弃自己,将剩下的一点点旖念都扔开了。 到晚上又是个不眠之夜,不过炕上变得更软和些,是棋画特地布置的,说是家中炕上的褥子都是新棉,更软和,这里的棉花没有晒过,不大新,所以睡得不舒服,所以白日里拿出去晒了,又填了新棉花在里头。 躺在暖和的炕上,偌大一个炕只有冷冰冰的自己。 夜半披衣下床,点了灯读书,又是看些闲书,看那些俗套的故事,儿女情长,也看剑谱,看了也不会,不过是看个热闹。看得逐渐困了,却突然想起来窗台上还放着自己的蜡烛,便急急忙忙地冲出去,摸了半晌,才在窗根底下找到——原来是掉下去了。 蜡烛头愈发地短,上面一根棉线看着就很寒碜。 拿了回去,扔进抽屉里。 但莫名地,她又想瞧瞧,这次点了蜡烛会是什么样。 夜半点蜡烛,又出去?于名声无益处。 然而她什么时候是个珍惜名声的人了? 她点了蜡烛,放在桌角,想了想,又捧着放进自己的提灯里,才预备出去,棋画就在门口望她:“奶奶,该休息了。” 灰溜溜地掩上门回去,回身一瞧,于黑暗幽深处站着个白裙女子,看不清面目。 女子静静抬眼,伸过手去,她愣愣地将手递过去。 再抬眼,四周又是一片人间灯火。 秉烛夜游02 “不要喝那个叫俗世的酒。”女子如此说。 手心相抵, 女子的手冰冷且柔软。她想打量女子的长相, 仔细端详半晌, 女子脸上遮了一整张面具, 土灰色, 一点装饰也没有,露出一双柔和的眼, 但女子的眼神往远处投去, 她也就顺着瞧。 又像是昨夜的景象,只是具体不同, 摊贩也不同, 但令人清楚地知晓,那就是昨晚去过的鬼市。 俗世。那个酒的名字叫俗世。 韦湘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着, 颇为不自在, 便挣脱了, 搓搓手腕, 颇为不自然地打量一圈四周,便拽住女子衣角:“你是谁?” “鬼。”女子并不回头,从路边的小摊上捏了一只糖孔雀,转头递给她。 “我不是小孩子。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挡开女子递过来的糖孔雀, 韦湘极为警惕地打量她。 “莲老六附近的鬼市是出了名的。你住他家, 撞鬼难免的。” “那别人怎么不撞鬼?” “你有蜡烛。”女子指了指她手里的蜡烛, “阳间阴间沟通的蜡烛。” “这就是个普通的——” “它不普通。”女子打断她, 声音很轻。 “好吧, 那你带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韦湘沉默片刻, 她也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去哪里。 “你点起蜡烛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自己逛就行了,你是谁?我知道你是鬼。”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夜半点起蜡烛来看,好像发了狂的巫婆似的。 手里的蜡烛盈盈闪着光,比昨天更短了一截,蜡油眼泪一般淌下来,落在指尖,有些烫手。 女子默然看她:“扔了它,以后就不必再来。” “关你什么事。”韦湘又拿出自己以前的刻薄嘴脸,“你还没说你是谁?这满大街都是鬼,我又不瞎。你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就离我远一点,到了死的时候我就死了,不用还特赐我逛夜市的机会。” 说着将蜡烛往怀中揽回片刻,瞪了女子片刻,趁那女子不注意,一探手把她面具扯下来。 “我就知道你又装神弄鬼。你想干什么?”韦湘冷冷地往后挪了几步,好打量打量这人,“你又想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哈,我走了,你自己骗自己去。” “我不骗人——”女子掠了掠额际碎发,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眼睛大而有神,温和,蕴着月光似的,嘴唇还是死人一般的苍白,面孔比平日里更清晰一些,更显出柔和的样子——就更像个女子。 “你说这话也不怕叫人拽了舌头。”韦湘又打量打量她今天这女子的装扮,“秦扶摇,秦小姐。” 对面那人脸上一红:“这不是我愿意的。” “阴魂不散。”韦湘转身便走,又生怕后面那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边穿梭在鬼们中间,边大声嚷嚷,“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你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出来找你还来阻挠我,装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秦扶摇便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韦湘把鬼们撞得支离破碎,她却是小心翼翼地躲闪过每一个鬼,小心地道歉,又要注意韦湘的步伐,落在后头走得很是狼狈。 停下,四周却是一片荒芜,再看不见那些阴间的苍生走动时,韦湘回身,将蜡烛端在身前:“我点起这蜡烛就会到这儿是吗?” 点头。 “这蜡烛是只能我和你约定的那个么?” “也可以多约定一点。”秦扶摇小声道。 “真不值钱。”韦湘瞪圆眼睛凝视那片火焰,“别约定了。” 秦扶摇默然无声地点头。 “现在说说,那些恶灵为什么说我是她们那里的。” “我不知道。” “撒谎。”韦湘声音加重一些,“这次,我不会点起蜡烛了。你也不要阴魂不散地来找我。让我自己看看我到底活的是个人还是个鬼。” “是人!”秦扶摇便急道,上前两步将蜡烛攥紧,“是人!你已经是人了,不必因为这些事情——” 她还没说完,却突然意识到韦湘的眼神很疲惫,于是闭口不言。 “欺瞒,撒谎。我嫁了个鬼,还是个女鬼。女鬼欺瞒我,女鬼的家人等着用我的命换回你。”韦湘抬起眼来,“一个德性。” 秦扶摇缄口不语,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嘴唇翕动半晌,却只有一声短促的叹息。 韦湘将蜡烛放在唇边:“别来找我了,烦透了。” “我说了,你也不会变得高兴——”秦扶摇极快地道白,韦湘眼皮一抬,没理会她。她便又补充,生怕韦湘真的吹熄了那蜡烛,便再也不来见她,“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就想办法找到邱婆——” 韦湘还是不予理会,顿了顿,将蜡烛吹熄了。 秉烛夜游03 四周重归黑暗, 只剩个蜡烛头。 她将蜡烛头细细地绞碎了, 扔得到处都是。那些细碎的, 微小的东西便如风消逝, 不见踪迹。 又是个辗转无眠的夜晚, 韦湘睡不着又干坐了一晚上,披了衣裳坐在炕头。 莲老六说要去赴宴, 大清早地收拾东西, 收拾礼物,六人抬的大箱子, 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那边院子嚷嚷得要沸腾起来,韦湘耳朵一支, 听莲老六说那家是县令的外甥成亲。县令就一个外甥, 韦湘心里纵横一划, 把县令他外甥家里那个点定住, 正巧在城里东北处。 “老六爷去赴宴可有陪伴?”她过去压住箱子,把莲老六截住。莲老六正巧在穿外衣,换了四五件都不合适,回头瞥她, “你个大脚丫头去做什么?” “县令外甥娶了个小金莲咯?”晃悠在莲老六面前, 看他一身衣裳, 粗粗一扫, “换那件月白的, 这件俗气。”说着从丫环手里抢过了衣裳, 往莲老六眼前晃了晃,点点头。 丫环愣愣,便过去给莲老六换上,莲老六从丫环的肩头看过去,韦湘眼睛一弯,他吹胡子瞪眼地想训斥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那你跟着。” “我也想见识见识人家小脚是怎么走的。”韦湘抚掌一笑,“棋画,你回去告诉文琴,今儿你们休息,我去见见世面,回来时我想吃羊肉,要辣一些的。” 府里下人都知道莲老六对韦湘说着嫌弃,实际上极为纵容。韦湘搬来不过两三天,什么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吃食都拿出来放进厨房置办,平日里不打理的花花草草也都修整好了往韦湘的院子搬去。有知情的人大都去了乡下,剩下一点,也随同莲老六缄口不言。只剩下不知情的人以为莲老六换了口味,开始喜欢大脚了。 莲老六不发疯还好,发起疯来众人都不大消受得起。因此家里碰巧若是有个什么事,大丫头们便先来找韦湘了。韦湘也不知道莲老六怎么看自己如此顺眼,但既然是白来的,她也不追究什么因果,单单享受这些了。 因为莲老六对她极好,她也就常来和莲老六说话。莲老六一个人呆着难免孤寂,老人都喜欢儿女绕膝,她过来说说话,莲老六骂她,一边骂着,还是给她讲这里周围的好吃的好玩的,如数家珍,又将自己的藏书都给她看。虽然偶尔说话不明所以,但韦湘心里还是喜欢这老头的。 最喜欢这老头的原因还因为莲老六万事好商量的口吻,她总疑心莲老六什么都知道,但莲老六看见小脚女人走不动道的德性又让她颇为怀疑。思来想去,还是没对莲老六说太多,但想做什么,莲老六似乎总是一股东风,不加阻拦,却还推动她一点点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才上车,她就表明自己不过是想回城东玩耍,并不想看什么小脚女人。还请莲老六对其他人说是去赴宴了,她到什么时候如何如何和他汇合。 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和小脚如何好的说教,但最终韦湘还是在路上悄悄地走了,一拐,就像是风一般杳无踪影。她毕竟是在城东混着长大,最精明的捕快也不见得能找到她。 脱离了文琴和棋画的眼,她终于感觉自己一身轻快。 秦府里,朱颜又写信给大爷。梅花已开,如何如何,想想秦家老大的样子,朱颜笔锋一错,又想起了许若鸢来。许若鸢对大爷的情分究竟是如何呢?在家里看管久了,也不见有人禀告说许若鸢给大爷写过信,也没听说有什么逾矩之事,哪怕是二人单独说话也未曾有过。如此想想却是超出自己想象的范围——自己不清楚这人要什么,怎么能对症下药?她简直全无办法,只能和许若鸢胡搅蛮缠,小胜常有,最终她还是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赢许若鸢。 身边时常有个人靠着倒是习惯,但心里不免还是多些警惕。这人要的若不是大爷,想必就是更大的东西。 她心里疙瘩,面上却不能说。任由许若鸢把她这里布置了占满了,却没有还手之策。 她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只有闲暇时才能想起这些。她落款规规矩矩写自己的名字以及全家,搁笔,重新思索起从文琴那里来的消息。 韦湘半夜出去?半夜出去做什么?文琴为什么不跟着?这没头没尾的消息让她心中膈应,抬脚要去莲老六那里,家里的事情又走不开,大爷的信里有一半都在问秦扶摇如何,她如何交代? 实在郁卒,披了层鹅黄的暖被捂着,屋子里熏香是许若鸢的味道,她不必抬耳,就又听见许若鸢的响动:“你们几个天天倒像是活死人似的,没点儿精神气,把池子里的叶子堆起来烧了去——大奶奶不让?她是金鼻子咯这么娇贵,若不烧了,等烂了发臭就又要说,这院子又不种花,堆着干什么?一个个吝啬鬼,跟主子一样样的!” “……”朱颜起身,恰巧迎上正冲冲地走来的许若鸢。 带了三分笑意六分得意一分狡黠的笑在脸上一露,许若鸢迎上前来:“你这操劳鬼天天忙都忙不完的事情,还站起来迎接我做什么,都认识这么久了。” “我手头有件事请你帮忙。”朱颜低头将先前写好的另一封信递给她,“劳烦你帮我送一趟,去莲老六那里。顺带问问文琴,韦湘大半夜的去哪儿了。” 秉烛夜游04 下了车能瞧见有座望楼, 贴着墙根走过两条街朝西拐就是杂鱼集市。那边的街道乱七八糟不像个街道, 每张面孔也都长得低声下气。韦湘有些时候没见过这里的这群人, 乍一看甚至觉得陌生。细细打量, 才能将记忆中的人名和这些人的脸对上号来。 等她都对得差不多了, 目光投向她的人也不少了。她一身衣裳一看就不像是来这里的人。乞丐盯着她虎视眈眈,过来讨要吃食时她瞪了一眼:“王干头你连奶奶我都不认识了, 哪儿是个好去处自己塌着去, 不要来叨扰我。” 乞丐细细打量,脸上眉开眼笑:“你富贵了也不能忘了我呀, 那会儿跟你一块儿闹腾我还摸过你屁股呢!” 众人就大笑起来。 “放你娘的屁。”没了遮掩, 韦湘的脸就跟着变了。又不是和秦扶摇这种读书人说话,她自然口无遮拦, “你爹骟驴的时候把你也骟了, 说话不像个人。” 众人的笑声就更大了。 “贵人回来是做什么?”有人问, 她便引入正题:“我干娘把我卖出去了就不见人了, 想找她找不着。你们谁知道点儿风声?”说着就近往茶摊上一坐,“老乞丐不跟我说。” “邱婆大发神通,升天飞走了。”有人这么说。被她骂回去了。于是众人七七八八地聊天,有的说那会儿还见邱婆在街上买鱼, 跟人大吵了一架, 有人说还见她在家里糊纸人。零零碎碎地说了不少, 时间都完全不同, 没人有个正形, 她想自己这是发什么疯。 “你问邱婆怎么不问她徒弟, 今儿个我还见老乞丐出门给人治病去了?他肯定知道。不跟你说肯定是有鬼。他可是邱婆老相好。” “又放屁了不是?”韦湘把脸一板,“你好好说句话奶奶我兴许开开恩赏你一个两个钱,你再给人嚼屎我真给你骟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最先开口的乞丐,他抠抠肚皮满不在乎地笑笑:“哎,他天天晚上出门去,哪个讨饭的大半夜出门?跟鬼讨饭去?我上回见了还叫他声儿叔,问去哪儿嘞,好家伙,一哆嗦,身上一股子香,跟你身上一个味儿。” “又瞎编。”韦湘觉得自己也得不到什么消息,起身,扔下一把钱,往邱婆家中去了。 老乞丐恰巧不在,她翻墙进去,衣裳划破两三个口,将炉火添旺,扯开一张草席坐定。 能问出什么来?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来也没有半点益处。 何况还是因着那骗子的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撒了谎奔来——她可真是疯了,一边说着别人是疯子,又一边信了人家的话,到头来让自己反而成了愚拙的傻子。 骗子傻子可真是绝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冷冷地嘲笑自己,在愈发暖和起来的破屋等老乞丐回来。 这屋子里的味道和秦府的味道不同,秦家的味道都是许若鸢的味道。许若鸢的家里时常点着各样的熏香,她说不出名字,但整个家里都是许若鸢挑选出的那味道。香气很淡但又极特别,她嗅嗅自己,又嗅嗅老乞丐屋子里一股臭气,脑子里一下子闪过那小乞丐说老乞丐身上的香气来。 等她真闻到这股子香之后,便勃然大怒。抬起眼,老乞丐正巧点了灯,黑暗中亮出个锅盖大小的圆。老乞丐凝视她,她也凝视老乞丐。片刻,对面的人笑道:“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不是找秦家一个家丁就随便把我叫去了么?”说着从炉子上拿下烧热的铁壶,往自己的破瓷杯子里浇了一股热水,泼出窗外,重新倒了一杯,端给她。 “你身上什么味道?”韦湘对老乞丐还是很信任的,自由以来她就和老乞丐和邱婆共同生活。 “……”老乞丐顿了一下,“什么味儿?我身上除了臭还能有什么?” 韦湘没说话,打了个哈欠:“你去哪儿了?” “要饭去了呗,你今儿怎么回事?莲老六就容着你乱跑么?”老乞丐哈哈一笑,从怀里展示给她个干馒头。 她凝视老乞丐,缓缓起身:“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莲老六这儿?” 老乞丐愣了愣。 “这事除了朱颜许若鸢周允业,就只有我身边几个丫头知道,别人也只是知道我要出去,不知道我是去哪儿——你怎么知道?”韦湘将草席一卷,“你瞒着我?” “啧,你看你,大惊小怪,我不是去过一次秦家么?好歹是贵人,攀交情常去。” “周允业屋子里没这味道。你不是去见了朱颜就是去——”韦湘把许若鸢的脸回想一遍,觉得许若鸢不大可能比朱颜更关心这事,便把她的名字吞回去。剩下那人的名字在两人中间回荡,逐渐酝酿。老乞丐没说话,搓搓手,“你不要瞎猜。” 抱紧了草席想一把扔出去,最后却只是甩回炕上,韦湘摇摇头,便大步出去了。 “绝非你想的那样!”老乞丐开门想追出去,却被韦湘拣了块儿石头砸了。 “你也要害我。我谁也不信。”韦湘突然想到,当初将自己嫁到秦家,就是邱婆的意思。 于是心里更凉了半截。邱婆就是要害她的主谋?好换回秦扶摇? 她不信,她不信。 她自小就和邱婆一起,邱婆是她干娘,秦扶摇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富贵人家的会认字会念书的公子哥儿——若邱婆不知道那是个姑娘的话。 手上一紧,竟然将路边的墙皮生生地抠了一块儿下来,指缝间都是碎土坷垃。她捻了捻手指,合上眼,半晌镇定下来,贴着墙根走在傍晚的杂鱼集市中。 天色愈来愈暗,伸手不见五指。离和莲老六约定的时间不远了,她在街边买了盏纸灯提在手里,匆匆地行走,前面却又变了一番天地。 她知道后面肯定有个人傻傻地跟着,于是抬手便要将灯扔出去。 那纸灯飘飘忽忽,在空中游荡,平稳落在她脚前。 她只得回头,秦扶摇又是一身男子打扮站在一片静寂的黑暗中,默默凝望她。 “你前面那条街有些不学无术的浪荡人,送过这条街刚巧能避开他们。”秦扶摇躬身一礼,像是从前见面一样。 “换回昨儿个那身衣裳,你这样更像个纨绔子弟。”韦湘极为挑剔地瞥她一眼,“不伦不类像个戏子,死都死了,装成男人也没什么用。” 秦扶摇被她说得很是窘迫,退后两步,不敢看她。 韦湘低头拣了灯,默默前行。也不责怪秦扶摇怎么私自就立下了什么约定给这纸灯另外的含义叫她又入了一趟阴间。她可不想被那些不正经的人搅扰。 身后像是有个尾巴跟着,她颇为不自在,总像是被人跟踪了一半:“你走在我后面是想吓死谁?” 秦扶摇又被骂了,愣愣地看她,半晌,在她眼神的示意下,小心地挪到她身侧,隔了一臂左右。回头,十分惊奇地看这角度,并肩而行实在是对她的特别恩赐——她眉开眼笑地和韦湘同行,韦湘时不时一记眼刀子剜过来她便收敛脸上止不住的笑,一路看着她也被她一路瞪着,竟然像是从前。 一路送到韦湘和莲老六约定的望楼下,秦扶摇停下,鬼们在身边川流不息,也不知阳间的这里是否有灯火可照前路。 秦扶摇一时不想告诉韦湘到了,但她终究还是停下,指指韦湘手里的灯:“到了。” 韦湘低头瞥了一眼纸灯:“以后别乱约定。”说着便要吹熄灯里的蜡烛—— 肩头却突然一沉,面前胆大妄为的女子垂首,将头枕在她肩上。 蜡烛熄灭了。 秦扶摇消失了。她怔怔地回头,莲老六的马车正巧轰隆隆地碾过来,一声短喝,莲老六探出头来:“巧了,等了多会儿?我还寻思你会叫狼叼走呢!” 秉烛夜游05 若是有个极相信的人背叛了她的信任, 她便觉得每个人脸上都大写了叛徒二字。 韦湘认定老乞丐坐实了背叛的名头, 心里凉了七八分, 又想起邱婆这至亲的人也有着帮凶的可能, 心里就不免生出焦虑来。莲老六又挤兑她时她也没几句搭腔, 惹得莲老六也安静不少。 才进别院,只见棋画一人来迎接她, 拆了珠钗散了发, 对镜看自己木木的神色时,文琴端了水盆进来了。 “你今儿去哪儿了?怎么奶奶回来都不知道迎接?”棋画率先呛了她一句, 文琴不予理会。 韦湘便陡然想起先前从卫燃口中听见文琴是朱颜的眼线这码事来。 和老乞丐联系的大约就是朱颜了, 若是朱颜想知道什么,她自然不会阻拦。反而自己请求出来, 朱颜答应得如此爽快, 也必定有她自己的打算在。 时至今日, 她一直生怕朱颜的什么法子在自己身上有了成效, 便四处奔走劳碌,却没想过顺着朱颜的意究竟能瞧见什么?她只要抱定自己不会平白地死了就是了。 想到这里不禁暗骂自己蠢笨,对文琴也多了些和颜悦色。 回顾之前,她想起之前第一次到莲老六府邸的路上, 才过了那脂粉臭气的脂粉坊, 到了米碗河上见了小船, 随口允诺了文琴出来瞧瞧。 这么一想她简直迫不及待, 但面上还要装出主子的镇静来:“外面的世界好看得很, 改日带你们偷偷出去玩玩才好。” 棋画抿唇一笑, 边叠衣服边回头来笑:“从前三少爷也偷偷出来逛,不过当年老太太管得紧,我也出来不了几次。这次真能出去,可一定得带着我!” “带你做什么?你那张脸板得像墙似的,我看你只会扫兴,奶奶才不肯带你去呢!”文琴便又呛棋画。 棋画笑着不作声,心里笃定韦湘是要带她去的。 “那就文琴跟我去吧,棋画看家,下回带你去。” 文琴露出得意的笑来,棋画便愣了愣:“这可是个小丫头片子!” “总比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好。”文琴便反唇相讥,两人又吵起来,惹得韦湘头痛,把她们统统撵出去,落得自己清净。 去哪里呢?她心里又很疑虑。若是文琴只是来监视她的?而真正要为朱颜做事的另有其人呢? 掐指一算,她点了根蜡烛。 “秦扶摇。”她轻轻喊了一声,期望秦扶摇能聪明一些知道这是该出现的时候。 但等了半晌,那蜡烛烧了半截,也不见鬼出来,她愤然吹熄蜡烛,为自己这点儿轻贱的期待咬牙切齿。 虽然叫秦扶摇来不是要找她,而是要去找卫燃——但是这么拿人家使唤似乎也不太妥当,她后知后觉地判定自己是个女扒皮,便极为自觉地躺下了,停了那让卫燃帮忙查看查看这群人究竟哪个是朱颜的眼线的想法。 背过身子睡去了,窗外有个人影缓缓地晃动,默默地进屋来,掖好被子,将蜡烛端在手里,端详片刻,又放下。 莲老六如干鸟,坐下总要展开枯瘦的双翼维持平衡。坐在椅子上像鸟落在地上,轻盈地将椅子挪了那么半寸左右。韦湘撑脸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吃饭,把每颗米都分别夹起来缓缓往嘴里送。 “这好玩的地方。多。你去玩,没有。”莲老六说话刻薄,眼睛一斜,看见文琴,“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脚丫子裹得丑,我认识几位高人,给你重新裹上一圈,保管你嫁个贵人换条命,不用伺候这丑丫头。” 丑丫头自然指的是韦湘。 文琴摆摆手:“老六爷说笑了,我伺候奶奶就心满意足了,这嫁人的事情还远着呢!” 莲老六嗤之以鼻。 “我来的时候见米碗河上有人在船上放风筝,是什么说法?”文琴高高兴兴地问,韦湘支起耳朵来听。 “米碗河不大也不长,使船的好手一甩手打死一大片。开春呐,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人家别的城郊好风景,咱们外面一堆野坟,放着不好,有那船家招徕客人,就在船上放风筝,放起来就划船快跑,风筝就飘得高——后来有人不服,久久一起放了,弄到这会儿,花朝节前后河上密密麻麻都是放风筝的。你想去?没啦,哪有人大冬天这冷风里给你放风筝,想看?明年去瞧瞧。你这也不像本地人啊,你老家哪里的?” 文琴便笑:“我自小被卖到这里来,不常出来玩,以前只是个粗使丫头,更是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么?” 韦湘略略抬抬眼皮:“我怕水,不去。” 莲老六突然怔了片刻:“是,是,你怕水,你怕水——”他揉揉额头,“老了,都忘了。” “我是第一次说。”韦湘道。 莲老六又长噢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我老糊涂了。” 文琴便怏怏不乐起来:“我们来的时候也不见河上结冰,那些船家都是做什么呢?” “快到放灯的时候了。放完灯河水就快冻上了,最后一笔,就等着回家过年咯!”莲老六缓缓起身,“改天想出去放个灯就去吧,替老头我烧一个,我也快死了。” “老六爷长命百岁呢!” “记得替老三烧一个。” “知道了。”韦湘目送莲老六出门,回身柔柔地笑,“我们明儿个晚上去,你觉得怎么样?” 秉烛夜游06 好像撒了满街的灯火, 处处亮得不像尘世。韦湘和文琴穿梭在众人间, 在灯上写了秦扶摇三个字。 字是她写的, 但不是那么想放出去。 在河面上放灯的活动一年也不过这一次, 将对鬼魂说的话放出去, 河面结冰,就冻了这一年的祝愿, 河水在冰下就将这些灯送入地府。 人们是这么说的。 对秦扶摇她有什么可说的话?无非是大大的骗子二字。 但当着文琴的面, 也不知文琴到底认不认得字,不敢瞎写, 正面写了秦扶摇三个字, 背面就开始犹豫。店家前面刚招呼了她,后面招呼别人, 回过头来就忘了她, 以为她不认字, 便好心地要帮她写。 她正要乐得自在将灯推过去, 却又顿住了,揽了回来,默默写了一行小字: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边恨恨地想着秦扶摇连男女都能混淆了, 还让自己困扰这么久, 又恨恨地想着秦扶摇什么都不同她说——边写边避着文琴, 文琴想看看她写什么:“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花木兰的故事。意思就是虽然我孤身一人在家, 但也能持家, 能像木兰一样撑起门户来。”她随口胡诌, 转头找了个缝儿钻进人群,往河岸去了。 岸边虽人多,但也并不拥挤,到了河边,韦湘将灯放出去,回头等文琴放灯。一回头却见刘二郎在和文琴调笑,脸上的笑很是刺眼。 她便要上去和刘二郎说道几句,刘二郎却走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我们秦家三奶奶吗?”刘二郎自小和她相识,一同玩耍,又都是卖馄饨的,两人见面也不必惺惺作态。一开口阴阳怪气,韦湘不予理会这话,转手将文琴拉过来,“你调戏小姑娘做什么?” “想调戏你也调戏不得呀!”刘二郎咧嘴一笑,“吃碗馄饨不?我挑子还在那儿立着呢。” “不吃。”韦湘转过头打量河面一片漆黑中,繁星一般的河灯盈盈地亮着,缓慢而不舍地漂向下游,“今儿这么晚了还出来?” “王干头说今儿是放河灯的日子,隆康寺的和尚们都出来坑蒙拐骗,有钱人多,过来捞些。”刘二郎努嘴,不远处几个光头和尚正在化缘。 “我们家那老乞丐最近怎么样?” “我又不大见。”刘二郎笑,“你大晚上出来,秦家那些奶奶爷爷的不说你?你也是嫁出去的人了,还以为跟以前似的。” “关你什么事。”韦湘狠狠剜了刘二郎一眼,“文琴你少跟他说两句,没个正形。” 文琴手里的灯还没放出去,手里提着,见韦湘跟她说话,一个猛回头,却不小心将灯掉在了河里。 她的灯还没写字,便急了,也不顾及河岸脏,趴下探手要去捞,身子前倾了不少,简直要把自己泡进河里去。 韦湘生怕出了人命,但又实在怕水,回头要找刘二郎帮忙,可刘二郎看见文琴露出的一对小脚又觉得自己冒犯,别过眼和人说话去了,没看见文琴快要栽进水里的样子。 她便喊了几声,可人声嘈杂,实在听不清她喊些什么。 倒是有人往这边看,好奇是什么样子。 人们定睛在她们身上,就看见两个女子一个蹲在岸边,一个趴在岸边眼看就要埋头进去。那蹲着的女子想把趴着的拽回来,却不小心一下子栽进河里去。 文琴终于摸着了灯,衣裳湿透了。爬起来,旁边的人是早就看见有个女子落入水中。 韦湘呛了两口水,被无可名状的恐惧攫取了,她怕水,她想呼救,却又被呛了两口水,扑腾着水面,却只能不住地下沉。 一个和尚远远地看见了,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便一头栽进水里。 文琴愣了愣,回头看刘二郎。 刘二郎纳闷地看看文琴:“你那灯比你主子的命贵重么?” 文琴却不说话,半晌,她大哭起来:“有和尚去救她了嘛——她死不了的——” “你是故意的?”刘二郎陡然觉得可怖,他一把攥住文琴,“你知道她怕水,那是你把她拉下去的?” 文琴却哽咽着哭泣,说不出个成形的句子。 刘二郎只恨自己不熟水性,呆呆地看河面,却发现无论是和尚还是韦湘,都没了踪影。 河面上只剩暖暖的一片黄。 秉烛夜游07 漫长无比的黑夜。 韦湘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候, 身边灯火通明。 躺在地上看穹顶, 眼神一转, 一张硕大无朋的金脸子和她遥遥对望。 佛像。 佛喜欢给自己贴金, 说着钱是俗物还要拼命在自己身上贴, 用这种世人都能想到的办法彰显自己的价值。 韦湘嗤之以鼻。 但是想到自己躺在人家的地盘上,兴许是个有关的人救了自己。于是心里不再嘲笑了。 她把记忆回溯到见自己栽进河里以先, 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文琴在哪里?说着要跟着文琴的脚踪察看朱颜的意图, 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得自己一个人。 身上有些软,不像是自己的。 她等待身体重新有了坐起来的力量, 才从地上起来, 才发现自己置身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该是——隆康寺? 是了。刘二郎说隆康寺的和尚都出来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和尚不下水救人都有些说不过去。 她忘记了自己为何害怕水, 却实实在在地被这样的恐惧攫取, 好像一身冰冷的泥缠裹, 被水草束缚。 回忆起水来,就只能想起有人摁着她,把她的头死死压在水里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觉得水下是个可怕的世界,她却不记得在今天之外自己有什么溺水的经历。 终于有了力气起身, 环顾四周。 “施主要用斋饭吗?”有个声音传来, 却没见人影。她微微沉吟:“多谢了, 不用。请问哪位高僧救了我?” “佛。” 这可不是胡扯呢。韦湘心里不以为然, 面上还是装作虔诚地感谢一番。 “那能否劳烦您帮忙问一问, 我的婢女可曾跟着我来?” “施主一人来。” 韦湘蹙起眉来。文琴一点儿都不关心快出人命了这回事儿?难道她还能在这时候和刘二郎抱着胳膊看戏不成?难道文琴也掉进水里去了? 她便急忙起身, 一定要找到那个救她的和尚问问。 那个救她的和尚身量不高,浓眉大眼,听她问完,回想一番:“是不是一身湿了的那位女施主?一身绿衣裳的?” “正是正是。” “小僧下水之前,见她在岸上站着,想必无碍。” 告别和尚,她突然心里一冷。 文琴是故意的? 那么文琴是故意让自己去死么? 还是说她吃准了会有人救自己? 过了一会儿,有人将韦湘的衣裳拿来给她,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不是原先的衣服。 于是看哪个和尚都不大对劲。 “寺里有做饭的女施主帮忙换了,还请施主不要误会。” 韦湘却不屈不挠地要见那位女施主。惹得原先那和尚一阵皱眉:“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你说说和尚庙里怎么是女施主给做饭?不成,我的清白若是毁在这儿了可要叫人笑话。” “不可对方丈无礼!”有个小和尚拦阻她。 原来一开始装神弄鬼的那和尚是方丈,她打量一二,放缓了口气:“我不是存心为难各位,只是我这里里外外都换了,你们说是女人换的,我怎么能放心,不过是想见上一面,好当面谢谢,也放下心来,证明各位不打诳语。” 方丈看她一眼:“实在难办,那位女施主是有特别的要求留在寺内,并非老僧愿意。” “哦?那我若是也想留在这儿,得提什么特别的要求?” 韦湘见众人遮遮掩掩,愈发觉得有蹊跷。本就心中郁郁不平,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又看见众人这样子,便更要察看一二。 “女施主不要为难——” “我没有为难你们,只是还请你们不要为难我。那个女施主是杀人越货犯了法要皈依佛门,也不该在你们这里,隔壁县城就有个尼姑庵——” “那位女施主不愿见你。”方丈长叹一声,“莫要强求。” “那她认得我咯?我偏要见了。” 她愈发觉得这是朱颜的安排,眉头拧出个疙瘩,一定要见见那人,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认识自己还看了自己的身体换了一身衣服又不肯见自己的。 总不能是藏在这里的秦扶摇吧?没听说寺庙收留鬼的。 和方丈拉锯,众人都不再答话,她便惹是生非,扯下佛前的长明灯,将灯油撒了一地,又另拿了一盏灯,在这大殿泼了不少油。 众人还未来得及拦阻,她便抬腿踩在个蒲团上:“我今日若见不着那个什么女施主,我就烧了你们隆康寺。” 小和尚忙做一团要擦地,方丈叹息一声:“你和那位女施主一样难缠。戒心,把那位女施主带过来——” “若她不肯来怎么办?” “你执意要见的话,她也不会不来的。”老方丈长叹一声,吟诵一声佛号,“佛普渡众生,唯独你不是众生。” “我是鬼咯?”韦湘冷笑着反问。 “鬼也不超乎三界之外——”方丈默默看她,“你不是。” 你我的恩情01 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么是什么呢?韦湘搜刮脑子中一切, 脸色煞白。 僵尸。 她摸摸自己, 揉揉胸口。 一起一落, 心跳虽然如脚步加快, 但还是平稳有力。 老和尚就会放屁。 她放下心来。目光投向四面八方, 看看那个所谓的不愿见自己的女施主会从什么地方出现。 把心里那点害怕的东西翻腾出来琢磨,想起邱婆从前指着三界众生如此对她说:“仙, 人, 鬼。这是三界。三界之外有妖,有灵, 有僵尸, 这是三界生出的邪物,不在三界以内。” 人间能生出的只有僵尸。她既然不是, 也总不能是个妖精或者是恶灵。恶灵从地府来—— 突然她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秦扶摇书房的那些恶灵曾经说, 自己曾是她们的一员。 但恶灵从鬼来——她若是恶灵, 那她是什么时候变成鬼的?她自生来到如今, 一直活得稳妥,除了遇见秦扶摇就发生些稀奇事情之外,都平安地活到现在。 现在突然要她看看自己是个鬼变成的恶灵不知道通过什么法子变成人,她如何能接受? 脸上冷汗就顺着脸颊淌下, 方寸大乱, 心神不宁。手心汗湿, 抬头看那大金脸子就愈发可憎起来。 “女施主不肯到大殿来, 请姑娘到后院去。”有个小和尚来, 方丈看她, 她点头,随着那和尚去了后院。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还是恶灵?可心跳却全然真实。 突然她按着墙,顿了片刻:“小师父稍等,请问茅厕在哪里?我有些不大舒服。” 小和尚回身,想了想:“我们的茅厕都是些男人,施主还是再忍忍。女施主住的别院有,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快些。” 说着便加快了脚步,踏着风似的,不一会儿只剩了个更小的影子,见她迟迟没有跟上,便停下等候,回身,像个小旗杆一般挺拔。 她远远望着,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是从前的执拗吗?是对自己莫名地换了一身衣服的气愤吗?那个女施主到底是谁呢?她自己心里是不是模棱两可有那么一点答案呢? 最终她在害怕什么呢?是因为自己虽然是个活在人世的人,却和过往的自己并不知情的一切陌生东西割舍不清? 深吸一口气,冬天的冷风沁入喉咙,逐渐沁透四肢百骸。变得凉了,心里就镇定许多。 脚步勉强挪到小和尚身边,小和尚便指着不远处一扇紧闭的门:“那里便是了。女施主从来都不大肯见我们,您非要见,我们也费了一番周折。” “是我失礼了。” 无论自己是人还是鬼,还是别的什么,超脱三界的,三界之内的,也没有太大关系。 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做好了去见那个陌生人的准备。 顺着一条枯枝错生的小道到了门前,小和尚便告退了。 她叩门三声,有个女人开门,和她四目相对。 愣了片刻,她便笑了起来:“嗳,是你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一群老秃子占我便宜。我看他们都恨不能把他们千刀万剐,这么看倒是错怪人家了。” 对面的女人一双小脚如钉子一般钉在地上,脸皱皱的,眼神却清透。头发梳得光亮,把头皮绷得死紧。眉目长得和韦湘颇有些相似,但全然不同。全然相同的是那股子尖酸刻薄不近人情的气质,都是不讨好的那类女人。 正是说着走亲访友杳无音信的邱婆了。 邱婆迎面一笑:“哎,我走亲访友来了。” “原来你和老秃子有奸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多有得罪了。”韦湘肆无忌惮地开着邱婆的玩笑,开门挤进去,回身关上门,打量四周。 小院像邱婆从前住的院子一般整洁,地方不大,正中有棵槐树。两间正房,没有太多东西。正房门大开,两张方桌拼着,上面搭着长长的白布。 “别埋汰你干娘。”邱婆呸了一声,“你怎么到这里来?” “我呀——”韦湘本打算原原本本交代一番,但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老乞丐身上那股子味道。老乞丐和邱婆都说是走亲访友,结果却在这隆康寺内。而且——若不是自己闹了起来,邱婆还不愿意见自己。主张将自己嫁到秦家的也是邱婆——能给人把死的活的换了命的也是邱婆(这十里八乡的也没有别人能做这事,邱婆名声不好,在刘二郎嘴里变成了去坟地背死人给人换命,也是因着她能给人换命的缘故)。这种种因果都堆积到一处来,韦湘的舌头便转了个圈。 “我嫁到秦府活得虽然滋润,但也太过无聊,再一个虽然嫁了个死人,可死人偏偏还没投胎去,和我天天聊天——我呢,虽然觉得这是个死人,懒得搭理,但日久生情吧,看他也可怜。所以想想去替他放个灯。结果我笨,不小心栽进河里去了,就米碗河,正巧有几个隆康寺的小秃子看见了,便救了我上来,到这里——我醒来看见身上衣服换了,就问了起来,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韦湘把前面的因果都埋藏起来,随口扯了一句说自己和秦扶摇日久生情。 说完也不觉得害臊,觉得在那大金脸子的注视下,秦扶摇区区一个书生鬼,也不会过来,听不见。她当然怎么编瞎话都可以。而邱婆呢,就更是不会在意她这措辞不像个姑娘家了,两人交谈你来我往都极尽粗俗之能事。 事情大约如此,只是隐瞒些,并没有撒谎。脸上神色如常。 两人相伴进门,她才瞧见桌上并不是白布,而是长长的纸,上面抄满了佛经。 她有意开口挤兑邱婆是道家弟子最后背叛三清去看如来的脸色,但见邱婆蹙眉思索,便将话又吞了回去。 “我见你衣服湿淋淋的,怕你染了风寒,正巧我有几件衣裳你能穿,也并不老气,就给你换上了。你是嫁人的人了,也不用这样害臊。”邱婆坐下,给她倒茶,转手将抄经的纸撕了一大块下来垫在杯下。 “虽然我嫁人了,可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说我懂什么?我能有什么不害臊的?”韦湘说这话颇有些脸红,但想想也是事实。秦扶摇是个鬼,还是个女鬼,她们能干什么?最近的不过是秦扶摇凑近她,揽着她在怀里一起看了本书……尽管如此她还甩了秦扶摇脸子把书摔过去,没什么旖旎可言。 邱婆脸色不变:“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那我什么时候不是的?你告诉我。我怎么不知道?”韦湘终于抓住了邱婆顺口的漏洞,虽然这漏洞本身她并不是很高兴听见罢了。 你我的恩情02 黄花大闺女的概念就是, 没出嫁就还是黄花大闺女。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韦湘这辈子除了秦扶摇没有嫁过别人。也没让那些混小子碰过身子。偶尔曾经有混小子想对她动动手脚, 被她抠得脸上开花, 就再也没有人打她的主意。而生来这么久, 出嫁以前, 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没有神智不清就失身的情况。 而且寻常人, 以及韦湘了解的邱婆, 也不会拿女子的贞洁开玩笑。 所以韦湘认定这句话是事实,是邱婆对自己隐瞒的一项。 然而她非常不高兴。 这让她在秦扶摇面前抬不起头——秦扶摇虽然是个鬼, 在娶她之前人家也是好少年。可她就不明不白地已经不是大闺女了, 以后欺负起秦扶摇来未免就理亏。 虽然脸上倒是看世俗如粪土,对什么都挺无所谓, 但韦湘骨子里还是挺希望自己在世人要求的原则上守住些什么的——她又不是脂粉坊里的女子, 总要有差别的, 虽然是个大脚姑娘, 但总是个正经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大脚姑娘啊! 韦湘忍着脸上快要号啕起来的表情,故作轻松地问邱婆自己这不是大闺女的变化是如何如何。 邱婆却笑道:“我开玩笑呢。你不是和鬼日久生情了么,谁知道你和鬼会不会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变成个女人。” “你放——”韦湘便知道自己真不是大闺女了。邱婆果然隐瞒了些。但她还是忍住了,手上冷汗直冒, 却还是收敛了情绪, 话锋一转, “把我嫁给鬼你是不是特别高兴?还要三令五申让我感恩戴德一下?” “你自己答应的。你不是还和人家日久生情了么?”邱婆咬准了“日久生情”这个词, 把韦湘臊得脸红。 可韦湘的脸红一半是害羞, 另一半就是愤怒和尴尬了。她嘴唇动了动, 简直就要拽着邱婆的衣领子让她别拐弯抹角了大家敞开了说,什么都清楚明白。 可她没有,她知道邱婆若是隐瞒,她直接问,全然问不出什么。 况且,这地方是朱颜引她来的。 “你认识朱颜吗?” “你们妯娌之间应该比我清楚嘛。”邱婆似笑非笑,“喝水,水都凉了,你打小就不爱喝水,看看你那皮肉,干巴巴的,一点儿都不润。” 韦湘咕噜噜灌水,像饮牛似的灌了一气,一抹嘴:“朱颜的皮就润咯?” “人家是美人皮。” “你观察得很仔细嘛!” “之前给你说亲的时候见过她。” “哦?当初老太太就很同意我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大脚姑娘嫁进她们家?” “毕竟谁愿意嫁给鬼——”邱婆盘腿一笑,“你也嫁不出去,正好凑在一起。” “我已经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当然嫁不出去。”韦湘又捡起来说。邱婆却不言不语。 韦湘意识到自己这什么时候献身给某人是个问题。 想了想,她还是忍着害臊,绷着张冷静的皮问道:“那我把自己给谁了啊?” 邱婆还是不说话。 “那我都嫁不出去那么久了,你怎么偏偏非要那个时候担忧我嫁不出去呢?”韦湘开始强词夺理。邱婆却细细地吸溜茶水,不接她的话。她自言自语半晌,邱婆怡然自得地喝了两盏茶,低头将佛经又撕了两三个豁口擦了擦手,将桌上的纸都撤下来,揉了个大团,抛出去。 “你为什么到这里呢?”韦湘还是追着她问,她也不搭理。 于是韦湘将她堵在门口:“你若不说我就烧了这佛堂。” “烧呗。”邱婆笑眯眯,“正好替我出气。这段时间方丈秃子没少气我。” “惹你生气你还留着做什么?你不是道家弟子么?” 邱婆回身,坐在角落,又不搭茬了。 韦湘气得七窍生烟:“那我就直说了,秦府的那两个女人,对,就是你的美人皮和那个对她心怀鬼胎的许若鸢,两人合计着要用我的命把秦扶摇的命换回来,你还记得你以前换命怎么换么?这不就是要我的命么?你可是我干娘,我从小到大和你生活,你就把我的命拱手送给她们,然后眼睁睁看着我死得不明不白?” “我这不是也没答应她们么?”邱婆被她说得有些委屈,老太太坐在角落显得很是可怜。她抬眼看看韦湘,韦湘气得双颊通红,眼里要沁出泪。 她缩了缩肩膀:“我谁也不管。” “你怎么能不管?我是你养大的?秦家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家的人对你我有恩。”邱婆柔声道。 “什么恩情?” “我不说。说了你就要做傻事。” “我总不能傻到拿自己的命去换人家的命吧?”韦湘嗤之以鼻,“快说快说,早说不就好了么?害我都要哭出来——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哭过呢。” “你又不是没干过。”邱婆声音很轻,却让韦湘愣了一愣,“你的玉也没戴,又给出去了么?” “……秦扶摇是个虚影,我看着他可怜,就赏给他了。什么叫又给出去了你说什么呢这是?”韦湘双手揽着邱婆肩膀,晃着她,撒娇似的央求她,“你快说我欠人家什么恩情,欠钱还钱,欠了人情就多还人情,总欠着也不算回事,总不能把命搭出去吧?” “我是护着你——你以为我护着秦家的孩子?我又没养大人家,是你自己——”邱婆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话到嘴边,化成了深深一口叹息,“我在这里确实不是走亲访友。只是朱颜想让我还了恩情,我不肯,一直耗着,她就把我关在这里。不过人情不人情,她也不知道内情。知道内情的老太太也走了,朱颜想从我这儿问出点儿什么,我也不告诉她,我怕我告诉她,她就告诉你,你就会干傻事——你只会叫人操心。” 韦湘依偎在邱婆怀里:“好好好是我的错了,你告诉我呀,我又不会真傻到把自己命给人家不是?况且这全城会换命的就你一个——” “我徒弟也会。”邱婆补充道,“我怕你背着我做傻事。而且我觉得朱颜肯定会去找他的,我向着你,他不一定。” “我不同意他又不能自作主张地把我的命拿了去。”韦湘闷闷道。 “我只怕你心甘情愿地还了这份情,就连个念想都没有,洒脱地去了。”邱婆揽着她,“回去吧,别再来了,朱颜知道了肯定要催逼你。你来了既然有这么多问题,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忘了那些,我活着一日,你就活着。” “老和尚说,我不是三界之内的人。”韦湘眼皮一垂,“那我是什么?” “是人,别听老秃子瞎说。”邱婆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她却是不信,可邱婆推搡着她,她又被邱婆软软的话泡得心也阮阮的,实在横不下心来质问些什么,便决心下回偷偷地来。 记住了回去的路线,便大步地出去了,老方丈站在外面将她送出去:“施主保重。” “我再也不来了,你烦死了。”韦湘故意大声道。 你我的恩情03 从大殿出来, 便见了棋画和等着她的马车。 她提裙下台阶, 路过那些长明灯, 心里像是被照亮了似的。 邱婆能安慰她。她信任她。既然她说自己是人, 那就是人, 她不再为这件事情愁烦。 归纳起来,她还有几个疑点, 第一个, 她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这是邱婆隐瞒她的事情, 而她自己却不记得。第二个, 她欠了秦家的恩情,这恩情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第三个, 自己会做傻事, 还说是“又”, 那么她以前做过什么傻事么?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自己自己精明能干的美好形象,却完全没有不好的样子。第四个,她又把玉送出去了, 那么之前她也把玉给过别人?给了谁?为什么给了别人?怎么又回到自己手里的?第五个, 她对这些事情为什么全然不记得?哪怕做梦也总得有个模糊的影子供自己回忆, 何况是原原本本发生的事情。 如此一想, 她下回定然还要来。 但她又是个急性子, 决心明天就来瞧瞧, 问问邱婆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还不说,就每天来一趟,来得多了,肯定能从中瞥见真相的原貌。 志得意满地上车,棋画见她虽然换了一身衣服,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哭过,却精神抖擞,脸上也挂着笑,便道:“奶奶昨夜可好?” “好得很。”韦湘笑,“你怎么知道到这里来接我?” “文琴哭哭啼啼地回去了,老六爷一问,气得把她打发回家了,又叫我们几个赶紧备车到这里,等殿门一开,便进去找你去。没曾想奶奶自己出来了。”棋画说起来还有些生气,“文琴也太过分了。若不是大家都去放灯,奶奶出了什么闪失,她十条命也赔不起。” “一条就够了,人命都是一条顶一条,没有贵贱的。”韦湘纠正。说完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要把文琴置于死地似的恶毒,便又笑道,“况且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要责怪她了。想必回去反省反省,她以后就不会了。” 棋画冷哼一声:“奶奶总惯着她。” “没有的事。”韦湘笑,“这车是秦家的还是老六爷的?” “是秦家的车。是从西边的店铺拿来的。哦对了,是大奶奶要的,是西肆乙六。” 韦湘愣了愣:“大奶奶特地调了西肆乙六?” “是呀,我们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但人家都赶过来了,我们也不好不用。” “大奶奶有说为什么吗?”韦湘坐不住,屁股上像长了钉子一般坐立不安,左右环顾,这车是她见过的 ,可真正坐上来,又被人说是西肆乙六,就是秦扶摇坐着去了,没带回来,第二天就死了的那辆。 脑子里异彩纷呈地闪回许多画面,可一个画面也捕捉不到。像春日里捕捉蝴蝶似的,网子扑来扑去,最终却什么都没抓到。 “没说什么,就说老六爷看着应该熟悉。”棋画有些好奇韦湘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想想这是三爷从前坐过的马车,就连自己也有些奇怪的感觉,就没再多问。 艰难熬回了莲老六的府邸。莲老六蹙眉等候,叫人把车从侧门带进来。 老头站在门口等,韦湘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才下车想迎着走,便见莲老六眉头紧蹙:“跟我来。” 愣了片刻,就跟着莲老六走了。 两人入内室,莲老六把丫鬟们都撵出去,等只剩二人了,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您……” “你认识那辆车么?” “认得。”韦湘隐约觉得莲老六要把之前隐瞒的事情吐露一二了。 “是我找着的。”莲老六坐下,又起来,又坐下,反反复复,最终也没能找到个合适的姿势,便只好站着,和她面对面,“你想知道我见着的时候是什么样么?” “想。”韦湘被莲老六这焦头烂额的样子感染,甚至自己也有些焦虑。 “满车的麻油味儿。”莲老六突然上前一步攥着韦湘,“遮着一股子味儿。别人闻不出来,我这么大岁数了,一下子就明白了。遮着血。” 韦湘愣了愣。 “别人不知道老三怎么死的,你怎么能不知道?”莲老六说到最后竟然眼眶红红,“可你真的不知道,我认了。我没想到朱颜那个大脚女人还敢拿这车搬出来提醒我?” 这车刺激了莲老六。 韦湘被晃了晃,脑子像是也跟着被晃了似的,有些迷糊。想了半晌,她终于理清莲老六所说的了。 那车里有血,用麻油的味道盖住了。莲老六把车找回来了,朱颜知道,还把这辆车赶过来。 朱颜是为了什么呢?她想了想,突然想起自己是被朱颜的意思引到隆康寺的。所以这车是给自己看的。 但从前自己就看过——那么这次的意思是,要听莲老六的想法,结合起来,就是朱颜要对她说的了。 如此一来她就大概明白了些,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莲老六说秦扶摇的死自己知道。邱婆说的恩情就是这个吗? 她蓦地又想起从前问油铺的伙计,说是三爷自己提走了半桶麻油。 秦扶摇自杀了? 可她人又不在车里。 可她就是死了。 韦湘本来还算理得清楚的思路又被扰乱,像线团被猫挠得乱糟糟的。 “您别急。” 莲老六的眼通红,可见他对秦扶摇的感情极深。 “这女人是要提醒提醒我,这孩子命不好。她是有多想让秦家那一帮人鸡犬升天!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是啊,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所以她断然不是要提醒您,三爷命不好的。”韦湘安慰道。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兴许是给我看呢。” “怎么能是给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正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要给我看——要叫我知道,我才知道我该做什么。”韦湘摇摇头,“所以您带我来,也绝不是只要叫我听听您对朱颜的意见的。” 你我的恩情04 “你说的有理。”莲老六松开她, “嗨, 老糊涂了。” 韦湘静默, 等莲老六说出下文。 她知道, 此时此刻, 莲老六必定要从这带血的车中回想些从前的事情,追溯记忆是件不容易的事。她也要从莲老六的回忆中, 知道自己原本该知道却不明白的。一切隐而未现的事情都要展现在自己面前, 若不是现在看见全貌,就是以后看见。 她一定得知道她和秦扶摇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多联系, 她心中所疑虑的, 困惑的,都要解开。 “我第一次见你, 还是几个月前。”莲老六打量一番韦湘, “扯远了。” “无妨。”韦湘几个月前可没见过这老头?自己这一双大脚也不会让莲老六慕名而来和她见面。 所以她的记忆肯定缺失了一部分。 “还是说该说的。”莲老六清清嗓子, “我见了这车, 是在杂鱼集市。” “那是个很杂乱的地儿,不过我晓得是你家附近。” “我以为秦扶摇去过你家,便去了一趟。遇见邱婆。” 韦湘心里又一动。邱婆。 “邱婆一人在家。你爹病重,她过去看了一眼。准备料理后事。” “没有那么早吧。”韦湘忍不住打断道, “我爹刚去了, 我就嫁进秦府了, 我嫁进秦府, 秦扶摇早就……没了。” “不会记错的。”莲老六双手虚按, 示意她不要打岔, “我问我们三少爷来过没有。邱婆说没有。” “我觉得邱婆撒谎,那边和这神神怪怪有关系的只有她。我总疑心老三的死和她有关系,但又不能随便说人家。我又想到你,就在那里耽搁了很久,一直等到夜里,我也没有见你。” 韦湘又是一簇眉。她什么时候夜不归宿了? “我一直等,邱婆叫我回去吧。我觉得有蹊跷。我说老三死了,韦湘不可能无动于衷。叫我见她。” 嗯?韦湘又是一个蹙眉。她为什么管得这么宽?她这么关心秦扶摇的么? “邱婆把我撵出去了,说对病人不好。” “我第二天又去,你还是不在。我去了一个月,每次你都不在。我心里便对你很生气。” 嗯?关我什么事?韦湘的眉头解不开,她心里全都是疑惑。 “后来你出嫁前,我终于见了你一次。” “邱婆说你病重了很久,把脑子烧坏了,很多事情记不住。我看见你,你也看见了我,却好像不认识我一般,我心里还是觉得你果然是个凉薄的人。” “……” “我问邱婆,老三究竟是怎么回事,邱婆却说不知道。我说肯定和她有关系,她便回答我,说你,”莲老六指着韦湘,韦湘指着自己,莲老六便点头,“说你欠秦扶摇的情。虽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但还是会叫你嫁进秦府去。” “不……姑且原谅我打断一下。我还人情就是嫁进来?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莲老六凝视韦湘,“我也想问问你,你如何还这份情?” “我都不知道我欠了她什么。”韦湘有些哭笑不得,“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恕我直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莲老六叹气,“若你知道,你也不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 韦湘便知道自己真的欠了秦扶摇人情了。心里幽幽叹一口气,愈发觉得日后真是没理发火。 可诸多疑惑又变得更多,她还是看着莲老六:“我若知道,我一定会还的。” “我老头子倒不是一定要向你要什么,只是以为你真知道老三怎么去的。” “您从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莲老六突然一笑,脸上露出个不好意思的样子:“老三带你来,你二人关系甚笃。我看着觉得不妥,老三和你都觉得很妥,我就接受了。” 这段话听得韦湘云里雾里,可她没好意思问。毕竟莲老六不是邱婆。 “你二人常在我这里。”莲老六又拍拍韦湘的肩头,“第一天我见你,我说你是大脚丫头半个人,少吃饭。你这次来,我又说了,可是你不记得了。” 韦湘却因着他口吻中,自己和秦扶摇的亲近而有些失神。 怎么回事呢? 若是真和一个人是好朋友,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呢? 是单单地不记得这个人和她有关的,其他的人,邱婆,刘二郎,王干头,还有其他人,她都记得。唯独和秦扶摇有关的,亲近的,她全然不记得了。 心里却没有半点知道了什么的痛快。与她从邱婆那里出来时的心情全然不同。 心情像块儿铅直往下沉,压着很不舒服,怅然若失,心里生出许多怅然若失来。 莲老六不再说话,她也不再追问,单单这些情绪就已足够让她咀嚼很久。 从莲老六那里出来,回自己的别院,避开棋画,避开众人,避开目光所及的一切人。 房间里却亮着灯。 提着灯的是个白裙的女子,在炕上坐着。见她来了,便匆忙地起身:“你没事吧?我听文琴说,你摔进了水里。” 韦湘看着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秦扶摇便紧张起来:“我不是有意自己出来的。我只是听人说你今天回来,我见你房里没有灯。就自作主张地又,又约定了一支蜡烛。” “你以前也这么窝囊吗?”韦湘又想起自己不是大姑娘的事情,就更忧心忡忡起来,“连我这种人都能欺负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啊,你没有欺负人。”秦扶摇凑近几步,见韦湘没有生气,便将提灯给她。 她木木地接过,注视那盈盈的亮。 “不用再怕了,以后不去河边就是了。” 她还欠着秦扶摇的人情。她这么一想,堆起了层层的忧虑,忍不住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便惹得秦扶摇瞪圆了眼:“你……欺负我一下会不会高兴一点?” “唉。”韦湘绕过她,将灯放在炕头,自己脱了鞋上炕,扔开被褥,随意地把自己裹进去。 秦扶摇坐在她头边,垂头看她。长发极软极柔地搭在耳畔,不像个鬼。 “女鬼。” “哎哎!”秦扶摇忙不迭地答应着。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韦湘凝神她,四目相对。 秦扶摇惊了一惊:“我我我没什么想吃的。” “烦死了。”韦湘翻身,背对秦扶摇,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你不能要求点儿什么吗?” “……没有诶。”秦扶摇认真地思索片刻,“我是个鬼啊!” 韦湘一掀被子,霍然起身,咬了咬下唇,似乎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似的,张开双臂把秦扶摇的头摁在自己肩头。 把秦扶摇又惊得魂飞魄散,她挣开韦湘的怀抱:“你——” “抱你一下能怎么样!”韦湘又凶她,她懵了懵,呆呆地顺从地将头搁在韦湘肩头。 “为什么要这样啊?”她小心地靠着,不知道韦湘要做什么。 “你那天不是主动靠过来了吗?你不是想靠着吗我给你靠着行不行?”韦湘又一把把她推开,“还枕着没完没了了!” 这一来一去把秦扶摇彻底弄傻了。她不知所措地起身,看炕上的韦湘暴躁地将枕头被子甩得乱糟糟的。 局促不安,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局促不安。秦扶摇不知道韦湘怎么回事,她看着因着那灯,韦湘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乱糟糟的狂躁的影子。 “我能……做些什么吗?” “看着顺眼点儿!”韦湘又吼她,吼完了又烦躁地抓头发,又霍然起身,凑近了将鞋趿拉上,提起灯来,“你真是烦死了!” 秦扶摇委委屈屈地看她。眼睛里汪着点水光,嘴唇抿得很紧。韦湘终于拿她没有办法,一头栽在自己的被子里:“我究竟欠你什么啊!” “你什么都不欠我啊!”秦扶摇想哄她,又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况且她也不知道韦湘是怎么回事,想说什么却又无从下嘴,只好很小心地凑近些,将灯拿远,免得烧着被子。 “我真的什么都不欠你?” “真的。” “又撒谎。” “没有!”她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辩驳,又怕韦湘生气,误会自己撒谎,又紧跟着一句小声的补充,“我们都成亲了,不用说什么欠不欠的。” “烦死了!” 一提到成亲,韦湘又想起自己不是黄花大闺女这事来。甚至这事都盖过了对秦扶摇是个女子的愤怒,让她短暂地忽略了她是和一个女子成亲这回事。 她瞪着秦扶摇:“你就不能欺负我一下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吗?” “我要……怎么欺负你?”秦扶摇又愣着。她今天自见了韦湘,就始终愣愣的,弄不明白韦湘的心情。 “啊——你真烦!”韦湘被这呆瓜气死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还了人情才是,对秦扶摇撒气也太过分了。 她撒开膀子便要往外走去,走出没两步,便大步流星地回来,劈手夺过灯,扔在一边,一边解着衣裳,一边匆匆忙忙地说道:“我虽然不是个正经好女人,但我——” 她突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把衣衫又掩了回去,颐指气使地指了指秦扶摇:“你,把衣服脱了。” 秦扶摇愣愣地解衣裳:“你要做什么?” “还是不要脱了。我刚想起来你是个姑娘家——”韦湘心里五味杂陈,“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女人。” “……”秦扶摇又愣了愣。 “虽然吧我不喜欢你,但是我嫁给你了,虽然吧,我也不愿意嫁给你——”韦湘欲言又止,看着秦扶摇又说不出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但是我,我不贞洁你懂吧?就是……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我觉得你也肯定不介意,但是我还是要说。我要被憋死了,我不说我就要爆炸了。” 秦扶摇又是一怔,脸上一红。 “对不起哈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种事情。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以后不会随便欺负你了,我忘了好多事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别人都说我以前和你关系很好,我觉得隐瞒这个事情不太好,你只管笑吧,别人说我欠了你人情,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只管说,我坑蒙拐骗都给你弄来。” 韦湘说完开始叹气:“你笑吧。” “我,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秦扶摇脸上烧得厉害,“我觉得,没有,没有关系的。” “不用撒这种谎来安慰我的。”韦湘搓了搓脸,“我和脂粉坊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贞洁给了哪里的野男人。” “不是,不是……不是野男人……”秦扶摇低下头来,“不要这么说自己。” 韦湘抬抬眼皮。 “也……也不要,不要这么说我。”秦扶摇臊得厉害,索性蹲下捂着脸,“我,不是野男人。” 韦湘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呢,你傻么?” “我说,我——” “别说了!” 韦湘突然意识到秦扶摇话里的意思。 她豁然起身:“那你……我……我把你……你和我……”她语无伦次起来,“我——” 秦扶摇耳朵都烧得通红,埋着头不肯露脸,只瓮声瓮气道:“我不是耍流氓……” “我耍流氓了!”韦湘把她拖起来,眼神一对,她也臊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她甩开,“是我把你……那个吗?” 地上一团蜷着的白团子露出张小红脸来,点点头。 韦湘突然心里好受了很多。 也没有对不起秦扶摇嘛…… 个屁啊! 她和秦扶摇怎么回事?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你我的恩情05 脂粉坊的姑娘拖曳着婀娜的步子扬着轻飘的裙摆在街上招揽客人总是个灿烂的黄昏, 或者夜晚。夜晚有什么人在街上走, 算算每个男人的居心, 姑娘们就有办法将他们引入身后的小楼。 一夜旖旎一夜风流, 声音妩媚娇吟令人骨头发酥。 就近着脂粉坊不远处正是莲老六的住所, 莲老六从前常来脂粉坊,一排排瞧着那些莲花般的小脚, 心里就生出无比的快意来——到老了就不再去了, 在家中研究小脚的妙处,偶尔被他的小亲戚秦扶摇说叨说叨, 二人辩论, 就度过半夜,或者一整天。 莲老六时常想起秦扶摇第一次带韦湘来的那个下午, 他刚吃过饭, 廊下踱步小半个时辰, 又用了一小碗粥, 眯在躺椅上休息。佣人在一边修剪花枝,声音极轻,花朵摇曳着,鼻尖就噙满了馥郁的花香。 佣人说三少爷来了, 他并不以为意。过会儿秦扶摇便过来, 照旧那一身男子打扮, 身后跟着个眼神轻佻看谁都像是有仇的女子。女子打扮得干净利落, 衣服料子却极俗, 年轻且美貌, 只是令人生不出好感来。他抬着眼皮打量,那女子的长相和秦扶摇是反着的,秦扶摇有多温和,女子就有多刻薄,秦扶摇的样子多讨人喜欢,那女子就长得多像蛇蝎。 恍惚间他以为秦扶摇的仇家来了,撑起身子。 “六伯,这是韦湘,上回跟您说过的,这次带了来,我们一起吃饭。”秦扶摇前来介绍,“这是我六伯,是我家的长辈。” 莲老六旧习难改地低头瞥那个叫韦湘的姑娘的脚,啧,又是个大脚姑娘。 “大脚丫头半个人,少吃一碗饭吧。”莲老六存心挤兑,看秦扶摇脸色。 秦扶摇笑,不以为意。韦湘也上下打量他,说:“大脚的老头子也是半个人咯?” “胡闹,天底下哪有男人裹脚的?”他豁然起身,“胡说什么!” “那男人管女人裹不裹脚?若是男人自己先裹着觉得好,再来劝人,不然就不要说话。”韦湘脸上带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莲老六却觉得这话是韦湘认真了的,觉得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话,转头看秦扶摇,秦扶摇颔首笑。 秦扶摇和韦湘双目相对,就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莲老六觉得这二人不大对劲,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咳嗽两声,叫剪花枝的佣人剪两支连翘送进秦扶摇的房间去,支使走了他,就只剩下这三人。 “老三,你再说一遍,我让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您说我要把心上人带来的。”秦扶摇背过身子,掩了脸笑了会儿,回过身,“这就是我心上人。” 莲老六大惊失色,他看着韦湘,韦湘不情不愿地抬眼皮以示肯定,又瞪了秦扶摇一眼。他家这小亲戚就红了脸,摆摆手,背过身又偷偷笑。 韦湘便对他盈盈一礼:“见过六伯,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 这就是莲老六和韦湘的第一次见面。 此时他在房里躺着,咂摸韦湘的一举一动并不像是撒谎,倒是真记不得了似的。当初去她家也始终没见着人,那段时间虽说邱婆说是烧得不轻,却也见韦湘记得别人,也没烧成个傻子——单单不记得老三和自己等这些人,这难免有些人手所造的嫌疑。 可邱婆走亲访友去了,他后来更是没见到这人。如此一来,更是不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正在迟疑之间,突然听到有下人来报:“老六爷!不好了!不好了!三奶奶不见了!” “不在房里?” “棋画姑娘说晚上去添炭的时候不见三奶奶,又问了几个门,没见三奶奶人,现在正在找呢!” = 半个时辰前,韦湘在房里不知该生谁的气。一件件一桩桩都堆积心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生气,只好把满肚子郁闷埋在心底。 她不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件事倒是有了着落。这件本就不怎么令人开心的事情花落秦扶摇家,好,她和秦扶摇,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互相献身了。好的。好的。韦湘心情复杂。 最重要的是,在诸多和秦扶摇莫名其妙的,自己也不知道的纠葛上又多加了一件。 在此之外她还是欠了秦扶摇的情。 秦扶摇蜷在角落,偶尔抬头看她,过会儿挪蹭到她身边,看她脸色不对,便又蜷回角落去。她身上总是一层温润的光,是自己给她的玉的光泽,也像她本人的质地,柔润且温和。 看着很窝囊。若是以前,她就要在心里挤兑一下秦扶摇女儿气。 但秦扶摇真是个女儿家,她又不好意思挤兑,但又想生气,可想到自己是欠着秦扶摇的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还是没法对她发火。 于是一人一鬼静默许久。 “走,喝两盅。” 韦湘愈发觉得这不像回事儿。若是干巴巴地呆在这里杵着,相对观看,就会不停地咀嚼方才的事情。就更扰得人心神不宁,所以她要做些别的事情。外面有棋画有其他的佣人,哪儿都去不得,就想起两人间唯一的光亮来。 提起灯,对秦扶摇勾勾手。秦扶摇抬头,眼神弯了弯,却近乎矜持地没有笑,但眼角弯弯心情很好似的,韦湘也不好意思生气,不计前嫌地拍拍她,“逛一圈去,走吧。” 身边便又换了一场风景。 秦扶摇在她右边,慢慢地,很耐心地指着每家店铺的名字,和阳间大致相同,不过人间有纸扎店,阴间没有,人间有县令,阴间有城隍。鬼和鬼身影破碎,照例灯火通明,她不小心碰到哪个鬼,那个鬼被她撞散了,摇曳一会儿,又合拢归一,质地轻薄。 “我上次来的时候,喝了三壶酒。”韦湘觉得自己该问些自己关心的事情,可这时候心情复杂,生怕自己发了火,或者做出不妥的事情。心绪极乱,索性不去管它,大醉一场,明日再提。 “你喝的是俗世。” “你上次让我不要喝,是什么意思?”韦湘突然想起来,那是秦扶摇第一次展现女装给她看,看着顺眼很多,她不免有些怀念,边问着边扯了扯秦扶摇的袖口,秦扶摇很温柔,很美,不像她。 “喝了这个酒,会渐渐忘了俗世。”秦扶摇照例眼睛弯着,“那里有很多别的酒,你可以试一点。” “我喝完也没忘了你。我就喝那个。”韦湘一指长街尽头,“我记得就在那附近。” “因为我现在不是俗世的人啊……”秦扶摇低声道。 “你说什么?”韦湘匆匆行走,耳边的吆喝声比秦扶摇的声音大些,她没太听清楚。 “没什么。”秦扶摇摇摇头,紧走几步跟上韦湘的步子。 天底下的酒肆附近都沁满了那股子酒香,各类的酒和各类的人拥在酒馆里,怀着各样的心思醉生梦死。最想醉生梦死的是韦湘,但想想她可是为了活着才探究那么多问题到如今的,这么死了虽然一了百了,但终归不是她的性子。 老板照例来迎接,见这次二人一起来,稍微愣了愣。 秦扶摇微微笑:“俗世。” “你——?”老板有些吃惊,他打量一圈韦湘,韦湘还是打量四周,他便压低声音对秦扶摇比出两个手指头,“这可是第二次喝了,再喝就又忘——” “这次我是死人,不打紧。” “依我看有个法子。她现在是人间的了,你喝了俗世把她忘了,这样她就不会再来,你一开始不就是想让她好好活着么?” “我不想忘了她。” 两人压低声音像是秘密筹划似的,韦湘拧过脸来:“你干什么呢!” 秦扶摇便一口咬定:“俗世就好了。她不会忘了我,我是个鬼了。” 说罢便急急忙忙地往韦湘身边去了,韦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大妥当,努努嘴,叫她坐下。 两人在一张桌坐定,有鬼悄悄看她们。韦湘感觉到有视线投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看秦扶摇镇定自若,也就没有在意。 三小坛酒,两个杯子。老板又凝视秦扶摇,秦扶摇回报个真诚的笑,老板摇头离开。 这一切都落在韦湘眼底,韦湘却没再问什么,启了坛子,倒了一杯,推给秦扶摇。 “我不喝酒。”秦扶摇默然推回来。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陪我喝两杯。” “我喝一点别的。” “你不想忘了俗世吗?” “我不想忘了你。” 韦湘手一抖,险些没有拿稳酒坛。 “我是俗世吗?” “你是。”秦扶摇垂了眸,笑容依旧,只是不敢抬头看韦湘,“对不起,我很自私。我一早喝了它,忘记你,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了。” 韦湘没说话,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桌上的灯一明一灭,她将灯罩掀开,把烛台和蜡烛端出来放在桌角,端详那不断跳动的烛焰,烛焰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整面墙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鬼魂没有影子,她却有。 她突然感到十分疲惫,揉揉鬓角。 “你喜欢我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秦扶摇了。 “我喜欢你。”秦扶摇撑脸看她,突然被自己这话羞得脸红,头埋进掌心,搓搓脸,抬眼看韦湘。 韦湘瞥她,她鼓起勇气和韦湘对视。 “那你说,我欠你的,是不是情啊?”韦湘突然拍案而起。 吓了众人一跳。 韦湘压低声音,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桌上,凑近了秦扶摇,极为严肃,极为深沉地问道:“是不是以前你喜欢我,我这人不是东西,接受不了女人,就负了你,然后欠了你的情?” 秦扶摇被这奇妙的想法惊到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解释。 “然后我这人是不是始乱终弃,明明不喜欢你却还要跟你纠缠,死了之后被阎王拖下去重罚,你就替我受罚,反而让我还阳?所以我活着就要还你的情,不但得嫁到你家还得把你的命换回来?” 说罢,韦湘开了第二坛酒,倒给自己,又一饮而尽。 感到一种猜中真相的无与伦比的轻快,韦湘点点头,暗自赞许自己能将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构成真相。 你我的恩情06 还没等喝到第三坛酒, 韦湘就醉了。醉得提前, 秦扶摇惶然在桌边看她, 好像在看过去的她似的。一眼能望穿时空一般, 可她望不穿, 也不不知道怎么就会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况。 酒馆老板说得在理,若是她自己喝了俗世, 就完全忘记了俗世最重要的一切, 包括韦湘,包括秦家的一切, 包括她还没有救回来的那些怨灵——她就不必再兑现自己的允诺。 如此一来, 她什么都忘了,韦湘就不会再执著于她欠了自己什么。过往是两个人的, 一个人全然忘了, 另一个人却记得, 这段过往总会被翻腾出来, 她以为自己能藏起来的。若是她也忘记了,两个人都忘记了,这段记忆就被涂抹,那么韦湘就真正地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记忆好像身后的影子, 去掉了, 自己就真的是什么都不剩的鬼了。她将和那些在鬼市上被撞得支离破碎的鬼一样, 或者等待机会投胎, 或者永远徘徊。她还有未完成的允诺, 怎么能都忘记了? 她记得以前, 以前是她将俗世一坛坛端给韦湘,逼她做个酒鬼。两人推杯换盏,韦湘喝着俗世,渐渐忘记俗世的人,自己喝着寻常的酒,假装那是俗世,好让自己也忘记了尘世一切。 那段时间阴间总是下着不会停歇的雨。过路的亡魂抬头看见黑漆漆的天空和泛着迷惘的阴沉的云雾,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在阴间酩酊大醉,后来谁也不问,人人都知道这角落的酒肆里有两个女子对坐喝酒。一个正在忘记对方却不自知,以为能够永远记得。一个正在记住对方,却骗自己正在忘记。 酒馆的老板永不歇业,他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时间等待两个女子的光临。两个女子每天在阴间游荡,一个人渐渐变得谁都不认识,只知道喝酒,另一个变得愈发忧郁起来。直到某天,他终于看见那个原本还记着一点东西的姑娘放下酒坛子,茫然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梦。”另一个女子回答她。 阴间的阴雨连绵终于到了尽头。秦扶摇记得在韦湘真正忘记自己的那一刻,她说那是梦,然后知道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鬼。她将韦湘送出去,将蜡烛熄灭。从此之后来酒馆的只有一个女子了。 一直到上次韦湘自己突然想到要点起蜡烛,误打误撞地来了,阴间又下起雨来。 韦湘喝醉了样子不怎么好看,歪歪斜斜地趴着,全然不顾自己趴得是不是舒服。脸上酡红,像是给面娃娃涂了两坨红印一般。秦扶摇默默将韦湘的话放在心上,不知道韦湘那样的话代表了她什么心情。 将桌上的提灯熄灭,秦扶摇目睹韦湘消失在眼前。接着她淋着雨出去,跑了很久,到阳间,看见又倒在莲老六门口的韦湘。她过去摇着韦湘,韦湘却没有醒来,她只好蹲在那里,扯着韦湘,叩响了莲老六家的门。 “哪个这么不长眼?看不出我们忙着么!”看门人不耐烦地拉开个小缝,却只看见台阶上歪歪斜斜坐着个女子。他眯起眼睛,隐约觉得这和三奶奶的背影很像。多留了个心眼,出去看看—— “了不得了不得!三奶奶找着了!” 韦湘醉酒在府外被人找到的消息像野火一般烧遍了全家。莲老六得知韦湘醉得不省人事之后气得多添了十来个家丁看护韦湘的院子,不准她迈出一步。直到韦湘悠悠转醒,莲老六往她院子里多添了二十来个人,几乎是把她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棋画看着这全府的精壮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长相悍勇,看起来就不是好惹之辈,心里不免发怵。 棋画送了两回醒酒汤,可韦湘像是故意不醒来似的一睡不起,任她怎么掰扯也不肯起来。没见有醉酒的人一言不发地躺着像睡死了似的,忧心忡忡了半晌,一遍遍地回莲老六派来的人,说奶奶没起呢,回到最后她也有些心烦,将韦湘的手掖回被子里,埋怨道:“奶奶呀,你说走就走了,再不起来老六爷都要拿我们撒气了,你是去哪儿了呀!” 她端详韦湘的脸,这张三爷梦牵梦绕的脸看久了也平平无奇…… 可是再怎么样,三爷喜欢的还是这个人。棋画撑脸看韦湘,觉得自己那点儿念想实在可笑。 她真以为三爷其实是能活的,即或是不能活,若有一日,能在她眼前晃悠一遭,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再说那么点儿小小的贪心,她想把韦湘伺候好了,日后若是能被三爷收在房内也是好的。 后来她又端详端详韦湘的脸,长得很刻薄,不像是会容得下第二个人的女人。虽然平日里相处是和善的,但她还是有些害怕。所以默默打消了念头,想着世间男子哪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像三爷一样好的呢? 胡思乱想着,棋画也知道自己想的大半都是旖旎的梦幻的幻想,可还是忍不住给自己安排个好结局。反正韦湘还没有醒来,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着什么。 她没想到韦湘这么一睡就睡了三天。睡到晚上开始发高烧,嘴里嘤咛着什么。找了郎中来看,也束手无策,一连烧了三天,全家人围着她团团转,她夜不能寐地给她敷冰,都是从县太爷的地窖里抠出来的,大奶奶也过来看了一趟,支了许多银钱,多少药汤都灌进去了也不见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次朱颜匆匆地来,问了些话,大约是问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这些问题她怎么能知道?知道的只有三奶奶自己。 见她回答不来,朱颜直蹙眉,可还是没说什么,从秦府里调了几个韦湘平素用惯的丫头婆子过来照看她,想了想:“兴许是水土不服,还是家里的饭食妥帖,也住得惯。家里的郎中更好些。”说着便要把韦湘搬回去。 韦湘却突然听见了这话似的,欠了欠身,居然就睁开了眼,哑着嗓子道:“我不回,不回。” “奶奶你可算醒了!” 棋画便喜极而泣,她三天没合眼,简直要把她熬死了,她可不敢再想什么做小的事情,生怕折罪了韦湘,又惹得她生病来。这段时间她自责是自己逾矩,想入非非,每天都去隆康寺给韦湘祈福。见她醒来,她高兴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见秦扶摇。”韦湘虽然醒来,意识却不大清醒的样子,直闹着要见秦扶摇。 众人都是一惊。三爷可是死了,难不成是三爷在阴间想三奶奶,所以要把她取了去?这下连请来的郎中都不敢说好说歹,但看朱颜脸色行事。 “我去哪儿给你带他来?”朱颜耐着性子,坐在炕沿,拉了韦湘的手,冰凉冰凉。韦湘竭力翻身起来,却一头栽倒在朱颜怀里,朱颜愣了愣神,便顺了顺她的发,“你见扶摇做什么?” “我要见她。”韦湘突然流下泪来,“我梦见她不见了。” 众人又是一惊。 朱颜抬头:“你们都下去。” 可人都下去了,韦湘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朱颜再说好说歹也不再搭理了。 “那我就把你搬回去了。” 韦湘也没再答话。 梦里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她和秦扶摇对坐饮酒。 秦扶摇像自己似的,叫老板端来俗世,自己便毫无顾虑地喝下去。然后笑着说:“这次我可以忘记你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肯让秦扶摇喝下去,便拦阻她。然后秦扶摇便笑着提醒她:“你欠了我的恩情。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欠了我什么,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 梦里她被这个执念围绕着,气得头脑发昏。她在梦里筹措了生平所用过的所有骂人的话来骂秦扶摇,骂着骂着秦扶摇就不见了,她耳边不断回想着她欠了秦扶摇什么,欠了的永远还不清。 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那片黑夜。 “这是哪儿?”她有些绝望,像在阴间不断徘徊的亡灵一般找不到归宿。 “这是梦。”有个女子回答她。 然后她睁开眼睛,棋画靠在她枕边睡着了,呼吸很浅。房间的布置有些不大一样了,仔细看看,多了许多灯,许多蜡烛明晃晃地照着,屋子里如同白昼。蜡油的味道充斥着,还有熬炼的药的泛酸的苦味杂糅在一处。 她没有动,想着这个噩梦真是令她变得易碎。她如此在乎她欠了秦扶摇的恩情么? 秦扶摇静静地坐在脚边,身上显出盈盈的光来。渐渐地,那光开始褪散,变得质地轻薄。秦扶摇手心攥着什么,递给她。 是她的玉。 她躺着,不想接过自己的玉来,秦扶摇就小心地过来,将玉戴在她脖子上。 没有吵醒棋画,韦湘也清楚地看到,没有了玉,秦扶摇的身体变得近乎透明。 突然就有两道泪淌下,湿了枕头:“我欠你什么?” “恶灵来侵扰你了,我觉得玉还是还给你比较好。”秦扶摇抱膝坐在她身侧,掖了掖她的被角,“我走了。” “不能走。” “退烧了。”秦扶摇凝视她,“我不想忘了你。” “想得真美。”她躺着,极虚弱,却还是出口不饶人,她抬起手来,想触碰秦扶摇,却触碰不到,“等我还清我的债再忘了。” “你不欠我什么。” “你说了不算。”韦湘艰难地支起身子,惊扰到了一边的棋画。棋画惊道:“奶奶醒了——” “嘘——”韦湘回过头来,棋画不敢说话,奶奶脸上两道泪痕。 秦扶摇却自作主张地消失了,韦湘回头看见人不见了,气得将枕头摔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跳到地上,两只脚寻到了鞋,趿拉上,便要冲出去。 可她突然想到,秦扶摇是鬼,冲出去也见不到她。 气得将鞋一甩,滚回炕上去,方才觉得头晕。 你我的感情01 在炕上大躺三天, 醒来昏沉。韦湘怀着一肚子气接受棋画的伺候, 来来往往许多人来看望她。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了, 连朱颜那尊大佛也来瞧了她, 让她着实有些稀奇。 “大奶奶说要把您带回秦府去, 您就突然一个打挺坐起来,闹着不去, 还闹着要见三爷。”棋画细细地剥柿子, 冰凉的柿子扯开一个小口,将勺子填进去, 捞出果肉来喂她, 韦湘消受不起,自己端过去舀着吃。 棋画垂着头, 看不出情绪来, “大家都以为是三爷要把您带走了, 就谁也不敢再进来。” 韦湘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发高烧的时候为什么要见秦扶摇?她迷迷糊糊之间还说了什么?再追问, 棋画却说自己没说什么了,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六爷和大奶奶吵了一架,死活不肯将您放走。于是大奶奶只好把一批批人都送来给您差遣。” “撵回去。”韦湘不假思索。 棋画有些错愕,但这也是韦湘的性情, 笑笑, 没说话。 “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去?” “谁能明白大奶奶的意思呢?”棋画笑, 又细细地杏仁泡在水里, 一双手浸在水中, 冰凉通红, 捞出来,擦擦手,搓掉了那层皮,端起来,“我去叫厨房熬汤来。奶奶你可不能再四处跑了,等我一会儿回来,我们去见老六爷回话。” 韦湘若有所思。突然想起若是没人告诉自己,她就去问邱婆,邱婆总是能套出话来的,一下子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她细细地咬着澄黄的柿子皮,吸着里面的甜入心脾的汁水,胸前的玉贴在锁骨之间,缓缓垂下。 她愣了愣,想起邱婆说将玉“又”送出去,便在默默琢磨,上一次是送给秦扶摇吗?她和秦扶摇的关系就这么纠葛不清么? 食欲全无,搁下柿子,两条腿耷拉下去,晃来晃去。 等棋画回来,两人一同去见莲老六。棋画将她送到莲老六门口就停下了,她自己进去,莲老六瞪圆了眼:“你还知道醒来?” “醒不醒来也不由我。”韦湘揉揉头,“我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你去哪儿了?” “什么呀?” “别跟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莲老六神情严肃,不像是要和她开玩笑,她仔细回想一番,觉得如果一说实情,就得把自己和秦扶摇人鬼相见的经过原原本本交代一遍,实在是有些腻烦,于是摇摇头,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你说你要见老三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她?”莲老六压低声音,“坐!别在那儿干杵着,我没拿你怎么样。” 韦湘坐下,努力回想了一番:“我不知道。” “你发誓。” “我发誓。”韦湘随便发誓,反正见过许多没有报应的事情,发誓也无伤大雅,也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折损阳寿或者有别的损失。 “算了,你发誓比喝水还容易。”莲老六对韦湘了解透彻,揉揉眉心,“你要怎么才能说?” “我要是知道早就说了。”韦湘笑笑,“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天底下女子在一起本就不容易,我也不能对你抱期望太多。男女之情尚且脆弱,何况你们。” 韦湘突然意识到,在莲老六的眼里,她和秦扶摇…… 她回过身来:“秦扶摇喜欢一个女人,您不觉得怪异么?” “你现在觉得怪异了?”莲老六干笑一声,“你真是个凉薄的人。回去吧,回你的秦府去,不要再来,老三死得不明白,我也不指望知道了。” 韦湘听这话极其不舒服。可是她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话来说。于是极不知礼数地站在那里和莲老六对峙,莲老六不再搭理她,她也不主动讨好,沉默半晌:“她死,和我有关系么?” “你知道她是个女人了?”莲老六突然起身,“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你刚刚没否认我。” 韦湘愣了愣。莲老六突然脑子清楚起来。 “你隐瞒了什么?” “你隐瞒了什么?”她原话推回,和莲老六又一场对峙。 莲老六突然暴怒:“你有什么资格问!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一个女人就能抢走她!还是你这样的女人!” “你这样的女人”是什么含义,韦湘也不再深究,她蹙起眉心:“我倒真是个凉薄的人。不过秦扶摇怎么死的,我一定要弄清楚。等我弄清楚了知会你一声。” “你为什么能这么淡然?”莲老六质问她。 她没再回答,任凭脸上的平静遮盖了心里的波澜壮阔。 她为什么能这么淡然?因为她生气了。 抬脚告别莲老六,出门见棋画战战兢兢地侍候在门口,想必是听见了莲老六对自己的怒吼。现在棋画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只被责骂的小兽一般,韦湘默默拍她肩:“我们走吧。顺了大奶奶的心意,晚上收拾东西回去。” “奶奶不是千辛万苦地出来么?” “我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韦湘搓搓脸,“就麻烦你帮我收拾东西,我悄悄出去一趟,去隆康寺感谢一下那天救了我的小师父,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了。别跟别人说,大家都不喜欢我偷偷出去。” “奶奶不要喝酒。” “我知道了。”韦湘笑,“我又不是酒鬼。” 虽然心里因为韦湘那天酩酊大醉的样子犯嘀咕,但是棋画并不能对主子的反应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任凭韦湘凭借自己的心意去了。 = 方丈不在,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穿梭,装模作样地跪在蒲团上,看见小和尚没注意她,便偷偷溜去了后院。 路上还是被个和尚拦住了。和尚客客气气道:“女施主若是来找上次见过的女施主的话,她已经离开了。” “她去了哪儿?” “小僧不知。”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胡搅蛮缠地去了,却见大门紧锁,院中空无一人,门窗紧闭,里头落了层极薄的灰。 “那日见过女施主后,当夜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自己一个人走了。” 韦湘摸着枯朽的门和院中的枯树,毅然回头。 租了辆马车往杂鱼集市赶去,却见自己家中还是一片荒芜。刘二郎见了她:“你好么?” “我不好得很,老乞丐呢?” “邱婆回来了。”刘二郎努努嘴,“只是回来一遭,就带着老乞丐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 她和邱婆不是欠着秦扶摇人情么?她就真的这么说走就走了?出了城是什么样,她也不清楚,她怎么知道去哪里找? 刘二郎想问她落水后身体是否还好,但看她的样子也是很好,不免觉得自己多虑。人家是姑奶奶了,自己还是个挑担子走街串巷卖馄饨的,说话时总是多了些生疏。 韦湘呆呆地站着,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搓搓手:“吃碗馄饨吧。” 一碗馄饨切了细碎的豆皮泡软,清汤上一点腌萝卜丝、葱末、蒜苗、馄饨个大饱满,皮薄晶莹剔透。为了招待韦湘,刘二郎切了家里攒起来的火腿,又撒了些辣子。 两人坐在他家门口的简陋桌子吃,说是吃,只有韦湘一个人低头用汤勺戳着馄饨。 “我见你最近倒是关心他们的去向,留了个心眼,多问了几句,问婆婆哪里去——”刘二郎说。 韦湘好像久居黑夜,第一次见了光似的抬起头来。 “她回头告诉我,她去逃债。说她这辈子都欠着债,但有时候就是要一辈子欠债,还不清的。”刘二郎低头看韦湘,韦湘咬了第一口馄饨。 于是他由衷地高兴起来:“邱婆不是个好人。我觉得她总是欠债的。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见她去坟地背死人换命。” “……”韦湘想像从前一样反驳,却意识到自己反驳不出什么来,只好低头喝了一口汤。刘二郎对她很实惠,汤很清,却是家中最好的一锅骨头汤,往日吃不上。 “我觉得你肯定和一个官小姐换了命,不然谁能知道你会嫁到秦家去呢……”刘二郎自顾地说自己的猜测,“你出嫁以前,我一直没有见你。大家见惯了你,突然你就消失了似的,邱婆说你重病,去外地亲戚家了。可我也没见有外地的亲戚来把你送回来。直到那次邱婆说她要扎纸人了,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你从她家里出来。我一直怀疑你还是不是你。” 韦湘呼吸一窒,一口馄饨上不去下不来,一时间噎得不知该说什么。她追溯自己的记忆,那天的记忆是,她去看邱婆的纸扎人,看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你怕水,我是知道的。”刘二郎垂下头来,“我以前不知道。之前有一次,我挑着担子卖馄饨,就在米碗河边。看着快要卖完了,我就收拾挑子回去。” “之后看见一只小船,上面一群人。上面都是些男人,拎出个麻布袋子来,捆死了,扔进了河里。” “我一直没敢说。”刘二郎突然沉默,“那些人还解开麻袋看了一眼,里面是个官家小姐。是平日里——经常和你来往的那个官家小姐,一身白的那个,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再后来,你就嫁到了秦家,我猜,原本要嫁到秦家的是人家。” 韦湘手指抖了抖,佯装镇定地吃下了最后一个馄饨。 “这都是我猜的,可我见的,都是真的。”刘二郎缓缓放下碗来,“我后来再也没见你和那个官小姐来往。” “所以,我——我觉得,不要再来找邱婆了。你已经有了好命了,就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忘了。邱婆是个不祥之人。” 韦湘咕噜噜喝了最后一口汤,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谢谢了。我就挑你看见的信了。” 刘二郎讶异道:“你——” “至于换命不换命,你猜的不作数。”韦湘从肋下抽出帕子来揩嘴,觉得自己终于体面了些,转过头来,“你帮了我大忙。” 你我的感情02 刘二郎说的是真是假, 她无从考究。但是既然能对自己说, 说明从前, 她确实经常和一个白裙的女子来往——虽然不像刘二郎说的那样是个官家小姐, 但也是非富即贵的人。想想从前的事情吧?虽然是一片空白, 却还是要在这片空白中划出涟漪来。这个人只能是秦扶摇了,种种事情加起来, 她心里没有别的答案。她也不认识别的有钱人。 即使没有见到邱婆, 她心里却似乎隐隐有了个底。可摸到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大烧了一场起来, 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不再追着邱婆或者秦扶摇死死咬着自认的真相, 反而灵台澄明一片,反而可以慢慢地想些事情。 莲老六门前车马一辆辆, 不知道的人以为吝啬如他要宴请宾客, 不少人在门前驻足观望。她去后门趁着有人搬东西悄悄地进去, 却还是被人发觉了, 过了会儿,就又到了莲老六面前。 “你又去了哪儿?” “找邱婆。没找到。”韦湘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等莲老六回头,她眉眼低垂地笑。 “你想问什么?” “您不是也给不了我答案么?”韦湘紧紧把着自己这点儿秘密, 看着莲老六发火, 脸上露出笑。 “你肯定有不少事儿。” “当然有, 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来。”韦湘还是笑, 脸上绽放的笑好像夏日最后一茬似的, 非得绽放个极致才肯凋零。她笑得简直猖狂, 像是故意气莲老六似的。可是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气不出什么来。 “也是,你们以前常来。”莲老六骤然变得有些衰老,他默默地挪过眼,“你们都不在了。” 这话说得骤然伤感起来,韦湘也没有接下一句。 “你还记得脂粉坊的姑娘么?”莲老六似乎又想起什么来,“给老三烧纸的时候记得给她们都烧些。只剩你我活着了。” 脂粉坊无非花柳之地,韦湘从来不去。偶尔看新鲜去偷偷瞧过,但看那些女子大都是用脂粉堆起来,又用挑剔的眼神看了半晌,觉得连自己都不如,就失了兴趣。 在经过脂粉坊的时候总能闻到熟悉的臭气,但她却是很少去脂粉坊,那臭气觉得熟悉,她也印象深刻。 但是听莲老六的意思,自己和那些姑娘们也有些纠葛?她却是没再说什么了,也并不追问,默默地点了头。 “走吧。”莲老六挥挥手,彻底告别了她。 她退出来,秦家的车浩浩荡荡地来接她回去,棋画早已将她本就不多的东西收拾好了。正站在车前踱步徘徊,见她来,便露出矜持的笑。 车太多了也并不是好事。韦湘后来知道自己这趟车后面跟着的车都是自己发烧时朱颜送来的,有人也有物,但她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太多羁绊。 若是一辆车,就可以绕开前面堵着的人群,早就回去了。 然而不是,这些车都堵在脂粉坊出不去,外人一看以为世风日下,脂粉坊生意愈发火热。 然而不是。韦湘听得耳畔吵闹声不绝于耳,有女人嘶叫声也有男人怒吼声,还有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声音。她打开帘子打量,见人人都挤着闹着,似乎围着个什么东西指指点点。 有个女人嚷道:“我们脂粉坊的姑娘哪个不是身体娇弱的?这个书生说带走就带走了,哦,五十两银子拿不出来还敢带走我们姑娘哦?大家伙看看,他把人带走了,人死在他手里了还敢栽赃我们!” 接着便是个男人辩解道:“你们含血喷人!分明是你心狠手辣打得人染了风寒,我本来是好意要带走去看郎中的!谁知路上就死了!” “看郎中?说得真轻巧,我们脂粉坊那么多姑娘呢哪个不挨打,哪个不得受点儿苦才能成人?哪个看郎中的还得搂搂抱抱地去?分明就是你把我们姑娘骗走了,看你长得像个书生,就是衣冠禽兽还差不多!” 一群人又厮打在一起。韦湘听了个大概。大意是有个姑娘叫寒霜,被一个书生拐走了,脂粉坊的人去追,追回来一具死尸,正巧官府的人经过,就要查办起来,两方都不肯说是自己的责任。 棋画探出头去,听赶马的伙计说官府来了人,又约定书生和那个嬷嬷各出了一点钱,官府的人就走了,然后嬷嬷又舍不得这些钱,才和书生闹了起来。 反而那叫寒霜的姑娘倒是无人再提了。 韦湘失了去看的兴致,恹恹地等着。 命比纸薄。韦湘手指搭在膝头,轻轻地叩着,实在等得不耐烦,等两人解决不知要到何时,问可否绕路,却说不好掉头,于是耐着性子等。 脂粉坊啊。韦湘突然想起,莲老六突然提起脂粉坊的姑娘来,不知是何用意。她掀开帘子又望了一眼,见众人还是堆在一处,全无变化。看见这番情境她也没有太多思绪,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阖眼。 秦扶摇和脂粉坊有何关联么? 她又想起秦扶摇来,心底便生出些未名的东西。这东西持续了很久,她一直没能明白每次想起秦扶摇来,胸膛中那颗心就跳得不大正常是什么意思。 若刘二郎说的是真的,有那么一伙男人将秦扶摇扔进河里……那是秦扶摇的仇家了……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仇家?她颇为不解,可这时候思虑太多反而陷入执念,她揉揉鬓角,放空自己,逐渐睡着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等棋画摇醒她,已经到了。她缓缓地下去,却见周允业巴巴地等着她,门口几个家丁迎接。 “大奶奶说三奶奶大病初愈,又是回家来,要您到那边儿吃去,给您接风洗尘。” 虽然想着有什么好接的好洗的,但韦湘还是点着头,挺胸抬头地从大门进去了,周允业陪在一边,看看四周的人,欲言又止。只能紧紧跟着韦湘的脚步。 朱颜倒是在,许若鸢也跟在后头,寒暄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散了,朱颜又特地叮嘱人将她的礼物都放进韦湘房里去,又对韦湘说明儿个来找她。 说完后便匆匆地去了。 朱颜的脸像平日里一样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偶尔带着笑,在饭桌上也看不出欢喜,倒是像哭丧一般。很是哀愁,眼神也不像从前那么精明,反而显得很疲倦。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但韦湘不会自以为是地觉得是为了自己的大病一场而内疚,倒是觉得,朱颜碰上了极大的事情。 但是能是什么事情呢?她也不好猜测。 朱颜对许若鸢的态度冷淡许多,许若鸢许多话朱颜都没有搭理,这让韦湘看在眼里。她无心窥探二人关系,只是许若鸢不挤兑朱颜,朱颜也不迂回圆回来的话总让人觉得没有味道,没有秦家的感觉。 吃了一顿寡淡的饭,见了几个寡淡的人。 只有周允业色彩鲜明地在眼前晃悠,迫切想说什么的样子。 于是找了个借口独处,周允业便像是憋气许久终于得以释放似的,松了一口气。 “小老儿一直有些话想问……” “但说无妨。” “听人说,您昏睡不起的时候,要见三爷……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您既然能见到三爷,他过得好不好,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还有什么要叮嘱的,都可以交给我……啊,我来办。” 周允业恭恭敬敬的样子,让韦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该说自己也找不到秦扶摇了么?但是她没说,思索半晌:“她过得很好,对您老有话要说。” 周允业猛地抬起头来。 “她说,请您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韦湘说了句客气话,秦扶摇从来没有对她说周允业。 “是了,三爷向来都是体贴人的。”周允业挠头道,“前些日子大奶奶叫我查账,却查出了许多陈年的错漏,这家里看着风光,那些掌柜们却是一个比一个精,账做得一个比一个周到,可禁不住细查……唉,最近大奶奶也叫我休息,可我见大奶奶年纪轻轻不能这么熬,就自己多做些,也是报答当年老太爷的栽培。” 说着周允业咳嗽两声:“可也老啦。常常腰背酸痛,大奶奶叫我好好休息,拿我当家里人。等眼下忙完了,我就休息去咯。” “我那里有些大补的药,改日送过去。” “哎,哪能三奶奶费心,还是自己用吧。近日有笔租子一直收不上来,那家刚没了儿子不久,不好强催,可一百亩田也不是小数目,唉。” 韦湘听着周允业絮絮叨叨,等周允业说完,她也站得腿软,回去后叫棋画送些糕点补药到周允业那里,便把这事抛在一边。 夜晚点了蜡烛,无论如何喊秦扶摇的名字,她也总不再出现了。 这次她不能去踹人家的墓碑,也不能推人家的灵牌。但看秦扶摇三字,她探过手,顺着那三字的纹路摸过去,却意识到秦扶摇不会再像团火一般出现,小声地说话了。 她万一真的喝了俗世,就像自己忘记她一样忘记她韦湘。 不成。 韦湘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只许自己忘记人家,不准人家忘记自己。她蛮横无理,又霸道又没有教养,也和秦扶摇一点儿,一点儿情分都没有。 她韦湘从来都是刻薄又无情的人。她自己给自己定了性,转手寻找绸子缠成一股要上吊。 绳子还是绸子都没找到,外面却听见棋画小声道:“奶奶睡了么?” “你这么喊谁能睡着?”韦湘先呛住人家。 “文琴来了。”棋画斟酌半晌,还是禀告给她了。棋画在外头站着,窗上透出两个人影。 思君不见君01 文琴这段时间变得更加瘦了些, 看着倒像是韦湘苛责她什么。她站在门口等韦湘允许她进门, 棋画在一边陪着, 偶尔抬头看看里头, 里头的韦湘没说话。 渐渐连棋画也觉得不太好了, 低声道:“我看你还是走吧,奶奶不肯原谅你的。” “进来。”韦湘突然说。 文琴如蒙大赦一般进去, 踉踉跄跄, 看见韦湘便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两个头,韦湘摆摆手:“受不起, 我有话问你。” 文琴惊慌地抬起头来:“三奶奶恕罪, 我以为——” “是朱颜让你来的么?” “……”文琴却沉默了。 “她叫你来给我赔礼?”韦湘想了想,“我明天就要见她了, 你来得没必要。你走吧。” 文琴想说什么, 韦湘却没有让她再说了, 照她看来, 文琴既然什么都不知情就为朱颜做事,也没什么道理可谈。等文琴离开,棋画回来,韦湘想对棋画说些什么, 但又想, 秦扶摇不在, 她也找不到卫燃, 打探不到什么人, 也不敢相信什么人。 能无条件地相信的, 除了邱婆也只有秦扶摇了吧? 要死的念头被棋画这么打断,竟然也有些困了,叫棋画去休息,回头来,却在灵堂里坐了一夜。 次日清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雪。但雪迟迟不来,大家做事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好像雪是要给个什么兆头一般,得不到兆头,众人做事的开关就关着似的。 韦湘看这阴沉的天空下一片死气沉沉的房子,又看看死气沉沉的院子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只想叹气,却觉得自己太过忧愁了些。 还没到和朱颜约定的时间,她还在家里呆着,炉火生得旺,暖意沁入心脾。她在炉边拨弄着火炭,叫棋画从厨房拿来几个红薯,卧在炭火中闷着。 外面突然进了阵风,呼啸而来。韦湘瞥一眼门口,见一双小脚立在那里,还没说话,她便笑起来:“这么阴的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二嫂怎么来这里看我了?” “你的病才好没多久,不来看看你怎么说得过去。”许若鸢解下披肩来扔在炕上,身后的丫头们将东西摆在桌上。韦湘瞥了一眼,多半是点心之类,没有多理会,转过来对许若鸢道:“来烤火,才焖了个红薯进去,要等会儿。” “你的红薯自己吃罢,我怎么还和你抢呢?”许若鸢过来,棋画忙着起身伺候。 韦湘没说话,扔了两块儿煤进去。 “你的身体可大好了些?”许若鸢打量她,“才几天没见你就瘦了。” “没,屋里热,穿得少了。”韦湘拆台,没有接这茬,许若鸢便干笑起来,将自己的脚藏在裙摆下,局促地扯了扯衣裳下摆。 “你……在那边住得还习惯么?” “二嫂有话直说吧,”韦湘也不想太过刻薄,便露出了笑容,许若鸢便明显松了口气,肩膀一垮,便没有先前那样局促。 “你晌午是要去找大奶奶么?” 这是韦湘头一次见许若鸢谈论起朱颜来露出这样的神情,瑟瑟缩缩,全然不像平日里的样子。平日里许若鸢谈论起朱颜来,像是讨论自己家的似的,如今倒有了次序。 “是了。” “能不能带上我?”许若鸢道。 这着实让韦湘吃了一惊。朱颜叫了自己见面,却没有叫许若鸢。看来在席上见朱颜冷落许若鸢倒不是自己的错觉了,这二人确实有了间隙。 而且看来该是许若鸢的错处,不然不会这样低人一头。而且事情看来也较为严重,并不是一般的事情。 韦湘心里有了数,又觉得既然是自己见朱颜,朱颜不让许若鸢来,自然是有她的理由,便一口回绝了。 “大奶奶找我,不过是些私事,既然是没有找二嫂你,想必是不方便要你知道。若是要你知情的话,总该知道的。” 许若鸢却憋红了脸,想了半晌:“你们都当真要逼死我么?” “……”韦湘没能接这话。 许若鸢却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倒像是被捆了腿的麻雀,气得半死,坐不住,过了会儿便走了。 走了没多久,韦湘扒开炭灰,看见自己的红薯烧得差不多,便用铁钩子推到自己面前,吹了吹上头的灰,掰开,任由香甜的滋味蔓延开来。 “吃了这个,大奶奶那边的饭食怕是吃不下了。”棋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韦湘瞥她一眼:“大奶奶找我只是说话,我反而怕吃不下饭来,先垫一口。” 文琴这回来,像是小时候被人撵了过来道歉,韦湘不用脑子,就知道大约是朱颜来的。按照文琴平日里的性子,知道自己做错了,大约就只会哭。 她眼神停在自己的红薯前,咬了两口。就到了与朱颜约定的时候。她舍不得红薯,觉得朱颜也没有红薯重要多少,但是如果放在天平上考量,朱颜昨天约定和她见面的神情就多少加了些重量。 她隐约觉得朱颜姿态放得格外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好像明天这秦家就要塌了似的,说话格外细声细气。不在摆出主母的样子,却格外像主母。 韦湘对朱颜有那么点儿怨怼,但终究还是那么消融。谁也没往前追求和解,就那么烟消云散。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朱颜在门口就迎接了她。随从的丫头们少了一半,没有往日忙碌的,群蜂簇拥一朵花儿一般,好像秦府就朱颜这么一朵花。现在这朵花还没来得及凋谢,蜂和蝶都散得差不多,像是这花的秋天要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今儿是忙么?你的丫头们都忙去了。”韦湘的目光越过朱颜,伪装出一张什么都没看出来的面孔,和朱颜并肩进屋,丫头们剩得更少,韦湘有些不习惯。 “给了银子遣散了。”朱颜热络地拉了她的手,牵引到炕上去,两人对坐,丫头们迅速地上了菜。 桌上除了平日里吃的菜更珍奇些,还多了两壶酒,两个杯子。朱颜给她斟上:“我平日里不喝酒,今天难得,你同我喝两杯。” 这愈发预示了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山雨欲来,韦湘脑子里有只鸟炸开翅膀警惕地等朱颜下一句话。脸却不像她自己,笑得恳切:“那就喝一点。不胜酒力。” 两人慢慢吃饭。韦湘等朱颜主动开口。两人见面,总不能是喝杯酒了事,各回各家就没了下文。朱颜不做这浪费光阴的事。 三杯酒下肚,朱颜脸上浮出一片红来。非得借着酒劲似的,朱颜准备许久,终于道:“你没有什么问我的吗?” “我有所问,我要你答。但是你会回答我么?”韦湘抿了一口,味道不如俗世,虽然是佳酿,但不如那喝不着的东西。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阴间的酒,所以挑剔人间的酒,她却沉迷其中,脸上带笑。 “我会。”朱颜像个醉酒的猴子一般,和平日全然不同,平日里说话也一板一眼,或走或站,总是腰板挺直神情严肃,好像身后有块板子夹着。 如今喝了酒,那板子就撤去,她软成一团,倚着桌子随便吃了几口,便凝视韦湘。 谈话开始了。 韦湘却不信朱颜会乖乖说实话,她又斟了酒,举杯敬酒:“那我敬你一杯。” 朱颜接了,一饮而尽。 韦湘又抿了一口:“你说,我能见到邱婆,是你安排的吗?” “我倒是想。”朱颜揉揉眼,眼睛有些红,“中间怎么能是我自己控制得了的,不过你也见到了。” “你让她们走了?” “她们走了?”朱颜豁然起身,却又笑,“唉,也没有关系了。” 韦湘咂摸这话的意思。 “我想知道三弟是如何去了的,好给大爷一个交代。我问邱婆,邱婆不肯告诉我。”朱颜捉了酒杯,“你问出了什么?” “我不是说么,她们离开了,邱婆和她徒弟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韦湘又斟酒,酒壶却空了,便招来丫头。 “去!我不喝了,下去,我若不叫你们,谁都不要过来。”朱颜却把来的丫头撵下去,揉揉鬓角,“喝多了不好,小酌即可。” 等丫头走了。朱颜探头见,踩了鞋挪到门口掩上门。韦湘怕她摔倒,但见朱颜也没有醉成那德行,便稳稳地坐在炕上。 在地上像个游魂一般,朱颜蹙眉思索片刻,从梳妆台底下抽出个什么,抛给韦湘。 那是一封信。朱颜示意韦湘看看,韦湘展开。 是寄给大爷的。 落款朱颜及秦府全家。 韦湘略略扫了一眼:“我不大识字,这信有些长,还是直说吧!” “我知道你认字,慢慢看,不急。我,说不清楚。”朱颜斟酌着言辞,好像随时要咬到舌头。但看她的眼神,却澄明透亮,不是醉了,反而像是要借了这醉意说些平日里不说的话。韦湘明白,就不再假装自己不认字。 洋洋洒洒十来页,字迹娟秀,看着不费力。 等她看完,饭菜凉了个透。果然是怎么?应了自己那话了,肚子里的红薯还垫着,她心平气和,看到最后,却笑了起来:“大奶奶这信写得不错。” 朱颜又递过另外一封来。 这封就薄了不少,只有一页。 韦湘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突然从炕上跳起来:“大爷二爷没了?” 思君不见君02 “你告诉他们三爷和老太太没了?”韦湘又扫了一眼信, 将那页薄薄的纸抓起来, 拍在桌上。 一瞬间秦家绝后了?男丁都没了? 别说男丁, 姓秦的女人都没了。连秦扶摇都没了。 韦湘虽然和大爷二爷未曾谋面, 但因着她嫁给秦扶摇这层关系, 不免有些心有戚戚。况且只要不是有些什么深仇大恨,谁会对别人的死讯拍手称快或无动于衷呢?她心里突然沉了沉。 秦扶摇会怎么想?秦扶摇该怎么办?好好的, 她家的香火从此就绝了。 她突然沉在了莫名的悲哀中, 以后谁会记住秦扶摇呢?秦家的人从这片土地上渐渐地消失了,秦扶摇就不会被人记住了。自己死后, 谁会为秦扶摇烧纸呢?秦扶摇自己在阴间游荡着, 就真正成了个孤魂野鬼了。 她被自己这想象的孤独打败了,沉在里面。 朱颜出声打断了她的想象:“不是我写的, 你也看到了, 我信里只说了那些。” 韦湘:“所以?” 朱颜:“谁说的也并不重要。” 韦湘:“所以?” 朱颜被她这问, 问得哑然失笑:“我想同你和解。” 猜中了。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从此往后。我想, 我们就此和解。我不再叫人看着你,也不再追想老三的死,也不指望他还阳回来。活人的事情自顾不暇,我没有心思再想这些。大爷去了, 我没有太多执念。” 朱颜突然拉了她的手:“我该是做了些对不住你的事, 还请你原谅。” “……”一下子猜测实现, 韦湘竟然不知做何表情。脑子里囫囵了从前卫燃说的, 秦扶摇说的, 最后想起秦扶摇说还是好好活着时, 脸上逸出一丝笑来。 因着这丝笑,她也不好说什么不原谅,也不能拿冷脸子来对现在这真正的一家之主。所以只好顺着这抹笑继续笑,任由自己的手在朱颜手里被捏来搓去,顺势就达成了和解。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有些两个寡妇对坐惺惺相惜的意味。 那封信上说,大爷二爷收到来信,得知三爷和老太太都去了。一时间情绪不定,正巧过路时冲撞了要收些过路钱的官爷,惹怒了人家,被找了个由头抓去,扣下了货,往二人头上扣了些罪名便要充军。大家拿了银子活动一番,却打了水漂,打点过了,大爷二爷倒是被放了出来,可牢里也得罪了人,被打了个半死,路上得了疟疾,就一并去了。家人扶棺回乡正在路上,请大奶奶回乡下料理后事。 “我本就勉励支撑。我已经不再想折磨老三了。”朱颜坐回炕上,“老三读书用功,好像全家都压在他头上,我见他实在活得不自由,也不用再想什么歪门邪道的法术叫他起死回生还来支撑这家。” 韦湘眼神飘开。 “等过些日子咱们回家去,我想把三爷的坟起出来,放进祖坟,和他两个哥哥在一处,不用在这里孤零零地呆着。”朱颜和韦湘好言好语地商量,说话的时候也凝望韦湘的眼,好像要得到她的首肯。 见她不答,便补道,“日后大家和睦共处,家里就这么几个女人,便不分家了,你看怎么样?” “好。”韦湘答。 虽然朱颜说是谁写的已经没关系了,但她心里有数。秦家好像她手心的掌纹,有哪一条,她不能全然明白,但若是想知道,只需低头看一看,就清楚其中的脉络。 她如今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大爷二爷没了的消息才回来,她见了家中几位长辈,大家又一致推举她,她回来后,已经不是管家了,而是家主。秦家若是要姓朱,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秦家的香火灭了。 大爷在天有灵,看见自己孤零零地在这秦府支撑全家,不知会说什么。 二爷若是在天有灵,看见那死亡的消息是许若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会做何感想。 朱颜许久没和许若鸢说话了。她生气,生气后便是浸透全身的无力,她愤怒,愤怒后便是拿许若鸢没办法的悲哀。她只剩下许若鸢和韦湘,三个女人一窝鸭子,一窝鸭子不能互相啄毛。 于是只剩下沉默,好让自己不对许若鸢有太多怨怼。 然而刻意回避反而总是令她想起这件事情,萦绕心头犹如心魔。心魔已成,她不知何解。 找了个信得过的丫头,将信件原原本本地交给许若鸢,不管许若鸢是有心还是无意,叫她看看自己造下的孽。 和韦湘和解倒是没有想过。然而她却意识到死人总该在死人的地界,谁也不该逾越阴阳的界限。死人无论死得如何冤枉,总还是死了,活人如何作孽却还是活着。一切都是命数。 她逐渐相信了命运这回事,对自身就少了许多自怨自艾。有些人相信命运后就对命运生出无限的仇恨,而她没有,她平静地接受了,从而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给了命运。 反而很轻快。 想必大爷知道了会很伤心。 韦湘好像一直在笼中的鸟,偶尔被人放开,允许她随意飞翔,她却还是回到人家的杆子上,两只脚攥着杆子不肯走。 朱颜没有了叫她换回秦扶摇的执念,她却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坟前照旧冷冷清清,在院中,时刻彰显这人还是这院子的主人,不日就要搬出去,可还是堂而皇之地占据活人的地界,叫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真是冤家。 韦湘捧着篮子蹲在坟前,一把一把烧了纸钱。 等迁坟了,坟墓回她秦扶摇的祖籍,韦湘就很少能再看见这座坟了。下面分明没有人的尸骨,那人的魂儿却在这里眷恋不去。 纸钱的灰堆了一堆,篮子里没有纸钱,韦湘想了想,对准墓碑一脚踹了上去,竖起耳朵来听,却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秦扶摇你去死吧。”她不吝恶毒的话语。 然而还是没有一团火出来说话。 “你大哥二哥没了。”韦湘提起这噩耗来,好像秦扶摇就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似的,语气都放轻了不少。可是秦扶摇好似真的喝下了俗世,再也没有回应,连一句反驳都没有,连生气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心里空落落的。 连伤心都看不到。 她气得又踢了踢坟包,转身进屋摔上门。 灵堂,书房,一切曾有秦扶摇印记的地方她都去了一遍,每次都不免用些市井俗人的话来挤兑,说得再过分也没有人来回应她,她像是自言自语,讨了个没趣。 点了三炷香放在秦扶摇牌位前,看看这牌位到时候也要请进祖宗祠堂里去,那时候她真的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 呸,怎么这么贱呢,她怎么能对那女鬼念念不忘呢? 就因为曾经嘴上说过有肌肤之亲? 这可真是廉价,她和脂粉坊的姑娘们有什么区别。 对自己嗤之以鼻也对秦扶摇大不敬地嗤之以鼻,摩挲秦扶摇三个字,想了想这是多么有雄心壮志的名字,最终却落得了没有香火无人纪念的结局。 “二奶奶来了。”棋画在外面小声道。 许若鸢在外面等她。 她在一片香火缭绕中出去,掀开薄薄一层纱帘,露出半张脸来看许若鸢。 “大奶奶今天说了什么?”一见面便急切地问道,许若鸢上前一步,但再近了就进了灵堂,不免失礼,她往后推了两步,“她说了什么?” “那边来的信你看过没有?”韦湘终于探出身来,端茶倒水叫许若鸢坐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个大胆的猜测。 写信的是许若鸢? 不。她及时打消了自己这奇怪的猜测。 许若鸢愣了愣:“你也知道了?她对所有人都说了?她要叫我做不得人了!” 说罢便沉默下去,眼里噙着泪却还是没能流下来,也并不委屈哭泣,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韦湘递茶点过去也不接。 又猜中了? 韦湘现在若是回杂鱼集市开个小摊为人算命说些鬼话想必会生意兴隆。 “什么叫所有人。当时也只有我在场。”韦湘忽略了许若鸢一直拿自己当外人这事情,“不过是看大爷二爷不在了,我们妯娌三个互相扶持劝勉的话。” “是了是了。”许若鸢又笑了,“正是这样呢,我们妯娌间正是要互相扶持,相亲相爱,三位爷都不在了,我们这可是相依为命呢!” 说到人死了,露出笑容怕是不大好。韦湘看着许若鸢的笑觉得有些不妥,但想想和自己也没关系。当初听自己要嫁给一个死人可以享受自由时,她可高兴了许久。 无非是对死的那人没感情罢了。 二爷和二奶奶没感情?她心里又酝酿了一出戏来,但却不敢猜测了,万一猜准了,她就真要去为人算命了。 “过些日子要回老家去。我还没有去过。”韦湘若有若无地提起关于老家的事情,“那边也有秦家人么?” “那一个村子都是姓秦的,虽然不都是亲骨肉,也不都是嫡传的孩子。”许若鸢想了想,解释道。 如此祠堂就有人照看了。牌位也不至于被亵渎了。坟地也不会荒凉了。 韦湘像个交代后事的老妈子一般操心着秦扶摇的身后事,坐在一片灯影中追想秦扶摇虽然是个魂却如同生者一般和她相处的点滴,看许若鸢愈发模糊了些。 她觉得秦扶摇侵入自己的世界过了头,最初的约法三章什么都没约束了,反而让她对一个死人操心得好像操心自己似的。 烦人。她决定打断这点儿想法,从此没心没肺地忘记秦扶摇,像嫁进秦府的初衷一般逍遥快活地活着。 思君不见君03 许若鸢踩着碎步子, 手里提了些点心往朱颜那处去, 路上碰见朱颜匆匆地走, 想叫住她, 却没那胆子。 她虽然过分, 但朱颜真生气了她却是收不住。想拿一边的丫头生气,又觉得自己理亏。 提着点心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她跺跺脚, 去了朱颜那里等着。门关着,丫头们少了一半。她愈发感受到她似乎是闯了大祸。她的试探似乎变成了致命一击。因而想知道的, 就都没有了。 朱颜迟迟未归, 她在房内孤零零地呆着。半晌,觉得自己像是怨妇一般。对镜自照, 发觉自己竟然面容憔悴, 不复之前的光鲜亮丽。头顶的素钗也比平日更灰暗些, 再过些时日披麻守丧的日子到了, 不知还要如何形容枯槁呢! 用了朱颜的胭脂水粉,对着镜子装扮自己,叫自己显得不那样看着灰扑扑。 以至于专心致志,身后有人来也没有听到。等她回过神来, 镜子里多了个人。 “你回来了!”她起身来迎接, “我给你带了些——” “谢谢。”朱颜打断, 棺材还没有来, 她已经提前穿上麻布衣裳, 散了一头的珠钗, 只用一支木簪挽着头发,远远一看就看出是个守寡的女人。 “你今儿个忙坏了,吃些吧。”许若鸢讨好着她,朱颜抬头打量她的脸:“你倒有兴致。” 朱颜没有责骂她,然而这话却比任何责骂都有分量,砸在许若鸢身上千斤重似的。她被这话羞辱了,却哭不出来,苍白笑道:“我只是不想叫人看出我是个守寡的,还没来得及哭,自己就败下阵来。像是没男人不能活似的。” 说罢了她自顾把点心盒拿来,打开盖子摆在朱颜面前,罔顾朱颜在做什么,一样样数点给她:“这是从腾秀坊订的,那边是家里自己做的,还有清豫斋的我都给你放好了。” 说着便开始数点各样的花样,朱颜默然不语地等她数点完,静静合上盖子:“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求你原谅我。”许若鸢终于受不了朱颜这样的冷遇,哀求道,声音愈发细弱了些,全然看不出以前那挤兑朱颜,又哭又闹又上吊的人竟然如此。 “你做错什么要我原谅你?”朱颜淡淡一笑,“我只是忙,你回去吧。” “我不该背着你写信的。” “那你是为什么写呢?”朱颜跟着她的话,接得极快。 两人俱都起身,对峙起来。双目相对,许若鸢感觉自己简直要败下阵来,可她终究还是骄傲,抬起眼来:“我是千古罪人了。不过我写这信也不为我自己,也不存心叫人死的。” “我没说。”朱颜垂眸,收拾了桌子,将点心盒放在一边,唤了个丫头叫她送到周允业那里去。背对许若鸢,又捋了捋碎发,叹息一声,“你何必来找我。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是我的错便是我的错,躲着不见算什么!” “我在想如何宽恕你。”朱颜凝重道,“你若不写那信,我就不必守寡。” “可大爷说走就走,你和守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等过年了有个丈夫回来,年一过就又没了丈夫罢了。”许若鸢便大声驳斥。说完又意识到她没立场说这话的,便抿了唇不言语。 “二爷也去了,你也这么想么?” 朱颜深吸一口气:“我去三房看看。迁坟的事情我要和三房商量商量。” 说罢抬腿便走,拂上门,轻轻关门声。 许若鸢的辩解便追着她去了:“我的错就是我的,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弥补我明白的,你该如何罚我我都愿意,你只是不要不理我,我们谁都不能当事情没有发生——” “那我罚你。”朱颜停下脚步,打量许若鸢片刻,“留在家里,等我们回乡丧事办完回来,这段时间,不准出府去。我把事情都交给周允业,你帮助他,万事听他的。” 许若鸢垂了头:“这算什么惩罚。” “不好么?”朱颜冷道,回身便走。 这次她没给许若鸢追上的机会。 身后的丫头像是蔫蔫的病了的蝴蝶,跟随在身后,被朱颜挥挥手遣散了。 朱颜自诩冷静自持,却还是对许若鸢下了个很重的惩罚。 回乡下办事至少半个月,这半个月许若鸢见不到她,和自己冷淡不见她如出一辙。若不是互相隔离,她不能找出更妥当的办法处理这件事情。 这段时间许若鸢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会干扰她的判断。 一边思索着,一边就走到了韦湘的院子,韦湘坐在院中,一把躺椅在门口。她坐在躺椅旁边,和棋画一起剥豆子,两人有说有笑。 她在门口凝望了她们片刻,她们没看到她。她回头离开,没有打扰她们,反而去找了周允业,说起了迁坟的事情。 迁坟不是一件说迁就迁的事情。不是说几个男丁抄起铁锨来将棺材挖出来挪到另一处就是迁坟。首先虽然棺中什么都没有,但是毕竟入土为安。 先找个黄道吉日,再找大神作法。大神作法之后放鞭炮驱恶灵,便开始迁坟。虽然有人说放鞭炮会惊扰死人,但韦湘没有反对,于是两挂炮仗放过后,大家动土,韦湘在房里透过窗看着,看墓碑轰然倒下,被众人请到车上去。 跳大神的挥舞着拂尘念念有词,韦湘清楚地听见他在唱一首不正经的民间小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虽然大家都是这么过的,都是这么被坑蒙拐骗过来的。她从前也是坑蒙拐骗的人,站在那儿念念有词,但她都是装的,全然不考虑死人和死人的家人的感受。 可她现在感受很不好。像是将秦扶摇的尸首拿出来鞭尸似的,像是眼睁睁看着秦扶摇受羞辱——于是连带着她也收到了羞辱。豁然起身,推门而出,一把将那个跳大神的推开。 “你干什么?”那男人冲她嚷嚷。 “鲁班门前弄大斧,想在姑奶奶面前作法你还要修炼一百年呢!”韦湘又一推,“你打听打听我城东韦湘的名声,你在这儿糊弄谁呢!” 那人被她呛了,看她是主人一时间也被糊弄住了,讷讷退后,看韦湘站在法案前。 韦湘坑蒙拐骗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给自己家人作法。 不过图个心安。 她回忆从前韦湘教过的所有,她记得的不多,只有些片段。 思索片刻,从脑海中寻找了邱婆教她的一切给死人的法术。 可是法术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各样的祭歌。 她抬头看天,找出了最长的那段默默吟唱。 众人也没见过三奶奶跳大神,但三奶奶跳大神不一样,她安静地站在坟前,低头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起。”韦湘唱过,嗓子有些哑,将法案推开,“起棺吧。” 众人开始忙活。那原先跳大神的男人便过来笑道:“没看出来三奶奶是同行。” “我不和你是同行。我只是个卖馄饨的。”韦湘自报家门,瞥了一眼那男人,“不要唱这种yin俗的歌。” “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三奶奶懂行。” “不是懂行。”韦湘转头看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你走吧,去领赏钱。” 那人也不再多说,有钱领就不必找韦湘这神神秘秘的人谈天。 等泥土都掘出来,露出棺木来,棋画捧了手巾把子给韦湘擦脸。接下来是她出场的时间,她要在棺前烧香三支。 她点了香,一步步凑近棺木,香燃尽。众人抬起棺材。 棺材盖却晃晃悠悠,众人惊了惊,便要重新钉一下。 “慢着。”韦湘按住了众人,凑近了看棺材。 “奶奶小心!”有人提醒道。好像里面有厉鬼似的。 她从棺材缝里看里头,里面没有腐臭的味道。像秦扶摇本人似的清新,有股土锈味儿,不过并不强烈。 叫人放下棺材,她按手在棺材上,想了半晌,叫人将棺材盖推开。 “奶奶,开棺可是大忌啊!” 她只是想看看秦扶摇的棺木里有什么。 “无妨。我会法术。”韦湘说瞎话。 等众人开了棺材盖,她看向里头。 成堆的书,画卷,笔墨纸砚。 有一幅被摊开了的画,上面的人已经淡了不少。 因着她凑得近,别人离得远。 所以没人知道,三奶奶为何突然扶着棺木一动不动。 那幅画上,韦湘的神情画得格外精细。是她平日里的样子,挑衅似的眼神,眼底却干净。 那些散落的纸页上零零星星地写着。 韦湘。 思君不见君04 扶棺而立, 韦湘像棵梗在大路当中的树, 散开自己的枝叶庇护了这具棺材, 谁也撼动不得。众人缄默, 没什么人敢过来问韦湘这是干什么。 这是人家自己和丈夫的关系, 任谁也说不得什么。 棺里的书画不多,她翻身跳进去, 惊得众人炸开锅来, 冲来救她。大家都以为她这是突然想不开要殉葬了,追着三爷的脚步去, 心里暗自想着三爷死了才嫁进来, 难道是有什么旧情不成?腹诽归腹诽,众人夹着尾巴连屁也没放一个, 胆大的来救人, 胆小的默默看。 韦湘躬下腰将那些书画揽在怀里, 喊了棋画让她来接着。 棋画战战兢兢地碰了书画, 眼睁睁看着韦湘把棺材搬空,只剩几件衣裳和其他些杂物——棺材里的书画最多,韦湘搬了许久,棋画顶着众人的目光, 冷汗涔涔。 “三奶奶, 入土为安——”有个年长些的人来劝她, 她置若罔闻, 等搬了个差不多, 翻身跳出去, 拍拍因书上的积灰而漾了一层土的裙摆,身上的白麻布灰扑扑。 “钉上吧。”她下令道。 众人还是没敢动。这次彻底被她这离经叛道的吓到的众人不知该说什么。 “听三奶奶的。”有人说话了,众人愣了愣,才磨磨蹭蹭地照着韦湘的话继续。 闹腾沸腾的人群后,一个女人站在门边,打量一圈院内的景象,挪步到韦湘身边:“这是三弟留下的东西,你想做个念想也没关系。留在这儿还是放进祠堂去?” “留——带着吧,也不多。”韦湘冲朱颜笑笑,回身叫棋画小心收拾起来。身子微仰,突然露出个微笑。 “你见过我吗?”韦湘问道,身边只有朱颜一人看着。 “这说的什么话。”朱颜蹙眉,却意识到韦湘不是闲着无聊和她玩游戏,而是另有所指。她从记忆深处挖掘韦湘的面孔,却发现找不到。 慢吞吞地摇摇头。 “说明我以前没到秦府来。”韦湘说了句废话。 朱颜想笑,但想着两人现在都披麻守丧,露出笑容容易被人误解,只好应承着嗯嗯了两声,于是都没再说话。 收拾东西还要小半天才能启程,棺木前头先行,出城费些工夫,朱颜和韦湘下午启程,晚上才到,刚巧赶上夜晚的大祭。 头顶一片柔软的阳光,日光在韦湘身后合拢。中午的日头无论冬夏都张牙舞爪,韦湘关门把光合在身后。 她逐字逐句地读从前和秦扶摇一起读过的那本江湖异志。陆鱼真人化身为火,将玄冰下的凝雪仙姑救了出来。 后面的话,秦扶摇说得戛然而止。谈笑间,韦湘觉得心里有什么蠢蠢欲动。翻腾着许多未名的思绪,她渐渐地往后面看。 凝雪仙姑为了报恩,将一身的血都用尽了,复活了陆鱼真人,自己化为一座石像。 陆鱼真人却没能活过来,因着他曾喜欢凝雪仙姑,他要叫凝雪仙姑一辈子记得自己,便早早地落入轮回。成为一条鱼,可他还想看人间的景象,便挣扎上岸去,日头一晒,就死了。 韦湘合上书。 什么啊。 秦扶摇就看这种书。 将书扔回书房去,她回想被恶灵缠绕的那一天,秦扶摇宛若一团火似的引她出去了。虽然归功与玉,可她终究还是将所有温暖的记忆都放在秦扶摇身上。 车轮碾过乡间的小道时已经是傍晚。她探头往外瞧的时候,棋画累得睡着了,微微靠着她,她伸手揽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些的丫头,叫她不至于晃倒。 天色彤红,冬日里不耕作的田里,秋天剩下的根茬还一排排立得齐整。牛在树下哞叫,颈上的绳子晃了又晃,没有绷直的时候。 大老远,见了迎接的众人。 好认得很。看哪里一片白,守丧的灰暗的样子,一群人萎靡地好像看见了阎王,又堵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就知道那是目的地了。 韦湘下车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打量她。这是秦家的新媳妇。 “这是二奶奶吧!二奶奶路上辛苦了!”有个女人来迎接她,脸上热情地好像她是送子菩萨。 “这是三奶奶。”棋画纠正道,“二奶奶在家里没来。” 女人脸上的笑停了停,重新喊道:“三奶奶!” 韦湘点了点头。 对乡里的众人来说,许若鸢也是秦家的新媳妇,没什么人见过,叫错也是应该的。况且乡里的人大约也都想不到秦扶摇那么个小孩子居然也娶亲了。 一时间唏嘘不已。娶亲是娶亲了,人却没了。 晚上的大祭是全村的事情。韦湘陪着站了许久。她有些羡慕没来的许若鸢,不必苦苦绷着站着,一脸肃穆地看那通天的火焰烧着,人们唱着挽歌唱着那些熟悉的又陌生的调子。 很大的筵席,众人热热闹闹,脸上带笑,过来问她和朱颜时,才在脸上挤出凄凄惨惨的表情来。地主没有了,也有人极为迷茫地想着日后去哪家做工,这地又归谁。 后来朱颜去整顿家事,安抚人心,她陪着宾客,听那些长辈对她说秦扶摇小时候的事情。 逐渐拼凑出了个年幼的秦扶摇。 不爱和人说话,念私塾时总是安安静静,是夫子最得意的学生。 总是被人欺负,于是回家去,请了个秀才老先生学习。比一般男孩瘦弱,很少出门和人聊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曾经带着去另外的城里,见了当地有名的大官,为人表演当场作画作诗,名声大震。但后来考了秀才回来,就不再见人了。 韦湘好脾气地听着,嗅着那不远处敞开几口大锅翻腾着烟火气儿和饭菜的香气。众人吵吵嚷嚷,落在耳朵里,竟然只剩下老人们絮絮叨叨的碎片。 站得腿软,终于晚上见棺材下葬,作法,见森森的坟地中,无数个秦字闪着一样的光。 她这次真的变得无比哀愁,她真的守寡了。 嗳。她暧昧地笑话自己。 等眼前这抹群坟的黑晕染开,化作眼前屋内的一抹黑,韦湘点起了蜡烛。 从再也见不到秦扶摇开始,她将一切油灯都用蜡烛换了。期望秦扶摇在暗处偷偷地为某支蜡烛约定了两人的秘密,从而就出现在她面前,或者让韦湘到她面前去。 桌上点了两只蜡,将从棺里翻出来的书画堆在一侧。一卷卷拿过来。 画上大都是韦湘的脸。韦湘从未去过的场景,身后一片虚浮的山水,或者没见过的风土人情。或者什么都没有,零星点缀两朵小花在一角。落款盖上秦扶摇的小印,字迹隽永地写了韦湘的名字。 偶尔有题诗,但是韦湘看低俗的东西看多了,看不懂那些诗,只知道纸上付诸的情—— 都是给她的。 她愣愣地看了半晌,对着画上和自己除了装扮并无二致的面孔出神。 渐渐,她把自己的画像都浏览了个遍,每张画上的神情都不相同,可她知道那就是自己。 剩下的是零散的书信,没有装上,散开,好像一地落叶。她堆起来一页页看。 日记。 书信。 今天见到一个未裹脚的女子,生龙活虎地训斥我是纨绔子弟。…… 和那个叫韦湘的女子说了很久的话,不像寻常的女子那样无趣。颇像大嫂,但也不像有管家的才干。蛮横又不讲理,惹人生气了也并不以为意,反而叫人忍不住回去道歉,自己才肯软下来承认错了。 杂鱼集市叫杂鱼集市原来是因着那是一片南地的渔民逃了战乱来的,其实该是叫杂渔——南边的规矩多,不过看大家都是穷苦人,却都真真地活着。 韦湘认字。和她聊得很开心。 韦湘把信扣上,看那烛泪一点点淌着,将蜡烛蚕食了个干净。墙上是她弓着背的影子,月亮透过窗棂,在那影子上留下一点泪。 信件是写给她的,她不记得。但也没见自己回信,想必没有寄出去—— 写了许多,她翻看这些书信,大致收敛了秦扶摇和她如何认识的场景,又到了后来如何相处。 就比如秦扶摇自己在她面前,说着韦湘不信的话。 在秦家的油铺前,秦扶摇为韦湘撑了伞,被骂了个里外不是人,便忿忿地进了铺子不把油卖给韦湘。韦湘说她耍性子也不管人的死活,说家里有死人,南边的习俗是要拿油抹身子才能下葬,她要是不卖就把死人抬过来——一见面就摆出了穷凶极恶的泼妇的样子,把秦扶摇唬住了。 那就是初见。 最后,她看到了一封信。 被火烧过,只剩半截。 那半截是写给邱婆的。 韦湘死了,尸首不见了。我去找你。替她……剩下的字就都看不真切了。 摸着心口,韦湘将那封信支在烛焰上,看火舌舔遍了那封信,剩下的半截也从此消散。 这封信没寄出去,否则就不在这里。 然而韦湘知道自己死了。 秦扶摇替她死了。 她默默地将书信堆成一堆,扔进火盆里,燃起了呼呼咆哮的火来吞没它们。她坐在火边看着,突然笑出声来。 傻。 秦扶摇一如既往地是个好欺负的缺心眼的人。 她抹着笑出来的泪起身,迎着祠堂去了。秦扶摇的牌位在那里停着,她要去拿下来。 思君不见君05 周允业在乡里收租, 一把年纪佝偻着身子却还是要对众人板起脸来, 韦湘远远看着, 见有个醉汉在这大寒天里摸着肚皮对周允业打哈哈, 周允业不知如何是好, 气得直转圈圈。 想必这就是那个始终不肯交租的了。 胸前的玉似乎动了动。韦湘垂头,那玉却不动了, 她扯了扯衣服领子, 不让衣服将玉扯起来胡乱摇摆。 远远望了一眼,她就离开了。家事她不大管, 也似乎没什么权力可管, 交给朱颜自己操心便好。 走出两步,却还是回头来, 周允业正叹息着往回走。 “周叔怎么唉声叹气。”韦湘叫得亲切了许多。她见秦扶摇是这么叫的, 妇唱妇随地跟了, 何况如今她也恬不知耻地拿自己当了秦家的媳妇, 叫起来也格外顺口。 “是三奶奶啊!”周允业被她拦住,作了个揖,被她拦住了,“还是上回说的, 交不上租来, 我也单在这里耗着, 没脸见大爷二爷。” 韦湘想起来自己在大祭上没看见他的身影。 “大奶奶怎么说?” “奶奶倒是说可以放他个一两个月, 不过如今家里的境况不好, 放了他一人, 别人就要跟着效仿,只怕周转不来。年底了,哪家都急着用钱。”周允业和她并肩而行,她想了想,搀着老头往前走,她陡然意识到精干的不怎么老的周允业半年就蹉跎地像被偷了几年似的,于是心中生出些悲戚来。 “不如再放他一年,现在催着他反而要不上来。”韦湘提议,也不觉得自己能提什么好点子,只是想给老头分忧罢了。 “去年就放了一年。他儿子死了,他就那一个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就在山上看见他孩子的项圈和一对新打的长命锁,还带着血,之后再也没见了,当时人就不行了,好些郎中来救他才把他拽回来。”周允业揉揉眉心,“就一个儿子啊,没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他停下了。 韦湘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说大爷二爷三爷一起没了,秦家该怎么办。 她也没吭声,二人默默地散步。 “三奶奶晚上出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周允业问道。 “我一会儿去祠堂一圈。”韦湘老实道,“我想去再看看秦扶——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正好,我本来也是打算过去,给几位爷赔罪的。”周允业便加快了脚步。 韦湘这次不能偷牌位了,她默默无声地去了祠堂。 那些祖宗的牌位好像坟茔一般立在上头,若是都像秦扶摇,就是一片幽蓝的火海。但只有秦扶摇可以显出一团幽蓝的火——但如今大家都一样。 她看着祖宗们的名字,秦家的男子和他们的配偶,未嫁的女子……只有秦扶摇一个。 虽然可能秦扶摇是女子这事情,也不为人所知。 她凝望着供桌,因着才请进三个死人的缘故,堆满了各样的吃食,她挑了几样,单独列在秦扶摇面前。并不避讳周允业。 秦扶摇和她认识,是避开了列祖列宗,避开了家里人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离经叛道,怎么想都不像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也不像那文弱书生能干出来的事情。 韦湘越想越想笑,笑得自己都要努力忍着,不让周允业看见自己这发自内心的笑,免得被列祖列宗劈死。 真是傻啊。 秦扶摇怎么会喜欢她这种凉薄的女子呢? 她怎么会喜欢秦扶摇这种柔弱的姑娘? 她回头来,吓了周允业一跳:“奶奶莫哭了——” “我没哭。” 韦湘在笑。 周允业更是害怕,三奶奶疯了。 然而韦湘揩着泪,真的笑了起来,周允业暗道虚惊一场。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三奶奶什么时候和秦家这些人关系这么好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他想起曾经,似乎很久以前,邱婆敲响了秦家的大门。 那个小脚老太太一脸刻薄相,站在比她还刻薄的他们老太太面前,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三孙子死了。” 气得老太太险些没起来抽邱婆两个大耳刮子。 “我要你做两件事,你三孙子能不能回来就看天意了。” 在场的只有老太太,邱婆,周允业,朱颜,许若鸢,和几个亲近的丫头。 这话的意思是,秦扶摇还能回来。 “我凭什么信你?”老太太问。 “爱信不信,你不信我就走了。”邱婆抬腿便走。 但能抓住叫三孙儿回来的机会,老太太怎么能放过,立马叫周允业奉上好茶,坐在上首。 邱婆说,知道的人不该太多。 老太太便叫丫头们和两个孙媳妇下去。抬腿刚走,老太太却又拍拍周允业:“把大脚偷偷叫过来,别让人看见。” 平日里老太太就叫朱颜叫大脚,虽然叫得不客气,却时常照拂她,叫她一同管理家事,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叫朱颜错过。 于是邱婆说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朱颜,老太太,周允业,还有邱婆四个人,再无其他人。 “两件事,第一件,把秦扶摇的棺材埋在家里的院子,不要让她的魂乱跑。” 当时因着找不到尸首,还没下葬。 “第二件,我为你们指定一个姑娘。不管她是好是坏,是贫是富,是美是丑,你们都要把她娶进来,做三房的媳妇。” 众人大吃一惊:“这是为何?” 心里便不免怀疑这是故作玄虚来推销自家姑娘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良心。”邱婆笑道,“我大可以不来,不过是看那孩子是好人,不想让她错过个能还阳的机会。” 来来回回还是没说要人复活为什么非得娶个姑娘进门来。 老太太蹙起眉头,一言不发。 邱婆笑道:“诶,不必强迫自己非要娶人家。打扰了告辞了告辞了。” 那时候的邱婆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往外跑,笑得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老太太险些把她当成个江湖骗子乱棍打死,但没追上邱婆的脚步。 后来,再后来,似乎老太太偷偷见了一次邱婆。 再后来,就娶了韦湘进门。 先娶了个纸人,后把真人接进来。 之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周允业默默凝望韦湘的背影,他无数次暗自想着韦湘和秦扶摇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可后来他却发现韦湘不认识秦扶摇。 可现在,也不像不认识的样子。 真是托梦了? 周允业暗暗想,可他不敢说什么。他大约是这全家唯一一个还想叫秦扶摇活过来的人了,连大奶奶都将这事搁下,尘埃落定,从此不再提起。 等他献上三炷香,却听得韦湘说先走了。 才听见声儿,等他献了香回头,三奶奶已经不见踪影了。 院内。 天上吊着坨不死不活惨白的月,韦湘慢慢地挪回步子来。这陌生的院中没有秦扶摇的坟头一时间不大习惯,她已经习惯了进门就能看见秦扶摇的小坟包,然后过去踹两脚。 如今她坐在家里点了满屋子的蜡烛,却不是从前的感觉。 “秦扶摇你喝酒了吗?”她问,照旧无人回答她。 秦扶摇大约是铁了心不再见她,好忘掉自己了。 呸,怎么能让她得逞。 几天不见,小丫头反了。 乡下的麻绳多,她从院子里搜到几截儿,够长。 踩了个板凳,抡圆了胳膊将绳子抛上梁去,伸手抻了抻,见足够稳了,便一头伸进去,要踢掉凳子。 还没有踢开,棋画便冲了进来:“奶奶!” 她低头凝望棋画:“小点声,不要让人听见。” “啊奶奶你不要想不开啊不要死啊!我以后一点好好伺候你啊!”棋画叫得更大声了些,她以为是自己曾经的贼心不死报应到了韦湘头上,更加歉疚,揽着韦湘的腿不叫她踢开凳子,扯开嗓子叫得极为大声。 韦湘眼睛一闭。 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根本没想死。像她这么无情无义的女子怎么可能殉情去。她不过是想看看秦扶摇到底在不在,还能不能逼出她来。 她一直都是这样不讲理的女人。 被棋画这么一喊,全府都知道了。她寻死未遂。 …… 朱颜一身白,像个女鬼一般冲进来,屏退下人。 “你如今怎么学得像许若鸢似的?” 一开口,韦湘便突然想起来许若鸢寻死,不过是要叫朱颜服软。 不由得一愣。她不也是要逼秦扶摇服软么? 果然很像。朱颜一语中的。 虽然无心,但却提醒了韦湘一番,韦湘自知理亏,垂头不语。 “我错了。”她极快地服软了,反倒叫朱颜不知该说什么。从前说许若鸢,许若鸢总要狡辩一番,韦湘倒是能屈能伸,她说了几句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 “想不开。”韦湘假装自己真是要寻死,便胡乱编着理由,“我又名声不好,就一时想不开,我现在想开了。” 朱颜岂能不知道她随便找借口,但她也确实不能明白韦湘为什么突然就要上吊。 但人的生死并不是儿戏。她不想刚埋进去两个死人,就又埋进去一个。所以她还是劝韦湘不要冲动,万事都要考虑周全云云。 韦湘心底叹着气,答应了朱颜,却不知再要如何才能见到秦扶摇。 思君不见君06 究竟是因着从前翻腾的记忆才重新萌生了想要见到她的想法, 还是因着后来和秦扶摇的相处觉得想念, 就无论如何要见到她? 她还是没能记起来过去的事情。她好像被人扼住脖子, 强行地擦了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是白的, 不知道有没有添上别的内容。 她喝了俗世,就忘记阳间的一切吗?为什么单单忘了秦扶摇呢? 心里幽幽叹着气, 回过神来, 已经在回秦府的路上了。 在乡下这半个月,见了许多人, 韦湘记不真切。棋画这次没有睡觉, 死死地盯着她看,生怕她什么时候想不开。 这半个月, 秦扶摇没有出现过一次。 韦湘服软, 起程前夜, 几乎是哀求道:“秦扶摇你出来吧, 你若不出来我怎么办呢?” 后来直到她自己绞尽脑汁地想了许多好话,夸奖秦扶摇好看,有才华,夸奖她家的人, 夸奖家乡的美丽风景, 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结冰的小河, 荒地和月亮, 她都由衷地赞美了一遍, 可最终还是没能见秦扶摇一面。 秦扶摇真是铁了心不肯见她了。 她叹着气, 脸上连绵地阴着,好似随时要下雨一般。 如今她又进城来,回到秦府中去,和朱颜,和许若鸢,两个完全想不到的人相依为命。 心里悲戚了片刻。 秦扶摇对她说,她已经是个活人了,要她好好活着。 她真就听了那小丫头片子,拿着别人的命装作是自己的,好好地活着了?她没想过世界上有人能这么蛮不讲理,偏偏秦扶摇就竭尽全力地叫她这么干。 这么真是对的咯?若她照着秦扶摇这样的想法过日子,还能否像从前一样,她在阳间,秦扶摇在人间,一人一鬼跨过阴阳彼此交流。她就可以把玉送给秦扶摇,再也不要拿回来。她偶尔可以拿着蜡烛在鬼市上和秦扶摇一起逛着,不必看外人的眼神,不必遮掩秦扶摇是个女子的事实。 可秦扶摇不出现,她不知该把这样的想法寄托给谁听。 只好默念给自己,假装这样的屈从让步能感动并没有在暗处听的秦扶摇回来,好让她回到自己面前,两人重新像以前一样。 她将玉拿了下来,缝了个穗子别在腰间佩着,好随时扯下来可以抛给秦扶摇似的。实则睹物思人,她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回想秦扶摇了。 周允业在她们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回来。那天正是阳光明媚却有风的日子,风吹得很聒噪,院子里没什么人。 韦湘在朱颜的房里坐着,两人对坐着看账本。 她不懂这些,但是朱颜叫了她来,请她为自己分忧……如此一来也不好拒绝,她装着看,朱颜慢慢地指点她如何如何,她倒是听进去一点,慢慢地学着,翻着陈年旧账。 许若鸢来过一趟,但是朱颜叫丫头说是朱颜出去了,于是许若鸢在门口远远望了一眼,没望见什么,就返身回去了。韦湘看在眼里,低头不语。 几声拖沓着的脚步伴随风声而来,开门声很小,来人一顶棉帽泛旧,躬身朝两人作揖。朱颜便请他坐下。 “周叔是刚回来么?也不歇歇就往这边来了么?”朱颜下去倒茶了,丫头顺势捧了手炉过来,周允业坐定。 “大奶奶,三奶奶,还是卫家的租子。”周允业捧着杯子一口茶没有沾,“他家不肯交,别人见咱们出了这样的变故,也存心看热闹,都拖着,要看奶奶您的手段。” 卫家。 韦湘腿侧有些痒,低头瞥,是自己的玉又在颤动。 她捻着玉,似乎抚慰一般,心里却暗自掐了个诀,才发现玉中囚着个鬼。 “好嫂嫂!好嫂嫂,你听我说。” 是卫燃。 韦湘支起耳朵来听周允业说话,又腾出些神识听卫燃说话。她的微不足道的实打实的本事就只能是自己这玉了,她用起来还算顺手,不过其中玄妙她却是不知道。她所有的法术都是使唤这器物的,但是又不能展现给人看。总不能给人表演个大变活鬼……因此也一直坑蒙拐骗,之前也能拿这玉来制服卫燃,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卫燃在玉里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摩挲着玉,暗自留心。 朱颜低头想了片刻:“又是卫石,不好办。醉醺醺的,也没法子叫他振作起来。” “他宠他那个宝贝儿子是出了名的。” “他儿子都去了那么久,也缓不过来,日子要怎么过。”朱颜像是埋怨似的和周允业谈天。 摆摆手,周允业感叹:“唉,卫石是个好人,就是钻牛角尖,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儿子去,自责说那天没看管好,保管是叫老虎叼走吃了。” 卫燃不就是叫老虎叼走了么?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韦湘默默不语,装作没有自己这么个人,一边听周允业和朱颜说卫石的事情如何棘手,卫石为人老实,也不想逼得太紧,平日里又是沾亲带故的,不好教训,许多人又看着这次朱颜要怎么处理如何如何,一边听卫燃活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急得抓耳挠腮地喊嫂嫂。 谁是他嫂嫂,不要脸。 韦湘还是搭理了一下卫燃。 卫燃便默默道:“嫂嫂总归是理我了。” “……” “我爹可好?” “不好。” “嫂嫂,晚上我能出来和你说个事儿么?” “可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燃不说话了。 周允业又开始汇报别的事情,朱颜耐心听着,又布置了些什么。大都是生意上的事,韦湘此人不是做生意的料,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韦湘又请周允业忙过这阵后就养老休息,莫要累坏身子,周允业便又表忠心,说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定要在秦家如何如何,这种用人之际怎么能单单叫大奶奶一个人忙活。 周允业的忠心没人怀疑。 但是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朱颜还是好心好意地叫他注意身体,又拉过了韦湘来,说韦湘会帮她,周允业才松了口,说自己最近会多休息些。 “三奶奶能帮忙就太好了。三奶奶是个聪明人。”周允业没头没尾地夸她,夸得韦湘自己也不信。 晚上,韦湘想起和卫燃的约定来,便放了卫燃出去。 关好门窗,熄了灯,棋画刚来添了煤,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她才把卫燃放出去。 少年还是个子不高,很瘦但也比秦扶摇壮实些,男子和女子的骨头总归是不同的。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如今却挂上些愁云惨淡,看韦湘的眼神也带着些逼上梁山的苦涩。 “说。”韦湘裹着被子起身,夜晚总是凉,她蜷成一团听卫燃说话。 卫燃:“嫂嫂,先前我扶摇哥请我进了你的玉里,说要带我回祖籍去,叫我见我爹了,看他老人家安心,再托梦给他叫他找见我的尸首下葬,我便能安心投胎去了。” 韦湘:“嗯。” 卫燃:“扶摇哥却又将玉还给你——” 韦湘抬眉,卫燃把下一句话憋回肚子,换了句话来说。 “这次回乡,我想和嫂嫂说说这事,也提醒了嫂嫂,但是你没理我……” 韦湘想起那奇怪的震颤来,便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卫燃:“所以……” 韦湘:“你要我带你回祖籍也不是不行。” 卫燃眼睛一亮:“嫂嫂又要查谁?” 韦湘抚掌一笑:“你扶摇哥哥。” 这“扶摇哥哥”四字说得婉转低回极为婉约,卫燃愣了愣,觉得韦湘存心挤兑。但看看韦湘脸上的笑,倒像是挤兑扶摇哥似的。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韦湘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竟然杵在原地不敢说话。 韦湘见他呆头鹅一般,像被秦扶摇传染了那呆呆的毛病,看天下呆头鹅呆久了都是秦扶摇的样子,便叹气,解释道:“这事情也不麻烦你,我问你,秦扶摇还在阴间么?” “在的,在的。” “她喝了俗世么?” “没有,没有人喝俗世。阴间没下雨。”卫燃想了想,“他才不舍得喝呢。俗世可贵了。” 韦湘忍着笑:“那你把她给我叫上来,叫她一会儿就来。骗也要骗来,明白吗?” 卫燃又愣了一愣:“你们吵架了?” “对对对吵架了,你今天能不能做成月老,你做成了我就送你回家见你爹去,做不成你就永生永世地被挂着吧。”韦湘又不讲理了,卫燃想了想,点头道:“不是难事。” “快去快去。”韦湘撵了他走了,心里暗自窃喜这可真是还没求雨就碰上天降甘霖。 少年满头雾水地走了,心里想着他扶摇哥可真是可怜,娶了只母狮子,凶巴巴的不说,蛮横不讲理。 但是生得好,可能男人都喜欢长得美的姑娘。 但是他就不喜欢。 他心里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满阴间地寻秦扶摇——他也有段时间没见秦扶摇了,不过是本地城隍就这么芝麻大的辖区,随便听鬼唠唠嗑也知道秦扶摇最近在哪里了。 他在酒馆里找见了秦扶摇,秦扶摇坐在老板的位置上看账本,计算着哪个鬼又欠了账,报得清楚,被点到的鬼伸出半只手来,颤颤地递过些功德钱来。 老板眉开眼笑地看秦扶摇算账,嘴上不住地夸赞她果真才子,不必用笔,眼睛一扫就算出来了。 秦扶摇微微一笑,抬眼,看见卫燃撒开大步往自己这里来,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卫燃是被从玉里放出来了。 那么,卫燃肯定是韦湘派来的。 才算了半本账,秦扶摇拔腿就跑。 “哥啊哥啊你莫跑啊,嫂子找你来算账啊!”卫燃又开始唱不知哪里的调子。 “不成的,不成的。”她怎么跑得过少年,被一把拽住了袖子。她挣扎着拒绝,看卫燃一脸被韦湘要挟或者收买了的面孔,便急着辩解。 “什么不成不成的?好哥哥,嫂子要见你,你就去吧,她可答应了我能回老家去,你就帮帮我吧!” “不成的,若是我去了,她肯定要追着我问我如何死的,我死都死了,我死得很快乐,不想再去阳间了。”秦扶摇急得都要哭出来,“她最近总要上吊,我若顺了她的意思,她真上吊了逼我出来,我怎么能不听她的?” 卫燃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年轻力壮,又是男子,把瘦瘦弱弱的秦扶摇拖着便要去阳间。 “不行的不行的。”秦扶摇竭力地挣扎着,想说自己死得很快乐,不要让韦湘陷入执念了,可她看见卫燃被韦湘不知如何威逼利诱,转过头来就和韦湘是一伙人了,自己势单力薄,怎么能敌得过人家? 叹着气,半推半就地被拉了去。 想着如何和韦湘说些绝情的话,让韦湘绝了心思,好好地活着。可是找遍了圣贤书,也没找到一句恶毒的话可以伤害韦湘的。 思君不见君07 叹着气, 被推到韦湘面前。 一方简单的桌子前, 韦湘好像要严刑拷打她似的, 脊背挺直, 点了一只蜡烛, 直勾勾地瞧着她,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干得好。你先走吧, 我晚些叫你。”韦湘冲卫燃摆摆手, 卫燃若隐若现了半晌,还是走了。 秦扶摇沉默不语。 韦湘又点起一支蜡烛来。 “说说, 您哪儿逍遥快活去了?”韦湘拍拍身侧, “坐,别客气。” 秦扶摇反而不敢坐了, 她站着:“我没有逍遥快活。” “既然不快活怎么不出来?”韦湘咬字眼。 秦扶摇知道无论怎么说, 韦湘总是有道理。 于是她聪明地什么都没说。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其实很快活咯?”韦湘又抓着不放。 “没有。”秦扶摇被自己气死了, 如此拙口笨舌, 居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哎哎哎,坐坐坐。”韦湘先发制人,挪出身边的地方来。 秦扶摇摇摇头,终于找出些往常的句子充作自己的道理:“我们曾经约法三章的, 我不能随意地出来。” 现在倒是想起约法三章了。韦湘气得发笑。 她一笑, 秦扶摇便有些着慌, 她想解释什么, 便凑近了些, 可还没说话, 韦湘便一把攥住了她——因着她有玉,便把秦扶摇实体化了,攥得结结实实的,摁在炕头,拿枕头压住,盖上被子,压得死死的,不能动弹。 被子里露出个脑袋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换一换,你来当寡妇,我来逍遥快活。”韦湘笑眯眯道。 秦扶摇大骇,韦湘这是要把命换回来?这可不成的,她好不容易才换了韦湘活命,怎么能功亏一篑,便极力挣扎。 可她虽然平日里扮成男子,但实在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不大锻炼身体,也不练武,所以还没有四处蹦跶的韦湘力气大,被摁得死死的,喘气都有些费力——但她又意识到她是个鬼,不必喘气,才好受了些。 “你还动弹吗?”韦湘笑,侧身,用背压着她,倚在她身上,伸出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回身露出个得意的笑来。 “你想怎样?”秦扶摇色厉内荏地嚷道,嚷过了又觉得自己这无法脱身的状况,如此强硬反而不好,脸上红了红,反而缩进被子里去,“你随意,不过你答应了卫燃的事情说到做到,不要不算话。” “哎哎,不要不讲道理,是谁说话不算话,说着要带人家回老家,自己就偷偷回阴间去了。哎,是谁?”韦湘拍着她,把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又——你……”秦扶摇伸出头来,憋得小脸通红。 “还有,你记得你书房那堆恶灵么?我倒是没再见过了,你答应她们什么了,做到了吗?就自己躲起来了?嗯?” 韦湘每说一句,秦扶摇脸上便红了又红,到最后她简直不知如何反驳,但又觉得韦湘又常常有理,没有道理的事情到了韦湘那里,就都是韦湘对了。 被欺负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秦扶摇瞪她,可是又觉得这样倒像是服软了,于是合上眼睛,任由韦湘一件件一桩桩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出来嘲笑她。 也不知道听谁说的。 等韦湘说得差不多,好似说完了似的,她才睁开眼,看看韦湘是不是睡着了。 韦湘还是靠在她身上,笑眯眯地瞧她。 她登时生气了:“你只是叫我来,便嘲弄我一番么?” “是啊。”韦湘笑。 秦扶摇没了脾气。她一向没什么脾气,从前和韦湘生气也不过是把东西倒扣下来吓唬人家,她性子软,就被韦湘吃得死死的。 而且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她也没怎么对韦湘生气过。 “放我回去吧。”她好言好语地哀求道。 韦湘摇摇头:“今晚不准回去。我们约法三章。” “不约不约,你这人说话不算数。” “哎,是谁不算数?我给你好好捋一捋?”韦湘坐起来,又要一件件地说一遍,秦扶摇便忙道:“我们改日再约法三章。”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韦湘换了个角度压着她,隔着层厚厚的被子,压得她无法脱身。 “你先说。” “第一,我叫你的时候你得出现,你再避而不见我就烧了你家祠堂。” 这是韦湘真能干出来的事情。秦扶摇大吃一惊:“使不得!” “听话。”韦湘揉揉她。 秦扶摇委曲求全地答应了,期望列祖列宗看见自己这番牺牲。 “第二,我问你什么,你不准撒谎,不准隐瞒。” “可以。”反正撒谎你也看不出来。秦扶摇点头答应,心里另有打算。可她虽然想得美,但她极少对韦湘撒谎,多半是遮掩不谈,而且每次都被看出来。 “第三——”韦湘似乎想了想,垂下头来,端详着秦扶摇的脸,看了她半晌,觉得这女鬼比初见时顺眼许多,探过手顺了顺秦扶摇挣扎时弄乱的头发,起身,将被子掀开,让秦扶摇起身坐好不至于被她压得窝窝囊囊。 秦扶摇老老实实地等她的第三条。 可千万别说什么要换命什么的。 可是她知道韦湘是不肯欠人人情的,多半是要说的。 “我不会为你死,但是——来,说说你怎么就傻乎乎地替我死了呢?我又不会替你死,你说你死得是不是很不值。”韦湘似乎猜中她想说的,盘腿坐定,“我这人向来狼心狗肺,我活着谁也别想弄死我,你就放心地看我做个活人就是了,所以不要隐瞒,我们来说说以前的事情。” “以前,没有事情。”秦扶摇刚开口就撒了个谎。 韦湘瞪她。 她便瑟瑟缩缩地改了口:“倒是有。” “说吧。” “我不想对你说。”秦扶摇终归是老实人,眉眼低垂,一看心事沉沉。 “跟我有关我不知道也太委屈我自己了。” “我怕你想不开,非要还这种无中生有的恩情还是什么别的,你胡思乱想,我又说不过你。” “……啊?” “你,我——”秦扶摇斟酌片刻,圣贤书上没写眼下的境况,她绞尽脑汁想如何说得婉转迂回一些,可她没找到,看韦湘神采奕奕地等她说话,一时情急,轻声却急促道,“我本该死的,你——替我死了,我不肯,就,替了你。所以——” “没劲。”韦湘嗤之以鼻。 秦扶摇把剩下的“所以根本不是你欠了我”咽了回去。 韦湘真是洒脱之人啊。 她不由得觉得自己多虑,脸上就挂出真情实意的笑容来。 既然韦湘现在这么想得开,她便可以常常来阳间见韦湘了。如此一来也不必折磨自己总在阴间算账打发时间了。 才露出笑,韦湘便极为笃定地摆摆手:“你瞎说,我这种没有良心的人怎么肯替你死,不要胡说八道。” 如此诋毁自己……秦扶摇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牵了韦湘的手认真地说的,可韦湘一转头跳下炕往炉子里添火,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她这次可以溜回阴间了。 可她现在惴惴不安,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盯着韦湘。 好像一只小鸡跟在老母鸡身后似的。 她苦涩地想着,想着自己最初就不要出现就好了,就没有后面的徘徊和挣扎了。 韦湘添了煤,转过头,用极为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她:“哟,今天又换了男装。” “……” “丑。娘娘腔。”韦湘平白无故地挤兑她。 “……” “第三条就是,以后见我的时候穿你本来的衣服。”韦湘终于露出了笑,这笑让秦扶摇轻松了许多。 “我原本以为——你会觉得,嫁给女子,很,很奇怪。” “你穿男人的衣服也是女子。”韦湘扯了扯她的衣角,“没办法,嫁你随你,下次换上。” 秦扶摇红了脸。 “我是个不太在意别人感受的人。”韦湘想说什么,却拿这句做了开头,“我也不太在意自己怎么想,我自己倒是,以前能和你厮混在一起,想必有我自己的道理……但那是以前的道理。我现在不认这理,心里也坦然的很。” 火光映在韦湘脸上,她盖了炉子,呼啦呼啦几声后,她突然一推秦扶摇:“我真的很生气。” 被她推了一把的姑娘踉踉跄跄地站稳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的,很生气。”韦湘咬重了生气二字重复了一遍,“我明明嫁给你之后告诉你,若我有了喜欢的人,你不能干涉我。” 秦扶摇想,韦湘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呢? 她默默地看了韦湘那么久,也没什么人靠在韦湘身边啊。 心里又突然酸了起来。但是她自己答应了的,总不能以一只鬼的身份强硬地要求人家守寡。 “气死我了。”韦湘斜眼看她,“你总是干涉我。” 秦扶摇被她扣了个大黑锅,却不敢说话。 “我为什么,总得喜欢你?好像全世界的男人死绝了我非得喜欢个女子,还是你这样的,一点都不刚猛的女子……” 秦扶摇听她数落,却想不出“刚猛的女子”该是什么样。 “秦扶摇,我真的很生气!”韦湘撼着她的肩膀对她又嚷了一遍。 她被晃得发愣。 韦湘突然捧起她的脸来:“看我。” 她听命,看韦湘。 其实不用说,她也一直在看着韦湘。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地看,被挤兑了委屈地看,被夸奖了噙着笑意看,得意地看,还有,如今被强迫着看。 “你还是别看我了。”韦湘把她的头扭到一边去,简直要被拧下脑袋来似的。 耳际突然有了一阵风,轻柔的风。 “秦扶摇,我——” 韦湘伏在她耳边,却只说了半句话,几乎就说不下去。 韦湘的发丝拂得她心里痒痒的,可是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韦湘要说什么,不知作何反应。韦湘就在她怀里站着,她被推着坐得歪歪斜斜,整个耳廓暴露在韦湘唇边。 “我——”韦湘又想继续刚才没说完的,可还是没说出口来。 秦扶摇突然感到脖子凉凉的,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上面。她谨慎地扭过头,不会撞到韦湘。 看见韦湘矜持地擦眼泪。 她便有些害怕,默默道:“你喜欢什么人也没关系的。我不干涉你。” “你是傻子吗?”韦湘又推她一把,她倒在炕上,愣愣地见韦湘解开衣裳,跨坐在她身上。 她吓得魂飞魄散:“我是鬼!韦湘,我是鬼!” 韦湘噗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迸出泪花来。 她坐直了,看韦湘从自己身上下来,又哭又笑,她默默地拿了手帕替她揩泪。 “秦扶摇你真是傻子。”韦湘大声地嘲笑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欲说还休01 秦扶摇没能明白韦湘为什么而笑。 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推倒了她宽衣解带最后自己又穿上了。 她脑子里乱乱的, 看韦湘又哭又笑, 心里五味杂陈。 她有一百句想对韦湘说的话,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等韦湘平静下来, 她凑过去拍拍韦湘肩头。平静下来的韦湘总像是在生气, 生得很凶的样子……她格外小心地对待韦湘,韦湘一扭头, 张口就咬了她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下, 却咬破了她。她虽然是鬼,却还是知道痛的, 被咬了一口, 不知该哭该笑,愣愣地将手指摁在唇瓣上, 看见了血。 鬼也是有血的吗?这倒是, 第一次看到。 恍惚间, 她居然忽视了韦湘亲她这件事情。 等她回神过来, 韦湘早就起身换了衣服,蜷进被子里躺下了。 “韦湘。”她默默地凑近,低头看她。 发丝柔软地拂在韦湘两颊,她突然明白了韦湘欲说还休的是什么。 怪不得说自己傻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想让你活过来。”韦湘探手摸她的脸, 冰凉的脸颊犹如实体……可这不是真正的实体, 若没有那块玉, 韦湘就什么都不是。 秦扶摇大吃一惊:“不成的, 你不能——” “我没说我要死。”韦湘凝望她, “你是傻子么, 天底下你和我非得死一个才成?偌大的人间就没你活的地方?” “我又没有尸体。” “你的身体哪儿去了?” 秦扶摇不敢说。 “邱婆藏起来了?”韦湘翻身起来,“我找她去。我知道她会去哪儿。她不会去别处,我了解她——只是路上有些远而已。” “不是的。”秦扶摇默然垂首,“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差不多。” 都是女的能有什么太大差别?韦湘没明白这意思。 “我的身体,抹了油,做了个埋葬的仪式,便彻底地毁掉了,”秦扶摇斟酌着词汇,“你的身体不见了,于是,邱婆将我的身体毁掉——借着纸人,和我的血肉,重塑了你。” 韦湘大吃一惊,摸摸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秦扶摇突然笑了起来:“你活着就是我活着了。我先前就说过了的。” 韦湘只觉得可怖,抱抱自己,又碰碰秦扶摇。 没有肉身,怎么能——?邱婆怎么能对一个活人下手? 秦扶摇却知道她似乎在想什么,便忙解释道:“不是把我剁碎了什么的……不是的,没有那么可怕,那也太疼了……”秦扶摇便拉了她,“只是纸人是你的形体,我的身体是活人的血肉,邱婆用了法术融为一体,你借着我的身体活了而已……你还是你。” 韦湘还是不能接受。 她现在明白邱婆说,她们欠了秦扶摇的恩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傻吗!”她冲秦扶摇吼了一嗓子,秦扶摇却知道这不是生气的吼声了,脸上带笑,温温和和地笑着,叫人没办法对她生气。 “我看你就是,我看你就是脑子缺根弦儿。”韦湘气得站起来,在炕上踱步,烦躁地简直想砸东西。 秦扶摇抬起眼来,撑脸看韦湘。 韦湘也喜欢她。真好。 她还是没能忍住自己那一点小小的自私,偷偷地回到了韦湘的生活中,她还是不希望韦湘喜欢别人——即使喜欢别人的话更好些,但她心里肯定会嫉妒得冒烟儿的,她是个小心眼儿的女人。 这次韦湘肯定没有办法了。 韦湘不会想不开了的。 “等把卫燃送回去,我们就去找邱婆。” 韦湘说话不容置喙,秦扶摇想,没有肉身了,韦湘找邱婆也没用……但这话她没敢说,韦湘不拿她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就好。她总归是希望韦湘平安活着的。 “我是鬼诶。” “我知道。”韦湘坐定,盘膝,像个老太太一般琢磨着之后的事情。秦扶摇贴近她,想靠她近一点。 韦湘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发脾气,任由她靠着。 “我从来没有出过城。村里不算。但是我听邱婆说,她是从别处来的,她学成之后下山,就到了咱们这破地方。” “碰巧,我记得她是在哪里学的法术。”韦湘揉揉秦扶摇的头发,柔软细滑得像上乘的缎子,“东边的耒州。” “很远。快马也要一个月呢。”秦扶摇还是想让韦湘放弃这想法,如此过一生倒也很好——她从前活着的时候尚且忧虑该如何和韦湘过下半生呢,等死了反而不必忧虑,没人看见自己,她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死得很快乐,可以任意地靠近韦湘,想如何亲近就如何亲近。 不像以前,行走在路上,都要摆出客气的笑来。 她偷偷穿女装出去时,少有人认识她。她穿女装出去的时候多半是老太太允准的,老太太给她开后门,于是谁也看不见三少爷摇身一变成为三小姐偷偷跑出去。 老太太监视她,但是她总是能在韦湘的帮助下逃开家人的视线。 杂鱼集市的人都看见过她。不过没有谁会想到她平日是男装示人的。 哪怕是女子,和韦湘走在一处,牵着手都觉得难为情。只有在暗处,或者在莲老六家里,她能坦白道,那是她的心上人。 做鬼反而比做人好呢。 不过她不敢把这些心思告诉韦湘,韦湘正在生气自己怎么像个傻子似的,迎头说些反对的话就又要惹她生气了。 她记得从前,韦湘水性极好,韦湘从水里出来,为她捞了河里放的福袋。那是米碗河下游一片幽寂的树林,没什么人。 韦湘从水里出来,身上湿透了,却露出狡黠的笑来:“你傻了吧,没见过吧?快拆开瞧瞧,听说今年的福袋是县太爷赏的。” 额上的发还滴着水,整张脸白净得发光。双眸极明亮,唇角勾着笑,眼睛弯弯地,将福袋递过去。 她低头拆开,里头其实不过有些碎银子和一点干果,取个吉利。 “哎呀这是什么!”老实人耍起了阴谋诡计来,故作惊讶。 韦湘便好奇地凑过来瞧,脸上还挂着打算挤兑她没见过世面的那种经典的笑容——韦湘脸上总是那样活泼的狡猾的笑。 福袋突然合上,秦扶摇侧过脸来,极快,极小心地落了个吻在韦湘唇边。 生怕人看见。 明明自己耍流氓。却涨红了脸。 现在,仗着没什么人看见她,她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韦湘身上。她眷恋这种感觉。 说出去,像是登徒浪子似的。可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不羞耻。 “一个月便一个月。坐车去,再慢,三四个月也到了,若是没有车,便是两条腿走了去,大半年总也过去了。耒州也不是个穷乡僻壤,不会走迷。”韦湘思索着这计划,看看秦扶摇甘愿去死的没出息的样子,就气得想骂人。 这就是那为了女人连前程都不顾的败家子。韦湘心里给秦扶摇下定义,败家子被她生拉硬拽到阳间来,如今又舍不得走,蜷在这里,一点儿志气都没有。 可她却不好再骂什么了,刚刚凑过去亲了人家,现在后背才沁出冷汗来,感觉自己这离经叛道地要让祖宗起来劈了她——虽然她家祖宗早就是野坟里的狗屎了,但这时候想想,却还是忐忑不安了。 秦扶摇是女人啊。她也是。 月老真有错牵的红线。 认命了。嫁狗随狗,嫁败家子随败家子。 她想趁此机会问问究竟是怎么死的,但是刚才浓情蜜意情啊爱啊的,现在突然开口闭口就是一个“死”字儿也不是那么悦耳。所以她忍住了,来日方长,她有慢慢问的。 秦扶摇是个鬼啊。好一出人鬼情未了的大戏。 心里唾弃自己千万分,韦湘却揉揉秦扶摇的头:“回去吧,晚些叫你。把卫燃叫出来。” “你真要去耒州吗?” “过段时间。” 秦扶摇思索片刻:“若我无法起死回生,你也不要在这事上再多想。” “想得真美,你死活也投不了胎,吊着我一个人白白地守寡,你大哥二哥没了,你秦家还要靠你往下走。”说完韦湘才又意识到秦扶摇是个姑娘家,和她是没办法延续香火的。 于是烦躁起来。 “虽然这么说全无良心——”秦扶摇脊背挺直,站得像棵松似的。这棵松左右晃了晃,好像被大风吹,“我死后不久,就看见了他二人的结局。他们的阳寿已经到了尽头,我不死,他们也会紧接着我死了。” 韦湘抄起鞋来要打死这胡说八道的姑娘。 “我的阳寿比他们短得多。”秦扶摇垂下眼帘看她,“我家的男丁都短命,你知道的,我爷爷,我爹,都是这样。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你摸摸自己再说你是男丁。” 秦扶摇认真地摸了摸胸前:“倒是像。” 韦湘要被她气得背过气去。 “你不该替我死的。那天晚上,就是我阳寿到了头。我已经看见了阴司的鬼差来了,但你出现把它们屏退了,你把玉戴到我脖子上,他们不能靠近我——”秦扶摇揉揉鬓角,“我走之前,先说说我是怎么死的吧。你就不用再想着要我活,这是逆命的。” 韦湘抄起另一只鞋要打死这东拉西扯要说些不该说的话的姑娘。 “那是很久以前了,虽然在你看来应该短些时候——那段时间我们在阴间,我正渐渐地死,你正慢慢地活。同时忘了我。阴间下了六十四天的雨,大家都知道,你要从阴间离开了。” 欲说还休02 阴间下了八八六十四天的雨。 身子再破碎得不像样的鬼都支起伞来, 等这六十四天过去。 有鬼要从阴间离开了。离开之前, 将这一切都忘记, 好回到阳间去。 俗世卖得格外好。老板眉开眼笑地记了账等秦扶摇结算。这六十四天, 每天都喝俗世, 那个女子醉得不知这是阴间,胡乱嚷嚷, 被秦扶摇堵了口, 就沉沉睡去了。 阴间的天空如石灰般暗沉,老板算了算日期, 这才是中间几天。 店里来了了两个人, 撑着一柄伞,伞尖滴着水。 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一双小脚, 两眼刻薄。 另一个邋里邋遢, 一身破布身上披, 像个叫花子。 一个老婆子一个老头,站在门口。秦扶摇起身来迎接,韦湘才睡着没多久,像只猫一般弓着背, 睡得歪歪扭扭。 “我去见了你奶奶。”老婆子开口, 见秦扶摇颇为诧异, 便介绍道, “你没见过他, 这是我徒弟, 没什么天分,学了这么些年法术也没有成效。等这事过了,我带他回师门去修行。没有名字,你只管喊他老乞丐就是了。” 秦扶摇当然不敢这么喊,她喊邱婆是喊姨的,看辈分,她该叫老乞丐哥。但想想自己两位哥哥虽然不是丰神俊逸但也神采飞扬。一时间叫不出口来,便作了个揖。 “你奶奶不肯松口。依我看,你给她托个梦,多托几个,她自然会来找我。” “为什么一定要她嫁到我家来?” “你是傻子么?”邱婆数落起人来和韦湘一模一样,或许正是因为邱婆习惯看世间万物都是傻子,韦湘才把傻子二字挂在嘴边。 她谦虚求教,老乞丐和她一样谦虚地等邱婆指正。想必平日里这老乞丐也是傻子惯了的,她想起韦湘说自己傻子,就忍不住微笑,惹得邱婆白了好几眼。 “你这生意不错。”邱婆冲老板打了个招呼。 “喝点儿奈何吗?”老板笑。 邱婆横过一道眼神,老板噤声不语。 扯过凳子往屁股下一垫,老乞丐坐下,把旁边的凳子踢过去,邱婆稳稳坐定,坐得端庄笔直。 “你和她私定终身,我是见证人。”邱婆开口不说废话,先回顾一番前因。眼神越过秦扶摇往桌上一滩烂泥似的韦湘瞥了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烂泥扶不上墙,你也甘心跟她厮混。” “没有,她是好人。” “你俩都是二傻子,脂粉坊的姑娘关你们什么事儿,把命搭进去值吗?啊?”邱婆气不打一处来,将韦湘的酒杯拿过来嗅了嗅,“啧,马尿味儿。” 邱婆把一切酒都叫做马尿。秦扶摇不敢反驳。 “因为是我见证了,虽然你们都是女子,但是——也还是订了终身,结为……”邱婆翻腾了一会儿词,口无遮拦道,“狗女女。” 老乞丐绷不住,看秦扶摇,秦扶摇并不生气。被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邱婆嘴里的“狗男女”多是恩爱夫妻,如此一想她完全不生气。 “阳间不认,阴间认。但阴间的婚姻,也是在阳间结成的。见过那死人嫁给死人的事儿吧?” 点点头。 邱婆好似给老乞丐上课似的,耐心解释了起来:“阴间的事情虽然自成一体,但从阳间来的鬼,就要听从阳间的安排。我给这俩姑娘成了姻缘,阳间不认,阴间却有,没有这样的安排。况且我叫秦家丫头换了韦湘的命,是走了姻缘的路子,好说歹说,判官答应了我。所以,她们必须得成亲,不管阳间还是阴间,就都得嫁娶,爱谁娶谁,反正要结为……妻妻。” “阴间有我来安排,阳间却没有,你奶奶得同意把韦湘嫁过去,这阴阳就成了一体,事情才算完满。而你要投胎,就等着韦湘再死了,你们一起去,这辈子才算完。”邱婆又转头,拍着秦扶摇的肩膀,“我叫你托梦给你奶奶,就是要她松口。” 秦扶摇去找邱婆,说韦湘尸身不见了,要自己换回韦湘来。邱婆又惊又怕又气又恨,又看看秦扶摇,问了几百个问题,大意是要她知道后果,不要后悔如何如何,才换了命。 邱婆偏爱韦湘,所以下起手来心狠手辣。等她再看见秦扶摇,见这丫头毫无怨言,也就心里生出恻隐之心来,想叫秦扶摇还是能完满地投胎去,才叫韦湘在阳间也和她成一对了。 “托梦说我要娶亲了?”秦扶摇讷讷道,“我奶奶知道我是女子。” “你都死了,你奶奶肯定不会不同意的。”邱婆道,“况且叫你女扮男装考功名的就是你奶奶,她那样的魄力,能在这事儿上跟一个鬼过不去?” 仔细想想也有理。 秦扶摇的奶奶简直一代豪杰。 秦扶摇爷爷短命,病死了,留下个儿子和烂摊子的家业。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养大,又把秦家的基业拓展到城里来,成了个有名的人物。又给儿子娶了媳妇,见了孙子,儿子死了,她又拉扯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后来见孙女读书天分高,另外两个孙子像是满脑子稻草,便咬咬牙,叫孙女扮了男装,告诉全家,这孩子是日后要考功名的。 以前的秦家就是村里一处略微有些小钱的富户,等秦老太太去了,满城都是秦家的粮油,在外面的生意也不错,在当地的商行里也小有名气。在城里还有座大宅院,许多店铺,村里有许多田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谈起秦家来,先要对秦家老太太竖起大拇指来。 然后才要对秦家的读书人说道说道,再谈秦家年轻的主母。这三个人是秦家的代表。 秦扶摇一想,便点了头。晚上去给自己奶奶托梦,半遮半掩地说自己要娶亲,就娶城东卖馄饨的姑娘。吓得老太太第二天醒来以为是邱婆施法,便找了邱婆来。 两人秘密地合计,就把韦湘娶进了门。 三人正说话的时候,韦湘动了动。邱婆怕她看见自己,便撑了伞起来,那伞支离破碎,也不知能挡住什么。老乞丐紧随其后,两人匆匆出门去。 “那是邱婆?”老板终于认了出来,眯起眼睛,“她年轻的时候啊……” 秦扶摇无暇顾及邱婆年轻时候如何,她小心而克制地托着韦湘,不至于翻身倒在地上躺着不起。 韦湘揉揉眼:“我又喝了这么多。我为什么要每天喝酒?” “下地府的人都得喝。”老板说。 韦湘不信,看看秦扶摇。秦扶摇老实,不会撒谎。 秦扶摇点点头。 韦湘揉揉眼,歪在椅子上:“我头疼。我再喝下去就傻了,不认得你了。” “这是要投胎的表现。”老板又替秦扶摇撒了个谎。 韦湘挥手把桌上的蜡烛拿起来:“我要投胎了你怎么天天下来瞧我?” “我就瞧瞧而已。”秦扶摇说。她看出韦湘还是醉的,不知道乱七八糟说什么,自己说的也不一定记得。 比如昨日喝酒时,韦湘还记得桌上的蜡烛是沟通阴阳的,秦扶摇用蜡烛下到阴间来和自己说话。今天就忘了蜡烛是干嘛的,问了问,秦扶摇回答说为了好看。 用蜡烛指示阴阳的交界,这是邱婆教她的。 邱婆叫她在这段时间里天天在阴间,每天点着蜡烛。她原本可以回阳间,但是她的肉身正在这八八六十四天里被邱婆融在纸人中,所以她一直在阴间,留一只蜡烛叫韦湘回阳间去。 秦扶摇回忆到这里,才慢慢地开口,接着她留下的那句“大家都知道,你要从阴间离开了。” “第六十四天。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喝了俗世的酒醒来,就忘记了我们身在何处。” “你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梦。” “你信以为真,后来你就点了蜡烛走了。阴间的雨停了。”秦扶摇斟酌着词汇,“你回到肉身中,我在阴间真正成了个鬼。就是那天,一下子,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 韦湘静静地听着,打量一番秦扶摇,秦扶摇终于肯慢慢说实话了,是好事,虽然她听着,概括一番,就是秦扶摇和酒馆老板合谋骗她说喝酒就可以去投胎然后把自己赶回了阳间的故事。 “你走后,阴司的鬼差来找我。就是我第一次差点儿要死的那日看见的两位鬼差。那时候我身上没有玉,他们可以靠近我。” “我以为他们要带我走。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走了,谁知他们要我等,等你再重新到阴间来,我才可以被抓去投胎。” “又因着邱婆受我所托,为我立了衣冠冢,把我的秘密都埋进棺材里去了,还有,那个纸人烧在了坟前,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替身,所以我始终在那附近游荡——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秦扶摇审视她自己:“法术的事情,说起来极为玄妙。我以为纸人带着我的血肉烧在坟前,你就没法子活过来。没曾想烧了的,却只是纸。纸人被抬进来的那天,你的魂被抬了进来,你本人来的那天,你的身体也来了。那日你真正复活,别人得以看见你的全貌。” 韦湘被这话绕晕了,却没打断,心里整理了一番。 “我一直在阴间,直到你那次踹了我的坟包。我感到了疼。”秦扶摇坐在她身侧,摊开十指,纤细而白皙,“其实不是因为那个坟包疼……是因为你踹了我,你疼,我就,感受到了。” 秦扶摇闷头想了想,见韦湘还是不答话,以为她是生气,回头看,韦湘若有所思。 “然后呢?你和我共享身体的感受?所以我干什么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不全知道。我不知道若是我另外找了具身体进去,是不是更像我自己一点。”秦扶摇最终迂回到话题本身,“我不想你为我找一个身体让我变成活人。我怕我不是我,正如你不是我一样——”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晕,揉揉头发:“因为我的感受都在你身上,我没有多余的感受给我自己了!” 韦湘哑然失笑:“说什么呢。” 秦扶摇懊丧着搓脸。 “我怕我真活过来,我却不是我自己了,就不如不活过来。我死了,反而能和你在一处,我很高兴。”秦扶摇终于说了句清楚明白的话。 “你在说什么呢?”韦湘还是笑,“你的魂儿是你,你怎么能不是你自己。难道我身上有你的血你的肉,我就原地更名叫秦扶摇了吗?” 秦扶摇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成!我想起来了!人要活过来都是要拿命换命的!你打算叫谁死了来替我!不成的!” 她半晌还在讨论活过来的可能性,却忘记了命本就是等价交换了。 “想得真远,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们先去找法子,哪有人在一棵树上吊死?” 秦扶摇却因着“吊死”二字想到韦湘之前要上吊来逼出自己,又突然想到自己告诉她,若是韦湘死了,两人就都能去投胎了…… 她便决定不走了,掀开被子躺进去:“我来讲讲我是怎么死的。” 韦湘被她占了被窝也不气恼,又搬了一床被来摊开,自己缩进去,和秦扶摇面对面地睡着:“说吧,淹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韦湘想起刘二郎的话来,看来也不是都不可信。 “可我没死。我眼看就要被鬼差带走了,你突然沉下河来,把你的玉给我,然后我扑腾着扑腾着被你扯上了岸。”秦扶摇打量韦湘,韦湘阖了眼,很是安详似的。 “然后呢?” “之后不知道为何,你水性那么好,却没有上岸。之后,就知道你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到。”秦扶摇看韦湘还是闭着眼睛,便悄悄地捏了她的发丝,缠在指间。 哦?韦湘心里对自己是淹死的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她怕水。她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水性好?她曾经水性好? 这么一想,她异常想笑。 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去了阴间后才知道,因为你把我救了上来,鬼差于是把你扯了去。你是替我死的。”秦扶摇认真地像个教书的。 韦湘大笑:“我水性也好过,不亏不亏。” 秦扶摇觉得自己白说了。她缩进被子里看笑得一起一落的韦湘,眼睛弯弯。 也不算白说。韦湘很快乐。没有想不开的苗头。 她枕边的玉闪着盈盈的光,这光支撑她秦扶摇实体地睡在被子里,像人一样。在这片光里,她看见韦湘心情极好地转过脸和她聊天,身上镀着层润润的光泽。 好像仙子一样。 欲说还休03 韦湘早就想好了。 若是秦扶摇真的避而不见, 卫燃也不能把她骗来的话。 韦湘就投井自尽。 当然, 秦扶摇已经来了, 于是她活得好好的。 因着见了秦扶摇, 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外头下了雪, 醒来一片刺眼的白。身侧空空,别说鬼, 连被子也见了鬼, 消失了。 若不是看见那床被子好好地叠了整齐放在角落,她倒以为昨天做了一场没头没尾没结果的春梦, 梦里她欲说还休地向秦扶摇诉说衷肠。 洗漱罢, 她想起昨夜忘记了将卫燃叫回来。 等她想起来,已经是大白天, 卫燃大白天的出来也不太好, 索性作罢。 雪下了一天, 积了厚厚一层。她顶着雪在朱颜那里坐了一整天, 尝了许若鸢亲手做的白菜豆腐汤。许若鸢好像被煮老的白菜似的,蔫蔫的也不多说什么,只死皮赖脸地赖在那里,听韦湘和朱颜两人说家里的事情。 许若鸢那张脸好像被人擦了似的, 没有从前那么多表情, 淡淡的, 却还是有许若鸢原先的轮廓。不过就是变淡了许多, 没有从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韦湘对她还是要客客气气, 请她坐好, 朱颜抬抬眼皮,没有搭理。 三人坐了一整天,韦湘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又想烧个红薯烧个鸡来吃,但这类粗俗的东西怕两位看不上,就没说话,偷偷告诉棋画,晚上回去的时候,棋画刚从炉灰中扒拉出红薯来,又对她说鸡还在厨房,厨房说烧着吃火气大,给煨了一锅汤。 她盛情邀请棋画和她一起吃,两人对坐。 热气腾腾的鸡汤来了,她和棋画分着吃,在炉边热热地烤着,惬意非常。 棋画发觉三奶奶的脸色很是畅快,不再像从前一样,总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灰霾似的。如今灰霾驱散,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春风。但是棋画很乐意看见韦湘喜悦快乐。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没大没小贼心不死地想嫁给三爷才惹得三奶奶多病多灾的,她心里忏悔了许久,只差剃度出家吃斋念佛给三奶奶消灾。 当然,她不知道她的三奶奶侍奉三清,若是元始天尊对韦湘说去隆康寺把如来头顶一颗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疙瘩给割下来,韦湘便会二话不说地起来,还能捎带着把眼睛也抠出来。 她心思虔诚得要飞升了,可她还是得每天伺候着韦湘,绝了自己那心思,把上次烧剩下的半截画烧得连灰都倒出去了。韦湘就好了。 于是棋画更加心有戚戚,再也不敢想太多了。她偶尔在府里遇见文琴,文琴年纪小,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要听了大奶奶的意思来监视三奶奶——到底是年纪小,哪个奶奶都是奶奶,人家是一家子,文琴她站哪边都不讨好的。 但她又觉得文琴可怜,虽然以前时常拌嘴,但文琴被差遣到粗使丫头那处,她又时常带些精细玩意儿去照顾她,韦湘从朱颜那里得了什么,随手送给她,她就挑一些文琴可能喜欢的送给文琴。 文琴和她一样,没有父母,自小都是被卖来做人家的奴婢的。 被卖来时什么样,她倒是记不得了。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她已经把秦家当成了自己家……虽然她不是秦家的主人,但是她依旧庆幸她侍候的两个人都温柔得不像卖她们来的那种人。 虽然韦湘可能更令人不喜欢一点,但是她心里喜欢人家。 就想着,从今以后,就伺候韦湘好了。她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韦湘吃得毫无形象,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棋画心里光芒万丈了片刻。若是知道了,必定要好好地嘲笑棋画一番。 她没和棋画说太多话,不像对文琴一样。可能是对文琴伤了心,所以对棋画生出更多提防。但如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她打算解决了卫燃的事情,就去耒州找邱婆。 即或是邱婆不在,耒州也都充满了学习法术的人,那里就像个跳大神的窝,处处走着神神叨叨的人。她没有去过,邱婆却对她形容过。 总会有法子的。 夜晚,卫燃幽幽上来,那时她正在读地方风物,合上书页,她思索片刻。 “你能给你爹托梦吗?” “我不能跨过界去……” “好,这样,我带你回村里,你给你爹托梦,如此如此说……”她叮嘱了卫燃一番说辞,又问了问卫燃自己的尸首在哪儿,生怕自己忘了,一人一鬼商定好了,便将卫燃放进腰间的玉里。 趁着夜色便去朱颜那处,打算自己回村里一次。 才进门,小丫头便极为小声地提醒她:“三奶奶真要进去?” “怎么?” “二奶奶哭了。”小丫头看看四周无人,“二奶奶来了可久了,似乎还和大奶奶吵了起来。我们想去看看,却被撵出来,谁也不许进去……您去倒是能拉架……” 韦湘不想拉架,扭头便走。 笑话,她怎么能是三姑六婆那类的人物,看见哪家不顺就过去说道说道,好像大家都是人生头一回活,自己就多些人生宝典似的。 她缄口不言保持自己的节操时,许若鸢正在和朱颜生气。若是韦湘知道了,便要叹口气道许若鸢这人追得太紧咬得太死,鱼儿就顺势滑溜出去,和她再也没有缘分。 然而她没有看见许若鸢在朱颜房里如何生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好像一口洪钟,坐出了巍峨不倒千年不动的架势。往炕上稳稳地坐了,不偏不倚正中间,偌大一个炕居然没了朱颜睡觉的地方。 “你就不能给人一个好脸子看吗?今儿个倒让三房笑话我了。” “人家没笑话你。”朱颜站在地上,见这家里没自己的容身之处,便自给自足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捧了杯热茶坐定,眼皮也不抬。 气得许若鸢七窍生烟:“我要帮你做事的时候你劝说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就好了,现如今家里需要人的时候,除了我谁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却胳膊肘拐了个快,转头就教三房做事了,你——” “你既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事事都找她商量,就也没什么能管好家的意思。”朱颜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转头叮嘱丫头烧热了二房的炕,被褥都暖好,等二奶奶回去。 “我不回去!” “在我这儿做什么。”朱颜轻轻搁下茶。 她虽然是弱女子,但说话总有些分量,她面无表情如静水一般时,就格外令人心颤。 许若鸢不敢答话了,过了半晌,见朱颜没有叫人把她撵出去,才弱弱道:“我想赎罪,你却也不给我个机会。” “你也没做错什么。” 都是命。朱颜心里补充。 大爷去了之后,大爷在她心目中就更为高大了不少。 原本这个人还有些错漏,有些令人不快的地方。譬如这人虽然是温润如玉,但是拈花惹草的本领也相当高。她聪明地放在心里,把这件事梗在大爷腹中,如此大爷就更为敬重她。 如今人也死了。她反而宽恕了死者。 如今再也没什么人能超越亡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了。 许若鸢被她抢白,脸色红了又白,不知道她唱戏会是什么角色。等她脸上终于恢复正常,朱颜却径自起身出院去了。 她开了窗,看见朱颜站在廊下凝望夜色中仍旧絮絮扬扬的雪,雪是亮的,朱颜一身白也是亮的,朱颜身边没什么人,身边只有一枝梅花探出头来。 许若鸢突然意识到她不像别人那样聪明。她追得太紧,反而叫朱颜一身的疲惫上加了更多重负,朱颜便被沉沉的负累压得步伐迟缓,怎么可能被她逼着往前奔跑。 她简直如同一个疯子。 默然无声地点了蜡烛,她想,自己太贪了。 这片雪淹没了城东城西各样的景。 隆康寺的老方丈伺弄佛前的油灯时,想起了那个道姑来。荤素不忌,口无遮拦,对佛也是充满亵渎。那个老道姑住在后院,带来了一个秘密。 他低诵一声佛号,坐在蒲团上看这恢宏的佛像。佛用同样的目光注视众人,他却因着不同的香火钱给各人不同的待遇。所以佛给他这样的修行,叫他人来造孽,而他来收场。 杂鱼集市的刘二郎在饧面,预备第二日的馄饨。下雪的清晨,买馄饨的人想必多,他要早起。雪落了又落,将院里的两担柴打湿了。 他收拾好了出去将柴遮起来,放在炉边烘干。又想起家里的水缸没水,便挑了担子到井边去,井边结了冰,总是打滑,他极为小心地担了两担水回去。 路过老乞丐的家,想起老乞丐走之前,对他的一番说辞。 他倒是真见过白裙女子,可也没见过人家总来这里——编了个自己也不信的故事,不知道真假,但说出来,老乞丐给他留了两个金叶子。 他从不知道老乞丐这么有钱。 然而老乞丐却是跟着邱婆走了,他跟秦家的人来往,也不知会不会殃及韦湘。 莲老六总觉得屋子里冷,叫人不停地添煤,火光几乎要将整个屋子吞进去,他才觉得暖和了些。 后来他渐渐地不安起来,打发一个家丁去看看脂粉坊后街,家丁回来说,还是一团废墟,没人在那里。 “去烧纸,去烧纸。”他催逼着家丁走入大雪夜里,自己从椅子上豁然起身。 然后,他双目圆睁,觉得四周冷得如同冰窟。 蜷回毯子中,他不断地添火。看见这熊熊的烈火,他又生了畏惧,冻得双手双脚冰凉。 “老六爷,烧过了。”家丁回来禀报的时候,看见莲老六右手五指合拢,聚成一朵花的样子。他用这只手,对着火光虚晃了晃:“秦家那边还好吗?” “一切都好,上次您推举了大奶奶做家主后,生意还是照旧,没有太大波折。”家丁老老实实地答了。 “韦湘呢?” “啊?” “秦家三奶奶!”莲老六瞪圆了眼,起身要责骂家丁连这么熟悉的人名都记不起来,张了张口,却觉得精疲力竭。 “哦,和大奶奶去了乡下,回来不久,没有听到消息。” “她没来脂粉坊看看吗?”莲老六说话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终于被自己周遭的冷摧垮了。起身,像个冰块一样,直挺挺地扑倒躺下了。 家丁在他面前站着,想了想,回身带上门。 默无声息地喊了几个人,一帮人点起火把来,将莲老六的府邸烧了个空。 满天的火光映照洁白的雪,几个点火的人躲在暗处。 “接下来怎么办?” “当初眼瞎,没好好看看麻袋里的人是谁。”有人这么说。剩下几人便嘘了几声,叫他不要说话。 “咱们把无辜人沉了河是造孽,叫人知道了肯定不得好死。我们不如上山投靠些强人,还有碗饭吃。” 这建议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一群人像蚂蚁一般即为迅捷地快跑到阴暗的角落。 角落里显出一个捏了蜡烛的人影,一身白衣,站在背后默默望着他们。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再说什么,看那滔天的火和滔天的罪一并熊熊燃烧着,将一切都结果,进入尾声。 沉了她进河里的,是莲老六的人。 欲说还休04 “我若是收不上来, 就白瞎了这段时间我们大嫂子的栽培。”韦湘故意把朱颜说得老些。 “大嫂”和“大嫂子”听起来就是“姐姐”和“大姐”这样的差异, 硬生生地把朱颜变成了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似的。 但朱颜宅心仁厚地放过这称谓的微妙变化, 手指扣着桌角, 思索半晌:“叫周叔和你一起去, 他熟悉一些。” “再带上几个壮实些的伙计,兴许有体力活。”韦湘说。 “不要动粗。”朱颜叮嘱。 韦湘点头。 “叫你亲自去是不妥, 但你主动请缨我也不好推诿。” 朱颜斟酌, 她不敢相信韦湘看了半个月账本就无师自通地会催租,触类旁通聪明得像是被点化过的仙人。 但是眼下也确实需要人去催一催才好, 看看整个家里, 其他一些伙计资历没有卫石老,也都去得七七八八, 被卫石气回来, 再老些的就是周允业和一些老掌柜, 出谋划策也没把租催回来。 如今想想除非自己亲自过去和卫石说一说二, 但是她亲自去了反而显得秦家弱势,如此一想竟然还真的是韦湘去最合适。韦湘自己跳出来,是秦家瑟瑟缩缩一潭死水中的一朵奇葩,激起来天大的浪花。 知道的说是秦三奶奶有本事, 毛遂自荐有法子。不知道的说朱颜没办法, 推出一个出身不好的丫头片子来胡搅蛮缠。 虽然真实境况也确实是后者, 但在座诸位谁敢这么说?说出来要被朱颜把舌头扽下来, 于是闭口护舌头, 谁也不敢多说一二。 点了几个机灵的伙计跟着她。韦湘看他们身强力壮, 心下放心了些,想要对朱颜立下军令状,但又怕出点儿什么意外,便少言寡语地走了。 跟随她的有五六个伙计,她没有仔细数,身旁陪着的是周允业,周允业陪着,又有个伙计驾车,后面又是一堆人,慢悠悠地又往村里去。 身侧挂着的玉盈盈地散着柔和的光。 “好嫂嫂,我的尸首不大好看,你叫人去找了就是了,自己不要去找了。” “无妨。”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嫂嫂”这个称谓,志得意满地在车上和卫燃闲聊。周允业也想和韦湘说话,两个人说着两个世界的话,夹在中间的韦湘累了一路,到半路假装自己睡着了。 去村里不必半路休息,起早出发,中午的时候正巧赶上了午饭。也或许是那马被催得口吐白沫,也或许是驾车的人打算偷懒,韦湘本打算直接叫人上山去找卫燃的尸首,但马不能再跑,人们也灰头土脸,于是休息了。 在村里,秦家照样有一处大院,有管家照看着,没什么人。比不得在城里的院子,在村里人看来也相当厉害。她挪着步子进去的时候有不少孩子偷偷看她,笑话她是大脚。她置若罔闻,她年少的时候逃过邱婆的鸡血和裹脚布,到如今也一点儿不后悔,总归是自己的选择。 她亲自去看了卫石,卫石家在村里也算是富庶,房屋都有根基。这村里从前有荒了的房子,泼盆水上去就轰然倒塌,有根基的房子都得拉来大石头,又要费力烧砖,所以能住着这样的房子,想必从前境况不错。 进门,一股冲天的酒气险些把韦湘推出去。杂鱼集市的人喝酒都是绵软的,喝多了是另一种味道,不像这北边的人喝酒辣嗓子,酒劲儿大,喝多了那味道也直扑天灵盖。 “卫石。三奶奶来瞧你,你怎么还在喝?”周允业便过去,在炕上找到了喝得一滩烂泥的卫石。 “我起不来,见过,见过三奶奶。” 卫石打了个嗝,便哭了起来:“三奶奶不知道啊,我儿命苦啊,出去一趟,就再也没了……昨个,昨个还给我托梦啊,说是叫老虎叼走了,死得不安心啊……连投胎,阎王爷都不收……我儿命苦啊!” 韦湘拣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 “你没想想怎么上山把尸首找回来,叫人入土为安?”韦湘拣了炕上的鸡毛掸子掸了掸自己所靠的桌子,乌泱泱洒下一大片灰来,呛得后面几个伙计挤眉弄眼。 “我找了,天天找,找不到。”卫石一骨碌爬起来,哭得昏天黑地,“别人说我没出息,我就这一个独苗苗。我以前脾气不好,他走那天,我还不讲道理地打他,三奶奶,你说我这心里怎么好受?” “嫂嫂,我死的那天,我爹还因为我想去跟戏班子跑生我的气,把我揍了一顿。”卫燃解释,语气里听不出怨怼来。 “我知道。”韦湘又摆出了从前招摇撞骗的神婆模样。她从前主业卖馄饨,副业跳大神,她爹也没少跟她急赤白脸,但她是个姑娘家,她爹不能把她摁在炕上揍一顿,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戏班子有风光也有落魄,还是家里有片地稳妥。哪个做父母的不想自家孩子稳稳当当过一辈子。”韦湘说。 卫石眼睛一亮,噗通一声从炕上栽下来,规规矩矩给她叩了三个头:“奶奶怎么知道?我可没跟别人说我怎么就打孩子……” “不是什么大事,一猜就是了。” “我怎么办?我儿才十来岁,连个媳妇都没娶就没了?他成了孤魂野鬼,我这……我这……” “您可别在这儿埋怨自己,天灾人祸的谁知道呢?三奶奶来,就是要叫你振作起来,可别天天活得不像个人,你儿子游荡在人间看见你这样,还指不定多难受呢!”周允业说。 “我也想,不瞒奶奶说,我从前手底下的活,哪样不是最好的?老太太在的时候,每年年底有个大考,就考我们这本事,我年年拔头筹,可我——一想起我儿来,脑子也不顶事了,身子也不归自个儿管了,我这心里难受得慌,”卫石每次其实都是这些话,但是韦湘一句说出戏班子,他就感觉有那么点儿不同寻常,慢慢挪起身子,往炕沿边儿一靠,酒劲儿过去了,说话口齿清楚了不少,“谁不知道活人的道理?想得开就是想得开,做得出倒是另一码事了。我一想到我在这儿有房子住,有东西吃,想起我儿子孤魂野鬼,没个归宿,我烧纸都指不准烧到哪儿去——” “活人总有活人的活法。”周允业劝道。 卫石摸摸肚皮:“是这个理。道理谁不懂?今年我是真交不上来,大奶奶仁慈,年年放我,我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人,看我家里有什么可抵用,就都拿了去——” “我再放你一年。”韦湘起身,想了想,“有个条件。” “奶奶再放我十年,我还是个混吃等死的。” “有个条件。” 被打断了也并不生气,韦湘重复一遍,便望向窗外:“你向城里打听打听,我这人不是个好出身,从前给人算命却是算得准。” “我看见你儿子,在东山上两棵松树中间。”韦湘回过头来,“我这是损道行的法术,不常用。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奶奶说!”卫石一听韦湘说得神乎其神,都站直了不少。 “我放你一年,来年补上今年的一半,后年补上今年另一半和去年的,大后年补上——” “别说补上一半,就是都还上也成!不碰什么天灾,我拿着一亩地能种出十倍的粮食来。倒卖来回,交多少银子都由着您来,只要您说清楚我儿子到底在哪儿,我把他葬了,都由着您。” 韦湘又被打断了,合上眼,听卫燃重复了一遍,便默默道:“现在时间不够,晚上上山容易碰着恶鬼。你一会儿去打副棺材来准备丧事,给人穿的衣服——要缝得大一些,胳膊断了,要遮上,准备花圈香烛,去挖坑来。” 卫石目瞪口呆:“您都看见了什么?” “我怕你晚上跑上山去,明天清早来找我,带着人。我带了一些人,明天我告诉你们在哪里。”韦湘避而不谈,听卫燃说可以了的时候,起身,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当天夜里,她说的话就长了翅膀飞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炕头饭桌被窝里,流传着秦家三奶奶其实是个神婆的说法。 等次日清晨一早,这说法就变成了秦家三奶奶是神仙转世。 神仙从大门出去,看见杵着像根柱子的卫石瞪大眼睛,脸上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 好像一群青年都在不远处看她能不能说出个详细地址。 有半个村的人都在看热闹,扛着锄头铁锨等着挖人。 韦湘喊了几个自己身边的伙计来,叫他们跟着卫石一同去。 “东山上有两棵松树——”韦湘开口。 人群嘘了一声。 东山上的松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两棵松树缠绕在一起,向阳长着,却在背阴面。” “老虎崖!”有人喊道。 “松树下面有个洞,常年没人去,冷得可以把人冻死。” “冰洞!” 韦湘想了想:“进了洞,走百步左右,有个岔路,往右走。就是卫燃在的地方。” 卫石大喝一声便要上山去。 “但是你们要往左走。从那个洞,可以通到南边的山沟里。在那里设陷阱,把老虎引过去,才能回洞里,把卫燃救回来。” “见了老虎打死便是了,我们这么多人。”有人喊道。看她说得这么详细,便信了不少。 韦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也从来没见过她,本地人也不常去东山,何况是她。所以必定是有双看不见的天眼指引了她。 众人便要上去看看。 “不能打死老虎。那是个母的,在带崽。洞里有它的崽子,一只都不许打死。否则你们哪个也出不了山。”韦湘说。 这话其实是卫燃说的,不知道卫燃如何和老虎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老虎把他啃了半个,后来生下小老虎来,他的鬼魂和老虎交谈一番,就原谅了人家。 韦湘不知该说卫燃是生性善良还是缺根弦儿,但她还是答应了,如此下令之后,众人更觉得这是仙姑转世,哄闹着就去了,她回过头来,周允业在后面:“奶奶,你是不是,真能和鬼说话?” 她默默片刻:“三爷托梦告诉我的。” “能不能,叫三爷也给我托个梦。我想见他一面。”周允业颇有些不好意思,“叫奶奶见笑了。” 欲说还休05 这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韦湘默默想。 倒不如说是秦扶摇全无良心, 都不给老头托个梦。 “下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叫她去一次。”她就这么把秦扶摇许出去了, 卫燃却提醒道:“嫂嫂, 扶摇哥没给你托过梦。” “我知道, 闭嘴。” “嫂嫂,现在咱们是在这里, 归另一个城隍管, 扶摇哥过不来。” “我知道,闭嘴。” “那嫂嫂这是撒谎咯?” “我没有, 闭嘴。” “嫂嫂叫我闭嘴了三次, 我却还是想问,嫂嫂莫生气。” “我生气了, 闭嘴。” “若是扶摇哥真和周管事感情好, 他自己怎么不去托梦呢?” “我怎么知道?眼看就要投胎了你话也太多了。” “正是眼看就要投胎了才要和嫂嫂多说些话, 以后就说不上了!” 这回韦湘没让他闭嘴。 “我和我爹感情好, 可我在另一处,过不来,所以一直没有托梦。你看周管事和扶摇哥一直在一处,扶摇哥也没有给他托梦, 你说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她回去之后问了秦扶摇, 秦扶摇说:“因为他不喜欢你。” “那你就不喜欢人家?” “他待我很好。可是他不喜欢你。”秦扶摇像个缺心眼一样重复了一遍, 又垂下眸来, “给他托梦就是了。” “我又没强迫你, 你怎么像个小媳妇似的?” 秦扶摇却没说话。 当然, 那是后话了。她人还在乡下,等待那些人寻找卫燃尸身的消息。 这关系到她在众人心中是仙女转世还是满嘴胡话的神婆。虽然不是特别介意,但是她在朱颜面前吹下牛皮,把牛都吹飞了。若是不能解决此事,她的脸就不能要了,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夸下海口,怎么能不完成? 并不是非要把卫石的收起来,而是叫人看看秦家的仁义,好把其他看苗头不对的趁势要抵赖的人敲打敲打,把他们的租子收上来才是正经。 傍晚,炊烟都升起来了。 韦湘无心吃饭,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再拿去热,她看着心烦,索性不再吃了。 等入夜,不少妇女都围坐在秦家门口。 她们的男人大都上山去了,她们这时候对韦湘的话产生了动摇,却偏偏信了一句“山里晚上有恶鬼”。 韦湘出门,直面女人们的聒噪。 却照旧冷着脸:“有人抓了只老虎崽子。我说,你们现在去山脚下,把人截住,把老虎崽子放回去,就都能回来。否则,就谁也回不来。” 这都是卫燃说的。 妇女们又一下子都信了。看韦湘不出门,知道山里事,便又有几个汉子冲了去。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一行人回来了。 卫石抱着个什么,噗通一声给韦湘跪下了。 他怀里的是缺胳膊少腿看起来豁得被老虎磨牙了似的的卫燃。卫燃嗫嚅片刻,却没说什么。 “下葬吧。好好过日子。”韦湘绷着脸装了个大神的样子,心里冷汗涔涔生怕卫燃消遣她。所幸没有,她全然相信卫燃,也收到了结果。 “嫂嫂,我爹能不能求你多照料照料?” “自然的。”她随口答应了。心里把这事放在心上,却并不排首位。 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说服朱颜,在这快要过年的日子,放她出门去。 她要带着秦扶摇离开此地,往很远的耒州去求法。让秦扶摇复活,好好地活着。 黑压压一群人都点着火把,见了这皆大欢喜的场面,都在笑,可是这是在办丧事,一群人都笑也实在不敬,可是卫石自己都在笑,笑得眼泪止不住。他慢慢地将卫燃放进棺材里,自己亲自钉好。 他早就预备好了,敲锣打鼓地送葬去。 她的玉突然一动。 “嫂嫂,我该走了。” “向你扶摇……哥哥打招呼了么?” “先前便说了,他肯定为我高兴的。” 韦湘便将卫燃放走了。卫燃的魂她是看不到的,不像秦扶摇一样时时刻刻都展示在她面前。卫燃像一股风一般飘散而去逐渐下到阴间,在阎王爷面前接受审核,就忘却了这辈子的一切,进入轮回,得着解脱。 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说仙女就是有仙女的办法。仙女却回身,趁着众人都在办丧事,叫周允业打了个掩护,便往祠堂去了。 秦扶摇的牌位离她最近,她撬下来,裹在自己怀里。 牌位,墓碑等等东西,说来和正主没太多关系,但上面有了秦扶摇的名字,就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明在城隍那里,这就是个死人了。 她先毁了这个再说,相当于在城隍那里消除个对证的东西。 寻常人毁了是没用,她预备写一道符。这就得回想一下从前邱婆教她的法子,但是想不出来,所以还是打算带去耒州,一并毁掉。 而若有人看见这里缺了什么,再重刻一个上去,也是无济于事。她毁了就是毁了拥有牌位这件事本身。 才做了家贼,心里惴惴不安,下去对列祖列宗赔礼,说自己无心冒犯。 韦湘小时候总是做家贼,是各路大人都瞧不起的小孩。她走在街上要被各家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婆娘戳着脊梁骨说她烂到了骨子里,从小不学好,偷家里的东西。她自然不否认自己就是一坨烂人,烂到脊髓里,四肢百骸都没有一点光明磊落的东西。她小时候偷邱婆的符打算复活野地里的猫狗,自然做不到,她被拎回去,满大街洒满了邱婆的符纸,被猪牛践踏,踩得污黑。 晚上邱婆就病了,她爹把她撵着去给邱婆赔罪。她去了一晚上,见了形容枯槁的邱婆。邱婆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伸出一只手指头似乎是想一指戳死她算了。她吓了一跳,当即就要给邱婆跪下。膝盖打弯的时候,看见邱婆指着自己身后的两本破书。她递了过去,邱婆从那时候给她讲阴阳邪术,一切不入流的,三教九流之外的,鸡毛蒜皮的,奇奇怪怪的,都统统教给她。她却是什么都记不得,脑袋像瓷实了几百年一颗没缝的蛋。邱婆这再厉害的苍蝇也叮不进去,之后索性由着她。 但是她却是从邱婆那处记得,祖宗的东西动不得。祖宗虽然早早化成了一抔黄土,可那祠堂上闪烁的香火凝聚,最终就是荫庇家族的东西。放在从前,韦湘自诩自己这等烂人烧了人家的祠堂也是不会内疚的。 但如今她只是偷了个牌位,心里便像是自掘祖坟一般。 对列祖列宗赔罪解释了许久,心里好受了些,才敢抱着牌位出门。 做贼似的,韦湘抱着牌位坐定了,看没人跟着,才回过味儿来。 她什么时候真的对秦扶摇这么上心了?她也变成了那话本里的痴情傻女人? 思忖半天,她这心上人也不是凡物。 拍拍自己,捱到起程。 周允业枯槁更多,瘦弱得像是被蝗虫啃过的麦子。韦湘走近他身边,嗅到了垂垂老矣的味道。 人衰老,身体渐渐散出垂暮的死味。死是一种味道,并不是某种象征或者譬喻,而是实实在在的味道,落入鼻腔中,便感受到这人身上的魂正在流失。而若是阳寿去得正巧,一刻不多一刻不少,那人会隐约看见阴间,渐渐混淆阴阳,那身上的气味就是阴间。 韦湘见过的死人不少,快死的人也不少。身上大都有味道。 难道周允业要死了? 不,周允业还没有那么老,他的阳寿不该就此终结—— 但是周允业突然提出要见秦扶摇一面,颇有些交代后事的样子。 思绪被滚滚的车轮截断,她和周允业感情不算深厚,但若接二连三地死人,死的又是和她没有太多过节的周允业,她便有些哀愁。 朱颜收到家人说三奶奶回来,顺带让卫石振作了的消息便又说要接风洗尘。不知道接什么洗什么,但丫头们颇有心得地去准备。丫头们前脚走了没一刻钟,韦湘踩着门槛跳进来,进门先倒了一大碗寡淡无味的茶水,咕噜噜灌进嘴里,咂摸茶水的滋味,扭头坐在一边:“茶梗子也拿来吃。” “莲老六爷的事听说了吗?”朱颜见她办事成功,便拿另一件事情来打扰她。 “怎么?”韦湘对莲老六颇有感情,见朱颜脸色不大对,便起身。 “前个失火,整个府邸都烧着了。叫人去找了,没找到尸首。”朱颜拍拍桌子,“你坐下,卫石的事情辛苦你了,眼下我有事想问。” “我去了一段时间是没错,没见老头子想不开。”韦湘知道朱颜的意思,思索半晌,“也没……我也没见有什么仇人。” 莲老六的府邸被火烧了? 韦湘还没回过味儿来,过会儿,她拍案而起:“什么?被火烧了?自己放的还是别人——” 朱颜好像看猴子一般看她。她坐回去,仔细想想,莲老六那里也没有什么一点就着的东西。 “如今他城内的房产没有了,依照他最亲的家人,官府出面给了我们。”朱颜慢慢地说,“因此凭空来了一笔家产。” “房子都烧了有什么家产?”韦湘虽然知道朱颜不可能丧心病狂去烧了莲老六,朱颜这话里也没有半点儿幸灾乐祸,但她还是忍不住语气不善,话出口,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莫名其妙,缄口片刻,敲敲桌子,等朱颜回答。 “他并不是只有这一处房产的。”朱颜搓搓脸,看起来是极为疲惫,隔了张桌子坐在她旁边,“但是他剩下的产业我们却是不能要——虽然暴利,但于名声有损,何况如今只剩我这样的女人,经营那种产业容易波及咱们自己的店铺。” 即使咬准了“那种产业”四字强调,朱颜脸上也还是写满了正经二字。于是韦湘一时间没能领会那是什么产业。 但就当她要傻傻问问“那种产业”是什么产业的时候,她猛地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好像两人在谋划杀人越货一般,“他经营赌场?看不出来啊。” 朱颜被她噎住了,竟然不知怎么回答。 欲说还休06 朱颜张了张口, 竟然被韦湘逗笑, 笑得连声咳嗽:“你说什么呢?城里就你们城东有赌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 怎么扣到莲老六头上了。” 韦湘便突然想起莲老六叫她给脂粉坊的姑娘烧纸的事情。那样莫名其妙, 叫她以为是开玩笑。 片刻没吭声, 韦湘好像被浆糊粘住了嘴巴。 朱颜以为她没能想到脂粉坊这层,便好似上课一般给她解释道:“莲老六爷在脂粉坊有产业, 脂粉坊有多少楼, 他占得不多,不过哪家楼也少不得他。” 韦湘正襟危坐, 等朱颜说完。 “莲老六好莲足, 你又不是不知道。”朱颜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划了个圈,“脂粉坊约莫有这么些伺候客人的女人。” 在这个透亮的圈里, 她点了一点:“这部分是老了, 不再有人喜欢, 便出来自轻自贱在街上随意拉拢人的。” 在这个点外, 手指一圈,在第一个快干了的圈子内:“这部分是脂粉坊十二楼的年轻姑娘,十四五到三十多,各样的都有。” 脂粉坊最出名的是脂粉坊十二楼, 十二座青楼各有各的风致。 接着, 朱颜手指拢成一朵梅花, 蘸着茶水在那圈子上随意戳了戳, 却布满了整个圈子:“这些, 是小孩子。没有点到的地方, 是男子。” 韦湘愣了片刻。 “世人恋慕孩子的不少。是那尚未缠足,四五六岁的孩子。七八岁的也有,不过大都脚掌细小柔软,才能捱得更大些。”朱颜看着这圈,它渐渐地干了。 “莲老六做的是这样一笔生意:从乡下,从别处,买了小女孩们,趁着脚掌未能长成,便将她们的脚缠裹成他们喜欢的样式。南边的北边的,喜欢的样式不同,也都穿不同的鞋子,便各自训导。”朱颜瞥了韦湘,和自己一样没有缠足,便松了一口气,“莲老六有莲癖,和他一样的,有许多乡绅贵人,莲老六家里有些老妈子善于为人裹脚,想要拧成什么样子便能拧成什么样子,凭这本事,他挣了许多银钱。” 韦湘微微蹙起眉来:“我听人说许多女子倒是凭一对三寸金莲攀上了富贵人家,倒是不错。” “那你怎么不裹?”朱颜把空的茶壶扔给丫头,“去烧壶热的来,再去我书房把我桌上的那匣子南边来的茶叶煮了。” 又只剩下二人。韦湘仔细想想,歪头笑:“我怕疼。” “若不疼你就照常裹了么?” “若不疼,人生来就该长那样了。”韦湘揉揉鬓角,“偶尔我也想着我这一双大脚丑的很。” “你觉得丑?”朱颜眉心微蹙,却提了一口气,好似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她默默点了眉心,捏着眉心想了片刻,见韦湘没再说什么,回味韦湘的话,也不见得就觉得裹脚是好事……虽然众人都觉得她们这俩不裹脚的人奇丑无比,但她自己倒是…… “我这脚是母亲放了给我的。”朱颜微微侧过头来,“虽然今儿个跟你说这些事,不是说离经叛道便要举起旗来说,我们不要女子裹脚,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能听你说话我很高兴。”韦湘适时地搭茬。 “我母亲自小见了街上有女子的脚裹得俊秀。后来那姑娘嫁了本地的秀才,秀才考中了,那姑娘从此便吃穿不愁。” “我母亲很是羡慕,到了她裹脚的日子,便狠下心来要裹一对天底下最好看的小脚。于是便裹脚,硬生生地磨烂了脚趾头。” “有那么一天,我母亲在门口站着等我外公回来。门口路过一辆马车,是本地的有钱人,也就是我爹。”朱颜突然斟词酌句地想了想,“凭借一对小脚,她嫁入我爹家中。我爹是个莲癖,她的脚好看,便宠爱她,见了更好看的脚,便对她又打又骂。她发了狠,便请教了各路莲癖,背地里给多少人看了脚,被人骂了无耻,请了有名的给人裹脚的老婆子重新裹了脚,磨得几乎不能走路。” “有一次赛莲会上,也就是大家比脚的日子,她拔得了头筹,从此我爹对她极尽宠爱,便有了我。”朱颜想喝口茶,却发觉没有,丫头还没有回来。 韦湘瞪圆了眼睛等她说下文。 便干咳一声:“我渐渐到了裹脚的年纪。那些莲癖都来瞧我,那时候我就见过了莲老六爷。他们都觉得我的脚生来瘦小,是裹脚的好天分,日后必定要嫁个做官的。还没来得及给我裹脚,他们自己吵起来,那时是那样的境况。他们对我母亲说各样的建议,叫她好好地给我裹脚,我母亲答应了。” “到了我裹脚的那日子,我母亲却把我从后门撵了出去,交给一个经商的女子,那女子生得五大三粗,要比两个三爷都粗壮些,扮作男子,一把将我扯了去。我便跟着那个女子出去,她贩私盐,倒卖南北杂货,也敢收贪官的赃物,什么都敢做。她家中是往宫中供给布匹衣裳的,见多识广,我生性怯懦,什么都没学成,那女子便骂骂咧咧地挤兑我,裹脚却是没有提。” “我被母亲凭空撵出来,心中委屈,但见了许多人裹脚的样子,我也无比怕。教我学生意的女子见我实在不是那块儿材料,勉强带了我几年,待我大了些,就把我扔回家里。那时候我爹已经入土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后来才知道我母亲生了我,见我是个姑娘家便打点着,央求那位女子收我做个学徒,天底下只有那女子敢抛头露面地经商做生意,也只有那女子收女子的帮工,后来因为给皇上的衣裳叫贼人截了,没堵上空缺,又被对头告了状,砍头了。” “我母亲裹了一辈子脚,叫男人得着欢喜,自己一辈子却受尽苦头,便不要我那样受苦。旁人戳她脊梁骨,说我这辈子嫁不出去,她却自主为我找了门亲事,就是大爷,大家见我嫁得好,也都不说什么。我母亲才放下心来。”朱颜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哽咽。 韦湘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正经得像张白板的朱颜也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一时肃然起敬。 “我说这些,不过是没人明白,大家都是小脚,说了反倒惹人笑话。从前我便被莲老六排挤,前些日子家里推举我做家主,莲老六却推举我,我便想起许多前尘往事来,你不要笑我。” “我不笑你,你看我也是一双大脚,没事的。”韦湘干巴巴地安慰,心想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不过是邱婆一切都备好了,要给她裹脚的时候她怕疼,又想到裹了脚就不能自由出门,便跑了,之后回想起来也一点儿不后悔,总归是自己的选择,却从来没想过什么男人女人。 到底是家主,想的事情就是不一样。她暗自忖道。 又想想秦扶摇,看秦扶摇都干脆女扮男装,又不必裹脚,还可以念书认字考功名,想必她没见过的秦家老太太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说回莲老六。你我这样不裹脚的女子总归是少数,许多女子逃不开,也以为这是个正经事——” “各是各的命。”韦湘低声笑,好像是回应她,总结了一句。 “莲老六的生意红火,他也有许多显贵朋友。”朱颜撑脸想了片刻,“不过最近他收敛许多,听人说他四处走访,找了县令的儿子也找了别人想把这生意盘出去,没能盘出去。” 韦湘想了想:“我们吃不下这产业么?” “吃不下。吃下了也对名声不好。”朱颜笑笑,“我这样的榆木脑袋学了生意也不会做得红火,不过勉励支撑。” 韦湘点点头:“那如今地契,抵押等等,还有各人的卖身契都在你这里咯?” “一把火烧了,你以为?”朱颜失笑,“不过别人以为这产业顺理成章就是咱家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韦湘笑:“你是因着那些是被裹脚的孩子而觉得吃不下,还是因为那些是孩子而觉得吃不下?” “你有本事吃下那产业么?倒是暴利,只是攒钱给谁用呢?就我们几个,带些丫头家丁,各个店铺虎视眈眈。稳住家里才是要紧。”朱颜瞧着她笑,眼睛一眯,“那你这么问,你同情人家裹脚呢,还是同情人家是孩子呢?” 韦湘耸耸肩,没说话。 “说是孩子的话,其实也不多。前段日子,哦,你没嫁进来以先,有一场大火,烧了莲老六安置不少孩子的地方,一把火烧没了,十二楼里的小丫头倒是少了许多,有人钻空子,也拿不出那么多小丫头来,只管去偷去抢孩子,叫官府拿住的也不少,脂粉坊孩子比从前少了些。”朱颜想了想,“莲老六兴许命中火太旺,两把火一把烧了产业的一半,一把烧了自己家。” 韦湘将脸埋在掌心,按按眉心,心情复杂地想着莲老六其人,最终却没能盖棺定论这是好人还是坏人。于她而言,这人照顾她很是细致,她一时间不忍心把他打成个恶流氓。买卖孩子这事情她有所耳闻,却没想过这么近,心里瑟瑟秋风一吹,冷冷淡淡笑笑,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那这样,你知道莲老六产业都有哪些么?我去吃下它。”韦湘又打包票,心里嘀嘀咕咕,却又想兹事体大,还是和秦扶摇商量商量? 心里一笑,等朱颜给她写了信又说今儿整理出账册来给她,明儿叫莲老六以前的下属来见她,便急不可耐地抬腿便走,横跨两步,迎头撞上了来送茶水送得刚巧的小丫头。 “三奶奶走得那么急,才煮了好茶呢。”丫头将一壶茶放在桌上,朱颜摆摆手:“下去吧,本来是给三奶奶喝的,你来得晚了。” “奶奶和三奶奶好了么?以前大家都不敢和三奶奶说话呢,怕您生气。” “我生什么气,都是一家人,你们见了她像见我似的就好。”朱颜拧过头来,“莫要对人使脸色。” “哪里的话,近日见您和三奶奶关系好,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棋画姐姐把三奶奶说得像仙女似的,我们也想瞧一瞧呢。” “最近二奶奶如何了?”朱颜给自己倒茶,比先前那堆茶梗子味道清新不少。 “二奶奶最近吃斋念佛,脾气好了不少。”小丫头笑,“这回奶奶可以放心了,没人闹事了。” 吃斋念佛?许若鸢又想搞什么鬼?朱颜感到心头一跳:“她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这我就不知道了。奶奶若是不忙先去瞧瞧,不过依我看还是不要去了,难得二奶奶专心礼佛呢。” “要都依你看,二奶奶闷死在屋里我也不用去看了。”朱颜过去拍了小丫头一把,“瞎说什么,她能一心吃斋念佛,我天天伺候她去。” “说不准呢!”小丫头笑嘻嘻地任由她拍。朱颜平日严厉古板,但对亲近的丫头却是没什么太多架子,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开些玩笑也不生气。 但是听棋画姐姐说,三奶奶还给她做饭吃? 棋画突然鼻子痒痒,兴许是炉灰扑上来了。她铲了炉灰抛出去,把烧熟了的红薯扒拉出来。听得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的三奶奶冲进来,刚想说什么,鼻子一动:“还是你了解我些,我才回来就闻见红薯味儿了。” “奶奶只管吃就好。”棋画眉开眼笑地把红薯上的灰扑下去,捧给韦湘。 韦湘捏在手里觉得烫,颠着忽闪凉了些,掰开,分了一半给棋画。 棋画接了便美滋滋地冲出去对人吹嘘说:“这是三奶奶亲手给我的。” “哦!她亲手烧了给你的!”大家便这样理解道,心里便羡慕棋画有这样温和的主子。 二房的丫头羡慕得涕泗横流:“我也想去伺候三奶奶了!我们二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晚上又饿了,偷偷叫我去厨房偷些荤腥的热了来给她吃。等我给她递过去,又自己说心不诚,苛责她自己,哭得眼泪汪汪,叫我端回去……我也跟着叹气……” 欲说还休07 点了两炷香, 韦湘却没敢把牌位拿出来, 怕吓到棋画也吓到自己。吓到棋画倒是不必说, 吓到自己是怕夜晚起来, 回想起她在秦家祖宗面前作孽, 便觉得天灵盖发凉。 自从书房打通后她便习惯在那里呆着。秦扶摇的书多半索然无味,但从秦扶摇先前透露给她的闲书放的地方, 她还是搜罗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书来读, 能消磨时光。 不过她这次到书房来却并不想要读书,想了半晌, 摸出一本《莲学通考》, 讲女人的小脚是如何讲究,引经据典以为风雅。她研究片刻, 那些言辞佶屈聱牙, 也没有插画, 实在看得头疼, 掩上书卷,她又想起周允业的嘱托来。 在这青天白日里点上蜡烛,棋画看见了以为奶奶神经了。但是她点了蜡烛,等着秦扶摇出现。 “周允业说想见你一面, 你看能不能给他托个梦什么的。”还没等人影出现完, 她便像是放炮仗似的把话一股脑说完, 秦扶摇才出现。 照她要求的, 依旧是第一次见她女子装束的样子, 眼睛如弯月明亮, 身形还是虚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头发绾得很不齐整,若是邱婆看见了一定要过来给她解了重新来弄。 韦湘过去拆了她的簪子,任由她一头泼墨似的长发散下来。 “我不想去见周叔。” “没良心。”韦湘把她摁着坐下,想了想,将玉又解下来递给她,“自己拿着,不要还我了。” “我怕你被恶灵侵扰。” “那你不要走了就好。”韦湘理直气壮地要求,对着镜中人打量片刻,觉得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非得她梳理梳理才能扭过来。于是捏着秦扶摇的脸捏了半晌,捏着了碰活人的触感,便放下心来,挽起发丝给她梳着头发。 梳个姑娘的发式呢还是妇人的? 姑娘的自由一些,她便忘记了秦扶摇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这件事,拿她当个未嫁的人儿,在她头顶掰扯了半晌。 秦扶摇捏了玉,也不再推辞,那玉消失在体内,便见她身体又有如实质一般,手臂也吹弹可破了,韦湘捏了七八回,冰凉冰凉,舒服得很。 捏着自己倒像是捏块儿牛肉条。 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她从镜中打量秦扶摇,秦扶摇也不对她遮掩,不需要朱颜那方镜子也能看得到彼此。 这样相处,与活人并无二致。但她还是想要秦扶摇活。蛮不讲理也不听人话,心里暗自打算着,把这事当成眼下顶要紧的事来做。 “怎么突然要我去给周叔托梦?”秦扶摇微微侧身,被她掰扯脑袋拧回去,便规规矩矩坐直,从镜中看韦湘。 “他想见你。” 想了想,韦湘还是没能说出自己从他身上闻见一股子快死了的气息,说出来倒像是咒人似的。何况这东西说起来玄乎,她偶尔闻得准,前一天闻到,后一天那人就嘎嘣死了,偶尔就闻得不准,她几年前闻见一个老头身上一股又馊又快死了的味道,定论他半年内就要下阴间,没曾想这老头越活越精神,看起来倒像是能熬死她似的。 “他不喜欢你,我不肯原谅他。” “他见过我?”韦湘手上一顿,把这事搁到后面去,心里纷繁复杂想了好长时间。 “他见过,但他兴许不记得你。”秦扶摇露出恬淡的笑来,“倒不是大事,只是我和他赌气,不肯再原谅他。” 韦湘想问问什么事,但又想就此作罢,她并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听来虽然亲切,却无论如何都像旁人的事:“那也没良心。去见他吧,我答应人家了。” 秦扶摇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沉沉点了点头。 “莲老六的家被人烧了,你知道这事么?”韦湘随意地提起,想到秦扶摇和莲老六感情好,又觉得自己唐突,噤声片刻,见秦扶摇没有流露伤心的神情,便像宽慰似的揽了她,蹭了她面颊,“别难过。” “我难过。”秦扶摇蹦出这短促的一句,好像憋了一肚子气一样,声音都闷闷的。 韦湘便又揉揉她:“我不该说的。” “不是……”秦扶摇平白接受了韦湘的温柔,有些着慌。这事情最生气的该是韦湘,可韦湘什么都不记得,便连生气也没有了,她不免就更难过些,为韦湘而难过。可她又不想把过去的事情翻腾起来惹人伤心,却又想到,将玉给了自己之后,书房的恶灵将重新出现侵扰韦湘。 一时间她矛盾得像是话本中的邪派男子面对绝世武功要自宫。 门咯吱一声,一人一鬼俱都一惊。 扭过头去瞧,却什么都没看到。 “风也太大了。”韦湘过去合了门,往外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秦扶摇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 棋画在墙拐角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手里攥着要给韦湘端来的点心匣。她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突然就汪了出来。 她认识那个女子。 长了一张三爷的脸,却是女子。 她早该知道的,那样温柔的人,生得那样柔弱,没有棱角,声音也柔柔的人,怎么能是男子。 三爷散下长发,眉目照常。 那么美。 可是那么远。 无望的恋慕。 她现在明白为何是三奶奶这样的人能得到三爷的情。她们都是女子。她们神色如常,韦湘能看到秦扶摇,秦扶摇活过来,只给韦湘一人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憋了一肚子眼泪无处释放,却憋出一头冷汗来。哽咽着不敢哭出声,跑着回屋子里去,把烧剩下的残卷拿出来看了又看,烧了个干净。 大哭了一场,就病倒了。 韦湘晚上来看她,倒像是侍候她似的,叫厨房熬了汤来。照顾棋画的是棋画平素里的小姐妹们,见奶奶来了,都支棱着两只手,好像被吓得不动的母鸡,大约就是“呆若母鸡”了。 她凑近了看棋画,烧得头重脚轻,看见她,嘟囔着要起来伺候她,还没抬起脑袋来,就滚着摔了个趔趄,摔进了她怀里。 抱着烧得天昏地暗的棋画,郎中开了药,棋画却说苦,哭着不肯喝。 “苦也得咽下去。”韦湘不像那些小丫头一般哄着棋画,端过药碗来,便要往棋画嘴里塞。 她是体贴下人的,旁边的一群小母鸡看见她亲自来看,便不免有些感动,心里更觉得平日里韦湘真的做饭给棋画了。 小母鸡里有一只格外小的,探头探脑想看韦湘,却没敢真看,她本该也是有这待遇的。 棋画却好像烧糊涂了,胆大包天地挥手把韦湘手里的药碗掴了下去。 咔嚓一声清脆透亮,小母鸡们张开翅膀要捡,却被韦湘抢了先,低头拣了些大的碎片,默默无声地将小碎片扫了,又另外端了一碗过来。 “乖啊,喝了就好了。”韦湘哄孩子似的安慰棋画。 棋画眼泪就止不住了:“奶奶,我对不住你,我烧香拜佛求你好,我没想——” “我知道。”韦湘趁势往她嘴里捅了一勺子药,第一口下去,棋画艰难地咽了下去,刚咽进去,韦湘手极快地将第二勺第三勺都吹凉了灌进去。 小母鸡们心里已经编排了一出自己病了三奶奶来喂她们药的场景。 “都回去吧,这儿留一两个晚上照看着,若是晚上吐了就漱漱口再喂一点,肚子空了烧得疼。还有外面的雪攒来煎药。我叫厨房带了一点清淡的汤一会儿送过来,你们谁去看看好了没有,这天气小心洒了,你们手脚稳当些。” 韦湘下了令,小母鸡们就出笼了,留下一两个在这里照看着帮忙,冷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打了几个手巾把子也没用,韦湘又把这两个也撵出去,说棋画睡了,她们在这儿吵,一会儿再进来。 “我都知道。”韦湘补充了一句。 棋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梗在心口,委屈得胃里烧出火来,只想吐。却觉得这对奶奶不敬,便生生地憋了回去。 韦湘拍拍她后背,踢了痰盂出来叫她吐出来:“吐出来就好受了。” “我——”叫她吐反而吐不出来,棋画泪汪汪地撑起身子,“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知道。”韦湘和她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她知道棋画看见了,她知道棋画守得住秘密。 棋画眼泪流得更是欢畅。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了什么哭,为了三爷是个女子而哭?还是为了自己这份惦记竟然如此结局而哭?还是为了居然又能看见三爷而哭?她不明白,但好像一直以来牵挂的事情突然能放下,那颗心缠得太累,突然就释放了一切,反而脱缰,就垮了。 “奶奶莫要赶我走。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奶奶。”棋画真心实意地害怕着,她记得自己说过她曾经被老太太赶过来就是为了秦扶摇——但是老太太肯定知道秦扶摇是女儿身,所以——从一开始她这念想就是虚的。 但她就怕韦湘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揪出来说道说道。她不想离开这里。即或是没有三爷,三奶奶待她也很温和,她也不想嫁人,她只想留在这里。 “不会的。我需要你。”韦湘安抚着拍她的肩膀,“再过些日子,我要走了,这里一切都要你照看。” 要走了?棋画感到五雷轰顶,她艰难地支起身子,头重脚轻地栽倒了,终于忍不住,嗷一声吐了个精光,眼泪也跟着倒流,呜呜地哭了起来。 “奶奶我错了。” 韦湘想她是解释不清楚了,她听秦扶摇说棋画在外面的时候就大约能明白了些什么。比起文琴,她习惯和棋画相处,忠诚,又有那么一点娇俏的私心,反而更令人放心。 而且最重要的是,棋画不曾抛弃她,她怕水还是去救文琴,却落入水中,最后去了隆康寺,接她的却是棋画。 所以就算棋画对秦扶摇有那么点儿想法,她也并不介意。何况这是个傻姑娘,还没有文琴精明。 揉揉棋画的后背,顺着气,她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个神婆,你见到了,我想让三爷活过来。我有法子,但是我要离家很久。你能明白吗?” 棋画一瞬好像起死回生,气也不喘了,头也不沉了,如今她看韦湘倒真像看见神仙一般,转过头来就要给她磕头。韦湘把她扔到炕上,用被子裹上了,递了清水叫她漱口,见她战战兢兢,便忍不住笑起来:“秦扶摇有什么好的,还值得你为她病这么一场?” 棋画一口水呛得更难受了,她吐出那口水,便要对韦湘解释自己没有那样的心思。 但韦湘笑得促狭,她便明白韦湘并不是想挤兑自己。 “没事,我不笑你,我也病了一场,你怎么照顾我,我也怎么照顾你,你觉得怎么样?”韦湘撑脸笑。她那场病也是为了秦扶摇,这么一想,秦扶摇真是造孽之人。 棋画摆着头,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更是一团浆糊。 “都过去了。”韦湘拿手背贴了她额头,“病好了就再也不提这事,你能碰着更好的呢!咱们不稀罕秦扶摇哈,好好养病。” 棋画合上眼,这回她终于放下了,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都是烫的。 前尘往事01 许若鸢的佛堂坐北朝南, 占据正房大多数地方, 一尊小佛立着, 前面香火缭绕。 佛前有个蒲团, 许若鸢盘腿坐在上面, 数着念珠念念有词,离得远了以为是在念佛经, 离得近了却发现她只会念一句, 翻来倒去,咀嚼得没味儿了。 置办这佛堂是许若鸢把自己许多东西都拉出去卖了的结果, 没和朱颜伸手要钱, 于是朱颜到现在才知道许若鸢变了性子开始吃斋念佛。 她撑着这点儿微妙的骨气,没去对着朱颜敲锣打鼓说自己开始念佛了。也撑着这点儿骨气没在丫头们眼前败下阵来。 这点儿骨气在朱颜的脚步声响起后荡然无存。 她抛下念珠回头瞥了一眼, 朱颜似笑非笑, 抱胸看她:“佛门清净, 打扰你了。” “无妨。”那点儿失去的骨气又回来了, 她转身继续念佛,心慌意乱只怕朱颜过来,听出她其实只是装个样子什么都念不出来。 佛真是个无用的东西,她无法在佛面前清净淡泊, 六根不净, 就把过去的事情都拿起来回想, 愈发得不到解脱。 “你在家里念佛倒是好事。”朱颜不信佛, 打量这佛堂一圈, 低头瞥了一眼脊背停止的许若鸢, “也亏你耐得住。” “大爷二爷的死都是因着我。我要赎罪。” 这话一出口,就无论如何没有了赎罪的意思。许若鸢这话倒像是赌气,像是要把别人的怨恨加起来,强行变成自己的罪责。 朱颜没说话,默然在她背后站了片刻。许若鸢愈发念佛虔诚了些,可身后的人站在那里,她的心情就好似涨潮似的一浪叠着一浪,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荡漾了半晌,朱颜算是听出来她只会那一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等观自在都在她嘴里囫囵了几百回之后,朱颜听得发笑,却并不拆穿,想了想,见她神色如初,便知道许若鸢没出什么毛病。 念佛就念佛吧。 朱颜把许若鸢晾在那空荡荡的佛堂里,转身出去了。 才出院子,身后便是几声急得好像逃荒似的脚步声。 许若鸢踩着一双小脚蹦跶过来,追上了她,却跑得太快,一头扎进她怀里。 她顺势揽住,等许若鸢站稳了就把她推开。 “你还没念完呢。”朱颜好心提醒她,“才念到第一句。” “……”许若鸢被戳穿也并不脸红,“你什么都不说吗?” “你身体没有大碍,我就走了。”朱颜抿唇一笑,回身又走了几步。 “你真是石头做的心!” “这不是很好吗?”朱颜微微笑,“进去吧,外面冷。” 外面冷风乍起,好像要印证这话似的,吹得人脸皮如针扎过。许若鸢便不再说什么,目送朱颜离开。 朱颜把丧夫的恨都抛到她身上了。许若鸢意识到那些微妙的不同。于是她真心诚意地想为自己的罪行在心里找个安放之所,好叫自己惩罚自己,能有朝一日沉在罪里,自己也不原谅自己。这样就不会被朱颜生生煎熬。 是夜,周允业在梦里见到了秦扶摇,秦扶摇一袭青衫,像个穷苦的书生似的出现在梦里,在书堆里坐着。 “少爷身体如何了?”他似乎忘记了秦扶摇已经死了,忙着过去打招呼。 “我很好。”秦扶摇垂下眸来,“我来见你。” “真好。”周允业发自内心地感叹,“少爷还记得我。我快死的人了,没曾想死前还能见少爷一面。” “你一直是我家的支柱。”秦扶摇耷拉下两条腿,随心所欲地晃悠着,歪了身子,扯了一本书挡在眼前,“我该早些来。” “您能来看我我就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周允业局促不安地看她,想坐下但又觉得不妥,只好岔着双手站定,陪着笑,“您的书我都给三奶奶了,运了去书房。您要是回来看看,都还是您喜欢的样子。” “我知道。” “您也知道给您娶亲的事儿了?”周允业笑起来,“也是也是,您常给三奶奶托梦。老天有眼,娶进来的三奶奶不是个拧巴人,您也能和她好好过日子。” “你不记得她吗?”秦扶摇揉揉眼角,“她有一次受伤,眼看快要死了,冒着大雨,倒在我们家店铺门口。在西边叁街的粮铺前。” 周允业愣了愣,努力回想。 “你打开门看了她一眼,说是讨饭的来讹人,就叫人把她扔出去了。”秦扶摇突然攥紧拳头,豁然起身,但又想到不明所以的韦湘叮嘱她要好好说话,便又坐下,“我一生敬重你,但是你这件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允业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这码事,但似乎是看秦扶摇脸色太过认真,他仔仔细细地回顾了这一生,回顾了在西边叁街的事情,便恍然记起。 他怎么能知道那就是未来的三奶奶呢? 三奶奶也不怪罪他吗? “我很难过。我以为别人都会欺凌弱小见死不救,你不会。”秦扶摇突然凉凉一笑,“但是她不记得你了。但是我记得。” “少爷。” “可是我原谅你了。”秦扶摇凑近两步,拍拍他,“辛苦了,再见。” 那天晚上秦家忠诚的管事周允业溘然长逝。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韦湘才起身,便看见一身青衫的秦扶摇坐在炕头托腮看她。 “你去了没有?” “去了。临死前见了我一面。”秦扶摇近前来看她,蓦地想起来许多事情,可是她一件事都不能说,说出来也毫无益处。 她想起一个荒凉冷淡的夜晚,脂粉坊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大火。烧了两座楼连带后院被抢来没多久的孩子。 那天格外热,火势不灭。她在莲老六家里目睹了这场大火,心惊肉跳地跑出去,估算一番具体地方,心里一惊,便跑了过去。 她竭尽全力地要把里头的孩子救出来,才奔过去没多久,便被路过的莲老六的家丁碰见,把她生生扯了走。 之后,等大火燃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不及时的大雨。她才能跑出去。出去没多久,便看到有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她。她定睛看清楚了那张脸,冲过去,嗅到女子一身血腥,还有火烧火燎的味道。 “你家真厉害。”韦湘拿这句做了开场白,笑了笑,又想到什么,“扔人像扔馒头给狗似的,从门口就扔了出去。我险些死在你家店铺门口。” 秦扶摇支起一个耳朵听,急急忙忙地找郎中救她。又想到莲老六家里有郎中,便冲冲地往那里去。 “我快死了。”韦湘说。 秦扶摇要搀起她来,却被推开了。韦湘离莲老六的门口远了一些,咳嗽出大口大口的血来。胸口起伏得像惊涛骇浪,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 “我们去看郎中。” 秦扶摇说。 生拉硬拽地将她拉到府里去,要喊着家丁来。却因着是黑夜,没几个人被她喊起来,来的人还尚未聚齐。 韦湘被她安置在门房的一张床上,自己冲出去。才走出去,便被当头飞来的麻袋裹住了头。 紧接着后脑便被敲了两记,没了知觉。 即使做了鬼,渐渐能看见自己生前的事情,她也没能辨认清楚绑了自己的是什么人。直到那雪夜她看见熊熊大火烧起来,过去一看,听见了什么声音。 她是一只幽魂,行走在黑夜中,来来去去,没有落脚之处。 她看见自己被扔进河里的前一刻,那几个人匆忙地打开麻袋看了一眼。 “是那个大脚丫头吧?没抓错人吧?” “怎么可能抓错,我亲眼看见那丫头片子走进去又出来的,还能多出一个人?”那人身上一股酒气,不知道是真的看见了,还是恍惚间看错了人,可能在他眼里女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 她看见那些人便喊着号子把自己抛进河里,划着小船远去。 而因着被扔在麻袋里,捆着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水面上只有浅浅的涟漪。 她看见韦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头扎进米碗河。后来的事情,她就记得了。 她看见鬼差往自己这里来,韦湘从自己身上解下了保命的玉给了她。 她渐渐上岸,看见月明星稀,天色深沉。 那缕幽魂又走了走,在那之前,她看见在自己家的店铺门口,一个受了伤的女子在瓢泼大雨下倒在店铺门口。 门开了,一个伙计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姑娘?姑娘?” “我找……秦扶摇……”女子嘴唇翕动着,似乎说了什么。伙计却没能听见,这声音还没能大过雨声。 伙计回头便喊了一嗓子:“周管事,有个女子在我们门口,受了很重的伤。” 紧接着周允业的脸出现,低头瞥了一眼,极为憎恶地撇了撇嘴:“不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讹人来了,找几个壮丁,把她扔出去。” “可是——” “可是什么?你心软了?天天这个也来要饭,那个也来要饭,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么要。你以为我有钱呐?秦家起家难,一颗米都得给我供着!” “是,是!”伙计便小心地把韦湘扛起来,看她还有气儿,便放下心来,拖到了远处。 她不能原谅周允业。 可是她不能对韦湘说。她如此嫌恶自己毫无心肠的家也嫌恶自己当时不在,她不明白韦湘那时为何不往莲老六家里去。 那缕幽魂往脂粉坊飘荡。她看见那场大火前,韦湘还在路上走着,不知要去哪里。 几个人过去,锁上了两座楼的门,将油料泼进去,将火把点燃,抛进去。噼里啪啦炒豆子的声音一响,他们就离开了。 里面渐渐传出了女孩子的哭叫声。 后来,韦湘在一片樯倾楫摧万物俱焚的废墟前出现,想了想,就冲了进去,左手抱了个孩子,右手牵着个孩子。 她摔出火场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口和火烧过的气味。可她遮住脸自己的脸,也还看得清楚是她自己。 左手抱的孩子已经没了气。韦湘探探鼻息,哭得涕泗横流。 右手牵着的是稍大一些的能跑出来的孩子,是里面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却又瘦又小。她回头木木地看了一眼火场,又木木地看了看韦湘。 愣愣地想了很久,却突然笑了起来。 韦湘一把推了她:“去找,去找秦家,找个活做,秦家是好人家,别傻站着,一会儿叫人见了,就抓回你去。” 那孩子却又哭又笑,疯了一般不肯走动。 韦湘便拖着她往外推,身后的楼顷刻间轰然塌下。 那孩子受了惊,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韦湘便拖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往秦家的店铺,一家家地拍门,问秦扶摇在不在。 才敲到了第二家,被蛮横地扔出去。 那缕幽魂抖得厉害,可还维持了个人形。 她看见韦湘爬起来往莲老六的府邸这里来,挪到门口没几步,她看见自己冲出来。 韦湘却往后退了,笑道:“你家真厉害。” 那缕幽魂抖得不成样子。 秦扶摇竭力忍住了自己给韦湘讲故事的想法,韦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为周允业的死扼腕长叹。 若是讲故事给她听,她势必要先问问那逃出来的那大孩子如何了。 那大孩子在奔往秦家的路上,碰到了从前把她卖了去的汉子。汉子赶着一车小丫头,看见她神神叨叨,便一把拎着上车。 车上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见她身上又黑又脏还带着股血腥气却坐在马车前头最好的位置,便有些不服气,自己把她挤到后边去,她占了最前头那位置。 车在秦家门口停下,汉子从车上拎下来两个姑娘。都在最前头:“就这两个了,生死勿论。您看着怎么样。” 秦家负责打理下人的老妈子审视一番这两个丫头,点点头,叫小丫头两下摁手印签了卖身契,把两个丫头揽在身后,像老母鸡遮护小鸡似的。 “车里的怎么样?我还没见着呢。” “灰扑扑的上不了台面,就这两个吧。”汉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刚拎上来的孩子似乎真是疯了,不知道怎么坐得那么靠后,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行,棋画,你过来,带着这个丫头到三少爷房里去,那个,带着去二少奶奶那儿,跟老太太知会一声。大少奶奶的丫头不从外边买,别做贼似的瞒着人家,以后人家管家,要多心的。” 前尘往事02 连着死了人, 人们碎嘴子起来便说秦家遭了天谴。**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天谴, 人们也说不明白, 这个编一点故事, 哪个编一点奇闻, 最后说起来自己也信以为真。 昨个儿个流传了一个秦家大奶奶其实是母狼化作的妖怪,等这话流传到造谣的那个人耳中, 那人也大吃一惊:“什么?竟然有这等事?” 于是真真假假, 众人说话又碎又乱,绕得半座城都比秦家任何一人哀恸些, 提起来死者, 都挺直脊背,好像和死者有生前说不清楚的渊源——哪怕他们都弄不明白死的到底是谁, 哪位爷, 哪怕他们把秦扶摇和老太太的死都混淆到现在这时间里, 也还是觉得自己知道全貌。 韦湘对莲老六的死比别人上心些, 虽然尸骨未存,却还是做了个称职的小辈,莲老六这一辈子竟然也没别的亲戚,孤家寡人, 到凭吊的时候, 零星三两只。 莲老六, 周允业, 一个接一个死人送出去, 连一向活跃要打听什么的老妈子们都疲了, 恹恹地出入,好像一团死气沉沉的稀泥锅,下面点上火也只会越来越黏糊。 韦湘穿过一群老妈子,脚下生风。 去朱颜那里,讨要了先前要她整理出来的账册。讨要了一大本簇新的订好的名录,翻开一瞧,莲老六的产业大约都付之一炬了。莲老六不做寻常的生意,也不为自己积攒田地,平生的积蓄偶有附庸风雅的,也都烧尽了,其他的便是在莲癖看来极为珍贵的收藏,在旁人眼里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脂粉坊一处楼里妥善藏着。还记录了多少奴婢丫头都是他的私产,但是卖身契等都在另一处,也被烧尽了。 她想了片刻,那些收藏在她看来就像老乞丐剪下来的指甲似的又恶心又没用。 脑海中转了来回:“这都给我处置咯?” “你处置。” 朱颜目不斜视地看手底下将要年底各家店铺大考交上来的账,越到年底各家便要捞油水,想着管家的念着过年也会网开一面。从前老太太看见这些敲空家当的,不打碎他们的脑壳都算网开一面,如今都是摆出架势来给朱颜看,看她好捏不好捏。 柿子也挑出产地,去过京城见过市面的柿子虽然一事无成没有出息,被当年的师父骂得一无是处,但还是比本地这些鼠目寸光也没点儿激灵劲儿的柿子硬些。这些人没有一个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朱颜压得住。 但是她一点儿都不高兴。若是有个人做帐做到神出鬼没她也看不出来,她反而能抖擞精神好好对付一番。 将近年关,今年丧事太多,年也不好过,虽然少了许多开支,但年货总要置备。当地的习惯,家中死了人,过年就都不换新衣裳,但是吃饭还是要吃的,每人嗑一把瓜子儿,算来都是笔开支。 看得差不多,头抬起来,韦湘已经不知去哪里了。 “三奶奶回去了,说是要好好看看,明儿个来回话。” 朱颜摩挲着桌角,朝丫头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一人站在房内。她好像一树沉默的碑,凭空在房内站成了个铅灰的石像,永恒而静默。 捺着眉心,韦湘长出一口气,呼吸起伏,起伏,渐渐又像往常一样。 院子里棋画才好没多久,小丫头们头回真的目睹了她如何在三奶奶面前得宠。愈发对她恭敬些,被她使唤了打扫院子,打扫屋子,剪腊梅剪鞋样子,把整个院子收拾了一遍。 平日里这院子里只有文琴和韦湘两个,后来多了几个,也不过不是棋画就是韦湘的身影。现在这满院都是人,乍一看以为不是自己家。韦湘被这热烘烘的人的力量逼退了一步,站在门口打量了半天,像个拘谨的客人似的不知道该把手脚摆在哪儿。 棋画招呼她:“奶奶回来了。我叫她们好好收拾收拾,要过年了也该由着她们散心,趁着空儿把活儿都做了。” 韦湘点点头。 “屋里总是我一人来伺候总是忙不过来,所以我近来会多使唤几个丫头进屋里收拾,书房和卧房我不叫他们进去,所以三爷来了也放心。” 棋画说到三爷来了的时候,韦湘心里突突一跳,生怕别人听见两人讨论活鬼的事儿,眼神一瞥,见最近的丫头还在和麻绳较劲,咬牙切齿地像是要问候麻绳的祖宗,便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 棋画倒是像说活人似的,好像说“明儿个三爷就回来了”似的平常,把韦湘唬得一惊一乍。 “说什么呢,三爷不常来。”韦湘将账册掩在怀里,“我进去了,叫厨房先不做饭,你们自己先吃,我要饭的时候找你。” 说到“我要饭”这词,她自己被逗笑了,棋画没能理解这意思,点点头。 她把账册扔在秦扶摇身前,外面有个丫头扫地,刷,刷,刷,扫帚苗扎成的扫帚扫地格外有力,在地上划拉出一道一道的印子。那丫头挥舞着扫帚卖力得像杂耍艺人,就等韦湘从窗口瞥见她用功,就来夸她一下。 秦扶摇在桌前坐定,慢慢地挪着账册瞧,纤细的手指翻了两页,抬头看韦湘,要看这无趣的东西能给韦湘带来什么法子。 “城隍总不会禁止你去脂粉坊吧?”韦湘抚掌一笑,“你知道莲老头的小孩子都在什么地方么?这里虽然说有女童六十七,都在脂粉坊东鸳鸯楼,可我也没去过脂粉坊,不知道是在哪里——秦家的人知道,但是我想先去一趟瞧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若是以秦家人的身份去,你是主子,进出自如。若不是秦家主子,就要身份印信。” 秦扶摇好似说了个有凭有据的理由,说完心里惴惴不安。 女童六十七。 从前可不是这个数字。 可是她好像自己吞了许多苦果,话出口却闻不出苦来。 “想法子嘛,我想先偷偷去看一眼。就是谁也不知道我去了,连那些孩子也不知道。”韦湘突然挤眉弄眼,笑得很是符合平日的秉性。 “使不得!”读书人又豁然起身,“你不准去阴间!” “你管得着咯?”韦湘越过她,探走蜡烛去,“从阴间去,就鬼知道,哪个人也不知道,岂不是最稳妥了?” 秦扶摇却把脸一板:“不成,你去阴间做什么?” “之前不是还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让去了?你背地藏人了?”韦湘打趣,边笑边戳着秦扶摇的脸,指尖软软的,有如实质,这只是玉的结果,若是真的秦扶摇,该是怎样的触感?她愈发按捺不住想让秦扶摇复活的蠢蠢欲动的心,心花怒放地等解决了手头的事情就和朱颜说离家的事情。 “我没有!”老实人涨红了脸,“只是哪里有人好端端的老去阴间去?” “我先前不是老去么?还是你领着我呢!”韦湘往炕上盘腿一坐,看看门闩着,不会有什么人闯进来,便敞开了笑话秦扶摇,“那次还假模假式地戴着面具,真当我看不出你鼻子眼睛什么样?那天的衣裳好看,我真以为是个好姑娘呢。没曾想是个小骗子,装得倒是像那么回事。” 秦扶摇便瞪圆了眼:“那也不准去。” “那我上吊。”韦湘随口要挟了个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却把秦扶摇吓得三魂六魄都要散了架,她可是见过韦湘准备麻绳就要上吊的架势可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不成。”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我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脂粉坊?” “你去阴间不就鬼神都知道了么!”秦扶摇笑。 “你也会贫嘴了?” “我不想你去。” “去哪儿?去阴间?那我保证我去了不喝酒也不乱跑,见了鬼差也打招呼,见了别的鬼也让开,不撞人家,我若是没做到,你就把玉还给我,叫我一辈子见不着你,怎么样?” 韦湘原本也并不是要去阴间游走,闲着没事儿谁和鬼一块儿呆着? ……闲着没事儿谁愿意去和一群鬼呆着? 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她不过是要借了那条死人的路,往活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而已。 秦扶摇大惊小怪地像是她要寻死觅活似的。她又不是许若鸢。她挤兑许若鸢,面上却是一派和睦,拉了秦扶摇的手哀求了片刻,秦扶摇却绷着脸,扭头便要消失在黑暗里。 脸上的春风和雨立马就变作了狂风暴雨,她甩手搁下:“你走吧。” 秦扶摇果然停下,回头看她。 韦湘脸上还没来得及挂上胜利的笑容,便被秦扶摇撞垮了。 这只鬼也不顾分寸,好像毛孩子似的往她怀里凑,脑袋压着她胸口沉沉。因着她坐在炕上,身后没什么靠的,就被压趴在炕上,又是一次活生生的鬼压床。 她瞪着两只要烧起来的眼看秦扶摇,秦扶摇却死死压在她身上不准她起来。 “下去。”她喝令。 秦扶摇果然坐直身体,却还是跨坐在她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发什么疯?”韦湘口里骂着,却意识到秦扶摇是真的不想让她去阴间……亦或是,去脂粉坊? 她才想到这一环,就被女鬼压得动弹不得,就在这屈辱的姿势下,被平时老实如今虽然老实得不会撒谎但变得无耻的姑娘直勾勾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呸,流氓。”她愈发想去脂粉坊看了,面上却要服软,撒了个算是娇嗔的娇嗔,“松开,不去就是了么,你压得我腰都软了。” 读书人红了脸,不再拿自己做鬼的本事来压着她。鬼压床才结束,韦湘翻身而起,将读书人压在身下,扯开那形同虚设的腰带——鬼能穿什么严实的衣裳。顺势将手探了进去:“来叫我瞧瞧,做鬼能不能风流风流。” 被她压着的鬼脸上就开了一朵大红的玫瑰,红得呼吸灼烫:“你……你……你胡说些什么……” 韦湘这点儿记忆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读书人惹得心潮涌动,但看这小女鬼熟透了,就顺势摘下来也没关系。 但是她还是没有摘,想想这只是一只被她实体化的鬼,又不是活生生的人,摸来摸去,呼吸触到身体,她就更想叫她活下去,就更想赶紧去脂粉坊瞧瞧到底什么让她遮遮掩掩。 上下其手,抚弄得小女鬼红潮涌动意乱情迷,韦湘心里算计着女鬼,等听见女鬼说话也糊涂起来,就凑在耳边说:“桌边那支蜡烛就不错吧?” “嗯?什么……” 眼见得那只蜡烛的烛焰跳了跳,变作幽蓝,韦湘便把被子拿过来往身后一甩,刚巧盖上一人一鬼。 借势就滚到一边,她衣衫凌乱但穿得那样都不少,女鬼被她扯得半遮半掩,借了被子裹在里头。 “好玩吗?”韦湘玩心大起,朝着秦扶摇侧卧,眼睛一弯,全然不为自己戛然而止这恶劣行径感到羞愧。 女鬼抬了手背挡上双眼:“你……” “谁让你欺负人的?”韦湘先占一理,虽然蛮横霸道,却还是让秦扶摇默默住口了。 其实女鬼实体化,和实体也没差。 韦湘默默想。她暂时还不走,回忆手上唇上的触感,愈发想要一个更真实的秦扶摇。 眼前的秦扶摇也是真的,只是感觉随时会像她嫁来时第一次见的那簇幽蓝的火一般随意消散。 “哪有人……有人……半途而止的?”秦扶摇背对她,她顺势贴过去,:“怎么?” “没什么。”女鬼背对她,看不清表情。 韦湘哑然失笑。秦扶摇若是半推半就地求她一番,她说不准就和鬼来一出好戏。虽然她反而比秦扶摇不懂些,但不碍着她做个轻浮人。 但那样的秦扶摇反而不像秦扶摇了,她把被她欺骗的女鬼圈在怀里,愈发搂紧了些,生怕连魂也没了。那她得着身体有什么益处,先得了魂魄是不是更稳妥? 她突然如此想着,一颗从未安分守己的心随着那离经叛道的手一起蠢蠢欲动起来。 女鬼吃过一次亏,把自己蜷成只猫,不肯理她了。 前尘往事03 东边还没来得及泛起鱼肚白, 冬天的黑夜那样长, 人容易倦懒。韦湘窗前亮起一簇鬼鬼祟祟的光, 生怕叫人看见似的赶紧自己熄灭了。 莲老六府邸周围的鬼市她倒是去过了, 秦家底下什么样, 她还不甚明了。点了蜡烛,怀揣三分凝重七分跃跃欲试地便撒开腿往外走, 哄骗了老实鬼向蜡烛许下约定, 不知管用不管用。 她总是拉着女鬼睡,也不嫌那一身冰凉, 大冬天的叫棋画不停地添火, 要把自己热得生病,也要搂着个冰疙瘩入眠。冰疙瘩昨天之前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昨天被她撩拨半晌戛然而止, 像是活得好好的就跳了个崖, 自然心生不快, 背对她睡了一晚上,身子总是莹莹的,看着十分诱人。 蹑手蹑脚地起来,韦湘才点了蜡烛, 脚步一踏, 周围便换了一番天地。 看来这样背着女鬼鬼混也是可以的了。 她心里暗自雀跃着想, 眉开眼笑地打量阴间。 这地儿的阴间和那地儿的阴间也没有多少不同, 人间什么样, 阴间差不多也是什么样, 何况连城都没出,总不至于这边是小桥流水,那边冰封十里。 秦家底下没有集市,只有些零零星星的店铺,店铺挂着看不懂的牌匾,走过面目模糊身子破碎的几个鬼。 她失了兴致,愈发想到秦扶摇从前就在这里,像个天仙降临凡间似的在阴间活着,格格不入,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秦扶摇应该呆的地方。 走着走着便感到了漫长的孤寂。阴间的景色和人间不同,她容易走迷。阴间没有东西南北,一处景和一处景断了篇,不连着,她便意识到没有秦扶摇她大约是走不到脂粉坊了。 不如去脂粉坊附近再下阴间来?她暗自琢磨着,回头便见有两个鬼差迎面而来。 鬼差的面目竟然格外熟悉。她似乎什么时候见过?她努力回想,却不记得见过这两个鬼差。一愣神的时候,鬼差和她擦肩而过。 骨头硌得她吃痛,回过头,却看见鬼差的背影上还是朝着她的脸。 前后都有一张脸,都是同样死气沉沉的面目。 她被吓了一跳,往后一个趔趄。 鬼差回过身子,定住,打量她片刻,又扭头走了。两鬼步伐一致地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似的,齐刷刷地回头又齐刷刷地走,把韦湘惊出一身冷汗。 阴间哪儿来的影子。她低头看自己,自己脚下悬着的影子倒是让她觉得安心,揉揉鬓角,想着吹熄了蜡烛,她是到阳间的哪里,万一出糗,跳进茅坑,那就有的说了。 思虑片刻,她凭着记忆回了自己才来阴间的落足点,那里茫然地站着个姑娘。 姑娘肩上披着她的外衣,默然站着,见了她也不回头。 韦湘讪笑:“哎。” 秦扶摇将蜡烛夺过来,吹熄了它。 又是人间。已然天光大亮。 被子叠得齐整,早饭的香从桌上传来。四周静寂无人,没见本该出现叫她洗漱的棋画,也没见唧唧喳喳的小丫头。 “我就是去看看。”韦湘做贼心虚便抢白,越说得早越显出她心里惴惴不安理亏地很。 这话落了空。姑娘将蜡烛戳在桌上,恨不能直接拍扁了,回身并不搭理她,起身开了窗,叫外头的冷风吹进来。 “我不是也没走远么?你这是闹哪出?” “我走了。”秦扶摇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像是和她赌气,回过头便笃定道她走了,将外衣叠了放在炕上。 还叠衣服,这便流露出还有商量余地。韦湘便笑得眉眼弯弯地凑近抱她:“怎么说走就走呢……” 姑娘瞥了她一眼,被她抱着不得动弹——其实她虽然实体化,但玉在她身上,她想化作一缕幽魂飘了去也不是不可以。好像个木头桩子被个熊抱得死紧死紧,一动也不动。 片刻,韦湘感到秦扶摇真的生气了,便松开她,勃然大怒:“你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给我说清楚!” 恶人总是先告状,一抢白好像就是秦扶摇的不是。 秦扶摇软弱可欺,韦湘也知道。 秦扶摇被她喝这么一嗓子,喊得不动了,垂着头不言语。 韦湘便率先告饶。 “别气了别气了,我这不是又回来了么。骗你是我不对了,我们万事好商量嘛……” 隐约觉得读书人生气必定是有她的道理,因为秦扶摇素常讲理,韦湘如此想着,抱着姑娘的手臂晃了又晃,声音也放柔了不少,娇嫩得简直不像她。 有人吃软不吃硬,有人吃硬不吃软,这短短一会儿秦扶摇软硬都吃了一回,却还是像个死鸭子不肯开口。 韦湘便把脸一板:“说清楚,为什么不让我去脂粉坊?”她把“阴间”自动换成了脂粉坊,期望这能触及到秦扶摇的原意。 “我没有。”秦扶摇便瞪圆了眼和她争辩。 她不开口,韦湘这只苍蝇叮不了无缝的蛋,她被撬开了口子,韦湘就可以趁虚而入。 “那你这是干什么?生什么气?”韦湘拿出泼妇的架势来,并不打算真和秦扶摇生气。 秦扶摇便大义凛然地扭过头,不理会她。 她拍案而起,秦扶摇并不比她高许多,因此不必垫脚,就能轻松探手死缠着她的脖子,两手用力一掰,便把生气人的脸扭正了:“说不说?” “不。”秦扶摇视死如归地瞪她。 “好,那你不吧。”韦湘猛地用力,勾过她的脸,端详了一番秦扶摇的眉眼,又觉得自己故技重施实在是不厚道,索性撒开了她。 “你走吧,我自己总归是要去的。不偷摸着去也光明正大地去。”说着便往炕上一坐,欠了欠身子,把油条摔进豆浆里,随意咬了一口,回头飘给她一个冷淡的眼神。 秦扶摇最受不得这样的眼神。 何况她不想让韦湘去……不过是怕过去的伤疤被扯开。那些孩子有认识韦湘的,去了就免不了一番拉扯。 “你去做什么?”她压着嗓子还咬着个生气的尾巴。 “嘁。”韦湘扭过头吃得极为欢快,却知道她又赢了,虽然无理取闹,但确实赢了。 “我不是有心不叫你去。”秦扶摇绕到韦湘身前,“脂粉坊能是什么好地方?” “刀山火海我也去得。何况我是去做善事的。”韦湘抬起笑眼来,“账册都在我手里,哪个孩子经谁的手买来都有名目。我和朱颜说,伪造了一些卖身契——别这么看我,不过是给她们个安心,她们也不见得认字,划个十字也就都差不多,给出去,再看看能不能把她们送回家乡去。我想去问问,若是家里实在艰难,倒不如留在这里做个帮手,总好过以前。”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是特意要给秦扶摇听,说得细软绵长全然不像平日。秦扶摇在她对面,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的事儿憋在喉咙里,堵得不能说什么。 “你这人不厚道,做什么也不同我说,我做人厚道,都告诉你了。”韦湘眉开眼笑地吃饭,秦扶摇是个鬼,吃不得凡物,过会儿她得烧给她。 “先前怎么不说?”语气弱了三分,读书人就是不会蛮横不讲理,就被吃得死死的。 韦湘挤眉弄眼地笑,边笑边挤兑她:“看你磨磨唧唧,肯定在脂粉坊藏了相好的。说不定是哪个龟公还是哪个——” 一嘴想笑话秦扶摇的话却戛然而止,也憋了回去。 秦扶摇是真的有事瞒着她。就比如脂粉坊那栋楼的事情。 她一下子缄口不言,有些笑不出来。她向来很率直,脸上写满了心里的事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笑,咬咬下唇,面前的早饭索然无味。 天色透着一股旧,大早上起来天色灰蒙蒙。 说点儿什么?韦湘心里催着自己,想了片刻,脸上绽出一个干笑来:“你还真找了相好的啊?” 她自己都不信。 秦扶摇却罕见地没有驳回,瞪大了眼睛瞧她。 “咳。”韦湘笑出来,“我没这么想。” 自问自答了一下,却看见秦扶摇还是没说话,不安就弥漫在心尖,她试探性地想过去勾秦扶摇的手,却意识到秦扶摇突然身子就虚了下去,像从前没有实体一样。 这下她大惊失色,横过桌子扔在一边,汤撒了半桌子,落在炕上,她扑过去攥秦扶摇,秦扶摇却又变作实体,默默接了她。 “你怎么了?”韦湘也顾不得什么脂粉坊,她拍拍秦扶摇的脸,确信现在还是实体,冰凉但触手可及。一颗心才慢慢回落,往肚子里填回去。 秦扶摇抬眼看她,眼睛湿漉漉的,像林间小鹿一般纯良。韦湘就被这纯良的眸子击败了,她不去偷偷看脂粉坊的姑娘们了,她把自己的打算扔开了,之后光明正大地去就好了,反正她是要去救那些孩子的,不是干坏事。 瞒着就瞒着吧。瞒一辈子也好。 韦湘被击得溃不成军,一向心硬如铁的韦湘感到自己失守领地,秦扶摇的大旗正在插在她的墙头。 倚在秦扶摇怀里,她顺势扣紧了女鬼的下巴,朝着那双湿漉漉的眼凝望片刻,蹭了蹭她的面颊。 “不去了,天上下金子我也不去了,之后我叫人过去将她们送回家去。”她喃喃道。想着幸好她不是皇帝,不然不知道要如何昏庸。 秦扶摇揽紧了她,身子抖得厉害。 “不去了不去了,啊?”她轻声哄着这小女鬼,听见瓮声瓮气的,女鬼靠在她胸前的回答。 “我对不起你。” “你真偷人了?”韦湘开着玩笑。 “我没有!”秦扶摇达成了“不让韦湘去脂粉坊”的目标,说话便中气十足,她抬起头来干瞪眼,企图用自己的眼神打败韦湘。 韦湘笑,低下头亲她。被她打败得心甘情愿,但是企图在力气上赢过这只鬼,唇间都是冰凉冰凉的气味,那种来自阴间的冷和冬天的冷不同,那是股秦扶摇特有的味道。她细致地研磨这只鬼,把虚无的化作真实,把触碰不到的握在手心,她扪着秦扶摇后背,渐渐挪开手掌往前摸去,摩挲着身为鬼魂却滑腻柔软的身体。 她从未因为这具身体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而感到羞耻。呼吸急促地咬着那湿漉漉的人,想迫切地证明证明她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这丫头外面偷人的事情。 “饭洒了。”被她磨得身子更软了些,已经瘫在她怀里小心地解衣衫的秦扶摇在她挪开唇往下走的时候细声细气地提醒道。 “我知道!”韦湘被气得发笑,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你烦死了!” 秦扶摇看看桌子,再看看眼里带笑的韦湘,也笑得眉眼弯弯了不少:“这是早上。” “你活该。”韦湘推开她,揉揉出了层薄汗的额角,“你去找野男人去吧!” “我不想。”秦扶摇凑近些,“我打扫好了。” 鬼就是有这点儿小法术可以把饭和饭都挪下去。 “起开吧你。”韦湘笑骂,“你都是自找的,下回吧,起来,别靠着我,我饿死了。” “我不是有意要提醒的。”又一次被晾了的姑娘还是细声细气地答她。 她生不起气来,转头把鬼的衣衫都遮好,系好了,穿得严严实实,打量片刻,看她实在是婀娜可人,考虑考虑?她自己反而又笑了起来。 她果然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给秦扶摇宽衣解带调笑揉捏各样都顺手得好像吃饭喝水似的。她发现了这一点就暗道记不得从前实在吃亏,从前的生活是严于律己还是没羞没臊?她一点儿都不记得。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你侬我侬缠绵的清晨。 前尘往事04 韦湘通过朱颜叫了几个靠得住的人, 照着她说的法子, 把那些姑娘遣送回去。原本打算自己去瞧一眼, 若是有无家可归的也好同她说说, 但秦扶摇拉着扯着她去不得, 索性叫人去把卖身契还给她们,临近年关, 还能赶着回去过年。 送回去便又是一笔钱, 朱颜心里掐算了个数目,没吭声, 毕竟除了这法子也没有别的。若是送回各个人贩子手里倒是轻松省事, 但那又是落入另一个炼狱去,即使韦湘不冲过来和她拼命, 她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若是把姑娘们留在秦家, 吃穿用度就又是另一笔开支, 朱颜愈发想着这真是一笔奇怪的家产, 倒贴出去不少。平白做了善事,也没捞着什么好处。 默不作声地把人遣了去,等候消息。韦湘在她屋里一样等,好像那群孩子中间就有她韦湘的亲戚似的。 两人都安静下来。韦湘和她没有特别的情分, 不像许若鸢那样说话碎碎惹得人头痛。但太过安静倒是让人觉得不大习惯, 朱颜靠后一坐, 想了片刻:“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韦湘展颜一笑:“没有了, 我只剩邱婆还算我亲人, 然而她悄悄走了, 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怎么?” “想着若是你家里有人,就都住进来,好过个年。”朱颜也不遮掩,自己说完,却微微一笑,“不过也兴不得大过。” 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朱颜已经看见过年时自家门上挂着冷冷清清四字了。 年内有丧事的家是不贴春联不响鞭炮的,不过走走亲戚而已。 朱颜拿她当了自家人,稍微拉近了些距离,好像两人真是一家人。韦湘眼皮一垂,偏偏她还真就没什么家人,这年也是过不好的。 她嫁进秦家都是遮遮掩掩一抬仅能容她一人坐下的小轿进来的。她也不是没想过明媒正娶好好地进门一趟,也显得和朱颜许若鸢一样光明正大。然而她那可怜的丈夫是个女鬼,她不能强迫人家。所以若要明媒正娶,她只能和鸡拜堂。 比起和鸡拜堂,她还是愿意不明不白地拿自己当秦家的人。 两人谈了这么个不快的话题,也都不知下文如何,等人来说鸳鸯楼的那些孩子都拿到了卖身契,正在按着各人的说法派可靠的伙计顺路带出去,没家可回的有三四个,两个愿意到秦家的铺子做活计,另两个模棱两可,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就安排到家中和丫头们在一处。 韦湘放下心来,决心去看看来家里的丫头们,和朱颜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两个小孩子年岁都不大,七八岁,一双脚被裹得奇形怪状,似乎放开了些,正在艰难地练走路。她像股大风似的冲进门来,险些要把两脚似锥子的孩子扇跑了。孩子们扶着墙看她,讷讷地往后缩了缩。 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不过生来就长了一副刁钻刻薄的不讨小孩子喜欢的脸,她也习惯。陪着的丫头们正和两个孩子聊得起劲,见她来了都局促地站起来,更显得她像洪水猛兽了。 她矮下身子看那些孩子:“吃过饭了吗?” 面前这孩子拧着衣角半晌不说话,她旁边的那孩子大些:“吃过了,吃了红豆粥,和菜。” 韦湘点点头:“日后就在这里住了么?” “嗯。”还是那孩子点头,眼睛又大又圆,瘦得好像整张脸就只剩这两只大眼睛。 韦湘本想亲亲热热地说几句“这儿以后就是你们的家”这类话,秃噜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好宽慰地拍拍人家的肩膀:“没事了,以后我保护你们。” 这话好像更奇怪了。她心里臊得厉害,愈发觉得自己像个第一次见婆婆的女人,说什么都觉得唐突。 怎么回事儿呢?她怎么会觉得唐突呢?她不是第一次见这两个孩子吗?平素厚脸皮的劲儿呢?思来想去也没说几句温柔的话,反倒更像是个凶婆娘了。 说话的那孩子捏了她的手指,很小心地用眼睛描摹她的轮廓,半晌,笑了起来:“我知道的。” 她被这话惹得鼻子一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如此酸涩,小孩子都比她会牵动情绪,她只好像个正常的大人一般给她们扯了扯衣襟,看衣服都是新的,丫头们照顾周到,她心里放心不少。 叮嘱了这几个孩子年纪还小,不要做重活,脚已经被过分地缠了又放,就不要再叫人缠上了。 那不答话的孩子睁着两只大眼睛打量她半晌,眉眼弯弯地露了个生涩的笑。把韦湘心里的柔情都勾了出来,她想自己怎么就开始做善事了呢?她是这样的人么?她是喜欢孩子的么? 就被这孩子勾出了一点喜欢孩子的想法。她从前觉得孩子都是些胡搅蛮缠的讨债鬼,又鬼又调皮,又脏又不懂事,难管教,还费事,但见孩子吃苦,再狠心如她也不忍。 想了半晌,她和秦扶摇探讨了一番关于孩子的想法。她们两个是不能有孩子的,怎么都挤不出来,所以不过过过嘴瘾,说着说着就把想要孩子这心思排遣出去了。 秦扶摇身上罩着层微弱的光,坐在炕上像隆康寺的大佛被人摁在家里似的。她对孩子倒是没说太多,像她素常的口吻,淡淡的,又轻柔的口吻。她说她倒是喜欢孩子如何如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韦湘便要对着干,她便列举孩子如何如何不好,还要担心,又不孝顺,还要花钱,专心和秦扶摇抬杠,哪天不抬杠了才是真生气了。 秦扶摇每每都因着被抬杠而瞪圆眼睛,但片刻又反应过来韦湘不过过嘴瘾。但是她每次都会觉得韦湘是真的要反对,才欠起身子要和她理论理论,就被捏了脸捏了耳朵被嘲笑一番。老实人总是吃亏,在韦湘面前丢盔弃甲,后来就不理她了,专心低头看书,韦湘便笑话她迂腐无聊,她就又放下书来理论……就又被摁着欺负一会儿。 韦湘对这游戏乐此不疲。 外头吹着小风,正是最冷的时候,过了这时候再过年,便又要迎来春光。风砭骨地冷,韦湘越缩越小,却还是要捏冰凉得像外头的冷风似的秦扶摇,秦扶摇被她捏来揉去,却还是要反抗一二,推开她,又被黏上来,便滚做一团。 突然一道不该在冬日里传出的惊雷响了,轰然一声几乎要震塌屋子。 数十道黑气笼罩而来,拧成一股粗些的黑气狠狠地摔在窗棂间,将窗户扯了出去,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如墨的夜色也随之涌入。 夹带着些冰冷的声嘶力竭的咆哮席卷而来,空中噼啪作响,黑气哗然散开,像是绳索一般围住秦扶摇和韦湘,她们四周有玉色的光笼着,那些黑气在外头竭力地撞着,嘶嘶地燃烧,消失,最终另外的黑气涌入,源源不断地冲击她们的保护。 韦湘看见这黑气眼熟,是她上回在书房碰到的,和她有关系的恶灵,她还为了这些恶灵的身份和秦扶摇大生一顿气,最后却还是没能知晓这些恶灵究竟如何和自己有关。 这次看见的……比上次更为庞大,涌动着,翻滚着,犹如浓烟一般滚滚而来。 它们咆哮着怒吼着,明明是许多恶灵,却发出同一样的声音,愈发像是个声音浑厚些的人在嘶吼——几乎要震碎耳朵。 先前一直不见,再见到竟然如此庞大了。她想起恶灵是能源源不断地吸收怨念而生的,竟然忘记了这回事。 回头瞥秦扶摇,秦扶摇紧紧拉着她,对这些恶灵怒目而视。 秦扶摇凝望它们,艰难道:“她们成了一体。” “你答应它们什么了?”韦湘想起以前的事来,旧账重算,可她不舍得在这时候和秦扶摇生气,便一把搂住她,轻声问着,生怕秦扶摇失了神,就被这些恶灵趁虚而入——尽管她的玉也不因着人的法力而有不同的变化,也不会被这些恶灵攻破,可她还是担忧。 腰上一股子力量陡然加大了些,秦扶摇揽紧了她,跳了拿了蜡烛,交给她,幽蓝的火一升起,四周就又换了个天地。 韦湘持一支蜡烛在陌生的阴间站着,身侧秦扶摇压低声音道:“这里也并不安全,随我来。” 来不及问,跟着秦扶摇的脚步拐到一处鬼开的客店,进门之后,见外头的黑气已然涌来,却不得进入。 那咆哮都像是外头的风声。 “我答应她们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已经不在了。”秦扶摇蹙起清秀的眉,随意一坐,倒了两杯茶在自己桌上,却又想到这是阴间的茶,又泼了出去,茶水落在地上呲呲冒着白烟,过会儿便消散了。 “她们是脂粉坊的孩子们,和别的怨恨混在一起。我答应脂粉坊的孩子们将她们送回各地去,但是——”秦扶摇将茶杯倒扣,“现在只剩下纯粹的恨,对你对我的恨。” “我们做了什么?”韦湘不耻下问,滴了几滴蜡油,定好蜡烛在桌角,看鬼掌柜撑着半条残缺的腿吊在门口,愈发觉得惊心动魄,“她们恨我们?” “因为我们没把她们救出来。她们死在一场火里。我们说话不算话,她们都死了。”秦扶摇眸子低垂,又变成了那样惹人怜惜的湿漉漉的样子,“我原先把它们关在我的书房里,锁上,她们就不会和别的怨恨融为一体,现如今已经是别的怨恨夹杂起来,已经不记得你我是谁了,只记得对我们的恨。” 她打开书房打开错了?韦湘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事情,她愕然片刻,双手交叉身前,狠狠一摁,欠起身子来:“恨就恨吧,总归是不能叫它再变大了。那么肥,要吞吃活人呢吧?” 说完便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心里的惴惴不安却是没什么人看得见。她也并不和秦扶摇生气说怎么不早说,她也有错,她也不急着问问之前究竟是如何与这些孩子有了关系。 先办完事,回头算账。 秦扶摇默然片刻:“那我说说之前,之前的那场火的事情吧。” 秉烛夜游08 韦湘生来不是那样爱管闲事的人。从先前开始, 就不想管那些孩子如何裹脚, 如何被卖进脂粉坊十二楼, 也不管是哪个莲癖对孩子有些非人的对待, 在她看来, 只要不是逼着邱婆拿刀子来削她的脚后跟,她就什么都能一笑而过。 偏偏叫她亲眼看见了有个孩子被卖进十二楼之一, 就因着那一对脚被男人狎玩的场面, 越看越恶心,睡不着觉, 夜晚起来勃然大怒, 气了自己一个晚上。清早起来就把读书人拖入那见不得人的地方看了一圈,便开始了从拍花子的手里抢人的事情。 偶尔零零星星救出来几个, 也只能把就近的孩子们送回去。后来偶尔见了脂粉坊里有那么几座楼里, 全都是孩子, 外面看着不过是普通的青楼, 内里都是些小女孩,表里不一。 数目无比庞大,她思来想去,便要想个法子来把这些孩子都能送回去。 后来她想到, 若是能找到这些孩子的买主, 将卖身契都抢回来, 这些孩子都不再是被卖的了, 她就大可去官府告一状, 说那买主强抢别家的孩子——虽然本身就是如此, 可遮了一层“自愿卖身,生死勿论”的皮,就谁也管不着。同一件事两个名目,就看薄薄一张纸。 城里的她指望不上,她早就想好了,等安顿好这些孩子,叫她们配合自己演好戏,她就往知府那里告状,听说皇上东巡便要经过本地,虽然远些,但不过两三天路程。 这话她是在莲老六家里和秦扶摇偷偷说的。她倒是没想到当年她还认识莲老六,莲老六为她们俩惊世骇俗的感情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今皇上幼年时流落在外,后来回宫去,平生最恨拍花子的,若是皇上知道了,难免吃不了兜着走。如此一来,可以要挟买主给银子,她把孩子们遣送回去,私了,买主不给银子,她就去告御状。 她想得极好。她在本地里也算地头蛇一条,谁也不能背地里算计她什么,杂鱼集市的败类们和她从小厮混到大,对她怀揣点儿心思的大有人在,对她没心思但为她两肋插刀的也大有人在,不必担心还没见到皇上就被本地人捅了这回事。 却没想到一场大火把那些孩子烧了个干净。她冲去救孩子们,一身是伤,后来才跳入河里换了秦扶摇的命。 如此一来就捋清楚了。 秦扶摇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明白,说得轻描淡写,可抬起脸瞧瞧读书人的脸色却是苍白一片,比平日里做鬼的样子还白些。 韦湘不知道她是因为那场大火而脸色惨白,还是因为自己的死脸色惨白,还是两者皆有,或是其他,但她心里看这些事极为陌生,好像旁观他人,虽然有触动,却并不有亲身体会。也就有多余的心绪宽慰她:“你看吧,所以我说去耒州,我得提前去,那里有能渡化这些恶灵的术士。恶灵散得太快,只怕不及时压制就会更难收拾。你说你也是,你跟恶灵讲什么道理,恶灵不是恶鬼,喂不熟的,人家就是纯粹的怨恨。还恨着你,你看,好心没办好事吧?” 虽然如此说,她却已经不是当事人似的能旁观地想想那场大火究竟从何而来。思来想去也没摸着端倪,脑子里想起朱颜说起莲老六的产业,怀疑那些是莲老六的楼,也怀疑是莲老六一把烧了,但没凭没据,她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想,即或如此,因着秦扶摇常在莲老六家的缘故,也默默不言。 秦扶摇捏了她的手,半晌才从苍白如纸的唇间挤出一句话来:“非得去耒州吗?” “当然。”韦湘算半个的半个江湖术士,心中的圣地就是耒州,出了事摆不平,别处有,也不及耒州那样可靠。 “这段路程上恶灵又跑出去,伤了人怎么办?我们可以躲在阴间,别人就不会了,虽然我们是她们主要恨的人,但保不齐有别的人被恨着……”既然是许多怨恨聚集在一处,当然是先挑最恨的来收拾,好像催债的自然是先催欠债最多的,才一条条追下去,把其次的追回。 “找个术士先压着。”韦湘思索,但也没找到什么人可以压制这样程度的恶灵。老乞丐倒是可以,但他和邱婆逃之夭夭了,连他去和朱颜私下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心里给老乞丐画了个叉,便又追念邱婆来,她对邱婆没法子画叉,脑子里便通过邱婆这个点追向以前来过家中的其他术士,心里一张大网,要把离得近的又有些本事的术士筛选出来。 筛到最后,兴许是因着网眼太大,没一个术士漏在网上叫她选。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 “从前,我听说隆康寺的方丈常为人超度,兴许有些法术呢。”秦扶摇建议。 一只缺胳膊少腿的鬼从她身后幽幽飘过了。 “说不准老和尚先渡化你。”韦湘嗤之以鼻。她和方丈的认识没有半点愉快,她甚至威胁了要烧佛堂……若是邱婆这样神通广大的女人便一把冲过来施了法定了她,把她摁倒在地狠狠揍一顿再说。 所以若是什么事情邱婆骂着叫着却没能阻拦她做的事,她便知道是邱婆心底悄悄默认了的。 比如她裹脚那天跑得虎虎生风,把那天当自己最后一天撒腿跑的日子,没曾想邱婆只是在院子里骂她,骂了半晌,第二天她巴巴地凑过去吃饭,邱婆还给她多添了一碗米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总也好过没人压着。”秦扶摇好像收了老和尚钱似的开始举荐老和尚从前给人超度大显神通如何,有鼻子有眼说得像是她亲眼见过。 “我去试试吧,不过我还是要找找这周围的术士,老和尚什么用都没有。”韦湘答应。秦扶摇点头道:“我也去问问阴间的朋友,有没有什么高明的术士。” 一人一鬼合计好,又在阴间熬过一夜。恶灵白日里能力消退不少,因此就退去了。 晚上兴许还来,恶灵和秦扶摇这样的弱鬼全然不是一个概念。秦扶摇狠狠生了气,也不过是把竹筐从墙上抛下来,心情好了,也不过把饭桌挪下去。 恶灵才出场,还没来得及害死她,就毁了一扇窗户,屋内像是遭了贼,乱七八糟一团。 棋画进来后险些以为她家奶奶被强人截去了,再往里走走,见炕上角落里,韦湘神情自若地叠被子,回身一笑,已然洗漱完毕。 “奶奶……?” “嗯?”她笑意盈盈地看棋画。 “这些……”棋画指着四周像是冲进了几百只狗咬过的景象。 “嗯?”韦湘像是没看见一般,笑容如旧,“怎么了?” 棋画疑心自己见鬼了。 “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棋画你怎么了?”韦湘晃晃她,把她撵出去,“去睡饱了再来,怎么说起糊涂话了。” 等棋画一走,屋内被甩在地上的东西便渐渐地回原位去,飘着飞回去,破损得不能看的便扫出去,破损地还能凑合过日子的,就粘起来,好像有几只看不见的手整理一番。若是棋画自己看见这样子,就更要当是见鬼了。 不过也倒是真见鬼而已。 鬼收拾了房间,便退去了,她虽然不惧日光,但在白日总还是会虚弱,否则也不至于被韦湘压得死死的。 棋画再进来的时候房间已经焕然一新,连掉下来的窗框都扶上去了,还糊了一层崭新的纸。外头的棉窗帘都束得好好的,窗明几净,她果然是没睡好。 韦湘已经自己穿戴整齐,正在给自己描眉,回头嫣然一笑:“哎呀,睡饱了?” “……”棋画默默无声。 “我今儿要出去一趟,晚上请大奶奶来这里吃饭,记得多置办几样好菜,和大奶奶说一声。” “奶奶去哪儿,带几个人去?” “我又不像朱颜,总要带着一帮人忙活,我去隆康寺,一个人去,先前受人家照顾,总得亲自过去谢谢人家。”韦湘说。 “带些香火钱去。”棋画便自作主张地去包银子了。 韦湘憋了一句“败家姑娘”没说出口,就已经收到了手脚麻利的姑娘包给她的银子。 她揣着银子拿掉几个,拿了剩下的去了隆康寺。 先说是要去上香,她的大道简直开得无比广阔,有合上记得她是要火烧隆康寺的女人,想阻拦一番,她大大方方地往功德箱里扔了一大包银子,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一路长驱直入,她目睹大佛还是金光闪闪极为造作地坐在那里,目光逡巡过善男信女,找寻方丈的脸。 方丈双手合十,正在对人说话。他面前是一对青年女子。 “我想出家。”两个女子相约一起出家,老和尚觉得棘手,说了一些道理也说不通,总之是因为被男子始乱终弃,于是相约一起去出家。 “出家好啊。”韦湘踱着步过去,双手背在身后,“出家便要咔咔剃头发,还要烫结疤,就在头上,用香那么烧,呲儿呲儿冒白烟,特别好看。” 先是咔咔这词像是砍头一般唬住人家,后是呲呲两声,她说得俏皮,舌头一卷,好像无比轻松自在。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大师,我们想了一下,我们尘缘未了,还是不,不出家了。” “如此甚好,快回去吧!”韦湘替老和尚撵人,趁两个女子没反应过来从哪儿杀出来这么一个女人,她已经在暗处无声地揪了老方丈的袍子,“借一步说话。” 秉烛夜游09 “惭愧, 贫僧惭愧。”老和尚双手合十, “如此恶灵, 以贫僧道行, 不过能短短收拢片时。” “片时是几时?” “……半月到半年不等, 看恶灵如何。”老和尚端详她片刻,“女施主能想到来找贫僧, 实在是没法子了吧?” “……”老和尚非要不给他自己面子, 韦湘也笑,“远水解不了近渴。” “术业有专攻。”老和尚随着她走到后院, “你这一门对阴间邪祟造诣颇深。” “我这一门?”韦湘笑, 她算哪门?邱婆关门弟子?要邱婆的秘密的本门的老相好知道了非得掐死她来清理门户。 “先前来的那位女施主道行颇深,只是不在正途。” “就你们在正途。”韦湘堵了回去。 老和尚便不再说什么了, 叫了个小沙弥带她先去休息:“前殿还有些俗事, 施主等些时候。” “不急不急一会儿再来。”韦湘和老和尚约定进家里看看恶灵如何, 要再晚些——大抵是和朱颜说自己要去耒州之后。 朱颜果然不同意, 筷子一搁:“快过年了去那么远,又是这样的天气,等开春了再去也不急。要么我找些人,替你去耒州。” “非得我自己去才成。”韦湘陪着笑, 给朱颜斟酒, 指望她喝大了舌头就同意, “耒州鬼怪之地, 寻常人去了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来。此番前去, 实在是因为府里恶灵猖獗, 我没法子。” “隆康寺——”朱颜一开口,便叫韦湘知道了本地人出事大都找隆康寺老和尚了,怪不得从前生意惨淡。 “方丈晚些时候来,说要备些法器,等恶灵来了看看能压制到什么样子。我指望他拖延时间,好真求得高人来渡化了这些恶灵。”韦湘又给她倒酒,“今儿你见我们吃饭早,实在是冬天入夜也早,入了夜,叫恶灵侵扰了你,我没有什么道行,你出了事,全家都要散了。” “真有那么可怕,若是可以,也还等过完年再去。最近这天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女人家路上又不方便,伙计们也要过年,不好派太多人保护你。”朱颜松了口,却还是忧虑,韦湘理解,便笑着又斟酒,推过去,要把朱颜灌醉。 “我是那不入流的人,对鬼怪的事情知道比你多些。这恶灵好像滚雪疙瘩,越滚越大,从山上滚下来,起先不过是个小团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等一回过神,滚到山脚,已经能压死人了。”韦湘思想片刻,外头的黄昏正在减退,便加快语速,“我要去耒州就是,在半山腰就捅烂了这雪球,就没了妨碍。” “周边就没有有本事的术士么?” “若是有,我去那么远做什么?周边都找过了,唯一一个有本事的,也不过能短暂压着。” 朱颜还是犹豫。眼见为实,她是女子,心思细一点,却还是会为韦湘考虑,若是个多疑的男子,便会以为韦湘要去和野男人私奔。 她倒是不这么觉得,虽然她放出韦湘只会叫人说闲话。临近过年,强人不少,强人也要过年,又是这么个天气,冷得人受不住。这一路势必无比艰难。 眼见得迟疑着,天色就黑了下去。韦湘看见天黑,脸也跟着黑下去,豁然起身,叫人速速地把东西都撤下去,扯着朱颜,口里直叫“明儿再商议,你先回去。” 朱颜偏偏越坐越定,她喝大了却浑在这时,非要看看恶灵真出现不出现。急得韦湘便要把她打晕了,想下手,还有几个撤盘撤碗的小丫头的眼睛看着,不好下手。 等人都撤得差不多,朱颜才往炕头坐得笔直:“我倒也没见有什么恶灵,好了,不要去了,我明儿给你点几个自小养在家里的汉子替你去。” 真见了恶灵,韦湘没有秦扶摇,自身难保。她急得就要挥手打人,恶灵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一阵黑风就又席卷而来。秦扶摇才修好的窗户又散了架,更坏得不能再修。 噼里啪啦,声如雷鸣,轰然响动。 黑气如雾涌来,韦湘一把回身,抄起白日里偷空写了几张宽慰心里的符纸迎了上去,无济于事,符纸被撕得细碎。黑气中伸出无数双细弱惨白的手攥紧了韦湘的头发,头发散开,她被拖进去。 突然有一只手冲过来,将黑气打散了一点,将韦湘夺了回来。一片盈盈的玉色散开,形成个小圈子。 黑气便歇斯底里咆哮,滚滚束成一束,像条鞭子似的抽打过来。 刹那间,一道金光闪过,轰然砸下,好像大钟敲响,余音不绝。黑气被笼在金光内,拢成大钟的样式,隐隐有金光流转,刻着陌生文字。 老和尚破窗而入,双手合十吟诵一声佛号,朝秦扶摇瞥了一眼,秦扶摇立时消散了。 朱颜这才回过神来。 她愣了片刻,将目光投向韦湘,韦湘叹息一声:“所以你看——” 这短短四个字就熔铸了千万句想说的话,再加上方才那天雷地动的样子,四个字,朱颜便立时同意韦湘说要出去的话了。 她不知道丫鬟们怎么听见这响动还不来,却不知道那些孩子根本听不到屋内的响动,恶灵在处是恶灵,外头一片安静祥和。 “这位想必不用我多介绍。”韦湘平复心情,“这段时间我求了方丈来帮忙困住恶灵,等我回来。” “这些恶灵还不成气候,困个个把月倒是可以。”一片金光下,黑气缩成一团,试图敲击钟壁,却烫着了似的缩回去。 韦湘眼见得老方丈还有些法术,心里便稍微放心些,转头对已经恢复镇定的朱颜道:“我明日就走,今晚我收拾东西,人手不必太多,我不会骑马,有一头骡子就好。” 朱颜却坚持要给她个车夫和一辆马车,这问题倒是不算,朱颜点头,也不推辞。看朱颜虽然照旧身形笔直,却掩盖不住心中的恐慌,想道寻常人头回见鬼都难免尿裤子,朱颜也是强人一个。 等送走朱颜和老方丈,韦湘便匆匆收拾东西。也不管破碎的窗户和门,也不管拂乱的桌面和梳妆台,甚至也不管自己一头乱发,将素钗都拆了下来扔在一边,随意挽了挽,行李不多,换洗衣服几件,银子些许,带着些可往钱庄兑换的银票,又去拿了些辟邪之物。 待明日要叫家丁去帮着去官府换往来的竹牒,去耒州不用,但去别处还是要用的。 揉揉双眼,看这被囚禁的恶灵在房屋一角,她陪着这些恶灵,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但她是何等样人,掀开被子躺进去,便当明晃晃的它们不在,翻了个身闷着头,听得耳畔有人喊她。 “你出来。”她说。 “……” “我知道了。” 因着老和尚在这里布下了术法,只有专攻此道的术士会区分恶灵,恶鬼,冤鬼,无根鬼,等等分门别类对待,老和尚却是统统渡化。因此秦扶摇再出来便容易被当成恶灵一样囚进去。 桌角一支被折断的蜡烛陡然升起了幽蓝的火。韦湘捏了起来,纵身一跃,转头,被人搂在怀里。 “呸,登徒子。”她笑,“怎么了?明儿我就去了,你不高兴?哦对了,你得把玉还我了,你没有城隍的许可不得轻易出辖去,得我带着你去。” “我头一次见隆康寺的方丈。”秦扶摇却是一脸凝重,“他身上有一股子麻油味。” “我倒是没闻到。”韦湘笑着拧她,“你是不是做鬼心虚,见了会渡化你的人就五官不灵?” “没有!”秦扶摇便急道,“他身上真有股子麻油味,或者不是,但是,但是——” “嗯?”韦湘也凝重起来。 “和我身上的味道像!” 韦湘噗一声笑出来,嗅嗅她,没嗅到什么味道,于是大笑起来。大笑了片刻,却突然想到什么,攥紧了秦扶摇的衣领子,恨不能把她脖子勒下来似的,“麻油,对了,你当初提了半桶麻油干嘛的?” “你们南边的习俗,死人都要拿油抹身子,你自己说的。”秦扶摇讷讷一笑,“邱婆说一定要我家的,说麻油很贵……我就提了去,她又特制了一点膏,混在一起抹到我身上。” 韦湘瞪大两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片刻,她揉揉鬓角:“就算是他碰过你的身体,但是你死了也挺久了……”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听,但确实如此。 死了许久的味道出现在活人身上,这就是怪异之处了。她闻不到,但秦扶摇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和她扯淡,还扣到老和尚身上去。 因而她沉吟片刻:“我想法子叫他来阴间一趟,或是在别处见他一面,问问是怎么回事。” 常和死人打交道的人,身上笼着一股死气。这死气在他人闻着不过是些微汗臭或是别的什么味道,但若是和死人接触颇深,就能清楚辨明是什么味道。秦扶摇所言不虚的话,说明老和尚和抹油的身体打交道颇多。 而整座城里,有抹油习俗的不过是杂鱼集市的那拨人,那里不过杂鱼二三只,能照着从前的规矩来办的也只有那么几个。除去秦扶摇,南边的死人死了谁,他家住哪儿,韦湘都能追溯到祖坟去。 除去那些全然没有关系的,剩下一个秦扶摇,怎么看都不像皈依佛门的人,却必定是和老方丈有些许关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韦湘却是摸不清楚。她早就被这关系本身的稀奇古怪压得一头浆糊。 前尘往事05 一头骡子拿不出手, 朱颜慷慨地给了两头骡子。兴许是平日里拉车兢兢业业穷苦惯了, 身上背了一点小小的行李就觉得不自在, 四支蹄子无处安放不断蹦跶, 只差尥蹶子不干, 被随行的家丁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才安分了不少,喷了个响鼻看要骑它的女人。 女人衣着轻便, 腿上裹得厚些, 臂弯搭着件披风,头顶厚毛的帽子。一群人站在那里送行, 为首的朱颜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真不要马车?” “路上多走小路, 马车不方便。”家丁率先胳膊肘往外拐了,才被划到韦湘手底下没多久, 就主动替她答朱颜的话了。 “三奶奶一路上就劳烦你了。” 那家丁正是先前韦湘去西边的油铺查秦扶摇的行踪时为她介绍的那个, 据说是快要升上去做掌柜, 聪明又机灵。此番前去, 朱颜也有提携他的意思,这次回来就是大功一件,哪怕直接提回来在手底下做总管事也说得过去。 家丁朝朱颜行了个礼,回身便请韦湘上骡子。 一只骡子驮行李, 另一只驮韦湘, 两只骡子都在这家丁的手里捏着, 并排走远了。 走出秦府四周, 韦湘突然说:“我们先去趟隆康寺。” 隆康寺的光总是那么浮华造作, 带着一股令人头疼的喧嚷。不是为了秦扶摇, 韦湘不愿意进去。胸前还有她戴着的玉,玉里有个鬼,她心中有鬼地进了寺庙的大殿。 前脚才进,后脚有个和尚便迎上来:“住持方丈在后院等着,女施主请随贫僧来。” 这可好。她叮嘱了家丁看好东西不要乱走,她去去就来。她去去这可不打紧,一去就去了整个上午。 “贫僧有件罪孽,有件功德要呈明在佛前。”老方丈在自己的房门口迎接她,双手合十,“也要对施主呈明。” “……请讲。”她客气了一下,探头看看,老和尚紧闭房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反而不自在。 “一件罪孽是,容许他家弟子玷辱佛门。”老和尚定定地看韦湘。 韦湘忍住没发脾气。 “一件功德是,虽然沾了一身污秽,却还是找到了因果。”老和尚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躬身,“敢问施主,昨日贫僧见到的那位阴间亡魂,是施主的什么人?” “……”韦湘一时间难以启齿。因着她威逼利诱,秦扶摇不再穿着虽然她秦扶摇穿起来很好看但是韦湘并不喜欢的男装,一身女装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因而她若是对人说“这是我相公”就显得格外不合体统。 她斟词酌句地想了想:“是我娘子啊。” 老和尚噎了一口话没说出来,眼神一动,垂眸不语。 “怎么?你认识?”韦湘想起秦扶摇的话来,挤出个皮笑肉不笑来,“大师也和鬼魂打交道?” “既然是城隍定了的姻缘,贫僧也不好说什么。” 城隍定了?韦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起邱婆先前在隆康寺对她说的一切,便在心里佩服了一番,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她自己心里有底气,在阴间的律法上也有底气。 “邱婆在隆康寺藏了一具尸身。”老和尚回身打开门,“交给贫僧作法照看,维护肉身不腐。” 韦湘脑袋轰然作响。 “施主不妨进来瞧瞧。”老和尚引了呆呆的她进门,回身闩上,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将门窗紧闭,点了一只幽暗的蜡烛往前走。 开了一处暗道,里头黑漆漆一片。韦湘反应过来,心情大起大落,一颗心简直要脱出肚皮飞迸出来。 “邱婆其人实在过分至极,荒谬可怖,又蛮横不讲理,实在可怕。”老和尚这把岁数对邱婆的评价还能到这样,韦湘心里竟然想笑。 然而她还是对暗道尽头望眼欲穿。不过两三步,走得像是天长地久。 开了一扇门,吱呀一声。门扇对开,露出一张石床,石床上横躺着个青衫男子。 她凑近了看,秦扶摇的面容在石床上安静如睡着了,不过毫无血色,比秦扶摇的鬼魂还苍白些,似乎浑身的血都流尽了。 身上没什么伤口,一股子混着麻油味的膏油味。韦湘下意识地要凑鼻子去老和尚身上闻闻,却觉得不妥。老和尚正经站着,她走了这一路没闻到什么,想必是秦扶摇鼻子灵。 她攥紧了尸体的手,冰凉但柔软,还没成僵尸—— 这才是实体的秦扶摇啊。 和因玉化成的身体是全然不同的。她默默蹲在一边,晃晃脑袋,让自己不因着这身体而心神大动。 依着秦扶摇的说法,她的肉身早该毁了,和那纸人融为一体,烧在坟前,早就化成了灰。可是眼前的这具身体却明明地摆着,晃得眼睛发涩。 胸口热了起来,那玉似乎也随之渐渐变暖。她听见秦扶摇轻声道:“这是不成的,我明白记得,邱婆将我的身体拿了去,照着给死人的规矩祝献给鬼,就是全身涂抹膏油,之后就毁掉了……” 韦湘静默无声,她和秦扶摇的说话,老和尚是听不见的,这对话也是极为迅捷地掠过。所以老和尚看来,她不过是顿了蹲,便扬起脸来绽了个笑:“邱婆如何把尸身放在这里的呢?” “前些日子。隆康寺的香主朱颜大奶奶来,要贫僧看管一个妇人。若是妇人走出隆康寺一步,今后就不再供奉香火钱来。”老和尚低眉垂眼,好像正在忏悔一般,“贫僧虽是方丈和尚,也是寺中住持,城小人少,吃穿用度,为佛塑造金身都是开支,一时糊涂,就应下了。” “不多时,便来了个道姑打扮的妇人,便是邱婆。她虽然来,贫僧却是囚不住她,她穿梭阴间,来去自如,贫僧便很是为难。某日,贫僧请她不要再自行出去,她便以一个条件交换——没曾想是以佛法金光护蔽一具女尸。” “再之后也没过多久,你来了。贫僧便猜想那女尸和你有渊源。”老和尚指了指躺得极为无辜的秦扶摇道,“你来之后,邱婆便又偷偷溜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这里的秘密。” 韦湘眼睛一弯,便觉得叫秦扶摇活过来有门,不然邱婆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贫僧感到罪孽深重,无论如何不该再不知悔改,回头一瞧,踏入歧途多时——昨日见到那位女施主魂魄本身,便觉得该是告诉你的时候。” 韦湘看这和尚顺眼许多,便大大咧咧地拍他“大师不必自责,您这不是造孽,是成人之美,是好事了呢!” 垂头便想把秦扶摇的尸身挪走,但突然又没动了。 尸身能如此完好,都是因着老和尚在这里兢兢业业加持法术……她又没有叫人直接还魂的法子,扛了尸身走,说不准哪天就变成僵尸…… 秦扶摇在她脑海中兜了一圈回来,才恍然大悟:“是了,我也没见邱婆如何毁坏我的尸体,那段时间我终日在阴间不得离开,想必就是那那段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脑子可真快。”韦湘嘲笑着,心里开出大团大团的花儿来,好像要把胸口挤开,绽放得如血娇艳。 前尘往事06 一道纵横斑驳的围墙下掠过一道人影。人影在一座小屋前一停, 毛帽下露出一张笑得眼睛不知何处的脸。 后面的骡子才跟上, 家丁并不着急, 他看三奶奶从寺庙出来便说要回城东杂鱼集市看看, 猜想定然发生了什么, 牵引了什么心事,便晃晃悠悠, 两条腿撑着个没吃午饭的肚子往前走, 看见韦湘一步跨进小屋,回身把门拍得震天响。 他打了个哈欠, 想必他又要等在外头了。牵了骡子拴好, 坐在一块儿石头上等,他也不知该等到什么时候。 有个汉子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来了, 见了他, 又看看被拍得散架的门, 便撂下胆子, 凑在他旁边聊了起来:“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家丁并不答话。 “是韦湘进去了么?”那人似乎猜中什么,“要是刚进去,可得等一会儿。吃中饭没有?早上还剩了点馄饨,两文不贵, 我们凑合吃一顿。” 没等他答什么, 那人便麻利地煮了盛好了给他, 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呼噜呼噜吃起来。 家丁犹豫片刻:“多谢, 不过我不带银子, 还是不吃你的了。” “韦湘有钱。”那人和韦湘很熟似的,指名道姓地嚷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缺这两文钱,都是跑腿做买卖,谁还坑谁?吃吧。” 家丁盯着那破落的门,低头看看一碗馄饨:“这是哪里?” “邱婆的铺面。”那人懒懒地靠在石头上,指着门上挂着的高粱,“挺久没人了。从前请人跳大神就来这儿。” 家丁又看向那两扇朽得像古物的门,门后是要启程却迟迟不走的秦家三奶奶韦湘。大奶奶说,三奶奶此去是要为家里的冤魂求超度。然而都已经去过隆康寺,却还是要起行,可见并非这么简单。 但是他习惯不问太多,也不该问。只能把生性就磨得敦厚老实的样子拿出来,在门口死死等着,并不吃卖馄饨的人递给他的饭食。 推开大门走入小门,门边垂着只才死不久的黄鼠狼,臭得人头脑发昏。她先前没曾想过来这里,似乎被刻意遗忘——这屋子里的陈设竟然还是纸扎人时候的样子,她朦胧中记得她看见了扎纸人的场景,却没有眼前看得真切。 地上散乱的纸屑,碎符纸,浆洗过的白布,各样已经干了的染料统统堆在地上。香烛燃尽落下的烛泪和灰结块在一处,桌上残余着些暗色的血迹。 她抚摸桌角,想着这么杂乱可并不是邱婆的风格,除非来不及收拾就离开,否则定然不是这个鬼样子。她知道邱婆。 那时候兴许就被朱颜带走了。 房子正中立着个大花圈,一股子陈年硫磺味儿,上头赫然写着韦湘二字。 她扯下自己名字的软绸子,打量片刻。她当初怎么不注意这细节呢?后来想想,注意别处,也是难免的。 秦扶摇却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韦湘听秦扶摇惊呼,便顺着她的指示,将自己的花圈奋力推倒,摔在地上,在花圈背后,见仍有一圈轮廓,看来是还没把另一边扎上去。 花圈有个木架子,撑着纸粘的层层叠叠的花。背面写着三个字: 秦扶摇。 可见死也死一块儿了。 韦湘伸手抚摸秦扶摇三字,是用朱砂写成的,字迹潦草,匆匆忙忙。 手指才碰到秦字,便感到此处隆起一些。她一把扯下,将花圈拆得稀碎,从那微微鼓起的一处抽出豆腐块大小的叠起来的纸来。 花圈用的纸泛黄,里头的却是洁白。她摊开来看,秦扶摇悄然借她的眼来看。 这是封信,写给韦湘。是邱婆写的,写的一点儿都不像信。 韦湘傻大脚亲启, 我,邱婆,去找老相好了。如你所愿。 怕你想不开扯着我们,所以走得匆忙,你别看见这信就气得骂人。若是打开这信,就是命数。 然而我这辈子没信过什么狗屁命数。所以接下来的话,若是秦家那丫头也跟着看,就给我闭嘴。 你是纸人扎的,没错。没身体了,超乎三界之外。跟莲花造的哪吒也差不多,不过你低贱些,我擦屁股的纸造出个你。人命全从血来,我就拿了秦家丫头的血为引叫你活过来。她的肉身我藏给了隆康寺的老秃驴,他没有本事,但是保护人肉身的本事还是有的。你想人家呢,就去瞧瞧,想另外嫁人呢,就把她葬了,她就能去投胎。你要是不想另外嫁呢,就烧了,等你死了,你俩能一块儿去投胎。 我猜想你肯定贼心不死复活秦丫头。但是你既然是用血换来的,要活了她,就得把你一身的血都还回去,你不又死了么,那我白费功夫了。况且叫人复活的术法你也不会,你那点儿本事叫苍蝇活过来也得十万年。别做无用功,这术法只有我会,我同门师兄弟都没学上。别痴心妄想一出女女苟且的好戏,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死了的人。 顺带你要是现在自寻死路要去阴间投胎,我也不拦着。看读书人伤不伤心。 话糙理不糙,好死不如赖活着。正经事。 邱莲生 那是邱婆的名字。年轻时才有名字,老了就是某某娘,某某婶,某某婆。邱婆的名字照同门辈分来,收了老乞丐做徒弟后,邱婆便高兴地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同辈,给他取道号莲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韦湘把信一掩,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最终她还是把信叠好了藏在怀里,眉眼舒展开:“我信邱婆的鬼话我就不是人。” 秦扶摇才被邱婆下禁令闭嘴,此刻不懂就问:“她也说了要你好好活着哦。” “她每次这么说,肯定有周旋的余地。不过你可别自作多情,我去耒州是为了驱恶灵的事,又不是为了你。你自己雀跃些什么,真当我为了你能舍了性命不成?别想了。” 韦湘眉开眼笑,觉得将秦扶摇复活这事简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把这事隔开,迎头就来了封信。若说邱婆不信命数,她可信,不但信,还信命数能好好给她个交代。 这么一想,更是乐得自在,推门出去,家丁立时起身,旁边站着个刘二郎,吊儿郎当地看她。 “晌午没来得及吃东西,你还剩多少?” “我给他吃了,这汉子不肯吃,怕我讹他。”刘二郎笑,把那家丁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家丁不吭声,韦湘瞥了一眼,微笑道:“你那馄饨谁稀罕,皮儿厚没馅儿汤也是浊的,我们回家吃去。” 刘二郎摸摸鼻子,笑着摇摇头:“那不送了,不过你要是走了,你家倒是粪堆一团,邱婆家怎么办?到时候都荒了。” 韦湘转脸嗤笑起来:“邱婆不回来我回来,你别惦记,仔细你的眼珠子。” 这番像是调情似的,家丁充耳不闻,心里把这段话洗出去,什么都听不见。 “我有一件事。我其实没看见白裙女子。是老叫花子叫我这么说的!”刘二郎突然喊道。 韦湘心里转了好几圈,忍不住笑得更是开心,背对他挥挥手,示意她听到了。 刘二郎纳闷了片刻,身侧突然听见噼啪两声。 紧接着,他身侧邱婆的店铺好像被一把无名之火点燃,火口顷刻间便吞没了这处小屋,烧得人耳朵发烫。 韦湘自然看见那熊熊火光,眼睛一垂,不明白邱婆立个机关符纸活着别的什么来烧了家算怎么回事。 不打算回来了? 不过倒也是,都去找老相好了,还回来做什么。 就许她邱婆千里寻找老相好,不许她韦湘和人比翼飞了? 前尘往事07 出城不久, 韦湘骑着骡子打量四周, 便感到十分新奇。她向来不出城, 只在书上见过各地风物。 听家丁说, 附近山上有强人。 强人倒是来了。看见她, 一溜烟又跑了。 她虽然不解,但总不好揪着人家的衣领子问问怎么见了她像见鬼一般。 一路上除了这次见了强人, 后来也倒没见什么风波。临近年关, 路边见了许多归乡的人,搭车行路, 偶尔也被以为是在外漂泊的旅人携带妻子回乡, 少有难为的。 世道还算太平。 去往耒州的路上要经过许久,短暂的冬日往年关逼近, 行人步履在风雪中格外匆匆。韦湘和家丁走小路并不走官道, 在小路上顶着雪行路, 在一处破庙住下。 落了满头的雪, 韦湘把帽子晾在火边靠着,搓掉上头的碎叶子,靠着柱子休憩。 夜晚,秦扶摇会出来和她呆着。人不是本地人, 鬼不是本地鬼。外地的人和鬼聚在一起就格外思乡, 鬼就不是鬼, 人也不是人了, 聚在一起, 鬼开始讲故事。 天气微凉, 秦扶摇惯常从家里偷偷出来,装作谁也不认得的姑娘出门去。赶着清早的市集去街上,回去后,发觉钱囊不见了。 她倒是不在乎这些钱,但是出去一趟钱是悄无声息地没了,难受了许久。 她的银钱不多,老太太亲自管着她的花销。她不必也不敢从柜上拿钱,因此家里的人也不晓得她丢了钱。 老太太便道:“不过是去上了个街就能把钱囊丢了,若不是你傻,就是那人极为聪明,手脚极快。” 秦扶摇垂头不语。 老太太又说:“你日后再去玩便不会丢了,还放心带着你的钱囊便好。这回照常去玩,我听人说那有本事的贼绝不在同一人身上拿第二次。” 这是什么规矩?秦扶摇没能明白。后来她从老太太的话里才知道,老太太派了人瞧瞧跟着,这回专盯贼,再见她大摇大摆地带着钱囊还去偷,便拿下,惩治一番。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事的,便以为全江湖的贼都这般有情有义有原则有本分,便眉开眼笑地等下次再去。 等下次去同一条街上,虽然有老太太作保,心里却还是打鼓,也就多放了些心思在钱上。 不多时,便感到腰际轻微一紧。她猛地回头,见个瘦削汉子急急地跑了开来。 她见这没江湖规矩的贼偷得猖獗,便拔腿跟上。 一身女装她跑得不大灵便,但那人在人群中也并不是急着逃亡,因而堪堪差着五六步,见那人转头进了座斗拱的阁楼。 进了门便往里走,见里头大都是些男人,好些人似乎长久未眠,身上一股子汗湿的气味。她误闯此地,却也没多少人打量她,眼睛生了钩子,死死勾在桌上。 桌前围坐一群人,叫嚷着大小,她便回过神来——她是进了赌坊了! 回过头便想撤出去,便见她自己的钱袋在桌上扔着。凑上前去,见正是个女子倚在桌前笑:“好兄弟,押一拖六,好魄力。” 她定睛见那女子一双冷淡的眼,带着放浪的笑,极为熟悉——这不是前些日子骂她是纨绔子弟的那姑娘么。 便直勾勾地挤进人群盯着那女子看。撕开人群的赌徒不少,乍一看是个白净漂亮的姑娘,抢了那带人赌钱的姑娘的风头,一时间倒像是争奇斗艳似的各自开放着,一人一头,赌桌上倒像是她俩对上。 那女子在她脸上逡巡半晌,突然笑起来:“怎么来了个小妹妹?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秦扶摇脸上臊得厉害,也并不指着坐在桌前的瘦削汉子,反而指着她的绣花钱囊道:“这是我的。” 韦湘噗哧笑了出来,便伸手挥挥:“你不要做声,我们继续。” 那瘦削男子见了她,便蹙起眉头来。冤有头债有主,这在赌局中不是个好兆头。他们图吉利,眼见得丢了钱的姑娘家追上来,谁也不好受。 何况在座这些烂人,哪个不晓得他是个手法极快的贼? 他这次是被韦湘拉了来,明面上他赢了一份,背地里韦湘付他六份,庄家付他一份。若他输了,就得还六分给韦湘—— 于是他便慌了神,一慌,命运便不眷顾他,一输再输,输到后面算算钱,两眼一黑。 韦湘他可以抵赖,韦湘又不是专门做这行的。但明面上的账却是无法推诿。 但他也没什么好赌的了。 “没什么,就把你的手指头拿来做赌注吧。”韦湘善解人意,“这可是你吃饭的家伙。” 谁会逼人到这一步,韦湘是存心欺辱他。他便被激起了怒火来,将右手往桌上一搁:“就赌我这吃饭的家伙,看看老天给不给我活路。” 然而老天不给他活路,他只能把手献给韦湘了。 实在赌不下去,韦湘便笑吟吟地拿了刀过来,要笑纳他的手指头。被人挤着挤着觉得被占了便宜便大着胆子往韦湘这里凑的秦扶摇便不能再围观,大喊一声:“使不得!” “哦?”韦湘从桌上拿了她绣工精巧的钱袋,“好小姐,他是输了给我们,不是给你,你也不曾下注。” 秦扶摇便又瞪圆了眼:“那也不能——” “不能见血?”韦湘笑,把她的钱袋抛过去,“你自己多少钱,自己装了去便是,女子来这不三不四的地方要惹人口舌,还是快走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自己就是个女子,秦扶摇便憋了片刻,挡在了那贼眼前:“换个法子罢!” 如此不懂规矩的样子实在惹怒了众人,不是见她生得好看,众人给她留了面子,便要将她打出去了。 韦湘便撒开那贼的手:“他自己欠下的债,你又多嘴多舌什么。” 秦扶摇总之是要捍卫那贼了,挡得死死的。半晌,韦湘凝视她片刻,将钱袋劈手夺过来,装了些碎银子,回头便对一边的人笑道:“我饿了,回去吃饭。” 说罢便扯了秦扶摇的袖子把她生生拖了出去。才拖出去不久,把钱袋扔过去:“你倒是好心,搅得人不能快活。” “砍了人手指头便快活了?”秦扶摇便追着气得步伐加快的韦湘追着,口里直喊着要教化要仁义,念叨着追了两条街。 韦湘一扭头回来:“你个女儿家装成男子做什么?今儿怎么又换回来?像个人样又不像个人样。满嘴里的仁义道德,怎么偏偏会骗人感情了?” “谁骗你感情?”秦扶摇极为不解,“我倒是要谢谢你替我拿了钱袋来,不过是非总是要分的,不是说你帮了我就是好人,因而拿人家手指头做赌注就也是好事。” “反正他手指头现在肯定没有了。”韦湘双手一摊,“又不是欠我的。” 秦扶摇便又追了她一条街。等韦湘把她推开:“你跟到我家里来了!” 秦扶摇瞪圆了眼:“你当真是蛇蝎心肠!” “你这人好奇怪,是你自己闯进了人家的地方,便一嘴之乎者也,我是瞎了眼才看你俊秀算个人样。”韦湘便和她嚷起来,但嘴里还是没能吐出什么恶毒的词汇,对女子她并不是嘴下留德,但和街坊女子那百般骂人花样比起来,秦扶摇简直像是夸她。她便嘴下留了分寸。 秦扶摇便瞪圆了眼,十分不解:“若不是我进去了,你会砍人家的手指头么?所以这是我的过错,却也和你有关,与你理论理论你倒急起来了。” “真是不要脸,谁为了你去砍人手指头?”韦湘也瞪圆了眼,假装不知道心底其实真是因为秦扶摇进来而一时兴起要那人的手指头。 秦扶摇便因为自己自作多情而涨红了脸,片刻,才搅着手指艰难道:“我不过是想劝你不要随便砍人手指头。” “你又见我什么时候砍人手指头了?砍你的我倒是会,你要叫我练练手?”韦湘便揪过她手指头来,“你这小丫头真是不讲理。” 秦扶摇骇得真以为她要砍她,想躲,却又想韦湘也没带刀,便坦然地让她扯了去,在韦湘手里被翻了几个来回,端详半晌:“真是一双好手,细皮嫩肉的,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别对人说!”秦扶摇便急得捂她嘴。 她眼波一流转,眉眼盈着波涛似的笑:“你为什么扮作男子?” 秦扶摇便缄口不言。老太太不让说。 “那你怎么又换回女装?” 秦扶摇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那怎么来我们这腌臜地了?” 秦扶摇便低声道:“谁说腌臜了?我不过是听人说这里的人都打南边来,想见识见识南边人是怎样的风俗罢了。” “见了我们这一堆烂人怎么想?” 韦湘照旧攥着她的指尖,起了怀心思,用了力把她拧得生疼。 疼出眼泪来,秦扶摇便瞪她:“这全杂鱼集市的都是好人,就你一个生了怀心思,全把人的好心当驴肝肺了。” “好哇!”韦湘见她说自己是烂人,也并不气恼,回身便扯下秦扶摇腰带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要把她扒个干净,“叫我瞧瞧好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秦扶摇便捂着她的手不肯叫她动,她手心贴在秦扶摇腰际,失笑:“你是喜欢人非礼你?” “没有的事!”秦扶摇便撒开手,韦湘也不再逗她,松了手,指指自己家的破门。 “进来吃个便饭吧,尊贵的大小姐。” “我排行老三。”秦扶摇坚持提醒道。 韦湘拧腰回过头:“你这人是呆子还是木头?好好的姑娘都学些圣贤书像个傻子似的。干读书,连柴米油盐都不知道。” “那我正是没有行过万里路才来偷偷出来瞧瞧。”秦扶摇闷声道。 “你叫声姐姐我便带你行个路,没有万里也有千里,如何?看你钱袋鼓鼓的,吃摘月楼的点心成么?”韦湘笑靥如花地抱住了这条细嫩多金又傻的摇钱树,没曾想刚爬上这棵树,就被树冠遮蔽,再也不想下来。 你我的感情03 正是黄昏, 天色像泼了盏陈茶。人朦胧月朦胧, 棋画已经在门口坐了半个时辰, 后来有小丫头喊她去见大奶奶的时候险些没能站起来, 晕晕乎乎。 二奶奶的佛堂传出了极细弱的一股子香来, 门前冷清得不像是要过年。 明儿个就是除夕,一眨眼也过了这么些时候, 不知道奶奶路上可好。也没个信来, 她心里揪着,从二奶奶门前走过, 睹物思人地想起了韦湘。 二奶奶不来么?大奶奶单叫了她? 自从二奶奶头回宣称要皈依佛门吃斋念佛后, 府中便少了许多叫嚷。二奶奶为人聒噪——呸呸呸,不能这么说。棋画心里涤荡片刻。 二奶奶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往常来了丫头, 也是紧着二奶奶屋里送。大奶奶又偏心二奶奶, 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送过去。二奶奶喜欢叫嚷, 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常常对下人撒气,却也不是真动怒,丫头们若是腆着脸去凑两句,往往就能换来个破涕而笑的面容。 待人大方, 有什么也都大把大把地赏赐出去, 除了脾气颇有些阴晴不定之外, 是这府里最令人喜欢的主子。 最令人喜欢的却是三爷。不过三爷去得早, 家里许多人不过是暗地里怀念, 却没一个胆敢端出来说。 三奶奶和三爷是一家的, 就不必分开说了。 在二奶奶门口滞留片刻,她才想起大奶奶叫她了。大奶奶喊她是常有的事,因着三奶奶不在,三房如何,都是她来操持。虽然人不在,家里的家具摆设一如往常,这眼看过年了,也早早地为三房预备了蜡烛。三奶奶处最不缺的就是蜡烛了。 “你家奶奶写了信来,叫我问你一声。”朱颜难得休息,正在剪白绸子,剪了细长一道来,别在门前。这是死了人的人家过年的规矩。 “奶奶说什么?” “还有半月路程就到耒州了,叫你吃饱穿暖,等她回去。又说周允业那处有两箱子书没收拾,叫你改日收拾出来都扔到你那里,先不要进书房。” “是。”棋画从来不进书房,书房夜里都闪着光,她晚上趁着光还不那么亮时,赶紧遮上窗帘,叫人看不到。大奶奶倒是告诉她,那里头是什么,骇得她更是守口如瓶,每日兢兢业业,只等韦湘回来。 “还有。”朱颜微妙地一顿,“她说你平日闲着没事也不必总在院子里晃悠,大可出去游玩,结交朋友,男女都可,又叮嘱我不要阻拦你出去。” 棋画瞪圆了眼:“奶奶是赶我走么?” “不见得。”朱颜打量棋画一番,“你在家里辛苦,我也常常见你。准你自由出入——”朱颜突然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手掌虚按,“明儿你再来,我找出你的卖身契来。” “奶奶要赶我走么!”棋画便上前一步,“我,我不走!” “谁说叫你走了?”朱颜讶异,片刻,吃吃笑道,“你主子的意思大约是放你自由身,就不是我家买的奴婢,而是自家人了。” 她这话说得极为悦耳,棋画便怔了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朱颜让她下去,她才反应过来。 她能常留在这儿了?自家人? “我不必离开么?” “谁叫你离开了?脱了奴籍还不好么?不过身份不同了,该做什么,还是一样的。” 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一声,棋画跑出去,脚步都飘在空中。 送走她,迎来许若鸢,许若鸢一身香火味道,想必怪难受。许若鸢进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朱颜便推推身边的小丫头:“把桌上的那碗肉撤了,蛋羹也撤了。” 等小丫头走了,她展颜一笑:“你来迟了,正巧我吃过饭了。” “谁来吃你的饭?”许若鸢侧身坐在她一边,“到年关了来看望你。” “没到初一呢!”朱颜提醒道。走亲访友也是在初一,许若鸢被她噎住了,却没说什么,凉凉地扫了一眼这屋子。 “我来看你,你反正是不会来看我的。”说罢,便立时起身走了。 朱颜也并不挽留,晓得她定然会扭过头来。 但咂摸许若鸢话里的意思。她还是屈尊起身,往门口装模作样地阻拦了一下。正巧许若鸢猛地扭过头来看见她。 许若鸢脸上的怒火就被人浇了油上去:“追上来做什么!我不是总在家里么!我回去侍候佛祖去,用不着你可怜我!”心里却是立时开了朵大花儿摇曳生姿。 冲朱颜一顿指手画脚,比划半晌也没打下一拳,挥舞着拳头半晌没找到目标,这记拳头反而打在了自己心里。 她还是如此胡搅蛮缠。怪不得人不喜欢她。 如此一想,语气就被人用擀面杖擀平了。她倒是会学佛爷,把调子拿了个十足十:“众生皆苦,我来以佛法渡你。如今见你蒙昧,我自然该走了。” 朱颜略微抬了抬眉:“年也未过,明年也要这么煎熬自己么?” 许若鸢展颜一笑:“众生皆苦,我自己煎熬些,反而能为家里祈福。” 对面的人就不再答话,也并不是被她说服的样子,只是默然端详她片刻,两人就在风中对望片时。 “明天除夕。”朱颜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已经回身进屋去,表示她接下来这话没有转圜余地。 “你再念一天的佛,过了年就好好过日子便是。我不再因为死人折磨你我了,佛法渡人,我从来不信,只有人能自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门应声合上了。 许若鸢想去扒开门看看朱颜到底是用什么面孔说出来的话,但她没上前去。朱颜那番话包罗万象,引得她难免多想,可她按捺住了,思索片刻,扭头走得婀娜多姿。 嗐,朱颜这人,讨饶服软也说得这么不好听。 但是她不介意。 怎么夹枪带棒的服软也是绕指柔,许若鸢却没有预想中那般心情澎湃要飞起花儿来。 反而更沉了些,反倒没有朱颜无法释怀那时来得轻快。 她们都无法折磨自己了,释怀真是件比负担还沉重的事情。朱颜那执拗的性子是如何就那么放下了呢?许若鸢心中雾霭沉沉,却依旧要走得志得意满,叫丫头们看看,她许若鸢又回来了。 拆佛堂拆得焕然一新,她除岁比别人都彻底些,下面的小丫头们难得能看见新气象,都忙得四脚朝天。棋画心情荡漾得厉害,一边高兴,一边就听了小丫头们诉苦,三房的丫头婆子们就齐刷刷地扭着笑着像提前过年了似的去二房帮着收拾东西。 到底这终于算是过年了,全家都收拾肃清,剩下二奶奶那里灰蒙蒙一片,如今连这里也扫净了,算是有个过年的样子。 许若鸢前几天还对着佛虔诚得像是个信女,现在拆佛堂她带头,翻脸不认佛。 棋画瞧着,心里又睹人思人地想起了她的三奶奶。 不知道临近年关了,三奶奶吃饱穿暖没有,可有地方歇息。 一路飘着柳絮似的雪,洋洋洒洒落了满院,骡子打了个响鼻,蹬了蹬蹄子徘徊了几圈就卧下了。耒州就在不远处了,一日路程便可进城,从客栈可以眺望到耒州最高的塔尖,那是黑神塔,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各样的邪神。黑神塔长得像个冬笋,韦湘头回把邱婆的话和实物对应上。 在窗口坐了半天,客栈的小厮喜气洋洋地买了红纸回来,请账房先生想几句话写上,挂在门上。 倒是挂对子这风俗全国都有,只是凭穿着一眼看出哪地人来。耒州人都是一身短打,外袍袖子都截去半拉,里头裹层黑绒,或是破棉絮,衣服一定缝上一寸长的穗子。 她这样的皮毛帽子一看便是打北边来的,她一来,一口北边口音脆生生地响了起来,小厮们就涌上来问东问西,反倒是让跟随她来的年轻人没了用武之地。 年轻人在下面和人聊着天,一时半会儿上不来,她便放下心来,把秦扶摇放出来,和她一起看雪。 “我还没同你一起赏过雪。”秦扶摇把着窗户探头向外瞧去,“从前下雪的时候,我祖母为我温了一壶酒。那时我正在温书,预备着乡试,祖母晓得我是女人家,拿了南边来的黄酒给我,我头回喝酒,不胜酒力,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似乎记得祖母拍着我,给我唱歌。” 韦湘撑脸看她,她倒是神情专注,韦湘笑笑,叫小厮烫了一壶酒上来。 “明儿就要去耒州了。你我庆贺一番。”她如此解释,敬酒对秦扶摇,“兴许能找到叫你活的法子呢。” “不要闹。”秦扶摇举杯回敬,“这次来是要找渡化恶灵的法子。” “我知道,你这人真是烦人。”韦湘一饮而尽,转头瞥那愈发飘扬的雪,黄昏落幕,渐渐,就到了这一年最后一天。 你我的感情04 寻常地方过年时, 耒州过黑神节。又因着怕冲撞了本地外乡人的风俗, 便又往后拖延一日。也就是说, 众人都过新年的时候, 耒州人才要打扫屋子, 等众人初二开始走亲访友时,耒州的新年才算来。 一群乌泱泱的人过乌泱泱的节, 鬼神都被捧得极高, 碎碎地摆了一路,也就把鬼神都踩得极低。一群在常人看来脑子有些问题的人欢庆节日。 黑神节要乌泱泱过半月, 半月后开新年来的第一次仙人集。 仙人集就是一群跳大神的都来赶集的日子。买卖的不是鸡鸭鱼肉, 也不是绣花毯子,而是术法, 人命, 天机, 骗术——耒州的高人也并不是一抓一把, 浑水摸鱼的人游走期间,欺骗外乡来求法的人。 仙人集比黑神节热闹些,外乡人都涌入,求仙问道, 求医问药, 祈求平安, 咒诅死敌, 计算命数, 耒州就变作一团吵闹的市场。 而黑神节更纯粹是这些交鬼交神之人的宴乐。有些大门派会敞开在某处摆宴招待回耒州的来宾, 与此同时也设下擂台斗法。门派之间互相踢场子,切磋一番,精进技艺。 外乡人若是在黑神节这时候来了耒州,大约就是两类人,要么便是亡命之徒,连年也不过就来这腌臜地方,要么便是外地来的会术法的人,前来讨教切磋。 韦湘骑着骡子进城的时候恰巧是黑神节第一天,牵着骡子的家丁才进城,便带着她走迷了方向,绕着城走了三圈也没发现,等骡子都喘不过气来,家丁才隐隐觉得不对:“三奶奶,我们眼看就进了城,怎么兜兜转转还在这里。” 韦湘不会术法,但是她见过的不少,勉强推演一番,另外指了个方向。 耒州进城就有个大阵,外乡人要么花一笔钱叫本地人领进去,要么便留在外面,等本地人过完节才能进去。韦湘向来学艺不精,推演一番也没推演对,过会儿又兜兜转转回了门口。 家丁便意识到耒州的厉害来。 韦湘下骡子,看骡子实在累了,低头想想剩下的盘缠,便一口咬定不能花钱请本地人,便找了棵歪脖子树,蹲下身子正儿八经穷尽毕生所学,看看四周风水,扯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天空暗沉,耒州的天向来黑云滚滚,因此别州的人向来认为耒州是教出一群黑山老妖的地方。四下无人,家丁头回感到聪明无用处,缩在韦湘四周看着行李和骡子,等她算完。 一旦想到自己学艺不精,这又是耒州,不避鬼魂,秦扶摇又擅长推算,便把她叫了出来。 凭空出现一个人来,家丁愣了片时,险些大叫出声。 但仔细一打量,这幽幽冒上来的人……是三爷? 头一回见鬼,他骇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跪下磕头,但膝盖一颤,竟然跪不下去。 三爷还是从前的装扮,一身长衫,瘦弱无比,眼神还是温和,他打量片时,立时拧过头去不敢多看。 自上路以来,韦湘打着顺道让秦扶摇活过来的算盘,便叮嘱她穿回男子的装扮,等她招魂上来的时候,若是被人撞见,也好解释些。 虽然扮作男子委屈秦扶摇不少,但是世人不过也只能见得男子女子相守一生——韦湘倒是很乐意委屈委屈自己,不过她若是温柔下来就显得媚,实在不适合,一眼叫人识破。秦扶摇虽然细看也会引人怀疑,但还能瞒过许多人。韦湘便心安理得地委屈了秦扶摇,暗自留了一大笔钱用来寻找高人能得复活的法子。 一人一鬼合计片刻,终于算了个大概,韦湘又新指了个方向,也不骑骡,自顾往前走了去。 秦扶摇回身,看了那家丁一眼,柔柔一笑:“辛苦你了。” 家丁更是低了头去。 “走吧。”秦扶摇便自己牵起一头骡子来,和家丁并排而行,“青天白日能走在阳间,真是难得。” 家丁冷汗涔涔不说话。 “不要怕,在耒州,你见个人,兴许就是鬼,人人鬼鬼都在街头走着,你还要习惯呢。”秦扶摇好言安抚道,那家丁才终于转过弯儿来,接过她手里的绳子勒住骡子。 “这回我明白三奶奶那会儿怎么那般急着要找您当时的行踪了。原来人死了还能活,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家丁笑道,“这回来,想必三奶奶也不全是要找收了恶灵的法子,更是要把您救活了。” “阴阳不能逆转。”秦扶摇想起邱婆的信来,若是要韦湘把血流尽了还她,她倒不如躲起来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我只是在耒州能像个活人一般走在阳间。鬼就是鬼,死了就是死了,我是活不过来的,你也劝劝你三奶奶,不要叫她生出那奇怪的执念。” “三爷都劝不来的,我怎么劝得住。”家丁乐呵呵一笑,追着韦湘的脚步去了。 若是耒州没有法子,韦湘就会死心了。秦扶摇心里也想好了,两人都是执拗的性子,一个非得要扭转乾坤,另一个非得要死守当下,那只好看天命倾斜到什么地方,把好运洒给谁。 独自进耒州的人大都有些小本事。身边没有本地的掮客陪着,店家便不会宰客,难保不会来哪个门派的高人。 黑神节第一日夜,全城拥着些鬼面人,奇奇怪怪,鬼差也上来闹腾,缺胳膊少腿的没眼睛的没头的没屁股的鬼在店中坐着和人喝酒,还有生来风骚死了也不甘寂寞的女子缠着那可怜的家丁喝酒,他倒是静守灵台没能吃下美人计来,求助韦湘,韦湘坏心眼地说,这酒可都是阳间的酒,喝了无妨。 可更要紧的是喝了之后脑子糊涂了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妨碍啊!他艰难地推着那豁了半边脸的姑娘,没能推开。 “小哥生得俊,推开了奴家,后面好几个人等着呢!” 家丁回头一眼,见两个彪形大汉含羞一笑。他又将目光投向韦湘。 可韦湘已经牵着秦扶摇出去看热闹了。 她也是头回来耒州,自然会生出看热闹的想法来。而且也难得能把秦扶摇也带出去一起,她更是心潮澎湃。 混入了人鬼不分的队伍中往黑神塔挤过去,路上有门派斗法,在几丈的高台上彼此试探,众人便起哄。韦湘留心看了,但黑神节表演的不过是些花里胡哨的好看的好玩儿的,没人真心斗真本事。 一人一鬼看了热闹,见了砍了头又接上的,看了长翅膀的男子,又见了换脸的,还有不断长头发的,头在背后的,背着胖娃娃全身着火也没大碍的,悬空打坐的,点石成金的,葫芦里面种人心的。 血淋淋又脏兮兮,整个耒州都是这风貌。 秦扶摇见不惯,见了胖娃娃全身着火她便有些受不了了,矮下身子便想挤出人群。 可人群你挤我我挤你,一点儿空隙都没有。 也就强行看了后头的葫芦里长出咚咚咚跳的人心的画面,更是两眼一黑,扯着韦湘便想离开。 韦湘正看得高兴,便拿了自己的帕子轻盈地盖在秦扶摇脸上,吹了一口气,帕子才飞起,韦湘就捉了那帕子掩住秦扶摇双眼。 两眼一黑,唇上便受了一道风。一阵幽幽的香沁入,唇齿便被侵入。 等这香惹得人晕晕乎乎,眼前又亮了些,帕子抖开,只剩薄薄一层,露出个模糊人影来。 “秦扶摇,猜猜是谁亲你?” 还能有谁?她笑,不做声,却觉得那不适被压了下去,好多了。韦湘便掀开帕子,搡进她手里去。 “自己拿着,我去瞧瞧别处去。在这儿等我。”韦湘便又朝人群深处挤去了。她愣愣地捏了帕子,捂在鼻尖嗅了嗅。 是那股子香。她追上去,却见韦湘脸色巨变,逆着人群挤了过来。 她愣了愣,韦湘像条游鱼一般穿梭在人群中,从她身侧擦过,一扭头,她也追了上去,却不知韦湘追什么。 半晌,韦湘突然大喊了一声:“姓邱的!” 秦扶摇一愣。 却见韦湘噗通一声跳入河中,才发觉她们追到了河边,桥上挤满了人,而河对岸,邱婆的脸一闪而过,无迹可寻。 秦扶摇便扎进水里,把打算扑腾过去的韦湘拉回来。韦湘是怕自己把秦扶摇淹死,便乖乖任由她拖上岸来。等上了岸她才想起来秦扶摇是鬼,怎么会淹死,气得直咬牙。 “你说你,你你你——”韦湘气得在岸边踱步,已经跟丢了。 “她既然在耒州,又跑不得,今日街上人多,你这么急,落入别人的阵法出不来要怎么办才好?”秦扶摇也不气,找了个好由头安慰韦湘,韦湘瞪她,气得只想跳进河里死了,然后一起投胎,就见不着这呆子了。 可她就是喜欢今生的寻欢作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是喜欢,她从来不在来生寄托希望。 能活这辈子为何要苦了这辈子给下辈子积德? 这么想想居然不气了,抖落抖落身上的水,拧了衣服,耒州的天还是冷,她有些发抖。胸口的玉盈盈亮着,反而叫人暖了些。 秦扶摇便环着她,可她是鬼,更是冰凉冰凉,路边买了个手炉捂着,便打道回客栈去。 “下次我若是追不上我就打你。”韦湘软绵绵又无力地警告了一番,秦扶摇连连答应,想着她一身的血,她平生的生命都在韦湘身上了,若是她叫韦湘打疼了,韦湘自己肯定也要疼的…… 这么一想,她颇有些小人地笑,但是她还是不会让大家都疼的,心里把话折了半。 下次若是韦湘根本没得追,不就好了嘛。 她真是破天荒来头一个怕自己活过来的鬼。她暗自想。 你我的感情05 仙人集还有半月, 韦湘虽然没追到邱婆心里懊丧, 却也没多在意。黑神节出城是不合规矩的, 邱婆就在耒州这比别处的小城大一些的最小的州里, 哪儿也去不得。 耒州只这一座主城, 剩下的便是四周的小村,和山洞里寻仙问道的人, 还有山上的各个门派, 平日也不出门,神神秘秘。 四周的小村也一片平坦, 真要兜转起来也不费力。不过她是外乡人, 邱婆的家乡就在此处,多少吃亏。但既然有了头绪, 就不是瞎猫一只, 心里也就愉快一些。 被秦扶摇扶着回了客栈, 小厮都去过节, 心大无比地扔下客栈丢着,也并不怕丢东西。客栈的地方不好,那些好地方的客栈都被人订下了,能站在二楼瞧人斗法, 黑神塔附近的客栈满满当当都是人, 等着看一年一度的大祭。 秦扶摇自力更生地烧水给韦湘, 韦湘被她扔进被子里, 把衣服搁在炉边烘着, 单一身薄薄的单衣披在身上。 炉子倒是热了起来, 身上却还是冷。果然大冬天跳河,她绝对是想不开。还好没在河里游一游,她又怕水又怕冷,简直是落入七层地狱似的。 等衣裳都挂在炉边烘着,她和被子贴得极紧,等暖过来,却陡然意识到脖子上少了个什么东西。 她再摸摸,并不是幻觉,她脖子上的玉不见了。 不顾衣不蔽体,翻身下床,把炉边的衣服都翻了一遍,并不见有玉。 掉进河里去了?可她分明记得从河里上来的时候脖子上还戴着。 她愣了片时,立时打开门便冲下去要找秦扶摇。 秦扶摇正提了冒着热气的水上来,见她一身单衣跑得风风火火便是一愣,转瞬又一笑:“怎么出来了?天冷,快进去。” 说着把她一推,倒了热水,搀了凉水,伸了手进去——不过她也感知不出冷热来,回身便喊道:“你来试试热不热。” 韦湘打量秦扶摇,张口就问玉似乎不合适,便上下其手将秦扶摇摸了个遍。 不是实体的那种感觉。 眉间堆起一座小山来,韦湘拉扯了被她摸得小脸通红的秦扶摇坐定,满脸凝重:“玉不见了。” 秦扶摇一愣,闪身出去了。 韦湘愁眉苦脸地思索。回来的路上,那么多人,人挤人,一个地儿能站两个人,她如何记得有什么人扯了她的玉走。这里的人都有些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她也无迹可寻。 左右踱着步,过会儿,秦扶摇又提着热水上来了,回身将门闩上。 “你先泡澡,我去阴间问问这四周的鬼神有没有瞧着,你莫要给人开门,这儿是热水,凉了就自己舀着,染了风寒就不好了。我叫人也留意留意,你一会儿睡觉就好。” 说罢秦扶摇闪身便消失了。 韦湘无法,也只能全靠她,探手试试水温,正好,便解开了本就只剩薄薄一层的亵衣。 突然窗口一声脆响。她登时将衣裳掩住,扯了件干得清爽的袍子往身上一裹,便见有个黑影蹲坐在窗口。 她蹙起眉头。 窗户应声开启,那黑影身形模糊,显然不是人。它手里攥着韦湘的玉。 韦湘上前一步,那黑影咧嘴一笑:“跟我来。” 不顾那么多,韦湘踏上窗台便跟那黑影而去。黑影一转头便如烟一般消失,韦湘赫然看见那人背后也生了一张脸,前后都是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容不得细想,那黑影才消失,四周又换了一番新天地。 她掉进了阴间。 死死追着自己那玉带着的术法的光,好像伸只手指头就能碾灭了似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专注往那束光跑去。 耒州地下的鬼都在阳间了,她没碰到多少鬼。 那黑影甩脱不了她,又似乎是特意叫她追上。 到了一处,那黑影一顿,便消失了。 韦湘分不清东南西北,便又走迷了方向。 阴间愈来愈深,深得似乎要坠入无底深渊。四周也愈来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自己都要吞没了。这黑无比粘稠,像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将她层层缠裹。 不过阴间不冷不热,她不至于冻得哆嗦。 若是秦扶摇来救她就好了。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渐渐走得远了,愈发惶恐,可脚下踩着的地方愈发坚硬了,她便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去。 那黑影是什么呢? 前后都有一张脸,她脚步顿住了。 她上一次到阴间来,见过两个鬼差,都是前后都有脸,步伐整齐划一。 鬼差来拿她了?没见过这么来拿人的鬼差。 忍住了忐忑,把一颗心填回肚子中。 突然听得有什么人在说话。 “天机是个什么狗屁?我能说出去,天机还叫什么天机?你满口胡说八道,要杀动手,吃肉张口,只管往老汉身上招呼。” 那人声音听着浑厚,不像是“老汉”。 韦湘这才瞧见了那人。见四四方方一块儿地上,一个须发皆白的男子在地上坐着,全没样子,挠着肚皮笑着,指指对面坐椅子的人道:“你又能找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 对面那人面皮白嫩,一双眼如倒钩,手指瘦长,一身黑衣,头戴官帽。身侧站了两个鬼,那两边都是脸的鬼差一左一右站在那老人身侧。 “你既然逆了命数,就自然要受罚。”戴官帽的那人不慌不忙,手指奇长,从桌上一角的蟾蜍嘴里捏了个药丸来打开,不疾不徐地宣布了判决,“你既然换了人家五十年寿数,你自然要用百年来换。我这便削去你一百年寿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过是寿数,还是手软。”老人点评道,敞开肚子往地上赖着,“你划了我的名字又能把我怎么样!” “知道你法力高深,寿数非比寻常,但也不过几千年。”官帽捻了笔,在一本簿子上划了两道,便将大笔一扔,“送客。” “又是这套,小阎王不请人喝茶再走?”老人笑着起身,那两只两面鬼跟在他身后。 路过韦湘,老人低头瞥她一眼:“鬼魂怎可用肉身到阴间来?随我来。” “你是谁?”韦湘问。 老人亲亲热热地揽着她:“你只管随我来就是,是我把你带到这里,自然不会害你。” 韦湘纵然满腹疑问,却还是跟随老人而去。她没有别的法子,看看那阎王,已然消失了,她这个不阴不阳不属于三界的玩意儿还是不去撞枪口的好。 一路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她不记得,也不清楚。东西南北都是模糊的,她只得和那两只鬼的脸相对。 “你认识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老人回身一捞,将她的玉重新递给她:“喏,你的东西。我认得,就带你来了。” “你认得邱莲生!”她便急了起来。这玉是邱婆送了给她的,若是老人认识,必定和邱婆有联系。如此便想绕到老人身前质问,却无论如何大步追赶,却始终追不上去,死死跟在老人身后,也不快也不慢,总是那短短一截儿的距离。 “我们是同门师兄妹,你说我认识不认识?” 老人回答得晚了些,等到了的时候,已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老人递给她一支蜡烛:“若是吹熄了,你便能回阳间去,不过在回去以先,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知道你来不过是为了死人的。死人活人都是命,既然是命数,就能改,但有盈就有亏,有阳就有阴,命都是换的。你是要换么?” “你为什么帮我?”韦湘先多留了个心眼,虽然老人说得不错,但只怕耒州神神叨叨的人太多,这话万一只是江湖骗子随口说的,岂不是吃亏。 虽然如此,手上还是拿了蜡烛,幽蓝的火悄无声息地燃着,像是她从前秉烛夜行时的那种。若是她吹熄了,她就回阳间去,拿了自己的玉—— 但是她毕竟不甘心,她是要叫秦扶摇活过来的,但凡有些机会就要瞧瞧,看热闹也好,总归是不能呆坐着的。 “就凭邱莲生违反了天命。我得替她擦屁股。”老人一笑,转过脸来,对那两面都是脸的鬼差摆摆手,“你们盯着我做什么,我哪里有那么多天机可以给人泄漏?我已经丢了一百年的寿命了,再多了也给不起给不起。” 韦湘心里极快地思索一番,那么意思就是,要换回来?老人哪有资格说别人违反天命,刚刚被惩罚的好像不是他似的。 若是换回来,她这个不阴不阳的东西就落入阴间,活过来的就是秦扶摇。这么一想倒也是美事。 不过如此行事的话,怕是秦扶摇一辈子都不会理她了。 如此一想倒是有些纠结,她心里愁肠千结,脸上却要绽放个知恩图报的笑:“您既然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那么,若是她活了,她是活在此地,还是回她的肉身去?我倒是不怕什么,只是怕她受了委屈。” “自然是回归祖籍。”老人指了指蜡烛,“还有什么问题快问,等你走了我便施法,到时候你想见到我可难了。” “我回阳间去,那她既然活了,我回去又做什么?不过是死尸一具罢了。”韦湘隐约觉得不对,蹙起眉头打量手上这支蜡烛,“我的尸身也要回原籍么?” “你哪有尸身!你的尸身早就在米碗河里泡烂了,想什么呢!”老人拍拍她,“不过要个过程,你吹熄了,就换了过来,还能在阳间写个遗书。快吹灭了,啊?” 最后那声“啊”轻柔得简直像蛊惑她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道白影闪过,将蜡烛打落在地。那蜡烛在地上稳稳站住了,岿然不动,如常燃烧。 秦扶摇便将韦湘扯在身后:“你糊涂什么!我就晓得没那么简单,你又做糊涂事?我真要叫你气得……我,我若真想我活了你死了,我救你做什么?你是全天下顶傻的傻子!” 发了一通脾气,秦扶摇对老人怒目而视。 老人这才绽了个阴恻恻的笑:“诶,这不是该活的人么?” 两只鬼差冲上前来,被老人一把扯住:“罚都罚了,你们他娘的还不回你们阎王那里复命去。” 那两只鬼差并不反抗,被他抛出去,一溜烟就没了影。 秦扶摇趁着这空,极快道:“蜡烛通往阴阳,是一种术法,从阴到阳是一种,从阳到阴间又是另一种。你若是真吹了那蜡烛,你便立时脱开肉身只剩魂魄到这儿来,你真信了他,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不信我!” 韦湘没来得及辩解自己并不打算吹……却被秦扶摇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也就不再辩解了,任由秦扶摇气得把她死死攥住,拉在身后。 “你该活,她该死,她这个不死不活的玩意儿——”说到“玩意儿”说,老人声音一抖,似乎在嘲笑韦湘,“天命就是你该活着,非要逆了命数,叫邱莲生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替你施法,惹坏了的不单单是你们的命数,还折那女人的命数。我今儿不把你们换回来,我就没脸见我们祖师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罢老人欺身而上,白花花的须发被风扯得飘起来。他径直往秦扶摇身后去,要攥住韦湘。 秦扶摇却一拧身,瘦瘦弱弱的一个人,就那么硬扛下了老人的全力一击。 她便像落叶般飘出去了,一只轻盈的鬼更是轻盈得像没了重量。 “你——” “快跑!”秦扶摇起身将老人环着腰抱住,死死压着他,不许他动,“快走!” 韦湘才想冲去说什么,却见老乞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你可得记得你家院子里的恶灵!你死了,恶灵脱出身来,要酿成多大的灾祸!” 她一下子不挣扎了,被老乞丐拖出阴间去。 黑神塔前点起了冲天的大火,众人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她脚尖才踩到实地,被老乞丐一巴掌摁倒在地,封住了她的双腿。 “你去救她啊!” “我怎么打得过!那可是我师伯啊!”老乞丐把她扛在肩头,“走,回去,我虽然不能救你的相好,但我有朋友能降服恶灵,你现在就想是想寻死也得憋着,憋回家去,看着恶灵都灭了,你才能去死。” 老和尚粗声粗气,话里没一句好听的,“看来你的相好倒真是个能托付一辈子的人了。不过我和她又不相识,还是叫师父躲过命里的劫难再说。都是因为你们俩的破事儿。” 韦湘便不言语了,她被老乞丐捞着扛在肩头,一晃一晃地穿过人群,手里紧紧攥着她的玉。 后来她失了力气,手上一松,手心都是血,淌到那盈盈的玉上,在地上碎成几块。 连个声儿都没听见,就见老乞丐脚后跟动得飞快,她离那玉越来越远了。 她终于无声地淌下泪来:“我不信命。” “信不信也得信。” “邱婆教我不要信命,她连命都能换。” “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可别信她。” “我不想她死。” “她已经死了,再坏也不过还是鬼。她那种人性子那么好,不会变成恶灵的。” “我想和她在一块儿。”韦湘在老乞丐身上挣扎起来,“你去制服恶灵,我去救她——” 老乞丐一把又把她的胳膊也封住了,全身都封住,动弹不得,只能像口麻袋一般被紧紧抛在肩头。 “不要想了,我们偏心你,自然要你活着。” 你我的感情06 终于, 她被抛在床上。听得老乞丐叫了那家丁回来收拾东西, 等他去找了他的制服恶灵的朋友来就起程, 却动弹不得。 “诶, 您见过我?”家丁颇有些诧异。 “废话, 我还去过秦家给秦家作法。”老和尚又狠狠道,“哪儿那么多话, 快喂骡子, 吃饱了上路。” “这么急,那三奶奶可还好?” “好得很, 就是容易困, 她睡着了,别让人进她屋子。”老乞丐说。 家丁多留了个心眼, 怕这是个坏人。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位, 先前秦家作法他又不在, 他不是大奶奶手下的人, 平日里就是在秦家的一间铺子里做事,少有去总号的日子。 从门缝偷偷看了一眼三奶奶,果然睡得安静,他这才放下心来。 收拾着骡子, 想着在耒州也没待多久, 不由得心情舒畅。他被女鬼缠得急于求死, 所幸小厮去看热闹时解救了他, 他才能在安安稳稳。 想起还没能婚配的隔壁的姑娘, 他心中便荡漾起来, 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便要娶她。从前是暗道自己没钱,如今看见这么多鬼,还是想人间活一日是一日,谁为自己打算那么久。 况且此番成功回去,大奶奶肯定要赏赐他,这样就能让那姑娘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想着,脚步轻快了不少,带着骡子也轻快得要命。 过了会儿,老乞丐回来,却牵引了一辆马车:“回的时候从官道,快马加鞭地回,能赶上过十五。” “诶?”他愣了一愣,马车里探出个陌生人的脸来,想必是那位高人。高人骑上骡子,老乞丐去把韦湘搀了下来。 韦湘却还是要挣扎,老乞丐在她耳边道:“秦扶摇投胎去了。” 眼泪就下来了。韦湘浑浑噩噩被他牵引着往马车里去。 也并不深究老乞丐这一路来也没把自己的谎圆回来。 老乞丐坐骡子,叫那年轻人赶车,一路掉头便往城外飞奔。 黑神塔的大火中出现一个人,众人的欢呼达到了顶峰:“这位是神老!神老出来了!” 那人须发全白,从火中走出,摆头坐在黑神塔大祭搭起来的台边,那里零星站着几个穿着打扮都很寒碜的人,他便往那处一坐,身侧站着个小脚妇人。 “夜游派!神老都出马了,不知道那几家会出什么人呢!”人群嚷嚷起来。 小脚妇人压低声音,对那号称“神老”的人低声道:“都办好了?” “你欠我一百岁寿数。” “都是给晚辈,你计较什么。”小脚妇人掐了那人一把,“你们男人做事总是没分寸,真吓坏了她,我要你们的命!” “什么叫大喜大悲,她大悲后才晓得你牺牲了什么!你这徒弟很是失败,还不如你随手收的老乞丐!” “我乐意。”小脚妇人一把又拧了过去,“你看你们出的馊主意,非要试探人家的心,我就说了那姑娘是个可托付的好人,你非得自己去试。” “嗳,我牺牲一百岁寿数,就不能试试晚辈了?真是蛮不讲理。”神老声音压得更低,“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年轻人经得起折腾?你还心疼你那小姑娘,她可不心疼你,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小丫头。” “天下父母不都是这个心思么,你老跟我抬杠做什么!”邱婆气得扯了神老的耳朵,“别跟我说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也是闺女,谁叫你生来没本事生不出孩子来——” “骂人莫揭短——”神老被她扯得尊严全无,摆摆手,装出平心静气的样子看别的门派出现一个个声名赫赫的人物。 “等过几年可得过去跟人赔罪去,你今儿吓了人家一跳。” “那你非得装模作样把人家带回这儿来,这不是摆着给我欺负么!”老头嘿嘿一笑。 “不是为了叫晚辈特地见你么!你懂不懂好人心?”邱婆举手又要拧他耳朵,他连连躲避告饶。 邱婆信命数?可别说笑话了。她邱婆从来不信命,她自然也教会韦湘不信那劳什子命数,她给人背死人换命的时候,这任阎罗王还指不定在哪里呢! “晚辈怕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呢,这么吓唬人家——”老头被她捏得极为狼狈,连连告饶,嘴上却还要抬杠——他和邱婆不抬杠便不能说话似的。 邱婆和她的老相好在台上打情骂俏的时候,韦湘心如死灰地行在路上。生不如死地在马车里窝着,感到这世界都灰扑扑一片。 邱婆也不肯帮她,命数也来难为她。 韦湘有一点想不开。 老乞丐在外头已经教会了那单纯的年轻人唱些下流小调,她偶尔探出头骂一句,后来也就不想动了,心里追溯以往,愈发想着秦扶摇当初要救她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手里空空,颈上空空,心里也空空的。 若是非得在这尘世捱着,她倒是愿意学许若鸢吃斋念佛度过余生。 那些念佛的人,心里是有多空。 虽然她不知道皈依佛门的许若鸢已经成了叛徒。 快马加鞭地赶了一路,这一路没多少人。毕竟还是过年这几天,除了走亲访友,谁肯出来卖命。 正月十五近在眼前,终于是回了家乡。为她赶车的小家丁一路激动地说了无数遍他要回去娶他的姑娘,惹得她又伤心了起来。 她的姑娘在哪里呢? 老乞丐从可怜的骡子上一跃而下,安抚骡子似的,拍拍它的屁股:“乖家伙,这一路可辛苦了,过会儿带你吃好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位高人也随之下了骡子。 两人牵着骡子走在慢悠悠的马车前头。那匹马闲庭信步,家丁倒是着急,他却不能越过这两位高人,只得慢悠悠地走。 “那恶灵是什么样的?”那位高人放慢了骡子,和马车并排而行,隔着一层帘子,韦湘渐渐地讲了那些恶灵如何只是一些火中烧死的孩子的怨念,后来如何从书房被放出来,和其他的怨恨混在一起,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都是秦扶摇说给她听的。 她双手环膝说得平静,等那位高人听过,便胸有成竹道:“我懂了,招魂幡和黑狗血你们有吗?” “没有,这大过年的去哪儿给你置办,招魂幡好说,我回老窝去给你找找,黑狗血可得找很久了。”老乞丐搭茬,又探过头来,“小伙子,你别急,你们奶奶心情不大好,你可别多说话惹了她哭。慢慢走,走得快了缓不过劲儿来。” 韦湘听了一耳朵,没做声。 “我们先去置办了,到时候进去就能住。”老乞丐又自行安排了一番,便听得骡子的蹄子踏在地上闷闷的声响,渐渐远去了。 韦湘抱着膝盖,心里暗自咂摸老乞丐从前的话。 家丁不敢和她说话,这一路韦湘都不说话,他再怎么瞎都知道韦湘心情不好。况且这一路也没见三爷再出现,他把所有疑问都打进肚子里,像是大冬天喝了一肚子冷水似的不舒坦。 若是邱婆违反了天命,那是因为她给秦扶摇和韦湘换了命,若是那个老头要换回来,现在该是她死了,秦扶摇活才是。怎么反过来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就是秦扶摇投胎去了? 她暗自咂摸着其中滋味,心里渐渐活了。 若是真是救邱婆的话,她该用自己的血换回秦扶摇才是。 可是老乞丐也说,她们偏心自己,所以她如今活着。 但是既然邱婆逃脱了天命,其中必定有哪一环漏掉了。 然而她没能追寻到其中原因,就在马车轱辘碾过的声响中到达了秦家。 秦家声音喧嚷得厉害,不知是在做什么。 似乎有许多人。有炮仗声,有酒气。 她心里哀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还要强装笑颜来面对秦家这么些人,她只能笑出来,好让她们安心,恶灵去除了。 在下车以先,她撑出了平日里最做作却最灿烂的笑,像从前在赌场似的。 “奶奶下车吧,到了。” 帘子掀开,她扬起脸来笑,朱颜却是眉开眼笑地将她身上披着的外衣拿下去。 许若鸢也不吃斋念佛了,一双小脚似乎站得不大稳,刚刚还搭着朱颜的胳臂——这两人也不吵架了? 棋画便噙着泪过来,往她身上披了什么东西。她摸了摸,倒是又软又柔,还是一片红。 这是做什么呢? 大门这才敞开,里头便像是被点了个炮仗,轰一声欢笑起来,正对大门的屏风前头站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定睛一看也不是男子。 脸上带着局促的笑,见了她,却迎上来。 秦扶摇还像往常一样,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一弯,那双带笑的眼就落入眼里。 哦,她还做梦呢! 韦湘明白过来。脸上本就掰扯出的笑生生扩大了些,更是笑得灿烂了一些。 秦扶摇伸手接了她的手,一步步牵着她绕过屏风,她看见许多人,乡里的秦家的亲戚,还有家中的下人,都笑意盈盈地瞧着。 这梦可真好。 棋画突然拿了件红帕子,从她身后绕过去,突然,盖上了她头顶。 视线被阻隔,只剩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被一只真实的手捏了半晌,她还是觉着这梦极真。 她要等晚上被那活过来难得翻身做主的姑娘欺负得死去活来后,才能渐渐回过神。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正儿八经成婚第三天,秦府的人们就能看到,她们三奶奶追杀老乞丐,上蹿下跳,老乞丐怎么解释三奶奶也不听,只顾着瞪圆了眼杀过去。 什么?你问成婚第二天? 韦湘不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