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卧底》 日更改为周末更 大概还有一百六十来章,本书就要结束了。可是下一本书只写了不成体系的十几万字,更别提多花时间打磨了。如果本书按着之前日更的节奏的话,几个月后一旦完结,估计我也再不会写那本书了。因此改成周末更,给自己一个缓冲,更给自己一个希望。 下一本书让仍然是以水浒世界为出发点,柴进换成了主角。在写的时候,有点放飞,但也还能写的下去,因此也就硬着头皮在写。 这本书的惨淡成绩希望在那本书能有改善,请各位期待。 第三卷引子 人的记性真是奇特,我本以为梁山泊大聚义之前的事离得最远,记得最不清楚。但实际却恰恰相反,反倒是聚义之后的事过于模糊。可能是那里面有太多的死亡,让我厌恶。 我的记性可能是被自己逼成了这个样子,不能说天生的不好。就像一个注定被砍头的囚徒,吃断头饭的时候忘记了断头,只为那短暂的幸福。 许多事情可能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算计来算计去,可能还不如起初就不算计。 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活越下作,可架不住活的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所以也就剩下我才有资格去记录那一切。 那一切的起点是从兖州开始,随着大势的诡谲,许多人原本就不太坚定的立场在慢慢发生变化。人也在发生变化,得过且过的人变得激进,莽撞热血的人变得瞻前顾后,坦荡的人竟然也有不为人知的秘辛暴露出来。 第一章 宋江初会时文彬 这一年,癸巳,宋国政和三年,辽国天庆三年,夏国贞观十三年。 这一日,二月十五,宜走亲访友,忌开张动土。 宋国京东西路辖下有个济州府,那府辖下有个郓城县。当日郓城县早衙方散,一众公人和打官司的都吃饭去了,公事房里只剩下一人。那人姓宋名江,正忙不迭的理会那一堆小山高的卷宗。 宋江边理边想:“这押司不过是个鸟吏,老子读书不多,当初还以为是一个富贵,没成想银钱弄不到多少,每日却弄文立案,这般辛苦。”烦恼间,他心一横,把桌子一推:“且去对面茶坊吃个泡茶,再来弄这些。” 宋江起身出了公事房,门外叫个伴当信步就往茶坊走。 刚进茶坊,茶博士就看到了他,当即高声招呼了一句:“宋押司,里面请!” 旁边一个茶客听了,满脸带笑,当面迎住:“押司,请到里面坐。” 宋江看那人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身打扮好似个公人,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 那人并不回答,只道:“请押司到里面雅阁吃茶说话。” 宋江只当那人有和衙门打交道的事要求自己,多半有油水可捞,心中不由高兴,嘴上客气道:“叫尊兄破费,小可谨领。” 两人到了里面雅阁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 宋江开口道:“敢问尊兄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在下汴京职方司时文彬,不敢动问押司台甫?” 宋江听见别个还好,听到“汴京职方司”几个字,浑身便是一个激灵,心中暗暗叫道:“苦也,那桩事怕是拖不下去了。”他定定神,答道:“贱眼不识贵人,尊上莫要怪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 那时文彬确认了宋江名姓,脸上笑容一收,但声音里还有笑意,带着一股阴声怪气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相会。” 宋江心中愈发不爽,嘴上却道:“真是惶恐,请上坐。” 时文彬道:“我年少,不敢上坐。” 宋江道:“你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人假意谦让了一回,宋江自领了下首。 那人见宋江礼数周到,脸色稍有缓和,高声叫道:“茶博士,上两杯好茶来。” 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见那人迟迟不说话,心中不由焦躁,暗想:“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他开口,略有些唐突的问道:“贵人寻宋江,不知上司有何公务?” 那人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宋江,眼神带着一丝轻蔑,一丝讥笑:“你当真不知道么?” 宋江勉强笑笑,拿起杯盏,呷了一口道:“真不知道。莫非是贼情公事?”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宋江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右手“笃笃”的敲着桌面,忽快忽慢。 宋江也不说话,低头去吹那盏中热气,不肯抬起来。 雅阁里一时沉寂下来,隐隐约约可听到窗外远处叫卖的小贩吆喝声。 过了一会,宋江却好似觉得过了一年。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扔到桌上道:“有封公文在此,押司读后再说。” 宋江双手拿起,自看公文暂且不说,先讲个故事,再表那时文彬来意。 那时宋辽两国澶渊之盟已过百余年,辽国意图不善,有再起战火的心思,而宋国境内,也不太平,水旱蝗瘟,连年不断,许多人或为生计所迫,或以武犯禁,或贪图安逸,而遁入山林水泊,落草为寇。尤以山东境内,受灾最重,加之民风彪悍,因此匪患四起,人称无山不匪,无水不寇。 为防备北方,攻伐西夏,宋国境内兵马空虚,无力四处进剿。龙虎山张天师献上一计,由官府派人到各个山头卧底,察知地形,集中匪患,便于集中精兵统一进剿,以免官军四处奔波。若是卧底得力,还能配合朝廷招安,到时化匪为兵,还可节省平日养兵之费。 宋国徽宗皇帝异常崇信道家,颇以为善。这一日朝会之后,单独留下太师蔡京问道:“依祖宗之法,若有流民,需择其强壮者充实军营,以免流民作乱。如今变法,许多条例都改掉了,此策还可行吗?” 蔡京道:“昔日首提变法的介甫相公说过,祖宗之法只可效,不可守,盖因时势不同。太祖武德皇帝之时,朝廷军士不多,粮饷花费不过国库三成。至如今,养兵军费已占国库七成。眼下有西军灭夏、修建垦岳两大国事,国库已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力维持。恕臣直言,再按祖宗之法行事对付流民,只怕有些不合时宜,除非……” “除非什么?”天子听蔡京话有迟疑,问道。 “除非西军灭夏、修建垦岳二者只择其一,国库才有余钱招募流民中的青壮。” 徽宗皇帝沉思道:“西军灭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数年前功尽弃;修建垦岳,是为修道,以求国家风调雨顺,自己修得长生不老之术,更不能停。既然不能节流,那只能开源,可是来钱的法子就那么些,这蔡京虽是理财能手,但也黔驴技穷。然而匪却是非剿不可,龙虎山张天师道行高深,计策必定可行,就怕不够周全……” 蔡京见徽宗皇帝思索不定,进言道:“此事大半是军事,可着枢府一问。”蔡京一向是有宰相的城府,没有宰相的气度。他说这话,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而是为了万一事有不成,好推卸责任给枢密院。 “好,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徽宗皇帝夸赞蔡京一句,随即吩咐一个随侍身边的小黄门道:“快,速去传童枢密。” 这童枢密便是大名鼎鼎的一代权宦童贯,乃开封人氏,性巧媚。初任供奉官,在杭州为徽宗搜括书画奇巧,助蔡京为相。蔡京后来推荐他为西北监军,积功领枢密院事,权倾内外,时称蔡京为“公相”,称他为“媪相”。 须臾,童贯来到,徽宗皇帝问道:“童枢密,你能征善战,执掌枢密,也来议一议。都说剿匪难,到底难在何处?” “土匪有两种,一种白天耕作劳苦,对上孝顺父母对下呵护妻儿,乍一看是十成的良民。到了晚上,就约上几个亲朋好友,掏出藏匿的刀枪,找个僻静处开始劫道。遇有走夜路的客商,无论有无财物,一律杀死,为的是不留活口,以免后患。劫到的财物一律平分,补充家用。这种土匪极难发现,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他们生下来那天起就这样生活,只认为这是正常的营生。他们即使发了大财也不动声色,照样衣衫褴褛的扛着锄头种地,很难抓住他们的把柄。另一种土匪,成群结伙,啸聚山林,打家劫舍,骚扰地方,严重的时候可能动摇社稷。他们内部等级森严,分工有序,各负其责。这第一种土匪剿是剿不尽的,只能慢慢行教化之功,但他们危害并不大。官家所说的剿匪,说的是第二种么?” “正是这种。” “微臣愚见,征剿这种土匪首难在于“流”字。他们往往飘忽不定,大军去时,散之为民,大军走时,复聚之为匪;若不以大军征剿,又战之不下。其次,他们多在穷山恶水处,本地出产贫瘠——若是出产丰盛,也不会有那么多强盗——只能从外运输粮秣。然而官家想想,穷山恶水又能有什么好路?那里道路大多难行,大军转运不便。再次在人,若以本地军士征战,难免有人与强盗暗通曲款,走露风声;若朝廷从别处调集客军,地理不熟,水土不服,战力先去一半。”童贯不愧是领过兵的,说起来头头是道。 “太宗时,川中王小波和李顺造反,一开始也是征剿不下,其后他们占了富饶州县,便失了前两点,最后为大军所灭。”蔡京补充道。 “这便如一群鸟雀,如果四散林中,即便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逐一射杀,也耗时费力,而且难免有漏网之鱼。但若全都进了一个笼子,一个幼童一把火就可以烧个干干净净。”童贯打比方道。 徽宗皇帝心道:“一人智短,三人智长。此二人所言与朕虑之相仿,可见张天师之策可行。只是张天师也有言,这卧底之事,重在机密,此事需新设一衙门。” 徽宗皇帝决心既定,便从内藏库拨出款项,秘密设立职方司衙门,四处选用得力人手作为卧底,准备打进各处山头,这宋江便是卧底之一。 宋江表字公明,家中排行第三,乃济州郓城县宋家村人氏。因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叫黑宋江。他母亲早丧,上面只有父亲在堂;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靠些田园过活。他平日打熬力气,身强体壮,等闲十来个人近身不得。 宋江在郓城县衙原本只是个抄事房的抄手,专事抄写布告等公文。他骨子里是个求上进不择手段的,只是苦于小吏身份,没有出头之日。恰恰如此,被职方司的暗探相中,明面上助他得了押司之位,暗中让他领了官府卧底的职役。宋江原本就是个精细人物,得了这个机会,做的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凭着职方司给的方便,投上官所好,急僚属所难,没多久便成了县衙的红人。 这押司听起来毫不起眼,不过是个胥吏,但在一县之地,可是非同小可。知县别看不大,但在自己管辖地能算得上‘土皇帝’,而押司们负责征收税赋、整理案卷等衙门事务,堪如一品大员。就算有职方司的助力,宋江能够做稳押司之位,的确是有几分真能耐。 然而真要上山落草,开始行卧底的勾当,宋江有些胆怯,毕竟这有掉脑袋的风险,不是什么好玩的,因此一直拖着就是不去。职方司三番五次催他落草,他都是百般推托,只道职方司远在汴京,天高皇帝远,不造反也没人管。没成想职方司终于忍耐不住,派了天字房的供奉时文彬来,弄了个骑虎难下。 那公文中把宋江大加申饬,只看得宋江冷汗涟涟。宋江边看边想,脑子转了两转,想出一个主意来。 宋江有了主意,心下登时不慌,动作也沉稳了很多。他慢条斯理的叠好公文放在靴中,对时文彬道:“供奉来的可正巧,这两日卧底之事已大有进展,我正要向汴京行文,可巧供奉就来了。” 时文彬惜字如金,冷笑道:“哦?若我不来,想必就没进展了?” “在下明面上只是郓城这么一个下县的押司,江湖名声不显,而且技击之术低微,更兼势单力薄,没有助力。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今之计,宋某思来想去,只能徐徐图之。” “如何徐徐图之?”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第一桩事便是我须得有些江湖名声,四处结交好汉,这样不管去哪些山头落草,都能坐上把交椅,才能集中匪患;不然贸然落草,去那等小山头不过做个小喽啰,人微言轻,济不的什么事;第二桩事,山东自古民风彪悍,习武之人众多,须得职方司派些精通技击之人到山东诸山头卧底协助,否则,仅靠区区宋江本领,万难成事。” 时文彬听了,沉思半晌道:“职方司加派人手之事待我回汴京向上司禀报,想来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你的江湖名声,却要如何?” “财聚人散,人散财散;财散人聚,人聚财聚。此事别无良策,唯有仗义疏财耳。” “原来还是张手要钱!”时文彬心中暗骂。不过这时文彬也有自己私心:职方司若是拨给宋江银钱,少不得经他过一道手,其中大有油水可捞。除此之外,这宋江的谋划,听上去颇为圆满,至少足够应付上峰。 时文彬道:“你说的甚有道理,银钱之事我这便可允诺你,你放手干便是。唯独技击高手,待我回汴京再设法让职方司派来——郓城此地可有甚风流名胜?” 宋江不得不识趣,陪时文彬在郓城花天酒地了几天,又塞了几锭大银,时文彬这才心满意足踏上回汴京的路。 这时文彬虽然贪腐,却是个能办事的。宋江自那之后不久,就得了源源不断的银钱。无钱汉子难,有钱男子汉,宋江这大把银钱洒下去,端的是结识不少江湖上好汉;但凡有人来投奔他的,不管高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中,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人道是挥金似士!别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又时常散棺施药,修桥补路,济人贫苦,急人之急,扶人之困。 这里诸多故事不提,单说时文彬回汴京之事,且见下文分解。 第二章 高世德樊楼见天子 且说这一日时文彬到了汴京,他过了太祖黄袍加身的陈桥驿,由陈桥门入了城,过了天汉街,抄近路穿过天波巷,直奔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而去。 皇城司原名武德司,后来改名叫皇城司,一开始只掌管宫城出入、皇城宿卫、宫门启闭,后来又窥察臣民动静,为皇帝耳目。皇城司多用太监充任干当官,主管事务,一如三百年后明国有名之东厂、西厂。 徽宗皇帝自采纳龙虎山张天师派出卧底来集中匪患、化匪为兵的建议后,便从皇城司里挑了批精明能干的官吏,暗中设立了职方司。职方司和皇城司是两个衙门,但为遮人耳目,衙门地点仍是设在了皇城司衙门里面。职方司的人多为皇城司出身,出去万一明面有事需要亮身份,亮的也是皇城司的身份。 职方司的首脑为职方使,还有一个副使,下设“天”、“地”、“人”三个房头,每个房头的主事叫“供奉”,下有“执事”若干。这三房主管不同事务,大体说来,“天”字房管的是卧底选用、训练、征调,安插卧底到各个山头,搜集情报,绘制舆图;“地”字房管的是日常庶务,情报归集;“人”字房管的是卧底叙功、核过、赏罚和抚恤。这时文彬正是天房的供奉,只因郓城县附近土匪势大,连续做下几桩案子,朝野震动,因此不得不亲自去那里见宋江。 时文彬进了皇城司衙门,来到职方司,见了职方副使。他口齿伶俐,片刻便将宋江之事禀报明白。 那职方副使心道:“宋江这番要求,勉强也算正当。若是予以满足,银钱这事好说,只怕花不出去。加派人手却有些麻烦,然而若是置之不理,手下人难安心办事。” 职方司衙门新设不久,人大多都是从皇城司调拨过来,一向没人敢惹,不过那是因为有皇帝在后头撑腰,而不是本领高强。皇城司的人,论起欺官害民,自是人才济济,论起技击莫说高强,连力气稍微大一点的都没几个。朝廷招募技击高手通常有两条路,一个是从军中找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兵将,另一个是从公门找刑讯缉捕的高手。可这两条路,职方司都力有不逮。 时文彬是职方副使多年的老部下,随他一起从皇城司调过来。副使不用避讳他什么,把这番难处跟他说了。 时文彬听了,伸手指了指天上道:“不如请正使发话,不是说他手眼通天么。” 职方司的正使不是别人,乃是当今官家徽宗皇帝。他决意亲自任这个官职,但他乃一国之尊,不可能真的到这个衙门口行事,平日里都是副使主持衙门事物。徽宗皇帝知道这事有些胡闹,因此正使的身份高度保密,除了副使之外,别人包括时文彬在内,都只知道正使是一个大有来头的“手眼通天之人”,却不知道他就是“天”。 职方副使却犯了踌躇,官场也好,民间也罢,若事事都要上峰帮忙,难免有无用之嫌。然而形势比人强,这职方司成立至今,莫说大功,小功都没立上几个。即便没有宋江这个茬,也少不得找些有用之人落草卧底。 其实说起来,也是副使懈怠了卧底一事,他原本以为徽宗皇帝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大伙陪他玩上一阵子也就罢了,因此并没有真正把职方司这个衙门的事放在心上,都是赶马过田坎——得过且过,虚应了事。 眼见天子兴致一直颇高,时文彬等更下面的僚属也很上心——其实不过是为了捞油水——职方副使不得不紧张起来。 犹豫半晌,副使暗暗下了决心,对时文彬道:“此事我自理会的。只不过为周密起见,你只管宋江那条线上之事便可。再派去的人不便让你知道名姓,必要时他们自然会奉了职方司的指令协助宋江。” 时文彬见那副使再无交待,便躬身请退。 副使端茶送走时文彬,叹了一口气,默想片刻,换了身便服,出门直奔御街北头的樊楼而去。 樊楼乃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酒楼之首,曾有人留下“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的赞美诗句。这楼灰瓦青砖,雕梁画栋,陈设富丽堂皇,古朴典雅,莫说汴京,便说整个宋境乃至全天下,都称的上是最最顶级的风流所在。 副使来到樊楼门前,见那樊楼曲槛雕栏,绿窗朱户依旧。他揭起斑竹帘子,从侧首边转进来,便闻得异香馥郁。这里是汴京最有名的销金之所,只招待达官贵人、名人高士,所以没有喧闹的大厅。 再往里进,是一条狭窄步道,两侧摆满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一路上有几个雕花香樟木门,门首木牌用墨笔写着“溶月”、“南风”、“柳绵”、“玉琴”之类的院名。这些院子,看似一模一样的木门,内里风景大不相同,有的是江南园林,曲径通幽中一个庭院;有的是水乡湖景,中间一个画舫;还有的似辽人北地,满地青草,中间一顶绣金帐篷。 副使行了数十步,径直来到步道尽头一个门前,推门进去。那门里是一个三进小院,面积不大,因为遮挡视线的影壁修建巧妙,显得幽深盘绕。 副使进到前院,入到客位前,只见周遭回廊吊挂的名贤书画,都是真品;屋檐下放着二三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背垫坐褥,尽铺锦绣绸缎。 一个使女正在屋子里打扫,见有客人来,出言相问。 副使知道天子经常来这里寻野火,哪里敢摆官架子,只恭恭敬敬道:“高世德求见李行首”。这职方副使原本是姓高名德,行这职方司的事时为要隐秘,不好用本名,便化名为“高世德”四处行走。 高世德是樊楼的常客,那使女自晓的他常来常往,并不多言,引他拐弯抹角到了后院。 这后院古朴爽洁,不同前院气象,只见东面放着几块高大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满目青竹,苍翠挺拔。西面是一个曲折蜿蜒的花坛,峰石穿插其中,后面衬托着白粉墙。花坛西南有一眼清泉,泉水如蛟龙吐珠,潺潺流入一个荷塘中。荷塘里碧荷粉莲,锦鳞游泳。荷塘边上有几棵柳树,已不复初春的萌黄仙嫩,派生出少女式秀丽风情。那日风清云朗,分外湛静开阔,满目恰到好处的柔和翠色。 荷塘中有一个亭子,亭子中间背对着荷塘坐着一个女子,穿着乳白衣衫,正在那里抚琴。 那琴样式普通,也没什么铭文,想必不是什么值钱货,但能看得出主人极为爱惜,保养很好。这张琴被摩挲得太多,怕是有几十年了,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琥珀,泛着一层柔光。 此时曲将终了,那女子指法娴熟,弄得余韵如银瓶舞破似的。曲到最后,她手指一停顿,琴韵收音直如清泉击竹一般。 那女子出了一阵子神,站起身转过来。高世德看时,只见她是凝翠鬓、柳叶眉、芙蓉面、杨柳腰,别是一般风韵。 这女子便是李师师,原本是汴京城内一个王染匠的女儿。因自幼体弱多病,父亲怕养不大,三岁时把她寄名佛寺。老僧为她摩顶祈福时,她突然大哭,老僧认为与佛门有缘。当时世人管佛门弟子叫“师”,所以她就被叫做王师师。 王师师四岁时,父亲为朝廷染布延期,被官府收押,瘐死在狱中,因此流落街头。这樊楼主人见她是个美人坯子,又是天生一副好嗓子,便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师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音律。李师师不满十五,就已经是人风流、歌婉转,在汴京各教坊瓦肆中高树艳帜,独领风骚。 当今宋国天子在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曾与李师师相遇,因其温婉灵秀而一发不可收。天子为方便幽会,听了权阉杨戬的主意,在宫城旁边秘密挖地道——便是这高世德当初亲自带人挖掘——通向樊楼。 职方司所行之事甚为隐秘,不管是朝中禀报还是朝会留对都多有不便,因此高世德但凡要找徽宗皇帝,便来此处。 见李师师曲终,高世德上前拜了两拜。李师师回礼道:“免礼!我年纪幼小,难以受拜。”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烟波流散,如东风抚兰,钻入耳中,沉入心底,竟是说不出的受用。 高世德恭维道:“李行首绝技,当真是了得。” 李师师笑道:“贵客过奖。” 这一笑但凡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心神动摇的。高世德虽是皇城司出身,却不是太监,当然不能例外,只看得心神痴迷,呆立无言。 这样的男人李师师见得多了,不以为怪,只清咳一声,低下头去。 高世德敛心静神,低眉顺目问道:“不知天子几时到来?” 李师师道:“也是缘法凑巧,天子已遣个小黄门来了,说是今晚到来。贵客且请东厢房歇息,天子一来便报。” 看看天晚,已是月色朦胧,当时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当今天子,大宋徽宗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个白衣秀士,从地道中来到。 天子到阁子里坐下,便让关门闭户,点起明晃晃的灯烛来。那些灯烛里面参杂了上等龙涎香,一支便可抵中户人家一年的开销。樊楼纵是奢华,也用不起这等物事,都是天子命人从宫中送来,由少府寺的高手匠人用占城国进贡的香料制成。 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问起居,寒暄已了,徽宗皇帝命去整妆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换了服色,迎驾入房。 房里已准备下各色吃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诸般汴京街头风味小吃:套四宝、烧臆子、炸鹅翅、鲤鱼焙面、孔雀开屏、曹婆婆肉饼、雪山十景、拔丝寒瓜、八宝布带鸡、蒜泥兔肉、枸杞烘皮肘、蛋松果、状元饼、红薯泥、卢氏点心、一品包子……,摆在面前。 徽宗皇帝吃了小半口一品包子,举了一杯酒,正待行乐,李师师使人叫高世德来,向前奏道:“高大官人等候已久,贱人不敢耽误国事,暂请告退。” 高世德随即上前拜见,把前事婉曲着说了一遍。 徽宗皇帝问道:“要找技击高人落草么?” “微臣……属下愚见如此。”见徽宗皇帝不悦,副使连忙改了称呼,由‘微臣’改称‘在下’。 “留着技击高手在军中,去征南扫北,岂不是更好。让他们去卧底,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军中作战,是军阵之法,首要的是听指挥、胆气壮、力气大,技击本领不是不重要,而是在其次。去山林水泽落草,战斗规模小,技击本领越高越派的上用场。再者,依着官家……正使的方略,我们派出去的卧底都是未来的土匪首脑,本领低了,没法自保,更没法服众,难以成事。” “副使之言有理。” “持百谋而莫决,不如得一谋而急行。此事便依副使所言,酌情处置。” 高世德听了,哭笑不得:若是他有办法能找到技击高手落草,哪里还用得着跑到樊楼来。他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恕属下无能。属下认识的那些人,包括皇城司时的僚属,说起技击,不论拳脚、枪棒,还是刀剑、弓弩,都不擅长,也没别的门路。还请正使颁下方略。” 徽宗皇帝听了,心中思忖道:“原来如此。给他调拨些人手好说,只是此事难在避人耳目,不然总有蛛丝马迹可循,一旦被那些草寇察觉,就前功尽弃。不过越是艰难,越显朕的文才武略!这化匪为兵的事本来就是奇策,切切不能以正途行之……”想到此时,他主意已定,开御口道:“高副使,你的名甚俗,不过姓却是个好姓,由你这姓想开去,如此这般可好?” 不知天子想出什么主意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章 徽宗皇帝赐子高俅 只听当日徽宗皇帝开口:“高副使,你的姓甚好,我请求天子赐你为高俅的螟蛉义子,你在他那里以私情行国事,又可遮人耳目,当为一劳永逸之策。”他说出这番话,心中计较还要从那高俅说起,各位看官莫嫌絮烦。 说起这高俅,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原本是汴京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尤其是踢得一脚好气球。汴京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后来高球发迹,又去西北从军,“球”字一词在那地方是男子裆下之物的俗称,颇为不雅。他便将气球那字去了“王”旁,添个“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这高俅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无一不精,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当年未发迹前高俅整日在汴京城里城外四处帮闲,后来骗了一个王公子使钱,每日只花在三瓦两舍,风花雪月中。不料那王公子的父亲王员外是做铁器生意,这在当时可不是一般商人能做的,搁到现在,也能算得上半拉军火买卖。这王员外往开封府递了一纸文状,起诉高俅。开封府尹不敢怠慢,把高俅打了二十脊杖,叫他去邻近州县过活,不许在汴京宿食。 高俅无可奈何,只得来到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这柳大郎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汉子。高俅投奔在那里,一住便是三年。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高俅也得了赦免,因在临淮洲颇为不顺,思量要回汴京。 柳大郎有个亲戚董将仕,在汴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他便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礼品盘缠,打发高俅回汴京投奔董将仕。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汴京,径直到金梁桥下董生药家投了这一封信。 董将仕一见是高俅,又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置他?若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用的人,当年还犯过罪,旧性未必能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若是不收留他,又却不过柳大郎面皮,日后不好说话。当真是烦恼!”董将仕当时没个主意,权作欢天喜地留他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他拿出一套新衣,写了一封书信,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日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不知足下意内如何?” 那苏学士乃名满天下之人,单名一个轼字,号东坡居士。高俅大喜,董将仕便让人拿了书信,引高俅迳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苏学士出来看了来书,见了高俅。高俅只作痛改前非之态。苏学士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一时受蒙蔽,以为高俅尚非无药可救之人,便留他在府中做了书吏,早晚耳提面命,又教了他一手好字。 那时朝中新旧两党相争,正是新党占上风的时候。苏学士虽诗词过人,学问精深,但因是旧党,颇不得势。没过几个月,高俅拿了苏学士平日诗词,暗地里投了新党领袖之一曾布。曾布大喜,指使御史李定用苏学士诗词中的只言片语罗列罪名,构陷苏学士下狱。因高俅心机深沉,苏学士一直不知罪首便在身边,入狱前还应高俅之请,推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上。 这驸马王晋卿乃是神宗皇帝的驸马,哲宗皇帝妹夫,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喜爱玩乐人物,正用这样的人。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驸马见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高俅求苏学士推荐他来驸马府,却是曾布的主意。他觑的驸马与端王交好,叫高俅以之为晋身跳板,去攀端王的高枝。 端王姓赵名佶,生于元丰五年五月初五。因五月是恶月,五月初五更是恶上加恶,因此生辰改为十月初十。他是神宗天子第十一个儿子,哲宗皇帝的弟弟,驸马王晋卿的小舅,排号九大王。 神宗皇帝曾说赵佶“生时梦李主来谒,称即将得子,文采风流,聪明盖世,胜过李主百倍,因此前来道喜。”此事真假姑且不论,这赵佶着实是个绝顶的聪明俊俏人物,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时待有心人,高俅进了驸马府没多久,这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贺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酒进数杯,食过两套,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做成的狮子镇纸,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爱不释手看了一回,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还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做狮子的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送到宫中。”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 王都尉道:“的确如此,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一见便知所言不虚。”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天晚,尽醉方散。端王别了王都尉,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用一个小盒子盛了,又用黄罗包袱包了盒子,写了一封书信,让高俅一起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背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着书信,直奔端王宫中来。 看门官吏转报与管家,没多时,管家出来问道:“你是哪个府里来的?”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的是王驸马府里的,来送玉玩器给大王。” 管家道:“殿下在后院里和小厮们踢气球,你直接过去吧。” 高俅来到后院门,只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端王那时踢的兴起,一把把绣龙袍前襟扎在腰间,与三五个小厮们踢的热火朝天。 见端王玩的高兴,高俅不敢过去冲撞,便立在一边等候。该当是他的运气,正好此时那个气球腾地而起,端王没接到。气球从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高俅见气球来,逞起一时胆量,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脚夹住那球从脑后抛在空中——这招数有名的唤作“鸳鸯拐”,然后空中一脚,把球踢还端王。 就这一脚气球,高俅从此发迹。旁人都说高俅狗屎运到来,哪里想到背后有高俅那么多苦心算计。 这一脚“鸳鸯拐”使的干净利索,极为漂亮。端王见了大喜,停下擦汗,问道:“你是什么人?孤怎么没见过你?”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不是宫中的,是王都尉的亲随,受主人差遣,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信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真如此上心?” 高俅取出书信呈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看,递给下人收了去。 端王不理那玉玩器下落,问高俅道:“你这般会踢气球!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高俅,胡乱踢得几脚。”高俅拜倒道。 “好,好,你下场来踢一回。” 高俅假作为难道:“小的是何等人,哪里敢与恩王下脚!” “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不拘贵贱,无论老幼。踢上几脚,又有何妨?” 高俅叩头谢罪,下场才几脚就赢得端王阵阵喝彩。高俅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叫那气球好似用胶黏在身上一般。端王大喜,好不容易碰个高手,哪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端王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传来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宫中来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谢过相送的两个玉玩器。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 自此端王索得高俅做伴,留他在宫中宿食。高俅也与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却说高俅处心积虑接近端王,原本不过是听了曾布的教导,想要求个富贵,然而却被他发现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还请看官慢慢细看。 高俅发现的这个机会还得从神宗皇帝说起。神宗皇帝一共有十四个儿子,但从老大到老五,及老七、老八、老十这八个儿子全都夭折,只留下六个长到成年的皇子,哲宗为第六子,年纪最长。 元丰八年三月,神宗在福宁殿驾崩,按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然而神宗正宫娘娘向皇后无子,正应无嫡立长之说,便立哲宗为皇帝。 哲宗皇帝即位时,只有九岁,由祖母英宗高皇后垂帘听政。除祖母外,嫡母神宗向皇后、生母神宗朱德妃均在世,这三人皆好权柄。哲宗年纪渐大,但有这三个女人在上,政事不由自主,只得宫闱中取乐,以致精元早失,肾水不稳,伤了根基。 元佑八年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大权在握,再也不受管束,更是纵欲无度,身体每况愈下,于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深夜病故,时年二十五岁。 哲宗在世时,便体弱多病,更因渔色过度,肾水不足,一直无子。当时宫中有个姓皇甫的御医与高俅交好,无意中被高俅得知哲宗重病,再无育子可能,更兼命不长久。如果哲宗无子,驾崩后理应从五个弟弟中选一个继承皇位,端王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太后是神宗向皇后,若哲宗驾崩,向太后便是皇家最有权力之人。上文曾说到,向太后并无亲子,哲宗皇帝乃朱德妃所生,并非向太后亲生。因此向太后中意何人继承皇位,那人便有极大可能成为九五之尊。 高俅得知哲宗病情后,便与端王分说。端王是爱玩闹的,根本想不到那么长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可能当上皇帝,听高俅一番言语,才发现天子之位大有机会。 当时哲宗五个弟弟分别是老九申王,老十一端王,老十二燕王,老十三简王,老十四越王。申王为其中最长者,但眇一目,若由他继承皇位,不成体统。随后便是端王,除端王外,简王是哲宗皇帝的同母亲弟弟,神宗朱德妃之子,是皇位另一有力争夺者,至于燕王、越王,皆是无力。 高俅便与端王献上“讨好太后,打击简王”两条纲领,以为未雨绸缪。讨好太后容易,不露痕迹却难,思来想后,高俅便让端王装出好读书的模样,做出有孝心的事迹。 随后便是对付简王,简王也不是傻子,没有放着皇位拱手相让的道理,他最大的凭借一是生母朱德妃,二是宰相章惇。 朱德妃乃简王争夺皇位根本,她原本与向太后关系甚为和睦,被高俅设法离间。至于宰相章惇素来认为端王轻佻,不宜为天子,因此支持简王。好在当时枢密使曾布,觊觎宰相之位已久,因曾和高俅一同陷害过苏轼,暗中被拉拢过来。 等到哲宗皇帝驾崩,向太后召集众位大臣商议继统之事,章惇为宰相,率先进言道:“母以子贵,应立先帝同母弟简王。” 向太后不听则已,一听大怒,哲宗皇帝本是朱德妃所生,若再立朱德妃所生的简王,那朱德妃就有两个儿子先后为帝,这让太后中宫之位往哪里放? 向太后隔帘就发问:“宰相慎言,何为同母弟?这六个皇子难道不都是哀家的儿子吗?” 章惇自知失言,又道:“长幼之序,当立申王。” 向太后更怒,道:“申王目眇,不成体统,端王何如?” 章惇却是知自己支持简王,早已大大得罪了端王,若是端王继位,岂有自己好果子吃。情急之下,顾不得君臣礼仪,大声道:“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曾布心中冷笑一声,跳出来弹劾章惇,道:“章惇小人,所发议论,令人惊骇,不知居心何在。”章惇只得不语。 向太后道:“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于诸王。”随即召端王入宫,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这就是徽宗皇帝。 徽宗皇帝刚继位时,向太后依照当年高太后之例垂帘。不料只垂帘了七个月便生病,不得不归政徽宗,又过了三个月,向太后就归天了。至于向太后为何突然生病,自然也少不了高俅的功劳。 待徽宗皇帝亲政,这拥立之功徽宗皇帝念在心里,便想要抬举他。 宋时武将升迁,低层在三班院,中层在审官西院,其实皆为政事堂所掌握,而高层将帅的升黜则由天子亲掌。因此徽宗皇帝先叫高俅去枢密院入名,只做随驾迁转之人,混混资历。 后来高俅在边帅刘仲武手下任职。刘仲武知道高俅是天子的心腹,自是竭力帮衬。西军出横山时,打赢了许多胜仗,高俅因此又混了些边功。此后半年,徽宗皇帝不顾朝中非议,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的职事。 殿帅府掌控统兵之权,执掌天下兵马。若高世德成为高俅的义子,不用官面文章,各处定会大开方便之门,到时从殿帅府找些技击高手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而且别人也只会认为这高世德仗了高俅的势弄些勾当,断不会往安插卧底上想。而且日后此事若成,论功行赏时自然少不了高俅的襄助之功,更好显得天子有识人之明,并非一味抬举私人。以上种种思绪在天子心中一闪而过,这才说出让高世德拜高俅为义父的计策来。 然而此时高世德表情极其古怪,徽宗皇帝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好比如屎拉在了裤裆一般。 天子不解,端起玉制杯盏,疑惑的看着高世德。 只见高世德摸了摸鼻子,无比尴尬道:“正使……正使此计甚是绝妙,可称瞒天过海,呃,神来之笔。只是在下和高太尉本是叔伯兄弟,与他做干儿子,只怕有些,有些……”对面终究是当今天子,他还是没把“胡闹”二字说出口。 徽宗皇帝本就有些玩闹性子,心中又为自己计策得意,不以为然接口道:“高俅并无亲儿,你年纪又轻,是他叔伯兄弟却又与他做干儿子,被世人当做荒唐无能趋炎附势之辈,才好遮掩本来面目——什么叫瞒天过海,这才叫瞒天过海!” 金言御口一开,高世德只得顺从,恭维道:“正使计策神仙难料,若不细说,属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一层干系,更不用说那些土匪了。化匪为兵暂且不说,仅就安插卧底之事有如此手笔,必然为后世兵家敬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千臭万臭,马屁不臭。天子也不能免俗,当时龙颜大悦,有些飘飘然,益发觉得自己高明。天子随即写了一纸秘旨,叫小黄门带着高世德去见高俅,自己拥了李师师入帐。 高世德无法,只得随了小黄门到太尉府宣旨。 太尉府高俅摆了香案,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待那小黄门念过一遍,高俅心思通达,又是天子潜邸之人,跟随天子日久,虽然不知所为何事,但知天子必有深意,怕是要高世德做些隐秘事。他为人深沉,也不多问,好言抚慰高世德几句,便择定良辰吉日,大宴宾客,行了过继之礼。 第四章 林冲初会鲁智深 事已至此,高世德一不做二不休,明面上买污垢名,倚势豪强,专行打瞎子、骂聋子、撵瘸子等人神共愤之事,没几日京师人就叫他做“花花太岁”;暗地里他一刻也不松懈,借了殿帅府的方便,遍访军中良才,就想找技击高手去做卧底。 然而大宋承平日久,除西军、河北军、河东军外,武备都废弛了,汴京禁军也是花花架子居多,外地禁军又够不到,因此一时难选。这去江湖落草卧底可不是儿戏,需要精通技击不说,还得心思活络,胆气豪壮,尤其是要对朝廷忠心耿耿,不然万一反了水去,更加麻烦。不过高世德已把准了天子的脉,便性情坚韧起来,知功夫就怕有心人,只沉住气慢慢探察,这一日竟真被他在殿帅府挖掘出一个人物来。 那人姓林名冲,乃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枪法如神,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人都唤他小张飞,又送外号豹子头。 林冲是行武世家出身,其父曾是大内金枪班的教师,家传的技击之术。俗话说的好,习得好本领,货与帝王家。林冲从军以来,凭借一身技击本领,一步步做到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已经是地位尊崇,声名远播。 而人心不足,林冲总是嫌官阶卑微,俸禄微薄,尤其是权小事多,让他每每夜不能寐。他一心想去战场建功立业,可一直被他妻子和岳父所阻。眼见诸般远不如他之辈都能一刀一枪拼个封妻荫子,飞黄腾达,林冲心里大大不平。这林冲平日诸般事皆不合意,越发变的凉薄,连带对妻子也是冷淡,晚来对房中事都无兴趣,只是死气沉沉般并排睡,平日宁愿和女使锦儿纠缠,不过表面上还是相敬如宾,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若只是此,倒也罢了,最为难得的是,林冲是殿帅府高太尉的直管,正好高世德的身份能派上用场。几次试探之后,高世德便对林冲透露了卧底的事。这事正和林冲干柴烈火,当下二人一拍即合。 看看已是政和四年三月底,前日还是一阵凉风、一阵冷雨,给人以春意尚浅,乍暖还寒的感觉,第二日正午时天气便有些炎热了。当朝徽宗是个有名的风流天子,把一个汴京城造就的锦上添花,城里城外,四处是树影花丛,浓浓淡淡,一时香满全城。 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早上,林冲先使街上一个卖药的张先生送了信与高世德,而后对妻子张贞娘说道:“大嫂,我夜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两个金甲神人,一个面青,一个面白,追我不停,说是奉着东岳大帝之命,前来捉拿我。” 张贞娘道:“莫不是大帝的两个掌案侍者?那两个是侍者皆为郡王。刘郡王名焕,主管东方,塑像面青;李郡王名长兴,主管西方,塑像面白。” “是哩。我问他们为何捉拿我,他们说我早年在五岳庙许下心愿,祈求日后能得配良妻。我说,我早就还过心愿了,婚后不久就捐给那里庙祝十两银子香油钱。” “可不是,我听大哥说过此事。大哥一开始只想给五两银子,还是我劝了你,又添了五两。” 林冲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两个侍者却说,若是别的愿这么还没什么差错,唯独姻缘之愿,规矩不一样。” “哪地方不一样?”张贞娘紧张的问道。 “姻缘之愿,要还两份。我那一份还了不够,你那一份还得还。” 张贞娘听了,道:“既是如此,今日左右无事,我们便去酸枣门外的五岳庙还愿。” “我正有此意。”当下林冲收拾了,带着张贞娘、女使锦儿出门去酸枣门。 酸枣门在汴京内城北面城墙上,正式名称叫景龙门。因那城门外有两棵大枣树,许是因为靠近城门风大的缘故,结的枣子虽然硕大无朋,但酸涩无比,因此汴京人都叫那门为酸枣门。 到了庙里,张贞娘和锦儿先到东岳大帝殿前还了愿,随后去五岳楼烧香。 林冲便信步在周围闲逛,沿着墙行了几步,只听一阵破空声和喝彩声传来。林冲心下好奇,寻声而却,待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一处墙缺里一胖大和尚在那里挥舞禅杖,旁边有一众破落户闲人观看。 那和尚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光着膀子,身上大片好花绣。他手里禅杖得有鹅卵粗细,舞的花团锦簇。林冲看时,却是略有惊诧:禅杖世间打法大多是棍法,讲究砸、抡、扫、滚,这和尚却拿禅杖直戳横捅,若是给禅杖装一个枪头,赫然就是枪法。 练枪棒有句俗话,叫棍怕点头枪怕圆,就初习者而言,作为学棍的人,最怕拿着棍子总是戳戳捅捅,失去了棍扫一大片的真谛,就不是好棍;而作为学枪的人,最怕拿着枪总是乱抡乱砸,失去了枪扎一条线的真谛,就不是好枪。 然而棍法和枪法练到极致,就碰到的敌手而言,碰到拿棍的敌人,最怕他用棍子戳戳捅捅,说明他的棍法已经登峰造极,在棍子中揉合了枪法,是个可怕的棍手;拿枪的敌人,最怕他把枪花轮圆了连扎带砸,说明他的枪法已经登峰造极,在枪中揉合了棍法,是个可怕的枪手。 这和尚时点点戳戳,扎扎砸砸,虽然有些地方还欠些火候,但也能算登堂入室,是个一流枪棍高手。 林冲不由喝彩道:“好!这霸王枪使得好!” 那和尚听得,微微吃了一惊,也不停手,只是忽然一变,又快了许多,手里禅杖好似无物一般。林冲摇头道:“不对,不对,罗家枪不是这么使的。” 那和尚正使的痛快,听了这话颇为不喜,便收住手,用一口关西腔喝道:“你这厮,若真懂的枪法,便来与洒家说道说道,若是不懂装懂,斗大的拳头见过没有?” 林冲还未答话,旁边那些看热闹的破落户道:“这个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他若夸你使得好,才是真的好了。” 那和尚挠了挠光头,道:“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想来是个有本领的,何不过来相见?且说洒家这枪哪地方用的不对。” 林冲闻言也不走门,用手一撑,“唰”的一声,从墙缺跳进来,在槐树底下站定,寻思道:“这和尚看面相不是好惹的,我先夸他几句,不然起了争执,动了拳脚,万一输了,面上不好看。” 如此想罢,林冲出言道:“师兄好身手,看上去用的是禅杖,其实练的是枪法,遇上不知底细之人按照破禅杖的招数去应对,定然要吃亏。一上来练的盖顶三枪,是楚霸王项羽项家枪的绝招,正合师兄这等腰大力沉、举鼎拔山的身躯用;后练的卧马回身枪是隋末唐初罗成的绝技,占一个柔字,更是巧妙……” 林冲话还未说完,那和尚不耐烦打断:“洒家只问你这枪哪地方用的不对,你怎么这般絮叨!” 林冲笑笑,道:“师兄莫急,且重头练上一遍,你边练我边说,越慢越好。” 那和尚喝了一声“破”,便耍了起来,头几招林冲尚没说话,到了第五招,林冲道:“出这招时左手卧枪再往上三指。”和尚依言做了,又过了几招,林冲道:“这招上撩的时候角度低了,需再高两分。”和尚边听边练,林冲时不时出言指点。 片刻间,和尚又练了一遍,收了手,在那里略有所得,苦苦思索,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自语。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那和尚思索的辛苦,林冲道:“师兄先练的罗家枪又叫卧马回身枪,是马上枪法,师兄改在步下用,改法基本也不差,唯独漏了“卧”字,这卧马可比立马要矮,师兄出枪时枪杆略有些长了,须得短些才好,上撩角度也是如此。” 那和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洒家总觉得这枪练起来颇有阻碍,不够顺畅。” 林冲又道:“师兄后练的霸王枪,乃西楚霸王项羽所创。霸王在巨鹿与秦军大战,过漳水破釜沉舟,大破秦军,以少胜多,九逐章邯,靠的全都是这套见面不出一合就要敌人性命的枪法。后来霸王在徐州九里山前率领二十八骑冲出了韩信的十面埋伏阵,用的也是这种枪法。当时二十八骑中有一名楚国小将,聪明非常,阵前领悟到了霸王枪法的奥妙,最后牵着乌骓马上船的就是这员小将。乌骓马跳乌江,西楚霸王自刎,小将也要捐生,被乌江亭长劝解下来。那小将乘舟逃回江东,隐姓埋名,悄悄地把霸王枪传了下来。再后来,这手枪法辗转传到了东汉云台二十八将里的姚期手里,从此广传将门。” 一会儿项羽,一会儿章邯,一会儿又冒出来一个姚期,只听得那和尚听头昏脑涨。他怒喝道:“你这厮莫非是个街头说书的。你说这些有甚鸟用,只说我这枪法练的如何!” 林冲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说道:“师兄莫要心急,正题马上就到。西楚霸王在乌江旁与汉兵鏖战时萌发死志,有所领悟,才突破以前境界,阵前连斩数十员汉将。虽然最终身死,但枪法精髓俱被那小将学去,这才流传下来。师兄出手颇得霸王神韵,唯独枪杆短了三分。” 和尚道:“休来欺哄洒家,项羽是骑将,这马上枪法洒家在步下演练,正应改短三分,为何说改重了?” 林冲笑道:“师兄难道没有听过项羽的绝命诗《垓下歌》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骓是指乌骓马,逝的意思是奔走、前行,“骓不逝兮可奈何”意思是说“乌骓马不走了我又能怎么样……” 和尚恍然大悟,问道:“难道说当时乌骓马已经不能骑了,这路枪那小将学到的时候便已被项羽改短了三分,变为步下枪法?” 林冲道:“正是。” 那和尚这才心服口服,抱着禅杖,双掌合十道:“教头真乃枪神,和尚有缘见到,佛祖眷顾!” 林教头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 和尚道:“洒家是关西鲁达,法号智深。洒家一向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只因杀得人多,情愿出家赎罪。洒家年幼时曾到过汴京,受过金枪班已故林提辖指点——不知教头和林提辖如何称呼?” 林冲道:“怪不得看师兄枪法依稀有些面熟,金枪班林提辖正是先父。” 智深疑道:“怪哉!那我为何从没见过教头?” 林冲道:“我自幼师从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一向不在汴京。后来听先父说过师兄,只是一向无缘见面,甚是可惜。” 智深大喜,便叫众破落户置酒来相待,一起陪同林冲吃酒。 林冲见这个和尚本领不弱,仅从改这两路枪法来看,心思也算细腻,虽是性情有些直莽,但当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应是绰绰有余。他心想自己早晚是要去卧底的,这胖大和尚未必不能是个助力,就要结拜智深为义兄。 “洒家初到大相国寺,被指派到这里看守菜园子,正没个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智深指了指周围几个破落户,接着感激道:“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 林冲是心中有鬼,鲁智深是不拘俗礼,二人便省了烧黄纸斩鸡头的程序,就地下撮土为香,在树下对空中拜了三拜。 林冲先开口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今日我林冲与鲁智深义结金兰,从此为兄弟,日后共患难,同富贵,福祸与共,荣辱共存。如有违背这份情谊者,天地不容。皇天后土在上,做个见证。” 鲁智深在后附和道:“佛祖在上,我弟兄二人在下。今日林冲、鲁智深结义金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泪一起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五雷轰顶!” 拜过之后,二人接着吃酒。 第五章 林冲假打高世德 且说政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豹子头林冲在酸枣门外的大相国寺菜园子遇到花和尚鲁智深,二人结拜为异性兄弟。结拜已罢,各自吃了几杯,只听树上老鸦哇哇乱叫,伴着星星点点粪便落下树来。 智深心道:“乌鸦纷扬,惹来灾殃。不知谁要倒霉了!” 旁边的一众破落户各自吐了一口唾沫,用指节叩着牙齿,齐声说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 智深看了他们举动,觉得奇怪,问道:“什么赤口白舌,还上天入地,你们捣什么鸟乱?” “大师有所不知。老鸦叫,怕有口舌之争。我们祷告一下,不让霉头落到自己身上。” 智深道:“竟然还有这个说法,洒家在关西时未曾听过。不过的确有些吵闹。” 有那破落户的头儿,‘过街老鼠’张达说道:“墙角这枯树上的老鸦巢是新添的,前些日子还没有。师傅嫌吵闹,我拿个梯子上去拆了那巢便是。” 智深与林冲抬头看,果然枯树上一个老鸦巢。 众人道:“拆了,拆了,拿梯子上去拆了,耳根清净,还省得到处是老鸦粪,脏了衣服。” 有一个破落户,名唤‘青草蛇’李虬的说道:“用什么梯子,我一纵身就能爬上去。”那李虬牛皮吹得响,手脚却无力。他爬了半天,最终只爬到一半就滑下来,惹得一众泼皮大笑。 张达笑道:“果然是牛尿泡做气球——吹出来的,你怎么不直接把这树吹倒!” 智深道:“拆了这巢有什么用,那老鸦不会再搭么?倒不如将这树拔去,岂不斩草除根!” 他酒兴正发,看了一看,走到树前,拍了两下,又用肩靠了一靠,那枯树晃了几晃。智深大喝一声,好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上,那树枝乱晃,枝条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许多细小枯枝落了下来。 智深心中盘算了一回,把僧衣脱了,系在树上,用右手向下,倒伏着身子,用左手拔住上截,把腰一沉,略一发力,那树隐有松动。 一个破落户忽的笑的打滚:“师父,你莫不是吃醉了,真要拔这树?真是笑死我了。” 智深听了,也不反驳,大喝一声,脚、腿、腰、背、腹、胸、肩、臂、手,全身一齐发力,只见他五指深入树身,条条腱子肉隆起,皮肤紧绷,身上热气腾腾,那片花绣好似活过来一般,竟将那株枯树带根拔起。 那青草蛇李虬看的呆了,大叫一声,蹲到一边浇菜园的粪坑旁出恭,却是唬出屎来。 其余众破落户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哈哈大笑,把树往坑中一扔,复与林冲饮酒。 又饮几杯,只见女使锦儿提着裙子慌里慌张跑来,红着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快点来!出事了!” 林冲问道:“莫要慌,出了什么事?” “娘子在庙中被人拦住了!” 智深听了,连忙问道:“在庙什么地方?” 锦儿道:“刚才正要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臭不要脸的泼皮流氓。那人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她下来,纠缠不停!” 林冲怕智深跟去坏事,慌忙道:“回头再来与师兄相会,我先走了,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跳过墙缺,和锦儿径直奔五岳庙里来。待来到五岳楼前,只见好几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处。 楼梯上一个人独自背立着,伸手把林冲娘子拦住,油腔滑调道:“小娘子,到楼上去,我有话和你说。” 林冲妻子张贞娘涨红了脸,胸脯一鼓一鼓的,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你调戏良家女子,是何道理!”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人肩膀扳过来,果然是高太尉螟蛉义子高世德。林冲眨眨环眼,喝道:“调戏良人妻子,该当何罪!”他作势挥拳就打,却迟迟不下。 众多帮闲见起了争斗,一齐围过来解劝:“教头休怪,大水淹了龙王庙,衙内不认得是你家娘子,多有得罪。” 林冲假做怒气未消,一双环眼往死里盯着高衙内。虽是做戏,也让高衙内心里略寒。众闲汉劝罢林冲,和高世德出庙骑马走了。 林冲引着妻子并使女锦儿转出廊下,只见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张达、李虬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冲进五岳庙来。 林冲见了,生怕被这莽和尚坏了自己和高世德的谋划,急忙叫道:“师兄,去哪里?” 智深道:“我来帮你打架!” 林冲道:“那人是殿帅府高太尉的干衙内,不认得荆妇。我本要痛打那厮一顿,只怕太尉面上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权且忍气吞声,让他这一次。” 智深醉道:“你个怂货怕他本管高太尉,酒家怕他什么球!我若撞见那鸟贼,定教他吃酒家三百禅杖!” 林冲见智深怒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我一时被他手下那帮人扯住了,只得饶了他。” 智深醉道:“洒家一个和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要是再有事,你就来唤洒家去打架!看洒家打不死他!”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他道:“师父,我们且去,来日方长,回头再和那‘高缺德’计较。” 智深提着禅杖对张贞娘行了一礼,道:“大嫂休怪,莫要笑话。大哥,明日再来相会。” 智深别了林冲,和一众破落户去了。林冲领了张贞娘并锦儿回家。张贞娘心中惊吓不已,满脸仍是凄惶。林冲见事情顺利,脸上是愤愤不平,心中是暗暗高兴。 过了两日,这日已牌时,林冲正在家中闲坐,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林教头在家么?”是林冲好友陆谦——却是在太尉府做虞侯——来访。 林冲出来见是陆虞侯,慌忙出来迎接:“哪阵风把陆兄吹来了,有事?” 陆谦道:“没什么事。有些日子不见,特来探望,林兄怎么这几日连门都不出了?” 林冲道:“心里烦闷,不想出门。” 陆谦笑道:“一醉解千愁,林兄到我家吃几杯解闷。” 林冲看看日头,时日尚早,道:“不着急,先喝几杯茶再去。我这有一个徒弟送的上好团茶。” 两个喝了茶,准备起身。 陆虞候冲着楼上道:“阿嫂,林兄到我家吃几杯,晚些回来。”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吃些酒,早些归来。”林冲不答话,略一抬手就跟着陆虞候走了。 二人出门来,陆虞侯拉着林冲在街上闲走。他引着林冲越走越远,到了天汉桥。 陆虞候道:“林兄,这里回我家太远,大嫂让你早些回家,不如今日铺张一把,请林兄在这天汉楼里吃两杯。” 林冲道:“叫陆兄破费。” 两个人上到天汉楼内,占个阁儿,叫茶饭酒食博士上了两瓶上色好酒和几样稀奇果子。 茶饭酒食博士陪着笑道:“上下可要人陪吃酒?本楼新驻场的名妓王美娘,陪宴一场只要十贯钱。” 陆虞候道:“罢了,罢了,收起你这套做派,我们可没心思做那穷酸措大的勾当。” “也有便宜的,歌女唱个曲,五文钱就行。”茶饭酒食博士仍不死心。 “不是价钱的事,实在听不得歌女咿咿呀呀,放心,少不了你的赏钱。”陆虞候摆摆手,打发走那博士。 林冲吃了半盏酒,对陆虞候半开玩笑半吐露真心道:“日后等我发了迹,在孙羊正店包一场,专请陆兄。”孙羊正店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卖酒正店,名妓如云,在那里包一场,光有钱都不行,还得有势力。 “呵呵,你怎么这就醉了?为何不请我去樊楼——吹牛也要吹个大的。”陆虞候取笑道。樊楼是天子出没的地方,有钱有势也不敢去。 林冲哈哈一笑,换了话头,心中却暗暗道:“等我建功立业,樊楼又有何去不得!” 二人边吃边说闲话。 席间见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问道:“林兄何故叹气?出了什么事?有小弟可以帮忙的么?”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眼人,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闲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但任谁拍马也赶不上林兄。新来的太尉也高看你一眼,却是受谁的气?” 林冲掐头去尾,只把那日高衙内在五岳庙调戏林娘子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别的都隐瞒了。 陆虞候道:“阿嫂平日少出门,想来高衙内不认得她,多半是误会了,林兄不要放在心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高衙内既然已知道了,没有再来调戏他父亲下属妻子的道理。来来来,吃酒。” 林冲一口气吃了八九杯酒,小腹隐隐有些涨,起身道:“陆兄自己吃几杯,我去净了手来。” 林冲下了楼,出酒楼门,在东小巷内一间茅厕净了手。他回身转出巷口上楼,只见女使锦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道:“官……官人,叫我找的……好苦!原来在这里!” 林冲带着醉意道:“找我做什么,我又没吃多,待会就回家。”说着他在锦儿臀间拧了一把,小声调笑道:“果然是春天到了,回去洗干净等我。” “官人,不要开玩笑。出……出事了!” “有话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急急忙忙跑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的邻居。你家教头和陆虞候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昏倒了!”我便叫娘子赶紧去看。娘子听了,连忙求隔壁王婆帮忙看家,叫我一起跟那汉子去。我们一直到走到太尉府前巷里一户人家,上到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却不见官人。我们正要下楼,只见前日在五岳庙里那人出来道:“娘子请坐,你丈夫来也。”我见不是头,慌忙下楼,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大叫:“杀人了!”我在附近找不着官人,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天汉楼前路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在那里吃酒。”因此才找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听锦儿说罢,假做吃了一惊,回头怒骂陆谦:“你这厮做出来的肮脏事,回头再来和你算账。”他顾不上锦儿,只三步并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楼梯上,把住楼门,挡住去路。 只听得张贞娘叫道:“清平世界,为什么把我良家女子关在这里!” 接着听得高衙内道:“贞娘,可怜可怜我!我这番热心好意,你便是铁石心肠,也该暖化了!”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贞娘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抢门。 高衙内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窜到楼上,寻不见高衙内,见贞娘衣群散乱,头面不整,不由有些心虚。他生怕高世德来个假戏真做,劈头问道:“不曾被这厮玷污了?” 贞娘登时就红了眼圈,带着哭腔委屈道:“不曾。” 林冲顺手把陆虞候家中物事打得粉碎,带娘子下楼。 到大门外看时,两边邻舍都紧紧地关着门,林冲高声道:“陆谦,辱我太甚,莫怪我心狠手辣!” 锦儿这时正好赶到,三个人一起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林冲心想做戏要做足,便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奔到天汉楼前去寻陆虞候,却不见了;再回到他家门前等了一了晚上,都不见陆虞候回家,林冲这才怏怏的回去。 娘子劝他道:“我又不是被陆谦骗了,你不要胡来!” 林冲心想,我若不如此如何瞒的过人,嘴上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陆谦那畜生上赶着跟我称兄称弟,暗地里却骗我——现如今你也来骗我!别说他一个芥子般的虞候,我只怕见不着高衙内,定要他好看!” 张贞娘苦劝,哪里肯放他出门。 陆虞候受了这无妄之灾,摸不着什么头脑:他只知高衙内遣他请林冲吃酒,哪里知道高衙内还要在他家里行这事,只得暗叫倒霉。因怕林冲报复,他只好躲在太尉府内,不敢回家。 林冲一连等了三日,都未见到陆谦。太尉府里众人见林冲面色不好,整日阴沉个脸,都不敢和他说话。 第六章 林冲误入白虎堂 第四日午饭时候,鲁智深一路找到林冲家里,问道:“那日教头不是说再来相会么,为何连日不见人影?叫洒家等的苦!” 林冲答道:“小弟这几日家中有点儿事,没时间去探望师兄。师兄今日到了寒舍,本当畅饮几杯,只是家里冷锅冷灶,一时没什么菜肴——这两日忙的水都没顾上买。师兄和我一同上街闲逛一遭,找个酒楼吃两杯如何?” 智深道:“最好,省的吵闹了阿嫂。” 张贞娘送出来道:“大师,让我家大哥少吃些。” 智深道:“放心,包在洒家身上。这汴京的酒,比起关西的烈酒可差的远,想吃醉都没那么容易。” 两人一同上街,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林冲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一时把报仇之事放慢了。 那一日,两个人去开宝寺逛了一遭,看那琉璃砖塔。回来时路过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裹的低低的,遮住半个额头,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刀鞘上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名将配名刀,小犬配铃铛,遇不到识货的人,可惜了洒家这口宝刀!” 听那卖刀人吆喝,林冲并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边说话边走。 那人朝着二人背后,大声说道:“好一口宝刀!可惜就是遇不到识货的!” 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话,正说得火热,那人却不依不饶,跟在背后走来,大声说道:“这么大一个汴京,竟然没一个识得好兵器的!想不到天子脚下的人都这么没见识。” 林冲还是不理,这等自卖自夸的人多了去了,他如何放在心上。 那人继续吆喝道:“破甲五十札的宝刀!” 札是用来写字的小木片,摞在一起,用刀去砍,看能砍断多少层,这是军中常用来衡量兵器的办法。寻常刀具只能破十札,高手工匠做的刀能破三十札,若真能破五十札的确可算宝刀。 林冲听到此处,心想一般骗人的倒也没这个见识。他回过头来,只见那人“嗖”的一声的把那口刀拔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林冲道:“你那卖刀的汉子,刀拿来我看看。” 那人是名门之后,好生教养,只见倒转刀身,把刀把递了过来:“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宝刀,破甲五十札,少一札不要钱。” 林冲接在手内,同鲁智深看了,却与时下流行的样式不同,是把百炼横刀。那刀青光夺目,冷气侵人。 林冲吃了一惊,失口道:“果然是口好刀!” 鲁智深道:“这把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惜洒家一不喜使刀,二也没有余钱。” 林冲问道:“你这宝刀要卖多少钱?” 那人道:“我这刀锋利无比,吹毛得过,可切牛马,削五金,劈石头,永不卷刃。为天下良才美器。往日我都是要价三千贯,我看你面相投缘,又是个识货的,实价两千贯就卖。” 林冲道:“这刀你要去该去的地方卖,是值二千贯。在这大街上可不值这么多。” “说的是,我还特意在阅武坊附近叫卖,想着这里从军的人多。” 林冲笑道:“你是外乡人吧,被这阅武坊的名字骗了,以前住在这的的确有些军士,现在么,住的都是些雇工,等着被那些军士雇去顶替参加校阅的。” 智深听了,吃惊道:“校阅还能雇人顶替?” “谁说不是。”林冲叹了口气:“朝廷多少次要整顿,都有大小军头们指使军士闹事,最终都不了了之。朝廷靡费兵饷,一多半是供养这些不能上阵,只会闹事的大爷!” “这不就是土匪强盗么?这些钱若是省下来,招安些能打的山头,少了强人,多了强兵,岂不是一石二鸟。”智深说道。 林冲看了智深一眼,嘴里不动声色道:“京师这里,天子脚下还是好的。江南那里,账册兵员实际能有三成就不错了。就这三成兵员,动起刀枪来,也不知剩下几个。” “依着洒家看,剿抚乡野匪易,除去朝中匪难。” 见这二人聊个不停,那卖刀的汉子转身就走。 林冲叫住他:“卖刀的,你去哪里,刀不卖了?” 那人翻了翻白眼:“你到底买不买?要是买,就给个利索价。我等着钱急用,别耽误我的功夫。” 林冲道:“你这刀不知来路,谁知道是不是贼赃?你要是肯卖一千贯,我就担了风险买你的!” 那人急道:“我乃三代将门之后,这刀是祖上明明白白传下来的。青天白日,你怎能红口白牙说是贼赃?我原指望把一身本事,用此宝刀在边关厮杀,博个封妻荫子,与祖宗争口气。未成想事不如意,急要些钱使。这刀你要是真的要,我就再让五百贯——一千五百贯。” 林冲转身便走道:“谁耐烦和你讲价?你不是要利索价吗?大丈夫说一不二,一千贯,我便买了。” 那人叹口气,道:“从来没遇到你这么会买东西的,金子当生铁卖了!罢,罢,再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冲道:“这千贯铜钱我身上也没有,跟我来家中取吧。”他转身对智深说道:“师兄,且在茶坊里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智深道:“不坐了,时辰不早了,这几日天热,菜园子早晚要浇水。洒家回去,明日再相见。” 林冲别了智深,带了卖刀的那人去家中用银子折算了铜钱,给了那人,就问那人道:“你祖上是谁?” 那人道:“祖传的宝刀我都卖了,哪还有脸说祖上名姓!” 林冲当下不再问,那人拿了银子自去了——这汉子日后尚有故事,暂且不提。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彩道:“真是一把好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平时不肯给人看。我几次借看,他也不肯拿出来。今日我买了这口好刀,日后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刀不离手看了一晚,睡前挂在墙上,夜里如厕时也忍不住去看两眼。 次日,又是已牌时分,只听得门外有两个太尉府的下人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说你买到一口好刀,让你拿去比试。快点去,太尉在府里专门等你。” 林冲听得,说道:“河边无青草,饿死多嘴驴,谁这么快就告诉太尉了!” 两个下人催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他们来。 路上林冲问道:“我在府中怎么没见过两位?” 两人说道:“小人新来的,跟着太尉参随。” 没一会就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停下脚步。 那两人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 转入屏风,到了后堂,仍然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 两人道:“太尉在里面等你,吩咐我们让教头直接进去。” 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圈都是绿栏杆。 两人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在此稍等,我们进去禀报太尉。” 林冲点点头,拿着刀立在屋檐前。 两个人进去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出来。 林冲心疑,探头入帘,只见屋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着:“白虎节堂。”林冲突然醒悟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擅入!”他正要回身,只听一阵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高俅高太尉进来。林冲刀也没地方藏,只好执刀向前行礼唱喏。 太尉喝道:“林冲!没有上官传唤,你怎么敢擅入白虎节堂!是来探听朝廷机密的吗?你心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要来刺杀本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埋伏,早就有歹心!” 林冲躬身禀道:“恩相,刚才有两个府里下人说是奉太尉之命,传唤林冲来比刀。” 太尉喝道:“那两个下人在哪里?” 林冲道:“恩相,他两个进到白虎堂里面去了。” 太尉道:“胡说!我太尉府以军法治家,什么下人,敢乱进白虎堂?——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二三十人。 林冲心一横,一提气,举起宝刀,想往外跑,却见人堆里高世德也在。高世德冲着林冲摇了摇头,比了下口型道:“不要急!” 林冲便丢了宝刀,松了筋骨,散了力气,被众人横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喝叫左右:“送到开封府,吩咐府尹仔细审问,查明白就远配济州!这把刀是罪证,也封好带过去!” 高世德道:“父亲,这把刀不如给了孩儿。”高太尉点头应允。 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高世德本是要让林冲自己行个苦肉计,又怕林冲露出马脚,所以才费这么大周章。按之前林冲和高世德谋划,林冲只需恶了太尉,借故潜逃落草就好。高世德却担心如此痕迹太重,所以索性连林冲也瞒过了,以林娘子为借口求太尉陷害了林冲,把林冲发配到山东济州,再择机卧底。 少一个人知,长一天人命,这个道理林冲自然也知道。他隐隐猜中高世德的心思,不敢反抗。 且说左右领了高俅钧旨,押林冲到开封府来。当时开封府府尹坐衙未退,那几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一五一十将太尉言语都对府尹说了。 府尹道:“林冲,你做禁军教头不是一天两天,为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擅闯军机重地!这犯的可是死罪。” 林冲告道:“大尹明鉴,林冲负屈衔冤!林冲昨天刚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就差两个承局来家传唤林冲,叫我带着刀去太尉府比试。因此林冲同那二人来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我在外面等。不料太尉突然从外面进来,定是有人设计陷林冲,望大尹做主!” 府尹听了林冲说词,叫书吏写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锁给林冲上了,推入牢里关了。林冲家里前来送饭,四下使钱。林冲的岳父张老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开封府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好汉,因此人都唤他做孙佛儿。 他知道这件事透着蹊跷,便对府尹禀道:“此事多半是有人设计林冲,我们不如周全他,以免给人当了枪使。” 府尹道:“他做下这般事情,高太尉已经定罪,定要问他个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还要将他远配山东济州。这叫我如何庇护他?” 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说!” 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冒犯,便发送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想要配送哪里就配送哪里,却不是他家的开封府!他指明要发配往济州,定是已经在路上准备好,要谋害林冲性命。” 府尹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这么说,林冲这个事怎么给他个方便?” 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拿不到那两个承局。如今让他招认做不该腰悬利刃,误入白虎节堂,打脊杖二十,刺配沧州。那里是边州,远比济州还要偏远。如此一来,高太尉面上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可周全林冲性命。” 府尹知道这件事,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说林冲的供词。高俅情知理短,又碍着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给林冲去了长枷,打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当厅用一面七斤半铁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林冲前去河北沧州。 高世德和林冲叫苦不迭:原本高世德求了高俅,要借高俅之手要配林冲去山东济州,他这苦心没法对高俅言明,所以府尹好心,把林冲配了河北沧州,高俅也准了。高世德那里自责不已,反倒林冲心宽,只说走一步看一步。虽然卧底一事最终还是走上正轨,但也引出日后颇多波折。 第七章 林冲起行沧州府 只说当日那两个防送公人,一个名唤董超,一个名唤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了开封府衙门。 众邻居、林冲徒弟、林冲丈人张老教头一起在府衙前迎接,拥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 林冲道:“多亏孙孔目维护,棒子不重,勉强还能走动。” 张老教头便叫酒保排下酒饭,招待两个公人。 酒过数杯,见张老教头拿出银两送董超、薛霸已了,林冲拱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我如今时运不济,得罪了高衙内。吃了这回官司。今日有句话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与我,已经三载,不曾有半点儿差错;虽不曾生半个儿女,也未有过口角。如今遭这场横祸刺配沧州,生死未卜。娘子在家,我心不稳,恐高衙内威逼;况且娘子正青春年少,不要为林冲一个罪人耽误了时光。” 张老教头道:“贤婿,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时运不济,遭了祸事,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林冲道:“得罪了高太尉就是大罪!”他起身对着众邻居拱手道:“今日当着诸位高邻的面,我立下一纸休书,任凭张贞娘改嫁,并无争执。林冲今日自作主张,非他人逼迫。” 有个邻居劝道:“教头这又是何苦?” 林冲摇摇头,苦笑道:“只有如此林冲才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不然多半会不明不白的死在沧州。” 众邻舍并张老教头想起高世德的手段,都黯然不语。 张老教头思前想后,道:“贤婿今日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老天开眼,遇上朝廷大赦,放你回来,依旧夫妻团聚。老汉家中颇有些进项,让贞娘和锦儿吃上三年五载也吃不了多少。贞娘躲在家中,高衙内难道还敢强闯民宅不成?你不要担心,一切都包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时不时寄些衣服书信给你。不要胡思乱想,只管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泰山可怜林冲,若答应了我,便死也瞑目!” 张老教头哪里肯答应,众邻舍也都说行不得。 林冲虎目含泪,道:“如果不答应,林冲发誓,就算是回来了,也不和张贞娘相聚!” 张老教头见他如此执着,暗暗有了三分火气,答应道:“罢了,既然你这么坚持,你就写休书吧,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是。” 林冲便叫酒保去街上寻个写文书的人来,又买了一张纸。林冲一边说,那人一边写:“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刺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贞娘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此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日后无凭,特立此文约为证,政和四年六月十五日。” 林冲看那人写完,接过笔来,在年月日下写名画押,按了手印。正要给张老教头收时,只见林冲娘子张贞娘和女使锦儿一路哭天号地寻到酒店。 林冲见了,起身迎接道:“大嫂,林冲有句话,已禀过泰山了。我时运不济,遭这场祸事,此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休书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遇到好人家,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 张贞娘听罢大哭起来,说道:“大哥!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名,为何把我休了?” 林冲道:“大嫂,我是好意。恐怕日后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你。” 张老教头劝道:“女儿放心,虽是女婿的主张,我难道还硬逼着你再嫁人?这事且要他放心去。他若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让你守志便是。” 张贞娘听父亲如此说,心中哽咽,再看了休书,更是止不住哭泣。邻居王婆劝了林冲娘子一阵,和锦儿一起搀扶她回去。 张老教头嘱咐林冲道:“你只管放心前去,不管怎样也一定要回来。你的老小,我明日便接回家里,等你回来团聚,不要挂念。在沧州要是有顺路的人,千万多寄些书信来!” 林冲点点头,起身拜了拜泰山并众邻居,背了包裹,随两位公人去了。张老教头等人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二公人把林冲寄在使臣房里,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收拾衣服捆扎包裹,巷口酒店里一个酒保前来道:“董端公,有一个官人在小店中请你前去吃酒说话。”原来那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董超问道:“那官人是谁?”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问他名姓,他也不说,只让我请端公去。” 董超心道:“这人来的好生尴尬,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多半是送钱让我照应林冲的。若是不见,又怕得罪了贵人,日后吃不了兜着走。这顿酒不吃白不吃,看他要如何。” 他起身和酒保到了巷口酒店,进到雅阁,只见对着阁子门口坐着一个人。那人头顶一条万字头巾,身穿一件黑纱袍,脚下是黑靴净袜。 那人见了董超,笑着作揖道:“端公请上坐。” 董超道:“在下并不认识尊兄,唤我到此,不知何事?” 那人伸手道:“端公既来之,则安之。请上坐,稍等便知。” 董超便在对席坐了。酒保铺下酒盏,搬来各色菜蔬果品,摆了一桌。 那人问道:“敢问董端公,不知薛端公在何处住?” 董超道:“他住在前面巷里。” 那人唤酒保:“与我去请来。” 酒保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请薛霸来到雅阁里。 董超道:“这位官人,请我们说话。” 薛霸看了董超一眼,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 那人又道:“一会儿便知,先饮酒。” 三人坐定,酒至数杯,那人从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还请帮忙。” 董超道:“你我素不相识,何故给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是要到沧州去?” 董超道:“小人两个奉开封府差遣,监押林冲到那里。” 那人道:“那就没错了,的确有事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虞候。” 董超和薛霸对视一眼,立起身来。 董超赔罪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对席。尊兄可是林教头的同僚好友?林教头深通技击之术,为人高义,我们好生敬仰他。如今他遭人陷害,我们路上照应他是本分,不敢收尊兄的金子。” “呃……”那虞候尴尬的笑了一声:“不是两位想的那个样子。实话说了吧,你二位可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我奉着高太尉钧旨,让我把这十两金子送与你们。你两个也不用走远,汴京城外有个野猪林,那里僻静,你们在那把林冲结果了回来就行。若开封府有话说,太尉自会吩咐,不能有你们的事。” 董超摇头道:“这事只怕不合适;开封府公文只叫我们押解活的林冲去,又没让我们结果了他。我岁数还小,这事难保日后没有牵连,恐不方便。” 薛霸连忙拉了拉董超道:“小董,你听我说。莫说高太尉想要结果一个林冲,就算是叫你我死,也只得从他,更不要说陆官人又送金子。你不用多说,这金子咱们分了,也是做人情,日后也有好处。那野猪林没有人烟,四下里有野猪出没,我们悄悄结果了他,推说尸体被野猪吃了,不会有人知道!” 董超道:“我们结果了他,岂不是害了义士。” 薛霸转了转眼珠,道:“你年纪小,不知道沧州那里大营的厉害。那里离辽国最近,冬日里辽兵犯境,都需配军抵挡,十不存一。林冲去了那里,又得罪了太尉,更是生不如死!你没见过犯人受凌迟之刑么,求个利索死法都不得。我们只要给林冲一个痛快,反倒是讲义气,帮了他!” 当下董超不再言语,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则五站路,少就两程,便有结果。” 那个虞候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爽利!到时候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证,我再有十两金子相谢。”原来按宋时律例,徒流迁徙的犯人脸上都要刺字,唤做“打金印。”那虞候生怕二人糊弄他,才得意要林冲脸上的金印。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儿酒,那虞候付了酒钱。三人出酒店来,各自回家。 那虞候不是别人,正是陆谦。高世德前些日子把林娘子关在他家,他只道恶了林冲。后来林冲怀揣尖刀寻了他几日,心中害怕不已。他觉得林冲不死,总会设法报仇。高俅那边,因为开封府不顺随他,自觉丢了颜面,大发脾气。于是陆谦便找高俅揽下这个差使,如此行事。 且说陆虞侯和董超、薛霸分手后,便赶着去太尉府里回报。回报给高俅完毕,陆虞侯又去寻高世德表功请赏:“小的请董超、薛霸吃了酒,又送了金子。他二人答应在野猪林除去林冲。我生怕他们悄悄放走了林冲,特意让他们揭了林冲脸上金印回来。管保万无一失!” 高世德听了,心里恨不得当面打杀了陆谦,嘴上却只得连连叫好。 三言两语打发走陆虞侯,高世德出了太尉府,直奔开封府衙,打算设法换两个公人押解林冲。他一路疾行,来到开封府前,却见一个胖大和尚在那里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却是整日和林冲吃酒的鲁智深。 高世德有了一个主意:“不如着落在这胖和尚身上,要他保护林冲。”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薛霸和董超将金子分了,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到开封府衙使臣房里取了林冲,押着上路。 三人当日出城行了二十余里路,在一家客店歇了。宋时路上客店人家,只要是公人监押囚人的,都不要房钱。 三人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生火吃饭,取路往沧州来。那时是六月中旬天气,炎暑正热。林冲一开始吃棒时,倒也无事;然而两日过后,天气炎热,生了棒疮。他又是个新吃棒的人,棒伤未愈,那枷又沉,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薛霸嫌他走的慢,喝道:“你好不晓事!此去沧州千里有余的路,你这个走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林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我前日方才吃棒,天气炎热,棒疮发作,走不快,还请两位多担待些!” “我看你是装的!让我打两棍子就走快了!”薛霸举起棍子就要打。 董超心肠略有些软,知林冲是将死之人,良心发作道,拦住薛霸道:“你打坏了他走的更慢!” 薛霸放下棍子,骂个不停。 董超对林冲说道:“教头慢慢走罢,不用听别人嘀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怨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倒霉,遇到你这个魔头!” 看看日头西沉,天色已晚,暮鸟归巢,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坐了吃。 董超又添酒来,不住殷勤劝林冲吃酒。林冲酒量甚豪,但吃了几杯,就装醉,和枷倒在一边。 见林冲醉倒,董超拉着薛霸来到后面,道:“早些结果了他,早些回去,何苦在路上和他怄气。” 薛霸倒是干脆,道:“好啊,你去结果他!” 董超愕然:“我哪有这个本事,当初是你应下来的事,我以为你有办法。” 薛霸冷笑一声:“哼,小子,你还嫩,多学着点。他是技击高手,虽是带着枷,也要防他死前反噬。” 只见薛霸烧了一锅热水,倒在脚盆内,端到客房,叫道:“林教头,你洗了脚好睡。” 林冲偷眼看那盆里水热气腾腾,不由大惊失色。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枷妨碍,不能曲身。 薛霸道:“不妨事,我来替你洗。” 林冲急忙道:“这可使不得。” 薛霸道:“行路人哪里计较这么多!” 林冲眼见躲不过,只得心一横,佯作不知,伸下脚来。那薛霸却嫌慢,只一按,按在热水里。 林冲虽有心理准备,但也不由惨叫一声:“哎哟!烫死我也!”连忙往回缩,脚面已烫肿一片,红彤彤的。 林冲怒道:“我一个罪人,福薄消受不起!” 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哪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我好意叫他洗脚解乏,他又嫌冷嫌热,果然是好心不得好报!”他不住口,喃喃的骂了半夜,竟没带半分重样。 林冲也不回话,心中愤怒,发作不得,自去倒在一边。董超泼了这水,换了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下。 第八章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热水,做早饭吃。林冲起来,脚上疼痛难忍,夜里睡不好,头有些晕,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从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鞋底却是麻编的,给林冲穿。林冲脚上到处都是燎泡,穿不得新鞋,要去寻觅旧草鞋,遍寻不到,却是被薛霸给烧了,只得穿上新草鞋。 店小二算过店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已是五更时分。 林冲咬牙走了二三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一步一个血脚印,实在走不动。 薛霸骂道:“快走!不走便用大棍子打你。” 林冲道:“尊上行个方便!小人岂敢怠慢,实在是脚疼走不动!” 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是!” 他搀着林冲,又挨了四五里。林冲实在坚持不下去,再也走不动。看看前方,烟笼雾锁,好一座猛恶林子。这林子常有野猪出没,唤做野猪林,是汴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 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都使些钱给公人,叫把囚犯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人。时光轮流转,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进到这林子里来。 薛霸道:“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这才走不到十里路,都这样沧州猴年马月才能到!这趟差事真是苦,早知当初无论如何也要装病告假。” 董超擦了擦汗,道:“我也走不动了,喘不过气。在林子里歇一歇再上路吧。若是中了暑热,丢了性命,才是真的苦。”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放在树根头。 林冲长叹一声,靠着一株大树,软软倒下去。这一路上,热辣辣的曰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他也没个斗笠帽子,被晒的昏头脑涨。脚上的新草鞋中看不中用,马上就快散了。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硬实无比,走在上面就像个烙铁。汗水顺着胳膊滴到地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好像烧红的铁器进了水。林冲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相比之下,棒疮都算不得什么。眼见有个清凉地,他再也坚持不住。 只见薛霸和董超说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这里凉快,不如睡一觉再赶路。” 二人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了一下眼,又从地下爬起来。 薛霸道:“我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没有牢笼,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 林冲勉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答道:“我不敢自称是好汉,但官司既已认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我们信不过你!要我们安心,须得把你绑起来。” 林冲道:“要绑便绑,我还能怎么样?” 薛霸从腰里解下绳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紧紧的绑在树上。 董超跳起来,转过身,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我要结果你,却是前日来时,有一个虞候奉了高太尉钧旨,让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还要揭了你脸上金印去回话。就算再多走几日,你也是个死,反多受折磨!今日就在这里,你早死早托生,我两个回去也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殿帅府差遣。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林冲哪里想到还能出这么个差错,不由泪如雨下,什么落草卧底,什么飞黄腾达,都已万念俱灰,垂泪道:“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若是放过小人,生死不忘!” 薛霸道:“说什么狗屁闲话!放你不得!”他提起水火棍就朝着林冲脑袋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棍刚举起,只见从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一条铁禅杖伸出来,把这水火棍一格,飞到九霄云外。 一个胖大和尚从树后跳出来,喝道:“阿弥陀佛!洒家在林子里等你们多时了!” 那个和尚穿一黑布衣衫,腰间挎着一口戒刀,提着禅杖,抡起来就打两个公人。 林冲本已闭眼等死,待睁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原本愤恨已极,现在来了转机,却连忙叫道:“师兄!不着急下手!听我说几句话!” 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立半晌,吓的不敢动弹,连连求饶。 林冲道:“是高太尉让一个虞候指使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这二人罪不致死,姑且饶他们一命。” 鲁智深怒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们要害你,不是洒家在,你就在黄泉路上了,还要饶他们?冤有头,债有主,叫他们阎王那里去告洒家!” 林冲急道:“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两个人又不是正主,何苦多伤人命?我们只管找高俅报仇便是,这两个草芥猪狗一样的人,不要污了手!” “这二人不是什么好鸟!你看他们害你,这么轻车熟路,以前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说的是,只是若他二人死了,我再回正途不得。师兄可怜可怜!” 鲁智深叹口气,点头称是,扔下禅杖,抽出戒刀,把绳子割断,扶起林冲起来。 林冲问:“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鲁智深道:“兄弟,相别之后,洒家一直记挂着你,忧得心苦。你吃官司,洒家无处去救你。后来打听到要刺配你到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没遇到,却听人说你被监押在使臣房内。正好遇见一酒保相告,说他店里有三个人要在野猪林谋害你。”世间哪有那么多巧事,那酒保是高世德遣来,智深自是不知,林冲却一听即明。 鲁智深恨恨往二人身上啐了一口,接着说道:“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两个狗厮路上害你,特地跟来。这两个呆鸟带你入店里去,酒家就在那店里隔壁歇息。夜间听见薛霸那厮,装神做鬼,用滚水烫伤你脚,那时我就想要杀这两个鸟人,却担心客店里人多,被别人救了去。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发放心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就先到这林子里来等,准备杀这两个呆鸟。他们果然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他越说越怒,撸起袖子,又想动手。 林冲仍是不愿多担人命,劝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师兄休害了这两人。” 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呆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们扒皮拆骨,一并剁成肉酱喂狗!且看兄弟脸上,饶你两条性命!”二人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鲁智深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个呆鸟,快背了兄弟,都跟洒家来!”他提了禅杖先走。 二人哪里敢不听,只得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一个背着林冲,一个替他拿了包裹在旁边扶着,一起走出林子来。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四人进来坐下,鲁智深唤酒保上七斤肉,两角酒,又让他和些面做饼。 薛霸有些缓过神来,搭讪道:“不敢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 智深呲着一口板牙,笑道:“你问洒家住处,想要干什么?莫不是去叫高俅做什么下三滥的事对付洒家?别人怕他,洒家不怕他!遇不到洒家还好,若是遇到洒家,让他吃三百禅杖!” 薛霸被他料中心事,不敢再开口。 四人吃过酒肉,收拾好行李,付了酒钱,出了村口。 林冲问道:“师兄往哪里去?” 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彻底;洒家放心你不下,先送兄弟全须全尾到沧州,然后再计较。” 林冲摇摇头,道:“事已至此,只怕高太尉在那里害我。沧州多半是不能去了。” “那去哪里?”鲁智深厌恶的看了两个公人一眼,道:“不管去哪里,洒家都送你去。” 林冲沉思片刻,道:“我已思量在心了。如今奸臣当道,忠良抱屈,我听一个徒弟说,山东多绿林豪杰,尤其济州下有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如今有人在那里落草,为首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许多犯下弥天大罪的人投奔到那里想要躲灾避难,都被他收留寨中。我想去投那里入伙,如何?” 鲁智深道:“落草逍遥快活,再好不过。兄弟要去。洒家便送兄弟到那里。”他转头看了看董超和薛霸,心想:“林冲不让洒家杀这两人,如何处置,真是麻烦。”他想了一想,道:“你这两个鸟人,是要死,还是要活?” 二人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慌不迭的说道:“要活,要活。” 鲁智深道:“那你二人换了衣服跟着,待教头到了梁山泊,自会放你等回来。不然你二人回去报信,坏了洒家兄弟的打算。” 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跑了林冲不要紧,坏了高太尉的差事,这回去可如何交待!”但性命要紧,不是计较差事的时候,这二人只得脱下公服,扮做两个伴当,随他一处行路。自此,途中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哪里敢拗他。鲁智深好便骂,不好便打,斗大的拳头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两个公人连放屁都得夹着,生怕声音大了些,惹这怒目金刚发作。 行了两程,鲁智深买了一辆车子,让林冲在车上休息,两个公人拉着车子走。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也给那两个公人吃。遇到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生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自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看住了,这次走了林冲,日后回去可如何是好?”两个暗暗商量,也无计可施,只得小心行路。 四人行了十二三日,七月初时到了济州地界。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来。一开始雨不大,打在身上消去不少暑意。几道闪电过后,雨哗啦啦的大起来,好似雨师用盆往下倒,打在身上透心凉。远远望见溪边一个靠着湖的酒店,一行人便到那里避雨。 四人揭开芦帘,把身上湿衣服脱下,从包裹里找出干衣服换了,在厅里拣一处团团坐下。 众人坐定,一个酒保前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冲道:“先上四角酒来。” 酒保打四角酒,拿来放到桌上。 林冲又问道:“有什么下酒菜?” 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 林冲还好,鲁智深一听有牛肉,却十分高兴,道:“先切十斤熟牛肉来。” 酒保去不多时,拿来四大盘牛肉,数样菜蔬。四人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倒背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雨。那雨已小了一些,但还是淅淅沥沥不停。 众人看那人,只见那人身材长大,相貌魁宏,脸上颧骨高耸,嘴边有三叉黄须,正仰着头看着空中,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牛肉油而不腻、质嫩爽口,鲁智深吃的口滑,叫酒保只管上酒。 林冲心事重重,却没什么胃口,只问酒保道:“此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 酒保一边筛酒,一边答道:“这里去梁山泊不远,只有几里路,却都是水路,没有旱路。客官要是想去那里,必须坐船,才能渡过去。” 林冲道:“你可与我雇只船儿?” 酒保道:“这下着雨,天色又晚了,去哪里找船?” 林冲道:“罢了,我们且吃一夜酒,等天亮雨停再去找船。” 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不管给多少钱,都无人敢去那里。” “这却是为何?”林冲不解。 酒保弯腰低声道:“那水泊里有一帮劫富济贫的人落草为王,官府严令,不许片船去那里。若是有人敢渡你们去,被官府得知了,小命不保。” 鲁智深道:“大不了洒家买条船,自己划过去。” “那水泊里都是港汊滩泽,不熟悉路时,困在里面,和鱼虾蟹为舞!” 鲁智深道:“我花些钱,雇个向导。” 酒保摇头道:“有钱也找不来,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鲁智深焦躁,一拍桌子就要发作。 林冲拦住,寻思道:“梁山泊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可如何是好?”他从身边摸出块碎银子,放在桌上,往酒保那推了推:“不瞒你说,我一心想到那水泊中去,还请指点条明路。” 那酒保把银子推回去,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道:“客官莫要开玩笑,我和那水泊里人可没什么瓜葛,哪里知道什么明路。” 却说旁边那汉子听林冲要去梁山泊,已冷眼看多时了。他见林冲和鲁智深相貌不凡,一旁两个公人都是伴当打扮,便让酒保给董薛二人送了两角酒,自邀林鲁二人到后面一个水亭上。 不知那人是谁,且见下文分解。 第九章 林冲一投梁山泊 三人进到水亭,那人便叫酒保点起灯来,和二人施了一礼,对面坐下。 那人问道:“刚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道路,还要寻船。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去那里有什么事?” 林冲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在下乃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吃了官司,没有地方安身,听人说那山寨可以落草,因此才要去。” “不知林兄因何缘由吃了官司?” “殿帅府高太尉有个义子,因垂涎荆妇颜色,设下圈套陷害我。” “愿闻其详。” “那一日先是有个人卖了一把宝刀给我,没多久,太尉府来了两个下人,说是太尉听说我新得了一把宝刀,叫我带着刀去比试。我跟着那两个下人,到了殿帅府,他两个说进去通禀,随后就不见了。我等了一会,觉得哪地方不对,这时发现那二人竟然领着我进了白虎节堂。我刚想走,就被高太尉带着人扭送开封府衙,说我手持利刃深入军机重地,意图盗取机密,行刺上官。幸好开封府有个孔目,最讲义气,帮忙周全,将我刺配沧州。” “既是刺配沧州,如何又来到这里?” “高太尉买通了防送的公人,要在路上结果了我,幸亏我这位义弟探听到风声,救了我。我听人说,梁山泊有一帮好汉聚义,想要投那里避罪。” 那人听了,问道:“外面那两个人可是押解你的防送公人?” “是他们。” “你既然已打算落草,为何不结果了他们?”那人紧接着问道,有几分咄咄逼人。 “这,我不想多伤人命。”林冲道。 “哼,若是别人只怕就被你哄过去了。一个落草之人还能顾得上这么多?” 林冲听了,不由一窒,一时说不出话来。 鲁智深在一边答道:“我这个义兄一向心软,而且他路上被那两个鸟人烫坏了脚,我留着他二人性命,是当骡马拉车用。” “我知道了,你是梁山泊的眼线,怀疑我是官府的探子,是也不是?”林冲摘下头巾,露出额头上金印——他一路上怕惹人眼,裹个头巾把金印盖住了。他指着金印道:“你看这金印是真还是假!” 林冲这个做法叫‘反客为主’,知道你怀疑我,索性抢在你面前,先把问题抛出来,务求痛快淋漓,显得胸怀坦荡。 那人看了,不动声色道:“你不用这么做,我店里已有人拷问那两个公人去了。等待会结果出来,若是我冤枉了你,自当赔礼;若是你蒙骗我,今日这店你就别想出去了。” 鲁智深大怒,站起身来,骂道:“你敢!” 那人挥了挥手,只见三五个旗子在水亭子边的芦苇丛里升起来。他对鲁智深道:“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至少有二十张硬弓对着你二人!” 林冲反倒笑了,他拉着智深坐下,道:“我们明人不做暗事,不怕他,等他两个公人都说了,自然就清楚了。” “好!”那人翘了翘大拇指:“我们现在还能一起吃酒,待会说不定就要血溅当场,来,我敬两位!”他拎起三个坛子,放在桌上,自己拍开一个,满饮了一气。 智深怒气稍减,也拍开一个满饮了一气。 林冲那里却是庆幸:这次刺配,真真假假,福祸相依,却是救了自己一命。若不然按着之前的粗浅谋划,只怕瞒不过这个汉子去。他也饮了一气,问道:“还未请教尊兄名姓?” 那汉子道:“我是梁山泊王伦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好汉抬举,送我个外号叫‘旱地忽律’。山寨里让我在此间开酒店,是为南山酒馆,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消息,以便打劫。另外便是甄别想要投上山去的好汉,不叫官府探子如愿。” 林冲抱拳施礼:“原来是朱首领,幸会幸会。梁山泊如此兴旺,朱首领便是守门第一关,功不可没。” 三人又吃了几气酒,酒保奔到水亭里,附在朱贵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朱贵脸上的冷峻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到最后,他屏退那个酒保,对二人拜倒道:“那两个公人都招了,与两位所言严实合缝,是我错怪了两位,还请见谅。” 林冲扶起他,道:“哪里哪里。官府阴险,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 鲁智深道:“那些弓手赶紧叫他们退下,被他们盯着喝酒,太不自在。” 朱贵呵呵一笑,嘴里打个唿哨。那几杆旗子晃了晃,消失不见了。 三人坐下继续吃酒。 朱贵问道:“林教头远在汴京,肯到梁山泊入伙,想来必定是有人推荐?” 林冲摇头道:“不曾有人推荐。” “那可曾有山寨首领请兄长来入伙?” “也不曾有人请。” 朱贵挠挠头,说道:“想要上山入伙,王伦头领有个规矩,不同别处山寨。” 林冲和鲁智深对视一眼,鲁智深不耐烦道:“规矩,规矩,洒家只听说做官要讲规矩,读书要讲规矩,做生意要讲规矩,当兵要讲规矩,做和尚要讲规矩,没想到当强人也有规矩。你们这山寨真是好笑,都依着规矩,谁会来落草?” 林冲道:“自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人的地方便应有规矩。不知到梁山泊入伙有什么规矩,还请朱首领告知。” “有人来入伙,若不是山寨首领请了来的,第一需有荐书,第二需要做件大事当做投名状,以防官府派人来当卧底。” 林冲不由暗暗叫苦,高世德与他不是江湖中人,把这卧底之事都想简单了,先前朱贵这番盘查阴差阳错之下是混了过去,后面投名状姑且不论,荐书先就不好弄。 鲁智深问道:“要何人推荐才行?” 朱贵想了想道:“林兄脸上有金印,断是伪造不来。我家头领未及第时,曾受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恩惠,若是能有柴大官人荐书,莫说入伙,便是做个头领也不在话下。” 林冲问道:“柴大官人?你说的可是大周皇帝的嫡派子孙,江湖人称小旋风的柴进?” 朱贵道:“正是,他乃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 鲁智深又问:“那什么又叫投名状?” 朱贵道:“这可不太好说,只要对付官府,动静越大越好,杀人越多越好。不够大也是不行。” 鲁智深怒道:“你这撮鸟,既要讲规矩,这又没个一定之规,即便洒家等做下大事,到时你家头领一句不够大,岂不还是任你揉捏,不能落草。” 那朱贵听了面上窘迫,悄声不语。这和尚一语中的,梁山泊首领王伦嫉贤妒能,以前的确有好汉做下大事迹,临了却被借口事迹太小,拒之门外的。 林冲拦住智深道:“师兄莫急,看来是命中注定还是要往沧州走一遭,只是和柴大官人没什么交情,且先去沧州大营吃几日牢饭再做打算。” 朱贵道:“此事不是小可不与教头方便,实在是……唉。” 林冲谢朱贵道:“人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已。朱首领已经是帮了大忙。只是眼下无以相谢,日后有缘,定当回报。” 朱贵道:“若两位不嫌弃,便请痛饮一晚。”他看了看智深的酒坛,已经空了,又补充道:“在下舍命相陪。” 当夜三人吃酒说话。鲁智深吃的多,说的少;林冲吃的少,说的也少;倒是朱贵,或许是心中烦闷,抛却了那份精细,吃的多,说的也多,许多梁山泊上的事都吐露给林冲听,反叫林冲不知他的用意。 第二日,天气虽未放晴,但雨已经住了,正好凉快。两位公人被放了出来,都是胆战心惊。四人上路,直奔沧州而去。林冲对两位公人只说自己不想连累家眷,还是去沧州牢城等大赦再做打算。两位公人又捡了一次性命,而且至少没坏了开封府的公事,不由喜出外望,高兴还来不及,自无二话。 行了几日,离沧州还有七十里路,一路上处处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地界。鲁智深打听实了,就路边松林里少歇。 鲁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都打听清楚了。你脚伤已好,按你的本领,只需小心提防,这两个鸟人害不得你。我如今和你分手,异日有缘再相见。” 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送个信去。一路护送之恩,日后当厚报!” 鲁智深取出二十两银子与林冲;又取出十两给两个公人,道:“你两个呆鸟,本要路上砍了你两个头,看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少路了,好生送教头前往大营。这一路之事,休要多嘴!” 两个道:“不敢!不敢!”接了银子,正要分手,鲁智深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呆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 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哪里有这松树硬。” 鲁智深抡起禅杖,照着松树就是一下,树身上打出二寸深痕,咔嚓一声折了,喝道:“你两个呆鸟,但有歹心,让你们狗头头也与这树一样!” 看那二人面如土色,鲁智深又道:“你等家在何处,洒家回去一问便知。若是洒家兄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莫怪洒家做事不好汉。梁山泊那酒店的事,你们若是有胆只管四处去说!”他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也不回头,一路自回去了。 董超和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 林冲道:“我们走罢。”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 林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只说道:“这个算什么,相国寺一株树,他带着根拔出来。” 薛霸和董超心里只一动,心道:“想来这厮是汴京相国寺的僧人,既然拔过树,回去找庙里和尚一问必能问的出来。那十两金子还了陆谦,让他自己去寻这和尚晦气,我只要留的性命,躲得身子干净才是道理。”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 行到晌午,远远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这半日方才得自在,大马金刀坐了。 那店里有几处桌子,两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 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一会,都没有酒保来招呼。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招呼!我也不白吃你的!是什么道理?” 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 林冲道:“不卖酒肉给我,还有什么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我们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又称赛孟尝。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放着城里大宅不住,在这里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庄中。他常常嘱咐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果卖酒肉给你,你吃得面皮红了,浑身酒气,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资助你。我的确是好意。” 林冲听了,有所不喜,这柴进想来出身高贵,有些口无遮拦,但凡犯人,不管有罪无罪,被称作“犯人”,总是带个“犯”字,低人一等。这个做派好似让人去他家里乞讨一般,太过刺耳。而且此地离梁山泊少说也得八九百里,他竟然有本事写荐书叫梁山泊收人,其志不小。这柴进如此作为,应当是个不安份的。我去那里要一封荐书试试,就算要不来荐书,也值得去那庄里探探他的虚实。 想到此处,林冲对两个公人道:“柴进原来在这里,我们且去他庄上打些秋风。” 薛霸和董超不知林冲是要去讨上梁山泊的荐书,寻思道:“去那里走一遭,也没什么亏了我们处,说不定还能落些银钱。” 二人收拾包裹,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二里路,顺着路走,有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带了枷,两位公人换回公服,直奔柴进庄院而来。 第十章 柴进门招天下客 走了一盏茶功夫,果然一条平坦大路,早早便望见绿柳荫中显出那座庄院。庄院四周一条约摸三十步宽的阔河,河水暗绿,泛着白沫,飘着青苔,少说也有两三丈深。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荫中一遭白墙,极为高大。 两位公人不通军旅,不知这庄的厉害,林冲却心如明镜:“这柴进果然有异志,这哪里是庄,分明是个军寨!墙外有护城河,又有吊桥,墙上有垛子、箭孔、马面,四面墙上有望楼,四角有角楼,若是庄内收起吊桥,再有兵有粮,等闲几千人休想打下来。怪不得他不住在城中,躲在这乡下,已是提前防备了。” 三人转弯来到吊桥前,桥边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树荫下乘凉闲聊。 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诸位大哥报与柴大官人知道,汴京有个姓林的犯人,发配沧州牢城,路过宝地,特来求见。” 有个年轻的庄客冒冒失失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庄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不巧今早练武……不,打,打猎去了。” 林冲心中暗骂:“沧州人烟稠密,哪里有什么野味可猎,我看打猎、练武都是假,练兵才是真,我须得提醒高副使小心些。” 这林冲眼光的确非凡,也不枉高世德看重:那时虽然天下承平已久,但在有心人眼里动荡之势已初露端倪,否则柴进身为贵胄出身,何必无缘无故仗义疏财,结交江湖豪杰?他家中养着三五十个好汉,多有犯罪的人,除此之外还资助过往流配的犯人。便是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的人,他也敢藏在庄里。为何?还不是为了一旦陷入逆境,能有绿林援助。更何况赵宋天下得来不正,柴家复国之念,一直不忘。 林冲对董薛二人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走吧。” 董超道:“要么再等等?” “终究是无缘,多等无益。” 三人别了众庄客,再回旧路。虽然发现了柴进诸多不法的蛛丝马迹,但一来缺乏强力铁证,二来去梁山泊的荐书终究是没弄到,不由林冲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群人骑着马直奔庄上来。人群中间如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位官人,胯下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朱唇皓齿,颌下三牙掩口胡须,三十来岁年纪。那人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众人,打马奔着庄上来。 林冲闪在路边看了,寻思道:“这人莫不是柴大官人么?”又不好问他,只在心中踌躇。 只见那马上的官人看着路边一人带着枷,脸上刺着金印,纵马前来问道:“这脸上有金印的是谁?犯了什么事?” 林冲躬身一礼,不卑不亢,答道:“小可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姓林,名冲。因为恶了殿帅府高俅高太尉,被他设下圈套发下开封府,问罪刺配沧州牢城营。听前面酒店里的人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的好汉柴大官人,因此前来相会。不期缘浅,未能相遇。” 那官人听得“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几字,眼前一亮,不待林冲说完,便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小可便是柴进!林武师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就草地上拜了。 林冲连忙还礼。 柴进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到庄里再叙。”他不再骑马,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门口庄客们远远看见,放下吊桥,大开庄门迎接。 林冲进到庄中,四处看了,果然是个好大庄园!庄里道路是香糕砖铺就,极为平整,四下里房屋高大华丽,都是红色屋脊,青绿色琉璃瓦。不知道的多半会以为是当朝权贵府邸。 柴进引着林冲到厅前,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到贱地,真是得偿平生之愿!” 林冲答道:“林冲不过是些微贱名声罢了。柴大官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小可仰慕已久,只是无缘相见。不想今日因为犯罪,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柴进便请落座,林冲再三谦让,坐了客席。董超和薜霸,在旁边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置酒。等不多时,只见两个庄客各拿一个托盘前来,前面那个托了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后面那个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 柴进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村夫没见过世面,不知高下!八十万禁军教头到此,为何如此轻慢?先摆果酒,再去杀羊,快快整治!” 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便十分够了。” 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庄客恍然大悟,飞一般带着托盘回去,又飞一般捧出果酒来。 柴进起身,敬林冲一杯接风酒。林冲谢了柴进,一饮而尽。 柴进道:“教头请后堂坐。”他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引着林冲三人来到后面,还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江湖上的勾当。 林冲虽然本领高强,但一直在禁军做教头,江湖上的勾当,说不上来多少,反倒不如两个公人知道的多。柴进有些心疑,但他也不说破,便转了话题,一个劲儿问些枪棒。 不觉红日西沉,飞鸟归巢,庄客已整治好各色食果海味,摆在桌上,抬到各人面前。 柴进亲自举杯,殷勤劝酒,待酒过三巡,叫道:“今晚要痛饮,先拿道醒酒汤来吃!不然吃不多酒!” 林冲又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一个庄客前来禀报道:“大官人,洪教头来了,要见大官人。” 柴进寻思了一下,道:“再抬一张桌子,叫他一起相会。” 林冲起身,只见那个洪教头来到。他歪戴着一顶头巾,拿着一把蒲扇,挺着胸脯,横冲直撞,来到后堂。 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头,必是大官人的师父,不可怠慢了。”他急急躬身行礼道:“拜见教头,林冲有礼了。” 洪教头全不理睬,也不还礼。 柴进并不起身,只是右手五指并拢,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贵客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就请相见。” 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却道:“不敢,不要拜,快起来。”却不躬身答礼。 柴进看了,心中不由一动。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那教头也不客气,走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不甚喜欢。林冲只得坐到次席,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为何如此厚礼款待这个配军?” 柴进笑道:“这位林武师不比其他的人,乃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一身技业,非同小可!” 洪教头拿起蒲扇扇了几扇,大咧咧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犯人都来倚草附木,都说:‘我是枪棒教头,我是枪棒教头。’他们那点枪棒技击招法,算哪门子教头,不过是来庄上骗些酒食钱米罢了,大官人如何这么认真!”他这话也不能全然算错,往日里的确有许多浮浪之徒前来骗吃骗喝。 林冲听了,心下恼怒,有心辞别,想起那荐书还没着落,只好闷不做声。 柴进便道:“人不可貌相,教头休小看他。” 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看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要是敢和我比一棒,不管胜败,我便当他是个真教头!”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意下如何?” 林冲道:“小可却是不敢。” 洪教头心中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 柴进要看林冲本事,也不阻拦。当下月亮上来了,照的厅堂里四处清清亮亮,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进师父;我若不比,柴进面上不好看,那荐书不好讨。我若是比了,该输该赢?输了,被柴进小看,荐书即便给了,也不会下力气推荐。若是赢了,柴进又会如何?” 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到此时间不多,但从未遇到敌手。林武师休要推辞。小可也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着自己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恭敬不如从命。” 只见洪教头起身往堂后空地走,一边吆喝道:“来,来,来!与你使一棒看!” 众庄客一齐簇拥着林冲到堂后空地上,有人拿几根杆棒来放在地下。 洪教头先脱衣裳,扎起裙子,拿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 柴进道:“林教头,请较量一棒。” 林冲道:“小可输了。” 柴进奇怪道:二位还未较量,林武师怎么就输了?” 林冲道:“小可身上多这具枷,因此就算输了。” 柴进道:“是我一时失了计较。且请两位端公给林武师去了枷,再来比试。” 林冲道:“罢了,我便露两手粗浅枪棒,以酬大官人今日相待之恩。不用开枷,我不下场也能比试。” 众人皆是好奇,拥上前来,都想知道他不下场,却又如何比试。 林冲微微一笑,道:“洪教头这个门户是把火烧天势,棍子高举,左脚在前,是打算棍在我上,抢占生棍,定是要进攻。我把棒横举,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他来进攻,我只往后一退一尺半,他定然落空。他若来追我,右脚必又往前赶一步,我再向往右边生门顺势闪,他脚步就乱,我再进入他的内圈,由下往上棒一挑。他棍子已在外,格挡不及,只能往上跳,我顺势扫他腿,他必然倒地。” 周围庄客有的不明就里,有的似有所思。那洪教头虽然心高气傲,但多少也有些技击底子,他听了脸上阴晴不定,略怔了怔,道:“我便不进攻,你待如何破?” 林冲笑道:“你攻势已成,若不进攻,自家气势先泄三分。而且把火烧天势,胸前空门大开,我便前走一步,直捅你胸前,你棍子来不及挡,只能后退。我再变棍横扫,你上半身不稳,也必然倒地。” 那洪教头犹自不服,道:“我若不后退,棍子仍然下击你头,和你拼个两败俱伤!” 林冲道:“你棍子在圈外,我棍子在圈里,我横棍斜点,距离短,先点中你左手,你左手为先锋手,受伤则无从发力。” 洪教头又说了几个变招,皆被林冲一一破去。洪教头羞惭满面,发一声喊,自投庄外去了。 众人一齐大笑。 柴进大喜,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 酒酣之际,柴进道:“我这庄上庄客本领低微,万一有些山寨前来借粮,只怕济不得什么事。林兄技击高明,枪棒如神,不如在我庄上当个教头,指点一下庄客枪棒如何?”他见林冲本领高强,便称呼都改作林兄。 林冲心道:“哪个不开眼的山寨敢来他这借粮?这厮蓄养私兵,定是要干些不法勾当。他与梁山泊交好,没准也存了落草之志,若再来一批技击高强的庄客,将来剿灭更加棘手。” 想到此节,林冲开口道:“小可罪囚之身,在庄上恐怕连累了大官人。这次前来,其实是想投梁山泊,特来求封荐书。” 柴进心中一愣,颇不悦道:“林兄不必担心,那两个公人杀了扔河里便是,又有谁知道你是配军。再者说,我这庄上起居不比梁山泊那荒山野水强。” “我是戴罪之身,不敢连累了大官人。如今只求大官人成全,写一纸荐书。非是林冲口出不吉之言,他日大官人若是有个马高镫短之时,林冲必有回报。” 林冲连番恳求,柴进留他不得。他命庄客拿来笔墨,一边亲自磨墨,一边思索。 第十一章 林冲天王堂烧香 按梁山泊南山酒馆掌柜旱地忽律朱贵所言,柴进和王伦的确关系匪浅,但远不止朱贵知道的那些。王伦不过一个落第的人,虽然也会技击,但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他能得梁山泊寨主之位,是柴进派了些人助他,将不服他的强盗都打杀了。柴进也是看中王伦没什么大本事,好控制,才让他当个傀儡寨主。 除了王伦外,梁山泊现下的许多小头目也是当初柴进派来的人。柴进怕王伦势大之后不听自己号令,与王伦约定,但凡没有拿自己荐书的人,都不能做大首领,最多只能做小头目。然而江湖交往,讲究个情面,若是有人来柴进这里求荐书,柴进不好不给。因此若是柴进写的荐书没有暗记,王伦那里就会推却了事,这样无损柴进名声,却让王伦背了黑锅。 见林冲执意要荐书,留他不住,柴进便想写一封不带暗记的荐书把林冲打发了。但他仍是不死心,一边写一边劝林冲:“梁山泊首领王伦与我有旧,的确不假。我以前推荐的人,也有被他收留的。但那里却不是个自在之所,非久恋之家。加上王伦是个……” 刚说到此,有个庄客忽然闯进来,说沧州府尹带了许多公人趁夜围了庄门,柴进略吃了一惊,赶紧把写了一半的荐书撕个粉碎,去庄门处看。 这却是洪教头搞的鬼,他颜面大失,羞愧出庄之后,凉风一吹,有些清醒。他到庄上已有些时日,知道按着柴进的秉性,十有九八要留林冲做教头,自己饭碗可就不保。洪教头恰好有个亲戚在沧州府衙当师爷,便不顾夜深,要他去府尹那里首告柴家要窝藏林冲。 那个亲戚却是个晓事的:这官场都讲究和气生财,不是挡了升官发财的路,谁敢把别人往死里得罪;柴进乃大周后裔,自太祖武德皇帝陈桥黄袍加身,宋国历代天子至少明面上都对柴家礼敬有加。府尹巴结柴家还来不及,莫说一个配军窝藏在他家,便是三五十个,只要不出大乱子,也不敢有人前去搜捕。与其告柴家窝藏林冲,不如去告林冲在柴进庄上行凶。那府尹必然前去卖力示好。只需惊动了柴进,他想要窝藏林冲,也怕别人说嘴。 果然不出那师爷所料,府尹不顾夜深,强自从新收的第十三房小妾肚皮爬起,亲自带人前来柴进庄上。那些庄客不明就理,只道府尹带公人围了庄门。 柴进到了庄门,见了府尹。 府尹说了来意,柴进道:“误会误会,林冲他们天晚错过客栈,借宿在我庄里。”随即他唤董超和薛霸二人出来,拜见了府尹。 府尹把董超、薛霸申饬一通,要亲自押送林冲到州衙,只要以防万一。林冲打算落空,有些哭笑不得。事已闹大,那府尹又是好心,柴进也是无法,只得目送府尹押送林冲而去。 到了州衙,府尹暂把林冲关在公事房,自去小妾那接着睡觉。 第二日早上,府尹写了回文,打发董超、薛霸回汴京,叫人把林冲送往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了林冲,暂时关在单身房内听候点视。 却有那牢里的罪人,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要讹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他,便对你好;若是无钱,将你关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如果送他银钱,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以后再打;若是不送,这一百棒非得打七死八不活。日后要是辽寇入侵,便让你去先锋军中送死。” 林冲道:“多谢众兄长指教,如果要送人情钱物,送多少合适?” 众人道:“给管营五两银子,差拨也给五两银子,就足够了。” 林冲道:“倒是公允。” “除了打点上面,下面也需打点。狱中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那头一等凶恶的,拉帮结伙,是为狱霸,便是管营、差拨也要让他们几分。” 林冲正听众人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哪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向前唱个诺,答道:“我便是。” 那差拨不见他把钱拿出来,脸色一变,指着林冲鼻子便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为什么不下拜,却只唱个喏!你这厮在汴京做出罪事,见我还这么气焰嚣张!我看你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死鬼相貌,这辈子别想发达!打不死,拷不杀的罪囚!你这把贼骨头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等会便有你好果子吃!你不肯孝敬我,定叫你人死了,钱还没花完。”直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取了十两银子,陪着笑脸道:“差拨哥哥,这有些薄礼,还请笑纳。” 钱可通鬼神,那差拨如何能例外。他看了看,道:“送我和管营的都在这里?” 林冲道:“这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还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 差拨听了,好似川人变脸一般,看着林冲笑咪咪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眼下暂时受苦,日后必然发迹。按你的名声,这一表人才,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冲笑道:“多劳烦差拨哥哥照顾。我不想发达,这辈子只要饿不死就够了。” 差拨想起刚才骂林冲的言语,干笑几声,随即大包大揽道:“你只管放心,这牢里没有我罩不住的。待会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只说一路有病,未曾痊愈。一旁自然有我与你周旋,只瞒一瞒外人的耳目就好。” 林冲道:“多谢指点。” 差拨拿了银子,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此语果然不差!” 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来见管营,说:“林冲是个好汉,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并没有什么大罪。” 管营收了银子,道,“那看顾他一二也是无妨,吩咐下去,叫别的犯人不要欺负他。”便传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听一个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新到罪人林冲点名。” 林冲听得传唤,来到厅前。 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新来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这是太祖武德皇帝留下的祖制。左右!与我叉起来!” 林冲告道:“小人路上得了风寒,未曾痊愈,请以后再打。” 牌头道:“这人今有病,哭求宽恕。” 管营道:“这人脸色蜡黄,多半是真的有病。要是不小心打死了他,会多不少麻烦。先寄下,等他病好再打。” 差拨道:“天王堂的看守时日已满,可教林冲去轮换。” 管营就厅上写了帖文,让差拨领了。差拨随即带着林冲去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割。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看守天王堂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活,早晚只烧香扫地就行。你看别的囚徒,从早干活到晚,尚不饶他;还有那些不送银钱的的,关在土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冲道:“多谢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再多多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 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来到天王堂里,对着毗沙门天王烧了三柱香,心中祷告道:“天王庇佑我林冲,此后做卧底一番风顺,日后飞黄腾达定然重塑金身。”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宿食,每日烧香扫地,闲时练习枪棒,暗中查探柴进不法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只说汴京城里董超、薛霸二人回去见陆虞侯,还了金子,说要杀林冲,却被“大相国寺能拔得树的和尚”给救了,然后一路护送到沧州。他二人没有下手机会,只得退还金子赔罪。 事已至此,陆虞侯也是无法,金子他没收,仍是给了二人,道:“此事虽然没成,但你二人也是出了力。” 薛霸道:“谢过虞候。日后虞候再有吩咐时,我二人再肝脑涂地相报。唉,都怪那个凶和尚!” 陆谦道:“我依稀听人说过,相国寺有个看菜园子的和尚,在五岳庙旁边住。他本领高强,力能拔树,名叫鲁智深,想必就是那和尚了。这怪不得你们,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去找大相国寺住持和尚的麻烦。” 董超、薛霸放下心中重担,刚转身走了两步,又被陆谦叫住。“你二人和我一起去相国寺,做个见证,省的寺里的和尚抵赖。”董超、薛霸只得答应。 大相国寺深得皇家尊崇,占地达五百余亩,辖六十四个禅、律院,养僧千余人,是汴京最大的寺院。徽宗皇帝继位以来,崇信道教,因此和尚庙里香火不如以前旺盛,但许多高官权贵、宗室皇亲、富商巨豪的家眷仍然信佛。纵是高俅也不愿轻易开罪了相国寺,所以陆谦才要董薛二人同来做个见证。 三人来到大相国寺,时机不巧,恰好是逢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庙会。大相国寺号称皇家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八允许百姓在寺内做买卖。那里人群熙熙攘攘,少说也有万余。沿路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排布到远处,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鼓足了中气吆喝招揽客人,还有的摊子为了招揽人气,时不时扔出几十枚铜钱,就有人守在一边等着捡,人流都堵在那里。 各种卖东西的自不用说,还有演杂技的,说书的,打拳卖膏药的,唱曲的,赌博的。还有一只会倒茶的猴子,它小厮打扮,直立着身体,有模有样的提着一把茶壶,摊主热情招揽客人喝猴子倒的凉茶。更绝妙是还有女子半裸着身体相扑,那矫健身姿,起伏胸臀,便是陆谦这等见多识广,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的也不由多看几眼。 三人费力挤过人群,进得寺里,东西廊下看了看,直奔知客院而去。有和尚撞见,报与知客,一个法号名唤智障的知客僧便来迎接。这智障两个字可不是后世说人智力低下的意思,而是专叫佛学上的所知障、无明惑,是以可用来做和尚的名字。 大相国寺地处汴京闹市,是入世的庙宇。陆谦太尉府的身份一亮,寺里和尚都知道厉害,不敢怠慢。智障立刻引了三人先去见了一个都寺,那个都寺引他们见了一个监寺,监寺引他们见了一个提点,提点引他们见了一个院主,院主引他们见了一个首座,首座这才引他们见了相国寺的住持,名叫智清禅师。天气炎热,相国寺又大,便三个人都是惯走路的,也累的满头大汗。 大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倾,按年收粮;寺外有寺产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庙会时给商人摆摊,按日缴费。住持僧地位也非一般,所交所结都是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 住持僧地位虽高,但这智清禅师佛法高深,没什么架子,很是随和。 听完陆谦来意,智清心里有些犯难:智深原名鲁达,本是名将世家。大相国寺不比一般荒山野寺,剃个光头就能当和尚的,没有些背景万难在此出家。只因大相国寺早年欠人一个天大的情分,那人不求回报,只推荐了这鲁达来,这才收留他在此,法号智深。那人只说这鲁达因战场上杀人太多,戾气太重,甘愿出家,谁知道暗地里因为什么,多半是来这避祸。 大相国寺看在这份情面才让智深做了个菜头,在酸枣门外看菜园子。那菜园子一直被那里二三十来个破落户侵害,鲁智深去了,他是军官出身,技击高深能打,竟把那些破落户降的服服帖帖,将菜园管的井井有条。所产菜蔬不只能供寺内食用,还时不时有些多余的卖些钱,长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不过这陆谦说话绵里藏针,不像个好打发的,智清方丈左思右想,道:“虞侯且莫心急,此事老衲不能独断,待明日召集寺内上下职事僧人商议,一有结果定报知太尉府。” 陆谦不太情愿,恨不得立刻打杀了鲁智深,但这相国寺归鸿胪寺僧录司管,高俅权势再是滔天,也不是正管,而且这等阴私事便是高俅也有所顾忌,只得恨恨退去。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智清禅师莫走露了风声,以免让鲁智深逃了去。 第十二章 鲁智深相国寺受罚 第二日,大相国寺诸多职事僧人齐聚方丈室,有那末等职事,如管待来往客官的知客,管佛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厕的净头;也有中等职事,如管楼阁的阁主,管仓库的藏主,管佛殿的殿主,管化缘的化主,管浴堂的浴主;有高级职事,如掌管常住财务的都寺,监寺,提点,院主;也有不理事务的清贵职事,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大大小小和尚齐聚一堂,分外热闹。 鲁智深初来相国寺是管菜园子的菜头,算末等职事,因为管的好,半年前就升了塔头,但寺内僧人众多,各佛塔都有人管,所以还是管菜园,只是职份有提升。 本来众职事僧议事,鲁智深应该到场,不过这次议的却是他的事,他到场了未免尴尬,所以智清禅师特意没叫他。 方丈室是相国寺一等一的僧房,任是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主持。那里既大又阔,虽然聚了许多人,却也不嫌拥挤。众职事僧齐聚那里,有平日不常见,互相问好的;有平日有怨,见面口角的;有新进职事,借机熟络的;有勋老职事,合纵连横的;还有那小心是非,只管念经的:只把方丈室弄得人声鼎沸。 一个小沙弥拿了僧录清点一番,见除了鲁智深外人已聚齐,禀了坐正中蒲团上的智清方丈。 智清禅师道了一声佛号,众僧一时住了口,各依常例座次分左右两班坐定了蒲团,齐齐看过来。 智清禅师清清嗓子,把昨日太尉府陆谦来意说了一遍。 众僧听了,都不说话,方丈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智清道:“刚才不是挺热闹吗,怎么说起正事来都没动静。太尉府的人来了,我们也静默相对么?” 一个都寺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弟子寻思起来,那鲁智深刚来便不似出家人,更兼每日饮酒吃肉,寺里的清规都被他带乱了,这是戒律院懈怠职守所致,正好一齐整治一番,才好给太尉府一个交代。” 相国寺掌管监察僧规归戒律院,这个都寺和戒律院院主有怨,因此小题大做,借机攻讦。 “善哉,善哉,师叔此言大谬,那鲁智深乱寺里清规,却该正管菜头的火工院负责。他平日里住在菜园子,不在寺里,戒律院本就人手不足,如何能管到那里?”一个阁主说道。这个阁主是戒律院院主的弟子,因戒律院不便直接反驳,只使个眼色,让他出面应对。 “那鲁智深早就升了塔头,已不归火工院正管。”火工院院主轻描淡写,祸水东引道。 “鲁智深虽然升了塔头,可并无佛塔与他,他还在掌理菜园。”正管塔头的天王殿殿主针锋相对道。 “寺里职事、名份混乱,罗汉堂都是一帮吃闲斋的,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 众僧吵成一片,有随声附和的,有摇旗呐喊,有亲自上阵的,有煽风点火的,有挑拨离间的。一开始还能听见言词,待到后来,有那血气方刚的,更是比比划划,口出些市井污言乱语,要不是方丈在,就要动起手来。 出家人原本与世无争,这相国寺和尚却为何如此不堪?原来那时做和尚不用交赋税,因此不少无心向佛之人披上僧衣;而且和尚有了戒牒,四处化缘各处关防也放行无碍,一些江洋豪强看上这般好处便也剃度出家;另外和尚不事生产,自有信徒供奉,一些好逸恶劳之辈趋之若鹜。再者说,世上人多君子少,和尚也是人,所以大多庙里,均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只偶尔有几个真心吃斋念佛的。 智清方丈皱起眉头,高声道:“罢了,今番议事,不为追责,只为善后。” 众僧听了,都不说话,顿时有些冷场:这事却是个不好办的,若是从了陆谦,治罪鲁智深,只恐丢了相国寺的颜面;然而若不如此,那太尉府又岂是好相与的。 静了片刻,有个侍者道:“这鲁智深行径甚野,不如收了戒牒,将他赶出寺去,再周知汴京城内诸多寺庙,不许收留他,以示他和相国寺再无瓜葛。太尉府想去找他的麻烦只管去,无损相国寺颜面。” “寺里颜面如何无损?明明是陆谦行不法事,智深却是仗义的,救了林冲。如今不仅不褒奖,反倒逐他出寺,便是佛祖也要怪罪。”这个却是火工院院主出面维护智深,说完看了一眼天王殿殿主。 “师弟所言正是。”天王殿殿主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戒律院院主帮了一句腔。如果褒奖于鲁智深,自然不会追失职之责,反倒有引领之荣。 “师伯们倒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要是高太尉也如此,就便好了!”那侍者嘲讽道。 “却又惧他!相国寺可是自太祖、太宗时就受皇家供奉!” “哲宗皇帝在世时这么说也是无妨,现在天子可是个崇道抑佛的。高俅是天子潜邸时的从龙之人,惹了他,断了寺里供奉也未可知!”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好汉,这和尚也不外如此。不管佛前用的香、油、灯,还是和尚吃的米、面、粮,以及建筑修缮,经书抄录等等都是要大把银钱。和尚又大多不事生产,多靠信徒助捐,即便相国寺有些佛田,但也没财大气粗到和天子红人、朝中重臣做对的程度。 “不如以寺规加以惩处?打那鲁智深几十棍棒,再罚他面壁思过几载,太尉府那边也好交待。”又有一知客僧提议道,众人想想也觉甚为妥当,纷纷附议。 智清禅师便使人唤来智深,当众打了三十大棍,关到一处空屋,每日只与他粗茶淡饭,叫他在此思过。 那空屋里除了智深之外,还关着另外一个老和尚,须眉皆白,闭目捻着念珠。 智深问老和尚道:“你如何被关在这里?是犯了什么事?” 老和尚睁开眼睛,道:“老衲惠明,不是犯了事被关在这的,是主动来的。” “这里不是面壁思过的地方么?你该不是昏了头,主动来思过吧?” “谈不上思过,但也差不太多。寺里唯一清净地方就在这,我可以潜心念佛。” “洒家出家许久,却还从没有人正经跟洒家讲过佛。到底什么是佛?”智深这倒是实话,他刚一出家,便被大相国寺打发到菜园子,与其说是做和尚,还不如说是当苦力。这倒也不能怪大相国寺的和尚故意不教他佛经,而是他之前的过往经历、出家的来由,实在不像是真心要做和尚,自然不会有和尚来讨没趣。 “你是有慧根的,只有知道什么是佛,才能知道如何成佛。”老和尚一边轻捻念珠,一边道:“佛,是佛陀,但不仅指我佛的祖师——释迦牟尼,也指一切大智大觉者。‘佛’只是对一个觉悟者的通称,就像称一个会杀猪的人为屠夫一样。屠夫不只一位,人人可以做屠夫,处处可以有屠夫。同样的道理,佛不是单指释迦牟尼一个人,人人可以成佛,处处可以有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除人之外,佛还包括万万千千,譬如花草树木,人鬼禽兽。纵然是魔,只要放下屠刀,也可成佛。” “为什么要成佛?” “如果成佛,你将得到整个世界。遍法界虚空界你全得到,诸佛如来教导给我们的就是这个。” “世界那么大,凭什么是洒家的?” “那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见智深迷惑,老和尚又解释道:“好比你本是一国之君,但一生下来便不幸失散,困于贫穷,痛苦不堪,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一块疆土。现在有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的情形,引导你,把你带回国,你就得到了本来就有的一切。” “如何成佛?” “成佛可不容易,老衲也在一直思索。成佛需要顿悟,而顿悟需要潜心的历练,学习经书是历练,屠夫屠宰也是历练。只有历练够了,才有可能到达悟的境界。但我们在这个世间寿命太短,历练什么都不成。因为寿命不够,时间不够用。所以在历练的同时,我们要修行,我们要到极乐世界去,换一个身体,继续历练。极乐世界的历练极为辛苦,所以我们这一世要潜心历练,将来可以早点习惯极乐世界。” “罢了罢了,洒家听不懂。”智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无妨。老衲看你生俱慧根,身有佛性,只是莫丢了这个赤子之心。” 智深摇摇头,去一边练武去了。 过了三两日,菜园子那些个破落户听说此事,“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领头凑钱买了酒肉来寻智深。智深刚演练完拳脚,腹内正空,当下便吃喝起来。邀请那老僧,老僧摇头不语。 吃喝正兴起之际,忽然听到隔壁有男子呜呜咽咽的啼哭,久不见停,智深听了好不耐烦,便让张达去一探究竟。 片刻功夫,张达带回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年纪约莫十一二三,兴许是新剃度,头皮还有些乌青的发茬。 智深道:“你这和尚,为何哭哭啼啼,惹了洒家的酒兴。” 那小沙弥只是哭,智深火起,一掌拍裂地上一块青砖,喝道:“善了个哉!你这贼秃,脑袋可有这青砖硬?” 旁边张达和李虬听这和尚骂人贼秃,想笑又不太敢笑,都在一旁强忍着。倒是那老僧远远的在一边轻笑。 小沙弥战战兢兢道:“我本是良家子,半月前随家人到城里探亲,被寺里的和尚掠来。” “你都这么大了,掠你卖给谁去?”那时常有拐子出没,小童、女人多有被拐的,因此智深如此问。 小沙弥又哭起来,任智深如何言语恐吓,只是不说。鲁智深又不能动真格的把他头打烂,只烦的七窍生烟。 “青草蛇”李虬眼珠一转,见那小沙弥容貌秀美,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笑嘻嘻问道:“莫非掠你来……侍寝?” 那小沙弥哭声顿时大作。 智深还不明就理,张达与剩下几个泼皮却都大笑起来,见那沙弥哭的伤心,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悄声与智深说了,只把智深气的暴跳如雷。 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俗人和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为何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是因色情上有讲究曰:潘、驴、邓、小、闲,说的是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似邓通有钱;第四件,伏低做小,能忍耐,才能讨女子欢心;第五件,要有闲工夫。 世上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食,吃了施主的好斋,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白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挂念钱物,到二更三更才睡,即便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也无情趣。又有那小民,整日辛辛苦苦讨生活,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有没有米。就算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什么兴致。唯有这和尚们一心闲静,有的是功夫理会这等勾当。 苏东坡学士曾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毒则秃,秃则毒。”和尚们还有四句谚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远的不说,大相国寺就曾有一个法号澄晖的和尚,娶了一个艳娼,每次酒醉就情不自禁念叨:“如来快活风流,空前绝后!”有一位无赖少年,想要租这位梵嫂三年,澄晖嫌钱少,没同意。第二天,澄晖所居僧院牌额上被人蒙上了新纸,上面写着“敕赐双飞之寺”。 一个巴掌拍不响,高门望族也有那饥渴妇人,平日有规矩管着,寻常男子都见不得,唯独烧香,恰遇到这和尚,晓得和尚的好处,不然哪有那么多信女肯白白把银钱给寺庙。更有那色胆包天的和尚,昏了头做些抢掠民女的勾当。 不过人生百相,和尚也有不喜水道喜谷道,胎里带来专好男风的。这小沙弥就是半月前被庙里和尚抢掠而来,强剃了头,被逼侍寝。 鲁智深气的无名火起,问道:“是谁掠你?待洒家为你报仇。” 小沙弥抽抽噎噎道:“是武僧的班头,我听别人都叫他智空禅师。” 智深怒道:“这烧猪肉的和尚,不好好修习烹调猪肉,只干伤天害理的事!”这智空向智深请教过武艺,还是烧朱院的院主。烧朱院本名叫烧猪院,只因那里和尚善于烹调猪肉,只是名字不雅,后来化朱为猪改成了烧朱院。 智深拎起一坛酒,一口气干了。随后把坛子往地下一摔,一手提了禅杖,一手提了小沙弥,直奔烧朱院而去。张达等人忙不迭的跟在后面。那老僧叹一口气,闭目不语。 第十三章 鲁智深大闹相国寺 且说这日智深踢开烧朱院的院门,怒喝一声道:“智空色驴,滚出来。” 智空正在院中教习几个和尚烧炙猪肉,见智深提了那个小沙弥,又骂自己色驴,情知事露,忙转身进了大殿,上了大拴,又唤了几个人堵住殿门。 智深抢到殿门下,见关了门,用拳头擂鼓似砸个不停。 智空哪里敢开,只拼命堵门。 智深大怒,见手边有个凉亭,他把两支袖子包在手上,上下左右晃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啦啦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瘫了亭子半边。他随即扛着亭子柱,把那亭子柱当撞木用,猛冲几步,往殿门上撞来。 堵门的和尚见他来的飞快,忙闪入房中躲了。智深连撞数十下,把门栓撞断,扔了撞木,尽力一推殿门,“噗”的一声颠进来,先吃了一跤。却是他酒劲有些发作。鲁智深爬起来,把头摸一摸,见没出血,便直奔佛堂来。 那堂上供的是三世佛,智深奔到佛前,站立不住,只得扶住佛脚,喉咙里咯咯的响,看着地下便吐。智空见智深醉的厉害,欺他立脚不稳,拿了根棒就打过来。 智深知道自己喝的有点多,身子不听使唤,神志却还勉强清醒,故意吐出来解酒。见智空举棒来打,转身拿禅杖格开,紧跟着进了一步,禅杖带着劲风便扫。 智空与智深对了一杖,知他力气大,只怕自己挡不住,便收棒后撤。智深招数已老,变招不及,一禅杖打在佛像上,只把那佛像打的晃了几晃,一些陈年积灰落了下来,飞到智深头上。 智空见有机可趁,便一棒直挑智深咽喉,智深脖子一歪,躲了过去。智空见状,变棒横扫,直击智深太阳穴。智深此时禅杖已经收了回来,竖着格了过去。 这几下智空变招甚快,智深酒醉,身法大打折扣,险些就没躲开,惊出一身冷汗,一半的酒都醒了。眼见智空一棒拦腰抡来,他大吼一声,不躲不闪,不招不架,举起禅杖就往智空头顶砸。这是军阵上搏命的招数,就是要以伤换命:智深被抡中,顶多是个重伤,他这禅杖直有四十九斤,要是砸到智空脑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 智空哪里敢跟他拼命,见状绕着佛像退了一步,智深也不收力,任禅杖落空砸到佛像脚上,借着反弹的劲,腰一拧,禅杖便往智空腰间点去,智空只得再退。 要是平时,智深打智空根本费不了这么多功夫,只是之前就已经吃的七八分醉,来之前又饮了一坛子,身子踉跄,禅杖许多精妙之处都发挥不出来,这几下用了蛮力乱打,攻守之势反倒逆转,一直追着智空打。智空绕了佛像跑,那佛像不知替智空挨了多少下,只打的摇摇欲坠。 智深歪歪斜斜,追不上智空,急的暴跳如雷,他见那佛像要倒,便虚招一晃,把智空往佛像逼近了一步,然后一杖打到了佛像身上。只听一声震天巨响,那佛像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正把智空砸了个脑浆迸裂。 智深见了,大笑几声,踉踉跄跄拉了小沙弥便走。 走不到烧朱院门口,便见三四十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烧朱院来。原来二人这里兵兵乓乓打了半天,那边早有人报了监寺、都寺,叫起一班职事僧人,一起前来。 智深大吼一声,禅杖一扔,推翻佛像面前供桌,只撅了两条桌子腿——却是他怕用禅杖恐伤了无辜——从堂里打出来。众僧见他来得凶,都拖了棒退到院门前,两边围拢,不让他出去。 若是一般僧人,莫说三四十人,便是上百,也拦不住智深。只是这些僧人里有许多是大相国寺看守质库的僧人。质库也就是当铺,大相国寺财富广有,因此放出去吃些利钱,是大相国寺第一等生意。和尚们富的流油,自然怕被各路飞贼、强人惦记,因此看守质库的僧人除修习拳脚枪棒等技击之术外,还演练过军阵之法,寻常军士都不是他们对手。偏偏智深又轻敌,扔了禅杖,只得暗暗叫苦。 来回打了一圈,智深想跳墙而走,但带着小沙弥却是不行,又不忍扔下他,只好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要夺门而出,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打到法堂下,只见智清禅师匆匆而来。 智清禅师喝道:“智深停手!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僧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主持来,俱都散开裹伤。 智深扔了桌腿,叫道:“方丈与洒家做主!”此时他酒已五六分醒了,已知坏了人命,事情不小。 智清禅师道:“智深,你连累死老僧!前番你截了林冲,这次打瘫了亭子,又打坏了佛像。这些身外之物且由它,你打死智空,打伤众僧,罪业非小,老衲能与你做什么主!” 智深一指小沙弥,张了张嘴,突然醒悟,小沙弥逢此惨事,已自不幸,再被这么多人知晓,名声受损,只怕这辈子抬不起头来。 智清禅师见智深不说话,只连声叹气。 智深低声道:“且请师兄无人处说话。” 智清禅师见他言语诚恳,料知其中应有缘由,便与智深并那个小沙弥找了一处无人僧房。那小沙弥是半月前和一个堂兄来汴京寻亲,无意中被智空看见,那智空见他二人容貌俊秀,便起了歹心,掠了二人来。小沙弥的堂兄抵死不从,被智空扼死,埋在废园中。小沙弥却是年幼性弱,禁不住打骂,只得随顺了,被智空夜夜淫乐。 智清禅师听了,半晌无语道:“都是老僧治寺不严之过,虽然智空死有余辜,但此事若是报官,智深师弟你也少不了一个流放沙门岛,而且与寺内清誉有损。也罢,我有个师兄名叫智真禅师,在山西五台山文殊院出家,这里你再也呆不得,便投那里去吧。” 智深道:“洒家一个人自不打紧,此去五台山爬也能爬到,只是这小沙弥还要师兄收留。” 智清道:“老僧自当周全与他,临别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 智清道:“遇金而昏,遇史而流,遇杨而安,遇宋而迁,遇赵而亡。” 鲁智深听了五句,拜了长老九拜,捡起禅杖,发一声喊,跳墙去了。 鲁智深跳过墙来,菜园子不敢回去,只顾顺着街一直走,心道离相国寺越远越好。 没走几条街,路过一处肉铺,冷不防肉铺有个人冲过来揪住智深,怒喝一声:“你这恶和尚,哪里去!” 鲁智深抡起拳头就想打,回头一看,却是林冲的徒弟,名唤曹正。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民间有不少人想要拜他为师。林冲说的好听是有教无类,说的不好听是来者不拒。他倒不是贪图人家的束修,而是要享受那种为人师表的感觉。 这曹正当初便跟林冲学过一段时间武艺。他是汴京人氏,祖辈屠户出身,善于杀猪剥牛,又有一手好厨艺。俗话说,卖席的睡光炕,卖盐的喝淡汤,这曹正屠厨双绝,偏偏骨瘦如柴,他又有些鬼精灵,因此当时人送他外号叫操刀鬼。 智深之前与林冲相处多日,见过曹正一次。后来林冲入狱,智深也曾在林冲家见过曹正给张贞娘送米送肉。这曹正是个爱顽笑的,见这和尚如丢了魂一般,因此过来唬了鲁智深一唬。 鲁智深见是熟人,连忙收了拳,他晓得曹正的人品底细,是个讲义气的,便道:“这肉铺可能躲人?洒家伤了人命!” 曹正见智深神色慌张,又听他如此发问,也不多话,急忙引了智深,避开店伙计,到肉铺后院一处无人的柴房来。 智深把打死智空的事说了,叹道:“洒家当初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便是在渭州惹事,这才到大相国寺出家避祸。想不到今日又是酒后误伤人命,连和尚只怕做不得了。” 曹正安慰道:“这等腌臜人,早死早好,大师超度他,正是他的缘法。大师只管在这里歇,不会有事。”他拿来些吃食被褥,安顿好鲁智深,便关了铺子,给伙计们放了假,亲自去相国寺前打探。 鲁智深浑身是血,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他很想倒下去,可是不敢,因为他知道自己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周围是一片树林,到处是尸体,大多是穿着红袍的宋兵。再远处,残阳如血,照在大地上,却没有一丝温暖。天空中几只兀鹰在盘旋,想要下来吞吃尚未彻底变凉的血肉。一匹马,伤了后蹄,在那里哀鸣。 智深奋力拄着只剩半截的斩马刀,挣扎着站起身来,斜靠着一棵树。这番动静惊动了不远处一个正在打扫战场的夏国兵丁——果然又是一场惨败!奇怪,为什么要说个“又”字呢? 那个夏国兵丁见还有活人,唿哨一声,提枪小步冲杀过来。鲁智深实在躲闪不开,只微微低下头去,装作失神没看见。那夏兵一枪捅穿鲁智深心口,钉到他背后的树上。鲁智深却没有什么痛感,又是奇怪的事情。 智深紧紧抓着枪杆,沿着枪杆走步上前,任由枪杆穿过自己的身体。一缕一缕的鲜血从心口流出,惹红长枪。那个夏国兵丁显然是吓呆了,立在那里不动,被智深走到面前。鲁智深舔舔焦干的嘴唇,断刀斜劈下去。那个夏兵头盔被打掉,露出一张脸来——竟然是智空的脸。 鲁智深大喊一声,醒了过来。星星点点的阳光照在脸上,意识一点点回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曹家肉铺后面的柴房,刚才睡着了,梦中回到了过去的战场。 残存的酒意还是让鲁智深有些昏昏沉沉,他长出了一口气,翻个身,又进入了梦乡——一个可以让他短暂逃离眼前这一切的地方。 且说相国寺这边智清禅师唤了众僧,收敛了智空,报了坊正,只是一口咬定,说智空与智深酒后比试武艺,因佛像不稳,不慎被砸死。坊正不敢怠慢,报了开封府,开封府派了几个公人并仵作前来查探。因智空是有度牒的僧人,僧录司那里也通报了。 虽然佛像是被智深打倒,但智空身上却不曾落得一禅杖,仵作只验做佛像倒塌击中头顶致死,至于佛像因何倒塌却半个字不提。智空是个绝户,已无家人在世,没有苦主首告,众僧得了智清约束,都不敢多言。唯独智空在烧朱院的几个徒弟,说了智深的事。薛霸是愤恨智深的,借机让仵作改了卷宗,说智空是被沉重禅杖击中太阳穴而死,要把这条人命着落在智深身上。 曹正探得消息,回到肉铺,到柴房后面报给鲁智深知道。 鲁智深困在柴房这方寸之地,不敢出去,憋屈异常。 “洒家早晓的那薛霸不是什么好鸟,悔不当初在没在野猪林一杖打杀了他。”鲁智深怒道。 “这里后院只是杀猪用,平日无人,大师可在柴房躲一段时日,避避风头,我再设法走动官府,定要保大师一个周全。” 鲁智深也别无妙法,只得在柴房安顿下来。 曹正自去求了开封府的孔目孙佛儿孙定,又上下钱如流水般使了出去:自包龙图不再坐开封府,开封府上下除了孙定,再没有一个不爱钱的,曹正这招极为灵验。孙佛儿是个正直的,本就高看林冲,连带对鲁智深好感颇多,无需使钱就肯出力。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也暗中使力,使人从中周全。薛霸不过是一个防送公人,能有什么本事,因此没几日,此事便渐渐平息下来。 这一晚,曹正置办一桌酒菜,在柴房里与鲁智深饯行。 第二日,鲁智深辞别了曹正,就此投五台山来,暂且不提。 且说高世德见曹正办事甚是得力,没用自己出手就悄没声息的救了鲁智深一命,不由青烟想看。日后他使了人去沧州,让林冲写了信来,招揽曹正做了职方司的卧底,此是别话。 第十四章 杨志运送花石纲 且说政和四年闰四月那日,林冲在阅武坊巷口买到宝刀,后来持刀误入白虎堂,高太尉本要把宝刀一并解往开封府,却被高世德要去。他不是贪宝刀锋利,是要还给那卖刀之人。 那卖刀之人来历不凡,他姓杨名志,乃山西代郡杨家之后,武侯金刀杨令公杨继业之孙。生下来时额上有一块青色胎记,原本只有黄豆大,随着杨志岁数年长,那胎记也越来越大,后来蔓延成一大块,故人送他绰号叫青面兽。这额上青色胎记颇为惹眼,平日里若不是万不得已,杨志都是用头巾缠额。 杨志年少时曾中过武举,积累军功到西军一个偏远军州的统领使。他精通技击,心思细密,只是不合恶了三班院一个资深主薄。按宋制,三班院掌武官大小使臣铨选,杨志得罪了那里的人,历次考校都是下等,自是不能提拔,颇有怀才不遇之心。 政和四年四月时,杨志被差遣来汴京殿帅府临时公干,被职方司副使高世德见到。这等官位卑微但升迁无望,又有心上进的人相当适合做官府卧底,而且难得的是他还精通练兵之法。高世德有心招揽他,便常与他来往。 高世德如此做,杨志颇有些受宠若惊。待交往深了,发现这高衙内根本不像外面风传那样无恶不作,反倒是个颇为和气的精细人。等到后来,高世德与杨志说了卧底之事,杨志心想与其整日被压制,稀里糊涂的在统领使职位上混上几十年也没什么意思,这职方司的差事可能还有出头之日,只是有家小拖累,所以犹豫不决。 高世德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也不催逼,只是时不时安排些小事要他去做。因为谋划林冲执刀误入白虎堂之事,最好是一个生面孔,高世德便找了把宝刀,让杨志出面卖给林冲。 无巧不成书,高世德找到的宝刀却是杨家祖传之物,和当年杨老令公的金刀同炉打造。因后来误伤义士,杨老令公将之封存,不为世间所知。那刀后来传到杨志手里,不过离奇被偷。丢失祖传之物毕竟不是什么好张扬的事,因此外人也不知晓。 三班院那个主薄是一个好刀成癖之人,被他无意间知道了那宝刀的事,三番五次找杨志讨要。杨志倒是有心送,那宝刀也无从去找,只得实话实说丢了。那主薄哪里肯信,只当是推托之词,因此便阻了杨志升迁,导致他仕途波折。 见高世德找来的那柄宝刀恰是杨家丢失的那柄刀,杨志把其中事由说了一遍。高世德便许他事成之后,把宝刀赏与他。 林冲被押送开封府之后,高世德依着前番立下的赏格,找高太尉讨了宝刀,还与杨志。虽然高世德并未挟恩图报,要杨志去绿林落草,但杨志感恩在心,便答应去做卧底——高世德高明之处可见一斑。 野猪林之事,有鲁智深出力,林冲幸免于难。高世德心有余悸,左思右想了几天,把之前的算计重新谋划了一遍,待有七八分把握时,寻了杨志去一处酒楼吃酒。 那酒楼名叫抱月楼,离汴京城里的风月地带金环巷不远,许多寻花太保,走马王孙都从这里路过,然而酒楼却生意惨淡,没有人来。这抱月楼是职方司开来专门联络用的,不为赚钱,巴不得人越少越好,以防走了风。 二人前后相跟着上了二楼一个雅阁,一桌整齐的筵席已备好。高世德推开窗户,窗外正值华灯初上,一缕香风飘送,远处金环巷的丝竹之声隐约可闻。 吃了几杯,高世德道:“去土匪山头卧底,风险颇大,前些日子遣林冲去落草,便险些葬送一他的性命。这两日我左思右想,想出两个路子。” 杨志道:“不知尊上说的是哪两个路子?” “一个路子曰文卧,另一个路子曰武卧。” “文卧如何卧?武卧又当如何?” “卧底之事最困难之一是平时不露底细,突然发作,好收全功,也能保证卧底的安全。文卧就是落草缘由等都事先安排好,一环扣一环,做假戏给别人看,直到上山做个首领,取得权柄。武卧就是由卧底之人,见机行事,虽然最终也是要上山取得权柄,但只需流落江湖,顺势应变,不再事先安排,以免露了破绽,坏了行藏。” 杨志还在思量,高世德又道:“职方司之前的卧底,都是行文卧之事,想来有不少纰漏,若是被有心人看出来,危险不小。我才想到了武卧之法,却还没有试过。” 杨志道:“既如此,不若让小可先行试过,近日便去江湖闯荡一番”。 高世德道:“不用操之过急,以免露了行迹。我先与你在殿帅府谋个官缺,你把家眷接来,安顿好再说。”这却是要家眷当人质,以免卧底像那宋江一般,一直推脱,不容易控制;林冲家眷本在汴京,不用再折腾;杨志家眷都在外地,所以高世德才要如此。 杨志也想到此节,便痛快答应,以明心志。 过了几天,觑的合适时机,高世德求了高俅,提拔杨志做了殿帅府制使。杨志写了信派人去取家眷。家眷还未来到,殿帅府有急务,派给杨志一个新差遣,便是运送花石纲。 花石纲之事,祸乱天下,后世说起宋国国力衰弱,花石纲多为首要之因。 此事还需从头说起,自从龙虎山张天师献计,徽宗皇帝日益偏好道教,自命为教主道君皇帝。眼见龙虎山飞黄腾达,可急坏了茅山宗第二十五代宗师刘混康。刘混康是个善于钻营的,他向天子进献了一套由道家房中术中改编而来的“广嗣之法”。 说起宋国皇家,可称得上皇帝多病,子嗣艰难:太祖、太宗还算健壮,从真宗开始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真宗活了五十四岁,终其一生,有六个儿子,其中一个夭折,另有三个未长大成人便离开人世,其中还有一个是太子。 仁宗活了五十三岁,而且无子,只得立濮王之子为嗣,也就是后来的英宗。 英宗活了三十五岁,好在有四个儿子,虽然早亡了一个,多少让皇室松了一口气。 英宗过世,神宗即位,活了三十七岁,他倒是能生,皇子多达十四人,但不幸夭折的有八人,前五个皇子竟无一人成年。 神宗过世,哲宗即位,活了二十四岁,又是无子。 等到端王赵佶弟承兄位,为徽宗皇帝。 民间早有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气所致,因皇位没能传给自家儿子,而是被兄弟太宗夺去。谣言的源头许多人都猜测是宗室中康惠王一脉——也就是太祖的儿子,八贤王赵德芳的后代——所传,在民间相信的人很多。 刘混康进献的这套“广嗣之法”可谓一箭双雕,既照顾到皇帝对女色的喜好,又能光大子嗣,正投徽宗的趣味。 广嗣之法中的一个方法涉及到汴京风水格局,刘混康上书徽宗皇帝,说汴京西南地势高,东北地势低,不太平整,想要多子多寿,需要在汴京东北模仿神仙之地叠石筑山。徽宗皇帝圣心大悦,下旨征集天下奇花异木,嶙峋美石,运往汴京,修建万岁山。 那时江南多产奇花异石,从江南运送花石到汴京的船只,每十船编为一纲,是为花石纲。那些船只沿运河北上,入汴水进京,把太湖、灵璧、慈溪、武康的奇石,两浙的花竹、杂木、海错,福建的异花、荔枝、龙眼、橄榄,江南的诸果,两广的异花奇果,海南的椰实,湖湘的木竹、文竹源源不断运送到京师。舳舻相接,络绎不绝,持续十数年,尤以政和年间为甚。 这一路却不太平,屡屡有水寇抢劫,天子三番五次下旨申斥。高俅便差遣了殿帅府诸制使,各领一队兵丁,专管去苏州押运花石纲回汴京。杨志是新升的制使,自然得了这个差遣。他不敢怠慢,不待家眷来到汴京,便带了兵丁船工,押了十条纲船南下直奔苏州而去。 从汴京到苏州,船队需先由汴河南行六百里,再顺淮水而下,然后经运河到达扬州,再顺长江而下,到达苏州。杨志一行因是空船,除了兵丁船夫私自夹带的货物,别无油水,并没有大股水寇来劫,因此颇为顺风顺水,一路上只远远的见到几个水寇的探子。 这一日,船行到苏州城外七十余里,杨志早上刚起,正拿了青盐用前一日浸泡的杨柳枝就着江水洁齿,忽然听到江边矮崖一声喊,紧接着“噗通”一声响,却是有人投江。杨志赶紧招呼水手去救,幸好众水手水性娴熟,七手八脚救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书生。 那书生头戴一顶唐巾,身穿一袭紫色道袍,腰间是黄色丝绦。 这是当时最入时的读书人打扮,只因徽宗皇帝信慕神仙,屡次重用道士,读书人大多去了儒衫,变成半个道士装束。不过能穿道士装的都不是穷书生,因为出入茶坊酒肆要多耗费金银。 这人看上去颇为俊秀,好端端的不知为何投江。好在落水时间不长,船上的随行医师甚得力,没一盏茶功夫,那书生哇哇的吐了几口水,醒转过来。 杨志见这人不惜性命,心中泛起一阵怒气,大声喝道:“你这厮,年纪轻轻,为何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父母家人会如何难过,你就没想过吗!” 那人看杨志一身军官打扮,扶着船壁爬起来,骂道:“你们这群狗官差,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何还要救我?” “我和你无冤无仇,又是初来乍到,都不认得你,如何害你?” “你们这船一看就是押送花石纲的,和应奉局蛇鼠一窝,岂能瞒得过我。” “应奉局?可是搜集花石的苏州应奉局?” “除了那个应奉局还有哪个?” “应奉局如何害你?” “狗官差,你们心里明明清楚,为何问我。” 任凭杨志怎么问,那人只是“狗官差”翻来覆去的骂。他颇有几分斯文,除了狗官差别的脏话骂不出来,但别的什么也没说,叫杨志很是无奈。 杨志见多识广,知道寻死之人一旦被救下,死志消散,往往不会再寻死,就命船工送了些干粮与他,泊到岸边,让其自去了。 又行了几十里,船队的大掌舵过来拜见杨志:“杨制使,给苏州应奉局的银子已备好,一共一百两。拜会的公文也写好了,只是还需制使用印。” 杨志奇怪道:“银子?给他们什么银子?” 大掌舵知道杨志是新押送花石纲的,解释道:“我们这十条纲船运送花石纲都是听应奉局的差遣,他们让运什么就是什么。这花石纲都是花石,和别的货物不一样,没办法分开来装运。” “这也不干送他们银子的事啊?”杨志听大掌舵说的聒噪,出言打断道。 “若是不给银子,他们便故意差遣我等去运些巨树、大石,不仅难运不说,还十分危险。若是在城中的还好办,有的花石在深山险壑,更无道路。如果运不出来,便告我等一个办事不利,有的是苦头吃。” 杨志道:“这应奉局真是无法无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吗?” 大掌舵陪笑道:“可不是,提点应奉局是蔡太师的心腹,名叫朱勔。苏州本地人都恨他,给他起外号叫“猪面”。应奉局的差人在这里最是嚣张跋扈,别人都说应奉局是东南小朝廷。” 杨志怒道:“洒家才不去奉承那应奉局,看那猪面又能如何。” 大掌舵道:“杨制使,莫怪小的多嘴。上次我有个同乡,得罪了应封局的一个主薄,被指派去运一个八丈高的太湖巨石。那巨石瘦、皱、漏、透,有很多嵌空的洞孔,看起来好看,但搬运时极易损坏。后来有个高人指点,用胶泥将洞孔填实,外面用麻筋夹泥包裹,等待晒干坚实,再开船启运。此事做起来相当费事,虽然最终平安运到了京师,但耽误了三个月的功夫,连审都没审,一船人直接被发配到了沙门岛。” 杨志转了个心眼,道:“你们不用怕,别看我官不大,背后也是有贵人的,翻雨覆雨,手眼通天!这钱省下来与你们吃酒。” 大掌舵见杨志样子,不敢再劝,叹了口气回到头船上。自家性命要紧,他与水手商量了,最终还是打算瞒着杨志,悄悄去送银子给应奉局的差人不提。 第十五章 杨志怒打茅山道 一行纲船又行了几十里,到一处市镇。见日头已斜,杨志便吩咐停船打火做饭。杨志是是河东军出身,一路上走水路虽然不晕船,但多少有些不舒服。此地离苏州已近,不必着急赶路,杨志换了便装,带了几个亲兵上岸到镇子里闲逛。 踏上岸边的土地,杨志还是觉得脚底下在摇晃,却是身体已经有些习惯坐船了。 江南富裕,物产丰富,人烟稠密,那镇子也比北方的大上不少。杨志行到镇中,见路两边或立或坐或卧,有百十个大人领了小孩,小孩脖子里都插着草标。 草是自然生长之物,表示贱的意思,插在物品上,意味着这个东西对主人来说不值钱了,所以插上草标卖掉。草标由来已久,早在三国时便有插标卖首的说法。饥寒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女的杨志没少见过,却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卖的。 杨志随手找一个过路的老者,唱个肥诺。那老者见杨志相貌不凡,不敢怠慢,急忙回礼。 “这位老丈,可是镇子遭了灾,为何这么多人卖小孩?”杨志问道。 “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没遭天灾,遭的却是人祸,是朱灾。” “猪灾?”杨志疑惑道:“猪容易生瘟疫,比起羊肉来,确实更能致死。只是不会成灾吧?难带是有大群野猪作乱?” “呃,贵人有所不知,此朱不是肥猪的猪,说的是提点应奉局的朱勔。” “朱勔成灾?那朱勔可是裹挟流民造反?” “他做朝廷的官,月入只怕万贯,而且天子又刚刚提拔他做了防御使,风头正旺。反倒是我们这些小民活不下去了,说不定要……”那老者见杨志是生面孔,硬生生把“造反”两个字吞了下去。 “那又如何成灾?” “上梁不正下梁歪,应奉局的那些差官,听说谁家有块石块或者花木比较精巧别致,就用黄封条一贴,就算是进贡天子的。如果有半点损坏,就要被派个“大不敬”的罪名,轻的罚银,重的抓进监牢。我们这镇上有种特产的山茶花,又叫玉茗花,家家十有八九都有栽种,前些时日,来了一个差官,带兵丁把镇中山茶花都贴上了封条。但凡叶落花谢,都说有损,乘机敲诈勒索。被征花石的人家,往往被闹得倾家荡产,这才不得卖儿卖女,到处逃难。” 杨志听罢,无心再逛,回到船上,胡乱用了些茶饭,闷闷不乐上了床。 那个书生的境遇还有在镇子里的见闻,让杨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心中担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南这里民怨沸腾眼见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要是有心人从中作梗,造成大规模民变,从何处调兵平乱?江南本地的的禁军、厢军武备废弛已久,派不上用场。西军那边在攻西夏,河北军和河东军要提防北辽,京师禁军坐镇中枢,不能动用。靠化匪为兵么?这个事对别人或许稀奇,但对自己一点也不新鲜。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旧日都是绿林出身,十数年前受了招安,都是精锐勇猛的人。自己为何最终答应高世德,不也是想凭此搏一个节度使么?然而化匪为兵是个水磨功夫,少说也得一二年才能见效,太平时节对付深山老林中的强盗还可以,眼前江南这个局面,却是蜗行牛步,缓不济急。看来还是得设法让朝廷先罢了花石纲的事!据高世德所说,职方司的正使不是个手眼通天的贵人么,或许他可以劝说官家!”杨志这么想着,好像有了一点希望,长长出了一口气,睡过去。 杨志想出来的对策放在别的事上,或许还有一点儿成功的可能,放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第二日起来继续行船,日不过午,船队停到了苏州城北的一处码头,名叫平江码头。杨志带了大掌舵等人下船前往应奉局行走。 应奉局的差官见杨志等人除了公文,两手都是空空,心下登时恼怒,便让一个叫朱鸣的主薄带了十几个健卒与杨志等人去城中一处人家运树。 那朱鸣一身锦衣,腰间缠着一个银腰带,胳膊上缠着一块黄帛,却是朱勔的一个家奴。自朱勔提点应奉局后,家奴们跟着鸡犬升天,这朱鸣摇身一变,做了应奉局的主薄。 杨志见了朱鸣,仅凭朱鸣的姓氏就已猜出了他与朱勔的关系。杨志按耐住心中憎恶,先行施了一礼。 那朱鸣却一臂不动交揖还礼,大刺刺道:“我这胳膊几日前被防御使大人拍过,行礼不便,杨制使勿怪。” 杨志如何不怪,脸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暗骂连连。 一行人出了应奉局,没多久就到了那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一处祖传的园子,园中有一株古罗汉松,据说是晋时种植,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但仍然是枝叶繁茂。这树隋时大业年间被雷劈过,因此生的枝桠横出,树形奇特,非同一般。 园子主人是个六十余岁的花甲老者,见朱鸣来到,惶恐不安的拜道:“不知大官人驾到,小老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朱鸣瞟了一眼大树,劈胸抓住那老者:“这御前贡物怎么落了这么些叶子?你还有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这是大不敬的罪!左右,与我抓回去!” “大官人饶命,这树偶有落叶,实乃自己凋零,非小老儿故意损毁。” “就算不是你故意,这树终究是你保管有失,你认罚还是认打?” “认罚如何?认打又如何?”却是杨志看不过去,插嘴道。 “认罚便纹银二十两,认打便六十杀威棒。” 别说那老者,便是年轻力壮之人挨上六十杀威棒,也得一命呜呼。那老者忙道:“小老儿吃不得打,认罚!”,使人呈了二十两银子上来。 那老者又道:“不知大官人何日运走此树?” 朱鸣道:“也是你造化,这树今日便运走,运费不多,二十两。” 那老者苦脸道:“怎么还需运费?” “天子下旨征集天下花石,是要你们自己送去。现在是我们代劳,才要你出运费。你不出运费也好,限期三十日,自己运到汴京去。” 那老者忍痛又呈了二十两银子。 朱鸣把银子收了,从怀中却掏出一文钱给那老者:“这钱是买你树的钱,好生收好,莫说是我等没花钱强拿了去。”老者只得收了。 朱鸣一声令下,那十几个健卒便动手崛起树来,杨志带来的人也帮忙,半个时辰功夫就崛倒。往外运的时候,却犯了难:那园子是城南一处小巷最里间,隔了临近四个宅院才到河边,那罗汉松树干虽只有一人合抱粗,但甚高,足有五六丈,枝桠也长,若不锯掉,小巷断无可能出去。 朱鸣看了看,道:“来人,从这到街上,挡路的屋子院墙全拆了。” 旁边有附近人看热闹,听了这话,有几个人过来拜倒,哭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等全家就这一处宅院,拆了没地方住,还请大官人高抬贵手。” 杨志忍不住开口道:“如此大费周章,这树移到汴京,也未见得存活,不如再寻一株。” “这树汴京催的甚急,哪里有闲功夫再寻一株?耽误了期限,可是你一个小小殿帅府制使担待的起的?左右,给我速速拆墙!”朱鸣鼻孔朝天,看也不看杨志。 那些健卒便四下动手,顿时弄得鸡飞狗跳,哭声一片。 杨志气的满面通红,见那几处宅院不是一时能拆完的,便跺一跺脚走了,留下大掌舵等人等待装船。 杨志只道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寻了一处客店住下,闲逛了两日。第三日,大掌舵来报,那罗汉松已经装船完毕,可以启运。杨志便又到了城南,远远的就见那罗汉松立着占了一整条船。 杨志心中疑惑不已,待到岸边,便问道“大掌舵,你是久行船的,怎如此不晓事?这树立着装,重心不稳,江河上稍有风浪,便难免船覆人亡,如何使得?为何不放倒了装?” 大掌舵道:“应奉局来了个随船押运的茅山道人,叫朱希能,说要立着装,不然一路上时日太久,恐泄了草木精华,没了神仙之气,运到汴京无法用。他一路上还要施法。” “那道人在哪?” “就在船上,制使请随我来。” “这朱希能又是什么人?是了,姓朱,想来和朱勔有关。刘混康是茅山二十五代宗师,占个“混”字辈,第二十六代是“净”字辈,然后才是“希”字辈,这道士应是茅山二十七代弟子,刘混康的徒孙辈。”杨志边上船边想。 上的船来,船上正立着一矮胖道人,箍着道髻,穿着玄紫色八卦道袍,腰间一条金腰带,但却腆着肚子,让人担心那腰带随时会断。他身上道袍虽新,却带着星星点点的油渍。凭了这身油渍,不看衣衫样式的话,说是屠户,十人有七八个肯信。 杨志作个揖:“道长,这罗汉松立着装不稳,太危险,只怕中途沉了,可否横着装?” 朱希能看了杨志一眼:“你是什么人?” 大掌舵在一旁陪着笑道:“这是殿帅府的杨制使,我们这十艘运花石的纲船都归他押送。” 朱希能道:“噢,原来是杨制使!不妨事,贫道修道已大成,莫说这一艘船,再来百十艘,也能保的平安。”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良辰已到,贫道还要入定施法,尔等且退下。” 事已至此,杨志也是无奈,只得嘱咐了大掌舵,小心运载。那大掌舵知道厉害,不敢怠慢,调集了船队最好的纤夫和水手,亲自掌舵,驶着那艘纲船往城北缓缓驶去。 苏州城内水流甚缓,因此船行的还算平稳。行不得二三里,有一眼石桥挡住了去路,那桥是有名的,唤做吴门桥,是元丰年间所建。吴门桥的桥洞约莫四丈高,然而船上的罗汉松因是立着装,足有六丈高,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大掌舵和几个水手合计了半天,齐来找杨志道:“制使,这树还是得横着装,别无它法过桥。” 杨志道:“无妨,我去找朱希能,看他有没什么道法让我们过去!” 待快步进到舱里,杨志找到正在入定的朱希能,把难处说了,略带讥讽的说道:“若是不把树横过来,就只能借助道长的道术过桥了。” 那道人睁眼看了看窗外,道:“不急,办法有的是,且待贫道算上一卦。”说罢他掏出六枚五铢钱,往船底一扔,正好是三个字朝上,三个字朝下。朱希能掐掐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又从怀里掏出几本卦书,蘸着唾沫翻了半天,抬起头来道:“拆桥。” 杨志闻言险些肺没有气炸,这厮装神弄鬼半天,就这么个结果。他一把扯住朱希能的道髻,把他扯到甲板上,指着桥道:“你睁狗眼看看,这上下游数里地都没有别的桥可过河,你说拆就拆,让百姓怎么过河?修建这桥不知耗费多少民力物力,你竟然敢拆,老子先把你拆了!” 杨志一边说,一边打。 朱希能吃了痛,才晓的厉害,急忙喊道:“打的好!打的好!” 杨志打了几拳,便住了手,劈手抓住朱希能腰间的金腰带,拎起来放到水里浸了一浸,骂道:“这一路从苏州城南到城北,桥梁不下数十,大多都是矮桥,不止这一座。你这牛鼻子老道说的倒轻松,却让这城中百姓如何过活?”说完,他把朱希能丢到水里,又淬了一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朱希能不敢多言,好在离岸甚近,他又会水,扑腾几下,湿淋淋爬上岸走了。两边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齐齐喝彩。 杨志对大掌舵说:“靠岸把树卸下来,横着装。若是朝廷怪罪下来,你等只推杨某头上,我自有担当。” 自此一路再无波折,顺风顺水到了城北船队停泊的码头。到码头时,已是黄昏,码头上停了不少纲船,有许多心思灵活的小贩撑了小船贩些吃食、杂货。偶尔还有几条花船穿行其中,传来一阵阵船上妓女的娇笑。 码头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有几个小童钻来钻去玩耍。那几个小童见了船上的罗汉松,齐声唱道:“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杨志听了,心里五味陈杂。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船舱还是有些闷热。杨志躺在床上,闭目假寐。等得天黑透了,码头寂静下来,便换上一身黑衣,怀中揣了把匕首,腰间带了飞爪,悄悄奔城东的同乐园而去。 第十六章 杨志二进同乐园 苏州城东的同乐园原是一胡姓粮商的园子,后来送给了朱勔。 苏州是个水城,土地十分金贵,许多人家的房子都是建在水上。这朱勔却大肆填河拆屋,毁了数十亩上好圩田,硬生生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建成一个硕大的园子。 为了修建这个园子,许多原本要运往汴京的花石,都被征调到这里——原本天子想要享乐的物事都被这朱勔受用了。 那时同乐园还没彻底建好,因缺乏上好湖石而停工,因此景色略有些缺憾,然而仅凭这带些缺憾的景色,同乐园已经算得上江南第一了。 也是因了同乐园还没彻底建好的缘故,平日里朱勔都在百花楼——苏州最有名的青楼——安歇。不过两日前,一个刺客摸到百花楼,射了一箭,若不是一个命不好的家奴遮住,朱勔当时就见了阎王。他不敢再住百花楼里,又嫌应奉局衙门不够奢华,便搬来此地。 杨志绕着园子转了半圈,看左右无人,又听墙里没有人走动声,便用飞爪勾了墙头,爬上墙去,慢慢探出头往园子里看。园子里有几队兵丁提了灯笼巡逻,杨志觑了巡逻间隔,翻入园中。 园中迎面有一颗高大槐树,树枝稀疏,露出天空中新月,照的两边走廊的粉墙清如水洗。空中略有西风,被风微拂着面,精神为之一爽。 此时夜色已深,园中只有两处灯火射出,十分夺目。杨志屏息静气听了听,找了隐约有人声的一处灯火,悄悄潜行而去。 那灯火处是一小院,边上围了一圈矮墙。矮墙有半人高,由碎砖条石堆砌而成。杨志站到墙边,扶着墙头伸着脖子往院中看,但见东西厢房点着灯,竖耳侧听,东厢房没有声音,而西厢房传来的是赌钱声。杨志双脚点地,“噌”的一声蹿上矮墙,双腿一飘,跳到院中。 他高抬腿轻落足,凑到西厢房后窗户跟前,用舌尖舔破窗户纸,来个木匠单吊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屋里看。只见屋中有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公人,围了两张桌子,或站或坐,正在那赌钱。地上有几个酒坛,一张小杌子上摆着些鸡爪、猪耳、鹅掌、鸭颈之类的熟肉。 一个头目打扮的公人正好输了,没好气的跟赢家说:“老朱,你去东厢房看看那厮醒了没。要是醒了就问他愿不愿意松口,要是不愿意,再给他松松筋骨。”那老朱输了一晚上,刚赢了两把,赌性正浓,不情不愿的起身从墙上拿了根鞭子,拿起块熟肉,一边嚼一边嘟嘟囔囔往东厢房去了。 杨志心中好奇,轻手轻脚转到东厢房后,凑到窗户前往里看,只见房柱上绑了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汉子。那汉子剑眉朗目,颇有几分英气,只是身上几处血污和鞭痕,显然已吃了不少苦头。 老朱进屋,拿了一柄鞭子蘸了水抽打。那汉子颇有几分硬气,任凭怎么打,只一声也不出。 老朱抽了十几鞭,微微有些气喘,停了手道:“庞万春,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就招认是裴通判指使你来的。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省得我费这番力气。” 庞万春吐了一口血唾沫在地上,骂道:“爷爷失了手,落在你们这群猪狗差人手里,杀剐皆由你。想要我攀诬好人,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实话对你说了吧,朱防御使不是非用你不可,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也一样能把罪名安在裴通判头上,只不过恰好赶上了你,算是你的造化。你若答应便罢了,若不答应,待会就绑上石头沉湖!” 庞万春慢慢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低,听不清楚。老朱上前,却不妨被一口血唾沫啐在丑脸上。那老朱大怒,抡圆了胳膊劈头盖脸打了几十鞭,把庞万春打的昏死过去,便骂骂咧咧又回西厢房赌钱去了,只剩下那庞万春一个人吊在屋里,昏迷不醒。 杨志等了片刻,见那几个人赌性正浓,便绕到前面,蹑手蹑脚进屋解下那人,背着他顺着来路往出走。园子里草木山石甚多,有的是藏身的地方。杨志躲开巡逻的兵丁,有惊无险的来到进园的地方。他解下腰带,把那人绑在身上,抓住飞爪,慢慢翻墙。待跃下园墙时,杨志听的园内人声大作,还有狗吠声,他扭头回看,却有几十个人举了火把,拿着明晃晃的军器,往自己这边奔来。 杨志不敢耽搁,连忙滑下飞爪,来到地面,撒腿就逃。 那城里道路曲折,杨志不熟路径,走到几处死路,只得折回来,眼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杨志心里大急,一边跑,一边祈祷满天神佛保佑。 就在这时,听到庞万春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杨志问道:“庞老兄,你认识路么?若是被他们追上,我也顾不得你了。” 庞万春用力抬起头看了看,低声道:“前头右转直走。”杨志依言走了,过了一会,那人又道:“前头不要过桥,顺着河边走。”如此再三,身后追兵越来越远。直到声音都听不见了,杨志才放慢脚步,对那人说道:“好险,你要是再晚会醒来,被他们追上,我也顾不得你了。” 庞万春道:“你认得我?是教中的朋友么?我下来自己走吧。” 杨志把那人往身上巅了一巅:“罢了,你肯定走不快,再被他们追上。我今晚这身汗就白出了。” 毕竟背着一个人,饶是杨志身强体健,这小半个时辰跑下来,也是浑身是汗,气喘嘘嘘。 庞万春道:“前面有个巷子,拐进去,沿着巷子一直走到尽头,我有个藏身的地方在那里。” 那巷子曲曲折折,最后来到尽头一个宅院门口。 “先连拍两下门环,停一下,再连拍三下。”庞万春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千万不要拍错了。” 此时已有天已三更,正是万物俱静之时,杨志不敢用力,依言轻拍几下。顷刻间,就听隔门有细微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位披着居士衣衫的女子掌了灯,前来应门。 那女子见到杨志身上的庞万春,略吃了一惊。她拿灯往远处照了照,也不说话,关门让杨志进来,引着他穿堂入厅,进了一处地道,又走了几十步,来到一间密室。那女子在墙上扳了扳,四面墙上燃起了数十个火把,照的密室通明。 那女子寻了一个胡塌,先扶过那汉子坐下,又找了一个椅子,请杨志坐下。那汉子强自立起身来,冲杨志拜倒:“在下姓庞,本名万春,这是舍妹,名春霞,不敢问救命恩人高姓大名?” 杨志忙扶起那人道:“小可姓木,名心,蒙江湖诸位朋友看得起,人送外号青脸虎。”他不知此二人底细,便多了个心眼,没报真名,只把“杨”字中的“木”拿出来,“志”字中的“心”拿出来,编个假名。 庞万春道:“此次失陷同乐园,多亏木兄相救。大恩不敢言谢,日后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不敢当,不知庞兄为何失陷在同乐园?” “我家本住苏州城外,家里祖坟有几十棵漆树,被这帮应奉局的强匪给掘坟挖了去,说是给皇帝造万岁山。我气不过,偷偷跟着,他们哪里是运去了汴京,却是将我家的漆树运进了那个同乐园来!我两日前踩了点,去百花楼行刺朱勔,不料失手被擒,被他们关到同乐园里。”庞万春把自己来历说的很清楚,如何被擒却只轻描淡写,显见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杨志道:“巧了不是。实不敢瞒,我也是打算去同乐园刺杀朱勔,不曾想巧遇庞兄。” 庞万春脸上一红,道:“木兄可成功了?” “我刚进园不久,尚未找到朱勔在何处起居就遇到了庞兄。我寻思救人要紧,就放那朱勔多活几日。” “庞某贱名一条,耽误恩公的大事了。” “今天已晚,恩公便在舍下安歇如何?”庞春霞问道。 “现在几更天了?” “刚过三更。” “还不算晚,我再去同乐园一趟,看有无机会下手——朱勔在园中何处你可知?” “万万不可,现在已经打草惊蛇,恩公再去,只怕……”庞万春道。 杨志微微一笑:“不妨事,这就叫回马枪,杀他个措手不及。” “恩公高见。园子东门附近有个高楼,叫熙春阁,我今日白天在那被朱勔审问过。”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保重。日后有缘再会。”杨志站起身拱手道。 “恩公且慢,我有伤在身,不能前去。舍妹也练过刀弓,让她陪同恩公一同去,能有个照应。” “我还是一个人去吧,行刺不是人多的勾当。多一个人,多一份凶险。”杨志推迟到。 “恩公还记得回同乐园的路么?若是无人指路,天亮时也未必找得到。就让舍妹带路吧。” 杨志沉吟了一下:“这……,光顾着逃命,慌里慌张,的确记不得路了。也罢,到了园子,你只远远看着,若我失手,射死我然后自行逃脱,以免被小人污辱。” 庞春霞道:“恩公莫非嫌弃我是女子?我若是独活,以后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闯荡。” 庞万春劝道:“恩公不用担心,舍妹技击之艺比我只高不低,上次行刺只是因为是妓院,舍妹不便出入。若是我二人同去,那朱勔定然难以逃脱。” “此事若不依我,万难从命。”杨志道。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庞春霞道:“便依恩公之命。” 庞春霞收拾起来甚是利索,半盏茶功夫便换了身夜行衣,用青布包了头,背了张短弓。杨志趁此功夫略略进了些食水。 准备已毕,二人便出门直奔同乐园而去。 杨志来的时候背了一个健壮男子,再去是空身,可就轻松了很多。他行的快,庞春霞也行的快,他行的慢了,庞春霞也压下步子。若是在后头相跟,如此还不难,难的是庞春霞在前头带路,竟也分毫不差,不由杨志不佩服。 一路无事,偶有几个更夫,都被二人轻松避过。行不多久,便到了园子东门。这回马枪果然有效,任朱勔奸猾似鬼,也没想到还有人来,那里军士闹了半夜,都睡下了。 二人摸到熙春阁侧墙窗外,听到有个声音在大声咆哮:“你们都是吃猪食长大的?那么一个大活人,说没了就没了?” 有一人小声道:“许是被同伙救走了。”杨志听得明白,正是那老朱。 “废话,不是同伙救走了,难道还是我救走的?你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废物,都是废物。” 老朱不敢再吭声,静了片刻,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朱兄且消消气,多加小心防范就是了。” “九衙内,你不晓得,这帮酒囊饭袋,护不得我周全。那天若不是你的护卫推了人遮住我,我就被那庞万春射死了!” “你是担心这个,无妨,我带了两个技击高手来,留一个在你身边听用。你要是还不放心,待明日挨家挨户搜了便是。我听说苏州府良家大有情趣,正好可以借机见证几个。” “让九衙内见笑了。没想到九衙内还好这个,却是小弟招待不周。” “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吃些野菜换换口味,也别有趣味。” “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滚,老子还有机密事要和九衙内商量,看见你等就心烦,。” 杨志和庞春霞两人听了,赶紧缩了身形。 刚刚藏好,便见几个人走出阁来:“老朱,多亏了你,不然今晚至少要吃上几十大板。” “我和朱防御使是本家,虽然出了五服,但也是一个村的;那年他差点饿死,还是我娘给了他半碗饭。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真格打,也就骂一顿,少不了几块肉。”那老朱得意道。 “想不到老朱你平日看起来不起眼,还和防御使有这渊源,以后还请多多照佛我们几个一二。” …… 几个人一边簇拥着老朱,一边说着奉承话去了。 第十七章 杨志火速归汴京 待几人走远,杨志和庞春霞两人回到侧墙根。杨志挥手示意庞春霞留意四周,自己捅开窗户纸往里看。 屋里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方面大耳,肥胖如猪,穿着打扮甚是奇怪:宽大的上衣,肩膀上面绣着一个黄色掌印,左臂还缠着一块黄绸子。杨志有些吃惊,黄色,是皇家独占的颜色,即便是朝廷的宰执重臣,同平章事,也不敢随便将衣服上沾染上这种颜色——违制掉脑袋都是轻的,若是视同谋反,九族都要受株连。只有皇亲,才能与黄色有缘。这个人竟然衣袍上绣上皇家的颜色,难道是皇室宗亲? 另外一个人长的有些瘦弱,中等个头,眼泡有些肿,面色发白,一身公子哥打扮。这人杨志在汴京见过。那人姓蔡名得章,是太师蔡京的九儿子,京城人唤九太岁,也叫蔡九。 只见那个方面大耳的胖子用手拍拍肩膀,对蔡九道:“这个黄色的掌印,来历非凡:前次我去汴京时,天子用手按过这个肩膀,夸我花石纲的差事干的好。所以回来我就命人在上面绣上了一只御手。还有这块黄绸子,也是天子摸过的地方,我朱勔这只胳膊,谁也没让碰过!” 那人又道:“我这次给天子征集了不少太湖石,其中有块灵璧石最大,有五丈高,天下少见。别的奇石也堆积如山,正愁怎么发运。” “朱兄恩宠真是羡煞旁人,这运到汴京,天子龙心大悦,朱兄怕是又要升官发财了啊。”蔡九见朱勔有些春风得意,酸溜溜的说道。 “说起来还都是太师的提携,没有太师提携,就没有我全家老小的富贵,这次九衙内来苏州,太师有何吩咐?”朱勔听出来了蔡九的些许不快,连忙献殷勤道。 “有个粮商想做笔大买卖,求到我父亲那,事成之后至少能赚个几十万两,他愿意拿七成酬谢,自己只得三成。不知朱兄有没兴趣分一杯羹?” 休说朱勔,光是杨志听到这,也来了兴趣。流水几十万两的买卖很多,但一笔买卖纯利几十万两,未免有点异想天开。想来多半是那种拦路抢劫之类“无本的买卖”,不过就算是抢劫,一次抢到几十万两也不容易。去年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为贺岳父蔡京的生辰,凑了价值十万贯的礼物,也就是十万两银子,不料被人劫了,这已经是数十年轰动全国乃至西夏、北辽的大案要案。 “这粮食一事我没经营过,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赴汤蹈火,必定在所不辞,还请九衙内明示。” “做买卖无非买低卖高,粮食具体如何买卖不用朱兄费心。眼下朱兄把往汴京运送粮食的纲船设法调走去运花石纲即可。之前我们已囤积了不少粮食,然后断了汴京的粮,好卖高价。”蔡九看了看四周,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道。 “运送花石的纲船我可以调拨,运送粮粮食的纲船可不归我管,如何能行?” “小点声,你用运送花石纲的名义强行征集粮船便是。为官家修花园子,皇命在身,有哪个不开眼的敢阻拦?朝中你不用担心,自有家父照应与你。” 杨志听了,顿时大惊,此事可非同小可:汴京光禁军就有八十万,算上百姓又有数百万,这些军民光靠附近的粮食产出不过是杯水车薪,每年需要从南方运粮六百万担才将将能够。朱勔若是财迷心窍,征调粮船运送花石,汴京粮价必定飞涨,若是被有心人事先囤积,到时出售,赚个几十万两银子的确不在话下。 然而,和缺粮的后果比起来,相形之下,仅仅是几十万两银子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俗话说无粮不稳,老百姓买不起粮食,吃不饱肚子,都是要造反的,更何况“皇帝不差饿兵”,军士也需要吃饭。届时汴京无粮,必然天下大乱。若手里有粮的人别有用心,说不定又是一个黄袍加身。为什么自古以来粮食、铁器买卖官府都要严加控制?因为有了这两样,加上得力的练兵将领,数月时间便可训练出一支军队来。 杨志听得到这惊天密谋,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轻轻吸了一口长气,强自镇定,继续倾听。 朱勔虽然贪腐奢华,但也不是笨人,他也想到这多半牵扯到造反的勾当,脸色瞬间变成了苦茄子,冷汗一点不比杨志少。 “朱兄,富贵险中求。别忘了你现在的富贵是怎么来的。”蔡九见朱勔有些迟疑不决,脸色一沉,语带威胁:“别以为你在官家那受宠,就奈何不了你。家父的手段只怕你也知道,你提点这应奉局,当初可是家父抬举你,家父既然能抬举你,也能抬举别人,更能发落你。” “罢了,人死不过鸟朝天,我照做便是,也不求事成分一杯羹,只求万一事有不谐,蔡太师能保住小的一条贱命。”朱勔当机立断,咬了咬牙道。 见朱勔答应,蔡九又换了一个面孔:“放心,此事只要不被赵氏官家知道,定然成功,到时你也有份从龙的功劳。”蔡九得意忘形,竟把“从龙”之类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了,更加证实了杨志的判断。 “小的谢过九太子。那粮船何日开始征调?”那朱勔不是一般的机灵,立马改了称呼,奉承蔡九为九太子。 “我来之前汴京那边囤粮已有一个半月,民间还有些余粮没收上来,另外还有些别的事没准备好,再有半个月发动即可,你等我的消息。” “我这里也得准备准备,多征调些花木,堆放在码头上,好遮人耳目。” “朱兄,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是我们几个兄弟在父亲那里争功的时候,别的都好说,唯独大哥是长子,四哥最受父亲宠爱。这事是我主动请命,你务必办的干净利索,叫父亲从此高看我一眼。”蔡九阴渗渗对着朱勔说道:“如果有什么手脚被我发现了,别怪我心狠手辣。” 蔡九的大哥名叫蔡攸,深受徽宗皇帝信任,赐进士出身,当时为龙图阁学土兼侍读,详定《大城图志》,修《大典》,提举上清宝箓官、秘书省两街道录院、礼制局。他的四哥名叫蔡绦,最受蔡京宠爱,许多奏章都是叫他书写。 眼见八字还没有一撇,蔡九先有几分夺嫡争宠的意思,不由朱勔有点哭笑不得。然而他哪敢笑的出来,他满心后悔,刚才找蔡九讨要的护卫,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他的刽子手。事已至此,朱勔伸出五指,对天发誓道:“此事我定尽心竭力,若有半点偷奸耍滑,叫我爹天打五雷轰!” “你放心,我不会白让你辛苦,你只要一心一意,日我若得登大宝,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反正空口许诺不要钱,蔡九自然不会吝惜这几句话。 “苏州城风光甲天下,不知九太子下一步行程有什么打算?”造反之类的话太敏感,朱勔不想多谈,便问起蔡九眼前的事来。 “我这次来不是来游玩的,父亲要我去做江州做官。我是上任路上来此,的仪仗都扔在了扬州,只带了两个护卫就来了。” “哦,九太子不是一向马瘦不骑,官小不做的吗?江州能有什么好官位,怎不在汴京做官?” “不过是个知府罢了,江州那边父亲有布局,不得不去。” “江州人烟稠密,物产丰富,是一处好供养所在,太师大人也算是给你寻了个好去处。” “物产再丰富,去那也少不了受累,算什么好去处!不过还好,不算紧急,我先见识几日苏州风光,再去扬州游玩几日,这江南花花世界怎么也不好辜负。” 二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不咸不淡的,杨志再仔细听,又听到两个若有若无,气息绵长的呼吸声,应是护卫的声音。 此时杨志已无心再刺杀朱勔:花石纲的事比起这个来就不算什么事。而且此事根源在蔡京那里,杀了朱勔,蔡京也能再派一个张勔,王勔。而且蔡九找人商量这等阴私事,护卫必然是高手,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这个消息尽快送到汴京高世德那里。 杨志当机立断,轻轻扯了庞春霞便走。那庞春霞有些愣怔,不知道为何不刺杀朱勔了,杨志冲她摇了摇头,又扯了她一下。 两人出了同乐园,走出许久,在一无人的桥底下停了。 庞春霞低声问道:“恩公何故没有下手?” 杨志道:“事情有变,却是不行了。” 庞春霞将信将疑。 杨志道:“听他们二人言语,是要汴京缺粮。无粮不稳,会闹出大乱子。我在朝中有些门路,需要将这个消息报知他们。” 庞春霞道:“你要回汴京么?” 杨志又道:“正是。走水路太慢,苏州何处能买到好马?” “我家城外庄园有几匹上好的大理马。” “如此甚好,不知能否卖与我?” “恩公救了家兄,我若是收你马钱,岂不是一辈子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你跟我来。”说罢庞春霞便带了杨志往城外走。 等到庞家庄时,已是新月抱残月,天边微微有些发亮。庄里有勤快庄丁已经起身,见了庞春霞,急忙上来行礼。庞春霞安置杨志去客房休息。有数千里路要走,杨志晓得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便去睡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杨志醒来后见客房内饭食、清水、衣衫全都备好。待吃过饭,有个庄丁引他到了到马房。 马房里庞春霞等待多时,已备好四匹好马。看到庞春霞的打扮不由杨志一愣,只见她换了身劲装,一副远行的模样。 庞春霞解释道:“这一路上我和恩公随行。” 孤男寡女行路住店,多有不便。杨志心里略略有些犯难,不由口里推辞道:“这如何使得,不敢劳烦姑娘。” “敢问恩公,一路上打算如何走?”庞春霞笑问道。 “我先南行到扬州,然后过江奔应天府,再顺着汴水直到汴京。” “恩公若是走水路,这么走自是无妨,一共两千多里。陆路这么走却不对了,从苏州到汴京,一路需先经常州到镇江,到了镇江若行水路则过江去扬州,走陆路却是要先沿江上到江宁,再过长江。过了长江后,奔西北行,先到滁州,后经濠州、宿州、毫州、应天府,再就到了汴梁,一路上约莫有一千五六百里,比起恩公的路线能省五六百里。” 杨志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大为佩服。他一向在北地,说起西北、河东地理头头是道,但江南道路确实不熟。不过他心里也升起一丝怀疑,这些道路里程虽然不算什么机密,但也绝非一般人能知道的。然而想起自己身上的秘密,他不由暗暗自嘲:“当真是老鹞落在猪身上——光瞧见人家黑,瞅不到自个儿乌!管她什么人,只要别妨碍我就好。” 见杨志不说话,庞春霞接着解释道:“若只是赶路倒也罢了,六百里地顶多一天的功夫。麻烦的是这一路上颇不太平,都是花石纲闹的,许多人落了草。我随哥哥走过江湖,不敢谈人缘面广,但熟知各处水寨山头,不会误入。” 杨志一身本领,虽不怵什么水寨山头,但耽误行程却是要紧,想到此处,他开口道:“如此有劳庞姑娘一同上路,只是别再叫我恩公,听起来太别扭了。你只叫木心就行。” “你年长于我,不如兄妹相称,我叫你木大哥便是。”庞春霞大大方方道。 杨志答应一声,转身检查那些马匹。 庞春霞是个女儿家,很是细心。她一匹马上挂了朴刀、弓箭和斗笠,另一匹马背了个包裹,干粮、水壶、毛毯、蓑衣、汗巾、草鞋、置换的衣物都打在里面,还有一个药包,里面许多瓶瓶罐罐,罐身上还写了药效,有治刀伤的,有治瘀伤的,有补血提气的,有防蚊虫的,有解毒的。又有火石、火折、银两、铜钱、筷子等随身之物装在一个褡裢里,连厕片也备了新的。 杨志赞过一番,夸奖的庞春霞脸上一片潮红。 毕竟还有运送花石纲的事,杨志也不好就这么走了。他要来笔墨,粗粗写了一封书信,让庞春霞遣个庄丁送给大掌舵。 随后二人离开庞家庄,骑着马一路往北,直奔常州而去。 第十八章 杨志路遇马麟 宋时驿站遍布全国,分为步递、马递和急脚递三种,其中步递能日行八十里,马递能日行三百里,急脚递日行四百里,更有金牌急脚递是急脚递中的佼佼者,可日行五百里。后世所谓十二道金牌云云,说的便是用金牌急脚递传递紧急军情。 杨志和庞春霞二人刚出发,马力正健。杨志久在北地从军,骑术高明。庞春霞骑术略逊与杨志,但她身子轻盈,因此二人速度不相上下,不亚于金牌急脚递。 当时正值五月天气,说是五月,因那年闰四月,天气早已炎热起来,不亚于往年六月。 二人出发时日正当天,从苏州到常州有两百余里地,二人轮换着马匹疾行,约莫两个时辰就到了。杨志与庞春霞商议几句,趁日头还高,又前行几十里,到了一个小镇,名叫陵口镇。 陵口镇镇口有一家客店,墙上挂这个笊篱。杨志正想下马入店,被庞春霞挥手拦住,引着他往前走。然而陵口镇甚小,前面再无客店,二人只得勒马绕了回来。 二人投了店,让伙计牵了马拴到马槽上喂了。两人在客堂准备吃饭,店小二过来招呼道:“两位客官好口福,店里刚好有新剥的牛肉,新酿的米酒还有煮熟的鸡蛋。” 杨志道:“来二斤牛肉,再下两碗烂肉面,酒不要了。收拾两间干净客房出来。马匹好生照料,用上等精料,别只喂青草,若是有煮熟的黑豆最好,少不了你赏钱。” 庞春霞道:“给他来一碗烂肉面就行,我吃素面。” “素面要几碗?” “一碗就够。” 杨志道:“赶路辛苦,不来些肉食,只怕煎熬不住。” 庞春霞问小二道:“有豆腐也无?熟黄豆也行。” 小二摇头道:“镇上只有一家磨豆腐的,每日午时就卖光了。” 庞春霞道:“那就这样吧,速速做来。我们自己带了筷子!” 那小二便往后堂吆喝一声:“二斤牛肉,一碗烂肉面,一碗素面。” 带着筷子赶路是那时江湖人的常见做派,他二人这番举动引起旁边桌子一个人的注意。那人原本背对着二人在那里一边吃酒,一边无聊的掷着骰子,他转过身来,见二人身修体长,举手投足间像是会技击的,只略一踌躇,过来唱个诺:“日月当空,两位是线上的朋友还是合上的朋友?” 杨志不明就里,满脸疑惑的看了一眼庞春霞。 庞春霞答道:“水土与共,合上的”。 那人又问:“两位可是来此翻肉粽?” 庞春霞摇头道:“不是,马眼子,挣个鞋钱。” 那人点点头,拱拱手回自己桌了。 庞春霞悄声对杨志道:“木大哥,不用担心。这店是江湖人开的,但不是黑店。” “旁边那人是什么来历?” “应是店家的人。”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 “是江湖上的切口。他先问我们是本地的还是过路的,我跟他说是过路的。他又问是不是来这盗墓的,我说是四处偷马的。”庞春霞看杨志刨根问底,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 “江湖人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他为何专问我们是不是盗墓的?” “这镇子周围有很多古墓,所以才叫做陵口镇,有很多盗墓的人来这里做发财梦。” 店里人不多,吃食很快就上了来。庞春霞只吃素面,牛肉一口没碰。两人吃罢饭,各自回房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人早起,趁着天凉一气向西北行了一百余里,到了镇江府丹阳县,然后折道往西,直奔江宁府而去,中午俱在马上吃喝。下午约莫申时三刻,杨志还想继续前行,又怕伤了马儿,便在一个名唤陈武镇的市镇投店歇息。 到客栈吃罢饭,安置好马匹,两人精神还算健壮,左右也是无事,便趁着还有日头到镇外一个叫陈武山的矮山闲逛。 那山草木葱郁,绿树间夹杂着石榴花,像一点点红火分散在绿叶里面。 转过一处山道,忽然有一红衫女子在前边跑,后头有个绿衫女子边追边喊抓贼。 这一路上杨志已知自己江湖阅历远远不如庞春霞,便看了她一眼。 庞春霞并不作声,只是伸着一根手指摇了摇,要杨志不要轻举妄动。 前面那女子越跑越近,杨志和庞春霞左右一分,让出条路来。眼看就要经过二人身边,那女子“哎呦”一声,想是崴了脚,软软就要往杨志身边倒。杨志不假思索,伸手去扶,却见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往右肋扎去。杨志躲闪不及,只道我命休矣,闭眼等死。谁知却迟迟没有扎上,却是庞春霞早有警惕,飞起一脚,踹在那女子腰间,直将那女子踹倒在地。这下那女子却是真的倒了,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后面那绿衫女子放慢了脚步,转眼间也到了。 绿衫女子行了个礼:“多谢二位仗义相助,这贼女人偷了我的东西。” “姑娘丢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祖传的钗子,这贼女人从我头上抢了便跑。” 庞春霞转身弯腰去地上那女子身上搜,冷不防,又是一道寒光,却是那绿衫女子拿出把匕首刺向庞春霞腰间。杨志只急的大吼一声,挥拳便打,却是来不急了,只听见嗤的一声,匕首划破衣衫,刺了进去。这时杨志拳头已经到了,直把那女子击的撞上山壁,又跌落下来,倒在地上。 那一拳打的实足,杨志晓的自家拳头份量,只把那女子抛在一边,急忙来捂庞春霞腰间,只道庞春霞不死也得受重伤。 杨志手碰到庞春霞腰间,触手绵软,没摸到血,不由一愣,随即往上往下摸,也是没有。俗话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庞春霞知道杨志是好意,脸禁不住一红,将杨志推开:“木大哥,不妨事,匕首被我的贴身软甲挡住了,只划破了衣服。” 杨志叫道:“真是万幸,险些把命葬送在这里。” 二人寻了些山藤草蔓把两个女子捆了,细细询问。 原来这两女子是此处一对贼搭档:一个女子在前面跑,伺机偷袭,如果前头女子拿不下,后面追的女子再来偷袭,所谓双连环。这双连环的套路威力极大,一般人首先见到女子便往往先放松了警惕,在前头那女子偷袭时就得中招,用不到后面女子出手;真有精细人防得住第一次,心神刚有松懈,又来了第二次偷袭,想要再防住更是难上加难。她们又专挑单身过路客商下手,因此屡试不爽,武艺比他们高上一大截的人都吃过亏。今日她们也是大意,见杨志二人中有一女子,才打算做上一票生意。不料杨志和庞春霞两个心思细密、反应神速的,又有软甲护身,这才躲过一劫,擒住二人。 杨志问:“你二人可害过人命?” 两女子对视一眼,齐声叫道:“没有。” 杨志起疑,把二女子隔开,先跟红衫女子说:“只要你说了实话,不管是否伤了人命,我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说了假话,只要和你同伙说的不一样,就死路一条。” 那红衫女子战战兢兢道:“我等只取些钱财,不曾多害人命。只是两个月前,有个过路的茅山道人,那人面相凶恶,我们本不愿招惹他,却被他来调戏,因此把他制住,丢山涧里去了。” 杨志如法炮制,又问了那绿衫女子,也大概如是。 庞春霞道:“木大哥,这两人罪不致死,但心狠手辣,出手皆是要害,中招之人就算不死,也难免受伤。即便免了二人死罪,但也不能轻易放过她们,要严加惩戒才好。” 杨志把两个女子各自解开一只手,道:“我不想污了手,你二人互相掌嘴。若是有一下不用力,我便在你二人脸上划一道。” 那两个女子听了,苦着脸,互相抽打起来。她们生怕杨志挑刺,手上运力十足,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没几下,二人脸上泛起一片青紫,肿胀不堪,其中一个嘴角还流下血来。这二人平素就有些不睦,打到后来出了真火,化掌为拳,用力往对方鼻子、眼睛上招呼,打的眼眶乌青好似斗鸡,鼻梁弯曲有如鹰钩。二人打的火热,直到杨志和庞春霞悄悄走远,仍在那里恶斗不止。 庞春霞理了理头发,‘扑哧’一声,笑道:“木大哥好算计,出了我这口恶气。” 杨志道:“这二人互相斗殴,把对方打死了,可不能算我毁了不杀她们的诺言。” “你莫不是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 “倒也不是,灵机一动罢了。” 经此生死波折,二人心里近了一层,但也无心再逛,回店歇息。 且说这天夜里,庞春霞有些心神不宁,忽然想起来:白日那两个女子甚是年轻,这等老辣的连环计策只怕不是她们能想出来,或有师门长辈也未可知。虽然放过那两人,但要二人互殴,太过毒辣。若是她们师父之类前来报复,只恐多生是非,不如连夜上路。 想到此处,庞春霞去了杨志房里,一一说了。那时是二更天,天上已是半月,地上依稀有些亮光。从陈武镇到江宁府地势平坦,道路甚为平整。两人便收拾了行囊,推醒值夜的小二,算了房钱,牵了马匹,悄悄起身上路。 毕竟是夜路,既担心伤了马,又怕暴露了行踪,二人便牵马步行往镇外走。行不到二里地,庞春霞无意间一回头,忽然看到镇上火起,方位依稀是客店位置。二人心有余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上马骑行。 夜里赶路,走的岔了,行到天亮时,杨志发现路越行越窄,渐渐无路可走。远处雾气缭绕,是个小山。待寻人问,四下又无人烟。两人正在焦急之际,忽然听到若有若无的笛声。 有笛就有人,没有无缘无故笛子自己响的道理。二人精神一振,顺着笛声前去,却在山脚处见到一人。那人身穿白衣,胸前一个火焰似图形。他形貌奇怪,不像中原人,背两把铜制短刀,正在那吹一支铁笛。 庞春霞远远叫道:“圣火不灭,普惠世人,这里是总坛姑婆宫的宫使,是哪一坛在此点火生烟?”她说的江湖切口,拆开来每个字杨志都听的懂,但联在一起,却摸不到半分头脑。 那人立即停下笛子,恭恭敬敬回道:“江宁分坛铁笛仙马麟在此,不知是哪位宫使驾临?” 说话间已经近了,庞春霞道:“在下姓庞,见过马麟兄长。” 那人见了二人,大喜过望,双手举在胸前,急忙过来回礼:“江宁分坛马麟见过庞宫使,见过这位尊兄。” 庞春霞道:“马兄不必多礼。”便与杨志介绍。那人姓马名麟,祖上有回鹘血统,唐末时迁来江宁居住,已有数百年。马麟原是闲汉出身,吹得好铁笛,两把短刀舞起来,好似风飘玉屑、雪散琼花,三四十人近他不得,因此江湖人都唤他做铁笛仙。 杨志道一声得罪,拉庞春霞往远处走,估计马麟听不见了,才停下来低声问道:“他说他是什么江宁分坛?又叫你庞宫使?” 庞春霞见瞒不过去,道:“我是信明尊的,是总坛姑婆宫的使者。他是江宁分坛下属的一位堂主,以前我在总坛远远见过他一面,他却不认得我。不是有意欺瞒杨大哥,实是不便告知。”她边说边指了指马麟。 “你们信明尊?难道是吃菜事摩教的那个摩尼教么?” “正是。” “怪不得一路上见你不碰荤腥,我只道你不喜欢。” “教中戒律甚严,不敢不持,想不到杨大哥看出来了。” “呃,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姓木了?” “在庄上临出发的时候,你不是让庄丁送过一封信吗?那庄丁也是我教中兄弟,信送到的时候,他跟收信的人闲聊几句就套了出来。后来消息传递给别的教中兄弟,在路上用暗语告诉了我。”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我是殿帅府的制使了,为什么还助我?朝廷虽然没有禁止摩尼教,可隐隐也是打压态势。” “官府不是摩尼教的敌人,那朱勔才是。杨大哥心存百姓,性情高直,自不是我教的敌人。” “也罢,我身份你既已得知,别多向外人说,不然多生是非。”杨志嘱咐道。 “那我人前还是称你木大哥便是。”庞春霞答应道。 二人商议已罢,回身去寻马麟。 第十九章 马麟智取小钟山 庞春霞和杨志二人走回马麟面前,庞春霞说道:“这位兄台姓木名心,对家兄有救命之恩。” 双方重新见过礼,马麟问道:“敢问庞宫使和木家兄长欲往何处?” 庞春霞道:“我二人有急事去江宁府。” “怎么行到这小钟山?” “夜里走岔了,来到这里。前面可有去江宁的官道?” “前面没有大路,只有山路,翻过小钟山才能回到官道,再行二十里就能到江宁。山路马匹可以牵着走。只是小钟山上有一伙强人拦住了道路,通行不得。” “有强人?我怎么没听到风声,难道是新来落草的?”庞春霞问道。 “正是,那伙强人约莫半个月前来此地落草,我也是为他们而来。他们假冒我教中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我们清誉受损,所以我才来此地暗中查探一番。”马麟解释道。 “那伙强人实力如何?” “三个匪首精通技击,其余百十个小喽啰都不足为虑。那三个匪首是亲兄弟,老大名唤上山虎尚天,老二是坐地虎尚地,老三是下海虎尚水。” “合我三人之力,能对付的了吗?”杨志问道。 “只要杀了这三个匪首,其余小喽啰群龙无首,自然四散逃命。关键是要动作麻利,一击而中,不能拖延,不然被小喽啰围上来,只怕事败。” 杨志犹豫了一下,问道:“要是绕路到江宁,还有多远路程?” “绕路的话,你们得顺着来路到陵口镇,然后还需要八十里。” 陵口镇那里如何回得去,那里敌情不明,风险不见得比硬闯小钟山小。杨志摸了摸后脖颈,对庞春霞说道:“这样的话,不如先打上一场,试探试探。若是能打过最好,也能为民除害,不然再想别的办法。”杨志对庞春霞说道。 庞春霞道:“若是有个万一,不会误了大哥的事?” 马麟道:“现在我们有了三个人,我有一计,必然无事。” 马麟把计策说了,与两人商议了一番。杨志解下宝刀给了马麟。庞春霞去树后脱了贴身软甲,也与了马麟。马麟把庞春霞和杨志用绳子绑了,却留个活信,一扯就开,然后牵了马匹沿着山路往小钟山而去。 行了约莫顿饭功夫,树丛后有几个小喽啰跳出来喝住三人。 马麟上前搭话:“这位好汉,小姓倪,名二,人送外号赛狻猊。前几日劫了一个财主的银车,计有万两银子。因官府追索甚急,特前来入伙。在山下遇到这两个人探头探脑,被我顺手擒了来,却是官府的探子。这女子貌美,正好送与头领做压寨夫人。” 那些小喽啰不虞有他,让三人等着,先去禀报了头领。 小钟山的匪首坐地虎尚天听说有万两白银,又听小喽啰添油加醋形容了庞春霞的相貌,直合不拢嘴,让小喽啰引了三人到了山寨正厅。 正厅门口,有个小头目喝道:“背后的兵器解下来。” 马麟道:“这刀是礼品,要送给大王,不算兵器。”小头目听了便不吱声,放三人进到厅里。 一进正厅,杨志看了看四周,只见厅正中摆了三把虎皮交椅,各坐了一人,想来就是那尚家三兄弟,还有几个小头目分列两排。交椅后一张条桌,上面供了一面旗,是白布上绣了个空心的火焰,正是摩尼教的标志。 马麟拜倒行礼,通报了名姓:“在下倪二,拜见三位寨主。” “好汉不必多礼。这两人就是官府的探子?”尚天问道。 “正是,我在山下见此二人鬼头鬼脑四处打探,又说什么官府、卧底之类,便顺手擒住。这男的身高体壮,可以与大王扛旗,这女的年青貌美,正好送与大寨主做压寨夫人。我又有宝刀一口,送与二寨主。宝甲一件,送与三寨主。” “大哥,这厮有鬼。”却是老三下海虎尚水说道。 杨志听了一惊,以为露了马脚,当时就要发作。见庞春霞暗中摇了摇头,便停了下来。 马麟叫起撞天屈:“三位寨主,在下是真心前来入伙,别无二心。” “倪二,你说你劫了万两银子,却是在哪?为何不拿出来做投名状,偏偏弄些破刀烂甲糊弄与我?” “三寨主明鉴,我是肉体凡胎,不是庙里的巨灵神。这万两银子我一个人携带不便,只得先藏起来。三位寨主可派几辆车,随我去取。” “藏在何处?” “这……”马麟看了看四周,“这里人多嘴杂,只怕走漏了消息……,到时要是找不到,在下可就跳进太湖也洗不清了。” 尚天听了,一挥手,把两边小头目们赶了出去,又关上厅门,只留下他们弟兄三个和马麟三个。 “在下把银两藏在钟山一个山洞里,又怕找不到,画了张地图在此,三位寨主且看。”马麟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绸布,铺在地上。那布上画了些山河走势,还有些圈圈点点三角方块之类的符号。 三个匪首离了交椅,聚拢过来弯腰细看。 “这条山道在钟山南侧,行二里地,有个岔路,再走三里,尽头有三棵大柳树。在柳树东面是个山涧,沿着山涧往上走……,咦,这地方画的不太清楚,让我想想,是怎么回事来着……” 三个匪首不由腰弯的更低,去看那绸布上写的是什么。 杨志和庞春霞得了机会,悄悄拉动活信,松了绑绳,从怀中掏出短刀,一人一刀,扎在上山虎尚天和坐地虎尚地后心。尚天叫不出来声音,喉咙里咯咯作响,软软倒地。庞春霞个头稍矮,那尚地又是个身材高大的,因此扎得略低了二指,没有立刻死绝。他困兽犹斗,脚往后一个倒钩,就庞春霞小腹踢去。这濒死一击力量不小,庞春霞用手挡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挡住,直被踢的飞起来,却把短刀带离尚地心窝,这一下立刻要了尚地的命。 庞春霞小腹中了这一击,只疼的脸色煞白,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晕倒在地上。 下海虎尚水已被马麟一脚踢在脸上倒地,马麟上前用宝刀逼在他脖子前,恶狠狠道:“休作声,不要动,不然立刻要了你的狗命。” 尚水结结巴巴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裤裆里只闻得一股骚臭,却是吓的尿出来。 庞春霞中脚时,杨志视线被挡住,只看到马麟制住尚水,待看到庞春霞倒地,便跳了过来。他不知道她哪里受伤,也不敢立刻去扶,只把左手搭在庞春霞脑后,右手上下踅摸了一遍,见无外伤,晓得是一时闭了气,就用拇指顶了庞春霞的人中。情急之下,发力甚大,登时庞春霞的上唇沟就红肿起来。庞春霞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摸她,加上嘴唇巨痛,便用肘一顶,杨志措不及防,被顶在下巴上,登时眼冒金星,眼前漆黑一片。他头昏脑涨,身子一软,倒在庞春霞身上。好在庞春霞顶到一半便知是友非敌,心神松懈,又昏了过去,力道也收了一部分。 马麟在那见四人咕咚咕咚都倒了,心下大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本想留了尚水活口,审问一番,如今也顾不上了。他把宝刀往尚水脖子上旋了一旋,尚水尸身也咕咚一声倒了。 门外的喽啰们听见厅里倒地声,发了一声喊,冲了进来。 马麟大叫道:“摩尼教办事,只找正主。尚家三人已经伏诛,你们好自为之,不要误了自己性命。” 有个忠心尚家的小头目叫道:“杀了他,给当家的报仇。” 马麟从腰间掏出把飞刀,掷了出去,正中那人心窝。 此时杨志已略清醒了一点,勉强提气道:“寨中金银,尔等自取。再有顽抗者,一律同此人。” 那些小喽啰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场面甚静。 杨志拿过马麟手里的宝刀,怒喝一声,把厅中柱子砍倒一根,又往前一步,直如天神下凡一般。那些小喽啰仍然没人退,杨志心急,刚才砍柱子立威,用力过猛,眼前有些模糊。他上前一步,朦胧中找了个身材矮小的,举刀作势要砍。 那个喽啰惨叫一声,只以为自己死了,道:“我死了,我死了。”转身便往外跑。其余众喽啰见这么一个活人,突然自己说自己死了,都有些毛骨悚然,发了一声喊,各自四散逃命。 这几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众喽啰一哄而上,就算他们三个技击本领高明,最终能打赢,也得冒不小的风险,更何况三个人里面已去了一半战力。 好在杨志带过兵打过仗,连哄带吓,惊走了众喽罗。他这几下心神消耗巨大,加上脑子仍然有些晕乎,已是强弩之末,一屁股坐到地上。 过了片刻,杨志缓过气来,他守了庞春霞,让马麟搜了尚家三兄弟的尸体,意外的在那三人身上发现了茅山宗的道士度牒:那三人根本不是亲兄弟,而是叫彭希敏、潘希真、柳希同。 “这三人都是希字辈,应是茅山二十七代弟子。”杨志若有所思道。 “好生歹毒!茅山道人用我摩尼教名头作恶,他们得了钱财,我们坏了名声!”马麟有些愤愤不平,继而忧心忡忡:“茅山道人众多,别处只怕也有他们的人如此行事。”。 “贵教处境只怕艰难了。这些罪名栽到你们头上,叫不明真相的百姓畏惧你们,又能借官府的刀杀你们。”杨志道。 “可恨,我们摩尼教本是穷苦百姓结社,互相救助。可是官府欺压百姓,历朝历代,何时少了?这才不得不与官府发生冲突。近年来,花石纲一事弄得天怒人怨,许多事我们不得不出头。茅山道士们又来这一手,当真是居心叵测。” 杨志从水囊里取了些水,打湿一块布,替庞春霞擦脸。他这番举动纯出自然,并未多想。然而手触到庞春霞脸上,隔着布仍能感觉那里柔润绵软,不由一窒,但想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只停了一停,仍是继续。杨志虽然还没去卧底,但已经把自己当成江湖人物了,以前的那个小军官,在他答应高世德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存在了。 冷水一激,庞春霞悠悠醒转,听了二人对话,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茅山道人和官府只怕要对我摩尼教不利,马堂主,你速去苏州找我哥哥庞万春,把这事告诉他,他定有办法处置。” 杨志抱拳道:“马堂主只管放心去,庞姑娘有在下照管。” 马麟应了一声,与二人施礼辞别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他比画一个手势,道:“光明终将驱逐黑暗。”说罢沿着来路下山去了。 杨志放了一把火,本想再歇一气,又担心那些喽啰回过味来,便要背庞春霞过山。庞春霞坚持不让,自己摇摇晃晃骑到马上。杨志牵马在一边小心翼翼,共同过山来。 “类似的事以前我也遇到过。之前我在丰州历练过一阵子,丰州那里地处宋辽夏三国交界。辽国要向南,夏国要往东,都得经过丰州。那次是一伙西夏士兵穿了河东军的衣服,截杀往来贸易的辽国商队,想要挑起宋辽边衅,从中渔利。然而他们事情做得不周密,被商队中的一个通事逃了出来。我当时是队将,统领一队人马把守一个烽火台。手下的一个伍长恰好救了那个通事,带回烽火台,让我们知道了夏国的阴谋。”杨志见庞春霞面色煞白,眉头紧皱,想说话引起她的注意,减轻一些伤痛。 “后来呢?”庞春霞果然上钩,好奇的问道。 “那时我年轻气盛,就想回击一下子,只是想了很多主意,都觉得不好。正好麟府路军马司有个机宜叫许贯忠,巡视边防到了我们的烽火台。他足智多谋,又精通许多番邦文字。我便向他请教。他让我们扮成辽兵的模样,去截杀西夏的商队,然后留下书信,上面写着西夏文字,大概意思就是辽国已经知道了夏国的阴谋,特意前来报复云云。” “果然是妙计。”庞春霞赞道。 “我们依着许机宜的计策行事,后来夏国自己心中有鬼,也不敢追究,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不对,不对。夏国或许会不了了之,可辽国的商队一开始就被杀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这不是还有一个辽国的通事吗,我们给他治好伤,送了盘缠,我和许机宜亲自送他回去。他是辽国一个大部族的人,我们见了他们的头人,此事因此平息下去。” “原来如此,我还当许机宜又给出什么神机妙计。”庞春霞略有些失望。 庞春霞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不对,杨大哥,你是话里有话。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和官府因此事闹得不可收拾?想劝我们息事宁人?” 不知杨志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二十章 杨志江宁请神医 听了庞春霞略显尖刻的问话,杨志叹了一口气,坦承道:“唉,我想要什么着实不太好讲。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算是生死之交,从鬼门关上一起走回来好几遭,我不瞒你。朱勔那些狗厮们的确需要涤荡一下子,但朝中有蔡京老贼在,只怕动不了他们。我还没到苏州的时候就在想,要是有人能带领百姓闹上那么一下子,惊动了官家,取缔了花石纲,那是最好。但这种事很难预料,闹得小了,没什么用。闹的大了,又很难收场,要是朝廷出动大军,最终还是百姓受苦。” “大哥说的是,我也不瞒大哥,我们教中许多老兄弟们也在议论杀贪官污吏造反的事,一直都没个结果。刚才让马麟去找我哥哥说小钟山这个事,可能有些唐突了,应该和他一起好好合计一下。” “后悔无益,就看天命吧。”杨志本想说几句话,叫庞春霞注意不到伤痛,然而没想到反倒勾起她的心事,更不利养伤。 果然,行不到两顿饭功夫,庞春霞再也坚持不住,一头就往马下栽。幸亏杨志看顾的紧,及时抱住。杨志听见远处有潺潺流水,便抱了庞春霞寻水声而去,不一会到了一条山溪旁。杨志找了处偏僻树荫,用包裹毛毯铺在地上,放庞春霞躺下,又喂她喝了些水,找块布打湿了蒙在她脸上。等做完这些,杨志也是疲惫不堪,见四下里还算安全,便闭了眼歇息。 只过了一会,庞春霞昏迷中大声咳嗽起来,杨志连忙上前看,只听“哇”的一声,庞春霞吐出一大口血,随即又昏睡过去。杨志看了,都是红红的鲜血,登时心里咯噔一声:这鲜血说明腹内还有脏器在出血,很是凶险。庞春霞吐了这血,脸色又白了很多。 杨志急忙翻了包裹,找到一个药包,里面有林林种种十几个瓶瓶罐罐。杨志看了半天,拿了一瓶外敷治瘀伤的膏药出来。 待要敷药,不由杨志犯了难:庞春霞伤在小腹处,这可怎生方便。再找人帮忙,四下里别说女子,连人烟都见不到一个。杨志心道一声:“庞姑娘,得罪了”,便解开庞春霞的裙子,只见一片如脂如玉肌肤上印着个发红的脚印。杨志嘴里不由干燥,他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又定睛去看,那脚印是在左腹上部,上半截红中现紫,下半截红中泛青。 杨志是学武出身,从军日久,战场死人堆里进出过好几回,知道左腹大多是肠子,便是中了刀剑,性命大多无碍,略松了一口气;若是换了右腹肝胆要害挨了这一击,只怕就挺不过去。 杨志罐中抠了块药膏出来,便觉手上一凉,待闻到那药气味,心神为之一静,知道此药疗效非凡,心里焦急又去了几分。他摒除杂念,与庞春霞抹匀了,找了块干净白布缠上,系好裙子。随后又在药包里找了颗补气的药丸,与庞春霞喂了。 这些事做起来都不费什么力气,然而对着庞春霞隐隐散发香气的娇躯,却弄得杨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比打了一仗还要辛苦。 不知道是提气的药还是治瘀伤的药起了疗效,没一盏茶功夫,庞春霞脸色已经好转,红润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不少。杨志见状,便小心抱了庞春霞一步步下山来。 马麟说的没错,下得山来便是去江宁府的官道。正好遇到一户驾车出来游玩的人家,杨志好说歹说,用两匹马换了那车,剩下两匹马当做挽马拉车,往江宁府缓缓而来。 那地距离江宁府还有十几里地,等到了江宁府时,已是夕阳西下。杨志挂念庞春霞伤势,刚进江宁府便寻了处药铺。 药铺里坐堂的郎中是个不晓事的,欺负杨志面生,只想着多收钱,把庞春霞病情说的马上就要死了,又把自家药说的如何如何活死人肉白骨。杨志哭笑不得,赶了马车便走,留下那郎中喋喋不休。一连寻了几个药铺都是如此,杨志大怒,一时也一筹莫展。 恰好街边有个推车运菜的路过,车上插了个草标,表示那菜是用来卖的。杨志心里一动,便找了处人多的路边,头上插个草标,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形状在那里等。 菜车上面插草标表示卖菜,人头上插草标自然表示卖身,然而杨志特意装出副凶神恶煞模样,额上又故意把有块青记露出来,哪有几个敢来问他卖多少钱。眼见天渐渐黑了,还是无人问津,杨志心里暗暗焦急。 就在这时,有个带着一副算盘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路过,见杨志比划的手势,上前道:“这位兄弟有何难处?” 杨志重新比划了一下手势:“足下可认得这个?” “认得。” 杨志道:“足下可认识铁笛仙马麟马堂主?” 那账房先生道:“可巧,我和他是老相识了。马麟这几日不在江宁府,好像到小钟山去了。” 听到此,杨志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上午与马堂主还有一位姑娘,一起灭了小钟山的那伙强人。马兄有急事往苏州去了,那位姑娘被小钟山的匪首打伤,一时找不到好郎中,才在此求助。” “既如此,且随我来。”说罢那人便在前头带路。 杨志赶了马车随那人转弯过巷,来到江边一处码头,上了一条花船。 那花船有两层,正值华灯初上,一个客人在那临窗喝酒,旁边一个歌女咿咿呀呀的唱。那人叫过歌女耳语几句,那歌女给客人赔个不是,在客人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客人摇摇头不愿意,那歌女便靠在客人身上勾着他的脖子撒起娇来。客人调笑歌女了几句,在她身上摸了一把便自去了。歌女随后唤来船娘,收拾了一处客房,引着杨志入到客房里。 待杨志把庞春霞放到床上,那人又遣了船娘拿了名刺去请郎中。 杨志直起腰,擦擦头上的汗,看看四周,只见船舱里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 “恕在下冒昧,请问尊兄高姓大名。”那人笑问道。 “在下姓木,名心,祖籍河东代郡人氏,现在汴京居住。此次来江南,是为寻亲,有急事要回汴京,因道路不熟,这位姑娘陪我一同上路。未请教尊兄名姓?” “木兄客气,四海兄弟皆是一家。在下姓蒋,名敬。” 原来这蒋敬是马麟的好友,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举子,一连几次落科之后索性弃文就武。他颇有谋略,又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 二人重新见过礼,说了些话,郎中便到了。那郎中姓安名道全,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名医,祖传的内外科都很擅长,技精艺高,有“神医”之誉。 安道全翻了翻庞春霞的眼皮,就要去解她的裙子。 杨志伸手拦住道:“先生不切脉么?” “切脉能切出什么,望闻问切四诊中,前三个都是有用的,唯独切,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给加上的,误导了多少世人。要我说,那就是上古巫医未分家时用来故弄玄虚的。你若不信时,只看我待会说的对不对。” 杨志半信半疑,但看安道全很有把握的样子,不由退缩了。 安道全看庞春霞小腹上的脚印,用手摸了摸,起身道:“这位姑娘三个时辰前被人用茅山的反撩阴腿踢中左腹,两个半时辰前敷了福田少林寺的小活络膏,又服了苏州回春堂的益气散。” 杨志估算了时辰,竟是分毫不差,连连惊叹。 安道全得意的捋了捋胡子:“小活络膏和益气散药效非凡,也都对症,只是服益气散时没用酒化下,所以起效慢。我开个方子,催发一下药性即可。切记,两天之内,水米不能进,过了两天可只进汤水,十天之后才能正常饮食。” 蒋敬当下遣了船娘去抓药,又让人布了酒水,请杨志和安道全落座。 杨志这一天只在小钟山的山溪旁边喝了溪水,包裹里虽然有干粮,但没顾得上吃。这番心情放松之下,只吃了个风卷残云。蒋敬和安道全在一旁相陪。 安道全道:“我外号叫神医,你外号叫神算子,都带个神字。别人服你,我却不服,我说几个数,你敢算算么?” “有何不敢?”蒋敬从袖中掏出一个象牙金珠算盘来。 只见这算盘精致无比,实为稀世之宝,其外形还没有一个巴掌大,犹如块玉佩似的,可以合掌放在手心里。整个算盘由高手匠人用一枚野生象牙雕刻而成,上面一百零一个算珠子个个涂有纯黄金粉,看上去金光闪闪,拿在手上凉手称心,可谓美不胜收,举世无双。 蒋敬见杨志好奇,用右手小指上的长指甲拨了拨算珠,道:“这算盘是家祖临终前传给我的,价值千金,族人们无不眼红心绿。” 安道全道:“少来显摆你这个算盘,当心哪天露了白,被人偷了去。”他侧身对杨志道:“他家是算学世家,唐时的女帝武氏修建五十多丈的明堂供养通天大佛,就是请他家营算。后来他家还曾给钱王总管过收支。蒋家祠堂里,至今还挂着钱王的御书:江南第一算盘。” 蒋敬得意道:“我三岁就跟家祖练习算盘,十五岁族中就没人算得过我。” 安道全清了清嗓子,道:“听好了,我的题目是: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个?” “小和尚七十五,大和尚二十五。”蒋敬连算珠都没拨,飞快报出数来。他无聊的收起算盘:“我还当你能出什么题目,算学算的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等。你这算什么,不过是数数罢了。” “罢了,罢了,知道你会算,逗你罢了。”安道全举起双手,做个息事宁人的手势。 又饮了几杯酒下肚,安道全道:“有酒无歌岂不少兴——船上可有人唱曲?” 蒋敬唤来歌女,歌女便唱了首柳永学士的《定风波》:“……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杨志心中有事,无心听词,但听那曲子腔调,只觉得耳边两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响,水花撞在耳膜里,痒极了。 安道全摇了摇头:“晦气晦气。” 那歌女晓的安道全医术高深,又是个多金的,便又唱了首《锦堂春》:“……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安道全道:“泼辣泼辣。” 那女子见安道全夸赞,有心卖弄手段,又唱了首《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待唱到那句“问取亭前柳”时,歌韵高亢长曳,有如飞到九霄域外去。 安道全听了去连连摇头,满脸可惜。 那女子便问道:“先生为何摇头?” 安道全道:“唱曲不是调门越高越好。你这调子起高了,声韵虽上去了三分,情致却减了十分。” 原来这首词乃大才子周邦彦所写的思妇闺情之作,传说是写给汴京名妓李师师的,主写女子的相思之愁和心中悲哀。那歌女虽然嗓子清澈透亮,然而书读的不多,不明白这词的意境,因此一味炫耀技艺,起高了调门唱,曲子里哪里有半点悲愁。 那歌女也不着恼,降低了三分调门,重新唱了一遍,果然隽永非凡,连杨志这等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安道全转头对蒋敬说道:“此女可教也!”随后他扯了那歌女入席,问道:“小娘子花名如何称呼?” 那歌女道:“我姓李,名巧奴,别人送我外号赛念奴。” 念奴是唐时天宝年间的着名歌妓,善歌唱曲。传说唐玄宗李隆基曾亲自作曲填词,命念奴歌唱,果然娇滴滴如夜莺啼鸣,婉转转似百灵放歌,活泼泼如鸳鸯戏水。玄宗龙颜大悦,遂将此曲牌定名为“念奴娇”。这李巧奴因在此地小有名气,便取了“赛念奴”的绰号。不过青楼楚馆的歌女外号,与江湖人士外号多有类似,名头大的,不见得本事就高。这李巧奴却是对得起自己的外号。 安道全笑笑,与李巧奴一边谈音韵,一边说些风流话儿。 第二十一章 杨志飞碗救朱武 杨志见安道全的模样有些不喜,便提壶酒离了席来到船头。他斜倚着栏杆,呷了一口酒,看船娘煎药。蒋敬见了,跟着出来。 杨志道:“蒋兄如何与这般好女色之人交往?” “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安道全好曲成癖,爱屋及乌,对歌女也多交往成痴,正是性情中人,不比那些伪君子可交?” 杨志听了若有所悟,问道:“贵教中人皆是真性情人吗?” 蒋敬摆了摆手,笑道:“我和马麟是好友,却戒不了荤腥,未曾入得摩尼教。神医安道全也不是摩尼教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杨志起身拜倒:“我先前当蒋兄是摩尼教人,因此以为蒋兄的臂助是救自家教友,理所应当的事,不曾相谢,真是冒犯。” “不妨事,不妨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蒋兄不是潭州人么?为何会在江宁府?” “说起来惭愧,别人流落在江湖上,许多都是在老家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不得不外出避祸。我却不一样:当初我屡试不中,弃文从武,一开始倒也逍遥自在。后来相中了一个女子,托人去提亲的时候,她父亲拒绝了,说什么“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我自觉损了颜面,便离开了潭州,四处游历,这几年着落在江宁府。”蒋敬说起以前的事,语气平淡,显是已经不再介怀了。 “可惜蒋兄晚生了许多年,若是早些年前,明算科及第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我是自幼喜欢算学,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现在文不成武不就,反倒要靠这点皮毛本领混饭吃——江宁府一些巨商账目不清时,常雇我去算。”蒋敬自嘲道。 杨志不由想起自己的事来:他少年随师学艺时,喜好兵法,尤其是练兵之法,也就是‘万人敌’。对技击,也就是‘一人敌’反倒是不怎么上心,随便学学。然而前半生,却是靠‘一人敌’闯出些名头。那么后半生呢,有机会用上练兵之法吗? 船头有一盆水,杨志下意识的走到水盆前照了照,左额上的清记好像又大了一些,原本头巾能够全都包住,现在却露出一条青线出来,看样子,用不了三五年就该半张脸都是了。 二人各有心事,都没有说话,靠着栏杆饮酒。 过了盏茶功夫,药已煎好,船娘放凉了喂庞春霞服下。那安道全医术果然不是吹的,只半盏茶功夫,庞春霞咳出一口黑血,醒了过来。她悄悄摸了摸伤口,却是俏脸一红,半是害羞半是责怪看了杨志一眼。 杨志大窘,急忙请安道全来探视。 安道全已有些走不稳,被歌女搀扶着进来。他看了看吐出来的血,又闻了那血的气息,道:“这黑血是之前腹中淤积,如今吐出来,却是好了,再静养几日便可。那副药隔四个时辰吃一剂,连吃三日,三日后我再来调方子。” 杨志谢道:“多谢神医出手。” 安道全却没有回礼,只是盯着杨志脸上看,过了半晌才转移了目光说:“不用谢我。”说完便携了那李巧奴踉踉跄跄去了。 且说安道全走后,庞春霞出了会神,低声谢了杨志与蒋敬。 杨志道:“都是因为我无事生非,又贪赶时间,不然也不会惹姑娘受伤。” 蒋敬听了便问杨志:“木兄要去往何处?” “要去汴京。” “这位姑娘行动多有不便,不如暂且留在船上养伤,待伤好之后再上路。” 杨志犹豫半晌,道:“庞姑娘,你看如此可好?我先一人去汴京,待事了再来接你。” 庞春霞却不同意,低声与杨志说了几句。杨志满脸尴尬道:“蒋兄,我二人行程得再商议一下,事有私密,还请回避一下。” 蒋敬不以为意,笑了笑就走出来。 杨志低声道:“你受伤颇重,如何能再奔波?若是伤势恶化留下什么病根,岂不都是杨志的过错,你就算不顾自己,我如何……” “我不想在这花船停留。”庞春霞抢过话头。 “花船又待如何?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养伤要紧。” “我身体自己心中有数,断不会拖累杨大哥。” “庞姑娘,我会怕你拖累我吗?我求不得……”话还没说完,杨志自知失言,闭口不语。 庞春霞脸一红,不再答话。 “按理说,我应该等姑娘养好伤再上路,只是怕耽搁了大事。”杨志顿了顿,说道。 “到底是何事?那日你不刺杀朱勔,直接就要回汴京。” “非是我不信任姑娘,而是此事重大,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担干系,实是没有必要。” 庞春霞凝神看了杨志一阵,神情柔和下来。她低下头去:“罢了。我相信杨大哥,既如此我便在此养伤。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杨大哥?” “这次去汴京,十有五六还是要回苏州。若是如此,少则半月,多则两旬应能再路过江宁,到时我和姑娘一起回苏州。若超过二十日未见到我,姑娘自回苏州便是。日后若是有缘定能相见。” “我只怕不能在江宁太久,苏州估摸着也是,你若是找不见我,就去睦州。” “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我在汴京殿帅府做制使官,身在公门不由己,若是我没去寻你,那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我脱不开身,没办法去寻你。我会设法传消息给你,前来相会。” 杨志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一把原色的木梳。他离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原本极远,只是在苏州闲逛的时候看到一个小贩叫卖,因见那木梳雕刻的刀工极其娴熟,隐隐然好似有上乘的刀法,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卖木梳的小贩便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要把这木梳卖给他。 苏州乃文萃之地,那小贩颇有几分文采,对着杨志文绉绉的说,梳子在长发间走,那能叫梳子吗?那叫牵情! 杨志当时愣了一会,默默掏钱将这木梳买下了。眼下杨志摸了摸这把梳子,终究还是没掏出来,只是在一旁想心事。 庞春霞过了一会道:“江宁府此处长江水流不急,谨慎些夜里也能过江。过了长江往汴京去必经滁州,按说骑马最快,可是夜里却行不得,不然万一走岔了路,抑或伤了马,更耽误时间。不如趁夜坐船沿乌衣河去滁州,等天亮了再换马,在船上杨大哥和马匹也能休息一夜。我也能多送杨大哥一程。” 杨志听了,便求了蒋敬。蒋敬自无不允之理。这蒋敬性情豪爽,爱结交好汉,在江宁三教九流都熟络,船行也不例外,没费太多时间便寻了几个善水的舵手船夫,连夜赶路。 长江到了江宁府,江面已经十分开阔,赶上六七月的汛期,雨水繁多,江面比往常又阔了三分。花船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到江北。 到了江北之后,天已经黑了,花船沿着乌衣河往滁州去。虽是逆流而上,又是夜里行船船,但蒋敬找来的人都是能干的,加上天公作美,吹了一夜的偏东风,因此行的又稳又快。 行到五更天的时候,船停到了乌衣镇一处码头。杨志醒来,筋骨歇的活泛,浑身上下,精神焕发,这几日的疲乏都不翼而飞。待来到花船正厅,庞春霞正坐在一张桌子旁铺陈碗筷。 “庞姑娘,你怎么下地了?安道全不是说过么,得静养半月才行。” “静养不是说一动不动,偶尔也得活动下气血。杨大哥,夜里可睡的安稳?” “行船就是比走马要舒服,险些没睡死过去。若不是时间紧急,真想一直坐船走。” “马匹也都歇足了,吃了饭正好上路。” “姑娘有伤不宜饮酒,杨志今日以此代酒,愿姑娘早日康复。”杨志见只有他和庞春霞两人,便举起粥碗。 “愿杨大哥此去诸事顺利,早日回返。”庞春霞抿着嘴笑道。 杨志饭罢,背好行囊,辞别众人沿了乌衣河边的官道继续往滁州城去。 过了长江,路上太平了许多,在江南随处可见的因为花石纲家破人亡的流民已见不到。杨志白日疾行,夜里投宿,再没遇到什么意外。 如此行了两日,这一日午时到了淮南西路濠州定远县境内。杨志就近寻了路上一处小店,找个桌子吃饭歇息。饭毕正要启程,旁边桌子有个老汉抓住一个瘦脸汉子叫:“抓贼。” 那贼与老汉厮打几下,把老汉推倒在地。 见有人过来围观,那贼掏出把短刀,道:“爷爷是淮西房山寨的好汉,各位命要是有富裕的,就上来管管闲事。” 众人害怕,皆是敢怒不敢言。那贼要走,却被老汉扯住裤腿:“那是老汉的活命银子,这位好汉可怜可怜,不然可要老汉怎么活。”那贼连连踹了那老汉几脚,老汉只是扯住不放。 杨志大怒,正要发作,想起赶路要紧,不由一阵犹豫。突然见人群中挤进来一个背双刀的汉子,那汉子一手叼住那贼拿匕首的腕子,一手抡拳便打:“你这狗贼,也配称好汉?拜拜污了好汉的名声!老子才不管你什么房山寨,狗山寨。”只打的那贼哭爹喊娘。 就在这时,人群有几个人提刀进来,为首的一个嘴里一副劝架的口气:“都消消气,莫打死了人。”说着便用刀扎那汉子腰眼。 杨志一惊,正想出手,那汉子却看的真确,闪身避过了:“段六,老子留意你这厮很久了,便是你与这贼坐地销赃。” 段六使人围了那汉子,持刀立个门户,嘿嘿一笑:“朱武,都是本地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兄弟也是混口饭吃,不如放他去吧”。 朱武怒道:“既晓得人要吃饭,为何还偷了那老汉活命银子,别人就不吃饭了吗?” 段六脸一翻:“拳头大的就是爹,那老儿自己银子保不住,又能赖谁?朱武,爷爷今日就与你斗一斗,也让你长些见识。”说罢,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水。 朱武从背后拔出双刀,上前与段六斗了起来。 技击的刀法有云: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大刀看溜。那段六右手持单刀,单刀看手,看的是空闲那只手,也就是左手。杨志起初还有些担心朱武,看了段六左手全无招术,知道是个不通的,就放下心来。反观朱武的双刀本事,他步法灵活,一刀忽前忽后,一刀忽左忽右,若不是要提防段六几个手下偷袭,早就几刀打发了段六。 二人斗了十几招,朱武见段六胸前门户大开,便直闯进来,左手刀架住了段六的单刀,右手刀便往段六头上剁。 就在这时,段六噗的一声,一条白练直奔朱武面门,却是刚才嘴里含了口水,喷了朱武一脸。朱武措不及防,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得退后舞了双刀,那段六乘隙用刀便往朱武胸膛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段六喷水那一刻,杨志把手中碗掷了出去,正打在段六耳朵上,直打的段六耳朵嗡嗡做响,脚步不稳,踉踉跄跄。 杨志大喝一声,拿了条板凳,就往段六冲去:“朱武莫慌,我钟山三杰前来助你。”四下几个人急忙过来拦,那几人武功不弱,杨志板凳不太顺手,但暂时阻挡还是能办得到。 朱武经此一缓,用袖子擦了擦脸,抖擞起精神,又来战段六。段六见势不妙,便往后跑。朱武恨极,一扬手把右手刀甩了出去,正中段六背上,紧接着上前一步,左手刀将他砍死。那几个人见段六倒了,便四处喊人帮忙,远处有十几个人往这边聚拢过来。 杨志拉了朱武就跑:“你可会骑马?” 朱武道:“略会。” 杨志便把另一匹马给了朱武:“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眼见就走不脱,正好从小巷里有几个穿黑衣的人推两辆车子出来,把追兵来路堵了严严实实。二人急忙解缰上马,顺着官道就跑。 第二十二章 杨志路遇戴宗 二人一口气跑了二十余里,见追兵都被甩下,路上车辙和马蹄印也多了起来,杨志找了一处隐蔽树林停下。 朱武下马先唱个肥诺:“多谢仁兄救命之恩,恕朱武愚笨,想不起来在何处认识的仁兄,。” 杨志下马回了礼:“我姓木名心,有事去汴京路过此地。之前并不认识。刚才是那段六叫你名姓,我才晓得。” 二人叙了话,那朱武是定远县本地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喜欢精研阵法谋略,人送外号神机军师。 杨志不由心中暗自嘀咕道:“先是遇到神算子,接着是神医,现在又遇到神机军师,倒真是巧。” “小可见识不多,没听说过钟山三杰的大名,仁兄是在那里歇马?” “钟山三杰是在下随口胡诌的,想要吓唬那几个人,让他们以为我们后面还有帮手。” “原来如此。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受教了。” “不知朱兄下一步是何打算?” “如今犯了人命,定远县是不能呆了。刚才路上我已有思量在心了。阵法与道术颇有相通之处,是以我一直有学道之心。听人说华山有许多得道的高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现在既然要远走高飞,索性去那里看有无缘法。” “我听人说过,华山有陈抟老祖的传人,陈抟老祖又号扶摇子,乃数百年来易经第一人。此去华山,你我二人可先同路到濠州城。” 朱武摇摇头道:“段六是被我砍死,蒙仁兄出手相救,已是感恩不尽,再不敢连累仁兄,我自从此地向西走小路,也能到华山。” 杨志又劝了几句,朱武只是不肯,杨志欲分几锭银子给朱武,朱武也不要,拜了一拜道:“日后有缘再会。”便往西走了。 杨志怅然若失,牵马复归官道,继续北上。 虽不是正主,但毕竟是参与了人命案,杨志生怕再出什么意外,一路快马加鞭,一直行到日头落尽,估摸离定远县有百余里才放慢了脚步。 见路边有个客店,杨志便来投店,不料那店用锁闭了门,门前落了好大一片树叶,许久没有打扫的样子。杨志只得再往前走,又有两三个客店,也都无人。眼看天要黑尽,依稀看见前路转弯处好似有灯光,杨志打马前来,却是一处鸡毛小店。 听见马蹄声,店里伙计前来牵马道:“今日店里恰好有上好的杂面榆树皮窝头,客官真是好口福。” 杨志有些奇怪,问道:“这杂面榆树皮窝头可是贵乡特产?” “不是特产,只是再没有别的吃食。” “为何没有别的吃食?” “整个濠州都遭了灾,庄稼颗粒无收,官府却迟迟不发放赈灾粮食,也就是我家主人有些存粮,才有榆树皮窝头卖,别的人家早就逃荒去了。客官要是不信,只管往前走。” “罢了,不折腾了,就住你家。” “榆树皮窝头刚下锅,客官先请进客房歇息,一会就熟。” 杨志到掌柜处报了姓名,进到客房放了行李,洗漱完毕,便到客店前头大厅找个角落坐了。店伙计问道:“客官来几个窝头?” “你这窝头多少钱一个?”杨志多了个心眼,问道。 “二十文一个。” “什么?你家窝头可是镶了金的?” “不曾镶金。” “可是戴了玉的?” “不曾戴玉。” “可是银子磨了面?” “客官真好玩笑,不是银子,就是榆树皮掺了杂面。” “可是仙女蒸的?吃了能长生不老?” “若是能长生不老,我还当什么伙计,就是店里厨子蒸的。” “既不镶金,又不戴玉,也不是银子磨面,也不是仙女蒸的,那如此贵死人?”杨志一怕桌子,“汴京一石粗米也不过七百文,就算此地遭了灾,也不至于如此贵!” 那店伙计抱了膀子:“客官你这是以前的价了,放在两三个月前,便是六百文也能买的。前几日有过路客商说,汴京一石糠都要三贯,还要求了人才能买到。” “三贯?江南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不过三贯!就算这样,这窝头也不值二十文一个吧?” “我们这濠州,十年倒有九年荒,原本粮食就贵。往年遭灾,全靠朝廷赈济。今年遭灾,朝廷却无力赈济,便连这杂面也是我家店主人求了临淮州柳大郎才买到。客官你要吃便吃,不吃我也不强卖与你,怎如此不爽利。” “那……那给我来两个,权且吃个乡野新鲜。”杨志虽然觉得那窝头贵,但还是买了两个。 杂面榆树皮窝头闻起来带股榆树的清香,吃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又苦又涩,咬到嘴里干巴巴的,口水一下子就没了,嚼着扎嘴,往下咽还拉嗓子。杨志在军中也没吃过这等粗劣之食。他就了好几壶水,才吃了一个。吃完之后一点饱的感觉没有,只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另一个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好歹也是二十文一个,他想了想没有扔,装到了袖中。 杨志回客房打热水净了手脚,便上床歇息。睡了一会,却觉腹内翻腾。杨志来到后院茅房大解,那榆树皮不好消化,虽然是腹鸣如雷,可就是不通。 就在这时,有火光从茅房缝隙传来,杨志无聊之下往外看,只见一人举个火把进了后院。那人四下里看了一圈,见没人,低低招呼一声,有十几个白衣黑帽的人进来,在院中地上坐了。那十几人都不说话,院内只听到虫子鸣叫声和远远传来的蛙鸣。过来一会,有个头领打扮的人进来,那十几人齐齐行礼,极为整齐。 那头领清了一下嗓子,道:“今日韩某叫各位兄弟来,是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我们摩尼教从即日起改名做明教,当今天子崇道抑佛,为方便传教,外人面前以前和尚那一套行不得了,只可用道家。为避人耳目,免遭官府查禁,我们在淮南称“二桧子”,江东称“四果”,江西称“金刚禅”,福建称“揭谛斋”。各位兄弟日后行走江湖公干需记得,若是记不住的,出门前专门找我来问。” “第二件事,濠州遭灾,官府赈济不利,不能眼看百姓饿死。临淮州有个名叫柳世权的,仗了太尉府高俅的势,囤积居奇。总坛令我濠州分坛和临淮分坛一起去他那借粮赈灾。这几日便要行事,各位兄弟备好行李军器,安顿好家眷,随时等候号令。” 这柳世权杨志曾听说过,他以前是开赌坊的,别人都叫他柳大郎。他平生专好养闲人,招纳四方汉子。高俅以前曾投靠过柳大郎,一住三年。后来高俅发迹,柳世权也跟着沾了不少光。这些摩尼教的人去找他借粮,应是有借无还的打算。 “第三件事,江宁分坛有个总坛的圣女飞鸽传书本坛,若是见到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姓木名心的汉子,就暗中照拂他,莫要让他受什么伤害。” 杨志颇为感动,应是庞春霞放心不下,暗中助他。想来在定远县阻挡追兵的那几个人也不是巧合,而是摩尼教的安排。但庞春霞明明是姑婆宫的宫使,这人为何称她为圣女,杨志只道庞春霞还有所隐瞒,也不知从哪就生了一股闷气间杂着疑惑,好不难受。 有个教徒发问:“韩坛主,总坛圣女又是什么执事?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这次除本教改名做明教外,方教主还把姑婆宫改名为圣女宫,从宫使里面选出了三个贞女,叫圣女。方教主有意效仿波斯总教,从三人中挑选一个继任教主。” “韩坛主,今日店里来了个客官,他吃饭擦汗时无意中露出脸上一块青色胎记,入店时报的性命便是木心。”杨志定睛看去,说话那人离火把不远,不是店伙计又是哪个。 “且不要惊动与他,暗中照看即可。” 又有别人问了几个问题,韩坛主一一都做了指示。随后这群人悄无声息的散去。杨志服内也平息了下来,回到客房歇息。 离京畿越近,越是太平,路也宽阔。接下来的行程很是顺利,杨志这一日已过了应天府,离汴京还有二百里地。 正行之间,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和铜铃响。马蹄声密如鼓点,铜铃声哗哗作响,听得杨志心中一惊。这种铜铃只有金牌急脚才能用。金牌急脚专管运送官府紧急公文和书信,他们骑的驿马脖子上系有铜铃,在道上奔驰时,白天鸣铃,夜间举火,撞死撞伤概不负责。如果不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兵事,一般不会动用到金牌急脚。 杨志寻思道:“莫非是江南那里发生民变了?不知庞春霞他们有没有参与其中。真是世事难料,按我见闻,那里百姓虽然是水深火热之中,但离造反还差一些火候。想不到这两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正胡思乱想间,铜铃声已近,杨志赶紧躲到一边,让开道路。片刻间,一人背了包袱骑了驿马风驰电掣般从身后掠过,是个骑马好手。这金牌急脚每隔三十里到驿站换一次马,不用爱惜马力,因此速度很快。杨志本也打算将朱勔和蔡九所谋之事写了信通过驿站报给高世德,只是此事重大,多少又有些骇人听闻,杨志担心高世德不信,加上也不想继续运送花石纲,受那鸟气,所以才亲自回汴京。 忽然那金牌急脚的马哀鸣一声,失了前蹄,给那急脚摔的灰头土脸,当场摔昏过去。杨志赶紧到那急脚面前下了马,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一时闭气,晕了过去。 杨志取出水壶,含了口水,往那人脸上喷去。那急脚浑身一机灵,醒了过来,杨志又与他几口水喝了。那急脚缓过气,慢慢爬起来,谢过杨志。 急脚身上背的是个木盒,被摔裂了,散发出浓浓的橙子味。 杨志奇道:“你送的不是朝廷公文,而是橙子?” “是今年福建的新橙,要送往汴京的。” “用急脚运送,可是给天子的贡品?” “不是,是福州知州献给当朝太师蔡京的。可怜我一身好骑术,不能为国效力,整日给权贵送礼,这次几个破橙子,就让我跑几千里地!” “嘘,仁兄慎言,若是落到蔡京耳中,只怕多有不便。” “便是他知道又待如何,大不了不做这急脚,也能少受些腌臜气。”那急脚骂了几句。 “留待有用之身,以报国家。不然官府皆剩些奸佞小人,与国与民,又有什么好处。”杨志劝了几句,那急脚才停住骂,去看那马。 那马儿前腿断了,一看便知再无医治好的可能。 那急脚从绑腿中掏出把短刀,道:“马儿,你这个样子活着也是受罪,下辈子投个好胎吧。老哥哥送你一句话: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说罢一道寒光闪过,马儿的喉咙便被割断了,极为干净利索。 杨志道:“我这有两匹马,借你一匹骑到前处驿站。” “你这两匹马行了一千多里路,虽都是好马,但掉膘太厉害。”戴宗摸了摸马屁股,从怀中掏了两掏,抓出两把黄豆粒来。 看到黄豆,那两匹马立刻唏律律的叫唤起来。 “真是吃货。”戴宗笑骂了一句,一手一个,把黄豆凑到马儿嘴边。 待马儿嚼过黄豆,戴宗顺手把被马舌头舔过,满是口水的手在身上擦。他一边擦一边说道:“我还是用跑的吧,肯定不比你骑马慢。” 杨志有心考校,便骑马前行,那戴宗也不活动腿脚,只稍微矮了矮身子,一溜跑,脸不红,气不喘。杨志挥鞭,他也跟着加速;杨志勒缰,他也跟着减速。 两人边走边谈,那人姓戴名宗,在福州急脚铺当差。因为骑术好,脚程快,做了金牌急脚,曾有紧急军情,一日一夜跑死五匹上等好马,行过八百里;又曾与马匹赛过速度,两个时辰内不相上下,人送外号神行太保。蔡京是福建人,福州知州为讨好蔡京,经常送当地时鲜给蔡京,这些差事都落在戴宗头上。 “跑那么久不累么?” 戴宗道:“我有个法子,跑的时候用大腿和小腿轮流发力,可以轮番歇息。身上带着些蜜饯之类的甜食,跑一段时间就吃上一些。若是路上在驿站时不时补充些食水,还能恢复下气力。” “戴兄经常往汴京送东西吗?” “各种时鲜都要送。橙子不容易坏,一趟下来折价每个不过十贯。若是送荔枝、鲜鱼之类,一路上昼夜不能停,跑死十来匹马也是常有的事,折价百贯都不止。” “天子都没这好口福,真是便宜了蔡京老贼。” “不知木兄去汴京是为何事?”戴宗问道。 “有公干往太尉府一行。——戴兄这身本领在急脚铺与那蔡京老儿送东西,真是明珠投暗。我在……在军中有些门路,戴兄可有意改换门庭?” 杨志原本没必要这么心急着招揽戴宗,但江南的局势和自家的情况,让他没有时间再谨慎下去。 不知戴宗如何回答,且见下文分解。 第二十三章 朱武顺德府擒响马 戴宗听了杨志的话,大喜过望:“真的么?这橙子摔坏了不少,即便太师府不怪罪,福州府十有四五也得发落我一个流配沙门岛。我早就不想干这个差事了。只是不知仁兄所言具体是何门路?” “是……殿帅府的门路,也算的上皇城司的门路,不过也不确切。总而言之,日后也能得个官身。”毕竟是相处时间太短,杨志囫囵着措辞道。 “只要不再干这急脚递,我做什么都行。多谢仁兄引荐。” “不敢谈引荐,戴兄这身本领是够了,后面还要看机缘,不过总有七八分把握。” “既然如此,我也不拼死拼活往汴京赶,便与木兄一路同行。这十贯一个的橙子不如你我二人一饱口福。” 二人也不停歇,一人在马上一人在步下扒了橙子大嚼。那橙子却有些酸涩,二人都说不过如此。这却是他们少见识,原来那橙子为方便运送,摘下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成熟,运到北方来,破开后抹一些细盐,最好是两淮一带产出的上好吴盐,吃起来才香甜可口。李师师和当今天子吃橙子,都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杨志和戴宗虽然各有高强本领,但都是粗人,不知道这般吃法,更不晓得这个典故。 此后一路无事,第二日申时二人便到了汴京。杨志找了家客栈安置好戴宗,便去殿帅府找了高世德,把听到的蔡九和朱缅打算征调粮船,操控粮价,图谋造反的事说了一遍。 高世德听了半信半疑,问道:“此事当真么?” 杨志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当初在濠州吃剩下的窝头,道:“这个窝头,二十文一个。这还得有钱人,若是没钱的穷汉,连这个都没得吃。” 高世德掰开,尝了一小块,不由拍案而起,他却不是体谅什么百姓疾苦,而是愤怒于蔡京的图谋:“蔡京老儿如此大胆,怪不得汴京粮食越来越贵,原来如此!”他发过一回怒,又在屋子里团团转起圈来:“只是这蔡京任宰相,自称“太师”,总领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之事,大权在握,加上他圣眷正隆,势力如日中天,如何对付得了?” “蔡京简在圣心,眼下若是直接告诉天子,又无实据,天子定然不信蔡京有谋反的心思,反倒容易泄密,打蛇不死受其害。只能先设法解了眼前粮食之急,再徐徐剪除老贼羽翼,最后来个致命一击彻底扳倒老贼。”杨志把自己路上思量的对策说了出来。 “先不提如何扳倒老贼,光眼前粮食之急也不好解。征集花石,本就是天子的旨意。朱勔以花石纲为借口征调粮船,天子只会认为他忠心办事。” 杨志胸有成竹道:“我在路上已细细想过,解眼下粮食之急,需在苏州和汴京一起动手。苏州朱勔是借口运送花石纲,若设法让那朱勔无花石可运,他自然没了借口,若还是强行征调粮船,定能引起天子注意,这叫破釜沉舟。” “汴京又如何处理?” “汴京这需打草惊蛇,双管齐下。第一,衙内可以太尉的名义去找蔡京,也参与进这粮食生意,蔡京便知风声走露。第二,汴京那么多买不起粮食的人,只需把朱勔和蔡京联手之事风传出去,民愤定然激起,再设法找些个御史,出面弹劾,定能让老贼收手。” “好,便依你行事。找蔡京的事好说——说不定我们还能顺便赚些钱,贴补……衙门用度。言官我认识一个太学生叫陈朝老,经常议论朝政,还有一个御史叫张克公,也是有些交情,张克公还有个同族的堂弟叫张叔夜的,在礼部为官,素来与老贼不睦。这三个人要是得知了蔡京的事,定然会弹劾他,汴京事多半可成。只是苏州那只怕还需你再跑一趟。” “属下在所不辞。另外,此次回汴京路上,遇到一个人,姓戴名宗,是个有本领的,对老贼也是怨恨,可让他去江州查探那边蔡九的勾当,蔡九去那做知府只怕也是老贼的一步暗棋。” “不止蔡九,你最近不在汴京,却是不知。蔡京的亲戚门人,最近风头极盛。梁世杰升了中书舍人,外放去了北京大名府做知府。” “可是那老贼的女婿,字子美的?我还与他相识。” “正是。还有蔡卞,老贼的弟弟,去了西京洛阳做知府。老贼的心腹门人,贺知文,去了华州做太守。反倒是他的长子蔡攸,与老贼很有些不睦——但也说不好,可能是做出来故意给人看。这种大家族,许多事情都会留有后手,万一事发,至少还可以保全一个人,继续庇护蔡氏一族。” 杨志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洛阳在老贼手中,若汴梁有变,大宋最有战斗力的西军根本无法支援;大名府是河朔重镇,北门锁钥,大名府若有失,汴京门户大开,大军可长驱直入,更何况大宋另外一支最有战斗力的河北禁军就围绕大名府布防;江州途通五岭,势据三江。当年周瑜亲自练兵的柴桑便在江州境内,其军事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历来也是关中军事重地。 杨志道:“这几处皆是军事要地,老贼在这些地方安插势力,图谋不小。” “这几处却一时无得力人手去,待日后再想办法。至于那戴宗,我相信你的眼光,设法去江州谋个职事与他便是,别的事暂且不要说太多。” 杨志便使钱托人,只说戴宗是自己一个驴尾巴吊棒槌的拐弯亲戚,求在江州弄过一官半职。因了职方司的缘故,还比较顺利。杨志替戴宗把关系疏通好,却没时间等他的官文下来。他嘱咐戴宗一番,留戴宗在汴京等待官文,自己往苏州去。 杨志此去苏州,有许多故事,为免枝蔓,略过不提。 花开几朵,各表一支。且说那日在定远县,神机军师朱武不愿受杨志太多恩惠,谢绝了杨志赠送的盘缠,独自向西去华山学道。 行了几日,朱武在一个小山坡遇到一个商队歇息。那商队有三五十人,颇具规模。商队的人十分警惕,见朱武背了双刀,便团团围住货物。有几个强壮一些的伙计发一声喊,拔出兵器迎了上来。 那时官府教化无功,缉捕不利,商队走到荒无人烟处做些强盗的勾当是常有之事。一般行人都结的二三十人一伙才敢上路,少有朱武这般有武艺的,一个人独来独往。见那几个伙计二话不说,冲了上来,朱武只得拔刀应战。那些人胆量比武艺高,拿了兵器耍的虎虎生风,吓唬吓唬不会技击的农夫估计还行,在朱武这般人眼里看来破绽百出,远远不够用。 朱武不想伤了人命,便单手持刀,另一手或擒或拿,穿行人群中。几个照面就把那些伙计打倒,兵器夺了过来。那几个伙计兵器被夺,本来就不壮的胆气顿时无影无踪,撒腿就跑。 朱武把那些武器扔到脚下,一手叉腰,一手单刀点着商队那些人,笑骂道:“你们这伙奸商,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做强人的买卖?出来个人说话!” 商队无人敢答话,你推我,我推你,始终没人出来。 朱武怒道:“既然如此,你们都死!” 终于有个稍微老成些的人出来拜倒。他战战兢兢出声道:“赵四爷爷饶命,小的们狗眼不识泰山,货物任取,但求别害我等性命。” “什么赵四?爷爷姓朱名武!” “啊呀!好汉爷爷饶命,我等认错了人,不是有意冒犯。” 原来这伙商人是福建的商人,要去洛阳做买卖。前两日被一个名叫赵四的响马下了帖子,要找他们借千两银子,愿利滚利,付驴打滚的利息——这利息再高,也是无用,本钱先没了。这伙商人原本不以为然,不料后来在一处城门口,看到通缉赵四的榜文,便有些害怕起来。这赵四曾做下不少案子,恶名远播。 俗话说的好,掉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买卖没人干。这伙商人跑一趟远路也赚不到千两银子,哪肯就这么白白送了人。他们自持人多,又有几个伙计粗通技击,便想武力反抗。 因榜文中说赵四是用双刀的,他们见到朱武也背着双刀,误以为是赵四,这才动手。 听明白原委,朱武仍是余怒不减,骂道:“你们这些奸商,不是强盗,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若不是我粗晓武艺,被你们砍死,岂不无辜。” 那些商人连连赔罪。 “不对,险些被你们这些捣子骗过,你们欺负我不懂道路?从福建去洛阳做生意,放着汴河黄河不走,非要走陆路,是吃饱了撑得吗?”朱武把刀抽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你们意图抢劫,还编鬼话蒙骗我。” 那些商人见朱武又要动手,忙不迭跪成一片,鸡啄米般不住磕头:“好汉爷爷,我们并没有骗人。现如今从江南北上,水路到了苏州就走不通了,船全被苏州应奉局征调去运花石纲了,我等没有办法,才从陆路走。” 朱武将信将疑,出言恐吓道:“我估且信了你们,正好我也要去洛阳,给我身你们的衣服,我跟你们一起行。若是被我发现什么,叫你们人人服丧,家家戴孝。” 那伙商人哪里敢说个不字,也不知朱武什么用意,只得拿出身伙计的衣服给了朱武。自此,朱武便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行,朱武跟着行,他们歇,朱武也跟着一处歇。时不时,商队还送些饮食给朱武,很是殷勤。朱武不怕他们下毒,来者不拒,都吃喝了。经过一处市镇,他们还大着胆子请个粉头陪朱武,被朱武骂走。 如此又行了几日,行到顺昌府境内一处树林,树林里头忽然射出一支响箭,钉在商队前头的一辆车子上,紧接着就听到树林有铃铛声和马蹄声,一人骑着马冲了出来。 “你们这伙南蛮子,可给你赵四爷爷准备好银子了?”那人背着双刀,身材极为高大。他胯下骑着一匹矮脚马,脚都快搭到地面,也难为那马儿能背的动他。 朱武见状把刀藏了,挑着一个担子上前,谄笑道:“大王,银子备好了。” “银子在哪里?” 朱武放下担子:“银子都备好了,就在这个担子里。” 赵四大喜,又见众人吓得面如土色,不虞有他。他撩腿下马,揭开担子前面筐上盖的粗布,却是一愣,那担子里装的不过是些寻常货物,哪里有银子。 “银子在哪?” “却是我忘了,在后面这个筐里。”朱武抽了扁担,离到一边,引赵四去后面。赵四刚转过身来,就听得脑后有声,被朱武一扁担抡到头上,登时倒了。朱武不要钱似的又抡了几十扁担,直打的那赵四哭爹喊娘。 朱武打了一气,找根粗绳将赵四绑起来,骑了赵四的马牵了他就走。商队的人见一个瘟神绑了另外一个瘟神,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问。原来这赵四技击一般,但机缘巧合之下犯了一桩大案子,后来不少人假托了他的名义作案,因此恶名远扬。 朱武寻了去顺昌府的路,径直寻到府衙门口,冲着门口的公人拱了拱手道:“这厮姓赵名四,是个强盗,榜上通缉有名,送与两位弄些喝茶钱。”那两人慌不迭的接过赵四,朱武自顾自骑着那矮脚马去了。 朱武骑马行了十来日,到了洛阳,把马换了盘缠,在黄河边搭了一艘商船往华山去。行了几日,到了陕州,水流甚急,朱武见船逆流而上太慢,便弃船沿了岸边纤夫拉纤的栈道走。 行了几十里地,却见岸边聚了两群人。一群人是几个闲汉,围了具老汉的尸体;另外一群人都穿着孝,旁边空着个棺材,穿孝的人有的气愤,有的悲戚,还有些人个人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章 朱武智买死人尸 朱武动了管闲事的心思,便找个看起来面善的穿孝的人问了,原来那老汉是此地上游一个村子里的,不小心溺死在河里。下游有几个闲汉,平日里在这捞些河里飘来的东西换些钱使,当地人称“捞河飘的”。偶尔有那婆媳不和的女子投了河,过路客商溺了水,他们在尸体上还能寻些首饰财物。 这日那几个闲汉捞了老汉尸首,因知道老汉亲族是有钱的,便狮子大开口,出价一百贯钱。 老汉族人在当地是大姓,这钱不是出不起,只是不肯吃这个闷亏,免的被十里八乡的人看低了,因此只答应出十贯。 虽也算是无本的买卖,但还价直接还到脚脖子,闲汉们哪里肯干,因此双方在那里僵持不下。老汉有些青壮族人按捺不住,便蜂拥来抢,不想那几个闲汉练过枪棒,反被打了回来。 朱武想了想,找到老汉亲族的族长道:“小子不才,愿意说和。” 死马当作活马医,那族长又见朱武是个面相精明的,没什么不同意的道理。朱武与族长交待几句,便去见那几个闲汉。 朱武走到那几个闲汉旁边,先唱个肥诺:“不知道哪位是主事的?” 有个身材矮胖的站出来,不客气问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朱武笑道:“我是过路的,见你们为这尸首起了争执,特来说和。你们都是本乡本土,莫要伤了和气。” 那矮胖子仔细看了看朱武,见朱武的确是外乡人打扮,便骂道:“那个盐吃多的裤裆没夹紧,露出你这个鸟来?说和?你也配!” 剩下几个闲汉顿时哄笑成一片,朱武也不生气,等众人笑过了,才慢条斯理道:“你们有尸首,自以为奇货可居,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再也没有别人有,就想卖个高价,是也不是?” “是又怎么样?我们拼了性命从河里捞起来,多要点钱又算什么?你若是个识相的,便叫那边拿了百贯钱来,这尸首自然给他。否则任凭你说破嘴皮子,也是没卵用。” “你要这么高的价,在下不才,有个疑问,还望解惑。”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少来酸文假醋!” “如果那边不买,你们打算卖给谁去?谁会买?你们不就白捞了吗?” 那几个闲汉脑子并不笨,听了朱武这话,不由面面相觑。矮胖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又忍住了。 朱武见状趁热打铁道:“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你们把他们逼急了,他们真个不买,你们能卖的出去吗?这又不像别的货物,总有人要,大不了便宜些。再者说,即便真有别的买主,你们卖与他,落个差名声不说,还与这一族人结下死仇。大家都是本乡本土,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能一辈子不打交道吗。依着我看,这生意可大不划算,不如十贯钱卖与他们罢,还能落个人情。” 那矮胖子咬咬牙道:“十贯钱也忒便宜,此处大河水流又急又冷,我们哥几个费了不少力气才捞上来,好歹也要二十贯。不然我们扔回水里,也不卖了,全当兄弟们白洗了回冷水澡。” “好,我替你们去说和。”朱武笑道。 朱武回去与族长说了,族长虽然觉得二十贯也有些肉疼,但总比百贯好上太多。老汉家人那里能交待的过去,本族名声无损,因此也同意了。他叫人拿了二十个贯给了那几个闲汉,又谢了朱武两贯钱。这钱是朱武凭本事赚来的,自然要收。那矮胖子有学有样,谢了朱武一贯钱。朱武把两贯钱放包袱里,矮胖子给的那贯直接给了族长,做丧礼钱。那矮胖子见了,跟着随了一贯,其余的钱都散给几个闲汉,自己一文没留。 朱武见那矮胖子只是有些无赖,不甚贪财,有心结交。他便出言请那矮胖子并那几个闲汉吃酒。天底下闲汉没有不好酒的,那几个人也不例外,加上佩服朱武心计,便一起随着朱武去了。 且说那矮胖子,他姓陈名达,本是邺城人氏,因家道中落,流落在江湖上,学了一手好枪棒,能骑劣马,使一杆出白点钢枪,江湖人称跳涧虎。 陈达是求长进的,他在黄河上捞河飘,吃喝不用愁,只是说出去不好听。混黑道的,聊起天来都是在哪哪落草聚义;混白道的,都是在哪哪学艺当差。唯独陈达,一提起来,别人就知道是个捞死尸的,着实难听,而且也没个前程。听朱武说想要学道,陈达便求了朱武做结拜大哥,一起去华山学道。朱武与人结交,讲究一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便答允了。那几个闲汉左右也是无事,便一起去。 几人饮罢酒,一起上路。行了五六日,到了华山脚下。 华山自古仙气十足。早在上古时期,这里就是“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北魏的寇谦之,北周的焦道广,唐代的金仙公主,五代的吕纯阳都曾在华山修过道。 本朝的陈抟老祖,两百余年前曾来到华山炼丹修道,成为仅次于老子和张道陵之后的道门一代大宗师。陈抟老祖仙逝后,弟子贾得升在他修行之所建起一座道观,叫玉泉院。 除此之外,山上还有纯阳观,供奉纯阳吕祖吕洞宾;有仙姑观,供奉金仙公主;有东道院,又叫九天宫,供奉九天玄女娘娘;有王母宫,供奉王母娘娘;有镇岳宫,供奉西岳大帝少昊;有金天宫,祀奉华山神;有翠云宫,建于西峰,供奉斗母神位。这些宫观,给华山也添了不少仙气。 朱武几人到了华山,直奔玉泉院。玉泉院的院主叫陈升飞,道号太虚子,号称是陈抟老祖的第五代嫡系传人,长的仙风道骨,慈眉善目,大有神仙之风。他倒是好说话的,同意朱武等人再玉泉院修行。修行之法叫睡功,极其简单,整日只睡觉就行。 一连睡了十余日,朱武有些疑惑,找了陈达说话:“二弟,这学道整日只需睡觉,未免有些儿戏吧。” 陈达便去寻太虚子问,太虚子和颜悦色,细声精气,反倒叫陈达不太好意思。 太虚子道:“老祖曾有《睡歌》,歌中唱:“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凭时正鼾睡。”这修行之法正是老祖真传。” 陈达不好再问,回来跟朱武说了。朱武心有不甘,便和陈达一起去寻别人打听。 太虚子有个徒弟道:“你们是新来的,不晓得规矩。我且问你们,你两人修道,有给院主银子么?” 陈达道:“不曾。院主并没有提收银子的事。” 那人道:“院主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哪里会主动提这个事,他是等你们自己献上供奉。我刚上山时,也不晓得这规矩,后来也是有人说才知道。玉泉院这睡功看起来是睡觉,听起来是睡觉,其实是一种胎息功法。你若不给院主供奉银子,他只叫你睡觉,不教你行功口诀!” “学行功口诀要供奉院主多少银子?”朱武问道。 “一贯。” 陈达松了口气,对朱武说道:“大哥,倒也不贵。” “一句一贯。”那人道。 “啥?”“什么?”朱武和陈达几乎同时问道。 那人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一句一贯!总共八百句!” 陈达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比抢来的都快!八百句就是八百贯,去哪里弄得?” “不要心疼钱。当今天子是个好道的,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学成下山,随便到个府县,凭着玉泉院的招牌,有的是达官显贵延请,好吃好喝供着,香火钱、丹药钱收着。八百贯不用两年,便能回本。” 朱武见那人一副商贾做派,便问道:“不知师兄学了多少句?” “可惜我是个囊中羞涩的,刚学了两百又七句,再无银钱。” “师兄可能教我等口诀?”陈达问道。 朱武跟着补充道:“我们可以花钱跟着师兄学。” “先不说我敢不敢教,就算是我敢教,也怕你们不敢学。” “此话怎讲?” “院主全靠这口诀来钱,你当他是傻么?院主说了,每人资质天赋、根骨悟性、福缘深浅各不相同,需得他量身定做口诀,不然随便学了,走火入魔可不是玩笑。” 陈达却是个傻大胆:“师兄只管教便是,若真是走火入魔,我等自己承担,绝对不会怪罪。” “院主有规矩,不许私下互相传口诀,一旦被发现就逐下山去,已经交的口诀钱,一文不退。又鼓励互相出首,若是举报别人私传口诀的,一经查实,举报者学口诀打八折!” “这八百贯可不是小数,包教包会么?”朱武问道。 “能不能真的学成不知道,但都号称学成了。而且只要交齐了八百贯,哪怕不学口诀,院主都会发给玉泉院独家度牒,可以自称陈抟老祖嫡系传人。” “道法没学成,只有个名头有什么用?这却不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陈达问道。 “嘿嘿,你若真这么想才是脑子进了水,千万别小看了陈抟老祖嫡系传人的名头。想当年陈抟老祖可是下棋赢过太祖武德皇帝的,天下闻名。这玉泉院也不比一般道观,顶着陈抟老祖的嫡脉大旗,光香火钱就比华山别的宫观多收几倍!” “若是有人假冒玉泉院的人呢?”朱武转念问道。 “也得有人有那狗胆!院主给神宗皇帝写过青词;给哲宗皇帝主持过罗天大醮;给当今天子讲过《道德经》;这些倒还罢了,还给蔡京太师讲过《南华经》!伪造度牒,假冒老祖传人,形同造反!是要掉脑袋的!” 朱武又问了几句,院主各种规矩,滴水不漏,要想不作奸犯科,除了乖乖给他交钱,竟是毫无漏洞可钻。饶是他智计过人,对院主这生意经一时也大为赞叹。 一文钱难倒好汉,朱武和陈达还有那几个闲汉零碎散钱倒有一些,却远远不够。 朱武叹气道:“人挪死,树挪活。这山上道观那么多,我们不如换个地方学道吧”。陈达等人一直唯朱武马首是瞻,自无二话,几人便去了玉泉院东面的纯阳观。 朱武也没白在玉泉院耽误这么长时间,他吃一堑长一智,先请了位在纯阳观学道有了些年头的道人吃酒。 纯阳观供奉的是纯阳吕祖吕洞宾,他修道不拘小节,好酒,能诗,会剑,好女色,所谓“酒色财气吕洞宾”。祖师爷如此,纯阳观的道人更是发扬光大,因此那道人一请即来。 陈达说的好听是个爽利人,说的不好听是个直肠子。他上来就问:“纯阳观学道可要交钱?” “可给可不给。”那道人模棱两可道。 “如何叫可给可不给?”陈达一听来了兴致:“有不要钱的口诀么?” “口诀总共一百句,五贯一句,但若你每找到一人学要钱的口诀,就可以白教你一句。若你是有能耐的,找来一千人,就可白学。” “要找一千人?那我等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你找的人,再去找人,也算你找的人。如果你找五人,这五人再各自找五人,如此再三,很快就能够一千。” 陈达道:“这听起来倒不算难。” 朱武想了想,问那道人道:“不知师兄找了多少人?” “找了两年,约莫有三十余人,我着急学成下山回本,只得自己花钱,如今还剩几十句。院主特许我在观里做工抵钱。”那道人有些洋洋得意。 “为何这么难找?” “学道人本来就不多,五贯也不是小数目,再者纯阳观名字也不如玉泉院大,到这学道的人大多是嫌玉泉院八百贯太贵,这里只需五百贯。你两个如果要学,便说是我找的如何,不叫你们吃亏——我给你们一人返两贯五。” 陈达道:“五百贯我们也出不起,山上可还有更便宜的?” “再便宜的也有,从这再往东去九天宫,只需两百贯,只是那九天宫的度牒名声不甚响亮。你们还是在这学吧,要不然这样,我给你们返三贯——再加上这顿酒!” “不甚响亮?”陈达并不理会那人的拉拢,追问道。 “对,譬如说,要请人做法事,或者醮事,一听你是九天宫的,讲究点人家便不用。不过也有穷人家,请不起玉泉院或者纯阳观的,九天宫也就马马虎虎用了。因此学成的话日常吃喝用度都不愁,偶尔也能发点小财,就是发大财难了些。” “不瞒师兄,两百贯也还是有些贵,还有没有更便宜的?”陈达问道。 “你只说你们有多少钱吧?” “呃,只有十来贯。”陈达看了朱武一眼,摸了摸鼻子,讪讪的说到道,难得的一脸窘迫样子。 那人听了,很是失望:“嘁,就这么点钱还想学道?你们来错地方了,十贯钱这华山上什么都学不到。听老哥一句劝,趁早下山去吧。” 朱武听了,很是绝望:“那就趁早。” 当下朱武等人闷喝一通,一起下山。 第二十五章 朱武华山学道 且说朱武几个人闷闷不乐下得山来,行到华山脚下一个山坳,看到山坳里有个刚落成的新道观,名叫“集灵宫。”华山山险路陡,朱武走得脚软,看那道观门旁有几个大好青石,便坐在石头上歇脚。 朱武看着观门两侧的楹联,心中默念道:“紫气满前程,从函谷关来,闻道者非徒尹喜;丹经流妙说,上太华山去,尽头处乃号天尊。” “非徒尹喜,非徒尹喜。”触动心事,朱武不由喃喃发出了声。 正在这时,有个道童“咯吱”一声开了观门,在道观门外影壁墙上贴了个告示,几人围过去看。 原来蓟州有个罗真人,是个真修道的,因为见不得有志学道之人因没钱学不了道,特派大徒弟公孙胜来少华山代师收徒,免费传道。 陈达几人见了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朱武虽是疑心,但不好泼陈达的冷水,便一起去观内拜见公孙胜。 这道观建在山坳里,看上去不显眼,里面却比朱武想象的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都不缺。观主公孙胜,祖籍河北蓟州府,自幼好习枪棒,精通多般技击之法,江湖人称公孙胜大郎。蓟州处于辽宋交界,胡汉杂居,因此公孙胜懂些辽话,在辽地也有些名声。后来他随拜罗真人为师,学得道术,江湖上都称他作“入云龙”。 公孙胜见告示刚贴出去,就有人前来学道,所谓‘开门红’,很是高兴,亲自到殿门口迎接。 正互相客套间,一阵恶风吹来,朱武听得叮当乱响,却是公孙胜道袍被吹起,露出里面捆着的一根腰带,腰带上挂了一圈木做的咒牌。咒牌互相撞击,发生声音。那些咒牌上面都写了字,有“刀兵辟易”、“流水辟易”、“炎火辟易”、“病灾辟易”……,大概人有多少种死法,他身上就有多少块辟邪咒牌。 公孙胜脸上现出一丝孺慕之情,笑道:“贫道来此代师收徒,远离乡土,家中老母放心不下,求师傅赐下这些咒牌,以保平安。” 朱武等人想笑也不敢笑,都憋住了。罗真人收徒讲究有教无类,入门很容易,公孙胜与诸人聊了片刻,见他们不像是性情极其败坏的,便引了几人在大殿罗真人一张画像前拜了几拜,各上了三柱香,就算替罗真人将朱武等人收入门墙了。 行礼已毕,公孙胜理了理思绪,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朗声说道:“本门道术师承晋时抱朴子一脉,修道不能遁隐山林,仅仅自己清修,而是要建功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做到立时济世,又得超凡入圣。” 这几句话只听得陈达等人如云雾里,唯独朱武若有所思,公孙胜便知这个人是有悟性的。他暗中点点头,对着朱武道:“保德致长生,治世致太平,这才是最大的道。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不知你几人各想修什么道?”他边说边扫视了诸人一眼。 朱武道:“我愿修三军之道。”陈达跟定了朱武,也修三军之道,其余几人胡乱说了。公孙胜各自传了一卷手抄的道书。几人从此在集灵宫随公孙胜学道。 罗真人名叫罗澄,是那时一个大家,儒道双修,博古通今,天文地理、阴阳纵横、军阵技击、乃至诸般百工技艺都有涉及。公孙胜是他开山大弟子,学了许多本领。眼下朱武随他学道,非止道术,其余杂学也都有所进益。 不觉时光过得飞快,过了些时日,正值满月,朱武与公孙胜在院中赏月说话。 眼见太阴星升起,朱武问公孙胜道:“师兄,到底什么是阴阳?道书上说了一大堆,虽然我都记下了,但还是觉得无法学以致用。” “先说说你觉得什么是阴阳?” 朱武低头想了想,说道:“世间万物都有阴阳两个内在,互相对立,诸如上与下、天与地、动与静、升与降、律与吕、奇与偶、动与静、开与合、死与生。然而这两个内在又互相依存,没办法脱离对方而存在,如没有上也就无所谓下,没有死也就无所谓生。” “知道了阴阳,想要学以致用,就是调理阴阳。” “损其有余,补其不足。然而难的却是在调理阴阳之先,需要分辨真正的阴阳。” “如何分辨?” “我一点愚见,却是近日有感而发。人明面上的欲望,诸如肚子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这些天经地义的事,就是阳。诸如饥民造反,人们大多怪罪官府赈灾不利,对那些饥民反倒多多少少有几分同情。至于阴,我认为是私下的欲望,比如也是大灾粮荒,除了充饥之外,是人都想吃的好,吃的饱。若是因为这个去抢别人的吃食,就是强盗。这些强盗会说自己不抢就要饿死了,所以才抢。那么分辨出真正的阴阳,才能有效的应对,对于真正的饥民,要抚大于剿,对于强盗,要剿大于抚。” 朱武说道:“是这个道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还与时势有关:如果换成丰年,吃的好,吃的饱,又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这是阳。要鼓励耕作,要奖勤。仅求充饥,多半是懒汉所为,要罚懒。”公孙胜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是我近日的心得,也不知道对错,师弟听听就罢了。” 朱武正想说话,忽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接着有道童慌里慌张来报,大队官兵围了集灵宫,直喊抓反贼。 公孙胜大惊,跳起来道:“师弟且与我去看”。 原来罗真人道术精深、学问高明,却多少有点儿不通世务和时务。他本想亲自到这免费传道,然而自己不赚钱不要紧,却断了华山上各道观的大半财路。公孙胜行走江湖多年,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拦阻罗真人不住,只得退而求其次,恳请自己来此替师传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收钱传道的道士们被公孙胜断了财路,就像死了老子娘一样,岂有不怒的?一开始只是些无赖混混前来滋事,都被公孙胜打了出去。山上那些道观见状,不得不放下门户之见,聚集在一起,商议半天,凑了钱给玉泉院太虚子,由他牵头找了华阴县的官兵趁夜里四下围了集灵宫。 公孙胜开得门来,本想问问官兵来意。没成想门一开,官兵直接杀了进来,逢人就杀,见人就砍。官兵势大,一时无法抵挡,公孙胜拉了朱武便往后殿跑,待跑到后殿,集灵宫前面已是火起。等朱武叫醒陈达等人,火光已照亮了半个夜空。 公孙胜虽然怕死,却是个有担当的,见道观前面火光明亮,人多音杂,叫道:“你们从后门走。”说完左手拿了条短棒,右手提着剑,就往前门冲。 朱武急忙拉住公孙胜道:“万万不可,要走后门就一起走。” 公孙胜回头道:“一起走便一个都走不脱,我去前头拦一拦。” 朱武只拉住公孙胜不放,公孙胜用力挣开朱武,拍拍腰间,只拍的咒牌啪啪作响,道:“放心,我有师尊庇佑,一定不会有事。” 眼看公孙胜就要去了,朱武大叫一声:“师兄!”竟是噎住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哽咽流泪道:“师兄,不要去……” 公孙胜转身微微一笑,大叫:“师弟保重!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这边陈达拖了朱武,便往后门走。朱武只得眼睁睁看公孙胜去了。如公孙胜所料,对付一个道观用不上什么兵法,道观后的官兵的确不多。朱武拿了双刀,陈达提了钢枪,两个人带头冲杀,犹如蛟龙出海一般,只杀的昏天暗地。其余几人边打边逃,俱都失散了,也不知是被官兵砍死,还是趁夜逃脱了,只剩下朱武和陈达二人还在一起。 两人见官兵有马,便离了路,往山上直线跑,后面有近百官兵沿着盘山山路骑马追杀。二人虽然抄了近道,还是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才拉下追兵三百步远。 且说那些官兵见二人精通技击,不由有些胆怯,速度越来越慢。带头的是华阴县一个姓李的马军都头,他给官兵鼓劲道:“这两个人武艺高,定是贼首。知县大人可是出了好花红,咱们人多势众,又是马上打步下,擒住那两个首领,每人少说也分得十几贯,看在银钱的面上,大伙都打起精神来。” 有个公人道:“李都头,那两人太能跑,又没受伤,上山不比我们骑马慢,这能追的上吗?” “你等不知,这条路是去少华山的路,少华山三面绝壁,他们无处可逃,正好被我等瓮中捉鳖,走不了他们。” 那伙官兵听了,眼光火热,看朱武陈达不是两个人,而是长了腿的银子,紧追不舍。 少华山与西岳华山峰势相连,遥遥相对,并称“二华”,但比华山略低,因此名做少华山,又名小华山,隋末瓦岗寨的绿林好汉王伯当曾在此聚义。 这少华山形如簸箕,朱武陈达不识路,正沿着簸箕口跑进来,所以那华阴县的李都头才说瓮中捉鳖。此时天已大亮,眼见前头远处三面都是大山绝壁,再无去路,背后又有追兵,二人只道苦也,但捱得一步算一步,两人还是往前玩了命的往山上爬。 山越爬越陡,快到山顶时,有个山嘴像个小瓶口,二人穿过山嘴,忽然看到一片平地,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那片平地甚阔,上面青草茂盛,有数百匹马正在吃草,再远一些有十来个草棚,想是放牧人搭建用来遮风挡雨。远远望去,隐隐有人活动。 朱武见不远处有个草甸子,草木甚深,有半人来高,便拉了陈达趴进去。陈达已是力乏致极,一进去便仰天倒下,只会喘气。朱武还行有余力,用双刀割了几束长蒿草,绑在身上,也让陈达绑了,又编了两个草帽戴在头上。 就在这时,李都头带领官军也到了,他留下一个十将带了七八个人守住山嘴,带着其余人一字排开,每两人隔了十几丈,慢慢搜寻。 陈达见他们寻来,便要往谷内爬,却被朱武拦住。朱武示意陈达往山嘴处爬,陈达先是不解,接着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灯下黑,官兵只道两人会往里面逃,越往里搜会越仔细,他们两往外爬,正是占了出其不意四个字。果不其然,那些官兵只顾往远处看,哪里想到那两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与自己擦肩而过。 待到了官兵身后,朱武见最边上有个戴了头盔的骑马弓手落了单,离别的官兵都远。那地方草木深深,朱武便引着陈达悄悄往那边爬。 临近弓手,陈达觑个冷子,跳起来一个虎扑,捂住那弓手的嘴,把他从马背上扑了下来。朱武在旁边趁机几刀捅在身上,眼见那弓手不活了。朱武随后剥了那弓手衣衫、头盔,穿在自己身上。周围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朱武便站了起来。 因离的远,又被头盔遮住了脸,旁边的官兵没认出来,只道那弓手摔了一跤。最近的一人调笑道:“王二,是不是这几日在录事巷的粉头身上折腾的脚软了,怎么今天连连跌跤?” 朱武不敢回话,摸着腰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招手让那人过来。那人不知王二已见了阎王,便下马过来看,却被陈达从背后抹了脖子。随后陈达换上官军的衣衫,和朱武一起往前边走边搜寻。 这几下干净利索,虽是死了两个官兵,但都没有引起周围官兵的注意。 李都头带着官军搜了一遍,没寻到二人,又没见到二人爬绝壁,大为气恼。便令官兵都聚拢起来,围了牧马人那些棚子,朱武和陈达也依言做了。 见官兵来意不善,有个年轻汉子迎了上去:“小可杨春,与族人在此放马。不知这位将军有何差遣?” “你们可看到两个贼人?” “回将军的话,不曾看见。” “叫你们人都来此地!利索点!” 杨春便招呼牧马人过来,大多是老少,有三四十个,似朱武陈达这般能打之年的一个也没有。李都头挨个棚子亲自搜了一遍,也没找到。再四顾看,并无人影。李都头还不死心,盯着那些牧马人又看了一遍,仍是找不见。见到手的银子飞了,李都头大为恼怒,一刀砍倒旁边一棵矮树,挥手便走。周围官兵驱马跟上,怨声载道。朱武和陈达见状也调转马头跟上,低着头吊在队伍最后。 走到山嘴,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知出了何事,请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章 朱武乱摆惊马阵 且说当日朱武和陈达混进华阴县的队伍中往少华山下去,队伍走到山嘴,突然停住。朱武抬起头往前看去,却是副都头与李都头在那里说话,周围是一圈军士。 朱武竖起耳朵,只听那副都头阴声怪气道:“李都头,兄弟们大半夜不睡觉跟着你出来抓贼,总不能空手而回,若是这样,下次还有谁卖力气?” 李都头板着脸道:“王副都头,话不能这么说。这是知县相公的差遣,又不是我多事!你们要是觉得有什么过不去,自己去找知县!” 副都头冷笑一声,道:“李都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玉泉院那个牛鼻子老道要是没给你什么好处,你能这么卖力的撺掇知县?” 李都头脸微微一红,道:“少说废话,玉泉院太虚子是你家亲戚,你不好意思收钱,就看着我眼红!” 眼看二人就要吵闹起来,旁边一个稍微有些老成的军士和稀泥,道:“过去的事说不清楚——说清楚也没什么用,还是看眼下要紧。” 李都头道:“眼下虽然走脱那两个匪首,没有功劳,但大伙终究是追了一夜,也有苦劳,回去知县未必没有奖赏,玉泉院的道长多少也得出点血劳军。” 王都头撇了撇嘴:“苦劳能有多少钱。” 李都头按压下火气:“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有就直说!没有就少阴阳怪气的。” “这些马我看都肥,个顶个都是良马,一匹少说也得几十贯,不如……”说着那王副都头压低了声音,朱武离的远,听不清,只看到他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那李都头迟疑再三,摇头只是不允,又有七八个人上前一起劝说,边上有些兵丁也在那鼓噪。 李都头四下看了一眼,迟疑道:“咱们人太多,若是有人不识时务,走了嘴,上头追查下来只怕……只怕……” 那王副都头插嘴道:“都头,这些老兄弟们都是本乡人,知根知底,如果有人走了嘴……”他陡然拔出刀,语带威胁,先恶狠狠环视一圈,随后直勾勾的盯着李都头,道:“……挡了兄弟们财路,有的是办法给他一个‘意外落水’、‘家中失火’。” 别人还好,李都头先打了一个激灵。他是个外乡来的,不是本地人。这些兵油子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整日沆瀣一气,看眼前架势他再不答应,只怕少不了给自己报一个“追击贼寇,英勇作战,中流箭身亡”的功劳。 李都头思前想后,只得答应,但他不想失了长官的威严,只故作沉思道:“说的是。只是斩草终须除根,白天若有个把人逃了出去,总是个麻烦事,不如等晚上他们睡下了,好一网打尽。”一来确有道理,二来那李都头有些武艺,王副都头和那些官兵不敢威逼过份,便纷纷答应了。 李都头命王副都头传了令,一众官兵在山腰寻了块树荫歇息,又让人去山下买吃食酒肉,只等天黑。 朱武与陈达趁四下没人留意,便装作放马的样子,牵马慢慢溜了出来。那些官兵半夜追敌至此,队伍早就乱成一气,不知哪些自己人追上来,哪些自己人没追,少了两个人也没发现。 陈达低声朱武说道:“好险!幸亏蒙混了过去。我们藏起来,等到半夜,趁他们去抢马的时候就可以偷偷溜下山了。” 朱武咂了一下嘴,道:“这帮牧马人因我们遭了秧,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好吧?” 陈达愕然:“明明是那群官兵作恶,怎么叫因我们遭殃?” 朱武叹了一口气:“唉,终究和我们脱不了干系。” “不这样又能如何?” “好歹给他们个消息,叫他们也逃了性命去。” “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他们要是知道了,十有八九会跟我们过不去。” “无妨,我自有一番说辞。再者说,凭了我们两个的本事,只需小心提防,脱身不难。”朱武自信满满道。 等朱武和陈达再回到少华山上的平地时,已是正午。那些牧马人见有两个官兵去而复返,心下疑惑,便复聚拢起来。 杨春迎上前来行礼,朱武担心杨春迁怒他们引来官兵,只遮遮掩掩说自己与那李都头和王副都头有仇,看不过他们要来杀人夺马的行径,特来通告。 杨春听了先是大怒,又接着大惊。那些官兵在山腰堵了下山的路,人事先有了防备,怎么都能溜出去,但马却没法这么办。 陈达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命要紧。这些马匹乃身外之物,该舍便需舍。” 杨春垂泪道:“这些马是我们阖族上下几百余口的命根子,全族都指望这些马过活。要是保不住这些马,我们活着又有什么用,早晚也得饿死。”旁边有些牧马人也跟着哭起来。 朱武心中愧疚,道:“哭什么?如今只好与他们拼了便是。他们有刀,你们也有兵器。”他看了陈达一眼,又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二人既然遇上这种事,自然全力帮你们。” 杨春道:“除了我之外,我们再无别人通晓技击。却是如何拼命?” 陈达虽是有些恼怒朱武自作主张要豁出性命去帮这群牧马人,但这丝怒意一闪就过去了。他心道:“就这么走了,确实不讲江湖义气。若是夜里混战起来,凭我手中的长枪,跑应该还是有办法,且给他们出些力。”他转而叹道:“罢了!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 朱武沉思半晌,道:“倒也未必没有胜机。虽然他们有百余人,我们只有不到四十人,而且只有三个能打的,但计策有时比刀枪更有用。我们以有心算无心,若是准备妥当,赢面颇大。只是打赢他们,势必要杀伤人命,和官府结仇,难以善后。” “何难之有?大不了上山落草便是。那些官兵只会欺软怕硬,这华州但凡有百十号人的山头,他们都不敢惹,也不敢报告朝廷,生怕被朝廷责难。我族里还有百十青壮,只可惜今日没在这里,若是再能聚上几百号人,便去打华阴县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族里整日受官府摊派勒索,早就议过几次落草的事了。”这杨春到底是年轻气盛,看上去没那么多顾虑。然而实际却有些复杂。 杨春家族世代牧马而生,主要势力有两房。长房的人技击的本领高过养马的本领,二房的人却恰恰相反,养马技艺精通,技击本领稀松。每当日子过不下去时,长房都力主落草,这样他们可以凭技击的的本事取得更大的权柄。二房的人自然更倾向于当顺民,因此每次官府逼迫时都主张委曲求全。 杨春是二房房头儿子,但技击本领却是族里最高的,平日和大房走的近,因此一直附和大房的人想要造反。所幸每次官府的逼迫都恰到好处,想些办法都能渡过去,因此才一直没有起事。也是怕杨春惹事,所以才被父亲远远打发到了少华山牧马,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既然如此,我们便干他娘的一场。”朱武难得吐了句粗话,“如今不比江湖厮杀,却是要行军打仗,贵在号令专一,我二人便听杨春兄弟指派,纵有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杨春脸上一红,连连摆手推托:“我是只知蛮力厮杀,这种事能有什么主意?若是让我号令,非全死在这不可,还不如各自逃了性命去。可惜我一个族兄不在,要是他在就好了。如今还请朱大哥提点全局。” 朱武原本就指挥号令之意,只是这话不能自己先提。陈达脑子没他活泛,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武这才欲擒故纵,抢先让杨春发号施令。好在杨春有自知之明,仍要朱武为首。朱武做出一副犹豫模样,答应道:“当下不是客气的时候,今日只求同生共死,我便斗胆挑这个头。” 杨春听了,拜倒在地,道:“小弟不才,愿与朱兄、陈兄结为金兰兄弟,还求两位大哥答应。” 那时江湖之人,虽然也有见义忘利之辈,但大部分人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汉,对结义之事都看的极重,所以杨春才出此言。 朱武知道杨春不放心他们两个,才要结义,便答应了。陈达自无不允之理。三人撮土为香,序了年齿,朱武最长,为大哥,其次陈达,为二哥,杨春最幼,为三弟。 朱武念道:“结拜犹如手足样,共福同难理应当。亲如同胞一母养,万古留得美名扬!”当下三人一齐叩首。 结义已罢,杨春问道:“大哥,要如何迎敌才好?” “这几日月光正好,山上又是平地,官兵夜里定会骑马来攻。我们先在山嘴处多挖些陷马坑,再拉些绊马索,他们不知底细,必然人仰马翻,战力先去一成。然后我和二弟趁乱混进去,应能重伤十来个。这样十成里面先去了两成。”朱武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屈起两根手指。 “挖陷马坑只怕来不及了,我们这三十人不到,挖到天黑又能挖几个。”杨春抬头看了看天色,忧心忡忡道。 “不用挖大坑,只挖小坑就行。我在洛阳得过一个好家什,挖小坑正合用。”陈达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细长半圆状铲头,找了一根木棒接了:“这东西名叫洛阳铲,略转一转,就能在地上挖出一个三寸见方小坑,奔马的马蹄只要踩进去,非折不可。” “这东西甚妙,可我们既然趁乱厮杀,为何要重伤,直接弄死不岂不省事?”陈达问道。 “战场人有人重伤惨叫,才好动摇敌人士气,也叫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若是直接弄死,悄无声息,反倒收不到这个效果。敌人士气一挫,战力又去一成。官兵不知谷内有多少陷马坑,应会下马,准备步战。他们都是马军,下马步战实力再去一成。”朱武又屈起两根手指,握成一个拳头。 “如果步战,我方只有三个能战的,他们人多,再结成战阵,却又怎生破?”陈达问道。 “他们没被打疼之前,未必会结战阵,大半会一哄而上。我们虽然人少,但好在马多,可以用惊马冲撞他们,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决定今晚成败的一步!只要能成功,大事可成。”朱武说道。 “大哥这是好计策!我去年在草原贩马时见过大群惊马,的确无人敢挡。只要是挡路的,不管是帐篷、群狼,还是牲畜,全被踏为肉泥。”杨春道。 “若此计不成,还要如何?”陈达问道。 “我曾听老军言,战场上损失超过三成而不退的兵就算是精兵了,若是超过五成还不退,那便是天下强军。如果计策顺利,官兵已折损六成,如果还不退……”朱武看了朱武和陈达一眼,意味深长说道:“我兄弟三人硬拼,牵扯住他们,其余人分散逃走。”陈达和杨春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点头。 诸事说罢,朱武望着众人,跳上一张桌子,举起拳头来,大叫一声:“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众人见他说的条条有理,士气大振,也跟着振臂齐呼。 杨春便分派了族人去挖陷马坑和绊马索,因工具不够,还有人闲着,朱武便让去山涧搜集圆石,去山上搜集尖石,在山嘴处摞成数十堆。许多木棒都削圆了,用火把头烤硬,当做长矛。几个熟悉马性的老人商议一阵,备了一些火油等惊马之物,还有一些引马之物。这一通忙乱,一直到太阳落山,众人才弄好。眼见官兵就要到来,朱武赶紧招呼众人休息,养精蓄锐。 歇了有两盏茶的功夫,山嘴处放哨的三个半大小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说官军已经开始集结。朱武和陈达看了一眼,提起刀枪去了。杨春虽然年轻,但也知战阵凶险,必不像朱武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当了族人的面,他不好表现的太担心,但此时看着二人背影,虽然结义只有半天时间,杨春仍是觉得鼻头酸酸,叫道:“大哥,二哥!多加小心!” 朱武也不转身,将手在空中挥了挥,继续向前。 不知此战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章 朱武大战少华山 见朱武和陈达前去迎敌,杨春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拭去泪水,便往马群跑,只等听到响箭便纵火惊马。 过了片刻,便见山嘴处有两溜火光冲了进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惨叫声,火把灭了一片。杨春心里一松,应是陷马坑和绊马索生效了。 且说官兵们见身边有同伴无故跌倒,又有惨叫,正是一团乱。朱武和陈达分头从旁边草丛里冲出来,一边大叫:“哎呀,我中刀了,敌袭!”,一边厮杀。 朱武用的是双刀,阴狠毒辣,专往胸腹捅;陈达手中枪大开大合,只扫官兵关节。他们穿着官服,周围官兵不曾提防,纷纷中招。有的官兵遭袭,扔掉火把,乱砍乱杀起来。 李都头大叫一声:“不要慌!下马,打起火把!都停手,但凡不停手的,周围人一齐砍翻他!” 朱武和陈达听了,连忙住了手,各自寻一片草丛卧倒滚走。倒是有几个官兵杀红了眼,不知停手,被乱刃分尸。 待混乱止住,重新打起火把,李都头见人虽然死伤二三十,但战马折损不多,心下稍宽。对李都头来说战马极为珍贵——那都是钱,至于人命,只要不是自己的,倒不值钱。 李都头生怕再伤了马,便令人都下了马,又把马拢在一处,让王副都头带十来个伤兵看了,其余人都刀出鞘,往草棚摸去。 且说朱武趴在草丛中,突然见官兵大队停了下来,有三个人弯着腰慢慢往草棚摸去。朱武往草棚处看了一看,见草棚没有灯光亮起,也无人声,心想这计策还是出纰漏了:这边弄出这么大动静,那些牧马人倒好似都睡死一般,竟无一个察觉,太过蹊跷,给人感觉倒好似有埋伏一般。要是自己,也得先派人去查探。 那李都头也是想到此层,才停了下来,派了人先去草棚侦察。 陈达推了推朱武,小声问道:“提前放响箭吗?” 朱武慢慢摇了摇头:“,官兵还没到预定位置,提前放惊马没什么用不说,还会打草惊蛇。” “那要怎么办?”陈达有些慌张:“我们走吧?” “不要慌,我不会无谓的把命送在这里。要真事不可为,我们就日后再替他们报仇。眼下还有点儿时间,让我想一想。”朱武看透了陈达的心事,劝他道。 陈达喃喃的道:“当好人,多不得好活。当坏人,多不得好死。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 虽是故作镇静,但朱武心中确是焦急,正想着如何补救,忽然转头看到了王副都头和那些伤兵,心里顿时有了算计。 朱武招呼陈达爬起来,摇摇晃晃往王副都头那边走,只说自己刚才摔晕倒了。待来到近前,朱武扫了一眼,除了王都头,那些伤兵只有几个轻伤的勉强能打,心下大喜。 朱武不动声色抽出刀拄着,一瘸一拐,来到王副都头侧面,一刀砍在他脖子上。那王副都头用手捂着脖子,鲜血喷出来,满脸惊讶的样子。朱武跟着补上一刀,那王都头翻着白眼倒了。 陈达那边抡了那几个还能动弹的伤兵几枪,只抡的官兵哭爹喊娘。见看马的这些官兵都已失去战斗力,朱武跳上一匹马,绕到马群后,用刀只往马屁股上割,一割一条缝。那边陈达上马,在马匹最前面,打开一个油布包裹。包裹散发出一阵浓郁的熟黄豆的香气,那是用杨春族里流传下来的秘料炒制而成,专门用来吸引马匹。 受伤的马剧痛难忍,都发了狂,向前冲撞起来;前面的马受了惊,又惊动了在更前面的马;最前面的马闻到香气,往前狂奔。如此好似滚雪球一般,除了个把落单的,近百匹马一起朝官兵背后冲去。朱武一边赶马,一边大叫:“马惊了,马惊了,快跑,快跑。” 那些官兵听了,大多迷迷糊糊的爬起身就往草棚方向跑,只有一小股二十来个还算清醒的往边上跑。 陈达把枪放在咯吱窝下,在马上来个镫里藏身,弯倒在马匹一侧,直奔李都头去。李都头提着刀正约束乱兵,只听的身后有风声,连忙歪了一歪。他避开了胸膛,却没避开肩膀,被陈达长枪穿肩而过。陈达把李都头顺势拖到地上,趁机大叫道:“李都头被贼杀了,大伙快逃。” 朱武跟着喊:“贼子厉害,王副都头也死了,大伙快逃命啊。” 那边杨春还摸不着头脑,只见一堆马驱赶着大股官兵自己这边来,那些跑的慢的要么被马踩死,要么被马撞飞。杨春连忙叫人点起绑在马尾的火把,随后用鞭子抽打起来。那些马见了火光,又挨了鞭子,加上闻到远处传来的黄豆香气,急急窜出。这边马加上官兵的马两面夹击,正如铁锤和铁砧一般,把中间的官兵砸个粉碎。前后两群惊马互相撞倒十余匹,合成一群,斜着去追陈达,避开了草棚。 陈达引着马匹来回冲撞,那里官兵多就往那冲。 另一边杨春提了大杆刀上马,去追刚才往边上跑的十来个官兵。那些官兵无心恋战,只一窝蜂的往山嘴跑。杨春虽然练过武,却是没杀过人的,眼见大刀划过一个官兵后背,带出一大片血花,他只觉喉咙像烧着一样,喘不过起气来,提刀的手抖个不停。他还想坚持骑在马上,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摔下马来。 朱武和陈达不让官军有停下来的机会,只驱赶着官军往山嘴去。这些官军逃跑的本事也当真了的,兵刃铠甲都不要了,不到一刻钟,凡是腿脚完好能跑的动的,都溜了个一干二净。两人追杀到山嘴,才反身回来。战场上还剩一些官兵,有吓软了脚跑不动投降的,有伤势严重跑不了的,还有奄奄一息只能等死的。 杨春摇摇晃晃站起来,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若不是穿的衣服不一样,他和那些打垮的官兵还真没什么两样。他的族人除了几个历事颇多的老人,也大都如此。许多人看着浑身血迹的朱武和陈达,直如凶神一般,怕的浑身哆嗦。反倒几个半大小子,不知人命金贵,捡了兵刃挥舞,兴奋异常。 朱武见杨春这般模样,想起自己头一次杀人,对陈达说道:“杀人的滋味不比被杀好受多少。我头一次杀人,足足难受了一个月,一闭上眼就觉得喘不过气,也吃不下饭。那一个月,瘦了十多斤。” 陈达道:“不管怎样,杀人终究好过被人杀。”他见杨春还有些懵懂,劈头打了杨春两个耳光,喝道:“老三,你不睁眼看看,这是发呆的时候?”杨春这才从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带着那几个半大小子逼了俘虏聚在一起。 陈达对着俘虏们厉声骂道:“爷爷是少华山的大王,不去找华阴县借粮就算你们烧高香了。你们这群该千刀剐的丘八,不知好歹非要撩虎须,竟打山上马匹的主意,真是猪油蒙了心。现在落在爷爷手上,有愿意跟着爷爷落草都站到左手来,不愿意的到右手去。” 那些官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什么动静。 朱武上前道:“你们两位都头都死了,你们回去少不了被编入先锋营送死。在此落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整套穿衣服。家小一并接上山来,岂不快活。” 听了朱武的话,有二十来个官兵陆陆续续走到左手,其中有一个十将,另外十来个不愿意落草的站到朱武右手。 “上山就得纳投名状,规矩你们自己懂得,不用我多说吧?”朱武喝道。 那个十将是个心狠手辣的,从地上捡了把刀。杨春要去拦,被陈达按住了。那十将慢慢走到朱武右手,手起一刀扎在一个平日和他有仇怨的官兵右腹,搅了一搅。眼见那人口吐鲜血不活了。 那十将拜倒在地,道:“这是我纳的投名状。”剩下落草的官兵有学有样,杀向不愿意落草的,那些不愿落草的自然奋力反抗,混战成一团,其中有乘隙报仇的,有身弱力小去杀重伤兵以铭心志的,有愿落草但又不敢杀人反被杀的,有不愿落草改了主意又想落草的,还有往战圈外跑被陈达挥枪扎死的。 没半盏茶功夫,只剩下十几个愿意落草的官兵还站着。朱武这才放松下来,背后已是一层凉汗。他和陈达两个人已是强弩之末,杨春头次杀人,一时也不能打,若这些俘虏想明白过来再反抗,结局还真不好说。现在这些还活着的官兵都沾了自己人性命,只能死心塌地落草了。 朱武见大事已定,换了副和煦面孔,把官兵分做五个小队,提拔了四个杀自己人最争先的并那个十将做了队正,俱归陈达统领。分派已毕,朱武道:“一人逃跑,全队诛连,举报逃跑,立升一级。” 一时之间,朱武也只能做的如此,要想那些人死心踏地,还得下水磨工夫才行,都是日后之事。朱武让那几个队正带着各自人去收拾尸体,杨春的族人去归拢惊马,自己与陈达悄声商议后续之事。 正商议间,杨春走过来。他脸色还是不太正常,但说话已没有妨碍,只是吞吞吐吐道:“大哥,二哥,我想重新结拜。” “重新结拜,这却是为何?”朱武有些奇怪。 “下午在结拜的时候,我用脚在地上悄悄写了个不字,心不诚,却是蒙骗了大哥和二哥。我现在是真心想再结拜。” 朱武和陈达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朱武道:“不必了,三弟有此心便好,不必拘泥表面之礼。我们今日刚认识就结拜确实草率了些。好在勠力同心,打赢了这一仗。日后只要我兄弟同心,必不能被外人所趁。” 陈达道:“我们在此聚义,日后少不了还有好汉来此落草,我们可以连同后续之人一起结拜,到时可以好好准备一番。” 杨春道:“是了,我听讲书的说过,当年桃园三结义简单的很,后续赵子龙的时候才有个正经仪式。” 一直忙了大半夜,方才收拾利索。那几个队正心中忐忑,干起活来卖力的很。等到天亮时,惊马归拢完毕,兵器盔甲收拾的井井有条,尸体都火化完了,灰撒到平地草甸深处,烧不掉的骨头埋到地里——那一片草地日后分外繁茂。 山上有水源,杨春他们牧马在此,带了不少粮食,还有那伤重难愈的马可供宰杀吃肉。天气炎热,草棚可临时居住。众人中有懂盖房的,懂农垦的。杨春去取了族人上山,四处大兴土木。那些官兵的家眷也都取到山上。整个山寨虽是草创,却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景。官府知道这里几个人厉害,不敢来讨伐,渐渐人心安定。朱武和陈达下山杀了些罪恶滔天的富户,名声渐渐传播开来。周围寨子见朱武是个智计百出的,纷纷前来约定共同进退,一时间少华山声名鹊起。 然而世事难料,少华山树大招风,却埋下一桩祸事,此事暂且不提,且表一下神行太保戴宗的故事。 前文书曾写到,杨志回汴京和高世德见过一面后,又马不停蹄奔赴苏州,让戴宗在汴京等上任江州的公文。这公文归吏部签署,戴宗去了两回,都推说当值官员不在。戴宗无奈,只得找了个吏部积年老吏,问要如何打点。那老吏姓苏名允淑,并不拐弯抹角,只说给他五十两银子,别人都由他去打点,包管上任文书三日便下来。 戴宗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他一直一个人过活,身上来了钱就花,并没有余钱。好在杨志去苏州之前给他留了些银子,只得忍痛给了苏允淑。不料等了三天,还是没有,戴宗再去吏部衙门外面问,只大叫苦也。 原来那苏允淑与一个叫彭玘的地方团练判官有私怨,前些日子苏允淑奉命裁汰七十岁以上选人时,把年仅三十五岁的彭玘列入应裁汰名单。不料苏允淑这下却踢到了铁板上。彭玘是累代将门之子,父祖在军中颇有渊源,又认识老种经略相公可以直达天听,因此大闹起来。这两日正赶上苏允淑事发。 五十两银子戴宗倒还不心痛,只是杨志走之前催他尽早去江州,他怕耽误了正事,因此着急。他想要再去寻别人的门路,只是吏部的官员们赶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一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谁也不敢收他的钱,不敢应承他的事。 第二十八章 戴宗鄂州识吴用 戴宗无法,想来想去,只得往抱月楼来。杨志临走之前交待过他,若是有什么难处,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到抱月楼,只要说对了暗号,便会有人助他。 戴宗来到抱月楼前,抬眼望去,只见朱漆窗栏的一座高大楼房,上面写着“抱月楼”三个大字,两边是绣着红字的蓝布帘子,绣的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酒楼前挂着酒旗的地方却是空着,门上垂着绿竹帘儿,好像歇业的样子。 戴宗掀开门帘,进到大堂,发现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个茶酒博士趴在桌子上在翻一本书。 听见有人进来,那个茶酒博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翻自己的书,好像进来的是刚出去的一条狗。 戴宗道:“天直地方,落猪沉羊。” 那茶酒博士坐直了身体,上下打量戴宗,道:“楼里被人包场了,客官请回吧。” 戴宗笑道:“小可不是来吃酒的,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找徐婆惜。” “她是樊楼的名角,你去那里找。” “那我找掌勺的。” 暗语无误,茶酒博士指了指厨房的门:“从那进去,一直往前走。” 戴宗进了门,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百十步,进到一个小屋。小屋除了正中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没有别的陈设。 椅子上坐了一个人,盯着戴宗看。戴宗跟他说话,他却不理睬。换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惶惶恐恐的。戴宗却很是悠闲,轻松的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他一会看看桌子上木板的纹路,一会看看门外。戴宗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个考验——只要他露出一丝的不自在,职方司的门就不会为他打开。 过了半晌,那人起身走了,椅背上贴了一个字,‘坐’。 戴宗坐下,摆了一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只见从房梁上吊下一个竹筒,在桌子正中停下,恰好对着他的脸。 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从竹筒传来:“是谁让你来的?” “是杨制使。” “哪个杨制使?” “殿帅府的杨志杨制使,外号青面兽的。” “你有什么事?” 听戴宗把自己的烦心事说了,那边却一直没有回话。 等了许久,那个女子声音道:“明日是各个衙门的旬休,你后日去吏部找一个姓唐叫唐清的郎官。” 不知道是不是戴宗的错觉,那声音好似温暖了一些。戴宗大喜,虽然见不到人,但仍是恭恭敬敬对那个竹筒行了一礼才告退。 到了第三日,戴宗早起去了吏部衙门,那个叫唐清的郎官已在门房等候多时了。 待领了文书,画过押,唐清把门房的小吏赶了出去,满脸堆笑问道:“不知仁兄和时指挥如何称呼?” 戴宗一愣,问道:“时指挥?哪个时指挥?” “还能是哪个,皇城司的那个。时文彬,时指挥。”唐清略有些诧异:“怎么,仁兄不认得他么?” 戴宗已反应过来,心知多半是抱月楼的人走了这个人的门路才拿到文书,嘴上答道:“原来尊上说的是他,我和他不算熟,不过我有个兄长和他熟的很。” 唐清略有些失望,道:“方便的话,还请令兄在时指挥那里多多替小可美言几句。”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黄澄澄的金子推到戴宗面前。 当官的给自己送礼,戴宗还是头一次遇到。他不动声色的收起金子,起身告辞道:“一定,一定。不敢絮烦尊上,告辞,告辞。” 原来职方司那里是时文彬——他明面上还挂着皇城司指挥的官职——来促成戴宗的事。说起来也简单,这唐清多有不法事,皇城司伺察百官,早就有一些证据落在手里,此时拿出来派上用场而已。那时官场风气不正,没有几个官员没有把柄的,因此皇城司行事大多是无往不利。 戴宗拿了文书,不敢耽搁,昼夜兼程直接南下。他外号神行太保,是个久行路的,又是一个孤身一人,没有拖累,因此没几日便骑马到了鄂州。 过了鄂州再有三百余里便是江州,乘船沿长江顺流南下,两三日便到。眼见江州在望,戴宗心情舒畅,在驿站归还了马匹,进城寻了处安静客栈,大睡起来。 睡的正香之时,听到远处有清脆的叮叮铛铛的声音传来,惊醒戴宗。他是个觉轻的,只得等那声音停了再睡。谁料那声音一直响个不停,间或听到有人大声呼喝。戴宗左右也是睡不着,又倚仗本领在身,便起身去看。 戴宗循声而去,渐行渐远,空气变得湿润许多,却是到了江边黄鹤楼旁边一处沙滩。那沙滩上有两个人在打斗,一人持刀一人持铜链,另有两人持刀在旁边看。每当持铜链的人逼退持刀人,想要逃走的时候,便被另外两持刀人挡住,逃脱不得。那持铜链之人一身书生打扮,戴一顶头巾,脸庞开阔,天庭饱满,眉清目秀,面白须短。三个持刀人皆是穿一身黑衣。 戴宗伏在旁边草丛看了一会,那几人技击都不高明,勉强入流。持铜链之人本领略高一点。那持刀的打斗一阵落了下风,便换了一人继续与那持铜链人打斗,好似要活活累死那持铜链之人一般。 戴宗心道:“他们必是怕那书生拼命一击,才如此行事。” 正打斗间,忽听一持刀人说道:“吴学究,你再抵抗也是没用,不如乖乖跟我们回去。毕大官人心慈面善,想来只要你认个错,照旧可在印书坊做你的校书先生,我几个照旧做护院,岂不快活。” “哼,你还在诓骗我,当我吴用是傻子么?我不小心窥破了毕大郎的阴私,跟你们回去十死无生!” “你瞧见了什么,不如说与我几人听,若是不紧要的,到时帮你去向毕大官人求个情。” “我瞧见了令堂的屁股,又白又圆!”吴用与那三人车轮战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得筋骨酸软,汗如泉涌,估计今日多半要交待在这里,不由出口骂道。 那人怒道:“好心当做驴肝肺,你这厮,如何出口伤人?” “哈哈,你还有好心,真是笑杀我。也罢,你们这三条走狗可能还不知道,毕大郎用活字胶泥伪造钱币!你们要是听我劝,便赶紧逃走,不然日后被诛个三族五族,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们。” 那三人听了,脸上神色都是一变:伪造钱币是重罪,刑罚仅次于谋反,除了主犯要诛九族外,从犯诛个三族五族的确是常有的。他们之前并不知道那毕大郎敢干如此泼天的勾当,如今得知,都吃了一惊。正与吴用对打的那个人心神动荡之下,手上不由缓了一缓。 “噢,你们三个想必等不到诛族了。毕大郎少不得要先灭你们的口,咦,那几个人就是来灭你们口的吧?” 那三人都转头去看,戴宗也跟着转头,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惨叫,却是那持刀人被吴用趁机用铜链甩在头上,昏昏倒地。另外两个黑衣人并不去扶,一起上来与吴用打斗。 吴用见打倒一人,士气一振,一时堪堪敌住二人。他边打边开口道:“过路的朋友,若是不会技击的,还请速退,以免殃及无辜。”这却是与戴宗说话。方才戴宗呼吸声略微大了一些,不想这吴用耳力过人,被他听到。那两个黑衣人没有发现,只当吴用又在故弄玄虚。 又打了一会,吴用力气不济,眼见就要落败,他一面抵挡,一面转向戴宗的方位:“那边的朋友,若是看吴用可怜,便请帮忙把这罪证送到山东郓城县的东溪村,交给那里的保正晁盖,定有大把的银钱与你。”说完吴用一扬手,一个小钱囊带着破空之风飞向戴宗。 那两人只当吴用还是在诓骗他们,看也不看。戴宗心里不由略有些佩服这吴用的智计。他跃出来接住钱囊,捏了一捏,却是空的。不过吴用能把一个空钱囊掷出破空之声,眼见还有余力,想是又在诈那两人。那两人大急,见吴用破绽百出,动作缓慢,只道胜负已定,便分出一个人去斗戴宗。 戴宗心眼有些蔫坏,他也不与那人斗,只是在附近绕着圈子跑。那人腿脚不及戴宗灵便,就差那么两三步,始终是砍戴宗不到,气的哇哇乱叫。那黑衣人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又不得不追。 吴用见了,精神抖擞,又斗了十几招,道:“看我暗器。”说完,他把铜链抡起来一甩,就往黑衣人脑袋飞去。 那人一惊,连忙躲闪,却见铜链一转,又飞了回去,却是被吴用不知用什么法子给拽了回去。那人刚松了一口气,忽然铜链在吴用手上一个变向,又飞了过来。这下可来不急躲闪,那人只得用刀去格。铜链在刀上缠了几圈,陡然变重,那人刀式不由变缓许多。吴用趁机欺身进来,一脚揣在那人胸上,只听得“咔吧”一声,那人口中鲜血狂喷,想是肋骨扎到了肺部。 正追戴宗那个黑衣人见状大惊,转身就跑。戴宗轻巧巧回过身来,一手抓住那人后领,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那人翻了翻白眼,缓缓晕倒在地。 那边吴用捡了刀,在三人身上各自补了一刀,扔下水去。此处江水略急,那三具尸体一会就飘远了。 远远的盯着尸体出了一会神,直到尸体看不见了,吴用拍拍手,上来拜倒:“小可山东郓城吴用,拜见恩公。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戴宗还了一礼,扶起他道:“在下姓戴名宗,从汴梁去江州路过此地。吴兄足智多谋,没有我也能脱身,不必多礼。再者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辈好汉本份。” “还是要谢过戴兄,不然就算料理了这三个贼子,也少不得要受些轻重伤。” “这罪证还你。”戴宗伸手递还钱囊。 “这钱囊算不得罪证,真的罪证还在我这。”吴用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帕,打开后是两个印章模样的东西。 戴宗好奇心起,伸手两根手指拈起一个,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印钱文用的活字印章。”吴用答道。他看戴宗还是一头雾水,便接着说道:“铸钱需要先用泥做出外圆内方的钱模,然后用这种钱文印章印上字,再倒入熔化的铜水,等铜水冷了就变成了钱。” 戴宗拿起印章看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光看那字的线条就觉如铁划银钩,流畅妥贴,不由赞了一声好字。 吴用接过印章,道:“这钱文是当今官家独创的瘦金体——他识人能有书法一半的本事也不会让那六贼得势。” 大概是觉得对着陌生人议论天子的得失不太妥当,吴用停了一停又道:“能在方圆之间写出这样流畅妥贴、外柔内劲的钱文来,真是令人叫绝。你看这个‘重’字,咦,不太对……”此时天已有些亮,吴用揉了揉眼睛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眉头高皱。 “何处不对?”戴宗好奇的问道。 “这钱文上写的是‘重和通宝’,可大宋自立国以来,太宗皇帝时才开始铸年号钱,那一年是太平兴国年间,因此铸钱叫‘太平通宝’,到了淳化元年,改铸‘淳化元宝’。现如今是政和年间,一共改了三十二次年号,共铸了二十六种年号钱,唯独没有叫‘重和通宝’的!” “三十多个年号,不会是吴兄记错了吧?” “待我仔细想想,第一个年号是‘建隆’,其后是‘乾德’、‘开宝’、‘太平兴国’、‘雍希’……、‘崇宁’、‘大观’到当今的政和,一共三十二个,绝无‘重和’这个年号。”这吴用记性甚好,当下掰着手指头报了一通年号。 “想是那些造假钱弄错了?”这一通年号报下来,只听得戴宗头大如斗,却又不好打断,好不容易见吴用停了,急忙插嘴问道。 “若是印章字数多,偶有谬误在所难免,这却只有四个字,只要不是瞎子或者不认识字,就不可能弄错。肯定有什么缘由。”吴用斩钉截铁说道。 第二十九章 戴宗揭阳遇薛永 吴用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想不出来。看来毕大郎是想要铸世上不存在的钱,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这钱文印章却是无法当罪证用了。” 戴宗笑道:“想不出缘故就是没有缘故,何故如此伤神。” 吴用扬手想要把这两个印章抛入江中。戴宗连忙阻住,却是爱那印章上的字好,吴用便送与了他。 “不知吴兄下一步如何打算?” “鄂州呆不下去了,小生当年曾到关中学习“关学”,后来略有小成,便四处游历。两年前途经此处时丢了盘缠,不得已在那毕大郎印书坊做了校书先生。眼下也该回乡了,先顺江到扬州再做计较。” “太好了,我去江州上任,正要顺江而下,不如你我同行可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此时天已大亮,戴宗去客栈取了包裹,二人在江边找了艘商船,踏上去江州的路。吴用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了不少银钱,可惜都在印书坊里,不敢回去取,路上花费都是戴宗一力承担。 一路无事,到了江州城外,戴宗赠了吴用盘缠,辞别进城。吴用继续上路去扬州。这二人下一次相会是数年之后,暂且不表。 戴宗去江州上任,他领的职司是江州两院押狱,民间又称为两院押牢节级。所谓两院,是指州院和司理院。江州这里两院合一,共掌狱讼。押狱专管看守犯人,官不大,权力不小,不论三教九流还是黑白两道,都要结交。这个身份,对于暗中察访太师蔡京的九儿子蔡德章的不法事,大大有利。 戴宗久经人事,又有本领,如今得了出头机会,加上杨志送来的大把银钱,不论是上面的管营,平级的差拨,下属的牢子,他都打理的滴水不漏。上任没多久,戴宗便处的两院内外一团和气,上上下下齐交口称赞。 这边甫一安顿,戴宗便着手察访蔡得章的阴私。他暗地里跟踪了蔡德章十数次,发现蔡得章每旬总有三五次去江州城东约十里地的无为军,不知做什么勾当。戴宗在江州当差只管民狱,不管军狱,和无为军扯不上什么瓜葛,不好经常跑到无为军去,便寻思找个人安插到那里,只是苦于一时无得力人手。 这一日,蔡得章出门往江北黄梅县去。戴宗仍是换了便装,悄悄跟踪。哪成想那厮只是吃喝玩乐,戴宗大失所望,索性弃了蔡得章四处闲逛散心。正逛到了江北十几里地一处镇子,名唤揭阳镇,见镇口有一伙人围在那里,时不时传出阵阵喝彩声。 戴宗分开人群,挤进去看,原来是一个使棒卖膏药的汉子在那里卖艺。 那汉子打了一通拳,作了个罗圈揖,吆喝道:“兄弟初来乍到,借贵方这块宝地,承蒙诸位捧场,我这里献丑了。 那人吆喝完,耍了一回棒。戴宗站在人群中看,但见那汉子力不虚用,握也坚固;挪展身形,只在数尺之地进退闪让;棍影如凝重山,环护周身;棍势如长虹饮涧,疾若雷电。戴宗虽然不甚精通枪棒,但仍不由喝彩道:“好棒!” 那人收住棒,接着捻场子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脚踏贵地眼望生人,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今日善人帮,小可心不忘,他日乡亲若有事,小可定会全力帮!把势把势,全凭架势,没有架势,不算把势;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势;光练不说,那是傻把势。各位父老,我再献个丑,耍个拳脚。” 那汉子放下了手中棒,又使了一回拳。只见手如流星,腰如蛇行,步如虎踞,难得的是简练狠辣老道,不似江湖中的拳脚套路,倒似军阵中传下来的。 戴宗又喝彩道:“好拳脚!好套路!” 那汉子看了他一眼,拿起一个盘子来,开口道:“走江湖,闯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卖钱不卖钱,圈子先扯圆。小人来到贵码头,只是卖点膏药。小人是外乡人,特来贵方宝地混口饭吃。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各位父老成全,远远近近都有些名声。如要筋骨药,我这有上好的卖;如果不用膏药,还请赏些银两铜钱,别叫苦命人空手回去。” 那汉子拿着盘子绕了一圈,没一个出钱与他。 那汉子又道:“各位看官,高抬贵手”。又绕了一圈,众人都白着眼看,还是没有一个出钱赏他的。 戴宗见他可怜,绕了两圈都没人出钱,便取出五两银子来,叫道:“汉子,我也是外乡来的。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五两银子权表薄意,还别嫌少。” 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高高举起,道:“这么一个有名的揭阳镇,竟然没一个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外乡来的恩官,给了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愿求恩官高姓大名,好让我天下传扬。” 戴宗答道:“传这些虚名有什么用,不用如此,也没多少钱!”。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个年轻后生粗手粗脚分开众人,闯到人群前面。他对着戴宗大喝道:“这狗厮哪里学到这些鸟棒,敢来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咐了众人不要理会他,你这鸟人竟然敢卖弄有钱,赏他银子,灭揭阳镇好汉的威风!”那人抡着双拳就来打戴宗。 戴宗退后一步,喝道:“我自己的银钱,愿意赏他,关你什么事!” 那后生上前一步,喝道:“你这鸟人!竟然还敢还嘴!” 戴宗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后生大怒,提起双拳,劈脸打来。戴宗轻轻闪过,那后生又赶入一步来。戴宗正要和他对打,只见那个使棒的汉子,从那后生背后赶来。他一只手揪这那后生头巾,一只手提住腰,往那后生肋骨上一兜,猛的发力把他颠翻在地。那后生还要挣扎起来,又被使棒的汉子一脚踢翻。 戴宗劝住那使棒的汉子,道:“给他的小小教训就行,莫要伤了他。” “恩官说的是,我只要他丢些颜面。” 那后生趁机从地上爬起来,看了戴宗和使棒的汉子,嘴硬道:“他奶奶的,你两个要是有种的,就在这里等着,爷爷去去便来!”一直往南去了。 戴宗问道:“这位尊兄高姓,是何处人氏?” 那人答道:“小可祖上是河南洛阳人,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我因为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只好流落江湖靠使棒卖药度日。江湖上都叫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 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在江州做押牢节级。” 薛永听罢便拜:“原来是戴院长,小可也听过大名。” 戴宗连忙扶住,道:“今日有缘相见,一起喝几杯,如何?” “小可正有此意。只是……只是怕刚才那厮回来。”薛永犹豫道:“院长自是不怕他,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有个万一,被那愣头青折了颜面,就算打杀了他,总是不大光彩。” 戴宗笑道:“不必怕他。这种无赖我没见过一千也得有八百,不过放几句狠话罢了。若是尽信了他们,早就天下大乱了。” 薛永便收拾起棒和药囊,同戴宗便去邻近酒肆吃酒。不料那酒家说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 戴宗好奇,问道:“为何不敢卖给我们?” 酒家道:“和你们打的人已使人吩咐了,若是有谁敢和你们打交道,就要把店砸个粉碎。我不敢惹他,那人是这揭阳镇上一霸,叫穆春,唤做小遮拦,没有敢不听他的话的。我是小本生意,两位行行好,换个地吧。” 二人又寻了几个酒肆,都是如此。 戴宗见那穆春势大,对薛永道:“你说的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走吧。不然那厮可能真要来闹事。” 薛永道:“我的行李在客栈,还有一个徒弟。我去结算了房钱,这一两日便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 戴宗拿了二十两银子给薛永,嘱咐他一定要来找自己,随后二人辞别。 薛永辞别戴宗之后,没去客栈,而是又回到镇口卖艺的地方,打定了主意:若是穆春真的来,就拖他一拖,好让戴宗脱身。 薛永到了镇口,略站了一站,果然见那穆春带了一伙闲汉拿了枪棒走过来。 穆春见了薛永,对着身后的闲汉笑道:“这厮竟然还在这,给我往死里打。” 众人一齐喊,上前就打。 薛永冷笑一声,拿着棒不撤反进,与那伙人打在一处。他是祖传的枪棒,又久行江湖。那伙闲汉不是对手,只被打的东倒西歪,纷纷倒地。只是闲汉们人多,打倒一个,又爬起一个,薛永又不好下重手,因此被他们纠缠住,一时脱不得身。 正打之间,冷不防临街楼上扔下一张渔网,把薛永网住,却是那小遮拦穆春见拿薛永不下,想出这个法门。 再说戴宗,辞别时看出薛永神色不对,一直悄悄跟在远处。此时见薛永困住,正想出手。只见一个黑瘦轻捷的汉子提着根棒冲过来,叫道:“师傅莫慌,侯健来也!” 侯建护住薛永,薛永趁机摆脱渔网。二人联手,只打的穆春并那伙闲汉大败。 就在此时又有一伙人奔过来,领头的汉子长相和那小遮拦穆春相仿。 穆春见了那个人,叫道:“大哥,这两个牛子欺负我。” “哼,这揭阳镇上你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就烧高香了,哪里轮到别人欺负你?”那汉子嘴上斥责,手里却拿棒来打薛永二人,周围闲汉跟着一拥而上。 那汉子猛然停下,回头对着众闲汉道:“不用你们,我自己来。省的被人嚼舌头,说我们揭阳镇人多欺负人少。” 那些闲汉都立住了脚,在一旁呐喊助威。 当下三人战到一处。那穆春的大哥武艺甚高,薛永和侯健不是对手。打不多时,薛永腿上挨了一记,肿起一片,行动不得,侯健也被打翻在地。 穆春恼怒薛永之前折了他的面子,从一闲汉手里抢根短棒,就往薛永头上打去。眼见就是一个脑浆迸裂,戴宗连忙大叫:“手下留人”,跑过来护在薛永前面,挡住穆春。 戴宗拱手行了个罗圈礼道:“诸位好汉,人不亲艺亲,艺不亲刀枪把子亲,还请手下留情,饶过他。” “人怕理,马怕鞭,蚊虫怕火烟。你跟我讲江湖道理,我便与你说说理。这厮使棒卖膏药,不来拜码头倒也罢了,偏偏挨着一个说书的。他那里一通大喊,那说书的嗓门压不过他,还如何讨生活?”那穆春的大哥喝道。 那汉子说的倒也不是全然无理,江湖行当颇多,摆摊时哪行挨哪行,隔多少距离,各占哪一块,其中都有门道,不是懂行的人做不得。像这说书的和武把式就不能挨着,不然总是一方压一方,生意没法做。 戴宗听了,问薛永道:“贤弟,有这回事也无?” “那说书一个听的人都没有,我本想给他五十钱,叫他歇息一会。等我耍完武把式,招揽来的客人都引给他。那说书的却看我说话客气,以为我好欺负,非问我要五两银子——他说上一旬书也赚不了那么多。” “你都听到了罢?”戴宗对那汉子说道。 穆春在一边冷笑道:“就是你这呆贼多事,如今还充什么和事佬。乱了揭阳镇的规矩,叫我如何还在江湖上讨吃食?今日若不打杀尔等,爷爷穆字倒着写!” 见软的不好用,戴宗心中也怒,大喝道:“即便他有错,也没有打死人的道理。朝廷法度,凡打死人,杖八十,刺面,配远恶军州,流三千里,永不放还;有帮凶的,视乎过错轻重,杖二十至四十不等,刺面,流五百至两千里。你们晓得吗?” 戴宗打出这套官腔,不知是否有用,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十章 李俊降横顺兄弟 自古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贵斗,贵不与官斗,官不与神斗。戴宗这套官话打下来,周围人并那穆春,还有穆春的大哥都有些迟疑,不知他是什么来头。戴宗见镇住众人,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善后也不容易,一时冷了场。 迟疑半天,穆春的大哥道:“你是什么人?” “管他是什么人?”没等戴宗回答,穆春抢白道:“到了这揭阳镇,就得伏低做小。” 穆春的大哥迟疑道:“你该不是官府中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戴宗问道。 穆春道:“大哥,官府的人下来,哪个不是吆五喝六,一大堆人跟着。没有这样的!” 薛永吃力的直起上半身,道:“小兄弟,你看走眼了!你们不要莽撞。今日的事都是那说书的在搬弄唇舌。你们放我们走,大家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就算他是官府众人,肯定也是贼人假冒的,我们打杀了他,反倒是抓贼有功!”穆春说的倒也不能算错,除去刚才那些言语,戴宗穿着打扮的确不像是官府中人。 戴宗恶狠狠说道:“你敢!杀我?杀我等于谋反!要判斩立决!都不用到汴京让刑部和大理寺复核!”他一边说,一边盘算四周,想着万一打起来要如何逃走。 就在此时,却见人群中让开一条路,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带了个红脸虬髯的汉子分开众闲汉上前。 那浓眉大眼汉子先与戴宗见礼道:“在下姓李,名俊,江湖人称混江龙,庐州合肥县人氏。这三位是我结义兄弟,这位名唤催命判官李立,这位是没遮拦穆弘,这位是小遮拦穆春,敢请教这位尊兄高姓大名?” 戴宗回礼道:“某姓戴,名宗,现下在江州两院吃碗公文饭。仁兄可是包青天的同乡?” 李俊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那边穆春忍耐不住道:“哥哥,这三个呆贼都不是好鸟,为何如此客气?” 李俊面如沉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旁边的催命判官李立道:“穆春,你又惹出事来。忘了上次惹出来的祸么?还有你,穆弘,你本是晓的轻重的,为何如此?刀枪无眼,出了事让哥哥怎么和穆太公交待?亏得哥哥是个消息灵通的,这才及时赶来。还不快与这几位兄台赔罪!” 穆春和穆弘过来行了礼,穆春仍是不情不愿,穆弘较为恭敬。 李俊叹了一口气道:“戴兄,我这两个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误有触犯。都是江湖儿女,可看在下薄面,还请恕罪!” 戴宗趁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趁机借坡下驴道:“刚才冲撞,两位兄弟莫怪。” 那边侯健扶着薛永爬起来,各自见了礼。 穆弘道:“刚才切磋,在下学艺不精,下手拿捏不好力道。且请几位仁兄到我家庄上休息养伤。” 李俊说道:“最好,最好,都到你庄上去。” 穆弘便派人去庄上报知,杀羊宰猪,整理筵宴。几个闲汉找来一辆车子,让薛永坐了,一行人取路都到穆家庄上。 原来那李俊本是庐州管下合肥县人氏,熟悉水性,武艺出众,后来在此地江边做艄公为业。 李俊没来揭阳镇之前,催命判官李立和穆家二兄弟并称为揭阳镇三霸。李立是在揭阳岭上开黑店,做蒙汗药酒的生意。因他脸红,又有长须,长的像庙里的判官,人称催命判官。入了他的店,若是不会武艺还好,若是会武艺,再入不得他的法眼,便十有八九要吃了蒙汗药酒送命,因此不知坏了多少人性命。 穆家二兄弟是此地富户,二人本就行事嚣张,后来练了一身武艺,更是无法无天。须知人名或有父母长辈起错的,外号可没人叫错。穆弘行事全无顾忌,被本地人称作“没遮拦”,穆春只有一个顾忌,就是他哥哥穆弘,所以被称作“小遮拦”。 李俊来此地后,因缘际会,与这三人拜做结义兄弟,平日里多加劝导。这三人虽然谈不上洗心革面,但收敛许多,当地百姓被他们欺压惯了,他们少做坏事便觉得是好人,因此四人被并称作揭阳镇四杰。揭阳镇这里百姓,平日有什么难事都是找李俊。 李俊待人温和,颇有风度,又是智勇双全。戴宗当下觉得对付蔡得章可引他为强援。只不过毕竟刚认识,交浅不好言深,没法贸然开口求助,只得待以后合适时机。反倒薛永是忠良之后,戴宗施恩于他,可以考虑托付他去无为军那里探听消息。而且薛永使棒卖膏药,江湖行走经验丰富,不用担心出事。 饮宴间穆弘得知戴宗身份,略有些后怕,幸好事情没有闹到不可收拾那一步,不然当真难以收场。他端起酒碗,连连敬了戴宗好几碗。 李俊在那里也有些吃惊。他起初还以为戴宗不过是个一般的公人,不料戴宗却是押牢的节级。押牢节级不同一般差人,已是入流的官身,在吏部里是有一号的。但戴宗言谈中丝毫没有架子,对众人直如江湖好汉往来一般,李俊自是敬佩不已。 李俊和戴宗二人惺惺相惜不谈,只说李立并那穆家二兄弟,他们三人虽习得武艺,但一直都在揭阳岭附近厮混,是没开过眼界的土包子。薛永和侯健在江湖走南闯北,行走卖艺,聊些江湖奇事,只听得几人惊叹不已。加上薛永将门之后,谈枪论棒,不是寻常江湖的招术,让三人大有启发。一时宾主皆欢,嫌隙和仇怨都去了。饮酒至晚,众人留在穆家庄上歇息。 次日戴宗早起来,作别众位好汉。临走前,薛永行动还有些困难,戴宗吩咐薛永道:“且在穆弘处住几日,伤好就来江州城找我,再得相会。”戴宗又叮嘱了侯健小心照料。穆弘也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当下戴宗告别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李俊刚刚送走戴宗,就有镇上有耳目来报,说江边新来一个行船的,不在江边渡口招揽生意,只寻些偏远静处,颇有些蹊跷,不像什么正经人。 李俊听了,和穆弘交待道:“我去看看。” “我和兄长一起去。” “不必了。那人既然是新行船的,肯定不是陆上的买卖。你水性不佳,反倒要我分心。我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事,水里还没有人拦的住我。” 穆弘知李俊水性不是一般的精熟,因此不再言语。 李俊刚想走,忽然又立住:“你们都传下话去,最近若是有两浙路来的人,尤其是睦州,都知会我一声。” 穆弘问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么?” “前一阵子听一个同乡说,那里不大太平。” “不大太平?” “是哩。”李俊压低了声音:“可能有人会造反。若是真的,我们要早做准备。” “那里离我们千余里地,再怎样,也不会波及到我们。有什么可准备的?” “现在粮食运不到北面去,便宜的很。要是打仗,粮价必然涨。你收些粮食在家中,到时卖出去,可赚一笔。” 穆弘想了想问道:“若是没事呢?岂不亏在手里了?” “所以才要留意那边的情况。” “要不我亲自跑一趟,看个究竟?” “你若是没事,可以走一趟——不要带穆春去。”李俊指了在旁边比武场练棍的穆春道。 “肯定不带他去。上次哥哥说的私盐买卖,筹划的如何了?” “贩卖私盐不比别的,那是重罪。你家大业大,这事就别念叨了,不然我没法给你老父交待。你把粮食买卖经营好,那个是正途。”嘱咐已罢,李俊离开了穆家庄,前去江边细细寻访。 找不多时,果然在一柳树丛下看到一个陌生面孔在行船,船上已经有了五六个客人。 艄公见了李俊,急忙招呼道:“客官可要过江?我这船出了名的快,而且还便宜,只差一位就开船。” 李俊道:“你这船费几何?” “便宜的紧,只要三十文钱。出门在外,若是一时钱不凑手,差几个也无妨。” 三十钱确实便宜,此地江面宽阔,一般行船都要七八十文。只是便宜无好货,自古皆然,其中说不得有什么蹊跷。 李俊还在寻思,船上有个背包的单身客商唱个肥诺道:“这位尊兄,这船又快又好,我过江常坐。今日我有急事要过江,如今只差一位就能开船,劳烦尊兄成全则个。” 他不说过江常坐还好,一说常坐反倒引起李俊怀疑。李俊就在这江边厮混,以前从来没见过那艄公,他从哪里常坐? 李俊看了看那个客商,额上是水波纹,身上大片水锈,倒似个常年潜水的。李俊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上得船来,与那艄公三十文钱。那艄公也不收,只说信得过,过了江再收。 人已齐备,艄公收了船锚,摇起橹来。那人说自己出了名的快,并非全是自夸,确实又稳又快,摇了没一会,便到了江中。 艄公见离岸远了,唱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那几个客商听了,脸上惊疑不定。这华光是指华光大帝,又称灵官马王爷,系道家护法四圣之一。相传他姓马名灵耀,因生有三只眼,故民间又称“马王爷三只眼”。故宋时陶瓷业供奉的行业神只便是这马王爷,那几个客商恰好是去景德镇买瓷器的,因此听了这话有些惊疑。 这人如此唱,别人不知是乱唱,还是有何用意,但李俊却晓得,这歌叫敲山震虎,先吓唬一下人,看看船上客商各是什么反应,若是胆小的,一套办法对付,若是有胆大又有艺在身的,自然要换另一套办法。 就在这时,那艄公歇了橹,抛了锚,从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板刀来,唰的一声插到船艄。他大笑三声,喝道:“你们这些奸商,今日撞在老爷手里,是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 那群客商虽不明白什么是‘板刀面’,什么是‘馄饨?’,但看到那明晃晃板刀,也晓的不是什么好词,只唬得面无人色,无人敢应口。 李俊装糊涂道:“船家,你这船莫非还做茶饭生意?” 艄公瞪着眼,道:“老爷和你耍什么鸟!我只管行船,哪里有茶饭与你。” “既然不管茶饭,那什么是‘板刀面’,什么又是‘馄饨’?” “若要‘板刀面’,我不消三刀五刀,只一刀一个,都剁你几人下水去!你若要‘馄饨’时,你几个快脱了衣裳,都跳下江里自死!你们几个好好商量,快回我话!” 有个客商大着胆子答道:“梢公不知,我们都是小本买卖。你可怜可怜,饶了我几个!” 那艄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你几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去也不认得娘!你们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 那背包的单身客商道:“我们把包袱里金银财帛衣服等物事,尽数给你,只饶了我几人性命吧!” 那艄公道:“还是这位仁兄机灵,看你几个是有眼缘的,如此也罢。” 那背包客商便把包袱给了艄公。艄公拿过去翻了翻,劈胸抓住,从那客商怀里搜出一个钱囊,足有好几两银子:“你这厮,我有意饶你性命,却还隐瞒于我。”说道一手揪住那人头,一手提定腰胯,“噗通”一下扔进江里,连个水花都没冒。 李俊看了,心里又是一动,那人果然是个会水的。 见一个大活人被扔下去,船上客商一个个都惊得呆了,再没敢有二话的。除了包袱行囊,有的从帽子掏出银子的,有的从腰间解出金条的,还有个川中来的客商从鞋里拿出交子。 轮到李俊,李俊道:“可怜我是个没钱的,只吃馄饨吧。”说完便从船头跳进了江,惊起好大水花。那艄公也是一愣,从来还没见过如此痛快便吃馄饨的,待水花散尽,却连个气泡都没冒出来。 且说李俊跳下水后,张大眼睛,运足了目力,四下往远处看。江水清澈,天光也亮,李俊看到有个人影往江边潜去。他松了一口气,那人已走远,只剩下艄公一人,好对付不少。他脱的赤条条,其余衣服都不要了,只留一条犊鼻裤,从船下往船尾艄公位置潜去。待到了船尾,李俊运足了力,一个鱼跃,从水里跳出,把那艄公拉下水来。 第三十一章 戴宗逢黑旋风李黑炭 那艄公下水只一慌,便在水下与李俊缠斗起来。水下潜斗全凭一口气,李俊自己下水前吸足了气,那艄公却是被李俊突袭拉入水,惊慌之下吸的气便不足。而且艄公身上穿了衣服,水流一荡,行动颇为不便,不像李俊,有备而来,先脱光了,在水里增了几分灵活。 斗了几回合,李俊暗暗佩服。这李俊天赋异禀,水下功夫当世罕见。但那人水性之精,比李俊差不了几分,若不是李俊以有备打无备,裸身打穿衣,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功夫。水下环境复杂多变,若是有个闪失,折在那艄公手里也不算意外。李俊心念一动,只是防御,不再进攻。 那艄公有苦说不出,不管是脱衣也罢,换气也罢,都会有空门落在对手手里,更加危险。如今局面,只得一口气先把对手做了。然后李俊防御甚密,急切之间哪里攻的进去。 进攻耗费力气本就比防守大,斗了几回合之后,那艄公心跳加剧,气窒难熬,眼看就要憋死在水里,只得冒险上浮。李俊觑的真确,欺进身来,那艄公无气,虽是拼命抵抗,但后劲不足,挣扎几下便昏迷过去,被李俊轻巧巧制住。 李俊拖了那艄公,跃上船来,寻了绳索将艄公捆了,扔到船尾。那几位客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李俊见那艄公面色青紫,胸口软塌塌的,再不施救眼看却是不行了。便用力压了他人中,又点了身上几处穴道,双手按压艄公胸口。过了一会,那艄公胸口微有起伏,咳嗽几声,呛出几口水顺着嘴巴流出,只是还未醒转。李俊便停了手,摇起撸,复往岸边来。 不一会到了岸边上船处,李俊对那些客商道:“你们是久行商的,难道不知世上没有便宜可占么?即便一时占了小便宜,迟早也得吐回去!这厮船费收的如此便宜,定有蹊跷,你们琢磨省三两文船费,人家谋划你们身上钱财。日后都多个心眼,以后切莫占小便宜吃大亏。”那些客商千恩万谢去了。 过了半盏茶功夫,艄公还没醒,反倒之前被艄公扔下水的单身客商走了过来。那人见艄公一动不动,大叫一声,上前和李俊拼命。 那人水性如何暂且不知,岸上武艺比起李俊却差了不少,没过几合便被李俊打倒在地。李俊把他捆了起来,放在船头。就在这时,那艄公喉咙里倒了一口气,悠悠醒过来。 事已至此,不得不低头。艄公挣扎坐起,伏下身子,拜倒在地:“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这位好汉,此事皆是我所为,任凭好汉杀剐,只求放过我这个兄弟。” 那客商栽了跟头,只得服输,跟着求饶道:“要杀只杀我便是,莫害了我大哥。” 李俊见那两人兄弟情深,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曾犯过人命?” 那艄公道:“小的姓张,名横,此地上游黄梅县人士,善行船,人称外号船火儿,又叫船上虎。他是我嫡亲兄弟,名顺,善水下功夫,人送外号浪里白条。我二人一个行商,一个打鱼,本是良家子,只因花石纲逼迫,家破人亡,流落此地,不得已行此下策,弄些银钱,不曾害过人命。” “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客商可未曾得罪你们,你们被花石纲逼迫,只着落在应奉局的人头上便是,何苦为难那些客商。” 那二人听了,惭愧不语。 李俊又道:“我姑且相信你二人,若日后被我得知你们坏过无辜性命,便是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们。如今我也不杀你们——只是,你们二人都改了业吧。我姓李名俊,在本地颇有人缘,若是还想在本地厮混,可以助你等一二;若是回黄梅县,这有十两银子,做你二人盘缠应足够了。”说完便给二人松了绑。 这张氏二兄弟感激不尽,商量了片刻,道家中已无牵挂,只愿在此地。 李俊略一寻思,道:“不瞒你们二人,我现在正筹划贩卖私盐。眼下附近州县官府在陆上查禁盐贩,许多人都被抓了。我打算从水上开一条盐路,你二人都是水上水下的功夫,可愿助我?” 张横听了,刚要张嘴,被张顺止住。 张顺道:“谢过仁兄。仁兄放过我们,按理我们应该报答。只是你我初识,而且又是贩卖私盐,非比寻常,我和哥哥本领低微,不敢连累了仁兄的生意。还请仁兄恕罪。” 贩卖私盐是从官府嘴里夺食吃,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宋国的私盐贩直接被官府称为‘盐贼’、‘盐寇’。按宋国律法,三人以上拿着武器贩卖私盐的,持杖者和首领都要处死;要是遇到官府缉捕,敢拒捕的就算没有武器,也要处死。相比之下,张顺兄弟们连吓带骗在水上截人,官府没什么油水,只要不多害人命,官军不太会理会他们。 李俊招揽二人,本也是试探,眼下被拒绝,并不着恼:“无妨。你们若是立刻答应了,我反倒怕是衙门派来的卧底。此事以后再说,眼下你们有什么打算?” 张横想做私商,李俊与了他二十两银子做本钱;张顺还愿打鱼,因江州有好鲜鱼,李俊便荐他去了江州。那张顺水性高强,精明能干,后来做了鱼行的行首,此是后话。兄弟二人后来感李俊高义,只拜他做哥哥不提。 且说穆家庄上,薛永在那里过了几日,伤情尽复,便与侯健一起辞别穆家兄弟,来江州寻戴宗。 路上侯建问薛永道:“师傅,听人说,钱塘那边时不时有民乱,你说,官府会招人从军么?” “我又不是诸葛亮,这事哪说的准?”薛永摊了摊手,又问道:“你是想投军么?” 侯建道:“嗨,我就是随便问问,这不是赶路无聊吗?” “你要是真无聊,就多琢磨琢磨戴节级。他是棵大树,我们若是有他庇护,江州附近不管是卖膏药还是做针线,都不在话下。就算是腰里绑着个扁担横着走,都不怕有人管。” 侯建道:“前几日有一个算命的瞎子跟我说,我今年能遇到贵人,难道就是应在他身上吗?” “江湖的饭真不好吃!我当年要是能在军中熬煎下去,坚持到西军灭夏,说不定也能博个封妻荫子。” “师傅一身本领,屈在江湖上,当真是可惜了。” “这事也难说的紧,若我还在军中,不定哪天就被送到先锋营送了性命。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出路。” 师徒二人一路上聊些有的没的,没多久就进了江州城,寻到戴宗。 戴宗见二人如约而至,不由大喜。他寻了个酒肆雅阁,三人边吃酒边说话。 酒至酣处,戴宗停杯长叹一声,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永道:“不知哥哥有何心事,但凡用得上小弟,还请直言,必无推脱。” 戴宗见薛永言辞恳切,道:“我家曾受过司马相公大恩,蔡京老贼撺掇天子,迫害司马相公,说他是奸邪之辈,因此立誓与老贼势不两立。” 戴宗这个说法涉及宋国昔年新法旧法之争,薛永曾听父祖辈说过:当年神宗皇帝起用王安石为相,从熙宁二年开始变法,一直持续到元丰八年,神宗去世;神宗去世后,年仅九岁的哲宗即位,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掌理朝政,高太后起用司马光等为相,废除王安石新政,放逐变法派;到元佑八年,哲宗亲政,再一次起用变法派人士,全面恢复变法新政。 因此时人把支持新法一派称为元丰党人,支持旧法一派称为元佑党人。不过新法旧法之争还没玩,哲宗去世后,当今官家赵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其间,再次起用元佑党人,废除变法新政。九个月后,向太后患病归政,宋徽宗正式执掌大权。崇宁元年宋徽宗用蔡京为相,重又施行熙宁新政。 蔡京为相后,以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吕公着、司马光、范纯仁、韩维、苏辙、范纯礼、陆佃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苏轼、范祖禹、晁补之、黄庭坚、程颐等四十八人,余官秦观等三十八人,内臣张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献可等四人,共计一百二十人,分别定其罪状,称作奸党,并由徽宗亲自书写姓名,刻于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佑党人碑”。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而且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元佑党人成了蔡京党同伐异,排挤打击政敌的一把利剑。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还有变法派人物李清臣等人,因得罪了蔡京,竟也被打入“元佑党籍”,备受摧折。蔡京因此权柄无双,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那时世人没有不痛恨蔡京的,戴宗这番言辞下来,薛永自然义愤填膺,道:“哥哥心表日月,只是老贼势大,小弟只怕帮不上忙,耽误了哥哥大事。若是承蒙哥哥不弃,有什么是小弟能做的,尽管吩咐。” “蔡京远在天边,自有能人对付。如今江州知府蔡得章是蔡京的九儿子,寻了他的把柄也能弱其党羽。” 薛永深以为然道:“既如此,若是有小弟能帮忙的地方,还请哥哥吩咐”。 侯建道:“我也一样。我也愿为节级效力。” 戴宗转头看了看侯建,好像看到了一个以前的自己:“贤弟,我不会叫你一直在尺子和剪子间厮混。”他看回薛永,又看了看侯建:“我现在没法给两位回报太多,日后但有可能,定叫你们出人头地。” 薛永端起一杯酒,手微微颤抖,道:“兄长客气了,为兄长办事,是我二人修来的。” “果然没看错你二人,都是讲义气的。”戴宗没有在这种事情上纠缠太久,直接转到正题上:“如今那蔡得章无事总往无为军中去,不知作何勾当。我分身乏术,无法查探,贤弟能否助我?” 薛永略一思索道:“我这个徒弟侯建是裁缝出身,做得一手裁缝好活,飞针走线,技艺高超,可叫他去无为军开个裁缝铺,探访他们底细。若是有事,我便来传递消息与哥哥,若是无事,我就游走无为军附近村县,耍拳卖药查探消息。如此可好?” 戴宗欣然同意,举杯道:“两位兄弟肯仗义相助,我报恩之事有望,先行谢过两位兄弟。” 薛永和侯健二人都饮了。戴宗与了侯健三十两银子做裁缝铺本钱,三人又计议了一些细事,各自归去。 没过几日,薛永再来寻戴宗,把侯健探听到的无为军近况说与戴宗听。 原来那无为军有个闲住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孔孟圣贤经书,却是个阿谀谄佞之徒,心地狭窄,嫉贤能,胜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人送外号‘黄蜂刺’。 这黄文炳想要复职,到处寻找机会,有如黄蜂一般,到处飞。他听说江州新到任的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便起了讨好巴结的心思,指望蔡九能引他出职,再欲做官。因蔡九性喜民间美色,他便专四处抢掠貌美民女藏在家中,供蔡九淫乐。 戴宗听了,便让薛永传话与侯健,再探详情,最好能设法进到黄文炳府中。 正事已毕,看看天色晚来,二人便去附近一个临街酒肆饮酒。 饮了两三杯酒,戴宗装着无意闲聊,问道:“刚见面的时候,好像听你说起过,令祖父曾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听用?”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老种当时是泾原路都钤辖,家祖当时是他的。” “钤辖不都是用宦官吗?” “兄长说的是宦官钤辖,但泾原路属西夏邻边,边事不断,因此也有文臣钤辖。” “你越说我越摸不着头脑,老种不是武将吗,怎么又做了文臣钤辖?” “他一开始是文职,因有谋略,后来才改的武职。” “文臣改武职,当真是少见。对了,令祖父当时是什么职位?”戴宗正想接着盘问薛永的底细,忽听楼下喧闹起来,却是有人来捣乱。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章 戴宗扮鬼戏李黑炭 戴宗是那酒肆的常客,店主人晓得他的势力,连忙走入阁子对戴宗说道:“有个泼皮无赖找小店借钱,我不答应他,就跪在店门口不起,小的斗胆烦请戴院长前去解劝。” 有宋一代,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因此那店主人才如此称呼戴宗。 薛永对店主人道:“你好生不明事理,不理他便是,别惹了院长吃酒的兴致。” 戴宗对薛永笑道:“无妨,我们下去看看。” 二人起身下得楼来,只见一个黑凛凛大汉跪在酒肆门口。那人一脸凶相,丑陋异常,身体高大,跪着倒和旁边站着几个酒肆伙计一般身量。 那几个伙计气不过,招呼一声,齐齐挥动拳脚。打架正那黑汉的心意,只听他嘿嘿怪笑两声,站起身和那几个伙计打成一团。 薛永冷眼看了,那黑汉拳脚虽带风,但没个章法,既不是江湖的本领,也不是军阵的技击,只是凭着一身糙皮和笨力气打人,好似市井妇人斗殴练出来的王八拳。只见那黑汉抓住一个伙计猛打,其余伙计打他也不理,只是硬挨。待打倒一个伙计,又抓住另一个猛打。那些伙计没他能挨,如此再三,全被打倒在地,惨叫不已。待那些伙计全都倒了,那黑汉仍不说话,只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两声轻蔑怪笑,又跪到酒肆门口。 戴宗还没看明白,幸得薛永在一边轻声说了。这黑汉弄得名堂叫“跪槛门”,是浔阳江周遭的一个赖招:有事和别人谈不妥,便天天跪在你家门口,待什么时候谈妥了,就不跪了。 原来那黑汉子来店里借钱,他没个抵押,平白无故,店主人哪里肯理他。待那人跪下,店里伙计上来挖苦,挖苦就带来口角,口角就带来动手,几个伙计便围了那黑汗撒开手脚猛打。没想到,这正合了黑汉的意。 戴宗轻咳一声,上前道:“你这汉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这么轻易跪的?” “能跪来金子,才叫有黄金,若不然,便是狗屎也没有。”那汉子咧嘴说道。 戴宗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他早年也混过市井,但结交的都是讲义气的。如今遇上这种无赖汉子,跟他讲气节,正是对牛弹琴。 身后薛永冷哼一声,想要上前。戴宗伸手拦住他,顿了一顿道:“你这黑汉,有胆子,可敢和我一起吃酒?” 那黑汉见戴宗身后的薛永肩宽膀阔,肌肉强健,有些胆气不足,说道:“等我问天买一卦!”他拿出一个铜钱,往天上一扔,伸手接了,是个“叉”,便道:“老天爷叫我去,有什么不敢的,死不过鸟朝天。” 戴宗唤店家重开一桌席面,带着薛永携了那汉子入得阁来。三人坐定,店伙计取过两瓶江州有名的好酒,叫玉壶春。 那黑汉嫌杯子小,道:“酒用大碗上,这小杯子看着怕噎死我。”戴宗让店伙计换了大碗。那黑汉只管胡吃海嚼,戴宗和薛永已经吃过,也不以为意,两人只顾说话。 片刻功夫,那黑汉已把桌上各色菜蔬、果品、河鲜都吃净了,仍是没饱的样子,戴宗便又让店伙计切了三斤羊肉上来。那黑汉见了,也不客气,片刻间风卷残云,把三斤羊肉都吃了。 戴宗看了看,笑道:“壮哉!看上去倒像个好汉的做派!就冲这个吃法,也须是个能打的。就是太过无赖!” 那黑汉吃的差不多了,道:“这大哥便知我的鸟意!” 戴宗便与那黑汉说话,盘问他的底细。那黑汉姓李,小名铁牛,因为长得黑,乡里都叫他李黑炭,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因为打死了人,离家逃脱在外,后来遇到大赦,但没有盘缠不能还家,因此流落在江州。 此时天色已黑了下来,戴宗寻思要回去,便从腰间解下十两银子给了那李黑炭,道:“你这厮若是找恶人借钱便也罢了,何故为难这酒肆正经买卖人家。这十两银子你自拿去,日后切不可再如此行事。” 李黑炭把银子紧紧攥在手里,生怕那银子飞了一般,道:“我不会别的营生,这十两银子花光了,还得借钱。” 戴宗见李黑炭与人动起拳脚来的那股悍勇很是难得,道:“李黑炭,我是此间两院押牢节级,我给你个正经营生,你到我那做个小牢子可好?” “做牢子能有多少钱?” “明面上没多少钱。但自古狱不通风,内外传递消息、衣服、吃食,全凭牢子,少不了有人行贿送礼。实话跟你说了也无妨,我那里的牢子,每人每月得孝敬我十两银子。现如今我白白让你做,不要你的钱,你还不乐意?” 那李黑炭想了想,又把手中铜钱扔到地上,还是个“叉”。他捡起铜钱,道:“老天爷说行。我跟你走。” 戴宗道:“且慢。我家那里有句土话:‘吃十成,穿二八,赌对冲,嫖落空’,你平日里赌钱倒也罢了,但事事都要赌一把,问天买卦,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不好?” “比方说,日后我要让你去办个事,你先买一卦,卦象不让你去办,我这的事不就耽误了么!” 李黑炭挠挠头:“是不太好。” “嗯,能改吗?” 李黑炭仍是习惯性的扔了铜钱,看了卦象,道:“老天爷说能改。” 戴宗和薛永相视一笑,三人结账出来。薛永告辞自去了,戴宗带李黑炭回牢城,吩咐牢头让他做了小牢子。 那李黑炭生得粗壮黝黑,身材高大,虽不通武艺,但见牢城里有牢子欺负犯人,便是上去厮打。别人知道他是戴宗安置在此,不敢下死手打他,只是拗不过那李黑炭天天如此,纷纷在戴宗面前抱怨。戴宗索性出入都带了那李黑炭,权且当个护卫。 薛永等人见李黑炭是个习练技击的材料,又见戴宗抬举他,便时不时指点与他。只是那李黑炭逢酒必吃,逢吃必醉,逢醉必惹事,李黑炭不会武时戴宗还能制得住他,待他学了技击,戴宗对付他便有些吃力,而且随着李黑炭的进益,越来越吃力。薛永虽然能制住他,但没法天天在身边,只能时不时教训李黑炭一顿,而且又不能真伤了他,顶多叫他吃些皮肉苦。因此这李黑炭竟成了一个烫手的栗子。戴宗有心打发他离开江州,又觉得可惜了这么一个好打架的亡命之徒,因此犹豫不决。 这一日,戴宗携了李黑炭去江北,半路上行的渴了,到一个茶馆坐下,叫些茶水吃食。茶馆里还有一个店伙计并一个老者,那店伙计无聊,便求那老者讲故事。 老者捋了捋胡子,道:“山西有一个叫王遥的人,他家里有一细长黑鬼出没。那鬼有时作歌长啸,有时学人说话,有时还将粪便投入食物当中。王遥家人苦不堪言,请道士做法捉鬼也是不行。有一天,王遥正在吃饭,那鬼把猪粪投入王遥碗中,王遥泰然而食之,自言自语道:用粪投我,我不怕。我最怕的是把银钱投在我屋中。于是,那鬼就把钱投到王遥家中,前前后后有十余次,投了百余两银子。鬼没钱了就走了。从那以后,王遥家中再没有过鬼。” 戴宗听得津津有味,抬起头来却不见了李黑炭,再一找,只见李黑炭躲在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瑟瑟发抖。 戴宗喝道:“黑炭,你又耍什么套路?” 李黑炭战战兢兢道:“我怕鬼用粪投我。” 戴宗笑道:“老先生讲故事哩,哪里真个有鬼用粪投人?” “我不信,你看那窗影上莫不是有个鬼要拿粪投我?” 戴宗看去,却是茶馆外面的幌子被风吹到窗上,弄出个影子来,但任戴宗百般劝说,李黑炭只是不出来。 那茶馆伙计调笑道:“糯米属极阳之物,鬼属极阴,我这店里正好有糯米粽子做茶点,这位小哥吃几个糯米粽子就可驱鬼了。” 戴宗便让伙计拿了粽子与李黑炭吃,那李黑炭心惊之下,带着线一股脑都嚼了,直嚼了两串才从桌子爬出来。 戴宗哭笑不得,带了李黑炭上路直奔揭阳镇去找李俊。 且说戴宗见了李俊,一叙别后之情。李俊大喜,带了二人一同吃酒。待吃完酒,天色已晚,戴宗执意要回。李俊强留不得,只得放二人去了。 行到离浔阳江还有七八里路程时候,戴宗酒劲上头,行不得路。 见路边有个荒坟,戴宗对李黑炭说道:“我们在这里胡乱睡一觉,明早再走。” 李黑炭指着远处道:“那边有个破庙,去那里睡吧,不比露宿强。” “你没听说过吗,宁肯露宿荒坟,不可夜居荒庙。” “从没听说过。” “荒坟地势高,又凉快,夜里下了雨不怕发大水冲走,而且没人会到荒坟来,安全的很。荒庙你觉得是个好去处,那些夜里做劫道生意的强人自然也这么想,多少杀人谋财的凶案都发生在荒庙里!” “可是,可是荒坟……荒坟有鬼啊,我们还是睡庙里吧。有强人不怕,还能强过我?”李黑炭半拖半拽着戴宗进了古庙。那庙是个破城隍庙,里面城隍像都倒了。二人略一收拾,倒头睡下。 睡到半夜,李黑炭听到雷鸣般一声巨响,从梦中醒来。只见一个怪物,两丈多高,白衣白帽,一手拿白幡,一手拿白旗,戴着个面具,吐着舌头,一副白无常打扮。 李黑炭吓得哇呀乱叫,待要寻戴宗,却百般寻不到,只得抱头躲在地上。正无可奈何之际,那白无常吸了吸鼻子,瘟声怪气道:“啊哈哈,有人的气味,真是好口福,省的我去捉了。” 那白无常说完,从怀中又伸出一只手来一抖,那手中的黄纸,自己烧着了。白无常举着黄纸绕着李黑炭照了一圈,道:“烤好了,真是香气扑鼻。” 李黑炭见那白无常有三只手,吓的发抖还来不急,哪里敢作声。突然那白无常脸色一变:“你们这群小鬼也敢来偷吃!”说着又伸出一只手,拿了一把剑,在空中劈空砍了几下,那剑竟然凭空流出鲜血来。 待砍完,白无常怪笑一声,收了宝剑,拖着李黑炭双腿便走。李黑炭尿都流出来了,浑身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被拖着。那白无常力气甚大,拖着李黑炭的粗笨如牛的身躯毫不费力。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略矮,红脸长须的判官推开庙门走了进来,道:“白无常,不可无礼。” 那白无常不情愿道:“为何?这破庙都没人来,我好几年没开荤了。” “这黑汉来历不凡。” “噢,有何来历?” 判官捋了捋脸上长须,摇头晃脑道:“当年文曲星下凡,投胎为包龙图,有狗头铡专斩违法乱纪处死的小人。那狗头铡饮人血多了,有了灵气,转世为这李黑炭。” 白无常怒道:“他只要这世是人,我就能吃。管他前世是什么。” 判官摇头:“不行,他虽是人,但不能吃。” “凭什么?” “他有天乙贵人护身,只要天乙贵人还愿意继续庇佑他,便不能吃。” “天乙贵人?是谁?” “江州两院院长,神行太保戴宗。” “他凭什么能庇佑他?” “他是当年用这狗头铡的刽子手转世,能压制住这狗头铡的凶性,所以才能庇佑他。” “那我先把戴宗吃了,再来吃这狗头人,不对,再来吃这狗头铡。” “噫,吃不得,吃不得。戴宗更了不得,他是天上星宿下凡,天速星转世!” “那……那……那也罢,我等戴宗回来,问问他是否还愿意庇佑这黑炭头,大不了我多送他几年阳寿,他肯定愿意。到时我就吃了这厮解馋。”那白无常说着伸了伸舌头,作势在李黑炭脸上舔了舔,好似有口水留下,让李黑炭满脸发痒。 说曹操,曹操就到,此时只听得庙门吱呀一响,戴宗推门进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十三章 鲁智深赤松林战史进 且说当晚戴宗在荒庙见了红须判官和白无常,大惊失色。 白无常劈胸将戴宗抓起,问道:“你可愿庇佑这黑炭头?”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戴宗不明白,一时愣住。 只见李黑炭扑过来抱住戴宗的腿:“哥哥救我!千万不要让他吃我。” 听白无常把狗头铡转世那一套说了一遍,戴宗道:“这黑厮整日无事生非,四处惹事,如今上仙愿意吃便吃了吧。只是小心些——他整日不洗澡,身上脏的狠,莫坏了肚子。” 李黑炭听了大急:“哥哥,使不得,我以后再不惹事便是,一定救我一救!若再惹事,定叫我被鬼捉了去。”说着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戴宗沉吟片刻:“也罢,这厮既然有心悔改,上仙还把他留给我吧。” 白无常道:“你可想好了,你要是把他给我,我在阎王爷那里说情,送你十年阳寿。” 戴宗不由犹豫起来:“这……” 李黑炭猛的上前,抱住戴宗的腿,嚎叫道:“哥哥,救我啊,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别让他吃我。” “兄弟,别怪我,那可是十年阳寿啊。”戴宗痛心道。 “哥哥不要啊……我不要被吃啊。”李黑炭转而去抱白无常的腿:“不要吃我啊,我肉粗,又臭,不好吃,我去抓个人给你吃,行不行?” “这种事你也敢干!不用说了,今天就吃你。”白无常一脚踢倒李黑炭。 戴宗叹气道:“罢了,上仙别吃他了,十年阳寿我不要了,还是把他留给我吧。” “那好,我给你些甲马纸,若以后你改了主意,便烧了告知与我,我就来吃他。”白无常说完递给戴宗几张纸,上面印着披甲骑马的神像。说完,白无常和判官一起出去了,只听得一阵风声大作,二人都不见了。 李黑炭惊魂未定,瘫在地上,脸色黑中透白,冷汗未干。 戴宗心中暗笑,这白无常乃小遮拦穆春背了没遮拦穆弘所扮;那城隍判官是催命判官李立所扮,这几人都是混江龙李俊找来帮忙。至于黄纸无火自燃,宝剑流出鲜血,不过江湖道士的障眼法,李黑炭哪里晓得。 经此一吓,李黑炭听话了许多,但凡要吃醉了惹事,只要戴宗拿了那甲马纸一比划,就服服帖帖,给戴宗出了不少力。 故事千条线,串起一根针。江州那里戴宗等人行事暂且不表,表一表关西和尚鲁智深。 且说那日鲁智深在汴京城外辞别了曹正,要去五台山。五台山地处代州,从汴京去最近的路程是直接北上。可这一路沿线都是繁华州县,因怕杀智空的事有个什么反复,曹正便让智深先向西行,等到了河东路人烟稀少处再往北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不提,这一日鲁智深到了陕州境内。行过数个山坡,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那些赤松树长得遮天蔽日,远远望去,雾锁烟笼。虽然天是正午,林中却昏暗一片,不见天日,间有乌啼猿啸,更增几分阴森。 鲁智深一路独自行来,无人说话,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不由赞叹道:“好一个猛恶林子!把这些树砍了烧成木炭去炼铁,能换不少好酒!” 正赞叹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那人远远看了鲁智深一眼,吐一口唾沫,闪进林子去了。 鲁智深大怒,心道:“洒家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吉利,吐了一口唾沫。那厮却是鸟运气!撞到了洒家,洒家被高太尉惹的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泄,且剥这厮衣裳去当铺卖了换酒吃!” 鲁智深想罢提了禅杖,飞奔几步抢到松林边,喝一声:“你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把你衣裳与我换酒吃!” 那汉子在林子中听见,大笑道:“秃驴!赶紧走你的路!” “走?走去哪里?你走了我去哪剥衣服?” “老子遇到你这个穷鬼已经是晦气,你莫要来招惹我。” “洒家是个和尚,不是穷鬼。” “我看你是茅厕里点灯笼——找(屎)死!贼秃,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不是我来寻你的麻烦!” 鲁智深道:“今日让你知道洒家的厉害!”说罢抡起禅杖,奔那汉面门就打。 那汉子大怒,拿着手中朴刀,来迎禅杖。 两个斗了十数合,却是难分上下。 那汉子心中暗暗喝彩道:“好个莽和尚!这枪法好生面熟。”便道:“你这和尚,枪法叫什么?好生眼熟。你姓什么?叫什么?” 鲁智深却是难得遇到一个好对手,正斗的兴起,道:“洒家是你爷爷!且和你斗三百个回合再说姓名!” 又斗了四五十个回合,那汉子叫道:“等等,我有话说。” 鲁智深赶了一天的路,肚中无食。他见短时间拿那汉子不下,便停了手,两个人都跳出圈外来。 那汉子便问道:“你到底姓甚名谁?你这枪法我真的认得。” 鲁智深道:“你这厮怎这么啰嗦,洒家姓鲁,法号智深。” 鲁智深说罢姓名,那汉子却不认得,便又问道:“你可认识王进?为何会他的独门枪法?” “王进?哪个王进?” “还能有哪个王进,自然是昔日汴京的禁军教头王进。” “你说他老人家?洒家认识,洒家年幼时在汴京学过武,禁军教头枪法学了个遍,曾师从王进教头学过几个月枪法。” “原来如此。”那人搜肠刮肚想了想,问道:“哥哥俗家名姓可是单字名讳一个‘达’?” “正是。” 那人扔了朴刀便拜,道:“哥哥,我乃王进弟子,姓史名进,人送外号九纹龙。却是曾听师傅说起过哥哥。” 鲁智深怒道:“你这厮如何敢冒王进的名头?王进老教头武艺高强,人品端正,哪里教出你这个强盗徒弟来?” 史进搬了块圆石,用衣服掸了灰,让鲁智深坐了,道:“哥哥息怒,我没有做强盗。” “那你在这鬼头鬼脑干什么,一看就是剪径的勾当!” “这附近有个瓦官寺,寺里的和尚人品卑下,无恶不作,小弟特来此除暴安良来了。” “除暴安良?你不去瓦官寺,躲在林子里干什么?” “我不知那些和尚的本领高低,来这里问些过路的当地人,打听清楚了再动手。” 鲁智深仍是将信将疑,晃了晃禅杖,喝道:“这个话头暂且不说。你把王进收你为徒前前后后都说给我听。却要小心说周全了,但凡有个脱卯处,便小心你的狗头。” “此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去山下村镇寻个酒肆,小弟与哥哥边吃酒边说。” 鲁智深行了半天路,又与这史进打了一场,肚中又饥又渴,便同意了。二人行下山来,走了五六里,到了一处繁华村镇。史进寻了一家酒肆,鲁智深担心有诈,只不答应,换了一家,叫小二上了酒肉,吃喝不提。 那叫史进的汉子不曾说谎,的确是王进教头的徒弟。三岁孩子没了娘,此事说来话长。本书故事上自乱起,这次虽然不从徽宗皇帝那开始说,但也不是陌生人,乃是当朝殿帅府太尉高俅。 还是政和二年的正月初四的时候,这一日正是个黄道吉日,宜坐衙、祭祀、祈福、嫁娶。高俅就是选了这个日子到汴京殿帅府就任。 这一日殿帅府门前黄土垫道,净水泼街,连整日无精打采的站岗军士都抖擞着精神,把平日在四周出没的小贩、闲汉轰没了影。平日里吆五喝六、高高在上的殿帅府各职司屏息静气、目不斜视,分列殿帅府衙门两行。 一个被军士轰走的闲汉边走边小声骂道:“不过仗的一脚好气球,被官家提拔做了殿帅府太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排场比脚上功夫还大。想当初那高二不过就是个浮浪破落户。脚上的功夫还不如我……” 另一个闲汉劝道,“省省吧,那高二现在可唤作高俅。谁让咱俩当初没机会抱上官家的大腿?谁能看出当年的端王竟然得了帝位?” “这朝廷,没有贤臣,酒肉粮菜价钱一日比一日贵。高二那破落户都能当太尉,我看这好日子是不长久了……” 高俅坐在马车上往殿帅府行去,他的心情比起那几个闲汉,那是相当的志得意满:“那些小民光道我因为踢球踢得好讨好了官家,官家登基后才让我当了太尉。他们哪里知道,若是没有我高俅,官家可坐不上九五之尊之位。眼下苦尽甘来,殿帅府履新之时,便是我大展身手之日!” 待高俅坐到衙门大堂上,所有一应下属的公吏衙将、都军监马、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俅一一点过,不料少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王进半月之前就得了病,一直未痊愈,不曾到衙门管事。 高俅看了王进的名字,寻思片刻,不由大怒,喝道:“这厮既有力气到衙门来呈手本,点名时人却不在,定然是故意推托有病,藐视上官。左右,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里。 王进无计可施,只好强撑病体到殿帅府参见高俅。他在堂上,拜了四拜,躬身唱个诺,站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看了看他,凶巴巴问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 王进禀道:“下官便是”。 高俅喝道:“贼厮,你不过是个教头,没兼着官职,还敢自称下官?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共有三十一个级别,你算哪一级的?” “小的失言了。”王进只得禀道。这小小的过错不能怪他:禁军教头原本是官职,但在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后,才变成了纯粹的教职。虽是如此,但非得是精通技击的人才能当,声望极高。民间人不懂,仍把他们当做官人。教头们依着改制前的习惯,见到上司时,也是自称下官,没有改过。 “你爹不过是个在街头卖大力丸的出身,你又能有什么好武艺?前官无眼,让你做个教头,竟然还敢小瞧我。你托谁的势,竟然敢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左右拿下,给我打这厮!——加力打!把你们之前那些手段收起来。” 众多官差牙将和王进要好,替他求情道:“今日太尉上任,是个好日头,打人不吉,权且免此人一次。” 那个时候确实有这种说法:新上任的时候做什么,往往就一直要做什么,就像晨起如果有不好的事,那一天就不太会顺利一样。 高俅想想,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寄下这顿打,饶你今日,明日再和你细理会。” 王进谢完罪,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暗中叹口气。 待散衙后出了衙门,王进自言自语叹道:“这番性命定然难保,我道是什么高殿帅,却原来是汴京帮闲的高二。他以前仗着学过几手枪棒,四处耍混,曾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卧床不起。他今日发迹,做了殿帅府太尉,我又正好归他管,可不正是要报仇。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这却如何与他争?怎生是好?” 王进回到家中,心中闷闷不已,对老娘说知此事。 娘道:“我儿,兵法不是有说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怕没有地方去!”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心里寻思,也是这个法子。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有不少曾到过京师,都赞过儿子的枪法棒法,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和夏寇战事不断,有的是用人的地方,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 王进母道:“我们母子两个要逃走,别的都不怕。只是门前张、李两个牌军,是殿帅府差来伏侍你的。若被他们得知了,肯定没法脱身。” 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十四章 王进传技史进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姓张的牌军进来,吩咐道:“你赶紧吃晚饭,吃完饭我有事要你去办。” 张牌军道:“教头叫小可去哪里?” 王进道:“我因前些时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东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头炷香。你今晚先去吩咐庙祝,叫他明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头炷香,还要三牲献给刘东、李西两个掌案侍者。” “哪个酸枣门?新酸枣门还是旧酸枣门?” “自然是旧的那个。今晚你不用回来,在庙里歇了等我,省的庙祝出什么差错。” “要大三牲还是小三牲?” “我这一阵子生病,花费不少,手头有些紧,小三牲就够了。” 张牌军答应,先吃了晚饭,往庙中去了。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打成一个担子,又收拾两个包袱拴在马上。 等到第二日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另一个姓李的牌军,吩咐道:“你拿这些银两去东岳庙里和张牌军买个小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去买些黄纸香烛,随后便来。” 李牌军拿着银子往庙中去了。 王进备了马,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的物事带不走,都不要了,只把前后门上了锁。随后王进挑了担子,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直接出了西华门,取路往延安府来。 且说张李两位牌军买了猪、鸡、鱼三样小三牲煮熟,在庙里一直等到下午,也不见王进来。 李牌军心焦,走回到家中找,只见锁了门,在附近寻了半日也没找到人。看看天色已晚,东岳庙里张牌军担心,也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军寻了一晚上。看看天黑,两个见他当夜不归,他老娘也没见到,以为临时有急事走亲戚去了。 第二日,两个牌军到王进亲戚家寻访,仍然没找到。两个牌军生怕受牵连,去殿帅府报告道:“王进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二人不知去向。” 高太尉大怒道:“早就看这贼厮不是什么好人物,那日就算不吉,也该打了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那厮能走哪里去!”他随即发下文书,行文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两个牌军因是首告,免去罪责,不在话下。 王进在路行了一月有余,这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子跟在母亲的马后,在路边看到一块延安府的界碑。 王进心中高兴,对母亲说道:“老天保佑!我母子两人终于脱了这天罗地网!此去延安府不远,就算被官府抓到,也是先送到老种经略相公那里!高太尉抓不到我们了!” 王进母笑道:“我儿吉人自有天相,这下苦尽甘来,以后定然好了。” 母子二人欢喜过了头,不觉间错过了宿头。王进心道:“走了这一晚,连村庄都遇不到一个,去哪里投宿才好?要是我一个人,无妨露宿,只是老娘岁数大了,如何经得起风霜?”正发愁之际,只见远远的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那灯光虽然昏黄,却很是温暖。 王进看了,道:“好了!不如去那里好言相求,对付着借宿一夜,明早再上路。” 母子二人便进了林子朝着灯光前行。没多久来到近前,却是一所大庄院,四周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王进来到院门前,放下担子敲门,不多时便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与他施礼。 庄客问道:“你是谁?来我庄上有什么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可母子二人要去延安府,因贪行了些路程,错过客店。来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在贵庄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我们不白住,就按路上住店给你们房钱,还请大哥周全方便!” 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你先等一等,待我去问问庄主史太公。他要同意便收留你们安歇,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王进道:“我是良人,还有老母随行。辛苦大哥通禀。” 那庄客进去没一会,出来说道:“庄主太公让你们两个进来,他要见你们一见再看是否让你们住。” 王进便请娘下了马,挑着担子,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王进放下担子,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随庄客到草堂里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上戴一顶遮尘暖帽,脚上穿一双熟皮靴,看上去是个家境殷实的富家老翁。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远路的人,一路劳累,先坐下来歇一歇。” 王进母子二人叙礼罢,都坐定了。 太公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如何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汴京人。因为做生意赔了本钱,也不会别的营生,打算去延安府投奔亲眷。只是今日路上贪行了路程,错过宿头,想在贵庄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就按路上客店钱付房钱。” 太公是个好心的,见王进相貌忠厚,又的确有老母随行,答应道:“不妨,哪有世上人顶着房屋在路上走哩?你们就在我庄上住一晚。”他又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庄客在厅上放了张桌子,托出四样菜蔬,一盘牛肉,放在桌上,又烫了一壶酒。 太公道:“荒野村落没什么好待客的,无非燎一把柴火,凉水变成热水罢了,客人不要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可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可别这么说,且请吃酒,不要作假。”一面劝了五六杯酒,又上了饭,母子二人吃了。庄客收拾碗碟,太公亲自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安歇。 王进告道:“小可母亲骑的马,请找些草料随便喂一喂,一并算草料钱。” 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骡马,让庄客拴在后槽,一起喂便是了。” 王进谢了,挑了担子到客房里来。有庄客点上灯火,又提了热水给二人洗涮。太公自回里面安歇去了。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亮,太公不见王进起来,便来客房看望。来到客房前,只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呻吟。 太公问道:“客人,天亮起来没?” 王进听了,赶紧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来多时了,夜里多多打扰。”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呻吟?” 王进道:“不瞒太公,老母一路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作。太公可否卖一辆车子给我?” 太公道:“已经这样了,客人不要烦恼。也不要赶路了,你们就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以前也有心痛病,后来得了个方子治好了。我叫庄客去县里抓些药来与你老母亲吃,你们安心住上几日,慢慢养几天,等好了再上路。” 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住下。太公的方子疗效非凡,过了五七日,母亲病已痊愈,王进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到后槽看马时,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光着上身,面如银盆,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练。他两臂和身上刺着数条青龙,缠绕盘旋,张牙舞爪,一时数不清楚。 王进看了一会,不觉失口道:“这棒使成这样也算难得,只是有破绽,嬴不得有真本事的人。”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取笑我没有真本事!我跟七八个有名的师傅学过,我不信都不如你!你敢和我过几招么?” 话犹未了,太公来到,训斥那后生:“这是庄上的客人,不得无礼!” 那后生还口道:“不是我无礼,谁让这厮取笑我的棒法!” 太公叹口气,问王进道:“客人可会使枪棒?” 王进道:“知道一点儿,敢问太公,这后生是庄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小可略通几手枪棒技击之术,他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真心肯学,小可点拨他几手,如何?” 太公道:“这样太好了。”便对那后生说道:“还等什么,不快些磕头拜师傅。” 那后生哪里肯拜,反咧开嘴笑道:“阿爹,我答应拜他师傅无妨,可是有个人不答应?” “什么人不答应?” “我手中这条棒!若他能嬴得我手中这条棒,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笑道:“小官人不用当真,我们胡乱比试一棒,就当消食解闷。” 那后生在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对王进喝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人,既然要指点他,便较量一棒,也不妨事。” 王进笑道:“枪棒无眼,只怕冲撞了令郎。” 太公道:“这个没事,就算打折了手,打断了腿,也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客人。” 王进道:“好,请恕在下无礼。”他去兵器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摆个架势。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了棒直奔王进。王进见他来势汹汹,转身拖棒便往后走。那后生抡着棒大踏步直追过来,王进回身就把棒往那后生头上劈。那后生见棒劈来,便用棒来隔。王进却偏偏不劈下来,他把棒一收一拉一送,往那后生怀里捅过来。他这一棒,平正迅速,直出直入,有如潜龙出水,又如猛虎入涧。 这棒从中间过来,最是难防,所谓‘高不拦,低不拿,当中一点难招架’。那后生只得急退,王进跟上去,因怕伤了那后生,舍了空门不管,只用棒绞了两下,把那后生的棒绞在一边,将他点倒。 王进连忙扔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起来,去旁边拿条凳子让王进坐,拜道:“我白跟那么多人学过,原来不值半分!还请师傅教我!” 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打扰宅上,无恩可报,便教你一教。” 太公大喜,让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又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个拜师宴,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客人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王进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可不姓张,我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整日练习家传的枪棒之术。” 太公道:“那为何来到这里?” 王进叹口气道:“殿帅府新来了一个高太尉,他以前不成器,曾被先父打翻过。他现在做了太尉,便想报旧仇,要整治我。小可正好被他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和老母二人出逃在外,打算到延安府去投老种经略相公。机缘凑巧,不想来到这里。” 太公道:“禁军教头何等人物,若不是这番缘法,老汉这辈子也难以见到。” 王进道:“太公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治了老母病,连日照顾,甚是感激。既然令郎想学枪棒,小可便全力教他。学得好了,日后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太公便道:“我儿,可知输的不冤?赶紧拜师傅。”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前面便是少华山。这庄唤做史家庄,村中有三四百户人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肯务农,只爱刺枪使棒,因他母亲溺爱他,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找人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从肩到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到这里,便成全了他吧,老汉自当重重酬谢。” 王进道:“太公放心,小可并无急事去延安府,有的是时日。我这身本领不全教给令郎便不走。只是技击一道,分舞法、练法、打法,枪棒也不能例外。令郎学的棒法都是舞法,花棒而已,看上去好看,上阵无半点用处。小可想要重新点拨他几手打法。” 史进大喜,敬了三杯拜师酒。从那日开始王进母子二人便留在庄上,一一从头起教史进诸般技击本领。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禀告了里正,收留王进母子在家,不在话下。 第三十五章 史进鲁达双探寺 不觉荏苒光阴,半年时光已过。史进十八般技击本领,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叉,都学得精熟。 王进见他都学会了,自思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便告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哪里肯放,说道:“师傅只在庄上住,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难道不好吗?” 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样样都好。就怕高太尉追捕到来,连累了你。另外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在老种经略相公账下。他那里镇守边庭,征讨夏寇,正是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和太公苦留王进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百两花银谢师。 史进收拾了担子,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 王进请娘乘了马,往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只是送客千里,终有一别,待送到十里长亭,史进洒泪。 王进见四下里没有外人,引着史进到亭子外走的远远的,避开母亲,说道:“贤弟,有一件事我对你不住,一直蒙你在鼓里。” 史进问道:“是什么事?” “这事说来话长,贤弟听我慢慢道来。” 当下王进对史进说道:“此事略有些怪,我说话絮叨,可能有点儿散乱,你将就着听,不要打断我,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王进歪着头,斜看着天空:“这事还要从去年秋天时候说起,那时我正在陈州门外一个小酒馆独自喝闷酒。那天的天气早晨起来就不好,到午后下起雨来。雨点从天而降,落到瓦垄里汇成流,再顺着滑下来,开始是滴,之后成了细线,细线又变成粗线,房檐下一条条连缀成片,好似挂了个帘子。” “贤弟,你不要笑。我小时候学过文,虽然不成,最后不得不习武,但还是沾染了几分悲春伤秋的的穷酸措大习气。我隔着雨帘看着窗外黄叶在秋风中飘摇,心情很是恶劣。” “说起来也不怕贤弟笑话我,我在那里喝闷酒,其实是因为一件事得罪了人。那件事虽然很小,但得罪的人却很大。而且那件事属于我自己犯浑理亏,因此只得任人揉捏。好说歹说,赔了人家二百两银子,才把事情平下去。” “虽然事情平了下去,但心里终究是不痛快,又赶上那么一个时令天气,我因此愈发多饮了几杯。或许是天下雨的缘故,酒馆里只有我一个客人,空空荡荡的。店小二给我上齐了酒菜,就趁机跑到后面跟厨娘打情骂俏去了。听着他二人时不时传来的调笑声,我益发不痛快起来。” “就在我呆呆看着雨帘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到我对面。我斜着看了那人一眼,并不想理会他。那人却大大咧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闭着眼睛说道:十五年陈的竹叶酒,好酒。” “竹叶酒太杀口,汴京的人不怎么爱喝,不知道他怎么品尝的出来是十五年陈。我还在乱猜,那人问道:教头是不是一直觉得心里委屈?总有些邪念?总想着能随意掌控别人?” “他这句话一下子说到我心里,我平素循规蹈矩,但却总有几分不安分的邪念。有时候我会到集市偷些不值钱的针头线脑,就为了享受偷之前惶恐,偷之后得意的感觉。我在禁军是个教头,名望高,地位却卑微,整日被差遣来差遣去,更是时常想着要是能随意掌控别人就好了。” “那时我已饮了半醉,大着舌头对那人没好气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更不可一日无权,大丈夫屈人下更是无穷忿怨。你有话就直说。” “那黑衣人不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你按你爹安排的路子,按部就班走到如今,人生逆旅已过大半,仍是高不成,低不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这里有条新路,你愿不愿走?” “贤弟,你是不知道当初他那语调多么可气。听他这么鄙夷我,我哪里肯给他好脸色?当下我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道:哼,我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我做禁军教头,上司高看我,同僚敬重我,军士仰慕我,连录事巷的女人,都争着伺候我。衣食住行,样样不缺。” “那个人却不慌不忙,不恼不怒。他慢慢捡起被我震落在地的筷子,在桌上摔了摔,用袖子擦了擦,夹起一块猪肝吃。” “我接着讽刺他道:看你这个鬼样子,这种天气出来,只怕也不怎么如意吧。” “那人脸上瞬间阴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样,说道:我知道,这些你自然不缺。只是你缺的是成为‘人上人’的机会。你被别人颐指气使的时候有多痛苦,那个指使你的人就有快活。你宁愿不要家财万贯,也要能够滋补自己的权力,是也不是?” “是又怎么样?” “眼下我就有这么个机会给你!” “我吃了一惊,又有些好奇,不由问道:口气不小啊,你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史进插嘴问道。 “他是皇城司的人。贤弟你可能不知道,皇城司有许多阉人,跟我们禁军一直不太对付。禁军许多军将都被他们构陷过。我更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早看你不是什么正经人,别来惹我的晦气。” “那人看了看我攥起的拳头,一脸讥笑道:惹你的晦气又怎样?你敢打我吗?你的拳头也就吓唬吓唬那些地痞流氓!” “这却中了我的命门。我不由颓然坐倒,没错,我是不敢打他,我不敢得罪皇城司,不然现有的日子也没了——他们有的是手段发落我。” “过了半天,我才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原来他是让我栽些罪名给捧日军几个小校。我不想答应,他就威胁说把我偷东西的事传遍满大街。后来,后来,我就屈服了。不对,不能算是屈服,应该算是心动了。我按那人的吩咐,办成了这件事。那人给了我一根筷子长的黄金,还把得罪我的人也整治了一番。” 王进说完这些话,出了一阵子神,脸上神色满是懊悔。 史进等不及,催促道:“然后呢?” “过了一阵子,约莫有两三个月,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时候,那人到家中找我。他半是威胁,半是引诱,让我做皇城司的密探,不然就把我栽赃那几个小校的事传出去,让我在禁军无法立足。我一步错,步步错,只得凭他摆布,当了皇城司的密探,继续替他办事。等我深陷其中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是职方司的人,只是用皇城司的名头行事。我做密探,也是职方司的密探,并不是皇城司的。只要我替他办成最后一桩事,以后就再也不来打扰我。那桩事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是办好了,的确利国利民,我便答应了。” “于是我故意称病,暗暗里准备,借着高太尉迫害的机会,来到此地。然而前不久,就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自己还是不适合干那件事,反正已经离开了汴京,禁军教头的职司也丢了,不如真个去老种经略相公那里洗心革面,从头开始。然而那件事,的确是个机会。若是贤弟想谋个出身,那事可为一个契机。我也算对职方司有个交待。” 史进听了,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王进道:“到强盗那里落草当卧底,察知地形,集中匪患,引朝廷大军进剿。按职方司的条令所说,卧底还可配合朝廷招安,化匪为兵,节省朝廷军费,类似古时屯兵之策。” 原来王进离开汴京,明面上是躲避高俅迫害逃家在外,暗地里是职方司起了争夺西功的心思,因此才叫他来关中,伺机做卧底。关中这里,离夏国最近。职方司在此处安插卧底,若是收拢了几个山头,就地征讨西夏,‘化匪为兵’之策最是立竿见影,还能顺便争一争西功。 史进道:“师傅传我武艺,恩同再造。眼下又给我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十分好了。我愿做卧底。” 王进道:“贤弟,你怎么还没明白我的心思。我若是挟恩图报,就不跟你说这么多了。做卧底,要干许多违心之事,受很多的煎熬。你若不是真心想做卧底,勉强答应,很难坚持下去,很难忍受那种生活——你师兄我就忍受不了。” 史进道:“有个官身,才好光耀门楣,我自然真心想做。” 王进叹道:“果然是我老了,没了上进的心气,此事还是要靠后生辈。” 史进道:“具体要如何做?” 王进道:“你武艺还未大成,我来回联络京中,也需时日。如今我有个主意,你外出行侠仗义,一来有实战进益,二来闯下江湖名头,叫那些山头都高看你,为将来卧底打下根基。汴京那里我写信告病,求了让你顶替我,待有了消息,我便告知你,那时若你还想做卧底,就设法找个山头落草,报效国家。” 史进答应,拜别了王进,自回家中去。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牵着马,母子二人取路直奔关西。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依了王进的指点,一面出外游历,寻那些仗势欺压良善之人,行侠仗义,积累名气,一面等待王进消息。 时光荏苒,光阴不再。几日前,史进听过往客商说赤松林附近瓦官寺有人作恶,他便来到此地。因不知那庙里情况如何,便伏在林子中,想先寻个本地人打听清楚。鲁智深来时,看上去是个过路的,史进因此唾了一口,没加理会。 史进回想起往事,也有些感慨。他将卧底一事略过,把王进前前后后的事都对鲁智深说了。 鲁智深听罢,问了史进那王进年纪、长相、喜好,一一印证,俱都无误。他心道这厮却是无误了,只是还需求个稳当。 想及此处,智深问道:“王教头左臂伤势如何,阴雨天还疼痛吗?” 史进愕然道:“师兄左臂强健有力,哪里受过伤?怎么没听他说过?” 鲁智深这才相信,笑道:“想来是洒家记错了。”便与史进重新见礼。 史进问道:“大师缘何来此?” 智深便从认识林冲开始把前话说了一遍,只听得史进心潮澎湃不已。 少年人好奇心重,史进刨根问底道“大师出家之前是做什么?” 鲁智深好似没听见,自顾自道:“既然瓦官寺有人作恶,我便与你一起去。” 史进已见识过智深的本领,求之不得,自然答应。当下二人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又回到赤松林。 顺着赤松林边上的山路走了几里,还是看不到寺庙的影,史进来此地没多久便遇上智深,也不知路径。二人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的有铃铛作响。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屋檐前铃铛响声,你我且去那里看看。” 二人走过数个山坡,见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前去,走不到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山风吹得铃铛乱响。 那寺院山门上有一面旧朱红牌匾,上有四个金字,都已暗淡,写着“瓦官之寺。”又行了四五十步,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进到寺内,不见一人。 智深大怒,只道史进骗他,气的三尸神暴跳。他抓了史进便打,边打边道:“善了个哉!你这厮,学强人剪径不说,还蒙骗洒家,这寺里有个鬼做恶?倒似你真个行侠仗义一般。” “哥哥!这庙这么大,哥哥耐心些,且寻一寻再打小弟。”史进一边抵挡,一边叫起屈来。 鲁智深按捺下火气,只要再搜寻一番,若果真无人,再与史进计较。他到底没白做和尚,略一寻思,便拉了史进投知客院去。只见知客院前,大门没了,四面墙壁也剥落了。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怎么败落成这样?” 又走了一会,来到方丈院前,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 智深大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人出来应门。 史进道:“我们直接进去。” 当下二人一前一后相跟着进了瓦官寺。 第三十六章 鲁智深大战瓦官寺 且说当日鲁智深和史进二人进了瓦官寺,智深道:“这个时候和尚们多半在吃饭,我们先去香积厨。” 二人来到香积厨下,只见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斋堂后面一间小屋,只见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和尚坐在地上,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你这呆鸟,却要骗我。这几个和尚老的都不知还会不会撒尿,又饿的这般半死,由着他们做恶又能欺负谁去?欺负九十、一百岁的人吗?今日便让我把你这九纹龙打做九条死蚯蚓!”智深怒不可忍,劈胸抓了史进就要打。 “哥哥不要动怒。我是听人说了来,并无个真凭实据,所以才要来查探一番。哥哥想,无人作恶不更是好事么?世上总是少了几桩恶事。”史进抱屈道。 就在这时,一个老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不要高声!把门关上!” 鲁智深放下拳头,扭头对那老和尚说道:“洒家是过往僧人,又不是恶人,为何不敢高声!” 老和尚有气无力道:“这里原本是个大寺,香火鼎盛,但后来却成个是非处:有一个云游和尚引着一个道人霸占此寺。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房屋也损毁了。我们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你说话这么大声,要是惊动了他两人,连累我们早死。” 鲁智深松开手,放下史进,关上门道:“胡说!量他一个秃和尚,一个鸟道人,能做下什么事?你们为何不去官府告他?” “师父,你不知道,这里衙门远,门槛高,此事又无油水,便是官军能来也懒得来。何况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老和尚解释道。 “那两人在哪里?”史进问道 “他们在方丈院后面的院子安身。” “那两个叫什么?”史进接着问道。 “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哪里像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占了出家人的身体!” 史进道:“哥哥,叫我白受你这顿打!” 鲁智深瞪了史进一眼,道:“等我们找到他们再说!”他又对和尚说道:“你们莫要怕,洒家去找他们算账。”史进遇到这个比自己性子还急的莽和尚,只得连连苦笑。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唱歌。老和尚听见了,哆里哆嗦道:“飞……飞天夜叉,邱小乙!” 鲁智深提了禅杖出来,透过破墙壁缝隙看到一个道人。那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背后有个八卦,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一头是个竹篮,里面露出鱼尾,并荷叶上面托着些肉;另一头担着一坛酒,也用荷叶盖着。 只听那道人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汉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可忍,你无夫时好孤凄!” 那几个老和尚跟着出来,哆嗦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 鲁智深从包袱里取几个饼给那些老和尚,道:“你们在此莫要出声,洒家去找他们。”说罢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史进也装好朴刀,跟着前去。 那道人不知二人在后面跟着,只自顾自走,一直走进方丈院后墙里去。 鲁智深随即跟到方丈院外偷眼相看,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碗,三个盏子,三双筷子。桌子上首坐着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身上都是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边上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摆好酒肉,坐在下首。 鲁智深和史进大踏步走进来,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和这位官人坐,同吃一盏。” 智深提着禅杖,把脚蹬在桌上道:“你这个和尚,如何把这个寺给霸占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快与洒家说了,若是说不明白,洒家绝不饶了你们。” “师兄有所不知啊,敝寺以前是个十分好去处,田庄广有,香火兴盛,僧众极多,只是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偷钱养了女人,长老管制他们不得。他们得寸进尺,把长老排挤了出去;因此这寺荒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也都卖了。小僧不忍,和这个道友来此,正要整理山门,重修殿宇。” 史进道:“这女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 那道人道:“官人容禀,这个娘子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近日飞来横祸,家产田地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此来寺里借米。贫道看他父亲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官人别听那几个老秃驴胡说!” 那女子叫道:“大师……”却欲言又止。 道人倒了一碗酒,端给智深道:“师兄,来来来,吃酒。” 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酒且放着。定是几个老僧戏弄洒家!待洒家再去问问!”说罢酒也不吃,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 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饼,正在那里闲坐。只见智深忿忿的回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这寺,还在洒家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一齐道:“师兄休信他的说辞,他如今养一个女人在那里。刚才想必见你们有刀有禅杖,他身边无器械,不敢与你们争,拿话搪塞你。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如何待你。师兄,你自己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饿成这般。” 鲁智深挠挠头皮,道:“说得也是。”他再倒提了禅杖,往方丈院后面来,见那角门早关了。 鲁智深大怒,一脚踢开角门冲到里面。只见生铁佛崔道成拿一条软鞭,从里面奔过来,骂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敢来管佛爷的事,当真活的不耐烦了。”他便来槐树下斗智深。 鲁智深见了,大吼一声:“你这秃厮,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说罢抡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那边史进跳了进来,掀起笠儿,挺着朴刀,来战邱小乙。四个人捉成两对厮杀。 鲁智深与崔道成两个斗到一处,那崔道成使软鞭,正克制禅杖这等硬兵器,鲁智深空有一身力气和精妙招数,全如老牛掉井里,有劲儿使不出来。崔道成鞭法又极为刁钻,鲁智深一时拿他不下,渐渐焦躁。那边史进斗邱小乙,虽占了上风,但一时难分胜负。 史进略一寻思,便道:“哥哥,这妖道好生厉害,你来斗他,却把那秃驴让与我。”鲁智深便卖个破绽,前来打邱小乙,史进去拦崔道成。 邱小乙使的是大铁棍,他与史进斗了半天,只道鲁智深武艺也不过如此,便拿棍来砸鲁智深。鲁智深被崔道成那软鞭缠了半天,心情正是积郁,亟待发泄。他不躲不闪,只用禅杖一格。那邱小乙见鲁智深舞起那禅杖轻飘飘的,还自高兴:自己铁棍有二十多斤,打这木做的禅杖,一格便折,然后正好上前一棍打死鲁智深。哪成想,那禅杖也是铁做的,足有四十九斤,也就鲁智深是个力气大的,才能舞的这般轻飘飘!铁棍禅杖一撞,邱小乙只觉虎口巨震,双臂发麻,手中铁棍“嗖”的一声便飞了出去。 邱小乙见丢了兵器,无心恋战,转身就逃,鲁智深赶上一步,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这飞天夜叉打到山涧中去,眼见不活了。 那边和尚崔道成软鞭遇到史进朴刀,生怕软鞭被刀割断,顿落下风,又见死了道人,斗志全消,他卖个破绽就走。 史进喝道:“哪里去!”往崔道成后心就是一刀,只听“噗嗤”一声,崔道成倒在一边。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 史进歇一口气,因白吃了智深两顿打,对智深道:“哥哥,这还有一个莽贼秃未打!” “在哪里,却去打他!” 史进揉身上前,用指节在智深头上一顿乱敲:“你这莽贼秃,我说这有淫僧恶道,你却不信,如今可信的我!” 智深哈哈一笑,全都受了,自己也敲了光头几下。 这通玩笑开罢,智深、史进把生铁佛尸首也扔到在山涧里。 收拾已罢,两人走入方丈院角门内,那个掳来的妇人逃走不见了。寻到里面,有八九间小屋,二人打进去,空无一人,只见床上有三四包衣服。 史进打开,见衣裳里面包的都是金银,便拣好的包了三个包袱,与那几个老和尚一个,自己和智深各自背了一个,下得山来。 及到岔路口,鲁智深问史进道:“我投五台山去,你去哪里?” 史进道:“本应陪哥哥前行,只是我离家也有些时日,听过往客商说,少华山上新有伙强盗落草,其中三个为首的,武艺高强。我怕他们去庄里借粮,回去看看再做打算。” 二人分手,各自归去。 且说鲁智深上路行了十余日,到了五台山下。五台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首的主持长老名唤智真长老,是汴京大相国寺主持智清长老的师兄。鲁智深便是投奔这里来了。 鲁智深顺着山路进到文殊院,有知客僧前来稽首。鲁智深报了法号,求见智真长老。那知客僧大吃一惊,鲁智深当初在大相国寺出家,因智清禅师收他做师弟,辈份属智字辈。在相国寺时还不显,但在这五台山上,传承有序,如今智字辈高僧只剩两位,一位是智真长老,另一位名唤智聪。那智聪禅师已闭关数十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的老和尚都没见过,不知是死还是活。平日里和尚们见到的智字辈高僧,便只剩智真长老一人。 知客僧急忙遣了一个小和尚去请住持,自己恭恭敬敬作陪。那知客僧新执事不久,没太多见识,又是个死读佛经的,只以为辈份越高佛法越精深,便问了智深几个自己读经时的疑难。鲁智深哪里耐烦这个,一概推说“不可说”。 原来一切成佛的法门都是开悟,无论是“顿悟”还是“渐悟”,都是开悟。但“法”是不能明说的,因为“万法空相”,如果用言语说出“法”来,那就是着了“相”了,因此才叫“不可说。” 智深在大相国寺菜园子种了些时日的菜,纵是有佛经只怕也如厕时用了,哪里知道这“不可说”的道理。这却是大相国寺那等四处骗吃喝的和尚告诉他的招数。这招数遇上那念佛经念呆了的知客僧正是对症下药,分外见效。知客僧还在赞叹间,智真长老已带了寺中都寺、监寺前来迎接。 智真长老原是宋国一个当世的活佛,传闻能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智深看那和尚,岁数在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 鲁智深向前行了一礼,道了来意。 智真长老相了智深一相,见他天庭饱满,脸型上方下圆,腮肉丰满,鼻子向前凸出,两侧有个肉八字。他这相貌庄严,唯独腮帮上的几道横肉,显得有点怪模怪样,带着股蛮野劲儿。 智真长老垂了双目,叹道:“师弟杀人放火不易。” 鲁智深默然无言,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金银来,却是从瓦官寺中得来,献给智真。 智真长老道:“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 智深把瓦官寺的事说了一遍,禀道:“大相国寺智清禅师曾与我四句偈语,说是‘遇金而昏’。这些金银虽是无义钱财,但弟子无处去还给那些苦主,留在身边又怕惹昏了头,特地拿来献纳,以充公用。” 智真长老只是不要,道:“遇金而昏只怕说的不是这事。不过你罪亦难消,我与你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 智深只得收起来,又提起在文殊院出家一事。 智真长老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文殊院山门,只是要寺里众人一起商议才好,且请拜茶。” 只见一个小和尚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智真长老叫首座、维那等执事僧人,一起商议收留鲁智深,又吩咐知客给鲁智深安排斋食。 第三十七章 鲁智深大闹文殊院 且说首座与众执事僧聚众商议,有一个维那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脸上横肉,还有一双眼,凶险的很,如何能收留他在寺里?” 首座对那个维那说道:“师兄,你是清贵之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看那包金银情面,暂且留下他,待得了金银,他若不老实,再赶走他也不迟。需知,寺内收租,便是三五年也不过那么多。” 又有知客说了那“不可说”之事。 首座道:“知客,你且去邀请客人到别处坐,我们到智真长老屋里再商量。” 知客依言去了。 首座便来见智真长老,说道:“刚才这个要挂单的智深和尚,佛法精深,法相庄严,可容收留在寺。” 智真长老道:“待我看一看。”说罢焚起一柱信香,在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 一炷香刚过,智真长老回来神来,对众僧说道:“已知这个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让他来尘世中经历这一遭。他本人宿根,还有道心。只管收留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你们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正高兴,只道那包金银已落入囊中,却不料智真长老接着说道:“那包金银有大因果,却不能要,仍着他自己收着。” “那智深佛法还需历练,留着金银俗物在身边,岂不耽误他修习?还是收归寺里使用好,大不了算他几分利钱。”首座劝道。 智真长老闭眼道:“但凡是自幼出家的人,从未享受过世俗的快感,所以一有诱惑就失陷,最不能忘俗。能大彻大悟的慧根人士,往往是富家子弟。释迦摩尼本是王子,很早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父亲为他修建了春夏冬三座宫殿,选来最妖艳美丽的女子来取悦他,然而肉欲的一切再也无法让他满足。只有离开世俗,这才有了佛。” 首座哪里听得懂这个,只是再三劝说没用,智真长老都不同意。 众执事僧出来,首座道:“且收留了那鲁智深。长老坚持不要金银,我只得从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那个和尚还在寺里,日后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便留了智深在文殊院,众僧各自散去。 且说这日晚间,智深回到选佛场中禅床上“扑”的一声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和尚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为何不学坐禅?” 智深道:“洒家睡自己的,干你鸟事?” 那和尚道:“善哉!善哉!” 智深喝道:“善你一头个哉!团鱼洒家也吃,什么是‘鳝哉’?” 和尚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肥甜好吃,哪里苦也?” 上下肩和尚见他胡搅蛮缠,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两个和尚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 首座担心长老赶智深出寺,对二人说道:“长老说他日后证果非凡,我们皆不及他。你们且不要计较,休与他一般见识。”和尚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白日从不念经,除了吃饭就是练武,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个大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又嫌茅房路远,只在佛殿后撒尿拉屎,弄得遍地都是黄白污秽。寺内做工的老郎每日捏着鼻子洒扫收拾,苦不堪言。 有侍者禀首座说道:“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寺中如何收留此等人!” 首座喝道:“胡说!他是相国寺智清禅师荐来,岂无体面!他要是不体面,我们就帮他体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且说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呆了些时日,久静思动。 当日天气晴明得好,智深穿了一身黑色和尚袍,系了鸦青色腰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 一时不知去哪里,鲁智深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斜靠着亭子柱,寻思道:“见鬼了!洒家往常好肉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到这文殊院做和尚,饿得都瘦了,练武都没气力!口中淡出鸟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弄些酒来吃才好!” 智深这边正想酒哩,只见远远的一个汉子挑着两只木桶上山,木桶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温酒用的镟子,边敲边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见那汉子挑桶上山来,便坐在亭子上看。那汉子来到亭子上放下担子,正要歇息。 鲁智深闻到一股酒气从桶里传来,不由大喜,心道:“时不时念句佛倒也有用,佛祖这不就显灵了?”他出言问道:“阿弥陀佛!你这汉子,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道:“回大师的话,我这桶里装的是新酒。” “多少钱一桶?卖给我些!” “和尚,你莫不是与我开玩笑?”见鲁智深要买酒,那汉子心里鄙视,连嘴上称呼都变了。 “你走这条路,不是去文殊院卖酒?洒家又不认得你,和你开什么鸟玩笑?”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给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吃。寺里智真长老早有法旨传给我们这些卖酒的:但凡卖给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要被长老责罚,本钱追回,赶出屋去。我们借着寺里的本钱,住着寺里的房屋,哪里敢卖给大师吃?” 智深道:“真的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转念道:“好汉子,有志气。你还不知道吧,你偷着卖给和尚酒的事被人发现了,寺里已有人向智真长老首告了你。智真长老特地叫洒家在此,收没你的酒!” 那汉子冷笑道:“你要是上来就收没我的酒,没准我就信了你的鬼话。你先问我买酒,却不是露了馅?我看你收没酒是假,自己想吃酒是真。” 被人识破,智深有些不好意思,放低了口气道:“洒家不白收没你,给你钱,这酒我替你卖给寺里的帮工!” 那汉子见话不投机,挑了担子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轻轻一脚,踢在那汉子裆下。那汉子双手捂着下身,缩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提在亭子上,从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不多时,两桶酒便吃尽了一桶。 智深擦擦嘴道:“汉子,洒家身上没带钱。你要是愿意等,洒家就回去拿。你要是有事,就只管去忙,明日再来寺里要酒钱,只管找鲁智深,我给你双份。” 那汉子蛋疼的紧,刚刚止住,又怕寺里长老知道,丢了饭碗,哪里敢踢钱的事。他看智深牛大的身材,料想打不过他,只得忍气吞声,把酒分做两个半桶挑了,飞也似逃下山去。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到亭子下松树根边坐了半歇,酒劲越发涌上头来。 智深把僧衣褪下来,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来到山门下,两个看门的和尚远远看见,分外不忿,便拿着竹板,到山门外拦住鲁智深,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也不瞎,库局里贴着告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先打四十竹板,再赶出寺去;我们要是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自己滚下山去,便饶你几下竹板!” 鲁智深瞪起双眼,骂道:“直娘贼!看你们两个嘴边的口水!自己吃不着,也不许别人吃!既然你两个要打洒家,洒家便和你厮打厮打!” 那两个和尚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去报监寺,剩下那个和尚慢了一步,只得硬着头皮虚拿竹板去拦智深。 智深伸出左手两个手指,轻轻夹住那和尚竹板,右手张开五指,去和尚脸上只一掌。打得他踉踉跄跄倒在地上。那和尚爬起身来还要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把他打倒在山门下。和尚不敢起来,只是倒在地上一迭声讨饶叫苦。 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拦洒!”他随即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里已得了另一个和尚的禀报,监寺叫起在寺里帮工的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二三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冲出来,正好当面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好似嘴边起个霹雳:“你们这些贼秃都来打洒家!”他大踏步冲上前来。 众人不知他技击本领高深,仗着人多,要来打他。不料被他抢过一条棒去,一连打倒好几个。众人这才知道他是个凶汉,慌忙都退入地藏殿里去,关了殿门。 智深冲到阶上,先一拳后一脚,打开殿门。那二三十人无路可逃,智深哈哈一笑,在地藏殿里混打一气。 监寺见不是头,慌忙报给智真长老知道。 长老带了首座,引了三五个侍者急忙来到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他撇了棒,向前合掌低头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们却一起来打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看看这地藏殿的对联。” 智深道:“洒家认不得这么多字。” “我念给你听:地狱天堂由一念,升沉宜自取;藏经妙理破诸迷,凡圣可参修。” “洒家……洒家……呃……不懂。”智深一个大酒嗝上来,酒气中参杂着酸臭气。 “罢了,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长老见智深眼睛发直,知道这不是讲佛法的时候,只得作罢。 鲁智深对着那些帮工道:“洒家不看长老面,定不与你们善罢甘休!还有你那些个秃驴,今日都把你们打死!”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边。智深“扑”的便倒了,险些把禅床砸塌。 众多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本寺哪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见群僧声势浩大,闭眼道:“既如此,不若让他出门游方去如何?” 首座大急,道:“虽是鲁智深眼下有些聒噪,后来却成得正果。不看佛面也需看僧面,且看大相国寺智清禅师情面,饶恕他这一回。” 长老道:“既然首座求情,我明日待他酒醒,再去教训他。”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道理的首座与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叫一个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 那鲁智深还未睡醒。过了半晌,他忽然自己起来,半穿了僧衣,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蹲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室。 长老道:“你虽是个武夫出身,但已经出家,也曾摩顶受戒。僧家常理: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你为何吃得大醉,伤了看门的和尚,打坏了地藏殿的朱红殿门,打走了火工道人,还口出不逊,为何这般!” 智深跪下道:“智深再也不敢了。” 长老道:“寡欲清心,能受苦方为志士,宽宏大量,肯吃亏不是痴人。你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智清师弟情面,定赶你出寺,以后休要再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侍者道:“这智深四处便溺,又不坐禅,还殴打众人,选佛堂众僧都不愿与他住在一起。” 首座趁机道:“那就让他住我房里,早晚也好管教。” 长老便允了,首座领了智深到自己房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见他衣裳撕打坏了,也没穿鞋,又取一领新僧衣,一双新僧鞋,与了智深。 其后几天,趁智深不在,首座便来寻金银,只是遍寻不着,心道:“酒后吐真言,须得把那醉猫灌醉了,才好询问。” 首座那里如何暂且不提,只说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十几天不敢出寺门去,就怕忍不住饮酒误事。 第三十八章 鲁智深大打众和尚 忽一日,天气凉爽,智深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一处平地,看着五台山上下锦绣风光,喝彩一回,猛听得山下有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提了禅杖,一步步走下山来。看门的和尚看着智深下了山,急忙报与首座知道。首座自去布置不提。 鲁智深下到山口,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站在牌楼前看,看到一处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鲁智深远远望去,那市镇有卖肉的,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鲁智深寻思道:“我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自己下来买些吃多好。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什么东西买些吃,只需少吃些,不吃醉了便是。” 来到市镇近前,听得那响处却是一个铁匠铺在那里打铁。铁匠铺隔壁有家客店,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有三个人在打铁,便问道:“你这待诏,有好钢铁么?” ‘待诏’是唐时官职,指以一技之长供奉于内廷的人,譬如‘棋待诏’。后来民间对手艺匠人也尊称一声待诏,是故智深如此发问。 那待诏看鲁智深腮边胡须新剃,露出铁青下巴,头上发须暴长,有些渗人,先有五分怕他,住了手,道:“大师请坐,要打什么?” “洒家有条禅杖,却是轻了,想要再添些份量,又要打一口戒刀。不知你这有上等好铁没?不要拿烂铁来糊弄!” “小的这里正有些好铁。戒刀好说,但凭吩咐。只是不知师父禅杖要添多少份量?” 智深道:“洒家这禅杖有四十九斤,只要添到一百斤重。” 打铁的待诏笑道:“太重了,师父,小的倒是能打。只是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菩萨用的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善了个哉!我哪里不及关菩萨!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依小的说,便添到五十几斤的,也十分重了。” “谁要听你说,就比做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大师,太重了,既不好看,又不中使。小人没有放着铁不卖的道理,依着小人,好生打六十二斤给大师。小的以前也打过重兵器,但这么重的,练功用都不合适,更莫说上战场了。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铁给大师打造。” 智深想了一遭,道:“少一斤铁,你少赚一斤铁钱。你自己放着生意不做,倒算好心,洒家信你。这两件兵器要几两银子?” “小的是本地祖传的生意,童叟无欺,历来不要虚价,实要五两银子。大师若是觉得合适便打,不然便另请高明。” “好,洒家便给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洒家还有钱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大师的赏钱先留着,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智深道:“我这还有些碎银子,与你买碗酒陪洒家吃。” 待诏道:“师父自吃。小的还要干活,不能相陪。前面拐弯便有酒家”。 鲁智深本是想找个人一同吃酒,好叫那个人拦着自己不要多吃。但这个待诏如此说,不好勉强,只得一个人去寻酒家。 且说鲁智深离了铁匠铺,行不到七八十步,只见一个酒旗挑出在房檐上。那酒旗迎风招展,有些褪色了。 智深掀起帘子,进到到酒店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上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看着智深头上的发茬,身上的僧衣,说道:“大师休要怪罪。小的住的房屋是寺里的,前日首座刚有法旨:只要小的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追回小的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师父休怪。” “胡乱卖些与酒家吃,洒家不说是你家卖的不就得了。” “小人一家饭碗全系在这个小酒店上,此事胡乱不得,大师到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去别处吃了,再来和你说话!”待出了店门,行了几十步,又看见一家酒馆挑出个笊篱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卖给洒家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首座已有法旨,你应该也知道,为何来坏我们饭碗!” 智深不肯动身,只与那店主人分说,店主人哪里敢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接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 智深在街头转了几转,心下烦恼:“不想个办法,只怕今天吃不到酒了。” 正此时,却听见远远有人招呼:“酒馆新开张,上好的老酒便宜卖,不醉不要钱!”智深听了,心想这新开的店或许还不晓得首座的规矩,便寻了声音前去。只见远远的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个酒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的小酒店。 智深走到店里,拣着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叫道:“主人家,洒家买碗酒吃。” 店主人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直接问道:“你要吃多少酒?” 智深喜道:“休问多少,拿三个大碗来,碗空了就满上,少不了你的银子。” 待酒上来,智深先闻了闻,小呷了一口。那酒果然是好酒,甫一入喉,便觉一股热流如火般侵袭入腹,整个人似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可在那燃剩的灰烬里,仍能品出一丝醇香。 吃了三碗,鲁智深问道:“有什么肉么?随便弄一盘下酒。” 店主人道:“不巧,早上还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鲁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到空地上看,却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只肥狗。 智深道:“这不是狗肉吗,为何不卖给我吃?” 店主人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有人却问,那店家为何只说牛肉卖没了,家里煮狗肉之事却不提。原来佛家经典常用狗比喻贪婪、忌妒、争斗等恶行。佛教严荤腥之戒,狗肉为首,为重垢罪,反倒饮酒,皆是粮食之精,是轻垢罪,过错远不如吃狗肉。 鲁智深性情豪放,便是知晓这等规矩,也受不得这等拘束。那店主人虽然知道这僧人不是正路子,却也没有提防鲁智深会要狗肉吃。 鲁智深笑道:“你这店家,不懂佛法。这条肥狗,洒家没看到你杀,没听到你杀,你也不是为了洒家杀,正是三净肉。洒家吃得!”这个歪理却是鲁智深专门与只知死读佛经的知客僧问来,就为了防止有人拿着自己是和尚为借口,不让自己吃肉。 那店家哪里真懂什么佛法,反驳不得。 智深得意道:“洒家的银子有的是!”他从怀里摸一块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给我。” 店主人见了,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拿来放在智深面前。那店主人是个贪财的,又一不做二不休,又捣些蒜泥给智深去腻,这是想要把另外半只也卖给他。蒜是佛教五荤之首,只是有钱赚,店主人已顾不上。看在那块银子的份上,便是智深买砒霜吃,也要卖给他。 智深大喜,用手扯着狗肉蘸着蒜泥吃,又一连吃了三碗酒,吃得口滑,哪里肯住。 店主人见智深这般酒量,又惊又怕:惊的是鲁智深酒量甚大,便是清水寻常人也饮不下那么多;怕的是智深吃不醉,坏了算计。店主人假意叫道:“大师,只吃这些吧,别再多吃了!” 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是你儿子,白吃你的。休要管,再上些酒来!” 店主人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吃多,便醉了,只来三碗吧。” 店主人又舀三碗来,都盛满了。 智深没一会又吃光了,剩下一双狗腿,揣在怀里;临出门前又道:“多的银子存在你这,明日洒家再来吃。” 看智深歪歪斜斜上五台山上去了,店主人关了门,抄近路也上山去。 智深踉踉跄跄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歇了一歇。 但凡饮酒,不可过量。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醉了也胡乱做了大胆的事,何况智深这种性高的人! 智深晓得自己酒量,生怕吃醉,因此这次吃酒只吃了平日一半的量。哪里想,店主人偷偷在酒中放了石榴皮和鱼腥草,这两样药材最是容易醉人——这却是首座粗通药理,为那包金银设下的圈套。 智深歇了一会,只觉酒劲上涌,不由跳起身,口里自言自语道:“许是近日不常吃酒,酒量减了,这才吃了半饱就醉了。待我拽拳使脚,散散酒劲。洒家且使几路拳脚看!” 智深下了亭子,脱了僧衣,上下左右打了一套拳脚。因醉的厉害,身形控制不住,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呼啦啦”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瘫了亭子半边。 文殊院的门子听得半山里响,便在高处看,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的晃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便把山门关上,上了门栓。两人在门缝张望,只见智深颠到山门下,见关了门,用拳头擂鼓似的敲门,那门子哪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敲门,却提着拳头吓酒家!我不怕你!”说罢,他跳上台基,把木做的栅栏轻轻一扳,就像撅葱般扳开了;智深拿起一截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金刚身上的泥和颜色,簌簌的脱落下来。 门子看见,道:“苦也!”只得去报智真长老。 智深打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他跳到右边台基上,在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响,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木头只顾大笑。 方丈室里智真长老听了两个门子报知,说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待他酒醒了便好。” 正说话间,只见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室禀报:“这野猫今日醉得大发了!把半山亭子,还有山门下的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等他酒醒了,要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暂且由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能打坏?”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办法,只得回避他。你们没见之前他凶性吗?” 众僧出得方丈室,都道:“好个糊涂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善了个哉!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上了大栓,千万不要放那畜生入来!若是真开了,真个烧了寺庙!” 门子只得蹑手蹑脚上了大栓,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躲避。 只说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进来,吃了一跤;他爬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了选佛场中,几个和尚正在那里打坐,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进来,浑身酒气,都吃一惊。他们低了头,掩了口鼻齐声道:“善哉!” 智深爬上禅床,解下僧衣,掉下那狗腿来。智深见了,道:“刚想睡觉就有人丢枕头,我肚正饥哩!”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和尚远远的躲开。 智深见他们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来一口!” 上首的那和尚用两只袖子死死掩住了脸。 智深道:“你不来?”他把肉往下首的和尚嘴边塞去。那和尚躲不迭,正要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和尚跳过来劝,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在那些光脑袋上‘剥剥’的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去柜中取了衣衫要走,直做卷堂大散,首座哪里禁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出来,打的大半和尚都躲出廊下来。 首座哪里想到智深酒量如此深,足够平常人醉上数日的药草不仅没让他醉,反倒激发了他的凶性。眼见得意算盘落了空,不由首座大怒。他叫监寺,都寺都不与长老说知,只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一二百人,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唬的众人愣了一愣。他趁机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出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三十九章 鲁智深苦学八卦棍 且说当日智深提了两根桌脚从僧堂打出来,见众僧狼狈,他哈哈大笑,吟道:“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没头发,原来晒干疤。等我近前看,光头打成烂西瓜!”他一面吟,一面晃悠悠的赶上前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只见智真长老喝道:“智深!住手!不得无礼!众僧也都停手!” 这合寺僧众,都嫌智深性情鲁莽,又不服管束,除去两个人外,都对他不好。那两人,一个是智真长老,另一个便是首座。智真长老对智深是真的好,自不多言,首座却只做表面文章,想骗得智深信任去图他的金银。山上只有这两人能勉强能喝住智深。 若是往常,智深吃醉,长老这一喝,当能喝住。然而这次,首座那药着实厉害,智深神智已然不清,认不得人,便是长老也无法喝住。 见一连喝了几声,智深还是一通乱打,智真长老叹了一口气,挥手道:“没法子了。敲钟,请后山杨禅师,要快!” 便有负责敲钟的和尚前去钟楼敲了钟,急三下,缓三下,一共敲了十八下。 一盏茶功夫,从后山来了一位年老武僧,穿一身短打扮,头发半白。那武僧提了根长棍,到智真长老前行了礼。 智真长老道:“这和尚吃醉了酒,只是混闹,因他武艺高强,劳烦杨禅师前来相助。” 那杨禅师点点头,舞个棍花,就往智深腰间捅去。智深醉眼看的朦胧,道一声:“嗬,来个练家子打我!”他随即跌跌撞撞,摇摇摆摆躲了开去,反手一桌腿打来。 那桌腿初行缓慢,临到杨禅师胸前陡然变快,杨禅师侧身一闪,避了开来。智深见桌腿落空,往地上一跌,桌脚却往杨禅师脚背砸来。眼看就要砸中,杨禅师往后撤了半步。智深不待招式使老,胳膊一伸,由砸改捅,不待捅中,背上先挨了一棍。那棍带一股柔劲,把智深打趴在地,却没让他受伤。 拳怕少壮,枪怕老郎,智深吃了这一棍,知道遇到了高手,不由武兴大发,趴在地上抬脸问道:“好……好和尚,你姓甚名谁?是要给我挠痒痒么?” 那禅师并不回他话,只感叹道:“你把醉拳融入棍法中,也算好能耐。” 智深听了,心中一惊,他自从上次在大相国寺吃醉酒,数十回合拿那智空不下,痛定思痛,才想了个主意,把醉拳与棍法结合起来,创了这套醉棍,讲究奔放如醉,乍徐还疾,往复奇变,忽纵忽收,形如醉酒,毫无规律可循,但东倒西歪中暗藏杀着,扑跌滚翻中透出狠手。没成想还没怎么用,便被那禅师叫破。 智深道:“好和尚!洒家这醉棍还没怎么与人打过,今日便拿你开张。”说着从地上爬起,爬到一半,却是一个踉跄,又要倒,转了个圈才稳住。待背朝那禅师时,桌脚从胳肢窝下陡然伸出,直捅那禅师胸前。禅师脚步一晃,也转个圈躲了,身转棍也跟着转,只带着风声就扫向智深腰间。他那个圈转的甚是巧妙,速度极快,连带棍势也是飞速,而且越来越快。智深吸了一口气,不退反进,趁棍子加速时间还短,速度没到极致,先斜着迎着棍子冲上去,欺入禅师内圈,只道内圈不好发力,能挡下这一击。 那禅师高叫一声“来得好”,先前跨一步,前手跟着握到棍中,后手发力一拨,智深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却被拨倒,摔了个狗吃屎。 那禅师收了棍,后退两步:“怎么样,你这和尚,还要来吗?” 智深爬起来道:“为何不来?”跟着冲向前去,冲到一半,大叫一声,却是佯装跌倒,桌脚就往禅师膝盖扫去,禅师立棍便格。桌脚砸到棍上,却是虚招,看上去威猛,其实软绵绵无力。智深跟着窜起,桌脚沿着棍子滑向禅师手指。这原本是单刀破枪的招数,被他用桌脚使了出来。 禅师棍子一横,却被桌脚压住。智深顺着前窜的余力,往前一扑,桌脚捅向禅师小腹。禅师侧身躲过,手中长棍单手点向智深胸口,智深躲闪不及,胸前一窒,一口气喘不过来,被点倒在地。 智深爬起,道:“再来”。但不管怎样,禅师也不下重手,都是或劈或拍,或点或戳,或挑或拨,没过几合便给智深打倒在地。 智深看的明白,那禅师棍法精妙倒在其次,端的是步法高超。他想了想,便紧攻禅师下盘,限制他脚步腾挪空间,到了后来已能抵挡十几回合。人是血肉之躯,终是力气有限,打到最后,智深累的浑身乏力,爬不起来。他扔了桌脚,躺在地下大口大口喘气。 见智深动弹不得,智真长老让众僧散去,只留首座、监寺几人。智深打斗半天,酒大半已化做汗,他喘了半天气,问道:“好和尚,你这叫什么棍法?怎么像杨家枪,又不太像。” 禅师道:“便让你输个明白,我这棍法名叫五郎八卦棍。” 智深道:“这棍法可教我?” 那禅师不说话,提起棍子往后山去了。 眼见杨禅师去的远了,智深恢复了些力气,爬起来道:“长老莫怪,今日智深没想吃醉,只饮了几碗,许是最近不常饮,醉的厉害,头脑昏沉。” 长老道:“你这醉猫,上次醉酒众僧劝我发落你出寺,多亏首座与你求情。怎生今日又吃醉了?还打坏了门口金刚?” 智深懊悔无比,抓着后脑勺道:“实非有意,想是那酒有什么蹊跷,吃了之后神志不清。” 长老厉声喝道:“你且住,自己吃醉了酒,不好自反省,倒怪起那酒来。你只怪那酒不够香吧!若是你自己一口不饮,按你这打人的能耐,还能有人强灌你不曾?今日你便出山门,文殊院收留你不得。” 首座劝道:“赶他出寺事小,违了相国寺面子是大,长老莫要动怒。他打坏了金刚,便罚他再塑金身,然后念上几千句忏悔偈子便是,定叫他不敢造未来之恶。” 智深道:“只求长老打罚,莫赶洒家出山门。” 首座又劝了,如此三番,长老见智深悔罪情深,便道:“再饶了你这一遭,事不过三,你已破过两次戒,若再有三次,定要你下山去!” 智深连忙拜倒谢过长老,长老又道:“你自去领二十杖,还有,庙门金刚也要你重塑。”说完自去了。 智深又谢过首座:“多谢首座讲情,那二十杖我自去领,只是重塑庙门金身之事,却是毫无头绪,还要首座帮忙。” 首座道:“这金刚有许多种材料,有金碟像,用薄铜板捶打成;有铸像,用铜铸成;有雕像,用石或木雕成;有夹贮像,先用泥捏塑成型,加上木架,蒙上贮麻布,然后施漆。等漆干燥凝固后,再除去内中的泥土;有瓷像,用瓷造的,又有素瓷和彩瓷之分,还有绣像……” 智深听的头昏眼花,道:“不知哪种敬佛之心最诚?花费几何?” “自是全铜铸像,约莫万贯。” 智深道:“我这里有金银,差不多也值万贯,求首座主持一应事宜。” 首座听了大喜,寻思道:“这中间大有手脚可做,便是泥塑一个金刚,刷了漆,十贯便能做的,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时间长了只怕被寺里发现。有了,等用泥塑好了,再设法引智深破戒,让长老赶智深下山,事情败露后,只推说是他偷奸耍滑便是。” 首座满口答应,智深便去僧院一个隐蔽鸟巢里取了那包金银给了首座。首座欢天喜地自找匠人去了。 此桩事了,智深略一歇息,便往后山赶去,却是要去寻杨禅师。他寻了一程,空山中不见人影。智深正惆怅欲返,忽听远远有人唱歌:“……烽火重燃,秋叶复落。心中有惑,拳为何握?佛法除魔。” 智深寻了歌声而去,却见偏僻山坳处有个草屋,草屋前有块菜地,菜地中有水井,一个人在那里打水浇地,远远望去,正是杨禅师。 智深大喜,飞奔过去,不顾菜地泥泞,拜倒在地:“师兄,洒家真心愿学你那棍法,还请收洒家为徒。” 那禅师不置可否,只问智深道:“你练武是为什么?” “洒家从小就喜欢练武,早就习惯,不练浑身上下不舒服。后来从军,上阵厮杀,更要苦练。” 那禅师听了,停住水瓢,若有所思。 智深心里一动,反问道:“师兄,你练武是为什么?” 杨禅师笑道:“为了欺负别人。” “嗯,啊?” “你今日被我打倒在地几十回,便是被我欺负,能欺负过你,才显得我练武有用。我武艺练的越高,便能欺负更多人。” “洒家还以为禅师怕洒家打伤了寺里的僧众,才来阻拦。” “那些和尚关我什么事,我便是真个冲着欺负你去的。” “别人都不说学武是为了惩强除恶,保家卫国,强身健体之类的吗?” “那些都是屁话,诓骗别人,也诓骗自己。” “还请师兄教洒家那棍法。”智深越听越糊涂,岔开话头道。 “你一开始不是我一个回合之敌,后来能与我对上十几个回合,在实战中进益,是个有天分的。我且问你,被我打过之后,那棍法你知道多少?” “师兄的棍法好似杨家枪法,虽然巧妙,但步法更为奇怪,却是从没见过。” 杨禅师道:“这棍法也该找个传人了,看来这个缘法要落在你身上。你站稳了,我这棍法来历,你听了只要吓一跳!” 且说当日,杨禅师在五台山文殊院后山对鲁智深道:“我这棍法名唤五郎八卦棍。当年金山滩一战,杨家将中杨五郎杨延德得知几位兄弟战死,父亲撞死在李陵碑前,伤心欲绝,万念俱灰,想要自尽。幸亏有高僧智光大师出现,点化杨五郎。杨五郎遂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因为佛门不可动刀枪,所以他把长枪改成木棍,又将枪法变化成棍法,把六十四步八卦步法融入其间:由太极出发,生出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叫做五郎八卦棍。” “杨家枪洒家也学过,只是这八卦步从没听说。” “也罢,我便教你,只是我是个没耐心的,也不会教别人。这八卦步法一共六十四步,你每日来跟我打,自己领悟多少便算多少。” “打就打,洒家便怕你不曾?” 第二日,智深便来了后山与杨禅师打,虽然他今日没吃酒,脑子清醒,但仍是没用几招,便轻易被杨禅师打倒。他用了昨日悟出来的紧攻下盘之法,想多坚持十几个回合,以便看清禅师的步法。孰料今番却不好用了,撑不了太久便被打翻。 智深摸不着头脑,道:“善了个哉,” 禅师道:“你昨日饮了酒,神志不清,但心中没有牵挂,桌腿用的通透。今日却为何这般畏手畏脚?” “看师兄年迈,不忍心出手太重。因此只有招式,没运力气。” “岂有此理,不是跟你说了吗,学武就是为了欺负别人,就是要比别人强。你这心慈手软可要不得。你这武艺,想要伤我,好有一比,比的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嗅香啊嗅香)。 智深便不再留情,一通猛打,果然坚持回合越来越长,渐渐的那步法也能看清。一开始只学的一两步,后来数十步都学的纯熟,那时已能与杨禅师战到百余回合外才落败。 如此过了几十日,这一日昏时,智深又来到后山,正要开打,杨禅师道:“智深,那步法你学得了多少?” 智深心中默默演练一遍道:“已有六十三步。” “是了,这步法你都学全了。” 智深困惑不解,问道“不是一共六十四步吗?这还差一步,为何师兄说学全了?师兄该不会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吧?” 不知杨禅师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十章 鲁智深路救琼英 杨禅师看了看慢慢浮上天空的弯月,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步法说是有六十四步,其实只有六十三步,最后一步只有一句口诀,并无招式。” “什么口诀?” “四个字,让——人——一——步。”杨禅师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就递出一根手指。他极为少见的语风如刀,斩钉截铁。 “啥?让人一步?”智深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算什么‘步’,不过看着杨禅师的表情,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智深慢慢思索着,杨禅师不说话,只看着他。 智深忽然想起年幼时曾学过的一套枪法,名叫仁者枪。这套枪法还和林冲的父亲林老教头传给智深。仁者枪有几个练法套路,前面的套路名字都是诸如“仁者爱人”、“杀身成仁”、“仁民爱物”、“以德行仁”、“仁言利博”之类的言语,唯独最后一个套路话风一变,变成了“假仁假义”。当时林老教头的大意是,上了战场,技击就是你死我活,‘假仁假义’就是提醒枪手不要想着套路,不要顾忌使用一些诸如洒沙子之类不太光彩的手段。 智深眼前一亮,说道:“这‘让人一步’难道是说,进招必须留有余地,以免出现意外,不及变招吗?是了,这五郎八卦棍极为刚烈,出手往往不留余地,多有玉石俱焚的招数。所以最后才有这句口诀,是时时提醒的意思。” 杨禅师听了放声大笑:“就是这个意思!想不到我临死前竟然有你这个传人,真是幸甚。” 智深大惊:“师兄何出此言?” 杨禅师坐在地下,语气很是轻松,轻松到了有些欢快的地步。他对智深说道:“我即将圆寂,你也坐,我有话与你讲。” 原来高僧临终前,皆有所感,能提前预知死期。杨禅师已知自己即将辞世,要交待后事。 智深坐下,垂泪道:“师兄前往极乐世界,换一个躯壳修行,本是好事,可洒家终究是不舍。 杨禅师道:“想必你已猜出来了,我与杨家将渊源不小。你可知我到底是何人?” 智深道:“不知,看师兄年纪,可是杨五郎延德公的孙辈?” “不是,你且听我慢慢道来。昔日天波杨府杨老令公和佘太君除去七个儿子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杨延琪,一个叫杨延瑛,人称八姐九妹。她二人平时不离佘太君左右,是老太君的掌上明珠。” “那时在位的真宗皇帝赵恒,是个好色之徒。他不顾江山安危,不管黎民疾苦,整天住在深宫,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有一年清明时节,真宗在奸臣刘文晋的陪同下,带了一簇人马出了皇城,专门物色美貌女子。路上遇到两个年青女子,骑着高头大马,一个穿红,一个穿绿,身态优美,面如海棠。” “真宗回朝后,命刘文晋查访那两个女子的下落,结果查出是八姐九妹,便急命刘文晋去天波杨府去提亲。那刘贼没想到提亲未成,却让八姐九妹打了个痛快,滚了回来。真宗听了刘文晋的一派胡言,又见他被打成那个样子,勃然大怒,传旨命佘太君上殿。” “佘太君来到金殿,道:“我杨家马上马下,南征北战,为大宋江山,为黎民百姓愿效犬马之劳,没有做娘娘千岁的那个福份。’ “真宗听了大怒,拍案问道:‘难道为保大宋江山,你女儿就不出嫁了吗?’” “这一问,使佘太君气上加气,说:“女大当嫁,这是正理。我杨家之女自然也要出嫁,只是现在还小。” “真宗皇帝急问:‘那要等到多大?’” “佘太君知道宋真宗昏庸无道,不愿意将女儿送入虎口,于是狠狠心、咬咬牙,说:“八十!”结果八姐九妹,守在母亲佘太君身旁,一直未嫁。 “佘老太君死后,杨家人除天波杨府主脉外,还有五台山杨五郎一人,辽国杨四郎一脉。八姐九妹向佛,便来到五台山颐养天年,蒙杨五郎传授五郎八卦棍。有一日,她们捡到两个被人遗弃的双胞胎婴儿,便一起抚养成人,又传授武艺。我是其中的哥哥,还有一个弟弟。” 鲁智深恍然大悟,道:“原来师父是杨家人收养。” “正是。我弟弟自幼体弱,受九妹溺爱,从小就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后来慢慢走上邪路。八姐九妹便没传这五郎八卦棍与他,只传与了我,其余人却因资质所限,没能学成。前些日子,我自知大限将致,便传与了你,如今你便是五郎八卦棍的唯一传人。我这一生随性而为,并无遗憾,只有一愿,望你助我。” “但请师兄吩咐。”智深道。 “这也是八姐九妹遗命,只是我未能完成:五郎八卦棍本是杨家武艺,杨家历经波折,已经失传,她二人希望能将这套武艺重传给杨家。我听人说天波杨府后辈有个叫杨志的,如今在种经略相公帐下听用,你可去将这套武艺传与他。辽国杨家一脉改姓为木,你若是寻访到他们,也可教导。” “不管天涯海角,火海刀山,智深发誓一定让这套武艺重归杨家。” “如此就好,这次我与你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我圆寂后,你把尸体火化,骨灰洒在菜地便是。这个草屋乃供奉八姐九妹的佛堂,你若是还在五台山上,时常烧香。”智深答应了。 见鲁智深还是垂泪,杨禅师叹一口气,对他说道:“痴汉!人生于世,如行冰雪之中。往来的人,或擦肩而过,或同行千里。然而雪落冰消之后,终无痕迹,亲爱仇怨皆为泡影。如今我无病无痛而去,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鲁智深听得似懂非懂,忍住泪水。 杨禅师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念道:“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便去了。 智深强忍悲痛,依着杨禅师遗言,把遗体火化,骨灰洒到四周,又去山上禀报首座与长老,搬来此处居住。 待过了头七,鲁智深辞别智真长老下山,往延安府来。 杨禅师许是临死之前糊涂,只说杨家后辈在种经略相公账下,却没有交待清楚。鲁智深心伤之余,也没顾得上问。当时种经略相公是叔侄两个,叔叔名叫种谔,在延安府做经略相公,人称老种;侄儿叫种师道,在渭州做经略相公,人称小种。这二人祖上乃宋初大儒种放,后来累世从军,镇守西北,前仆后继,可谓满门忠烈,人称种家将。 鲁智深虽不知道是哪个种经略,但想着两处都去,总有一处会有着落。因延安府离五台山近,加上前番曾听史进说王进也去了延安府,因此鲁智深便先奔延安府而来。 有人道,那杨家男丁不正是杨志么,鲁智深直接找他便是。这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时资讯不畅,虽然鲁智深认得林冲,林冲认得高世德,高世德认得杨志,但这四人,鲁智深却不认识杨志,加上鲁智深在五台山,林冲在沧州,高世德在汴京,杨志在苏州,四人各处天南海北,更是难上加难。 闲话不扯,且说鲁智深这一日行到了汾阳府平遥县外,只听到前路有金戈交鸣之声,间或有人惨叫,空中隐隐有血腥之气传来。 智深自言自语道:“应是有强人在劫掠路人,这么远还有血腥气,只怕已害了不少人命,洒家却得出手管一管。” 智深疾行前去,转过一个小树林,便见有一伙强人围了两个圈,一个人多的圈里是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提着一根棒,身后护了一个约莫十来岁年幼女子,与强人厮打,眼见就要被打倒;另一个圈人虽然少,却围的极密,隐约听到有布帛撕裂声与强人淫笑声;地上横七竖八,摆了几十具尸体,有强人打扮,也有庄客打扮,但庄客打扮的远比强人打扮的多。 见有人来,一个独眼的强人迎上来道:“绵山好汉在此办事,不相干的和尚绕路!” 智深怒道:“阿弥陀佛你这鸟厮全家,真是凭白污了好汉这两个字。”说罢,他扔了包袱,横了禅杖便打。那些强人发一声,齐齐冲了过来,只剩下一个人光着屁股趴一女子身上行淫邪之事。 智深不看则已,看了勃然大怒,怒气直冲牛斗。他大喝一声,直如金刚降世,手下使出全力,有如虎入羊群一般。他挥舞着禅杖,往一个强人冲来。那强人被他气势吓住,急忙避让。但为时已晚,智深变换了禅杖的握点,一推一扭。只一下,那人便当场被禅杖的杖尖刺穿了喉咙。智深抽出禅杖,脏血如喷泉一般喷了出来。 智深一脚把那人踢开,接着压低身子,切开了另一人的大腿,然后舞着禅杖越过他,回首一击,将他后脑打的粉碎。那人痛苦哼了一声,转眼间双眼黯淡下来,重重摔倒。 见智深一个照面便杀了两人,那伙强人都胆战心惊。智深痛下重手,连毙了四五人。那伙强人眼见不敌,发一声喊,四散逃去。智深分身乏术,只得捡一个方向追了,又杀了几个强盗,直到都不见了,这才折返回来。 且说那中间汉子见强人散去,心下一缓,昏倒在地。智深回来时,他还未醒转。智深急忙上来看,发现他没受伤,只是累脱力了。 再看那个年幼女子,梳着靓丽的三丫髻,用一条垂着珍珠的红罗头须勒着,插着三只短钗,身穿穿着嫩黄短衣、白绫细腰襦裙。这身装扮甚是规整,只是眼下全都凌乱了,还沾着泥土。 智深掏出水囊,让年幼女子喂那汉子喝水。年幼女子见智深浑身是血,吓的发抖,战战兢兢接了。智深再去看被强人奸淫的那个女子,却是不活了,周围还有几个女子,都是丫环打扮,全是死去多时,皆衣衫凌乱,下身带血。 智深看了四周,再无活人,便回到汉子和年幼女子身边静坐,默诵佛号。缓了一会,那汉子醒来,坐在地上拱手道:“多谢大师出手相助,不敢请教大师法号。” 智深双手合什道:“洒家姓鲁,法号智深,现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方才那些贼子被我打死一些,剩下的都赶散了。你们是什么人?” 那汉子一五一十说了,他姓叶名清,在离此地七十余里的介休县一户叫仇申的人家做总管,会使枪棒。这年幼女子姓仇名琼英,是仇申的女儿。因仇申妻子宋氏父亲过世,他们一家人去平遥县奔丧,行经此地,突然冒出那伙强人。叶清拼死,只护得琼英周全。若不是遇见智深,二人也都要送命。 叶清起来,检视一遍,发现了仇申尸体,却不见宋氏,想是被强人掳走,只怕也不能活长久。 智深道:“那伙强人自称是山上强盗,附近可有什么土匪山寨?” 叶清摇头道:“这条路以往女主人回家省亲时走过几次,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土匪山寨。” 智深环视一圈,问叶清道:“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我先在此地埋葬家主尸首,然后去官府呈报官司,捕捉强人;我家主人只剩小主女琼英一人,我自当带回去养育;再周知仇氏亲族,议立本宗一人,承继主人家业,以免断了主人香火。一切事罢,再行报仇。” 智深见叶清计划的井井有条,不再多话,只长叹一声,抱拳告辞。 正要起行,仇琼英上前磕头道:“我愿随同大师一同上路,求大师教授武艺,以待日后为父母报仇。” 智深却是为难,他倒是颇为欣赏女子这番志气,但带着她上路,终究有所不便。 叶清劝道:“这位大师是出家人,如何能教导你。你若真有心学武,等回家后我四处延请名师教你便是。” 琼英只是拉住智深衣角不放,双目含泪。 第四十一章 鲁智深智抢新娘 智深想了想道:“洒家有事要去延安府,要是事情不顺,还得跑渭州一趟。你若真有心学洒家本领,两个月后到五台山文殊院后山寻洒家。” 琼英哭着道:“家里再无亲人,我便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只跟大师便是。早一日学成武艺,早一日为父母报仇!” 叶清道:“小主人,我受主人大恩,收留在家,何尝不是报仇心切?眼下你若随大师走了,家中葬礼不好办。” 琼英道:“葬礼只简办吧。等我学成武艺,杀了那些贼人,才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到时我用那些贼人的头颅祭奠二老,给他们风光大葬!” 叶清道:“葬礼这么操办倒也使得,然而我若一个人回去,许多事说不清楚。你那些族人,你父亲在世时就有些不安分。现下的局面,若是没有你,只凭我一个仆从,你父亲筚路蓝缕创下的家业,多半便宜了他们。” 智深对琼英说道:“叶主管所言有理。你先回家和他一起料理后事。那些强盗没有骑马,多半是附近州县的,洒家行路时可顺便查访。若是你跟着洒家,耽搁了时日,被他们走远了,便不好了。” 叶清劝琼英道:“万一打斗起来,大师还得分心看顾你,岂不误事?” 琼英道:“那我先回家,求大师回城时去介休县带我去五台山,我实在一刻也不想耽误。” 智深对叶清道:“叶主管回去后,若有闲暇,可先教她疾走来打熬筋骨,要一个时辰能走三十里地。别的都不用,先把这个练好。” 叶清当下答应不提。 待辞别了叶清和琼英主仆二人,智深寻了当地几个山民、樵夫问了,都说附近虽然有个山头叫绵山,但只是一个小山头,并无强盗,而且方圆数十里内没有土匪山寨。鲁智深大失所望,他忿怒之下不行大道,专捡山中险恶小道行走,却是存了能找到那伙强人的念头。好在他去延安府没什么急事,走到死路无非是耽搁些时间罢了。 不知是鲁智深运气差,还是那山中土匪运气好,这一路竟一个土匪山寨也没遇到。直到这一日智深行到延安府东的宝塔山时,忽听到林间隐约有锣鼓唢呐响,好似有人办喜事。 鲁智深行了半日,肚中饥饿,干粮路上都吃完了。他弃了山路,钻进林海,寻声而去,想化些斋饭吃。行了二三里,林外平地现出一个山寨来。 鲁智深隔了树木看去,只见那个山寨张灯结彩,几个小喽啰拿着唢呐笙管等诸般响器在寨门口着力吹打。那些锣鼓全然不在点上,笙管不在眼上,唢呐更有如杀猪叫一般,全然没有半点喜事的样子。 智深奇怪,正好有个落单的小喽啰来林子中大解,便悄悄摸过去。那小喽啰哪里想拉屎也能出意外,连兵器都没拿,只一把便被智深用手捂住嘴,打了两拳。那小喽啰本有些不通之症,见智深如此凶恶,吓的眼泪鼻涕屎尿齐流,拉了个稀里哗啦,臭气熏天,让智深暗叫晦气。 鲁智深把那个小喽啰拖到远处树后,拿了戒刀,出言相问。小喽啰早就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一般,交待的干干净净。原来那山寨首领下山借粮,见到一支送新娘去外县完婚的送亲队伍,便非要看新娘。哪里有人敢拦他,只得由他看了。结果这一看就动了色心,他杀散了队伍,把新娘抢上山来,要自己做新郎。送亲队伍的锣鼓唢呐也都被抢来,几个小喽啰混乱吹奏,锣鼓唢呐一通乱响,这才引来智深这个煞星。 那山寨草创不久,刚足一个月,喽啰不多,只有百十来人,大半是附近的流民,唯一可虑的是有些个延安府的逃兵,武艺不低。智深盘算了一下,又问了附近地形,便堵住那小喽啰嘴,用藤条把他捆了扔到山中一处深潭,自己径直往山寨寨门来。 寨门的小喽啰们见一个胖大和尚过来,停下吹打,喝住了。 “阿弥陀佛。”智深高宣一声佛号,道:“和尚夜观天象,今日不宜婚嫁,恐有血光之灾。带洒家去见你们首领,和尚会占卜,可以推算吉日。”见他说的煞有介事,又是孤身一人,便有个小头目引他去见山寨首领。 那山寨首领本是延安府一个步兵都头,因为杀良冒功被上司发现,便带了一同犯事的十几个心腹逃来此处,招揽流民,做起山大王来。 那首领正在埋头啃一个羊蹄子,见了智深,他把羊蹄子扔到一旁,擦了擦油嘴,道:“你这和尚,何处出家?” 智深道:“贫僧在陕州瓦官寺出家,姓崔,名道成,江湖人称黑铁佛,法号泥叶。”这是智深冒用了之前杀的和尚的名字,至于法号,“泥叶”是暗指“你爷”,胡诌出来要占那首领的便宜。 “咯喽!”首领打个饱嗝,“你说今日不宜婚嫁,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正是,若是宜婚嫁,这新娘怎会被大王请上山来?” 那首领一个愣怔,的确如此,送亲队伍被自己杀散,对新人来说,可不正是不宜婚嫁,血光之灾吗。 那时不管是当兵的还是做土匪的,都是刀头上舔血的买卖,有今日没明日,因此多是迷信之人,对这等事最上心不过。 “和尚能掐会算,知道哪天是良辰吉日。” “那你给我好好算算。” 智深嘴里念念有词,装模作样问了首领和新娘的生辰八字,然后四下登高乱看了一遭,再掐了手指算了算,道:“明日便是吉日,只不过拜堂需在二更三刻,洞房需在四更一刻。” 四更在丑时,是十二时辰中的第二个时辰。按理半夜过后天就应该慢慢变亮,但四更仍然属于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经常有贼人趁这时辰作乱,又称“狗盗”之时。 智深说这个时辰却不是胡说。之前智深在军中呆过,宋国兵丁吃食粗糙,营养不好,夜间大多不能视物;然后二更三刻拜堂之后才能吃酒席,折腾那么晚,再吃了酒,莫说小喽啰,便是大头目,只怕也没几个不睡的。等四更一刻入洞房时,那首领落单,自己下了手之后还有足够时间逃走,而且逃走一会后天就亮了,省的山路危险。 山寨头领见智深一副得道高僧模样,不由信了。他命人停了吹打,专等明日,又留了智深在山寨吃喜酒。 智深道:“吉时已选定,还有禁忌之事,不可违犯。” “敢问高僧有何禁忌之事?” “山寨中除堂前,不能再备灯火;寨内兵器都有血煞,都得用布绑好刃,和尚念一通经,超度刀兵中的亡灵。”那山寨首领深以为然,让小喽啰备了斋饭,带智深去寨中歇息。 第二日,智深装作念经驱赶邪祟,寨前寨后,寨里寨外,四处查探一番。又登高看了四周地形,选好逃走路线,提前藏好包袱,然后草草布置了些滚石、陷阱、落木之类的机关。说是草草,因工具不备,也足忙到午时。 这些都是水磨功夫,智深轻易不会下,但如今想要救人,又顾忌敌方势大,不得不做的这么精细。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早就舞着禅杖上前了,哪肯费这些力气。 过了午时,用过斋饭,智深见山寨的器械旗枪都已放在一处,用红绿绢帛缚着,便一把把念了经,给缚紧了;还有几张弓,暗暗都给拉松了弦,然后煞有介事找了寨中远离正堂的一棵槐树,叫小喽啰搬运过去。 小喽啰不想费力气,问道:“为何要搬到哪里?” “那棵树是槐树,属阴,能镇鬼。” 小喽啰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累的直喘粗气。 智深转了转眼珠,指着槐树道:“爬上去,把兵器吊在那个枝杈上。” “啊,放在树下还不行?” “那个枝杈朝南,能见到阳光,可以驱鬼。” 小喽啰虽是不懂,但也不敢再问,找来梯子,爬上爬下,依着智深的吩咐都做了。 智深道:“好了。取用兵器时,须的洒家在场诵经。不然被鬼怪搅和了你家大王的婚礼,莫怪洒家。” 待小喽啰走远了,智深趁周围没人,悄悄用脚踩了最上面的几根踏棍,让那些踏棍断开,但仍是虚着相连。 诸事已罢,智深蒙头睡觉,一直睡到二更二刻,被事先吩咐好的小喽啰唤醒。 智深净过手脸,振奋下精神,来到山寨堂前。只见山寨内,仍是杀猪般的鼓乐喧天,除堂前灯火通明,别处全是黢黑一片。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样子仍是丑陋凶恶。山寨首领戴了一顶红头巾,耳边插一朵大红牡丹花,身上穿一身绿袍,脚上牛皮靴也裹了红布条。新娘蒙了一顶红盖头,身上披红挂锦,异香扑鼻,旁边有两个蠢笨婆子扶着。 眼见二更三刻已到,有个不知礼的小头目充了傧相赞礼,两个婆子强按了新娘与首领交拜,然后把新娘送入洞房。那首领按耐住心猿意马,和众喽啰一起吃酒,等待吉时。 果然如智深所料,小喽啰们忙了一天,又难得有酒肉吃,都大吃大喝起来,酒量浅的没多时便自去睡了,剩下几个酒量深的,也都吃的半醉,头脑昏沉。 智深捡些吃食吃了,闭眼在一边调息——吃太饱容易困倦,而且肚中若是食太多,动起手来不方便,因此只吃了个半饱。 没多时,时辰已过四更,智深趁人不备,提了禅杖,往洞房后墙去,专等山寨首领入洞房。待到了洞房后墙,智深不由道声苦也,却是漏算一招:有七八个喽啰蹲在那里等听房。俗话说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这几个喽啰平日没有机会与女子厮混,都跑这等着过干瘾来了。 那几个喽啰以为智深是同道中人,又知道首领高看这和尚一眼,便上前行礼,搬块石头让了一个好位置与他。智深若是走开,又怕引起那几个喽啰怀疑,只得干笑一声,坐在石头上。 智深白日已经探过,此处寨墙最为薄弱,事先悄悄掏的松了,因怕寨内人发现,没敢彻底掏出洞来。他原本打算趁洞房未开始,先行掏开,再进屋打死那首领,从洞里逃走。如今屋后有人,却是没法下手了。 智深呆了一会儿,听得那首领唱着小曲,歪歪斜斜而来,便一拍光头,故作忘事道:“哎呀,贫僧忘了给洞房念欢喜经。”说罢便拍拍屁股走了。那几个喽啰谁也没听过这个习俗,大眼瞪小眼,看着鲁智深扬长而去。 且说智深转过墙角,小跑几步,转到屋前。只见他矮了肩,捏了嗓,只装个小喽啰扶着首领道:“大王吃的醉了,我来扶。” 那首领醉眼惺忪,也没认出来,手搭了他的肩,踉踉跄跄往洞房去。智深看四下无人,心中暗颂一声佛号,悄悄用一双铁手去扭住首领脖子。那首领挣了一挣,哪里挣得过智深神力,只一下,“咯嘣”一声,脖子便断了。 智深拖着首领到了洞房,新娘盖头还未除,两个蠢笨婆子正守在一旁劝。那女子只不说话,好似庙里的泥塑木偶一般。 智深道:“大王吃醉了。” 那两个婆子见智深扶了首领进来,便来讨赏钱。智深胡乱从首领身上掏出几两银子,两个婆娘接过,欢天喜地去了。 智深放了那首领在桌旁,转过来去揭新娘盖头。冷不防寒光一闪,却是新娘自己掀了盖头,手里拿了一把剪刀往智深胸口刺来。智深眼疾手快,一把捉住那女子手,发力一捏。新娘吃痛,只得松了手,任凭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女子本来就忐忑,加上吃痛不过,又突然见一个光头,不由樱唇一张,放声喊叫。智深急忙伸手去捂,女子只叫了一声,便发不出生来。女子只道智深要用强,拼命挣扎,踢的屋里椅凳都翻了。屋后几个喽啰听了,都道今晚有好戏,嘿嘿淫笑不已。 第四十二章 鲁智深义送翠莲 智深估计一时与这女子讲不明白,杖交左手,右手五指做刀,砍在那女子颈侧。那女子闷哼一声,软绵绵倒了。 智深在床上找了一青色布幔,将那女子横七竖八裹了,负在背上,又找了几条宽阔布带——却是那山寨首领怕女子不从而事先备下——绑好,直如村妇背幼儿一般。 待绑缚好那女子,智深跳了两下,用蜡烛把床上铺盖全都点燃。他又缚了两个火把,把屋子前檐点着烧起来。智深也不出门,只用屋里备着的合欢酒打湿一块白绫,捂了自己口鼻,缩在门边一角,专等火大。 屋中细软甚多,房子又是木制,凑巧风紧,刮刮杂杂的火便烧起来。寨内吵闹一天,除那几个听房的喽啰,便连值守的也都吃了酒,寻个挡风的地方偷偷睡下。那几个喽啰躲在后檐下,初时还没发现。待他们在屋后看到火苗,闻到烟火气,前面已是烈焰升腾,祝融下凡,再也扑救不得。 屋后等听房的几个小喽啰一边扯着嗓子叫“救火”,一边闯进屋来。冷不防智深跳出来,道:“快救大王!重重有赏!”那几个小喽啰烟雾中见智深身上有人,只道也是救人的,又听得“重重有赏”更是立功心切,一窝蜂便去抬那首领。智深抡起禅杖,都给打到火里,随后出门。 远处已有火把亮起和嘈杂人声,智深急忙来到屋后寨墙,捡白日掏空处狠狠踹了几脚。那墙呼啦啦倒了一片,智深先把禅杖抛过去,随后提起一口气,用手在断墙一撑,跃墙走了。 寨中土匪只当是山寨走水,没有料到是胆大包天的和尚放火抢人,竟无人来追,被智深一溜烟跑了。智深料敌从宽,准备的诸般后手全然没派上用场。 智深这一通疾奔,待到天亮,已奔出十几里地。那女子体量不轻,饶智深是个力大的,也跑的腿筋酸软,口干舌燥。他见已脱离险境,便寻了个山涧隐蔽处歇息。当时山光明净,飞鸟藏形,万物一片沉寂,只听到那悠悠山风的回声。 智深解开布带,把那女子放在地上,此时天光已亮,日头升腾而出,一道温和的阳光闯过树木间隙,照在女子脸上。智深头一回看清她的长相。只见那女子皮肤干白,鼻翼薄脆,映衬得眼睛很大,凭空添一股幼兽般的娇弱。智深放眼看去,只觉得她面庞之上红光灼灼,白焰腾腾,竟象珍珠宝贝,有一段光芒从里面射出来一般。 智深看了,不由暗赞道:“这女子好生令人亲近!可惜不是男子,若不然洒家整日与他吃酒说话,岂不快活。” 那女子仍是昏迷未醒,智深便觉奇怪,按理一刻钟前就该醒过来才对。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难道自己前些时日从杨禅师那里学武,功力大进,不小心把那女子打死了?智深想到此层,心中先是悔恨,只道自己误伤人命;悔恨一阵之后又是忐忑,若是以后流传出去,鲁智深救人反倒把人打死,这好汉名声可就彻底臭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自己跟着杨禅师更多是学招式,功力却没什么长进,怎么就能打死人? 智深俯下身去试那女子呼吸,却没感觉。再去摸女子脉搏,只可惜自己手皮粗糙,也没什么感觉,好似不跳了一样。智深大急。他不通女色,不晓得这妙处,只感觉一片温存。 那女子尖叫一声,捂着衣衫,半躺在地上,却是早已醒来,只是装昏,想趁智深不备逃脱。 智深退后几步,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勿怕,洒家是要救你,不是恶人。” 那女子看看周围,又看看智深,只见那和尚粗眉大眼,鼻方嘴阔,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肌肉虬结,身上僧衣多日不曾浆洗,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自是显得猥琐,但放在智深身上,反倒显得豪放不羁。头上光秃秃一片,法相庄严,更是点睛之笔。 见智深言辞诚恳,那女子用手掩了胸口道:“大师真个不是土匪?可是家中请来救我的?”只听她吐出来的字眼就像箫声笛韵一般,又清楚又娇媚,轻重得宜。 “洒家昨日路过此处,见那山寨张灯结彩,敲打响器,心中好奇,前去查探,因此撞破此事。只因土匪众多,不好轻易动手,拖到今日才救你出来。” “多谢大师。”那女子挣扎着站起来便要回礼。 智深看她身形体态,像个装好了上等美酒的细长酒瓶,又像一幅美人图在帘子里随风吹动。那女子脚下却是一软,就要跌倒。原是那首领为了方便办事,这两日不曾与她吃食,因此腹中空空,饿的没了力气。智深急忙上去扶住,取出水囊与她,只是没有干粮,好在路边有些半熟的野果山枣,勉强可以饱腹。 许是饿的狠了,那女子不顾野果酸涩,连嚼几个。二人歇了顿饭功夫,那女子把身世说了。她姓金,名翠莲,小名唤作莲娘。父亲金太公是宝塔山下金家庄庄主,原本要出嫁到渭州去。哪里想到送亲路上遇到借粮的土匪,队伍被杀散,被抢上山来,险些当了压寨夫人。 智深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洒家送你回家去。”金翠莲再三拜谢。 随后一路无话,日头斜时,二人来到金家庄,只见庄上人人戴孝。却是金太公听了送亲队伍中逃回来的庄客,以为女儿必死无疑,因此为她发丧。 金翠莲死里逃生,欢呼雀跃上前,有庄客认了出来,报与金太公知晓。金太公与翠莲母急忙出来迎接,千恩万谢了智深,让庄客安排酒饭;见天色已晚,便留智深宿在庄上,让人引了智深去客房歇息。 这天夜里,智深睡的正香,忽然一阵尿急,从梦中醒来。他初来庄上,不知茅房在哪,加上尿意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便在房内寻个粗笨花瓶尿了一半,再要尿却满了,四下寻器皿却找不到,只得停住;又嫌那秽味浓重,远远的放在门口路边。 智深回来正欲接着睡,只是肚中还有半泡尿,不算爽快,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当啷”一声,甚是清脆,却是那花瓶被人踢倒。 智深暗中嘿嘿一笑,听那脚步声越来越响,却是往客房走来。智深只道是有人趁深更半夜做梁上君子的勾当,便半闭了眼,放松呼吸,仔细听去。 待脚步声来到近前,智深已听得真切,那脚步声是两个人,而且步伐轻快,多半是练家子。那两人来到门边停了,却不进屋,只在门边等。智深嘴里胡乱吧唧几声,打起鼾来。 以为智深睡熟了,那两人轻悄悄开了门,各自掏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往床前摸来。待来到床前,只见其中一人给另外一个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把短刀往床上扎。 智深斜眼看的明白,飞脚踢起被子。其中一人措不及防,被被子蒙住。智深跟进一拳,隔着被子打在那人头上,那人闷哼一声便倒。另外一人急忙用刀来捅智深小腹,智深扭身躲了,随后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右胸,只听喀啦啦一阵响,肋骨都打折了,扎到肺里。那人口中鲜血急喷,眼见不活了。 智深掀开被子,抓起被中那人。 那人忙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智深甩手把他扔在地上,骂道:“你这鸟贼,来庄上偷东西便罢了,为何还要谋害洒家性命?” 那人跪在地上道:“便是给小的十个狗胆,小的也不敢谋害爷爷。小的是庄上的护院,是金太公指使我来谋害爷爷。” “哼,你这厮还混赖,洒家是个和尚,和他无冤无仇,又无钱财,还刚刚救了他女儿,他为何指使你谋害洒家?看来不吃上几拳,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智深说了,挥拳就要打。 那护院急忙磕头,有如捣蒜一般:“和尚爷爷,小人只是庄上养的一条狗,庄主的一根棍子,让我咬谁就咬谁,让我打谁就打谁,命比蚂蚁贱,哪里敢问为什么。金太公指使我来是千真万确,并无半句虚言。” “金太公安歇在何处?” “便是庄上最高处亮灯的屋子,小的刚从那里来。” “善了个哉!洒家自去找金太公对质,先寄你这颗小狗头在身上。”智深说道便把那护院捆了,又找袜子堵了嘴。那护院保命心切,乖乖配合,倒让智深半信半疑起来。 且说智深提了禅杖从客房出来,只闻到一阵骚臭,却是刚才花瓶被踢翻了,里面尿流了一地。智深不由暗念一声阿弥陀佛,若不是这泡尿,没准就要稀里糊涂死在这庄上。 智深寻着灯光,悄悄摸到太公房外窗户下,偷偷直起身来,添破窗户纸往里看。 只见金太公手上拿把匕首,要往外走。翠莲母伏在地上抱了金太公腿,哭道:“我只这么一个女儿,求求老爷放过她。” 金太公道:“我已与你说了几次,你怎么还纠缠不休。翠莲被土匪抢去三日,清白之身难保。我金家世代良家,怎容得那强人血脉在。” 翠莲母道:“我已问过翠莲,也看过她举止步态,她明明没坏清白,老爷为何不能饶她一命?” “唉,便是如此,如今也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即便我放过她,却让庄上人家如何看待?你没听说吗,今日就有那长舌妇,私底下说我家与土匪勾结。”金太公长叹一声,满脸不忍:“翠莲毕竟也是我亲身女儿,然而眼下即便留她活在世上,这后半辈子也是苦命,不如硬起心肠一了百了,对她对庄上未必不是好事。” 翠莲母道:“那是我十月辛苦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是要杀,也要我去杀,老爷让我去吧。” 金太公长叹一声,把匕首给了翠莲母,颓然坐在凳上。翠莲母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拢了拢头发,出门去绣房寻金翠莲。 智深听了,不由大怒,本想结果了这二人,可毕竟是翠莲生身父母,如此做不甚妥当,一时没个主意,只得轻手轻脚跟在翠莲母身后。 翠莲母来到绣房前,“笃笃笃”敲了三下门。翠莲已睡下,一个丫环点了灯应门。翠莲母一言不发,进到屋来,赶走丫环,拿了灯直勾勾的照在翠莲脸上看。 翠莲起身问她,也不答话。 良久,翠莲母长叹一声:“女儿,娘给你梳梳头。” 翠莲问道:“大半夜的梳什么头?” 翠莲母道:“你不是最喜欢娘给你梳头吗?这两日娘以为见不到你了,整日都是你的模样。” 翠莲下床搬个凳子背朝翠莲母坐了。翠莲母拢几下翠莲的头发,长叹一口气,闭眼掏出匕首就往翠莲脖子刺去。 智深大惊,这下只怕救不急了。眼见翠莲便要香消玉殒,他悔恨交加,好似心头丢却一块肉一般空落落。 却见匕首刺到一半便停住了,却是翠莲母浑身发抖,不下去手。 翠莲觉得不对劲,回头来看,只吓得跌下凳子来。 智深急忙抢进屋来,好似一阵旋风一样把匕首抢走。 翠莲母跌落在地,搂着翠莲抱头痛哭。 哭了两声,翠莲母说了原委,拜倒求智深道:“求求大师,发发慈悲。我丈夫要杀女儿,求大师带着我女儿逃生去吧。不管做妻,还是做妾,任凭大师处置,好歹救她一条性命。” 智深道一声:“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有俗话,斋僧不饱,不如活埋。洒家既然从山寨救了她,便须保她个全须全尾,自当带她走。” 翠莲垂泪道:“娘,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翠莲母道:“你快走,过些时日,万幸与大师有个一儿半女,便回庄来,你父消气也未可知,我母女或许还有见面机会,不然……”翠莲母站起身,低头对着墙道:“不然娘就先撞死在你面前!” 翠莲垂泪应了,这时听得远处人声大作,却是刺杀智深的护院挣开绑缚逃脱了,禀与金太公。金太公点起庄丁四下搜捕智深。 第四十三章 鲁智深结拜翠莲 翠莲还要换衣服,智深哪里等得及,一把提起翠莲放到背上,叫一声“抓紧了”,便挥起禅杖,往庄外闯去。 延安府地处宋夏边境,战乱多年,便是此地寻常民间护院都是能打的,比起江南那些久无战事之地的禁军还要强上几分。这些庄丁大多上过战场,练过弓矛,胆气颇壮,虽是见智深势若拼命,但并不惧怕,齐齐拿了矛来拿智深;远处还有弓手拿箭射来。 智深边挡长矛边冲,至于空中羽箭,却只能护住要害。幸好急切间弓手不多,待智深冲入人堆,便不能射了,只被一支羽箭射在肩上。智深稍稍松一口气,面前兵器总是有迹可寻,远处冷箭最为难防。这时迎面两个庄丁持了长矛刺来,智深大喝一声一禅杖把矛击飞。那两个庄丁失了兵器,急忙闪了,露出一个空隙,智深撒腿就跑。那些庄丁发一声喊便在后面追来。那些弓手已认出在智深背上是翠莲,那些弓手不敢再射。 待出的庄来,智深见往南去有条阔路,便沿路飞奔。虽然背了一人,那些庄丁脚程还是不如智深。追了一阵,雾气渐起,智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幕中。庄丁们只得回来报与金太公知道。 虽然后面无人追赶,智深仍然不敢停步,只是飞奔。翠莲原本已睡下,翠莲母叫门时因是自家母亲,只穿小衣。延安府已属西北,地势高寒,虽是六月,夜里也颇有些冷风,加上起了凉雾,只冻得翠莲瑟瑟发抖。智深包袱都失落在金家庄,只好脱了身上僧衣让翠莲披上。翠莲并不做假,披好僧衣,复趴在智深背上。 有人追时二人只想着逃命,顾不得其他。如今甩脱追兵,精神一松,智深只觉背上两团软肉,温热热,软绵绵,麻酥酥,颤巍巍。翠莲也有所感,扭捏下来要自己走。智深估摸追兵应是追不上了,便由了她。只是事发突然,翠莲脚上穿的是一双在屋内穿的软鞋,走不了硬路,前行极慢。行不了两步,智深焦躁,仍是背了她。 二人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便蒙蒙亮起来。智深见远处有个林子,便背着翠莲进林子歇息。 待喘息已罢,心跳平复,智深问:“金小娘子,日后且作何打算?” 日后打算翠莲能有什么主意,只想着奉母命。当时时节,一个女子孤身流落在外,多是生不如死。若不是翠莲母以死相逼,她都未见得愿意逃。 智深想了半天道:“你夫家在渭州?洒家此次来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府找人,原本打算找不到人便去渭州小种经略相公府上,如今便送你到夫家如何?” 翠莲见智深不肯收留她在身边,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庆幸。她原本心智就强于一般女子,这几日连遭大变打击,好如淬火一般,更加坚韧,只觉得不管命运再怎么多变,总不会坏过在宝塔山做强盗的压寨夫人。 翠莲还未答话,智深自己先摇起头道:“不妥。你娘家对你都如此,夫家只怕好不到哪里去。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先去渭州打听一番,若你夫家是个明理的,再谈后事;若也是迂腐的,你便随洒家去五台山,定让你有个好归宿。” 翠莲嘴里轻声应了,心中却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二人商议已毕,便又上路来。 出了林子,行不得一盏热茶功夫,雾气中迎面一人骑马而来。智深心念一动,放下翠莲,上前去拦。那人大惊,急忙勒马,直到智深近前,才堪堪停住。 那人一口官话大骂:“你这厮瞎了眼么,便是要寻死,也不要往我马上撞。” 智深哈哈一笑,道:“施主莫要动气,洒家是找施主化缘来了?” 那人见是个和尚,唾一口在地上道:“大清早遇到和尚,真是倒霉。你要化些什么?” “便是化施主这匹马,还有身上衣服,若是有银子更好。” 那人听了大怒:“你这和尚,化缘可有化马化衣服的?” “和尚不白化你的,给你钱。” 那人连连摇头,不肯答应。 智深见话不投机,并不多言,伸手便要拉那人下马。那人从背后摸出一柄兵器搂头便打,却是一柄铁锤。智深见那锤头甚重,不敢硬挡,侧身躲过。锤子落空,那人便往回收。智深见锤势变慢,猛的伸手抓了锤头,与那人夺。那人力气不小,智深自负神力,只用了五分力,竟然没夺下来。智深又多用了两分力,仍然没夺下来,那人胯下马却吃不住劲倒了。智深怕被马压住,连忙松手跃在一边。 那汉子从地上爬起来,马还倒在地上起不来。那汉子双手托住马腹,发一声喊,便把马托了起来。智深看得性起,道:“你这汉子,倒有几分傻力气,可敢与洒家赌上一赌?” 那人平日自负力气大,听到赌字更是来了兴致,把锤头伸过来,道:“我便与你赌了,你若能夺走我这锤子,我便任你处置。你若夺不过来,便……”他见智深只有一根禅杖,还有翠莲跟着,便接着道:“便……便把禅杖和这女子给我。” 智深应了,单手拿住锤头,两人又夺起来。智深这次发了九分力,那汉子因是锤把手滑,便用了双手,二人仍是僵持不下。智深大叫,猛一下发力,不再保留,那人也如此想,只听得嘎嘣一声,却是锤杆拉断了。二人一人抓了锤把,一人抓了锤头,全都摔倒在地。 智深道:“好汉子,好力气,佩服佩服。” 那人道:“好和尚,好力气。我双手都夺不过你单手,还是你力气大。” “不过你这马,还有衣服,洒家还是要化。” 那人道:“愿赌服输,好和尚,这马我给你。我要到延安府办事,身上有二十银子给你,衣服给我留下,不然赤条条见了老种经略相公,众人颜面上不太好看。” 智深见那汉子爽快,便答应道:“洒家也不白化你马与银子,你留下个名姓来,我日后回来延安府,再来还你。” 那人道:“我姓汤,名隆,随父亲在老种经略相公府打造兵器。马与银子我也不要,下次来延安府,可敢与我赌吃酒?” 吃酒智深自然不怕,便通报了姓名,应了下来。 智深趁机问起汤隆老种经略相公府上人物:“相公府上可有人是杨业老令公之后?” 汤隆想了一想道:“姓杨的倒是有一个,不过他是杨业老令公的兄弟,杨重训之后。” 智深心里寻思道:“历来说杨家将都是上数到杨业,杨业的兄弟都算不得,何况他的后人?罢了,还是再找找吧。”他又问道:“我有个兄弟叫九纹龙史进,他有个师父叫王进,是在相公府上么?” “他现在改名叫王庆了,家父与他交好。不过前一阵子庆阳府那里缺少人手,借调到那里去了,听说立了不少战功。”汤隆道。 王进毕竟得罪了高太尉,老种便让王进改了名,躲避追查,也免了日后赏功出麻烦。 智深寻思道:“如此看来,洒家的确不用进延安城了,倒省了一桩心事。” 汤隆还有事,不便久留。二人当下约定日后相会赌吃酒再定输赢,辞别了各自上路。 智深把马鞍横过来,让翠莲骑了马,自己牵着马在前面走。 二人默默走了一阵,只听到翠莲低声饮泣,叫智深好生心烦。翠莲这几日连遭大变,智深自忖,若是自己年幼时有此遭遇,也难免哭个不停。 智深长叹一声,也不安慰,只管低头行路。金翠莲哭了半天仍是梨花带雨,此时路上已有零零散散行路之人,见一个高大和尚牵了匹马,马上坐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还穿了身僧衣,无不诧异至极。 追本溯源,出家人不娶妻室,不近女色,包括吃酒茹荤,并非佛祖之意。佛祖并没有说和尚不许近女色。只是佛家认为,僧人如果娶妻近酒色,欲望太多,难成正果,即便修成了,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立志得道成佛的僧人便自觉抛妻别子,甚至终身不娶,净身出家,这也是管僧人叫‘出家人’的由来。渐渐地,此种自觉自愿的,出于“六根清净”而不近女色的行为,变成了佛教的一条“戒律”。 至于官府禁止和尚娶妻,最早是宋国太祖武德皇帝所定,道士与和尚都不许结婚。太宗即位后,又重申了这一规定,但惟有广南例外,称为“火宅”,后世又称“火居”。这是因为唐时六祖慧南下,开创禅宗南派,在广南一带影响极大。南派强调顿悟,所谓心既是佛,佛在心中,人一旦醒悟,立刻就可成佛。娶妻不影响顿悟,因此无妨。 延安府地处西北,离广南有五千余里,当地人哪里知道还有和尚可以娶妻的道理,因此都对智深侧目而视。只是见这和尚威猛,不敢多事。 智深一向不喜拘束,才不管他人如何看,倒是翠莲坐在马上别扭至极,如坐针毡一般,加上智深与汤隆比试力气,以她为注,饶是她平日刚强,大窘之下自怜身世,因此哭泣不停。 过去许久,智深见翠莲仍是时不时抽泣一声,终于焦躁:“金小娘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事已至此,你哭又有什么用?洒家定与你个好着落便是,你哭个不停,难不是信不过洒家?” 翠莲泣道:“大师从山寨里救我出来,又收留了我,我自当感激。只是刚才何故以我为注,与那汉子比力气?是嫌小女子累赘,便让我着落在他身上不成?” 智深分辨道:“金小娘子,你有所不知,洒家是……是茶壶煮馄饨——心里有数。和尚自幼一身蛮力,当初在汴京,一棵树都拔得起来,定不会输了小娘子。你看这匹马还有盘缠,不就赢过来了?” “即便赢了,总是不该。恕小女子冒昧,若我是你妻你妹你的女儿,还敢如此打赌么?”金翠莲擦干净眼泪,气鼓鼓道。 “和尚自生就没见父母,也无兄妹,更无妻女,天地间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不知。” “哼,你说你无牵无挂,我便说一个人,看你敢不敢用他当赌注。你早先说要去种相公府上寻人,你从五台山来延安府,千余里路,若是那人被你寻到,你可敢赌?” “我和那人素未谋面,只是我与他家颇有渊源,直把他当做兄弟一般,如何能用他当赌注?岂不让英雄好汉耻笑。” “那就是了,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总归嫌我是个累赘。” 智深听了,不由站住,心里想:“这小娘子说的甚是有理,不说别人,便说林冲、杨禅师、智真长老、智清禅师、林冲娘子,哪怕相国寺菜园子的破落户头子‘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我都做不出来。” “金小娘子,却是洒家冒昧,还请宽恕则个,日后我定会好好待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智深想到此处,对着翠莲低头合什说道。 那金家本是富户,翠莲哪里晓得江湖人士结义的常用话,便是平日看戏,也只喜欢那等文戏,只当如“生则同裘,死则同穴”等戏台上才子佳人表白一般。加上金家庄逃走前,母亲曾说过与智深做妻做妾之语,翠莲不由满脸潮红。 “不如你我二人就此结拜如何?”智深见她无话,只道她仍是不放心,便说道。 这下误会更深,翠莲顺着之前的念头,只当结拜是拜堂,而不是结义。她虽与智深相处不久,但知这和尚看上去凶恶,其实良善,若她还在金家庄,自非良配,然而转眼间自己流落在外,也顾不了那么多,而且母亲之命犹言在耳,便应了。 智深牵住马,扶住翠莲下来,正好路边有个破城隍庙,二人撮土为香,一个想着结义,一个想着拜堂,稀里糊涂了事。 第四十四章 鲁智深介休破戒 二人结拜完毕,翠莲改了称呼道:“大哥,如今不去渭州了吧,我跟你回五台山便是。”那时夫妇近亲结婚较多,是以多用兄妹相称。 智深道:“金小娘子,五台山清苦,何不到渭州碰碰运气?” 翠莲瞪了智深一眼,道:“你我既以结拜,便叫我翠莲便是,无人的时候可叫我小名莲娘。便是郑家富比邓通,貌如潘安,我也只随着你去。” 智深想自己风餐露宿倒无妨,但带着翠莲闯荡总是不便,便同意道:“好,我只叫你翠莲便是。此去五台山往北走回头路势必要经过延安府,万一遇上你家人,恐多生是非。不如先往东到介休县——那里还有一个徒弟要带回五台山——然后折向北,经由太原府回去”。 之前智深曾答应过仇琼英,回程时带她上五台山传授武艺,所以才如此安排行程。 翠莲自无不允,上马二人继续东行,没走多远便遇到个繁华集市,智深与翠莲到了成衣铺,买了衣衫换了,又找家车马店买了马车,让翠莲在车内安歇,直奔介休县而来。 翠莲自觉已与智深拜堂,便以妻子自居,细微处照顾智深无比妥帖。智深初见翠莲面便觉亲近,这些日子温言软语朝夕相对,更是其乐融融,只愿永远如此行下去才好。 汤隆那马脚力甚健,加上西北常有战事,驿道平整,二人路上约莫行了十余日,便到了介休县。 仇琼英家在介休县东南,名叫绵上。春秋时名士介子推隐居于此,晋文公求之不获,就把绵上之田作为介子推的封地。 智深一路打听,到了琼英庄上,庄客报与叶清知道。 叶清喜出外望,急忙带了琼英前来迎接。 琼英见了智深,抢上来拜倒在地:“大师,这些时日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大师。” 琼英想念智深,是心急报仇,为了早日学武。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翠莲自那日结拜后,便以智深妻子自居,一颗芳心挂在智深身上。智深虽未与她圆房,她只当道路上不便,也未多想。琼英已有十一二,仁宗皇帝时为充实人口,便曾下令让男子十五岁娶,女子十三岁嫁。翠莲听了琼英这番言语,又见她脸推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柳叶,虽略有稚气,但也是个百伶百俐小美人,不由心中泛了醋意,心中暗自盘算。 智深双掌合什行礼,道一声佛号,扶琼英起来,又与叶清见礼。那边翠莲与琼英和叶清也各自见礼。 叶清命庄客整治宴席,在后院凉亭请智深坐了首座,翠莲与琼英坐了侧首,自己在下手相陪,各自叙话。 叶清道:“小主人每日天不亮就习练疾跑,现下一个时辰五十余里都能走下来。” 鲁智深吃惊道:“当真么?洒家她这个岁数时一个时辰都不到五十里路。” “当真。”叶清上下打量了鲁智深:“大师想来身形太大,因此跑的慢。” “洒家那时并没有这么胖。” 琼英插话道:“若是天气好时,六十里地也不在话下。” 智深赞道:“难得你能吃这份苦,日后定然是个技击高手。” “我见她进益快,教了她几个粗浅套路。”叶清知自己技击水准不算高手,怕给琼英教坏了,因此一直不教琼英,只是实在被她纠缠不过,才传了几个套路。 琼英道:“那套路不好用,我与人比试过,许多招式都用不出来。” “我就知道!那群小子要不是让着你,早把你打坏了。” 鲁智深哈哈笑道:“打斗用套路打才是门外汉。你非要用套路去打,自然不对了。打斗时,法不过攻防,术不出奇正。然而局势千变万化,是全攻,还是半攻半守,或者是全力防守,都要看局势而定。光靠套路,赢不了高手。” 琼英问道:“那学套路有什么用?” “学套路,用散手。套路容易学,还可打熬筋骨。对拆时用套路,能让你把许多招式的动作变成本能,出拳脚时不用想,反应快。套路学的好了,打斗时套用它的精髓就行。叶主管教你套路,是高明的见识。” 叶清摆手道:“我能有什么见识,也没带过徒弟,不过是瞎琢磨。” “套路的确利于教学技击。洒家当年在汴京,曾听禁军中的一位林老教头提起过,本朝之前,技击一道并没有套路之说。后来太祖武德皇帝创太祖长拳,这才有了套路和散手两个分支。太祖在禁军中大力推行用套路之法训练军士,这才有了一支强健禁军,征南扫北,所向披靡。可惜他没有教导好兄弟,这训练之法被他兄弟废弃了。” 言语间,忽见到二三十人围住亭子,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抓下来!不要跑了一个!” 人丛里,有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和尚!” 智深见众人来势汹汹,提起禅杖,准备厮打。 叶清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叶清抢下亭来去,到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话。 那官人笑起来,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那官人下马,来到亭子间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大师仗义,请受小可一礼。” 智深便问叶清道:“这官人是谁?声音有些耳熟,只是素不相识,为何拜洒家?” 叶清道:“这个是仇氏宗族为老主人延续香火过续的嗣子,姓仇名凤,刚才见大师来庄上,又有女子相伴,只道我引什么不三不四的野和尚与琼英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刚才都说清楚,这才散了。” 智深道:“原来如此,怪他不得。” 仇凤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听说大师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 智深道:“路有不平,出手相助,原是我辈本份。” 当下仇凤坐下,一同吃酒。琼英和翠莲和他们说不上话,双双提前离席。剩下三人说些枪棒拳脚,吃了半夜酒。 且说智深数十日奔波之苦,今日来到介休,心情放松,仇凤与叶清又劝得殷勤,不由多吃几杯。待酒足饭饱,叶清让庄客安排客房,在净室备下香汤,请二人安歇。 那村中自酿之酒,后劲颇大,热气一蒸,酒劲上涌,智深却是醉了。待胡乱浴罢,回到客房,智深怕醉了起夜不便,也不吹灯,只是拨暗了,脱的赤条条的,直接上床。待上得床来,隐约感应床上,有一个温软的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用薄薄的单被蒙头,呼吸细长带些紧张。 智深醉道:“你是……是谁?怎么在洒家房里……?”智深想到此处,心里一惊,难道又是刺客吗?他不由浑身一紧,就要发作。 鲁智深还未有动作,一双嫩藕般的手臂从单被下伸了出来,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智深只觉得鼻子钻进一股幽香。那股香气让他的鼻子一下凸出来,又轻又爽,像抹了薄荷油似的。 没等智深反应过来,那个纤细温软的身子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秀发划过鼻子,痒痒的,智深差点打个喷嚏。 他扶过那人,就着隐约的灯光,看见一双眼睛有明媚微光一闪而灭,那双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现出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那个瞬间,那人一股媚意自然圆融,不含蓄也不轻佻,那一刻她就像璞玉从山中刚被掘出时一样美。 智深下意识抱住那人,那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衣,贴在智深胸膛前,那一切凸凹都清晰可察。那人身体被智深抱住,先是轻轻一颤,而后贴了上来,又轻轻的颤抖,那激动和畏惧交错的情绪,随着局促的呼吸,一分不差地落入了智深的耳朵。 胸前那两团温暖智深却是熟识,与早先背负翠莲逃命时的温柔颤巍别无二致。智深只觉头昏脑涨,口干舌燥,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他刚要说话,就发现得嘴已被翠莲用不知什么东西堵住,温暖甜蜜,滑腻香软。 男女相吸,乃人之常情,不然世上人种岂不灭绝。智深赤身与翠莲相拥半响,只觉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智深练武便是累极,也不曾如此过,他费力把头伸在翠莲颈后,边闻那香边道:“翠莲,救救我,我要死了。” 翠莲在送亲前夜,被母亲叫着看了好些祖传的嫁妆书画,上面满是男女狎戏。那些书画传女不传男,当年也是翠莲母的嫁妆。书中男女身上不着寸缕,纤毫毕现,让翠莲大为羞赧,如今遇到智深这个与此事不通的呆子,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得细细想了那书中男女行径,与智深一起研习。 第二日,日上三竿,智深与翠莲才醒来。智深见翠莲容颜焕发,肌肤如脂般白,有些羞愧道:“昨晚之事,是洒家的不是。也罢,做都做出来了,洒家……洒家只怕你日后跟着洒家受苦。” “大哥不要这么说。母亲临别前,曾经吩咐过,此生与大哥做妻做妾。我不敢图什么名份,若是大哥日后遇到良配为正室,翠莲做妾足矣。若是做不得妾,做奴做婢也使得。”翠莲依偎在智深怀里,乖巧的像一只猫儿。 智深突然想起一事,心中回忆:“当日洒家离开汴京大相国寺,那里主持智清禅师曾说过五句偈子:‘遇金而昏,遇史而流,遇杨而安,遇宋而迁,遇赵而亡。’洒家一直觉得‘遇金而昏’是要洒家远离钱财,以免昏了头脑——当时洒家还奇怪,洒家一直财去财来如流水,不应该遇到金银就昏了头脑才对——只是当时时间紧急,顾着逃跑,没有细问。现在想来,却是‘遇金而婚’,应在金翠莲身上。” 随后无话,二人在庄上又住了几天,叶清再留不得,便收拾了行李,单独备了辆车马,遣个心腹车夫赶车,让琼英坐了。叶清妻子安氏一并前去五台山照顾琼英起居。翠莲求了叶清一套俗家衣衫并帽子与智深穿了,一行人上路奔太原府来,叶清送到十里长亭不提。 行了几日,到了平遥县当初琼英父母遇害处,琼英下车燃香祭拜,只哭的死去活来,幸被翠莲与叶清妻子安氏劝住。智深等人也祭拜了。 祭拜完毕,一行人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智深回想当时场景,与翠莲说了。 翠莲道:“那伙强盗不是自称绵山强盗?大哥去绵山找便是。” “洒家自是找过,但是没找到,也不知是本就没有,还是确实有,但被漏了过去。” 翠莲念道几声:“绵山?绵山?”忽然她猛一抬头,拉着智深下车,远远离了众人。 智深不满道:“有什么话非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翠莲道:“大哥,那人有口音也无?该不会说的是‘绵上’,你听的耳滑,听成了‘绵山’?” 智深听了,大觉有理,仇琼英家在介休县东南,名就叫绵上。事发地点‘绵山’是在平遥,‘绵上’强盗那么多人从介休到平遥,穿州过府打劫,多半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 正思索间,翠莲附在智深耳边低声说道:“琼英父母只她一个独女,又有万贯家财,想来总是财富动人心,难不成是叶清勾结强盗,害死琼英父母,又施恩与琼英,想做些什么勾当?” “不可能,那日他不知和尚会路过,没必要那么卖力护着琼英。若他是假意护卫琼英,逼真到了洒家也看不出来的地步,只能说明他本领远高于洒家。那样的话压根没必要多此一举,把洒家打发了就是。他应该是清白好汉。” “那除了他还有谁有可能?难道会是……” “仇凤!”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智深本想立刻回转,却被翠莲劝住:“仅凭口音臆测,太过匪夷所思,又无真凭实据,能济的什么事?只去一封书信提醒,待日后查探明白再去绵上。” 待路过一处集市,翠莲借了笔墨,与叶清写了一封书信,叫他提防仇凤。智深打发车夫回去送信,另雇了一个车夫赶车,几人继续一路往北前进。 第四十五章 鲁智深逛赛神会 行了两三日,这一日智深一行人进了太原府地界。 太原府古时称晋阳,五代时,后唐、后晋、后汉、北汉,或发迹于晋阳,或以此为国都,一时间太原名声显赫于举国,传为“龙城”。此地是北方军事重镇,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有汾河自北向南流经,三面环山,自古就有“锦绣太原城”的美誉。 宋国太平兴国四年时,太宗皇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平定北汉,为免后世有人占据晋阳作乱,他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夷晋阳城为废墟。然而此地军事要冲,三年之后,又不得不在晋阳城北四十余里的唐明镇建太原新城,以抗辽国兵锋。 智深等人不着急赶路,入城还是午时,便来寻客栈,打算歇一歇,在太原府游玩一番。 不料问了几个客栈,都是客满。智深找店伙计问了,店伙计道:“客官几人想必是外乡来的,不知我们这里本地风俗。今天是七月初一,明日是圣母诞辰日,晋祠那里刚修好圣母殿,有赛神会,周边乡县的人都要来,所以人多。” 店伙计所说的圣母是姜子牙的女儿,武王姬发的王后,邑姜、成王和叔虞的母亲。周时,成王桐叶封弟,把叔虞封到此地。因民间传说姜子牙是神仙,连带邑姜也成神。当地百姓把邑姜当做晋源水神祭祀,春夏祈雨,以祷丰年。 七月初二是圣母诞辰正日,赛神会便从初一开始。赶上赛神会,十州八县的人都聚在太原府,有来烧香的,有来行商的,也有毛贼、拐子、妓女等来做生意的,更多是来玩耍的。那年官府刚修好圣母殿,赛神会大操大办,相比往前更是规模非凡,因此来的人尤其多,便是大通铺也涨了三倍价钱。 智深一个人行惯了,何处都能安身,只是几个女眷不好安置。正无奈何之际,那个新雇来的车夫道有个亲戚在太原府,正有几间空屋,一行人大喜,投在那里,按行价结算店钱。待梳洗完毕,稍事休息,智深带了翠莲和琼英去赛神会闲逛,安氏不喜热闹,留在住处安歇。 智深三人顺着人流行了几里,来到晋祠附近,虽然还不是赛神会正日,但那里已是高棚林立,街上的人摩肩擦踵,好不热闹。忽然间前面一群人聚成一团,都立脚仰面在那里看,时不时齐呼叫好。 智深运起神力,微微挤去,周围的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路。偶有几个不满的,见智深高大身躯,都不敢多话。 翠莲与琼英跟在智深身后来到前面,只见是一个擂台,两边两根柱子,与牌坊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旁边两行小字写道:“拳横南北,打遍天下无敌手;脚踹东西,威震江湖真英雄。” 擂台中间有三个年轻女子,齐出共舞,跳舞间都把白藕似的臂膀露出来,每露一下,台下皆好声如潮。这些女子名叫‘引客’,平日里专为勾栏瓦舍演戏前招揽客人,这次是为擂台带动人气来了。 舞了一阵,三人退了下去,有一貌美引客出来独舞,她风姿绰约,跳的舞时人少见。 待舞罢,那引客拿了一个盘儿,行个团圆礼,诉苦道:“奴家不该生的如此美貌,妈妈妒忌拧了腿,求各位看客赏钱治伤。” 台下有个人,不知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高声叫道:“你腿拧伤,我等又不知,焉知不是混骗我等?” 那貌美引客听了,道:“奴家唱曲说戏都会,唯独不会说谎。” “我可不信你。” “客官如何才肯信?” “你把腿露出来给我们看看!”那人语气里满是下流。 引客迟疑道:“若是在别处,给客官看也无妨,只是伤在腿上处……” “上处好,越是上处越好!” 那引客慢慢撩起裙子,腿一点点露出来。满场人都安静下来,瞪大了眼睛看,一时间全场雅雀无声。只听引客娇笑一声,猛然用力扯起裙子。果然一块刺青赫然出现在皮肤上,那刺青是个细犬图案,栩栩如生。 众人高声喝彩,叫声,喊声,嘻戏声一浪高过一浪,铜钱银锭落了擂台一地。 那引客环视一圈道:“各位看官若看不清楚,便请上来细看。” 真有那好事又好色的,去台边交了银钱,上台细看,恨不得一头扎进那腿里。之前退场的三个引客又上来齐舞,一时间只引得此地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见人越聚越多,台上一通锣响,四下里人声寂静,出来一个衙门师爷打扮的人道:“知府相公为贺圣母诞辰,特设此擂台,邀请本地相扑名手“擎天柱”任原与天下英雄交手,好马两匹、银杯四个、彩缎八匹、黄金十两为利物,赢得头赏,知府大人还可荐去汴京参加内等子。明日祭罢圣母便开赛,想夺那利物的,速到台后记录名姓,签定生死文书。”说罢有人拿了几张告示,贴在擂台四周。 有宋一代,民间相扑十分流行,又叫“角抵”、“争交”,因能使观之者远怯懦、成壮夫,宋国朝廷十分提倡,更兼那时赌风盛行,时有官府设下利物摆擂博彩。这赛神会为吸引人来,便摆下这个擂台。 衙门师爷喊了几遍,走下台去。见再无引客上台,人群渐渐散去,都是议论纷纷,兴奋不已,专等明日开赛。 智深与翠莲、琼英顺着人流退出来,有几个浮浪弟子色迷了眼,见翠莲和琼英都是貌美的,不顾智深身躯高大,混在人流中过来挨挨擦擦,俗称‘挤馄饨’。智深看见,只一把就推开了去。 琼英道:“大哥,你不如明天去相扑,把那些利物争来。” “不是自夸,洒家步战技击罕有敌手。但这相扑和步战是两码事,不能用器械,不能拳打,不能脚踢,只能臂摔,有时连腿摔也不行,总之规矩极多,洒家受不了那拘束,从没练过。”智深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而且,洒家曾听人说,河东路忻州、代州,还有此地太原府相扑高手极多,朝廷内等子有十八对天底下一等一的相扑好手,大半来出自河东。那任原敢当擂主,非同小可,想来应是一流相扑高手。这利物看着热眼,拿着烫手。” “我听那师爷说,赢得头赏的人,知府还能荐去汴京参加内等子。你刚才又说内等子有十八对相扑手,那是什么缘故?”翠莲问道。 内等子是皇帝御前的徒手侍卫,用后世话形容,相当于相扑国家队。成员选自殿前步军司所辖士兵中体力过人、擅长相扑者。内等子平时充当皇帝车驾的护卫,每逢朝廷大朝会、皇帝诞辰或者举行御宴等时,往往会被安排出场以相扑助兴。由于皇帝在上观战,内等子们无不使出浑身招数尽力相搏,有诗形容:“虎贲三百总威狞,急旗催迭鼓声。疑是啸风吟雨处,怒龙彪虎角亏盈。”智深曾在汴梁厮混过,听菜园子那些破落户说过内等子不少事,当下拣些精彩的事迹一一对二人说了。 三人四处闲逛了逛,天色已晚,回来吃饭安歇。 第二日,三人早早便起,却是翠莲与琼英想看相扑,怕去晚了没有地方。来到台前,已是人流潮涌,便是下脚地也没有。擂台两边屋脊上都坐满了,排得似鱼鳞一般。这些看客一者为看任原本事,开开眼界,二来也要偷学他几路,长长本事。 翠莲正沮丧间,有个破落汉子过来道:“台前的好位置,三百文一个,三位看官可要?” 翠莲道:“一个位置三百文?哪有你这般索价的?却是把我等外乡人做肥羊?只二百文便来三个。” 那汉子道:“哪有小娘子这般还价哩?欺我等本乡人是蠢狗么?我等兄弟昨晚便来占地,在台下吃了一夜风,又喝了一早上露水,若是二百文,不如我等自己留着看热闹。小娘子若真想要,二百五十文便宜了你吧。” 翠莲再还,那个汉子只是不应。智深懒得和他纠缠,便给了他,那汉子欢天喜地引三人到了台前三个小杌子坐下。 那汉子见智深是个大方的,有心奉承,道:“看官可要下注?” 智深谑道:“可收人做注?” 那汉子还没听明白,倒是翠莲反应过来,暗暗拧了智深肋下软肉一把。 智深哈哈一笑,拿了钱让那汉子帮买了饮水吃食,坐等擂台开始。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吉时已到,各县乡村社的官员、乡神、社首来到在圣母殿前的献殿,陈设香案祭品,然后上香鸣钟。知府相公出来,恭读祝文,行礼如仪,随后一众人齐往相扑擂台来,随后众百姓跟着到圣母殿跪拜叩头,上香祈福不提。 待知府等人来到擂台坐定,一声锣响,相扑开始。只见两个侏儒一穿红一穿绿,缠手勾脚互摔,打进场来。旁边鼓乐响起,那两人随了鼓乐,拌腿掐脖,你推我搡,勾、别、扫干净利索,闪、拐、旋轻巧灵便,打的不可开交。过了片刻,忽然一声锣响,那穿红的把穿绿的按倒,那穿绿的不甘示弱,又把穿红的勾倒,两个人滚做一团,在地下如旋风一般转,周围众人只能看见一个衣服套。 翠莲与琼英哪里见过这个,只张了嘴往上看,台下众人也如痴如醉。过了片刻,待转了七八十圈,胜负难料之际,又是一声锣响,衣服套中跌出一个人来。那人来个鲤鱼打挺,抱拳立起身来。再看那两个侏儒,却只是他身上背着的两个木架,木架上各穿了一红一绿两件衣服,看上去就如侏儒一般。台下哄堂大笑,声如雷鸣,鼎沸一片。 智深低头与翠莲道:“这个是乔相扑,又叫二鬼摔跤。” 旁边有一人道:“这人耍起来好似闪电,就冲他这赛神会也没白来。” 另外有人显摆道:“你不知道吧,这是衙门从江宁府请来的名角儿,叫什么王定六。因为走跳的快,人送他外号活闪婆。他与元鱼头、鹤儿头、鸳鸯头、一条黑、一条白、斗门乔、白玉贵、何白鱼、夜明珠并称乔相扑十大名角儿。” 待王定六礼毕,下得场来,又上来两个人,披了件袍子,全身遮的严严,背朝着台下众人,看不见面目。那两人立了片刻,台下众人不知要干什么,人声越来越大,有性急的把手中吃食、物事扔上台来。 便在这时,一声锣响,两人发一声喊,嗓音纤细清脆,却是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喊罢,齐齐脱了袍子左右一扔,只唬的全场女子尖叫一片,翠莲和琼英放眼看去,随即低转头捂住眼睛。 智深抬头看去,见台上那两个女子头发高高挽起,身上长纱裙缠着彩色丝带。两人身材皆是一般,好似一人对着镜子照一般。 那两女子作势转身,却又转的极慢,只引的台下众人心焦如焚,恨不得扑上前去扳过来一看究竟。 待两女子转过身来,却见两个人是一样的修容俏眼,一样的细腰身材,正是一对孪生姐妹,便连那无瑕美玉般脸上的冷漠神情也别无二致。顺了二人修长的脖颈往下看,只见二人身上的丝带勒入肉中。惹得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阵阵吞咽口水声。 转过身之后,二人不再吊众人胃口,略摆了个架势,便扑了起来。只见两人身法急快,白肉如浪,胸臀翻滚。斗了片刻,二人体力渐渐不支,娇喘连连,更添几分情趣。 台下男子除了那等年幼顽童,俱都呼吸粗重,只恨不得把自己换成另外一个女子,上台搏斗;更有那贪心的,恨不得与二女子共同相扑。 至于台下女子,有那豪放的指指点点,评判台上女子身材缺陷;有那强健的暗暗记忆了相扑招数,打算供日后闺房取乐;有那手巧的看了那衣裙样式,想做一套来穿。 第四十六章 鲁智深太原看相扑 斗至酣处,一女子抓住另一女子肚兜,另一女子不甘示弱,扯住对手裙子。两人各自发力,只听得“嗤啦”两声,便把那肚兜、裙子扯了下来,扔往台下。台下人齐齐伸手去抢那肚兜和裙子,一片混乱。再看台上两位女子,身上只剩三块碎布,勉强遮住两人上下。二人躬身行礼,披上袍子下去了。 见台下为争夺肚兜和裙子还是一片乱,便有维持秩序的公人提了棍棒打来,人群才住了手。两个抢到肚兜、裙子的浮浪子弟鼻青脸肿,却洋洋得意,好似抢到稀世珍宝一般。 台上有部署——又叫裁判——出来,他一手拿了藤棒,道:“正赛就要开始,没下注的赶紧去台后下注。”便有还没下注的人蜂拥到台后,又是一阵乱。 等了片刻,便有那“擎天柱”任原与第一个上来报名挑战的相扑手上台来。看那任原,身高九尺,身材肥壮,双胸好似妇人,高高隆起,胳膊腿皆如金刚般。另外一人个头稍矮,也是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名叫王禹。 那部署用藤棒隔在二人中间,念道:“依古礼斗智相搏,习老朗捕腿攀腰,赛尧年风调雨顺,许人人赌赛争交。”随即藤棒一抽,叫声“看扑!”便闪在一边。 二人张臂抬腿,转个圈子——这是赛前礼仪,表示没带暗器。转圈已罢,二人略一对峙,任原一个虎扑冲上前,那王禹不假思索,用双臂架住。任原俯身便来搬他的腿,只一掀,把王禹掀在空中。任原是个心狠手辣的,在空中一拨一推。王禹原本屁股落地,输便输了,身体受不得伤。然而被任原这一拨,脸先着地,只摔的口鼻流血,爬不起来。 任原还要追上去打,被部署用藤棒挡住,只得罢了。那部署看看王禹,仍是起不来,只得叫上来四个兵丁,拖了他下去。 又打了几场,那些人都不是任原对手,任原轻松获胜。他存心立威,把对手打的伤痕累累,有一个直接更是被他高高举起,大头朝下,摔的脑浆迸裂。有几个排在后面上场的相扑手,见了暗自心惊,偷偷跑路,一时竟无人上场。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一线间,台下懂行的少,看热闹得多,见这打起来还没有刚才两个女子相扑好看,又见无人上场,颇有怨言。翠莲和琼英见台上斗的凶狠,不想再看。 智深见任原视人命如草芥,暗暗动怒,只恨自己不懂相扑,心中暗道:不如送这二女回去,吃了饭再单独来看。等擂台结束后,查明那任原行踪,加以惩治。” 这时,那知府见无人来打,便唤了部署耳语几句。部署听罢,来到场中道:“任原教师下场休息,若有要和他打的,只管上台。不敢和他打的,可与教师徒弟争交,胜者知府另有赏赐。” 便有任原一个徒弟上台,台下有人签了生死文书,上台挑战。这些人水平差了很多,场面却你来我往,十分好看,不像任原那样几合便打倒对手,看不真切胜负便分。台下众人兴致高涨,智深看了两眼却觉无味,三人便离坐回了安歇处吃午饭。 午饭已罢,翠莲和琼英贪睡,都要歇午晌,智深独自来擂台前。擂台处人比起上午略少了一些,但还是人山人海。这期间有几个眼红利物的相扑手上台与任原打,除一个侥幸重伤外,其余皆被任原打死。 那部署道:“教师这几局都遇不到对手,不知有何言语,说与底下众看官听?” 任原大笑几声,放言道:“天下二十六个分路,三十四个府,二百五十四个州,六十三个监,一千二百三十四个县,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到幽燕,敢有出来和我争利物的么?”。 听了这番言语,智深怒气又添了三分。 任原又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交天下我为魁!还有没有人不服?” 众人畏惧他的气势,都不敢开口。 任原得意洋洋,哈哈大笑:“还有谁?还有谁?” 忽然人堆里一个人口里应道:“有我!有我!”只见那人按着两边人的肩膀,从人背上飞抢到擂台上来。众人看不惯任原嚣张气焰,齐声欢呼。 智深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身货郎打扮,头戴青乌色软巾,身穿短褐衫,下着绑腿,脚蹬布鞋,腰前插着一杆洞箫,腰后插着一个拨浪鼓。看岁数,约莫二十岁年纪,腰细膀阔,六尺以上身材。 部署看那人,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虽然是普通的货郎打扮,但一股英武之气凌云般出众,仪表天然磊落。不由暗暗叫好。 众人看那人,好个风流人物:从头看到肘,风流往下走;从肘看到腰,风流往中跑;从腰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 部署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何处来?” 那人一手握拳,另一手抱着拳头,合拢在胸前,行礼道:“小可姓张,河北人氏,走乡串户卖货为生。这次上台争交,不为和他争利物,只看不过他打死打伤这么多好汉,要出这口气。” “张货郎,命只有一条,你知道吗?你有保人也无? “小可自己就是保人,死了不要别人偿命。” 部署爱惜这张货郎志气,小声劝道:“那任原身长一丈,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纵有本事,怎地近他身旁?瞧你这身上也无几两肉,上台只怕是个死,莫耽误了各位看官的兴致。” 张货郎打个响指,笑嘻嘻道:“别看我瘦,全是腱子肉。再者说,相扑有力使力,无力使智,若是只看肉,赶头猪牛来便是。” “噢,个不大,口气不小。你且脱衣服,让众看官看看你的腱子肉。” 张货郎摘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两个角儿,蹲在擂台一边,解了绑腿,又跳起来,把布衫脱了,洞箫和拨浪鼓放在一边,立个架子。只见他身上雪练也似白肉,便连那两个相扑的女子也不如他,更有一片好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翡翠。 智深自己身上也有花绣,倒起了与他赛锦体的心思,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上前胸为松,傲然屹立;一臂为竹,亭亭直立;另一臂为梅,不畏霜雪;后背一只展翅青鸟,栩栩如生。 众人看了这身好花绣,连声喝采,如搅海翻江般。 旁边一个人懂锦体的人道:“这是名家手笔,苏学士的岁寒三友,寻常匠人画不出这等形貌。即便不是苏学士本人所画,也绝非庸手。” 智深叫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若能临机应变,看景生情,倒不输与那个呆汉。他步法慢,多游走几个圈子便露破绽。”他这番言语正中任原弱点:任原招数很是高明,但离炉火纯青还有些差距,防守时多靠身宽体肥硬挨,攻击时多恃一股蛮力取胜。对手若是与他斗力,正中他下怀,若是来回游走,胜负未知。 张货郎听了,遥遥拱手相谢:“尊兄所言甚是,谨受教。” 且说台上任原看了张货郎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三分怯他。听了智深言语,暗暗动气,恨不得下台一拳打死了智深。 知府坐在那里弹压,见了那张货郎,使人来叫张货郎下擂台,来到面前。见他一表人才,知府心中大喜,问道:“货郎,你是哪里人氏?” 张货郎道:“小可姓张,名叫张小乙,家中排行第二,河北真定府人氏。途经此地到赛神会长见识,见不得任原这黑厮心狠手辣,嚣张气焰,特来和他争斗。 知府抬手道:“你不要与他打了。前面那两匹全副鞍马,是本官出的利物,给了任原;其余利物还有银杯四个、彩缎八匹、黄金十两利物,你两个分了罢。” 张货郎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小可只要颠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彩。” 知府道:“你既然看不上这些利物,我便与你个前程。你做货郎算不上正途,我提拔你在我身边做个亲随如何?” 张货郎道:“谢相公青眼,只是小可山野粗人,在乡县散漫惯了,服伺不得贵人。” 知府道:“他金刚般一条大汉,你近他不得!” “死而无怨。”张货郎说罢便上擂台来,摆开架势,要与任原放对。 任原此时听了张货郎的言语,自觉在知府那里没了颜面,心里恨不得把他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 部署让张货郎签了生死文书。此时已是未时二刻,日头微斜。部署分了日光,拿了藤条,两边吩咐已了,叫声:“看扑。” 任原缓步上前,他存心立威,故意跺得擂台震动。 “且慢!我有话说!”张货郎突然跳出圈外,问部署道:“小可非本地人,不晓贵地太原府相扑的规矩。可有相扑社条?” 部署拦住任原,问张货郎道:“你可识字?” “略认得几个,不多。” 那部署便从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问道:“你都听明白了么?” 张货郎打个响指:“都明白了。” 部署正要叫“看扑”,却被一个差人叫住,是知府派人来叫。 部署下了擂台,来到知府面前。 知府吩咐道:“这般一个人物,俊俏后生,可惜了!还是劝他别打了,他不愿跟在我身边也罢,把利物分了一半让他还乡去吧。” 部署随即再上擂台,对张货郎道:“张货郎,你留了性命还乡去罢!知府愿分一半利物给你。” 张货郎还没回话,任原那边却是又怒又怕。怒的是这利物已被他当做囊中之物,要被人凭空分走一半,心里如何能舒服。说这话的毕竟是知府,任原发作不得,一腔怒火只得转到张货郎身上。至于怕,却不是怕打不过张货郎,而是怕他就此答应,让自己白白吃个哑巴亏。 张货郎皱皱眉头,打个响指道:“知府和部署好意,小乙心领。只是怎么知道我赢不了?我今日定要与这任原相扑,所得利物愿全部折成现钱,奉献给圣母娘娘!”他这口气好似已得了利物一般。 众人都想看热闹,好不容易见有人愿意上台,却又迟迟不开始,哄闹起来,只怕这场相扑不了了之。 部署叹口气,道:“既然你执意要相扑,那便来吧,只是要小心些。”他举起藤条,叫道:“看扑!” 见任原再度上前,张货郎又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部署用藤条拦住任原,皱着眉头问道:“张小乙,你有什么话说?” 张小乙道:“我没有话说,怕他有话说!” “他有什么话?”部署疑惑,看看任原。 张小乙道:“日头已转,这阳光应重分,以免我赢了这任原,他心口不服!” 那时已是未时三刻,的确应重分阳光,不过部署心服张货郎气度,又揣度了知府心意,有意偏袒他,因此没有重分。 任原见张小乙还是以胜利者自居,又怒了几分。 部署只得平分了阳光,叫二人移动了方位,举起藤条,叫道:“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般,迟慢不得。且说任原先在擂台左边立个门户,张货郎矮了身形蹲在擂台右边,不再动弹。初时擂台上各占一半,任原见张货郎不动弹,慢慢逼过右边来。张货郎只看他下三路,任原暗忖道:“心由意动,动由心生。这人必来弄我下盘。我不消动手,顺势一脚踢这厮下擂台去。” 眼看任原就要逼到张货郎近前,任原左脚一晃,卖个破绽。 张货郎叫一声:“且慢!我有话说!” 张货郎已叫过两次‘且慢’,这是第三次,是兵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反着用的道理,就是要撩拨任原怒气。任原已昏了头脑,再也不肯管他,只是前扑。 张货郎眼下兵法已成,却不知战法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七章 张货郎智扑任原 且说任原前扑过来,张货郎看准时机,一个闪身,从左侧闪了过去,和任原换了个位置。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张货郎,被张货郎虚虚一跃,又在右侧下钻过去。 任原身躯胖大,转身终是不便,连续换了位置,步法已乱。张货郎欺进身来,用右手扭住任原,左手插入任原裆中,用肩胛顶住他胸脯,发一声喊,便去托任原。任原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脚下虚浮,歪斜欲倒,急忙使了个千斤坠,身往前猛压,想要压住张货郎,稳住身形。 张货郎察觉到任原已经发力,便抽身一闪,转到任原侧面,扭住任原的胳膊便往后拉,同时脚下使个绊儿。此时任原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子被张货郎拉的转了个小半圈,加上前压之势,扑通一声便倒了。 这几招极为干净利索,待任原倒了,台下才晓的张货郎胜了,顿时全场欢动,人声如雷。 张货郎拍拍手,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人群抱拳行礼。 却说任原倒了,极为恼羞,见张货郎背对着他,猛的爬起来,挥拳就往张货郎后心打,来势迅猛。 智深看了,大叫:“小心背后。” 张货郎听得风声,躲却来不及了,只一侧头矮身,抓住任原手腕,用力前拉,随之身体迅速后切,用屁股顶住任原腰部,自己腰部一弯,一个背摔将任原从背后摔了过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险到极点,若是时机差上一点,比如张货郎屁股顶得稍微慢了,或者顶的不够紧,任原被拉住的胳膊使一个锁喉往后一勒,结果立时就会翻转。 台下众人有鼓掌夸奖的,有泼口大骂的,夸的是张货郎反应迅速,处置得当,骂的是任原技不如人,输了之后还偷袭反而又被摔倒。 任原见丢了颜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爬起来继续跟张货郎厮打。那部署急忙来拦,只一拳便被任原打在心窝飞出七尺远,吐出一口鲜血,头一歪没了气息。任原接着上来拉张货郎脖颈,张货郎侧脸闪到任原背后,脚下暗暗伸出一脚,把任原绊个狗吃屎,脸面朝地摔了下来。这一下任原摔的甚重,鲜血迸了满脸。 任原爬起来却看不清张货郎在哪,只得乱出两拳,往前冲来。那两拳已不成章法,胸前空门大开,张货郎低头闪过,钻进任原怀里,一手提了任原腰带,一手抓了任原肩膀,旋了四五旋,把任原旋的晕了。张货郎看准台下,猛一松手。任原收不住脚,直撺下擂台来。众人慌忙躲了,任原勉强用手护住脑袋,缩成一团。 此时任原徒弟拥上前来,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又齐上台要拿张货郎,知府一时间治押不住,不想旁边恼犯了一个太岁,却是鲁智深。 鲁智深睁圆环眼,倒竖虎须,推开众人连赶几步,来到任原面前,呯呯两拳打在任原太阳穴上,只打的任原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双眼一翻,昏死过去。智深没有携带器械,就从地上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塌了,流出些红红白白的脑浆来。 张货郎见任原徒弟来擂台拿他,几步来到擂台前,只拿了洞箫,衣服和拨浪鼓都不要了。他借众看客肩膀行到智深处,拉了智深便跑。智深哪里肯逃,只顾上前去,与任原徒弟厮打,张货郎恐他有失,返身一起来打。待把那任原十几个徒弟团团打倒,再也爬不起来,二人方才一同跑了。 张货郎边跑边问:“仁兄高姓大名?” 鲁智深道:“洒家俗家姓鲁,法号智深,现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因下山有些事情,着了俗家衣衫。”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高僧。” “张小兄弟这身功夫高明的很!” “惭愧,大师恕罪,小可非姓张,而是姓燕名青,小名倒是叫小乙。我是河北大名府人氏。相扑时不想多惹麻烦,以免露了行藏,才编造了名姓。” 鲁智深问道:“你有什么躲藏处么?” “我今天刚到太原,还未寻下住处。” “那你随洒家来。” “大师稍等。”燕青见到路边有一家成衣铺子,便闯入进去,随手扔下些银钱,抢了一件衣服穿上。他这是怕自己赤着上身,身上又有那好花绣,太过惹眼,怕被官府和任原的徒弟找上。 智深引了燕青来到安歇处。待双方重新叙过礼,又与翠莲相见了,燕青细说了来历。他原来是北京大名府人士,因父母早亡,被当地一个员外,江湖人称玉麒麟卢俊义的养大,又传授了这身武艺与他,人送外号浪子燕青。此番路过太原府,是受卢俊义的派遣前去云州办事。 鲁智深听了卢俊义便觉耳熟,想了半天,问道:“你家主人卢俊义可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人物,手中持黄金麒麟矛,身上穿黄金麒麟甲,胯下骑宝马麒麟兽,枪、拳、棒号称河北三绝的?” “是他,只是什么麒麟矛、甲、兽之类,都是江湖传言,不曾真个有。至于枪、拳、棒三绝,倒还中肯。我从小到大,还没见他败过。” “他可曾师从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然后有个同门师弟姓林名冲的?” “他的确师从周侗老前辈,我去云州便是替家主送信给他。往日里曾听家主说过,他有个师弟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好像是姓林。”燕青答道。 “那就是林冲了,可惜遭高俅陷害,如今刺配在沧州。”智深听了大喜,接着说了与林冲结拜之事,二人听了,更增亲近。 见天色已晚,智深从酒楼叫了一桌酒席,和燕青彻夜吃酒说话。夜深了,二人抵足而眠。 第二日,燕青使个街面上的闲汉去晋祠打听,回来报说:任原耍赖在先,打伤部署,他徒弟混抢利物在后,大大恶了知府。部署只说任原摔下擂台时已经死了,后来被人打破头颅,顶多不过是一个毁坏尸体,算不得什么大罪。知府扣住生死文书为题,把此事遮盖过去。 花开蝶满枝,树倒猢狲散。任原的徒弟有抢了利物的,早就跑了,没抢到利物的自认倒霉,各自散去,没人肯为任原出头。 燕青听了,辞别鲁智深道:“理应和大师一起北上,只是不敢耽搁家主书信。昨日一时兴起与任原打擂,已是耽误了时日。好在官府没追求任原死一事,小弟能放下心上路,回程时若是得闲必去五台山拜会大师。” 智深虽是不舍,但不好强留,只得先送燕青上路。 毕竟是打死了人,鲁智深虽然不怕任原徒弟前来报复,但与往日单身行走江湖不同,这次身边多了三个女子,因此也不再多耽搁,送走燕青没多久便带着一行人起程回五台山不提。 云州是宋国汉人的称呼,古称云中,是当时辽国的西京大同府。五代时后唐大将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又与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也即后来的辽国太宗皇帝约为父子,换来辽国支持石敬瑭称帝建立后晋。自此云州划归辽地,石敬瑭也被称为史上第一个儿皇帝。 云州被辽国占领后,由于此地军事要冲,成为边防重镇。到了辽国兴宗皇帝时,随着辽夏关系的恶化,加之此地人口增加,辽国为加强西境统治,将云州升为西京,府名大同,统二州七县。辽国的一些臣属部族也受西京节制。自此西京大同府与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一起成为辽国五京之一。 燕青从大名府去云州,应走河北真定府。然而彼时河北宋辽边境不稳,小规模冲突不断,两国禁绝往来,无法通行。河东多是山区,虽也禁绝,但燕青有个故交在此地做军校,或可行得方便,因此燕青舍弃河北,绕行河东。他自从太原府辞别了智深,便一直往北,行不了几日,这一日来到代州境内。 代州已是宋辽边界,昔日闻名天下的杨家将就是镇守此地。燕青到了代州,并不着急去辽境,先去城外西北一处军营寻人。 燕青来到军营门口,对看门军士行个礼,又送了银钱,道:“在下要见军中的许军校,还劳烦通禀。” 那军士抬头看看,见四下无人,收了银钱,漫不经心道:“军中姓许的校官有好几个,不知你要寻哪个?” “是以前中过武举,姓许名贯忠的,河北人氏。” “是有这么一个人。” 燕青从腰间解下洞箫,递给守门军士道:“小的是他的一个故人,劳烦把这个洞箫带给他,他一看便会来相见。” “噢,他正在那边领犒赏酒肉,领完就会从此出营门,你在这等着便是。”那军士边说边往军营不远一处空地人堆里一指。 燕青一边把洞箫插回腰间,一边放眼看去,见空地上正有中书省差来的一伙厢官,给散酒肉,犒赏兵丁。这伙厢官都是谗佞之徒,贪爱贿赂的人,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待发到军汉手里酒只半瓶,肉只十两,其余的全都发卖了。 有一个军校指着厢官骂道:“都是你这等好利之徒,坏了朝廷恩赏!” 十几个军士跟在他身后,跟着七嘴八舌的骂。 那军校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虽是身上穿着军服,也显得风神爽雅,正是许贯忠。 厢官喝道:“我怎的是好利之徒?你这厮胡言乱语,污人清白!” 许贯忠道:“官家御赐一瓶酒,一斤肉,你都敢贪。不是我们非要争嘴,只恨你们这厮无道理,佛面上去刮金!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天子小气,白白坏了朝廷信义。” 厢官骂道:“你这大胆,剐不尽,杀不绝的贼!想要造反不成!” 许贯忠冷笑道:“若是一般人,真怕了你这一套,爷爷我以前中过武状元,天子那里留过名,便是与你打官司到御前也不怕!你这等小人,如今诬人造反诬到爷爷头上来了,你若是有种,便绑了爷爷御前对质!” 厢官喝道:“左右,与我砍死这个泼贼!” “卑鄙!想杀人灭口吗?量你这等阿谀奉承的贼官,又有什么本事?”许贯忠听了抽出到刀来。 厢官的亲随都是欺软怕硬的,哪里敢惹这边地军汉,见许贯忠抽出刀来,迟疑不前。那厢官在汴京作威作福惯了,只当许贯忠不敢反抗,指着他大骂道:“与我砍死他,这等泼贼我杀过万千。” 许贯忠上前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扑”的倒了。亲随们发声喊,四散而去。许贯忠上前再剁了几刀,眼见那厢官不能活了,哈哈一笑,便往营门跑。看门军士见他要逃,便来关营门,燕青看的真切,“扑”的一跤给看门军士摔倒在地,拉了许贯忠便走。 军营众军士因那厢官克扣犒赏,早就满腔怒气,如今见许贯忠杀了那厢官,叫好还来不及,哪里肯卖力追,假意在后面干跺脚踏起大片尘土,只是追不上。 许贯忠见了燕青,边跑边问:“小乙,多年不见,你怎么来了此地?” “哥哥,卢员外差遣我去云州给他师傅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送信,河北出境不易,只好来河东找你寻门路来了。” “唉呀,你若早来片刻,我便忍辱负重不杀那厮,如今也罢,反正宋境内名山大川我都逛遍,不如与你一起到云州去避祸。” “如此甚好,只是没了你的门路,我们如何出得雁门关?” “关是死的,人是活的。雁门山上有小路通往辽国,我之前回易时走过多次,只是要翻山越岭,劳动一番腿脚。你可能行?” “笑话,多不敢说,如此这般跑上半日,不算什么。” 商量已毕,许贯忠寻了条往西北去雁门山的山路,二人一溜烟跑没影了。 那一众军士假意追了一阵,自回营去。见身后没了追兵,二人放慢步子翻山。 第四十八章 燕青云州投书 这许贯忠曾流落在大名府,燕青没被卢俊义收留前,和他在一起乞讨过。许贯忠岁数大,是他们一帮小乞丐的头,对燕青多有照顾。他后来有奇遇学成武艺,中了武举,早年在汴京禁军做军官,只因不合时宜,恶了同僚,被排挤到代州,做了名军校。他精通契丹、女真、党项、吐蕃、蒙古各国语言,端的是文武全才。 行了一会,许贯中忽然叹道:“这雁门关本外本是中国之地,过去河东禁军与辽狗厮杀都是在雁门关外打,官军打累了,就退回关内,换另一波官军出来打。辽狗打一百年,连雁门关都看不见。可哲宗皇帝胆小,把雁门关外七百里地都割让给了辽国,官军再出不得雁门关。少了这一重屏障,辽人在山里寻路就能绕过雁门关,深入代州腹地。” 燕青道:“若是昔日杨家将还在,定不会如此下场。” “不一定。杨家也好,种家、折家也好,不过是武将,只掌冲锋刀兵,不过是方面之事,虽不算细稍末节,但与大事无补。眼下河东、河北,许多文武官员都是蔡京太师的门生故吏。北面若是无事便罢,真要生起事来,就是大事。” “兄长,你以前不是个莽撞之人,今天怎么说下手就下手?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些克扣犒赏的厢官。” “小乙,你不知道。若只是那几个厢官作恶,的确有不少办法。然而眼下,奸党专权,文事上先不说,只说武事。上到政事堂、枢密院两府,中间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三衙,下到各军寨,几乎都烂透了。阿谀无能的,身居高位,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世道不公,不能同流合污,只能找到退路。我心灰意懒,想着归隐山林,独善其身。即便没有今天这个事,我也不会在军中呆太久。杀了那个厢官,多少能叫那些人收敛些,也出了我一口恶气,畅快许多!” “兄长以往的抱负,还有这身本领,若是归隐山林,岂不都可惜了?” “你说的是,我的确是有些犹豫不决。如今正途不行,但又找不到别的门路报国,叫人好生苦恼。” 燕青虽然伶俐,这种事情上却是没什么头脑,并无什么言语。 二人在山中行了两日,许多时候前路看上去已经断绝,但许贯忠熟知附近路径,总能从无路中找出路来,佩服得燕青五体投地。这一日,便到了云州境内。 辽国以大同府为西京,除管辖汉地外,还节制附近各部族。刚入云州境内,便时不时遇到那等双目深陷、眼珠绿蓝、发色金黄之人。此处民风彪悍,大不同宋境,仅几十里路程,燕青便见过多起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事。 虽然宋境也不算太平,但比起辽国还是强上不少。二人有事在身,益发谨小慎微,偶遇不平之事,只强忍着装作看不见,不敢惹麻烦。 周侗在大同府管下浑源县恒山悬空寺出家,许贯忠虽然多走名山大川,但从未如此深入辽国境内,自然不曾到过恒山。二人商量一番,扮作去悬空寺上香的香客,一路寻到寺门。待燕青与门子报了来意,便有知客来引二人去见周侗。 因卢俊义书信事属机密,燕青便告声得罪,单独随了知客僧去。许贯忠不以为意,在寺内闲逛不提。 燕青随知客来到一偏僻僧房,见一六十岁数上下老僧闭眼在一蒲团上打坐,长的白眉皓发,只是神色有些郁结。 燕青上前拜倒见礼道:“小子燕青,是河北卢员外亲随,受他差遣来送信与前辈。” 那老僧睁开双眼,站起来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请起,书信在何处?” 燕青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献上。 周侗看了,却觉奇怪,信中都是说家常问起居之语,并无要事,断用不着千里迢迢派心腹专门送来。 见周侗脸上疑惑,燕青问道:“小子斗胆问前辈,当初前辈与我家员外相识时,曾被老虎咬伤,只不知是雄虎还是雌虎?” 周侗道:“哪里是被老虎咬伤,是被毒蛇咬伤。” 燕青听了,从靴中又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给周侗道:“前辈恕罪,小子出发前家主亲口道此是机密事,一定要送给前辈本人,才出言试探。那封书信,是在路上集市找人所写,这封信才是家主的信,前辈勿怪。” “正应如此。”周侗见这燕青心思细密,大为欣赏道。 待看过书信,周侗眼中闪烁不定,思索良久,问燕青道:“你是头一次到辽国来?可见此地人是否心向中原?” 燕青道:“此事不可一概而论,此地人分汉人、番人。小子不才,一路行来,依着路上的观感,此地番人,向无国家之念,但他们受辽国盘剥过甚,对宋国难免有些幻想。至于此地汉人,多以辽国子民自居,绝无心向中原宋国之情。” “却是为何?难道大宋不比唐汉么?” “小子见识浅薄,听人说其因有二。其一,自儿皇帝石敬瑭将此地献给辽国已有一百七十七年,除雍熙三年,当时任云州观察使的杨业杨老令公攻占云州三个月外,此地再未被宋国占领。这一百多年,少说也有七、八代人,血脉早已淡薄。” “略有道理,其二呢?”周侗点点头。 “辽国是当世万乘之国,国祚还早在大宋之前,此地汉人即便追溯正统,顶多追到五代石敬瑭,大宋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此地旧主。” “太宗皇帝伐辽国时,为何易州、涿州等辽国城池举城来降?” “兵败高粱河后,这些州县又都叛回辽国。百姓命苦,为自家性命,不管是降而复叛,还是叛而复降,都是人之常情。单说云州,若是西夏势大,大军攻来,只怕也会降,难道也能说此地心向西夏吗?” 周侗点头道:“却是我白活这么大年纪,竟不如你有见识。” 燕青急忙摆手道:“这都是小子来时路上听人说的:我有个同乡,姓许名贯忠……”燕青不敢贪功,一五一十把许贯忠来历全说了,又道:“方才那些话都是他的见识,小子路上听他说来,刚才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周侗让燕青去寻来许贯忠相见,待见面参礼完毕,许贯忠问道:“周老前辈还认得我么?” “老衲觉得你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周侗皱着眉头,头略微往上面看,苦苦思索。 许贯忠道:“老前辈还记得在汴京御拳馆教师时的事么?” “这事却是忘不了,我受包拯包龙图推荐,一开始在那里做‘人’字席教师,后来升到‘天’字席。” 许贯忠道:“在下曾中过武举,和众多举子们一起蒙老前辈在御拳馆指点过拳脚。 “老衲想起来了,你是许将许冲元的嫡孙。”周侗道:“当年你祖父出使辽国时,我曾经做过他的护卫。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看你今日气度,颇有祖上风采。” 许将,字冲元,是宋国嘉佑八年癸卯科的状元,其人文武双全,廉洁奉公,深受神宗和哲宗两代皇帝器重,曾官拜兵部侍郎、吏部尚书、尚书左丞、中书侍郎。当年辽国陈兵二十万于代州,遣使索地,大战一触即发。许将奉诏使辽,应答不卑不亢,晓以利害,最终使辽国放弃索地。 “真是世事无常,在下听说老前辈因故辞官,想不到隐居在辽国悬空寺这里。” “我倒是想隐居,只是不得清闲,住在这里是有要事。”周侗他乡遇到故人后代,甚为宽怀。许贯忠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周侗便对他把刚才问燕青的事说了。 许贯忠听了,道:“老前辈可是想仿熙河开边,来个云凉开边?” “不敢与王韶相公相提并论,只是为王师前驱,受人请托而来。”周侗答到。 许贯忠所说的熙河开边,是宋国神宗皇帝时之事。当时王韶上“平戎三策”,说“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在时任宰相的王安石支持下,熙宁五年五月,由王韶主持熙河开边。当时熙河除汉人外,还有许多吐蕃部族,都依从夏国。因吐蕃崇佛,王韶便招募僧侣游说此地汉人、吐蕃部族为内应,随后大军前出,扎下军寨,徐徐征讨。没几年,吐蕃腹地熙州、河州、青唐落入宋朝手中。有羌人俞龙珂率部属十二万内附,神宗依他的心愿,赐姓包,赐名顺。包顺遂引王韶深入诸部。 王韶以熙州、河州为基础,向西拓展,打下湟州等地,成功招抚吐蕃部落三十余万人,拓地二千余里,建立熙河路。其后宦将李宪和种谔等人经营,剿抚并用,南北拓张,经过元丰年间五路伐夏等战事,最后变成了熙河兰会路,治所兰州,史称熙河开边。到如今,宋朝四大强军中最精锐的西军修筑寨堡,蚕食夏国最后的屏障横山一带,灭夏指日可待。 云州此地属辽、宋交界,此地汉人和室韦、奚人、蒙古诸多部族依从于辽国,但辽国在此地盘剥过重,多有不满。恰好似当年熙河,属宋、夏交界,吐蕃诸部族被夏国欺压,时常反叛,都被夏国镇压。 周侗虽已辞官不做,但心仍在朝堂,便效仿王韶当年招募僧侣深入熙河,联络汉人、吐蕃部族的故智,亲自来此出家,暗地行敌辽之事。只是知易行难,此地汉人并不向宋,偶有部族归心,也是多有反复,进展颇为不顺。 周侗见许贯忠已猜测出自己来此缘由,便不再隐瞒,一一都说了,又问许贯忠有什么好方略。 许贯忠道:“小子初来云州,不过几天,于此地风土、民情、地理、部族知之甚少,只怕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小子通多族语言,加上杀了那克扣犒赏的厢官,无处可投,若蒙前辈不嫌弃,便求托庇小子在悬空寺。小子细细探察,小心谋划,或可查缺补漏,助前辈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周侗听了前几句还有些失望,听了后几句又高兴起来,急忙答应。这等事最怕的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夸夸其谈。许贯忠要真是一上来便给出什么主意,反倒是有问题。自己当初便是有些呆气,待来此处,才发觉步步难行。 “只是此等军国大事,终需朝中有强援,当年若是王韶没有神宗皇帝和‘拗相公’王安石相公举全国之力支持,再好方略终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小可斗胆,不知前辈当初是受何人请托而来?”许贯忠问道。 “此事不瞒你,是当今官家初登基时密令河东军所为,因我辞官无事,受兵部一个知事请托,来此尽一分力。此外,我大徒弟卢俊义也联络绿林好汉助我,此次小乙送信便是他派遣来。”周侗道。 那时宋国有四大强军,分别是西军、河东军、河北军、汴京禁军,其中西军与夏国百年争斗,最为精锐;河东群山连绵,常有辽国以及一些部族小股军队入侵,宋国也时不时打过去报复,累战之下,河东军战力也不弱;河北一马平川,是防卫辽国第一线,此地不打则已,一打必是大战。昔年不管是太宗时北伐,还是真宗时辽军南下,皆是极损国力的大仗。自檀渊之盟后,辽宋都轻易不敢在此开战,已有百年太平,因此河北军战力又等而下之;至于汴京禁军,装备最为精良,然而就是没上过战场,反倒被视作绣花枕头。 许贯忠听是天子密令河东军所为,心里大为放心。那时只要没有大乱,灭夏用不了几年,届时西军东进,河东军北上,合围此处更增胜算;至于卢俊义,许贯忠本就是大名府人,早就是如雷贯耳。想到此处,他说道:“前辈虽处江湖之远,仍心忧庙堂,正为小子典范,敢不尽力。” 周侗听了,更加高兴,又说了一些细处,两人只道相见恨晚。 且说一旁燕青,他对这些军国大事,所知甚少,也兴致缺缺,有些昏昏欲睡,但终不好真个睡去,便借口净手到寺中闲逛。 第四十九章 武松悬空寺出师 燕青来到一处千手观音石壁下,忽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汉在那练拳脚。那大汉一双眼炯炯有神,两弯眉浑如刷漆,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浑身上下有百斤力气。 燕青除了相扑外,也擅长拳脚,而且见卢府中见识过不少擅长拳脚的技击高手,眼光颇有独到之处。见那人拳脚了得,便立在一边看。只见那大汉先打了一通拳,招数精妙,虎虎有风。一趟拳打到最后,那大汉上前一步,然后后脚跟进,不等落地就转身,而后前脚再向后踏出一步。这步法等若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是有名的,唤做‘玉环步’。 见那大汉连着转了许多圈,动作有若行云流水一般,燕青不由大声叫好。 那大汉停下来,与燕青见礼。这人燕青也听说过,是周侗的关门弟子,姓武名松,家中排行第二,人称武二郎。燕青知他是家主卢俊义的同门师弟,不敢怠慢,二人便在一处说话。 寒暄两句已罢,燕青问道:“这步法有一事我没想明白,对敌时如何用?” 武松道:“这叫玉环步,是诱敌的招数。对敌时,你当着对手的面转身,对手多半以为你要逃跑。如果对手追击,这个时候就可以再接杀招。” “原来是反击用的招数。如果对手不来追呢?” “若是对手不来追,就可以真的跑了。” 燕青听了,有些愕然:“这样也可以?” 武松反问道:“有什么不可?我这路拳法,针对局势不同,分迎击、抢攻、反击三种打法。真要用到反击打法时,多半是其余两种打法不奏效。如果反击也被对手识破了,再打下去,也无太大必要。” 燕青来了兴致,问道:“还请细说,什么局势下用什么打法。” “对手若是小动,打迎击;对手若是大动,打反击;对手若是犹豫不决,就抢攻。除此之外,对手动作无力,打迎击;对手动作强硬,打反击。” “看你高大体格,与人对敌时,大多应该用抢攻和迎击。用到反击的时候不多吧?” 武松道:“恰恰是用的不多,所以才要勤加习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遇上强手时说不得就用上了。” 燕青想了想,道:“依我之见,求速战速决时,也可用玉环步诱敌,节省力气,并非只能对强手打反击用。” “所言有理,的确可以这么用。” 二人说得正兴高采烈之际,有知客僧来到,对燕青说道:“周老禅师备下素宴,请施主到半山亭入席。”他又转身对武松道:“二郎,老禅师也叫你去,劳烦给燕施主带路,小僧再去香积厨一趟。” 武松听了,引燕青到半山亭。周侗与许贯忠早到了,坐在那里闲谈。 武松上前,与许贯忠见过礼。周侗随即叫唤开席。 酒过三巡,周侗道:“贯忠已决定留下助我,小乙你带了回书,自回大名府。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燕青起身恭敬道:“不敢,还请老前辈吩咐。” “二郎在我这学艺已有数年,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早就可以出师修行了。只是道路不靖,老衲不放心他一人上路。幸好你来了,你可与他一起还乡。” “师父?”武松在旁边叫道,满脸惊讶。 周侗转向武松,接着说道:“二郎,你随小乙一同还乡,日后能从军杀敌是最好,若不然行侠仗义保一方平安也是不错,最不济也要护的家人周全,享团圆之乐。” 武松听了,虎目垂泪,拜倒道:“师父传艺之恩二郎没齿难忘。二郎舍不得师父,只是家兄大仇一日未报,二郎一日心中难安,另外也甚是挂念家嫂。” “痴儿,师父也舍不得你。你自有你的命数,师父终不能陪你一辈子。不过虽说你有自己的命数,为师强求不得,但有几个人,为师放心不下,你回宋境后,若是顺手,可暗中照应一二。”周侗半是恳求半是命令道。 “不知是哪几个人?” “为师一生淡漠,平日瓜葛比较多的,大多是徒弟或者师弟。第一个是我二徒弟林冲,他时乖运舛,得罪了高太尉,发配在沧州。他自身武艺高强,我放心的下。只是他妻子张贞娘与岳丈张老教头,与我儿子周云清颇有渊源,不知近况如何,你若是去汴京,便替我前去拜访。这有封书信,可呈给张老教头;第二个便是燕青家主,玉麒麟卢俊义,他是我大徒弟。你若是能帮他,是最好不过,只怕你二人性子不合,为师不强求,随缘就好;第三个是我师弟,你们的师叔,铁棒栾廷玉。我这个师弟为人忠厚,生性淡泊,只是易被小人蒙骗。除此之外,登州兵马提辖孙立是我师傅的记名弟子,日后他有难时可助他一臂之力。”周侗顿了一顿。 “徒弟都记在心了。” 许是难以启齿,周侗喝了一杯酒,才接着说道:“还有两个人,可暗中惩戒。一个是我三徒弟,恶吕布史文恭,他在凌州曾头市做教头。我之前辞官不做,便和他有关,他品行不好,若你以后武功大成,可替我惩戒与他,不然躲着他走;另一个是我的侄子,名叫小霸王周通,曾随我学武。只是品行不端,被我赶出门去。日后你要见他死不悔改,便可替我清理门户。” 周侗说的一堆人名,有些武松知道,有些不知道,只得都强记在心。 周侗说罢心事,特地嘱咐武松道:“你不吃酒时我还放心的下,若是吃醉按你的性子难免犯下错事,若被我得知,定会设法惩戒你,以后切记吃酒不可多吃。” 周侗年纪大了,独子周云清早逝,这几年把武松当做儿子一般看待。武松父母早亡,自幼失怙,对周侗孺慕情深。如今周侗饮了几杯酒,更添伤感,诸如天冷添衣、不喝生水、勿骑劣马之类的话翻来覆去叮嘱武松。 武松到底年轻,虽然与师傅离别伤心,但听起这番絮絮叨叨的话还是有些头大,嘴里一一应了,心中却有些不耐烦,只悄悄用眼神向燕青与许贯忠求助。 燕青毕竟年轻,也受不了这个,见如此下去不是个头,用话截道:“前辈放心,二郎哥哥武艺出众,小乙回境路上与他相互扶持,定不至于出岔子。只是家主在大名府想必等的心急,还请老前辈就此写下回书,小乙好早些起程。” 周侗有所领悟,歉意一笑,拿来笔墨,当场书写回书。就此一分心,加上那边又有许贯忠扯开话题,谈及将来云凉开边,乃至复收幽燕的前景,周侗郁结心情去了大半,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待回书写罢晾干收好,燕青便起身告辞。武松虽然舍不得周侗,但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再想念嫂嫂,趁着周侗写回书时已收拾好行李。当下武松洒泪辞别了恩师,和燕青一同上路。 武松到底是年轻,加上一边有燕青开解,山才下到一半,别离之情便淡了一些,与燕青说起话来。 燕青问道:“二郎哥哥,当初你是如何拜在周老前辈门下?” “此事说来话长,极为絮叨,不说也罢。” “哎,反正行路也无别的事,我不嫌长,只嫌短。” “也罢,那我便讲,只是你仔细看路,别走错了。” “这条路我虽然只跟着许贯忠兄长走过一遍,但都记在心里了,肯定错不了,二郎哥哥只管讲便是。” 武松挠头道:“那我就胡乱讲几句。我家在山东东平府清河县,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与哥哥相依为命。因家境贫寒,食水紧缺,哥哥每日忍饥也要先让我吃。有一次他饿的极了,去山上挖了些野菜蘑菇吃,不幸中毒,万幸生还,但身形不在增长,被人叫做三寸丁谷树皮。反倒是我,后来空长一副高大皮囊。隔壁有个我父亲生前的结义兄弟,姓潘,是个裁缝。他有一个女儿,名金莲,自幼与哥哥定了娃娃亲,虽然一直未成亲,但我从小受嫂嫂照顾甚多。” “等后来,我哥哥机缘巧合,学了门做炊饼的手艺,从那之后日子略略过的好些。不料,好景不长,嫂嫂被一个叫吴大户的恶霸看中,强抢回家。潘伯伯和我哥哥上门去要人,争执起来,潘伯伯被那恶霸一脚踢中,当场身亡,哥哥被踢断肋骨。哥哥拖着病体,前去县衙告状,不料知县被吴大户买通,反被诬陷敲诈勒索,打了几十大板,关在狱中。随后吴大户买通狱卒,用砒霜毒死了我哥哥,只说是得了急疫……身……亡。” 武松说到此处,一时黯然。燕青无话,他能理解武松的感伤,知道这种时候让武松静一静最好。他拍拍武松的肩膀,等着这波感情之潮平息下去。 过了一会,燕青开口问道:“金莲嫂嫂后来下落如何?” “那吴大户的正室夫人见嫂嫂貌美,嫉妒不已,逼着吴大户将嫂嫂卖到青楼为妓。嫂嫂誓死不卖身,寻死几次之后,那青楼老鸨不敢强逼,便只得由嫂嫂卖艺。” “青楼老鸨还有这么好说话的?” “是没那么容易,我低价卖了家中房子,凑了银钱去求那老鸨。那老鸨一开始不答应,后来我亮出刀来,又有个姓花的客人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又说嫂嫂性情刚烈,逼迫太紧只怕人财两空,那老鸨才同意。” “二郎哥哥小时候便这等豪气,真是令人敬佩。只是没了房子,后来如何生活?” “我那时还小,但已打定主意要学武报仇,所以房子卖了也就卖了,流落在江湖上想学技击,只是没有钱有真本领的人不肯教。后来听人说少林寺的僧人们武艺高强,我想当和尚总不至于也要钱,便一边乞讨,一边往河南登封去。在少室山下被师父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 “被救了?难道二郎哥哥当时有难么?”燕青满脸紧张问道。 “当时登封有一户姓孙的官宦人家,被贪官陷害,要满门抄斩。孙家有个女儿,行二,叫孙秀,跑了出来,正好遇到我,我便带了她一起逃。后来被官兵追上,幸好遇到去少林寺探望师公的师父。师父驱散官兵,救我二人下来,还收我做徒弟。” “周老前辈也在少林寺学过艺么?” “对,师父早年曾拜少林寺金台禅师为师。” “金台禅师?可是四不过中的‘王不过项,力不过霸,将不过李,拳不过金’的天下拳王?曾经三打少林寺的?”燕青抬起眉毛,激动起来。这四不过中前面三个说的分别是西楚霸王项羽、隋末唐初李元霸、后唐名将李存孝,第四个‘拳不过金’说的就是金台禅师。 “是他老人家。” “从那之后你便一直跟着周老前辈学武么?” “没有,师父当时有要事在身,便让我先在少林寺学艺。少林寺的武僧教头和师父有私怨,借口我学武是为了报仇,执意不肯教我,只说我与少林寺无缘。当时忽然寺内无人敲钟,撞钟木自己敲响,师父便说我与佛家有缘,他们才收留了我。” “那武僧教头为何与周老禅师有私怨?” “师父拜金台禅师学艺后,后来打败合寺武僧教头,半途还俗,在江湖上闯下好大名头。那武僧教头心胸狭窄,败给了我师父,便不肯教我。那钟无声自鸣,是师傅用了暗器法子,暗中敲响了大钟。” “原来如此,我就想不通钟没人敲还怎么无缘无故的响。” “再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师父办完了事,带着我四处云游,漂泊不定。几年前到了这悬空寺,才算定居下来。” “对了,孙秀后来又如何了?”燕青意犹未尽。 “师傅让我与孙秀结拜为姐弟,因为少林寺的武艺不适合女子练,也不好收留她,便把她送到孟州山夜叉孙元老前辈处学艺,如今情况我也是不知。我还想着这次回中原后,若是有了空闲去孟州寻她。” “我在大名府曾见人演练过少林寺的拳脚,和你的拳脚可不太像。” “少林寺的和尚,虽然勉强答应收了我,但不肯好好传我武艺,每日只把我当个杂役使唤。我只能一边干活,一边偷学。等师父再上少林时,听了那些和尚的谗言,还当我偷懒,不好好练武。我练的拳脚是师父自创的翻子拳,和少林寺的拳脚不是一路。” “原来如此。” 说起拳脚,二人都是兴致勃勃,平日所学互相加以印证,进益颇多,当下觉得腿脚都轻快起来。 第五十章 武松夜入录事巷 且说武松和燕青结伴回宋国,这一日,武松问燕青道:“小乙兄弟,你往日经历如何,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我和二郎哥哥经历相仿,也是从小父母就都不在了,因此孤独一人,也不像二郎哥哥一样有大郎哥哥照料,倒是好生羡慕二郎哥哥。”燕青说到此处,隐隐有些伤感。 武松听了,叹了一口气,搂住燕青肩膀道:“都是苦命人,你若不嫌弃,以后便把我当做亲哥哥便是。” “哥哥,受小弟一拜。”燕青停下来,拜倒在地,武松也回了礼,二人更见亲密。 燕青继续说道:“父母亡故后我一直在大名府,半偷半乞为生。后来十几岁的时候,去卢俊义主人家偷东西吃,失手被擒。我与他约定,主人传授我拳脚相扑功夫,我替他收集些市井中的消息,为他效力。这次送信之前,主人说若是能顺利送到,便让我做亲随,常伴他左右,朝夕指点武艺。” “兄弟这身本领,当自己做一番事业,如何甘愿为人奴仆?卢俊义便是我师兄,也当不得如此。”武松听了,不由暗暗有些发怒。 “哥哥,不要动怒。我早年曾立下誓言,这一生只忠于自己本心。我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我以前、现在没被任何人奴役,以后也不会。” “那你为什么称卢俊义为主人?” “二郎哥哥,你是没见过卢员外,我是因为崇敬他而甘愿为他效力,并非屈从于他。即便员外没有恩与我,我也愿为他驱使。”燕青答道。 “罢了,这条路既是你自己选的,我就不说什么了。哼,之前我还当卢俊义挟恩自重,不然定为你出头。” “哥哥以后不可如此冲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认识不过几日。若我真是别有用心之人,岂不受人利用。” “受教了,我肯定会打听清楚才会行动。”武松嘴里如此,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燕青心思伶俐,一听便知武松心思。他扯了个别的话头,心中暗暗担心。 二人这番结伴而行,一个着急回大名府复命,一个着急回清河县见嫂嫂,顾不上游山玩水,因此行程甚快。便连五台山因为要绕两日路,燕青也没去,打算日后得了空再去拜见鲁智深。 这一日二人来到大名府管下宗城县一处三岔口,此地往东八十余里是清河县,往北两百余里是大名府城,二人已没办法再一起行路。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得互相别过,约好日后再相聚。 辞别燕青后,武松独自往东行来,又行了几十里,宿在一个村店里。一路上只顾疾行,又有燕青陪伴,倒不觉得近乡情怯。如今自己单身行路,离清河县城越近,心里越是忐忑,不由慢了许多。然而不管怎样,第四日下午武松终究还是进了清河县城。 来到城里,武松找了家酒馆,只左一碗右一盏壮胆,只喝个昏天暗地。眼见再挨不得,他心一横,径直去怡香院寻嫂嫂。 怡香院是金莲所在的青楼,地处录事巷。所谓“录事巷”本是个清雅称呼,因妓女陪酒时,往往还负责监酒,是所谓“录事参军”,简称‘录事’。此地全是青楼楚馆,所以被人称作录事巷。怡香院便是此地最有名的妓院。 武松沿着城中官道踉踉跄跄往录事巷去,此时下过一场牛毛细雨,天刚刚放晴,一轮弯月照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依稀有些浅黑淡白的水光。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显出几分凄清。然而来到录事巷口,地面水渍已被风吹干了,人声也猛的喧嚣起来。那时正值华灯初上,空气中香粉脂气四溢,时不时传来歌声伴着悠扬的琴声。巷子两旁楼上已是红袖招展,那各色女子见武松身材魁梧,长相英俊,只是挠首弄姿,更有冲着武松不停招手。 进了录事巷,武松先看了左边。放眼望去,都是高楼,楼里楼外灯火荧煌,上下相照,廊上一众女子生的娉婷秀媚,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望之宛若神仙。阵阵歌声传来,那歌喉婉转,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 再看右手边,是一片低矮店面。店面门口挂着一盏盏红栀子灯,虽然雨已经停了,但还是都用竹笠盖着,透出暖红的灯光来。再看门口站着的一众女子,只见处处是: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观不尽的青楼容貌。 武松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时大窘,脸上一阵潮热。他转身欲走,只是还没见到嫂嫂,不由进退两难。正犹豫之际,忽见一个女子斜刺里过来,不轻不重的撞在他身上,唉呦一声就往地上倒。 武松不假思索,急忙俯身伸手拉住那女子。就在俯身之际,入眼一大片眩晕:这女人穿着极是大胆,外批一件罩身的纱衣,内里衣衫低垂,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红花如火。看得武松一呆,僵在当场说不出话来,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那女子见到武松这副样子,咯咯一笑,突然又是一声浅浅的呻吟,好似疼痛,又好似勾人心魄,一下将武松的心神吸了过去。只见女子的浓妆之下,似乎年纪不算很大,此时双眉颦起,双腿微微勾起,显见的极是疼痛。武松正了正心神,询问那女子伤在何处。 女子低声说了一阵,含含糊糊,听不大清楚,最后伸出纤手一指:“这位小哥,劳烦将奴家送回家中。” 武松转头一望,好似是巷外远处一幢临街的房子,大门微掩。武松有心想拒绝,扭头看看这女子,发现眉眼间倒有几分像嫂嫂,而且似乎疼痛极为厉害,心中一软,探手将女人搀起。 那女子顺势把大半个身子靠在武松身上,不时的低吟几声,阵阵香风如兰,吹在武松脖子耳朵上,痒成一片。待来到房门外,武松要将这女子放下,那女子不依,非要武松将她送进房内。 武松伸脚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一圈。屋子里很是宽敞,但陈设简单,除了张床铺,就只有一张方桌,两个小杌子,一眼都能看全。武松小心的扶着女子走进去,将将来到床边,刚要把那女子放下,谁想到,这女人好似被人猛推一把,娇吟一声,整个人向床上扑过去,连带着武松被她拉着半倒在床上。 武松先是一惊,而后感觉眼前一大片雪白扑面而来,接着鼻中满是香粉的气息,整个脸碰在了女子身上。武松朦朦胧胧,忽然脑海中浮现起嫂嫂身形,挣扎着起身道:“我是来此处寻人的。” “看小哥哥这个青瓜样子,不像个老手。怎么,有相熟的女子了?”那女子有些轻佻的问道。 “你可知怡香院的金莲?” 这句话不问还好,问起来却惹起那女子心中一片怨恨。听武松打听金莲的事,只以为到手的鸭子要飞,那女子脸色有些微寒,声音冷上许多:“小哥哥,别这样说,姐姐是看小哥哥一等的人才,才愿意与小哥结个露水之好,作一夜的夫妻。难道说,在小哥哥眼中,姐姐比不上那金莲么?”说着她又把衣服往下拉了一拉。 且不论这个女子口中谈吐,仅仅是这女人将衣服向下拉了一拉,便让武松心头热气窜起,口干舌燥,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脸上的青筋也迸了出来。 “她……她是我嫂嫂,不许你这么说她。”武松昏昏沉沉说道。 见武松这等表现,与平常的男人别无二致,那女子只当武松如那般龌蹉男子心理,心念一转,又笑得灿烂起来:“叔叔,来,快与嫂嫂行那天下至美之事。” 那女子又撩起裙摆,里面却是没穿裤子,露出腿来,她又拿小脚轻轻撩拨武松的腿:“叔叔,还等什么……” “呃”,武松此时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色字当头,只觉得头上青筋直跳,脸上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不由伸手剥开那女子衣衫,往身前摸去。不料里面还有小衣,又有绳儿襟儿扣儿带儿,零零碎碎,疙疙瘩瘩,牵牵绊绊,只解不开。 那女子闭上眼睛,咬了嘴唇吃吃的笑,笑声中满是诱惑。 武松焦躁,双手用起神力,把那些牵绊小衣扯成两片,扔到一边,随后双手往下,用力一扯。 良久,雨住云收,武松酒醒,虽然五体通透,但心中大为懊恼:这番酒后胡为,只把这女子当做……,当真是亵渎了……,不是好汉所为。武松当下起身默默穿衣,见床上见红,知这女子还是处子,心下更是郁积。 武松一动,那女子清醒过来。她反手抓住武松,张口大叫道:“抓奸!” 原来金莲本就心聪手巧,而且容貌秀丽,当日那怡香院老鸨因为受了武松的威胁,不敢强逼她卖身,又不舍得买来的银钱,便请了高手调教,没多久便琴歌双绝,闻名远近。便连东平、沧州乃至更远一些都有点儿名声。到了这个时候,老鸨把她当摇钱树,怕她攒够银钱赎身,就算潘金莲想卖身,老鸨也不答允,因此一直相安无事。 有宋一代,妓是妓,娼是娼,妓主要凭声色娱人,至于是否卖身,行规是全凭自愿,便是客人也强逼不得,不像娼家,专以皮肉娱人。 至于骗武松来此处的女子,花名叫做‘夜夜香’,才艺不高,虽也是清倌人,但乏人问津。人穷生智,只因有几分相貌类似金莲,便有那艳羡金莲的人想借她泄火,于是她勾结一个泼皮,做起“扎火囤”生意来。 这“扎火囤”,又叫“仙人跳”。一般男女二人串通,女方以色勾引男性,当二者欲作鱼水之欢时,再由男方出面捉奸并强行勒索。因为此方法诡幻机诈,让人给骗了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仙人都难逃,才称之为“仙人跳”。 这种事骗的是那四种人,第一种是那等单纯的,便是武松这种;第二种是那等好色的,看到貌美女子就心迷鬼窍的;第三种是那等贪婪的,以为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第四种是笨到容易上勾的。然而不管是哪种,都得是有钱才行,若是无钱的,便打他一顿,又有何用。 夜夜香这个套路骗了不少人,只是金莲近来深居浅出,难得登台献艺,连带夜夜香的骗局坏了许多。她骗到钱时不曾感恩金莲,只道自己色相比金莲高上几分,然而等生意变坏,反倒怪罪到金莲头上。世人大抵如此,娼女更是概莫能外。 这日夜夜香在巷子口见武松缩头缩脑,不像出入过欢场的,便骗了来,想痛宰一笔。她演技高超,自幼生在花街柳巷,耳濡目染,把处子之身看的极重,想要卖个好价钱,每次骗的男子脱了衣衫便叫“捉奸”,从不失算。然而此次见武松英俊雄壮,忍不住淫心,反倒假事真做,白白丢了,因此心中恼怒异常,只要狠敲武松一笔。 闲话不多说,只说武松听这女子大喊捉奸,一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清脆响指,随即一个声音道:“姑娘,我哥哥身上无钱,我放开她,我给你钱。” “什么?” 那女人闻言腾地站起,刚要说话,那声音又道:“二郎哥哥,这露水夫妻还能被你拔了头筹,当真好运气。” 说话间,一个人跌了进来,倒在地上,另有一人跟了进来。 饶是夜夜香在屋内怎样撩拨武松,此时也不禁有些害臊。她急忙一手拽过裙子,挡住下半截,另一手抓起旁边的衣服,尽量挡住上半截,很是麻利。 不知那人是谁,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十一章 武松怡香院会金莲 那人正是浪子燕青,却是他辞别武松不久,路上巧遇卢俊义府上的一个心腹名唤赤发鬼刘唐的。燕青猜武松一到清河十有八九就要立刻报仇,放心不下,便把回书交由刘唐带回去,自己前来照应武松。按武松脚程,他原本追不上,只是武松近乡情怯,慢了许多,燕青这才及时追上。 燕青机智伶俐,知道暗招往往更有效,因此不急着与武松相见,只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到随他进了录事巷。武松满脑烦乱思绪,也没有发现他。 卢俊义在大名府三教九流皆有交往,平日燕青没少陪同他出入过这等烟花之地。有不少青楼女子见燕青容貌秀气,又有浑身好花绣,便分文不收自荐枕席,这才有“浪子”外号。 需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便是孔圣人也自叹“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因此而论,一般的娼家虽上不得台面,但也向官府交税,行得勉强算是正正当当的生意,没必要骗了客人来。然而那夜夜香却鬼鬼祟祟,遮遮掩掩,不由燕青心疑,只怕武松要中圈套。 果不其然,房内夜夜香与武松调笑,房外有个男子已拿了棍子,只等武松脱裤子入巷。待行到迷糊处,任你武功再高,一棒子下去也敲晕了。燕青先下手为强,敲晕了那男子,待屋内平静,才现身出来。 见夜夜香还要再叫,燕青挥手,用指节打在她脖颈,把她打晕过去。虽是可恨人,也有可怜处。燕青市井苦出身,多少有点可怜这等风月浮萍女子,他掏出些钱,叹息着扔在床上。 燕青带了武松出来,寻了一个街边跑腿送信的小哥引路。 武松窘迫,低着头跟在燕青身后。 为免武松尴尬,燕青与他闲话道:“这录事,大略分成四种,第一种,就是野瓦子外那种,是私妓,乃是最下。平日里在自家房内招揽客人,也不入妓馆,更不在教坊名册,只是向官府缴税,官府也就不去寻他们的麻烦。” “至于私妓之外,又有三种,第一种是家妓,是公卿贵族,士大夫们家中豢养的歌伎,平时用来自娱自乐。” “第二种是现如今人数最多的市妓,大多青楼妓馆的录事都属于市妓,她们多数是打小被卖给妓馆,老鸨们花力气好生培养,请人教她们琴棋书画,卖身的契约就在老鸨手中,收入也大多被老鸨拿去。” “至于最后一种,就是官妓了。官妓归教坊司所管,下分筚篥部、杖鼓部、拍板部、参军色等十三部,色有色长,部有部头,在这些人之上有教坊使,副钤辖、都管、掌仪范等等此类官职,也算是朝廷命官,不过,就是不那么光彩就是。” 武松哪里知道娼妓还有这么多学问,只听得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已来到录事巷口,燕青指着右手边低矮门店道:“这些门口挂红栀子灯的,都是庵酒店,里面有娼妓,酒阁内暗藏卧床,卖身为生。至于这左手楼里的,是艺妓,都是卖艺不卖身。” 那引路的小哥对这录事巷极熟,说话间已引着二人轻车熟路来到怡香院。 怡香院是录事巷第一等名楼,也是清河县青楼行业的百年老号,常有文人骚客出没。仁宗皇帝时的大才子柳永柳三变当年放荡风月的时候,曾在此楼流连数月,并题写了院名。 还没等进院,就已经有三五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迎上来,乖巧的问好,不用吩咐便拿了赏钱打发了引路之人。 燕青拉着武松昂然走在前面,低声道:“二郎哥哥,等下进去了,不到万不得已时莫要说话,一切看小乙眼色便是。” 来到楼中,一个人迎接上来,所谓半老徐娘,风韵犹甚,正是武松当年威胁过的老鸨。 那老鸨是以前的花魁,叫的老了,年纪却算不得老。燕青看了,只见她年如四九,姿同二八,脸上桃花腮红,玉润肌莹,眼波流动,唯独那比少妇还要丰实的肚腹和腰肢暴露了她的年纪。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男子何尝不是如此。武松离乡数年,身形魁梧很多,脸上少了些稚气,那老鸨如何认得出来。 燕青与老鸨低声调笑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哄的那老鸨眉开眼笑,悄悄伸手拧了燕青一把。她直接引二人到了一个大间。不必多说,果子水酒自是流水般的铺陈上来,又有两个录事姑娘过来伴酒,一旁还有人弹琴,一时间,房间内莺莺燕燕,热热闹闹的好不快活。 燕青听操琴的录事姑娘弹了几曲,皱起眉头道:“怎么也没个新鲜曲,都是这等滥调。正好我这有个新得的谱子,你弹罢。”说罢他取下腰间洞箫,从箫管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纸卷。 操琴的女子接过,打开了,那纸上用黑笔写了许多字,红笔画了些圈点。 那女子把谱子摊在桌上,端过一盏灯,拨的亮了。她调了调弦,勉强弹了几指,道:“官人,还请恕罪。这曲子太难,奴家琴技不精,无法弹奏。” 燕青使了个眼色,武松便砸了个盏儿在地下,撸起袖子,拿出些绿林好汉的粗鄙手段,发作道:“什么鸟店?连个新鲜曲儿也不会弹。爷爷今日就想听这个曲!去找个会弹的来!” 楼下老鸨听见了,赶紧小步跑上楼来。 燕青大声道:“这店好生无趣,想听个时鲜曲儿也听不着,真是有钱也花不出去,哥哥,不如咱们换个店?” 老鸨问了弹琴的女子缘由,那女子一脸为难的说了。 老鸨拦住装模作样穿外衫的燕青,满脸赔笑道:“小官人莫急,楼里还有别的琴师。”她一边让弹琴女子去叫,一边拉着燕青坐,用高耸的前胸和燕青挨挨擦擦。一旁陪酒的两个录事姑娘软语求了武松,连连劝酒赔罪。 燕青坐下,脸上略微和悦了一些。武松还是怒目模样。 不一会,有一瓜子脸女子抱了琴进来行礼。那女子堪称绝色,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芳容窈窕。 瓜子脸女子看了看琴谱,眼前一亮,坐下来便弹,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那女子“咦”的一声,翻了翻琴谱,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此处几个变调,实在是大违乐理,从所未见,无论如何也弹不出这等曲子。” 燕青冷笑道:“你自己手法不精,反倒怪起我这谱子来了,我还是去别的店吧。”说着起身去拉武松,作势欲走。老鸨哪舍得走了这棵摇钱树,急忙拉住。 那女子摇头道:“小官人恕罪,非是小女子自夸艺高,这曲子整条街都无人能弹,或许……” “或许什么?”燕青问道。 “或许金莲姐姐可以试试。”那女子对老鸨说道。 老鸨脸色作难:“金莲抱病已久,如何请得动她?” 武松听金莲病了,只急的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看看嫂嫂病在哪里。 那女子道:“不如请两位客人移步到她屋里去。” 燕青用洞箫指着武松道:“我这位哥哥是汴京城金环巷的常客。孙羊正店晓得不?我哥哥在那里一掷千金。” 老鸨赔笑道:“两位官人今日好不容易光临弊店,没得说,一定把两位官人伺候舒服了。” 燕青饮了一杯酒,用洞箫把老鸨衣领拨开,,现出副浪子模样,道:“我哥哥平生就好乐理,若真能见到高手,银钱不在话下。你们可要伺候好了!”说着拿出一锭银子塞到老鸨胸里,还顺手捏了一下。 老鸨看了武松模样,心道:“这么五大三粗的汉子好乐理?只怕是个好色的找借口见金莲吧。不过就两个人,想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不如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成全了他。” “官人稍待,还请老身安排一下。”老鸨陪笑道,又使了眼色给那几个伴酒的姑娘。那几个伴酒的录事姑娘连忙来拉燕青和武松入席,大献殷勤。 过了半晌,老鸨回来,道:“金莲姑娘只请这一位客官前去听曲。” 武松便起身跟了去,燕青放心不下,也要跟着去:“我就在屋外听听,不进去。不然我这位哥哥发起脾气来,你们可拦不住。” 那老鸨想想确有道理,便引二人下楼往后院去。 怡香院看起来不大,后院却有好大一片栀子树。当时正是栀子开花的季节,就着天上的半弯月看去,黄的、粉的、红的、白的均是素雅朦胧一片。傍晚时的雨把尘气压了下去,一阵风吹来,花香四溢。这怡香院原本因此得名叫‘溢香院’。当年柳永却嫌俗气,改名做‘怡香院’,亲自题写牌匾,沿用至今。 武松闻着这熟悉的香气,心下不由一酸:栀子花便是嫂嫂最喜欢的花,武松小时候每逢花开时节便会四处偷偷折来献给嫂嫂。嫂嫂不论干什么,都会先闻一闻,再插到头上,然后摸一摸他的脑袋,夸奖几句。 沿着小路,转了几个弯,只见前面有一间木屋。老鸨掀起帘子,请武松进去。燕青嫌那老鸨碍事,塞了银子,把她打发走;自己在远处树边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与一个同来的录事姑娘在树下饮酒赏花。 屋里掌了盏灯,那时窗外月光皎洁,也能视物。武松走进木屋,只见桌椅几榻,无一不是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屋中挂着一个纱帘,帘子后有一张桌,桌上放着一具瑶琴,有一个女子,坐在琴桌后面。 那女子蒙着面纱,看不清楚,武松不敢相认。见地上有一蒲团,武松盘腿坐下。那女子站起来行礼,复又坐下,身材婀娜,引人遐思。 只听“叮”的一声,琴音响起,那女子调了调弦,把曲谱凑到眼前,借着月光,看了一会,便奏了起来。武松看着那双弹琴的手,翻转间好似有玉色蝴蝶在指间飞舞,不由一时呆住。 琴声初时所奏和刚才瓜子脸琴师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到了琴师断弦的地方,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武松虽不明乐理,也觉的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乐曲之美。那女子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似止未止,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消失不见。 那女子奏罢,习惯性的一扫琴弦。武松一惊,“啊”的一声,推金山,倒玉柱,跪上前去,待要说话,声音却是哽住了。 听到武松惊叫,那女子站起身上前,沙哑着嗓子道:“可是二郎?”说话间被琴桌一绊,身形遥遥欲坠。 武松急忙扯开帘子,跪行到那女子面前扶住,含泪道:“正是二郎。嫂嫂你得了什么病?” 那女子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病,不过是找借口不见客罢了。” 武松忽然只觉耳朵吃痛,却是被金莲拧住:“二郎叔叔,这些年,我又怨你,又想你。” “嫂嫂是如何怨我想我?”武松问道。 “我怨你时,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可是忘了嫂嫂,白让嫂嫂养你这么大。我想你时,便是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便再有别人让我想,又去想谁去。” 金莲这么说,别有缘由:武松大哥年长武松甚多,金莲虽未过门,但平日自然以长嫂自居。白日里大郎要出门卖炊饼谋生,武松多是金莲一边做裁缝活一边照看,说是她养大武松略有夸张,但也基本属实。如今武松虽已成年,金莲仍难免把他当做昔日那个光屁股的小孩看待。大郎昔日为金莲身死,金莲虽未过门,但为武大守节,早已把自己当做武家人,所以才说世上只有武松一个亲人。也因如此,不管失散多少年,不管武松怎么变,只凭武松“啊”的一声,金莲便认出他来。 第五十二章 武松出走阳谷县 武松站起身来,好似一堵墙一样,金莲个头虽是不矮,也得踮了脚才能够得到武松耳朵,不由松了手道:“二郎叔叔都长这么高了?若是你大郎哥哥能看见,不知有多高兴。” 提起大郎,二人各自心酸,拭泪不止。 过了盏茶功夫,武松问道:“嫂嫂,我学武已成,那狗官知县和吴大户在何处,我这就去杀了他们祭奠哥哥。” “三年前,那知县有一日吃醉了酒,跌到河里淹死了。过了没几日,吴大户家中突然失火,火灭后清点人头,唯独少了他一人,后来在灰烬中找出一具尸骨,那牙上有吴大户镶的金牙,却是在火海中烧死了。” 武松听了,怅然若失:他这些年刻苦学武,便是存了报仇的念头。今日突然听说两个仇人都死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嫂嫂,这些年你受苦了。武松既然已经回来,定要好好侍奉嫂嫂。我有些师傅送的金银,足够与嫂嫂赎身了。” “二郎叔叔,你这混小子不早些回来,两年前便有人暗地里为我赎了身,只等你回来团聚。” “早知如此,我便直接来寻嫂嫂,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嫂嫂为何还住在此处?” “去了别地,我怕你找不到我。而且嫂嫂毕竟进过青楼,外面风言风语入不得耳,反不如这里清净,也没有浪荡子弟捣乱。” “那我们别在清河住了,我们搬去外地,但凭武松这身武艺,定能养活了嫂嫂。” “我早就想好了,我有个嫡亲舅舅在阳谷县,只等你来便投了那去。” 金莲等到武松,一刻也不想在怡香院多呆,当下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二人出门来寻燕青。 燕青正与那个录事姑娘调笑,见武松带了一个标致女子走出来,耳边戴着一朵粉栀子花,态如云行,姿同玉立,月光下看来,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燕青连忙收起放浪形骸的模样,起身正了衣装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二人互相见礼罢,三人出门找了一处客店住下。 第二日,武松与金莲备了香烛黄纸,去漏泽园——这是当今天子不多的善政之一,专门收埋暴露街市的遗骸和寺庵寄留的无主棺椁,也就是后世常说的义冢——祭奠了大郎与潘裁缝。燕青单独备了一份香火,是为陪奠。武松路边雇了辆马车与金莲坐了,奔阳谷县来。 阳谷县在大名府东偏南约百五十里地,燕青回大名走阳谷需要绕些路,但左右也是无事,因此仍和他们一起上路。 因有马车,走不得小路,三人便走高唐州,而后经东昌府,到了东平府境内。路上又走了一天,这一日辰时进了阳谷县城,到了紫石街。 金莲的舅舅姓张,不止紫石街,整个阳谷县城遍地寻他不着,都说搬到外地去了。燕青劝武松去大名府投卢俊义,只是武松是个不愿受人情的,只不答应。正劝说时,金莲看到紫石街有个茶馆旁边一处空屋出赁,一应家什齐全,只添些细软便可居住,价钱也十分公道。金莲便与武松商议,打算在此安身。 金莲母亲未出阁时在紫石街长大,出嫁后带金莲回来省过几次亲。当地有几个老人还记得,其中有一个姓钱的,人唤钱二叔,是当地坊正,与金莲舅舅是老辈姻亲。钱二叔便出面做了保,武松将那空屋赁下来。燕青帮着收拾几天已罢,辞别了自去大名府不提。 金莲当初与武大郎定亲,并未过门,后来武大郎为她身死,便为大郎守节,做了望门寡。只是她与武松叔嫂二人住在阳谷,这番配搭确实不太常见,时间久了,众邻有那长舌的便传些风言风语来,道二人私奔在此。二人心中无愧,并不理会,反倒有那浮浪子弟听了心动,觉得金莲是个容易上手的,此是后话。 安顿没几日,恰好有个军巡铺的铺兵得了恶疾病故,金莲拿出平日积蓄,托坊正钱二叔送了礼,让武松前去顶了这个缺。 有宋一代,铺兵是城里专管巡逻及递送公文的兵卒,分军巡铺和急递铺。军巡铺管夜间巡警,查看烟火和提防偷盗;急递铺管递送公文——前文故事中的戴宗,没当金牌急脚之前,便是急递铺的普通铺兵。 武松当了铺兵,牢记下山时周侗保一方平安之言,每日兢兢业业,街上小偷小摸少了许多,众人都称赞他。平日有钱二叔指点,叫他懂了不少江湖世事。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去不少时日。这一晚,武松吃罢晚饭,上街巡逻,忽然看到一处屋后黑影里有一瘦一矮两个汉子鬼鬼祟祟不知在轻声说什么,武松便躲在一边看。几句话功夫,那二人分说已毕,矮汉子背了瘦汉子飞身上了房顶,揭起瓦来。 武松大奇:飞贼做买卖,没有背着人的道理;若是同伙功夫不够,只管把风便是,何苦非要背进去。若是出了事,逃都不好逃。就算是拐子,也是药晕了小孩、女子,从房里背出来,断不至于背一个人进去。 过了一柱香功夫,瓦已揭开一片,矮汉子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来,绑在那瘦汉子腰间,把他送了下去,随后看看四周,志得意满的拍拍手,竟然走了。 武松奇怪不已,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见那矮汉子钻进一个避风的草堆睡觉去了,不大会功夫就起了轻微的鼻息,显是睡熟了。 武松折回来,到那屋子后面,贴着墙根听,只听得有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如何描述这般声音?但听: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 原来那矮汉子是个飞贼,别号“赛昆仑”。那瘦汉子喜好女色,只是不会轻身功夫,便求矮汉子背了他去那陌生饥渴妇人处做那种勾当。 有人问,直接勾搭成奸,不比这等惊魂似鼠,风流汗少而恐惧汗多,说不定还偷不着要强上百倍?实则不然,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子一旦勾搭成熟,不是‘不逊’就是‘怨’,容易失了兴致。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若是“偷不着”,那廋汉子反倒高兴,便是脑子中意淫了借指头救急,只当来真的一般,更有兴致。 贫民小户那廋汉子自也能出入,然而天下事都是穷汉好欺负,富贵人家难惹,唯独有偷妇人一节,倒是富贵人家好欺负,穷汉难惹。富贵人家有三妻四妾,丈夫睡了一个,定有几个守空房。自古道饱暖思淫欲。那女子饱食暖衣,终日无聊,单单想着这件事。到焦躁思春的时节,如果有男子钻进被去,她求之还不得,岂肯推了出来?就是丈夫走来撞见,若是要捉住送官,又怕坏了富贵体面,若是要一齐杀死,又舍不得那样标致女子。女子舍不得,岂有独杀奸夫之理?所以忍气吞声,往往放条生路让他走了。而穷汉之家只有一个妻子,夜夜同睡,莫说那女子饥寒劳苦不起淫心,就有淫心与男子干事,万一被丈夫撞见,那贫穷之人不顾体面,不是拿住送官,就是一同杀死。所以偷妇人之事穷汉难惹,富贵人家好欺负。 不过富贵人家皆是高门大宅,或有女子绝色不能相通,或无轻身功夫不能出入,所以那瘦汉子便花钱雇了赛昆仑,整夜背着他高来高去,专干这种勾当。 武松寻思明白,悄悄折回矮汉子睡觉的地方。那矮汉沉睡未醒,被武松一把捉住。武松把矮汉子擒回军巡铺。 旁边一个当值铺兵问道:“二郎,这人犯了什么事?” “这厮从一户人家偷偷出来,鬼鬼祟祟,被我擒住。” “为何不叫事主?” “这厮身上没搜出什么赃物,没能‘拿贼拿赃’。俗话说:不惹红脸汉,不扰三更人。大半夜的,我不想弄出什么动静,所以只弄他一个回来,等天亮再送衙门,到时再叫事主。” 铺兵点点头,道:“二郎想的真是周到。” 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武松见天色已明,便与坊正钱二叔一起扭送那“赛昆仑”去衙门。说来也是赶巧,刚进衙门,迎面看见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偷女人的瘦汉子。那瘦汉子是衙门机密房一个机密,他完事之后不见“赛昆仑”来接,只得自己偷偷开门跑出来。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衙小王八多,这里说的‘衙’便是县衙。那机密姓王,是县尉的一个远房同族兄弟。因县尉是外来,此地别无心腹,做起事来没有得力人手,便提携了那瘦汉子来此县衙做了个机密,一同当差。 王机密见失陷了“赛昆仑”,仗着县尉的势,对着武松喝道:“你好不晓事,他在路上走,没偷没抢,算什么过错?为何送到衙门来?知县相公忙的很,没有功夫理会你,放了放了!” 武松冷笑道:“他是没偷没抢,可他帮着别人偷女人!” 王机密涨红了脸,道:“你金窝藏娇,自己家女人还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还敢管别人闲事?” 这句话却惹怒金刚,熟悉武松人都知道,打骂他无所谓,然而金莲于他,好似龙之逆鳞,虎之颌须,撩拨不得。武松毕竟年轻气盛,热血上头,他只一拳,打在王机密头上。王机密夜夜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哪里经得起,当下昏沉倒地,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眼见面皮发白没气了。 武松见打死了人,心下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二郎,快跑。”却是钱二叔爱惜武松,在那出言悄声提醒。他知道武松放心不下嫂嫂,推了武松一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秋后问斩,以后如何照顾金莲。倒是你流落在外,他们怕你报复,没人敢欺负金莲,反能保的她无事。若是遇到大赦回乡,又能团圆。” 一言惊醒梦中人,武松撒腿便跑。自有钱二叔帮着处理后事。没成想,那机密只是一时闭了气,过了半晌竟然活了过来。他自知理亏,金莲又给了他银钱,叫他不做声张。倒是金莲,茫茫人海,不知哪里去寻武松,只恼的银牙咬碎。 且说武松出了阳谷县城,昏昏沉沉,只知往前走,心中暗暗立誓:“日后再不因言语与人动手。”立誓已毕,去何方还是一片茫然:回悬空寺,或者投奔周侗几个徒弟,都是出路,只是他本有些心高气傲,若是杀个贪官污吏、江洋大盗去求人托庇,自无不可,但只是打死一个偷腥的机密,无论如何脸上都无光。 走着走着,不知多了多久,突然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却是武松无意中一路向南,到了东平府境内寿张县一处有名的黄河渡口,名唤野云渡。附近上下几十里,唯独这野云渡处黄河水流平缓,因此商旅众多。 有沿河运货去汴京的船老大贪图几个船钱在渡口揽客:“客人西去么?船钱便宜!” 武松只想离阳谷越远越好,待去怀中摸银钱,恰好摸到之前周侗与林冲岳丈张老教头的信——他怕丢失,一向贴身收藏。 武松心想,反正也没地方去,不如去汴京看看林冲娘子与他岳父张教头,也算完成师傅嘱咐,若是能遇到那周通更好,正好一并对付了。 虽然出来的急,但金莲怕他在外开销时囊中羞涩丢了脸面,身上总与他些银子揣着。只是前路未卜,武松不敢动用。 武松问那船老大道:“我丢失了包裹,没有银钱,为你干活如何?” 船老大看看武松臂膀,指着岸边一堆麻袋道:“你把这些搬到船上,让我看看。” 那些麻袋装的都是粮食,平日里需两个人才能抬动一个。武松运起力气,左肩扛着一个,右腋夹着一个,一溜小跑运到船上。原本需要两个人半个时辰才能搬完的麻袋,竟被武松顿饭功夫搬净了。 船老大大喜,武松一个人干起这些粗重活计顶的上寻常五六个人。船老大贪这份便宜,便许他干活抵船钱。 武松也是大喜,每日除了干活、吃饭之外,便是躲在船舱里睡觉,不敢上岸。 第五十三章 武松隋堤救玉兰 从寿张县野云渡到汴京水路有五百余里,武松所搭的船货物甚多,又是逆黄河而上,时不时还要停靠沿途各码头装卸货物,因此船行甚慢。直到秋分那一日,货船才抵达汴京,在城外汴水一处码头停了。 昔日宋国太祖皇帝陈桥黄袍加身,而后定都开封,主要就是因为汴水。汴水是隋炀帝所开凿之通济渠,从西京洛口分水入汴京,东去至泗州入淮。汴水主要运送东南之粮供给汴京,其余东南方物,自此也能入汴京。汴京因了汴水的缘故,自此昌盛,直到数百年的后世还有“一苏、二杭、三汴京”的说法。 一路上船老大闲下来时,便给武松不停吹嘘汴京的风物,其中“汴水秋声”和“隋堤烟柳”的胜景,武松听得耳朵起茧。这一日到了汴水码头,武松船停稳了便急急从底舱出来看。只见汴水碧波千顷,宛如银链。阵阵秋风吹来,波涌浪卷,芦花似雪,水声清越。水面上的波纹,宛如银镜上的浮花,分外好看。 再看汴河两边的隋堤,堤坝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枝,腾起似烟。远远看去,但见晓雾蒙蒙,翠柳被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苍翠欲滴,柳色迷离,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些许柳叶开始泛黄,带上一丝秋日的萧瑟。 武松帮忙卸下货物之后,便辞别了船老大。船老大虽然嘴碎,但为人倒是公道,他把武松应得的工钱扣减了船钱和路上饭钱,多出来的送了武松做盘缠。这是出力换来的,因此武松没怎么推辞便收下。 武松上岸,长久的站着。船上让他头痛不已的声音已经消失了,那些声音无时不在:波浪的拍击声、船帆的猎猎声、船板的吱嘎声,还有从头顶上方船板传来的脚步声。这些声音虽然让他头疼,却也让他觉得安全。再一次来到地面上,花费了武松不少勇气。 武松长吸了一口气,前行了两步,只觉脚下不稳。他在船上住了这么些时日,已经习惯了,上了岸反倒有些不适应,只觉得地面晃晃悠悠。 往入城的方向沿着隋堤信步闲逛,武松正观赏间,忽听邻近停靠的一艘花舫传来一阵琴声。一个女子边抚琴边唱道:“霜落秋声起汴河,西风袅袅白频波。几番漾绿螺纹皱,千顷浮花镜面磨。水叶流霞随客棹,芦花飞雪点渔蓑。晚来照落天边宇,摇曳汀洲听雁多。” 那女子嗓音既非真嗓,也非假嗓,正好是介于真假嗓之间的“夹板音”,真假声音和谐一体。因为本嗓音色生来圆润纯净,就显的很自然,往高调里唱时,清丽纯净,显得游刃有余,往低调里唱时,饱满浑厚,饱盈入耳。 当其时琴声动听,歌声悠扬,武松停下脚步,驻足倾听,不由一时沉醉。 正入迷间,忽然听得歌声断了,琴声乱了,有一老妇辱骂声传来:“秦玉兰,你这个小娼妇,装什么贞节烈女,千两银子你都不愿,我倒要看看你那金户能值几个钱。卖艺不卖身,我呸!害的老娘没了吃喝,你倒好,死在这里弹琴勾引男人。”说着往武松这边啐了一口。武松竖起耳朵听去,只听到厮打声和女子啼哭声。 因嫂嫂入过青楼,有类似被老鸨逼迫的遭遇,武松对那女子颇多同情,只是已立誓不再因言语与人动手,所以才强忍了滔天怒火。 眼不见为净,武松正要离开,只听“噗通”一声,却是那女子投河了。 武松水性一般,然而人命关天,不得不救。武松一把脱了上衣,扔了鞋,跳到水中。好在此地离岸不远,水不深,他又个高,只被淹到肩膀。他在水里紧划几下,大踏步到女子落水处,抓住她头发,拉上岸来。 那女子已呛闭了气,只见她果是一副清倌人打扮,头插欢喜花,发系处女带,带梢还在滴落水。武松见那女子柔弱,怕自己力大按塌了肋骨,便轻轻按了几下。见无动静,便把她翻过来放到腿上,手掌用力猛拍后背,那女子“哇”的一声吐出水来,只是还有些昏昏沉沉。 这时花舫上有几个龟奴打扮的人赶过来,武松本就被那老鸨惹得一肚子邪火,加上逃脱在外,是个无牵无挂的,又敬佩那个女子,便一拳一个,把那几人都打到水里。随后见岸上有块长石,武松便抱上花舫去。花舫有人来拦,哪里拦的住,都被打下水去。武松用长石在舱底连砸了几个大窟窿,跳上岸,穿好衣服和鞋,抱起那女子找个没有人烟的方向大踏步走了。花舫的人急着堵窟窿,无人来追,也无人敢追。 待奔了四五里地,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小山。那山上草木葱翠,一时找不到路径,武松只得抱了那女子一步步从草丛中爬上山来。 走到半山腰,那女子清醒过来,轻声道:“多谢恩公救命。” 那山上地下处处是黄沙,应是往年汴河发洪水时淤积的。武松找块平整地方把那女子放下,怒道:“你这女子,怎如此不爱惜性命。便是万难,总有过得去的时候,不该寻死。”他这番发怒,却有一半是自责,不该打死那个机密,以至于逃亡在外,孝悌不得。 那女子低声道:“我不是要投河,是想逃走,只是跳水时呛闭了气。” 武松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好笑:“逃走也没有你这样的,不谋划清楚了,就这么冒失下水,能逃到哪里去?” 女子流下两滴清泪:“这日子奴家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就算逃走不成,在水里淹死,一了百了,也比受活罪强。”女子话语中还是透露出一些软弱的死志。 那女子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肌肤,武松看着她的身影,不由愣了一下。 武松叹口气,把衣服脱下来,晾在树上。他见地上黄沙甚是干净,便找了处树荫倒成一个“大”字歇息。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武松只道那女子也在晾衣服,怕那女子怀疑他偷看,便转过去身去,并不理会。过了一阵,那女子走到近前,跪倒道:“恩公,还请再救玉兰一救。” 武松睁开眼,只见那女子如同婴儿一般,除去主腰和抱腹之外,再无一物,不由坐起身来。 此时阳光从树中透下,照在那女子身上鲜红的主腰上,好如镶上一道华丽的金边。那红艳艳的丝绸烁烁放光,霞光波动,如同喷着火焰一般。爽滑的丝绸鲜红欲滴,上面细密的绣着一只翠色的青鸟,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飞舞于几朵祥云之中。虽然是绣品,这青鸟却惟妙惟肖,金光闪闪如欲破衣而出。最难得是,青鸟旁边那几朵作为配景的浮动云彩,也不知什么针法丝线绣就,层次分明,云中央肌理入微,颜色深浅层次细腻,云朵的边缘过渡又十分自然,显出几分飘渺之意,就如高天常见的云朵。 再看下面,蓝绸丝质的抱腹一样精美华丽,纯色鲜蓝的绫罗如水光波动,上绣着一轮鹅黄的圆月,月下几支摇曳的雪白芦苇;芦月间漂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白色云糓。 这衣服再妙,也妙不过那女子,反倒显得她身姿曼妙,凸凹有致,看起来柔曲婀娜,妩媚不可方物。 “恩公,还请再救玉兰一救。”见武松看的有些发呆,那女子脸上红霞飞起一片,不由双手掩盖了上下,又说了一遍。 “你穿好衣服说话,这是何道理?”武松心口火热,但心下起疑,却是想起那晚在录事巷中的遭遇来,不由说出声来:“汴京人真会玩,‘扎火囤’的圈套这么曲折了吗?” 那女子并不穿衣,只低下头去,道:“玉兰并不是弄什么圈套,只是我身上诸多是非,皆是由处子之身引起。恩公救人救到底,便……一并拿去。如今无以为报,只以身相谢。”说道最后,那女子声音已细如蚊虫,几不可闻。 那女子不低头则已,一低头只见颈侧修长曲线贯到腰间,待来到胯下又圆润翘起,随后分做两个瓣儿,延伸到脚下。 武松并非草木,他想闭眼,却闭不上,想转头,也转不了,眼前竟又浮现熟悉的身影来。 “你是什么人?”他强自压下心猿意马,问道。 “小女子本姓秦,名玉兰,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蔡京老贼听说我家有祖传的唐贞观阎立本名画《步辇图》,便仗势索要。我父不允,被他随意安排个罪名,下了大狱,迫害致死。我被卖入青楼,苟活至今。那青楼妈妈逼我卖身,我不允,被她百般折磨。如此下去,早晚必死,反不如绝了她的念想。我自知蒲柳之姿,只求恩公成全。”秦玉兰抬起头来,低声说道。 武松见她虽身只着寸缕,但举止典雅,非大户女子扮不出来,便伸手取过女子放在地上的衣衫给她披上,道:“我既已救了你出来,本也要救人救到底,没必要如此行事。你有什么去处也无?” “罪人之女,无人敢留,无处可去。” “罢了,你眼下境遇和我差不多。你暂时先跟着我吧,我定护你周全,不叫他们捉你回去。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玉兰见武松态度坚决,只得整肃了自己衣衫,又取过武松衣衫,服侍他穿上,俨然以侍女自居。 此处离汴京不远,武松略一寻思,让秦玉兰散了头发盖住半边脸,二人一同入城去寻林冲岳丈张老教头家。 玉兰脚力弱,行不得长路,武松也怕她走路时被别人看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刚进城便雇了辆马车让玉兰坐了,自己跟在一旁沿着官道边走边观赏汴京风物。 汴京官道一直由开封府专人洒扫,浓厚的树荫消减了热度,阳光被筛成各种斑驳的形状打在地上,人走在里面神清气爽。 那时四面八方求富贵的人,都来到汴京,凑合热闹,因此街面上人来人往,繁华无比。 那车夫极为善谈,一边赶车一边叽里咕噜用带着洛阳口音的官话对武松说道:“这边是旧城,五代时朱皇帝所建,就是把老汴州修了一修。新城是太祖武德皇帝立国时所建,整整五十里长。” 武松看到路边有块田地,不由问道:“汴京如此繁华,什么行当都有,想必都比种田来的快,城里如何还有地?” “在这种田的,都是不缺钱的大富大贵之人,图个田园之乐罢了。这里庄稼一年一熟,一亩地一年的出产顶多两千来钱,但只要田主说一声卖,这地的价钱能窜到天上去,百来贯都有人买。” “这么贵?”武松不由咂舌:“我听人说,江南胜地的上等良田,一年能两季稻麦轮种,也才八贯一亩。” “汴京城的地,站的高一点,就能看见皇城。随便建个仓库、铁铺、作坊,一年少说四五十贯,比种田好多了。若是盖成房子租出去,就更多了,一天半贯别嫌贵。地方大一点的宅子,一天两贯也有人住。不过要说赚钱,嘿嘿,客官,你猜那人一年能赚多少钱?”那车夫说着指了河边一人,故意卖个关子道。 武松看了一眼,那人正在水里捞东西,漫不经心的说道:“该不是捞河漂的吧?城里河道一般水浅,淹不死人。” 车夫摇摇头道:“汴京城非同别处,虽然这些年发大水泥沙淤积的浅了,但还是很深,能淹死人。不过那人却不是捞河漂,而是捞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东西谁会往河里扔?即便误丢了财物下去,也不是长久的生意,能一直捞么?” 那车夫摇摇头,说道:“此处河道通往皇城下水道。那人向粪行的行首许了一年两百贯的银钱,才有这个差使,常年专捞皇城下水道流出来的物事,最常见的便是上好的黄绢。” “黄绢?”武松好奇心起:“上好的谁会扔,可是霉烂虫蛀的?” “呵呵,客官有所不知,那黄绢又柔软又厚实,赛过蜀锦!那人捞起来洗干净,卖给别人做汗巾。” “谁会把这么好的黄绢扔到水里?” “哈哈,是皇城里宫娥们大解后净臀的。”那车夫见有玉兰在,不好说的太粗俗,只婉曲里说。 武松先是愕然,随即连连叹息。 说话间便寻到殿帅府,二人下了马车,寻人问路,到了东面一条巷子张老教头家。只是那里却换了主人,告知张老教头一家搬到大相国寺东的绣巷去了,二人便一路去找。 第五十四章 武松绣巷寻贞娘 先表下这张老教头一家来历。张老教头本姓张,名鹏飞,早年是汉人,后来因奸臣迫害,逃亡到夏国,机缘巧合做了夏国邈川关太守。宋国王韶河湟开边时举荐周侗为将,周侗便带着大儿子周云清领兵出战熙州。攻下熙州之后,在邈川关下,周云清遇到张鹏飞的女儿,也即张贞娘。两人一见生情,张贞娘嫁给周云清,并随父降宋。随后在张鹏飞力助下,周侗率大军夺取湟州。 可没过多久,蔡京上台,见周侗名声大振,嫉恨在心,不顾师老兵疲,强命周侗连续作战,去攻打河州。结果周侗大败,周云清不幸战死沙场,张贞娘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周侗败后,与张鹏飞一起被蔡京双双贬到禁军做教头。当时林冲是周侗手下的一名护卫,与张贞娘渐生情意,周侗看在眼里,后来便将张贞娘改嫁给林冲。因心伤周云清之死,张贞娘与张老教头一直不让林冲上沙场,这才有了后来林冲做卧底之事。 林冲刺配沧州之后,张老教头将张贞娘接回自己家中,日子还能过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张老教头毕竟上了岁数,又悲愤林冲遭遇,不幸中风,虽然及时救转,但双手哆嗦,左手还拿得住碗,右手却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因他是降将出身,以前蔡京怕失了朝廷体面,不敢迫害过甚,只是贬官了事。然而这番中风,却被蔡京抓住把柄,以老病为由把他开革,失了俸禄。 林冲到了沧州后,小旋风柴进为卖个人情给他,暗中周全,把张贞娘安排进了文绣院做刺绣过活,日子很是清苦。 说起文绣院,来头不小,是宋国六监九寺之一的少府监下辖的官办绣院。因徽宗天子好奢,喜欢刺绣,在十年前设置了文绣院。那里有三百多名绣女,别的什么也不干,整日专为帝主妃嫔刺制衣服用品。 当时刺绣十分流行,大相国寺每次逢庙会时,佛殿两廊价钱最贵的摊位都是卖绣品的,摆满了各种领抹、花朵、珠翠头面、花样璞头帽子。那时文绣院有一批技艺高超的匠人,是最辉煌鼎盛之时。日后闻名天下的江南刺绣,大多是后来宋国动荡时迁到江南的文绣院刺绣艺人所传。苏绣、杭绣的许多世家们常说他们籍贯是中州汴京。 当初高世德迫害林冲,因是假装,所以并未殃及林冲家人。张贞娘初进文绣院之时,有柴进的情面,处境还不错。 然而好日子不常有,有那少府监新上任的官员,不明就理,为了讨好高衙内,连柴进情面也不顾,不许张贞娘在那里过活,将她开革了出去。好在张贞娘手艺已成,当时大相国寺东有一条街,家家后院刺绣,前门售卖,叫“绣巷”。张贞娘便去那里租了个小铺子过活。 武松与秦玉兰一路寻到绣巷,只见绣巷两侧铺子,摆挂着各色绣品。不管山水楼台还是人物花鸟,都是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女红之巧,绒彩夺目,十指春风,较画更佳。 武松在巷口找人问了,一听是找林冲娘子,便道:“巷子最里面的‘四季春’就是。” 二人便往巷子里面走,只见人来人往,女子居多,看衣着打扮,多半是丫环使女模样,偶有青楼妓女三五成群招摇过市——此地往西不远是录事巷,北面一些是小甜水巷,都是妓馆云集的地方。女子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猥琐男子出没,一些破落户在这里挨挨擦擦,不在话下。 二人来到四季春门口,只见那铺面虽然不大,又在巷子深处,但客人着实不少。一来是张贞娘手艺高超,二来是巷子里人同情林冲遭遇,自己店里没有的货品,都介绍到四季春来。武松见那店里铺面太小,挤满了人,不想耽误店中生意,便在一旁边看边等。 店中一年约三十女子忙着招呼客人,她生得腰如杨柳,细挑身材,瓜子脸上虽是稀稀多几点微麻,也难免天然俏丽,如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旁边有一身材略矮,杏眼桃脸,一股娇憨之态的使女打下手,正是张贞娘与使女锦儿。 玉兰看了店里挂着的绣品,只见绣面工整,无丝毫俗气,不管是门帘上的嫦娥奔月,还是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挂画上的美人悲秋,件件精致细腻,颦笑逼真。绣品上往往绣有诗句,比如:“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再如“弱柳千条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什么的,更显出绣品典雅。 正等待间,忽然有个汉子闯到店里,他满脸横肉,浑身酒气,在店里横冲直撞,摔摔打打。那一众客人敢怒不敢言,都散了。 那汉子大声道:“张贞娘,赊针线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就拿你这绣品来抵利息。” 张贞娘还未答话,女使锦儿在一边道:“牛大官人,你昨日不已经拿过绣品了吗?怎么今日还来? 那牛大官人嘿嘿一笑道:“呦呵,谁让你们赊欠我的针线?我就愿意天天来。怎么着,嫌我来的勤了?” 锦儿道:“你这么天天打搅我们生意,怎么卖钱还你?” “你们这生意不好,给我绣些绣品可好?”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要什么绣品?” “看看你们这的绣品,不是山水,就是花鸟,早就不时兴了。我要的绣品,要绣美人,要春宫绣品。” 那时绣巷上有些铺子的确卖春宫绣品,有的是青楼女子买来装点卧房,撩拨客人的兴致;有的是嫁女儿时当陪嫁,传授周公之礼;还有的就是自家闺阁取乐,增加情趣。 锦儿道:“我家铺子没有,你要买去别家买。” “别家铺子绣不来,只有你家能绣。” 锦儿道:“我家手艺一般,绣不得,你还是去别家吧。”春宫绣品和别的绣品不同,越是逼真越好,对刺绣手艺要求确实高一些。然而锦儿这话只是回绝,并非刺绣手艺不够,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无妨,无妨。绣的一般也使得,只是上面的人物要绣成你家娘子这样的。” 锦儿大怒道:“下流!我们家教头也教过你武艺……” 张贞娘伸手打断锦儿道:“牛大官人,还请高抬贵手,欠你的银钱一定会还你的。你要是真的着急收债,林教头还有些别的徒弟,我去他们那里借钱先还你。” 这番话软中带硬,那牛大官人闷哼一声,随手拿起一个门帘往怀里一揣就走。锦儿要拦,被张贞娘拦住,只得恨恨的看那汉子去了。 武松正要伸手去拦,忽然见来了两个破落户,奔着牛大官人就打。不过那二人拳脚绵软无力,不是那牛大官人对手,三拳两脚便被打翻在地。这三人用的竟然都是周侗所创的翻子拳,武松心下疑惑,暂且由那汉子去了,仍是停在那里看。 锦儿和张贞娘急忙出门来看那两个破落户,好在受伤不重,只是鼻青脸肿。 锦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二人数落道:“你们两个,不好好练武还强出头,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跟智深禅师多学学。” 其中一个汉子一边“哎呦哎呦”叫着,一边嬉笑道:“为了锦儿,别说挨一顿打,便是要我的小命也无妨。” 锦儿啐了一口进屋去了,张贞娘上前施了一礼道:“不合连累了两位大哥,还请进店休息。” 那两个汉子不再嬉笑,一个道:“我们皮糙肉厚不妨事,回去歇息,就不进店了。” 另一个道:“我两进了店,客人不敢上门,耽误你生意。” 张贞娘目送二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汉子不是别人,乃是鲁智深之前看管菜园子时收服的两个破落户头儿,‘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这两人虽是市井泼皮,但也讲义气,因智深临走前托他们两人照看张贞娘,便前来与那牛大官人厮打。鲁智深以前与林冲相处时除了枪棒还论过拳脚,那时林冲曾传过他几手翻子拳,因上手简单,智深便教给了张达和李虬。只是这两人练起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不肯花力气打熬身体,进境不大。 至于那牛大官人,姓牛,名伯才,之前跟林冲学过翻子拳,反倒是个落井下石之辈。他知高衙内喜欢张贞娘,不敢去招惹她,但对锦儿却有非份之想,因此之前赊欠针线答应的很是爽快,等到向锦儿求欢遭拒后,就变了一副嘴脸,讨要起利息来了。 经此一闹,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没了人,张贞娘唤锦儿上门板打烊。武松上前拜倒,如不周山倾,天柱维绝,嘴里说道:“武松拜见阿嫂。” 这大汉带一个女子在店外立了半晌,不知是什么来路,张贞娘早就有些忐忑不安,只是自家多事之秋,没有上前招呼。 见武松来拜,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张贞娘不由松了一口气,回礼道:“不敢问叔叔高姓大名?” 武松通报完姓名来历,那边秦玉兰也见过礼,张贞娘关上门,请二人来到后院与张老教头说话。张老教头见到故人之徒,忆起往日与周侗在边关厮杀,不由唏嘘万分。 问过日常寒暖,武松取出腰带里贴身收藏的周侗书信,交给张老教头。那书信是用油布包了,保存的很完好。张老教头打开看了,前面言词都甚为絮叨,不外是忆往事,说现在,望未来等俗套。张老教头飞快的看了,在信的最后,有一句话:“鹏飞兄,此子可能做我关门弟子?” 这关门弟子,指师父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此后则收山,不再收直传弟子了,而由徒弟去收徒弟,即通常所说的再传弟子。一般来说,关门弟子是授业师父最钟爱的弟子,因此在众弟子中地位特殊。像帮会中的关门弟子常被称为“小老大”,地位仅次于大弟子。而且到了收关门弟子之时,师父大多年长,往往不用再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反倒担心自己一生技艺无人传承,因此常常给关门弟子与其他弟子不同的特殊教诲和指导,用来继承衣钵,也即江湖所谓“压箱底的真传”。 张鹏飞有祖传的卦术和相术,当年他受奸臣迫害出逃,算自己利在西北,东南不吉,这才去了夏国,机缘巧合下救了夏国国相,做了邈川关太守。 武松别个都好,唯独性子有些孤傲,周侗便请张鹏飞帮忙相上一相。张鹏飞并不急,只是与武松闲话,言语中看武松心性。 闲话少叙,且说锦儿上来茶水,武松喝了一口,略一皱眉,随即平复:那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汴京城里,生活没有不花钱的。吃水要钱,没有几个铜板,卖水的决然不会把从城外推来的甜水倒下一桶,只能吃汴京城里的苦水;烧柴要钱,柴市上卖柴汉斤斤计较,买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一担柴禾挑了多远路,磨了多少脚”。其他油盐酱醋,更不必说,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如果再有个头疼脑热,请请郎中,那就更叫人觉得日子窘迫,岁月艰难。张贞娘不愿求人,租下这个铺子已是勉强,平日做绣品的针线都得赊欠,吃饭都是从糠行买来——那时原粮出米率不高,糠里有许多碎米,更不要提甜水了。 见武松皱眉,张贞娘歉然一笑道:“今日事多,忘了买甜水,只得叫叔叔吃城里的碱水。” 武松取出锭银子来,道:“阿嫂切莫如此,却是武松来的迟了,才叫阿嫂吃了这么些苦。这锭银子还请收下贴补家用,欠那牛大官人银钱,也一并还了。” 张贞娘推迟道:“这如何使得?” “嫂嫂切莫推迟,便是看在我师父与师兄份上,否则武松日后无颜再见。”武松道。 张贞娘是个要强的,只是不收。 武松转念道:“嫂嫂绣品精致,生意红火,这银子不如作为股银如何?” 张贞娘想了想,便应了,与武松立下一纸文书。武松拿出些散碎钱,让锦儿置办了酒饭。当晚留宿在店中。 第五十五章 武松水浸牛伯才 牛伯才在天汉桥开了一个酒楼,名为天汉楼。这一天晨起,晚间宿在天汉楼里的茶饭粮酒博士还未睡醒,就听到有人砸店门。茶酒博士打开店门一看,发现是一群乞丐。 那些乞丐叫嚷道:“我们是前一百名,快快给我们大肉面!” 茶饭粮酒博士奇怪,问道:“凭什么给你们大肉面?我们是做酒楼,又不是养济院!” 一个乞丐喝住群乞,问那博士道:“你们店主人不是今天过寿么,前一百碗大肉面不要钱?” 那博士还是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我们店主人今天过寿?” “不要耍赖,你们都贴出告示了,说是天汉楼牛大官人今日过寿,开门头一百碗大肉面给双份的肉,还不要钱。” 那博士道:“此事我不知道,你们等一会,我去问问掌柜。” 博士关上店门,寻到掌柜把事情原委说了,道:“许是牛大官人忘了跟我们说?” 掌柜的也摸不着头脑,对博士说道:“我记得牛大官人是腊月生辰,还早呢。你辛苦一趟,从后门出去,请他来一趟。” 牛伯才不多时便来到,他从后门进来,从楼上隔窗看了门口众乞丐,对掌故说道:“定是有人在捣乱,煽动这些乞丐来吃白食。” 掌柜的道:“他们堵着门口也不是办法,该如何是好?” “没事,我去叫衙役来给赶散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十来个衙役们来到,提着水火棍赶来。那些乞丐们愤愤不平,各自散去。牛伯才少不得请衙役们吃了一桌酒,细账算下来,一桌酒席的开销,加上耽误赚的钱,比一百碗大肉面省不了多少,叫牛伯才心疼不已。 当日再无别话,等到第二日又出事了。仍是早上的时候,茶酒博士开了店门,刚挂上一个‘川’字酒旗和一个红灯——表示有妓女陪酒,随后就见到十来个乞丐一拥而进,一人占了一张桌子。那些人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他们各个端着一个烂碗,盛着不知何处讨来的宿羹酸饭,摆在桌上。顷刻间,怪味弥漫酒楼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便有几个客人进酒楼,也均掩鼻而去。 掌柜急忙请了牛伯才来,牛伯才便知道昨天不该犯了众怒,乞丐们来报复来了。他平日里行事嚣张,得罪人甚多,细细想来,倒有七八个人能差使的动这些乞丐。张贞娘不过是女流之辈,他便没往那面想。 没得说,牛伯才只得再去请衙役们。不料那帮衙役一来,这帮乞丐就走,等衙役走了,乞丐又来。便是牛伯才有钱,那些衙役也没有整日给他站岗的道理,如此两三次,衙役们便不肯再来了。 若要厮打,这十来个乞丐也不是好惹的,颇有几个精壮汉子。再者说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打坏了酒楼家什还得自己掏钱。若是不小心打死了一两个,开封府那边交待不过去。问这些乞丐谁是主使,也没人理,如此一直僵持到下午。 正无奈间,只见‘过街老鼠’张达与‘青草蛇’李虬笑嘻嘻来唱诺道:“牛大官人发财!” 牛伯才没好气道:“发个鸟财!” 张达笑嘻嘻道:“有人来托我两带个话,这些丐儿无钱吃饭,想找大官人要四十两银子饭钱。” “那人是谁?不是你们菜园子这帮泼皮破落户要讹诈我?” “我们晓的大官人势力大,可不敢撩虎须。只是那人让我们带话,大官人不应也罢。这钱一日不给,丐儿们一日不走。” 天汉楼地处天汉桥,又名御桥。这御桥南北临街,凭了人来人往的地利,这附近买卖白天本已很好,入夜更热闹非凡,直到三更不散,是汴京有名的御桥夜市。牛伯才已耽误了一白天生意,若是再耽误晚上,更加肉痛。若不答应,这些乞丐只怕是能说到做到的。牛伯才只得咬牙应了,众乞丐得了银子,兴高采烈散了。 当晚酒楼打烊,牛伯才吆喝着伙计们收拾已罢,便往家去。 行不两步,刚走过天汉桥,从桥下闪出一个蒙面人,三拳两脚把牛伯才打倒。牛伯才想要呼救,嘴却被那人捂住。 那人把牛伯才拖到桥下,喝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那牛伯才被打得怕了,战战兢兢道:“我认得你的拳脚,这是翻子拳,你是林教头的哪位高徒么?” “知道便好。林教头的家人你也敢前去滋扰,当真是觉得天底下好汉都死绝了吗?”说罢那人按住起牛伯才的头,就往水里浸了。 牛伯才拼命挣扎,哪里挣得脱,只觉得憋闷欲死。 那人觉得差不多了,便将牛伯才提起来。牛伯才连忙大口喘气,才喘两口,又被浸到水里,只叫他苦不堪言。如是再三,那人方将如死狗一般的牛伯才扔到地上。牛伯才吃了一肚子水,肚胀如鼓,仅存一息。 “我已经惦记上你了,你以后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只给我小心些。若是再做什么坏事,就不止喝水这么简单了,到时我烧了你的酒楼,叫你吃粪吃个饱。”说罢那人扬长而去。 直到此时,牛伯才方想起自家兄弟的好来。他有个嫡亲兄弟,名叫牛仲才,人称牛二。这牛二本就是个泼皮无赖,但一身武艺不弱。早年分家后,把自己那份家产败落个干干净净,还时不时打哥哥秋风。若是他在,与这些市井泼皮、乞丐也有交情,不至于如此被动。只是汴京水深,常有那低调行事的世家子弟,这厮不合得罪了安阳韩家的子弟。韩家低调归低调,并不是代表愿意受欺负,因此一纸诉状到了开封府,不许他在汴京过活,投外地亲戚去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两桩事都是武松的手脚。那天早上,他先去大相国寺菜园子找‘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因武松不愿透露身份,张达和李虬不愿搭理他,直到武松展露了几手功夫。这帮破落户见是对付牛伯才,行动起来着实卖力,当天就聚集了一帮乞丐到天汉楼里。那天晚上,武松生怕牛伯才还有侥幸心理,因此又灌了他一肚子水。 待教训完牛伯才,因怕那厮不死心前来绣巷报复,武松便留在四季春店里整治些粗重活计。秦玉兰在家时曾习练过女红,也能帮忙做些绣品。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一个精壮男子与三个女子同在店中,绣巷便有些“一龙三凤”的风言风语传出来。武松听了不悦,便想告辞。 连日里张贞娘没听说武松要去哪,见他突然要走,而且言词闪烁,便仔细问了。她岁数比武松大不少,又多经人事,是个知冷知热的,这些时日武松只把她当做半个亲嫂嫂看,便把阳谷县打死人的事对她说了。 张贞娘听他一时没有好去处,便对他说道:“二郎叔叔,嫂嫂求你件事。” “嫂嫂如何这么见外?有事只管吩咐,但凡武松能办到的,敢不尽心竭力!” “你师兄刺配沧州,无知心人照看。我怕高太尉使人去那里害他,嫂嫂想求你去柴大官人庄上做个教头,就近看顾你师兄。” “我不愿寄人篱下,与其那样,还不如流浪江湖。” “柴大官人庄上之前有个教头,他与你师兄比武落败,丢了颜面,因此走了。教头因此空缺一名,上次柴大官人还求我父推荐高手给他。叔叔去那,是凭本事吃饭,如何算寄人篱下?我日夜挂念你师兄,你本领高,胆子大,心还细,去了那,我也能睡个安稳觉。” “我有命案在身,去那里岂不是连累了柴大官人。”武松仍是不想去。 “柴大官人世代国宾,又有丹书铁劵,莫说你身上只有一条命案,就算有十条八条,只要在他庄上,官府也不会理会。而且是嫂嫂求你去的,我父再写一封荐书,不会让他们小瞧了你。” 武松左思右想,叹一口气,答应下来,只是秦玉兰一时没安置处,便求贞娘收留她在铺子里做活。且说张贞娘对这秦玉兰的身份一直疑惑,她与武松说是妻妾,但武松对她又极为客气,夜里并不睡在一处;说是奴仆,也不像个能陪武松出远门闯荡江湖的。只是武松和秦玉兰都不肯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秦玉兰自随武松来到绣巷后,有活都是抢着干,只是带着生疏,不像之前常干的。后来她学做绣品,因通诗词书画,虽然技艺还不娴熟,绣工粗糙,但布局时不落俗套,常有点睛之笔,就算是常见的门帘等物,都比巷里往日卖的多了几分雅致。 虽然接触日短,但张贞娘已知秦玉兰品行端庄,心灵手巧,难得的是肯花力气,比锦儿还能多吃三分苦,因此做的绣品越来越好。如今武松求把秦玉兰托庇在铺子里,张贞娘自无不应之理。 诸事商量已毕,张贞娘便整治了给林冲的冬衣、武松路上吃的干粮与武松打个包裹。张老教头拿出三封书信,皆是他口述,张贞娘代笔:一封与林冲,只言诸事平安,不必挂心云云;另一封与柴进,推荐武松做庄上教头;一封给周侗,是问武松能否继承他衣钵的回书。武松都贴身收了。 张贞娘叫了一桌酒席送到家里,又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送行面。这面取的是长寿平安的意思,因此比一般面要长上许多。面是用荞麦面做成,比一般面要柔韧,意思是一个人在外要能屈能伸。面调味时加了陈醋、大蒜和桃仁;陈醋是酸的,大蒜是辣的,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四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里,出去就只有甜了。那面寓意虽好,却不多,因为必须吃得滴水不剩,才叫圆圆满满。 张贞娘一边看着武松吃,一边略有些絮叨的把这些寓意都说了。武松把脸埋在碗里,都吃净了。 秦玉兰从身边摸出一块白玉雕成的观音像,塞在武松手上,要他戴上。 那白玉观音像眉心眉心里镶着一颗暗绿的宝石,仿佛是第三只眼。武松握在手上端详,感觉到一股清爽的凉气从手心里往周身漫溢。武松虽然不懂玉器,但也知这观音像非同一般。这是秦玉兰祖传的一件宝物,说是可以交好运。看着秦玉兰微红的眼圈,武松不好拒绝,只得戴在脖子上。 一切事罢,武松背了包裹,往沧州行来。 时维九月,草木微衰,晶日行空,天高野阔。武松走在路上,心情不由开阔起来,一反前些时日的抑郁。上路没几日,行到一个去处,便是澶州。 澶州又称开德府,当年北汉未平之前,大名府未立,此地即为北辅,保卫京师和河朔安全,称“北门锁钥”。等到真宗皇帝签订澶渊之盟后,因此地距离汴京太近,距离辽国太远,宋国便把战略中心移到大名府,此地略有衰落,但仍不失为一方大府。 原本澶州城横跨黄河两岸,分南北两城。神宗时黄河决口,改道江淮,官府便在黄河以北重建州城,号称卧虎城。 说起澶渊之盟,是在真宗景德元年时的事。那年辽国承天太后——即乳名萧燕燕的萧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兵临澶州,军民奋起抵抗。澶州若丢,汴京再无险可守,真宗皇帝便想南逃,在当时一代名相寇准力劝之下,不得不率京师禁军御驾亲征,至澶州督战。 澶州宋军因此士气大振,坚守辽军背后的城镇,在澶州城下用八牛弩射杀辽先锋大将萧挞凛,又有西北、山东、江淮勤王之师纷纷来援。辽军则士气大跌,加上杨家将的六郎杨延昭行围魏救赵之策,率河东军趁虚而入,从代州攻入辽境,占领古城。萧太后害怕腹背受敌,提出和议。 真宗畏敌如虎,历来主张议和,先通过降辽旧将王继忠与对方暗通关节,后派宦官曹利用前往辽营谈判,与辽订立和约,规定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辽圣宗称真宗为兄,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因澶州在当时亦称澶渊郡,故史称“澶渊之盟”。这“澶渊之盟”评价如何,自宋时便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对武松这等人来说,“澶渊之盟”虽是保了辽宋百年没有大的战事,但仍太过晦气,绕城而过。路上行的焦渴,在澶州城外寻了处茶馆歇息。 茶馆有个说书先生,正在那里口沫横飞说书,说的三国时的旧事。武松听得津津有味,但店里众人好些是熟客,听太多遍了,各个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茶馆掌柜道:“霍四究,你整日说三分,能不能换个新书说。你老是说旧书,叫我如何做生意?” 霍四究“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干咳一声道:“也罢,连日说的都是三分,说的絮叨,今日便说景德年间英雄故事。” 台下嘘声四起,有汉子道:“景德年间能有什么故事?不就射杀萧挞凛,寇准与真宗定澶渊之盟那点子事吗?你一个汴京人,在澶州说这些,可不自找没趣。这茶馆随便找个人说澶渊之盟都比你强。” 那霍四究想了想,道:“那今日开讲一段新书,只是还不完整,先讲几段与诸位客官解闷。若是有脱卯处,还请多多谅解。” 台下人听了,仍然无精打采。霍四究不得不卖力气,一拍惊堂木,念了几句诗道:“道德春秋战国,功名秦汉两晋,隋唐瓦岗闹春秋,五代兴亡过手。汗青几行名姓,世上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这几句非诗非词,半文半俗,众人都觉得新鲜,那霍四究嗓音也好,说的抑扬顿挫。当下茶馆客人们便全来了精神要听那后文。 第五十六章 武松澶州听说书 且说当日,武松在澶州城外茶馆听那说书人霍四究讲新书道: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这新书要从三皇时九天玄女娘娘说起。玄女娘娘乃上古之神,西灵圣母元君的弟子,是黄帝的军师,曾赐给黄帝“天书”三部,助黄帝大胜蚩尤。此后每当天下由治趋乱之时,便有娘娘下凡传下天书,收拾乱世,再造太平。” “战国时孙膑得天书三卷,懂八门遁法,会六甲灵文,便是他的师父鬼谷子代九天玄女娘娘所传,这才做下一番事业。三国时诸葛亮借东风,摆八阵图,是玄女娘娘亲传。唐初薛仁贵出兵征高丽,得九天玄女赠与白虎鞭、水火袍、震天弓、穿云箭、无字天书五件宝物,从而东征大捷。” “且说此地临河县早年有姓宋一家人,因历代积善行德,得九天玄女娘娘眷顾。这一日宋家添丁进口,儿媳产下一男丁。然而那男丁生下来就一直啼哭,不进食水,眼见无法活。” “宋家儿媳连日照看,劳累加上悲伤,睡了过去。九天玄女娘娘托梦道:“此子当名‘捷’。那儿媳醒来,便叫那婴儿宋捷,那婴儿便立刻不啼哭了,能吃能喝,下地就走,见风能跑。待长大后,做了临河县的主薄。” “忽有一日,九天玄女娘娘托梦,赐予宋捷天书一卷,让他某年某月某日去澶州某地去,说是在那能遇贵人,让他助贵人打仗。宋捷醒来,果然见一卷天书正在怀中,便恭敬收起,早晚研习。” “太平兴国四年,太宗皇帝车驾发自汴京,亲征北汉。途中路过澶州,宋捷算了算日子,正应娘娘所言,便于路中献策言事。” “‘宋捷,宋国大捷!宋捷,送来大捷!’太宗皇帝见他姓名极为高兴,认定必克北汉,宋捷因此被提拔做将作监的监丞,随军出征,在攻打太原时立下大功,置下一份大家业。” “四十余年后,宋家有子弟名宋郊,天圣二年中了进士。仁宗有事打算重用他,有人议论,宋郊的姓是咱们大宋的国号,和‘郊’字一起用却有些问题,‘郊’和‘交’同音,含有交替的意思,此名大大不吉。” “宋郊听了,焚香求娘娘相助,娘娘托梦让他改名为‘庠’,‘庠’字音‘祥,耐听好听。仁宗皇帝龙心大悦,提拔他当了高官。自此宋家每逢添丁进口,便都到玄女庙求娘娘赐下姓名。” “如此又过了八十余年,宋家又有儿媳将要临盆,宋太公到玄女庙求名,传下一纸,上面写着“海晏江清,命四存二,应生郓城”。只是看不懂,再求娘娘,也无音信。待回来后,儿媳已生,却是两个双胎男孩,便起名做“宋海”与“宋晏”。 “然而,等到三岁时,两个孩儿忽然失踪不见,待寻到玄女庙,发现娘娘塑像旁边多出两个童子雕像,正是宋海与宋晏模样。宋太公幡然悔悟,举家搬到山东济州府管下郓城县宋家村。搬家没多久,儿媳又怀孕,待十月瓜熟蒂落,又是两个双胎男孩,大的叫宋江,小的叫宋清。 “所谓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这宋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自幼便得九天玄女娘娘庇佑:常人都是七坐八爬,半岁长牙,宋江倒好,生下来就会爬,三个月便会走,而且是倒着走!” “宋江年少时,无师自通,文能题诗言词,武能使枪弄棒,都是九天玄女娘娘暗中传艺。等成年后,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河北山东两地大大有名,江湖人称‘及时雨’,又号‘呼保义’。为他面黑身矮,人又唤他做黑宋江;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 “江湖传言赞曰:“为人不识黑宋江,纵使英雄也白当;为人不识宋公明,要称大侠也不行;为人不识及时雨,便是豪杰也无趣;为人不识呼保义,好汉走哪都受气。” “究竟此人是何等英雄,何等的好汉?”霍四究卖个关子,停顿下来问众人。 众人急着听下文,催促不停,赏钱不断。 “到底这宋江有多英雄,有句土话好有一比:不管在哪里拉屎,都有人送厕筹!” 众人哄堂大笑,听得心里痒痒,只要再往下听。结果那霍四究一拍惊堂木,不说了。任凭那性急的如何劝说,那先生不管不顾,摇头走了,只道明日再讲。 武松听了疑惑,不论是在清河还是阳谷,都只听说郓城县有个晁盖晁天王力能举鼎,英雄了得,却从来没听过宋江这号人物。想来是自己这些年随师父学艺,有些孤陋寡闻。他有心要听这宋江后续之事,只是还要赶路,不得不起身前行。 路上再细寻思此事,武松忽然发现那霍四究有些居心叵测,他说宋江起名是按“海晏江清”排行第三取了“江”字。本也无可厚非,然而一开始那霍四究先说了“宋捷”,后说了“宋郊”改名“宋庠”,轮到这宋江,名字中“江”通“僵”,连起姓来,便是“宋国僵亡”之类的含义。又胡扯什么“当天下由治趋乱之时,便有娘娘下凡传下天书。”之类的鬼话,岂不暗示那宋江有“天书”之助想要造反,改朝换代? 武松摇摇头,当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一个说书先生胡扯罢了,便连那宋江都不见得真有其人,哪里当得真。 从澶州再去沧州,便需经过北京大名府地界。这番路过,少不得要去卢俊义府上拜访,若是只有燕青倒也罢了,只是提起卢俊义这位大师兄,武松隐隐有些抗拒。不过好在自己打死人逃亡知情人应该不多,就算官府撒下海捕文书,也不一定引起大名府人的注意。只要自己言语小心,只说去探望林冲家人,受张贞娘所托到沧州做教头应无大碍。 卢俊义在大名府名声极高,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并非凭借武艺,而是因为他是范阳卢氏的后人。范阳卢氏是有名的名门望族,在汉时即有海内大儒卢植。曹魏时有司空卢毓。北魏时孝文帝定“崔卢王郑”四姓高门,当时的太常丞卢靖有三个儿子,分别为魏、齐、周三朝帝师。唐时卢家有八相佐堂的佳话。虽然后来世家势力有所衰落,但卢家仍是一方望族,宋初时的宰相卢多逊就是卢家子弟。 武松只问了一个路人,便寻到卢府。卢俊义恰好出了远门,只有燕青在,武松反倒松了口气。二人找个酒楼坐下,各叙思念之情。 燕青听说武松要去沧州横海郡柴进庄上,道:“那柴进乃大周皇帝的嫡系子孙,因其祖让位于太祖武德皇帝有功,被赐丹书铁劵,免死金牌。他慷慨疏财,精通武艺,热情好客,广交天下英雄好汉,也算一个去处。” 见燕青言语好似要转折,武松便停着细听,果不其然,燕青接着又道:“然而自太祖武德皇帝陈桥上位以来,柴家被封为国宾,永享富贵,因此那柴进也有些高高在上,不能体察江湖市井人情。他接纳四方豪杰,多为利,不为义,只是想着日后能为他所用。一般人投他庄上,只赐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一斗米、十贯钱;然而若是能干的,则要杀羊相待,大开酒宴,写书赠银,关注备细。” 武松道:“这却是不妨事,我又不是追随与他,只是照看师兄,有个落脚地。待过几年,或有大赦,林冲回汴京,我自回阳谷。” 燕青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我背地里传播流言,可江湖中许多人都说,柴进有复国之念。他结交江湖人氏,不管贤与不肖,不管品行高低,只管是否有助于他复国。” “官府也不管么?” “说了都是江湖流言,官府总得要点脸面,若是没什么证据就抓了他,岂不是更显得当初得国不正。更何况,还有一句话,叫‘蔡非蔡,柴非柴,蔡是柴,柴是蔡’。” “什么意思?”武松不解的问道。 “这句话极为荒唐,听起来有如一个醉酒的说书人胡言乱语一般。我先写下来,不然你不容易明白。”当下燕青趁着醉意,蘸着酒,在桌子上把这十二字写了下来。 武松跟周侗学过不少字,蔡和柴都认得,他点点头:“看起来很简单,说起来当真是拗口。不过这十二字是什么意思?” 燕青挥挥衣袖,抹去那几个字,端起一杯酒:“也罢,今日就借这个话下酒。前面一句‘蔡非蔡’,说的是当朝太师蔡京的蔡,意思是说蔡京不是原来的蔡京,而是被人易容顶替。第二句‘柴非柴’,说的就是小旋风柴进,不是柴家的人。柴家原来有两个儿子,大的是嫡出,名叫柴京,小的是庶出,名叫柴进。不过这个小的很小的时候失踪了,一直没找回来。许多年前,柴京练成一身武艺,行走江湖,人称大旋风。有一日他带着一少年回家,说那少年是被他寻找回来的弟弟柴进,还立柴进为下一代柴家的家主,还让柴家的人都称呼他为二家主。柴京平日里说一不二,权威极重,柴家人自然都听他的,也没有人怀疑什么。等又过了几年,柴京暴病身亡,留下遗言,要柴进就任家主之位。那时柴进已经成年,加上他从小沉稳聪颖,颇有其兄之风,也做下许多有功于柴家的事迹,因此柴家人都服他,就让他成了柴家之主,因柴京没有儿子,朝廷还让柴进袭了柴家的爵位。不过后来柴进大婚,有一个柴家的老人饮宴时,酒后吃多了,说柴进的脸型和许多年前失踪的那个柴进,不大一样……” “难道是说,现在这个柴进,不是之前丢失的那个柴进?”武松插嘴问道。 “是哩。而且同席的那些人,后来陆陆续续,或因为疾病,或因为斗殴,或因为醉酒,竟然在一个月内都身亡了。” “好家伙,杀人灭口么!”武松感叹道。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死了。”燕青摊摊手。 “那第三句和第四句话是什么意思?”武松问道。 “蔡是柴,柴是蔡,这两句其实是一个意思,但更荒诞不羁。刚才说第一句的时候,不是说蔡京是被人易容顶替的么。那么到底是被谁易容顶替?” “蔡是柴?莫非是柴家的人顶替他?” “对了。传言说是柴家的柴京当时根本没有死,是故意装死,暗地里去了汴京,悄悄杀了蔡京,自己凭借易容术顶替了他。所以说蔡京就是柴京,柴京就是蔡京。” “柴京为何如此做?” “是要行赵高毁秦之计,祸乱我朝的国祚,用官家的名义为非作歹,祸乱天下。等到民愤滔天,天下暴乱之时,柴进用复国的名义登高一呼,聚集义兵,重夺天下。” “啊?”武松惊讶的嘴里能塞下一个拳头。 “哈哈哈,不必当真。一开始不就跟你说了么,江湖传言。”燕青看着武松吃惊的样子,哈哈笑道:“你要真信这江湖传言,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处处都是阴谋诡计。” 武松也笑了:“这传言倒也不是一点根据也没有。我在汴京时曾听人说过,当今是赵氏官家,蔡氏天下。不过小乙,你对柴进评价倒很高明,有几分相人的本事。” “我能有什么本事,都是听卢员外与人评点天下英雄时说的。说起英雄,倒是你们山东郓城县有一人,风头正劲,我在大名府也有所耳闻。” 听了郓城二字,武松心头一动,问道:“可是那黑宋江,人称及时雨的?” “正是,此人足智多谋,又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的,什么宋江审鸡,为救人甘愿自废武功等等,好生了的。” “我在澶州城外歇息时,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那宋江的事。我只当那说书的在胡扯,没想到还真有此人。师兄可曾评点过他?” “不曾,卢员外出远游有一阵子了。我是最近在青楼听到歌女唱说宋江的诗词。” 二人又说些别的,待酒足饭饱,结伴回卢府歇息。随后卢俊义妻子贾氏让燕青伴了武松游玩几日。武松见天越来越凉,惦记着给林冲送冬衣,燕青这才送武松上路。贾氏收拾出两封银子,武松只把送与林冲那份拿了,便上路来。 第五十七章 宋江义收众丐 武松一路往沧州去,甚是顺利,到达那里时已是初冬。武松先去沧州牢城拜见了林冲,上上下下都打点了,而后到柴进庄上。 待来到柴进庄上,武松只说应征教头,并不拿张老教头荐书,也不说师从周侗,只说自己曾跟少林寺和尚学过;演练时,也只拿出五分本领。柴进虽然习武,但没到能看出武松真功夫份上,便让武松做了个普通教师。武松原本就不想多求,只是在沧州有个落脚地好就近看顾林冲,也就无可无不可,混混日子罢了。 且说柴进心思,一开始结交绿林只为自家行事方便,然而自祖龙开基,皇权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谁不想做皇帝?柴进也不例外,更何况这天下本就是柴家的。 那时宋国徽宗皇帝性喜奢华,多有失德,朝中奸党得势,神宗皇帝时众正盈朝局面荡然无存。民间土地兼并严重,朝廷财政入不敷出,虽有昔日王安石相公变法富国强军打下的底子,可暗地里亡国之兆隐现。更有强征花石纲,崇信道士的事,让天下人离心离德。柴进家传的帝王将相之学,见识甚高,加上消息灵通,先知先觉之下,心思躁动。 五代时正逢乱世,兵强马壮者即可为天子。太祖兵变成功,是因为主少国疑,兼大周国祚未久,人心浮动,因而能轻易兴王易姓。五代交替,无不纵兵大掠,唯有宋朝肇造时,市不易肆,只是人心向背,众皆思定罢了。 到如今赵氏享国百年,养士百年,天下亿兆元元皆以赵氏为主。若时势不至,英雄如汉高祖、唐太宗也只能束手。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乱,首先跳出来的都没有好下场,不过是为人前驱罢了。陈胜、吴广、王莽、董卓、安禄山、黄巢,都是搅乱了天下,却给他人捡了便宜。 这些前车之鉴,柴进均知,只得耐心等待天下乱起。自己这一生若不能位列九五,便是做周文、魏武也是极好的。柴进因此韬晦起来,不再轻易招揽江湖好汉,以免暴露野心,反而不美。这便如那燕青所说,变得有些高高在上,不通人情起来。 一开始柴进待武松还算公允,虽说不上亲厚,也不失之于简慢。直到武松有一次私下练武,被庄丁看见。那庄丁颇有心计,见武松平日教的武艺远没有私下练的好,便去柴进面前搬弄口舌。 这年头都是有一分本领恨不得夸大其词做十分的,极少有人故意藏拙。柴进耳目灵通,已粗略知道官府四处派卧底一事,只道武松别有所图,说不定也是朝廷派来自己庄上的卧底之类,便着意笼络,连带那些庄丁也高看武松几分,武松只做不觉。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且说说澶州说书先生霍四究所说的宋江。本书是讲卧底之事,但前面零零碎碎说的许多人都与卧底无关,然而那些人日后却都涉及到宋江,因此不得不多费笔墨。 说起宋江,还得返回去从政和三年春天时说起。 那年二月十五,是宋江和时文彬在郓城茶坊初次相会的日子。时文彬走后一时没送银钱来,不过宋江得了时文彬的承诺,也不在乎钱财,便从家里偷了一些出来,四处花销。 郓城县有八个押司,宋江当时是个小押司,这押司名为官而实为吏,负责案卷整理、书写文书等衙门事务,出去在市面上说话颇有几分份量。宋江凭了职方司的方便在县衙混的风生水起,一时间成了郓城的红人。说巧不巧,三月里公事房第一名押司得了急疫死了。这第一名押司顾名思义,是押司中权柄最大的。宋江自然心动,便把从家里偷的银钱送给知县,买了这个缺,权柄大增。 钱有了,地位勉强也有了,却缺人手。宋江心大手懒,许多水磨功夫的事不肯自己去干。数来数去,身边除了一个嫡亲的弟弟宋清,宋江再无心腹可用。好在一开始没太多机密事,衙门里衙役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至于小事临时找上几个人也能凑合。但并非长久之计,宋江寻思了两三日,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这日散衙之后,宋江怀里揣着些银子,去街上寻唐牛。唐牛是郓城县卖糟腌的小贩,排行第二。这唐牛并不好好做生意,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资助他。市面上有些公事去告诉宋江,也能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看在钱的份上,他便死命向前。因了这些交情,宋江打算先从他开始练练手,彻底收服他做个心腹。 寻到唐牛时,他正在勾栏前无精打采的摆摊。见到宋江,唐牛有气无力打招呼道:“押司,来只醉糟鸡么?” 宋江故意黑着脸,问道:“唐牛,你一共借我多少钱了?” “记不清了。”唐牛挠头道。 “远的不说了,这个月你借了多少?” “一次一贯,两次八百,一共两贯八。” 宋江听了,不由笑骂道:“什么两贯八,两贯六!你这生意要是能赚钱才叫白日见鬼了!” “我这买卖其实还好,都是赌输了。”唐牛分辨道。 宋江问唐牛道:“罢了,就算你这每日卖糟腌能赚到几个钱使,但改不了赌,就算有我接济你,到底不是个长久之计,我给你指个赚大钱门路如何?” 唐牛大喜道:“押司,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宋江道:“你做个团头如何?” 唐牛失望道:“押司不是取笑我,什么团头,说起来好听,不过是个乞丐头,能赚什么大钱?” 宋江道:“这就是你见识短了。团头管着众乞丐,众丐若是讨得东西,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讨钱,团头就得熬些稀粥,养活这群乞丐。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置办。所以一般乞丐都低声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你指使了众丐,县衙又有我照应,何处不能收些闲钱?你再在众丐中放债盘利,只需少嫖少赌,也能做起大家事来。” 唐牛道:“团头名声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乞丐头,比不得平民百姓家。出外没人恭敬,不过闭着门,自家屋里做大。” 宋江道:“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为贱流,却数不着那乞丐。春秋时伍子胥逃难,曾吹箫于吴市中乞讨。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花中出色的。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底强过娼、优、隶、卒。” 见那唐牛还是有些犹豫,宋江接着说道:“说起来,我这个押司才是贱籍,三代不能科举,五代不能为官。只是这年头,都是笑贫不笑娼的,你看着郓城县,又有何人敢轻慢于我?” 唐牛听了,心下已定,道:“押司说的有理,这团头我做。” “开弓没有回头箭?” “没有回头箭!” “既如此,你跟我去寻那些乞丐。”说罢宋江二人前后相跟着去寻乞丐。 郓城县的乞丐都在城隍庙附近晒太阳,所谓享天福。宋江路上买了些酒水、点心让唐牛提了,自己提了些烧鸡之类熟肉,直奔城隍庙来。果然,十几个叫花子都睡在庙东面的干谷杆堆里。 那些叫花子闻到宋江手里的熟肉,不用吆喝便都醒来,团团给宋江和唐牛围住。一个个脏污衣服,蓬头垢面,大的有六十几岁老头,小的有十来岁的娃儿。 宋江看了这帮讨饭花子,寻思一会,问道:“你们这些谁是当家的?” 那六十多岁老叫花问道:“你是刚入城的?这城里的叫花子可不好做,吃不饱不说,昨日还病死一个。” 唐牛骂道:“瞎了你的老眼,有这么光鲜的叫花子吗?这是县衙的第一名押司,宋江宋押司!” 老叫花说:“郓城花子算不上教行,都是大伙住在一起,平日在郓城讨饭都是单杆儿,自个儿要多少吃多少。” 宋江想了想道:“世上三大帮,有钱财主为一帮,绿林豪杰为一帮,乞讨的花子为一帮。‘丐儿不成帮,饿死没人扛’。没有教行哪成?你们不如跟着我,包你们每天三个饱一个倒。” “押司可是要收下我们,做个当家的?” “不敢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昨日做梦,有九天玄女娘娘瞧这些孩儿们饿的厉害,不忍心,便让我来收留你们。” 那老叫花将信将疑道:“当真有三个饱一个倒?” “你们这帮叫花子有什么值得骗的?宋押司放个屁都比你们值钱!”唐牛说道。 见唐牛说的粗俗,宋江道:“我哄骗你们这帮叫花子有什么好处?我也不强求,便有愿意的,都过来,这些吃食便都是见面礼。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宋江赏罚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有谁今日应承了,以后不听指派,县衙大狱可空的狠,请进去吃杀威棒,不是好顽的。”宋江声色转厉。 众乞丐互相看了看,扑扑拉拉的跪在宋江面前,叫道:“师傅!” 宋江见还剩两个乞丐,不肯跪,冷笑道:“好,这第一件事先看你们谁办得好,把这两个不肯跪的打出郓城去,不许他们在郓城讨饭。谁出力最大,这一贯钱便是他的。” 按当时年景,不逢灾,不打仗,但凡肯出点力气,便是十来岁小孩也能养活自己,除非年纪太大或者有病,行动不得。这做乞丐的多是好吃懒做,只图伸手讨要来的方便,若有些什么气节,也不至于一直做乞丐。 众乞丐一开始还有些迟疑,后来不知谁带的头,一拥而上,只打的那两个乞丐哭爹喊娘。二人再来求宋江,却是已经晚了,只得抱着头出城去了。 宋江说到做到,把钱给了一个下手最狠的,又散了吃喝给那帮乞丐。众乞丐欢呼雀跃,平日里讨饭时编的吉利话不由自主就往宋江身上用,便连什么“瓜熟蒂落,十月平安”之类对怀胎女子之类的话也一套套用上。 “我收留你们是为做善事,不是为虚名,若是你们向别人提起我,刚才那两个人还是轻的。以后唐牛便是你们的团头,若是有事,唐牛自会传话给你们。”见众乞丐都已嘴服,宋江紧众丐的口风道。 众乞丐都应了,宋江知一时也只能如此,便与唐牛走了。 过了两三日,郓城县西城衣锦坊有个卖土产杂货的铺子,掌柜姓张。张掌柜儿子十八,婚娶城东一个女子。待吉时到了,一顶花轿被红绿绸布的缠花包裹着,八个轿夫都是身体结实的汉子,都懂抬轿,一闪一闪,起起落落,缠花在轿子上飘飘摇摇,远远望去,像是由南到北移动的一棵开满花的树。 两个响器班,分列花轿两侧,共吹着一曲《百鸟朝凤》,声音舒展昂扬,流水般在街道潺潺作响。看热闹的人前拥后挤,鞭炮不间断的在人头顶炸响。有知客在拐弯处见了送亲队伍,忙回身到张家禀报。主管迎到坊口,让人将红毯一节一节铺满巷子。 可事情万万难以料到,当新娘子到坊口下轿时,突然从对面人群闯出七八个来讨饭的叫花子,都是十几岁,一个个披麻戴孝,手持招魂幡,拿着哭丧棒。那些叫花子齐刷刷跪在轿子前,嚎啕大哭,声音嘶哑,破喉烂嗓,爹呀娘呀,妻的儿的,哭的惊天动地,如丧考妣。 事情来得突然,轿夫一见这些孝子,搁下轿子就呆了。响器班一向也没有遇到过“红白相见”,一人止吹,全班就乱了调,稀稀拉拉,此起彼伏,慢慢两班响器都停了吹打。街面上除了十几个嗓门的狂哭,再无别的动静。丁点儿也不悲哀,却十分热闹,围观的人一下把花轿晾到一边,朝着孝子们围过来。 那主管是在市井中长起来的,见了便知,是恶作的叫花子来让主家破财了,便急忙请了张掌柜来。张掌柜不想破财,便叫了几个家丁上前厮打。那叫花子都是七八岁的小孩,平日吃的也不好,哪里打的过那些家丁,四散逃走,更有一个被打的吐了口血,被抬走了。 第五十八章 宋江暗掘地窖 众丐散去,婚仪继续,新娘子下轿子后的事宜一节节走,就在拜堂的时候,呼啦啦十几个大汉扛着个草席与那一众叫花子闯进门来。那大汉各个膀大腰圆,面露凶光,把草席往喜棚地下一扔,草席里露着一双脚出来,只说刚才被打吐血的小叫花子被新郎打死了,要扯了新郎见官。 这堂还没拜完,新郎如何能走,便是不怕打官司的,婚礼也禁不住折腾。张掌柜情知不妙,那主管也没了主意,正拉拉扯扯间,却见一人分开人群,高声道:“你这帮汉子,有个管事的出来说话”。 一个高个汉子出来道:“你是什么鸟人?不干事的就别自惹麻烦。” “小可姓宋名江,承蒙江湖朋友看得起,人送外号‘呼保义’。你们何故在此喧嚣?” “啊,你可是郓城县衙第一名押司?表字公明外号‘及时雨’的?”那高个汉子惊讶道。 “正是。” 那人拜倒道:“早就听闻押司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日见到,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我们本是贩枣子客商,来此处收枣,小孩子见此处有几个乞儿,便与他们一同玩耍。刚才那几个乞儿抬着我儿,说被这新郎打吐血。我急忙请郎中,没等郎中来到,小儿便没了气息,正要拿那新郎抵命。” “有何证据?” “有那几个乞儿作人证。” 人堆里钻出来几个乞儿,正是刚才挨打的那几个,团团指了新郎说:“就是他打的。” 张掌柜急忙拉了宋江道:“宋押司,不是我儿打死的。” 宋江步步紧逼,不给张掌柜脑子转弯:“那是谁打死的?” 那几个家丁叫起屈来,“掌柜,可是你发话我们才打的,谁知道那孩子就死了,想来本来就有病,被老天爷收了去。” “原来是你这老东西教唆!”那高个汉子手指着张掌柜,转头对宋江说道:“押司也听见了,此事全凭押司做主。” 张掌柜更是没了头脑:“宋押司……” 宋江拉了张掌柜到后堂一个无人僻静房间,道:“看那汉子不像是个执意要见官的,不然他们直接到衙门报案不就行了。倒是有可能私了,你不如破财免灾吧,不然给你发配个几千里,小命难保。” “私了也行,只怕那汉子不答应,还请押司做个中人。”那张掌柜被唬的脸色发白。 “放心,包在我身上。” 宋江出来与那汉子道:“主家愿意私了,你可愿意?” “这哪能行,我儿子一条命不能平白无故被他们打死,定要见官。” “你这汉子,见官又有什么好处,便是给那老儿定罪,你又能得几个钱。若真听我一句劝,便私了罢。” 那汉子沉吟只不出声,宋江又道:“我与那张掌柜有旧,便看在宋江面子上。” “既然宋押司张口,我也不好薄了颜面,私了便私了罢。” 那掌柜听了大喜,便按那汉子要的数给了钱,那群汉子并乞儿便带着尸体走了。张掌柜千恩万谢了宋江,请他做了婚宴首席。 且说宋江自婚宴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唐牛已在乌龙巷宋江租的院子门口等候多时。宋江问道:“可都安排妥当了?没什么纰漏吧?” “押司放心,那批过路的贩枣子客商早就出城去了;那个吐血的小孩是我乡下一个亲戚假的,本就得了痨病,时不时就吐口血,又没真个打死;那群乞丐全蒙在鼓里,也不知道什么。” 宋江点点头:“此事你居中策应,功劳不小。张掌柜的钱除去给贩枣子客商的,还剩多少?” “还剩四十贯。” “你拿一半,只要少赌!剩下一半分与那些乞丐,莫克扣了他们。” “押司,你真是我的孤老。我家附近月底有一户人家也要办婚礼,再来上一次吧?” “这次只是练兵,看那些叫花哪些是听话的,哪些是机灵的,哪些是勤快的,以后指使起来容易。郓城县腚大点地方,同样的事不能再来,不然容易露馅,得变换了花样。” “押司教训的是。” “你让那些乞丐眼睛放亮点,但凡城里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比如打拳卖膏药的、上任的军官、刺配的犯人、卖唱的烟花女子、卖解的跑马班子等等,还市井里的传言,都要报与我知道,我都有赏。” 唐牛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 宋江酒劲上头,进屋小睡片刻,待醒来已是申时,日头偏西。午后醒来时独自一人,格外的萧索孤寂,听着远处几个孩童打闹的尖叫,宋江觉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没用极了。虽然前程被职方司的人说的是天花乱坠,但风险重重,他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尤其是当上第一名押司后,他觉得这个样子也不错,干嘛要去冒险?只是职方司就像个巨人一样,动动手指头就能毁了他现有的一切。宋清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抵挡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如此。落草当卧底,已经是自己宿命中的一部分,就像死亡一样,他只能拖延,而不能避免。 “哗啦”一声,宋江在葡萄架下用冷水冲了个澡,收拾了野狗一般疯跑思绪,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他擦干了身上,换了身干净衣衫,又成了那个干练的宋江。他还要用这副形象回宋家村。 春风微醺,四处锦绣,道路两边的麦苗长到七八寸,大地青青一望无际。宋江摇晃着走在碎石路上,往宋家村奔来。 宋家村古已有之,村里有人在春耕时曾经挖出过骨片,上面有文字。治学的先生看了,说写的是“廪丘”二字。传言战国时的孙膑就生在此处,鬼谷子代九天玄女娘娘传天书与他,成就一番事业。 宋江母亲早丧,只有一个老父宋太公与弟弟宋清在村里守着田园过活。宋太公精通医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平日里省吃俭用,辛勤耕作,挣下四十余亩水浇地,建成一个大庄园。 行了大半个时辰,天上遍是晚霞,群鸦归巢,喧噪不已。 远远看见一个村庄,杨柳榆树,长满了绿叶,簇拥了村屋。在路边村角,夹杂了红白的桃李。那村便是宋家村。宋家村里纵横错落的屋舍好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村子东侧卧着一座沙岗,像头老黄牛俯卧在宋家村嘴边嚼着青草,名叫卧牛岗。据村里老人讲,这沙岗是有来头有历史的,可具体是什么来头谁也说不上来,但这丝毫不影响宋家村人提起这沙岗时的自豪口吻。 宋江行到村口时,正有个货郎在那唱着山东《货郎转调歌》。那货郎一手捻串,一手打板,唱道:“货郎儿,货郎儿,背着柜子满街闯。鼓儿摇得欢,板儿打的响。生意虽小,件件都全,听我一声喊,杂色带子花红线,博山琉璃簪。还有那,桃花宫粉胭脂片,软翠花冠。红绿梭布,杭州绒纂,玛瑙小耳圈。” 那货郎唱的圆润嘹亮,婉转跌宕,引了几个小童与村妇聚在那里看货郎担上的东西。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农人们手里闲钱少,因此看得人多,买的人少。 宋江问道:“货郎,生意如何?” 货郎看他穿的整齐,不是寻常人物,毕恭毕敬道:“回官人的话,这两年连着是贱年,人手里余钱少,连带我这也是生意惨淡,勉强糊口罢了。” “是这个道理,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你今晚可有下宿的地方?” 那货郎摇头道:“还没有,小人蚁命一条,胡乱找个背风的地方熬一夜便是。” “既如此,等天黑了,你到村北河边的宋家庄园来,分文不收你的,反要与你笔好生意做。” 那货郎有些疑惑道:“还有这种好事?” 旁边一个村妇道:“你这货郎,真不会说话,这位官人是县衙里的宋押司,有头有脸的人物,吐口唾沫砸个坑那种。” 货郎道声得罪,说:“非是小人信不过押司,只是前几日刚有个做绸缎生意的同伴,忽然找不见了,因此警醒了些。押司且请先行,小人做完生意便到。” 宋江来到庄园里,一个年轻的后生迎上来。那后生走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站着的时候稍稍有些倾斜,整个身体的重量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觉得他非常自在、悠闲,没有任何生活的困扰。 后生下巴上有颗黑痣,将脸上白白的肌肤衬托得更白。郓城这里对人脸上的痣有个奇怪的说法,叫“痣宜露,不宜藏”,意思是说人的痣如果越明显,就越是富贵闲散的好命。看这个后生的痣,是十足十的好痣了。 那个后生道:“哥哥回来了。”原来这个后生便是宋江的嫡亲弟弟,铁扇子宋清。 “是,我上次让你在后院打的井如何了?” “没……没……”宋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口吃。 宋江脸上不悦:“怎么还没打好么?” “没……没问题,打好了。只是打了三丈便全是麻姑石,费了不少力气。真是奇怪,按理说遇到麻姑石应该出水才对,偏偏没……没……没有水。” “就是没有水才好,且随我去后院看看。”宋江拉了宋清便走。 后院里有几间佛堂,供的是九天玄女娘娘。佛堂前是个花园,花园往左是一片菜地,菜地中间两是一口大草塘,周围长着堆翠山似的柳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微微颠簸,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分外凉爽。 花园里长满了奇花异草,此时正值春暖,有那海棠、杜鹃、山茶、玉兰等早开的花正在争艳。放眼望去,只见牡丹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是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 花园中正有一口新打的井,新土还堆在一旁。 宋江低头看了,道:“够用了,不用往下打了。这井还有活计,只是请不得人做,得我们兄弟两自己做。” “挖井不出水,能有什么用,不白费工了么。你还要做什么活?” “你从井底,打条横道到佛堂底下,掏一个地窖出来,然后佛堂底下,供桌下面,也挖一口井,平日找木板盖了,压上供桌,有紧急事时,可用来躲避。” “能有什么紧急事?这土方量也不少,说是我二人做,你拍拍屁股上县衙去,还不是我一个人干。” “你有所不知,我刚被提拔成县衙第一名押司,日后抓差办案,少不了得罪人,便有些个漏网之鱼前来报复,也好躲藏。而且衙门里来钱方便,也少不了找个妥善地方放。” “你不过是吏,又不是官,能有什么来钱的地方?这些年只见你拿钱出去,还没见过你拿钱进来。” “兄弟,你是没跟县衙打过交道,我便说几个名头,有鞋脚钱、酒饭钱、宽限钱、买放钱、灯油钱、画字钱、隐报分例、打网钱,以前我是小押司,少有人送钱与我,如今我做了第一名押司,这些钱,比县尉的俸禄只多不少。” “这么多名目?你个忤逆子,还有脸回来?”却是宋太公拄着拐棍来到。 “父亲,还生气呢?不就是拿了些银钱吗?我已经当了第一名押司,那些银钱,还不是片刻就收回来。” “逆子,你就这么打算盘剥百姓的钱吗?怪不得别人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宋家是耕读世家,你舍不得下功夫苦读书博个出身,那就本份务农,何必图来钱快去做那小吏!拉屎时攥拳头,有劲不往正地方使!那是贱业,没有正经人做的,便连三代子孙都不能参加科举。” “父亲,你那都是过时的老一套了。行了,我不与你说。我不盘剥便是,其余的事没法跟你说,日后自有分晓。” “你扒了佛堂的三世佛的帐我还没跟你算,你有何话说?” “拜谁不是拜,只要能庇佑世人,九天玄女娘娘不也一样拜吗?” “胡扯!你当我还不知,你见官府崇道抑佛,做下这等投机打算。那三世佛是你娘生前请来的,你怎么说扒就扒了?罢了,就冲你娘,不用日后,我明日就去告了你忤逆,以免玷污了祖宗门楣!”宋太公气的浑身哆嗦走了。 第五十九章 宋江做诗临江仙 “兄弟,没事,父亲老糊涂了,他不信三哥,你可得信。”宋江叹口气对宋清说道。 “我自是信哥哥,只是爹爹告你忤逆,这却如何是好?” “无妨,告便告吧。我在衙门做事,迟早也要这一天。不然哪天出些什么意外,反倒连累你们。” 兄弟二人正在说话,有庄丁前来,说门口有个货郎求见押司。 宋江便让庄丁安置那货郎宿在客房里,自己继续与宋清说挖地窖之事:“这土方量的确不小,只一步步来罢。你先横着打一个密室出来,大小要两个人躲在里面几天起居用的就行,别太小。然后在里面常备些清水、干粮、蜡烛、棉被之类。挖好之后,再就是井底,堆些麦秸棉絮,堆厚些,人落在上面,不能损伤丝毫。等这些全弄好了,再说佛堂底下弄地窖的事。” “你一起都说了吧,我一鼓作气,一次弄利索。” 宋江便把地窖样式、方位、大小给他说了。 等全都说完,宋江已是口干舌燥。他问道:“都记下了么?” “没……”宋清又口吃起来。 “什么,没记下来?”宋江略有些气恼,又有些灰心。 “没……没有漏的,都记下来了。”宋清连忙咬了咬舌尖道。 “你什么时候添了这毛病?” “那天看见一个磕巴,觉得他说话好玩,跟他学了一会。然后就这样了,只要说到‘没……没……没’字,就有点磕巴。”宋清也有些苦恼。 “行,没事了你就先去弄,我还有点事,回头就来帮你。” “没……没……没事了。”宋清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宋江耐心等他说完,:“以后少说没字,点头摇头也是一样的。” “没……没……没问题。”宋清先点头,接着摇头,然后又点头,有些凌乱。 宋江叹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了。 宋江到书房,点上灯,扯一张纸写了几十个字,然后厨下找个托盘,端了一壶酒、半斤肉、两样菜蔬和两张饼往客房来。 那货郎受宠若惊,急忙接了,跪倒在地拜谢道:“押司真是折煞小的,只是小的没那么多钱。” “不要你的钱。” “无功不受禄,不知押司有什么地方用到小的?”那货郎还是想问个清楚。 “的确有事,你且先吃了再说。” 等那货郎战战兢兢吃完了,宋江唤来庄丁收拾碗碟下去。他斟酌了言语,道:“有三个事,要你去做。做得好,有银钱给你;做得不好,郓城县境内不许你卖东西。” “要了小的亲命!小的家在郓城,不让我在郓城县境内卖东西,可不是断了小的活路?还请押司高抬贵手。我上有八十老母还要奉养!”那货郎拜倒求道。 “哼,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老母怎么可能有八十岁!起来说话。” 那货郎战战兢兢起来。 宋江一边说,一边屈起三个手指:“我要说的三个事,对别人或许不易,对你却是不难。第一个,你唱的好,我给你写首词,你只管四处卖货时不时唱就行。第二个,便是要着落在你同行身上,也让他们去唱,若传唱的人多,我再与你一份富贵,多不说,保你一年两年吃喝不愁。第三个,你走村过镇,见多识广,若是看有谁精通技击的,便来告知与我。” 宋江语气阴森,这么一会儿功夫,货郎已流了满脸汗。听宋江说完,他用手抹了一把汗,在身上擦了擦手,道:“原来如此,我只当什么难事,这三个事容易的很,小的能办。” 宋江从怀中掏出刚刚写的那首《临江仙》,递给货郎。 那货郎道:“小的……小的不识字。” 宋江只得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起自花村刀笔吏,英灵上应天星,疏财仗义更多能。事亲行孝敬,待士有声名。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及时甘雨四方称。山东呼保义,豪杰在郓城。” 好在那货郎记性甚好,念了三遍就记全了,又唱了一遍给宋江听。宋江极为满意,从袖中取了两碎银子赏他。 那货郎问道:“押司这词里是在夸一个人吧?不知夸的是谁?” “这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与我有大恩,却不要我回报,又淡薄名利,所以才要十里八乡传唱他。” “押司果然是巧心思。”货郎恭维道,“押司交结的人想来是城里的上等人物,可听小人唱的都是乡下的山野粗人,只怕传不到押司朋友那里去。押司想要报恩,可再找几个青楼歌女唱,这样便十分好了。再找几个说书的……” 宋江打断他道:“不用你说,那些歌女和说书的我已都找下了,你只管唱好这词便是。记住,不要跟人说是我让你唱的,不然郓城县境内还是不许你卖东西。” 那货郎自是答应不迭。宋江见那货郎脑筋灵活,怕言多有失,安排已罢便走了。 不过还不到歇息的时候,他和宋清一起连夜悄悄掘地窖,直到四更时才睡。 第二日,宋江还未醒,有两个公人来到宋江庄,把他带到府衙。原来当日趁早衙时,宋太公去郓城告了宋江忤逆,将宋江出了籍,不在宋家户内人数。 那时以忠孝为先,对父母不孝者,也很难指望可对朝廷不忠。因此除了谋反之外,官府以忤逆为第一重罪。是以只要父母告子女忤逆,便不管缘由先打子女八十大板,然后再来断事。然而宋太公这一告,衙门里众人反说宋江是真的孝心。 这却是为何? 原来那时官府黑白颠倒,清白小吏难做。单以朝廷赋税为例,催缴不上来,当官的乌纱帽便难保。为保头上乌纱,官儿们便拿那负责催缴的衙门小吏家里钱财顶税,若是与父母兄弟在同一户籍,一大家子都受连累。若是出籍另过,出了事至少家人不用受株连。至于别的事,数不胜数。 左右不过是挨八十板子,皂班衙役平日没少得宋江的钱,打板子时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宋江屁股上只挨了不痛不痒的三五下,吃肉喝酒嫖女人,都无妨碍。 宋江挨完板子,提起裤子谢过皂班衙役,自去公事房办公。 公事房里几个小押司正在闲聊,见宋江来了,一个小押司道:“报上来一件案子,朱仝都头正在头疼,弄不好要革职刺配个险恶军州,弄到个雁飞不到、鸟不拉屎的去处!” 朱仝是郓城的都头,抓贼的事归他管,看来是遇到麻烦事了。 “连他都要头疼,不知是什么案子?”宋江随口问道。 “知县新娶的小妾有个远房亲戚,是做小买卖的。前两日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知县限朱都头三天内破案,不然就要问他的罪,脸上先让文笔匠人刺下“迭配州”字样的金印,州名处暂时空着。若是三天内破不了案,再刺上州名,发配他往那里去。” “这么严重,都预先刺下金印了?” “谁说不是,那小妾把知县迷的神魂颠倒,若不然只是个普通的失踪案。朱都头真是倒霉,赶上这么一件事。” “具体案情如何?”宋江听了,不由来了兴致。 “那是两个生意人,一个叫周生,一个叫张三。二人打算合伙去湖州做生意,约好昨日出发,不料张达失踪了,便闹到了县衙。那张三便是知县小妾的亲戚。” “可有口供?” “都在此处,一共有三个人的,周生,船夫,还有张三妻,唤作三娘子的。” 宋江接过卷宗仔细看了看,却见那卷宗是一个新来的小押司所写,全无个章法。然而那个小押司却是送了宋江钱,才谋的这个缺,宋江发作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看。 只见卷宗里写周生口供道:“我约了张三今儿四更天在船上会合,我不到四更天的时候就到了船上,张三却一直没到。过了四更天又等了一阵子,我实在等不及,便让船夫去喊。船夫回报说问了三娘子,说张三早就出门了。我以为张三找错了船停的地方,便四下里去寻,一直到天亮都没找到。我就亲自去张三家里查问,三娘子听了,非要我还他丈夫。我只好来县衙见知县,求知县相公给个公道。” 那船夫口供写着:“周生和张三雇了我的船,今早不到四更天的时候,周生到了,等了一阵便让我去叫张三上船,我便去叫三娘子的门,三娘子说张三早出发了,后来便和周生说的一样了。” 三娘子口供写着:“我丈夫今天很早就出发了,后来听有人叫‘三娘子,张三先生怎么还没有上船?’,我便起床开门,见是那船夫。他问我张三怎么还没上船,我说张三早就出发了,那船夫就走了。再后来也和周生说的一样了。” 这没头没脑的案子当真是难办,怪不得朱仝头疼。说起这朱仝,宋江也认识,只是他有点儿面冷,因此平日来往不多。 宋江心中暗想:这朱仝武艺高强,若是帮他过了这个坎,倒是可以借机卖好。只是这个案子有些无头,不太好办。不过这倒是一条新路子,衙门积案甚多,想来总能设法破些案子——就算破不了也能安排几个人顶罪——就算朱仝被发配了去,总还有继任的,不愁没人不承我的情。” 宋江主意已定,便翻起陈年的案宗来,只是好多案子都是这种全无头绪的,比如一个人被砍死在路上,人证物证全无;富户财物放在家中莫名其妙丢失之类。这些案子别说破,便找个人硬安罪名都不好安。 宋江看了半天,略略有些沮丧,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好破,只怕早就破了,也轮不到自己。无非是多花些时间琢磨,大不了只当解闷便是。 早衙散罢,因昨晚与宋清挖了半夜的土,没睡多久又被拉到县衙挨板子,宋江有些精神不济。他打个哈欠,嘱咐了那些小押司几句,便带了几份卷宗回乌龙巷补觉。 临近午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门:“押司,押司在家么?”却是唐牛在那里直着嗓子叫。 宋江睡得正香,本想不理那厮。唐牛却不依不饶,鬼叫魂一般一直叫个不停。宋江只得起来应了门。 唐牛兴冲冲进来道:“押司,有个叫花子来报,县里新来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就在北城门口的魁星庙前,可要我去叫他来?” “不用急,我亲自去看,那人若是个有真本事的,再请来与他以武会友,讨教些枪棒,练练拳脚。要是没本事的,你叫来了,如何处置?耽误功夫不说,还要浪费银钱。”宋江伸个懒腰道。 等宋江慢悠悠洗了脸,随唐牛出了门。唐牛埋怨道:“押司,如何这么久才应门,叫门叫的我嗓子都哑了。” 唐牛说到“叫门”二字,宋江忽然有些警醒:“上午那案子里是周生让船夫去叫的张三,那船夫叫门理应叫张三的名字,没有道理叫三娘子,除非……” 宋江问唐牛道:“打个比方,我让你去朱仝都头家里,叫他来吃酒,你去叫门时会怎么叫?” “还能怎么叫,直接叫朱都头啊。”唐牛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这个道理。但若是你已经事先知道朱都头不在家,你会怎么叫门?” “肯定叫他娘子来应门,问他去哪了。” 宋江点点头,心中思忖道:“看来是那船夫早就知道张三不在家了!十有八九那张三一早出了门,先到了船上。船夫见财起意,把张三害了,等周生来了时候只说没来。他去张三家叫门时却露了马脚。” 宋江又推敲了一二,觉得把握甚大,心中不由有些佩服自己。 可巧,临到十字街附近,正看到朱仝在一个酒馆临窗桌子处独自一人喝酒,看他面上神色,多半是闷酒了。 宋江本想立刻去与他说自己的发现,转念一想,知县限期朱仝三天破案,今天才是第一天,不如拖到第三天下午,这样才能显得雪中送炭,人情更重。想到此处,宋江便舍了朱仝,径直往北城门口来。 第六十章 宋江义教李忠 郓城县的北城门外有个魁星庙,魁星主宰文章气运,左右文人考运,是读书人除了文昌帝君之外崇信最甚的神。 早年间郓城县有个叫张济宇的读书人,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忽然看到遍屋生光,一个鬼拿着笔站着,像是魁星的样子。张济宇急忙起来向魁星跪拜叩首,魁星随后就消失了。张济宇认定这是科考及第的预兆,便把全部家财修了这座魁星庙。可是从那以后,他连试不中,最终孤独死去。因了这个缘故,这座魁星庙破落下来,只有一些过路的穷苦人宿在那里。 宋江到了魁星庙前的空地,那空地上中间一个人,摆着几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都用盘子盛着,插些纸标儿在上面。旁边立着一杆绿旗,旗上写着“祖传秘方虎骨膏”,果然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再看卖药那人,头尖骨脸似蛇形,身高架大赛柳树。 那人正在演练拳脚,只见他拳劲凝而不散,每打出一拳,都是无声无息,然而招式狠辣,非同一般。 宋江自己偶也练武,只是没有长性,想起来或者喝多了耍两招,只有招式,没有功力,属于典型的练武不练功。虽然对外也敢说从小打熬身体,一二十人近身不得,但不过是吹牛罢了。然而毕竟还是练过,宋江眼光还是有的,这李忠拳脚比起自己还是强了许多,值得结交。 那人卖力打了半天拳,算上宋江在内,聚拢了零零散散七八个人。他停下拳脚,收个架势道:“我再给各位父老练一套棒。” 说罢他拿起一根黑漆齐眉棍练了起来,这套棍法上剃下滚,中平正直,非同一般。 一通棒法演练罢,李忠收住架势,面不红,气不喘。周围的人稀稀拉拉叫好。 那人练罢,拿起一贴膏药吆喝道:“小可姓李,名忠,来到贵地,打拳卖些膏药。如用膏药,我这是上好的。如果不用膏药,看在李忠卖力打拳份上,赏些铜钱。” 周围的看客闻言纷纷都走散了,没人买他膏药,更没人赏钱。 李忠垂头丧气,一边收拾膏药,一边叹道:“可惜没有识货的人。” 只听一人接口道:“非也,非也。你这拳脚棍棒是上阵的打法,主顾就不是这些看热闹的人,如何能怪他们不识货?”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江。 李忠起身抱拳道:“这位仁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谈。我爱惜你这身本领,你晚上有无去处,我那里有空屋,到我那里住如何?” 李忠道:“小可……小可付不起房钱。” “不用你付房钱,白给你住,我请你吃酒。除此之外,我有三个主意,你按我说的做,保你生意红火。” “如此多谢仁兄。”当下李忠背了膏药,提了杆棒、旗子,随宋江来到乌龙院。途中路过一处酒楼,宋江叫茶酒博士整治了筵席送来。 到了乌龙院没多时,筵席送来,二人分宾主落坐,边饮酒边说话。 李忠按捺不住,不等酒过三巡,就开口道:“仁兄说有三个主意,能保我生意红火,还请教我。” 宋江笑道:“也罢,我不说估计你也无心吃酒。第一,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那旗上写的是‘祖传秘方虎骨膏’?” “是。” “令祖上有什么名气么?” “没什么名气。” “所以这祖传的就不怎么可信。我这第一个主意便是要找个祖上有名气的人,他传下来的秘方才好。” “我是军汉出身,祖上没什么大人物。” “编造一个便是。” “这……”李忠有些迟疑。 宋江看穿了李忠的顾虑,道:“你就当是瓦子里唱戏,真的又能如何,假的又能如何?” “罢了,编就编吧。若不然按我现有的样子下去,说不定哪天就饿死了。祖上在天之灵应该能明白我的难处。”李忠说完,仰着脖子,灌下一大口酒。不料却喝呛了,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混着酒水流下来。 宋江点点头,道:“形势所迫,一时变通难免。” 李忠用袖子擦了擦脸,道:“小可姓李,不如攀附大唐那些皇帝?” “太大了,别人不能信。” “李存孝?” “太近了,容易被人查出来,露了馅。”宋江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才停下,道:“依我之间,最好还要是个悲情一点的人物。汉时飞将军李广如何?他一代名将,偏偏没能封侯,最后郁郁而终。” 李忠一拍桌子:“我听兄长的,就用他。” “再起一个响亮外号,你卖虎骨膏药,就叫打虎将。明日做一杆红旗,上面写‘李广嫡派传人打虎将李忠’。” “兄长真是好主意。”李忠感激道。 “第二个主意,你的拳脚枪棒都是能上阵的真功夫,但那些凡夫走卒没见过世面,最喜欢热闹的花架子,你都换了吧。” “这个容易,打那些花拳绣腿还能省些力气。第三个呢?” “第三个要麻烦些,你的说辞都得换了。”当下宋江编了一套说辞,李忠听了连连叫好。等一句句练的熟了,已是半夜,二人睡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宋江唤了唐牛来,让他去做了一杆红旗。吃罢早饭,红旗已经做得了。李忠背了几遍说辞给宋江听,宋江又改了些细处。 万事已备,李忠出门,前往十字街口。 宋江等了一会,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出门往十字街来。 十字街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挤的满满的,见宋江来,都给他让了位置。宋江进到圈里,只见李忠在圈中间打拳,旁边立着一红一绿两杆旗,红旗是新做的,写着‘李广嫡派传人打虎将李忠’,绿旗是老的,上写着“祖传秘方虎骨膏”。 再看李忠拳法,只见他拳似流星眼似电,腰如蛇形脚如钻,那套拳脚打得虎虎生风,气势煊赫。周围人纷纷叫好。 李忠打完一套圈,拿起根棍来,那棍使得如自家指掌一般灵巧,忽而灵活如毒蛇吐信,忽而雄浑如铁骑冲撞,劈、扫、抹、点、挑,如狂风骤雨般。周围人都看呆了。 见人聚的差不多了,宋江暗中冲李忠点点头。李忠收住招式,拿起一贴膏药,吆喝道:“膏药,大伙都见过,药店里大街上能买到,但我这膏药跟别人不一样,是叫虎骨膏。我这个膏药为什么叫虎骨膏?因为是虎骨做的。虎骨,用老虎的骨头。我外号打虎将,拳脚功夫有限,光靠拳脚打不死老虎,只是胆子大,靠的是挖坑、下夹子、下套子、下网子。捉了老虎后都做了膏药?那不成,还不能都用,用哪儿呢?脊椎骨咱不用,腿骨不用,尾巴骨也不用,牙不用,用的是三横一竖王字后面那个骨头,那叫天灵骨,又叫虎王骨。我这膏药,只治腰腿痛……” 宋江插话道:“教头,别人卖膏药、卖大力丸,都是包治百病,你这膏药只治腰腿痛,如何卖的出去?”有几个人也跟着出言附和。 听了宋江的问话,李忠不急不恼,哈哈一笑道:“非是小可自夸,今日便教大伙买得明白,用得放心。世上一物生自有一物用处,这药也是一样。但凡是药,敢说包治百病的,肯定全都是假药。别的不说,只说做饭,诸位试想,你做饭能只用锅吗?能只用碗吗?都不行,锅碗瓢盆烧火棍吹火筒,少了哪个都不方便;下地干活,铲锄锹镰;响器吹响,镲钹锣鼓;提笔写字,笔墨纸砚;书生们想当君子要演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药也是一样,从根上就不可能包治百病,否则上古时的圣人神农何必尝百草,图的什么?药铺里那么多药材,那么多丸散剂汤,又是为什么?我这药,只治一种病!就是腰腿痛,别的都不治。” “你这药怎么治腰腿痛?”不待宋江问,旁边一个人先问了出来。 “这位仁兄问的好,诸位父老且听我细细讲来。俗话说,病人腰腿痛,郎中就头疼,为什么?治病讲究对症下药,腰腿痛最难对症。不过大伙不用担心,我手里拿着的这帖膏药,祖传的实诚秘方,专治风湿引起的腰腿痛,别的也治不了,治的就是风湿,所以叫虎骨追风膏。” 李忠放下手里的追风膏,拿起另外一种膏药,道:“你要是跌打损伤引起的腰腿痛,虎骨追风膏治不了了,得用这种虎骨损伤膏;要治火毒入侵引起的腰腿痛,得用这种虎骨拔毒膏;要治劳损过度引起的腰腿痛,得用这种虎骨养元膏。这就叫对症下药!”李忠一边说一边从盘子里拿出几种膏药,转圈给众人看。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只道这人靠谱,便有人掏出银钱询价要买。 李忠道:“诸位不着急买,我这膏药分四等,且听我说明白了。我的膏药为求疗效,用的不是腰腿那种骨,而是头上虎王骨。王字有三横一竖,这第一等膏药用的是王字最上面那一横,疗效最好;其次是中间那一横,二等;底下那一横,三等;中间那一竖,四等。” 周围的人听了更加心动,要买那人不耐烦道:“二等的养元膏多少钱?” “莫急莫急,话还没说完。除了用料,我这膏药分四等还有讲究,腰腿痛多是上了岁数的家中父母,在座诸位有给父母献一等孝心的,便买那一等膏药。若是有一等孝心,但钱不凑手,便给四等价,我也绝不含糊。” 李忠这话不说还好,如此说出来,世上就算是有不孝的,人前也得攀比,要的就是这个脸面。那一等膏药一抢而空,手慢的只好买了次等去,许多没买上的不甘心,只追着问李忠下次什么时候还来。 今昔对比,可谓云泥之别。以往李忠卖膏药,费半天力气打拳,也卖不出去多少,常常饿肚子。如今依着宋江的是三个主意,只需打打花拳,舞舞花棒,动动嘴皮子,便全卖光了。不由李忠不感慨。 就在这时,宋江上前唱个诺,只装着不认识李忠,道:“这位尊兄真是好枪棒,好口才。” 李忠道:“外乡人来此胡乱混口饭吃,不敢动问尊兄高姓大名?” “小可姓宋,名江,郓城县里第一名押司,江湖人称‘呼保义’。” 李忠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拜倒在地道:“莫不是修桥铺路、扶危济困、舍棺助药的孝义宋三郎,又叫及时雨的宋江宋押司?”这却不是二人事先商议好,而是李忠特意要给宋江扬名。 宋江似笑非笑,扶起他道:“贱名不足挂齿。” 李忠拿出几块散碎银子,给宋江道:“小弟初来咋到,不曾拜过码头,还请押司多多照应。这点子意思押司不要嫌弃,喝杯茶。” 宋江不收,道:“你这小本生意,不用如此。你吃饭也没?你我二人少叙三杯,如何?” 李忠便收拾了枪棒彩旗,随宋江往乌龙院里来。沿途又叫了一桌筵席,不在话下。 乌龙院里,二人边吃酒边说话。 李忠数了数卖膏药的钱,道:“这次一会功夫就卖了十两银子还多,赶上我往常数月的辛苦。” 宋江对李忠笑道:“昨晚光顾着说主意,没细聊。你口音里带些江淮腔,是哪里人?” 李忠道:“我是濠州定远人氏,自小胆就大,敢独自进山猎虎。我在濠州时做过弓手,曾看过城门,因多有权贵夜间进城我不肯给方便,当地人都叫我霸陵尉。说起来也是巧,和李广也算有些渊源。” 这段渊源说的是李广有一日晚上回霸陵,因时辰太晚,城门已关,霸陵尉便不让李广这位当世名将进城。这李忠也有几分不畏强权的劲,然则“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霸陵尉后来被李广所杀,李忠也因为得罪了权贵,便弓手也做不成,只得靠祖传的膏药秘方行走江湖。 宋江听了,离席拜倒举杯敬李忠道:“朝廷便是李兄这样的人太少,宋江钦佩,敬你一杯。” 李忠急忙扶了宋江,道:“命里只有七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便那弓手不做也无妨。有了兄长的三个主意,日后行走江湖,十分好了。” 二人左一杯右一杯饮个酩酊大醉。随后几日,宋江便连县衙也不去,只每日与李忠在一处相陪,并无半分不耐烦言语。 第六十一章 宋江义助朱仝 这一日,李忠寻思道:“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整日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他便来与宋江辞行,仍要去江湖上卖膏药。 宋江犹豫半晌,开言道:“兄弟,我这里有个好营生,胜过卖膏药百倍,不知你愿不愿意。” 李忠道:“不知哥哥说的是什么营生。” 宋江关了院门,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兄长不是县衙第一名押司吗?” “那只是明面上,暗地里我是朝廷职方司的人。官府要征剿各处山寨土匪,需要有人去那里卧底,便选中了我。如今我尚未落草,只因时机未到。我看兄弟你武艺高强,脑筋活络,不如也做卧底如何?日后得个官身,不强似卖膏药百倍吗?” 李忠迟疑道:“兄长说的是,只是卧底我怕做不来。” “这却是无妨,你若是愿意做卧底,我们两个休戚与共,你只需听我的主意行事,保你平平安安升官。”宋江大吹法螺道。 李忠听了自然心动,只是说易行难,虽然宋江给他卖膏药出得三个主意绝妙,但做卧底一事其中风险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这可不比卖膏药——卖膏药的主意不奏效,顶多卖不出去,做卧底的主意不生效,小命可就没了。 李忠斟酌了言语道:“兄长肯提携小弟,小弟感激不尽。只是此事重大,小弟需思量些时日。” 宋江并不急于求成,便对李忠说道:“兄弟思虑周全,卧底之事可日后细细思量。今日我愿与兄弟结为异性兄弟,日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忠听了,便道:“承蒙兄长不弃,小弟愿意结拜。” 当下宋江摆起香案,取出香烛,请出刘关张画像,手持一柱燃香,道:“黄天在上,今日宋江和李忠愿结为兄弟。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若违此誓,神人共击!” 李忠跟着拿一柱燃香,说道:“我也一样!” 当下二人跪在地上,冲刘关张磕了三个响头,就此结为金兰。 二人起身,宋江对李忠说道:“卧底之事,非同小可。贤弟切不可走露了风声,不然为兄大祸临头。” 李忠道:“此是应当。容哥哥与我些时日,日后路过郓城时,再与哥哥答复。” 当下宋江赠了李忠盘缠,送其上路。 宋江送走李忠,想起几日没去过衙门,虽然知县那里银钱使得足,又有小押司们得力,但总得去照应一圈,才好不让人说闲话,因此信步往衙门走来。 刚到公事房,便有账房送来十两银子,随后马军都头朱仝带了两个军士前来请宋江吃酒,却是那张达失踪一案,期限到之前,宋江让唐牛知会了朱仝,那船夫便是凶手。 朱仝本已心死,便连家小都诀别过了,只等知县发配。如今得了消息,便死马当做活马医。一审之下,那船夫倒也光棍,自知漏洞圆不上,痛痛快快交待了。知县相公大悦,赏与朱仝十两银子,又给宋江也赏了十两。 朱仝道:“早不知道哥哥是个智计过人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十两银子朱仝不敢贪功,还请哥哥收下。” 宋江哪里肯要他的银子,只答应一起吃酒,几人便出了衙门。 那日天气晴明得好,四人多走了些路,走到郓城县东约四里地广济河边一处酒楼坐下。宋江做了上首,朱仝在一旁相陪,那两个军士做了下首,自有店伙计殷勤伺候不提。 这广济河又名五丈河,是宋时漕运四河之一,上游从汴京流出,流经两百余里便到梁山泊,再经郓城,而后汇入黄河入海。河水深达三丈,河面宽约三百步,船来船往,远远看去,河上白帆片片,河岸杨柳条条,好一派迷人春光。 正饮酒间,朱仝问起宋江,如何发现是那船夫害死张三的,宋江细细解释了缘由。 朱仝却不信,道:“只凭这一句话么?哥哥莫非还有别的高明手段,还请一并教我。” 宋江笑道:“哪里有什么高明手段,不符合常理之事多有值得深究之处。只需多看多思,运气好时,说不定就发现破绽了。” 朱仝道:“小弟真心想学,哥哥勿要藏私。” 宋江道:“今日好巧。说抓贼,贼就来了。你看那边!” 只听一阵笃笃声由远而近,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汉子,骑着一头同样大汗淋漓的驴来到酒楼前。那汉子像是有些渴了,望着酒楼喉头干咽几下。他看见楼里做了宋江几个公人打扮的,便一夹双腿催驴赶路。那驴子又累又渴,长嘶一声,昂着头就是不肯向前。赶驴人急了,用鞭子连连抽打驴身。 就在这时,宋江对朱仝说道:“贤弟,去抓了那赶驴的来,十有八九不敢说,十有五六是贼。” 朱仝半信半疑,对两个军士道:“你两个去请那赶驴的来,和气一些,不要吓唬他。” 两个军士依言去了,把赶驴人带到楼上。 “大胆毛贼,欺负驴子干什么?你偷了驴子溜到这儿,就以为得手了吗?还不快与从实招来。”宋江喝道。 那人慌张得站不稳,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不敢,这驴子是我路上捡的。” “胡说!怎么别人没捡到,偏偏被你捡了?还敢不老实?” 那人被宋江像打雷般的话击中要害,蜷缩在地,连头也不抬,喃喃招认了。 朱仝吩咐那两个军士把偷驴贼捆住,带着驴子一起送往衙门。 目送两个军士押着偷驴贼远去,朱仝问道,“哥哥,你怎么一眼便看出这人是偷驴贼?” “这驴子跑的如此匆忙,大汗淋漓,肯定是赶了不少路,要是驴子主人,肯让自己心爱的驴子累成这样吗?多思多看,不外如此。” “为何不能是捡的呢?” “他见酒楼里有我们几个,不敢进来,便是心虚。若是捡来的,应不至于。” 朱仝大为佩服,便道:“这打死我也看不出来,还是得哥哥这样火眼金睛,智计百出的。我这积压了许多无头案子,以后还请哥哥多多指教。” “此言万万不可,你是正经的马军都头,我只是押司,一员小吏,如何提携得了你?” “我再如何也不过是武人,这脸上金印知县还不是说刺就刺。若不是哥哥,我现在已在发配路上。英雄不论出处,哥哥虽是押司,但在知县面前说话比我管用。” 宋江想了一想,这朱仝也是个能有助力的,便道:“贤弟,若是承你不弃,不如你我二人结拜如何?” “那可就太好了。”朱仝大喜。 二人并不拘礼,便拜倒在地,请皇天后土做个见证,又对饮三杯,结为金兰兄弟。结拜已罢,二人坐下又饮了几杯。 宋江道:“兄弟,我们一起去河边净手。” 朱仝起身,跟在宋江后面,来到河边。 宋江对朱仝说道:“知县行事性急,日后保不齐还有要发配你的事,你有什么预备也无?” 朱仝摸了摸脸上的金印,摇头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要发配,只得由他去。” 宋江道:“我在乡下庄院里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九天玄女娘娘。娘娘像下有片地板盖着,上边压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去那里躲避。剩下的事,我们兄弟一齐想主意,慢慢周旋,总有办法。” 朱仝见宋江这等私密事都说了,更是倾心。 此时河里忽然摇来一条船,泊在河中间,船尾晒着几匹绸缎。此时早已过了惊蛰,天气热的早,那绸缎上停了许多苍蝇。 宋江指着那船对朱仝说:“贤弟,你我结拜突然,做哥哥的手头没什么见面礼,便送你一桩功劳。那船家可能犯下命案,你可去抓来审一审。” 朱仝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出来,迟疑问道:“哥哥,那船哪里有问题?” “你看那船艄上,晒着几匹刚洗过的绸缎,上面停了许多苍蝇,一定是血腥气。想来有血迹被洗掉了,但血腥气却一时洗不掉,才停了那么多苍蝇。再者说,一个撑船的船家即使再有钱,也不至于用绸缎,好生没道理。我前几日听一个货郎说过,他有个做绸缎生意的同乡不见了。这两个事联系在一起,就有些意思了。不过,命案关天,不比偷驴,我这仅仅是有所怀疑而已。那船家是不是强盗,还得搜一搜,审一审。” “我这就让他靠岸!” “兄弟太心急了,刚说过命案不比偷驴,若那人真是强盗,岂不趁机跑了。就算不跑,你上船时,发现什么蹊跷,他狗急跳墙,伤了兄弟也不好。你只悄悄跟着,夜里去抓他。” “哥哥说的是。”朱仝当下辞别了宋江,悄悄跟着那船,弄清楚船的落锚地,趁夜唤来人手,突入船中,把船夫捉了。 果然依着宋江所言,船里发现了大匹绸缎,船家交代不出来历,只得招了。原来那船家见财起意,杀了一孤身坐船的绸缎商人,绑上石头悄悄沉到水里,只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却有几匹绸缎沾上了血迹,又舍不得扔,因此用水清洗,晾晒的时候被宋江看出来。 朱仝只惊为天人,越发佩服宋江。宋江后来帮朱仝破了不少案子,那时当地有谣云:郓城宋公明,天生捉贼行;两眼扫一扫,十拿十一稳。 朱仝如何抓船夫暂且不说,只说当日宋江独自回酒楼算了账,他见天色还早,又贪那风景,便沿着河闲逛,想散散酒劲再回去。 沿了广济河信步走了里许,宋江忽然看到河外拐弯处有一人头上三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腰间一条红腰带,全身上下好似一团火一般。 宋江不由道一声:“好生精神!” 那人也不答话,扭头看宋江一眼,却是满脸泪痕。只听“扑通”一声,那人从河堤跳入河中。岸边河水甚浅,只到那人膝盖,那人便一步步往河中走,渐渐没过腰,竟似要投河一般。宋江直呼晦气,自己不过夸那人一句,竟然投河,便如那等贞节烈女被人玷辱一般。 “你这汉子,莫要寻死,快快回来。” “我生无可恋,便让我死。” 宋江向着河上游走了几步,往河里撒了一泡尿,激起一阵骚气和几点泡沫。 那汉子厌恶的看了宋江一眼,往河心里紧走几步,河水已经没了肩膀。 宋江道:“你既然要寻死,不如把身上衣服给我换酒吃。” 那汉子没想到宋江说出这种话来,怔了一怔,道:“这可不行。” “大丈夫来去赤条条无牵挂,你死都死了,留着衣服有什么用?也罢,你不给也行,等你死了,我自去你身上剥。” 那人涨红了脸道:“你这人看上去也是个人物,怎这么无耻?” “无耻?”宋江想了想道,“这算什么?我还有更无耻的呢!我认识一个好男风的,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好皮囊。等你死了,我把你捞起来送与他如何?他生冷不忌,口味甚重,便是尸体,想来也是极好的。” “什么极好的?”那汉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问道。 “奸!尸!”宋江故意一字一顿,拉长了腔调道。 那汉子只觉一股凉意从屁股稍直升到头顶,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随即热血上涌,怒气大作,转身上岸,就来打宋江,“无耻小人,我先打杀了你。” 宋江虽然练过武,但不是那汉子对手,勉强挡了几下就被打翻。 那汉子还要厮打,突然醒悟,长叹一声,垂头坐下。 宋江爬起来:“你这汉子,身体发肤,皆是父精母血,岂可损毁?便有难处,解决不了,逃了便是,何必寻死。你有什么难处,说来听听。我是郓城县衙第一名押司,多少也是个人物,说不定能帮你一帮。” 不知那人有何言语,且见下文分解。 第六十二章 宋江义结雷横 且说当日,宋江在广济河遇到一个投河的汉子,出言问起寻死缘由。 那汉子答道:“小可姓吕名方,是潭州人氏。平爱学吕布为人,习学了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温侯吕方。这次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没有盘缠,无颜回乡见家人。” “本钱没了再想办法赚就是。” “我那本钱都是借的利钱,本金就有两千两,不能偿还的话,只怕会被逼死。” “那也不该寻死,你年轻力壮,又会武艺,便卖身为奴,怎么不也得三四十两银子,足够家中几年嚼谷。若是拉下脸皮,卖进青楼,还能多一些。若是死了,这三十两银子便也没了。你放心,逼死了你债主找谁讨债去,他们是最不愿你死的。” 那吕方不再说话,但宋江能感觉的出来,他死志淡去,当不会再投河了。 宋江从腰间掏出知县还有朱仝今日刚给的二十两银子,心中叹惜:“当真是花钱如流水,这钱还没有焐热,又要送出去。”他把银子强塞到吕方怀里,道:“这些应当能够你盘缠了,你便归乡去吧,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罢,宋江便沿河往城里来,待走出百余步再回头看,见那汉子低着头反方向走了。宋江大笑一声,回城去了。 宋江此番无心插柳,救了那人。那人后来又有故事,各位看官且记住这个话头。 且说郓城县北面与寿张县搭界的地方有个双峰镇,镇上有个打铁的雷员外。雷员外打铁起家,在镇外一条野河边上有个铁匠铺。后来黄河改道,野河水量大增,那铁匠铺位置绝佳,便雇了几个伙计开了个水碓房与乡邻舂米,因此挣下一笔不大不小的家私。 雷员外年近四十方才生个独生儿子,起名做雷横。因晚来得子,雷员外不免对儿子雷横有些宠溺,只养的雷横有些心地狭窄。雷横自幼不喜读书,见了四书五经便头疼,只喜练武。雷员外便花钱送他去沧州学了整五年武艺,练了一身本领。 前几日雷横学成归来,因吃醉了酒与镇上人打赌,一纵身横跳了三丈的阔涧,被人称为“插翅虎”。 无巧不成书,此事正被一个货郎看见,那货郎便是曾被宋江留宿在庄上的。货郎想起当日宋江的吩咐,贪图宋江赏钱,前来报与宋江知道。 说来也巧,雷员外与宋江父宋太公有些交情,当年便是宋太公开的方子,才让雷横母怀孕。有这么一份人情在,宋江得了那货郎的消息,寻思一番,往双峰镇来。 待宋江来到双峰镇,便直奔雷家。他报上宋太公名头,只说路过此地,顺便拜访。雷横出外练武未归,只有雷员外与雷横母在。雷员外急忙遣个伙计买肉沽酒相待。 饮酒间说起近况,宋江说自己现在郓城县衙做第一名押司。雷员外听了大喜,道:“正应有人来管教一下横儿,他放着好好的碓房营生不做,一心想开赌坊。” 那时宋国官府明令禁赌,一年除元旦几天外,都不许赌博。然而民间赌风极盛,便是宫中,也赌风昌隆。仁宗天子就喜赌博,经常与宫人赌博,曾一次输过千钱。因为赌博,惹出不少案件来。真宗时有汴京二巡卒,拿军装当赌注,结果输了。二人心怕责罚,在凌晨时袭杀早起的过路者,弃尸河流,取过路者衣物赎换输掉的军装。 然而赌坊赌利极高,官府看着眼热,便通过酒庄之类名目诱赌。当年神宗皇帝在位时,宰相王安石主持变法,与农民散发青苗钱。有官员为表面政绩,专趁此时令酒务设鼓乐倡优,或关扑卖酒牌,引诱领取青苗钱的农人上前赌博、饮酒、游戏,使许多农人输了青苗钱,徒手而归。 这双峰镇没有赌坊,雷横想开赌坊获利也无可厚非。只是人人都知道赌坊利润巨大,不是那黑白两道通吃的,开不起来。雷员外怕出事,便想让宋江劝雷横一劝。 正说话间,雷横练武归来,雷员外便让他来陪宋江吃酒。宋江看了,只见那雷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看雷横胳膊,肌肉隆起,好似宋江腿粗;再看雷横腿,肌肉虬结,好似宋江腰粗。 宋江赞道:“我在县城便听人说双峰镇插翅虎好生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区区薄名,难以挂齿,倒是兄长大名远播,经常听货郎传唱。”雷横毕竟年轻面嫩,脸略一红道。 “我听伯父说,你想要在镇上开赌坊?” “正有此意。双风镇一家赌场也没有,若是我开了,便是蝎子的尾巴——独(毒)一份。” 宋江慢条斯理,伸出三根手指,道:“开赌坊本也无妨,只是得做三桩事,不然这赌坊只怕开不得。你若是能做的,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雷横听了,心情急切,急忙追问道:“不知兄长说的是哪三桩?” “第一桩,有赌不为赢,开赌坊与人合赌,只能抽水,自己不能赌。若是自己赌,有多少本钱都得折进去,而且平添恩怨,招惹是非。第二桩,得繁华所在,双峰镇是个小镇,没多少纨绔闲汉,若你真是想放赌的,不如到郓城县城开赌坊,强似双峰镇百倍。第三桩,须得官府有人,不然若有那眼红的去衙门首告,便大为不美。” “兄长放心,我不是好赌的,只是找个营生罢了。便去郓城开赌坊也无妨,只是那里人不熟,面不广,怕受人欺负。哥哥在郓城扬名立万已久,又在官府,可有兴趣入得一股?” “我虽是第一名押司,但为赌坊保驾护航还力有不逮,不如拉知县相公入股,借了他的虎皮做大旗,可保无虞。” “知县相公高高在上,如何能拉他入股?” “不怕官儿讲廉洁,就怕官儿没爱好。知县相公偏是个爱钱的,只是这事得做的隐蔽,得慢慢做,不能操之过急。” “如何慢慢做?” “这样罢,你先在双峰镇开个小赌坊,权当练手,纵是有事我还能罩得住。你有武艺在身,日后有机会我在知县相公面前参你做个都头,待与知县混熟,彼此信任,我再与他纷说此事,看他意下如何。” “哥哥真是能成大事的,只凭我做,本钱定赔个干净。这小赌坊便送哥哥五成股份。” 宋江坚持不受,道:“你自做营生,我又不出本钱,哪能如此。” “哥哥别怪雷横冒昧,若是哥哥不收,待我赌坊开起,有人去衙门首告,不是要我家破人亡么?” 宋江笑道:“既然你不放心,你我二人结拜做金兰兄弟如何,我再收你半成股份,管保我二人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雷横大喜,急令碓房伙计买了香烛三牲供在香案上,又在香案后挂了刘关张的像。 二人各持一柱燃香,因宋江年长,便先起誓叩拜道:“盖闻室满琴书,乐知心之交集;床联风雨,常把臂以言欢。是以席地班荆,衷肠宜吐,他山攻玉,声气相通,每观有序之雁行,时切附光于骥尾。今宋江、雷横编开砚北,烛剪窗西,或笔下纵横,或理窥堂奥。青年握手,雷陈之高谊共钦;白水旌心,管鲍之芳尘宜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这番言词是宋江特意默背了来,就为着结义时用。 雷横不读书,只简单道:“今日我雷横愿拜宋江为金兰哥哥,日后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二人拜毕,雷横取过一只公鸡,割破颈子,各滴一滴鸡血到酒中,二人一饮而进。而后重开宴席,宋江大醉而归。雷横筹备赌坊不提。 故事再往下,需先扯出一个话头去。说的是青州城外百里路程有个清风山,清风山下有个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镇上有三五千人家。这三岔路通往三处恶山: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那三处山头时有强人出没。 青州为古九州之一,因地处东海和泰山之间,位于东方,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自东汉始,青州一直为州、府、郡、路的治所,宋时京东东路的路治便在青州。 青州原本富饶之地,只因黄河历次泛滥导致良田荒芜,土地尽被沙压。一经微风,尘土飞扬迷漫,且土质极差,五谷难生,一方沃土生生变成穷水恶水。许多破产农人啸聚山林为生,青州城时被攻击。 时任青州知府的是慕容彦达,他是宋国开国大将慕容延钊之后,自己无甚本领,凭了祖上功劳在朝中做个散官。慕容彦达有个妹妹是徽宗宫中贵妃。那慕容贵妃本是哲宗的妃嫔,初为御侍,获得临幸但并未册封为妃嫔。崇宁元年正月,哲宗的弟弟,当今徽宗天子即位,她被尊封五品才人。五年前,也就是大观二年二月,进封为美人。 慕容贵妃恃宠而骄,求徽宗与哥哥慕容彦达官位。恰好青州有报强盗作乱,袭扰州城。徽宗想起慕容彦达是名将之后,便兄凭妹贵,成全他到青州做个知府。 那慕容彦达自吹文武全才,但真实本领半点也无。好在他颇有自知之名,上任后重用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统制秦明进剿强盗。那秦明武艺高强,性如烈火,使一根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人送外号“霹雳火”。 秦明没多长时间便把境内大股强盗围剿一空,只剩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寥寥几个山头还未进剿。至于那些有小股强盗的山头,却数不胜数,需得整治民生,非战之功。 且说这一日秦明带着八百兵马在清风镇扎下营盘,准备进剿三个山头。按探子回报,其中二龙山实力最强,秦明便自带五百军士留守清风镇,防止三个山头强盗合兵一处,让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黄信为前锋,带了三百军士前去攻打二龙山。 这二龙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寺里住持唤做“金眼虎”邓龙。邓龙后来还了俗,蓄了头发,聚集着二三百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宝珠寺的和尚不随顺的都被他杀害了。 黄信带了军士进到二龙山,远远看去,只见二龙山山势耸云烟,松桧森森翠接天,两下高山环绕着那宝珠寺,中间只一条山路。山路上立着三重陡峻关卡,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还有竹枪鹿柴密密地攒着。 黄信看了,不由有些发愁:此地山路太窄,若是闭了关时,只能强攻,同时最多有三人可迎敌,任凭兵力再多也施展不开。 山上喽啰见有大队人马上来,赶紧闭了关门。黄信想,却是自己与师傅秦明轻敌了,这二龙山只能偷袭,不能强攻。可如今已打草惊蛇,偷袭不得。若是能激的那匪首单挑,或有可趁之机,不然只能做长期围困之计。 如此想罢,黄信来到距离关下一箭的地方叫道:“关上的强盗听着,我是青州兵马都监黄信,你们快快献关投降,可留你们一条活路。” 那关上喽啰赶紧报与金眼虎邓龙知道。邓龙急忙来到关前,只见这黄信头上窄下宽,像个葫芦,头发浓密,满腮胡须,两只眼睛不大,身躯长大似蛟龙,手里拿着一把丧门剑。 “关下那狗官,可是外号‘镇三山’的黄信?”邓龙喝骂道。 原来这黄信自持武艺高强,又有计谋,曾夸下海口要抓尽在清风山、二龙山和桃花山落草的强盗,故人称“镇三山”。 “正是你黄信爷爷!是男人就下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今日让你见识见识我金眼虎的厉害。” 说罢那邓龙便开了关门,拿着一根禅杖来战黄信。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六十三章 秦明黄信立清风寨 黄信能一敌三四十人,而邓龙技击本领着实一般,不是黄信的对手。只过了十来个回合,邓龙便被黄信觑个冷子,踹倒在地。黄信待要来捉,不妨被邓龙一把土迷了眼睛,四周兵丁都在远处,支援不及,被那厮连滚带爬回关上去了。 黄信大怒,让兵丁一起进攻,却见羽箭、滚木、雷石如雨点落下,根本近不得关前。不管黄信如何辱骂,那邓龙只不再下关来。黄信无法,只得带了军士回到清风镇上。 秦明听了,便让黄信守了营盘,自己舍了那二龙山在一边,先奔清风山来。一路行到山前,只见那山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矗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前,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山腰有几处关隘,与二龙山相仿,也是大军施展不开。秦明让军士寻樵夫问了,道只这关前一条路能上山,秦明犹不死心,一连寻了几个樵夫,都道如此。秦明怏怏不乐,再去桃花山看,那桃花山地势却不险要,但有一断涧隔住去路,山上强盗已把吊桥收起,若无翅膀,万难飞渡。 秦明看了,一边思索,一边回清风镇来。 待回到官军大帐,秦明在帅案后坐下,叫来黄信商议道:“这三个山头都是易守难攻的,便是不惜军士性命,攻上山去,大军一撤,只怕匪情又死灰复燃。若是围困,至少需数千兵丁半年之功。” “师傅,看来只得从长计议,这清风镇是个紧要之处,不如在此地设个军寨,只要那强盗不能袭扰青州,便留他们在山上吃风。待日后设法派遣卧底上山为内应,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且……”,黄信声音忽然放低,凑到秦明耳前,低声说了。 黄信这低声所说,却是养寇自重的法子。秦明平日性如烈火,多有违逆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之处。只是狡兔未死,走狗还烹不得,因此慕容彦达忍他至今。黄信和秦明同为武将,又是他的徒弟,因此替秦明着想,献上这个法子。 秦明听了,面色一沉,道:“我秦明不是那样的人。” 黄信见话不投机,换了话题道:“师傅,你可知如今朝中为何奸臣当道?且不说远处那蔡京那六贼,便是近前慕容彦达又有何德何能,还不是个鱼肉百姓的酒囊饭袋。” “想来是官家为众贼蒙蔽。” “不止如此,神宗与哲宗皇帝当朝时,王、司马、文、富、韩、曾等众相公皆是一时人杰,只是为国家不惜身,这才让蔡京等奸贼有了升迁机会。便是养寇自重又当如何?此举非是恋栈官位,试想,师兄若是去了,被那钻营小人做了统制,不还是百姓受苦,官家受弊吗?” 秦明默然不语,半晌不说话。 黄信又劝道:“我们保全自己,留待有用之身,才好报效国家。好比我们打仗,战场上大势已去时,若是苦苦坚持,一般都是徒增伤亡,不如早点撤退,为国家保存军士性命。” 秦明道:“你的心意我都知了,这事日后再也不要提。” 黄信道:“徒弟再说最后一句,师傅就算不顾惜自家官位,也要为麾下军士、青州百姓着想。” 秦明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黄信去了。 思量了一整夜,秦明回城奏请知府慕容彦达设一巡检军寨在那清风镇上。有慕容贵妃使力,没多久朝中批文便下来。那巡检军寨立在镇外,下辖五百人,名叫清风寨。 清风寨已立,只是苦于无良将把守。青州除秦明与黄信外,再无一人有此本领与胆量,然而秦明与黄信又都无法在此寨常驻,只得奏请汴京再遣良将。 恰好当时汴京有一武举,与辽使比箭获胜,便派往清风寨做知寨。那武举姓花名荣,自称乃巾帼英雄花木兰的弟弟之后,因其有着一身惊人的好武艺,射得一手好箭,能够百步穿杨,江湖上人称“小李广”。 得了朝廷公文,花荣便收拾行李,带了妻子崔氏,妹妹花雕,儿子花逢春并几个丫环仆役,自毫州老家到青州上任。 四月初十这一日,花荣正来到郓城地界,不料妻子崔氏旅途劳累,得了急病,高热不止,只得在郓城县城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养病。 花荣的妹子花雕是个好动的,在客栈里面闲不住,这日申时出门闲逛。她在客店里已打听好了,盘沟桥的夜月是郓城着名十景,因此出了客栈就盘沟桥去。到那里时,正是春和景明之际,桥下绿水潺潺,岸边杨柳曳姿。待到天黑,姣月入水,更是玉镜镶黛,美不胜收。 花雕赞过一回,正要回客店,忽见桥上有一黑影蹿过来,‘扑通’一声,跃入水中。花雕不由吃了一惊,往桥下看时,却是一条细犬沉在水中,一动也不动,眼见就要被淹死。 花雕见河水不深,顾不得衣服,只跳入水中,将那细犬捞上岸。 那细犬慢慢清醒过来,立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而后冲着花雕叫了两声。 花雕道:“狗儿你不用谢我,上天有好生之德。” 不料那细犬慢慢爬到桥边,又跳入水中,仍是一动不动。花雕大惊,没有多想,又跳进水里将细犬捞上来。这次捞上来的快,细犬还有力气冲着花雕大叫。 花雕奇怪道:“你这狗儿,真不识好人心,却是为何?” 细犬却不理会她,张嘴来咬,花雕只得松了手。细犬刚得自由,就有往桥边爬去,眼见还要往水里跳。 花雕略一寻思,趁那细犬刚跳之际,突然上前,拉住尾巴,将那细犬悬在半空。 “我知道了,莫非你是想自尽?” 细犬扭头,叫声似有哀求之意。 “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这细犬虽通人性,毕竟不会说话,只是低声呜咽。 花雕好生为难,她寻思了半天,解下腰带将狗儿绑住,道:“狗儿,你这毕竟也是一条……一条狗命,我既不忍心硬拦着你,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死。不如这样,我和你赌一把,我这有三个骰子,要是掷出一个大来,我就把你带回家。要是掷出小来,我就把你扔进水里。” 说罢花雕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取出三个骰子来。她将骰子在手里晃了晃,往地上一扔,叫道:“大,大,大。” 骰子落在地上,不料却是一个一,两个二,花雕急忙捡起骰子,对狗儿说道:“我没有拿稳,失手丢在地上,这把不算。” 狗儿还没什么意见,却听到‘噗嗤’一声笑从栏杆后传来。 花雕大窘,喝道:“什么人?” 却见一个秀才打扮的书生从栏杆后转出来。他冲花雕行了一礼,道:“小生在这等人,因见这位……这位骰子姑娘浑身湿透,不太雅观,因此躲在栏杆后面。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花雕看自己身上,湿透了的衣裙裹在身上,把她身上的各种曲线勾勒的一览无余。她脸一红,扯开话题,道:“秀才,你是本县人么,可认得这狗儿?” 吴用道:“认得。这狗儿是本县观音寺一个居士养的。那个居士两天前病故了。这狗儿从那时起就无精打采,想不到竟然到了这里,想来是要去陪伴旧主。” “原来如此。” “这是义犬。骰子姑娘不如顺遂了它,也是一段佳话。” 花雕叹了一口气:“我狠不下心来,你往下游走远一点,把它扔进水里,不要让我听到。” 吴用抱起细犬,往下游去了,过了片刻才回来。 “它……走了?” “走了。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等它走了之后再走。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狗儿还会自尽的?” “小生幼时家里养了一条黑狗,有时候我会和它一起去山上抓兔子。后来它岁数大了,渐渐跑不动了,追不上兔子,性子偏偏越老越急,有一天就撞在一块山石上自尽了。” “还真是要强。” “夜深了,要是骰子姑娘没有别的事要吩咐的话,小生告辞了。”那书生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喂,我不叫骰子姑娘,我叫花雕。” “知道了,骰子姑娘,他日有缘再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吴用。” “哪个吴,哪个用?” “口天吴,百无一用的用。”那书生说话间走远了。 且说有客栈附近乞讨的叫花子见花荣军官打扮,想起宋江嘱咐,便报与宋江知道。 宋江听了大喜,正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原来他这些时日,在郓城已是名声雀起,只是在外埠还名声不显。虽然曾与打虎将李忠结交,但李忠尚未答应做卧底,而且他心思灵敏,远非那等乡野货郎好蒙骗,不便让其传唱自己名声。这郓城又不是什么通埠大城,偶有几个过往的江湖人物,多是武艺低微之辈,便连宋江武艺都比不上。如今花荣因妻子病情在郓城住下,正是可以试探一下。若果真是个武功非凡的,或许有机会做些事。 宋江先去了一处书坊,找几本书翻了翻,随后便奔花荣下榻客栈去。待来到客栈,问了客栈伙计,道那花荣正在客栈后空地练射箭。宋江寻到空地,只见一人正在那里瞄了百步外一棵大柳树拉弓。宋江住了脚,立在那里。只见那人生得一双俊目,齿白唇红,眉飞入鬓,细腰乍臂,甚是英武,正是小李广花荣。此人面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眉有断眉,好生遗憾。 当时花荣拉了半弓,只是不射,却是正在练臂力。宋江便在一边等,等了半晌,正在不耐烦之际,只见花荣一松手,箭如流星一般,直奔柳树树干而去,却是射偏了,落到百五十步外才落下来。 宋江微微摇头,这花荣若是拉满弓,箭当能飞出两百步外,膂力还算可以,然而准头太差,便是力量大,射不中人又有何用。不过所谓百发百中,不过是夸大之词,偶有失手,也算正常,宋江仍立在一边看。不料随后那花荣连射了十七八支箭,竟然无一支射中树干。 再看那花荣,脸上却无丝毫沮丧,在那里接连射个不停。 宋江心道:这厮屡射不中,还能脸不变色,而且射的这么快,也算非常人,只是准头不好,全然无用。正转身要走,宋江往柳树那扫了一眼,只觉那柳树有些异样。再仔细看,发现柳树绿色变淡了一片。宋江不由大吃一惊:那花荣瞄准的不是树干,而是低垂下来的细长柳条!宋江目力有限,看不清楚射断多少,但那树绿色变淡,秃了一半,想来怎么也射断了数十条。 昔日百步穿杨,说的是战国时楚国的养由基,百步外射柳叶,百发百中。那柳叶总比这柳条阔,也比这又细又滑的柳条容易受力。这花荣当真了得! 宋江朗声道:“尊兄射的不错,勉强可以学我的箭术了。” 花荣于箭术一道本有天赋,又勤学苦练,一向以箭术自傲。如今听了宋江这句大话,心里不太舒服,道:“尊兄不如替我射那柳条,若是中了,再出此言不迟。” 宋江笑道:“伸左臂,屈右臂,弯弓射箭,你已经很擅长了,我不能教你。” “噢,那能教什么?” “我能教你保持射箭的名声。你射箭百发百中,却不善于调养气息,等一会疲倦了,弓拉不开,箭射的不准,只要一箭不中。你那百发百中的名声就会受到影响。” 这句话不是宋江自己能想出来的,是刚刚在《史记》中看来的,原话是:“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已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宋江临来之前在书坊翻过书,临时抱了佛脚,来赌花荣没有读过这书了。 这句话道理浅显,花荣也不笨,一点就透。他虽识字,但平日读的是《孙子》、《吴子》之类的兵书,没读过《史记》,哪里知这黑汉子是现学现掉的书袋。 花荣只当遇到高人,心悦诚服道:“尊兄所言,甚有道理,能为我师,花荣谢过。不敢请教尊兄大名?” 宋江哈哈一笑,道:“在下姓宋名江,郓城本地人,见花兄在此射箭,忍不住卖弄,见笑了。花兄姓氏少见,可与北朝时巾帼英雄花木兰有渊源?” “花木兰之弟为在下嫡祖,花木兰便是嫡祖姑婆。” “花兄英武非凡,果然是名将之后……咳咳,果然有名将之风。”花荣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花木兰的后人,宋江及时醒悟过来,连忙改口。 “尊兄过奖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只觉投机,宋江便问道:“不如找个酒家说话?” 花荣左右无事,欣然同意。二人结伴到附近一处酒楼临窗坐下。正饮酒间,却见有一女子寻来,正是花荣妹妹花雕。 宋江放眼看去,只见这花雕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晰如新剥鲜菱,容貌甚是秀丽,嘴角边一粒细细的美人痣,更增俏媚。 花雕端起花荣面前冷掉的茶水,一口气饮净了,抹抹嘴道:“哥哥,你如何有心在这里吃酒,嫂嫂喝了药也不见好,只是要寻你。你可叫我一通好找。” 花荣问道:“她额上还热吗?” “岂止是热,烫的很!” 宋江问道:“可是弟妹病了?” 花荣道:“路上辛苦,她得了急病,高热不止。” 宋江道:“家父精通岐黄之术,我也略有研习。弟妹既然有恙在身,不如在下去摸摸脉?” “如此甚好,她连续吃了几副药,都不顶用。” 花荣要结账,哪里抢得过宋江。待结罢账,二人便往客栈去。 来到客房,却见门窗紧闭,药香弥漫,崔氏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旁边有个婆子抱着一个婴儿,只啼哭不止。那婴儿正是花荣的儿子花逢春。 花荣接过花逢春拍了几下,说来也怪,那婴儿就不哭了,便让婆子报了出去。 花荣低声叫了道:“月儿,你可好些了?我请了位朋友,与你摸摸脉。” 崔氏勉强睁开双眼,神情委顿,猛的咳嗽了一阵,直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流下两行清泪。 宋江坐在床边,双目微合,伸手摸了崔月儿的脉。不一刻,宋江收回右手,又讨过之前开的药方看了,长叹一声。 花荣急忙问道:“如何?” 宋江道:“这几味药,药性有些猛,反倒有些虚不受补。还有这人参,都是提气用的,平时哪用得到。想来是那些郎中见你们是外乡人,专门开些贵重的药来骗钱。这门窗紧闭,不利于药性散发。说来惭愧,家父本领我所习不精,把握不大。客栈人来人往,嫂夫人休息不好。我在城中宅院多有空房,不如移驾到我家静养。我再让家父诊治。如何?” 花荣道:“太过麻烦尊兄了,你我萍水相逢,如何使得。” “无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花荣还要推迟,一旁花雕道:“如此甚好,这客栈甚是吵闹,便我也睡不好,何况嫂嫂。便按行价与这位哥哥房钱便是。” 花荣瞪了花雕一样,便答应了。 宋江去街上找辆马车,与花荣抬了崔月儿上车往乌龙院来。花雕看着随行的仆役搬运行李,跟在后面不提。 待在乌龙院安顿好之后,宋江便让唐牛与那车夫赶了马车去接宋太公。宋太公是仁厚长者,又讲究医者父母心,虽然还生宋江的气,但还是来了。 果不其然,正是之前那药店坐堂郎中要多卖钱,开的药方下了太多补药,宋太公去了几味,把几味减了份量,又添了几味。待抓来药煎好服下,崔月儿立刻就不咳了,脸色也见红润,沉沉睡去。 花荣千恩万谢了宋太公,宋江趁机留宋太公也宿在乌龙院,太公瞥了宋江一眼,也应了。 宋江未成家,乌龙院空房甚多,花荣一行人略一收拾便全都住下。 第六十四章 宋江赌救花逢春 第二日,宋江正愁无心腹人使唤,可巧宋清来了。他在庄上不见太公回返,便寻到乌龙院。 宋江找个私密处与宋清耳语一番。 宋清苦脸道:“兄长,这样不太好吧,不是玩人么。万一传出去,兄长这好不容易才有的名声可就毁了。” 宋江挥手道:“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我比你清楚。不过义感君子,利动小人,不如此又有何办法?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不出来。”宋清摇头道。 “你就按我说的做。从小到大,你有哪次按我说的做吃过亏?” 宋清张了张嘴,又闭上,自去按宋江吩咐的布置不提。 随后几日,崔月儿病情一天好似一天,待过了七八日,便痊愈了。因花荣着急上任,这天宋江便从酒楼叫了筵席与花荣饯行。 正饮酒间,忽然那看管花逢春的婆子来报,说刚才花逢春在巷口被人抢走,往城东去了。 花荣听了大惊,急忙与宋江一起去寻。待来到巷口,人群中哪里看得到。花荣纵身上了一处临街民房的房顶往东看,他目力甚好,看到一人抱了个襁褓正要出东城门。看襁褓颜色,正是包裹花逢春的。他知会宋江一声,便拔脚追去。 那人转眼间便出了城。出城之后,脚步放缓,花荣近了许多。听到一阵哭声,花荣心下登时一松,他笃定自己武功,只要能找到逢春,便能营救出来。他不敢追的太急,怕那人狗急跳墙,害了孩儿,因此悄悄跟在后面,伺机夺回。 那人没发现花荣,只抱着孩子一直前行。待行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前面树林有处亮光,却是从一个架在半树上的木屋中透出。木屋有个梯子通到地面,那人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花荣仔细看了,那木屋并无地道之类通往别处。料定那人插翅难飞,他便不急进去,先四处勘探了一圈。他学过兵法,开战之前查探地形几乎已成习惯。 待转了一圈,周身上下收拾停当,花荣绕到木屋后,正要杀进去。忽然见一个黑胖子走到木屋前,不是别人,正是宋江。 宋江道:“张三,你把那小孩交出来。” 那人抱着花逢春从木屋中跳出来,把一把匕首放在花逢春颈侧,道:“宋江,你这厮又来坏我好事,逼急了老子,我便与你个死孩子。” 宋江略一思忖,道:“张三,你郓城虎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敬你是个汉子,不愿恃强凌弱。我听人说你好赌如命,我却不信,你可敢和我打个赌?” “有何不敢?” “我若动手打你,别人只道我以力服人,凭白污了我及时雨宋公明的名头。我任你打七拳,不反抗,也不躲闪。你要是能打倒我,我二话不说,抬脚就走,再送你一锭大银;若是打不倒我,便把小孩还我,我还给他父母,如何?”说着宋江从怀中拿出一个银锭来。 张达疑惑道:“你当真不动,任我打七拳?” “大丈夫吐个唾沫地上能砸个坑,我宋江在郓城也是个响当当的的人物,还能言而无信?” “好,有种,我今日就跟你赌了。” 张三把花逢春放下,来到树下,运了运气,道:“宋江,我先让你个便宜,我这一拳打出,有多种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横出,或直送,或内缩,或旋转,你挡住第一股,挡不住第二股,挡住第二股,第三股劲力又能如何?” 花荣听到此心里一惊,一拳打出多种劲力,实在闻所未闻,今天当是遇到高手。宋江平时看上去其貌不扬,不像身怀绝世武功的样子,竟如此托大,难道是真人不露相?他悄悄拿出弓箭,只要情形不对,便要射张三一个窟窿。但又觉那张三一拳多种劲力,技击之术应是远高于自己,只怕无用,心中不由暗自焦急。 宋江哈哈大笑:“少说废话,你便打来。” 那张三大喝一声,拳风大作,“呯”的一声,一拳击在宋江胸口。宋江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 花荣听了那拳风,只怕打在自己身上,也要倒上一倒。宋江脸色竟然不变,心里佩服,暗道这宋江果然是能挨。 张三道:“好个金钟罩!不过我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若是全力打出,只怕三拳便送了你性命,你可还要打?” 宋江道:“便是我送了性命,只怪自己本事练的不到家,怨不得你。” 张三听了,“呯呯”又打出两拳,都击打在宋江身上。 宋江仍是若无其事。 张达叫道:“你这如何有反震之力?莫非是练了少林寺的金刚不坏神功?” 宋江并不多言,微微一笑道:“还剩四拳。” “你这反震之力,震得我胸内腹中五脏一起翻转,你若够胆,便让我调息片刻。” 宋江答应了,那张三歇了半盏茶功夫又挥拳打。 这次挥拳却是无声无息,宋江跨前一步,胸口微一低陷,又挡住了。反倒那张三往后退了一步,他道:“你这厮耍赖,把我的拳劲用来打我。” 宋江一笑:“愿赌服输,赌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我只说让你打,自己不动手。刚才你受自己拳劲,可是我动手了?如何怪我。” 那张三听了,又是一拳打出,这次挥拳仍是无声无息,但速度不快,显见其中蕴力甚大。不知那宋江如何化解,花荣暗暗着急。 只见宋江抢先跨上两步,竟在刹那间,占了先机。花荣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需料到一招,便足制胜,这宋江竟然抢上两步,实在是了不起。 只见那张三拳头又是打在宋江胸膛,这次张三大叫一声,直跌出两尺,脸色苍白,应是受了伤。 宋江缓缓开口道:“还剩两拳,你歇一歇再打吧。” 张达也不作声,又歇了两盏茶功夫,才爬起来。他运足气力,又是一拳击出。只见宋江身形抖的向上一拔,张三这一拳本是要打宋江胸口,但他这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上。 宋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面如金纸,道:“你武功练的不容易,又不是罪大恶极必死之人,我若用胸口接拳,只怕震死你。” 张三呆立片刻,拜倒道:“我早听说及时雨宋江声名遍天下,还不服气,如今,你拼着这身本事尽废,也要保全我性命,也罢,这最后一拳不打了,那小孩便与了你吧。”说完他踉踉跄跄,奔林外走了。 宋江又吐了一口血,委顿于地。花荣自学武以来,从来没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高手争斗,冷汗把后背衣服都浸湿了。他从树后跳出来,冲上去拜倒:“多谢哥哥搭救我孩儿,只是犬子何德何能,竟坏了哥哥这身绝世技艺。” 宋江笑道:“不管什么绝世技艺,都是学来的,可算身外之物。人命要紧,我自不妨事,且先看看你孩儿。”花荣抱过花逢春,已是哭累了,酣睡未醒。 花荣又拜宋江两拜,道:“花荣无以回报,愿为兄长杀一个人。” 宋江心里不由一冷,连忙推辞道:“这,这,你我相识不久,虽是一见如故,但杀人这种事……还是不必了吧。” “这就不好办了。”花荣为难道,“除了杀人,我也没有别的技艺。” “无需如此,我不用贤弟卖艺。” 花荣脸色忽然变了。 宋江急忙描补道:“呃,也不需贤弟卖身。如果贤弟坚持相报,这份人情暂且记下。” 花荣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最好。”他扶着宋江回乌龙院养病,又连着服侍几日。 宋江再三催促,花荣这才辞别宋江,往青州而去。 花荣走后,宋江也缓了一口气,要落下花荣这份人情,不如此高义,只怕万难。若是那花荣久在郓城,还可下水磨功夫慢慢谋划。如今行险一搏,应是没露什么破绽。 且说花荣上路,出了郓城县境,方把那日宋江救花逢春的一些细处对妹子花雕说了。他这个妹子,虽然有些莽撞,看起来大大咧咧,但若是用起心来,也是个细致人物。 花雕疑惑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你我兄妹技击之术不算低了,怎么听都没听说过?”她玲珑玉鼻轻慢的往上一翘,嘴里漏出了不屑的声音:“该不是骗子吧?”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花荣用右手大拇指搓了搓中指上的老茧,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小动作。 花雕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里面的确有点……有点意思。” “你是说那宋江吗?”兄妹连心,花雕猜出了花荣所想。 花荣不回答,只说道:“一开始我也没有觉察出,这两日才有些醒悟。妹子,你先说说你发现的疑点。” 花雕道:“我们刚到客栈里住的时候,客栈外面就有几个不尴不尬的人。等我们住到宋江那里,那些人就都不见了。那些人若是冲着我们来的,应该会一直跟着吧。” 花荣点点头:“有点道理。” “看宋江的做派,他在郓城县里应是一号人物,我们住在他家,怎么会有人来偷抢侄儿?那人自称郓城虎,看名号还是个本地人!” “妹子说的是。这两天我偷偷打听过了,郓城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花雕气鼓鼓道:“兄长,这要如何是好?看你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 “不用着急。我们除了丢了你侄儿,虚惊一场之外,可吃了什么亏?宋江如此行事,无非是想结交我们,这是人之常情。什么是出人头地?宋江这样的人物肯结交我们,就已算是出人头地的一小步了。我辛苦练武,考中武举,除了报效国家之外,图的不就是这样么?” “那以后呢?我们明面上毕竟是欠宋江一个人情!早晚要还!你就不怕他出个什么难题么?到时是帮他还是不帮他?他所作所为可不是正途!”花雕如连珠炮一般发问道。 花荣叹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如今正途难为,若真要是到了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歪门邪路只怕也顾不得了。” 无独有偶,郓城县里,送走花荣一行人,宋江和宋清兄弟二人也在说话。 宋清道:“好不容易蒙骗花荣过去。” 宋江摇头道:“没那么容易,他读过兵书,不比别人。” “那……那我们抢他儿子的事被他看出来怎么办?”宋清不由紧张,话语里带了点结巴。 “看出来又如何?我们示好给他,已是足够了。山东地界做武官,没那么容易。你没见朱仝前一阵子脸上都被刺了字么?” “仅仅示好就够了么?” “你放心,他过几日定有书信来,这个把握我还是有的。他现在不管怎么猜测,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真正本事。过一段日子,我一封书信送到汴京去,青州知府就会给花荣出个大大的难题。我到时出面替花荣解了,好叫他死心塌地!” “哥哥什么时候在汴京都有门路了?”宋清一脸钦佩的看着宋江。 “早就有了,只是那时你还小,没让你知道。” “现在能让我知道了?”宋清半是不满,半是期冀。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当时我学文中举无望,学武也是稀松,学医治不得大病,经商欠了一屁股债,又不想务农,百般无计之下,恰好衙门抄事房缺了几员抄手,我便前去试了几日工,后来做了抄手。” “我记得,当时父亲有三四个月没理你。” “我本来也没想长做,只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混日子。不料有一天,一个人找到我,自称是京东西路的走马承受派来的。走马承受你知道是什么官吗?” 宋清摇头道:“不知。” 宋江解释道:“走马承受是天子特派的使者,大多是太监,一路的不法之事,不管大小,都可报给天子,而且可风闻言事。” “那岂不是权势很大?为何平日没听说过?” “的确不小,走马承受品级在正七品上,官位在通叛之上。只是他们大多针对官员,又叫廉访使,因此民间知道的不多。” “那人找到你要干什么?” “他让我做事。” “做什么事?” 宋江沉吟道:“你我是嫡亲兄弟,按理说都能告诉你。只是此事重大,又很危险,你全都知道了,只怕你扛不住,白日吃不下,夜里睡不得。” 宋清摆手道:“你莫名其妙非要让我挖地窖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事。算了,我还是不要知道了。我可不想那么累,你瞧瞧你,现在都有白头发了。” “无妨,我自有分寸,现在有些可以跟你说,日后你行事时也有个准备。” 不知宋江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六十五章 宋江重逢小温候 且说当日乌龙院里,宋江和宋清兄弟二人在说话。 宋江斟酌半天,对宋清说道:为兄有一个机缘。虽然很危险,但经营的好了,前程不可限量。我从一名抄手做到现在县衙第一名押司,虽然费了不少心力,但主要是拜这个机缘所赐。” “兄长的前程能到哪一步?” “按那人所说,我这样的人,每县都有数员。差事需与他们争抢,谁做的好,谁的序位就高。在县里出了头,就可以去州里争,若是还干的好,就可以管一州的事,再去路里争。如此争来争去,一路乃至乃至整个山东的事,都可以管。汴京城里做个官,也不是难事。” “这么说,兄长在郓城县里还有对头?” “多半是有的,只是不知是谁。所以我才拼命结交四方好汉,传扬名声,就是为了盖过他们。” “听起来好难。” “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看着宋清担心的样子,宋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怕,为兄一直在准备后路。”他说的好听,其实哪里是准备后路,不过是首鼠两端,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时无事。又过了几日,这一日唐牛忽然引了一个叫石勇的大汉来乌龙院,道是赌钱时被人出千蒙骗,幸得石勇暗中指点,才没连犊鼻裤都输光。二人在赌坊一起厮混几天,唐牛和他混的熟了,便引他来投宋江。 宋江看去,那石勇生得八尺来长,头戴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环;上身没穿衣服——却是输光了——腰系一条白腰带;下身是腿护膝,脚下穿一双八搭麻鞋;手里拿着根短棒;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 寒暄过后,石勇道自己是北京大名府管下元城县人,在乡中日常开个小赌坊靠放赌为生。本乡人起了一个外号,唤做“石将军”。后来一拳打死个出千的赌客,逃亡在江湖上。听唐牛说宋江是个好交江湖好汉的,便来投奔。 宋江听了,有些不喜:只要是好赌的,便难堪大用,如那唐牛一般,关键时候都不敢用他。 宋江道:“你把拳头给我看看。” 石勇伸出双手,攥成拳头,伸到宋江眼皮底下。那手背上的指节一个茧子也无。 宋江略带讽刺道:“就你这拳头也能一拳打死人?” 石勇尴尬笑道:“兄长好见识。那个赌客是得了急疫死在赌坊,那赌坊再没人去,无以为生,这才流落江湖。为着说出去体面,才说一拳打死人。” 宋江瞪了唐牛一眼,唐牛尴尬赔笑。 宋江心里沉思道:“这石勇这么个大体格,就算不能打,也是个能挨打的。而且他能看出别人出千,应该有几分眼力,若是就这么舍弃了,有些可惜,而且传出去名声不好。” 虽是心里犹豫,宋江嘴里不露分毫,热情备至,买肉置酒不提,又叫来裁缝与石勇做衣裳,暂且收留那石勇在乌龙院。 过了几日,宋江拿出一封荐书道:“你之前是放过赌的,可巧我在郓城北双峰镇一处赌坊里有股份。那赌坊主人姓雷名横,是我结义兄弟。我荐你去他那,帮忙照应赌坊。” 石勇道:“去那里无妨,只是早晚见不到哥哥颜面,甚为想念。” “双峰镇离此地不远,若是有空时,你可与雷横一起来郓城寻我吃酒。我无事时,也会去看顾你们。只是有件事贤弟需答应。” “请哥哥吩咐。” “常赌神仙难为赢,赌博一事须得戒掉,不然我万难放心。” 石勇道:“常人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日后只小赌便是。” “愚兄不这么认为,赌就是赌,没有大、小赌之分,赌博都伤身:赌胜的还想赢,赌输的想翻盘,最终都是输得一无所有,即便小赌也会变成大赌!” 石勇道:“我便听了哥哥言语,日后再赌,叫这双手被人剁了去。” 宋江嘱咐完毕,又与他十两银子,送石勇北去双峰镇。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已是春去夏来,天气渐热。宋江是畏寒又畏热的,每日放衙后只在乌龙院闭门不出,暗暗寻思卧底一事。 汴京城里每次送银钱来都要催促宋江落草,若是再无进展,只怕难以交待。宋江在公门做押司久了,知道即便没有政绩,不管真假,也要造出政绩来,不然不仅上峰脸上无光,自己日后得官身也怕更难。 宋江想的头疼,便去寻美髯公朱仝。 郓城素有东贫南贱,西贵北富一说,朱仝是富户,家安在北城,宋江曾去过几次。 刚走到十字街,见一队坐马弓手与一队步军拿着弓箭枪棒簇拥着朱仝迎面而来。 朱仝见了宋江,停住队伍在马上招呼道:“兄长,去哪里?” 宋江道:“今日得闲,想要去寻你吃酒,可巧在这里遇到。” “今日不巧,城外黄泥冈有强盗截了商队,知县相公要小弟前去查探,改日再与哥哥吃酒。” “我闲着也是闲着,和你一起去看看,如何?” “如此甚好,也能帮小弟参谋一二——只怕万一动起手来,刀枪无眼,伤了兄长贵体。” “不妨,我虽然身手不高,等闲几个壮汉还近身不得。” 朱仝便让一个军士下了马,把马让给宋江骑,一同往城外去。 行了约二十里地,宋江只顾与朱仝闲聊,无意间看了队伍,发现步军队中有一个没穿军服的年轻汉子,看年纪二十岁上下,跟着众步军跑。 那年轻汉子步子甚大,虽是跟着跑了大半个时辰,仍是步履轻快。反看那些步军,一个个跌跌撞撞,上气不喘下气,叫苦连天。 宋江与朱仝问了,朱仝道:“那是报案的苦主,他家中的商队往返于青州和徐州之间做生意,这次不巧被强盗截了。因他叔叔孔宾在青州衙门当差,知县相公不敢耽搁,使了我们来。” “他叔叔在州衙做什么?” “做孔目。” “不知当哪一案?是吏案么?”那时州衙里分吏、户、礼、兵、刑、工六案,分别对应中枢六部。孔目便是那一案小吏的总管。这孔宾能让郓城知县如此大张旗鼓,因此宋江推测他管吏案。 “不是,是六案孔目。” 顾名思义,六案孔目自然把六案全管了,是大孔目,权势远比某一案的孔目大,一州的刑狱诉讼、赋税账簿、监管仓库、文书收发都归他管,所谓的无印知州。而且偏偏不是别处,是青州的六案孔目,因了花荣的干系,更让宋江火热。 宋江道:“贤弟怎么不给他马匹?不是得罪了他么。” “我再没有眼色,也不至于如此。是他自己不愿骑马,宁愿跑着。” “贤弟叫他过来,我问他几句话。” 朱仝便唤了那人到队伍前面来见宋江。 宋江看了,只见他面若银盆,浓眉大眼,英俊非凡,跑了这么久,呼吸不见沉重,只是微微出汗。 那人边跑边唱个肥喏道:“路上行礼不便,押司莫怪。” “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孔明答道:“回押司的话,我家在青州白虎山下孔家庄,姓孔名明,江湖人送外号毛头星。”毛头星即是后世所说的彗星,又叫扫把星,被百姓认为是灾祸的象征,又指喜好惹祸的人。 宋江笑道:“毛头星?不错,你年纪轻轻,江湖上便有外号了?” “都是乡下人乱叫,哪里如押司及时雨这般名声远扬。” “哦,便你在青州也听说过我?” “前几日镇上来了个使棒卖膏药的,我是听他所说。” 宋江想了想,当是李忠所说。不过问了孔明那人模样,也不像李忠,估摸是李忠徒弟之类。 说话间便到了一处山冈,那冈上都是别处没有的黄泥,名为黄泥冈。冈上一块平地,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带着一个伴当守了几个空箱笼在那里等。那后生是孔明的弟弟,独火星孔亮。 孔亮见官军过来,上前见过,道:“见过各位上下,那伙强盗把货物搬到西边山上去了。脚夫们吓散了,都没回来。” 朱仝看了看四周,大片草皮伏倒,地上偶有器械划出的土痕,并无血迹,待细问了孔明、孔亮,说是那伙强盗有三四十人,用布帛裹了枪棒,好似怕伤了人命一般,因此并无血迹。为首一个最为能打,用一杆方天画戟,孔明、孔亮二人不是对手。 宋江往西看,只见乌压压一片险恶山林后面一座大山,那些强盗便是往那山里去了。往东看,约莫十里外有个小村子。宋江便道:“不如去那村子打听一番,也叫军卒们歇歇脚。” 一众人来到村前阔地,村中里正和几个耄老前来迎接。那村子名安乐村,不甚大,只有几十户人家。 待来到里正家中,酒水点心流水般上来。那些军士一路饥渴,吃喝不已。 朱仝与宋江细问里正,说是黄泥山上新来了一伙流寇盘踞,足有二三百人,白日里都敢在黄泥冈上劫人;曾来村里借过粮食,倒是不曾害过人命。 “来之前听那孔明说强盗有三四十人,便只带了马军来,共四十人想来也能敌住。眼下强盗有二三百人,我们全县马步军都算上不到百人,只怕敌不过,打不上山去。不如先查探一番,报到州府,再做打算。”朱仝听了,说与宋江道。 宋江道:“那便让军士都回去,以免叨扰地方过甚,你我二人留下查探明白便是。” 朱仝便让一个副都头带了军士回郓城,自己与宋江留下。孔明、孔亮挂念货物,求了宋江,跟在身边一起查探。 宋江问里正道:“可有人知道山寨情况?” “村里有一个卖酒的,他胆子大,赚钱不要命,曾上山卖过几次酒。” 宋江便让里正去寻那卖酒的,不一刻便寻到。 那人姓白名胜,因游手好闲,手脚不干净,人都叫他白日鼠。那白胜外号如其人,长得獐头鼠目,两颗大门牙,神情猥琐。 白胜道:“小的上过山几次,每次只在山门外卖酒。看山寨里面,都是新搭的草棚。” “那山寨首领叫甚么?本领如何?”朱仝问道。 “听山上人说,他们首领姓吕名方,以前是卖生药的,使一柄方天画戟,外号小温侯,自夸武艺好比三国时吕布。” “什么,那人叫吕方?是哪里人氏?”宋江听了大喜,追问道。 “是叫吕方,又使画戟,因此叫他小温候。他的籍贯小人记不清了,好似潭州人氏。” 宋江听了与朱仝道:“上次你我在城东广济河吃完酒,你抓那船夫回衙门,我在河边闲逛解酒,恰好遇到一个人寻死,被我言语激的死志全消,后来又赠了他二十两银子。那人就是潭州人,也叫吕方,正应是这山上的首领!” 孔明、孔亮对视一眼,心中都是黯然:这宋江与那强盗首领是有交情的,这货物如何还能寻得来? 宋江看在眼里,道:“你二人不用灰心,这货物自着落在宋江头上。那吕方若是个讲义气的,这番赠银救命之恩不会不顾。要是不讲义气,我们便剿了他。” 兄弟二人大喜,齐齐拜了宋江。 此时天色已晚,上不得山,四人便宿在安乐村里正家中。 是夜天热,宋江睡不着,心下一阵盘算: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救那吕方纯是酒后一时起了兴致,并没有利用他,反倒有今日之果。看来以后施恩也不能太过图报,不然有时也会失了算计。这吕方若是能成为自己一步暗棋,卧底一事好歹算有个进展,暂时给上峰一个交待。只是若那吕方不讲义气的,这货物应是要不回来。不过看那强盗作风,不是喜好要人命的,应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即便要不回来,与孔家这番交情倒是落下,孔明、孔亮的叔叔孔宾在青州府衙,若是相处好了,不动用职方司的关系说不定也能交好花荣。吕方一直在郓城县内打劫,总归不好,如果与邻为壑,让他去外埠去,不正好在本县人前显我本领么?按这个路子,要是有几个大山头做下大案子,被我用卧底之计破了,上峰那里岂不得意? 如此胡思乱想一阵,宋江睡意涌上来,昏昏睡去。 第六十六章 宋江假打黄泥山 第二日一早,宋江饭罢,孤身上山来。朱仝、孔明、孔亮要跟着,宋江不让,怕坏了自己算计,只说人多无用,若是闹翻,反倒多害人命。 接下来的事情,却顺利的出乎宋江意外。宋江刚上黄泥山,便跳出十几个小喽啰要劫,劫之前先问宋江姓什么,一听姓宋,便道首领交待,只要是姓宋的就不劫,还要请上山去设宴款待。 待宋江上山见到那首领,正是吕方。 吕方那日承宋江活命赠银,便往乡中去。不料遇到一伙流寇,为首的是个老者,有个独女,他见吕方相貌不凡,又是会武的,便招吕方为女婿。后来那老者早年暗疾发作过世,临终前把首领之位让与他。因感谢宋江救命赠银之恩,吕方特意嘱咐喽啰们,但凡姓宋之人,都要善待。 宋江与吕方道了来意,吕方便让喽啰送了货物到安乐村,还邀宋江上山入伙,愿尊他为大首领。 宋江见吕方心诚,说道:“贤弟心意我心领了,入伙却不必了。别看我只是个小吏,但在汴京认识位几位贵人,颇有些门路,贤弟可等待时机,以待将来招安。” 吕方是良家出身,本就不愿做强盗,只是为一时权宜,听了宋江的言语,满心欢喜道:“都说杀人放火受招安,果然没错。” “不过郓城境内你打不得劫了,这里人都知我善抓贼,你还优待姓宋的。时间长了,会被有心人看出来。你需到外埠养成气势,聚集几千人马,到时才好招安。不然仅凭眼下这点子人,贵人们只会嫌我多事。” 吕方却有些犯难,道:“兄长说的是。只是山上有些老当家的心腹,自己新当首领不久,虽有老当家女儿帮忙收拢人心,还是有几个人不服,平日约束他们不伤人命,已是勉强。要是去外埠打劫,只怕难利索,坏了哥哥谋划。另外也无好山头去。” 别看宋江迟迟不落草,附近州县地理却是费过好些心力,道:“临近仙源县,有个好山头,名叫对影山,那对影山地势险要,又处东平府、仙源县、泰安州交界,是个三不管的,不怕官军清剿。至于不服你的人,也好办,我过几日找人来攻山,你让那些人出战,我们把他们杀了,然后你再出战,我们诈败给你,你顺势立威,然后突围到对影山,只说怕朝廷大军来清剿。” “诈败给我?这个法子……”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不会树大招风么?” “朝廷不会来清剿,不用怕。” “那兄长吃了败仗,威名岂不是有损?” 宋江道:“背锅的人我早就有了,贤弟不用为我担心。” 吕方听了,觉的颇为可行,便答应了。当天留宋江饮的大醉才放他下山去。 此行太过顺利,待宋江走出山门,好似还在梦中一般。他寻思数遍,觉得并无破绽,便往安乐村里来。 那时黄泥山上的喽啰已把孔家的货物送到安乐村前阔地,孔明、孔亮正在那里清点。 兄弟二人喜不胜收,见宋江来到,上前拜谢了。 宋江问道:“货物可齐全?” 孔明道:“还没清点完,估摸折损了一成。” 宋江佯怒道:“那厮竟然蒙骗与我,说好的全都送还,还偷偷扣下一成!不行,我还得去找他。” 孔家二兄弟哪里肯让他再上山,只拉住宋江道:“他那山头做人情没有差这一成的道理,想是来回搬运路上损毁了。” 朱仝道:“若是那些强盗折损了颜面,翻脸不认人,可就不好了。” “如此也罢,好在只差了已一成。”他转身问孔明道:“这些货物运哪里去,可都安排妥当了?” “这些是要运回青州发卖的,好些货被人预定下了,若是找不回来,定金就要赔上一大笔。押司真是活命之恩。” “莫要客气,我和你叔叔都是公门中人,这些是应该的。” 孔明听了便明其意,道:“改日一定和叔叔一起登门拜谢。” 此间事了,孔明、孔亮求了里正帮忙募了些村民做脚夫,千恩万谢了宋江,押着货物回青州去了。宋江与朱仝同回郓城。 宋江知道朱仝虽是武官,但颇有君子之风。眼看要进郓城县城,他斟酌了言语,对朱仝道:“找回这货物是私情,之前便我也没想到吕方那厮要去做强盗,不然便不助他。好在这次上山,已摸清那山上的底细,回去后我们一同禀报知县相公,再来清剿。不然我宋江清白家世,被人误会与强盗有所牵连便不好了。” 朱仝迟疑道:“县中兵力如何能够?不用报到济州府吗?” “区区上百个强盗,何足挂齿。哥哥我胸中自有甲兵,多不敢说,便有上千也不在话下。本县兵丁已足够,我还认识几个好汉,都是以一当百的。那山上强盗心也不齐,我这次顺手立下了离间之计。有了这个功劳,贤弟也可再升一步。”宋江大吹大擂道。 “还是让济州府助兵稳妥吧?”朱仝仍是忧虑重重。 “济州府的那帮废物有多少本领你还不清楚?功夫不如贤弟半分!便是等他们派兵,也不知猴年马月。他们派兵晚一日,我郓城百姓就多受荼毒一日!到时犒赏银钱、劳军之物也少不了。顺德者昌,逆德者亡,那强盗定不是我等对手!”宋江作色道。 剿匪一事,拼的是粮草、士气、器械、训练、计策,可不是什么‘德’不‘德’的,朱仝虽然只是个都头,最多带过三四十兵,这道理还是懂的。他心里还自疑惑,不便出口,只道宋江已成竹在胸,自己要是再劝,只怕被他当做胆小怕事的,便应了。 说服知县出兵,宋江早就埋下伏笔,因此才成竹在胸:知县到郓城已有两年,磨勘期只剩一年,考核却为下下。任他怎么使银子买通礼部,都被职方司暗中使人挡了回来。眼见乌纱不保,他为求政绩寝食难安,若是亲娘老子卖了能改个中,便也卖了。 宋江一说攻打黄泥山的事,知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言听计从。之前的步军都头空缺,是一个副都头提点。那副都头与宋江有些不对付,宋江便叫知县革了去,举荐插翅虎雷横做了副都头,让他与朱仝俱听自己指派,进剿黄泥山。 郓城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的军士,一个唤是步兵都,一个是马兵都。马兵都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步兵都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一十个士兵。加起来整七十,加上县衙里押司、抄手、衙役、门子、马夫、轿夫与伞扇夫、库卒等精壮的,共凑了一百个。宋江率着这一百人,胡乱操练了十数日,便到了六月廿四。这一日是宜动刀兵的黄道吉日,也是知县与宋江定下进剿黄泥山的日子。 这日早上,宋江令人抬了十桶酒水、五头熟羊与众兵丁吃喝,嘉奖几句,又抬了两筐铜钱放在城楼上,只道班师时论功行赏。众兵丁操练时还有怨言,此时见了铜钱,虽然还没到手,但都喜笑颜开。 眼见吉时已到,宋江一声令下,众人分做三停,往黄泥山迤逦行来。离黄泥山还有五六里地,早有眼尖的小喽啰报与吕方。吕方点起山上众盗,下得山来,双方在黄泥冈上摆下阵势。 宋江一马当先道:“黄泥冈的强盗们听好了,爷爷是好汉宋江,郓城县第一名押司,奉了知县相公之命,前来剿灭你们。若你们识相,便自己绑了降来,省得爷爷动手。如若不然,让你山上人人皆死,个个不活!” 吕方也不多言,按之前与宋江商量好的,让一个头目叫阵。这边雷横立功心切,提了一柄朴刀与那头目厮杀起来,没过几合,便被雷横一刀砍倒在地。有三个抢到飞奔来救,那边宋江派了朱仝、孔明————孔明那时已拜了宋江做师傅——前来接应。二人与雷横一起,和那三个头目捉对厮杀,堪堪战个平手。那三个头目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朱仝与雷横的对手,然而那三人配合默契,远比朱仝三人临时拼凑要强,加上孔明技击本领不高,一时拿不下,战成平手。 宋江没料到强盗中有武艺这么高的,却也是高估了朱仝三人几分,见状只暗叫不妙,早知便把石勇与花荣一并叫来。宋江硬着头皮,拖了根棒上前。对面吕方看了,趁机便上前帮倒忙,八个人杀成一团。 吕方武功比别人略高出几分,有意无意挡了三个头目的兵器路线,时不时还做收招不住的样子把大戟往那三人身上招呼。原本配合默契的三人经他这一捣乱,只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终于被雷横以伤换命,砍死一个。吕方见了,转身便逃,一边逃一边叫:“风紧,扯呼!” 吕方有意无意压住步子,挡了一个人逃跑路线。那两个头目败的稀里糊涂,也只得跟着逃,被朱仝追上前去一刀砍翻在地,只剩一个往跟着吕方成功逃走。 这下宋江难办了,本来商量的是宋江诈败给吕方,好让他立威。现在却行不得了。时间不容多想,宋江手一挥,官兵全军压上。那边见主帅败了,士气大跌,乱作一团,有上来接应吕方的,有与官兵厮杀的,有四散逃走的,有原地不动的,有趁乱捅平日仇人刀子的。 到底是放在城楼上那两筐铜钱派上用场,官兵一个个猛如虎,那些强盗斗将失败,又无人指挥,加上算上吕方就那四个高手,当下死的死,假逃的假逃,真逃的真逃,在场拼命的都无朱仝、雷横一合之敌。 混战之中吕方带了一百五十余人往仙源县逃了,剩下的强盗有五十余人当场砍死,有一百余人四下逃走,有五十余人缴械投降。官兵这边损失也不小,有十几个人战死,二十余人受伤。 虽然胜了,宋江却是有些喜忧参半:这吕方大败之下带走了一百五十余人,只怕一路上又会散去不少,能逃到对影山的能有一百就不错了,非得积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更别提壮大了。此外自己打赢强盗,以后再想混入一些山头卧底,只怕那些山头同仇敌忾,不容自己,又平添不少波折。不过经此一仗,自己名声也能大一些,对后续之事算是利好。 黄泥山上金银缴获并不多,被吕方等人随身带走了。粗笨财物倒有一些,宋江都与官军分了,随后放火把山寨烧了,押着俘虏回县城。 早有知县得了消息,摆下酒宴庆功,又有城内商户凑钱来劳军,当下郓城县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宋江风头,一时全县无二。 几日后,宋江换下公服,穿了便装,带了宋清,往仙源县对影山去寻吕方。 仙源县古称曲阜。大中祥符五年闰十月时,宋国真宗皇帝尊黄帝为赵姓始祖,下诏改曲阜县为仙源县,并在曲阜寿丘起建景灵宫、太极观进行祭祀,特定仙源县官由孔子后裔充任。 兄弟二人行了两日,来到对影山下,只见一条山路两边,各有一座山,样子类似,好像一个人的影子一样,所以才叫“对影”。当地又有传说,这两座山是汉时董永与七仙女所化。 宋江看了看,寻了一条山道,往左手的山上行去。待登到山顶,别说强盗,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再往对面看,影影绰绰有些人烟。按之前宋江算计,应是两座山都占了,互为犄角。如今只怕吕方实力比预计的要弱,只得占了一个山峰,空着一个。 再往右手山来,刚行到山腰,便有几个巡山的小喽啰来拦,宋江只说是郓城虎张三,那巡山小头目早得了吕方吩咐,直引二人上山去,另遣一个脚快的报与吕方知道。 吕方急忙到山腰来迎,接了宋江二人进大寨。那大寨刚刚落成,屋子厅房所用木板还都是潮的。 待吕方遣散身边的小喽啰,宋江指着宋清对吕方说道:“他是我嫡亲兄弟,姓宋名清,江湖人称铁扇子。我如今也算树大招风,日后不便行动处,自有他与你联络。我今日带他来,是要你二人认识认识,日后多亲近亲近。” 吕方听了,与宋清见礼,又请妻子出来拜见宋江二人,随后唤小喽啰上来整治宴席。 第六十七章 宋江还道村烧香 酒过三巡,宋江问起对影山上的局势。吕方道:“有付哥哥所托,只剩得百二十人,只占住这个山,若是分兵去占对面那个山,怕被官兵所趁。不过这百余人都是与我一心的,那些贰心的大多被兄长杀了。剩下寥寥几个,都被我趁乱悄悄打杀了。” 宋江道:“却是我算计时太过一厢情愿,才出现这些个变故。不过兵在精不在多,如今虽然人少,可若是齐心总好过人多但有贰心的,不见得是坏事。贤弟只徐徐纳人入伙便是,不可操之过急。青州那里有知府慕容彦达作怪,弄的民不聊生,纳那里人入伙应该比仙源县容易几分。贤弟可多招揽些青州人,其中若是有可靠的,提拔为头目,让他们再去招揽本乡亲朋。” “哥哥大才,所言及是,最近几日也有几个人来山上入伙,除了一个,别的都是青州人。” 宋江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仅凭这一点,这里就比黄泥山强上百倍。” 二人光顾着说话,不料桌上呼噜声响起,却是宋清因平日不怎么吃酒,因此不胜酒力,先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吕方便与宋江细问招安一事,职方司的事宋江不想太早说与吕方知道,因此只含混着说“日后自然知晓”。 吕方想了想,道:“小弟在对影山落草,并无挂碍,只是妻子有孕在身,山上风大,也缺医少药,哥哥可否在郓城帮忙寻一处空屋,容她在城里过活?我也能接潭州家中父母到郓城那里。” 吕方这是拿家人为质的心思,宋江自是明白,但不想因此事让吕方心生芥蒂。 宋江放下手中的筷子,直视吕方道:“兄弟心意哥哥领了,非是哥哥信不过你。只是这招安一事,万事草创,日后能到哪一步,便哥哥心里也无太大把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吕方红了脸,分辨道:“愚弟笨嘴拙舌,不是这个意思……” 宋江止住他,道:“我今日可与你交个底,我早晚是要落草的!只是本钱不足,时运未到!兄弟你这么些年做生意,当略有心得,那些经商发财的,未必强的过兄弟,倾家荡产的,也未必不如兄弟。无非是时运与本钱罢了。” “时运与本钱?”吕方还没思索明白。 “正是,打铁须得自身硬。假如现在有一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本钱要百万贯,兄弟可能做的?” “做不得,没有那么多本钱。” “正是,便有百万贯本钱,稳赚不赔这等事又靠时运。这等好事可不是天天能遇到,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有那运气好的的,又未必有那么多本钱。” “哥哥所言甚有道理。”吕方手里把玩着一个酒碗,目光迷离,点头称是。 “如今这山上人马,便是兄弟本钱。招安一事便是时运。然而时运一事,人力能为有限。若我今日说,日后定保你个升官发财,便兄弟也不太信罢。” 吕方点头道:“不瞒兄长,小弟想得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不成靠着打劫来的钱当本钱去卖生药,仍可做个富家翁。” “是了。如今朝中奸臣当道,许多仁人志士都如兄弟一般报国无门。你是愿一辈子做个卖生药的,还是改变这天下?” 吕方听了,拜倒在地,钦佩不已:“小弟此生愿唯哥哥马首是瞻!” 宋江一时心潮澎湃,不去扶吕方,也拜倒在地:“哥哥日后定不负兄弟!” 此时宋清朦胧醒来,见二人如此举动,道:“哥哥、吕兄,你们二人做甚么?拜堂么?” 吕方心中疑惑尽去,与宋江同时起身,二人相视哈哈一笑,复又坐下添酒。 又吃了几碗酒,吕方忽然想起一人道:“我有个一起学戟法的师弟,他是四川嘉陵人氏,姓郭名盛,外号‘赛仁贵’。他之前与小弟一起相处时,常叹一身本领无人赏识,空有报国之志。” “那人现在何处?” “他做水银买卖,在黄河上行走。若是哥哥觉得那人可用,待此间立足稳了,我便邀了他来,占了对面山如何?” “现下天子崇道,水银、丹砂之类的买卖应是正红火之时,他能落草么?” “恰恰是因为红火,所以有人眼热,借了官府的力打压他,要独吞那买卖的利润。” “原来如此,他要愿意,可先纳他入伙,别的待日久再说。落草之事秘之又秘,若是有个不妥,莫说光耀门楣,便性命保全也难。” “愚弟不才,这点小心还是有的。” 此间事了,宋江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又吃了几杯酒,辞别吕方下山。吕方苦留不住,送到半山关前,临别前呈上些金银,宋江都收了。 二人刚下了山,宋清笑道:“想不到哥哥做了押司后竟练出了如此好口才!‘你是愿一辈子做个卖生药的,还是改变这天下?’这句话真是有王霸之气。” 宋江脸上表情有些凝固,勉强笑道:“喝醉了都这样。”他顿了顿,接着问道:“你那时不是醉了么,怎么还听到了?” “我饮多了酒便心慌,看你两架势,只怕要喝上很长时间,装醉罢了。” 宋江停住脚步,定定的看宋清道:“清弟,你记住我一言。日后若是我没提前有消息与你,就突然落草,你一定去官府首告。这样你我兄弟,总可以保全一人,不至于断了宋家血脉。” “说这些干什么?”宋清不以为然道。 宋江摇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只希望那一天永远别来。” 回去路上,因宋清多在家中伺奉太公,没有机会游玩。如今难得有了机会,便趁机游山玩水。宋江念及宋清自此一入江湖,日后久了必失了这份天真,只怕整日也如自己这般提心吊胆,便由他去。 且说兄弟二人在一处山岭贪看风景,不觉已是焦渴。远远的看见一白练似山涧,不由叫一声好水。待来到涧边饮饱,宋江抬头看到一个村口,却是认得,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 宋江看那山路上行人往来不断,有些奇怪,原来那还道村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只一条山路进出村子,并非什么交通要地,也无什么独特产出,不过是个普通村子,不应有这么多行人。 走到近前,细看那行人,大多是香客打扮。 宋江道:“此地我几年前也来过,没听说有什么深山古刹,难不成有新落成的庙宇?” 宋清道:“管他呢,我们去看看。若是有庙宇,前去上几柱香与老父祈寿也是好的。” 二人沿着山路而上,只见山石峭立于道侧,忽于道左,忽于路右,嶙峋嵯峨,姿态各异。路侧石壁多沾水珠,石头表面生出大片青苔。宋清用手去摸,手上全是绿痕,颇感清凉。石壁之外,涧草灌木参差遮蔽,又有幽涧暗泉藏于路下,流水之音潺潺淙淙,一路不绝。偶尔高处涧泉飞洒,飘到领间疑是雨珠,正是“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重山又山”。 入山行了五六里,山路渐渐崎岖。转过一处怪石,一条山路从峙立高耸的石林中蜿蜒而去,直伸到飘渺云雾之中,消失无踪。从石林壁隙沿路而上,两侧奇岩怪石形状诡谲,无不模拟形物,惟妙惟肖。石林之中,或虎踞龙盘,或厉鬼雷公,或楼阁亭台,再间以麻岩铺漫成云,黑石悬缀如鸟,行于其间俯仰皆得,恍恍然如历异世。 行了一阵,石林道路略宽,两侧山石稍疏,远望山间,有居民茅舍隐藏于石坞之中,石后有炊烟冉冉升起,飘扬于苍碧山林上,俄而便随风卷散,混于山雾烟岚之中。 这般山景,正如水墨溪山画图,意境清妙绝伦。行走于如此幽山之中,宋江兴致勃勃,毫不觉累,修远起伏的山路一口气走下来,不觉已有十余里。 转过一处山嘴,四处松柏渐多。每有山风横扫呼啸,那些苍翠青黛的罗汉松漫卷如涛。风声轰轰然嚎嚎然,似有猛兽狼群隐藏林中齐声嘶吼。此时再望下方那些能看见的山坳松谷,烟雾氤氲其中,云涛昏暗。此时纵有明亮日光从山外凹处照来,山坳中暗云依然弥合如故,不可见物。 在这般阴暗渺然的高山林径中走了一时,不知穿过几层迷雾,兄弟二人终于看见高岭松林中露出一处庙宇。 那庙供奉的是女娲娘娘,庙不算大,但香火鼎盛。庙中供奉一女娲娘娘神像,抬头看去,只见那娘娘神像,容貌修美,又有一股威严气息,有诗赞曰:“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绦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客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宋江在那里低头烧香,正许愿间,一旁宋清先拜完了,起身看那女蜗像。宋清不由拍手道:“哥哥,这女娲娘娘与你在家中供奉的九天玄女怎么长的这么像?” 宋江抬头看了,也觉奇怪。 前头曾提到,宋江家在宋家村,那里曾是战国时孙膑诞辰之地,民间传说孙膑得鬼谷子代九天玄女所传之天书,做下一番事业。那时人多迷信,宋江受此启发,早有假托九天玄女传人之意,因此把自家后院佛堂供的三世佛给扒了,悄悄立了九天玄女像。 因那九天玄女庙不多见,他出了重金才把一个隆德府潞城县的匠人塑了来。想是那匠人也不知九天玄女像,又欺宋江在此行当见识有限,弄了个女娲像糊弄他。 宋江不知其中缘故,只怀疑此地有人和自己一般心思,都想借九天玄女娘娘装神弄鬼。想到此处,宋江决议细探一番,便给了烧香道童十两香火银子,询问观主名姓。 那道童道:“观主姓何,名玄通,曾在华山学得玄妙道法。” 宋江问道:“哦,都学过哪些道法?” “这可就多了,有引气吐纳、白日飞升、分神淬体、元婴金丹、三才定位、五气经天、因果轮回。” “观主可在?能否一见?” “观主不在,明日才能回来。” 恰此时天色已晚,二人便求留宿在庙中,烧香道童不敢做主,引二人见了庙里一个法师。那法师看在银子面子上便允了。 宋江和宋清到客房洗涮已罢,一个道人送来茶饭。 宋清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一杯。 宋江拦住他道:“倒了,不要喝。饭待会拿出去悄悄扔了,别被人看见。” “怎么,这庙里有古怪?” “给香火银子的时候,那烧香道童眼光贪婪的很。别被他们夜里来抢了我们身上的金银。你的铁扇子带了也没?” “带了。”宋清摸了摸腰间。 “夜里不要脱衣服,鞋也别脱。我们轮流睡觉,我先睡,后半夜你叫我换你。” “有这么凶险?”宋清虽然如此问,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什么害怕,反倒是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没事最好,警醒些有事好应对。” 当下宋江先睡了,留着宋清值夜。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在西北方向。宋江心事重重,睡的浅,当即便醒。再看一旁的宋清,斜靠着床头,鼻息绵长,却是已经睡着了,外面的声音都没吵醒他。 宋江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兄弟,该睡的时候装睡,不该睡的时候偏偏又睡着了,当真叫他无奈。 爬起床出门看,只见西北林子上方树梢处有一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里面毫光,射人眼目,云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落地下去了。 宋江心中纳闷,潜行而去,只见林中一片空地,有三五个道人拿着铁锹锄头,在那里掘土。 此时天气炎热,林中密不透风,又有蚊虫叮咬,有一个道人道:“观主只‘开天门’倒也罢了,何苦非要埋石碑?” “你有所不知,今日庙中宿了二人,其中一个是个出手大方的,便香火钱就给了十两,观主打算多蒙他一笔钱,才要我等埋这石碑。” 宋江听了,便知是江湖道人骗人的勾当。他仔细闻了空中,又有硫磺烟硝之气,想来那‘开天门’时金光不外是火药之类。 已知那些人不打算用强,宋江心下大定,自回客房歇息。 不知那些道人要如何骗宋江,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八章 宋江威服何玄通 第二日早上,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来到宋江所住客房前,敲了两下门,出言道:“小童奉观主之命,请星主前去说话。”只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 宋江故意不做声,捅醒宋清,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跟他们去,你悄悄跟着,不要被人发现。” 见没有人回应,外面童子接着拍门,又道:“观主有请,星主可行。” 宋江还是不应,外面童子提高了嗓门,大声叫道:“宋星主,休得迟疑,我们观主已等候多时了。” 宋江不着外衫,开了客房门看,见一个青衣女童侍立在门口。 那青衣女童见了宋江,躬身引路道:“宋星主,观主有请。” 宋江不慌不忙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不知仙童自何处来?” “奉观主之命,有请星主。” “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江湖上人送外号叫‘呼保义’,却不是什么星主。” 那仙童心里嘀咕:“呼保义,怎么这么熟悉?”这个念头没停留太久,只一闪而过。她催促宋江道:“不差不差!请星主起行,观主久等。有什么疑处问他便知。” “可是何玄通何观主?” “正是他,星主到了那里便知,无需多问。” “观主在何处?” “只在后面,请随我来。” “仙童稍待。” 宋江回屋穿上外衫,又捅了捅宋清,宋清冲宋江挤挤眼,翻了个身,接着装睡。宋江拍了拍他,独自前去了。 青衣女童在前面引路,待宋江跟着她转过侧首一个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这里进来。” 宋江抬脚进了角门,见中间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花树。花红成片,一路上观不尽。此时一轮红日已从东方升起,照在花树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边。 青衣引着宋江在花树夹道中时而转弯,时而上下台阶。待上到一个高坡,远望来路只见花木颜色层层叠叠,姹紫压住了嫣红,黛绿又取代了粉紫。往坡这面看,四下里花树不见了,全是茂林修竹。 宋江心中寻思道:“原来这庙后面还有这么些好风景。” 竹林中有条小路,沿着小路行不到一里来路,路两边的青竹变成了大松树,那些树只有顶部的一截长枝杈和树叶,人在下面看只有一根根的天然立柱,而仰望则是悬浮在空中的浓密松林。 继续前行数百步,宋江听得有潺潺涧水响。看前面,有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河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溪水从石洞流出去,好似翻银滚雪一般。 桥上立着一个道人,他长须飘飘,相貌清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道人见了宋江,稽首道:“贫道何玄通,见过宋星主。” “观主客气,不敢受拜。”宋江嘴里说着不敢受拜,却没有躲在一旁,硬生生受了这一拜。他故意取笑道,“何观主,不知为何叫我星主?莫不是我新送我一个外号?” “昨天晚上三更时分,女娲娘娘开天门,降下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写有星主来历,贫道才知星主身份,不是什么江湖外号。” “我和女娲娘娘又没有什么交情,她降下的石碑怎么可能有我的名字?” “宋星主若是不信,可随我去看。” “噢,原来如此,不知石碑在何处?”宋江明知故问道。 “宋星主请随我来。” 何玄通引了宋江沿着涧边走,进了一片奇树。那树木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酒人,站立不住,歪歪斜斜。 宋江看了,正是昨晚见到的那片怪树林。行不了两步,转眼间到了树林空地,空地上有一石碑,立在一堆虚土中。宋江细看,那石碑上都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那蝌蚪字弯弯曲曲,宋江一个都不认得。 宋江拧着眉头道:“这要怎么看?我一个字也不认得。” 何玄通对宋江说道:“昨夜女娲娘娘感应星主在此,故而降下石碑。小道家里有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认天书。那上面都是上古蝌蚪神字,因此贫道能辨认。等我译出来,便知星主来历细处,还有日后机缘福运。” “哦,那小可机缘福运如何,观主可能明言?” “天机不可泄露。” 宋江一听便明白,这是准备开始要钱的套路。他不急不忙,转身便走:“好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算了。” 那观主哪想到这宋江来这么一出,急忙拦住:“星主莫急,天机本不可泄露,只是女娲娘娘以大法力扰乱天机,所以星主来历已明,可以……呃……可以吐露一二。” “知道那一二也没什么用,我只想知道福运!” “娘娘扰乱天机,法力受损,需重修庙宇,再建殿庭,受人间十方香火,方可明了。” 宋江笑道:“非是小可胡说,娘娘怎么偏干这种没用的事。” 何玄通道:“娘娘自有深意,非我等凡人可以揣测。” 宋江从怀中拿出一锭金子把玩道:“好说,好说!我当什么,不就是重修庙宇吗。你先说说小可来历。” 那何玄通见了金子,眼睛恨不得长出手来,脸上仍是一副道貌岸然模样道:“星主本是北斗三十六丛星之主天魁星,玉帝因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贬下天庭。幸有女娲娘娘讲情,玉帝才收回成命,暂罚星主下方修行一世。” “要如何修行?” “贫道不才,已蒙女娲娘娘降下法旨,乃是星主修行传道之人,专为星主授业解惑而来。星主拜入贫道门下,在女娲娘娘庙中修行,日后必能重登紫府。” 宋江心道:“只怕要我拜入你门下是假,送钱与你才是真。” “小可家中还有老父要侍奉,没法在你这修行,不登紫府也罢。” “还有替身之法,星主捐一个金人,陪侍在娘娘法像前,受六六三十六年香火,早晚有贫道诵经,也算修行。”那何玄通急忙道。 “金人要多大?” “要施主一般体量。” “和我一般体量?让我算算,我的头约莫有十斤,头这么大的黄金约莫两百斤。我整个人重一百六十斤,和我一般体量的金人就是三千多斤!零头不要了,换成两,要三万两。一两金子按现下行价,能换十三两银子。如今银贵铜贱,一两银子能换两贯钱。三万两金子也就是八十四万贯。”宋江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算了起来。 “啊,这么多?”这个数字把何玄通也吓了一跳,他故意说要金人,是漫天要价的意思,等着宋江就地还钱,却从来没算过值多少钱。偏偏宋江故意装糊涂,非要算出来。 宋江继续一本正经道:“记得去年蔡京太师过生日,他女婿送了十万贯生辰纲,不料半途被人劫去了。如果我有那个本事的话,得劫上八次半。你说,”宋江嘴角现出一点狞笑,“我得掉多少次脑袋才能弄来这样体量的金人?” 此时林中传来两声清脆鸟鸣,宋江自幼与宋清玩惯,知他已经到了,便一拍手。宋清大喝一声,从一处高草后跳出来,手里拿着铁扇子就与何玄通厮打。 宋清这铁扇子长一尺二寸,扇骨为精钢制,扇面用人发混合金丝织成的布做成,边锋有锋利的刺刃。此扇合拢时可击可打,还能藏在腰带里,方便携带;展开时似刀,可砍、可劈,亦可上遮下挡以防暗器;端的是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变化多端。除了防身御敌外,还能扇风祛暑,一物多用。 何玄通修道本领如何暂且不论,拳脚上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压根不是宋清对手,几下便被宋清用扇刃逼在颈间,作势欲割。 宋江叫道:“清弟且慢,留他一条命,我还有话问。” 那何玄通本已闭目等死,听了还有缓,哆里哆嗦哭叫道:“好汉爷爷饶命!” 只闻得一阵恶臭,却是那厮屎尿已吓出来。 宋清冷笑一声,合拢扇子,用扇柄击在何玄通腿弯处,那厮顺势跪倒在地。 宋江喝道:“你这妖道,这番言词哄骗了多少银钱?” 何玄通急忙叩头,道:“爷爷饶命,小庙落成不久,只骗了附近山中愚夫村妇,加起来不过几十贯钱。” “那等山民,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省吃俭用,才攒些钱下来。你可真能下得去手!” “小道这就还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清道:“哥哥,这厮倒是一副好皮囊,看上去像个得道高人。不如让这庙改做九天玄女庙,留这厮做事如何?” 宋江略一思量,道:“本也无妨,只怕这厮是个反复无常的,不能为我所用。算了,还是直接打杀了罢。” “小人全听爷爷吩咐,定忠心效力,还请留小人一条命。”何玄通磕头如捣蒜一般。 “也罢,你去换了衣服再来说话。我姓宋名江,是郓城县第一名押司,你若是有胆的,就叫人来厮打。” “可是前不久在黄泥山剿匪,斩首无数,只叫全山黄泥变红泥的宋押司?” “你倒是个耳目灵通的,正是我。” “都是小人瞎了狗眼,不识金镶玉。” “哼,好生臭煞人,你快些去。”宋清喝道。 何玄通回去沐浴,换了身道袍,又是一副道貌岸然模样。他恭恭敬敬请宋江二人到后堂坐下。但见这后堂玉鹤金炉、锦茵绣铺,不似修道之所,倒如王侯之府。饶是宋江这等经多识广的,一时也看的眼花。 何玄通笑道:“这叫做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视金玉为粪土、以红粉为骷髅,身在岩穴之间,如处七宝楼台,坐于华屋之下,俨然上无片瓦……” “够了,够了。”见这厮口沫横飞,好似没完没了,宋江打断道,“休要卖弄聪明,你既然已经和光同尘,为何强要置办这些金玉,处处随缘岂不好?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吗?” 何玄通尴尬笑道:“押司高见,小人性喜奢华,受不得清苦,以往也有人质疑,便编了这套说辞来。” 说话间,有那身材窈窕、面容娇艳女子一身道姑打扮,前来奉上香茶。趁着宋江接盏时,那女子有意无意用玉指在宋江腕上抚了抚,宋江抬头看去,那道姑眼角眉梢都堆满了诱惑。 宋江收回目光,掀开盏盖,恰好咬盏。 何玄通恭维道:“押司吉星高照,这茶都来奉承。” “你且说说自家来历,若有虚言,我手上不缺你这一条人命。”宋江吓唬他道。 何玄通战战兢兢说了,他是还道村本地人氏,自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来当了和尚,勾引了那富家妇人在庙中私通,被逐出庙门。后来因为当今天子崇道抑佛,他便去华山玉泉院——便是上文朱武曾在那里受过晦气的道观——太虚子处学丹道,因想来钱快,便用这个法儿骗钱。 他经历也算简单,几个地方都是有来言,有去语。宋江变着法子问了几遍,都能合辙,没有脱卯之处。而且一查便知,想来不敢说谎。 宋江道:“我有两桩事,正用得着你,你若好生用心,自有大把银钱与你,不用再担惊受怕。” “还请押司吩咐。” 宋江四下里看了看,端起香茶,呷了一口。 何玄通会意,叫那个道姑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与宋江二人。 宋江放下茶盏,道:“我四下剿匪,多有顽抗之徒,不晓得我麾下人马之天威。你那天魁星之说甚合我意,只是不够圆满,你设法编圆满了,然后四下传扬开去。此外我的确与九天玄女娘娘有缘,你便把这女娲娘娘庙改供奉九天玄女娘娘,再用那蝌蚪神文编出三卷天书来。你只专心做这两桩事便好,不要再骗钱了。银钱每月自有我派人送给你。” “不是贫道吹嘘,这等事正是贫道所长,一定给押司办好,若不然押司便砍了我项上狗头去。”何玄通赌誓道。 宋江听了,紧那厮口风道:“此事对外人不可言起,只你与我兄弟二人知道。若再有第四人知,呵呵……” 何玄通自然又是一番赌咒发誓。 诸番事毕,已是巳时二刻,何玄通要留饭,宋江不允,坚持上路。随后兄弟二人出了还道村,行到一个岔路口,宋清沿小路回宋家庄,宋江独自沿着大路往郓城县来。 第六十九章 宋江教唱章台柳 且说雷横蒙宋江举荐,被知县参作步兵副都头,又随宋江进剿黄泥山,拼命上前,杀掉两个头目,离下功劳。知县大喜,便参他为步兵都头。 雷横按宋江吩咐,顺势把在郓城开赌场事说了。知县是把银子当做亲爹的,凡事只要有银子拿就好,他又觉雷横算自己一手提拔,不会背叛,便认了五成干股。 那时皇权不下县,知县便算是一方土皇帝。雷横与石勇在双峰镇赌场是开熟的,没两天便租好房屋,置齐赌具,专等宋江回来。 雷横毕竟在衙门还有一份差事,总要遮掩一下,是以明面里万事皆由石勇出面以酒楼的名义开办。宋江回来第二日,酒楼便开张营业。那酒楼起名做八仙楼,有三层,只在一楼卖酒,二楼便是赌场,三楼是几个雅间,即可饮酒,又可赌钱,专做那等有些身份的人生意。 八仙楼开张那日,石勇在一楼备下十桌酒席,宋江、朱仝、雷横做了首桌,石勇亲自相陪,其余衙门众公人也请到,乌压压坐了在其余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县衙在此议事。 如此行事,便是那胆小的赌客也知这酒楼背景,加上雷横带人把郓城几个地下赌场全抄了,因此这赌客都来这里。 石勇是北京大名府人士,见过大世面,舍得下本钱。酒楼厨子是从四处请来的名师,所用的酒水食材远超郓城县内其余酒楼。酒楼不靠卖酒赚钱,只为招揽人气,所谓价廉物美,一时无二,是以生意红火非常。酒楼和赌场加在一起,说是日进斗金也毫不夸张。 这一日宋江正与雷横在八仙楼饮酒,石勇在一边相陪。宋江原本不好饮酒,只是得了卧底的差事后,思虑过甚,夜中经常头痛难以安眠,只有酒后醉醺醺之际方能安歇,渐渐也好起这杯中物来。 正喝的兴起,一个店伙计凑上前来,说有个歌女想来赶趁。那时常有人来酒楼吹拉弹唱助兴,以弛酒客之心,舒酒客之神。酒楼因为能多卖些酒水,乐于接纳,这些人便是所谓‘赶趁’。 石勇便让伙计引那歌女前来试唱。不多时,踏阶声响,一个女子抱着琴前来,那女子穿的花枝招展,脸上浓妆艳抹,好似随身带了个脂粉铺。人在远处,一股香气近前。 那女子行个礼,问上首的宋江道:“尊上要听什么曲子?” 宋江被那女子身上香气熏的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擦了擦眼泪,道:“我没什么喜好,看他们吧。” 女子移目雷横,雷横却是喜欢艳词的。那女子调一调弦,唱道:“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那女子琴技一般,歌喉略有喑哑,唱起这词,只勉强算做一般。宋江曾读过书,略能听出曲中艳处。雷横是个粗人,哪里听得出来,怒道:“不是让你唱艳词吗,这哼哼唧唧的算什么,换一个,换一个。” 歌女无奈,低头想了一想,唱一首小调道:“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那词诙谐有趣,只听得雷横哈哈大笑,直道唱得好,掏出散碎钱赏与那女子。 石勇道:“这酒楼不比青楼瓦肆,来往的人里十成有四成是粗人,便这等曲子才好,你也能多得些赏钱。只是滋味不够,你可还有更艳丽一些的曲子?” 那歌女得了银钱,更加卖力,唱道:“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这却不能算艳词,只能算淫词了。 一曲唱罢,雷横拍手,对着石勇道:“过瘾,好词,尤其是那‘全没些儿缝’。” 石勇笑道:“这种曲子,每天能多卖几坛酒。” 宋江皱了皱眉头道:“这词我听人说是当今天子题与名妓李师师的,唱起来只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那道君皇帝作都作的出来,我们唱唱又何妨?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雷横大大咧咧道。 “哥哥,饮食男女,郓城县不比别处,没多少读书人,大多是粗人。这等词喜欢的人多,酒楼生意还要靠他们维持。”石勇道。 宋江摇摇头,问那歌女:“可有什么传唱英雄豪杰事迹的曲子?” “未曾学过。” “吃了几杯酒,有点乱。晚上你去乌龙院寻我,我教你,少不了你好处。” 那歌女有些迟疑,怯声声道:“小女子……小女子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石勇瞪眼道:“你可知这是谁?这可是黄泥山用兵如神,剿匪如麻的宋江宋押司!能看上你已是你天大的福份。若去时,这酒楼日后赶趁的都归你管。若不去,莫说八仙楼,整个郓城县内都不让你过活。” “兄弟不必如此,我无心男女之事,只是有些曲子教她。”宋江劝住石勇,转过头好言安慰那歌女道:“我住在乌龙院,去那一打听便知。这五两银子且与你,晚上来去皆由你,无需害怕。” 那歌女被石勇吓得花枝乱颤,听了宋江言语,方才镇静下来。她行个礼,接了银子,惴惴不安下去了。 那歌女姓章,原本在别的酒楼赶趁,因姓了这个章字,便起艺名台柳。平日里只唱曲,不卖身。章台柳生的不算难看,只是脸上眉毛、线条粗硬,身材又有些高,有几分英武之气,不为郓城县人所喜。加上琴技一般,歌喉略有喑哑,因此她生意惨淡,除去不得不买的衣裳脂粉,便吃食也是时有时无,很是清苦。八仙楼赌客甚多,多有蛮横之人,那些歌女不敢来。她挨不过肚饥,便横下心来八仙楼碰碰运气,因此遇到宋江等人。 俗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饿死不失节的人毕竟少。晋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曾真的挨过饥,否则未必怎样。 这章台柳回到家中,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煮汤沐浴。随后开始画眉,画了半天,总觉难看,索性全洗了,只乱擦了些粉。待到掌灯时分,章台柳上街,拿着宋江给的银子,买了两瓶佳酿并一些精致熟食,来到乌龙院。 敲门时却无人应,章台柳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欢喜。正待要走,她顺手推了一下院门,不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却是没上栓。章台柳立了半晌,终究还是侧身进去。 宋江下午吃的酒醉,一直昏睡未醒。这郓城县的乞儿偷儿哪里敢惹宋江虎须,宋江又是善度人心的,算定那女子一定会来,睡前故意没上门栓。 章台柳见宋江酒醉未醒,便点了灯,去厨下打火烧水。不多时,水滚了,她把研细的抹茶放入茶盏,加了少许沸水,调成茶膏,接着再往碗中注入沸水,一共点了四盏茶,端到床边,静候宋江醒来。 少顷,宋江醒来,嘴里焦渴。他见是章台柳,嘶哑着嗓子叫道:“端碗水来。” 章台柳见茶不烫也不凉,便呈给宋江饮下。宋江饮罢,就灯下看去,只见那女子洗去浓妆,露出本来面目。虽然是眉粗脸方,但别有一番英气在。再往她身上看,只见凸凹有致,妖娆窈窕。 宋江半歪在床上,闭眼思索一会,吩咐那女子道:“你先唱一曲柳郎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柳郎中说的便是柳永,他本是景佑年间进士,后来官至屯田员外郎,是以又称柳郎中。 那女子咿咿呀呀唱了,只觉别扭。宋江又让那女子唱了东坡学士的‘大江东去’,这不唱则已,一唱竟别有韵味——那她嗓音略有喑哑,精气神又是偏英武雄壮,听起来竟浑若天成。 宋江已经有了主意,问那女子:“你可会唱薛仁贵千里送钏娘?” 这曲子很有名,本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说的是当年京娘姓赵,山西永济人,年方十七岁,随父去曲阳烧香还愿,不料路上遇到强盗。幸好遇到发迹前的太祖武德皇帝拔刀相救,千里送她回家。但在酒楼坊间传唱太祖之事总是不雅,便有人便把太祖换成了唐时薛仁贵,把赵京娘换成了王宝钏,只是歌者听者皆是心知肚明。 章台柳道:“听过,不过从没唱过。” “你回去先练练,明日到这……,不,到八仙楼找我。”宋江本想让那女子再来乌龙院,怕自己忍不住沉溺于男女之事,便让那女子去八仙楼。 那女子走后,宋江提起一支高丽特产的猩猩毛笔,仿薛仁贵千里送钏娘的曲调,写了一出宋公明大战黄泥山,又觉太过自吹自擂,忍痛删去大幅篇章,给朱仝、雷横等人与那普通军士加了些许戏码。 第二日,散过早衙,宋江邀了朱仝、雷横来到八仙楼,自有石勇迎上三楼雅座,那章台柳已等候多时。 宋江便让那女子先唱,果如宋江所料,那女子歌喉唱起那温软秀丽艳词颇为刺耳,但唱太祖这千里送京娘,一条棍棒打遍十八座军州的英雄壮举,却正得益彰。待唱道最后,太祖皇帝所作《咏日》:“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更是荡气回肠。 这等唱法,朱仝等人闻所未闻,只觉说不出来的好听。宋江又把‘宋公明大战黄泥山’给了章台柳。章台柳昨日苦练半夜,曲调已极为娴熟,只略一通词,便全曲唱了下来,中间偶有磕绊,全因歌词未熟之故。 曲中因朱仝有美髯,夸做下凡关羽;雷横脸黑,夸如再世张飞;宋江自己倒没敢自比刘备,只遮遮掩掩比做今之孟尝。尤其是最后仿太祖皇帝《咏日》所做“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四句词,更把宋江那种大胜之后因吕方逃走的遗憾与奋进之情说的栩栩如生。 待唱罢,宋江道:“两位贤弟,便让这词在酒楼传唱如何?” 石勇拍手叫好,道:“只要来酒楼赶趁的,都得唱才行,还要唱的好。” “哥哥,这曲子我们哥几个关起门来听倒无妨,若是传唱出去只怕有些夸大。”朱仝红了脸道,只是他本来就是红脸,因此不显。 宋江道:“略有夸张也是好的,这却是为了郓城一方百姓。眼下盗贼四起,若是有那想落草的,听了这曲子,吓的都往临县去,再夸大十分也不过分。” 朱仝听了不语,雷横倒想的长远。他对石勇道:“这事终究不好让外人知道,而且哥哥平日公务繁忙,日后再有这等事,便着落在兄弟你头上。不要等哥哥发话,只寻几个有文采的读书人编了曲子让来酒楼赶趁的唱就行。” 石勇答应了,道:“有人不喜听曲,专好听说书,还有喜欢听花鼓戏的,我一并安排了去。” “花鼓戏便算了,只有本地人喜欢听,只要寻那种流传广的,不拘形例,话本、年画、剪纸、皮影都可,便一时不及,也不用慌。这是水磨的功夫,慢慢来便可。”宋江道。 章台柳鼓起勇气道:“小调、曲子词、山歌、货郎词奴家也能写。奴家愿尽绵薄之力,还望押司不弃。” 宋江笑道:“好,没看错你。不叫你白忙乎,每月给你二两银子常例钱。你那些相识,也可叫她们来,给她们每月五分银子常例。” 自此章台柳便在八仙楼专唱这种曲目,再有后来到八仙楼唱曲的,石勇都先考察一番,不会的都不收,会的留下。因八仙楼这里生意红火,还有常例钱拿,许多歌女都汇集八仙楼,此是后话不表。 第七十章 宋江东溪村会晁盖 且说郓城县管下东门四十里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两村分处一条大溪东西,隔岸相对。 东溪村除了那条大溪之外,无甚风景,唯独村后山上有株大红叶树。那红叶树深秋时满树通红,艳丽无比,远近闻名,别处皆无。每逢树叶红时,当地人多来此处赏秋。这红叶树的叶子传言有土地神力,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之奇效,常有百姓去那里烧香求叶治病。 自宋江添油加醋,一分做十分把对影山情景报与职方司之后,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嘉奖。高世德应允许了他的方略,由他暂且在暗中经营,不去山上卧底。宋江得此一缓,惫懒性子又犯,每日只是闲坐。朱仝怕他得了秋乏,这一日强拉了他去东溪村山上赏红叶。 东溪村有个保正,姓晁名盖,是本乡一个财主。他只爱刺枪使棒,终日打熬筋骨,技艺超群,神武过人。平日晁盖仗义疏财,专爱结交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有违江湖侠义的,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赠送银两资助起身。 乡里早年有个传言,说是邻村西溪村闹鬼,能白日迷人下水在溪里。有一日,一个和尚经过,西溪村人说知此事与和尚知道。那和尚出了个主意,让他们用青石凿个宝塔,镇住溪边,把西溪村的鬼,都赶到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年轻气盛,得知此事大怒,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放在东溪村,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江湖都知他名字。 宋江以前困顿时曾在晁盖处厮混过一阵,也曾与他结伴走过江湖。只是宋江嫌晁盖行事颇有妇人之仁,顾忌太多,白白浪费了许多能来钱的机会,因此后来少了走动。但逢年过节,偶尔还有来往。 随着宋江名声鹊起,与晁盖又有尴尬处。且说政和年间,郓城县境内的江湖人,但凡可称之为一方人物的,只有三人:宋江、晁盖、王伦。 宋江黑白两道通吃,便知县也与他几分情面,又有朱仝、雷横两位都头保驾护航,石勇、孔明等人摇旗呐喊,吕方为之暗中张目,因此独霸城中。 出了郓城县城,陆路便以晁盖为首,江湖好汉做买卖,少不得知会晁盖一声。若是伤天害理的,晁盖便不许他去。也有些人试着不知会晁盖,但最后都不能成事。 水路之霸便是梁山泊王伦。前文曾有言,梁山泊是济州管下一个水乡,与郓城县搭界,有三人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人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弥天大罪的人,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泊子里。 晁盖是个宅心仁厚的,只以守护乡邻为念;王伦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能,又没什么见识;二人都没什么独霸郓城的心气。唯独宋江,为着将来卧底之事,却想独霸郓城。然而他虽有职方司撑腰,但根基偏弱,实力还没大到吃下整个郓城地界,因此还没到三虎相争那一步。 然而时势造英雄,便如当初太祖皇帝陈桥黄袍加身,即便晁盖没这个心思,难保跟随他的人没有如太宗皇帝、魏王、赵普之辈那般推波助澜的;那王伦与沧州小旋风柴进颇有不清楚之处,十有八九是他的一步暗子,也不是好相与的。 宋江心机深沉,已做好早晚与晁盖、王伦见个分晓的准备,时常暗地里算计。因此见到晁盖时,难免有几分做贼心虚。加上他与晁盖相交多年,若无卧底之事,当是难得的益友,有些下不去手,更增尴尬。 那日朱仝拉着宋江去赏红叶,先奔晁盖家里来。宋江对晁盖的这番心思难对朱仝说清楚,若是刻意回避,痕迹太重,反倒容易暴露。因此宋江只得随了朱仝往东溪村去。 晁盖刚忙完秋收,正在歇秋,见二人联袂而来,自然是殷勤置酒宰羊相待。 席间说起那红叶树,晁盖长叹一声道:“贤弟来的正好,若是再晚几天,那红叶便看不到了。” “哥哥莫不是喝糊涂了,离入冬还远,叶子哪里落得这么快?”宋江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采办花石纲的提调官看上这红叶树,正着落我等把那树掘了,送到汴京去。” “采办花石纲事我也听说过,前一阵子听说江南有一神石,被天子封做盘固侯,费了近百万贯,才从太湖运到汴京。想不到这红叶树也被天子看重。”朱仝说道。 宋江问道:“石头是死物,树木是活物。这树移种到汴京,又是这个季节,多半就死了。若这树会说话,必定哭死。” 朱仝道:“是这个理,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天子看重这树反倒是害了这树。” “两位贤弟有所不知,哪里是天子看重,分明是采办花石纲的提调官借机讹诈我们。”晁盖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桌上,饶是及时收了力,也打的杯盘跳起来,汁水四溅。 “哥哥不必动怒,且说来听听。”宋江道。 “提调官强要我们出役掘树运树,还不许损伤。那山路贤弟也走过,陡峭险窄,平时空手下山都难行,如何运的那么大一颗树下去。但有失足,便尸骨也找不到。不想服劳役的,就得出钱顶役。这几日村中怨声载道,有些穷苦人家便烧了房子,到伞盖山做强盗去了。” “此事我在县衙怎么不知?” “别说县衙,便济州府衙他们也不理会。兼之这妖事这几天刚出,再等上几日,贤弟便能得知。真要弄个不好,少不得像那黄泥山一样,要贤弟再去伞盖山剿一回强盗。” “都是人混传,我哪里有那番本事。当日黄泥山强盗的大首领跑了,只杀了些小头目。哥哥却是消息灵通,听何人所说?”宋江若无其事问道。 “安乐村那曾与黄泥山上强盗卖酒的白胜,曾见过你。他往日投奔过我,卖酒的本钱还是我给的。前两日他来庄上给我送新酿的酒,说过当日的情形。”晁盖没有隐瞒,全都说了,又劝道:“他酿酒颇有一手,我们喝的就是他送来的,两位贤弟多吃一些。” 朱仝道:“滋味的确醇厚,不同一般村酒。” 安乐村离东溪村有三十余里,那里都有晁盖的眼线,不由宋江不羡慕。 “那个提调官什么来头?现在何处?”宋江不想在黄泥山的事纠缠太久,只换个话头问道。 “只听那些军士称呼提调官为吕采办,是蔡京的门人,祖籍广南。他来过两次,都是都带了人从东北驿路来,并不到郓城县中去,想来是住在东平府。” “广南?那就也是南人了。我曾听知县说过,不管济州府尹还是东平府尹都是北人,与那福建子蔡京老贼南人一系多有不合,便那提调官自行其事,东平府不知情也是有的。”宋江回想道。 宋国士人南北之争由来已久,太祖皇帝与其僚属全是北人,因此国初官场上北人多以主人自居,对南人多有打压。自陈桥禅位后,五十余年,南人无一人官至宰相。纵观宋史三大朋党之争,第一次党争是真宗朝时宰相寇准、李迪与枢密使丁谓、钱惟演;第二次是仁宗朝是吕夷简与范仲淹;第三次持续时间最长,最为惨烈,从神宗朝一直到徽宗朝,便是王安石与司马光为首的新旧党争。这些君子们两败俱伤,给了蔡京等人上台可趁之机。这三次党争皆有南北之争的恩怨混在其中。 晁盖听了宋江言语,叹道:“哪能真个不知道,还是装聋作哑!不管这当官的如何斗,无非争权夺利罢了。不能牧守一方,莫说贤弟这第一名押司,便连晁盖这小小保正都不如。” 就着酒兴,宋江豪气涌上来,道:“不如把那吕采办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这花石纲一事祸害百姓,淮西、淮南多有好汉杀官造反的,我们学他们一学又能如何?” “杀他一人又济的何事?蔡京老贼又会派别的人来。” “杀一个便少一个,有人来再杀便是——若是好官,也不会做这等营生。此事便包在兄弟身上,不劳哥哥动手。” 晁盖笑道:“那可是朝廷有品级的官员,正六品的文官。” “官员?官员就能不死吗?” “不是一般的官员,给蔡京帮忙帮闲的!” “就算蔡京的亲爹,那也是人,就不能意外身亡吗?” “怎么个意外法?” “这还不简单,随手就来:酒后溺水,马上中风,住处失火。”还有一个办法宋江没说,那就是老办法,让职方司出力,逼着这提调官不得不收敛。这些在平民百姓眼里的人物,在职方司那里不值一提。说起来,现在职方司几乎可以算得上有求必应,让宋江都有点不好意思。 “好。预祝贤弟马到成功!”晁盖举起杯中酒,“我敬贤弟一杯,切记不要连累无辜。” 朱仝是个老派君子,见二人谈笑间定人生死,虽然句句貌似有理,但总感觉哪地方不对,一直堵在心里,却又说不出来。终归是心里不舒服,他便拉了二人趁着天时未晚去赏红叶。 三人各自提了一坛酒上得山来,经过几处窄路,在参差不齐的崖脊之外,地势陡然而上,嶙峋的山坡像被巨兽的利爪抓过。在陡坡边缘,赫然立着一棵大红树。 彼时万物凋零,枯黄一片,唯独那树红如火一般,红色的树叶或婉约或浓烈的汇集在一起,远看去仿佛一个笨手笨脚的画师不慎把几种最美的红色染料泼洒在画布上。有诗赞曰:“万花都落尽,一树红叶烧。谁怜惟薄力,添与江山饶。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经霜好伴东篱菊,艳丽犹殊二月花。留得丹心壮秋色,漫期芳草绿天涯。” 宋江借着酒意,对晁盖说道:“日后我要是发达了,乘坐的车也要这么大的伞盖。” 晁盖读书少,不知宋江是借用了古人的话,只说道:“兄弟凌云之志。” 三人饮酒作歌,直到兴尽,宋江方与朱仝径直回郓城,晁盖独自回家。 说起这吕采办,他姓吕,名川卞。他在山东地界采办花木一事,与前文青面兽杨志还有不小的干系。蔡京一党本打算占用粮船运送花木,借机操纵粮价,激起变乱,被杨志无意间发现,告知了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 高世德用了打草惊蛇的计策,寻了几个名声正直的官员呈给天子一张流民图,让天子知道缺粮的后果。而后天子下诏,严令蔡京平抑京师粮价。蔡京只得放弃征调粮船。若是不征调粮船,江南花木就能顺利运到汴京,显得蔡京理亏,因此江南那些花木都扣住不运了。若是不运,自然没有继续采办的道理,也就无法借机搜刮百姓。 这吕川卞便给蔡京献计说从山东、河北、河东地界采办,搜刮那里民脂民膏。因河北、河东毗邻辽国,蔡京党羽不敢过分搜刮,堤内损失堤外补,山东这里就需要多费些力气。蔡京便抬举吕川卞做了提调官,在山东地界专司此事。 宋江回到家中,却有些懊恼。他以前与晁盖厮混时,多少有些自卑,总觉自己德行、声望甚至连技击的本事都不及晁盖,后来借了职方司的路径,幸略有小成。 正如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一般,宋江如今有了些成就反倒忍不住在晁盖面前炫耀,以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意,所以这才夸下海口,说去杀那吕采办。 宋江又不想动用职方司的力量,他内心里残存的骄傲,让他想靠自己去完成这件事。他想证明一下,自己离了职方司也依然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没有人要求他么干,他只是要和自己赌这口气。 然而这事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那吕采办能蒙蔡京看重,绝非蠢材,明知别处因为花石纲多有好汉杀官造反,他还与蔡京应了这差事,必有所恃。 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是在别人面前说出口倒也罢了,借口酒后就可以遮掩过去,偏偏是在晁盖面前。他实在不想让晁盖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十事九不成的人。 宋江琢磨了两天,这一日带了雷横、宋清、石勇、孔明往东平府来。 第七十一章 孟康东平府造船 此处累赘几句,那时东平府尚叫郓州,直到六年后,也就是宣和元年,宋国升郓州为东平府。为行文方便,本书一直称那城为东平府。 这东平府西有大湖,名叫东平湖,与梁山泊相通。那梁山本是一小山头,在梁山东南有一水泊古名张泽泊,只因五代时黄河在郓城、澶州、滑州等地多次决口,河水汇集梁山周围,与张泽泊连成一片,统称梁山泊。那时水面不大,直到宋国天禧三年,黄河从滑州决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郓注入梁山泊。熙宁十年,澶州黄河决口,梁山泊成为黄河河道。黄河从澶州曹村向东汇入梁山泊,自梁山泊分为两股: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梁山泊水势因此盛大,时有“梁山泊八百里水”之说,后世史载“黄河环山夹流,巨浸汇山足,即梁山之潭,因以泊名,险不在山而在水也。” 因梁山泊有王伦扎寨,宋江不想从水路过,便找朱仝借了五匹马,走陆路去东平府。五人都是惯行路的,当天便行到了汶上县西一处镇子,住在那里。那镇子名安山镇,离东平府只有四十余里。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未过辰时,一行人进了东平府城。 东平府城内最繁华街名叫“龟井子街”,几人来此处找一客店投下。宋清寻人打听了,东平府有一个名医叫阎孝忠的,献了自家花园与那吕采办住,名叫观湖楼。宋江便让石勇去观湖楼附近查探。 雷横闲不住,拉了宋清一起出去游玩。宋江虽然有些顾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出门不远,雷横对宋清说道:“我们去寻阎孝忠的麻烦!” “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见宋清一时答不上来,雷横自顾自说道,“你不用怕,我好歹也是个步军都头,出了事,我们就说得了线报,去那里查探,一场误会而已。再说,能出什么事?他一个行医的,能打过我们?还是能抓住我们?” 宋清被他说服了,问道:“如何寻他的麻烦?” “就说你病了,去那里看病。我们随便寻个茬闹一闹他。” 宋清道:“这样明面上不容易占理,坏了我们自己名声不妨,就怕连累到师父。不如这样,不管他开什么药,我们都去抓,然后明天就说吃药吃坏了。” “你这个计策就算进不得武成王庙,也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雷横赞道。 当下二人找人去问阎孝忠的居所,那人颇有名气,一问便知。二人直奔城西北角杏子林来。杏子林中一个宅院,宅前挂了一个大大的黄皮葫芦。葫芦可以用来盛放药物,‘悬壶济世’的壶就是葫芦,因此医者用葫芦当做行医卖药的招牌。 雷横上前拍了门,有一个家丁前来应门。 雷横问道:“阎郎中可在家中?我是前来求医的。” 那家丁看了看二人身后,问:“病人可曾前来?” 雷横扭头一指宋清,道:“便是他病了。” 那家丁满脸诧异,随即似笑非笑,捂着嘴,引二人来大厅见阎孝忠。 大厅内药香弥漫,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神情委顿,面上大汗淋漓,有气无力坐在厅内正中。边上坐了一人,一身皂衣,三缕长髯,不怒自威,双目微合。他一手搭在那汉子手腕上,正在为他把脉。 不一刻,那皂衣先生已然收回右手,长叹一声。 汉子问道:“如何?” 那皂衣先生骤然重重一拍桌子,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一颤,怒喝道:“庸医!”他语气甚怒,声音极大,倒把等在一旁的雷横与孔明吓了一跳,心道果然是名医,好大的脾气。 只听皂衣先生继续道:“你最先不过偶感风热,肺气失和,有些恶风,头后微痛,可对?” 那病汉子有气无力地答道:“不错,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只不过说了这几个字,他一阵猛咳,上气不接下气。 皂衣先生哼道:“当然没什么,你身体壮硕,不过偶尔心内思虑过甚,才有风热之邪犯表。本就不需要吃药,只需清清淡淡吃两天米粥,歇息歇息也就好了。可恨总有庸医误人,竟把你这病看成体虚寒侵,用药完全错误。大概你是吃了不少补药,本来就体壮燥热,再加上这些虎狼之药,吃的你现在热毒入肺,成了这般模样。哼,这帮庸医,只以为补药昂贵,不管什么病一律进补。若是补死了人,杀头也不为过。” 那病汉子听得出了一头的汗,觑个空打断那医者的长篇大论:“请先生开方吧。” “开什么房子?”皂衣先生站起身来道,“什么方子都不用!从今天起,你每顿只吃米汤,多喝水,三天后我再来。”说罢,诊金也没收,竟然起身走了。 雷横与宋清不明就里,对视一眼,正要跟去。 就在这时,那中年病汉子上前拱手道:“在下阎孝忠,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二人皆是一愣,敢情这病怏怏的汉子才是阎孝忠,走了的却不是。 石勇寻思道,这厮得了病,竟然还要别人看,果然是个庸医,这下好办了。他指着宋清对那病汉子道:“我兄弟得了病,要请先生看上一看。” 那病汉子上下打量宋清一番,满脸疑惑道:“他得了病?” “是,就是我得了病。先生要把脉吗?”宋清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准备让那人把脉。 那病汉子脸上露出奇怪表情,强自忍笑,摇头摆手道:“你这病我看不了。” 雷横没想到那病汉子一口回绝,不由一愣,问道:“为何?难道是欺我兄弟们穷?付不起诊金?” “不敢,不敢。哈哈,你想来是外乡人?哈,哈,我是儿科郎中,令弟都这么大了,如何还看儿科?哈哈哈……”那阎孝忠再也忍不住了,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宋清倒还好,雷横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拎住那病汉子领子,就要打。 就在此时,厅外传来一声喝:“打不得,住手。” 二人扭头一看,原来是毛头星孔明来到。 宋清问道:“你如何来了?这厮巴结吕采办那狗官,如何打不得?” “且放手,哥哥见你二人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就怕你二人惹事,才让我跟来。果不其然,且住手,不要打错好人。” 雷横道:“这厮把自家花园都献给了那狗官,必有求与他,无非要借势欺人罢了,哪里还能算是好人?” 那中年病汉子已听明白,急忙道:“误会,误会,好汉且放我下来,容我说话。若是要打,等我说完话再打也不迟。” 原来东平府城离湖太近。咸平三年,曾被大水冲毁。因龟能镇水,又主长寿,所以建新城的时候有僧人献上地图,把城建成龟形:东西各两个门,代表龟的四足;南门为出头门,北门为扭尾门;南门外七八丈左右各有一口水井,为龟眼;南门至北门中轴上有一井,为龟肚脐,城中百姓称为龟井,龟井所处之地便被称为龟井子街。登高远望,城池中部略高四周,周围护城河环绕,如同巨龟静卧。那观湖楼在龟井子街偏北门处,即龟腚所在。阎孝忠明面上献花园给吕采办,只欺他是外乡人,其实暗含讥讽之意,并非那等无良小人。 阎孝忠解释明白,石勇与宋清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孔明道:“还不快与先生赔罪。” 二人拜倒道:“先生恕罪,却是我等冒失了。” 阎孝忠急忙扶起道:“两位好汉高义,当不得此,快快请起。” 阎孝忠唤来家丁上茶,与三人落座,各道来历。 孔明几个只说了化名。阎孝忠名不见经传,他的师傅钱乙却大大有名,后世称之为“儿科之圣”。这钱乙是吴越王钱俶支属,越国亡国之后,钱氏全族北迁东平府,遂为东平府人。阎孝忠本是汴京人,在东平随钱乙学艺。钱乙过世后,他没有返乡,在此地一边行医,一边整理钱乙撰写的典籍药方。 阎孝忠问道:“几位好汉到东平是为对付狗官吕川卞?” 孔明道:“正是,只是初来乍到,还没个方略。” “依小可浅见,此事可着落在西瓦子李瑞兰上。” 孔明拱手道:“还未请教先生高见。” “李瑞兰是西瓦子的行首,标格出尘。吕川卞是好色之徒,早求芳泽。只是李瑞兰虽身在青楼,却讲义气,从不与他几分好脸色。吕川卞顾忌头上官帽,又自诩风流名士,不敢用强。你们可叫她悄悄赚了吕川卞孤身一人出门,便是所谓调虎离山之计。” 孔明道:“多谢先生妙计。” 此时天已正午,阎孝忠留饭。孔明只怕呆久了无意中露出来历,坚持不受,告辞去客栈寻宋江。 待来到客栈,孔明把去阎孝忠那里前后见闻说了一遍。 宋江果然发怒,他这正事还八字没有一撇,本就有些心燥,雷横和宋清还故意生事,如何叫他不怒。当下他低声却严厉的把二人骂了一顿。 一旁的孔明有些尴尬,雷横是宋江的义弟,宋清是宋江的亲弟,自己是宋江的徒弟。俗话说,疏不间亲,然而眼下情形好似自己故意告二人黑状一样。 孔明拿来一碗茶水,献给宋江。趁着宋江喝水的功夫,对宋江说道:“阎孝忠所献调虎离山的计策,师傅意下如何?” 宋江长喘了一口气,道:“好是好,李瑞兰那里环节好打通。只是调虎离山之后,谁来动手打虎?” 雷横道:“我来下手。” “你才杀过几个人?吕狗官是朝廷命官,要是死了,官府肯定穷追不舍。我们几个都没做过刺客的勾当,若是被官府查了出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石勇已查探回来,还背了一人。那人是石勇去观海楼查探时顺手救了回来。原来石勇到观海楼时,见那人正与采办花石纲的差人厮打。石勇不明情形,没有出手。那人精通技击,只是好汉架不住人多,终究被打翻在地,扔出门外。周围百姓畏惧吕川卞权势,不敢照看,石勇不怕被报复,便背了那人回客栈。 宋江看去,那人长得人高马大,又极白净,一身好肉体,只是衣衫凌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在那白净肌肤上极为显眼,好在只是皮外伤,不曾伤了筋骨。 宋江急忙让那人坐下。那人歇息一阵,回过气来,挣扎起身,与宋江几人行礼道:“在下姓孟名康,外号‘玉幡竿’,多谢几位尊兄,还未请教名姓。” 宋江道:“小可是郓城县第一名押司宋江。这是雷横,郓城县步兵都头,这是舍弟宋清,徒弟孔明,来此地公干。不知尊兄何故被采办花石纲的差人殴打?” 原来那孟康善于制造大小船只,本是真定府人氏,因押运花石纲,奉命来此造大船。只是那吕川卞只要他造船,料钱却不给足,待造好了,又百般挑剔,要再讹诈他一番。孟康气不过,便与吕川卞理论。吕川卞本就理亏,如何肯与他讲理,便让差人殴打他。 宋江听了,心道:“我正要打瞌睡,他就送枕头来。这厮既然与吕川卞有仇,当真是再好不过。等他动手之后,我们就带了他逃。若是有个什么事,只需杀了他灭口,弄成自杀模样,官府那里缉捕的人有个交待,肯定见好就收,这事就算揭过了。” 宋江寻思已罢,撩拨孟康道:“我在郓城也听那狗官恶迹斑斑,如今便捉来,与尊兄报仇,尊兄可敢亲手杀他报仇?” 孟康年轻气盛,吃了宋江一激,道:“如何不敢,只怕捉不来他。” 宋江哈哈大笑,把阎孝忠调虎离山之计掐头去尾,当成自己的主意,说了一遍,最后道:“尊兄以前杀过人么?若是没杀过人,不必勉强,我们兄弟几个也能动手。” 孟康听了道:“没事。只要能赚他落单,我一个人就能杀他。西瓦子外有一深塘,将那厮绑了沉塘,管保神不知鬼不觉。” 宋江当下便让孔明、宋清结伴去西瓦子探听李瑞兰底细。 第七十二章 宋江失陷东平府 孔明行商,日常应酬经常出没青楼瓦肆。他身材高大,模样周正,出手大方,是青楼姐儿们最爱的人物。宋清面白仪修,相貌与宋江不同,自幼极为讨女子喜欢。二人虽然年轻,但一急一缓,正适合干此勾当。李瑞兰既是行首,想来眼光颇高,若是雷横、石勇那等粗人,只怕遭她嫌恶。孟康若是没受伤倒是合适的,只是鼻青脸肿,多有妨碍。 当日宋清、孔明二人结伴到了西瓦子,开了一间雅座,只说远路客商,慕名而来,要听李瑞兰唱曲。他们用大把银钱开路,自然一路畅通,不多时便有使女引了李瑞兰前来。 李瑞兰为西瓦子行首,不是浪得虚名,光相貌就美的有如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有诗为证:“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 二人见了李瑞兰,只见她身上穿的是单纱衫子,擎起手来的时节,那两双大袖直褪到肩头上面,不但一双手臂全然现出,连胸前的两乳也隐隐跃跃露出些影子出来。真是雪一般白,镜一般光。 再听李瑞兰唱曲,清唱时,一字一板,稳当深沉,咬字喷口如山洪爆发;高歌时,铿锵坚实,激扬慷慨,声裂金石;低吟时,如泣如诉,悲切断肠,天泪地流。 二人不由沉醉,一时竟把来意忘了。 一曲歌罢,二人方如梦初醒,大为赞叹。 李瑞兰见这二人目光清澈,不像往常那种男子般看起来谈吐斯文实则满腹欲火。她便前来敬酒,与二人说话。 孔明犹豫了一下,斟酌了言语道:“李行首,小可冒昧,有一事相求。” “客官但讲。” “此事与吕采办有关。” “便是何事?”李瑞兰虽然声音没变,但脸上还是有一闪而过的不悦神情被孔明锐眼看到。 孔明试探道:“便是与李行首赎身,不知行首意下如何?” 李瑞兰俏脸一寒:“小女子承受不起,他搜刮民脂民膏,若是用来给我赎身,我哪里受得了那么多人背后戳脊梁骨。” “吕采办有言,赎身后便去汴京居住,管保无人知。” “两位客官正值年轻,前途远大,做什么营生不好,何苦为虎作伥,与那吕川卞做鹰犬。”李瑞兰反倒劝起他们来。 宋清喝道:“吕采办是太师蔡京的门生,便是当今天子也与太师几分情面,谁人敢惹?行首可是要待价而沽?莫要算计太深,反误了卿卿性命。” 李瑞兰冷冰冰说道:“待价而沽?小女子残花败柳之身,何以敢言?不过是为求心安罢了。若他要我的身,便拿了我的命去。小女子身体不适,还请告退。”说罢她起身就要走。 孔明见火候已到,不再试探,道:“行首莫急,我二人与那吕狗官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求行首相助,又无甚把握,特言语试探,还请行首恕罪。” 李瑞兰略一愣,脸色稍霁,语气变缓:“两位客官哪里人?与吕川卞有何仇怨?” “我二人是阳谷县人氏,因家中有两棵花树,被采办花石纲的差人看中,百般勒索讹诈,老父舍不得财,活活气死。我们想报仇,只是那狗官护卫森严,无从下手。听人说吕狗官对行首青眼有加,特来求助。”宋清道。 “我只会唱曲,手无缚鸡之力,却要我如何做?”李瑞兰看了看孔明一副坦然表情,不像个说谎的,便问道。 见她答应相助,孔明大喜,道:“只要行首书信一封,叫那吕狗官孤身前来赴约。剩下的事,我兄弟二人自有计较,管保首尾干净,不会连累到行首。” “两位请稍后,待我写了书信便来。” 李瑞兰说完就回房,待写完书信,便交予孔明。 孔明打开书信看了。李瑞兰字如其人,清丽隽秀,字里行间说与吕川卞一见钟情,只是鸨母爱钱,让她故意冷淡吕川卞。她平日受鸨母胁迫,不敢不应,才与他不假颜色。近日鸨母已把她许给了一老年巨商,整日只以泪洗面,想与吕川卞相会一面不得。幸鸨母外出,又有乡中表弟来,可为心腹,便送信请他来西瓦子相会。她已攒下不少家私,除赎身钱外,还颇有富余,与此节不必担心。鸨母凶恶,看信后即请毁掉,以免走露风声。 孔明见信里写的丝丝入扣,并无脱线之处,便把信仔细折做方胜形状。 宋清道:“还请行首赐贴身物品一件,是为信物。” 李瑞兰从头上摘下一朵翡翠珠花,道:“这珠花是我心爱之物,吕川卞曾见过,便拿这个去就行。”女子送男子珠花不比别物,乃是示爱的意思。 孔明把珠花和书信一起藏于怀中,再三谢过。 宋清摆出锭金子在桌上,道:“行首高义,名不虚传。这锭金子,权且收下,待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这却是宋清小心,怕李瑞兰贪图金子,所以先不提此事,等书信写完才拿出来。 李瑞兰哪里肯收,推让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收。二人告辞了,出西瓦子来。李瑞兰呆坐半晌,捡这些年赚得的金银首饰收拾了个小包裹,唤了楼里一个心腹护院跟着出门去了。此是话头,容后再表。 东平府城不大,西瓦子离宋江等人下榻的客栈一炷香功夫便走到。 宋江见了书信大喜,让孔明去观湖楼送信。 闲话短说,只说吕川卞见了珠花,读了书信,见不仅俘获美人芳心,那美人还是有钱倒贴的,只心花怒放,乐昏了头脑。他依言把信烧了,问宋清如何安排。孔明只说鸨母耳目灵通,怕走露风声,要吕川卞换了便装,待天黑就来接他去西瓦子。 当下吕川卞道:“你在客房等吧,二更天我们就动身。” 孔明道:“表姐那里还有些事要忙,我先回去,二更天准来。” 吕川卞便命人赏了他些钱,放他回来。 孔明回来客栈,宋江聚齐众人,计议一番动手细节,分头去西瓦子附近看了街巷道路,便回来吃饭,只等天黑。 待月上柳梢,孔明便往观湖楼行来。 门子早得了吩咐,径直领孔明到了正厅,吕川卞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孔明来到,吕川卞道:“我换身衣服。”说罢他转入侧房,没多时只见他身着青衣出来,一副下人打扮,头上带个斗笠,压得低低的。 当下孔明在前,吕川卞在后,二人直奔西瓦子。 二人穿街过巷,不一会便到了西瓦子深塘边的静巷口。埋伏在那里的宋江、孟康等人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按手的按手,掀脚的掀脚,绑绳的绑绳,擒住吕川卞。 吕川卞欲火正盛,哪里想到这个变故,略一挣扎,便被拖进静巷。 孟康揭下吕川卞的斗笠,略吃了一惊,道:“哥哥,这不是吕狗官。” “什么?”宋江疑惑着看了孔明,不知哪处出了纰漏。 孔明大惊,他吹亮火折,去看吕川卞脸,失色道:“哥哥,真不是他!” 雷横掏出匕首,在那人脖子旁比划着,问那人道:“你是谁?” 那人嘴里还堵着破布,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孔明顾不得别的,一把将破布扯掉,恶狠狠问道:“说,你是什么人?吕川卞在哪?” 那人战战兢兢道:“我叫吕小孟,是吕提调的族弟,给他做书童。是他让我跟着来,还让我不要说话。” 孔明大恨,怪不得这人一路上都不说话,原来是怕露馅。 便此时,只听巷口处杂乱脚步声响起,有数十人打了松明火把,拿了枪棒,边喊边冲过来,与几人混战成一团。 长兵器携带不便,反倒牵绊,宋江几人只带了匕首、短刀、铁扇子等短兵器防身,抵挡不住,只得返身逃走。好在那巷虽然曲折,但不是死路。只是黑夜中,宋江与几人都失散了,待要返身去寻,又有七八个差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宋江连遇两个断头路,浪费不少时间,渐渐身后追赶声越来越大。宋江跑的力竭,无可奈何之际,见一个三岔口街角处有一滩牛粪。他灵机一动,脱下裤子,露出屁股,躲在那里装作出恭。 后面差人追赶上来,见没了宋江踪影,破口大骂。待要回去,不巧发现宋江,便团团给宋江围住,问道:“兀那汉子,如何在这里解大溲?可见贼人往哪里跑了?” 宋江支支吾吾道:“小的吃坏了肚子,一时寻不到茅厕,只得在此理会。刚才有个人往东跑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抓的贼。” 几个差人往东看了一回,全无踪迹。 有个年长的差人听宋江呼吸急促,起了疑心。他拿了火把到宋江背后照了一照,笑道:“险些被你这厮蒙骗过去,你在这出恭,如何拉出马粪?” 宋江心里一惊,笑着分辩道:“小的哪里能拉出马粪,想是近日囊中羞涩,吃素菜吃多了,颜色相仿。” “你还扯谎?这粪里明明白白还有草!就算你不是那个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几个差人哪管宋江言语,只把宋江绑成一个粽子,抬往府衙去了,在使臣房监了一夜。 此时已是十月,风已有些刺骨,宋江甚为难挨。夜里囫囵睡了两眼,余下时间全在哆嗦。他只是想不明白,到底何处走露消息,落得这般下场。一时间毫无头绪,便连宋清也怀疑起来。 不知宋江哪里坏了事,且容留个话头,后面行文自有交待。 宋江在使臣房呆到天明,再没有别人被押来。宋江只觉万幸,雷横几人并没被抓,至少可在外照应他。 第二日,东平府尹姓陈名文昭的,听得值夜公人报来,随即升厅。 陈文昭是个聪察的官,又是爱民的,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 陈文昭昨晚听吕川卞报有人要刺杀他,本就心中暗叫好。然而若是置之不理,万一出了事没法交待,这才派了些差人,听吕川卞调派。追雷横等人几路都是府衙的人,得了府尹心腹暗中提点,只装腔作势一番,并未追远,所以没擒来。唯独宋江倒霉,遇到的是吕川卞的手下。那些人着实卖力,紧追不舍,最终擒住宋江。 且说当日一个公人提了宋江上厅。 待两行公人喝过威武,陈府尹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小的姓宋,贱名一个江字,是济州府郓城县宋家村人氏,见过陈府尹。” “噢,你既然是郓城县人,如何认得本官?”陈文昭问道。 “小可是郓城县第一名押司,是从本管知县处听他提起过府尹,只说府尹清正廉明,勇于任事,是难得的好官。”宋江先送了几顶高帽子上去。 “你既是朝廷差吏,当晓得朝廷法度。现今有人告你意图刺杀朝廷命官,你可认罪?”陈府尹话缓和了几分。 宋江听府尹如此问,心里略宽了几分,只叫起撞天屈道:“小可冤枉。小可一向谨小慎微,哪里敢做如此勾当。府尹明镜高悬,还请明察,还小可一个公道。” “那你昨夜如何被擒?” “小可也不知。小可来东平府办事,住在龟井子大街客栈里。昨晚因事不顺,心中郁结,因此在街上行走四处散心。正回客栈间,见几位差人大呼小叫而来,小的一时害怕,只装作在街角处出恭躲避,想是天黑,那几位差人误认为我是贼人,绑了过来。” “你这厮还嘴硬,左右,与我用刑。”陈文昭喝道。 “府尹大人,小可冤枉,又有病在身。若要打时,只恐折杀了小可性命。小可性命不打紧,若是误了府尹一世英名,岂不是叫贪佞之人得了空子。”宋江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与旁边的师爷。 宋江没白当这么久押司,那时衙门都有套路,但凡用刑时,犯人称病,便是打算送孝敬。 那师爷是做老了的,自然明白。他停笔止住衙役,下堂来装模作样摸了摸宋江额头道:“大人,这厮果是额头滚烫,想来已烧的头脑糊涂,就算用刑得了口供,只怕混乱颠倒,做不得数。不如先记下这顿打,关押在牢房里,等他病好再说。” 宋江有病倒也没错,昨晚他吃了一夜风寒,加上担惊受怕,思虑过甚,天未明时就有些起热。 陈府尹痛恨吕川卞扰民,本就有心周全宋江。他听了师爷的话,便吩咐衙役将宋江暂时收监,下堂去了。 第七十三章 陈文昭义保宋江 且说吕川卞听手底下人回禀,抓了一个贼人,已解到府衙。他便写下公文,请陈府尹来观湖楼一同会商审案。虽然公文说得极为客气,会商云云,实则是让陈府尹去拜会。 官场处处皆是规矩,论官位,陈文昭高,吕川卞低;论主客,陈文昭是主,吕川卞是客;论年齿,陈文昭长,吕川卞幼;论德行功,吕川卞便拍马也赶不上,无论如何都只有他来府衙拜访陈文昭,断无陈文昭去观湖楼的道理。 吕川卞一个是有意托大,另一个也是有些苦衷。他已知昨夜贼人大多都跑了,怕他们再来,不敢出门,才要陈文昭前来。 陈文昭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哪里管他这个,只大怒,推说自己病了,受不得风,出不得屋。若吕川卞想会商案情,便到府衙来。 吕川卞情知是伪,也无可奈何,只得排了仪仗,让手下先净了街道,又团团围了,披了重甲,往府衙去。 到了东平府衙,进了三堂,吕川卞见陈文昭红光满面,半分有病的样子都不屑装,不由动气。待提及宋江,吕川卞要动刑,逼问宋江同党下落;陈文昭只说那宋江是个良善的,被吕川卞手下误捉了来,并无实据证明那宋江是要刺杀他的贼人,若是用刑,只怕屈打成招,丢了朝廷的体面。 二人唇枪舌战,都上了火气,无人让步。眼看午时将至,陈文昭也没有管饭的意思,吕川卞只得恨恨去了。他回到观湖楼,疾书一封,行文往汴京去,要与陈文昭斗到底。陈文昭官场勾当一点不差,也写了公文,行文去京东西路,只说采办官干扰地方政务。 雷横等人见宋江一时性命无忧,便留下孔明留在此地照应,其余人回郓城,禀与知县相公。知县相公听了,一是却不过情面,二来也怕吕川卞胡来,激起事端,便行文到济州府尹处,只说吕川卞想显自己威风,拿本地吏员开刀。 吕川卞飞扬跋扈,济州府尹本就看他不顺眼,待与陈文昭联络明白,也上书往路中去。一时间公文遍天飞,路中官员皆知。 宋江自此被关押在府衙大牢,陈文昭时常差人看觑他,又有孔明上下使钱。东平府离郓城不远,那里节级牢子都知宋江名声,便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反倒养的白胖了些。 如此过了十几日,吕川卞忽然偃旗息鼓,收拾行装,回汴京去了,却是蔡京申饬于他。此事虽是好事,但发展到这一步,大出宋江所料。这事根子却出在那蔡京一系党羽借花石纲搜刮过份上。 那时蔡京党羽自恃蔡京权势,从来都是吃独食。须知民力总是有限,被你搜刮了去,别人自然搜刮不到。因此官员们有那贪腐的,怒他们吃肉莫说汤不留,把锅都抢了去;那清正的,更与他们势同水火。至于老百姓,吕川卞越是迫害宋江,他们越认为宋江是个有本事的。误打误撞之下,宋江名声飞速传播,比那编曲、讲书都要快上许多。 花石纲一事天下扰乱天下,江南那里暂缓搜集花木,沸腾的民怨稍有平静,山东这里民乱又起,如伞盖山那些强盗一样落草的人比比皆是。不独江南,而是征集花石纲的地方就起民乱,借着这个机会,便有非蔡京一党的官员上书请求彻底停征花石纲,彻查扰民之事。这波浪潮来势汹汹,任蔡京权势滔天,也有些吃不消。 不过蔡京为相多年,这点局面还是能应对的过去。他摆委屈给徽宗天子看:这花石纲非是征调不利,而是旧党地方官员煽动百姓抵制,不顾天子修道大计。徽宗天子被他蒙蔽,觉得他替自己背黑锅,受了不少委屈,虽然明面上申饬他,但暗中赏了他。蔡京因此只是丢了面子,里子更厚实,虽然不能再借着花石纲的名义搜刮,但只要自己相位稳固,有的是办法。 至于花石纲一事,天子没说停征,也没说继续征,只是命在北方地界征集花木的提调官都回汴京述职。 汴京之事不细表,且说东平府陈文昭见吕川卞回了汴京,便择一日,提宋江上厅来,随便治了他个随地便溺,有伤风化的罪,打了五板,放他回乡去。有孔明使银子,那板子只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五板打过,只如没事人一样。 宋江出得牢狱,便如英雄一般。东平府满城人都来看他这勇斗恶官的好汉。宋江面上谦逊,心里得意洋洋。 没几日,石勇暗中使力,东平府便有那说书先生写了“宋公明苦肉计智斗贪官”话本出来,四处宣讲。只说宋江如何如何周密筹划,故意入狱,挑动官场斗得蔡京老贼灰头土脸,不再搜刮生辰纲,在汴京太师府大叹“既生京,何生江。”便连那语气也惟妙惟肖。茶馆酒肆中但凡说到此节,客人皆是欢呼鼓掌。一时间,宋江在济州、东平两地风头无二。 且说孔明迎了宋江出狱,便一同往郓城行来。孔明先使一个快脚的十三四岁后生名唤郓哥的去郓城报信,让众人知道。 这郓哥姓乔,是一个军汉在东平府生养,因当时东平府还叫郓州,就取名叫做郓哥。这郓哥拜了孟康做师傅,因是地熟的,一直陪孔明在东平府。 宋江与孔明行到半道,正好遇到宋清。宋清还没收到郓哥消息,只是有几桩事要前来报与宋江知道,赶巧碰上。 宋江在东平府耽搁时日甚多,有几桩事都有可喜进展:仙源县对影山吕方上次所说的郭盛,已在吕方劝说下,一同在对影山落草,等宋江去考查一番;还道村何玄通已编好天书,又把宋江乃天罡星下凡之事补了许多细处,一并写成书信,送到乌龙院,等宋江过目;这两件并非急务,不用宋清专门跑一趟。然而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送了一封书信来,宋清不知何事,未敢轻启,又怕误事,因此随身带着,亲自送来。 别的事还好,柴进来信一事让宋江有些忐忑,直到打开书信读了,方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梁山泊上那做第三把交椅的首领唤做云里金刚宋万的,耐不住山上寂寞,乔装化名来郓城县逛青楼。不料与人争风吃醋,斗起殴来,被擒在郓城县衙。梁山泊大首领王伦知道宋江是能与知县相公说上话的,但和宋江没什么交情,于是求了柴进出面,让宋江救上一救。 宋江刚出狱,归心似箭,顾不上这些事,暂且抛在脑后,只管快马加鞭往郓城来。待宋江回到郓城,有晁盖晁天王带了伴当在县城八仙楼摆下酒席,一个是为宋江祛除牢中的晦气,一个是庆功。朱仝、雷横、石勇、宋清、孟康、孔明作陪。 到了八仙楼前,宋江跨过一个烧着的火盆,进了大厅,到三楼雅阁与众人一同落坐。 酒过三巡,说起花石纲之事,宋江道:“让那吕川卞逃脱一命,甚为遗憾。” 晁盖笑道:“花石纲采办都不来了,便是真个杀了吕川卞,也不见得有今日这般结果好。” 席间说起中伏被擒一事,宋江说了当时情形,道:“还是我太大意了,竟然中了他的圈套,只是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孔明道:“都是徒弟的不是,想是送信的时候走了风。” 宋江摇头道:“若是送信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当场就会擒下你,不会放你回来。应是你去之前他就知道消息了,因此才要放长线钓大鱼。也就是他那些手下不得力,不然我们就一网被他打尽了。” 石勇道:“莫非是李瑞兰?她怕我们当场寻她不自在,因此装作答应,暗地里去通风报信。” 宋清道:“应不是她。那日我和孔明两个先自报家门,说是吕川卞的人,来给她赎身的。她当时脸上厌恶神情,绝非做伪。” 雷横附和道:“我觉得石贤弟说的对,这等烟花女子最是翻脸不认人。” 孔明支持宋清道:“她是瓦子的行首,非同一般浮萍女子,不会是她。” “姐儿最是爱钱。李瑞兰故意不理会吕川卞,一定是要多从他身上弄些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欲什么故什么?”雷横问石勇。 “欲擒故纵?” “对,对,欲擒故纵。” 宋清道:“不像。我两个最后送她的金子都没收。” 雷横涨红了脸,怒道:“那是谁?总不该是我们几个有谁要讨好吕川卞吧?” 气氛一时沉寂,这几个人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雷横一时口不择言,捅到桌面上,还是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晁盖身边一个伴当不慌不忙道:“此事只怕要归在阎孝忠处。” 那人一副教书先生打扮,天热时节已过,却仍持着一把极为罕见的倭扇,有一搭没一塔扇着。 “噢,光顾着说话,还未请教不知先生名姓?” 那人摇着扇子,风只扇在肩膀侧,口里谦逊道:“不敢称先生,小生姓吴,名用,见过押司。” 此人与此书却不陌生,正是前番戴宗在鄂州所结识之吴用,人送外号“智多星”。他自江州与戴宗分别后,一路回乡路上细细观察各地地理、民情,因此所行甚慢,半月前才到了晁盖庄上。 “原来是人称智多星的吴学究。宋江愚笨,不知何处脱卯,还请先生教我。”宋江也听说过吴用,只是不想今日见到。 吴用笑道:“小生只会些弄喧捣鬼、扼喉抚背伎俩,上不得台面。再是智多,终究还是吴用。” “方才先生说脱卯在阎孝忠处?” “不止是脱卯。”吴用摇着扇子,慢条斯理道,“这阎孝忠只怕是个大奸大恶的,他借观湖楼与那吕狗官居住,吕狗官不知是骂他,便结下狗官一处情份;然而当地百姓却都知那楼是龟腚楼,见阎孝忠讥讽吕狗官,当他是个好汉。他做这件事,两面讨好,名利双收,非一般人能为,端的是好计策。按他这个行事套路去寻思,明面里告诉你们如何对付狗官,挣下这份交情,焉知没有暗地里去狗官处告密,引你们入瓮?” 一言惊醒梦中人,宋江反倒有些羞愧自己怀疑起身边的人来。换了自己是阎孝忠,这种两面讨好的事若是想不出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想出来,十有八九就会去做。然而他嘴里仍是不信,道:“先生如此说,只怕有些牵强。阎孝忠是个行医郎中,不是什么奸猾之辈。” “哈哈”吴用合上扇子,笑了两声道,“小生还是教书先生呢。押司派人去东平府阎孝忠家中一去打听便知。若他还在,便是小生所学未精。我只怕他此时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押司想要报仇可要费上不少力气。” 宋江暗暗心惊,吴用能看到这些,只怕自己平素里的一些手段已被他看穿。想到此处,他脸不由一红——好在他脸黑,别人看不出来。 宋江扫视一眼,孔明机灵,轻轻点了两下头,不待吩咐,当即拱手离席去了。其余人继续饮酒。 宋江道:“的确有可能是小可疏忽了,可恨先生当时不在场。” “小生无非事后诸葛亮罢了,便是当时,也不一定看得穿。”吴用摇摇头道。 宋江暗地思忖:“这吴用心思灵活,远非常人,直让晁盖如虎添翼,以后若是要对付晁盖,只怕难了不少。好在自己以有心算无心,当能胜那吴用一筹;若是吴用能为自己所用,便是真的好了。职方司那些事最需要手段!就算不能拉拢过来,也得设法离间他和晁盖。不过话又说回来,晁盖颇有几分老派迂腐,不见得对这智多星的胃口,还是有几分机会。而且越是读书人,越是热切功名,让他进职方司未尝不可。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不管怎样,和他熟识一些总没有坏处。” 宋江胡思乱想一番,对吴用热切了许多,言谈之间,只觉吴用十分机智,大为佩服。 第七十四章 史进娶李瑞兰 席间说起江湖的事,宋江忽然想起柴进送来的那封信,便问吴用道:“先生可知梁山泊那里的事?” 吴用道:“那里有白衣秀士王伦做寨主,然后还有两个首领,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旱地忽律朱贵。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霸占水路。” “不过王伦既无容人之雅量,又无识时务之变通;杜迁没有十分本事,宋万技击也只寻常。若不出小生所料,早则一年,迟则三载,必为别人所趁。” “小可听人说,他们背后是有大人物的。”宋江斟酌了言语道。 “大人物在幕后当棋手,只想着这台前的棋子用起来顺手,却不想着这棋子本领不够。不是无谓送子给别人吃么?这样的棋手本领有限的很,不提也罢。” “有没有可能是王伦为了自保,故意放出风声,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吴用略蹙了一下眉头,立刻展平道:“此事难说,不是没有可能。”他恍然大悟道:“押司是要去那里剿匪么?” 宋江笑道:“小可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本事——那里有上千强盗。” “不过乌合之众罢了,那里唯一可虑的是水泊天险!方圆数百里,落草没有比那更合适的了!” “了然,了然。”宋江点头附和,随后陷入了沉思。或许是在牢里呆的有点久,他现在一不小心就会这样:“去那里剿匪?错,去那里最好是要白吃黑!自己先投了去,然后杀了王伦。不过在不知道自己职方司身份的人看来,可就是黑吃黑了。虽然王伦江湖名声不佳,但杀了他江湖名声总是会受些影响,还得花不少力气和时间去洗白。不过这头一步就不容易,王伦没有容人之量,如何能收留自己在那里?一见面就火并且不说自己有没有那本事,王伦如何不提防?” 宋江忽然发现此时席间众人都停了杯着看着自己,他只得遮掩道:“我还想着,若是东平府判我个流刑,我便半路逃走去梁山泊避罪,现在避不得了。” 晁盖道:“若是避罪,何必去那,我那庄上便可收留贤弟,管保无人首报。” 宋江道:“本乡本土毕竟不便。” “外县我也能送贤弟去。” 宋江举杯谢晁盖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还要仰仗哥哥。” 随后无话,众人饮酒至晚方散。宋江携了在那里赶趁的歌女班头章台柳回乌龙院,其余人各回住处。 待过了一日,孔明连夜回转,道那阎孝忠果然举家搬迁走了。找邻舍问,也都不知道他搬到什么地方。自此以后,宋江便勤去了晁盖庄上许多,专为结交吴用,是为后话。 断章句,话分两头。 当日宋清与孔明离开东平府西瓦子之后,李瑞兰呆坐了半晌,收拾个小包裹,唤了一个心腹名叫项充的,只说出远门,让他悄悄收拾了行李,一同出门去。 这西瓦子行首李瑞兰是江南一处官宦人家出身,父亲因花石纲一事得罪朱勔,丢官入狱,病死牢中。她被卖入瓦舍,几经波折,流落到东平府西瓦子中来。是以那日宋清、孔明一说对付吕川卞,她便鼎力相助,根源便在此处。 随同李瑞兰一同上路的项充是徐州沛县人氏,他在江湖上学了一身武艺,善使飞刀,四十步内取人,无有不中。因他投掷飞刀速度极快,两手刹那间能各扔四柄出去,江湖人送外号“八臂哪吒”。有一年冬日他因病将死,被李瑞兰父亲搭救,从此甘愿投身为仆,以报救命之恩。李瑞兰父亲入狱后,项充受他所托,一直跟随在李瑞兰身边,后来在这西瓦子做了护院。 项充曾故意当着吕川卞的面,一飞刀劈死停在他额头吸血的蚊虫到墙上。吕川卞对李瑞兰不敢用强,也是有几分怕项充的飞刀绝技。 待李瑞兰和项充二人出了城门,李瑞兰略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项充叫着李瑞兰的小名道:“兰娘,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里?” 李瑞兰道:“有人要对付吕川卞,我替他们写了封书信,约吕川卞出来相会,打算杀了他。” “啊?杀吕川卞?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项充吃了一惊。 “是。今晚就动手。吕川卞要是死了,朝廷必然追查,难保不会查到我们头上。若是他没死,更不能与我们善罢甘休。不管怎样,眼下东平府都呆不得了。” “这么大的事,兰娘好歹与我有个商量才好。”项充埋怨道,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是我冒失了,让项大哥受惊了。”李瑞兰歉然一笑。 “这,兰娘,如今往哪里去?回江南老家么?” “家里那些同宗,还是不要见了。”李瑞兰苦涩一笑,接着说道:“项大哥,前些日子瓦子里有个客人,时常来往。我早就有思量了,想投他那里去。” “哪个客人?他是哪里人?” “华州华阴县史家庄的史大郎,你还记得么?” “小的记得。那人武艺高强,身上好花绣,外号叫九纹龙的。” “他后来多有书信来,是个有情有义的,眼下便投了他那里去。” “华州?华州?”项充想了想,道:“华州远在黄河之上,我们抓紧赶些路,等出了东平府地界,才可从容些。那时可走陆路到寿张县野云渡,然后一路坐船去华州。可恨梁山泊那等强盗断了水路,不然从东平府直接坐船也是能到华州的。” “这些事我不懂,全听项大哥的安排。” “既如此,请兰娘稍候,待小的去叫个车子来。” 主仆二人自此便奔华州来。他们从野云渡上船之后沿着黄河而上,虽然速度不快,但很是舒适,只是换船略微麻烦些,耽误不少时日。二人行了月余,才到史家庄上。 且说九纹龙史进自从与鲁智深一起烧了瓦官寺之后,因听说少华山朱武贼情势力大,他寻思着王进所说卧底之事,就此回庄来。 只是回庄之后,朱武等人不曾骚扰庄上,王进也没传来消息,因此史进想再去行走江湖。可惜太公忽然生了重病,只得在家侍候。再后来,太公病殁,庄里不能无人,史进便留庄中练武。平日里交手的,都是过路的江湖人。 这一日史进刚练过一通拳法,正在歇汗。听庄客报说李瑞兰来投,史进大喜过望,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膀子就往庄门口冲去。 之前行走江湖时,史进在东平府初见李瑞兰,便惊为天人,满腔渴慕。只是当时史太公尚在,他自知老父性情,婚娶之事不敢提。等后来老父殁去,无人管束,他便写信求婚,只是李瑞兰一直没有回音。他少年人颇有些情痴,书信益发接连不断的托过往客商送了去,所以李瑞兰远走避祸时想起他这里来。 待见到李瑞兰,史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问道:“兰娘,你是愿意嫁给我了?” 李瑞兰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嗔怪道:“我来都来了,你说呢?” 史进摸着后脑勺,傻笑道:“怪不得这几日有蜘蛛吊,我还瞎寻思。” 当下史进引着李瑞兰二人进庄,摆下筵席给二人接风。他与李瑞兰商议一番,对人只说是太公生前与他定下的亲事,特来完婚。 虽然老父故去,但还是热孝期间,史进可以完婚。待择定良辰吉日,拜堂已毕,同入绣房。怎见得新人的好处?有词为证:人窈窕,浑身满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颦眉难效。还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细如何抱?如何抱,柔如无骨将又惊靠。 再见得新郎与新人成亲的乐处?也有词一首为证: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娇啼歇处情何限,酥胸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婚后几日,项充辞别,史进苦苦挽留,李瑞兰却知他心意,赠了盘缠,让他去了。那项充对李瑞兰素有情意,当初项充甘愿投身为仆,便有几分念着可与她朝夕相处。李瑞兰聪明颖悟,早就察觉。她并不在乎身份之别,只是情之一事,甚为古怪,李瑞兰偏偏就觉项充如兄长一般。 如今李瑞兰有了安身之处,又有史进为良婿可托付终身,项充便求离去。 自此,李瑞兰便在史进庄上,二人只好的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一般。 又过了几日,已是冬日。初升的太阳,带了些金黄色。四处的枯草,原来涂了浓霜,经阳光一晒,霜化了,倒有些滋润的颜色。这很像晨起在打谷场练武的史进,头上冒出些汗珠。 正练之间,只见庄口有一个人,鬼头鬼脑又探头探脑,四下里乱张望。 史进心道:“真是怪事!谁在那里偷窥庄里?该不是替偷儿踩盘子来了?”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定眼一看,认得那人是猎户李吉,他跳出来问道:“李吉,你看我庄内干什么?莫不是替人看风来了?” 李吉吓了一大跳,向前唱个喏,满脸堆笑道:“史大郎,我是安分守己的人,这等玩笑开不得。” “那你来干什么?” “小人要寻庄上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练武,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以前你经常打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最近为什么不来卖给我?是欺负我没钱不是?我又不曾亏了你。” 李吉答道:“小人哪里有这个胆子!最近没打到野味,所以没有来卖。” 史进道:“胡说!这么大一个少华山,那么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獐儿兔儿少华山有倒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小人没那个胆子去那里打。” “为什么不敢去?”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少华山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罗,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首领,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首领,本领高强,华阴县里捉不得他们,只好出了三千贯赏钱找人拿他。我若是上山去,只怕被他们当成贪图官府赏钱的人先给杀了。因此小人不敢上山打捕野味,没有东西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他们声势越来越大,怪不得你不敢去。” “小的本领低微,若是有大郎这身本事就敢去了。” “胆子和本事可是两码事。李吉,你今后走远些,去远处山上打些野味来卖。” 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回到厅前,寻思道:“这山头实力大增,师傅那里又没个消息。不如我先造个声势,撩拨撩拨他们。” 史进计议一番,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备下庄内造下的好酒,叫几个庄客去请这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依着辈份年龄坐下。 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一面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的三个强人,已聚集了五七百号小喽罗,四处借粮。他们以前人少,不足为虑。如今既然大弄,早晚要来村中借粮。今天我请你们来商议。等他们来时,各家准备好。我在庄上打起梆子,你们众人就拿着枪棒前来救应。你们家里要是有事,也敲梆子。我们大伙互相救护,共保村坊。” 一个村人道:“那些强盗凶恶,我们如何是对手?” 史进道:“你们不用害怕厮杀,上阵时只管跟在我庄上任后面,壮大声势,不用你们在阵前。” 另一个村人道:“听说那里有三个首领,各个本领高强,抵挡不住他。” “非是我自夸,方圆百里,没人是我的对手。若他们三个来时,自有我来料理。要是擒了他们,华阴县还有三千贯赏钱,我一文不要,你们众人平分。”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准备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第七十五章 朱武智行苦肉计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这一日坐在山寨大厅商议。为首的便是神机军师朱武,广有谋略。 朱武与陈达、杨春说道:“探马来报,华阴县出三千贯赏钱找人捉我们。怕他们早晚要来山寨,我们不怕与他厮杀,只怕被他围困。山寨钱粮不多,我们需要多劫掠些,以备将来山寨之用。 白花蛇杨春道:“大哥说的是,只要多聚积些粮食在寨里,官军来时,我们就不怕和他们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华阴县捉我们,不如我们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朱武道:“食敌一斗,可抵我们二十斗。二弟这是就食与敌,智将的套路。只是虽然华阴县没什么人物,去那里路上却不顺当。” 杨春道:“的确如此,去华阴县不好,还是去蒲城县,必然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口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去华阴县,那里人眼繁茂,钱粮广有。” 杨春道:“二哥有所不知!我们要是去打华阴县,必然要从史家村过。那村上有个九纹龙史进,是个老虎般的人物,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三弟太懦弱!我们以前人少,不敢惹他,如今人多了,如何还怕他?一个村坊都不敢打,还怎么去华阴县借粮?” 杨春道:“二哥,不可小看了他,那人本领了得。” 朱武道:“我也听说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二弟,我们还是去蒲城县吧。” 陈达当时大怒,大叫起来:“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不是三头六臂。我不信打不过他!”他喝叫小喽罗道:“快备我的马来。如今先去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杨春再三劝说,陈达哪里肯听。 朱武不由火起,这陈达初落草时还好,自寨上人多之后,便有些目空一切。后来接连打了几个庄子都得了手,更是跋扈。他性子发作起来,朱武话也不听。 陈达武艺,能一敌三四十,已是不低。就算打史进打不过,跑总还能跑得了。朱武打算待他碰过史家庄这个硬钉子,晓得厉害,再做道理,因此压抑住火气,暂且由他。 陈达出的厅来,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个小喽罗,呜锣擂鼓下山,往史家村去了。 史进正在庄内训练三四十个健壮的庄客,有巡哨的庄客慌里慌张赶来报知此事。史进听了,在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左、庄右三四百个史家庄户,听到梆子响,都拖枪拽棒一齐到史家庄上。 众人看了,只见庄前一个好汉,正是九纹龙史进。他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战甲,前后铁护心,背上一张弓,腰间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一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拿了刀,前面排着三四十个壮健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个乡夫,其余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在村北路口摆开阵势。 史进立在马上,手遮个凉棚,极目远眺。只见烟尘起处,红旗赤帜闪闪翩翩连成一片,喽罗们分成四队奔跑前来,每队各拿着叉枪刀斧。小喽啰个个圆睁横死眼,凶神恶煞般模样。 有不少庄户胆怯,两股战战,想要逃走。 史进喝道:“怕什么,我们人多!此战若是败了,你们的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去?房屋田产也能跟着逃不成?” 有那机灵的庄客趁机叫道:“跟这帮土匪拼了!” 众人听了,军心为之一定。 史进让庄客抬过酒来,与众人饮了,只等厮杀。 等不多时,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已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罗摆开。 陈达看了史家庄众人,又见史进这般英雄模样,觉得有些托大。他在马上看着史进众人,寻思道:“这等本土乡民保卫自家,个个拼死,最是难打,又有史进为首的,即便打下来,也怕损兵折将。若是就此回去,损了颜面,不如好言好语跟他借条路去华阴县。” 想到此处,陈达在马上与史进施了一礼。 不待陈达说话,史进抢先喝道:“你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敢来史家村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我们山寨里缺少粮食,想去华阴县打个秋风。经由贵庄,借一条路,绝不动一草一木。好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你们有手有脚,自己不能耕种?你们这帮好逸恶劳之人,活该缺粮饿死。”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说打秋风不好,茂陵刘郎秋风客,到后来做了皇帝。” 史进手一摆,喝道:“废话少说!我是本庄里正,早就想要去拿你这伙贼。今日你们从我村中过,我要是放你们过去了,被县里知道了,吃你们连累。” 陈达道:“到华阴县时,我们只说是在蒲城县内扎寨。华阴县如何知道我们从此过?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忽然眉梢挑起,嘴角拉起,笑道:“说什么闲话!放你们过去,我倒无所谓。只是有一个是不肯的。他若是答应,我便由你过。” 陈达听史进话语松动,大喜,问道:“好汉让我问谁?可否请他出来说话?” 史进哈哈一笑:“便是我手里这口刀。他要是肯,我就放你过去。” 陈达大怒道:“打人不要打脸,赶人不要赶上,史大郎,你不要逞强!” “打你们这些毛贼还用逞强?”史进抡着手中刀,驱动坐下马,来战陈达。 “今个就让你知道草莽也有能人!”陈达拍马挺枪来迎。 只见两匹战马咆哮踢起,两件军器来往招架格挡,两个人战作一团。 两人战了几个回合,史进已知陈达底细,便不再留手。只见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往心窝里扎来,他却把腰一闪,把陈达和枪都抢入怀里来。他随即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丢在地上。陈达战马失了主人,风似的逃回去了。 众人都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了。少华山众小喽啰见被捉了主将,士气全无,发一声喊,都跑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前内柱上,只说等拿了其余两个贼首,一并押送到华阴县请赏。 史进宰羊把酒赏了众人,大肆庆祝。 休说史家村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焦心等待。杨春心下捉摸不定,让小喽罗去探听消息。 没等探听消息的人回来,和陈达同去的一个贴身护卫的头目先回来了。那个小头目牵着空马,奔到厅前,只叫道:“不好了!陈首领不听二位首领劝说,果然在史家村送了性命!” 朱武看了那小头目身上,虽然浑身尘土,但没有任何血迹,也没有新添的破烂之处。他脸一沉,喝道:“你丢弃主将,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小头目浑身发抖,道:“非是小的要逃,而是二寨主败的太快,几个回合就被史进活捉了。我们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去了。那里还有数百强健庄户,各个提枪拿棒。我们若是上前拼杀,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只会白白丢了性命,因此回来报信。” 朱武恨道:“他不听我的言语,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点起全部人马,和史进死拼如何?” 朱武道:“此计行不得。你我武功比陈达还差一线,现在史进只用了几个回合就捉了陈达,本领在二流高手中也不能算差,少说也是一能敌六七十的。我们如何拼得过他?” “早知史进本领这么高强,当初就算绑也不要让二哥下山去。” “我现在也是万般悔恨。” “不过我们人多,史进再强也是一个人。俗话不是说吗,好汉怕人多,蚁多蝼死象!” “外面野战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机会,可那史进也不傻,他只需守在庄中,我们就算冒着伤亡攻打下来,又拿什么抵挡华阴县的官兵?山寨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杨春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二哥死吗?” 朱武叹气道:“唉,此事难为。二弟若是救不回来,山寨人心必然涣散,抵挡华阴县不得,也是个死。何况史进未必肯善罢甘休,他带了官兵来征剿我们,也在情理之中。” 杨春忽然平静下来,他定定的看着朱武,慢慢说道:“左右都是死,不如一同死!我们当年结义,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朱武咬了咬牙,道:“三弟若真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觉悟,我有一条苦肉计,可试上一试。” 杨春问道:“什么苦肉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这般如此。” 杨春道:“好计!事不宜迟,我和你现在就去。若是二哥被解到县里,这计也行不得了。” 当下二人也不骑马,步行往史家庄上来。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庆功,只见一个巡哨的庄客飞奔过来:“少华山来了两个人,一个自称朱武,一个自称杨春。” 史进笑道:“这厮们倒没完没了!等我抓到他们两个一起解到县里,快牵过马来。” 那时众人尚未散去,仍在史进庄中,闻言大呼小叫,重新抄起兵器。 史进上了马,带着众人正要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已到庄前。 见了史进,两个人双双跪下,眼里都含着泪。 史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二人唱的什么戏,下马喝道:“你两个跪下干什么?算什么好汉?” 朱武哭道:“小可三个,被贪官逼迫,不得已上少华山落草。当初曾一同发誓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刘关张的义气,心情是一样的。今日二弟陈达不听我们劝,误犯好汉虎威,已被擒捉在贵庄。我们无计可施,只好一起就死。望好汉将我三人一齐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们死在好汉手上,黄泉路上绝无半分怨恨之心,只求好汉成全我兄弟义气。”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倒讲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他们劣迹不多,便做个人情,饶了这一遭。日后要是王进师傅来了消息,也容易行事。” 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心内虽是惧怯,但还是随了史进进到庄里,在后厅前跪下,求史进绑缚。 史进三番五次叫他们起来,那两个人只是不肯起。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抓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把陈达放还你们如何?” 朱武道:“使不得!如此岂不连累了英雄。我们宁可英雄把我们解官请赏。” 史进道:“我说使得就使得,都听我的!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死尚且不惧,何况吃酒肉?” 史进大喜,放了陈达出来。他在后厅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回到庄上。李瑞兰与史进端上来一碗醒酒汤,问他道:“大郎,与这些人来往不好吧?” 史进接过醒酒汤,吸溜着喝了一口,道:“你有所不知,我和他们来往,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日我师傅王进曾言,朝廷有意派遣卧底到少华山,师傅想让我领这个差事,若是日后能带着他们归附朝廷,可得个官身。” 李瑞兰道:“我女人家没有见识,只是此事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若是朝廷真心招安,他们三人现下不就可纳降么?叫人好生费解。” 史进道:“现在有官如盗,他们向谁投诚去?当日听我师傅说,留他们在山寨壮大,若是能最终招安,还可大大节省朝廷养兵费用。” 李瑞兰听了并无言语,只是暗暗忧心。 这卧底之事全因徽宗天子一念扰动天下,此事与强征花石纲一起被后世视作宋国衰落之因,容后慢表。 第七十六章 史进火烧史家庄 却说朱武等三人回到寨中坐下,陈达期期艾艾道:“今天这事都怪我任性使气,日后再也不会了。” 杨春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终归是全须全尾回来了。这一天,赶上过去一年。” “二弟,别怪我说你。人心里得有杆秤,时时称称自己的斤两,自不量力的事情,怎么做怎么错。” “是,日后但凡……” “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说了。”朱武拧着眉毛,脸色阴沉,用沙哑的嗓音不耐烦的打断他。他好像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立刻接着说道:“今天我们不是这条苦肉计,性命就先丢了。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看在义气份上放了我们三个。” 杨春挠了挠后脖颈,道:“我们不如邀他一起上山入伙?” 朱武摇头道:“我早就思量过了,若他真是肯时,我愿让寨主之位给他。有他在,官府要是不派大军来,便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只是他是清白人家,如何肯落草?我们是讲义气的,又不能好用什么手段逼他。唉,说这些都没用,这个人情得尽早还,过几日我们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先免却他以后挟恩让我们做些不义气的事。” 陈达道:“挟恩图报的事他应该做不出来。” “他自己应该不会做出来,但他家大业大,难免哪天受了官府的胁迫。” 杨春道:“大哥未免担心太过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和他交好,他日后若是翻脸,江湖上就算他不讲义气在先。”朱武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话休絮繁,过了数日,朱武三人收拾得三十根筷子长的金条,派两个小头目趁月黑夜送到史家庄上。 当夜初更时分,小头目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披着衣服,来到门前。 小头目道:“三个头领再三嘱咐,特地使小的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还请大郎不要推辞。”说罢取出金子,递与史进。 史进一开始推却,那小头目只是不肯,半跪在地上,举着黄金苦苦哀求。 史进寻思道:“与他们结交,应是有利师傅当日说的事。如今既然推不掉,那就收了,多送些回礼给他们。”他便收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头目吃了半夜酒,史进拿些零碎银两赏了他回山去了。 又过半月有余,朱武三人掳掠一个任满回乡的贪官,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念及李瑞兰喜欢,也收了。 史进寻思道:“难得这三个敬重我!上次礼物还没回礼,又送了东西来。这次我一齐备些礼物回奉他。如此有来有往,日后真个到他那里落草,也不显得突兀。” 次日,史进叫庄客寻个裁缝,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又拣肥羊煮了三个,用大盒子盛了。 史进庄上有个为首的庄客,名叫王四。王四口齿伶俐,颇能应付官府,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担子,送到少华山下。 小喽罗问了,引他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人。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并肥羊酒礼。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深冬。这一日,史进想约朱武三人来庄上饮酒,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帖,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三人来庄上赴席。 王四拿了请帖直奔少华山,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随即应允,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又叫他吃了数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遇到往常给史进送礼物的小头目,被他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那小头目又劝王四吃了数碗酒,才放王四回庄。王四连番饮了两次,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劲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到十里之路,见有座林子,王四奔到里面,“扑”的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猎户李吉正在那山坡下抓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的王四。李吉怕他冻死,便到林子里扶他,只见王四怀里掉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带这些银子,还敢吃醉,莫不是老天送与我的么?何不拿他些?等他醒来,也只当是酒醉丢了。”李吉又往王四怀里摸,摸出朱武那封回书来。李吉颇识几个字,将书拆开看,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那三个名字。 李吉大喜,自言自语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的说我今年有横财,莫不是应在这里?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史进那厮,那日我去他庄上寻丘乙郎,他说我踩盘子,背地里倒和贼人来往。”李吉把王四扔到史家村村口,把银子并回书拿着往华阴县里来。 却说有庄客见王四吃醉了,便扶他回家。王四一觉睡到二更,方才醒来。他一摸怀中,银子与回书都丢了。 王四连连叫苦,寻思道:“银子丢了也就丢了,就当从没有过。那封回书丢了如何是好?吃的太多,也想不起来丢哪里去了。漫山遍野如何去找?”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道:“若说丢了回书,史大郎必然焦燥,定会赶我出去,不如只说没有有回书。” 计较已定,王四等到五更天亮便来见史进。 史进见王四来,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王四道:“托主人脸面,带的我也被他们高看一眼。昨天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不肯放我回来,留小的吃了半夜酒,三更才放我回来。夜里不敢惊扰大郎,因此先回家去了,今早来给大郎回话。” 史进又问:“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被小的拦住了。” “这是为何?” “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的吃了酒,路上若是不小心丢了,麻烦的很。昨天我对三位头领也是这么说的。” 史进听了大喜,赏了银子与他,道:“不枉众人叫你做赛伯当,当真仔细。” 不觉约期已至,史进当日吩咐庄客,宰了一头大羊,杀了十余个鸡鹅,备下诸般酒食果品,专等三人来。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吩咐小头目看守寨栅,拿了朴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直到史家庄上。 史进前来迎接,互相叙礼,请入后园。后园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自己对席相陪。 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叙说些江湖旧事新闻。 朱武道:“我曾听人说,前些日子延安府有个新提拔的军官,叫王庆,绰号九天神龙。那人原本是个普通兵丁,记不得他是做了什么好事,感得一个金甲神人夜夜托梦,传他技击,学了一身好本领,赚下不小名声。” “这是传言吧?就算梦里能学招式,筋骨力气可打熬不得,本领能高到哪里去?”史进怀疑道。他却不知,这王庆是他师傅王进化名,为了遮人耳目,才编造出金甲神人夜里传技的话来。王进还就着史进九纹龙的绰号,给自己起了‘九天神龙’的绰号。 陈达道:“不好说。华山玉泉院有陈抟老祖传下来的睡功,能在夜里调理百脉。我们当年曾在那里学过道,可惜没钱,没能学到这睡功。” “这功夫肯定是假的。若是真有用,朝廷征了来,传给军士,日里操练,夜里也能操练,岂不早就一统了天下?”史进仍然是不信。 提起学道,朱武就想起当日独自冲向官军的公孙胜来,一阵心酸用上心头。朱武甩了甩头,截住话头,问史进道:“大郎的枪棒功夫好生高明,不知师承何人?” “我有一个开手的师傅,名叫打虎将李忠。他当时在街上使棒卖膏药,被我看见,请到家里来,跟他学了些花棒。” “花棒?可见本领一般。”杨春道。 “那倒不是,我父后来跟我说过,是他特意嘱咐李忠不要教我高明的打法,怕我在外惹事。” “后来呢,又跟谁学枪棒?” “后来有个汴京的禁军教头,要往延安府去,赶路错过了宿头,在家中借宿。不料他老母夜里犯了病,我父亲留他在庄上养病。他感激不尽,传了我些能上阵的打法。” “真是奇怪。令尊当初既然不让人教你打法,为何后来又容人教你?”朱武问道。 史进解释道:“其实当年我父亲一直想我学习真本领,只是我母不答应。后来母亲过世,再无人阻拦,这才……” 史进话未说完,忽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朱武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吩咐:“三位贤弟且坐,待我去看看。”他火急来到门前,喝叫庄客不要开门,随后拿条梯子,偷偷从墙上露出头看。只见是华阴县县尉骑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树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史进下来,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不知哪里走露了消息,外面来了官军!” 杨春冷笑道:“大郎,不是你叫来的官军么?” 朱武制住他道:“说什么昏话!大郎不是那样的人。”他拉着二人跪下道:“大郎,你是家世清白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不如绑我三个出去请赏,不然你也要吃罪。” 史进道:“这如何使得!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图那三千贯赏钱,赚你们来请赏。叫江湖好汉们如何看我?不要多言,今日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若是活时,我与你们同活。你等起来,他们未必是奔着你们来的,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再想办法。” 史进爬上梯子,露出半截身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一个都头答道:“史大郎,你休要耍赖。少华山那三个强人就在你庄上!速速开门!” 史进抵赖不得,正无计可施。 朱武竖起一根手指道:“如今只得用个无中生有的计策。大郎且说是为了赏钱骗我们三个来,好叫他麻痹大意,我们趁机杀上山去。”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原来如此。你两个都头,都不要惊慌。那三个强人是被我骗了来,已经给他们吃了蒙汗药酒,都睡倒了。本想等明日天亮解上县去请赏。正好你们来了,倒省我麻烦。你们退一步,等我绑他们出来,交给你们。” 那两个都头都知史进本领了得,乐得不与他动手,应道:“原来如此,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他们出来,一起去请赏。” 史进下了梯子,让心腹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数打叠起来,背在身上。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跨了腰刀,拿了朴刀。 收拾已罢,史进叹口气,叫人把庄后草屋都给点着。 外面兵丁见后面火起,都奔到庄后看。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发声喊,杀出来。当下史进、陈达在前,朱武、杨春在后,和庄客护着李瑞兰,一冲一撞,指东杀西。 史进是个大虫,官军哪里拦得住。就着后面火光,众人杀开条血路,冲杀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史进、陈达一人对上一个,捉对厮杀。史进技击高出那都头甚多,只用了几个回合便把他砍死。史进返身又来帮陈达,也结果了对手性命。县尉惊得调转马逃走了,众土兵见三个当官死了两个,跑了一个,谁还敢向前,都四散逃命。 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心腹庄客连夜奔少华山来,一路无事,天亮时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不已。朱武忙叫小喽罗杀牛宰马,压惊饮宴,不在话下。 第七十七章 林冲沧州遇故知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当日要救三人,情急放火烧了庄院。只是匆忙落草在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先去寻王进师傅再做计较。”他寻到朱武等说道:“我有个师父在关西延安老种相公经略府勾当。我一直想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家中不能无人,不曾去得。现在家私庄院一把火废尽,我想再去寻他投军。” 陈达道:“哥哥休去,只在寨中过几日,躲躲风声,再想办法。要是哥哥不愿落草,待风声平静,小弟们与哥哥在外县重整庄院,再作良民便是。”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份,只是我非去找他不可。若是你我有缘,定有机会在山寨重聚。若是无缘,我在边军那里一刀一枪讨个出身,也能半世快活。” 朱武道:“若是只求快活,吾等愿奉哥哥为寨主,坐头一把交椅。岂不胜过去官军那里?虽然寨小,足可歇马。” 陈达道:“老种都受那些鸟官的气,哥哥就算投了那里,也难快活。” 史进道:“眼下还没到非落草不可的时候。若是投军不得,或出了什么变故,我必回山寨。只是未安顿之前,还请收留瑞兰在寨中。” 史进一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李瑞兰虽不舍他去,但念及日后,也只得应了,只盼他早日回来。史家庄同来的心腹庄客,都留在山寨。史进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打了一个包裹,独自上路去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府寻王进。 朱武三人送史进到山脚,辞别时道:“哥哥若愿落草,随时来山上。这第一把交椅小弟不敢再坐,便与哥哥虚留着。” 史进道:“官军若是来征剿,抵挡不住时,你们只管叫我来出战。” 当下史进别了众人,上路往延安府来。 朱武回寨,取一块山石,放在厅中头把交椅上,叫众小头目都来参拜了。这是取“石”为“史”之意。他传下令去,让众人从今后称呼自己为二首领,陈达、杨春各降一位,为三、四首领。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史进和朱武各自心思暂且停住不表,下文说说那时林冲故事。 花石纲一事,勾连天下,乃宋国祸乱首因。沧州牢城营的豹子头林冲后续故事,与花石纲也脱不开千丝万缕的干系。 上文曾说道,那年初冬,武松受张老教头和张贞娘之托,送来冬衣并人事与林冲。满营内军官,都得林冲贿赂,更高看他几分。 时遇冬深将近,这一日,已牌时分,林冲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连日不出营,却叫我寻的好苦。” 林冲回头过来看,见了那人。 这一回头,有分教:火烟堆里,险些断送了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直使宛子城中屯甲马,梁山泊上列旌旗。 原来那人姓李名衮,乃邳州北邢楼人氏。他武艺高强,手中一口宝剑,二三十人都不是对手,又善使盾牌,上插二十四杆标枪,五十步之内,指哪打哪,百发百中,人送外号“飞天大圣”。因他家中排行第二,小名唤作‘李小二’。 这李衮原本是京师禁军上四军的天武军左厢的一个小校,只因出首上官吃空饷,被贬斥做了一名伙头军。林冲在汴京时常有周济他,不想今日却在这里遇见。 林冲道:“李兄如何也在这里?当真是巧。” 李衮笑道:“不巧不巧,小弟是特来寻教头的。” “寻我?所为何事?”林冲疑惑道。 “小弟受令岳和令正差遣,前来送冬衣给教头。” “前番不是刚托人送来么,怎么又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教头请随我来。” 二人拐弯过巷,过巷拐弯,来到一处小酒馆。那酒馆外面看去,门脸不大,酒旗破破烂烂,满是灰尘。 李衮在门前四下里张望了一遭,掀起帘子请林冲进去。酒馆里面摆了四五章桌子,那时还没到饭时,厅里并无一个客人,只有厨娘和一个伙计在那里闲坐聊天。那二人也不理会李衮与林冲,好似二人是透明人物一样,任由李衮引着林冲去了后院。 待来到后院堂内,李衮从腰间掏出一块铁牌,双手递与林冲。那铁牌上有奇形怪状的花纹。 林冲已知晓大概,从自己怀中也掏出一铁牌。只听‘啪叽’一声轻响,两块铁牌凸凹相合,严丝合缝。 林冲喜道:“李兄何时入的职方司?” 李衮拜倒道:“九月的时候入的。多谢教头推荐,不然只怕小弟还在汴京天武军营里烧火。” 这人林冲与职方副使高世德闲聊时提起过,说是个被埋没的人物。高世德记在心里,暗中观察,见是个精细可靠的,便从天武军调他到职方司。林冲远在沧州,职方司尚未在这里常驻人员,一时与高世德难通消息。高世德给了李衮本钱,差遣他来在沧州牢城外开下这个小酒店。大厅里的厨娘与伙计便是李衮的浑家与妻弟。 林冲扶起李衮道:“李兄快快请起,若非李兄这身本领和忠心,我再怎么推荐也不济事。” “日后教头若有消息要送上汴京,便来这店里饮酒;如果汴京有消息来,我会在墙上挂一个笊篱,教头路过时便到店里来。若事有紧急,等不得教头来,我会以送汤水为名去牢城寻教头。” “如此甚好,我已经得了些消息,虽然不甚紧急,但也是及早报到汴京的好。只是来沧州前谋划不周,一时竟无可靠人送信,幸好李兄来了。” 李衮当时管待林冲酒食,亲自作陪。 林冲怕耽误了事,只用了些饭便要来笔墨,把之前在梁山泊南山酒店与柴进庄上的见闻写了下来。在等待纸张晾干的时候,林冲对李衮说道:“那梁山泊是个尴尬处,我来沧州路上时曾要投那,因没有荐书,只得罢了。梁山泊地处兵家要地,我一路上察观山东地理,土匪山头多是穷山恶水处,有一二百人已属不易。唯独这梁山泊,中间一个山头,四面环水,易守难攻还能驻大军,兼之水路四通八达,恐成朝廷心腹大患。” 李衮疑惑道:“教头只怕言重了,梁山泊我也有听说,如今只有几百人在那里打家劫舍。京东和京西两路诸州县皆是人烟稠密,重兵云集,那里再如何,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 “李兄有所不知,朝廷兵丁虽多,但都是马步军,水军暗弱。那梁山泊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靠青、济、兖、郓,有七十二道深河港。梁山泊若有一支得力水军,黄河、广济渠沿线,都由他来去,西上可直抵达汴京,东下能控登莱,南到江淮,北若沿海而上,便蓟州也不在话下。若仅如此,倒还罢了,那梁山泊首领名唤王伦的,与国宾世家柴进多有往来。柴进庄上我去过一次,其志不在小,只怕是个早晚必反的,若与梁山泊勾连,京东京西河北沿海诸州县只怕靡乱一片,李兄需让高副使早作打算。”林冲一边叠起书信,用蜡密封了,一边对李衮说道。 李衮听了,神色变得凝重:“此事我自报与汴京,梁山泊远在山东,现下你我鞭长莫及,也只能由他。此地对付柴进,教头可有良策?” “我已打听明白了,沧州牢城东门外有座大军草料场,约有十五里路程。我若是能到那里,行动就能自由许多。牢城天王堂里,虽是轻松无事,但毕竟人多,不太方便。从草料场再往东,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是柴进新建的一个庄园,名叫东庄。那柴进甚是狡猾,他的私密事大多行在东庄处,从来不在他家中。他曾邀我做他庄上的教头,等到了草料场之后,我打算去投他,跟他说安排在东庄,正可借机探听一二。” “如此甚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调教头去草料场应不算难。只是要做的自然,就要多费些功夫。教头回去静候佳音即可,长则月余,短则二旬,便能安排教头去草料场。” 商量已罢,林冲与李衮纵情对饮。二人相互知根知底,又是他乡遇故旧,难得都放松心神,都饮的大醉。林冲怕酒后回营失言,在酒店里歇息至晚才回天王堂。 有牢城里的人问起,林冲只说遇到一个汴京的同乡。他先前在汴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同罪,却得林冲从中斡旋,救了他免送官司,又替他赔了些钱财,方得脱免。后来他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正在这里遇到。 从那日后过了七八日,这一日管营叫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多时,有贵人面皮还未曾抬举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都有些常例钱。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 林冲应道:“常例钱小可不要,都替管营相公收着。” 管营不说话,只挥手让林冲退下。 当时林冲离了营中,直到酒馆,路上时不时回头防人跟踪。见酒馆外已有笊篱挂上,便到后院寻李衮。 林冲对李衮说道:“李兄好生麻利,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场管事。” 李衮奇道:“哪里会如此快?此事定有蹊跷。教头想也知,我们这等卧底身份的人做事,上峰最怕失去控制。除非事情紧急,事事都得听上峰命令。你想去草场一事,我昨日刚收到汴京回函,只等教头来了计议一番,再来运作,谁成想今日便出了这等事。” 林冲摸了摸下巴上的髯须,若有所思道:“管营只说看贵人情面,给我这个好差事,却没说是谁,我又不便问他。” “那个贵人会是柴进么?”李衮想了一会道。 “柴进好名,不是隐姓埋名助人的。”林冲对柴进还是有几分了解,颇有把握的说道。 “那也只能去了,推拖不得。衙门这笔人事银钱倒是省了。” “是这个道理。别的还好,只是那里离此远了不少,往来多有不便。” “教头先去无妨,只是需事事小心。我已查探明白,草料场外二三里有一酒馆,就在去柴进东庄路上。我过几天设法去盘下来,大不了多花些钱便是。草料场偏僻,又无人管束,教头与小可在那里见面,方便许多,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现在许多事都没个头绪,我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很是挠头。” 就时李衮安排几杯酒,与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 那时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空中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为证: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避雪处,两个走走滑滑一路捱到草料场外。林冲看那草料场,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里面十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库,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草厅里,只见一个老军对着个炭盆烤火。 差拨说道:“老胡,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看守,你可速速交割。” 老军十分不悦,瞪着眼睛道:“为何使人替我?” “管营相公吩咐下来的事,谁敢问他。” “我又不曾短了孝敬。” “和我说不着这些。你先寻思寻思自己哪地方得罪了人!要是有胆,自己去找管营相公。” 老军仍是不情不愿,嘟囔个没完。 差拨不耐烦道:“赶紧拿钥匙,快些交割,我还得赶紧回去。” 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交待道:“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 老军与林冲点了堆数,又引林冲到东头第一间仓库,道:“仓库一共有十八个,每个仓库内有八个粮囤,都有官司封条,便我也不知道数目。” 林冲道:“这得除下封记,清点后与大营记录核对,若日后短了少了,便说不清楚。” 那差拨不耐烦道:“哪有功夫除下封记一一清点?要是那样,明天也不见得能回去。这雪又大,左右那料也不长脚,便就这样吧。” “这却如何交割?” “但凡少了,都包在我身上。” 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这些物事在那里。你要用便拿了去。” 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沿着大路往东,二三里外就有市井。” 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林冲就此安顿在草料场。 第七十八章 林冲佯醉草料场 第二日,雪后天晴,万里无云,一轮红日已由东方升起。积雪上面,被日光射着,银光夺目,寒气凝光,别有一番景象。地面上积雪甚深,行动不便,没有取草料的太平车前来。林冲本想去寻柴进,又怕显得太心急,便每日在草料场练武,等雪化了再做打算。 又过了三五日,北风紧吹,路上泥泞处都冻实了,刚硬如铁。林冲正待出门,远远见到有几辆车从西面大路来,是大营派来拉取草料的,带头的是一个运粮官。 林冲急忙上前迎接。 那运粮官上下打量了林冲,问道:“胡有志去哪了?” 之前看守草料场的老军姓胡,林冲猜测是问他,便恭恭敬敬答道:“管营抬举我,让我替他把守草料场。” 运粮官面上疑惑,说道:“奉点视厅管营相公军令,前来取粮。” “还请出示文书。” 运粮官从怀里掏出文书,递给林冲,随后到东头第一间仓库检查粮囤上的封记。 见那些封记都完好,运粮官指着其中一个粮囤对着身后同来的犯人道:“装车吧,只装这个粮囤的。” 林冲撕下粮囤上的封记,帮着犯人们装车。待几辆车装满,那粮囤都搬空了。运粮官从怀里取出张新封条糊上。 见林冲态度恭敬,运粮官笑道:“仁兄,走了谁的门路,花了多少钱?” “不曾走什么门路,也没花钱。” “看守草料场,轻省,自在,不被人管。若是有民夫来送草料,你说是几等便是几等,说多少份量便是多少份量。你不走门路能有这个肥差?” “小可也在寻思,到底是谁在管营相公面前抬举我。”林冲摊了摊手。 运粮官撇撇嘴,自顾自离去了。 林冲清扫一番,锁上门要往柴进庄上去。待来到大路,无意间一回头,看那几辆运粮车却是往东去了。林冲略有点儿奇怪:草料场在大营东,那几辆车从牢城营里来,回去应往西走才对。难道是雪大道路有阻碍,要往东绕路? 林冲寻思了一番,临时改了路线,先到李衮酒馆处略坐了一坐。 李衮那时正在后院练标枪,见林冲前来,李衮急忙迎他到厅中,拨旺了火盆,招呼他道:“教头一路顶风,先暖和暖和,我叫浑家弄些吃食酒水。” 林冲在火盆上搓了搓手,道:“不必了,我还要去柴进庄上,只说几句话就走。” 待林冲把那粮车的事情说了,李衮道:“我亲自去看一看。” 林冲道:“只怕路上结冰,车辙不深,多半要白跑一趟。天寒地冻,不如等下次。” 李衮道:“那也得跑一趟。教头去柴进庄上需小心。” “我自省的。你不用挂心,我还有个师弟在柴进庄上做教师,若有万一,应能照应一二。” “教头的师弟?” “我早年曾师从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他后来收了个弟子。前些日子,岳丈和贱内曾让他来送冬衣并人事,后来去了柴进庄上。” “他能否帮忙探听柴进那厮所为?” 林冲摇头道:“只怕不行,我与他虽是同师,并未同学过,相交极浅。上次是第一次见面,日后如何不好说,眼下不能劳动他,以免走露了风声。” “也罢。下次教头若要寻我,只去草料场那边的酒馆便可。我已盘了下来,这两日便搬家。到时酒馆挂一个青色酒旗,教头莫要走错了。” 其后再无话说,林冲辞别出来。 从那里到沧州城还有一段距离,柴进庄还在沧州城南,林冲又行了一个半时辰,才到柴进庄上。 柴进见林冲顶风冒寒前来,不由大喜,急忙让庄客杀羊置酒相待。 酒宴已罢,柴进请林冲落座,举杯相劝。 林冲见武松并没来相陪,不由奇怪,问道:“我师弟没在大官人庄上?” 柴进有些摸不着头脑,放下酒杯道:“教头师弟?” “我师弟上次受贱内所托,到牢城营送冬衣和银钱给我。分别时,他说要投大官人庄上。难道他没来么?” “令师弟名姓是什么?” “我那师弟姓武名松,行二,别人也有叫他武二郎的。” “哎呀,武教师原来是林教头的师弟?今日我才得知,当日他不曾说,我也没有问起过,不该疏忽。”柴进便让庄客去练武场请武松入席。 武松前来拜见林冲,坐下一同饮酒。 饮过几杯,林冲开言道:“林冲多蒙大官人照顾,一直无以回报。这些日子一直在牢城营看守天王堂,人多眼杂,不便与大官人来往。可喜管营抬举我去看守大军草料场,出入自由了许多。那里离大官人东庄颇近,若能蒙大官人不弃,林冲闲暇时可去教授那里庄客几手枪棒。” 柴进听了,犯了踌躇:他庄上的庄客,武松虽是藏拙,但教起来还算尽心尽力,已是大有进益。柴进练过技击,知道那些庄客受资质、悟性所限,多半到了极限,纵有那高明的本领武松肯全力教,也难有进益。不过武松所长全在步下,传授的都是步下技击之术。林冲是八十万京营禁军教头,马上步下皆能,若是他能教习庄客马战,对自己将来的事大有裨益。然而东庄那里,多有私密,非是柴进的心腹,都不让去那里。若是让林冲去了,被他发觉了什么,只怕误了事。 柴进转念一想,道:“不敢劳烦教头行动,草料场边上有一处好大空地,我让庄客去那练马上的本领,教头得空时指点一二便好,省却奔波之苦。” 林冲听了,更对柴进东庄起疑,但柴进是为省却他的力气,若自己非要坚持到东庄上,只怕反倒引起柴进的疑心,便点头应了。他与柴进约定,每旬逢三、八日,便让庄客去草料场。 待饮酒罢,林冲辞别柴进。柴进送一匹河西良马让林冲骑了回草料场,省却腿脚之苦,又让武松替自己送别林冲。 待出了庄门,过了吊桥,林冲停下脚步,问武松道:“师弟为何没对柴大官人说是我的师弟?莫不是我做了罪人,让师弟蒙羞了?” 武松沉声道:“师兄忘了么,我也是犯罪的人,只是没被关在牢城里罢了。” “那为何遮掩身份?是为什么事?”林冲刨根问底,却是他心里突然多了一丝希望:“武松从汴京来,又遮遮掩掩,莫不是职方司暗中安插到柴进庄上的?要是那样,当真好了。” “一个是带罪之人隐姓埋名,一个是习武之人凭自己本事吃饭。”武松转了头,淡淡说道。 “原来如此。”林冲讪讪道。 见林冲再无话说,武松拱拱手道:“天冷路滑,师兄路上小心,恕小弟不远送了。” “师弟留步,师弟留步。”林冲急忙回道。 武松随即大踏步回庄里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林冲觉得心里好像什么地方被堵上一样。 此后又过了几日,李衮已搬到草料场附近的酒馆。上次他查探粮车未果,后来牢城营再没派过粮车来,一时无法继续,只得静等。 草料场外柴进东庄的庄客倒是来了,一共有二十余个,都骑着良马,拿着弓枪。为首的庄客自称李大。林冲有心请教其名姓来历,那庄客甚为警醒,只自称叫李大,别的都顾左右而言他,没说什么有用的。 那些庄客身体强健,只是不擅马战,令行禁止处便京营禁军也比不过。林冲指点起来他们甚为轻松。待天晚,李大诸人买了酒食与林冲在草厅中共饮。林冲教习了这些庄客半天,好似回到从前在汴京操练禁军的日子,一时唏嘘万千,不免多饮了几杯。 待饮的兴起,林冲拿起花枪道:“待我耍个几个枪花与你等助兴。” 众人起身要往草厅外去,林冲道:“只在厅里便是,若是去宽阔地方,反倒显不出我的本事。” 只见林冲挥舞起花枪,身如捷豹,形态多变,手上枪变幻莫测,每每于常人难料处进招。与一般枪法大开大合不同,林冲这套枪法好似专为狭窄处搏击所创。 那些庄客多是沧州本地人,沧州自古便是技击之乡,能被柴进收作心腹,更是其中佼佼者。即便如此,林冲这套枪法他们也从未见过,齐声叫好。 林冲舞的兴起,大叫一声“豹子挑尾”,只把花枪从腋下往背后刺去,脑后看不见墙壁,收招不住,直把草厅泥墙捅个大窟窿出来。那厅有些年久失修,吃此一记,摇摇晃晃,房梁上的土也飘落下来,众人只怕那厅倒了,急忙出得厅来,林冲也跟着窜到外面,继续舞枪。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那雪花被林冲枪风激荡,全然落不到圈中去,那一小片无半分雪花。待舞到极处,众人便枪上红缨都看不见,只看到一个红影在空中摇曳。 经此一番活动,林冲酒劲上涌,脚步虚浮。他收住花枪,拄在地上撑住身体,借了酒兴,唱道:“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时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得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一曲唱罢,林冲身形便倒,却是醉了。李大等人连忙扶住。因担心那草厅倒了,便扶了林冲去旁边仓库睡,又从草厅扯了棉被给林冲盖上。 李大叹道:“天子昏聩,朝廷无道,教头受权奸迫害,沦落至此。” 一个年轻庄客道:“若我家官人做了天子,定不会让教头这等英雄人物沦落草莽。说来却是要谢高俅老儿,如此忠良都无法在军中立足,想是赵家气数已尽。” 李大脸一沉道:“柯引,做天子这种话也是能在外人面前混说的?你若以后嘴上再没个把门的,便不许吃酒。” 那个叫柯引的庄客也吃了许多酒,怒道:“李应,我和柴大官人从小一起长大,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喝我!便柴大官人也留我三分情面,偏显出你来!” 那李应大怒道:“偏显你姓柯的能耐,我陇西李氏便皇帝也出过,如今与柴氏也是兄弟相称,如何喝不得你!可巧柴大官人这几日就在东庄上,我倒要与他问问,到底喝不喝得你!” 众人见不是话头,急忙分开二人,回柴进庄上去了,只留林冲在仓库中睡。 听的众人脚步声远,林冲睁开眼睛,此番装醉收获真是不小。陇西李氏源自于颛顼的孙子皋陶之后,世为理官,到了周朝时有老子李耳是孔子的老师。魏晋乱世时,陇西李氏兴起,西凉王李暠是李氏第一位国主。南北朝时陇西李氏高官累世不断,门第高华,与赵郡李、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这五姓七家并为中原五大高门士族。再后来陇西李氏一支李渊灭隋,建立唐国,盛极一时。后来第一位女皇帝武则天即位,她为自己权位,百般打压李氏,因此李氏渐渐衰落,五代时已很少听闻。至如今,说起世家大族,多是仙游蔡家、安阳韩家、临川王家、眉山苏家、西军种家等家族,要么是读书种子辈出,要么是世代将门。如今却突然冒出一个陇西李氏叫李应的在柴进庄上,不能不叫人深思。 林冲起身思了片刻,又倒下歇息一回,想起自己在屋里灵光一闪,所创“豹子挑尾”一招,不论马上步下,都大有用武之地,便又练了几回,却都不如方才那般自然。 林冲也不急,知突破已成,只需勤练当能重现,便一心一意练起来。 第七十九章 林冲风雪山神庙 过了一会,天已黑透,林冲方才停下来。他去草厅看,墙上破了一个大洞,又被北风吹撼,摇振不已。 林冲自语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便拿了火盆、柴炭,去仓库对付一夜。 天色越晚,那雪越发下的紧。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绵,裁几片大如拷。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林冲在仓库点起火盆,取了吃剩的酒肉,在那里慢慢饮。正饮之间,只听“啪”的一声,火盆爆出一块红炭,跳到远处一个粮囤上,燃了起来,冒出许青烟。林冲急忙过去扑灭,却见地上有什么东西黄乎乎洒了一地。移近火盆来看,却是刚才练枪时,招式还未纯熟,力道未掌握好,无意中给粮囤扎了几个口子,有粮食淌出来。 林冲细眼看去,只大惊失色,跳起身来,酒意全无。 那粮囤里流出来哪里是什么粮食,而是黄沙! 林冲顾不上惊讶,接连用花枪扎了其余几个粮囤,也都如此。再去别的仓库,除了东首一间仓库还有一囤外,别的仓库里满满的粮囤都是黄沙! 林冲一时愣怔在那里,过了片刻,心情稍复。他提了花枪,锁了门,大踏步往李衮所在酒馆方向行来。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 那时雪正下愈发紧了,风大难行,行了小半个时辰,望见一簇人家,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墙上挂着一个青色酒旗。 林冲进去看时,李衮正在那里烤火。林冲急忙扯了他到间壁来,小声说了粮囤里黄沙的事。 李衮沉思片刻,道:“前番教头被调到草料场便有蹊跷,想来应在此处。” “我也如是想。这草料场的粮食都变成了黄沙,偏偏又是我看守,当日也不曾交割。正是与人做了垫背,背了黑锅。” “可是那粮食又能去了哪里?”李衮问道。 “若是大营取用,都有账目,没有用黄沙充数的必要。十有八九是被……”林冲看了李衮一眼,有些迟疑道。 “盗卖了!”二人同时说道。 过了半晌,李衮道:“我在汴京时,米价、麦价、糠价,都居高不下,有人说是因为花石纲征调漕运粮船之故,还有几个御史弹劾蔡京祸国殃民。待来到沧州,粮价也是如此行情,多有平民小户捱不过饥荒,卖儿鬻女的。” “然后大营里有人见粮价高,便盗卖草料场的粮食,待粮价平复时,再偷摸补齐?” “只是仍有蹊跷,草料场的粮食都是马料,饲养马匹用,人食不得。人吃的粮食价格涨了,马料也跟着涨吗?” 林冲道:“那升斗小民捱不得饥荒,便吃粗粮。粗粮价钱一涨,马料价钱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正应其理。只是这马料卖与谁去?” “前番说的运粮的车队只怕就是来盗卖的。草料场里还剩多少粮食?” “只有一囤是粮食,其余全是黄沙。” “此事仍有蹊跷,便是盗卖,要教头垫背,没有道理等教头来了后还来运,岂不是故意生事吗?” “那次运倒是没填黄沙,想是碍着我在。” 二人思忖半晌,只觉眼下所知还是太少,一时间也只能推断到此处。当下二人定下计议,待天亮后,林冲去牢城营,李衮去城里粮店等地分头查探。 计议已定,林冲辞别了往草料场去。李衮心急,锁了门连夜进城去了。 待出得门来,只见雪益发大了,有如鹅毛一般。路边松林,叶子未落,被大雪压的枝干咔吧咔吧作响,于雪夜中传来,越发显的大雪无情。 等到了草料场,已是半夜,看那一众仓库,被雪压的摇摇欲坠,住不得人。林冲想再回酒馆,又嫌雪地难行,忽然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胡乱对付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 林冲把棉絮卷了,还有些残酒都灌进酒葫芦里,用花枪挑了,依旧把门拽上锁了,往那庙里来。林冲进了庙门,再把门掩上。那门年久失修,闭合不上,林从搬着过旁边的一块大石头靠了门。往庙里面看,殿上坐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棉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身白布衫脱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一起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下半身,慢慢吃酒。 经此波折,虽然与李衮计议过,但林冲仍觉脑中乱麻一团,许久才朦朦胧胧有困意上来。将睡未睡之际,只听得“轰隆”一声响,林冲惊醒过来,隐隐又听见毕毕剥剥地爆响。林冲不由跳起身来,从壁缝里往外看,只见草料场里火,刮刮杂杂烧着。看那火时,但见: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烹铁鼎能成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绿窗归焰烬;隔花深处,掩映钓鱼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当时看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拿枪,正要开门去火场看,只听得前面有人说着话走过来。林冲伏在庙中听,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他们到了庙门前,用手推门,却被林冲用大石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便立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须臾,其中一个人道:“大人这条计真是好计,这草场大火起,便有什么亏空,也再无查证处,只可惜那林冲一条好汉。”这声音赫然便是牢城营里的差拨。 “你有所不知,那林冲颇有尴尬处。他在汴京得罪了高太尉,我若要升官发财,再进一步,非得讨好太尉不可。如今让他背了这黑锅,不过一鱼两吃,一石二鸟罢了,不然也不用调他到草料场来。”这声音慢条斯理,林冲一时想不起来。 “大人算是给他个痛快,那草厅推倒了,又有大火。林冲睡梦中见了阎王,好过那刀斧加身,全尸不能。”又是差拨在说话。 “若不巧被他逃得性命,又将如何?”这声音腔调林冲也记得,是之前看守草料场的老军。 “哼,便逃得性命,烧了大军草料场,也是个死罪。”那陌生声音道。 “这草料场火起,那柴进东庄上的银子却赚不得了。”那老军道。 “无妨,左右也是快卖光了,正好烧个干干净净,全无对账。等几个月后,朝廷拨来粮草接着卖。此事莫嫌我絮叨,你二人虽与我有亲戚在,若传出风声去,休怪我心狠手辣。”那语气忽然转厉道。 差拨与老军连声道不敢,一时再无人声。 过了一会,差拨道:“我们回城里去吧。” “再看一看,那些黄沙只怕烧不尽,还要遮掩一二。再者,拾的那林冲一两块骨头送去汴京,高太尉也道我们会干事。” 林冲心道:“天可怜见林冲,我只当他们趁粮价高时挪卖粮食,待粮价低时再买粮补齐,谁成想这厮们压根没打算补,差点便被这厮们烧死了!他们卖给柴进,不是助长柴进的野心么,更为可恶。” 他又立了一会,想要再听些言语,都是没什么有用的。他轻轻把石头搬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 三个人正有老军、差拨,另外一个人林冲见了面却想起来,正是牢城营的管营。 那三人惊得呆了,慌乱欲逃。林冲举手,“咔嚓”一枪,先戳倒差拨。管营叫声饶命,手脚更是慌。那老军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林冲翻身回来,管营才只逃了三四步。 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往那里去?”林冲劈胸一提,把管营丢翻在雪地上。他把枪戳在地里,用脚踏住管营胸脯,喝道:“泼贼!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这般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管营告道:“不干小可的事,是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林冲骂道:“奸贼,若真是高俅老贼差遣,你畏他权势做了,反倒可留你条性命。你这厮明明是自己揣摩上意,想要巴结上官,最为可恶,今日断留不得你性命。” 林冲把管营上身衣服扯开,从怀中掏出把尖刀来,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随后用刀在脖子上旋了一旋,割下头来。回头看时,差拨正爬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他,喝道:“你这厮收了我那么多钱,还要谋害我,心肠也歹毒的很,且吃我一刀。”他又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老军头也都割下来,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便见附近的村人叫嚷着前来,都拿着水桶钩子,想来救火。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了官来。”他提着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的猛。但见: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彷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虽然早知道做卧底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自以为能忍,但真的做了卧底,连番担惊受怕,尤其是野猪林那次,几乎稀里糊涂连命都丢了,才知这卧底做起来与当时想的大不一样。夜深处,不时隐隐后悔。 草料场这次更是如此,险些做个不明不白的糊涂鬼,就算是化身为厉鬼,都不知找谁报仇。他性子本就有些隐忍,后悔做卧底之事也没个知心人可说,胸中渐渐有股积郁。此次连杀三人,不由莫名畅快。 随着发泄一空的积郁,当初那颗借此光耀门楣、封妻荫子的心虽然未冷,但已有些淡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大火烧了草料场,沧州势必不能再呆,林冲思来想去,最好的出路还是得找柴进要荐书上梁山泊。按管营那三人所说,草料场盗卖的粮食都到了柴进东庄上。林冲只觉以后再难回沧州,便索性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大踏步直奔柴进东庄。 林冲往东行了半个时辰,身上单寒,抵挡不过那冷风。在雪地里看时,离的草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路边有一处庄园,有一高高门楼,正是柴进东庄。 柴进叫了门,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看了,却大吃一惊。那人曾随李大——林冲佯醉时自称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应——在草料场外随林冲学过马战。那人不敢放林冲入庄,只让林冲在门房等,又叫了一个庄客守在门房外,自己飞报柴进。 柴进这东庄也不常来,这日却是赶的巧了,不然也遇不到林冲。 过了一会,那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 只见柴进倒背着手,走出来,在廊下问道:“教头在何处?” 林冲连忙叫道:“柴大官人救我。” 柴进道:“出了什么事,教头如何到此?” 林冲道:“一言难尽。” 两个到门房坐下,林冲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掐头去尾,只说那管营要讨好高俅,想烧死他,反被他杀了。 柴进听罢,道:“兄长命运如此多舛!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住处简陋,且到主庄住几日,却再商量。” 林冲道:“我犯罪之人,哪里讲究这么多,便住东庄便可。” 柴进道:“如此不是让天下人知我慢待好汉,教头勿要推迟。” 林冲无法,只得应了。 柴进叫庄客取一笼衣裳出来,请林冲去暖阁里坐,安排酒食杯盘管待林冲。 待饭罢,柴进亲自陪林冲往主庄来。自此林冲便在柴进庄上住。 第八十章 柴进献计送林冲 林冲在柴进庄上住了几日,因柴进安排了几个庄客整日相陪,林冲没有机会探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担心后面还有人想要害自己,因此不敢久在沧州停留,便寻思讨要荐书去梁山泊卧底。梁山泊那里毕竟是强盗地界,林冲在那里,想要杀他讨好高俅的人自己就会打退堂鼓。只要不暴露了卧底身份,土匪窝里反倒会更安全一些。只是柴进每日早出晚归,一时没有合适开口时机。 且说那日草料场,邻近村民前去救火,然而风大火大,扑救不得。因来路上遇到林冲时,林冲骗他们说自己去报官,因此他们都散了,只留下当地坊正带着两个坊丁在那里等。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牢城营来人。那坊正无法,便亲去牢城营里报知。 牢城营里几个属吏听说了,遍寻管营不到,正没个主意之时,一个坊丁气喘吁吁赶来,却是他们避风时发现了山神庙的尸首,看穿着打扮是牢城营里的人,其中一个面貌依稀就是管营。 几个属吏无法,商量片刻,分成两波,一波前去草料场和山神庙,一波带了坊正和坊丁前去府衙报官。 沧州府尹听了大惊,当下派了缉捕使臣带着仵作、公人前去勘察火场、验视尸体。当晚缉捕使臣回报,说草料场已烧为平地,粮秣损失无数。山神庙死的三人,是管营、差拨和之前看守草料场的劳军。 府尹听了,对缉捕使臣说道:“这林冲专管看守草料场,火起时说要去牢城营里报官,却没来,定是畏罪潜逃了。只是他到底是个疏忽职守之罪,还是故意纵火之罪?还有管营三人,深更半夜,为何会死在山神庙?” 缉捕使臣道:“相公,依着小的所见,不管怎样,先抓到林冲,总是没错。” “他武艺高强,如何抓得?” “财帛动人心,多出赏钱,就算抓不到林冲,也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沧州府尹随即押了公文帖,出三千贯赏钱,捉拿犯人林冲。府里缉捕人员带着那些做公的,拿着林冲的画影图形,连日四处搜捕。搜捕中少不了公人们趁机勒索,各处道店村坊都惊动了。 柴进庄上林冲听得这番动静,巴巴等到深夜,待柴进回庄,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只是官府追捕甚紧,挨家挨户搜捕。倘若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连累大官人。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盘缠,再求一封荐书,投奔梁山泊。若是不死,日后定效犬马之报。” 柴进不虞有它,道:“教头无需如此,我这庄上无人敢来搜捕。” “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缉拿我,庄上人多耳杂,难免有心动的,偷偷前去首告。” “教头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家法甚严,不敢有人多嘴。” 见柴进只是不肯,林冲只得说道:“虽是大官人的好意,要留我在庄上。但林冲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若不识趣,江湖上传扬出去,必说我不讲义气。小可自幼受不得侮,如今是必走的。人人都知道柴大官人名满天下,要去梁山泊那里,除却柴大官人荐书,再无别个路径。还望大官人成全。” 柴进无奈,只得道:“既是教头坚持要走,不如回汴京去和家人团聚。我庄上有易容高手,改头换面最是容易。” 林冲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他离开汴京后,吃了这么些苦,还冒着性命的危险,哪能就这么回去。他搜肠刮肚,想出几句言语,道:“易容之术小可也听说过,装扮好了,能骗人一时,但小可自己不会易容之术,如何能长久装扮骗人?汴京那里,想要攀附高俅父子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再给小可几个胆子,也不敢回去。若是能在梁山泊立足,接妻子去那里,才是真的好了。我教头出身,一身操练军士的本领,若是去了梁山泊,那里必然兴旺。”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柴进,当下柴进便道:“既然教头要去梁山泊,容小可写一封荐书。” 一旁武松听了,道:“贞娘嫂嫂嘱咐我照顾师兄,我跟师兄一起去。” 林冲心想:“武松如此说,更不会是职方司的人了。不过留他在柴进庄上,待日子久了,说不定能知些柴进底细,即便日后做不得卧底,也比跟着我去梁山泊有用。” 如此想罢,林冲道:“师弟,我受高俅迫害,无地方可去,又恐连累了柴大官人,才要去投那梁山泊。你在这里好好的,跟我去做什么?便与柴大官人好好操练庄客,也替我报这番收留之恩。” 武松本就不太想去,一个是想着贞娘的嘱咐,一个是想着那里离阳谷更近一些,这才开口。林冲既然劝他不要去,他便趁机借坡下驴道:“既如此,师兄自己多加小心。” “师弟尽管放心,有柴大官人荐书,那里不会有事。” 武松又道:“沧州道口那里有张挂的榜文,然后有一个军官在那里搜检。去梁山泊那里是必经之路,如何是好?” 柴进低头一想,道:“我有个瞒天过海的计策,可送教头过去。” 林冲谢道:“蒙柴大官人周全,此恩林冲死而不忘。” 第二日一早,柴进先叫心腹庄客背了包裹去沧州道口外等。另备了三二十走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猎鹰,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把易容之后的林冲夹杂在里面,一齐上马往沧州道口来。 却说道口军官坐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姓欧名鹏,黄州人氏,绰号“摩云金翅”。他刚袭职时,曾到过柴进庄上,因此熟识。 欧鹏起身行礼道:“大官人又去打猎快活?” 柴进下马问道:“原来是欧家兄长,天这么冷,为何还在关上?” “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烧了大军草料场的犯人林冲,特差我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必须一一盘问搜查,才能放出关。” “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怎么认不出来?”柴进笑道。 欧鹏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定不能夹带了出去,请大官人上马。” 柴进又笑道:“林冲罪不小,你可别被他混过去了,不然府尹那里不好交代。你好生把守,等我打猎回来送几味野味给你。” 柴进等人一齐上马出关去,行了十四五里,已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刀。 林冲收拾已罢,辞别柴进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与大官人相会,再当把酒言欢。” 柴进道:“教头此去山高路远,若有不顺时可再回我庄上,无需作假。” 林冲谢过柴进,对武松说道:“师弟务必尽心竭力,酬谢大官人收留之情。” 武松仍是淡淡的,说道:“师兄无需挂心,小弟是茶壶里煮饺子,自己心中有数。” 林冲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上路。 柴进一行人,上马打猎,到晚方回。过关时送些野味与那欧鹏,都回庄上去了。欧鹏并不怀疑,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进别后,上路行了十余日。这一日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纷纷扬扬下起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渐渐晚了,远远望见一个酒店枕溪靠湖,被雪漫漫地压着,正是林冲第一次投梁山泊时旱地忽律朱贵所在的南山酒店。 那酒店新修建了几间草舍,原来围着的篱笆换成了黄土墙。 林冲奔到酒店门口,揭起芦帘,挺身进去。到侧首看时,都是桌子,他捡一处坐下,倚了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 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冲看了一圈,并未见到朱贵,便道:“先取两碗酒来解解渴。” 酒保打了两碗酒,拿来放在卓上。 林冲先饮了半碗,问道:“有什么下酒菜?” 酒保道:“有熟牛肉,今早刚跌死的小牛!还有肥鹅嫩鸡。” 林冲道:“那就先切二斤熟牛肉来,别的菜蔬尽管上。” 酒保去不多时,拿着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铺到桌子上,又放个大碗在一旁,不停筛酒。 林冲就着牛肉连吃了三四碗酒,道:“酒保,天冷,你也来吃碗酒去去寒。” 酒保并不见外,吃了一碗。 林冲问道:“你家掌柜可在?” 酒保上下打量了林冲,答道:“掌柜的出去了,不在店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 “要半夜才能回来。客官有事找他?” “的确有事。” “客官只在此等便是。” “也好。” “天色不早了,小的要歇息了。客官还要些什么?” “再来几碗酒,别的不要了。” 酒保拿来三个大碗,全都筛满了酒,又端来盏灯,道声得罪,奔后堂去了,只剩林冲一人呆坐。 林冲吃了两碗酒,孤独一人看着屋外昏黑一片,忽然闷上心来,蓦然想道:“以前在京师做教头,虽是不如意,但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倒也热闹。谁想今日,受此寂寞!果真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因感怀伤时,林冲从柜台那里取来笔砚,乘着一时酒兴,在那白墙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仗义豹子头,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忽然背后被人揪住,说道:“豹子头!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却在这里!官府出三千贯赏钱捉你!可巧落到我的手上!” 林冲大惊,转身看了,那人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丫黄髯,不是旱地忽律朱贵却是何人? 林冲笑道:“朱兄可是要拿我请赏吗?” 朱贵与林冲对视半晌,见林冲并无一丝惧色,哈哈笑道:“我拿你做什么?只怕赏钱领不到,先把自己赔进去。林兄一身本领,‘威震泰山东’哪里能够。三千贯赏钱可不是小数目,你火烧大军草料场,已把天下都震动了。” 林冲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说道:“此事别有隐情。” 朱贵见林冲不愿意说,便换了话头问道:“教头此次复来我这酒馆,不知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官府缉拿我甚紧,无处可去,前来投梁山拨入伙。” “想来教头拿到荐书了?” 林冲从靴筒里拿出荐书,双手递给朱贵,笑道:“自是弄了荐书来。我真心到梁山泊入伙,朱兄为何诈我?” 朱贵双手接过荐书,飞速看了,还给林冲。他摸着髯须道:“非是小弟有意诈你,若不是真心入伙的,经我一诈,少不得露马脚。” 林冲暗道侥幸,若非真的有草料场官司在身,说不定就要露馅。 朱贵又道:“柴大官人竟舍得林兄,好生出人意料。” “他挽留我在他庄上,我怕连累了他,因此强要离开。” 朱贵引林冲到后堂屋里吃酒说话。那朱贵甚是精明,看似问话漫不经心,实则把林冲从上次离开酒馆后的经历问个底掉。 林冲自然明白他问话缘由,只装作没有察觉,捡能说的都说了。好在他之前与高世德做的周全:高世德调戏他娘子虽是假,但毕竟真有其事;他误入白虎堂是真;野猪林得鲁智深救也是真;草料场之事别有缘由,算半真半假;柴进荐书又是真。如此便是八九分真事,一二分假事。他只把真事说了,假事隐了,便朱贵奸似鬼,也看不出漏洞。饶是如此,林冲心里也是一番紧张,虽然面上故作轻松,好似漫不经心,实则汗把后背都打湿了。 问到后来,朱贵见林冲丝毫不露破绽,心里暗自点头,转而说起梁山泊山上的事来。 “山寨得了教头,喽啰们本领定能操练的好,山寨必然兴旺。” 林冲松了一口气,问道:“如何能得船渡过去?” 朱贵道:“我这里自有船只,教头只管吃酒,酒后暂宿一宵,五更天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林冲听了,把心放到肚子里,与朱贵说起江湖闲话道:“我一路上来,听人传唱说郓城县出了个大英雄,人称及时雨宋公明……” 林冲话还未说完,忽然闯入一个大汉来。不知那人是谁,且见下文分解。 第八十一章 林冲雪夜上梁山 且说当日林冲正在南山酒馆后堂与朱贵说话,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那人抓起桌上酒壶,就着壶口,咕咚咕咚几大口,把一壶都喝尽了。他抹抹嘴,开口道:“真是好酒!这阵子可把我憋坏了,嘴里淡的能养鸟。” 朱贵见了大喜,问道:“哥哥脱困了?” 那人抓起一块肉吃了,又抄起旁边的酒坛,倒了一碗酒道:“全靠柴大官人与宋押司使力,不然只怕我还在郓城县大牢里吃牢饭。” 朱贵对林冲笑了笑,略带一丝歉意:“这位是山上的三头领,姓宋名万,江湖人称云里金刚。他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教头莫怪。” 他又与宋万道:“这位仁兄是豹子头林冲,柴大官人荐来山上入伙的!你在狱中不通消息,只怕还不知道,他以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被小人陷害,误入殿帅府白虎堂,被发配到沧州牢城。前些日子,他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捉拿他。” 宋万听了,张大了嘴,左手伸出三个指头道:“啊?三千贯?这能买多少斤肉,多少坛酒?我们窝在水泊里,一年也抢不到这么些。” 林冲起身和他见礼,笑道:“区区薄名,不足挂齿。小可在柴大官人庄上时,曾听柴大官人亲口说起过,梁山泊上宋头领最讲义气。小可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尊颜。” 听林冲说柴进夸自己讲义气,宋万喜笑颜开道:“教头既是柴大官人荐来,又有这身好本领,王头领若不容你时,自有小弟劝他。日后在山上不管是分金银,还分酒肉衣裳,亏了谁都不能亏了教头。” 林冲有些疑惑,看了看朱贵。 朱贵有些尴尬道:“哥哥吃醉了,王头领如何容不得教头?” “你不用帮他说好话,多少好汉都被他打发去了,不容他们在山上入伙。若山上多些有本领的,也不至于我在郓城县大牢呆这么时间,最后还要靠柴大官人求了宋押司,方才脱困。” 原来这宋万前一阵子便是因王伦嫉贤妒能,不肯收留好汉入伙,一气之下去郓城青楼取乐,与人口角打架,被抓到大牢。王伦营救不得,只得去求柴进。 柴进自幼是帝王将相家学,加上心有异志,江湖消息极为灵通,早知郓城宋江这号人物,便写了信,转求宋江。 此事对宋江是再划算不过的一笔买卖,他举手之劳就能换来柴进一个人情。然而兵法说,料敌从宽,此事柴进未必就没有别的路子办,但他偏偏写信给从来没打过交道的宋江,试探之意只怕少不了。 宋江思之再三,便有意藏拙,显得此事难办,一直拖延至今才放了宋万出来。宋万自是对柴进与宋江感激不尽,对王伦却满腹牢骚怨气,如今一起发作。 宋万不再理会朱贵,只对林冲道:“教头既然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有幸到梁山入伙,实乃我等三生有幸。山寨前途,全在教头身上。教头看在小弟薄面上,务必留在山寨,莫投了别的山寨去。” 林冲道:“这是哪里话。山上王首领有宋兄、杜兄、朱兄三位辅佐,小弟无处投奔,只求梁山泊收留,哪里又有本事挑挑拣拣。” 宋万道:“教头莫笑,我宋万是个粗人,说话莽撞,但心里清楚。我和杜迁,本领不高,技击一途毫无天份,只凭身高力大罢了。王首领是个读书人,到梁山泊落草,占了早去的便宜。朱贵兄弟技击本领不高,但脑子活络,便如此王首领也不容他在山上,只打发他在此地开酒馆。如此梁山泊,只是全凭地利,官军不便进剿罢了。正需教头这般有本领的,便做了山寨之主,我看也无妨。” 林冲没成想,还没上山,已裹到山上纠纷中。再看朱贵,满脸尴尬苦笑,并不出言反驳,想来王伦嫉贤妒能之名应该是真。 然而,这世道,越是自称粗人、直人的,别人越不容易提防,越是可怕,反倒是那等看上去心机多的,别人心里有了防备,反难成事。这宋万与他初见面,便如此推心置腹,不由林冲不怀疑这宋万别有用意。 林冲便只是自谦,别的话都不多言。宋万略有失望,左一碗右一杯一边饮酒。 朱贵劝宋万道:“你少吃些,上次你吃醉了,独自一个人去逛青楼,惹出来许多事!” “赌成双,嫖独往,我一个人去逛青楼不是正好?” “罢了罢了。全度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你好自为之吧。” 宋万吃了几杯酒,又带着醉意劝说林冲。好在朱贵是个精明伶俐的,与林冲一起把话头扯开了去。 又吃了几杯酒,林冲问道:“宋江是何等人物,柴大官人也要求他?” 朱贵反问道:“教头在沧州没听说过宋江大名么?” “牢城营里有几个山东籍的囚犯说起过他,褒贬不一。贬的是做贼被他抓的,褒的是落魄时被他周济过的。” 朱贵点点头道:“那人十足是个英雄人物,远的地方小弟这几年未曾走动过,单说附近济州、东昌、东平、青州、泰安几处州府,人人都称颂他的美名。” “那人可成就过什么事?” “平日里无非是修桥铺路,舍人药棺,结交好汉,便都好说,随便一个不吝惜钱的土财主都能做得。唯独黄泥山剿土匪,东平府斗贪官这两桩大事等闲好汉做不来。江湖有传言,此人是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之首的天魁星下凡,还是九天玄女传人。附近乡野的百姓,多有因此转信九天玄女的。” “哦,这倒有些意思,我却从未听说过。” “也是这些日子听过往路人闲说,细处却是记不得了。说的是嘉佑三年时,京师瘟疫盛行,仁宗天子钦差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龙虎山,宣请张天师祈禳瘟疫。洪信无意间打开了龙虎山后山的伏魔殿。那伏魔殿是大唐洞玄国师为封锁魔王建在那里。伏魔殿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伏魔殿被洪太尉打开后,这些魔君化作黑气四散,要在人间孕育,满一甲子后便纷扰天下。”朱贵记性极佳,说自己记不得细处,只是自谦。 “嘉佑三年……嘉佑三年……”林冲喃喃自语,仰着头思索着,他岳父张鹏飞张老教头便是嘉佑年间人,林冲按张老教头年纪默算已罢,说道:“嘉佑三年到如今已有五十五年,若这个传言是真的,岂不是说五年后魔君就将作乱?” “正是。” 林冲将信将疑,道:“这种事,只怕是民间野狐禅吧。” 宋万道:“管是真是假,不说别的,只说黄泥山、东平府那两件事,如果真和传闻一样,这宋江的确当得起星宿下凡,当天魁星也不见得不够格。” “不管是天罡星,还是地煞星,都是北斗丛星,和魔君扯不上什么干系。这等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不足为信。”朱贵摇头道。 林冲心里却是一动:“作乱之人附会鬼神,自古有之。”然而想了一遭,他却觉得自己未免有些疑神疑鬼,这等市井传言,到处都是,实在做不得数。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待到夜深,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叫林冲起床。洗漱已罢,朱贵在水亭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宋万也起来相陪。三人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 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往着对面枯败的芦苇丛里面,射过去。 林冲道:“此是何意?” 朱贵道:“这是山寨里的号箭,数里外都能听见。对面港里的喽啰们听到,就会驾着船来,片刻就到。” “若是不怀好意的人设下埋伏,射出响箭,又当如何?” “这号箭用山上特有的竹子制作而成,别处皆无。而且射的时候,得配上这把专门的鹊画弓,如此发出的声音不凡。除非深知底细的人反水,外人不可能知道。若真是知晓这个法子的人反水,他有的是办法和我们过不去,这点子危害也就不算什么危害了。” “是这个理。”林冲佩服道,“朱首领为何透露给林某?不怕我传出去吗?” “教头说笑了。”朱贵看了看宋万,只是这么说,并不给出解释,很坦荡的样子,倒弄得林冲有些心虚起来。 宋万道:“想要过这水泊,虽然不容易,但也不难,不怕教头知道。王首领经常说什么来着,山寨稳固,在什么不在什么?”他一面思索,一面转向朱贵求助。 “山寨稳固,在德不在险。”朱贵答道。 “对,就是这话,在德不在险。”宋万拍大腿道。 “好一个在德不在险,王首领高见。”林冲嘴上附和,心里寻思:一个土匪头子,竟然还讲什么德不德的,能活到今天,也算不易。 等不多时,只见对芦苇泊里,有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只快船来到水亭下。朱贵、宋万引了林冲,取了刀枪行李下船。小喽罗把船摇开,往泊子里去,直奔金沙滩来。 林冲暗暗强记水路,只记了一会,只觉头昏脑涨,不得不放弃。那芦苇荡到处都是港汊,看上去都差不多,便是摇船的喽啰,大多也得凭了暗记行路,林冲哪里能记得住。 林冲便专心看水泊风景,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惧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升。 当时小喽罗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宋万同林冲上了岸。小喽罗背了包裹,拿了刀枪,三个好汉上山寨来。剩下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小亭子。再转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滚木擂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朱贵三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只见四面高坡,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方圆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却是空着,宋万自去做了,只闷哼一声,当是与王伦和杜迁打个招呼。 王伦与杜迁知他在郓城县大牢关得久了,胸中有怨气,能‘哼’这一声已算不易,便由他去了。 朱贵、林冲向前行礼。朱贵立在林冲侧边,开言道:“这位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无奈杀死牢城管营等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柴大官人因此特写书信来,举荐入伙。” 林冲从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王伦叫小喽罗取酒来,劝了三巡,问道:“柴大官人近来可好?”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打猎玩耍。” “教头路上用了几日,从哪里过来?” “亏了柴大官人的一个庄客帮忙易容,我才出了沧州。因是一个人上路,走得快,约莫用了十余日。有官司在身,不敢过济南府,从高唐、东阿乡间绕行过来。” “这一路上七八百里,又是冬日行路,昼短夜长,兼之风雪交加,教头十余日就到了,脚力当真了得。”杜迁夸赞道。 “小可惹下天大的灾殃,一路惶惶,如丧家之犬,是以不敢耽搁。” 王伦又问:“路上可曾有什么事?” “托首领福荫,还算顺利。只是积雪甚多,加上连日阴云天气,寒冷难行。” “雪之妙在于不能积,云之妙在于不能留,月之妙在于有圆有缺。若是积雪、阴云,的确不妙。” 王伦又问了林冲路上冷暖,便叫小喽啰安排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杜迁等众好汉一同相陪吃酒。 第八十二章 林冲梁山战杨志 且说当日梁山泊上,王伦设宴款待林冲。 吃酒间,说起枪棒,王伦见林冲说的头头是道,心里寻思道:“我是个屡试不及第的秀才,因受不得乡里人鄙夷鸟气,伙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大小喽啰。我自己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平常,只能打一二十人,便朱贵都得防他多拢人心,打发在山下酒馆。如今若是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本领,即便打不了百十个人,打七八十个想也不在话下。倘若被他识破我们的虚实,被他用强,我们如何迎敌?不如送些金银,打发他下山去,免致后患。柴进面上虽不好看,也只能顾自己,顾他不得。若是他怪罪,只能日后加以描补。” 王伦思过一回,终究是不能留林冲在山上。不等席终,他叫小喽罗托出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五十两白银,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只是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误了足下日后远大前程。略有些薄礼,还望教头笑纳,寻个大寨处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林冲虽是心里已有了些准备,但听了王伦的话,仍是有些失望和愤懑。不过他辗转千里,哪能就这么容易就被王伦打发了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起身抱拳道:“诸位头领且听小可衷心之言:小可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着柴大官人荐书,慕名来投梁山泊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收留后当拼死以报。并非为银两盘缠而来,请头领知小可心意,望赐收录。” 王伦推辞道:“非是我故意推辞,梁山泊这里寨小粮缺,是个破小庙宇,如何安置教头这尊大神?休怪!休怪!” “小可算得上哪门子人物,不过是个罪犯罢了。”林冲苦笑着说道,他竖起右手三根手指,誓天指日,“首领若是怕小可不服管束,今日便立下誓言,若是日后有违山寨之事,人神共诛。” 朱贵听了,思索再三,起身对王伦进言道:“哥哥在上,休怪小弟多嘴。山寨中粮食虽少,远近村镇,都可以去借。山坡水泊,有的是木料,便要盖千间房屋,也是无妨。这位林兄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如何让他往别处去?柴大官人与我们山上有恩,日后被他得知我们没有收纳教头,颜面上不好看。林教头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出力,壮大山寨,岂不美哉。” “修提壮大二字,我们在这里,官府不来围剿,就因为不去四下惹事。你没听说么,他烧了大军草料场,官府若是来征剿,谁能抵挡?我一片苦心,全都是为了山寨着想!” 宋万怒道:“山寨里犯罪的人这么多,哪里缺他这一个。首领不收留他,若是被柴大官人知道了,岂不显的我们忘恩背义?你当初不得意之时,与杜迁一起投奔柴大官人,多得他留在庄子住了几时,离开的时候又给了盘缠银两。现如今他荐个人来,却要打发走,不是个道理。” 不提柴进还好,提了柴进,王伦更是怒,道:“左也柴进,右也柴进,到底他是山寨之主,还是我是山寨之主!” 宋万怒道:“明明是你平日都听柴大官人的,却又不让别人提,我偏提他面上又如何?先不说靠了柴大官人情面,才救我出来。只就说这山上粮食,你都不敢下山去借,连马料都是柴大官人用船送来的。你与杜迁当初若不是受柴大官人恩惠,说不得如今命也没了。山寨多些教头这样有本事的人,也不需我在郓城县大牢受这么多时日鸟气。你百般推脱,该不是怕柴大官人叫他来顶替你?” 林冲听了,恍然大悟,这梁山泊的马料既然是柴进送来的,想来便是草料场盗卖到东庄,而后运了来。之前在柴进东庄时,林冲曾侧面问过庄上马匹数量,只有二十来匹,无论如何也没必要再买马料。这事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也算情理之中。只是这梁山泊看来马匹数量不少,便连柴进这等财大气粗的,因为粮价上涨都有些吃不消,才冒着风险从草料场买。 王伦听了,心中惊恐:他倒是没想过林冲是王伦使了来顶替自己的可能。经宋万这么一说,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柴进对自己不满太久了! 王伦拿眼来看杜迁。杜迁早年的确与王伦在柴进庄上住过,后来柴进让此二人来梁山泊落草,曾私底下单独吩咐过杜迁。此次林冲前来落草,柴进又使人单独送一封书信给杜迁。 见王伦看向自己,杜迁微微侧转了头道:“我们受柴大官人的资助,在这里招兵买马,违拗他不得。容林教头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显的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耻笑。” 王伦见四个首领有三个都这么说,只得换了语气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弥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底细,倘若是官府派来他做卧底,来看我们虚实,如之奈何?你们都说柴大官人颜面,可知柴大官人昔日有书信来,说汴京成立了职方司衙门,专管派遣卧底到各个山寨!” 宋万学了王伦口气,讥笑道:“便这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官府还专门使人烧了草料场来探?便那草料场的屋子也比我们寨中多吧!” 王伦只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杜迁道:“柴大官人消息灵通,颇有识人之明,既然有他的荐书,林冲应不是官府卧底。宋万说的也有道理,官府没有为着我们寨子,故意烧了大军草料场的道理。” 林冲趁机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天下皆知,因此前来入伙,首领何故猜疑。” 王伦只得退让道:“既然如此,你要是真的有心入伙,就献一个投名状来。” 林冲便道:“小人颇认识几字,还请拿纸笔来。” 朱贵见林冲落草有戏,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要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山寨便无疑心。这个就叫投名状。可不是让你写个生死契约那么简单。” 林冲道:“此事不难。林冲这就下山去等,只怕冬日里客商赶路不易,没人路过。” 王伦道:“这便看老天收不收留你。与你三日为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有时,只得休怪。” 林冲应承道:“好,便听老天安排。若三日内没投名状,我自寻去路。” 当晚林冲取了刀仗行李,由宋万引着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次日早林冲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由宋万领路下山。小喽啰撑船,渡过水泊,在一个僻静小路上等候过往客人。从朝至暮,等了一日,一个路人都没见到。林冲闷闷不已,和宋万再乘船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林冲答道:“今日一个人也没见到,因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只怕后日也难了。” 林冲再不回话,心内自已不乐,来到客房,早有宋万送些酒食来,吃罢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林冲拿了朴刀,又与宋万下山来。 宋万道:“小路人少,我们今日去南山大路上等。” 两个来到南山林中潜伏等候,那南山路客人倒多,然而都是百多人拿着器械成群结队的。林冲哪里敢动手。 又白白等了一天,看看天色晚了,林冲对宋万道:“真是倒霉!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 宋万道:“教头且放宽心,还有一天时间。我和教头再换个地方,去东山路上等。”当晚依旧上山。 王伦问道:“今日投名状如何?” 林冲没有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王伦冷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回山相见了,便请直接挪步去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无比烦闷!好比临江仙词一篇: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霸王恨无船。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受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想当强盗都不得,如此命蹇时乖!” 过了一夜,天明起来,林冲吃些饭食,背了包裹,跨了腰刀,提了朴刀,与宋万投东山路上来。 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 宋万也是无话,闷头不言。 二人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睛,日色明朗。 林冲提着朴刀,寻思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直接往别处去,待汴京职方司有了消息再做计较。” 正寻思间,只见一个挑夫远远在山坡下大步行来。 林冲伏低身子,藏在在林子中,目不转睛看着。待那人来得近了,却把朴刀剪了一下,猛的跳出来。 那挑夫见了林冲,叫声:“哎呀!”他扔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过去,不料那挑夫是个惯行山路的,追赶不及,被他闪过山坡去了。 林冲道:这番真是命苦!等了三日,才等一个人来,又被他逃了。” 宋万揭开蒙在担子上的麻布,看了看,道:“虽然没杀人,但这一担财帛,想来也够了。” 林冲道:“我再等一等,麻烦宋兄先挑这担儿上山去。” 宋万闻言挑了担子去了。 等不多时,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放眼看去,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块青痣,腮边微露些少赤须。 那人把毡笠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挺手中朴刀,大叫如雷,高声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人!将我的行李财物拿哪里去了?我还没来捉你,你们倒先来揭逆鳞、拔虎须!”那人说着飞也似冲过来。 林冲正没好气,哪里答应,只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上来斗那个大汉。 但见架隔遮拦,却似马超逢翼德,盘旋点搠,浑如敬德战秦琼,林冲与那汉斗到三十来合,仍是不分胜败。 正斗到难解难分之际,那汉子跳出圈外道:“你这厮名姓如何?武艺倒是高强,为何不思报效国家,反倒做强人?” 林冲听了,心中不由苦笑,暗暗道:我正是要报效国家,只是若打不赢你,想做卧底不得。 见那人使的是杨家枪法,林冲心里一动:“职方司好似来了个杨志,人称青面兽的,是杨家之后,难道便是此人?” “你那汉子,可是姓杨名志的?”林冲喝道。 “咦,想不到你一个草莽强人,也知我的名姓?” 林冲大喜,见四周无人,从腰带中掏出职方司的身份铜牌道:“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那汉子果然便是杨志,且说他在江南诸事已了,正要去汴京职方司复命,赶上林冲。 杨志曾听高职方使说过林冲之名,一直未能相见。 杨志问道:“教头不是在沧州么,缘何到此?” 林冲把草料场一事纷说一遍,又道落草梁山泊难处。 杨志道:“想不到武艺高强也有高强的难处,不过既然那担财帛能相抵,教头拿了去便是。” “这如何使得?”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况你我同僚。你这是为了公事,再者说那财帛也不是我的,是一龙虎山妖道搜刮的不义之财,恰好被我杀了,便雇个挑夫上汴京去。” 林冲连连道谢,杨志道:“此时不是说话时,你自上山去罢。待我回京,少不得四处公干,总有机会见面。”说罢杨志作别而去。 林冲自回山寨,王伦舍不得那担财物,便让林冲坐了第四位,朱贵坐了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第八十三章 操刀鬼曹正入宫 只说杨志别了林冲,沿着东山路,投汴京来。路上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数日,杨志已到汴京,见天色还早,便直接去抱月楼的拜月阁寻职方副使高世德。 前文曾有过交待,抱月楼是职方司暗中开设的酒楼,只为往来联络方便。高世德对外宣称把那酒楼整个买了下来,平日里不在殿帅府时便在抱月楼宿歇。拜月阁是抱月楼第一等的雅阁,隔窗不远便能看到青楼楚馆云集的金环巷,能看见那些青楼女子们起居,因此高世德十次来有八次在那阁子里。 杨志那日运气不错,恰好正值高世德在拜月阁一个人吃酒。见杨志寻过来,高世德唤人重开席面。或许是人手不够的缘故,楼里的厨子上来帮忙布菜,身上带着浓重的油烟气。 高世德心情正好,却是宋江那里捷报纷来。宋江江湖名声传开之后,四下好汉闻他名声,多有前来相会,宋江都好生接纳,那些好汉再传扬出去,又有更多人前来,周而复始,便如滚雪球一般,让宋江赚下不小名声。 为何说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所求,无所求则自圆满,自圆满则无破绽。世间好汉虽多,真正无欲则刚的极少。宋江对症下药,见那好名的,便以义动之;那爱钱的,便以利诱之;那怕死的,便以武逼之。如此这般,按他自己密报,就有清风山、芒砀山、饮马川、黄门山、枯树山、白虎山、桃花山、二龙山、对影山、登云山、沂岭、枪杆岭、独龙山、蜈蚣岭、伞盖山、十字坡、赤松林、紫金山、抱犊崮、野云渡、白沙坞等大大小小几十个位置险要之地的土匪要么已有得力人手派了人去,要么正在谋划。高世德想来,纵有水分,一半应也是有的,因此高兴。 待高世德见了杨志,听了林冲上梁山的消息,有喜有怒。他自上次得了林冲消息,遍访军中山东籍贯的人打听了,已知林冲所言非虚:那梁山泊险要,水路四通八达,若真有大股土匪坐船侵扰四处州县,路上官军即便得胜,土匪坐船逃走,官军水军孱弱,追之不及,已先立于不败之地。林冲成功卧底,这是喜事。 怒的是这杨志与林冲这番见面,虽然事发偶然,可总是不太谨慎。不过这源头要怪自己,当初不该让二人知道互相的身份。 高世德官场历练多年,早就喜怒不行于色,是以没让杨志看出来。他知林冲与杨志已经见过面,多说无益,重点还是要放在将来。于是高世德大大褒奖林冲一番,当着杨志的面与林冲记下大功。 林冲没入职方司之前,是在殿帅府任禁军教头。虽然他武艺高强,名声远扬,但论起官阶来,只是无品的军吏,与军官有天壤之别。自林冲加入职方司后,高世德暗中许诺日后将他转为军官,不然单凭什么忠君爱民,难叫林冲去落草当卧底。 职方司衙门因事属机密,天子给了高世德很大的权柄,选官一权便是。既然林冲已经成功落草,便到了兑现部分赏格的时候。 高世德当着杨志的面走到室内一个柜子前。那柜子封着一把铜簧片锁,锁上设有四个转轮,每个转轮上刻了四个字,一共十六个字。锁芯柱上设有凸起的牙障,与转轮槽口相对。那四个转轮上的字句,必须按顺序输入正确的文字,才能开启机簧,打开柜子。 高世德心中默念了几句诗,把转轮转了,拿出一个册子来。待翻到林冲那一页,他大笔一挥,不仅把林冲升为军官,而且直接升到从八品。诸位看官别觉得从八品官小,宋时那等执掌一县的县令也不过才八品。 杨志看了那柜子,不无担忧的说道:“这机关锁精巧无比,只是这柜子看上去有些破旧,怕不太结实吧。” 高世德笑道:“这柜子精铁打造,里面有毒水,如果用蛮力去开,毒液流出,里面文本也会一并损毁。除了我之外,世上再无人知晓开启文字,若是开锁的文字错了,毒液也会流出。这柜子是我求了工部高手匠人打造,专为存放你等众人履历,以保的你们万全。” “多谢副使这般费心,是我等之福。”杨志不由赞叹道。 待高世德把那册子收进柜子,杨志心道:“那林冲不过是禁军一教头,我武艺与他相当,他不管是出身还是官阶都远不如我,如今都连升了好几级,我是不能再等了。” 想及此处,杨志与高世德道:“小的手上事情都已了结,便胡乱发配一桩罪名,我也见机落草去吧。” 高世德道:“落草暂且不急,北京大名府处有一事尚需得力人手。我打算坐下一桩罪名,先把你发配了去那里。” “不知那里有什么事?”杨志好奇问道。 “是要对付蔡京女婿梁世杰。他见了你这身本领,应会结交与你。你自见机行事,先取得他的信任。我不白让你冒风险,林冲我打算与他京东西路职方院使臣的职事,你若在大名府成了,这北京职方院使臣的位置便是你的,可莫辜负我这番期许。” “此番提拔之恩,属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那梁世杰在汴京时我曾认识,算一时俊彦,不合做了老贼女婿。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按职方司条令,我等主要打入各个山头卧底,探听那等强盗土匪底细,聚集对朝廷不满的人,以便大军集中剿抚,进而化匪为兵,节省国家军费。可如今为何盯着蔡京老贼不放?这应是皇城司的差事?” “我便直说了吧?你可是担心我公器私用,以职方司为工具,倾轧蔡京元老派一党?”高世德眼中寒光一闪问道。 “属下是武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恕属下直言,自当今官家即位,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便是蔡京这等元老党,掌握文事;另一派便是高太尉与大人等东宫党,掌握武事,两派私下里争权夺利,不算什么新鲜事。”杨志心一横,顾不得犯官场忌讳。 “你有这等见识我不意外。眼下蔡京一党几成天下公敌,你若是能成蔡京一党心腹,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届时名声遍天下,再去卧底,当能事半功倍。另外又可扳倒老贼,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属下明白。” “此外,还有一事我隐隐担心。卧底聚匪为群后,便可集中大军剿抚,然而无论是进剿,还是安抚,都只怕蔡京老贼插上一手,一个不好我等反倒为老贼做了嫁衣。” “既然大人有了提防,想来已有未雨绸缪之策?” “山寨那里大多凭拳头大小说话,只要能把土匪牢牢的聚在卧底手中,便进可攻,退可守,可静观其便。只是人心叵测,便是其余卧底,你也要小心提防,一个是避免他们身份暴露时受到牵连;另一个是小心他们反水。眼下此事尚不紧要,但你以后在江湖名声显赫时,便是与林冲不到万一时也不要私下来往,以免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然此事只怕不能善终,反为江湖人讥笑。” “属下明白,说回眼下,我若去大名府走那梁世杰的门路,坐下何种罪名合适?” “最见名声的罪名左右不过为民除害。前一阵子林冲岳丈病故了,有个街头混混常去骚扰林冲妻子,你去绣巷里有个叫四季春的铺子看看,把那个混混打杀了,以儆效尤,好叫林冲安心。” “属下待会就去。” “上次你举荐的那个神行太保戴宗,他在江州如何?” “蔡九的把柄还没找到,又怕打草惊蛇,只得徐徐图之。他与江州本地的江湖好汉相处颇佳,内中有几个水战高手。” “这些事本来便是水磨工夫,宁稳勿快。你那里可还有得力人手荐来?” “老种经略相公手下有一叫汤隆的,随他父亲在那打造兵器。他与我是旧相识。别的还有些人,只是把握没有十成。万一出了事,反倒麻烦。” “这忠义第一,别的在这个面前都不要紧。大名府军中多有忠义良将,你去了之后若有合适的也可招揽,切记不要被蔡京一党混进来。”高世德叮嘱道。 “属下谨记了,若是无事,便告退了。” 高世德点点头,亲自端起一杯酒给他道:“保重。” “副使也保重。”杨志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离开了抱月楼——那时他还不知,这次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到抱月楼。 杨志走后,一个厨子打扮的人悄悄进了拜月阁,躬身立在那里。 高世德从沉思中醒来,对那厨子道:“你看清杨志面目了么?日后少不了要你和他打交道,千万别忘却了。” 那厨子不是别人,乃是林冲的徒弟操刀鬼曹正。他那时已悄悄进了职方司,但还没有外派出去,对人只说在抱月楼里当厨子。曹正不止屠艺炉火纯青,厨艺也极为高超,因此没人觉得意外。 曹正道:“恕小的斗胆,刚才我在外面偷听了,杨制使他忠心为国,不像是个会反复的。”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太祖武德皇帝当初不也是周国的忠臣吗?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曹正听了,不由汗颜:“学士说得是,是小的没有见识。” 那时高世德得徽宗皇帝抬举,已做了宣和殿学士,因此曹正才这么称呼他。 “你是个机灵鬼,只怕瞒不住你,你身边也有人监视。别看我是副使,也少不了暗中监视的人。我们这个行当,自古就是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过只要你兢兢业业,忠心为国,就不用怕什么,有事时那些暗中监视的人反倒会保护你。” “小的外派之事如何了?不瞒学士,小的这么些年不管是当屠夫,还是当厨子,早已是度日如年。每日清晨往抱月楼来,好有一比,有如上坟。”曹正做出一副诙谐模样。 高世德道:“就在这几日了。专看有一事你能不能办的好,你得拿出你吃奶的厨艺来办。” 曹正喜出望外道:“不知是什么事?还请学士明示。” “御苑里要设立六条御街,里面由宫娥内侍开设三百六十行经纪买卖。官家旨意,这御街要办和宫外汴京街市一样的买卖,便是当圣上来时,只可当他是平常主顾,以得与民同乐的真意。”高世德斟酌着语言,对曹正说了。这御街又是谗臣进言、徽宗心血来潮的产物,说是与民同乐,却是劳民伤财,为天子取乐。 曹正心思机灵,道:“小的知道了,可是要在那里开设酒楼么?” 高世德嘉许的点点头,继续说道:“是,不过虽然是开酒楼,但风味要民间那种小酒店的,越有民风越好。我们职方司有个贵人,就想开这样的酒楼,与酒坊司开的酒楼,斗上一斗。只是那里酒水已经有了着落,缺少烹调的好口味的厨子,怕斗不过人家,不能得天子的欢心。我想保荐你入宫,在那里掌勺。” “小的虽是烹得几手菜肴,却不知道礼仪。若论进宫伺候官家,那是几生修到的事情,小的怕不愿意?” 高世德听他说的婉转有理,便笑道:“你顾虑的也是,但却不妨事。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厨房做事,便是圣上来到酒楼,自有宫女、内监装扮了酒保、茶博士款待。你入宫前,我也会指派人点拨你一些礼节,万一见了官家,知道俯伏三呼便好。且这些都可不必,前头不是说了么,便是圣上来时,只当他是平常主顾,才相像有趣。” “小的明白了,多谢学士。小的游荡市井半生,也见识过一些场面,唯独皇家富贵猜想不出。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我一定尽力。只是不知要扮上多久?莫耽误了职方司的正事。” “谁说那个不是正事?我知道你着急外派,好早日建功立业。不急,等过了几天,圣上新鲜劲过了,这御街估计就不来了,那时自有正经厨子换你回来。” “学士英明神武,小的的确是这点心思。”曹正不着痕迹的轻拍了一记马屁。 “下午便有小内监引你入宫,你将要用的器具,先预备好了。” 曹正满口答应,从家里取来一些食材,在抱月楼里收拾了两筐篮刀勺之类,用碱水洗涮干净了,放在太平车内,等宫里来人。 第八十四章 圣天子御街乞饭 曹正等到那日下午,有两名小内监骑马来到,说是征调抱月楼曹正到宫内御街酒楼里当差。曹正推起太平车,随小内监去了。 三人绕过皇城,在后宰门外老远处停了车辆,先在皇城脚下酒坊司歇息片刻,换了宫内的小车,由小内监把器具运进去。曹正随了车子,进了后宰门,走在水磨石板御道上,早望见修建了一大半的万岁山树木葱茏,高耸半空。树木山石里,黄瓦红墙的宫殿楼阁,或隐或现,都是皇家气派。 不知经过了多少回廊,多少台阶,忽然,在宫墙外面现出一片广场。广场迎面是一座玉石牌坊,正中刻了“止戈为武”四个字,这里正是御校场。穿过牌坊后那片广场,坐北朝南有一座大殿。这座大殿,起脊瓦垅,雕梁画柱,金碧辉煌。往殿上一瞧,后边竖着八扇洒金的屏风,前面摆着桌子。 绕过大殿,是乌压压的一片市房,中间一条繁华街道。 曹正走向前去,心下便有些纳闷:“怎么没出宫门,却又回到街道上了?” 看那些街道两旁的铺子,各行各业的买卖全有,却很少有同样的。店铺里大多有人坐,却都抄着两手,笑嘻嘻的,没人张罗生意,极为闲散。街上有几个内监宫女来往,却不是买东西的。 约莫走了半条街道,只见一座楼房,前面挑出一幅很长的酒旗来,门上招牌大书“抱月楼”三个字。招牌两旁悬着两条蓝布帘儿,上面绣着红字,乃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外面朱漆窗栏,垂着绿竹帘儿,和金环巷口的抱月楼一模一样。曹正不由站在店门外怔了一怔。 那引路的小内监笑道:“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曹正猛的省悟过来,这正是皇宫里起的御街,便掀帘进去。店堂有三个宫女两个小内监,分掌着店内职务。小内监将曹正引见了,众人已知他是特意请来的厨艺圣手,都高看他一眼。 曹正进了厨房,指点了众人安排锅灶。由众人告知,才晓得从明日起,这御街上要连做上十日买卖。等到那时,王公驸马,师保宰辅,都扮着庶民模样,在御街上采买物件,选歌饮酒。官家也微服出来,不许执君臣大礼,以扮得逼真者受重赏。 曹正听了,心里自思:“天下不知多少人想当皇帝,如今却是皇帝想当庶民,且看明天御街开市,是什么情形。”他却不知,岂止是做庶民,徽宗皇帝暗底下还亲自兼了职方司的正使,过着当官的瘾哩,前不久还下旨,给自己封了个龙图阁大学士。 当日忙碌至晚,自有酒楼采办鸡鸭鱼肉,山珍海馐,交给曹正料理。 这日晚间,天将二鼓,曹正指点两个宫女,在厨房里宰羊杀鱼,却听到一阵琵琶、鼓笛声音,袅袅不断。 曹正问道:“这是那里作响?” 一个宫女笑道:“隔壁茶坊里。那可是小蔡相公亲自操练的乐手,你当是寻常响器班么?” 曹正伸头向窗外看,天上一轮明月,好似一面白铜镜子,悬在蓝绸上。墙头一丛御柳,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做了鸳鸯蝴蝶模样,悬在楼梁上。楼房窗户洞开,正好看个清楚。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雕花梁柱戏台。戏台上有个女子,穿了窄袖绣花红衣,头扎个绣花包巾。她手里拿了小锣,敲敲打打,嘴里清脆声音,说说唱唱。 曹正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个莫不是在樊楼坐馆的名妓李师师么,怎么到皇宫内院来?” 一个姓刘的宫女笑道:“你真是地道老百姓,她来算什么稀奇事?她不来时,天子偷偷出去见她,才叫稀奇。” 当日再无无话,曹正夜里宿在楼里。 次日起来,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如穿梭一般人来人往。到了下午,皇亲国戚,宠幸大臣,都脱去了全身朱紫,换了青皂衣巾,在御街上游逛。看看街上行人百态。若非事先知道,这里并无庶民,却寻不出这里谁是王公,谁是驸马。 曹正在厨房里料理饮食,忽然听到隔壁楼戏台上歌舞弹唱,有如天籁之音传来——原来是李师师献唱。曹正走到门口,竖着耳朵听了,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台前整串的看客,也像街上勾栏一般,密密麻麻挨着,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听。 一曲终了,众人醒悟过来,齐声叫好。有人拿个铜盘下来讨赏钱。看客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唐巾,身穿绿罗衫,抓了一大把金钱,掷到铜盘里,引得许多人喝彩。看那人白净面皮,下颌三绺黑须,清瘦的个子,满面笑容,不同旁人。 那刘宫女来到厨房,见曹正望了出神,便扯了他衣襟,低声道:“不要呆看,官家在那里。” 曹正道:“莫非是那个穿绿罗衫的?” 刘宫女低声道:“正是他。这御街上有许多大内侍卫,要是被他们看到你偷觑圣驾,凭白惹不自在。” 曹正听了,只得罢休,心里自忖道:“我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等他来时,把伺候他舒坦了,这次差事必然圆满。”从这时起,他不时向外看来吃酒的人,看有三绺黑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 过了两日,正是黄昏,月亮上来。曹正在厨房里收拾完了几个菜肴,手捧了一盆热汤,要向后门外地沟里倒。刚举了手,还不曾倒出去,忽听有人叫道:“好心人,施舍两个钱。” 曹正看时,却是一个叫花子。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头上挽了个牛角抓儿,脚上没穿袜子,踏了一双旧麻鞋,脸上手上腿上,都抹了些黑乎乎的煤烟。 曹正先是一怔,刚想用言语打发他。转念一想,天下哪里有这等胆大包天的乞丐,敢到皇宫里来讨饭?细看那人,发不乱,肌不削,脸上虽涂了煤烟,耳根后面,却白净好似玉牌一般。这自是一个贵人扮成的。 曹正满脸堆下些笑来道:“官人要些什么?请进来坐。” 那叫化子在三绺胡须里,露出两排编贝般牙齿,哈哈大笑。这下被曹正看出来了,正是传位八代、富有四海的大宋当朝天子。曹正本待俯伏见驾,却想起高世德再三叮嘱,不许各人露了本相,只得硬生生忍住。 叫化子笑道:“你这厨子,怎么称呼我叫花子作官人?” 曹正笑道:“在下略懂一点相法,见官人骨格清奇,虽然暂时落魄,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那人笑道:“既然这么说,你打发我一些个好吃食,我将来也有个千金之报。”他说着把手里破碗送了过来。 曹正长这么大,只寻思着天子是神仙般的人物,却不料今日见到本尊,饶是他胆大心细,也不由手上如捧千斤巨石般,接过那只破碗。 他定了定神道:“却是不巧,店里的吃食都卖光了。不过也是机缘,我有几个菜式,今日天公作美,气候合宜,待我整治了请官人品鉴。” “你整治什么菜式,怎么还要气候合宜?” “我那些个菜式,有九宜九不宜:宜雨不宜晴,宜阴不宜阳,宜月不宜日,宜静不宜喧,宜清不宜浊,宜寒不宜暖,宜醉不宜醒,宜暗不宜明。现下正是合宜。我搬副桌椅来,就在此处,月光底下,才有情趣。” 曹正说罢,搬来一副干净桌椅,请那人坐了,破碗放在桌上。 那人坐下,道:“听你如此说,这些菜肴非同凡响,叫人好生期待。” “片刻便得!官人先赏月!” 约莫过了顿饭功夫,曹正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个银碗,都盖着银盖,一旁是两双银制筷子,一个银勺,一套杯盏。 曹正揭开第一个盖子,一股橙香扑面而来,中间夹着一股奇特的鲜香,再看盘子中间,是一个蒸熟的整个橙子。曹正操起一双筷子,把橙子蒂顶夹下来,冲着橙子摆了摆手,示意那人去夹橙肉。 “不错,这道菜有新酒香橙鲜蟹之兴,尤其是蟹鲜加橙香,味道当真是一绝。”那人夹起一块橙肉,慢慢嚼了。 曹正笑道:“这道菜是小可从阳澄湖那里学来,名叫蟹酿橙。把黄熟大橙截去蒂顶,然后去瓤,只留少许汁水,填入蟹肉,仍用蒂顶盖上,放入笼屉用新酒蒸熟。” “果然立意新巧。”那人赞许道。 曹正揭开第二个盖子,里面是一个银碗,梅花香气扑鼻:“这道汤叫汤绽梅,又叫梅兰竹菊汤。” 只见汤里有淡淡梅花开放,形态各异。那人看了一回,舀起一勺汤,放入口中,闭眼品了,道:“这汤里有梅花香,兰花香,菊花香,又是如何做的?” “这是去年十月初十,天宁节的时候,取出欲开的梅蕊,上下蘸以蜡,投入兰花蜜中。等到要吃的时候,用熟竹叶汤冲泡,点上几滴菊花酒。这梅花就开了,因此叫汤绽梅。” “梅花蕊,兰花密,菊花酒,竹叶香,果然是梅兰竹菊汤。” “梅花香气浓烈,容易遮盖兰花和菊花的香气,因此用竹子的清香冲淡一下梅花香。” “原来如此。” “这道菜吃的主要是形,就是要这个季节,在月下赏梅花,讲究一个什么影什么斜来着?” “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人疑惑问道,“这也差太远了吧。” “小可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两句,后面还有什么月黄昏。”曹正搓着手。 “可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对,就是这。所以才要宜月不宜日。”曹正一边说着,一边揭起第三个银盖。盖子下一个深碗,里面菜肴看上去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 “那么这道菜吃的就是色了?”那人指着第三道菜问道。 “极是。这道菜叫雪霞羹,是一道素菜。用芙蓉花,去了心和蒂,同豆腐一起煮,红白交错,除了吃之外,要的就是好看。” “红芳晓露浓,绿树秋风冷。共喜巧回春,不妨闲弄影。”那人摇头晃脑吟道,“芙蓉花太艳丽,所以要宜暗不宜明么?” 曹正一挑大拇指:“正是。” “那这第四道菜叫什么名字?”那人吃了一口豆腐,指着最后一个银盖子道,满脸好奇。 “前面那三道菜,都是雅菜,是小可跟别人学来。这第四道菜,却是小可机缘巧合亲创,还没有名字。” “哦,是怎么做的?” “按汴京民俗,每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之前几日,要把绿豆放在瓷器里,以清水浸。等到乞巧节当天,绿豆生芽数寸,用红蓝彩线束了,谓之“种生”,是女子用来祭祀织女乞巧用的。那年舍妹在种生的时候,不小心多放了些绿豆,剩下许多。我见那绿豆芽白净水嫩,舍不得扔掉,便把绿豆芽去头淘去皮,然后掏空,再灌入剥皮斩骨去刺碾细的鱼蓉。鱼要用新鲜的鲈鱼。然后锅里放入鸡油烧热,放入灌好的豆芽用旺火爆炒,做成这道菜。” “不错,就这份巧劲,果然是要乞巧用。既然还没有名字,不如叫银丝烩如何?”那人用银筷调起几根送到口中。 “的确是好名。官人且慢用,还有一道甜糕,还需一会功夫,待小可制好端上来。” 曹正来到厨房,不一会用托盘端着一个银杯上来,边上放着一个细柄小勺。就这一会功夫,那四碗菜肴已被那人全吃净了,正眼巴巴等着。 曹正把杯子放到那人面前。 见那杯上冒着气,那人用小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而后慢慢放入口中。不料预想中的火热却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一阵冰凉带着甜香泌入舌中,让人不由打个激灵,激灵之后却是浑身舒坦。 曹正不待那人问,笑着解释道:“这糯米奶香糕是冰的,用新鲜的羊奶和煮烂的糯米混在一起做成奶糊,然后再将这种糯米奶糊埋在雪中降温,待其凝固成冰,才制成了这糕。所谓宜寒不宜暖。” “好糕是好糕,就是有些冷不防,叫冰糕才是。” 他又吃了几大口,这才满意的放下勺子道:“你这几道菜都不错,我明日还来。你再为我做一次如何?” 不料曹正却摇头,欲知为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八十五章 杨志汴京杀牛二 且说当日,曹正在御街的抱月楼对那乞丐说道:“品菜有如变戏法一样,就是图一个新奇,只有第一次吃时才有如此观感,以后再吃就不是那个味道了。明日官人即便再来,比普通菜肴也强不了多少。” 那人听了,叹道:“世上初见最美,果然如是。” 叹惜了一阵,那人笑道:“今天相见,算你造化,不可辜负了。”说着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抛在地上,拾起棍子,拿了破碗走了。 曹正见对面花台后,迎出几个人来。这乞丐不等他们开口,道:“像,像,比上一个酒楼像的多,且去赌坊看看。” 曹正望着他走远了,在地面上缓缓捡起那些金钱来。 那刘宫女来向他贺喜道:“刚才那人就是官家,你可晓得?” 曹正道:“如何不省得,却为了禁令,不敢接驾。” 正说时,却听见店堂里两个宫女,招呼二人前去。 曹正来到店堂,隔着帘儿向外张望,见刚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子,右手拖了一条竹棍,在街上走过。他昂起头来,随口编了一首《西江月》唱着:“夜醉神仙洞府,朝醉金碧楼台,了无牵挂到长街,作个花郎何碍?事业尚余瓦钵,关山小试芒鞋,一篮一棍走天涯,人比行云自在。” 天子乞丐唱过,两旁店铺里人,都喝着彩。 刘宫女对曹正笑道:“你看官家这么高兴,却是为何?” 曹正笑道:“想是人十分高贵了,就想尝尝贫贱的滋味。” 刘宫女道:“另有个缘由,西军大捷,所以圣上高兴。” 曹正心道:“原来如此,开边拓土,应当派兵守土,派官安民,扮个叫花子在御街上乞讨,有什么相干?平常我也喜听人唱个曲儿,知道些曲词,走天涯这句话,似乎不甚吉利。这个天子,当真是莫名其妙。” 御街开市,原本定的是十日。可到了第七日,不知为什么忽然停了。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那日也没来,众人都不知道什么缘由。曹正收拾了器具,由一个小太监引领出宫。 回到抱月楼,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已在那等他多时了。 曹正上前回禀道:“学士,御街停了,他们放小可回来。” 高世德消息远比曹正灵通,对他说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来,无心玩耍,因此御街罢市了。” 曹正道:“有一日官家到了御街的抱月楼,我只装作不知道,给他做了一道生鱼脍。看那时情形,他倒是极快活,还赏了不少金钱。” “我都听说了,你这几日的差事办的极好。此外我们职方司的正使也悄悄考察过你了。你退下吧,回家歇息两日,收拾下行装,准备去山东。那里不比京师,凡事自己多加小心。” 曹正听了大喜:“谢过学士。”他唱个无礼喏,回家去了。 原来这曹正是徽宗天子点名要亲自考察一番,高世德这才借了御街逢市的由头,叫曹正进宫当了几天厨子。曹正几句官人,加上那美人脍,哄得天子眉开眼笑,起了留他一直在宫里御厨伺候的念头。高世德好不容易有个合用的人,哪里舍得,婉曲着劝说天子改了主意。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且说青面兽杨志,那日出了抱月楼,直奔大相国寺东面的绣巷来。 等到了绣巷里张贞娘租的铺子,只见铺子七零八落,绣品散了一地,好似刚被人打砸过一般,张贞娘并女使锦儿与武松暂托庇在铺子的秦玉兰正在那里收拾。 杨志与张贞娘见过礼,待说罢自家来历,对张贞娘说道:“我前些日子见到过林教头,他现下还好,弟妹无需挂念。” 张贞娘道:“几日前,官府还有人来店里搜过他,说是我家大哥在沧州烧了大军草料场,不知去向。” “草料场被烧一事,别有隐情,他是受人陷害,早晚必还他一个清白。” “他进白虎堂就是被人陷害,怎么这次又被人陷害?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吃许多苦头。我还听说,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捉他,只怕他等不到冤情昭雪的时候了。” 杨志看了看四周,虽然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等,但还是说道:“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贞娘歉然一笑:“光顾着说话,还没请制使坐,请到后面来。” 杨志随张贞娘到后院坐下,奉茶的锦儿,穿一身素衣,头上戴着朵白花。张贞娘身上也是一身素衣。 “我家大哥到底如何?”张贞娘迫不及待的问道。 “贤弟妹无需担心,他现在的地方安全的很。” “他现在哪里?” “这个……”杨志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照实说了,“他在梁山泊落草。那里地处京东西路济州管下,四面环水,官府没有得力水军,不会去那里追剿。教头武艺高强,又有贵人推荐,应能坐上首领之位,足以自保。” “那我去寻他!” 杨志听了,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他刚才就觉得说出林冲在哪有点不妙,但一时还没想太出来,现在果然当场就遭报应了。 “那里弟妹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 “这个,这个……”除了那片青记之外,杨志整张脸都红了。职方司要留张贞娘在汴京做人质,是要以防万一林冲日后反水。只是这话如何能对张贞娘说?林冲在沧州牢城时,张贞娘多少还有个念头,隔个三五年遇到大赦林冲还可回来。现在林冲落草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贞娘盯着杨志的脸看了一会,扭转了头,叹一口气道:“你不说我也猜的出来,他是有了别的女人了吧。” “不是这,但我也不能说。他不是罪人,日后定能回来,到时弟妹就知道了。梁山泊是个土匪窝,弟妹去了反倒会连累教头。总之……总之,弟妹不能去寻他,若是愿意等的,便在汴京等。”杨志语无伦次的这几句话与其说是给张贞娘听,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听。他何尝不是担心自己日后再也回不来? “是的,一定能在死前回来。”杨志摸了摸脸上的青记,悄悄在心底对自己说。那片青记已经悄悄布满了左脸上半个脸颊。 “我已被他休了,他找女人我也管不到了。罢了,我只等着吧。” 杨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问起铺子出了什么变故,不问则已,一问倒生出后面故事来。 却是那天汉楼的牛伯才对锦儿死了心,但又被他看上了秦玉兰。他当日被武松教训,只寻思另有人相中了锦儿,秦玉兰应该是个无主的,便使人上门提亲。秦玉兰哪里看的上他,理也不理。张老教头在世时,牛伯才还不敢太放肆。待张老教头病故,牛伯才只三天两头便指使他嫡亲兄弟牛仲才来店里打砸一番。刚刚便是牛仲才吃醉了,又来砸了一气。 前文曾说过,牛仲才是汴京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因家中排行第二,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牛二这厮从小便不学好,又不会经营,牛伯才早就与他分家另过。这牛二把自己分得的祖产吃喝干净后,便在街头厮混。只因不合得罪了安阳韩家的子弟,开封府不许他在汴京过活,投外地亲戚去了。 武松来汴京时,曾找了些乞丐占了牛伯才的酒楼,狠敲了他一笔银子,又将他打了一顿,浸在水里。牛伯才吃了这个亏,因兄弟牛二与汴京这些市井泼皮、乞丐相熟,便设法叫了他来,权做护院。牛二回京,无赖不改,一连闹了几头官司,只因一来有牛伯才使钱,二来牛二专惹那等没官身的。那等苦主不敢太过得罪这等无赖,开封府也治他不下,因此牛二行事更是霸道无赖。 四季春铺子里,张贞娘、秦玉兰、锦儿三人都是心灵手巧,绣品美绝,便在这高手云集的绣巷中也是小有名气。然而铺子被那牛二砸了几回,又抢了不少绣品,如何经营得下去,日子越发惨淡。 杨志越听,怒气越重,只见他嘴角的位置在一点点往下挪,眉梢则是一点点向上挑,脸上的阴云从无到有,阴沉的可怕。除了气愤之外,杨志还隐隐有些物伤其类之感:“若是自己去落草,自己的家人亲朋只怕也会受欺侮。” 杨志说道:“弟妹,教头不在汴京,却是我等不力,让弟妹受那等小人欺负。这一次定杀鸡给猴看,管保以后谁也不敢来惹是生非。” 张贞娘已经知道杨志是殿帅府制使,属有品的武官。虽然品级不算太高,但殿帅府掌管天下禁军,又在中枢,便开封府也得高看杨志几分。若不从江湖名声论,林冲离他是拍马都赶不上。 见杨志坚持出面,又说的如此笃定,加上日子确实艰难,张贞娘便应了道:“此番劳烦制使,只怕影响制使官声,连累了前程。” 杨志是个有大野心的,丝毫没把现在明面的官位放在心上,按他的主意,现有前程越是毁的彻底,越能显得他讲义气,去绿林才越好厮混。他只说道:“弟妹只把心放在肚子里,牛二不过是市面一个混混,我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杨志弯腰悄悄在桌脚阴影处放下一锭银子,随即起身告辞。 张贞娘送他到铺子口,杨志抱了抱拳,转身要走。 “杨制使等等。” 杨志停下脚步,只听张贞娘幽幽说道:“他这两年行事,总有些莫名其妙,好多事说是横祸,但想起来总有些蹊跷。他既然不肯对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日后制使要是能见到他,就对他说,若他还是有心的,等风声过了,就来接我。” 杨志忽然脸上涌出些泪水,他急忙转过脸去,不让张贞娘看到。他抬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大踏步去了。 当日杨志辞别了张贞娘便往天汉州桥去,刚到州桥热闹处,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一边躲一边喊:“快躲,快躲,大虫来了。” 杨志心道:“好生奇怪。这等一片繁华城池,却哪得大虫来?难不成是百兽团的老虎跑出来了?” 杨志在州桥上立住脚四下里看,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过来。那人生得粗鲁丑陋,面目依稀似鬼,胸前一片黑毛。 旁边有个老丈,杨志上前请教了,那厮正是牛二,人称没毛大虫。满城人见那厮一来,就都躲了。杨志心道,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倒省了洒家的事。 想罢,杨志装作不小心,上前撞了那牛二一跤。那牛二没事还要找茬讹人,如今吃了这一跤,只一把扯住杨志说道:“你这汉子,如何不长眼,爷爷我受了内伤,这事你如何说?” “我自好好走路,却是你吃醉了酒,撞了我,把自己撞倒了,干我鸟事。”杨志只要撩拨那牛二。 牛二大怒,紧揪住杨志:“你这厮倒来撩虎须,也不打听打听,这州桥谁人不知爷爷的大名?” “你待要怎样?”杨志看了看四周,装作服软道。 “只拿些银子与爷爷做汤药费便罢,如若不然,就去开封府说理。” 杨志从身上掏出些碎银子,道:“便只有这些。” 那牛二见杨志拿了钱,只当他是个软弱可欺的,越发嚣张。他一把将那些碎银打飞:“当爷爷是叫花子不成,这点小钱也想打发。” “我只有这些钱。” 牛二看了杨志身上,转了转眼珠,说道:“爷爷要你背上这把刀!” 却是杨志背上祖传的宝刀装饰华丽,被这牛二看中,狮子大开口道。 杨志把刀取下来,捧在手里,道:“汉子,我这刀可是宝刀,价值三千贯。” 牛二道:“我就要你这口刀。” 杨志摇头道:“别的都好说,这宝刀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给你。” 牛二无赖性子发作,钻入杨志怀里:“我屈尊当你祖宗,这刀给我就是物归原主。” 杨志大怒,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见证。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我打。” 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上前来劝。 牛二喝道:“休说我打你,便打杀了你也不算什么事!”他口里说,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并不躲闪,任由那拳在脸上打出片淤伤。随后他拔出刀来,在牛二嗓根上戳个正着。牛二扑地倒了。杨志赶上前去,往牛二胸脯上又连戳了两刀。牛二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我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和我一起去官府出首。” 有坊正并街上几个有头有脸的,慌忙拢来,随同杨志,一起到开封府自首。 第八十六章 杨志发配大名府 那时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 杨志把刀放面前,告道:“我是尉帅府殿司制使官,不期被一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寻隙滋事,强讹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他杀死,特前来自首。这众人都是人证。”众人亦替杨志说情,七嘴八舌诉说了一回。 府尹叹道:“牛二这厮,死便死了,还带累你。罢了,你既是自首,且免了入门的打。”府尹叫取一面长枷给杨志枷了,差府里左厅推官,带了仵作,监押着杨志并众人,都来天汉州桥边。待验过尸体,做成文案,府尹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收。 因杨志是殿帅府的官员,府尹便差了左厅推官带了文书,去殿帅府通禀。 高俅知杨志官职是高世德求来,便使人问了高世德。待问过,高俅对那左厅推官道:“朝廷有法度在,杨志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需再来问过殿帅府,才可决断。” 左厅推官回去报与府尹,府尹自是腹诽不已。只是府尹念那杨志是个好男子,仅仅腹诽罢了,不曾难为与杨志。 那左厅推官念杨志为汴京除了一害,又有高世德暗中使力,把疑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招做牛二强抢宝刀,杨志为保祖上遗物,防卫时误伤人命,发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牛二的兄长牛伯才听了,虽然不甘,也无奈何处。 过了几日限满,左厅推官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派两名防送公人无非董超、薛霸,押着他往大名府路上来。 杨志三个往大名府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每逢州过县,杨志都买些酒肉请董超、薛霸吃。董超、薛霸两个,知杨志有殿帅府的干系,乐得承他的人情,把枷都给他开了。三人一路上不像是发解,反倒有点像游山玩水。 这一日路上,杨志突然问道:“当日殿帅府的林冲林教头去沧州,也是你二人送去的?” 董超和薛霸看了一眼,不知道杨志什么意思。 杨志笑道:“你两个不用想太多,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就是问问。” 薛霸道:“是我两个送去的。” “他为人如何?” “他么,仁慈心肠,没什么脾气。”董超说道。当时他二人押着林冲上路没几天,就在野猪林碰到了鲁智深,被鲁智深打骂了一路。若是没有林冲劝解,性命不知没了多少次。 薛霸冷笑道:“你年纪小,懂的什么。林冲哪里是仁慈心肠,他是个阴鸷人物,看上去和气,不过是能忍罢了。日后被他得了志,不知道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来。” 与人相处,时间短能知脾气,时间长可知品行。这二人和林冲相处满打满算都不足一个月,但薛霸年纪比董超长上许多,下此断言。 杨志道:“他在沧州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杀了牢城的管营等三人,如今逃脱在外。你们听说了么?” “什么?他不想服刑了么?”薛霸和董超二人脸色变得煞白。 “他之前误入白虎堂,是个小罪。如今可是犯了弥天大罪,若是不逃,就是一个死,如何还肯服刑?”杨志继续装着无意的说道,“我若是得罪了他,再无别法,只暗中照顾好他妻子张贞娘,或许他会看在这个情分上,给一条生路出来。” 二人略松了一口气,各自盘算不提。 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两个公人押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 且说大名府留守司梁世杰,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他本是进士出身,在翰林院做个小官,只因有副好皮囊,被汴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儿看中,招他做了女婿,随之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中书省正三品的中书侍郎。 蔡京太师图谋不轨,因河北禁军大半在大名,便让梁世杰做了大名府留守司留守,人都称他梁中书。若问:为何仍称其为中书,而不改称其为留守?看官须知,宋国朝廷中书省、枢密院、宣徽使这三个衙门的属官带职到地方做府官,不称知府,而称判府事。梁世杰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判大名府事,故仍称中书。 当日是政和五年二月初九,留守司升厅。梁中书看了开封府公文,命人把杨志带上厅来,问起情由。杨志便把杀死牛二的事,一一都说了。 梁中书听了不由暗喜:这杨志不过是防卫过当,杀死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无赖。依着高太尉品性,他要是与杨志有关系,肯定会设法给杨志脱罪。如今杨志发配到了大名府,显见不是高太尉的派系。梁世杰在大名府是异地为官,又是文官,当地武将多有阳奉阴违之举,正少得力武将,因此他当厅就与杨志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两个公人带了回文,自回汴京,不在话下。 从此之后,杨志便留在梁中书府中。他按了职方司的指派,本就有心讨好梁中书,如今更是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施恩与他,抬举他做个军官,与本地武将争上一争。恐众将不服气,梁中书传下号令,让军政司贴出告示,让大小将领五日后都到东城门大校场中演武试艺。 当日辰时,梁中书传唤杨志到厅前,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只不知你本领如何?” 杨志躬身禀道:“小可应过武举,曾做殿帅府制使职役。十八般武艺,不敢自夸从娘胎下地就开始学,却也没晚太多。只是遇不得人,蹉跎至今。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能有寸进,当效犬马之劳。” 梁中书听了大喜,道:“你这几日不用来听候使唤了,只管准备演武。” 杨志道:“只是不知与何人比武,小可输了不要紧,只怕折了相公颜面。相公可否透露一二?小可准备时可针对他们单独备战,有的放矢。” 当下梁中书说了两个名字,又道:“你那里还需什么?” “还缺兵刃衣甲。” “我让甲仗库使官备上一副上好的,到时一起给你。” 杨志当下谢了梁中书,回去准备不提。 且说大名府有两个兵马都监,一个唤做李成,人送外号李天王,一个唤做闻达,人送外号闻大刀。这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 这日午时闻达听人说了军政司贴的告示,他在大帐命人请来李成商议一番,随即命中军官擂起聚将鼓传唤众军官。 五通鼓罢,众军官来到,参拜已罢,闻达道:“留守司衙门三番五次要裁淘军将,都被我和李天王阻拦下来。五日后东城门外大校场演武试艺,你们都打起精神来,不管是自己,还是麾下儿郎,这几日都好生操练。” 一众军官听了,各个怨声载道,大帐里乱纷纷一片,有如集市一般。 闻达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若是演武时,入了梁相公的法眼,以后自有大好前程。若是失了锐气,我今日丑话说在前面,只怕你们许多人再吃不得军中这碗饭。你们诸位,都好自为之。” 那些军官都住了嘴,但大多还是愁眉苦脸,叫闻达火气不由上顶,脸色黑成一片。 坐在一旁的都监李成,急忙命众人散去,悄声劝解闻达道:“梁中书说要裁淘军将,又没说要裁淘士卒,不过是给我们些脸色看罢了。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又是文官,我们服他个软,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闻达道:“这事哪是服个软就能利落的?不把吃的空饷给他,就算过了这一关,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是非。” “空饷给了他,殿帅府那里如何打发?”李成问道。 闻达也没个主意:“菩萨打架,我们这些小鬼遭殃。” “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自己那份只得不要了。” “好好的二一添作五的生意,只得变成三一三十一了。” “去年蔡京过生日,梁中书送去的生辰纲被人劫了,到现在都没个下落。今年他要补双份的生辰纲,所以才变本加厉。”李成叹道。 “那还不如我们直接把钱送到蔡京那里去,何苦让他得这个人情?” “你以为我们给蔡京送钱,就能免了梁中书那一份么?该给他的还是得给,一份钱,殿帅府一份,太师府一份,留守司一份,我们自己还能剩多少?” “叫殿帅府去和太师府斗呢?”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个当值军官呈了一封信上来,报道:“一个小叫花子送了这信到大营门口,说是闻都监的故交叫他送来,要都监亲启。” 闻达打开信翻开,原本就有些阴沉的脸色。 李成在一旁拧着眉毛问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那小叫花子何在?既然是闻都监的故交,为何托他送,而不是直接来?” 那当值军官脸一红道:“那小叫花子送到信就跑了。”这却是当值军官扯谎,那书信是被人用箭射到营门上,他怕被闻达怪罪把守不力,才编造了言语,说是一个小叫花子送来。 闻达挥手,让那当值军官下去。他把两张纸摆在桌上,对李成说道:“这封信有两张纸,有一张纸是我一个叔伯兄弟名唤闻焕章写的,他现在汴京城外做个教书先生。另一张没有具名,是别人写的。” 李成伸过头,飞速看了一眼,第一张纸文字不多,除了问寒问暖之外,便是要闻达给写第二张纸的人方便,第二张纸更是寥寥几行,写的是“东城门大校场比武,有中书府的人上场相争,一共两场,前一场败,后一场平,无需挂心。只是怕有人受伤,伤了和气,还请闻都监务必设法成全。” 闻达问李成道:“你看这是示威,还是示好?” “依我看,二者皆有。既然有令族兄的言语到,可依了他。防止演武受伤,可如此这般。” 闻达点头道:“我也如此想。只是写这封信人的底细若不查出来,总叫我不安。” “此事倒也容易。刚才不是说是一个小叫花子送来的么,可叫人去找,看能不能查出来什么。” “这是市井江湖的勾当,我们营里的人不是干这一块的料——可惜许贯忠不在了。他从小就在大名府市井里厮混。” “他不在还有别人。这里江湖里,有一人名望甚高,可让他去查。” “什么人?” “卢俊义,外号叫玉麒麟的。” “我听说过他,只是没打过交道。” “这有什么,让他去操办这个事,是给他的脸面。” “江湖人脾气难以捉摸,许多人吃软不吃硬。” “也罢,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若是闻兄真要彻查,由我出面让他去。” “如此有劳李兄了。” 其后无事,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随后李成回府,命府里的一个管事去请卢俊义。 那管事去不多时,带着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浪子燕青,一个是卢府的管家李固。原来卢俊义不在家,都监府的事不敢怠慢,因此二人一齐前来。 燕青行个礼,对李成道:“家主出远门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还请都监恕罪。小可燕青前来听候使唤,不知都监有何事吩咐?” “你来也是一样。今天有个小叫花子,送到大营门口一封信,说是闻都监的故交托他送来。如今闻都监要找那位故交,但不知他在哪里。你去把那小叫花子找来。” “不知那小叫花子什么名字,什么长相?” “要是知道,还用找你们?” 燕青想了想,道:“依着小可愚见,我这里使两波人去,一波人四下去打听今日到过大营附近的小叫花子,一波人暗中守在大营外,若是闻都监的故交再使那小叫花子来,也可及时得知。” “你去吧。三日为限!”李成摆摆手,让燕青二人退下。 第八十七章 杨志大名斗索超 燕青和李固出了都监府,李固对燕青说道:“一个没头没脑的小叫花子,这去哪里找?” 见离都监府远了,燕青打个响指,胸有成竹道:“没事,我先去找。你回家和主母说一声,拿出三条金子,去金银铺打一个小金人。若是三日后没找到,就拿这个金人给李都监交差。” “这能行?” “肯定能行。我且问你,闻都监的事,这李都监为何如此上心?” “为何?”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眼见就是找茬要钱!而且坏名声让闻都监背!” “府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固心疼道。 “家主不在家,只要平安无事便好,不是心疼钱的时候。”燕青见李固的样子,补充道,“你不要害怕,家主回来,一切有我。就算是家主怪罪,我一力承担。家主要是有赏,全都给你。” “那你也要尽心去找,万一找到了,就省了三条金子。”李固嘱咐道。 “这个小乙自然晓得。别的不敢说,叫花子那里我还有些门路。怕的就是没有这么个小叫花子,被李成胡诌了来。我去大营那里打探一番,这钱就算花出去了,也要花个明明白白。” 当下李固归家准备金人,燕青往大营去。 三日后,燕青送金人到李成府上,此事就此揭过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演武那日天晓时,梁中书吃罢早饭,带着杨志上马,一众人前遮后拥,往东城门来。那天是二月十五,长春节前一日,正值风和日暖。 到了大校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前来迎接。梁中书在演武厅前下了马,到厅上正中一把浑银交椅坐下。左右两边齐整整的排着大小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将台上立着李成和闻达两个都监。见梁中书落坐,众人一齐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传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 梁中书道:“请周副牌军施展本身技艺。” 周谨得了将令,提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彩。 梁中书道:“叫汴京拨来的军健杨志来。” 杨志转过厅前,来到梁中书前,行个礼。 梁中书喝道:“杨志,我知你原是汴京殿帅府的制使军官,因失手杀人配来这里。值此连年盗贼猖狂之际,正是国家用人之时。你敢下场和周谨比试个高低?要是赢了,他的副牌军便是你的。” 却说这周谨,武艺高强,性情刚直,只因出言顶撞过那梁中书,不为他所容。梁中书此言显见若是输了,便连副牌军也不要他做了。 杨志道:“承蒙恩相差遣,不敢有违钧旨。” 随行的甲仗库使官取来衣甲军器,杨志去厅后把衣甲穿了,带了头盔,背着弓箭,挎着腰刀,手拿长枪,从厅后跑出来。梁中书让取一匹战马与杨志骑乘,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马上枪法。” 周谨、杨志两个,各个上了马,立在旗下,便要出战交锋。 忽然有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 闻达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启禀恩相,今日这两个人比试枪法,虽然未见本事高低,但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不宜用在自家人身上。今日军中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于士气大大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用毡片包裹石灰在里面,再让他二人上了马,穿了黑衫。场上比武,多是枪尖捅戳。因此二人白点多者为输。此理如何?” 梁中书虽然要拿周谨立威,但闻达这番话说得在理。他不是个没脑子的,若是强要真刀真枪比试,伤了人命,反倒显的自己不如闻达体恤兵丁,便道:“言之极当。” 杨志周谨两人领了将令,去演武厅后卸了枪尖,用毡片包了枪头,缚成骨朵,里面裹着石灰。身上各换了黑袍,上马出到阵前。 杨志横枪立马,只听一声鼓响,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杨志拍动战马,捻着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正是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 周谨武艺不能算低,能斗三五十人,只是偏偏遇上杨志,是个能斗百十人的,相差不止一筹两筹,如何是杨志对手。两个斗了四五十合,台上鸣金,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坊,身上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在左肩上有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痕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的副牌?开革出去,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看了闻达一眼,上厅禀与梁中书道:“周谨向来弓马娴熟,不擅长使用枪。若是这么便逐了他,恐怕慢了军心。” 梁中书冷笑道:“言之极当!传令下去,既然他是弓马娴熟,就让周谨与杨志比马上射箭!”两人得了将令,都扔了枪,各拿了弓箭。 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还请钧旨。” 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 杨志得令,回到阵前。闻达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拿一面盾牌遮箭,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绾在臂上。 杨志道:“你先射我三箭,而后我还你三箭。” 周谨听了这番话,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 当时将台上青旗挥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在后面,将僵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往杨志后心“嗖”的便是一箭。 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来个镫里藏身,那枝箭射个空。 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心里有些慌乱,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弓弦,往杨志后心再射一箭。 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不再镫里藏身。等那枝箭风也似飞到近前,杨志早已取弓在手,用弓稍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扎到草地里去了。 周谨见第二枝箭又没射着,心里越发慌乱。杨志的马那时已跑到场地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往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一勒,那马也转回,他就势里赶过来,只见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风团儿一般。 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用尽平生气力,拉得满满地,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来。 杨志听得弓弦响,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 杨志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传下号令,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 将台上青旗磨动,周谨弃了弓箭,拿了盾牌在手,拍马往南走。杨志在马上把腰一纵,用脚略一拍,那马“勃啦啦”的便追。 眼看离周瑾近了,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用盾牌去,却迎个空。周谨看不到箭只,只当杨志放空了,寻思道:“如何能差的这般远,想来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我待他第三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赢了。” 正寻思间,周谨的马已到教场南尽头,便转回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来,那马也便回身。杨志在壶中拿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心窝。 周谨措手不及,眼前一黑,翻身落马。众人面面相觑,因着没有梁中书的军令,无人敢上前。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接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下了马,向厅前来拜谢梁中书。 梁中书道:“正牌军索超何在?” 听了此言,一个人从左边台阶下转上来。杨志看那人,身材凛凛,七尺有余,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因为他性急,犹如撮盐入火,烈火烹油,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索超到梁中书面前行了礼,禀道叫道:“末将在!” 梁中书道:“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周谨已不是对手,正好与你这个正牌比试武艺,才知优劣。你可敢比?” 索超禀道:“周谨患病,未曾痊愈,精神不在,因此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不如这杨志,不要他接替周瑾,让他替了小将职役,死而不怨。” 梁中书便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 杨志道:“恩相将令,不敢有违。” 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上好军器,再叫牵我的战马,借与你骑。小心在意,莫要小看他。” 杨志谢了,自去收拾。 马战五分靠人,五分靠马,李成知道梁中书那战马的厉害,便悄声嘱咐索超道:“我们众人你武艺最高,不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已经输了。你若再有些疏失,我等一众颜面都丢尽,叫他把大名府军官看得轻了。梁世杰有好马,我也不输他。我那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你小心在意,切莫输给他。”索超谢了,也自去收拾。 梁中书起身走到阶梯下,随从搬着转银交椅,到月台栏杆边放下。梁中书坐定,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在他背后。 将台上将令传下,青旗挥动,只听第三通战鼓响,左阵上急先锋索超兜住马,拿着金蘸大斧,立马在阵前。右边阵内门旗下,随着鸾铃声响,杨志提着手中枪骑马冲到阵前,勒住马,横枪在手。 两边军将都暗暗喝采,虽不知这二人武艺如何,但这番威风已是出众。 正南方向一个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你们两个都要用心。若是输了,定行责罚。若是赢了,多有重赏。” 二人得令,纵马出阵,到教场中心。索超抡动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舞动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人在将台前面,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乱踏。当下杨志和索超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说到底,原是杨志略强上几分,然而只因梁中书马匹拖累才与索超战成平手。梁中书那马,虽是名马,但随了主人,是个纨绔子,少经阵上。看上去膘肥体壮,但耐不得久,只是个花花架子。反倒是李成那马,久经沙场,精壮彪悍,余力甚足。 再斗几合,杨志这马速度慢了下来,落了下风。那索超越斗越勇,杨志苦苦支撑。 梁中书是文官出身,看不出来,只当还是势均力敌。 李成在将台上心中大快,不住声叫道:“好斗!” 且说此时,闻达眼角里看见将台下周谨站起身来,当即吃惊,好如见了鬼一般:“之前眼见的真切,杨志那箭直入周谨心窝,哪里还能活。” 闻达连忙下台来看,只见周谨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似梦中一般,手里拿着一支箭。 闻达抢过看了,发现那箭没了箭头,便知是杨志手下留情。 原来杨志暗中奉了职方司的职役,要与大名府众将交好,如何敢伤了周谨性命。他射前已自折断了箭头。射箭之前那番言语,却是欲扬先抑,卖好与大名府众将。那日闻达收到的书信,也是他射到营门上。 闻达再看看场上,杨志还是左支右绌,但情形好了几分,却是索超那边也发现场边周谨活了,那份杀杨志为徒弟报仇的心淡了很多,只是还存疑惑,还在厮打。 闻达心里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只听将台上“咣”的一声锣响,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 杨志、索超收了手中兵器,勒住坐下战马,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只等梁中书将令。 第八十八章 杨志阉割矮脚虎 闻达、李成两位都监下了将台,到月台下禀覆梁中书道:“相公真是慧眼识人,这杨志便做正牌军也有些委屈。” 梁中书见二人这番言语,知二人于此事已服,又有心施恩与索超,让众将生些嫌隙,便哈哈一笑道:“这两个人,本领一样高明,皆可重用。” 说罢梁中书传下将令,叫旗牌官传唤两人都到厅前。梁中书取两锭白银,两副铠甲赏赐二人,叫军政司将两个人都升做管军提辖使。 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再拜谢了众军官,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沉西,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送他归府。队伍前是这两个新参的提辖,头上都带着花红,迎入东城门来。两边街道众百姓扶老携幼,看了欢喜。 梁中书醉眼迷离,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莫非哂笑?” 众老人都跪下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府,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身手,如何不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索超等一班弟兄请杨志一同去庆贺饮酒。 自此之后,梁中书越发十分抬举杨志。军中诸将渐渐地有人来结识杨志,其中急先锋索超见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佩服,交往甚密。杨志便想荐索超也得职方司一份职役,只待合适时机,是为后话。 这一日,梁中书升厅议事,见军中诸将皆服杨志,便想如法炮制,再安插私人,以便逐步控制军中。只是哪有那么多武艺高强之人,因想着杨志乃武将世家,便让他荐人来。 对杨志来说,这是个明暗两便的活,他推荐来的人,暗地也可以做职方司的事。 杨志便禀道:“恩相,小人之前有一良友,姓汤名隆,现在老种经略相公府随他父亲打造兵器。此人力气极大,以小人短识,未见大如他的。虽则招数不精,但以力服人,不比留守司众人逊色。” 梁中书听了,道:“如此便可修书一封,使他前来。依前番比武旧例,与他一官半职。” 杨志道:“恩相,如要荐人,才且不论,忠需为基。若是不忠的,有多少才都不济事。我与那汤隆虽相交莫逆,但数年未见,人心难保没个变化的。再有一个,书信往来,反耽误事,不如小人亲自去延安府一趟。若是可靠的,当面请他来。” 梁中书听了,点头称善,叫人给了杨志盘缠并两匹良马。 杨志上路行了两日,这一日行到隆德府东的一个山头,名叫天脊山。因风沙甚大,行路不得,便寻个僻静背风林子歇息。 待风略小了一些,忽然听得林子深处有女子惊叫,杨志循声而去。走不多时,便见旁边小路斜着一辆太平车子,车上有棚,车旁歪坐一老者,被捆在车把上。 那老者见了杨志,急忙大呼道:“好汉救命。” 杨志便要与老者解绳索,老者道:“好汉不急救我,先去前面救我女儿。若是晚了,只怕我女儿清白不保。” 杨志依言往前走了七八十步,在树后看了,只见二人在那里一个捉,一个躲。捉的是一男子,五短身材,倒是一副忠厚老实人长相。躲的是一女子,姿容秀丽,眸似点漆,头上别无首饰,只用木钗挽起一窝青丝,往身上看,裙裾月白绣花,花叶舒展,不胜清婉。那女子躲闪间无不透着娇怯,好似琉璃瓦上的一缕霜痕,轻轻呵一口气,便能让她融化消失。 杨志上次与庞春霞在陈武山曾遇到过两个女子,设下陷阱,专门坑害路人。此时见那女子一时无忧,便也不急,只留心看有无破绽。 那男子没有发现杨志,已是笃定女子跑不掉,只是如猫戏鼠一般,扑上前去。女子躲闪不及,“嗤啦”一声,胸前被撕下一块布条来,露出小衣并一块雪白肌肤来。 那男子淫笑一声,把布条放鼻子间闻了,一副陶醉模样:“小娘子......” 那女子听这****,又羞又怒,空自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男子看女子梨花带雨,心里淫念大动,狞笑道:“小娘子别哭,待会有你乐的。”说着那男子扑了上去,女子还要躲,被树根绊了一下,倒在地上。 那女子骂道:“无耻之徒。” “好甜的小嘴,骂人也这么中听。”说着那男子蹲在地上,对那女子上下其手,那女子自幼守贞,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羞愤莫名,几乎昏了过去。 “小娘子真是大大的勾魂,我睡过不少美人,胜过你的倒也不多。” 杨志见二人神情不像作伪,悄悄从树后走出,一脚揣在那男子背后,把他踹翻在地。 那男子跳起来,掏出一把匕首,就往杨志胸前扎来。杨志看了匕首来路,伸出两个手指,只轻轻一夹,把匕首锋刃夹在指间。那男子只觉自己匕首好似刺入岩石中一般,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却无法再前递一分。 杨志脸色微微一动,看着那男子,露出一丝淡淡的戏谑:“咦?” 那男子大骇,弃了匕首就逃。杨志赶上前去,一脚踢翻在地。那男子只得磕头求饶命。 杨志单手拖了那男子,扶着那女子回大车旁问了。原来那老者是一个画匠,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独女玉娇枝自幼体弱,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妆画影壁,如今带了女儿同行前去还愿。 那男子是个车夫,名叫王英,略有武艺,人称“矮脚虎”。因面相老实,被王义雇了来。没成想,这王英虽然面善,却是心黑,最是贪淫好色,见了美女便想染指,坏了不少良家女子名节。行到此处偏僻,王英便绑了王义,想要强奸玉娇枝。幸好被杨志赶上,没有得逞。 那男子只是磕头叫:“爷爷饶命,小人不敢再犯了。” 杨志问道:“你这贼厮,可知罪?” “都是小的猪油蒙了心,管不住下身,还求爷爷饶命。” “既如此,我便替你管上一管。”杨志恨王英贪淫好色,坏人清白,便拿了匕首,往王英裆下只一旋...... 王英惨呼一声,昏死过去。玉娇枝见不得血,惊吓连连。 王义老汉看了杨志脸上青记,忽然猛醒:“恩人可是曾在大名府东城门与人比武的杨提辖?” “是我,怎么,你们如何认得我?” “却是恩人当日披红游街时见过,故此认得。” 杨志道:“我有公干去延安府,可与你们同行到晋州。待到了晋州,你等再寻个商队去华州吧。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们可不能再与他们单独行路。” 王义自无异议,扶正了车子,让玉娇枝到车棚中坐了,三人上得路来。待到晋州,杨志别了王义父女,往延安府来。 此后一路再无故事,这一日,杨志到了延安府汤隆家中。汤隆父正带了几个学徒在那里生火打铁,汤隆却是出门去了。 汤隆父也是与杨志相熟的,他一边遣人去寻汤隆,一边使人沽酒买肉,自陪了杨志说话。 且说无巧不成书,汤隆不在别处,正在与九纹龙史进一同饮酒。 史进来延安府已有时日,却没有见到王进,说是随老种经略相公蒙天子相召,带着王进陪着一起上汴京奏对去了,至今未归。好在史进还有些盘缠,便在客店住着等。后来遇到汤隆,汤隆父与王进交情莫逆,王进也曾教过汤隆枪棒拳脚,勉强算是半个徒弟。二人遇到后一见如故,每日厮混在一处饮酒练武。 汤隆听杨志来到,便拖了史进回家与杨志相见。故人久别重逢,新友初次见面,这番酒三人只吃的昏天暗地。 吃酒间,汤隆不胜酒力,先醉了,只趴在桌上昏睡。 杨志问起史进来此间情由,史进便把与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三人旧事说了。 史进叹口气道:“师父常说我行事不谨慎,不然也不至于今日这般。” 杨志问道:“少华山都是过去事情,大郎不必耿耿于怀。倒是西军正值用人之际,有王老教头情面在,大郎为何有这般感慨?” 史进道:“老种经略相公蒙天子相召,上汴京奏对去了。我师傅随他同去,至今未归。因此一直未有职役,幸有汤隆兄长陪伴。” “大郎只耐心等待便是,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杨志道。 “若只是等待还好,只是听人说,西夏覆灭时日不多,非是我盼天下不太平,只是此战眼见完结,短时间内边疆再无战事,无功业可立。” 杨志见史进蒙王进教诲,是个有心报效国家的,便动了招揽的心思,问道:“愚兄一时手痒,大郎可有兴致切磋一番,也散散酒劲?”他却是怕史进本领不济,想要出手试探。 史进自不推脱,来到院中,与杨志练过一回。史进却隐隐落了下风,这却不是因为杨志本领比史进高,只是打法有别。 杨志为人谨慎,又常以统帅为念,对冲锋陷阵那等猛将所为多少有些看不起,因此技击偏防守,少了几分狠辣,与武艺相仿对手打斗时,对方伤他不易,他要赢对手也难,正如与林冲、索超比武一般,都是平局收场。 反观史进,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多少又有些莽撞,只求一往无前,绝少防御,顶多也是以攻为守。性子上来时,便以轻伤换重伤、以重伤换性命也在所不惜,同归于尽也是敢的。这等打法,性命相搏时,即便对方比他武艺高,若胆气不足,也不是他对手。 然而好友之间比武,哪能处处拼命,史进难免束手束脚,因此不是杨志对手。此间情由,史进尚不明白,杨志已了然于心,招揽之心炽热起来。 杨志收住招式,与史进道:“大郎若是有心报效国家的,愚兄这倒有需人帮忙处,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可是去大名府留守司?” “不是去大名府,而是回少华山。” “哥哥如何劝我去落草?此事休提,当初我不愿留在少华山上,才来延安府投师父,如今哪里能回去?”史进不知道杨志底细,只说自己不愿去少华山。 “大郎莫急,听愚兄慢慢道来。我此次来,便是要汤隆去大名府助我。想不到巧遇大郎兄弟。” 杨志当日把职方司的事情与史进说了大概,道:“若是别人,想要如我这般要去落草,还费些思量。如今大郎却是得天独厚,有少华山上现成的第一把交椅。看朱武、陈达、杨春三人行径,在少华山落草,也是被逼无奈,未见是个铁心做强盗的。愚兄日后在山东行事时,大郎也可为强援,将来封侯拜将也未可知。” 史进心下惊讶不已,当下便把王进的事也对杨志说了,道:“不瞒兄长,我来找师傅,非是不愿意去少华山,而是要问他讨个主意。上次作别前,他说要报上汴京职方司去,至今没有消息。我不敢贸然上少华山去,只怕玷污了清白家世。” 杨志道:“兄弟不必担心这个,只管去。我在职方司副使那里颇能说的上话,即便未能事先挂名,后补一个不在话下。我回大名府后便修书一封去汴京,道明此事。” 史进听了,犹豫道:“若按哥哥所说行事,便不用担心此节,勉强也能做的。然而此事颇大,我还是想问过师父。” “大郎如何这等不爽利,你也走过江湖,可见过哪个好汉行事之前先问师父允不允的?王老教头人老了,事事只求安稳。以他本领,若是突然发难,殿帅府中谁人拦得住?便十个高俅也刺死了!”杨志有意激史进道。 不知史进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八十九章 史进重返少华山 果如杨志所料,史进年轻,吃不得激,道:“我却有何不爽利?便答应了哥哥便是,我自回少华山去,只怕哥哥日后莫忘了大郎,让我一辈子做强盗。” “兄弟回去只管厉兵秣马,多则三年,少则一载,我定有消息来。如若不然,叫我如同此戟。”杨志见墙边兵器架上有几杆短戟,伸手折断一根发誓道。 见杨志这番折戟为誓,史进便打定了主意。主意已定,他又思念李瑞兰,只恨不得连夜便走,道:“我这便走!” 杨志道:“如此也好,我留书一封在此,与王老教头一个交待。这有阴阳铁令牌一对,你收好阳面,日后若有消息,我不能亲来时,便会有人持阴面前来寻你,若是花纹对不上或者没拿阴面铁牌来,便是我出了意外,大郎相机行事便可。” 史进收了半面令牌,杨志与他赠了路上盘缠。炉上有刚打好的精铁刀,史进拿了一把,又从兵器架上胡乱捡了根棒,出城去了。 杨志回屋来,汤隆已醒,问道:“大郎怎么还没回来?” 杨志知道汤隆是个好赌的,便道:“他酒后与我打赌输了,回老家去了。” “咦,不对吧,他好赌我怎么不知道?” “他师父不叫他赌,因此忍住了。” 二人又饮了几杯,汤隆忽然想起一事道:“去年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姓鲁的和尚,却是要寻哥哥,不知后来见到哥哥没有?” “不曾有和尚找过我,却是何人?” “那人姓鲁,法号智深,在五台山出家,说是习得了杨家失传的一套步法,受命要传与哥哥。” “这和尚,我在汴京时也听说过,他与林冲是结拜兄弟,曾酒后拔了大相国寺菜园子一棵柳树!林冲发配时,他还救了他一命。再后来好像因为误伤人命,流亡在外,想不到是在五台山那里。” “那和尚力气极大,小弟与他比试过,不是他对手。” “我们杨家这些年起起落落,聚散离合,技击之艺多有失传。他受人之托传我,是个讲义气的,日后见面,定与他敬上几碗。” 说话间,汤隆问起杨志来此间的情由。 杨志便道:“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那里,想要安插些亲信到军中,因无得力人手,叫我引荐。我想起贤弟来,特来相请。” 汤隆皱眉摇头道:“我有句实话,兄长莫怪。梁中书是蔡京老贼女婿,我去与他那里效力,会遭报应的。兄长发配在那里,脱身不得,情有可原。我可不能去。” 杨志道:“贤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发配大名府,别有隐情。当日杀人,一个是为了同僚的家室不受人欺负,一个是故意做下罪名好去那里行大事,并非无缘无故去那里。” “兄长要行什么大事,可否对小弟透露一二?” “我去那里,是要取信大名府留守司的梁中书并蔡京老贼,预备日后反水,并非死心塌地为他们出力。” 汤隆惊道:“这是……是细作卧底的勾当?” 杨志低声道:“嘘!” 汤隆会意,起身关了门。 杨志低声道:“我现今其实是职方司的人,就是要四处去卧底的。职方司衙门那里需得力人手,正好梁中书也要我荐人,我便想起兄弟来。” “职方司不是兵部四司之一吗,为何还管卧底的事?” “你那是陈年旧黄历了。自有了殿帅府之后,兵部职方司只剩下掌管地图的事,后来便被裁撤,并入了库部司。我这个衙门,是新设的,虽然是用职方司的名,但干的事却是四处卧底,刺探情报,劝贼反正之类的事。”这个时候杨志不好一下子给汤隆说的太细,因此只朦胧着说道。 “原来如此。”汤隆听了,大喜道,“我在延安府,有老父阻拦,上不了战阵,整日只在军中打铁,好生苦闷,如今便跟了去,谢哥哥提携之恩。” “伯父处好说,他只怕无人管束你,惹出乱子来。日后不管去大名府,还是山东,都有哥哥在,能周全与你。”杨志道。 汤隆自是高兴,一连又敬了杨志几杯。杨志招揽了汤隆,又无意中得了史进,也是高兴。他平日在大名府,怕酒后失言,不敢放开了饮,如今便毫无顾忌,只饮了酩酊大醉,至夜安歇。 第二日汤隆禀过父亲,便与杨志一齐往大名府来。待汤隆展示过武艺,梁中书与了他一个副牌军,为日后方便,安排在索超手下听令。 世间缘法,自有天定,杨志与汤隆上午前脚离了延安府,下午后脚鲁智深便到了延安府。三人在路上擦肩而过,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没有遇到。 鲁智深这次是随着金翠莲往宝塔山下的金家庄来,却是金翠莲在五台山呆了些时日后,有孕在身,使人送信与金母。金母便去金太公处哭闹,隔了这么久,金太公也暗自后悔,因五台山上生产不便,就顺势让人备车去接翠莲。智深一直在后山住,寺里眼不见心不烦,不再管束。但如此这般,鲁智深心里过意不去,便跟着下山往延安府来。 一同上路的还有仇琼英,她一直随智深学武,因不想回绵上,也一起跟了来。 鲁智深曾与汤隆有约,再来延安府时与他比酒决个胜负,因此第二日便入城来寻。听汤隆父说他和杨志二人已行了一日,再要去追,如何能追得到。若是他也奔大名府去,金翠莲再有几月就临盆,如何能走。智深只得作罢,打算待金翠莲生产后再走。 不觉光阴迅速,春尽夏来。时逢政和五年端午,当日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宴,庆贺节日。 酒至数杯,食过两套,只听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出仕,到今日为一疆统帅,掌握国家重任。不知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 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我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泰山提携之力,感激不尽。” 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亲的恩德,为何忘了他生辰?” 梁中书道:“我怎么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用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准备送上汴京庆寿。如今已有了九分,再有几日,就能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另有一件事,叫我好生踌躇不定。去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一遭财物,至今贼人还未抓到。今年不知叫谁人去好?” 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领一纸军领状送去?”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汴京,我定当抬举你。” 杨志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几时起身?如何行路?” 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礼物便备好,这两日就可动身。行路时可依往年惯例,着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军前拨十个禁军监押着车,每辆车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健壮军士跟着。” 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若还依此惯例,只怕仍旧丢了,相公还是派别个英雄般精细人物去。”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举你,你为何推辞不去?” 杨志道:“恩相在上。小可听说去年生辰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尚未捕获。今年途中盗贼比去年还多。此去汴京,有好几处都是大股强人出没的去处。那些地方,单身客人都不敢独自经过。如此大张旗鼓,被他们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劫掠?只怕白白送了性命,因此去不得。” 梁夫人不耐烦道:“多着些军士防护便是。” 杨志道:“夫人,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那些厮们贪生怕死,都是听得强人来,先逃了的。再者说,虽然恩相在大名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但这么多军士调动,还得枢密院下令。若是往别的地方去,倒也罢了。若是往汴京去,被人说成谋反,便是太师也遮掩不得。” 梁夫人怒道:“你这厮,巧嘴滑舌。若都像你说的这样,生辰纲不要送了。” 杨志思忖道:“合该我运气好,这事若能办成,是个难得的取信蔡京老贼的机会,以后行事大有方便。若是办不好,我就落草去,只与人说和老贼有仇,把这十万贯生辰纲故意送给好汉,以赚名声。想到此处,杨志禀道:“小可有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思量,不知恩相与夫人能否依小可所说。” 梁中书道:“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 杨志一一说了,梁中书大喜,夫人也无异议。梁中书便下了将令,让杨志自去准备。当日家宴,至二更方散。 常言说:“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端午节梁中书府上这番言语恰一轻功高绝的飞贼听到。 这飞贼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细长脸就像晾干的大枣抽抽在一起,颧骨能磕死头骆驼,满嘴故意做了旧似的大黄牙,加上两撇狗油胡,还有那双斗鸡眼,将獐头鼠目发挥到了极致。 飞贼名唤时迁,祖籍高唐州人士,流落江湖,因他身形矮小,轻功卓绝,人送外号“鼓上蚤”。时迁不学好,整天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后来因到大名府第一等员外卢俊义府上行窃,失手被擒。卢俊义爱惜他这身轻功,便没有报官,收留他在家中专司四处探听消息。 然而时迁本性不改,三天不偷手便痒痒,只是得卢俊义教诲,专偷那等为富不仁的。时迁本领高明,又不喜欢偷那等好偷的人家。中书府戒备森严,便是他常来之地,就算偷不到东西,聊做过瘾。 当日时迁在暗处无意中听到杨志押运生辰纲的谋划,喜不胜收,悄悄出了梁中书府,去寻卢俊义。 卢俊义武艺高强,天下无双,枪、棒、拳为河北三绝,是个一能敌数百的。大名府人尊称他一声卢员外,江湖上人送绰号“玉麒麟”。 那时卢俊义正在家中后院演武场上,时迁找个下人问了,直奔演武场来。只见卢俊义坐在场中一把太师椅上。时迁看时,但见卢俊义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坐在那里不怒自威,若有所思。 时迁刚要说话,侧立一旁的燕青恐打断卢俊义沉思,伸手拦住,道:“有人要与员外比武,马上就到,有什么事等比完武再说。” 时迁便立在旁边等,他是个闲不住的,四下里拿眼只顾乱瞅。只见比武场北墙边新立了一个碑基,上面有块大青石碑,碑上新刻着四个大字“天下无敌”。那字遒劲有力,神采飞扬,直欲破碑而去。 “小乙,你认为我会输吗?”卢俊义忽然开口问道,声音醇厚低沉。 “当然不会,员外武艺卓绝,半步入道,别人不都说吗,玉麒麟天下无敌,枪拳棒河北三绝。”燕青信心满满答道。 “你可知别人为什么说我天下无敌,河北三绝,而不是天下三绝?” “我不知道,都是听人家都这么说。” “这言语是我早年自勉时所说,不想传承至今。那时候,我卢俊义一身武艺,枪、拳、棒,单拿一个出来,都到不了天下无敌,只敢称做河北三绝。唯独我枪中夹棒、棒中带拳、拳中有枪的功夫,三者融会贯通,未尝一败,这才敢称天下无敌。” “都是员外的盖世武功。” “天下无敌只不过是虚名罢了。小乙,你跟我日久,知道我不是一个自傲的人,为何我却偏偏如此自称?还要立这块碑在这里?”卢俊义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 “员外待人接物甚为谦和,然而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自然不能让与别人。至于立碑,的确有些……有些张扬,但想来总是员外的深意,只是燕青不解。” 卢俊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负手说话:“我艺成之后再没败过,这称号不过是个鱼饵,钓的是天下好汉。我就是要有人不服,来上门比武,这样才好一直砥砺奋进。今天运气不错,终于钓到一条大鱼。” 燕青和时迁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只听一阵风声响,场中落下一条人影,却是一个长相清奇的和尚。 第九十章 刘唐裸卧灵官庙 那和尚道一声佛号:“卢施主真是信人,久等了。” “未请教大师法号?” “大象无形,大音唏嘘,贫僧逍遥天地间,并无法号。” “装神弄鬼!”卢俊义冷笑道,“和尚为何要找我比武?” “不过也是为天下无敌罢了。贫僧纵横大辽,并无对手。郎主南征宋境要聘贫僧为国师,若宋境有人能敌得贫僧,这国师贫僧便不当了。” “好一个和尚。你可知我卢俊义比武规矩?” “愿闻其详。” “我比武只为切磋武艺,能有人败我一招两招,便是我还生有可学,否则余生无趣。我这有一间静房,只容你我二人比武。今日不论胜负高低,双方均不必声张,若是答应,便请战,如不然,和尚请回。” “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贫僧不敢自诩神圣,但身为出家人,不愿扬名立万,便依施主便是。”那和尚答道。 二人入静房去了,只剩燕青与时迁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时迁本想仗着轻身功夫去偷看,刚到门口,便被卢俊义察觉,骂了回来。 过了半晌,那和尚与卢俊义前后相跟着走出来。那和尚并不说话,看了看墙边的“天下无敌”四个字,哈哈哈笑了三笑,飘飘然去了。卢俊义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青与时迁欲言又止,不知从何问起。 卢俊义回过神来,摆手道:“我比武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不要问。时迁,你来有什么事?” “我刚从梁中书府上探听到消息,梁世杰今年要继续与太师蔡京贺寿,备下价值十万贯的生辰纲。” “去年是太行山上的好汉把生辰纲劫了,本以为梁世杰就此死心,想不到他今年还敢运。便仍把消息传到太行山去。” “此番只怕要劳烦山东的好汉了。这次押运的是新任的管军提辖使,他定下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 “新任的管军提辖使有两个,一个是索超,一个是杨志,你说的是哪一个?” 燕青插话道:“索超只是勇力过人,杨志却智勇双全,应该是他。” 时迁道:“的确是他。” “他到底是什么计策?”卢俊义略皱了一下眉,随即舒展。 “明面上还是要像去年那样,由大名府派出十辆太平车子,派大队军健护送,直接南下到汴京。暗地里不要车子,把生辰纲装十来个担子,只做寻常客商的打扮,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装做脚夫挑着。只用杨志一个人押运,悄悄连夜绕行山东送上汴京。” “他要走什么路线?” “他要兜一个大圈子,先北去冠州,再东去东昌府,然后沿阳谷县南下到东平府寿张县野云渡,到了那里再转水路往汴京去。” “这杨志倒是熟悉地理,这一路各处没有大寨,的确是条好路。他打算什么时候上路?” “今日是端午,梁中书礼物置办齐只在这几日。只是蔡京老贼生辰是六月十五,尚有四五十日,具体什么时候上路暂未得知。” 卢俊义思忖片刻,道:“小乙,此事你看如何?” 燕青道:“他在明,我在暗。既然已知他的路线,便叫人在路上设下埋伏,等他一头撞上来。为免路上脱卯,可叫人沿途传递消息。他们挑着担子,再快也快不过空手。到了合适的地方,下手抢了担子便走。” 卢俊义道:“河北境内好说,我们可以做。山东地界如此行事,却麻烦的很,你去叫刘唐来,我有话吩咐。” 燕青却没有立刻去,只问卢俊义道:“员外可是要刘唐去山东?不如使我去吧。” 卢俊义道:“若仅是此事,你去也使的。只是我要刘唐去,还有别事,要他长期待在山东。你还是在府里跟着我。” 燕青闻言,虽是不情不愿,但还是去寻刘唐。 刘唐是卢俊义收留在家中的一条好汉,祖籍是东潞州人氏,自幼飘荡江湖,专好结交好汉,为人有情有义。他鬓边生有一块朱砂痣,痣上还生长着红毛发,故人送外号“赤发鬼”。刘唐专使一口朴刀,武艺过人。数年前他投奔在卢俊义这里,但凡卢俊义吩咐下来的事都办的周全无比,是为心腹。 刘唐很快来到,卢俊义把时迁刚才报来的消息与他说了,道:“贤弟,你去济州府郓城县东溪村找一个名唤晁盖的保正,把这个消息给他,然后助他得了这生辰纲。” 刘唐问道:“可是人称托塔天王的晁天王晁盖?” “是他。” “这生辰纲我们取了不好么,员外何苦送给晁盖?” “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没听说过么。我们在大名府,就在梁中书眼皮底下,难免走露了风声。这倒在其次,实则……” 刘唐也不接话,只眼巴巴在一旁等。 卢俊义斟酌了言语,道:“实则这笔钱在晁天王手里,更为有用。” 刘唐还要说话,卢俊义挥挥手,道:“你送完消息后,便留在晁天王身边,万事小心,切莫露了马脚,也莫要提我。若是我不去找你时,你我只当对方是死人。不然日后行事,多有不便。”他这番话语罕有的严厉。 这刘唐有桩好处,说得什么便做什么,除了精细之外,从来都是口风紧的,做这事正合其用。他见卢俊义再无吩咐,便去了。 第二日,刘唐收拾个包裹,提把朴刀出门。他曾在河北、山东两地做私商,于此间道路极熟。生辰纲队伍足有十条担子,不可能全走大路,为避开小股土匪,也不大可能全走小路。刘唐一边行,一边估摸了道路,四处探察一遍,何处有客栈,何处有渡口,何处有歇脚处等等,都牢记在心。 虽是时日还早,但刘唐知劫那生辰纲并非易事,准备时日只嫌少不嫌多,便昼夜兼程。这一日二更天时,便到了东溪村外。想要去晁盖家,那些村民都安歇了,无处打听。若要投宿,也看不见客店。正好村外有个灵官庙,刘唐敲门时,无人来应。那庙没有庙祝,平日都是锁着,待要祭祀灵官时,方才打开。 刘唐撬开那锁,进庙看时,有好大一张供桌可安睡。只是天气炎热,刘唐便开了庙门,上身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了一条犊鼻裤,把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沉沉睡了。 刘唐这边如何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前日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宋江带了衙门众人并四下乡老士绅前去十里外迎接。 待见过知县,宋江大吃一惊。那知县不是别人,正是汴京职方司的天房供奉,宋江在职方司的正管上司时文彬。 到郓城就任知县一事时文彬有意瞒了宋江,但这怪不得别人,却是宋江自己种下的苦果。宋江上次行文去汴京,夸大其词,多有吹嘘,好似附近州县几十个山头,都有他的人在。职方司副使高世德便有些怕他尾大不掉,恰好前任知县期限已满,便设法委了时文彬就任。若宋江是有二心的,就近方便监管;若宋江是无二心的,正好督促他行卧底之事。 宋江心中一半是喜一半是忧,喜的是如此一来行事方便了许多,以前有许多事毕竟碍着前任知县在,不敢太过;忧的是自己眼下功绩虽勉强也说得,但还是有不少水份在,怕被职方司发现。 路上人多耳杂,宋江与时文彬只说了些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套话。待到了县衙,饮过接风酒宴,众人散去,时文彬单独留下宋江到衙门三堂相见。 待屏退左右,时文彬道:“当今天子要重定武职官阶,先从职方司衙门开始。因你功绩卓着,授予你从九品保义郎的官身。职方使高学士因事属机密,不能有官面告身与你,特让我来当面说与你听。” 押司是吏,保义郎虽然只是从九品,但那也是官。由吏转官,在宋国难如登天。往年每年不过十几个名额,都被在中枢衙门的那些吏员瓜分了,根本轮不到下面州县。宋江听说自己当了保义郎,大喜,连番谢过时文彬,道:“以前我只外号叫呼保义,眼下可真是名正言顺了。” 时文彬道:“保义郎是五十二阶武职官阶中第五十阶,只是开始,后面有的是赏格,你安心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想东想西。” 宋江恭恭敬敬道:“下官一定竭心尽力。”他以前都是自称小可,这下改了称呼。 “我在这里做知县,还要就近简拔人才,以壮大职方司的气势。本县可还有人能行职方司的事?” 宋江道:“本县两个都头朱仝、雷横都是武艺高强的,但他们毕竟是衙门中人,我只是与他们交好,并未招揽他们。” “好,待本县明日见过,若是合适时,你可招募二人为属下,一同办事。” “京里有什么变化么?”宋江试探着问道。 “你是说我们暗中和太师府争斗的事么?现在还是他们占上风,我们行卧底的事,眼下虽然还在布局,但等到陆续收网的时候,最好还是能斗倒他们,不然难免为他们做嫁衣。” 宋江道:“高学士英明神武,又有时相公亲自坐镇此地,卧底一事必然水到渠成。” 时文彬笑道:“这些都不说了。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用瞒着你,自古京官寒苦,眼下我外放到本县,什么路子来钱快你应是最清楚,说来我听听?” 宋江心里不由暗骂,京官寒苦,也得看是哪个衙门的。别的不说,中枢六部,兵部任职最为清寒,因为权柄被政事堂、枢密院、殿帅府瓜分净了,整日只是一些琐事;其次是礼部,工部油水也不多,然后是吏部、刑部,户部最优。可职方司有着皇城司的大旗,来钱路子比起这些衙门要多多了,哪里谈得上寒苦。 “此事下官已写好条陈了。”宋江从腰带里掏出几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呈给时文彬。这些宋江原本是想自己留着,等看清楚新任知县的来路,若是擅长搜刮的,说不得只得献上去,若是不通俗务的,自然截流下来全归自己。眼下时文彬问起,只得掏出来。 “好,今日天晚。日后细说。”时文彬不想当着宋江的面看,因此谢客。 宋江只得告辞了出来。 第二日,时文彬在郓城县衙升厅,左右两边排着各色公吏人等。诸事说罢,时文彬命人传唤两个都头。 二人上厅参见,一左一右站了。时文彬看了,左边一人身长八尺四五,重枣色面皮,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似关云长模样,正是马军都头美髯公朱仝。再看右面,一人身长七尺五六,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须,不是步军都头雷横又是何人。 时文彬清了清嗓子,厉声说道:“我自到任之前,便听闻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有贼盗聚众打劫,抵抗官军。我怕各处乡村,亦有盗贼猖狂。特传唤你两个,今晚带本管土兵,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都往北去,分头巡逻。若有贼人,便抓了来,不可扰动乡民。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你们巡到那里,采几片呈上。若无红叶,便是你们搞鬼,本县重罚不饶。” 虽是要夜里去,但巡逻抓贼是都头份内事,二人便领了命,各自回营,点了本管土兵,分头出了城门。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去,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土兵,由东门出去。 众士兵夜里辛苦,纷纷大倒苦水,一路上牢骚话不停。 雷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时知县到任,正要这个时候显示他的本事,你们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若是有什么怨气,只埋在肚子里。被知县听到了,便我也护不得。若是带累了我,更叫你们后悔生下来不是哑巴!” 士兵问:“什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雷横故意卖关子道:“你们也就是遇上我,换了个人,不见得知道这句话的来历。” 那些士兵被他勾起兴致,缠着他问。 不知雷横说出什么话来,还见下文分解。 第九十一章 刘唐认亲东溪村 且说当晚路上,雷横对一众士兵说道:“你们平日里不听说书吗?诸葛亮是什么人,鬼神莫测!不过就是这样的大才,刘备刚请他出山时,众人也不服他。于是他先放火烧了博望坡,烧的曹操大将夏侯惇、于禁、李典落荒而逃;次后烧新野,叫曹操溃不成军;最后借东风烧赤壁,把曹操几十万大军烧的七零八落,只剩下二三十人逃走。烧这三把火,刘备那里众人这才对他心服口服。” 这雷横自从宋江不让他赌后,日子无聊,闲时只泡在八仙楼里,除了听那里歌女唱之外,便是听人说书。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说起这三把火竟也头头是道。 有士兵道:“他火烧他的,我们出城巡逻了大半夜,也没违拗他。都这个时候了,贼人也都睡觉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息,等天亮时胡乱找两三片红叶交上去便是。” 雷横道:“胡扯!那东溪村大红叶树与别处不同,如何乱找。你们便是欺知县是外地人,也要过了这几日。若有万一,欺瞒之罪只大不小!莫怪我话说在此处。” 众人只得遍地里走了一遭,来到东溪村山上,采了那红叶,就下山来。 行不到三二里,便到一处庙宇,正是刘唐所宿的灵官庙。 见殿门没关,雷横道:“这殿里没有庙祝,殿门又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悄悄进去看一看。” 众人拿着火把,悄悄摸进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正是刘唐。 刘唐久行江湖,听得脚步声,在众人进殿时已醒来,但又怕被那些人发觉,只静待其变。他一边闭眼装睡,一边暗暗叫苦:“一个乡野村子,竟然还有官军巡夜,当真是倒霉。” 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当真是神明,这东溪村真个有贼。”他随即大喝一声,二十个土兵一齐向前,就要拿绳索去绑刘唐。 说时迟,那时快,刘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拿了朴刀就与众人交手。 动手不久,刘唐便觉有些托大。这些军士单论武艺,都不算高,也就一个能打三四个的,然而配合默契,有攻有守,一个累或伤了立刻下去再换一个,很是难缠。这些军士不比一般公人,是对影山一战后宋江精心选出来,平日让雷横严加操练,比一般禁军都要强些。若只是这些军士倒也罢了,旁边还有个雷横压阵,看上去是个能打的,刘唐还得分出一半心神去提防他。 雷横这是打算用这些军士消耗刘唐的气力,而后自己一鼓作气,生擒刘唐,因此只在外围呐喊指挥。 混战中有个军士小腹中了刘唐一脚,一时动弹不得,倒在地上。另外一个军士替他进入战圈。刘唐趁此换人时机,跳到供桌上,随后双脚发力,跃上灵官像的肩膀,再一跃,撞破一处失了几块瓦的屋顶。 雷横追赶不及,只抓住刘唐裤脚,把那裤子拽了下来,被人逃了而去。雷横等人奔到庙外,追了一阵,只见四下里空荡荡一片,除了偶尔虫子和蛤蟆叫声,连个鬼影都没有,哪里去寻刘唐。 一众军士都想着活捉个贼人,好得知县赏,也不白辛苦这么一夜。现在被刘唐逃了,各个垂头丧气,怪话一片,你抱怨我出棍慢了,我抱怨你不够小心。 雷横见天已四更,道:“那厮多半是往东溪村去了,我们且去晁盖晁保正庄上。他本乡本土,人缘面广,多少能有些办法。若是抓到贼人,也不枉厮杀这么一场。若是抓不到,也能吃些点心。” 有个老成点的军士道:“知县相公不让我们扰动地方,如何去得?” “若是无贼,自然不能去。如今走了贼人,按理也要知会晁保正一声,让他严加提防。”雷横道。 一行人拖枪带棒,来到庄前敲门。 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县衙的雷横都头到来,慌忙开门。庄客开得庄门,晁盖引雷横等人到草堂上坐下。 晁盖问道:“这么早都头就来了,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干?” 雷横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带着部下土兵到各处乡村巡捕盗贼。刚才就在你村前的灵官庙,有个大汉睡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什么良善君子,想要要拿了来。不料厮杀一场,混战中被他趁夜逃了。我怕他逃到保正庄上,因此前来告知,打扰保正安眠了。” 晁盖道:“莫不是路人,错过宿头,睡在那灵官庙里?” “保正有所不知,那厮脱的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犊鼻裤,甚为不雅,不是良善。” 晁盖心道:“这么热的天,过路人赤条条睡能算什么,只怕是雷横这厮要胡乱抓个人,好在新任知县处显自己的能耐。” 然而终究没必要伤了雷横颜面,晁盖称谢道:“多亏都头报知,无以为谢,且用些酒食。”他吩咐下去,让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道:“雷都头,请诸位军爷在此,我两个到后厅轩下说话。”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雷横到里面酌杯。 雷横道:“叫保正劳烦,甚是过意不去。” 晁盖笑道:“平日里请都头都不见得请到,今日都头光临,小可之幸。” 当下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人坐定,庄客铺下果品、酒水、菜蔬、盘馔。晁盖又叫庄客请军士都去廊下客位,大盘酒肉流水般端上来,只管叫众人吃,随吃随添。 晁盖陪雷横吃了三杯酒,问道:“听说昨日来了新知县?好相与么?” “保正消息真是灵通,昨日上午来的。按宋江兄长所述,是个贪财的官,不过刚上任,总是要做做样子,日后定然好相与。” “原知县到哪里去了?” “他凭了宋江兄长黄泥山剿匪的功劳,考绩评了上中,到青州做教谕去了。” 两个人正吃酒间,有个莽撞庄客来报,说庄上来了个汉子,没穿衣服,只穿着树叶,来寻保正。 雷横听了,跳起来,阴声阳气道:“就是那个贼!他逃走时裤子被我抓下来了,便穿树叶来!保正,你真是什么朋友都有啊?” 晁盖心中暗骂,嘴里道:“都头不要取笑,我且去看看是谁。” 雷横道:“我和你一起去。”说他到廊下吆喝几个人起身。 一众人便往庄门来,只见门口几个庄客,一个汉子站在门里面。那汉子露出一身黑肉,下身用根腰带绑了几片阔树叶遮住要害之处,露出起两条黑黝黝毛腿,赤着一双脚。 晁盖用灯照那人脸,只见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红黄毛,正是赤发鬼刘唐。 雷横喝骂道:“贼人,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他上来就要与刘唐厮打。 刘唐心思转的极快,他见晁盖气度不凡,也不躲闪,跪在地上磕头道:“阿舅,我是王小三,阿舅救我!” 雷横听了,硬生生收住身形,满脸疑惑的看着晁盖。 晁盖心道:“这人来寻我,若是交给雷横,寒了江湖朋友的心。不如我先周全了他,若真是歹人,想也赚不了便宜去。”晁盖假意看那汉子一看,喝问道:“你这厮真是王小三么?” 刘唐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都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认得保正?” 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不到家中睡,如何却在庙里歇?他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应天府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跟个北京客人来这里贩枣子,又来走了一遭,后来再不曾见面。多听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只是他这鬓边一搭朱砂记,不太常见,因此勉强认得。” 晁盖啰里啰嗦说完,雷横将信将疑,问道:“他从小在郓城过活,又去了应天府,如何满嘴河东口音?” 晁盖没想到竟然出个小纰漏,叫雷横起疑,只得描补道:“听家姐说,这厮不成器,跟人去河东做了几年生意,赚了点钱,全被自己吃喝嫖赌踢腾净了。” 晁盖不容雷横再想,冲刘唐喝道:“小三!你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我,却到村中做贼?” 刘唐道:“阿舅,我没有做贼。” 晁盖喝道:“你要是没有做贼,为何都头要拿你?”说罢他夺过土兵手里棍棒,批头盖脸便打。 刘唐遮住脸:“阿舅,不要打,听我细说。” 雷横并众人解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晁盖趁势停了手。 刘唐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记不得阿舅家在哪里。夜太晚,又找不到人问,就去庙里睡了。不想他们不问事由,非要拿我当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都到庄门口了,你却不来见我,定是心虚!” 雷横见二人神情不像假的,自己虽有疑惑,一时也无凭据,道:“保正息怒,没拿到令甥的赃物,不能算他是贼。我们见他赤条条一个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而且面生,都不认得,因此怀疑。早知是保正的外甥,我们就不拿他了。此事多有得罪,我们这就回去。” 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众人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雷横道:“区区薄礼,都头不要嫌少,还请笑纳。” 雷横道:“这怎么好意思,不能如此。” 晁盖道:“若是都头不肯收,便是怪小可招待不周了。” 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我暂且收了,改日有事必然报答。” 晁盖叫刘唐拜谢了雷横,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土兵,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着土兵回郓城县城。 晁盖同刘唐到后轩下,先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便问刘唐姓甚名谁,何处人氏。 刘唐道:“小可姓刘名唐,祖贯东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个朱砂痣,人都唤小可做赤发鬼。我来此地,为送一套富贵与天王哥哥。昨夜晚了,宿在庙里,不想这厮们要抓我。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到此。天王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 刘唐拜罢,晁盖道:“你说送一套富贵与我,现在何处?” 刘唐道:“小可自幼闯荡江湖,多走阔路,专好结识好汉,经常听人称颂天王哥哥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以前曾听说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敢来此说话。这里人多嘴杂,不便倾心吐胆。” 晁盖道:“这里几个都是我庄上的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要送上汴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贺生辰。他们要从山东过,早晚安排起程,要赶六月十五日的蔡京生辰。小弟想这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而无碍,便来与天王哥哥商议个法子,去半路上取了。天理昭昭,并不为罪。早闻天王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也学得些皮毛本事,休说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天王不弃,刘唐便献此一套富贵。不知天王心内如何?” 晁盖对左右笑道:“这厮当我是傻子,却来蒙骗我!这一套我见得多了,若是我答应要这一套富贵,他便说先要些本钱之类打听。等我给了他,他便一去没音信了!” 刘唐急道:“天王哥哥,不敢骗你。再者说,我也没找你要本钱!” “你被我点破,当然不会再要本钱了。” “天王哥哥,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我便问你,那梁中书在大名府,生辰纲送往汴京,走河北过黄河直接就到了汴京,为何却从山东走?不是戏耍我吗?” 刘唐急忙把杨志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算说了一遍。 晁盖哈哈大笑:“你这慌倒扯的圆,想是早就想好了吧。” “若小弟是个不讲义气的,只叫死在天雷之下。”刘唐赌咒发誓道。 “我再问你,你一二千马军都不惧怕,为何不自己取了?” “生辰纲那么多担子,不是一两个人的勾当。事后还需防官府缉捕,更需做的周密。小弟平日里独行惯了,虽然也有几个知交,但地处天南海北,联络不便。” 晁盖道:“多说无用,先给我绑好了,关在柴房里,你们几个亲自看守,休跑了他。”几个庄客便把刘唐绑的好像粽子似的,关到柴房中。 第九十二章 吴用起行石碣村 且说晁盖见刘唐所说不似作伪,已信了他八九分,只是前番这厮假装是自己外甥,倒是眼也不眨,轻而易举便骗过雷横那厮,终究是有些担心。他想了一会,便往村中学堂去。 学堂里先生正在检查背书,只是他的方法与一般的教书先生有些个不同,不是让学童一个一个的背,而是仿照古时军制,把蒙童们按学业分为四个伍,并指定伍长,由伍长负责检查本伍的人背书。他则倒背着手悠闲的在学堂走来走去。虽是这么多人背不同的书,声音嘈杂,但只要有没背好,伍长却放过了的,他都能听出来。等所有人都背完了,他便把那些没背好书的点起来,每个人哪里背错了,都说的分毫不差,令学子们万分惊服,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的。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讲解精要。 那教书先生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一副秀才打扮,戴一顶齐眉头巾,穿一领黑衫,腰系一条褐色腰带,正是智多星吴用。 晁盖见他正忙,便立在窗外听。有个蒙童发现了,报与吴用。吴用倒背着手,施施然走出来。 晁盖把刘唐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又道:“那刘唐倒不像个江湖骗子,此等机密事他能得知,想来也是有几分本领。此事缘法凑巧,不可错过,还请先生到庄中商议。” 吴用还至学堂,吩咐道:“先生今日有事,权放一日假。回去把今日教的书背熟了,背不熟的打板子!”那一众蒙童雀跃去了,吴用拽上学堂门,用锁锁了,同晁盖往晁家庄上行来。 吴用见路上还没有行人,便问道:“此事不知哥哥如何打算?有个定调,我可详加计议。” 晁盖道:“虽然那刘唐来的蹊跷,但也不算意外。以前也有许多人来我这里,想一同做些黑道生意。只是这生辰纲价值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但此事按我打算,先做好生辰纲能来的准备。若是真的来了,我们就去取;若是不来,无非白忙活一场,也没什么损失。” 吴用挠了挠脖子上一个蚊子叮的包,歪着头道:“那就从冠州、东昌府、阳谷、寿张一线布下耳目;等发现后,先使一波人去,探探那杨志的本领;然后再根据他本领高低,准备周全下手。” 晁盖道:“生辰纲那么多担子,不可能全走小路,只在十几处紧要路口布耳目的话,靠庄上庄客便够了;试探杨志本领却当如何,按那刘唐所说,他武艺高超,只怕我得亲自前去,又怕打草惊蛇。” 吴用道:“未知杨志底细,兄长不可轻易上阵。不如与那刘唐同去,让刘唐试探,哥哥暗中观察,也为后援。不由得刘唐不出力,即便折了他,也无损大事。若是怕打草惊蛇的话,扮作小伙强人,胡乱起个名头,诸如阳谷双霸之类,想也能瞒过。” 晁盖听了皱起眉头道:“我等不能不讲义气,若真折了刘唐,我拼了自己的性命,死也得救他回来。” 吴用说道:“若他真能一二千马军中来去,定不会折。他自夸在先,怪不得我们。” “江湖人好颜面,有一说做三,互相抬轿子说成十,也在情理之中。” 见晁盖语气坚定,吴用没有继续劝说,只道:“哥哥说的有理,人家都说我是智多星,不外乎如此。若是哥哥担心,就再找一个技击高强的人同去。” “然后如何下手?”晁盖问道。 “待探得杨志底细,才好谋划。只找合适地方见机行事,或下药,或埋伏、或偷袭,或水战,总有办法。” 吴用顿了一顿,接着道:“下手地方却不好找,首先要人烟稀少,离各州县官军都远;其实要方便埋伏、撤退,万一失手,逃起来好逃。” 晁盖道:“那刘唐倒好似个地理熟的,不妨问了他来。先生见他时多加小心,把假戏做足一点。” “做什么假戏?”吴用奇道。 “那刘唐说时,有几个心腹庄客也在,我只装作不信,把刘唐绑起来了,行事时便一并把那几人瞒了去。”晁盖笑道。 吴用皱了皱眉头:“哥哥既然说是心腹,应该也是可靠的。但这等大事面前,毕竟不如你我这般交情。不如找些由头,打发他们或送信或运货,行个远路,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这对他们也未必算坏事。” “先生所言有理,我稍后就去安排。”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待来到晁盖庄上柴房,晁盖把那几个庄客支远了,和吴用二人进来看刘唐。 晁盖见刘唐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道:“刘唐兄弟,我给你赔礼来了。” 刘唐没好气道:“哼,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吗,我可当不起。” “刘唐兄弟,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怕走露了风声。”晁盖说着,就给刘唐解绳索。他一边解一边把刚才与吴用商议的低声说了一遍,又问刘唐,何处下手最好。 刘唐活动活动筋骨,伸出三个手指头道:“我一路行来,粗略看了,有三个地方可下手,一个是冠州枯树山,一个是阳谷县独龙山,一个是寿张县野云渡。这几个地方虽是偏远的,但都是商路要地,只要我等做的周密,除非生辰纲会飞,不能过了去。” 晁盖道:“冠州和阳谷太远,人生地不熟,便还是在寿张野云渡吧,若真是错过了,也只能说老贼气数未尽,不可强求。” 三人沉思半晌,晁盖又问:“动手之人要如何?” 吴用道:“却得先看天王事后如何打算。若是事后找个山头落草,便倚多为胜,人多一些。若是想事后还在庄中快活过日子,便人越少越好。” 晁盖道:“乱世未至,落草还是暂且不必了。” “这便麻烦,人多容易走露风声,做不得;人少力量不够,只怕不是那杨志对手,也做不得。那杨志外号青面兽,应该好认,庄上庄客,做耳目时只让他们盯紧了脸上有青色胎记的人,别的都瞒着。然而动手之人,却不能也瞒着,这便容易走露风声。”吴用道。 “如今只有天王哥哥、吴先生与小弟三人,这件事如何弄?那杨志听人说是个一能敌百的,我还不服气,曾装作无意撞过他一次,肩膀生痛。” “他结果如何?”晁盖急忙问道。 “他骨头极硬,远比一般技击之人要硬的多。” 晁盖握拳擂了刘唐肩膀两拳,脸上有些变色。见吴用不解,晁盖解释道:“技击到了一定境界之后,筋骨异常结实,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只要一推一撞,便能察觉。刘唐兄弟肩膀硬如磐石,他有心算无心,先行发力去撞杨志,如果还生痛的话,那杨志定是一能敌百的境界中的还要靠上的好手。” “料敌从宽总不会有错。便是天王哥哥与吴先生十分了得,只怕也担负不下这段事。”刘唐道。 吴用道:“我技击低微,勉强防身,不说也罢;天王哥哥是一能敌五六十的;刘唐贤弟武艺如何?只要实话实话,莫再说什么一二千马军之类。” 刘唐老老实实道:“小弟不敢扯谎,一人只能敌六七十,再多就不行了。” 晁盖估摸了一下,道:“料敌从宽,再有两个一能敌三四十的好汉,最不济也能与杨志打平。想要稳妥胜他,还需再来两个。” 吴用眼睛一亮,笑道:“若是能智取,何须强攻?既然要在野云渡行事,寻些熟悉水战的好汉岂不省事?” 晁盖想了想,道:“先生此言有理。此往北去数十里,有三个水战高手,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义气最重。只要得了这三个人,就能了结这件事。” 吴用道:“这三个是什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 晁盖道:“那三人住在济州梁山泊边的石碣村,日常靠附近泊子里打鱼为生,也曾在水路上做私商。他们都姓阮,是亲弟兄三个,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弟兄,真有义气,都是好男子,可谋大事。我和他们已有二三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或成。” 吴用拈指道:“如此便有了六人,基本够了,多也无用。等等,说起石碣村,还有一人,若是有他,可保后路无忧。” “不知先生说的是何人?” “说的是旱地忽律朱贵。他在离石碣村不远的李家道口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要投梁山泊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若是万一事发,惹怒蔡京老贼,必有大股官军来捉我们。这附近只有梁山泊有水泊天险可供躲藏,别的小山头落脚不得。” “我听说梁山泊之主王伦是个心胸狭隘的,未见能容得我等。” “所以才越发显的那朱贵关键,他若不引见我们上梁山,连王伦都未必见得到。若是与他交好,只要朱贵送我们上了山,即便王伦不容我们入伙,我们送他些金毅,在梁山上托庇几天总是无碍。” “先生说的有理。只是我等与他并未有交情。”晁盖道。 “他有个嫡亲兄弟,姓朱名富,在沂水县开酒馆,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小生愿意去找朱富邀他兄弟二人一并夺那生辰纲。” 晁盖思忖一阵,道:“既然是一面之缘的交情,不如我亲自去邀,这样才显得诚心。” 吴用道:“刘唐兄弟不宜再出现在庄上,待会天王不如假装撵了他出去,而后在村外与我汇合,一起去石碣村去邀那阮家三兄弟入伙。” “好,不管能否邀动朱富,我三日之内,都会赶到石碣村,再一起商议。” 吴用、刘唐都点头称事,晁盖便唤来庄客:“这厮全是不尽不实的言语,却是来诓骗我。幸好被先生言语试探出来,你们将这厮赶出庄去。” 刘唐装着不舍的样子,就是不走,几个庄客哪里由得他纷说,只架了出去,扔到门外。刘唐喃喃骂了一句,往村后去了。 晁盖和吴用来到书房,分别作书一封,晁盖写了与阮氏三兄弟的信与吴用,吴用写了与朱富的信给晁盖。而后吴用告辞而去。 此时几个庄客回来复命,晁盖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只怕不利。听人说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算卦最灵,你几人便带了金银去替我求他。只是为显心诚,一路全需步行,不可走马,除非渡江,也不可乘船。”几个人收拾了行李,自去龙虎山。 晁盖目送那几个庄客出了门,便命人备了马,收拾个小包裹,上马往沂水县去了。 吴用身上穿戴行不得远路,便先去学堂换了草鞋,提了行李,在村外与刘唐会合。二人直奔石碣村而来。 吴用对刘唐还是不太放心,路上问他道:“杨志暗度陈仓的计策你是如何得知的?” 刘唐早就思量好了,只说道:“实是机缘巧合,我有一个飞贼知交,端阳那天晚上恰好在梁中书府上行窃,被他无意中听到。” “你那知交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姓钱名时,幽州人氏,没什么名气,已经故去了。”刘唐这是把时迁的名字倒过来,编造成钱时。幽州地处辽国境内,去那里对大多数宋人来说,都是难如的登天。 “噢,是如何过世的?” “那日他听得这个消息后,便来找我。我二人商量之后,一同来寻晁天王。赶路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山崖。等我好不容易入到山崖下,他已经断了气。我便把他埋在了一个半塌的山洞里。”刘唐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暗得意:人已跌死了,又是半塌的山洞,将来就算是去那找尸体,就随便找个山崖,说全塌了。 吴用心里盘算道:“他骗我们,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可以信他。日后可叫晁天王派人去东滁州那里打听打听这人的来路。” 随后无话,二人专心赶路,当日黄昏时便到了石碣村的村口。 第九十三章 吴用石碣村说三阮 按路上商议,吴用和刘唐二人装作买鱼的客商,找渔民打听了道路,来寻阮氏三兄弟。 进得村来,只见渔村中炊烟不起,冷冷清清。见到的渔民们各个面黄肌瘦,都是有气无力。 吴用奇怪道:“若是那等务农山村,这两年逢贱年,黄河作怪,便颗粒无收也是有的。然而这等渔村,守着富饶一个大湖,黄河发大水反倒是好事,如何也遭了饥荒一般?” 原来那梁山泊原本水域没这么大,后来黄河泛滥,才有方圆八百里水域。这水域因是天然新成,官府并不征收税赋,因此多有百姓沿湖而居,进而人烟鼎盛,聚成许多村落。 然而徽宗天子即位后,整日享乐,加上连年西北用兵,又修建垦岳,还有贪滥官员处处中饱私囊,因此国库吃紧。官员不事生产,自然小民遭殃。官府便对整个梁山泊八百里水域征税,规定百姓凡入湖捕鱼、采藕、割蒲,都要依船只大小课以重税,若有违规犯禁者,则以盗贼论处,所以这些渔村大多荒凉破败下来,石碣村也不能例外。 二人到得阮小二门前,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几张破鱼网。十来间草房,倚山傍水,横在那里。 吴用整整衣裳,长吸了一口气,叫道:“阮二哥在家么?” 只听一个声音在槽房内答道:“在家,哪位来寻我?” “小生是济州来的,听说阮二哥水性精熟,常捕得好大鱼,因此慕名前来买鱼。” 听吴用如此说,一个人懒懒的从里面走出来。那人脸庞中间深凹,两眉竖起,口宽鼻阔,上身没穿衣服,下身裤脚挽的一高一低,身上露着一身黄毛,肋骨犹如铁叉一般,臂膊肌肉隆起。 那人正是那阮小二,他行个叉手礼道:“不知客官要买什么鱼?” “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要十数尾办筵席用。” 阮小二为难道:“若是往年要,莫说十数尾,三五十也有。就算再要多些,我弟兄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都难,只来些五六斤的将就吧。” 吴用道:“小生一路远来,带了许多银两在此,随你开价。只是席面不能将就,用不得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 远处一个声音道:“大鱼真的没办法,便是重五六斤的,也不能立刻就有,还得等几日。” 吴用抬头看时,只见有只船摇过来,船上一个人,那人疙瘩脸横生几块怪肉,玲珑眼突出两个瞳仁,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那人便是活阎罗阮小七。 “这可如何是好?”吴用假意问刘唐道。 “我怎么说来着,这样的鱼今年不好买。” 吴用摸了摸脖子,对阮小七说道:“罢了,五六斤就五六斤,小生就等吧。这附近有客栈也无?” “这荒野渔村,哪里有客栈。”阮小二道。 “可否容小生二人宿在府上,给你们结算房钱?” “什么府不府的,都是草屋罢了。你若不嫌弃,也不用房钱,随便住就是。”阮小七道。 吴用道:“话虽如此,小生也不能白住。有些银子在此,相烦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小生与你兄弟三人同一醉如何?” 阮小二道:“你买我们鱼便不错了,如何能再要你花钱。酒肉我们弟兄自去整理,阁下心意领了。” 吴用道:“若不依着小生,这就告退。” 阮小七道:“既是客官这般说,我们兄弟们就不客气了。” “还是这位兄台性直爽快。”吴用说罢,取出一两银子与阮小七。阮小七摇了船去隔岸湖边酒店沽酒买肉。 阮小二请吴用、刘唐二人去屋后面水亭上坐定,叫浑家烧水泡茶,弄了一桶小鱼,在厨下安排,又叫一个讨来的小孩子去寻阮小五。 不一会,阮小五摇船来到。他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阮小五与二人见过礼,说些闲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阮小七买来酒肉,摆在桌子上。 吴用劝他弟兄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的事来,说道:“你们这里这么大一个湖,怎么没了这等大鱼?” 阮小二道:“实不相瞒,这般大鱼,只有梁山泊里才有。石碣湖中水浅,存不得这等大鱼。” 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看着不远,一脉之水相通,为何不去那里打些?” 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不要说了,说起来就叹气。” 吴用问道:阮二哥为何叹气?” 阮小五接了话头说道:“客官有所不知,以前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食饭碗,现在却不敢去了。” 吴用道:“这么大一个去处,谁敢不让你们去?难不成是官府不让打鱼鲜?” 阮小五道:“官府禁打鱼鲜禁得了别人,禁不了我!便是阎王爷也禁不得!” 吴用道:“既然不怕官府禁治,那为何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来客官不知道梁山泊的事,且听我说与客官听。” 吴用道:“小生当真不知。” 阮小七便道:“这个梁山泊如今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 吴用:“原来那里如今有强人,小生见闻不广,的确不曾听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首的是个落地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再往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这也不打紧,偏偏新来一个好汉,是汴京禁军教头,叫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自从来了那林冲,这伙人便把泊子里霸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事,他们逞强称霸,为何官军不来捉他们?” 阮小五道:“如今官军,只会祸害百姓。他们每一动弹,先把好百姓里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粮饷打发他。如今他们拿这伙强人无奈。缉捕盗贼的衙役,也不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强差他们来抓人,先吓得尿屎齐流。” 阮小二道:“我们虽然不能去打大鱼,却省了许多科差税赋,虽然还是吃不饱,但总不至于饿死,倒也算是好事。” 吴用道:“既是如此说,梁山泊那些厮们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成套穿绸锦。整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巴不得能学他们!” 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这三人果然是不安分的,如此便好了。” 阮小七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打鱼营生,能像他们那样过上一天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什么?倘若被官府捉住了,也是自找的罪。” 阮小七听了这话腾的站起,上下打量了吴用,一脸怒容,晃着拳头道:“你是什么人?官府探子么?” 阮小二伸手拉阮小七坐下道:“小七,你且坐下。官军村里不敢来,他便是官军探子又能如何?这番酒肉先到你我肚子里。” 阮小五道:“如今官府该管的事,一塌糊涂。犯了弥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有肯提携我们同去的,便一起投去了。” 阮小七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不是不如别人。只是没人识我们的!” 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 阮小七道:“便捉的他们,哪里去请赏,也叫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刘唐道:“小可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不到大鱼,都去那里入伙,却不是好。” 阮小五道:“我弟兄们几次商量,要去入伙。只是听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他心地狭窄,容不得人。前番那个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因此我弟兄们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两位老兄这等慷慨就好了。” 吴用道:“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 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们不曾遇着。” 吴用道:“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认得他么?” 阮小七又腾的一声站起来,动静更大,只盘儿盏儿都震了起来,又被阮小二拉住了。 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 吴用道:“正是此人。” 阮小二转了转眼珠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数十里路程,但缘份浅薄,闻名不曾相会。” 吴用心下奇怪,晁天王不是说两三年前还见过着这三人么,为何阮小二说不曾相会。他把这个疑惑放在肚子里,问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 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不曾到过那里,因此不能相见。” 吴用道:“不瞒三位。小可这两年在晁保正庄上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一起先去取了,如何?” 阮小二与两个兄弟互相看了看,道:“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如何能去坏他的事,须被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哈哈一笑,取出晁盖的书信道:“我只怕你们弟兄两三年未见晁天王,心志不坚,原来真是惜客好义。我如今在晁天王庄上教书,有他书信在此,是他特地让我来与你们说话。” 阮小二看了书信,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天王哥哥有心要带挈我们,我等都是巴不得。我三个若不拼命帮他,以此残酒为誓,让我们都遭横祸,恶病临身,死于非命。”说罢阮小二将杯中残酒泼入地下。 阮小五和阮小七,用手拍着胸脯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吴用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汴京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要起运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庆贺。今有这位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晁天王想要聚几个好汉入伙,寻个僻静去处,取此不义之财。因此特教小可来请你们三个商议,不知你们心意如何?” 阮小五听了道:“好,好!七哥,我和你说什么来着?” 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就在眼前。正是挠着我心痒难耐。我们几时去? 吴用道:“却是不急,晁天王先去沂水县办事,数日内便来此村。我等只在此相候便是。” 且说吴用想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晁盖与我分别之前,曾说不管他能否说动朱富,三日内都要来此地与我们相会,却半点没提到自己若是没说动三阮如何,倒好似笃定我能说服三人一般。难道晁天王对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如此信得过?” 吴用脑子飞转,各种可能性从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出掌拍桌子大怒道:“你们三人定然见过晁天王了!是他让你们考验我,是也不是?” 阮氏三兄弟一副惊愕模样,只不说话。 吴用道:“无话可说了吧!晁天王,此时不现身,又待何时?” 只听一声长笑,笑声中,有两个身影从一旁草房走上水亭,其中一个开口道:“先生果然机智,此事重大,不是我信不过先生,而是兄弟们性命都系我一念间,不得不谨慎,这才让阮家兄弟试探。” 听声音,看身形,那人英雄伟岸,不是晁盖又是何人。 吴用再看另外一人却不认识,他想了一想,唱个喏道:“小生见过朱贵兄弟。” 那人果然是朱贵。却说晁盖英雄人物,仗义疏财,根基极深,远非寻常江湖人能比。朱贵和朱富兄弟二人早年在沂水县,就曾听说过他的大名。沂水县有个曹太公,原本是个闲吏,在乡里横行霸道。不知何故被他发了一笔横财,更是为人行短,成天欺凌乡里。曹太公发家后,扩建宅院,强拆邻舍房屋,又不赔钱。朱贵看不过,半夜里去他家纵火,不合被发现,只得流落江湖。他慕名去投晁盖,被收留在晁盖庄上,后来才到梁山泊落草。 晁盖和朱贵有这层关系,自然不用再去沂水县。他骑马行路,比吴用和刘唐快的多,早就到了李家道口寻到了朱贵,而后一起到了石碣村。 劫取生辰纲是天大的罪名,朱贵因吴用是读书人,因此有些放心不下,便想出这个局来,叫阮氏三兄弟设下,试探吴用的心志,不料终究还是是被吴用看破。他这是吃了王伦这个秀才太多苦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九十四章 石碣村七杰聚义 朱贵与吴用还了一礼,道:“早就从我兄弟那里听说过加亮先生大名,不期今日相会。” 吴用道:“不愧是旱地忽律,我也曾听人夸赞过你。果然是好算计,险些连我都没看出来。” 朱贵有些悻悻然,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刀,扔给晁盖道:“愿赌服输,吴先生不亏是智多星,赛诸葛,果然机智绝顶,不仅看破这个局,还能猜出我的姓名,这刀之得输与你了。” 晁盖接过短刀,直接递给阮小七,对朱贵道:“这短刀我不要你的,日后只要小七承你一份人情。” 阮小七对朱贵这把刀垂涎已久,朱贵只是不舍,如今得了,自是欢天喜地,忙不迭答应了。 说起打这个赌,晁盖心思却是要阮氏三兄弟、朱贵、刘唐,都服吴用机智。尤其是这阮氏三兄弟,虽是讲义气,又精通水上本领,却一个比一个麻烦。 阮小七,性情鲁莽;阮小五,皮里阳秋,这二人,无风都要起三尺浪,见树也要踢三脚,若不闹出动静,心里便不舒服。这也罢了,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阮小二,十处打锣,九处有他。阮小七与阮小五纵然多胡闹,多是小打小闹。这阮小二,一闹起来,多是大事。也只有晁盖这等英雄人物,才能管束得了他们。晁盖深知,七人不齐心则寸步难行,所以未雨绸缪,叫吴用展示一下本事,好叫众人心服。 当晚七人通宵达旦吃酒说话。 第二日,水亭前面,阮小二列了金钱纸马,阮小五点了香火灯烛,阮小七摆了鸡鸭烧纸。七人排成一排,晁盖领誓道:“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为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若这世间不得公道,我们便替天行道。梁中书在北京大名府害民,搜刮钱物,送去汴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等正是不公道之财。我等七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 七人发过誓,烧化钱纸,在后堂散福饮酒。晁盖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朱贵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 晁盖道:“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此一套富贵,必然唾手可得。我们人也齐了,兄弟们议一议,看如何行事。” 刘唐道:“东溪村离野云渡有些偏,路途遥远,来回策应,多有不便,只怕耽误事情。” 晁盖道:“野云渡北十里,有一村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他曾来投奔我。只这个白胜家,便是安身处,若有些小事,也可用他。吴先生,那生辰纲,我等是力取,还是智取?” 吴用笑道:“天王莫急,只按前番商议,待查探过那杨志实力,力则力取,智则智取。” 晁盖便道:“阮家三兄弟与刘唐兄弟,且请在石碣村中安住。朱贵兄弟仍回李家道口酒店。我与吴先生回东溪村,安排人沿途布下耳目,探的生辰纲出发日程与路线,再做计较。” 晁盖与吴用便回庄上,对庄客们说了杨志相貌,只说与他有仇,让庄客沿了冠州、东昌、阳谷、郓城一线小心查探,但凡有事,都报到安乐村来。 这边晁盖等人紧锣密鼓准备暂且不提,单说那天雷横带着人从东溪村回来,一路无话,到郓城时天光已亮,时文彬那时早衙未散。 雷横去厅上交了红叶,只说并没抓到贼人。因朱仝那时还未到,时文彬见是他先到,略增几分好感,夸奖几句,让他退下。 雷横心里疑惑刘唐的事,想要与宋江商议。因此等到早衙散,便到衙门公事房寻宋江。刚说了没两句,宋江却被时文彬叫到县衙三堂去了,雷横只得在公事房等。 时文彬叫宋江说话,不为别事,却是逼宋江赶紧到梁山泊落草。他昨日还没有如此心急,眼下却是因为夜里得了林冲在梁山泊的消息。 林冲是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一手招纳,时文彬并不知林冲身份,但他却知林冲的本事,十个王伦捆在一起拍马也赶不上。王伦嫉贤妒能,本领有限,有他做寨主,宋江早些上山还不如在山下把基础夯实,不急在一时片刻。然而林冲上山了,若是梁山泊被他夺了,宋江再上梁山泊去,行事可就太过艰难,因此时文彬才逼着宋江落草,而且点名要他去梁山泊。 宋江听了落草两个字便头大如斗,他虽然名声鹊起,也招揽了不少人手,但都是在诸如对影山这样的小山头上。梁山泊上算来算去,只有救宋万从郓城县出来的人情,除此之外,并无半分根基,哪里敢去。 见时文彬不悦,宋江分辨道:“相公,非是宋江推诿。前番所说职方司派遣武艺高强之人落草一事还未有着落,我即便去了梁山泊又能如何?济得什么事?” 时文彬道:“着落不是没有,是莫须有,只是哪些人是卧底我也不知。职方使高学士只说必要时他们会相助,却没透露那些人名姓,非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 宋江叫苦道:“县尊,你一个‘莫须有’说的轻巧,却叫我和手底下的人都按这“莫须有”行事不成?卧底一事处处危险,这三个字哪能靠得住。送了宋江的性命事小,误了县尊的功劳事大。” 这句话正中时文彬虚弱处,时文彬只得妥协道:“也罢,你既如此说,不去梁山泊也只能由你。只是你打算后面如何行事?” 宋江挠着头道:“郓城附近州县好汉已被我结识遍,能为我用的都处下好情份,不能为我所用的,即便再经营下去一时也难有进益。因此我打算找个时机去外州县行事。”他哪里是想去外州县的,无非是找个借口给时文彬听罢了。 时文彬道:“那郓城职方司的事何人署理?” “举贤不避亲,我嫡亲弟弟宋清便可。” 时文彬虽然还没见过宋清,但已知他是个伶俐可靠的,便应了,放宋江回来。 宋江回到公事房,雷横拉他到里间,低声道:“哥哥,晁天王庄上来了个尴尬人,装作是他在南京应天府的外甥,却满嘴山西土话,很是可疑,不知是什么人,做什么勾当。” 宋江听了雷横这番话,并不奇怪,晁盖庄上多有犯罪的人来投,见雷横是官身,装作是晁盖亲戚也属正常。不过碍于雷横面子,总不好不理,宋江便让唐牛使了两个机灵些的小乞丐去东溪村附近探听消息。 此间事了,宋江便往乌龙院去,他信步行了,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从哪里来?叫老身这通好找?” 宋江回头看,却是做媒的王婆,引着另一个婆子,与那婆子说道:“阎婆,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 那王婆说是做媒,实则是做马泊六,专为撮合那等奸夫淫妇,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只是宋江寻思这等人便如孟尝君之鸡鸣狗盗之士一般,不定什么时候有用,因此虽然嫌恶,面上却未露出半分。 宋江转身问道:“有什么话说?” 王婆拦住,指着那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有所不知,这一家人从汴京来,不是这里人家。他们一共是嫡亲三口儿,阎公,阎婆,还有个女儿婆惜。阎公昔日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婆惜会说唱技艺。婆惜今年二十来岁,正值芳华,颇有些颜色。这三人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就在我家隔壁住。昨日阎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送葬,停尸在家,没有办法,只求到老身处做媒,想把婆惜嫁了。此事哪里有这般凑巧的,一时难有着落。正在这里走投无路,见押司打这里过,因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可怜她,施舍一具棺材。” 宋江耐心听那王婆颠三倒四的说了,道:“原来这样,你两个跟我来。” 宋江到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给阎婆道:“你拿着帖子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 阎婆接过来,当街跪下,千恩万谢。 见有人聚过来看,宋江又问道:“你日常用度钱有吗?” 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都买不起,平日里更是没钱。” 宋江道:“那我再给你银子十两。” 阎婆道:“押司真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日后做驴做马,报答押司。” 宋江道:“不要如此说。”他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乌龙院去了。剩下众人纷纷夸赞。 且说阎婆拿了贴子,到县东街陈三郎的铺子,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阎公,还剩下五六两银子。 丧事已了,阎婆来谢宋江,见他住处一个女人也无,便回来问隔壁王婆道:“宋押司住处不见一个妇人,他有娘子也无?” 王婆道:“宋押司家是宋家村,不曾听说他有娘子。他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若是有娘子,多半容不得他这么做人情。” 阎婆道:“我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会得诸般耍笑。从小在汴京时,去行院瓦子串,没有一个不爱她。有几个行首,问我要过她做养女几次,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肯。我方才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无娘子,因此来求你做个媒,只要你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若是事情成了,早晚必谢。” 王婆听了这话,便叫阎婆惜梳洗打扮了,领她来敲乌龙院门。宋江刚与几个过路的好汉在八仙楼吃过酒,正拖了一个胡床在院内葡萄架下歇息。 宋江强睁着睡眼,听那王婆絮絮叨叨把来意说了一遍,道:“这却是不好吧,我虽是没有娘子,却也不缺女人。我施舍她家银子,岂是图她报,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王婆道:“她二人又不会别的营生,却是押司收留她两个,这是做好事,不是她报答。” 宋江道:“那也不用。便让她到八仙楼赶趁去,我让那里人多多看顾她。” 王婆还要劝说,阎婆惜开口道:“王大娘,且先回去,容我自与押司说。” 王婆起身走了,婆惜拴好院门,来到胡床前。 宋江半醉半醒之际,见那婆惜花容袅娜,身材娉婷,金莲窄窄,玉笋纤纤,不由一阵火热。 婆惜道:“非是小女子自夸,比寻常女子强上许多。” “噢,强在哪里?” “押司一试便知,掀翻细柳营,蜡烛倒浇,隔山取火,乞衣煲饭,都可以试。” 当下宋江不由心动,道:“还是你们京里人会玩。” 自此,宋江便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乌龙院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金玉,连阎婆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十余日后阎婆不知何故投外县去了,自此阎婆惜一人在乌龙院里过活。然而婆惜终究不是个正经人家女子,宋江动了淫念,日后为她摊上不小祸事,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话说絮烦,只说这一日,梁中书收买十万贯庆贺蔡京生辰礼物业已完备,命人叫杨志来厅前伺候。 杨志听令来到,唱声诺,在阶下行个叉手礼。这个礼行的很庄严,让杨志自己很满意,他认为这样的礼节可以更好的帮助遮掩自己的心思。行礼已罢,杨志开口问道:“相公传唤末将来,有何吩咐?” 梁中书踱到阶前,问道:“生辰纲业已完备,你打算什么时候起运?” 杨志禀道:“回恩相话,事不宜迟,迟则容易走露风声。礼物既已备好,末将明早就上路。” 梁中书点点头,道:“夫人也备了一担礼物,要送给太师府中的女眷,也要你一起押运了。怕你不知门路,特地叫老谢都管与张李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 杨志倒吸了一口气,道:“恩相,如此只怕杨志不能去了。” 梁中书不悦道:“事到临头,为何又不能去了?” 不知杨志为何不去,且见下文分解。 第九十五章 杨志起运生辰纲(上) 当日杨志在阶下回禀梁中书道:“自古行军作战,历来是兵权贵专,军令贵一。这十担礼物,恩相原本都托付在末将身上,其余众人,都听我的。要早起便早起,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末将都可安排。可是如今叫老都管并两位虞候和末将一起去,他是夫人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公人,要是他们路上与小人闹什么别扭,杨志如何敢和他们争执?若是误了大事,杨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岂不白白屈死。因此不能去了。” 梁中书道:“我当什么,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人路上都听你提调便是。” 杨志答道:“若是如此,末将情愿领委任状。如有疏失,甘当重罪。” 梁中书大喜道:“我也没白抬举你一场,好个兵权贵专,军令贵一,真个有见识。” 梁中书随即传唤老谢都管并张李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吩咐道:“杨志提辖,情愿领了军令状,押运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汴京太师府交割,这重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一同作伴,一路上不管是早起晚行,还是吃饭住歇,都要听他号令,不可和他别扭。夫人处的吩咐,你三人自己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不要有失。” 老谢都管与两个虞候哪里敢说个不字,一一都应了。杨志领了军令状,回去准备上路。 次日早起五更,杨志戴上凉笠儿,跨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十一个壮健的军士,都做脚夫打扮,来到梁中书府厅上。老谢都管扮做客商,两个虞候扮做伴当等候在此。张李虞候也都拿了朴刀,又带几根藤条。 一行人十五人吃得饱了,杨志和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监押着军士挑担起程,离了梁府,出得大名府城门,取了条小路悄悄往冠州进发。 另一边,留守司副牌军汤隆押运十辆太平车,每辆车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连车夫带军士,一共两百人,大张旗鼓往澶州行去。 那日是政和五年五月十五。虽是天气睛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上路行没多久,杨志对老都管与两个虞候道:“白日里路上炎热,便且宿下来,等夜里再行路。” 那姓张的虞候道:“白日正好赶路,夜里行路如何安全?” 杨志道:“白日投店,就算是黑店,按杨志武艺,也能照应。此间人烟繁茂,道路平整,不怕走夜里行路,还能图个凉快。若是白日时,难防路上有人窥探。再者商队都怕夜里行路不安全,便都不走,强人们自然夜里也不出来做生意。我们偏偏夜里行,兵法所谓出其不意。” 一行人当下投店歇息,歇到酉时,众人吃饱喝足,又上路来。这次便走大路,行不多久,月上天来,照的大路通明。夜风习习吹来,好不惬意。杨志见众军士士气正旺,道:“大伙加把劲,打起精神来。我们今晚多行些路,明天中午若是能到冠州城,便赏你们每人二百钱,另有酒肉。” 这些军士听说有钱拿,都使出吃奶般力气赶路。第二日赶到冠州城下,差一刻不到巳时。待找了家车马店投宿,杨志依言赏了,众人吃过,便都宿下。 且说晁盖庄上两个庄客,日夜在中书府附近探视。眼见杨志一行人离开大名府,一人骑了快马,抄近路,去安乐村送信与晁盖,另一人远远的跟了杨志行路。 大名府到安乐村,只两百余里,十五日下午晁盖便得知消息。那时三阮、朱贵、刘唐、吴用已在安乐村聚齐。 听到消息,晁盖召集众人,说道:“杨志已上路了。” “从哪条路上来?冠州么?”刘唐等的心焦,生怕自己说的消息有误,急忙问道。 “是冠州。” 刘唐长出了一口气,道:“幸好他没有变卦。” 晁盖道:“刘唐兄弟立下首功,后面的事我们不可懈怠了。” 吴用道:“事不宜迟,天王也出发吧,路上多加小心。” 晁盖笑道:“不过是探马的勾当,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当下晁盖、刘唐、阮小五辞别了吴用等人,往冠州枯树山去。 枯树山在东昌府与冠州正中间,离两边各有四十余里。刘唐估摸了双方行程,三人连夜赶路。一路紧要处都有事先安排在那里的庄客,晁盖沿途询问了,都道没看到脸上长着大块青记人。 三人一气行到枯树山山脚,正是十六日未时,也没遇到杨志。晁盖松了一口气,带着二人在山脚一处茂密林子里藏匿歇息,等杨志前来。 晁盖道:“希望不要错过去。” 阮小五道:“依着我之见,根本没必要试探杨志本领。吴学究胆子还是太小了。” “他胆子可不小,只是不想试不必需的错。”晁盖沉默了一阵子后答道,“我们每个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不做错事,然而不必需的错还是不要去试。” 刘唐附和道:“料敌从宽,总比要冒险好,不然枉自送了性命。” 阮小五道:“杨志本领到底有多高?” “我没和杨志动过手,也没见过他动手,只是故意撞了他一次,试探了一下。不过听说他和大名府留守司原来的正牌军索超打了个平手,想来应是不差的。” “待会要是打起来,如果杨志本领远比刘唐贤弟知晓的高,你二人只管走,我押后。” “兄长这是多虑了,他杨志之责是押运生辰纲,我们只要不动那些货物,他没有拼死斗我们的必要。只要把我们赶散了,他就不会来追。” “要是这样最好。说来不怕你二人笑话,我私底下还有点儿怕这是梁中书引蛇出洞的计策,故意诓骗了我等,将我们一网打尽,杀鸡给猴看。” 阮小五听了,笑道:“不是哥哥怕,而是吴学究怕吧。这也怕,那也怕,干脆我们回去。” 晁盖摇摇头,道:“不是他怕,是我怕,兄弟们性命都在我手上,如何叫我不怕?”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阮小五满不在乎说道,“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哥哥没听说过吗?而且,我从来不会听从我觉得愚蠢的号令。如果真的送掉性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晁盖叹一口气,靠着一棵树,现出一副极为罕见的无力神情:“你知道我为什么邀你还有你两个兄弟入伙吗?这就是原因。如果你们死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自己的错,而不是因为你在遵守我的号令。这样我的心情会好受一些。”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第九十六章 杨志起运生辰纲(下) 刘唐也闭上眼睛,但耳朵还是竖着,他忽然有点明白卢俊义当初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助晁盖夺生辰纲了,这两个人许多地方太像了:这就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吧。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阮小五只觉得无聊,他从腰包中掏出一把炒黄豆,时不时往嘴里扔上一颗,睁着眼睛四下里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喊,林子里涌出一圈人,各拿了刀枪棍棒,围了上来。三人急忙跳起身来,提了刀,背靠背站定。 晁盖朗声问道:“哪位是说了算的,请出来上前说话。” 人群中出来一人,只见他脸如锅铁,双睛暴露,手拿一柄丧门剑。这人姓鲍名旭,聚了二三百喽啰在枯树山上扎寨,使一口加阔加长的丧门剑,江湖人送外号“丧门神”。 这山上原本只有一二十个不成气候的小贼们抢劫过往单身客商,后来宋江使了这鲍旭来,才慢慢聚到二三百人。这鲍旭也是有来历之人,诸位看官牢记,容后再表。 晁盖三人在山脚林子里歇时,被巡山小喽啰看到,便报与鲍旭。鲍旭点起五十人,下山来寻他们的晦气。 见晁盖问话,鲍旭出来道:“看你也是晓事的,把行李包袱衣裳给我,饶你们一条命。” 晁盖道:“不知当家的是何名姓?” “爷爷姓鲍,叫鲍旭。” 阮小五捂了鼻子,谑道:“好臭好臭!原来你是个卖鲍鱼的!” 那鲍旭一愣:“爷爷做的是劫道的买卖,卖什么鲍鱼?” “你不叫鲍鱼吗?听读书人说过没,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鲍旭才知那阮小五故意戏弄自己,暴叫一声,手一挥,与小喽啰们一拥而上,战成一团。 晁盖见那些小喽啰武艺低微,不欲多事,便道:“只用拳脚擒拿关节,莫伤人命。” 刘唐、阮小五便用刀来防守,只用拳脚进攻,都打在关节处,饶是如此,那些小喽啰也没二人一合之敌,只被打的东倒西歪,站不起来,却不见滴血。 晁盖自己寻了鲍旭与他放对。鲍旭虽然技击本领不弱,也得看跟谁比。他不过是一能敌三四十人的,哪里是晁盖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晁盖觑个破绽,一刀背砍在鲍旭右手上。鲍旭吃痛之下,右手已拿不住剑。他急忙剑交左手抵抗,场面愈加被动。只见晁盖绞了几下,那剑便飞上树去。 鲍旭转身就跑,晁盖赶上前去,一脚踹倒,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大喝道:“都停手!” 此时场上还能站着的喽啰只剩下零星几个,还有十来个倒在地下,其余的三十余人见势头不对,全都跑了。他们听了晁盖此言,扔下兵器,跪成一片。 鲍旭面如死灰,冷汗直流。他跪在地上,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扯着公鸭嗓子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做强盗做成你这样也真是少见!”刘唐鄙夷道。他看了阮小五一眼,又道:“你也不试探试探就敢来劫!”他把试探二字特意加上了重音。 阮小五听他话里有话,哼了一声。 晁盖环视一眼,道:“好汉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跪,都起来说话。” 鲍旭和那些小喽啰战战兢兢起来。 晁盖对鲍旭说道:“我要你命也没用,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不知好汉要我做何事?” “你且起来,只留下几个人,别人都散了。”说罢,晁盖便收了刀。 鲍旭起身,叫众喽罗散去,只留下几个小头目。他吆喝那几个小头目从山涧搬来三块干净青石,毕恭毕敬请三人坐了,道:“不知好汉名姓,小的是腚眼看天——有眼无珠,多有冒犯。” 刘唐冷哼一声:“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乱问。” 鲍旭连声应是。 晁盖道:“我来这里,并不是寻你们晦气。而是这两日,有个仇人路过此处。我要你散出喽啰,四处打探,若有消息,便报与我。” “不知好汉仇人长什么样?” 刘唐道:“一行队伍十来个人。为首一人脸上一大块青记,好找的很。” 鲍旭道:“天色已晚,还请三位好汉随我回寨里歇息,我使人打探到了,便报与三位。” 晁盖说:“不必了,我已打听清楚,我那仇人为躲避我们,有时会夜里赶路。你只陪我三人在此处,让小喽啰仔细了。” 鲍旭依言让一个小头目去了,又让人取酒肉来。有他为人质,晁盖等人不怕他动什么手脚,把面饼牛肉都吃了,酒只略饮了几杯,不敢多吃。 眼见天黑了,鲍旭又上前请三人上山寨里去等。 晁盖抬手道:“此事再不要提,你只陪我等在此坐。小喽啰们不要安歇,都打起精神来,那帮人夜里走的不慢,不要错过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已是二更天,月光大盛,山涧蛤蟆叫成一片。过了一会,有两个小喽啰来报,从西面五里路外来了五辆马车并十五个人,为首一人好似脸上有青色胎记,只是夜里看不太清楚。 晁盖点点头,使个眼色,让刘唐前去看。约莫盏香功夫,刘唐回来,道正是杨志,想是看路上平整,便把担子装到马车里,好节省力气。 晁盖对鲍旭道:“你去罢,好自为之。” “小的虽然本领低微,但好汉报仇,多少能添几分力。”鲍旭讨好道。 晁盖怕走露了生辰纲的风声,不想答应。不过转念一想,此次是试探为主,一击即退,多一个人不是坏事,反倒放他回去容易出事,便应了。 鲍旭道:“我再叫些人来?” 阮小五轻蔑的笑了一声:“你那些废物喽啰,不来也罢。” 说话间,已听到远处车马响动,却是黄昏时杨志在车马店见到几辆从济南府送货到大名府回返的空车,他体恤士兵,便高价租了来,把担子装到车上,连夜行路。 当下四人脸上蒙了青布,找一个路拐弯处,站在路间,都不吭声,只等杨志来。一时间,四人站在高处,月光下身影纵横,颇有几分阴深。 第九十七章 杨志夜行枯树山(上) 且说杨志一行人上路前已吃饱睡足,眼下路走的轻松,军士们都低声说笑,还有人哼起了小曲。老谢都管与两个虞候坐在头一辆车上,闲聊说话。杨志扛着刀拖在队伍最后,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 走了一阵,杨志听得山林中蛙声、虫声不太对劲,便疑林中有人。他隐有不祥之感,连忙赶上前去,低声喝道:“噤声!吵什么吵,死人都被你们吵醒了,都别说话了!” 那一众人不由愕然,有几个人说的正兴起,并没有停,只是小了声音。 “没听见吗,耳朵都被毛堵住了?再说话小心大棍子打你们!”杨志厉声道。 一众人都噤口不言。 老谢都管道:“杨提辖,出了什么事?为何这般?” 杨志快步走到他跟前,指了指林子上空的盘旋低鸣的夜鸟,低声说道:“夜鸟高飞,不肯归巢,只怕林中有埋伏。” 老谢都管胡子一哆嗦,险些从车子上掉下来,不敢置信道:“什么?” “怕林子中有埋伏。”杨志扶住他,又重复了一遍。 “都怪你非要走夜路!”大概是人越老越怕死的缘故,老谢都管声音里带了哭腔。 “没事,万事有我。就算抵挡不过,他们顶多谋财,不会害命。”杨志劝道,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你这条老命,他们只怕懒得拿。” “提辖,我们……我们不如掉头回去,天亮再赶路。”张虞候提议。 “对,对,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回去。”老谢都管附议。 “他们设伏,肯定料到我们会回头,定会在后路埋伏重兵,反倒前路会松快些。眼下后路多半已经断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能走回头路。”杨志伸手扯住驾辕马的嚼头,“不要说话了,不然被那些军士们听见了,先失了锐气。” 待转过一个弯,赫然见到四个蒙面人站在路上。军士们一阵慌乱,都是大呼小叫,被杨志连喝了几声才喝住。反倒是车夫们经得多,团团抱头围了车蹲下——强盗们即便劫了货物,也需要人赶车,不会找他们的麻烦,待会送货上山,说不定还有他们一份赏钱,这也是那时不成文的劫道行规。 杨志见状喝道:“护好车子,不要乱动。” 军士们听了,战战兢兢的拿了刀枪往车子旁动站了。没成想,老谢都管太怕死,只叫军士们去保护他。张李两个虞候本领先不提,钻营上倒是一把好手,跟着吆喝了军士围在老都管旁边。 军士们听了,看看杨志,略有迟疑。有那油滑的知道梁中书官位全靠夫人得来,这老谢都管既然是夫人的心腹,还是讨好他来的要紧,便立在老谢都管旁边。其余军士见有人带头,团团把老谢都管围在里边。 杨志不由心头火起,大骂道:“你们这群腌臜泼皮,如何不听我的分派?若是货物丢了,便要你们好看,还不快去守好马车!” 老谢都管怒道:“我是中书府的总管,夫人的心腹,我若有了闪失,便是生辰纲送到汴京,也没你等好果子吃!” 杨志正要纷说,只听鲍旭在那里喝道:“冠州四虎做生意,不想死的便放下兵器!” 杨志心道:“我只怕林中还有人,这等蠢贼总共四个人,上来自承是冠州四虎,想来再无别人,暂且由那老谢都管去。冠州不过是个下县,想来这四虎也不是甚么有武艺的,先与他们做过一场再说。” 杨志想罢,不再理会那些军士与老谢都管,拿了朴刀,径直朝几人冲来。倒是晁盖等人本以为杨志得说上几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直接开打,略微有些错愕。 晁盖捏了嗓子,阴声怪气说道:“鲍旭,你先上。” 鲍旭举了丧门剑,迎上前往杨志心口扎去。杨志闪身躲过,与他过了两招。待略微知道了鲍旭的底细,杨志凌空跃起,用刀自上而下劈往鲍旭的头。 任何攻击,只要凌空,都是孤注一掷的强攻,因为跃起在空中的同时已经限制住了自身的退路。只有高手对低手,或有十足的把握能压制住对手时,才会这样。杨志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不惜行险,才使出如此打法。 鲍旭扬剑去挡,只听得空中金戈交鸣,他身形一晃,手中丧门剑被击飞出去。杨志刀经此一挡,力量已尽,但此时鲍旭胸前空门大开,被杨志一脚踹出去三尺多远。鲍旭只觉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林中跑了。 之前晁盖与鲍旭打,也用了二十多招才收拾得下,如今见鲍旭竟然不是杨志三招之敌,晁盖不由微微蹙眉:这杨志只怕是一能敌百三四十的。晁盖与刘唐对视一眼,二人举刀齐齐攻向杨志来,留着阮小五在后面掠阵。 杨志毫不畏惧,手中朴刀使得水泼不进,与二人战成一团。晁盖与刘唐两人只被杀的汗流浃背,落在下风。 老谢都管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见杨志上来伤了一人,又与二人战成一团,胆气稍壮,手一挥便让张虞候带了一半军士上前助阵,李虞候带了剩余军士仍护卫在自己身边。 晁盖、刘唐见状奋起全身力气,劈开几刀,逼退杨志,就往林中走,阮小五护着二人一同退了。 杨志不知林中深浅,不敢追远,只追了几步,便站定了。一众军士见没了贼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又怕杨志追究方才不护车马罪过,只上前一顿马屁猛拍,将杨志夸的有如霸王再世。 杨志知前路还长,不想和众人闹翻,只对老都管道:“这四个人不过是不开眼的毛贼,想是穷疯了,才要打劫我们。” 老谢都管道:“杨提辖果然是个本领高强的,若是能护的我周全,待到了汴京,一定在太师面前多美言几句,保管你一个好前程。” 杨志哪有心思理他,只胡乱应承了几句,便让军士、车夫整顿了车马,继续行路来。 第九十八章 杨志夜行枯树山(下) 经此波折,不用杨志出赏格,一行人脚下就不由自主的加快了速度,天不亮时便到了东昌府西城门。 城门那时还未开,张虞候立在城门下喝道:“我等是大名府留守司的人,有事公干。你们这些厮们,速速开门。要是误了我们的事,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城门当值的军士急忙报与监门官知道。监门官是个猎户出身,叫丁得孙,人送外号花项虎。他打着哈欠来到城门上,往下对一行人喊道:“你们既然也是官身,自当晓得朝廷法度,还是等时辰到了再进城吧。” 张虞候平日里仗了梁中书的威风耍惯了,碰了这个钉子,大怒道:“你一个看城门的,不入流的监门官,这点方便都不给,你眼里还有没有大名府梁中书?” 丁得孙笑道:“呦呵,大名府留守厅又如何?能管到东昌府来?” 李虞侯上前道:“大名府管不到东昌府来,太师府总能管得到吧?这位老人家是太师府的心腹,若是识趣的,趁早开了门。不然耽误了事,你吃罪不起。” 丁得孙道:“就算太师府能管到东昌府来,这城门也是我现管。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人冒了太师府的名来?就是敲登闻鼓到御前打官司,也是老子占理!” 张虞侯骂道:“瞎了你先人的狗眼!你跟谁老子、老子的?赶紧开了城门下来赔罪,饶你不死!” “少说废话,老子说不开便不开。你有种便来咬我鸟!” 张、李虞候无计可施,只一阵谩骂。丁得孙正愁长夜无处解闷,便与二人对骂。他嗓门大,气息长,又是从城门往下喊,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军中骂阵污言秽语别有套路,只骂的两个虞候暴跳如雷。 杨志也不答话,只在一边等,过了一会,见张李两位虞候骂累了,上前对丁得孙抱拳道:“这位好汉,我等夜里行路劳累,又路遇强人劫道,且行个方便吧。” 那丁得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而且他见张李两位一直和他对骂,不露半分惧怯,心内也着实有些担忧。他忧的不是自己,而是怕连累了自己的上司,东昌府的守将。他见杨志一行人终于有个人肯说好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探出身来问:“你们从西边来,可是在冠州枯树山那里遇上强盗?” “叫什么山不知道,只听强人说自己叫冠州四虎。” “过了枯树山便是东昌府,这些厮们从不敢来东昌府撒野,倒也知道我们东昌府猛将的厉害。” “我等一路疾行到此,已是人困马乏,好汉可能行个方便?” “休提,休提。放你进城,我怎知你们是良民?不是山贼土匪假扮?” “好汉,我杨志乃杨家将之后,世代忠良,做不出这等事。” “什么?你是杨家之后?” “正是,若有虚言,叫先人泉下不宁!” 那丁得孙跑下城头,让兵丁开了城门,与杨志唱诺道:“哥哥不早说,你这两个属下也是不晓事,早说是杨家的人不就行。” 张李两个虞候不忿,便想发作,被老谢都管止住。 杨志回头看了,苦笑一声道:“这两位虞候并非我属下,只是有公干,一同行路罢了。” 杨志与丁得孙问过名姓,说了些江湖套话,临别前又问那冠州四虎的底细。“冠州四虎”的外号是晁盖临机教给鲍旭,丁得孙哪里知道,只是摇头。 从东昌府再行就要往南,车队却是要往东,杨志与车队结过草料钱,让众军士挑了担子在城门附近寻了家客栈投下。军士们都去睡了,杨志在那里盘算了半天,巳时刚到便叫醒众人吃饭上路。 路上行了一阵,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竭力催促,又拿赏钱相诱,逼赶前行。 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却借着中书府的势养尊处优惯了,气喘不上,落在后面。老谢都管还在更后面一些。 杨志停下脚步,喝骂道:“你两个人好不晓事!丢了生辰纲,这干系是我的!你们不替我催赶军士,却在背后慢慢挨,这路上不是耍处。” 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实在是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之前都是趁夜凉走,如今怎么热地要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好歹不均匀。”说着二人在一处柳树荫下坐了下来。 杨志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之前行的都是好地面,还有不知哪的冠州四虎冒出来。如今这里是尴尬去处,强人好吃懒作,也怕热,若不趁天气正热时赶过去,遇到强人要你们两个废物顶上?” 两个虞候口里不敢回话,肚中寻思:“等这趟差事完了,再与这厮计较。眼下不值当骂他!”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些挑担子的军士。 两个虞候坐在柳树荫下,等得老谢都管来。两个虞候急忙起身搀扶他坐下,告诉他:“杨志那厮,顶多不过是中书相公门下一个提辖使,芝麻般丁点的官,倒这般癞蛤蟆跳到马背上——自以为大。” “那也没法子,我们眼下是蛤蟆无路,只得跳一步,随顺了他。”老谢都管坐定了,喘口气,道:“相公当面吩咐休要和他别扭,因此我不做声。城门下便看他不得,权且让他一让。” 两个虞候道:“相公不过是给他些颜面,说些人情话儿,老都管做主便是。” 老谢都管道:“不急,且忍他一忍。等到了京师,自有他好看。” 那边十个厢禁军,雨汗通流,哀求杨志道:“提辖,且歇一歇。” 杨志道:“不是我不体恤你们,实在是歇不得。昨晚的事你们都忘了么?我们热一些,总好过凉快时被强盗劫。” “提辖武功盖世,又是名门之后,如何怕那些毛贼,不怕坠了祖上名头?” “我若是一个人时,就算有百十人也不怕他。现在却有这些货物,我要是被他们拖住,指望你们保护担子么?”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早不让留守司多派些人来!” 杨志听了大怒,举起藤条,喝道:“快些走,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如此边打边走,当日行到未牌时分,只行了三十里路不到,寻得路边一个客店歇了。 众军士都叹气嘘声,等老谢都管来到,对他哭诉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倒霉被抓了差使。这般火似热的天气,挑着重担,还要被人打。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真是受苦!” 老都管道:“你们不要埋怨,到汴京时,我自赏你们。” 众军士道:“若是都似老都管这般看待我们,我们也不敢埋怨。” 杨志听了他们怨言,只是冷笑,并不理会。 第一百章 朱贵巧探生辰纲(下) 野云渡是个大渡口,商旅众多。那客栈生意兴隆,起了好几个院子。杨志把整个东跨院包了下来,十五个人吃喝睡,都同生辰纲在一起。 朱贵来到东跨院前,也不敲门,直接进去,先看了一圈。只见老谢都管与两个虞候在树下乘凉闲坐说话,几个军士在一旁掷骰子赌钱。 张虞候见朱贵不是店里伙计,喝道:“你这汉子,怎么乱闯?” 朱贵道:“小的有件防身宝贝,不知可有人愿买。” “这穷山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张虞候问道。 “我这防身宝贝是在汴京重金买来,救过我好几次命。如今若不是急用钱,我也舍不得卖。” 老谢都管问道“噢,是从汴京买来的?那汉子,细说听听。”却是他听说那防身宝贝救过朱贵好几次命,不由来了兴致,。 “这防身宝贝是件金丝背心,用金丝与人发编织而成,结实异常,刀砍不入。”朱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背心来,打开了与几人看。 这背心是宋万下山时劫了一位应天府的富商得来,送给朱贵防身。听晁盖说那老谢都管怕死,便拿出来投其所好。因杨志一行人要往汴京去,因此说成从汴京买来。 张虞候摸了摸,道:“你说刀枪不入,可敢穿上让我劈一刀试试?” “真金不怕火炼,自然敢试。” 等朱贵穿上背心,张虞候取来一把腰刀,劈了一刀,果然砍不透。 朱贵脱了背心,双手捧给老谢都管道:“这东西砍不透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轻巧。不像那等锁子甲,虽也能防身,但活动不便。” 老谢都管接过,掂了掂,道:“果然轻巧,汉子,你这背心多少钱卖?” “实不相瞒,我在汴京买来时,花了三千贯,如今便也三千贯卖。买来后曾被劫道的砍过几刀,都没砍透。”朱贵拿了背心指指点点:“你看,这,这,依稀还能看出点痕迹,绝非虚言。” 老谢都管摇摇头道:“你买来时花了三千贯,如今已是旧货,如何也三千贯卖?我等也是要去汴京,不如去那里买新的。” “不知老人家愿意出多少钱?” 老谢都管看了看张虞候,张虞候道:“你这汉子,且在这等着。老都管,回房说话。”说罢便拉了老谢都管往西厢房中去。 朱贵与李虞候攀谈道:“真是巧,你们也是要往汴京去?” 李虞侯道:“正有些货物要去。” “我也要去汴京做生意,听说路上不太太平,老兄面善,提携我一起行路如何?” “只怕不太方便。我等还要等船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路,莫耽误了你的行程。” “这黄河上每天船来船往,如何要等,找一艘价钱划算的不就好了。住在店里,每日花费也不少。” “我们有一艘船从登州过来接,只是迟迟未到,总不好不等。”李虞侯随口说道。 “登州过来的船都是海船吧,如何能黄河里行?” “你倒是个见多识广的,我也不知,只听说是一艘三层的楼船。” 张虞候与老谢都管还没出来,朱贵恐怕问多了露馅,便去看几个军士赌博。他在梁山泊下开酒店,练就的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外号“旱地忽律”也由此而来。 那“忽律”是一种四脚蛇,有剧毒,喜食乌龟,将乌龟吃剩一个空壳后钻入其中,看起来人畜无害,然而若是发出夺命一击,可直接致人死命。 不一会,朱贵便与几个军士熟络起来,恰好有人输光,朱贵便跟着一起赌。一边赌一边套那些军士的话,都说要等楼船来从水路走,随船还有几十弩手护送。朱贵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一惊:这几十弩手之前没想到,不好对付。消息已得,他呆不住,便借口净手,只说马上回来。 幸得如此,被朱贵逃过一劫:老谢都管眼馋金丝背心,却又没那么多钱,便是还价,也所缺甚多。张虞候便想从梁夫人备的礼物中找几件,再凑些钱与朱贵换,然后冤枉朱贵偷东西,来个硬吃。只是梁夫人所备礼物都是送与太师府女眷的,大多是那等胭脂水粉、书画扇面等精巧细物,不值太多钱,只怕朱贵不上当。待好容易翻捡出几个值钱的首饰,朱贵已经溜之大吉,等了半晌也不见回来,只得作罢。 且说朱贵三步并作两步找到晁盖等人,说了消息。 阮小五道:“管他有无弩手,仍按之前安排,我们驾着小船,强攻便是。” 晁盖道:“不行,之前安排全然用不上了。这几十弩手抵近了射,不管本领多高,只要是血肉之躯,非死即伤,绝不可能幸免。水上已经没机会了,兄弟们性命要紧,我宁愿那生辰纲不取!” 刘唐道:“若是夜里战,那弩手看不见我等,岂不派不上用场?” 吴用摇头道:“夜战不利以弱攻强,不利以多攻少。我们人多,白日群攻杨志还要配合,若是夜里,反倒容易被杨志一一击破。而且夜里若是有个不慎,生辰纲落水,白忙活一场。” 晁盖道:“杨志真是好算计,只要上了船,行踪隐蔽。就算有水上好汉,若是不知道有几十弩手,都要吃大亏。不像陆路,弩手太过招摇,那等大山头一看便知护送的是值钱物事。” 吴用道:“哥哥说陆路倒是提醒了我,既然我们水上行不得,不如还是先逼杨志重走陆路,然后伺机下手。” “如何逼他走陆路?” “他不就是仗着那艘楼船吗,若是我们暗中把船毁了,只要一时无法修复,那杨志急着赶老贼生辰,只怕不得不弃船登岸。带了弩手赶路既然招摇,杨志想来也会把他们留在船上,只带了那十四人。” 阮小二道:“先生所言倒是有理,我兄弟三个潜下水去,只要凿几个口子,不怕那船不靠岸。” 晁盖道:“那船逆黄河西去,若是靠岸,这一段黄河北岸都是人烟繁茂的,倒是南岸荒山秃岭,最好还是让船靠南岸,以便事后收拾。” 阮小二道:“这事容易的很,我兄弟三人凿船后,只需在水下悄悄把船舵把了,还不是说靠哪岸便靠哪岸。” “二哥所言甚妙。”吴用对晁盖说道:“天王,便如此吧,那杨志武艺高强,虽然我等陆上只有六成把握,但至少还有机会,总比白白放他们从水路走了的好。” 晁盖道:“那便如此。” 当下三阮准备凿船物事不提。 第一百零一章 三阮黄河凿楼船(上) 一直等到六月初三下午,楼船终于来了。原来是因为黄河汛期,船行甚慢,所以晚了几日,好在应还能赶得及六月十五蔡京的六十九岁生辰。 杨志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不由长出一口气。他与押船的正管军官,名叫方烈的见过礼,随即招呼众人装担上船。 方烈也知时间紧急,等担子全都上了船,顾不得补给太多食水,便唤水手行船。当天正赶上偏西风,虽是逆流,天黑前也行了二十余里。直到夜色深的实在行不得了,才在一个水缓之处下了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烈便吆喝楼船便启程。 一时平安无事,直到日上三竿时。 那时杨志正和方烈在二层船舱饮茶闲话。 杨志问道:“不知方兄是隶属澄海军还是平海军?” 登州水军原本有两个指挥的水军,便是平海军,后来又添置了两个指挥的水军弩手,旗号为澄海军。 “我原本是在澄海军管下,两个月前调任平海军。上峰这次要求多派弩手,我更熟悉他们情势,因此使了我来。” “原来如此。听说常有辽国逃人乘小船跨海逃到登州,可有此事?” “为数不少。除了他们,还时不时有金人、高丽、倭人跨海来做生意。” “高丽和倭人我知道,但金人还从未听说过,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辽国属下的女真人,他们有一个部落叫完颜部,出了一个厉害人物叫阿骨打。完颜阿骨打去年一统女真诸部后,起兵反辽。他们今年定都在极北的辽国会宁州,立国号为金,年号好像叫……收国。” 杨志不由惊讶:“辽国都不是他们对手么?” “听说一开始辽国轻敌,两次被他们击败。到后来,辽国想要派大军去,不料国内又有人叛乱,因此耽搁了,叫他们成了气候。” “我们大名府离辽国近,消息反不如你们灵通。”杨志叹道。 “只要天气好,风向有利,海上就可以行船,比路上重重关山阻隔强上不少——就怕赶上坏天气,或者船出问题。” “辽国有内乱,又有金国为敌,不正是我们可趁之机么?” “谁说不是,只是朝堂上众人没有见识,仍是坚持灭夏的国策。我们指挥使几次上书,都石沉大海,没有动静。” 这番话又引起了杨志早日落草的心思:趁着还有时间,寻个山头练出一支强军,等哪日国策有变时,便趁机招安,北上伐辽,建功立业。只是职方司能答应吗?虽然高世德嘴上说让他在大名府秘密搜集梁中书的把柄,以便日后扳倒蔡京,可据他与留守司诸将交往的见闻,殿帅府和太师府互相倾轧已不是一日两日,就算扳倒了蔡京,顶多也是殿帅府取代太师府的地位,匡扶不到半点朝政。不如先斩后奏?光明正大的借口总是能找得到。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杨志的思索,一个水手来报,底舱船底与船侧漏水。杨志大惊,和方烈急忙下去看,来到底舱时只叫声苦,船已像个筛子般进了小半舱水。虽有水手不停的堵,哪里堵的住,而且还不断有新的口子涌进水来。 方烈命令军士靠岸冲滩,舵手想往北岸去,船舵却扳不动,想是有水草之类卡住,只得向南岸一处浅滩冲滩,搁浅在河滩上。 如此一番操作,水倒是不进了,但船也无法再行。方烈绕船转了一圈,又去底舱看了看,沉着脸,拿出一块船板与杨志道:“提辖,这船板都朽了,幸好离河边近,不然只怕你我都要葬身鱼腹。” 杨志看了看船板道:“这船难道是旧船?” “不是,是今年刚下水的新船。想是造船的官员偷工减料,用烂木头做船,又刷上桐漆,看上去倒是好木头一般。” 这却是阮氏三兄弟好运气,不然要凿漏这船,可要花不少力气,断没这么轻松。 杨志道:“船可还能再行?” “不大修是不行了,十天半月只怕都修不好。” “洒家已立了军令状,六月十五之前要把这些货物送到汴京去,却如何等的。” “总是我等的过错,只是不合连累了提辖。”方烈一脸歉意道。 “多少年了,总是贪官误国,不干方兄的事。”杨志也是无奈。 “不如换个船吧。” “不瞒方兄,小可旱地里英雄,水泊里狗熊。不是可靠的船不敢上。” “若是走陆路,应该还能早些赶到。” “如今也只能走陆路了。”杨志说罢辨了方向,唤众军士挑了担子,辞别方烈下船而去。 当时天气还没到晌午,一轮红日当天,四下里没半点云彩,酷热难挡。那船冲滩处皆是荒山,只有矮树荒草间偏僻崎岖小径可行,半点树荫也无。南山北岭,上山下坡,一时又寻不到人问,少不得走些回头路,一众军汉叫苦连天。 顶着日头,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汉们见到一片高树,思量要去树荫下歇凉,被杨志喝道:“快走!前头上了大路再歇。” 又行了几里路,看看日色当午,那路上石头都烤的火热,隔着草鞋都烫的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得了暑热可就要了命,再不歇息说不得要死上几个。” 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拼死也要过了前面的山冈再歇息。”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只见阴深深一片好松树林,地上尽是黄土。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撂下担子,那十四人都去松荫树下躺倒了。 杨志见那树林险恶,不由叫道:“苦也!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敢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 一个军汉道:“日头晒的我头昏脑胀,两眼发黑,路都看不见,实在走不了。” “不走莫怪我不客气!” 那军汉道:“你就是拿刀把我剁成七八段,我也走不了。” 杨志无奈,只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不料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那个打起来,这个又睡倒。 第一百零二章 三阮黄河凿楼船(下) 杨志正无计可施之际,却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坐在一棵松树下直喘气。 老都管见杨志打那军健,说道:“提辖,太热了走不得,我等空手都难行,何况他们挑担子,也不是他们罪过。” 杨志道:“老都管,你不知,密林中有阔路,正是强人最喜欢出没的去处。这种路平常就算是太平时节,白日里都少不了强盗出来劫人,何况眼下这个时候。” 老谢都管道:“胡扯,现在不是太平时节么!” 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听你说好多遍了,你只用强盗来吓唬人,强盗在哪里?” “怎么是我吓唬人,冠州那四个人你们没看到吗?” 老都管道:“暂且教他们众人歇上半个时辰,等过了日中再行如何?” “老都管,你也没分寸了,这如何使得!”他两手指着山冈两侧说道,“从这往两边冈子下看,七八里都没有人家。再看这里,虽然凉快,但没人敢在这里停脚!要不然为何一个路人都无?” 老都管道:“我没有担子,岁数又大,不怕强盗来劫,坐一坐再走。你有本事,便去赶他众人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洒家二十棍。” 众军汉一齐叫起来,一个胆大的军士道:“杨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不比你空手走轻巧。你不把我们当人,便是留守相公亲自来监押,也容我们抱怨几句。你只顾逞强赶路,好不知我们疼痒!” 杨志道:“诸位给杨志一分薄面,听杨志一句,这里实在歇不得。那船漏水漏的就有几分蹊跷,如何还敢耽搁?只要过了这冈子,到了太平去处,任你们歇了,还有赏钱。” 那军汉道:“提辖,有赏钱也得有命花,你便打死我,也胜过这顶着日头行路。” 杨志见来软的不行,便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道:“你这畜生,真当我不敢打死你?” 老谢都管站起身来,喝道:“杨志!你听我说。我在汴京太师府里做公时,门下官员没见过上万,也得有八千,都向着我喏喏连声,客客气气。不是我嘴贱,量你是个该死的配军,相公可怜你,抬举你做个提辖,也不过草芥子般大小的官,怎么这么逞强?不停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镇里寻常一有年纪人,你也该听上一劝。你只顾打他们,一点脸面也不留么!” 杨志道:“老都管,你是大城里人,先是太师府,后是中书府,哪里知道路上千难万难。” 老谢都管道:“四川、两广我也曾去过,少在我面前卖弄。” 杨志道:“如今不比太平时节。” 老谢都管正要回话,只见冈子下走上一个人,书生打扮,头上顶着一把扇子。 老谢都管道:“你还说这里无人敢歇,那边不是来了一个秀才?” 那秀才见老谢都管如此说话,拱拱手与他见礼。 老谢都管道:“秀才,过来歇脚说话。” 那人走上前来,老谢都管道:“秀才,你可是本地人?此地有强盗也无?” “有。” 老谢都管唬了一跳,一张老脸通红,看着杨志异常尴尬。 那书生擦了一把汗,坐到路边树荫下,慢慢悠悠道:“不过去年都被郓城县的宋押司剿光了,最近一年,极为太平。” 老谢都管听了,又神气起来。 杨志道:“这书生整日不出门,读书读傻了,能有什么见识?若是无强盗,为何路上无行人?” “这么热的天,不是有急事赶路,便是傻子才顶着日头走,有行人反叫怪。再者说,小生便不是人么?” 杨志正要回言,忽然间对面松林里有一个人猫着身子往这边看,杨志道:“我说什么,那不是强盗来了?” 杨志扔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偷看我的货物!” 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有老大一搭朱砂记的,提着一条朴刀,挡住杨志,其余五人齐叫一声:“哎呀!”都跳起来。 杨志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六人为首的一个高大汉子道:“你是什么人?” 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那人道:“你莫不是歹人,我等是小本生意,没有钱给你。” 杨志道:“你等小本生意,正合做无本钱买卖。” 那人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说我们做无本钱买卖?” 杨志道:“你先说你们几个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道:“我等弟兄六人,是徐州彭城郡人,贩干枣子上汴京去,路经此地。抵挡不住这热,因此在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刚才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小本生意也是生意,怕是歹人,因此使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仔细打量一番,并无破绽,诈道:“你们骗我!这枣子如何贩到汴京去卖,又能赚几个钱?” 那鬓边有老大一搭朱砂记的汉子插话道:“我们当地有个庄子叫枣庄,特产好大枣,别处皆无,产后伤后补血有奇效,汴京那里都是在药铺当药按两卖,值许多钱。再者我们回来路上也能贩些货物。” 杨志见没诈出什么结果,心放到肚子里,道:“原来如此,我们也是路过的客商。刚才见你们偷看,惟恐是歹人,因此前来看一看。” 那为首汉子问道:“你们是贩什么货物的?”他见杨志怀疑,急忙补充道:“要是贩卖酒水的便好了,我们水都喝光了,嘴里焦的很。” 杨志道:“我们是药材买卖,也没有水。” 那为首的汉子道:“客官请吃几个枣子,好歹也有点汁水。” 杨志道:“多谢,不必。”随即提了朴刀,再回过来。 老谢都管谑杨志道:“既是有贼,我们等死吧。” 杨志讷讷道:“我以为是歹人,不料是几个贩干枣子的客商。” 老谢都管道:“像你方才说的,我们都要没命。” 杨志道:“老都管不要取笑,都是杨志的不是,只要没事便好。我们且歇了,等凉些再走。” 众军汉听了都雀跃,齐声称颂。 杨志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第一百零三章 吴用智下蒙汗药(上) 众人歇不到半顿饭功夫,只见远远的一个汉子,挑着两个桶,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唱,一边走上冈子来。 那汉子唱道:“赤日炎炎那个似火烧,野田禾稻半呀么半枯焦。农夫心内如呀么如汤煮,楼上那个王孙把扇摇,摇呀么摇,摇呀么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一路走到冈子上,在松林里头放下桶,坐在地上掀起衣服扇风。 杨志上下打量那个汉子,只见他神情猥琐,嘴角两撇鼠须胡,两个大尖黄板牙,天生一副老鼠相。 那个书生听得桶里有水声荡漾做响,便问那汉子道:“汉子,你这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应道:“是自家酿的上好白酒。” 书生道:“挑往哪里去?” 那汉子站起身来,往冈子下一指:“挑去前面村里卖。” 书生道:“多少钱一碗?卖一碗与小生解渴。” 那汉子摇头道:“这么热的天,我没耐烦按碗卖。” “你要如何卖?” “我按桶卖,一桶五贯钱,一个铜板都不要少了我的。” 书生道:“小生一个人哪吃得了一桶,你卖小生一碗,大不了小生多给你几文钱。” “不是我不想卖,实在是卖不了。”那汉子笑道,“这酒是前村里有人娶妻,我原本是想挑到那里整桶卖给他,所以自己没带瓢。你要想买,除非自己带了舀酒的家伙事。” 书生难为道:“我空手走路,除非这把扇子和满腹诗书,什么都没带。” “那我就没办法喽。”汉子坐下接着扇风。 “好汉子,不如让小生用手捧几捧喝几口?” “看你也是个斯文人,你用手捧着喝了,剩下的酒都被你污了,我卖给谁去?你要买一桶,我就许你就桶喝。” “小生手干净。” “那也不行。” “不然我把着桶喝两口?” “不行不行,要是洒了怎么办?” “小生小心些,不能洒。” “你不要再来纠缠,不管你怎么喝,你只要出整桶的钱,就算是倒了也由你。” 这二人正在那里夹杂不休,一个定要整桶卖,一个偏要喝两口。旁边众军汉在日头下走了几十里路,带的水早就喝完,都是焦渴,听了这番言语,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凑钱买一桶,也解解暑气,省得害热病。” 众人便在那里你五十,我一百的凑钱。 杨志看见了,喝道:“你们又作什么妖?” 众军汉道:“我们凑钱买桶酒吃。” 杨志喝道:“你们也不问过我,就要胡乱便买酒吃!好狗胆!” 众军汉道:“没事又来找茬,我们自己凑钱买酒吃,又不花你的钱,干你什么事。至于因为这个来骂我们?” 杨志骂道:“你们这些村鸟知道什么?只顾嘴上舒服,全不晓得路途上的艰难。不管什么英雄好汉,几碗蒙汗药酒下去,都麻翻了。” 听了他这话,那挑酒的汉子舍了那书生,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人看着体面,为何不晓事。你不买我的酒吃便是,为何说出这般不体面的话来。” 杨志道:“走你的路,莫要惹我的晦气。” “这林子写着你的名,还是刻着你的姓,我偏要在这里歇!” 这边松树下一通吵闹,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你们为何吵闹?” 那挑酒的汉子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呸,我自己挑着酒过冈子,去对面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那些人要问我买些吃,他非拦着不让买,说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说出这般不体面的话来,你们评评理,又不是我要强卖给他,就说好不好笑。” 那为首的客人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当有歹人出来。他说错一句话也不打紧。我们倒想买些酒吃,既然他们疑心,就卖给我们吧。” 那挑酒的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道:“不卖,不卖,这酒里有蒙汗药。” 那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又没说你酒有问题。你顶着日头走上七八里地挑到村里去卖,还不是一样的价钱。我们也不还价,你卖些给我们,有什么要紧的,还省了你的力气。你就当施舍了茶汤,做好事,救了我们热渴。” 那挑酒的汉子看了杨志一眼,便道:“卖一桶给你们倒也没事,只是他们说的难听,又没碗瓢舀吃。” “你这汉子不要这么认真,说你一声也掉不了肉。我们自己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又捧出一大捧枣子来。六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换着舀酒吃,就着枣子,没一会,一桶酒都吃尽了。 那为首的客人道:“还没问你多少价钱。” 那汉子道:“我也不多要你们钱,刚才跟这个秀才说了,他们也都听到了,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那书生连忙道:“的确是。” “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两瓢吃。” “说好的价钱,哪里还能饶。” 为首的汉子把钱给他,那脸上有朱砂记的客人趁那挑酒的汉子数钱,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挑酒汉子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往松林里走。那挑酒汉子便要追过去,刚追到路边,另有一个两肋排岔的客人,手里拿一个瓢,来桶里又舀了一瓢酒就要饮。 那汉看见,抢来夺住,往桶里一倾,盖了桶盖,将瓢往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们这些客人好不君子!看上去有头有脸,也这般赖!” 那为首汉子便多数了半贯钱给他,那挑酒汉子才不说了。 那个书生捡起瓢,用衣襟擦了擦,道:“现在有舀酒的物事了,总可卖小生一瓢了吧。” “一瓢三十钱。” “三十就三十。”那书生端着瓢,卖酒的汉子给他倒了一瓢吃了。那书生吃的急,呛住了,弯腰咳嗽半天,等气顺了才接着吃,吃罢把瓢顺手放回桶里。 那买酒汉子安好桶盖,在那里数钱。 第一百零四章 吴用智下蒙汗药(下) 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想要吃,又碍着杨志,便去求老都管道:“老人家,替我们和杨提辖求个情,那卖枣子的客人和秀才都买酒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另外一桶吃,润一润喉咙也好。实在是热渴了,这里冈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地方讨水,老人家行个方便。万一中暑倒了,才叫误事。” 老谢都管见众军汉这么说,就对杨志道:“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酒吃,只剩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了避暑气,这冈子上也没别的地方找水吃。” 杨志寻思道:“这贩枣子客人都买他的酒吃了。剩下桶里秀才也吃了一瓢,想是好的。押了他们半日,便让他们买碗酒吃罢。不然若真有谁中了暑气的,反耽误行程。” 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便赶紧买,赶紧吃,吃完了起身。” 众军汉听了这话,连忙凑了五贯钱,来买酒吃。 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 众军汉陪着笑,说道:“事都过去半天了,大哥怎么还紧抓着这茬不放!” 那汉道:“说不卖就不卖,少来纠缠。” 边上一个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呆汉子,即便他们说你,是他们的不对,你也太认真,连累我们也被你说了几声。这也不关他们之事,胡乱卖与他们吃些。” 那汉子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没事讨别人疑心做什么。” 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把这桶酒提给众军汉:“你们没有器具舀酒,这椰瓢就借给你们用,再送你们些枣子下酒。” 那些军汉欢天喜地揭了桶盖,谢道:“真是太好了。” 客人道:“不用客气,都是一样的行路客人,哪里缺这百十个干枣子。” 众军汉谢罢,先舀一瓢,叫老都管吃。老都管年岁高了,又是讲究养生怕死的,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众军汉给杨志,杨志哪里肯吃。那些军汉只怕杨志脸面上过意不去,便把一瓢酒并些枣子放在杨志脚边石头上。张虞候却是昨日上船前吃多了,今日害酒,也不吃。待李虞侯吃了一瓢,众军汉一拥而上,轮换着吃酒,不多时,把那桶酒都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本来不想吃,一者天气甚热,二来口渴难熬,便转过身去吃了,又吃了十几个枣子。 那卖酒的汉子见杨志也饮了,说道:“这桶酒被那伙人饶两瓢吃了,又卖了秀才一瓢,少了你们些酒。我今少算你众人半贯钱。”众军汉把钱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只见那六个贩枣子的客人并那个书生,立在松树旁边,指着杨志等人说道:“倒也!倒也!” 杨志看了周围,只见这十一个军汉并李虞侯,头重脚轻,一个个都软倒了,只剩张虞候和老都管面面厮觑。 杨志把刀拔出一半,却已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只倒在路边一棵松树旁。 原来那六个人正是晁盖、刘唐、朱贵、三阮,书生是智多星吴用,卖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自从三阮在黄河里凿了船之后,他们熟悉此间道路,知黄泥冈是必经之地,便先行赶来,做下这般局面。 那酒白胜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六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装与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阮小二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装做赶来赖他酒吃,暗地里用瓢去舀酒时,把药搅在酒里,再假意舀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全倾在桶里,由此下了药。 吴用吃酒时,装着弯腰咳嗽,把酒都倾洒了,也暗暗在瓢里下了药,然后扔回桶里,是为后手。 这计都是吴用主张,便唤作智下蒙汗药。 七人见杨志倒了,都松了一口气。老谢都管与张虞候只吓的身如筛糠,倒在地上,尿水流了一地。七人见二人吓破了胆,也不理会,从松树林里推出七辆车子,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到地上。那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里,便要往黄泥冈下推。 晁盖推车走过杨志身边时,忽然听到风声不对,身后又有刘唐惊叫。他扔了车子便闪,待闪过一刀,又来了一拳,却无论如何闪不过去,虽然用手挡了挡,左肋仍被打个正着。只听“咔吧”一声脆响,晁盖口喷鲜血,面如金纸,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刘唐怒吼一声,丢了车子,就与那人战成一团。 你道晁盖是被何人所伤?正是青面兽杨志。那瓢酒他正要喝时,心下起了疑心:这伙贩枣子的又是劝那卖酒的,又是借瓢,又是送枣子,太过殷勤。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有个万一,他们与那挑酒是一伙,可就麻烦了。只是瓢到嘴边,不喝反倒容易被看破,不如假装喝了,若是真是蒙汗药酒,再设法处理便是——那些士兵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 果然一击便中,杨志上来就重伤了晁盖,与刘唐打成一团。刘唐知杨志武艺高出自己甚多,便不躲不闪,不招不架,全然不顾自己,朴刀只往杨志要害去。杨志伤他纵然容易,可自己少不了也要落得重伤。这生辰纲毕竟是梁中山送与蔡京老贼的不义之财,他没必要牺牲性命相护,因此一时间收拾刘唐不下。 那边三阮已经来到,随后朱贵也加入战团。五把朴刀围了杨志前后纷飞,杨志艺高人胆大,怡然不惧,与五人战到一处。 吴用提了铜链,先来看晁盖,见晁盖尚有呼吸,喷血鲜红,他摸了摸晁盖胸前,已知是肋骨断了,扎了肺部。他见血已止住,晁盖性命应是一时无碍,便加入战团,想制住杨志再来救护。 当下六人齐斗杨志。六人中,阮氏三兄弟配合最为默契,刘唐武功最高,这四人是主力。他们心忧晁盖伤势,势若疯虎一般进攻。朱贵与吴用武功低微,只能趁冷子偷袭,干扰杨志心神。 一时间杨志落在下风,但他知几人这番打法刚不可久,便边打边退,退到一棵树上,紧守门户不乱,虽退不败,时不时反击一刀,都要几人手忙脚乱。 吴用是知兵法的,心中暗自焦躁,只盼凭了这股锐气尽早拿下杨志。然而那杨志十分善守,几十回合下去仍然不见颓势,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有越战越强的架势。 第一百零五章 杨志怒送生辰纲(上) 就在这时,旁边张虞候扶了老谢都管战战兢兢往林子中走。吴用跳出战团,从地上捡起晁盖的刀去战二人。张虞候已经吓破了胆,不敢抵抗。老谢都管当下被吴用用刀架在脖子上。 吴用喝道:“杨提辖,你还要不要这人活?” 杨志心中一惊,嘴上不服道:“我只管把生辰纲全须全尾送到汴京去,不用管那老东西死活。你杀了他吧,杀了他我路上反倒少闹些别扭!” 老谢都管听了,扯着嗓子叫道:“好个贼配军!若是老夫死了,即便你生辰纲送到汴京去,也是死路一条!” 杨志大怒,这老谢都管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太没见识。他越是这么说,吴用越不会放过他,只会继续逼迫。他索性不吭声,手底下暗暗加了几分劲,只盼快快打倒几人再想办法。 吴用冷笑一声道:“老人家,莫怪小生心狠,是杨提辖害了你,下辈子找他报仇去罢!”说罢他提刀作势要往老谢都管头上剁。 老谢都管连忙哀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吴用停了手:“你若让杨提辖住手,把生辰纲献上,小生便饶你性命。” “好汉,你也看到了,这贼厮不听我的。” “那是你的事,小生帮不了你,你要么要命,要么要生辰纲,自己选吧!”吴用大叫,又提起刀来,嘴里却小声说道:“家人。” 老谢都管还没明白,那边张虞候已醒悟,叫道:“杨志,你家人也在汴京,你自己性命不要,难道还不要他们性命吗?” 杨志哈哈笑道:“那秀才,你杀了他们两人吧。待会等我杀光你们,再杀了他两人,太师府那边还不是只能信我。”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杨志,你只有一张嘴,那边军汉还有十几张嘴,太师会信谁?” “哼,他们都吃了蒙汗药酒,又能知道什么!大不了我把他们都宰了。” 吴用看了看那些军汉,只见那些人口角流涎,双眼迷离,倒在地上,一个个都人事不知,反倒有几分暗恨之前药下了两遍。 再看场上,杨志已大占上风,刘唐五人或多或少受了些轻伤,估计再打上几十回合便要落败。 吴用心神急转,松开张虞候,道:“你是明眼人,小生便放你走。你逃到太师府报信。别忘了为这老家伙报仇!” 那张虞候见自己能逃,撒腿便跑,吴用紧跟着又扬起刀要砍老谢都管。 杨志见事又有变,虽急不乱,心里快速盘算道:“若是放张虞候不理,这生辰纲我应能保得住,但老谢都管死了,太师府那边无法交待。即便不治我的罪,也不会受重用,之前职方司想的获得蔡京信任,再反戈一击的谋划算是彻底泡汤了;若我去追杀张虞候,这帮贼人倒是拦不住,只是我一旦走了,这生辰纲肯定不保,太师府还是会怪罪;若是等我杀了这几个贼人,再去追杀张虞候,只怕被那厮走远了,无处寻,仍然是个死局。” 左思右想一番,眼前这个局面,杨志已知自己无法善终,只得想起后路来:“既然眼下再保这生辰纲已全然无用,若是我劫了生辰纲就势落草去呢?这几个贼人只怕是杀不净的,被他们如跗骨之蛆缠上,即便斗过他们,官军搜捕也是难缠的。自己人生地不熟又是孤单一人,难落好下场。罢了,罢了,不如成全了这几人——多少也算一份交情。” 此番想罢,杨志长啸一声,收刀立住,满腔悲愤道:“罢罢罢,这生辰纲不外乎梁中书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早看不下去。你们几个都是好汉,这生辰纲便送与你们,只望这生辰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刘唐几人眼看就要落败,杨志反倒收手,便也停手不打,趁机喘息。 吴用见攻心计已奏效,便放开老谢都管。那老谢都管虽然捡得性命,但惊吓过度,倒在地上瘫成一团。 杨志提刀走到老谢都管旁边,冷冷道:“杨志这番本领你也知道,我在此立誓,若是家人遭人迫害,不管是谁,我只着落在你身上,到时只要你人如同此刀。”这番话说罢,杨志双手运起用神力,生生把手中朴刀掰成两片,随手一扔,两片断刀飞到老谢都管身侧,离肉只差分毫。 杨志环顾一周,看到躺在地上的晁盖,心想做事需做绝,送佛送到西,他从怀中掏出一瓶药递给晁盖道:“我和你并无私仇,如今伤了你,这药是江南神医安道全所赠,治外伤有奇效,权当赔罪。” 晁盖虽然醒转,还是难以动弹,只眨了眨眼。 吴用接过来:“谢过杨提辖。我们大伙也是出于公愤,才要与蔡京过不去。” 晁盖忍住痛,低声道:“杨提辖,跟我们走罢。” 杨志摇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你要去哪里?” “我去寻一位故人。”杨志拿了腰刀,看看四周,别无可取之物。他自知从此便是踏上一条险恶重重的路,不由满怀留恋的叹了口气,戴好斗笠,直下冈子去了。 吴用等人只道万幸,趁一众军士未醒,把老谢都管绑在树上,匀出一个车子让晁盖坐了,推着生辰纲从另一边下冈子去。 李虞侯与那十一个军汉直到二更方才得醒。当时天气凉爽舒适的很,但众人此时如坠冰窟,宁愿还是烈日炎炎下赶路。 众人一个个爬起来,口里连珠箭般叫苦。待七手八脚解开老谢都管,老谢都管抚着胳膊,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老成言语,非要吃那酒,今日险些送了我性命!” 众人道:“老人家,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想想办法。” 老谢都管道:“你们有什么主意?” 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马蜂入怀,随即解衣。’若杨提辖还在这里,我们自然都说不过。幸好他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他和强人串通,先弄漏了船,而后用蒙汗药将我们们麻翻了,绑了手脚,将生辰纲都抢走了。” 不知老谢都管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零六章 杨志怒送生辰纲(下) 且说当日老谢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附近官府报案。李虞候留下,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们连夜赶回大名府,报与梁中书相公知道,然后报与太师府,着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只是张虞候只怕先去汴京太师府了,需有人去与他把此番话圆了。” 李虞侯道:“这里是郓城县管辖,不过是一个下县,能有什么得力缉捕人物,反耽搁时间。不如我们兵分三路,老谢都管直接往济州府去;然后我昼夜兼行去太师府候了,拦住张虞候;你们众人自回大名府去。老谢都管留下这里,德高望重,正好差遣济州府上下。” 老谢都管道:“如此也可。” 商议已罢,,李虞侯带着一个军汉往汴京去,老谢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报案。随后老谢都管留下两个军汉服侍,其余人晓行夜住,赶回大名府。 众人到了梁中书府,直至厅前,待见了梁中书,齐齐都拜倒在地下告罪道:“杨志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大名府,在冠州遇到四个强人拦路,不是他的对手,却不知为何被他放走,想是那个时候就在与强人通消息。后来到了黄河野云渡口,等到六月初三,登州来了楼船。没想到第二日那船就被杨志弄漏了,一时修理不得,只得再换陆路。行得到黄泥冈时。天气太热,我们在林子里歇凉。杨志和七个强人相通,让他们假装做贩枣子客商,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又叫一个人挑一担蒙汗药酒来冈子上歇息。杨志假作好心,买了酒与我们众人吃,都被蒙汗药麻翻了,又用索子绑了我们在树上。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都装在车上,不知推到哪里去了。老谢都管去济州府报案,随衙督促官府捉拿贼人,又遣两个虞候去汴京太师府报信。我们连夜赶回来,告知恩相。” 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他本是犯罪的囚徒,我抬举他,才叫他做了提辖,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必把他碎尸万段!” 梁中书大骂了杨志一通,随即传唤书吏,写了文书,差人星夜来济州府衙投下,又另写一封家书,着人连夜上汴京送往太师府。 且说杨志下了冈子,行了二十余里,找人打听了道路,直奔梁山泊东山路上来。 杨志往梁山泊来是要寻林冲。虽然在汴京时职方使高世德曾令他尽量不要与林冲联系,可是眼下事发突然,一时间除林冲外再无人可商议,杨志寻思半天,决定还是先和林冲商议,再做打算。 东山路是当日林冲取投名状时与杨志打斗的地方,杨志便去那林子等。 待日头斜了,有梁山泊下山打劫的一队喽啰们回山,杨志跳出来问道:“你等可认得林首领?” “哪个首领?”一个小头目问道。 “林冲,原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后来烧了沧州大军草料场,到此梁山泊落草。” 那小头目道:“他在山上坐第四把交椅,统带全山马军,如何不认得?你是何人?” 杨志道:“我是林首领的故交,能否带我上山去与他相会?” 小头目道:“我可不敢,谁知道你是不是窥探山寨的官府探子。” “你若是信不过我,便烦请通报林首领一声,只说有个姓杨的故人来寻他,让他来此与我相会。”杨志一边说一边掏出些钱送与那小头目:“我与他相会后,他还会再给你一份赏钱。” 那小头目看了看杨志,摆手道:“林首领军纪严明,我可不敢收你的钱。你在这等着吧,等我通报上去。不过我只管通报,他来不来见你,我可管不了。” 杨志谢过他,继续在林子等。 且说梁山泊上,林冲听了那小头目报知,便一个人乘了船过了泊子,径直来到东山路。二人见过礼,找了一处偏僻地席地而坐。 杨志道:“恭喜林兄高升京东西路职方院副使一职。” “惭愧,听上去好听,不过是个光杆将军罢了。”林冲嘴里说道,“不知制使近况如何?” 杨志笑笑,把上次别后先在汴京杀牛二,而后发配到了大名府,继而比武做了提辖,最后押运生辰纲的事都与林冲说了。 林冲道:“半年不到,制使竟然有如此际遇。” “都是平平淡淡,比不上林兄当年凶险。” 林冲想起当年一在野猪林,二在草料场,两次险死还生的事,不由有几分后怕。他心有余悸道:“也是当年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再来一次,定然不敢那么行事。制使既然押运生辰纲,又缘何来到此处?” 杨志苦笑道:“生辰纲在此地二十余里外一处冈子被七个人劫去了。” “啊?竟有此事?” “那些人用蒙汗药酒药翻了随行军士,幸好我多了个心眼,没吃那酒,与他们打斗。不料他们劫持了中书府一同上路的一个老都管为人质,那老都管贪生怕死,与贼人联手,硬生生逼我弃了生辰纲。” “可知那七人是谁?” “不知。他们极为小心,言语间都没互相称呼名姓。其中一个秀才打扮,一个脸上有一个红记,别的都是客商打扮。对了,还有一个卖蒙汗药酒的,嘴里两个尖黄板牙。林兄可知他们底细?” 林冲道:“不知名姓便不好办了。那些人多半是邻近州县的。据我所知,附近地界可做下这等大事的有郓城县东溪村的里正晁盖、阳谷县祝家庄的祝家三杰、凌州西南曾头市的曾头五虎,再就是梁山泊。梁山泊肯定没做此事,不然瞒不过我去。曾头市又略有些远,如此看来晁盖和祝家庄嫌疑最大。” “蔡京老贼极其不得人心,有无可能是官府中人?” “若这么算的话,山东境内,东平府董平、青州府秦明、登州府孙立,还有郓城县押司宋江,都能做得。若再往远里去一些,大名府我师兄卢俊义、沧州小旋风柴进也能做得。” 杨志摇摇头道:“罢了,事已如此,多猜无益。不知林兄在梁山泊近况如何?” 林冲抬头看看天,道:“天色不早了,山上不便说话,我们寻个客栈,一来给制使接风,二来制使也可宿在那里。” 当下二人顺着路往东来。 第一百零七章 鲁智深单打二龙山(上) 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远远看到一个酒店,杨志道:“不如去那里?” 林冲摇头道:“再走远一些。梁山泊四下里有许多酒店,都有梁山泊的眼线在那里做事,专一探听往来客商消息。” “这不是探马的勾当么,梁山泊有这么多人手?” “不是。那些人本来就是那些店里的小二、厨子,看上去是安分守己的百姓,私下里兼做黑店买卖。若是遇到大股客商,吞不下时,便来梁山泊通报消息,得一份赏钱。有时梁山泊的下山的人落了单,他们还会悄悄去官府首告,从官府那里得一份钱。” “原来如此,王伦也不设法整治么?” “王伦胸无大志,没这个见识。我根脚不稳,乐得不与他说。倒是山上的五首领旱地忽律朱贵,和王伦提过几次,不乏真知灼见,都未被采纳。” “草莽之间不乏能人。” “此话说的极是,汴京城是天子脚下,无形之中让人自高自大,看不起别处的人。我自从落草之后,才发现许多人都是英雄豪杰,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这才显出职方司的高明。我们做卧底,若是能带着他们同归朝廷,岂不快哉。” 林冲听了,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只顾着在前头行路。 过了一会,林冲打破了二人见面以来最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上次自从你走后,我在梁山泊做了第四把交椅。白衣秀士王伦让我统带马军,我正在拣选心腹。只是王伦嫉贤妒能,许多人来投,他都不收留。有的山头愿全部入伙,他也不许。山上仍然只有王伦、宋万、杜迁、朱贵和我五个首领。除马军外,步军、水军无人操练,都空有其表。” “如此下去,聚匪剿抚可就打了些折扣。不若林兄设法除了那王伦,自己做梁山泊之主,也好方便行事。” “此事我想过,只怕丢了脸面,甚为不妥。” “林兄为何如此瞻前顾后,做大事要脸面作什么?说些大逆不道的,太祖武德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何曾要了脸面?太宗皇帝把亲弟弟、亲侄子一个个除掉,又三改太祖实录的时候,又何曾要了脸面?” “制使慎言。我如此做并不是因为迂腐。只因仗义每多屠狗辈,江湖中人极重义气。入了江湖,就算是卧底,与他们结交也得按了江湖规矩行事。不管怎样,王伦好歹收留了我。我若是反水,自己做了梁山泊之主,传扬出去,只怕无人来投。即便反水,这第一把交椅还是得找别人来做。而且,我刚上山时,觉得手刃王伦易如探囊取物。然而在梁山越久,越觉得一个人的身影无处不在,若是贸然反水,不见得能得手。”林冲道。 “何人的影子?” “小旋风柴进。”林冲一字一顿道。 杨志略一沉思,道:“林兄所言极是,却是我考虑不周。我来之前还想着投上梁山泊,助林兄一臂之力。现在看来,王伦定不会容我上山。” “制使说的极是,就算上了,也助益不大,空费时光。原本我曾想让郓城县那宋江上山为助力,他是本地人氏,多熟悉此间民情,山上不少喽啰都受过他恩惠。不过汴京传来消息,除非职方使亲自下令,否则不许泄露身份给宋江。非但如此,平日还要与他保持敌对。”林冲道。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不然若有事发,我等只怕会被一网打尽。日后若非必要,便我也得不能多见林兄。只是我眼下弃了生辰纲,一时失了算计,才不得不来与林兄相聚,讨个主意。”杨志道。 “杨兄不如暂去青州落脚,以待汴京消息。那里是山头众多,官府进剿无力,而且与梁山泊一在东北,一在西南,日后有事能互为呼应。而且我徒弟曹正,已在青州查探多时。只是他虽是伶俐,但武艺不高,相貌不整,落草不易。杨兄可先去找他细为谋划,设法进到某个寨子里。” “如此极好,令高徒现在青州何处?” “他不在青州,却也不甚远,只在袭庆府鲁郡东南三十里处,一箭之地便是青州地界。那里有个庄,叫峨庄。他入赘在那庄上,开了一个酒馆。因他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剥都是行家,加上一手好厨艺,人都叫他操刀鬼。你去那附近一打听名便知。” 杨志谢林冲道:“多谢林兄这番指点。” 林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我同僚,这又算什么。若真是谢的话,我还没谢过你杀那牛二。” 二人都笑,又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个繁华市镇。在镇上客栈吃了小半夜酒,林冲拜别了杨志,自回梁山泊。杨志送他到镇口,对着弯月寻思半晌,回客栈歇了。 话不絮烦,杨志第二日上路,行了三四日,这一日辰时,便寻到曹正在峨庄的酒馆。 杨志见到曹正,只觉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待他上前报了名姓,曹正大喜,搓着手道:“今早有喜鹊叫,我就知道有贵客来,想不到是提辖。” “看你甚为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曹正引着杨志进了后院一个阁子,说道:“我们在汴京金环巷外的抱月楼照过一面,不过没说过话。当时是提辖去那里拜见高学士,而我是在抱月楼做厨子,借着上菜的机会见过提辖一面。也就是我两个都相貌奇特,才有这么点印象。不过提辖脸上的青记倒比那时大了不少。” 杨志听了,满脸苦涩道:“我这片青记自幼就有。小时候,我长它也长,等大了,我不长了,它还在长。” “好人都有慧根,老天爷怕丢了,做了个记号。”曹正有点尴尬,急忙说道,“今早我特地宰了两只亲手挑、亲手选的鸭子,用碱水洗涮了烤炉,用上好的果木炭烤上,就等贵客来。” 杨志笑道:“早就听说你是厨艺高手,今日却是好口福,能吃你亲手做的烤鸭。” “再有片刻就能出炉,制使先胡乱吃些果子冷荤。”说话间,曹正已铺排下一桌席面,虽然杯盏器皿不算精致,但菜品味道却是非凡。 第一百零八章 鲁智深单打二龙山(下) 问过路上冷暖,饮下三五盏酒,估摸着烤鸭火候已到,曹正找出一把二尺二、带弯的月牙刀放到桌上,随后去提烤鸭。 杨志细看那刀,刃口锋亮,如缟衣挂身,刀弧匀称,似硬弓横卧,不由赞一声好字。趁着曹正在提烤鸭的功夫,他拿起硬木刀把,颠来倒去的看。 “这是小子祖传的厨刀,说起来岁数比家祖还大。”曹正提着一只烤鸭来到桌前,那烤鸭透出一股奇特的香气。 “好刀,不仅制刀的是高手匠人,磨刀的也是高手。” “这刀自从打好之后,一共磨过三次,最近一次还是三十年前。可惜磨刀的匠人过世了,以后再磨就麻烦了。” “看你这刀法,一二十年不用磨。” “来来来,先吃鸭皮,蘸着盐粒,白嘴去嚼,这果木的原香全附在皮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曹正一边说,一边操起月牙刀飞快的片了几片皮下来,放到杨志面前的盘子上。 那鸭皮极薄,如纸一般。杨志夹起一片,放在阳光下看,见那鸭皮薄可透光,赞道:“操刀鬼果然操的好刀!” 曹正催促道:“提辖快些吃,凉了就走味了。这鸭子的鸭食是我亲手做的,还要定期喂它们活的小鱼。不是那种泥地里长大的鸭子,一股土腥气。” 杨志把那鸭皮放在一碟白似雪的吴盐蘸了蘸,放入嘴中,闭起眼睛细嚼,先是一股果木清香,而后是油香,肉香,三个味一层压一层,奇妙非凡。 “操刀鬼果然好厨艺!”杨志放下筷子赞道。 “哈哈,今日还是匆忙,没来得及宰羊,改日请制使吃羊脸肉,我有一个新琢磨出来的菜式。” 当下二人风卷残云,吃得饱了,随后慢慢饮酒。中间说起落草之事,杨志问道:“此处有何山头合适?” 曹正道:“不知杨提辖打算入伙,还是直接夺了山寨?” 杨志寻思道,入伙多做不得头一把交椅,若是遇上王伦那等人,还得多费手脚,不如直接夺一个,虽然难一些,但以后行事爽利,便与曹正说了。 曹正道:“提辖只有一人,即便有小可帮忙,力量也有限。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直接夺寨,便要找首领少,武功低微,江湖名声不好的,除此外喽啰也不能多,太多只怕难对付的,收服起来也太麻烦,又恐日后反噬;也不能太少,太少力量太弱,成不得事。” 杨志点点头道:“看来你平日没少思量此事,合适的山头附近有无?” “提辖稍待,容小可查一查。”曹正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用手指着慢慢念道:“盐山、清真山、青云山、鸡鸣山、蒙山、博山、沂山、九山……” 曹正念一个便摇摇头,待翻过一页,曹正眼前一亮,道:“有了,便那二龙山正合适。” “二龙山在何处,如何能夺?”杨志问道。 “二龙山离此间不远,由此往东南约摸有半天路程,山上只有一个首领名唤邓龙。他本是二龙山上宝珠寺的和尚,后来蓄了头发,做了强盗,有喽啰三四百。那人无恶不作,打家劫舍,便良善贫家也不放过,又喜奸淫女子,他自称金眼虎,江湖私下都叫他金眼狗。青州府曾派兵去剿过那山,然而山势险要,攻不上去,只得作罢。” “可是青州府兵马统制秦明领兵?” “正是。” “那秦明我听你师傅林冲说过,是个武艺高强,带兵有方的人。他带兵都攻不下来,我等又如何夺?” “秦明虽然武艺高强,统御得法,但不善谋略。他大张旗鼓攻山,被山上邓龙有了防备,才没攻下。后来听人说他起了养匪自重的心思,便不再清剿。提辖与我等只悄悄了去,那里就一个首领,只要杀了他,多半就能成功。” “甚有道理。我且先去探一下那山,回来再议细处。” “提辖不急,歇几日养养力气再去不迟。” “只恐蔡京老贼让人追捕那生辰纲来,不敢久歇。我只歇一夜,明日便去。” 杨志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第二日,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放开脚步,奔二龙山来。 行了半日,杨志望见一座高山,看地理和曹正描述相仿,应是二龙山。 杨志道:“我去林子里且歇一歇,避避暑热再探山。” 待转入林子里来,杨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上乘凉。 那和尚见了杨志,拿了禅杖,跳起来,大喝道:“你那撮鸟!可是从山上下来的?” 杨志听了心道:“原来是个关西和尚,我虽是河东人,大半生却在西军中厮混,和他勉强算半个同乡,且问他一声。” 杨志叫道:“你那秃驴,是哪里来的僧人?” 那和尚见他不说,抡起手中禅杖打来。 杨志道:“你这秃厮无礼!休怪我拿你来出口气。”说罢挺起手中朴刀,来迎那和尚。两个人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放对厮杀。 杨志和那和尚,斗到四五十回合,还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 杨志便住了手,喝彩道:“哪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我也将将能敌住你。” 那僧人叫道:“你这青面汉子,你是什么人?” 我是大名府留守司的提辖,名唤杨志。” “你莫不是在汴京杀了破落户牛二的青面兽杨志?” “你不见洒家脸上金印与青记?”杨志反问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却让洒家寻的好苦,原来在这里相见。” 杨志疑惑,问道:“不敢问师兄是谁?为何要寻我?” “洒家曾在汴京大相国寺出家,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洒家花和尚鲁智深。” 杨志大喜,笑道:“我在江湖上,听人说师兄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师兄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报信,高俅恨杀师兄,师兄逃走在江湖上。不知缘何到此?” 鲁智深这花和尚为何到了这里,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零九章 史进失陷华州城(上) 当日鲁智深在二龙山下树林遇到杨志,对他说道:“洒家逃到五台山文殊院挂单,又在延安府住了些时日,后来不合杀了华州太守,便又逃走在江湖上,东不着边,西不着际,四下里没个落脚处。有一日路过孟州十字坡,那酒店里女子姓孙名二娘,是山夜叉孙元的徒弟。我与她杀了一个抢劫的名唤菜园子张青与一个西域来的头陀。她留洒家过了数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他邓龙入伙。路经桃花山,有那小霸王周通强抢民女,被洒家杀了。待来到二龙山时,邓龙那厮却不肯收留洒家在这山上,洒家与那邓龙厮拼,他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守住,又没个道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坐了,问道:“师兄刚才说要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鲁智深把五台山杨禅师传八卦步一事说了,要当即传与杨志。 杨志道:“师兄不急这一时,我前几日丢了生辰纲,提辖做不得了,流落在江湖上。现在也有心夺了那山寨,既是他闭了关隘,且去西北一个旧相识家里商议。” “你那旧相识是谁?” “林冲的徒弟曹正,外号叫操刀鬼。” “也是老相识了,之前大闹相国寺时,他曾收留我一段时日,是个爽利人。” 两人离了那林子,一起奔曹正酒店来。 鲁智深所述经历,多有省略。他此次离家却是专为寻杨志,只是不特意提此事罢了。这番经历颇多故事,且容一一道来。 前文说到,政和五年春末时,杨志与金钱豹汤隆前脚离开了延安府去大名府,后脚鲁智深陪同要生产的金翠莲回金家庄进了延安府。待鲁智深知道杨志刚走时,已追赶不及,只是金翠莲已怀胎快八月,生产在即,便打算等生后再出门。 四月中旬时,金翠莲不小心跌了一跤,胎儿提前发动。所幸吉人自有天相,产下七斤六两麟儿,母子皆是平安。金翠莲看鲁智深整日魂不守舍,在庄上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上。因他急躁,庄客们吃了他不少打,抱怨连天,索性打发他出门去大名府寻杨志。 当时鲁智深图个轻松,便沿黄河乘船顺流而下,打算等到孟州再走陆路去大名府。孟州又叫范县,乍听起来陌生,其实与郓城县只隔了黄河相对。当日杨志运生辰纲的楼船漏时若靠了黄河北岸,便是孟州境内。 行了几日,这一日晚,船在潼关下锚。鲁智深听渭河上来的几个客商说闲话,有人说华州城里失陷了一个少华山的匪首,名唤九纹龙史进,等着秋后问斩。华州贺太守正点验军马,要去少华山扫荡山寨。 鲁智深听了自语道:“史进不是与洒家一起在瓦罐寺大战的好汉么?他是洒家的好兄弟,如何被秋后问斩?此间定有蹊跷,去大名府找杨志也不着忙这一时,便去少华山走一遭,问问情由,再去华州城救他出来。” 一路日夜兼程,不在话下。鲁智深来到少华山下,伏路的小喽罗出来拦住,问道:“你个出家人哪里来?” 鲁智深虽然有子,但仍是出家人打扮,没有蓄发,手里又拿着那根六十二斤的禅杖,那小喽啰才有此问。 鲁智深答道:“洒家……洒家是延安府的僧人,俗姓鲁,法号智深。九纹龙史进是洒家的好兄弟,他是在这山上扎寨吗?” 小喽罗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下来迎接。” 鲁智深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 小喽罗去不多时,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 鲁智深便问道:“史大郎如何被华州太守抓了?” 朱武上前回道:“吾师是五台山文殊院鲁大师么?” 鲁智深道:“正是洒家。” 三人行礼道:“听史进兄长说起大师许多次!听他说大师在五台山出家,如何说和小喽啰说是延安府僧人?” 鲁智深道:“洒家如今不在五台山了,在延安府住。” 朱武道:“不知大师今日缘何到此?” “洒家此次出门是要去大名府,在路上听几个客商说史进兄弟被华州贺太守抓了,特来相寻。” 朱武道:“既是大师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细说。” 鲁智深道:“有话就在这里说!洒家还要赶着去华州救史大郎,没有功夫等你们!” 朱武道:“小可原本是三个在此扎下山寨,自从史进兄长上山,坐了寨主之位,山寨好生兴旺。半月前史进兄长下山闲逛,撞见一个画匠,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独女玉娇枝自幼体弱,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妆画影壁,带女儿同行前来还愿。却被华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一日来庙里行香,不想见了玉娇枝颜色貌美,便抢入府中去,又寻个罪名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王义发配路经山下,正撞见史进兄长。他把王义救在山上,想去太守府救玉娇枝,不料失手被人发现,抓在牢里。那贺太守又要大起军马,前来扫荡山寨,待抓了我等三人,秋后一同处斩。我三人商议一番,只要打退官军,待官军势弱,便要去救史进兄长。若是抓住些有头面的俘虏,说不定还能换史进兄长回来。” 且说这王义和玉娇枝父女,正是杨志当日在隆德府天脊山阉割矮脚虎王英所救之人。只因玉娇枝貌美,便连堂堂宋国一州首脑,也做出王英那等丑恶车夫干的事情来。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洒家去结果了那厮。” 朱武道:“且请大师到寨里商议。” “有什么好商议的,洒家去也。” 朱武急忙劝道:“结果贺太守容易,救史进兄长难,须得好好计议。” 杨春跟着劝道:“眼见过午,大师好歹吃了饭去,若是无力,厮杀不得。” 鲁智深摸了摸肚子,道:“好。” 当下鲁智深一行四人,都往少华山寨中起。 第一百一十章 史进失陷华州城(下) 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少华山寨。朱武一面请出王义拜见鲁智深,诉说贺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之事,一面令人杀牛宰马,款待鲁智深。 饮筵间,鲁智深道:“贺太守那厮好没道理!我明日与你去州里打死那厮,救史大郎出来。” 朱武道:“华州城戒备森严,大师不得造次!待我等以逸待劳,打退官军,再做道理。” 鲁智深叫道:“等你们打退官军,史家兄弟性命不知哪里去了!” 朱武道:“贺太守已放出风来,要抓了我们三个与史进哥哥一同问斩,他性命一时无忧。” “这狗官的话如何能信?说不定只是诈你等不去救他。” “即便杀了太守,城里还有三千兵马,也难救得史进兄长。” 鲁智深焦燥起来,便道:“有什么难的,我只要抓住了贺太守,不愁他不放史大郎出来。你们这般人太慢性,史家兄弟关在狱中,每日受苦!看洒家手段如何!” 朱武见鲁智深不听人劝,寻思道:“如今我等再劝说只怕不行,又怕白白折了这和尚。不若请嫂嫂李瑞兰来,或能劝说一二。”想罢,便让一个史家庄心腹庄客出身的小头目去请史进妻子李瑞兰。 李瑞兰转眼便来,朱武与她细说了,道:“嫂嫂,只劝这和尚一劝,不然只怕史进哥哥没救出来,反倒引起狗官警觉,提前动手杀害了哥哥。” 李瑞兰本就是个有见识的,前番朱武等人商议如何营救史进也都没避了她。只听她娇声数落鲁智深道:“你这莽僧,技击本领比之大郎如何?” 鲁智深道:“洒家肚饥时曾与他在赤松林比试过,斗了四五十合,不分上下。” “那也不过是平手!大郎也是如你一般,想着擒了贺太守,再叫他放了玉娇枝,结果失陷在太守府。你与他一般本事,纵然强上一些,又能怎样?你打算如何擒贺太守?” 鲁智深外粗内细,只是一时心急史进,才失了计较。他吃李瑞兰这一问,一时张口结舌,不由语塞,过了半晌道:“却是洒家心急了,只是你们这般慢吞吞的行事,也未必妥当。” 朱武接言道:“俗话说,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我等三个,技击便二流也不是,史进哥哥这等一能敌百的都失陷了,我等去更是有去无回。眼下大师来了,我们添了强手,可以重新商议个计策。” 鲁智深道:“你这山寨也有五六百喽啰,为何不带了大队人马一起去攻打?” 朱武道:“大师远来不知,我等也想过去打那华州城。只是那城池非同一般,再有五六百,也打不下来,反怕误了史进哥哥性命。” 李瑞兰道:“若大师真肯帮忙,便请留在山上。贺太守已放出风声,半月之内,便会攻山。大师助我等打败官军后,再做道理。若真是大郎被狗官提前杀了,也只能算前世因果,想法为他报仇便是。” 鲁智深道:“洒家从军时还没有这般痴肥,曾多次为先登,打城是行家里手。我去看看那城池。” 朱武道:“城中监押着史进哥哥,他们又快攻打少华山,如何不做防备。白日不可去看。现在风清云淡,今夜月色必然明朗。我们申时前后下山,一更时分可到那里窥望。” 当日捱到午后,鲁智深、朱武两人骑了马,下山前行。一更天时,已到华州城外。二人在城外山坡处,立马望华州城里。当时正是四月中旬天气,月华如画,天上无一片云彩。看见华州周围有数座城门,端是城高地壮,堑濠深阔。再远远看城外军营,智深数了营帐数目,三千人马只多不少。 鲁智深是打过仗的,并非不知兵之人。见城池厚壮,形势坚牢,兵卒众多,不由咋舌道:“这华州真是打不得。看他们人马,便依你们之言,靠着少华山天险,也只勉强对付。” 朱武道:“如今也只能如此,已差了十数个精细小喽罗远近探听消息,且回寨里去,只以逸待劳便是。” 鲁智深又看过一回,方才死心回去了。 三日之后,忽有一小喽啰上山来报:“如今朝廷差个姓宿的殿司太尉,带了御赐的金铃吊挂,来西岳降香,从黄河入渭河而来。” 朱武听了,与鲁智深、陈达、杨春道:“这便有可趁之机,说不得能省好些事。” 当下朱武与三人并李瑞兰说了,都觉可以一试。朱武等人便悄悄带了一百余人分做几伙连夜下山,直奔渭河渡口。 朱武让陈达、杨春带人埋伏在岸上,自己与鲁智深下到一艘船里。 等到天明,听见远远锣鸣鼓响,有只高大官船到来。船上插着一面黄旗,上写:“钦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 见宿太尉官船将近河口,朱武让鲁智深拿了禅杖立在身后。等太尉船到,小喽啰撑船上前,迎头截住。 官船里走出紫衫银带虞候二十余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胆子,敢当港拦截钦差大臣!” 朱武立在船头上,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朗声说道:“黄河义士鲁二、朱八求见太尉。” 船上一个客帐司官员出来答道:“此是朝廷太尉,奉圣旨去西岳降香。汝等是既然自称是义士,为何拦截?” 朱武道:“我们并无歹意,只要求见太尉尊颜,有事禀报。” 客帐司官员道:“太尉日理万机,没有功夫见你们!” 鲁智深大怒,跳上船去,禅杖四下挥舞,如猛虎入羊群一般,把那二十余人都打下水去,只留客帐司官员一人。他对那人喝道:“跟你说好话,你不听,非要洒家动手。是你进去请太尉出来,还是洒家打进去?” 那客帐司官员不由慌了,只得进去禀报宿太尉。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朱武赚金铃吊挂(上) 宿太尉听客帐司官员回禀,心道:“华州贺太守是蔡京的学生,多半是他惹出不法事,以致有人拦我坐船,通禀冤情。”他问客帐司官员道:“他们非要见我,莫不是有什么冤情要我上达天听?” “那人凶恶的狠,下官不知道,也不敢问。太尉若是不去见,只怕他们把船打沉了,坏了朝廷体面。” 宿太尉只得到船头站定。 朱武见也跳过来,躬身行礼道:“太尉勿要惊慌,我们不敢造次。” “既是如此,义士何故截住船只?”宿太尉见鲁智深凶恶,战战兢兢问道。 朱武道:“某等怎敢截住太尉,只是想借太尉几样东西。” “本官今奉道君皇帝圣旨,去西岳烧香为太子祈福,日程紧急,与你们有何东西可借?”原来那年徽宗立定王赵恒为太子,不料立后不久,太子便得了重病,因此徽宗派宿太尉来华山烧香,为他祈福。 朱武道:“只借太尉御香祭物、金铃吊挂、仪仗衣衫。” “这却如何能借?那都是御赐的!”宿太尉作色道。 “太尉要是执意不肯,只怕此行不能顺利。”说罢朱武给鲁智深使了个眼色。 鲁智深怒叫一声,一禅杖把官船上一个石锚打的粉碎,然后拿了禅杖悬在宿太尉脑袋上,道:“狗官!给你几分油盐便开起杂货铺来!” 宿太尉吓得魂不附体,歪着头,道:“下官借,下官借。” 朱武道:“我们只借东西,不伤性命,并无损害之心。用完之后,完璧奉还,太尉仍可上香。若有半点损毁,西岳神灵诛灭。” 待船靠了岸,陈达众人上船,把太尉一行人衣衫剥了,双眼都蒙了黑布,关在一处商船船舱中,由杨春带着二十余人看守。其余一应仪仗物事、御香祭礼、金铃吊挂都收拾上,坐了官船直接往西岳庙来。 正行船时,朱武等人把太尉带来的人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小喽罗中选了一个无须俊俏的,穿了太尉的衣服,扮做宿元景。朱武扮做客帐司官员,陈达扮做虞候,小头目们都穿紫衫银带,喽啰们执着旌节旗帜,仪仗法物,抬了御香祭礼,金铃吊挂。一行人找偏僻处演练一番,复又上路。鲁智深身躯颇大,宿太尉随员却无合适衣衫,只仍是和尚打扮,带了剩下的人扮作香客,预先去西岳庙门下,只听号起行事。 话不多言,当日午时,众人都到西岳庙门外。一个小头目报与云台观观主,观主急忙带了庙里职事人等,迎接入庙。 观主求见太尉,朱武道:“太尉路上染病,见不得风,快抬轿子来。”左右人等扶假太尉上轿,到庙里官厅内歇下。那扮太尉的小喽罗,虽然模样相似,却说不得汴京官话,因此只教装做染病,不与观主见。 朱武对云台观观主道:“这是特奉圣旨前来降香的钦差。为何本州官员轻慢,不来迎接?” 观主答道:“想是他们还不知道,待贫道遣人前去报知。” 不多时,贺太守带了三百余人来到庙前下马,簇拥进来。待见了钦差旌节、门旗、牙杖等物,都是汴京来的,内府制造出的。又有一对御赐金铃,浑金打就,五彩扮成,吊挂立在竹竿上,中间点着碗红纱灯笼。这是汴京皇宫内府大匠的手艺,民间可做不得。如此这般,贺太守如何不信?何况贺太守压根就没想到敢有人假冒钦差,这便是朱武计策出其不意之处。 贺太守便求见钦差,朱武喝道:“朝廷太尉在上,只与太守一人说话,闲杂人不许近前。” 众人立住了脚。贺太守亲自进前来,拜见太尉。 朱武道:“太尉请太守进来相见。” 贺太守听了,进到官厅前,望着假太尉便拜。 朱武道:“贺太守,你怎么才来,可知罪?” 太守道:“贺某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朱武道:“太尉奉圣旨到西岳降香,一路早有通报,你如何不来远接?” 太守答道:“是有近报到华州,只是不料太尉来的如此快,有失远迎。” 朱武喝道:“拿下!” 陈达身边拿出短刀来,一脚把贺太守踢翻,便割了头。 那跟来的三百余人,都惊得呆了,哪里想到这太尉火气如此大,几句话就把贺太守割了头。正慌乱间,朱武等人等一起向前,砍杀起来。庙门外鲁智深听得砍杀声起,挥舞禅杖杀进来。官兵死伤大半,有一部分逃走,剩下齐齐扔下兵器降了。 朱武命一些喽啰换了官兵军装,陈达与智深也换了,假意押了另外一些喽啰,往华州城门来,只说遇到黄河群盗,大胜而归。守城官兵不疑有他,便开了城门。 待众人入城,一声喊起,只杀的城门官兵四散,陈达留下五六十人守住城门,鲁智深先去牢中救了史进,其余囚犯也都放了,又去太守府救了玉娇枝,烧了府衙。此时四下里已有官兵来援,一行人不敢停留,按事先商议,出了城门四散逃开。众官兵虽然人多,但群龙无首,也没个主张,只追了一阵,便自去不提。 杨春得了消息,放了宿太尉诸人,自回山去了。宿太尉来到华州城中,已知被人杀死军兵人马,劫了囚牢,杀死军校五十余人。西岳庙中,又伤了一百多人命,失了数百马匹,便叫本州推官找了幸存之人绘了朱武、鲁智深等人相貌,写下文书星夜申达中书省起奏,道在途中被黄河群盗劫了御香、吊挂,又骗贺太守到庙中,杀害性命。 出了这等大事,宿太尉不敢久留,到庙内焚了御香,把这金铃吊挂吩咐与了云台观主,急急自回汴京,奏知此事。 且说少华山上,连日宴饮,庆贺救史进出来。过了几日,鲁智深便要下山。 史进苦留不住,只得送智深到渭河渡口。 临别前,史进依依不舍道:“不知何日才能再睹师兄尊颜。” “洒家不久便回延安府,到时再来。” “小弟有书信一封,还请师兄带给杨制使,一定要他亲启。”史进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 智深收入怀中,道:“兄弟保重,洒家去也。”当下头也不回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朱武赚金铃吊挂(下) 鲁智深沿黄河行了十数日,待行过十几处州府,一路无话,这一日来到孟州。 在北城门处,只见贴了几张榜文,一堆人簇拥在那里看。 鲁智深不识字,听人念道:“孟州府,依奉中书省核准华州文字,捕捉打死华州贺太守黄河群盗朱八、鲁二、陈三、杨四。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五千贯文。” 旁边有四张描像,正是鲁智深与朱武、陈达、杨春四人,却是蔡京恐失圣心,不敢奏报天子,只把鲁智深几人相貌在黄河沿线州府贴了,四下海捕。 鲁提辖正看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师,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到近前来。 话说当下鲁智深转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便是林冲的徒弟操刀鬼曹正。 曹正直拖鲁智深到僻静处,道:“大师,你好大胆,你杀了华州贺太守,如今明明的张挂榜文,出五千贯赏钱捉你,你却为何只顾看榜。” 鲁智深道:“洒家不瞒你说,我是要去大名府寻人,路上听说有个好兄弟被那贺太守抓了,便顺道杀了贺太守,救他出来,名号只假冒做黄河群盗鲁二,不是真名,不必怕他。” “大师太过大意。那榜上写着你年甲,画着你的相貌!若不是我遇见,难保不被官府捉到。” “你为何来到这里?” 曹正道:“汴京有个财主,见我伶俐,与我了本钱,去山东做生意,路过此处。” “你师父林冲并林冲娘子近况如何?” “我师父因沧州草料场失火,去梁山泊落草避祸。师娘还在汴京,我来之前还悄悄看过她,一切安好,只是张老教头年岁已高,中风过世了。” “他乡遇故知,真是幸事,找个地方与洒家吃酒如何?” “日后有的是机会吃酒,这非常时期,若是被官府抓到大师,便是我的罪过。” “也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鲁智深说罢转身大踏步走了。 曹正摇摇头,道:“一别经年,这莽和尚性子还是如此,说走便走。”说罢也自去了。 因着通缉榜文的缘故,鲁智深不敢进孟州,便绕了城往东走。走了一会,突然犯了踌躇:官司缉捕这么急,孟州城都不敢进,大名府那里岂不是更森严。若事有不谐,岂不连累了杨志? 一时间没道理处,智深只往东随意行了,眼见已是天中,远远的山中林子处有个寺庙山门露出来。 鲁智深自言自语道:“洒家有个有度牒的正牌和尚,上面写的是智深,又不是黄河群盗鲁二,便去那庙里挂单,即便被认出来,荒山野岭的百十个做公的还抓不住洒家。” 说罢,鲁智深便往那林中去,到得山门前,只见写着“光明之寺”。 智深道:“这不是西域来的和尚建的庙么?只怕容不得洒家在那里挂单。”刚想要走,又听腹鸣如雷,智深转念道:“天下神佛是一家,便不挂单,只要些斋饭吃应无妨。” 再往里走,来到寺前,只叫声晦气。那光明寺遭过火灾,残破不堪,已被废弃。四下里看,都无人烟,智深只得回到山门前,歇过一回。 可好有个樵子挑一担柴过路,指点智深道:“往东十里有个岭,叫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有个十字坡,便有一个酒店,是离此地最近可食宿的地方。”智深便大踏步往东来。 待奔过岭来,便见远远的土坡下几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 鲁智深大喜,奔到十字坡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黑眉花眼,一口白牙,不笑不说话,模样甚为齐整,只是眉毛略显粗犷,倒也别有韵味。 那女子见有人来,倚门迎接,笑道:“大师歇了脚去?本家自有素斋。” “洒家虽是和尚,却不茹荤酒。你这若只有素斋,洒家便去了。”鲁智深摇头道。 “好酒好肉本家也有,要吃点心,还有好大馒头,馅是黄牛肉,祖传秘方调制。”那女子一副清亮的嗓子带着汴京官话腔调。 鲁智深进来,见那酒馆并无别人,只有那女子一个。女子道了万福,请他在临窗一付柏木桌凳处坐。鲁智深嫌热,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 那女子笑容可掬道:“大师打多少酒?” 鲁智深道:“不要问,只管筛,肉便切五斤来。” 那女子道:“馒头要多少。” 鲁智深道:“先来二十个来做点心。” 那女子喜喜的笑着,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又从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放下一只大碗,切出三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 鲁智深饿的紧了,先抓了馒头吃。那馒头刚出锅,滋味鲜美,香气扑鼻。鲁智深一时酒都忘了吃,一只气连吃了七八个馒头。 正吃间,门外一阵马蹄声响,接着有人喊道:“二娘,我与你送馒头馅来了。”话音未落,那人扔进一个物事,随后嘎嘎怪笑扬长而去。 智深看了那物事,又看了看馒头馅,只觉一股酸意从肚中起,忍不住翻江倒海一般吐出来。 那女子急忙来看,智深吐了一番,扶着桌子骂道:“你这婆娘,好生恶毒,如何把人肉做馒头馅?呕……”他又吐了起来。 那女子道:“我这是上好的黄牛肉,师傅传下来的做馅配方,你这和尚怎说是人肉?” “你来看这物事,刚才那人扔过来时,说送你做馒头馅!”鲁智深扶着桌子,仍是呕吐不止。 那女子看了,惊呼一声,脸上红霞腾的飞起,又羞又恼。那物事却是人小便处,还带几根毛。 智深已吐罢,劈手去揪那女子胸前,出招到半途,觉得不太对,改了方向去抓她肩膀,因此便慢了一慢。 那女子有武艺在身,侧身闪过,鲁智深手再去抓她咽喉,脚下却暗暗用出五台山杨禅师所传八卦步来,只一绊,那女子躲了上没躲过下,一个不稳,便倒了。 鲁智深按住那女子酥肩,挥拳就要打,那女子急忙叫道:“大师,我冤枉,容我细说。” 不知那女子说出什么言语来,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孙二娘怒杀张青(上) 鲁智深把那女子放在地上,喝道:“洒家不耐烦听你说!” “大师不听我说,不怕冤枉了好人!” “你说,你说!洒家倒要看看你说出什么来!” 那女子理了理衣衫,道:“小女子姓孙,行二,人唤孙二娘。本是登封人氏,官宦人家出身。因被贪官陷害,满门抄斩,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出来,后来被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救了。他送我到此地山夜叉孙元处学艺,在此十字坡开个酒店。 “刚才那人名叫张青,以前在不远的光明寺种菜,人送外号菜园子。后来因为一点琐事与那里僧人起了争执,便下黑手杀了全寺僧众,一把火烧了寺庙。张青烧了寺庙之后,我师父看他表面上憨厚可信,被他骗过,收留他在店里做伙计,又传他武艺。后来师父过世,那张青一开始还好,后来露出本来面目,想卖蒙汗药酒,做那谋财害命的生意,又想娶我为妻。 “我不答应,他就用强,万幸师傅传我两个武艺时,多传了我几招,他不是我对手,只是我也拿他不下。他便去了附近的大树坡作劫匪,害人性命,却四处诬陷是我在十字坡把人杀了,做人肉包子,放出传言:“大树十字坡,路人谁敢过?肥的切做馅,瘦的去填河!” “我偶然得知是他搞的鬼,便去大树坡,想要除了这个祸害。没成想,被和他一起在大树坡打劫的一个西域来的头陀看破,不是他二人对手。只是那菜园子张青仍惦念娶我为妻,才留我一直在此过活,时不时便来滋事。” 鲁智深问道:“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洒家也曾见过,他左手断指中的毒可大好了?” 孙二娘愕然道:“小女子虽然与周师傅相处时日不长,没见他左手有断指啊?可是后来为贼人所害?” “噢,想是我记混了。”鲁智深一时间难知孙二娘说话真假,只得诈她一诈,见孙二娘真是见过周侗的,便有几分相信。 孙二娘问道:“还未请教大师名姓?” “洒家姓鲁,法号智深,以前在汴京大相国寺出家,后来到五台山挂单。” “小女子曾听过往路人说汴京大相国寺有个神僧,力能拔树,依稀便是姓鲁,可是大师?” “正是洒家。” “久闻大师神力,想不到今日在此相见。” “呵呵,都是虚名,不值一提。” 见地下一片狼藉,孙二娘把鲁智深刚吐的馒头,还有张青扔进来的那物事收拾了。 鲁智深虽然已知那肉馅不是人肉馅,但胃口已被倒了,连切的肉也推到一边,只喝了些酒,又让孙二娘拿了些素斋来吃。 见鲁智深吃饱喝足,孙二娘拜倒在地道:“大师武艺高强,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师帮忙。” 鲁智深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是要杀张青与西域来的头陀?” “我近日潜心悟了几招,应能杀那张青,只是那头陀厉害,还请大师出手相助。” 鲁智深看了看窗外,道:“洒家可助你。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怕照应不到你,不若明日。” 孙二娘却不答应,恳求道:“大师,晚一日那二人便多害一日人,便今日去吧。” “别人都说洒家性急,想不到你一个女子,也是个性急的,也好,前头带路。” 孙二娘换了身劲装,用青木蒙了头,拿了一柄剑,又取两把短叉别在腰间,锁了门。鲁智深提了禅杖,二人直奔大树坡来。 待往东行了六七里地,只见冈子上一条阔路,阔路间一株大树,六七人合抱,上面缠着枯藤。大树边一条小路蜿蜒,往深草里去了。深草里行了盏茶功夫,便见到几间木屋,有两个人光着膀子在那门前吃酒,正是张青与那头陀。 鲁智深看时,那张青头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再看那头陀,长七八尺,头戴一个铁箍,穿一领黑色僧衣。 张青见孙二娘来,调笑道:“二娘,我送你那肉滋味如何,好不好吃?我这裆下还有,你要尝尝么?”说罢与那头陀哈哈一起浪笑。 孙二娘气急,拔了剑就奔张青去。二人从桌边拿了兵器出来,那张青用一柄鬼头刀,头陀拿的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寒光闪闪,削铁如泥,是西域传来的打铁术法。 孙二娘与张青已战到一处,鲁智深奔上前去,对上那头陀。四人分成两对战成一团。 那头陀是个一能敌七八十的,离鲁智深这等一能敌百十人的还有不小差距。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鲁智深禅杖占了不小优势。头陀戒刀虽然是锋利,但对上鲁智深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反怕伤了刃口,此消彼长之下,只二三十回合,就被杀的慌张失措,顾此失彼。 再看孙二娘与张青,却是刀剑对决。他二人都曾随山夜叉孙元学艺,平日里喂招惯了,这番搏杀起来,一人一招不用出完,另一人便知后面变化,只斗了个难分难解。 张青使出一系列大开大合、力贯千钧的招式,每一招都直指孙二娘胸前、大腿,嘴里污言秽语不停,眼睛也四处乱看。孙二娘剑法精妙绝伦,每一招虚实不定,变幻莫测,防守时化蛮力于无形,进攻时又准确凶狠。 战到酣处,孙二娘上路卖个破绽。张青心中一喜,小跳在空中,双手握刀,往孙二娘头上劈来。这却是孙二娘精心设计出来的陷阱,她知张青出招习惯,跳起时胸前是空门,便剑交左手,用一个匪夷所思却优美无比的姿态由下而上刺出一剑。这一剑险到极致,却也妙到巅峰,不偏不倚,正处在张青回刀遮挡的唯一盲点上。 张青知道自己上了当,可此刻身在空中,没了回旋余地。这一剑既无法躲闪,也无法格挡,只有尽力扭过身体,避开要害,同时刀还是按之前路线劈落,试图拼个同归于尽。 孙二娘不由闭上眼睛,她手中长剑依然可以刺死张青,但张青灌注了全力的刀也会劈死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孙二娘怒杀张青(下) 突然一根禅杖从旁边,挡住张青的刀,孙二娘的长剑却继续向前疾进,一下刺穿张青的心脏,在空中溅射出一串血珠。然后张青弯折着身体重重摔到地上,发出几下咕咕的怪声后就蹬直了腿。 却是鲁智深觑个冷子,一禅杖敲在那头陀头上,送他去见佛祖,随后站在一旁孙二娘掠阵,见孙二娘危险,便挥动禅杖相助。 孙二娘只当自己必无幸理,已闭目等死,半晌都未等到利刃加身,这才缓过来。她喘息片刻,谢过智深。二人去矮屋中看了,有大包金银,都是张青与头陀抢来,又在一个箱子中翻出一张度牒和一个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那数珠上有几十个珠子还隐约可见血迹,应是新做未久,想都是那无辜路人的顶骨。 智深把那金银打个包裹背了,度牒与数珠也装作包袱里,提了那两把雪花镔铁戒刀,与孙二娘回十字坡来。 孙二娘感谢鲁智深大恩,想要和结拜他,便道:“大师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今日有缘相逢,可否结为异姓兄妹?” 鲁智深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日和金翠莲结拜来,不由笑道:“你长得不赖,本领不低,品行也好,洒家欢喜的很。你要拜便拜,只要不嫌弃洒家粗鲁。” 孙二娘眉开眼笑道:“大师是豪杰之人不拘小节,哪里就粗鲁了。” 当下二人在酒馆里间结拜了,鲁智深年长为兄,孙二娘为妹。 待夜深,孙二娘收拾出一间净房安置鲁智深住下。鲁智深见那房里有几本佛经上,其中一本有‘割肉饲鹰’之类的图画,便拿出乱翻。不料从那佛经中掉出一张纸来。他打开看了,是一二十出头男子画像,那人阔面棱棱,双目直竖,刷漆弯眉。 鲁智深不由赞道:“好一个金刚相!看上去好想让人亲近。” 在一边铺床的孙二娘见了,伸头过来看,道:“这是小妹一个旧相识,早年也曾结拜过。说起来和大师也算罗圈结义兄弟。” 鲁智深哈哈笑道:“异姓兄弟又不是亲戚,那里还能有罗圈结义一说,岂不乱了。洒家看他颇有佛缘,日后可度化他做个和尚。他可是妹子的意中人?” 孙二娘见了,夺过画像,仍收在佛经中,道:“大哥,可不要乱说。” “喔,是哪句乱说了,度他做和尚那一句,还是意中人那一句?”鲁智深故意打趣道。 “大哥,你是和尚,看世人也难免都是和尚。这画上男子叫武松,曾救过我性命,小妹当年就心仪与他,他若是当了和尚,让我怎么办?”孙二娘闯荡江湖这几年,早不是当年的官小姐,见智深打趣,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道。 “当和尚也不打紧,只要心中有佛,娶亲生子也不是挂碍。你还不知道吧,洒家虽是和尚,妻子、儿子却都有了。” 孙二娘好奇,连连追问。鲁智深把自己经历纷说一遍,只听得孙二娘连连感叹。 过了几日,见官司缉捕甚急,鲁智深想来想去,寻思下一个好去处,便与孙二娘告辞。 孙二娘留他不住,问道:“大哥欲往何处去?” 鲁智深道:“洒家本来要去大名府,眼下却需避避风头。你这里来往人甚多,若是被人认出洒家来,须连累了你。洒家听过往客人说林冲现下在梁山泊落草,洒家想去那里投他一起入伙。” 孙二娘道:“林教头天下闻名,只是那梁山泊却不是个好去处。” “这是为何?” “听人说梁山泊之主白衣秀士王伦,自身本领不高,又偏偏是个容不得人的。前番林教头上梁山时,被他好生难为。大哥这身本领,他如何能收留在山上?” “这呆鸟,我便去打死那厮!” “大哥,你这让林教头如何相处?他是梁山泊第四把交椅,若是帮你,便坏了梁山泊的义气;若是帮王伦,又坏了与大师的义气。” “这么看来,梁山泊却是不能去了。可有别的山头好去的?” “我听过往客商说过,青州地界有个二龙山,山上有个宝珠寺,那里有个还俗的和尚落草,大哥是出家人,应能投缘,何不去那里?” 鲁智深想了想,便应了。孙二娘与他收拾了盘缠、干粮、衣衫,洒泪辞别了,送他往青州来。鲁智深临行前专门讨要了那几本佛经,放在包裹里。 鲁智深有官司在身,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过了几日,正行之间,因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四下里山影深沉,槐阴渐没。 鲁智深生怕赶不上宿头,急忙疾行一阵,待赶过十余里地,过了一条石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从树木丛透过,映在水中。那红光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自言自语道:“只去那庄上借宿。” 待奔到庄前时,见数十个庄家,忙忙急急,搬东搬西。鲁智深倚了禅杖,与庄客合什行礼。 庄客道:“师父,这么晚来我庄上做什么?” 鲁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那庄客颇有些见识,心想:“哪里来的野和尚,如何自称洒家?”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只拒绝道:“大师,我庄原本是个愿斋僧的。只是不巧,偏偏今夜有事,不能留大师歇息。” 鲁智深道:“胡乱让洒家歇一夜,明早就走。” 旁边一个年轻庄客摇头道:“不是我们不愿收留你,实在是有事。你这和尚快走,休在这里找死。” 智深道:“真是奇怪!歇一夜有什么要紧,怎么就是找死?” 那年轻庄客道:“你要走就走,要是不走,就把你捉了绑在这里。” 鲁智深大怒道:“好狗胆!你这厮鸟人,太没道理!洒家又没说什么,就要绑洒家。你绑一个给洒家看看?” “和尚,你走远些,不然真个绑你,却是为你好。” “好你个头,你敢绑洒家,就休怪洒家打你。” “你不想被绑,就赶紧走。” 其余庄客们也有骂的,也有劝的。忙乱间庄里走出来一个老者,年近六旬之上,手里拄一条过头拄杖。那老人髭须似雪,发鬓如霜,头上带一顶三山软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罗衫。 见那老者出来,众庄客都停了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鲁智深销金帐杀周通(上) 只听那老者喝问庄客道:“吵什么吵!你们活都干完了么?在这里胡闹什么!” 庄客道:“太公勿怪,不是我们要吵,是一个和尚要打我们。” “十一个和尚要打你们?” “不是十一个,而是一个和尚。” “二十一个?” “不是二十一个,其实一个。” “七十一个?” “太公,你耳聋又犯了。不是七十一个,就是一个。” “九十一个?” 鲁智深大笑,上前道:“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要去青州。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这些厮们好生无礼,要绑洒家,因此和他们闹。” “其余九十个和尚在哪里?” “没有那么多,只有洒家一个。” 那老者道:“既是五台山来的高僧,请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客们不知道师父是从活佛来处来的,只当做普通和尚看。老汉从来敬重佛天三宝。我庄上虽然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再去。” 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合掌打个问讯,谢道:“多谢老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 老者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俗姓,法号唤做什么讳字?” 智深道:“洒家姓鲁,法号智深。” 刘太公道:“原来是鲁大师,请吃些晚饭。” 没多时,有一个庄客搬张槐木桌子过来,另一个庄客端一个托盘,装着三四样菜蔬,一双筷子,几个素饼,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包袱坐定,也不谦让,亦不推辞,无一时,都吃了。 刘太公一直在对席呆坐,神情恍惚。 庄客收拾过桌子,太公道:“师父在外面耳房中胡乱歇一宵。夜间若外面有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来。” 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什么热闹事?可用洒家帮忙?” 刘太公摇头道:“大师好意心领。今夜事非是你出家人可参和的事。” “太公为何面上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打扰庄上?明日洒家算你房钱就是。” “我家时常斋僧布施,哪里多大师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因此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太公有何烦恼?” “大师有所不知,这个亲事,小老儿不是情愿的。” “太公,你是个痴呆汉。既然不两厢情愿,为何招他做女婿?可是令女心仪他,执意要嫁?” 刘太公道:“非也,非也。大师容我细禀。小老儿有一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一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二三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官军捉他不得。想是上辈子做的孽,前几日他来老汉庄上借粮,不合被他见了老汉女儿,就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因此烦恼,并不是因为大师。” 鲁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管保让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如何能让他回心转意?” “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得一个“番犬伏窝”的法门,善说姻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心转。今晚让你女儿别处藏了,洒家就在你女儿房内与他说姻缘,包管劝他回心转意。” “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若是惹恼了他……” 智深道:“洒家也在乎性命,你只一切如常,依着行事,并不要说有洒家。” 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遇到大师,好如活佛降临,不枉我平日敬佛。” 鲁智深叫庄客把包裹先安放耳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也没?” 刘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送到邻村亲戚家里去了。” 鲁智深道:“引洒家新妇房内去。” 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就是。” 智深道:“你们自去。” 刘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鲁智深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倚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睡了。 太公见天色已晚,叫庄客在庄前屋后点起灯烛火把,在打麦场上放下了一条长桌,上面摆着香花灯烛。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心里面战战兢兢,庄家们手心都捏着两把汗。只见远远的一群人马打着四五十火把,耀如白日,飞奔庄上来。但见小喽啰人人凶恶,个个狰狞。因有喜事,因此那些人头巾都戴着红,然而手里的对对缨枪,双双梢棒却露着强盗本性。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小喽啰们前遮后拥,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 那大王阔面平额隆鼻,一双大眼,却有眼疾,目有双瞳。他姓周名通,听说西楚霸王项羽也是双瞳,便自称外号“小霸王”,然而技击本领却稀松的紧,只一能敌二三十。 周通来到庄前下了马。刘太公慌忙亲捧杯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也都跪着。 周通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跪我?” 刘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庄户,这杯酒是下马杯,还请大王满饮。” 周通下山时已饮过一回,此时有七八分醉,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方圆百里,你尽可以去打听,你的女儿配我是最好。” 周通饮过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周通在打麦场上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 刘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 周通回敬了太公一杯,道:“我且和夫人行了周公之礼,再来吃酒不迟。” 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鲁智深劝他,便道:“老汉带大王去。” 刘太公拿了烛台,引着周通,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指着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去。”说罢刘太公慌里慌张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鲁智深销金帐杀周通(下) 周通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道:“我那丈人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就算今日有婚事,房里也不舍得点灯,让我那夫人在黑灯瞎火的坐着,她岂不要害怕。明日叫小喽罗从山寨扛几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在帐子已睡了一觉醒来,听得这番话,只忍住笑,不做一声。 周通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今日和我洞房花烛,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满山喽啰都听你吩咐。” 周通一面叫娘子,一面在黑夜里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进去摸时,却摸到鲁智深的光头。 鲁智深就势揪住,一把按下床来。周通却要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在耳根打了一拳。 周通叫一声:“夫人做什么,为何打我?” 鲁智深把周通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喝道:“不开眼的家伙,教你认清夫人!” 那周通吃不住打,忙叫救人。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和尚正说姻缘,劝那大王,却听的里面叫救人,哪里想到是这番说姻缘法。 众小喽罗持了火把,一齐抢进来,只见一个胖大和尚,骑在大王身上在床面前猛打。 为头的小头目叫道:“快救大王。” 众小喽罗便一齐拖枪拽棒,都打过来。鲁智深撇下周通,床边拿了禅杖,打出来。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那边周通还有些晕晕乎乎,趴在地上起不来。 鲁智深拿起戒刀,抓住周通的头,道:“泼贼,看你下辈子还敢不敢作恶。” 周通求饶道:“好汉饶命,不要杀我。你可听说过陕西铁臂膀周侗?” 鲁智深听手,问道:“洒家听说过,你是何人?” “他是我的亲叔叔,好汉看他薄面,且饶我一命。”原来这周通不是别人,正是陕西大侠铁臂膀的侄子,因品行不端,被逐出门下。武松出师时,周侗还曾嘱咐武松除去这祸害,想不到今日撞到鲁智深手上。 鲁智深怒道:“洒家管你是他什么人,难不成是他叫你做恶?莫说他是你亲叔叔,就算你是他亲爹,也饶你不得!日后见了他,他也只会谢我!”他把戒刀在周通脖颈处一旋,把头割了下来。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和尚,你害苦了老汉一家了。” 智深道:“太公休慌,那些小喽啰,洒家但凡打翻的,你们只顾绑了,和这尸首一并解去官府请赏。” 太公道:“我哪有心思请赏?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姻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把他杀了。走了的小喽啰们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道:“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要是不信时,提洒家禅杖看。”庄客们那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来手里,好似灯草般使起来。 刘太公道:“大师在时,自然不怕。只怕大师走后,他们前来。大师定要救护我们一家。” 智深道:“什么闲话!斋僧不吃饱,不如活着埋。洒家死也不走。” 等了半夜,再无强人来,众人虽然心中忐忑,但架不住疲劳,都去睡了。鲁智深留在庄上又过了几日,也不见强人来。刘太公便使几个庄客出去打听。 没多时,一个庄客回来,说那桃花山上的强盗都散去了。鲁智深不信,亲自去山上看了,却是蛇无头不行,那些小头目们折了周通,又都想做头领,互相火并几日,实力大损。又赶上山崩,原本一处可阻隔官军征剿的断涧被山石填平,失了此处天险,众头目本领又都是低微的,便四散投奔附近山头去了。 鲁智深本想一把火烧了山寨,赶上天下雨,只得作罢。日后这山寨却便宜了打虎将李忠,此是后话。 鲁智深下得山来,辞别了刘太公,往二龙山来。 待来到二龙山时,那邓龙本想收留鲁智深。没成想自古蛇鼠一窝,一个桃花山来投的小头目认出鲁智深来,告知了邓龙。邓龙便不肯安着他在这山上。鲁智深暴怒,与邓龙那厮火拼。邓龙小腹上吃了鲁智深一脚,狼狈逃回去,把山下三座关牢牢的守了。鲁智深打不上关去,只是无奈,见天色晚了,便想歇在林子里,因此遇到杨志。 且说鲁智深和杨志二人起身,离了那林子,当晚来到曹正酒店里。 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 曹正道:“若是山上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几千军马,也上去不得。前两年,青州兵马都监黄信带着人马来攻,打到关下,都铩羽而归。依着小可愚见,此山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鲁智深道:“说的极是。邓龙那撮鸟,打斗输给洒家。那厮小肚上被洒家一脚点翻了。正要结果了他性命,却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那邓龙闭了这鸟关,洒家冲不上去。不管洒家在下面如何骂,他只是不肯下来厮杀。” 杨志道:“这等易守难攻之地,怪不得青州府秦明如此了得,都奈何他不下。若是我们能夺下来,定会是个好去处。” 鲁智深道:“只是没个办法攻上关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二龙山只有邓龙一个首领,小可已思量下一个擒贼先擒王计策在心了,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 杨志看了鲁智深一眼,道:“愿闻良策。” 曹正道:“提辖只依照小可这里伙计打扮,小可把大师禅杖、戒刀都拿了,叫小可的妻弟带六个伙计,送到那山下,再用一条绳子绑了智深大师。小可家传捆牛绑猪的手艺,会做活结,一扯便开。小可到时去山下,只说:‘我们在附近庄里开酒店。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给钱,还口出狂言道:‘去叫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便乘他醉了,把他绑起来,献与大王。’邓龙若是信了,必然叫人放我们上山去,等到了他山寨里面,见到邓龙时,小可把绳子拽脱了活结,再递给师父禅杖。你两个好汉一起上,那厮能往哪里走?只要结果了他,那些小喽啰不敢不服。” 鲁智深道:“妙哉!妙哉!洒家前几日对付一个淫贼,就是这个番犬伏窝的法子。” 杨志道:“我以前打过一个山头,也是这个计策。虽是老套,但的确有用,必然成功。” 曹正笑道:“正是因为有用,所以用的人多,才显得老套。” 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收拾了些路上干粮,一夜无话,睡等天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杨志鲁智深双夺寺(上) 次日五更天众人起床,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伙计准备上路。 鲁智深叫道:“快,快绑了我。” 曹正笑道:“大师无需如此性急,等到了二龙山下再绑也不迟,不用这么早。” 当下众人取路往二龙山来,一路无话,晌午时,已到二龙山下林子里。 鲁智深脱了衣裳,曹正把他用活结头绳子绑了,让两个庄家牢牢的牵着活结头。 杨志戴个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曹正拿着鲁智深的禅杖,其余人都提着棍棒,前后簇拥着。 到得二龙山下,看那关上摆着强弩硬弓,滚木擂石、火油灰瓶,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杨志叹道:“好一个险关,怪不得青州府奈何不得他们。” 曹正挤挤眼道:“虽是攻不上关去,但只需在关下遣一员猛将,扎下营寨,长期围困,山上的强盗也下不来。青州府的武将未必没有这个见识,只养寇自重罢了。” 智深道:“朝廷的事,就是被这些人败坏了。” 且说小喽罗在关上看众人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没多时,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哪里捉这个和尚来?” 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昨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给钱,嘴里还说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把这附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用好酒请他,灌得醉了,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恭顺之心,免的村中后患。” 两个小头目让众人在关前稍待,欢天喜地的上山来报知邓龙。 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取那厮的心肝下酒,消我心中之恨。” 小头目得令,先下关来,又叫小喽啰把关门闭了,围着鲁智深看了两圈,道:“这和尚甚是力大,你们绑的够紧么?” 曹正道:“够紧,够紧,一个手指头都插不进去”。 小头目又看了那绳子,有些破旧,让关上扔下一捆绳子下来,要来再绑鲁智深。 曹正脸色一变,与杨志对看一眼,杨志轻轻的摇了摇头。那时杨志手正抚在鲁智深背上,只觉鲁智深身体一绷,赶紧拍了拍鲁智深背,叫鲁智深放松下来,由那小头目又绑了一遭。 待小头目绑好,关上的喽啰们把关门开了,杨志、曹正并几个伙计押着鲁智深,解上山来。 山路两侧,横七竖八到处扔了佛像,有那释迦佛,观世音,都是荆棘缠身,还有没头罗汉,拆背金刚,法身都受灾殃。 来到宝珠寺前,只见三座殿门,一片镜面也似平地,周围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罗,看见绑了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叫我们也受苦。今日落到山寨手中,慢慢的碎割了你这厮。” 鲁智深回骂道:“佛爷今日落到你们这群贼鸟手里,任凭你们杀剐。要是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待押到佛殿,佛殿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罗,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着邓龙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押着鲁智深到阶下。 邓龙道:“你那厮秃驴!那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 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 曹正把自家绑的绳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绳子散开。那关前小喽啰绑的绳子一时没法子,索性不解。鲁智深一个鱼跃,冲上前去,便用肩膀去撞邓龙。 那边杨志扔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也抡起棒,众伙计一齐发作,杀成一团。 那鲁智深双手绑缚背后,速度稍慢,但来势汹汹。见鲁智深撞来,邓龙大惊,他用手一扯,把旁边一个小头目拉过来,撞到鲁智深身上。那小头目吃了鲁智深这一撞,飞出一丈多远,撞到墙上,眼见不能活了。邓龙趁机跳到椅子上,一脚往鲁智深头上踢来。 鲁智深来势被阻了一阻,力量已失,只把头略偏了一偏,躲过了。他随后转了身子,用脚去扫那虎皮交椅,把前两根椅子腿扫断,邓龙一个鹞子翻身,跳到地上。鲁智深施展出八卦步,逼到近前,抬膝撞向邓龙。鲁智深个头甚高,那邓龙只是一般身量,这一膝盖直奔邓龙胸去。 邓龙弓着双手去挡智深膝盖,没想到鲁智深神力,虽然膝盖被挡住,但自己双肘巨震,疼痛欲裂,整个身体也顶在半空,飞了一尺多高。鲁智深闷哼一声,弯腰一个头槌顶去。邓龙急忙躲了,转入厅后。 再看那边的小头目,已被杨志砍翻了十来个,曹正诸人也打翻了好几个。鲁智深返身冲到曹正旁边,道:“快与洒家割断绳子。” 曹正逼退当前对手,让一个伙计挡了,转身来割绳子。那绳子极为结实,一时只割不断。眼见小喽啰们源源不断杀来,杨志大急,他舍了对手,直跳过来,举刀就砍,唰唰两刀,紧贴着鲁智深皮肉砍断绳子,不差分毫。 鲁智深双手自由,哈哈大笑,冲入人群中,大开杀戒。见他厉害,有六七个小头目同时迎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鲁智深伸出双臂搅住迎面两个小头目,身子后仰,张腿踢开前面两人,随后一个空翻,顺势踢倒后续扑上来的两人。落地时,他双手运足了力,将左右手搅住的二人摔飞出去。鲁智深力大,那几个人不管是踢倒的还是摔倒的,都伤筋折骨,爬不起来。 此时邓龙已从厅后拿了把刀出来,以山岳崩顶之势力向下直劈鲁智深脸来。 鲁智深手里没有兵刃,不好抵挡,只一边退一边大吼:“曹正,洒家的禅杖在哪?” 曹正拼着受了一刀割伤,一连递了三招逼退对面几个喽啰,送禅杖过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杨志鲁智深双夺寺(下) 鲁智深从曹正手里接过禅杖,得了顺手兵器,只转守为攻。 邓龙见鲁智深得了兵刃,不敢再战,又往厅后去。鲁智深跟着追到厅后,邓龙见无路可逃,只得拼死抵挡。 厅后狭窄,二人对拼了几招,智深只觉束手束脚,禅杖施展不开,索性在格挡邓龙刀时把禅杖扔了。邓龙趁机挥刀冲来。那刀锋呼啸着划过,接着横劈回来。 鲁智深扔了禅杖,双手得了自由,便一把扼住邓龙手腕,拉住他侧过身来。邓龙急忙伸直手臂,想要递出刀锋去割鲁智深的小腹。鲁智深猛然发力,扭动那厮的手腕。邓龙吃痛不过,只得弯下膝盖。不等他跪到地上,鲁智深手肘迅速向上击出,只听咔嚓一声,那厮下颚被击得粉碎,眼见不活了。 这几下近身搏击,兔起鹘落,干净利索,看上去简单,实乃鲁智深全力施为。 鲁智深见死了邓龙,也略松了一口气,捡了禅杖回来,舞做风车般向前,直如饿虎入羊群一般,将厅内小喽啰杀散。 鲁智深与杨志一起杀出殿外。殿外已聚集了七八十个小喽啰,都被二人打的东倒西歪,然而架不住喽啰越来越多。二人存了夺寨的心思,也不好大开杀戒。 曹正见了,急忙到厅后割了邓龙头,跑出殿外,高高举起,叫道:“投降免死!” 那些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见邓龙已死,又见杨志与鲁智深这种一能敌百十的高手神威,都惊吓的呆了,齐齐归降。 杨志与鲁智深略歇一歇,便命小头目依着原本职务管领小喽啰。那些小头目并喽啰们见二人本领远比邓龙高强,俱都心服。邓龙之前仗着天险对抗青州府围剿,可只能保的寨子平安,四下里打劫从不敢去。虽然有之前宝珠寺留下来的金银粮食,可略有些见识的喽啰都知如此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心里早就有些打鼓。之前仅鲁智深一人就堵了全寨人马不敢出关,眼下又多了杨志,有了这两个技击算得上一流高手的人物,放眼青州,无人能敌。那些人兀自松了一口气,没人有什么与邓龙报仇的心思,自此山寨初定。 曹正见再无别事,辞别了二位好汉,带了伙计,自回酒店。 杨志送曹正到关下,叫曹正的小舅并几个伙计先走,自己拉了曹正到一个僻静处问道:“山上多了鲁大师这个尴尬人物,如何是好?” “小可看他不是好权爱名的。我们行的事,虽然手段有违江湖道义,但也是为了国家公事,并非个人私事。必要时,提辖可用国家大义劝他。” “我也是这么想。”杨志忽然又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是职方司的人?” 曹正却没有立刻回话,这还是杨志见到他以来头一次回话这么慢,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提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刚才细想了,的确有两个疑点:其一,他曾自述是军官出身,因故到大相国寺出家,然而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像这种力能拔树的神人,不可能凭空冒了出来——他拔的那树说不定就有问题,所为便是江湖名声,方便在江湖行事。其二,他种种因缘际遇,最终到这二龙山上落草,看似被动迎受,但说是主动施为也未尝不可,和提辖还有我师父林冲颇有相像之处。” 杨志道:“职方司为保护卧底,条例严格,除了高学士允许,都不许透露。我之所以知道你师父的身份,是因为当初他误入白虎堂所执之刀,是高学士命我卖给他,因此才得知。而后到这来寻你,你的身份也是你师父告知。另外还有几个人是我荐了来。除此之外,再不知道何人是。所以鲁大师到底是不是卧底,除非高学士告知,也只能是一个迷了。” 曹正点头道:“是了,时到今日,我也只知道提辖和我师父是卧底。” “职方司衙门设立后,高学士便一直是副使,还有一个正使不知是谁。依着我朝设官文武相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的体例,这和尚说不定是另外一派的人,就是为了制约我们。” 曹正摇头道:“有个叫佛印的禅师曾说过,心中有佛,看人如佛,心中有魔,看人如魔。我们是卧底,难免看别人也像卧底。依着小可之见,我们无需管他是不是职方司的人,只要他妨碍到我们的事……”他垂了眼睛,在脖子上比划一个手势,道:“我们就……” 杨志不由自主又去摸脸上的青记,叹口气道:“这句话说的极是。” 二人又一起沉默了一阵子,良久,曹正辞别道:“提辖若是无事,小可便回。” “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曹正抱拳行礼,转身走了。 杨志回身入关往山上宝珠寺去,边走边默默的想:“是了,就算是职方司的人,没准也会阻碍我们的事,就像……就像你师父不希望我上梁山泊一样。虽然你师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总是有些奇怪。就像高世德非要让我去大名府一样,太奇怪。”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戴宗、汤隆还有史进。这几个和他一样渴望在职方司有一番作为的人,最终能如愿吗? “自己种下的果子,没得说,是苦是甜都得自己吃。自己大不了一死,死后自然一了百了,反正也是豁出去了。可他们呢?他们几个,若是吃了我的苦果,又会如何?”杨志胡思乱想着。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兄弟去哪里了,这几个人快把我聒噪死了。” 杨志猛然惊醒,却是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宝珠寺门口,鲁智深在那里站着,身后立着几个小头目。 杨志笑道:“刚才送曹正兄弟到关下,嘱咐他在酒店里招募几个人手,四下里做眼,探听消息。” “这些事自是你想的周到,洒家只想着有个地方避祸,从没想过当什么劳什子寨主。这些厮们,偏偏跟洒家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洒家都理会不得。” “大师一言而决,他们敢有什么不利索的。”杨志板着脸看了那几个小头目一眼。被他目光扫过,众人齐齐打了冷战。 “罢了,且回殿里再说。”当下众人簇拥着鲁智深和杨志进了大殿。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白胜安乐村被捉(上) 进了宝珠寺大殿,杨志见大殿上正中只摆着一把虎皮交椅,不由触动心思。见他略皱了皱眉,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头目看在眼里,急忙搬了一张椅子,和那把虎皮交椅摆在一起,又取来锦缎铺上。 杨志赞许的点点头,伸手冲着虎皮交椅对鲁智深说道:“大师,请坐头把交椅。” “这宝珠寺要是有个菜园子,洒家还能管得了,那是洒家在大相国寺的本行。这二龙山全山的事,还得兄弟做主,洒家不是那块料。”鲁智深摸着光头道。 “眼下不是推辞的时候,大师只管坐。若是有什么事不想理会,只管推到小弟这里。” 当下鲁智深不再推辞,坐到虎皮交椅上,而后杨志做到锦缎椅子上。 搬椅子的小头目急忙充作赞礼,吆喝一声:“参见两位寨主。” 小头目们齐齐跪倒,拜见了。 待众人行礼已罢,鲁智深道:“虽说是洒家坐头把交椅,可洒家是个出家人,只管自家吃酒、练武。山寨之事,全由杨寨主理会。说来也是你们的福气,他是三代将门杨家之后,武侯金刀杨老令公的玄孙,曾应过武举,官至殿司制使官,而后在大名府留守司做了管军提辖使。你们只需听他分派,一同壮大山寨,日后若是朝廷招安,你们要是能干的,都能跟着得个出身。” 小头目们之前只知杨志本领高强,如今听了他的过往,更是心服,精神都为之一振。大殿内原本因邓龙等人之死还略有些兔死狐悲的悲戚当下一扫而空。尤其是最后那句“要是能干的,都能跟着得个出身”,更叫他们心里火热。他们以前就算能想得到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套路,又哪里有相应的门路? 杨志起身,笑道:“大师神力惊人,力能拔树,当年汴京城无人不知他在相国寺菜园子的事迹。有大师坐镇,山寨定然无忧。不过你们众人下山时,虽是无需惧怕官府,但也不可骚扰无辜百姓。山规细则,今日不是说的时候,容后细说。” 随后杨志问了小头目以往职司,指派小头目,各自去操办筵席、清点仓库、救治伤员、焚化邓龙等人尸首,安排的井井有条。不多时,诸事已罢,全寨上下一同饮宴庆贺。 当晚席间饮至半酣,鲁智深忽然想起一事,对杨志说道:“当年大相国寺智清禅师曾对洒家说过五句偈子,说的是‘遇金而昏,遇史而流,遇杨而安,遇宋而迁,遇赵而亡。’第一句已经应验了,第二句遇史而流,正是应在前不久救了史进兄弟,流亡在江湖上的事。第三句遇杨而安,却是应在兄弟身上,从此便是安心了。” 杨志不以为然,只敷衍道:“佛家高人,能通过去未来之事,当真了得。” 鲁智深道:“可惜洒家不会说偈子,没有那个神通。” 不说鲁智深、杨志在二龙山落草,却说汴京城里太师蔡京得知张李两个虞候报来的消息,大惊道:“这些个杀不绝的强盗贼人,真是胆大包天!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还未抓获。今年又被他们给劫去了!要是不治他们一治,日后更无法无天——我每年的生辰纲都变成他们的,生辰白过!” 蔡京随即写了一纸公文,盖了印记,却不走驿站,只差遣一个亲信府干亲自拿了,星夜兼程往济州来。 济州府尹自从老谢都管报案,因他与蔡京一系不合,明面上雷厉风行抓贼,暗地里只虚应其事。这一日,只见门吏前来报道:“汴京太师府差一个府干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 府尹听道,暗暗叫苦:“多半是生辰纲的事,这下没法推脱了。” 待府尹升厅,与府干相见了,低声下气说道:“生辰纲这件事,下官受了留守司梁中书府上老都管的状子,已经差人四处缉捕,未见踪迹。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自写信送到相府回话。” 府干冷冷道:“小可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着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只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吩咐,让小可到济州,不管是在逃的军官杨志,还是书生,及那六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都限相公在十日内捉拿到衙,差人解赴汴京。若十日没捉到时,便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若是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已知蔡京是要借机生事,只道声晦气,随即传唤缉捕人等。只听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却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 府尹问道:“你是缉捕贼人的正管,六月初四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纲,眼下情形如何?” 何涛答道:“回禀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手下眼明手快的公人都派出去在黄泥冈附近缉捕。虽是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到今未见踪迹。非是小可等人怠慢,实是出于无奈。” 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幼寒窗苦读,才有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任一郡之长,非同容易。如今汴京太师府差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钧旨,限十日内捕获各贼解京。若违了期限,我非止罢官,还要去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自己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我先把你这厮发配远恶军州,鸟不拉屎、雁飞不到的去处。” 府尹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空着州名,道:“何涛,你若抓不到贼人,重罪一件,决不饶恕。” 说罢,那府尹又换了温和口吻,让人拿了五十贯钱与何涛,道:“何涛,我知你此事并不容易,此番若是能抓到,赏你千贯钱,为怕你不信,这五十贯钱是我私人赏你并下属。若是办案还需公事上银钱,随时到衙门支取。” 虽是拿了钱,但何涛仍是无精打采,一路闷闷不乐回到使臣房里。 第一百二十章 白胜安乐村被捉(下) 想了半晌,何涛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 那五十贯钱放在桌上,全是大钱,黄澄澄一片。众做公看了那五十贯钱,心里都是火热。 一个做公的道:“那杨志抓不来,不如随便抓七个人与一个卖酒的顶了这案子。” 何涛道:“这算什么狗屁主意,那十万贯生辰纲追不出来,光抓人有什么鸟用?在济州府说黑说白全由我们,那伙人可是要解上汴京去的,你当太师府是好糊弄的?” 其余又有人出了些主意,都破绽百出,被何涛一一骂了。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都无什么言语。 何涛看着钱,叹道:“你们闲常时,靠这房里缉捕贼人的名目,不管是明着的鞋脚钱、酒饭钱、宽限钱、买放钱、灯油钱、画字钱,还是暗地的洗贼名、隐报分例、打网、秋风、贼开花,都捞了无数油水。如今此事难办,反都没个好主意。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观察算不了什么,可若是换了别人来做,以往的好差事还轮得到你们?你众人纵不念往日的义气,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纵不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也要想想自己的饭碗。丑话说在前头,府尹相公限我十日缉捕贼人,若是到了第九日还无个结果,我先把你们都打残,到时莫怪我心狠。” 众人道:“何观察,我们并非草木,都晓事理。那杨志是个一能敌百十的,若是狭窄处遇到,我等仗着人多,舍命一拥而上,尚可搏上一搏;若空旷处,便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杨志勾结的那一伙客商、书生、酒贩,做下这般大事,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的强人。他得钱财,自去山寨里快活,我等如何拿的着?就算是知道山寨在哪,又哪里有胆去捉?” 何涛本就有十分烦恼,听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他离了使臣房,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栓了,把那五十贯钱扔在桌上,开了一坛酒独饮,悲愁万分。 何涛浑家见状问了,待何涛纷说一遍,他浑家也是没个道理,正是“眉头重上三道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二人正无言间,只听一人闯进来道:“观察,天降横财,恭喜恭喜!” 何涛看了,那人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双眼发红,脸上没根髭髯。他左思右想,脑海中都无印象,却不认识。 何涛有气无力道:“你这汉子是谁?我祸事临头了,为何还来取笑我?” 那人见何涛疑惑,道:“我是个无名之辈,无足轻重。只是有一好汉得了那劫掠生辰纲客商的消息,托我前来相告。听说府尹相公出了千贯钱的赏格,便先恭喜观察。” 何涛听了,大喜道:“什么消息?” “黄泥冈东十里有个安乐村,那安乐村里有个卖酒的白胜,便是黄泥冈上那卖酒之人。至于那几个贩枣子客商,为首的是郓城东溪村的晁保正,人称晁天王的晁盖。” “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观察不认识我,信不过我也无妨。我是受人所托而来,那人你却信的。” “那人是谁?” “我已答应那人,不说他名姓,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 “我怎么知道那人不是与晁盖和白胜有仇,借我手陷害他们?抓了那两人倒是举手之劳,误了我的事又当如何?我只有十日期限!” “如今我若是不说,观察也不能信。罢了,我只问,这个消息对观察来说,算不算得上久旱及时雨?” “若是真,自然算的,若是假,可就不算。等等,你说那人可是本府管下郓城县,人称‘及时雨’的宋江?” 那汉子笑而不语,道:“这都是你自己猜的,我不会承认,那宋江更不会承认。” 何涛见那人这番言语,道:“是人就有难言之隐,谢过仁兄。我先去捕了白胜。府尹那赏钱若是到手时,定会分与仁兄。” 那汉子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等非为钱而来,观察在济州人熟缘广,武艺高强,只要观察日后记得这个人情。” 何涛想了想,问道:“你说‘及时雨’让你来,我怎么不知你是否有别的用意,想要陷害晁盖或者假冒了这‘及时雨’的名头?” 那汉子道:“观察真是精细人物,果然名不虚传。莫怪我说句讨人嫌的话,如今除了我这个消息,你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只靠你手下那帮酒囊饭袋不成?终不成干等十日后发配到那鸟不拉屎、雁飞不去的地方吧?” 何涛默然不语。那汉子扬长而去。 思前想后,何涛仍是犹豫不定,那晁盖可不是一般人物,虽是一个草民,但轻易不敢开罪了他。 何涛浑家道:“俗话说,死马权当做活马医,先捉了白胜再说。” 何涛想想,也有道理。当下便带了八个做公的,连夜来到安乐村。待叫了村中里正,直奔到白胜家中时,已是三更。因是夜里,人又少,一路上都没人看见。 何涛叫里正赚开门来,只听得白胜在床上蒙了被子呻吟。 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还没发汗。” 几个差人从床上把白胜拖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绳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 白胜哪里肯认。何涛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 何涛道:“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等给我仔细搜。” 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新土模样。众人找来锄头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从地下取出一包金银来。 何涛随即押解白胜和他老婆,扛抬赃物,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为怕走露风声,将二人头脸都用布包了。 到府衙时正好是五更天明时分,府尹听了大喜,急忙升厅,就厅前问白胜金银来由。 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府尹便用刑,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府尹喝道:“本青天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宋江智稳何涛(上) 且说白胜顾着义气,又捱了一顿,终究是打熬不过,加上见官府已知为首的是晁盖,只得招认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让我替他到黄泥冈卖酒。只是我明明白白的是好酒,却不知何时被他下了蒙汗药。那六人我却从没见过,晁盖也没让我知道。事后他分了些金银给我,让我不要声张。” 府尹又让打,白胜只说不认得那六人。 何涛道:“这个不难。先拿住了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那晁盖我听说过,富得流油,抄了他的家也可抵十万贯之数。太师看在这钱份上,或许能免我们的罪责。” 府尹听了,让人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把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随即押一纸公文,差何涛亲自带领四十个眼明手快、武艺娴熟的公人,直去郓城县投下,着落郓城县,一同捉拿晁保正与那不知姓名六个正贼。 老谢都管与服侍的那个军士也一同去了,要现场辨认,以免耽搁时日。 何涛带众人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老谢都管与军士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个亲信跟着到郓城县衙门下公文,却是怕人多大惊小怪,走透了消息。 何涛到郓城县衙时,已是巳牌时分。时文彬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 为了自家性命,何涛那时已是铁了心要抓晁盖。他怕衙门里有人走了风,因此没敢进县衙,只在县衙对面的茶坊里坐下吃茶。 待牛饮几杯凉茶,何涛唤茶博士上了一个泡茶,问道:“县衙前今日为何这么安静?” 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刚散,那些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还没回来。” 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值日?” 茶博士指着道:“客官瞧见那个人没,他就是今日值日的押司,也是县里第一名押司。” 何涛看时,只见县衙里一个吏员带一个伴当走出大门来。那个吏员三旬上下,唇方口正,面黑身矮,走动时虎虎生风,虽是个头不高,但也有一番轩昂气象。 何涛当街迎住那个吏员,叫道:“押司,屈尊吃杯茶,小可有话说。” 那人打量了何涛一眼,答礼道:“尊兄有什么事?” 何涛道:“这里人多,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 两个到茶坊里坐定,那人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 何涛答道:“小可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观察。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 那人道:“贱眼不识贵人,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 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此番还要多谢昨日押司通报消息之恩。” 宋江愕然道:“惶恐!通报什么消息?” 何涛笑了一笑,命同来的人陪着宋江的伴当在厅内吃茶,自己引着宋江到一个僻静雅阁内,道:“押司请上坐。” “不敢不敢,还是请观察上坐。” “押司及时雨名闻四方,小可如何敢上坐?” 两个人谦让了一回,最终还是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 二人坐定,宋江问道:“观察到弊县来,不知是为何公务?” 何涛道:“是为黄泥冈上太师生辰纲被劫一事,我们已经捉了在那冈子上卖蒙汗药酒的私酒贩子白胜。他招认是贵县东溪村的保正晁盖做下此事。府尹有封公文在此,还请押司成全,协同缉拿晁盖。” “晁盖这厮,一向是个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恨他。今番竟被他做出来这等事,当真是狗胆包天。”宋江惊讶道。 何涛道:“相烦押司,协同我们抓了此人。” 宋江道:“这事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容易得很。只是有一件,这公文最好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待知县看了,才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宋江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同小可,切勿轻泄于人,以免走了风声,被他逃了去。” “押司高见,我们也怕消息走露,因此穿了便服,私下来见押司。相烦押司引见我们悄悄拜会知县,不要被别人看见。” “知县相公公务繁忙,处理一早晨事务,吃饭去了。他每晚日理万机,至晚才安眠,习惯早饭后睡个回笼觉,补补精神。观察在此稍等片刻,待会等他坐厅时,小吏再来请。”宋江说罢,见何涛是满脸焦急,宽慰他道:“观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刻。那晁盖耳目众多,庄上大小道路四通八达,白日里去捉,只怕被他逃走。最好是晚上去,只需把前后庄门堵了,便是瓮中捉鳖。所以晚见知县相公一会也无妨。” “押司所言极是,只是我们一时间聚不得大队人马,又不熟悉贵县道路,望押司千万作成。若是被晁盖逃了去,小可这条性命先丢一半。” “理之当然,休说这等客气话。小吏有些家务急事,略回寒舍一趟,稍刻便回,观察先坐上一坐,务必等我回来。” “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吩咐茶博士道:“不管这官人用茶还是点心,都算在我账上。” 宋江唤了伴当出了茶坊,对伴当说道:“你去叫雷横都头过来,让他在茶坊门前伺候。要是知县坐衙了,便叫雷横到茶坊里安抚那个人:“押司便来。叫他略待一待。” 伴当答应一声,宋江又嘱咐道:“跑着去,快些。”那伴当当即飞奔去了。 宋江离了茶坊,牵了县衙槽上马,慢慢往东门去。待出了东门,紧紧打上两鞭,往东溪村去。他这番去,不为别的,是要报信与晁盖,落下一份人情,行一个驱虎吞狼的计策。 没用小半个时辰,宋江便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急忙去庄里报知。此时三阮和朱贵各回石碣村与李家道口了,只有晁盖和吴用、刘唐还在晁盖庄上。多亏了杨志给的伤药,晁盖那时伤势已愈大半,正斜靠在后园葡萄树下一个躺椅上与二人说话。 晁盖见庄客说宋押司在门前,急忙起身。 吴用心里一惊,问那庄客道:“有多少人随从着?” 庄客道:“只独自一个人飞马而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保正。” 晁盖放宽了心,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顾不上行礼,携了晁盖手,往侧边小房里来。 晁盖问道:“贤弟如何这么惊慌?” 宋江小声道:“兄长有所不知,我们是心腹弟兄,宋江才舍着条性命来救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宋江智稳何涛(下) 晁盖听了,大吃一惊,急忙问宋江:“贤弟何出此言?” 宋江道:“如今兄长在黄泥冈的事发了,那个卖酒的白日鼠白胜已被拿在济州大牢里。济州府差一个何观察,带领许多人,奉着太师府的钧旨,还有本州公文,来捉拿你七人。他说在黄泥冈用蒙汗药酒劫生辰纲是以你为首。幸好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让何观察在县衙对门茶坊里等我,然后飞马来报你。兄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地山头,只有梁山泊周圈是水,天险可抗大军,你们投那去。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多时便会差人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若被捉了,休怪小弟没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 “哥哥,你我心腹兄弟,这种话休要多说。哥哥快走,日后保重!兄弟去也。”说罢宋江回身便走,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往县里来。 晃盖来到后院,吴用问道:“天王,他来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晁盖道:“你两位还不知道。若不是他来,我几个性命只怕顷刻不保。” 刘唐大惊:“莫不走漏了消息,生辰纲的事发了?” 晁盖道:“是了。多亏了这个兄弟,担着血海般关系,来给我们通风报信。白胜已被捉在济州大牢里了。济州府尹差个何观察,奉着太师钧旨,来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飞马先来报知我们。” 刘唐道:“若非此人来报,一网把我们都打尽了。这人姓甚名谁?” 吴用道:“他便是本县的第一名押司宋江。” 刘唐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 “正是此人,你在外县也听说过他?”吴用略有些惊讶。 晁盖道:“他和我早年心腹相交。他肯通这个消息给我们,没白相交一场。” 刘唐道:“如今事情危急,如何是好?” 吴用道:“我们收拾五七个担子,一齐都走,先奔碣村三阮家里去。” 刘唐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置我们这么多人?被官府顺藤摸瓜过去……” 吴用打断他道:“你是精细人,为何不知天王哥哥拉朱贵入伙的心思?石碣村那里,只一步之隔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都不敢招惹他。若是官府缉捕得紧,我们索性入了伙。” 刘唐道:“原来如此。” 晁盖道:“事不宜迟,刘唐贤弟,你先带了几个心腹庄客,挑担去阮家,安顿好了再来旱路上接我。我和先生断后,收拾一番。” 吴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看了刘唐一眼,终究还是忍住没说话。 刘唐道:“兄长伤势未痊愈,不如我和先生断后,兄长先走。” “这里庄客,你都不认得。只有我才好叫他们一起走,不然日后势单力薄,不是办法。” 晁盖把生辰纲打劫的金珠宝贝,分成几个担子装了,叫七八个心腹庄客挑着,一行十数人都跟着刘唐奔往石碣村来。 晁盖与吴用送刘唐等人到庄外。目送刘唐走远了,吴用道:“刘唐兄弟虽然是个讲义气的,相处时日毕竟还短,天王不怕他半路拿了金银逃走?” 晁盖摇摇头道:“我等今番事发,日后再无宁日。若是兄弟们不能齐心,莫说成什么大事,想保命都难。便是我们和他一起走,我受伤未愈,你本事全在头脑上,动起手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见吴用眉头还是皱着,晁盖接着说道:“人心比财物重要,若是刘唐真要走,我们也强留不得,反倒是好事,便当是谢他这番送生辰纲消息的情份。” 吴用点头称是,二人回到庄来,把庄客全都召集起来,有三十多人。 晁盖立在阶前,道:“我犯了弥天大罪,官府不多时便来缉捕。你众人只怕要受我连累,如今有个去处,你众人可有愿一起去的?” 有那心腹庄客道:“若不是保正收留,我早就饿死了。如今保正有难,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是要跟去。只是不知保正要去哪里?” 晁盖道:“我晁盖为人如何,你们平日里都清楚。这次去,绝对亏待不了你们,只每日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要是有个什么……”他忽然有些迟疑,对这些人,很难说落草算好事还是坏事。“要是有个什么好运气,大秤分银小秤分金也是有的。”晁盖终于选定了说辞。 这番话已是相当露骨,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还好说,至于大秤分银小秤分金落草可就昭然若揭了——不去落草,天底下哪里会有白来的金银分。 庄客们大多纷纷应是,只有六七人默不作声。 晁盖道:“愿意去的,都悄悄收拾行李,不可走露了风声。不愿去的,我不强求,后院侧房有些浮财,你们分了,再去投别人。” 那六七人便跟了晁盖、吴用往侧房来。待都进了侧房,那六七人打开房内箱笼,尽是些枣子,都有些惊讶。转身再看晁盖,他已关上房门,上了大栓,掏出一把短刀来,那边吴用也抽出铜链。众人看了晁盖与吴用这番动作,更是摸不着头脑。 晁盖天人交战,只不说话。 吴用厉声道:“你们既然不愿意随保正去,小生不敢留你们性命在。保正待你们情意有如天高,你们却有二心,休怪小生心狠手辣。” 那些人明白过来,齐齐跪在地上道:“我等愿去,只要留了性命。” 吴用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几个若一开始便跟保正去,倒也罢了。如今才愿去,太过勉强,却是晚了。” 那六七人见吴用不假辞色,转而跪求晁盖。晁盖闭了眼,不说话,脸色痛苦。 吴用道:“晁天王,此番心软不得。庄上往来,这些厮们所知甚多,如何能留他们性命?” 不知晁盖如何决断,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宋江私放晁盖(上) 良久,晁盖终于睁开眼睛,眼神依然清亮,道:“罢了,我还是下不了这个手。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伪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先生,若我们杀了这些人,可就违背了当初替天行道的誓言,与那蔡京老贼有何区别?” 吴用叹口气,对众人道:“晁盖哥哥大仁大义,要放了你们。只是怕别的庄客要来杀你们,我便锁你们在这屋里。明日日出之前,不管庄上有何动静,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声张。官府问你们事情,都推在保正和小生头上,说你们不愿意随保正去,被关在此处,早晚要下手杀害,其余一概都说不知。若是有谁多嘴多舌,说了庄上半点事,晁天王的本事与小生计策,你们都是知道的,日后定杀不饶。” 吴用说罢,见晁盖点了点头,便出侧房来。晁盖刚要锁门,吴用把短刀扔进屋里道:“你们身上无伤,只怕官府不信,你们好歹做出些伤口来,也好蒙骗过那些公人。” 等不多时,众多要随晁盖一同去的庄客陆续都带着行李聚齐了。 吴用催晁盖上路,晁盖却道:“先生带着他们先走,叫刘唐来接我。我等官军来了再走,不然有心人追查起来,宋江贤弟怕要受牵连。” 吴用连忙劝说,晁盖只是不走。二人争执半天,晁盖勉强答应与五个自告奋勇的庄客一起留下。吴用叹一口气,带着其余众庄客走了,只留晁盖六人在那里等。 这边晁盖与吴用如何行事不提,先说宋江回到茶坊前,只见何观察倚在门口一边张望,一边与旁边雷横说话。 宋江下了马,抱歉道:“有劳观察久等,刚才来了个村里亲戚,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些。” 何涛道:“不妨,有劳押司引见。” 宋江道:“请观察随我来。” 三人进到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拿着公文,引着何观察,直到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 宋江向前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 知县接过文书拆开看了,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大事。这一干贼子快些差人去捉,不要被他们逃了。” 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夜里去捉拿为首的晁保正来,其余几人便有下落。” 时知县叹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不法之事?”知县随即传唤尉司朱仝、雷横两个都头,来到后堂。 两个都头并宋江领了知县言语,上了马,巡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土兵,共有一百余人。何涛带来济州公人也一并到尉司汇合,静等天黑。 当晚一众官兵都带了绳索军器,前后马步弓手并济州公人,簇拥着何涛、宋江、朱仝、雷横并老谢都管出了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等到了东溪村灵官庙前,已是一更时分。 宋江指着前面道:“前面就是晁盖庄。这个庄子有前后两个庄门。若是一起去打他前门,他从后门走了。若是一起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晁盖本领好生了得,那六个想也是技击高强的,必须不是良善君子。那厮们都是死路一条,若狗急跳墙,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却也敌不住他。” 何涛问道:“那我们如何捉他?” “只好声东击西,等那厮们慌了手脚,四处乱蹿,才好下手。不若我等分做两路,我与何观察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往他后门埋伏了,等哨响为号。朱雷两位贤弟,从前门打进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 雷横道:“哥哥说的是,只怕他们大半从后门走。我和朱仝哥哥去截住后路。” 宋江道:“贤弟,你不晓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认得他的路径,不用火把便能找到。你不知他何处出没,若是点起火把找路,倘若被晁盖发现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何涛道:“宋押司说得是,我和你带一半人去。” 宋江道:“不用多,多了摆布不开,反倒碍事。只要三十来个便够了。” 当下宋江与何涛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步军,先去了。朱仝、雷横上了马,马步弓手都摆在马后,步军等都排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三二十个火把,拿着铁尺、朴刀、留客住、钩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得庄前,还有半里多路,就见晁盖庄里一缕烟起,随即看到火光,约莫从中堂位置烧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门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火把,焰腾腾地一齐点着。朱仝、雷横对视一眼,挺着朴刀,众士兵发着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闯到里面。 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庄里却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正疑惑间,只听得后面有人喊,叫前面捉人。原来宋江怕晁盖还没有走,故意让朱仝、雷横去打前门。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晁盖快些走。 宋江到庄后时,已有巡哨的庄客看见。晁盖便和众人四下里放起火来。随后晁盖带着几个庄客呐着喊,挺着朴刀,从后门杀出来,大喝道:“晁盖在此!挡我者死,避我者生。” 宋江在黑影里叫道:“晁盖贼子休走,宋江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晁盖舍命只顾杀出来,宋江装作不敌,虚闪一闪,放开条路。何涛带人去拦,晃盖叫吴用和庄客先走,他独自断后,敌住何涛。宋江使步弓手从后门扑进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朱仝、雷横听的,叫马步弓手分头去赶。 晁盖与何涛斗了几合,见吴用去远了,转身便走。 何涛不知路径,叫宋江带路去追。当下宋江点起火把,走在前面,何涛在后,二人带十几个人追了。宋江走了十几步,故意惊叫一声,趁机把火把扔到水沟里,引着众人在黑地里一通乱走,有沟坎处不说,有泥泞处也不言。追到后来,只剩宋江一人紧随晁盖,其余人都走丢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宋江私放晁盖(上) 晁盖只拼命跑着,也不知跑了多远,已是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心肺似要爆发,口中隐隐有血腥味。他心里一沉,却是自己低估了在黄泥冈受的伤,眼下剧烈活动一番,被引发了。他停下来,捂着胸大口喘气。 “晁盖哪里去!”只听一个人大喝着冲过来。 晁盖心里一惊,抬头看时,发现是宋江,心略放松了些。 宋江停下脚步,低声道:“兄长怎么不早走!” “我怕何观察疑心你,因此等他来到。” 宋江跺脚道:“我有的是办法,兄长险些误了性命。不可投别处去,附近只有梁山泊可以安身。” 晁盖道:“贤弟几番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宋江正要说话,只听得背后何涛大叫着赶来:“休教走了晁盖!” 宋江吩咐晁盖道:“兄长不用慌,你走你的,我有法子对付他。” 晁盖谢过宋江一回,往黑影里去了。 宋江回头,胡乱指了一条路,叫道:“有三个贼往东小路去了,何观察,快去追赶。”何涛领了人便往东小路上,宋江也跟着去。 行了盏茶功夫,宋江往北看,黑影里不见了晁盖,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 众土兵向前扶起,宋江道:“黑影里看不见道路,失脚走下野田里,滑倒了,闪了左腿。” 如此南辕北辙,哪里捉的晁盖去,众人只追了一阵,便回到庄前,已是四更时分。 宋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拿得一个贼人,只嘴里叫苦道:“如何给府尹交待?” 何涛也是无法,只得捉了几家邻舍,与那几个不跟晁盖走的庄客,解到郓城县里来。宋江因闪了腿,朱仝护送他回乌龙院养伤去了。 县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正等回报,听拿得人回来,连夜当厅讯问。 众邻舍道:“我们虽在东溪村住,但晁保正庄独在村外,远的离他有二三里地,近的也隔了些村坊。他庄上常有使枪弄棒的人来,我等哪里知他犯下什么事?若要知他庄上事,除非问他庄上的庄客。” 知县再问那几个庄客,都说不知道,又把伤口给知县看,道是自己不愿意跟晁盖去,被其所伤,幸好官兵来的及时。知县便是用刑,他们畏惧吴用,仍是如此说,不由知县苦恼。 就此时,雷横使个眼色,引了时文彬来到后堂僻静处,说道:“小可有个法子,不知相公可愿意试?” 时文彬道:“你有什么法子,快些说来。” 雷横道:“把这个几个厮们分开关押,与他们每个人单独说,若是别人招了,他罪加一等,该流配一千里的,流配两千里;该流配两千里的,发配沙门岛。若是他招了,不仅无罪释放,反而有赏。” 时文彬道:“若都没人招,岂不还是白费力。” “相公此言差矣,晁盖供这帮厮们吃喝穿住,他们都不愿意跟晁盖去,可见都是不讲义气的。这些厮都怕别人说,自己吃罪,他们又没机会串供。” 时文彬依言做了,果不其然,庄客们纷纷都招了,道有几日常见几人与晁盖来往,有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做吴用;一个黑大汉,姓刘,脸上带朱砂记,曾自称是晁盖侄儿王小三,来到过庄上;还有三个姓阮好似打鱼的,本地口音。六月初五晚上他们送晁盖回庄,只说晁盖跌下山崖受伤。 时文彬当下取了一纸招状,把庄客交割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公文,叫何观察申呈给济州府。 何涛带了众公人押解了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值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又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 府尹道:“他家里财物可在?” 何涛道:“家里细软财物都不见了,房屋也烧了一些。不过田产没有腿脚,都还在,全数变卖了,也有些钱可以打发太师府。” “如何被晁盖逃了?却是去哪里捉?就算是发下海捕文书,一时半刻也捉不到他。” “那三个姓阮的既然是本地口音,便仍可着落在白胜身上。” 府尹便提白胜上堂,再重重打了,只追问那三个姓阮的下落。 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里住。” 府尹道:“还有那三个姓什么?老实招来,留你条性命。” 白胜告道:“一个是东溪村里的先生智多星吴用,一个是梁山泊的首领旱地忽律朱贵,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是从河北来的。这三人都住在东溪村。” 府尹听了,便白胜依原样监了,收在牢里,差何观察带人去石碣村缉捕阮家兄弟。 当下何涛领了府尹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 众多公人都叫苦道:“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的芦苇水港。若没有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这二三年,我等打秋风也没去过那。” 何涛听罢,说道:“说的也是。可府尹相公那里如何回话?” “观察依样回便可,只要府尹多差些人一起去。” 何涛再到厅上,添油加醋,禀覆府尹道:“小可已打听清楚了,这石碣村湖泊,正挨着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闲常时也有人在那里被劫,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其中一个首领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火烧了沧州草料场。若是去那里捕获人,需得起大队人马。” 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能干的捕盗巡检,点与三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 何涛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一百余人,各自去准备绳索器械。 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文书,与何观察点起三百官兵,同众多做公一起,一共四百余人,直奔石碣村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石碣村三阮战何涛(上) 且说当晚晁盖别了宋江,往石碣村来。半路上撞见刘唐和三阮弟兄,各执枪棒,接应到家。 六人商议一番,只觉石碣村这里终究不够安全,还是得去投梁山泊。 智多星吴用道:“我们现在只有四十人不到,就此往梁山泊去,风险不小。” “有朱贵在那里接应,会有什么风险?”阮小二问道。 “王伦要是不收留我们还是小事,就怕他见财起意,把我们火并了,钱财劫了去。”刘唐道。 吴用便问三阮兄弟:“你们在这里有多少至交打鱼的,可随我们一起去投奔梁山泊?” 三阮掰着手指头计议一番,道:“约莫能有三十上下。” 吴用道:“小生教你们一套说辞,你们去鼓动熟识的人都去。现在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多一分里就多一分安全。” “先生有什么说辞?” 吴用略一思忖:“你就问他们,在这里整日饥寒交迫,早晚要饿死。他们是愿意饿死,还是愿意去落草?饿死肯定是死,落草未必是死。就算落草是死,也能做个饱死鬼!若他们愿意一同去落草的,便来这里聚齐。” 当下三阮分头去了,不多时,叫来五十余青壮打鱼人,聚集在阮小二家中。 晁盖大喜,拿出些财物,先给众人分了,随后叫众人回去,把老小和家当都搬入湖泊里,去李家道口附近水泊等,而后带了兵器再来。几个原本就孤身住在湖上的打鱼的没有拖累,不用收拾,叫他们在村口附近巡哨。 整整忙乱了一日,第二日晁盖几人正说话间,只见那几个巡哨的来报道:“乌压压大片官军人马往村里来了,有三四百人。” 吴用起身叫道:“这厮们怎么赶来如此快,莫不是哪里走露了风声。事不宜迟,我们速去李家道口。” 晁盖道:“刘唐兄弟,你且把生辰纲都装在小船里,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略阻一阻官兵来势,随后便到。” 阮小二选几只快船,把娘和老小并生辰纲的财物,都装了。刘唐押着,叫晁盖庄上的庄客摇了船,先往李家道口去。 吴用找个梯子爬到高处看了看官兵,对晁盖、三阮说道:“官兵人太多,来势又急,此间地理小生不熟,又不知官兵底细,我们且先去湖中隐蔽处躲了,待机迎敌。” 阮小二道:“不妨,就算他们人多,可在石碣湖里兴风作浪,还轮不到他们。我们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淹死,小半戳死。” 晁盖道:“兄弟们性命要紧,若是不能敌时,休要逞强,只回来便是。” 阮小二让个渔家摇条小船,载着晁盖和吴用二人去了,自己与阮小五、阮小七计议一番,各自带着一些人摇船去了。 且说何涛与捕盗巡检带着官兵往石碣村行来。一路上把河埠里的船都夺了,凡是会水的官兵,都坐到船里,与岸上人马一起,分做两路,水陆并进前来。 待到石碣村,何涛把大队人马留在村外,带了五十人,拿了几个渔户带路,寻到阮小二一家,一齐呐喊,扑了进去。 阮小二家早是一所空屋,里面只剩些粗笨家具、破烂渔网。 何涛又问那渔户阮小五与阮小七家,渔户回道:“阮小五、阮小七,都未成家,在湖泊里打鱼处船上住,乘船才能去。” 何涛出村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多,路径杂,水荡坡塘,不知深浅。若是分兵去捉时,又怕中了贼人奸计,不如都坐船去。” 一路上官兵已经夺了二三十只船,石碣村渔户众多,虽然有些人已随着三阮去了,但还剩下许多人,又得了二三十只船。捕盗巡检并何观察连带一众官兵,都上了船。那五六十只船,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往阮小五打鱼处来。 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唱歌。那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众官兵听了,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自摇一只小船儿唱着过来。有认得的渔户指道:“那个人就是阮小五。” 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挺着器械迎去。 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如此大胆,敢来招惹爷爷!却不是来捋虎须!” 何涛背后有几个弓手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阮小五见放箭来,翻个筋斗跳进水里去。众人赶到跟前,只拿个空船。 又行不到两条港汊,听得芦花荡里有人打唿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摇着一只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船尾人摇着撸。 船头那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拿着根船蒿,口里唱道:“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 何涛喝道:“一起向前,务必拿住这个贼,别让他走了。” 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他把船蒿往水里一点,那船轻巧巧转过来,往芦花荡里去。 众官兵发着喊追去,阮小七和那摇橹的,把船使的飞快,口里打着唿哨,沿着小港汊逃走了。 众官兵赶来赶去,只见水道越来越窄。 何涛道:“且住,把船靠岸边泊了。” 何涛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不见一点旱路。他心内疑惑,便差两只小船,船上各带三两个公人,去前面探路去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回报。何涛道:“这厮们真是不会办事的,好歹也传个消息来!”他又差五个久惯做公的划两只船去探路。又去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回来。 何涛心道:“这几个平日都是机灵的,却怎么也不晓事,为何不让一只船转来回报?天色不早了,在此不着边际,如何是好!我须亲自走一趟。” 何涛拣一只疾快小船,坐在船头,选了五六老练的公人,各带了枪棒,往芦苇港里荡划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石碣村三阮战何涛(下) 约行了五六里水面,日头已略有西沉。何涛看见旁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来。 何涛问道:“你那汉子,这里是什么去处?” “这里唤做断头沟,前头没路了。” “你有没有看见几只船过来?” “是来捉阮小五的船吗?” “你怎么知道是来捉阮小五的?” “他们在前面乌林里厮打。” “离这里还有多少路?” 那人道:“就在前面,上了岸就能看得到。” 何涛听得,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刀叉上岸来。不料那汉子忽然提起锄头,把那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打下水里去。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来,正要上岸,脚下那船忽的离开岸边。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一扯,扑通一声倒栽下水去。船上其余几个人都慌了,正要走,被那提锄头的汉子跳上船来,一锄头一个,都打下水去。有个运气不好的,连脑浆都被打出来。 水底下这人把何涛倒拖上岸来,解下他的腰带捆了。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个汉子,便是阮小二。 弟兄两个,指着何涛骂道:“爷爷弟兄三人,从来爱杀人放火。你这厮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带着官兵来捉我们?” 何涛道:“好汉,小可奉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小可不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可怜,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赡养,还请饶过性命。” 阮家兄弟商议道:“先把这厮捆起来,让晁盖哥哥发落。” 阮小七打个唿哨,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带着何涛去了。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往外走。 那边捕盗巡检,领着官兵,都在水道外头等,说道:“何观察说那些做公的不会办事,等他自己去探路,也这么久不见回来。” 那时已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吃了干粮,都在船上歇凉。忽然一阵风起,只听得后面唿哨响。迎着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溜火光来。众人道:“这却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火光已来到面前,原来都是一叶小船,两边有渔家在水里扶了,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冒着青烟,乘着顺风,直冲过来。 外围的船有官兵手快,摇着十几只船逃走了。里面的二三十只官船,可就没那么好运气,全塞做一块,港汊又狭窄,没处躲避。那头等大船也有十几只,被火船钻到底下,一通烟熏火烧,只烧的大船上官兵,有往水里跳的,有往岸上来逃命。 不料此时四边岸上芦苇也噼里啪啦烧起来。上岸的官兵,约有一百余人,两头没处走,风又紧,火又猛,只得寻了块没有草木的泥地,在烂泥里面避火。 火光中,只见一只小快船,船尾上一个人摇着,船头上站着一个先生,正是吴用,手里明晃晃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水里的官兵任他逃生去,岸上的休教走了一个!” 众官兵听了,又有转头往水里跳的,剩下一些陷在烂泥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话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晁盖、阮小五,引着十来个打鱼的,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有阮小二、阮小七,也引着十来个打鱼的,拿着飞鱼钩走来。这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那伙打鱼,一齐动手,无多时,把岸上的官兵都戳死在烂泥里。 晁盖虽不想多伤人命,可自己人太少,看管不住那么多俘虏,只得全都杀了。单单只剩得早先抓住的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 战场收拾已罢,安置好伤员,又用了顿饭功夫。 阮小二前来问晁盖道:“哥哥,何涛那厮如何发落?” 晁盖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他。你远些看了,别让人近前。” 阮小二应声去了,晁盖问何涛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何涛自然不迭声道想活。 “你既然想活,我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若有虚言,定饶不得你。” 何涛连忙应是。 晁盖道:“你这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晁盖劫生辰纲一事,自问少有纰漏,你是如何得知的?” 何涛愕然道:“你们不是问过了吗,怎么还问?” 反倒轮到晁盖略有惊讶:“有人问过你了?” “是那个秀才模样的,别人叫他吴用。” 晁盖沉着脸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扯东扯西,到底你是如何得知是我等做下这桩事的?” 何涛搜肠刮肚,把那日有陌生汉子来告密、抓白胜、审庄客等事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的一干二净。 晁盖越听眉头越皱,他原本以为吴用等人中有谁别有用心,报了信与官府,所以才要单独问这何涛一问。然而这番问罢,反倒更加糊涂。先不说那幕后之人如何得了消息,单说那汉子对何涛说了一个‘及时雨’,虽然别的都含混其词,但这附近地界,宋江及时雨的外号无人不知,应是宋江无疑;然而若那幕后之人真的是宋江,又没有报信放自己逃跑的道理。眼下看来,倒有几分可能是有人试图浑水摸鱼,挑拨离间自己与宋江关系。 晁盖沉思片刻,把这番心思收起,提何涛上船来,扬声骂道:“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留着你回去送个口信。” “多谢保正不杀之恩!”何涛喜出望外,伏在船上,却被绑着双手,又爬不起来,只一耸一耸,极为好笑。 “你回去对那济州府尹说:“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保正晁盖,都不是好惹的!我不去济州城借粮,他也休要再来讨死。休说一个小小府尹,听了蔡太师老贼的话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送与他二三十个透明的窟窿。我放你回去,不要再来,这番话传与你的那个鸟府尹!” 晁盖挥手叫阮小七送何涛出去。 阮小七用一只小快船,载了何涛,送他到大路口,喝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路。别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唯独好端端放了你去,反叫你那府尹贼驴笑,且请留下你两个耳朵来。” 阮小七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割下来,鲜血淋漓,放上岸去。何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吴用梁山泊巧算计(上) 此间事了,晁盖、吴用和阮家三弟兄,并那些打鱼的,驾了十来只小船,离了石碣湖村泊,直奔李家道口朱贵酒店来。 用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到了朱贵酒店左侧水泊,寻着刘唐船只,合做一处。 刘唐并几个庄客问拒敌官兵一事,晁盖详细说了。众人都是大喜,一同来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 晁盖早使了人来送给朱贵消息。朱贵已叫酒保安排好酒宴,只等晁盖众人来到。 晁盖与朱贵见到,将别后诸般经历与朱贵说了。 朱贵笑道:“晁天王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晁盖摇头道:“我们这次是侥幸逃得性命,早知当初劫了生辰纲之后直接投奔梁山泊。现在失陷了白胜在济州城里,还不知如何救他出来。济州城里许多军兵也因我们丢掉性命,当真有伤天和。” “都是命里带来的,天王无需挂怀。”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青壮全在这里了,还有家小数十人藏在湖中。” “这么多人?” “若是少了,杀散何涛不得,说不定还要连累你这酒店。” 说不多时,筵席已备,朱贵请晁盖等好汉到厅上坐饮宴。东溪村晁盖庄客并石碣村打鱼的都在廊下饮酒吃肉。 吴用见朱贵面有忧色,趁着朱贵出去解溲的机会,和他一起远离了众人,在屋后悄悄说话。 吴用问道:“我们投上梁山泊去,王伦不会黑吃黑,夺了这生辰纲吧?” “他好面子,应该拉不下来脸干这种事。” “只是应该么?小生要朱兄一句实话。” 朱贵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之前,我有十成把握。可是自从前些日子,林冲上山之后,风头有点旺,立了不少功劳。我怕王伦为了盖住他的气势……” “倒也算人之常情。我们这数十人一起上山,只怕他不肯收留。可人少了,又怕财物不保。朱兄有个什么稳妥的地方藏匿这些财物么?” 朱贵笑道:“这么大一个湖,哪里藏不得几条船。” 吴用摇头:“没有得力人看守。晁天王、刘唐、三阮和小生,势必都要去山上拜会。晁天王的庄客,还有那些打鱼的,小生都信不过。” “这两波人势均力敌,互相就可监视!” 吴用拍了一下脑袋:“是了,小生却把这个忘了。” “你们众人明日都先到水泊里金沙滩,船只停在那里,我和你们六人上山去。其余众人在那里看守。我再叫几个心腹,远远看着,若真有什么异动,可及时报知。” 商量已定,二人净了手,回到席上,继续宴饮。 吃饱喝足,朱贵取出弓,到水亭上搭上一枝响箭,向着那对港芦苇丛中射去。响箭到处,有小喽罗摇着一只船来。朱贵写了一封书信,粗略说了众豪杰入伙来历缘由,让小喽罗夜里先去寨里报知。 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射了响箭,唤来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上船。石碣村来的船只一同跟着,都往水泊中来。约行了一个时辰,来到金沙滩一处码头,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罗,划出四只哨船来。那小喽啰见了朱贵,都行个礼,依旧先去了。 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家眷、庄客并打鱼的人,押了生辰纲的船,在此等候。朱贵带着六个好汉往山上去。 行了片刻,数十个小喽罗下山来,接引晁盖等人到关前。白衣秀士王伦领着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豹子头林冲一班头领,到关下迎接。 众好汉慌忙行礼,晁盖道:“久闻王首领大名,虽是近在咫尺,却一直无缘相见。” 王伦答礼道:“彼此彼此,小可王伦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喜光临草寨。蓬荜生辉。” 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鲁。今日事发突然,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万望收留!” 王伦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从长计议。” 一行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晁盖等六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叙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 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众头领饮酒中间,晁盖把生辰纲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了王伦等众位。 王伦听罢,心内骇然,半晌踌躇,做声不得,只虚应答。至晚间,筵席散了,众头领送晁盖等人去关下客馆内安歇。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五人说道:“我们做下这等弥天大罪,王伦还肯收留,此恩不可忘报。也多亏了当初说朱贵入伙。” 吴用在一边只是冷笑。 晁盖不解,问道:“先生何故冷笑?” 吴用道:“兄长性情仁厚,只是一勇。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人心隔肚皮,兄长看不到他的心,还看不到他脸色变化吗?” 晁盖道:“他脸色又怎么变化?” 吴用道:“一开始席上,王伦与哥哥说话,倒讲交情,很是热络。后来兄长说了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小生如此计策,他便有些变了脸色。虽是口中应答不变,心里已然起了变化。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怕席上就议定了座次。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粗鲁的人,不知待客之道。只有林冲那人,原是汴京禁军教头,见过大世面,诸事晓得。如今他也是落难,坐了第四把交椅。早先见林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从头到尾都是虚话,没个实句,他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用眼斜看王伦。我看这人,倒有赏识我等之心,只是有些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夺了这寨如何?” 晁盖只沉默不语,抬头望着天。他不是敏锐机警之人,然而凡事都要想个通透,不论回答多么简单的问题都要停顿下来思考一下,因此看上去有些迟钝。不知道的人多因此小觑晁盖,吴用却是知道他这个性子,只耐心等。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吴用梁山泊巧算计(下) 过了半晌,晁盖长出了一口气,道:“此事不妥。如此行事,却叫天下人如何看我等,那王伦若是不收留我等,再去找容身之地便是。” 吴用早料到这个答案了,但还是劝道:“哥哥纵不为自己,也得为众兄弟们想想。这等好容身之地,千里难寻。” 晁盖叹口气道:“那王伦不容我等,缘由也是出在我身上。非是我自夸,兄弟们尊我一分薄面,叫我一声兄长,听我号令行事;若是没有我,只刘唐步战之勇,先生运筹之智,三阮水战之精,对那王伦都不算威胁,反能为他所用,壮大山寨。我明日求他收留众兄弟,自己下山去便是。” “哥哥宅心仁厚,从来都是把人都往好里想。昔日那豹子头林冲孤身一人上山,王伦都不容他,好生为难。此番便是没有哥哥,我等五人齐来,只怕也难被他收留在此。” “不管怎样,王伦最终不还是收留了林冲么?明日只看他言语如何,再做商议。” “恕小生冒昧,哥哥昔日带我们众兄弟做下生辰纲那般大事,都不像今天这般瞻前顾后。这一个寨子,又算得什么事?”吴用心中不耐,言语中带了些火气。 “此一时,彼一时。劫取那生辰纲,便是劫不成,我等也有退路,性命无碍;如今这水泊梁山上,已聚了千百小喽啰,便我等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那林冲武艺高强,统带梁山泊马军,若是奉他为梁山泊之主,如何?他应能收留我等在上山。而且这是他山寨自家人火并,谁也说不出我们的不是。”吴用转念劝道。 “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不好吧。”晁盖仍是迟疑。 “没什么不好,明日可先试探一番。” 当夜六人安歇了。吴用心里暗自罗织言语不提。 次日是政和五年八月初二,宜:订盟、起基、余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天还未明时,只见有人来报道:“林头领来访。” 吴用大喜,待得知林冲孤身一人前来,更是高兴,对晁盖道:“这人这么早来相探,必是要避人耳目,想也是个不安分的。” 六个人慌忙起床迎接,邀请林冲到客馆里面。 吴用向前称谢道:“昨日我们兄弟冒昧上山,多有打扰。” 林冲道:“哪里。却是山寨有失恭敬,小可虽有奉承之心,然而不在其位,还请恕罪。” 吴用道:“小生不才,但并非草木,岂不见头领关爱之心。这番雪中送炭,恩情不浅,来日必有重谢。” 晁盖说道:“眼下晁某落难之时,无可回报。但凡头领日后有马高镫短、水尽山穷、无人解难之时,只需言语一声,晁盖必拼死相报。” 吴用清咳一声,道:“晁天王性情中人,头领勿怪此不吉利之言。我等拳拳之心,眼下实在不能回报万一,只能说将来。” 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林冲不肯。推晁盖上首坐了,自在下首坐定,吴用等五人也一都坐下。 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 林冲道:“小可旧在汴京时,虽是禁军教头,但也爱与江湖朋友相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昨日才得见晁天王尊颜,已遂平生之愿,特来相陪说话。” 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 吴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与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来听说头领在沧州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不知是谁推荐头领上山?” 林冲道:“若说被高俅这贼陷害一节,只叫我怒发冲冠。只是恨不能报得此仇,多说无益。来此容身,是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举荐到此。” 吴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称小旋风柴进的么?” 林冲道:“正是此人。” 晁盖道:“我也多听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听说他是大周皇帝嫡系子孙,好生仰慕,便见他一面也好。” 吴用又对林冲道:“这柴大官人,是名闻四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推荐上山?非是吴用过奖,王伦应让这第一位头领之位与教头坐,此乃天下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推荐苦心。” 林冲道:“先生过奖了。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不是他不留林冲,而是怕连累他不便,因此讨了荐书自愿上山,并不在乎位次高低。只是王伦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失信于人,日后与几位好汉难再相聚。” 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胸偏偏这般狭窄?” 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好似锦上添花,又如旱苗得雨。王伦此人只怀嫉贤妒能之心,生怕众豪杰势力相压。昨日因见兄长述说杀死许多官兵,他便有些惊惧。他摆出一副模样,别人不知,林冲当日上山却是见过,明明白白不肯相留的模样。因此他才请你们到关下安歇,不想你们留在山上。” 吴用笑道:“既然王头领有嫌弃之心,不如我们识趣一些,别等他发话,只投别处去便是。” 林冲道:“你们众豪杰休要见外,林冲自有思量。小可只怕你们萌生退意,这才早起来见你们。今天且看王伦如何相待你们,若这厮语言有礼,不似昨日,万事不提。倘若这厮今朝半句话有差错,自有林冲教他做人。” 晁盖道:“林头领如此错爱,我等兄弟深感厚恩。” 吴用道:“林头领为我等兄弟出头,倒教头领与旧兄弟伤了和气。林头领不必勉强,若王首领可容即容,不可容时,我等登时告退。” 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王伦这一个泼男女,腌脏畜生,留着他有什么用!你们且请宽心。” 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稍后再会。” 众人送出来,林冲自上山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林冲梁山泊巧算计(上) 且说林冲离了客馆,在山路上一边慢慢走,一边整理思绪。 终于被他等到这个良机,林冲心中不由一阵阵狂喜。梁山泊一个大的突破就在眼前,而且自己将会其中至关重要的角色。他思量一番,加快了脚步,来大寨寻白衣秀士王伦。 虽是早饭,王伦却在饮酒,而且饮的还不少,颇有几分醉意。 王伦见林冲来到,让左右添置一副杯盏,道:“教头来的正好,陪我略吃几杯。” 林冲劝道:“早上饮酒醉一天不说,而且还伤身,不利打熬筋骨。大头领这是何故?” 王伦屏退左右,亲自与林冲满上道:“无非是心中苦闷,借酒浇愁罢了。” 林冲举起杯子,略沾了沾唇就放下,道:“大头领有什么愁事,还需用酒浇?” “还不是昨日晁盖几个人闹得。”王伦见林冲杯中酒竟然还是满的,颇为不悦,给他亮了亮自己的空酒杯,示意他饮净。 林冲心中冷笑,把杯中酒饮净,道:“不知大头领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几个?” 王伦道:“教头,这是个尴尬事。现如今,我留他们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他们几人没有柴大官人荐书,我如何敢自作主张留下他们?所以才苦闷。” “没有荐书又有何妨,别人暂且不论,单说那阮氏兄弟三人,他们水战精通,纵横石碣湖,杀散何涛数百人。我等一直商议要组建水军,正缺这般好汉领头。” “教头,我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平日除了圣贤书,也没少读过兵书。我们这梁山泊,全凭四周水泊港汊天险。若是没了这一圈水,不过就是一个稍微大些的普通山头。若是水军让那阮氏兄弟提点,他们没有二心时,我等自然是进可攻,黄河沿线纵横,便是登莱近海也是能去的;退可守,官府大军来剿,若无得力水军,只能看水泊兴叹。然而,若那阮氏兄弟是有二心的,这天险可就化为乌有。梁山泊基业若是有失,我等如何与柴大官人交待?” “头领整日只说柴大官人如何如何,恕林某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没有水军,不能抗拒官府大军,也不能壮大势力。这梁山泊与柴大官人又有何用?” 王伦长叹一声道:“教头有所不知。柴大官人为何在江湖上交情极广?” “自然是他一一结交来的。” “哼,就凭他的气度?”王伦不屑的笑了笑,“这全是因为他有个好哥哥!你可知周世宗三驾南征,一番北伐,一生一世,辛苦打得的江山,却在孤儿寡妇手中,轻轻过到当今赵官家手里,于今已有一百多年。柴家虽然算是不失富贵,却怎能甘心?他们代代相传,结识江湖好汉,到得柴大官人的兄长柴京手里,才算有些成熟了。” “柴京?” “是,他是柴家上一代的家主,柴大官人的兄长,本领高强不说,还精通书画、易容、蛊毒等江湖奇术。五湖四海的英雄,凡受到他的照应,都心悦诚服,奉上一纸齐心合力,恢复江山,再兴帝位的盟书。” “然后呢?”林冲追问道。 “后来柴京离奇病死,那盟书便到了柴进手里。当年若不是在那盟书写上姓名,凭我一个落地秀才,能有几分本事在此落草?” 林冲听了,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一时没有说话。他虽然知柴进志不在小,可头一次明明白白从王伦口里听了盟书一事,还是有些震惊。 “我只是软弱可欺,并不是真傻。”王伦仰脖干了一杯酒,接着又道:“江湖上都说我王某心胸狭窄,其实难做。你来梁山泊日子不算短了,肯定知道,山寨事务,大半都要柴大官人传信一言而决。不说别人,单说教头统领的马军,平时还安顺,若真到拼命时教头可有把握指挥的动那几个小彪将?” 林冲摇头道:“的确把握不大。” “我曾受柴大官人活命之恩,说这些话不太合适。然而今日我不说,早晚教头也能知道。之前教头上山时,明着是持了柴大官人荐书,其实暗地里他另有一封书信来,缴纳投名状就是他要求的,就是要看教头是否有二心。那些拒之门外的好汉,要么是没有柴大官人的荐书,要么柴大官人明面上给了荐书,暗地里却让我找各种借口打发走!都是他做好人,我惹一身江湖骂名!我哪里是心胸狭窄,明明白白的软弱可欺!”王伦说罢一掌击在桌上,杯盘都跳了起来。 林冲听了王伦这番醉话,倒解决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这梁山泊能聚千余喽啰,绝非庸才能做到的。王伦不过中人之才,偏偏山寨事务决策,不甚紧急的,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想来多半是柴进的主意,王伦不过是个傀儡;那等紧急事务,都有些糟乱,日后大半都要改,想来是柴进指挥王伦来不及,只得事后描补。 林冲只觉从王伦今日这番醉话所得远比上山半年收获还要大,他不由精神一震,劝过王伦一杯,自己也陪了,道:“小弟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教头只管说。” “大头领不如打发他们去找柴大官人要荐书?” “这几人,若都是独行的,去找柴大官人说不定也能要来荐书。可他们偏偏是一伙,天生就是一派。柴大官人不在梁山泊,最怕便是这种成派系上山的悄悄夺了他的根基,如何能给?有些小山头想一起来入伙,都是因为这原因被打发了去。”王伦又饮过一杯,接着道:“若是别人,没有柴大官人荐书,朱贵都不会放上山来。这几人朱贵昨日却与我说过,怕不容他们上山,便毁了酒馆,不得已而为之。他图自己轻松不要紧,落得我难堪!” “如今说来,这几个人是必然不能收留他们在山上了?” “那也怪不得我们,只能怪他们自己时运不济。”王伦道。 第一百三十章 林冲梁山泊巧算计(下) 林冲转念一想,若无其事道:“只是可惜了那生辰纲十万贯金银,自古道,财帛动人心,大头领若是有了这笔进账,再徐徐图之,日后权柄也能多一些,好过终日受柴进的气。” 王伦此时已有八九分醉了,道:“柴进那厮欺我太甚,若日后有机会,定出了这口鸟气。” 林冲道:“大头领这番话,是把小弟看做自己人。小弟上山时,就多蒙大头领看顾,又凭白无故受了柴进的气。如何取这生辰纲,但凭大头领示下,小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王伦见林冲由“林某”改口称“小弟”,又这番伏低做小的言语,高兴不已。只是从晁盖等人手里夺生辰纲,他不过酒喝多了,顺着林冲的话往下说罢了,并未深思熟虑,哪里有什么主意。他问道:“如何取这生辰纲,你有什么稳妥计策?” 林冲想了想道:“取这生辰纲,不能动山寨人马,不然人多口杂,传出去名声不好。最好宋万、杜迁、朱贵三位首领也别事先知会。大头领找个险要处摆下宴席,请那六个人吃酒。宴饮时,把无关人等都打发的远远的。只待大头领摔杯为号,小弟就暴起发难,杀了他们几个。等他们死了,再派人去杀那些庄客渔户,如此十万贯钱财唾手可得。对外只说晁盖几人想要夺山寨之位,被我等反杀了。” “此计甚妙。断金亭你知道吧?就是山南水寨边上,悬崖之畔的那个亭子。那里三面环水,只一条山路可过去。贤弟堵住亭口,便一个人也别想跑出来,都做刀下之鬼。只是贤弟可有把握敌的过那几人?” “十足把握!晁盖受伤未愈,三阮只是水战精通,陆上一般,吴用更是本领低微,只刘唐一人,本领略高,但不会是我对手。再者说,一旦动起手来,大头领一声令下,宋万、杜迁、朱贵三位首领也没有胳膊肘往外拐,帮他们的道理。” “好,贤弟所言甚有道理。巳时我们便在断金亭摆下断头宴,午时送那几人上路,到时贤弟看我摔杯为号。” 林冲又劝了王伦一杯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柴大官人那再兴帝位的盟书在哪里?” “这种物事,柴进……柴进……视若性命,岂会轻易让人知道藏匿在什么地方。就……就算他不小心保……管,那些签订盟书的人,也会……会逼着他好生保管。”王伦大着舌头,吐着酒气说道。 “都有哪些人签订过那盟书?该不是柴进拿来骗人的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别说你才落草半年,就是……就是老江湖也不见得知道这个秘辛。我和杜迁都签过,只是别人的名姓被柴进遮盖了,没能……没能看到。”王伦说罢,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桌子上睡倒。 林冲看了看他,摇摇头,起身回去准备。 当日辰时一刻,只见一个小喽罗来到客馆请晁盖六人,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巳时去山南水寨亭上饮宴。” 晁盖道:“还请回复头领,稍等便到。” 待小喽罗去了,晁盖问吴用道:“先生,此一会如何?” 吴用笑道:“天王放心。今日林教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到时万一他有些心懒,小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然后我等推他做山寨之主便是。我众人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用手捻须为号,便可协力助林教头行事。” 晁盖等众人暗喜。辰时二刻之后,王伦又三四次命人来请。晁盖和众好汉身边,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便来赴席。王伦又遣宋万亲自骑马带了几乘山轿来请,在半路上接到。六人都上轿子,往南山水寨里来,直到寨后断金亭前,下了轿。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来迎接。 那断金亭立在悬崖边上,三面崖下都是水。亭子一共十二根石柱,撑起一个歇山卷棚样式屋顶,四檐上翘,有脊兽栩栩如生,凌空欲飞。这断金亭名字酸文假醋,取自《易经》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之意,乃是王伦的手笔。 往远处望,有一平缓的山坡。山脚长满了节节草和白茅草,草丛中长着一些柴胡。顺着山路往上,是一尺来高的苍术,伴生着一尺半的山蒿。再往远去,是一些一人多高的荆条,那些荆条肆意生长,零星开着浅紫色的花。随后便是大片枫林,望去一片红霞。 往近处看,断金亭下遍地秋花,连翘、地榆、绣线菊、黄刺玫、金银忍冬凌霜竞艳。不远处疏密相间,种有十几株桂花树,金栗离离,缀满枝头,微风动处,隐闻妙香。端的秋光照眼,到处霜华。正值天色高旷晴朗,白云丽霄,秋风不寒。虽当初秋之际,依旧是遥山拥黛,近岭萦青,陪衬此处风景分外清丽。 当下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五个好汉,吴用、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罗轮番把盏。虽是山野,那筵席却精致味美,荤素具备,晁盖众人齐声赞美称谢。 酒至数巡,食过两套,晁盖和王伦说话,但提起聚义一事,王伦便用闲话支吾开去。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在交椅上,双眼直瞅王伦身上。 看着饮酒至午后,王伦让小喽啰都去了,只这十一人在亭上。王伦起身举杯对晁盖说道:“蒙众豪杰高看小可,到此聚义,只恨弊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别处大寨歇马。” 晁盖道:“小可久闻大山招贤纳士,特来投奔入伙。若是不能收留,我等众人自行告退,就此告别。” 王伦道:“非是弊山不留众位豪杰,只是因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因此不敢相留。这杯酒,特为赔罪。” 王伦把杯中酒一饮而进,就势把杯子摔在地上。只见林冲双眉竖起,两眼圆睁,跳到交椅上。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冲火并王伦(上) 且说政和五年八月初二,王伦在断金亭摔杯为号,林冲发作。 这摔杯为号别人或许不知,吴用饱读史书,可就见过太多的典故了,如何不知。 当时吴用心里悔恨万分,各种繁杂念头纷至沓来:“哪有无缘无故摔杯子的,定是埋伏好了人,如今竟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早不该如此托大,竟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任人拿捏。可恨晁天王不听我言,若是他同意夺了这梁山泊,也可早作安排,一并对付林冲。偏偏他要推林冲上位!如今林冲要扁就扁,要圆就圆,只得全依了他行事,便是拿了我们性命去,也只能由他。” 吴用一时只觉万念俱灰。他眼神萧条,手脚茫然,心中呐呐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纸上谈兵终是空,任你有千般谋略,一入死地,终究是无谓的挣扎。” 林冲威风凛凛,站在交椅上,众人都抬了头去看他,林冲也低头看了众人:王伦神色紧张,用眼神催他;吴用脸上一副惨白,悔恨交加,像是猜到了什么;晁盖神色凝重,一副决然之色;朱贵略有惊讶,眼珠飞转,不知在盘算什么;刘唐、三阮手摸腰间,神色警惕;宋万、杜迁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林冲这一年来的卧底生涯从来没有过这么志得意满的时候,不,不止是这一年,这一辈子以来他都没有像此时这么爽快过。他只想放声大笑:梁山一众人中,王伦、宋万、杜迁、朱贵都是武艺低微的,唯一所能凭借的众小喽啰又被王伦支远了;晁盖一众人,只有刘唐是步战勉强能打的。他已占了绝对的上风,要谁生谁生,要谁死谁死,便是把其余十人都杀了,生辰纲与梁山泊都得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不管说成是晁盖等人要夺位,杀了王伦等人,自己又手刃了晁盖等人给王伦报仇,还是说王伦等人贪图生辰纲,先下的手,结果混战中被晁盖等人所杀,自己又杀了晁盖等人,都不会有人质疑。 可惜,可惜还有柴进! 林冲很清楚知道,这么做,自己就将彻底成为柴进的敌人。虽说到那一步是早晚的事,但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自己还承受不起柴进的怒火。 林冲冲着王伦大喝道:“你这鸟厮,半年前我上山时,也推说粮少房稀。今日晁天王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说出这等言语来,究竟是何道理?” 王伦见林冲此言,只当要做戏蒙骗晁盖等人,便喝道:“你看这畜生吃了几杯酒就醉了,说出这番悖逆之言来冒犯我!还有没有个高低上下!” 吴用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林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对,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设宴为我们饯行,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便是。” 林冲对晁盖等人道:“这王伦是个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今日定放他不过!” 林冲转过头又骂王伦道:“量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没半点笔墨,德也不配位,怎能做梁山泊之主?” 吴用只想脱身去,道:“林兄不可因我等上山,坏了和气,便当告退。”晁盖等六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他今日还要我害了你们,夺你们生辰纲。这不讲义气之人,留他何用!”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跳下椅子,从衣襟底下拿出一把明晃晃刀来。 吴用看林冲言语,还是要杀王伦。他咬了咬牙,用手往胡须上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 吴用一手虚扯了林冲衣服,假意劝道:“头领不可如此,休为我等坏了大义。” 阮氏三兄弟那边拦住杜迁、宋万,朱贵只在一边冷眼看了。 说话间林冲已劈胸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他举荐我来,被你三番五次为难。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不仅不收留,还要夺那生辰纲。这梁山泊便是你一人的?你这嫉贤妒能的鸟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做不得山寨之主!” 杜迁、宋万本待要上前来劝,被晁盖、三阮、刘唐拦着,哪里敢动。 王伦见势头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叫完才想起,都被自己依着林冲的言语,支派到远处了。 林冲往王伦心窝里只一刀,咔嚓一声把他戳倒在亭上。可怜王伦做了半世强人,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晁盖等人见杀了王伦,各抽刀在手。 林冲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与教头执鞭坠马。” 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用袖子擦了擦,让林冲坐,叫道:“如有不服者,王伦就是样子。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 林冲大叫道:“差矣,先生!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先生让此寨主之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不要逼我,我宁死也是不坐的。我有几句话,不知众位肯听我么?” 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听,愿闻其详。” 林冲指着王伦尸首对众人说道:“林冲本是一个禁军教头,避祸到此。今日众豪杰至此相聚,只因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收留,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是林冲要图寨主之位,只是他这等胸襟胆气,哪里能拒敌官军,哪里敢除暴安良,哪里能壮大山寨?今有晁天王仗义疏财,智勇完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服。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 众人道:“林头领言之极当。” 晁盖道:“万万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晁盖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怎么敢坐山寨主人?” 林冲把手向前,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晁天王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以此王伦为例。” 见林冲再三再四说,晁盖只觉再不答应,就要与黄泉下王伦作伴,踌躇之间,他望了吴用。见吴用暗中点头,晁盖方坐了。 随后林冲带着众人在亭前参拜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林冲火并王伦(下) 参拜已罢,吴用对林冲说道:“虽然王伦不能容我几个,却也以死赎罪。不如全了他的名声,对外只说暴病身亡,举荐晁天王做的寨主。我等厚葬他,每年祭祀。” 林冲心道:“这厮倒打的一手好算盘,是想要稳住上下军心。我如何能顺了他的意?”他说道:“学究有所不知,山寨被他拒之门外的好汉数不胜数,若是这样便宜了他,只叫人对晁天王失了敬意。天底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传了出去,原本一番壮举反让人寒了心,视我等如那王伦一般,如何招揽四方英豪,壮大山寨气象?” 晁盖道:“教头说的有理。” 吴用心里苦不堪言,但也奈何不了林冲,只得作罢。 林冲到远处唤来几个小喽啰,一面使小喽罗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又让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齐。 断金亭上一行人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来。一众小头目已在此聚齐。断金亭地处偏僻,林冲诛杀王伦又极为迅速,此时聚来的众多小头目尚蒙在鼓里。 林冲向前与众多小头目道:“济州官军点起数千大军前来清剿梁山泊,前日已有先锋四百余人在石碣湖里屯驻,幸好晁天王几位豪杰义薄云天,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散官军先锋,并上山助我等抵敌。” 这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一众小头目哪分辨的出来。纵是王伦并柴进心腹起疑,石碣湖晁盖等三四十人杀散何涛四百人的战绩可真真摆在那里。听了林冲捏造的有数千官军来围剿的消息,他们不由先为王伦捏着一把汗:官军来的突然,柴进又远在沧州,即便平时遥控起来都多是非,打起仗来,战场上瞬息万变,更来不及。山寨基业倒还罢了,自身性命要是丢了,才叫晦气。反倒是林冲,本领高强,还有眼前这几位,更能指望的上。 当下小头目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林冲等他们平静下来,又抛出一个更令他们震惊的消息。 只见林冲道:“如今梁山泊正用人之际,然而王伦那腌臜书生不感此番恩情,不讲江湖义气,不思拒敌之策,不容晁天王几位在山上,还要加害晁天王,强抢生辰纲。” 这番话听得小头目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个小头目大着胆子问道:“王头领现在哪里?” “他现在这里。”林冲命人抬了王伦的尸首出来。那些小头目都呆住了,看着威风凛凛的林冲,谁人敢造次。 林冲看着那些小头目的反应,心中暗暗冷笑。他这半年,把这些人的心思、性情吃的极透,笃定不会有什么意外,这才敢杀了王伦。 林冲道:“为全寨基业,还有我们众人的性命打算,晁天王已杀了王伦这厮,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晁天王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服,便为山寨之主,全寨上下,齐心拒敌。” 朱贵叫道:“你们都有耳朵眼睛,王伦那厮无甚才能,又心胸狭窄,不肯收留好汉。林头领上山时有柴大官人荐书尚且多番难为,若指望他带领大伙御敌,大伙还不如早些跳了蓼儿洼,至少能死个痛快。” 一众小头目都心有同感,不由暗自点头。 林冲赞许的看了朱贵一眼,又拿环眼去看杜迁和宋万。杜、宋二人再是愚钝,也知此时自己要怎么做。他们慌不迭扶着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此情此景,饶是晁盖人中豪杰,又哪里容得他分辨王伦不是自己所杀,只得坐了。 林冲接着去扶吴用坐第二把交椅,道:“吴用先生才学过人,智术迈等越伦,万中无一。黄泥冈上智取生辰纲,石碣湖上水里巧用火,有如三国诸葛亮再生。今日山寨,天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便请吴用先生做军师,总领文事,坐第二把交椅。” 吴用推迟道:“吴某乃村中学究,胸中并无经国济世之才。虽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坐第二位?” 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若无先生智计,如何抵挡官军?” 吴用苦笑一声,只得坐了第二位。 林冲又道:“刘唐本领高超,请坐第三位,执掌兵权,调用将校,总领武事。” 且说鼎分三足,山寨之中,自古以来,交椅含金份量,只论头三把。这梁山泊刚刚易主,人心未定,林冲让第三把给刘唐,又执掌兵权、调用将校云云,实为自己量身定制。 俗话说,德不配位,必遭反噬。王伦的尸体还没有凉,刘唐不傻,哪里敢跳这个火坑,只苦苦推让。 晁盖道:“使不得。若以技击论,山寨之上,林头领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如是这般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 吴用道:“大敌当前,山寨上下需一心。林头领若是再让,存亡不保。”这句话说到那些小头目的心坎里,他们作为梁山泊的老人,如何不怕新寨主不大开杀戒?前三把交椅中好歹得有个老面孔,万一有事时,才能护得住他们。因此他们望着林冲的眼光一下子热切起来。 朱贵、刘唐上前扶住林冲,坐了第三位。 林冲道:“第四、五须请杜、宋二头领来坐。” 杜迁、宋万见杀了王伦,寻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敢往上坐?没有本事又贪高位,只怕如王伦那般有杀身之祸,不若做个人情。”二人苦苦请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随后杜迁坐了第八位,宋万坐了第九位,朱贵坐了第十位,梁山泊自此是十位好汉坐定。 林冲见座次已定,传令下去,山前山后众喽罗共有千余人,都来厅前参拜。 林冲道:“晁天王可有什么言语,要对全山上下讲?” 晁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用做军师,林冲为元帅,其余首领共管山寨。大敌当前,你们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替天行道。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为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若这世间不得公道,我们便替天行道!” 当下朱贵喊道:“替天行道!” 众好汉也跟着呐喊,一连喊了几声,近处的喽啰们反应过来,也跟着喊,等到后来,全山喽啰一起呐喊,声彻云霄,震动全山。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晁盖梁山泊胜黄安(上) 这一年,乙未,宋国政和五年,辽国天庆五年,夏国雍宁二年,金国收国元年。宋国徽宗皇帝登基已过十四年。 这一日,八月初二,林冲在梁山泊断金亭火并王伦,拥立晁盖为寨主。当下寨中杀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 饮至酉时,晁盖有些醉,唤吴用去水寨赏景散酒。 这梁山泊虽非太平之地,但景色甚为秀丽,二人皆感叹这周遭的千枝荷叶,万朵芙蓉。 看看四周无人,晁盖忧心忡忡道:“先生,如今我等需如何行事?” “小生这后背还有冷汗!那林冲不像是个有急智的,然而此番看他言语动静,真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好似预谋已久,不像突然发作。他那番对众头目说的话,直指人心,就算小生和山寨众人熟了,一时也想不到如此周全。”吴用收敛了醉态道。 “若说预谋已久,何涛处告发我等劫取生辰之事会是其中一环么?”晁盖问道。 “此事天王也知道了?” “那日我放何涛前,曾问过他,说幕后之人他也不知是谁,但前来首告的汉子自称是受‘及时雨’所托而来。” “孤证不举。单凭了此事,小生倒觉得更像是有人试图挑拨天王与宋江关系,坐收渔利。” 晁盖自责道:“说起来也是我心软。若不是那日放过了那几个庄客,何涛断不会这么快追到石碣村,多少可以从容些。” “想不到那时文彬竟然是个审案高手,倒好似个积年老吏一般。” “往事多说无益,日后我等应如何行事,还请先生教我。”晁盖道。 “有个事小生一直没想明白,林冲为何不自己做寨主。小生隐隐觉得,这个事早晚是个祸患。” “先生多虑了吧?不贪高位,这不正是讲义气的么?” “他还对全山喽啰说是我们火并了王伦。”吴用无缘无故背了杀人夺寨的名声,仍是有些耿耿于怀。 “杀了王伦,是大功一件。他把这个功劳诚心让给我们,好让我们服众。” “天王把他想的太好了!”见晁盖仍是维护林冲,吴用不由愤愤,“刚才不还说不该放过那几个庄客么?” “不一样。他们是受官府的逼迫,林冲会有谁逼他?” 吴用暗暗叹口气,道:“看林冲行事,不管是预谋已久,还是突然发作,我等应一时性命无忧。山寨初定,人心不稳,按林冲所排座次,哥哥为山寨之主,小生为军师,他掌兵权,竟是一时间最好的安排。就算是小生来排,也不过如此。至于日后要如何行事,却要看哥哥如何打算?可是要设法把兵权抓在我等手中,以保万全?小生不熟山上人情,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只得熟了之后徐徐图之。” 晁盖缓缓道:“不管怎样,林冲如此讲义气,我等也只以诚相待,以直相待。若他不讲义气时,也怪不得我等。” 吴用点头应是,二人回到厅中,重新入席。 山寨上下饮酒至半夜方散。 次日,晁盖与林冲计议,值此多事之秋,决不可让小喽啰们闲着无事。林冲点头称是,众人商议一番,发下令去,叫全山整点仓廒,修理寨栅,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又安排大小船只,让阮氏三兄弟教演渔户水手,上船厮杀。其余首领,刘唐、杜迁、宋万也帮林冲教练步军;马军只有林冲一人擅长,无人能帮;朱贵除李家道口酒店外,还多加派许多精细伶俐人手,探听远近消息。 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 没几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朱贵使个小喽罗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派团练使黄安,带领两千人马,乘驾大小船三百多只,已到石碣村湖荡里屯驻。 林冲叹道:“当真是一语成谶,那日为叫全山喽啰归心,我假说官军要来围剿,想不到如今就成真了。” 吴用摸着下颌,道:“小生早料到了,我们杀了何涛麾下许多人,他们不可能不来报复。” 晁盖便对吴用、林冲道:“官军将至,此乃我等重新聚义后第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如何迎敌?” 吴用笑道:“他们若来了两万人,当真是无法,只得拼命到底。区区两千人马,还都是济州本地的厢军,还不须兄长挂心。这几日小生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梁山泊地理、水况、人情、军器已是烂熟于心,众头领、各军本领也都知晓,自有办法。常言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此乃兵家常事。” 当下吴用分说计策已毕,众头领都以为极当。晁盖对林冲、阮氏三雄、刘唐、杜迁、宋万一一发下号令,众人准备分头迎敌。 且说济州团练使黄安原本带了三都人马,而后在郓城停驻,又征调了许多人手,加上收容的何涛败兵,足有两千余人。原本调动这么多人马,需汴京下令。但济州府尹为了头上官帽,和太师府干办一起,违例强使了黄安来。 只是光有人不行,还需有船才能渡过梁山泊,因此调拨船只又花了两日功夫。 这一日,黄安在石碣村湖荡调拨船只已毕,兵分两路,自己亲自带了一路,副团练使带了另外一路。两路兵马都上了船,摇旗呐喊,分成东西两路杀奔梁山泊金沙滩来。 黄安这一路,一路无阻,从东面行近金沙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四下里有人在吹号角。黄安不明底细,怕中了埋伏,不敢向前,让众人行船去一处芦花荡中分做两拨停住了。 只见水面上远远的来了三只船,每只船上有五个人,都是四个人摇着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立着的人头带绛红巾,身穿一样的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一把留客住。 官兵里有上次逃回去的军校,认得来人模样,便对黄安说道:“禀团练,这三只船船头上立着的三个人,就是阮家三兄弟。这个是阮小二,那个是阮小五,那个是阮小七。” 黄安道:“你等与我一齐并力向前,先拿了这三个人祭旗!”说罢鼓声敲动,黄安带着四五十只船,一齐发着喊,杀上前去。 那三只船唿哨了一声,一齐往回走。 第一百三十四章 晁盖梁山泊胜黄安(下) 黄团练招手让弓手放箭,叫道:“只要杀了这几个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只船前面走,背后官军在后面射。三阮去船舱各拿一片青狐皮来,遮挡箭矢。他们也不还手,一门心思逃走。 行不过二三里水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 船上官军报道:“千万不要追,我们那一路杀入去的船只,都被贼人杀下水去。他们把船都给夺了。” 黄安痛恨,喝骂道:“都是废物!怎么被夺了?” 小船上官军答道:“我们随着副团练行船,一路无事。待来到金沙滩头西面卸下马步军,只见远远有几十只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副团练便留下六七百人在岸上看马,自己带了水军弓手前去追赶。行不到三四里水路,四下里水泊钻出七八只小船,上面有人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副团练使便叫后撤。我们顶着弩箭撤到一处狭窄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铁索,横在水面上。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向前砍索时,又被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来。我等众人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们几个人逃出来时,发现滩头的看马的军人,都被杀死在水里,马也全被牵了去。我们在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前来报与团练知道。” “副团练呢?” “他被灰瓶砸在头上,跌入水中淹死了。” 黄安听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都回来。那众船刚转过船头,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着十数只船,摇着红旗,口里吹着唿哨,飞也似赶来。 黄安正要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号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招展。他不敢恋战,让众船往回走。这几番令刚下便改,各船已经乱了,有前去迎敌的,有原地转向的,有后撤逃走的。 正此时,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来。黄安冒着箭雨上了一只小快船夺路而走,身边只有三四只小船跟着。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小半跳下水里逃生,大半都被杀死。 黄安驾着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着一人,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的一声跳过来。那人臂力强健,只一把便把黄安拦腰提住,扯到岸边。那人不是别人,乃是赤发鬼刘唐。 远远的晁盖、林冲,从山边骑着马,挺着刀,引着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前来接应。活捉的二三百人与夺来的船只,尽数都收在山南水寨里安顿,黄安也监押在水牢里。 此战共夺得六百余匹马,这是林冲的功劳。金沙滩东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西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四下里探听消息,是朱贵的功劳。运筹帷幄,是吴用的功劳。晁盖心腹庄客、石碣湖渔户,有心争个脸面,都拼死向前,立下大小功劳不等。 那捉来的官军,有愿降的,便脸上刺了字号,选壮硕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那不愿降的,晁盖派船送出水泊,任其自去。 聚义厅上,众头领庆贺过一回,晁盖道:“我等初到山寨,原本只想着逃灾避难,能投托在王伦帐下为一小喽啰就心满意足。多亏林教头杀了王伦,推让我为尊。这次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都是托众弟兄的才能。” 众头领道:“皆托得哥哥的福荫。” 晁盖接着道:“白胜的事,我心一直难安。今日捉得了黄安,我想用他换白胜回来,不知众兄弟意下如何?” 吴用道:“此事不知济州府尹答不答应,可让黄安手写一封书信,使个得力人送到济州府衙去。若他答应时,相安无事;若不答应,半月后便前去借粮。” 晁盖道:“全仗军师妙策指教。 众头领又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添造房屋,整顿铠甲,打造刀枪等事不提。 第二日,中午耀眼的阳光下,战死的喽啰们的尸首堆积在金沙滩前。战黄安一役虽然大胜,但梁山泊也有数十喽啰丧命。尸体一具一具抬了上去,层层叠叠堆着,每层铺一次木柴,便洒一次油料。尸堆的周围满是低头沉默的喽啰,昨日大胜的喜悦都被小心的收敛起来,每个人都是神情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具尸体终于也抬了上来,那是一身头目装束的壮年汉子,别人都叫他王大郎。他随林冲夺马,枪挑十余个官军,不料中了流矢,当场身亡。晁盖下令追升他为头目,身着头目盔甲进行火葬。 “启禀寨主,木柴和油料都已备好。”一个小头目前来报道。 “点火。”晁盖下令。 几个喽啰接了命令,各自点燃了火把。他们奔跑几步,接近尸堆,全力掷出了火把。火把落在洒了油料的柴堆上,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火舌上下卷动。尸堆最后化作了一个黑烟滚滚的火山。尸体燃烧的气味恶臭无比,在场的人都忍不住要后退。可是没人敢动弹,因为离尸堆最近的晁盖没有动。 晁盖面对正在逐渐变得焦黑、化为灰烬的尸体站着。他站的太近,令人觉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烟卷进去,可是对于高温和恶臭,他像是全无感觉,有如石雕一般。 就在黑烟几乎遮天蔽日的时候,晁盖忽然放声高歌。虽是五音不全,但那歌声自有一股巍巍然的悲壮,像是咆哮,又像是葬歌般令人悲伤。唱到最后,喽啰们的队列中也传出了呜咽。终于有一名年轻的喽啰忍不住跪倒,哭声嘶哑——他是王大郎弟弟王小乙。那声音盘旋在周围,让每个人心里都像是插着一根钉子。 晁盖声音一转,歌声嘶哑高亢,一扫悲伤:“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是屈子所做国殇之歌,军中流传极广。林冲到梁山泊后教会了众喽啰。听了晁盖的声音,梁山泊一众喽啰都不由跟着唱起来,一时间歌声震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济州黄安换白胜(上) 却说济州府尹,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说了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难以收捕;而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不能取胜。 府尹听了他这番言语,不由连声叫苦。他思前想后,只得备了一份重礼,亲自送给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前带领公人,去梁山泊捉拿劫了生辰纲的贼人,不料折了许多人手,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他在那里被割了两个耳朵,只好在家养伤。后来下官又差团练使黄安,带领厢军前去捉拿。方才有军人回报,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 干办虽然收了府尹的礼,可仍是没什么好脸色,道:“不管死多少人,都和太师府无干。我只管太师的生辰纲能否拿回来,至于剿匪抓贼,那是你的份内事。要是这点子事都办不好,你这府尹的官位,嘿嘿……” 府尹连忙告饶道:“不是下官无能,实在是贼人太狡猾。事已至此,小的已尽全力,还请府干再宽限时日。” 干办冷笑一声,道:“这十日期限是太师所定。我虽是太师亲信,不过是一府干,有何德何能,如何能宽限的?只怕用不了几日就有新官到,你这些话不要来聒噪我,留着到汴京太师府去说。太师心情好时,或许能高抬贵手,给你刺配琼州,不让你到沙门岛去。” “还请尊兄从中讲情。晁盖的田产、房屋、家具估价足有五六万贯,若是发卖了,可卖三四万贯,稍稍补偿太师。太师又是此事的苦主,发卖这些东西,下官这里都请尊兄主持。” 钱财之物,过手便有油水,从估价五六万贯,到卖之后三四万贯,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可以上下其手。 干办听了,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那可是十万贯的财物,太师不发落几个人,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此事发生在郓城县内,郓城知县时文彬教化不力,缉捕无方,责无旁贷。” 正说间,只见一个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有新官到来,派人飞报到此。” 府尹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新官已经下了马,在亭子里面等。见府尹来到,那新官取出中书省的更替文书来。府尹看罢,只得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官印,清点府库钱粮。 这新府尹听旧府尹说了梁山泊贼盗势大,杀死官军一节,只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济州府抬举我,却没想到是此等地面!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现在局面,只怕收捕他们都是妄想,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又该如何抵挡?” 正无计可施之时,新府尹收到被梁山泊放回的一个校尉带来的黄安书信,急忙招来幕僚师爷们商议。 一个老成师爷道:“府尹相公,按梁山泊贼人信中所说,只要说放了白胜,就和我们相安无事。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换黄安回来。俗话说,使功不如使过,那黄安必然要承这份情,只会对府尹死心塌地,日后剿匪,能有大用。” “若是太师府问起白胜下落又当如何?”府尹问道。 “太师府已知生辰纲落到梁山泊贼寇手里,哪里还会关心这小小白胜的死活。若府尹担心,只报个他在牢中受刑不过自杀或者病死便是。” “我们放了白胜回去之后,梁山泊贼人反悔,来借粮怎么办?” “这些贼人最会假惺惺作态,应不会反悔。即便反悔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这白胜草芥般的人物,就当死了喂狗。” “若如此说时,不如索性再爽利些,一起把晁盖庄上那几个庄客都放了。他们本来也没什么罪名。晁盖的罪即便是株连九族,也轮不到这些庄客头上。” “府尹相公高见!” 随后不久,白胜、白胜浑家与几个庄客都被放出来。梁山泊收到消息,把黄安放回济州。 新府尹行公文到汴京去,只说自己如何带领公人杀入梁山泊,打死多少多少贼寇,成功解救失陷黄安,可惜贼人势大,未能一鼓作气剿灭;黄安如何有操守气节,宁死不降,威武不能屈,美女不能诱,云云。 汴京太师府蔡京已知此事再难建功,只得作罢。 生辰纲之事自此告一段落,只剩下一段精彩江湖故事,四处流传。 且说白胜和浑家一同离了济州城回家,路上浑家埋怨白胜道:“不知老娘上辈子做下什么事,这辈子竟然嫁给你。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不说,还要陪你坐牢,受那女监的苦。好不容易发笔横财,如今全都被抄没了,要老娘靠什么过活?” “这事怪不得我。要是你俭省些,少花些钱,也不至于这样。”白胜苦着脸道。 浑家大骂道:“俭省你个卵,你花的钱一点不比我少。” 白胜只不说话。过了一会,浑家道:“我有个主意,那几个人不都去了梁山泊吗,你去找他们要些财物回来。” “你知道什么,我在牢里挨打不过,供认了他们。这些人最重义气,不来报复就算烧高香了,叫我有什么胆子去梁山泊?” “我看你是屎壳郎扛大刀——竟装江湖人。你不过是个村中酿私酒的一个破落户,他们会跟你一般见识?他们拔根汗毛也比你腰粗!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要回家。”说着浑家自顾自走了。 白胜寻思片刻,心道:“晁盖几人是吃了些苦,可朱贵不还是好好的在李家道口做掌柜,什么事都没有么?不如我去他那里,做个帮工也好。”那时他还不知朱贵是梁山泊的首领,只当他是个寻常酒店掌柜。 当下白胜往李家道口来,远见那南山酒馆酒旗摇晃,心里又有些莫名发虚:“朱贵和他们交情深,我去他那里未见得就好。” 正犹豫不决之际,不料从背后忽然伸过一双大手,扭住了他:“好你个白日鼠白胜,往哪里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济州黄安换白胜(下) 白胜大惊,连忙去看,却是旱地忽律朱贵。他是去梁山泊西面地界寻找合适开酒店的新址,回来路上见到白胜,和他开个玩笑。 白胜告饶道:“朱掌柜饶命。” 朱贵道:“就知这两日你会来,刚才远远看见就像你,为何不到店里去?” “济州府尹说是朝廷有大赦,放我出来。我无别处可投,寻思着好歹有酿私酒的手艺,因此想到朱掌柜酒店里帮工。你怎么知我这两日会来?” “哪里有什么大赦,你是晁天王用团练使黄安换回来的。去济州府送信的人就是从我店里走的。” “难道朱掌柜是梁山泊的人?” “没跟你说过,怪不得你不知。我在梁山泊落草已有数年,山上老人除去杜迁、宋万就是我。开这酒店是探听消息,接引人上山。” “我只听说晁天王做了寨主,可没想到朱掌柜也是梁山泊的人。” “若是被你知了,只怕官府也知了,哪里还能如此太平。走,到店里吃酒说话。”当下朱贵拉着白胜进了酒店。朱贵叫伙计拿来酒肉,给白胜吃。 “我在牢里供认了生辰纲的事,晁天王他们定会怪罪我。朱首领大仁大义,能否替我说情?” “怪罪你?”朱贵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怪罪你还会用黄安换你回来?你在牢里呆傻了么?” “换我回来,才好行个什么三刀六洞、千刀万剐的刑罚,让人都知道背叛他的下场么?”白胜吃了几杯酒,也不害怕,大着胆子问道。 “白胜啊,白胜。你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把晁天王看扁了。他是那样的人么?” “他现在是一寨之主,正经该心狠手辣,不是之前东溪村那个晁保正了。” 朱贵摇头道:“不是这个样子。小山头的寨主,或许心狠手辣才能威慑的住手下,但梁山泊现在千余人,不是光靠心狠手辣就行的。你信不信,你投上山去,他不仅不会怪罪,还会给你个首领之位。” “怎么可能,你不要哄骗我。”白胜只是不信,“我又没什么本领,酿私酒也是马马虎虎。哪能让我当首领。” “你放心,晁天王或许觉得你没什么本领,不让你当首领,但有一个人,一定会让你当。当然,坐次只怕是最后一位。” “什么人?最后一位首领也是首领啊。”白胜心里惧怯都去了,火热起来,暗自想道:“也叫那臭婆娘看看我的本事,等我做了首领,娶个十房八房压寨夫人,气死她。” “智多星吴用。” “他为何一定会让我当首领?” “这是千金买马骨的道理,你以后自然明白。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上山去,我这里还有事。”朱贵下了逐客令,叫一个伙计带白胜上山去。 白胜随南山酒店的伙计到了聚义厅,晁盖温言宽慰他一番,与吴用等人一起设下酒宴为他祛除晦气。说起日后的事,晁盖果然让他坐了第十一把交椅,只待来日告知全山。 白胜听了,狠狠掐了下大腿,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当下人有些飘飘然。 吴用悄悄附耳对他说道:“白胜,让你做首领,你可好自为之。凡事务必尽心尽力,不要给晁天王丢脸。若是做下什么苟且的事,小心拿你正了山规!” 白胜连连答应不迭。 席间提起那几个庄客,白胜道:“哥哥,我在济州大牢时与哥哥庄上的几个庄客被关在一处,听到一事,极为可疑。” “你听到什么事?” “他们几个刚被抓到时,是关在郓城大牢,一开始都誓死不招。后来步军都头雷横把他们分开审问,说要是有人了招,有人不招,招的人无罪,不招的人罪加一等。他们互相之间信不过,虽是怕哥哥报复,但还是不得不招。”白胜接着把那日雷横出的主意说了一遍。 吴用击掌道:“好一个讯问囚徒的妙法!天王和雷横也算有交情,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卖力。天王,不如把他劫上山来,当面问个清楚。” 晁盖道:“那几个庄客又没亲见雷横出了这个主意,只是凭空怀疑。此事还不好下定论,以免冤枉了好人。雷横在郓城县做都头,纵有严苛,也是职责所在,怪罪他不得。” 白胜在济州大牢吃了不少苦头,馋酒肉馋的厉害,在南山酒店已吃了不少,这次不多时便吃的醉了,趴在桌上沉沉睡了。其余众人吃饱喝足,纷纷离去,只剩下晁盖、吴用和刘唐还在厅上。 吴用拉着晁盖来到厅前,道:“单一个雷横远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宋江。雷横是什么人?人样子偏偏顶个猪脑袋,不太可能想出这种主意来。这种操纵人心的法子,更像宋江的路数。郓城县人皆知,那雷横一向是宋江马前卒,唯他马首是瞻,十有八九是宋江指使他。” “宋江?不会是他。那日若不是他来送信,我几个如何能逃出来?”晁盖质疑道。 “那日我问过何涛,他不是说我等行踪是‘及时雨’使了人秘密告知与他。”吴用说道。 “这事后来我们也商议过,先生你多疑了,只凭何涛的言语,实在没什么道理。” “我只怕宋江是两面下注。若是我等被何涛擒了,他与此事有功;若是我等逃脱,正与我等交好。” “公明贤弟不是这样的人。”晁盖摇头说道。 吴用终究心有不甘,他又想了想,对晁盖说道:“若就此说开去,小生隐约觉得,哥哥从东溪村到逃到石碣湖,再到山上成为梁山之主一事,都好似有人暗中借助官府力量步步紧逼,不然我等现在还在东溪村快活。” “先生这番所言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即便林冲火并王伦一事有蹊跷,这‘及时雨’先逼我等上梁山,又把林冲、王伦等人、我等人心思都算计到,让我等成为梁山之主,不像人力所能为的,非得是鬼神不可。” 吴用也知自己有点异想天开了,可他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由有些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好似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被一支无形的大手抓来挪去。他心里默默盘算道:“晁天王对那宋江信任有加,若无实据,他不会信我。而且此事的确难以算计,中间略有点差错便脱了卯,宋江未必有这么大能耐,多半还是别人。只是这人到底会是谁?怪不得别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吴用定定看了晁盖:“天王,我们现在落了草,不比之前。宋江这个人,可疑之处的确不少,这事不……不好就这样放过去了。”吴用本来想说“不能就这样放了过去”,可看着晁盖的脸色,改成了“不好就这样放了过去。” 不知晁盖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三十七章 郓城月夜走刘唐(上) 良久,晁盖开口道:“说起宋江贤弟,我们还未曾报答他救命之恩。他为人磊落,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怕江湖上有的人看在眼里,反说我们不讲义气,不利山寨招贤纳良,壮大气象。” 吴用心里一动,思忖道:“若是邀那宋江入伙,在山寨里我眼皮子底下看着,总胜过他在别处搞东搞西。”他趁机说道:“他在郓城县里不过是个押司,就算是第一名押司,也算不得什么,还整日操劳辛苦。不如我们邀他上山入伙,在山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整套穿衣服,不远比他在衙门做个小吏快活。” 晁盖犹豫道:“只怕他不愿意落草,不如送他金银相谢。” “只强邀便是,这对他不是坏事。即便他一时想不通,日后也会感谢我们。” “此事万万不可。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 见吴用沉默不语,晁盖便从厅里唤了刘唐出来,要他带了金银前去郓城县拜谢宋江。 刘唐道:“依着小弟愚见,江湖人重义轻利,只用金银谢他反倒容易被江湖人看轻。军师说的有道理,还是邀他上山入伙为好。” 晁盖看了吴用一眼,吴用摊摊手,道:“我可没和刘唐贤弟事先商量过。” 晁盖道:“也罢,邀不邀他在我,答不答应在他。若不然也怕别人说我等小气。我亲自写一封书信,刘唐贤弟带了金银,一起带给他。” 不多时,晁盖手书已得。刘唐收拾了行李,藏好书信,从库里取了金银下山。 新雨之后,一轮白日,照耀得青天如洗,满地无尘,一片红光。金沙滩上一排杨柳树,在青芦绿水上,排成了一片绿雾。绿雾中吴用在那里静等刘唐。 待刘唐来到金沙滩上,见到吴用,略吃了一惊。 听吴用把自己对宋江的怀疑说了一遍,刘唐道:“自古江湖就有句话,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那宋江若真是好汉,如何甘愿在衙门里做事?虽是晁盖哥哥不认同,小弟却觉得军师的主意极好,就把宋江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看他还能搞什么鬼。” 吴用见刘唐赞同,便说道:“你先去东溪村寻那几个庄客,看他们是否亲见雷横出这个主意给时文彬。若真是如此,少不了宋江的嫌疑。” “此事好说,只是若宋江心里有鬼,必然不肯来山上。如何强邀那厮上山,还请军师示下。我总不好打晕了他扛上山来,那就不是邀人入伙——而是绑票了。”刘唐半开玩笑道。 “此事容易。还在保正庄中时,我就听说宋江纳了个小的,是个汴京来的烟花女子,姓阎名婆惜。贤弟暗中去把那个女子悄悄杀了,罪名设法栽到宋江头上。等他被刺配远恶军州路上时,我们趁机劫了他上山。去远方做囚犯还是落草做首领,让他自己选,想来他多半会选择落草。” 刘唐犹豫道:“先生,阎婆惜虽是烟花女子,却没什么劣迹,如何能伤了她人命,不免有损我等替天行道的大义。” “替天行道么?小生却是把这个忘了。”吴用摸摸下颌,“的确是小生思虑不周。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可能要多费些功夫。” “小弟最是不怕费功夫的,要如何办?” 吴用竖起两个指头:“两个字,通匪。” “通匪?” “我们已经落了草,又杀了许多官军,在官府眼中可不就是匪么?你带了晁天王手书并些金银给宋江,就说报他送信放人之恩。然后见机行事,做出些动静来,让官府知道。现在官府草木皆兵,便是假的也会当做真的。有了这桩罪名,定是刺配远恶军州的下场。” “如何让官府知道?可惜我是外乡人,郓城没什么根基。若是太明显了些,只怕引起宋江怀疑,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 “郓城县衙公事房有个做公的,叫张文远,人都叫他张三郎。原本宋江第一名押司的位置预定的是他,后来被宋江作祟,夺了去,他只得做了第二名押司。他和宋江有这个仇怨,见了这个机会,定不会放过。你蒙了面去见他,再送他些金子,应能成事。” 刘唐心领神会,又想了一阵,再无别的问题,便辞别了吴用,坐船渡过水泊,径直往郓城县去。 秋夜,天高露轻。一轮明月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把清亮的光辉洒在大地上。蜿蜒的小路两旁丛生着茂密的野草,里面此唱彼应地响着秋虫的“唧唧”叫声,野树上的秋蝉也偶尔加上几声刺耳的伴奏。 那时已是政和五年八月中旬,天地间已略带些秋凉。刘唐迎着秋风,先往东溪村来。他曾在晁盖庄上住了好些时日,粗略知晓那几个庄客家在何处,趁着月夜前去询问。 几个庄客刚刚放回不久,都认得刘唐,误以为是晁盖和吴用派刘唐报复来了,吓的魂不附体。 刘唐问起当日情形。他们都说一开始没有招认,后来雷横引时文彬去了后堂,片言功夫便出来,随后时文彬就把他们几个分开讯问。他们想着自己不说别人也会说,没来由罪加一等,因此招了。 刘唐见此事还是没个结果,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望。刘唐的性子,虽是粗犷,但终究不甘心莫名其妙被人算计来算计去。若是吴用不跟他说此事还好,让他知道了,就总想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总是有个东西挂在心里。平日里,不管是玉麒麟卢俊义那般豁达性子,还是晁盖开阔的心胸,都让刘唐羡慕,只是他自己实在做不来。 “到底是不是吴用多疑?有这功夫不如从何涛那边下手,先把给他消息的人找出来。不过这就有些大海捞针了,还是盯着已知有嫌疑的人查到底再说。雷横不可能不知道宋江和晁盖的交情。他既然知道了,还非要去时文彬那里献殷勤,真是莫名其妙,一点儿义气也不顾。早看雷横这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刘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找个避风林子躺了。第二日天亮,直奔郓城去寻宋江。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郓城月夜走刘唐(下) 且说济州府的孔目,因新府尹上任要烧三把火,差人行一纸公文,送到郓城县,叫郓城县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的贼人。 郓城知县时文彬看了公文,按着例行公事,让宋江写成文案,下发辖下各乡村一体守备。 宋江收了公文,吩咐公事房第二名押司张文远和一个抄事,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安排已罢,宋江信步走出县来,到县衙对面茶坊坐着吃茶,直让张文远暗骂不已。 因嫌茶坊里间闷热,宋江便在茶坊门口凉棚下坐。正吃茶间,只见一个大汉,头带一顶白色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袄,腰里跨着一口腰刀,手里提着一杆朴刀,背着一个包袱,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一边走一边盯着县衙看。 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子回过头,立住了脚,定睛看着凉棚下的宋江,想问又不敢问。 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怪!为什么看我?莫不是慕名来投奔我的?” 只见那汉子去路边一个剃头铺子里问道:“大哥,茶坊前面那个工人拿是谁?” 剃头待诏扭头看了一眼,应道:“那个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押司。” 那汉子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宋江面前,行个礼,说道:“宋押司认得小可么?” 宋江道:“看足下是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敢请教名姓。” 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 宋江便和那汉子去一繁华酒楼,捡个临窗阁儿里坐下。 那汉子摘了斗笠,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放在桌子底下,翻身便拜。 这斗笠一摘,那汉子脸上露出好大一块朱砂记来。宋江已然警醒,想起雷横曾说过晁盖庄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宋江嘴里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他不知刘唐是敌还是友,脸上虽是不动声色,身上却全绷紧了,准备好随时逃走。 那汉子道:“小弟曾投托在晁天王庄上,劫了生辰纲,蒙哥哥大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 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幸亏没做公的看见你,险些儿惹出事来。” “感承哥哥大恩,因此不惧生死,特地来酬谢兄长。”刘唐口是心非,心道:“就是要做公的看见才好,到时看你跟不跟我走。” 宋江心里松了一口气,道:“兄弟,晁天王弟兄们近日如何?是他让你来找我?” 刘唐道:“我们几个蒙押司救了性命,如何不报!如今晁盖哥哥做了梁山泊寨主,吴用先生做了军师,原来的首领林冲教头掌兵权,众人一力维持。山寨里还有杜迁、宋万、朱贵,和阮家兄弟三个,算上我,共是十个头领。后来从济州府换回白胜,共是十一个。如今山寨里小喽啰聚集得千百人,粮食不计其数。这一切都是兄长的大恩!晁天王特使刘唐带来书信一封,并黄金一百两酬谢押司,并请哥哥上山一同聚义,共享富贵。” 刘唐说罢打开包裹,取出晁盖手书来,递与宋江。 宋江看罢,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已打开包袱,取出金子堆放在桌子上。刘唐这番又是磕头又是取金子,早惊动酒楼里众人,都放眼过来看。 宋江闷哼一声,扫视一圈,众人都低了头。宋江把书信放在招文袋内,用包袱皮把黄金盖住,道:“你们心意我已知了,这金子我不能收,你带回去。这里不是露财的地方,贤弟赶紧把这些金子包起来。” 刘唐把金子慢腾腾包了,包袱放在桌上。宋江随即便唤伙计打酒来,又叫大块切一盘肉,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与刘唐吃酒。 看看天色晚了,周围人少了许多。刘唐把桌上金子包打开,又要取出来。 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 见刘唐停手,宋江从包袱中抽出一条黄金,放到招文袋里,说道:“你们六个弟兄,初到山寨,收拢人心,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余财。这些金子且寄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就叫兄弟宋清去取。众头领心意宋江不敢不领,只收一条黄金。梁山泊大败官军,宋江不能前去庆贺,还请众头领恕罪。梁山泊是你们拼了性命夺来,宋江何德何能,哪里有颜面去共富贵,凭白被江湖好汉耻笑。你回去告诉晁天王,此事切莫再提。” 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上山一事,若是哥哥不愿意去,可容后再议。只是天王哥哥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江湖义气。如今梁山泊上,天王哥哥今做头领,吴用与林冲哥哥号令严明,非比旧日。哥哥若是只收一条金子,小弟怎敢回去?回到山寨必然受责。” 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了一封回书与你拿回去就是。不是你没带来,而是我不收。” 刘唐心道:“官府在你家若只搜出一条黄金,你有的是借口编造,如何能行?”便苦苦央求宋江全部收了。宋江只不肯接。 宋江随即找酒家借来文房四宝,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只得将金子又包起来。 看看天色已晚,刘唐道:“山寨号令严明,无事不得吃酒。小弟半月不曾吃酒,一时贪嘴,吃酒吃的猛了,回不去山寨,又不敢投店,求在哥哥家住一晚如何?” “贤弟,我不敢留你在家中住。要是被人认出你来,不是好耍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回山寨去,莫在此耽搁,一路小心。” 刘唐听了这话,再勉强不得,只得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 二人离了酒楼,来到门口,见天色已黑,明月上来,便在门口作别。 宋江叮嘱刘唐道:“贤弟吃了酒,路上可要小心些。酒楼里人多眼杂,那些金子和回书千万别丢了。” 刘唐答应一声,道:“哥哥珍重。”随即大踏步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刘唐郓城赚宋江(上) 眼见刘唐远去,宋江一个人站在门口,趁着酒意,吟道:“翘首望明月,拔剑问青天。不堪回首三年,物在人已迁,……”再想往下接,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一句话来。 宋江叹了一口气,寻思道:如果没有之前那么多事,就此去梁山泊也能快活几年吧?自己初学文,十年不中。然后习武,在庄里射了一箭,结果把旁边看热闹的庄客给射伤了。而后跟着老父学医,撰写了一个良方给自己治病,险些没把自己给药死。若是那个时候有人带了这么多金子,要让自己去入伙,只怕头也不回的就去了。可是现在,自己除了是县衙第一名押司外,江湖上已是一号人物,四处都传唱他的事迹,各种来路不明的钱财足够他几辈子吃喝,这种生活已然够了。自己是有野心想上一步,可是实在不想去落草,去过那种提着脑袋的日子。不过不落草的话职方司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吧?时文彬逼迫可是越来越紧了。 宋江仰头从浓密的树荫看出去,秋风拨开树叶,被树叶割碎的月光洒落在身上,斑驳一片,恰如自己思绪。 “不管怎样,总归是和晁盖做下了天大的交情。他在梁山泊火并了王伦,多少算个进退步。”宋江安慰自己道。 宋江如何烦恼暂且不提,单说刘唐寻个僻静处等到天黑,蒙了面去寻小押司张文远。白日里他已打听下路径了。 张文远那时正在家中闲坐,听到有人敲门,问道:“何人敲门?” 刘唐道:“小可是八仙楼的跑堂,有位官人请押司吃酒,叫我来请。” “哪个官人?” “我不认得,但他说认得押司,押司一去便知。” 张文远开了门,刘唐闪进来,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不要命的就只管叫。” 张文远面如土色,裆下被人中白湿了一片,低声告饶道:“好汉饶命,有话好好说。” 刘唐道:“你有福了,有桩富贵要送给你。” “不敢,不敢。” “你敢不要?” “要,要。”张文远哪里敢违拗他,只答应道。 刘唐把张文远放在门口一张小杌子上,从包里取出一条金子和宋江那封回书,在他眼前晃道:“这封信,是宋江写给梁山泊寨主晁盖的,是他通匪的铁证。你拿了去献给时文彬。” “啊?宋江是什么人物,我可不敢得罪他。”张文远眼睛随着那金子目不转睛的看。 “那你就是要得罪我了?”刘唐又掐住他的脖子,攥紧了手指,但还没有收得太紧,张文远的喉咙中就发出要被扼死的声音,眼睛也凸了出来。刘唐忽然有种冲动,想干脆杀了他,可最终理智还是回到自己身上。他放松了手。 张文远猛烈咳嗽几声,大口喘气,艰难的说道:“不敢,不敢。” 刘唐把口气放和缓了:“这是为你好。宋江入了狱,你就是郓城县第一名押司。除了知县,就是你说了算。宋江那些凭借第一名押司来的势力,自然也是你的。那个是时候他是一个罪人,你凭什么怕他?” 张文远听了刘唐的话,只觉得说到自己心坎里:当年若是自己成了第一名押司,宋江今日的风光可就全是自己的!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宋江能做下今日的局面,自己做不得?他自然不知,宋江的地位十成倒有七成是 刘唐把那条金子顺着衣领塞在张文远怀里,再整整他的衣领:“你要是不信,我还给你些眼前利,总之不叫你白干,这条金子送给你。”张文远只觉那金子把自己浑身毛孔烫的无处不熨帖。 “好汉是跟宋江有仇么?” “自然是有仇。” “这封信可靠么,该不会是假的吧?”张文远已经被刘唐软硬兼施说服,转而问起这些细处来。 “自然可靠,你可知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还请好汉明言。” “我是从宋江的姘头阎婆惜那里搞来,绝非伪造。你自己看了便知,里面真真切切是宋江的笔迹。” 张文远打开信,就着月光看了,果然是宋江写的无疑,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盘根问底道:“阎婆惜为什么会把信给你?”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和她是旧相识,宋江是个银样蜡枪头,又时常不在家,因此她不足时便让我去寻她。今天相会时,她拿了这信来,想要搞死宋江,和我做个长久夫妻。”刘唐瞎话张口就来。 “想不到好汉也是好风流的。” “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坏了我的事,叫你生不如死!你自己掂量着办。记着,除了知县,不要对人说这手书的事。知县那里,也不要让他说与别人知道。不然连累了阎婆惜,你一样生死不保。” 当下刘唐出了门,趁着月色回梁山泊去。留下张文远对着金子和书信坐了半夜。 第二日一早,张文远拿了宋江回书,只说有贼情紧急公事,直去县衙求见知县时文彬。 待见到知县,张文远求他屏退了左右,道:“禀过相公,今日早上,小可有个乡下亲戚来打秋风,可巧在半路上捡到这封书信。小可打开看了,却是宋押司写给梁山泊寨主晁盖的。他与晁盖早有勾连,前番济州缉捕使何涛去抓晁盖时,就是宋江通风报信,最后放走了晁盖。这个贼子,早就看他心术不正,果然有不轨之心。” 时文彬接过书信看了,正是宋江字迹,不由脸上阴晴不定。他为了争功,三番五次督促宋江去梁山泊,都被宋江各种理由推脱。宋江是他手下最得力倚仗,是职方司衙门成立来难得的政绩,时文彬也不敢太勉强他,只得由着他。 不过,因为生辰纲一事,蔡京要拿人立威,已经有风声说时文彬的知县保不住了。虽是仍可回职方司,可油水比上知县就少太多了。眼下别的都顾不得了,就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先把宋江抓了给太师府交差!眼下正好顺水推舟,索性狠下心来,强逼着他去! 第一百四十章 刘唐郓城赚宋江(下) 时文彬想罢,命张文远带着衙门公人去抓宋江。 张文远道:“宋江同党不知还有多少,小可怕他们报复,还请知县相公不要对人说这手书的事。” “此是应当。你快些去,不要走了他。” 当下张文远带了几个公人上路往乌龙院来。 衙门里的公人大多是与宋江好的,那几个人也不例外。他们有的半路上要拉稀,有的口渴难耐不饮茶立刻要死,只拖拖延延。一路上遇到熟人,还大声打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要去抓宋江。 张文远看了,冷笑道:“几位仁兄,济州府因为生辰纲的事缉拿梁山泊贼人甚紧,昨个还行了加强守备公文来。那黑宋江私通梁山泊,若是跑了他,就算是知县相公不怪罪你们,济州府里府尹相公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们几个少不了沙门岛走上一遭。” 众人见他点中自己心思,脸上都是一红,都知再拖延不得,只得抖擞了精神快步往乌龙院来。 叫了半天门,阎婆惜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前来应门。她正是渴睡的年纪,还没来得及梳洗。 见是张文远,阎婆惜未语先笑,娇声道:“呦,这不是张三郎吗?哪阵风把你刮到我这里?” 张文远看了云鬓半偏、衣衫不整的阎婆惜,喝道:“宋江在哪里?” 宋江却是早得了衙门中人报知,先逃去了。 阎婆惜道:“你有什么事找他?说给我听听。” “我没有功夫和你调笑,快说,宋江在哪里?”要是以往,张文远巴不得能和这艳名远播的女子说话,眼下却没这个心思。 阎婆惜收起笑容,白了张文远一眼:“他一早就出去了。” 张文远无法,只得叫众公人抓了阎婆惜并几个邻人来厅上回话:“私通梁山泊贼人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只抓了乌龙院他的外室阎婆惜和邻居回来,押在厅下。” 时文彬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把宋江外室拉上来,备好夹棍准备用刑。邻居暂且关押起来。” 当下公人拿来夹棍,押阎婆惜上来,跪在堂下。 时文彬一拍惊堂木,喝道:“宋江逃去哪里了,从实招来!” 阎婆惜道:“他一早就慌里慌张走了,贱妾冤枉,不知道他去哪了。” 时文彬听了阎婆惜声音,不由一愣。他上前仔细端详了阎婆惜,不由叫出声来:“徐……,徐行首,可是你?如何到了这里。”原来这时文彬也是一名风月子弟,在汴京时经常出入花街,这女子他明明记得是樊楼的名角徐婆惜,不知为何来到了郓城, 阎婆惜抬头,见是时文彬。这时文彬经常随职方司副使高世德出没樊楼,那时高世德大多去寻樊楼的头牌李师师,而徐婆惜做为副牌,就等而下之,经常陪时文彬。她低眉垂目,娇声道:“京都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因此流落在这里。” “你为了改了姓氏,自称是阎婆惜?” “往事不堪回首,因此改了姓氏,重新再来。” 见时文彬还想再问,阎婆惜伸出左手,捏了右边耳垂四下,又看了四周。 时文彬咳嗽一声,正色道:“这人是本官在汴京时的旧相识,她说不知,应是真的不知,好生送回乌龙院去。” 当下一个公人应声出列,送阎婆惜回去。此处还有后话,暂且留个话头,容后再提。 见放了阎婆惜回去,张文远当下禀道:“犯人宋江畏罪潜逃。不过跑猪跑不了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父亲宋太公还有兄弟宋清,在城外宋家村居住,可以株连到官。那宋江平日自称孝义黑三郎,老父被抓如何不现身?” 众人都道,宋太公已在前任本县官长处,告了宋江忤逆,出籍另过,不在宋太公户内人数,又有公文凭证,株连不得。 知县道:“既有忤逆公文,他又未婚,阎婆惜只是个外室,别无亲族,可以出一千贯赏钱,行文诸处海捕捉拿。” 张文远道:“但凡衙门做吏,都怕有事连累亲族,因此预先做下忤逆的门路。全郓城谁人不知宋江叫孝义黑三郎?若是济州府来人问时,如何回话?” 时文彬便押了一纸公文,差朱仝、雷横两位都头,当厅吩咐道:“你们多带些人,去宋家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当下朱、雷两个都头领了公文,点起土兵四十余人,直奔宋家庄上来。 且说当日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带着士兵慢腾腾行军,半途吃了午饭不说,还要午歇,二十里地走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下午才到宋家庄上。 宋太公那时正在看药书,听了庄客报知,慌忙放下书本出来迎接。 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前来是受上司差遣,身不由己。宋押司现在何处?” 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已无干系。老汉在前任知县已告了他,有文书在家中。老汉已与宋江分籍另过数年,他也不曾回庄上来。宋江那逆子犯下什么事?” 雷横道:“他勾连梁山泊劫掠生辰纲的贼人,如今事情泄露了,知县相公让我们来拿他。” 宋太公道:“你们从县里来,又是他的结义兄弟,岂不知他在县里乌龙院住?如何到老汉这里拿人?” 雷横道:“乌龙院里没拿到他,因此才到太公这里来。” 朱仝道:“虽是宋江已出籍,但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不能只听太公说宋江不在庄上就回去,不然知县那里必然怪罪。太公好歹让我们进庄搜一搜看,也好在知县相公面前替太公讲情。” 二人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 “我在这里把守庄门,雷贤弟,你进庄里仔细搜上一搜。”朱仝道。 雷横庄前庄后,飞速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兄长,宋江真的不在庄里。” 朱仝道:“我还是放心不下。雷贤弟,你和众兄弟把了门,我亲自进去细细地搜一遍。” “老汉虽然愚钝,但是个识法度的人,还有一本《宋刑统》在家里,不敢窝藏要犯宋江。”宋太公道。 “勾连梁山泊抢劫生辰纲的贼寇,不是一般公事,远到汴京太师府,近到济州府,牵动实在太大。太公别怪我们无礼。”朱仝道。 “朱都头请便,细细的搜。”宋太公再无话可说。 “雷贤弟,你陪着太公在这里坐。把士兵约束好了,休惊吓了太公。” 听得雷横答应一声,朱仝进到庄里。在前院装模作样转了一圈,他直来到后院,先把后院院门拴了,接着走入佛堂内,把供床拖在一边。供床下是一片木板,朱仝双臂用力,揭起那片木板来。板底下现出一根麻绳头,朱仝将绳子头一拽,只听铜铃一声响,从地窖里走出一个人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朱仝义释宋江(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江。他见是朱仝,不由吃了一惊。 朱仝道:“公明哥哥,你既然躲在这里,想来已经知道了。知县知你和梁山泊勾连,便遣小弟和雷横来捉你,兄长莫怪。” “诬陷,这是诬陷。”宋江愤愤道,“张文远那厮奸猾,整日就想踩我下来。时文彬昏聩,只知道捞钱,……” 朱仝低着头不说话,心想:“那日去捉晁盖,你非要去庄后,偏偏晁盖从庄后跑了!那他可是今年天字第一号案子的主谋!” “那手书是从哪里来?”宋江见朱仝的样子,停住滔滔不绝的骂声,心虚的问道。 “小弟不知道。” “你如何知我在这里?” “兄长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去年那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窖,佛堂内有片木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你有紧急之事时,可来那里躲避。’” “却是我酒后忘了,难为你还记得。” “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粗疏,走露风声,因此小弟叫他守在庄门前,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是个安身之处。倘或还有别人知道,来这里搜捕,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也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弟如此成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囹圄之灾。” “休如此说!兄长去投梁山泊吧。” “此事不可,我莫名其妙被人说成是私通梁山泊土匪,本就有冤在身。若是去了梁山泊,岂不反落人口实,到时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不知兄长欲投何处去?” “愚兄踌躇未定,还不知投何处去好。” “兄长须得快速决断,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不要延迟。” 宋江道:“这里官司之事,全望兄弟维持。若是要使钱,只管来庄上找我父亲。” 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兄长只管安排去路。” 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窖去了。 朱仝把地板盖上,依旧用供床压了,用脚抹去灰尘印记,大声说道:“真没在庄里。” 朱仝来到前门,叫拢土兵,都进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 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 宋太公道:“要备秋忙,老汉使他去邻村铁匠处打些农器,不在庄里。” 朱仝与雷横道:“既然宋清不在庄里,太公年高体弱,行不得远路。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过了,可一起做个见证,我两个自回去与知县相公回话。” 宋太公谢了,又安排酒食,犒赏众人。临行前拿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都散给众官兵。 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知县见没拿到宋江,心里懊悔不已。因着张文远催促,遮掩不得,他只得一面行文申呈济州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县内四处张贴。 且说宋江从地窖中出来,被宋太公骂了一通喷头狗血。 若是别人,宋江定会对骂回去,可偏偏是老父,宋江无法,只得生受了。 幸好骂不多时,宋清回来了。 宋江和他商议道:“那赤发鬼刘唐太过粗疏,在酒楼里已引起有心人注意,肯定是他那里出了纰漏。倒是时文彬,非要抓我,定是按捺不住了,要强逼着我去落草。” 宋清道:“便此时投了梁山泊又何妨?” 宋江道:“只是不妥。如此上山,晁盖谢我恩情,肯定会给我一把交椅——顶多是第四把——但肯定不会有什么权柄。这等山寨,座次一旦定下,除非火并,再难前进。我最不济也得做上第二把交椅,才好方便日后行事。” “家中是肯定呆不得了,不投梁山泊也得去找个地方避祸。”宋清道。 “单单是避祸的话,倒是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对影山、桃花山都可,只是没有太大必要。我在地窖里已想通了,现在看上去风光,然而区区一个芝麻粒大的知县一句话,就全化为泡影。我还是要做卧底,往上爬,做大官。” “兄长有何主意?” “我寻思的是能不能借此游历四方,多招揽一些好汉,埋下一些种子,培植一些势力到梁山泊去。”宋江一边说,一边想。他被这事逼了一逼,已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在卧底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这么说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郓城是个偏僻下县,能有多少好汉。出外一番,哪怕什么事都不干,只当游历也不错,哥哥可一定要带上我。”宋清兴致勃勃的道。 “毕竟不是游历,那等山寨都是虎狼之地,一句话不合,当场翻脸也是有的。我二人武功都不高,晦气时只怕稀里糊涂送了性命,白白苦了我这么些年的谋划。” “只在山东、河北便是,哥哥名气可保无虞。” “愚兄也是这么想,眼下我想去沧州小旋风柴进处一行,只不过我的名气在别的地方还好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柴进那里不太能保周全,风险不小。” 宋清道:“那就先去别的地方,缓缓再去沧州。” 宋江摇摇头道:“麻烦就麻烦在这,错过这个节骨眼,也就错过了一个好时机。日后再如何使劲,也难找回来了。” 宋清听了,不满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还是嫡亲兄弟不曾,哥哥对我说话如何还这般遮遮掩掩?” “非是做哥哥的遮遮掩掩,只是此事还没有想个明白。也罢,我便告诉你,你也帮我参详一下。” “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呢。” “兄弟勿要淘气,且听我说。梁山泊上晁盖火并了王伦,然而梁山泊之主看上去是王伦,其实背后是柴进。而晁盖为梁山泊寨主后,号称替天行道,以诚待人,并未清洗柴进党羽。” “只怕他是大虫吃刺猬,想清洗谁也不知道从何下口吧?” “这的确有可能是其中原因,但据我所知,晁盖应真的是不想清洗。我那日和刘唐闲聊,已打听清楚了,晁盖与黄安一战,不管是梁山泊旧人、晁家庄客还是石碣湖渔户,论功过,计赏罚,都是一视同仁,梁山泊上人人都说公正。这便是堂堂正正之风,也即所谓阳谋,梁山泊人心慢慢便会自发聚集他身上,用不着玩弄什么手腕、人心,搞什么倾轧、平衡。”宋江娓娓道来。 “哥哥去梁山泊,也可以这么行事啊?” 冷不防宋清说出这句话来,叫宋江心中一窒。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朱仝义释宋江(下) 宋江缓了一缓,摇头道:“晁盖这等堂堂正正之风出自本心,你当他那‘替天行道’只是随便说说么?那是他为人处事本心之道。便因为如此,才不见烟火气,也没有破绽。我宋江本心不如此,勉强不来。而且这么行事,最大的问题便是见效慢,费时久,是水磨工夫,如果不是出于本心,绝对坚持不下来。” “哥哥本心如何?” 宋江看了宋清一眼,见宋清眼神清澈,只是随口一问,道:“我之本心,也就你是我嫡亲兄弟,我才敢放心说。我只打一比方。比如有一东西在别人手中,若是想要,可以求他施舍,可以用力气硬夺,可以趁其不备去偷,可以拿别的东西去换诸如此类。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操纵人心,或威胁,或利诱,或欺骗,或合纵连横,或落井下石,让他自己把那东西给我,我觉得这么做有意思,那个东西才珍贵。许多时候,那个东西得到之后反倒不过得到过程中有乐趣。” “我好像明白了,这就是常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吧’。” 宋江猛摇头道:“大不一样,你岁数还小,多经些世事才好。这都扯远了,以后有空我再教你,且回到梁山泊这件事上来,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晁盖并未清洗柴进党羽,只是真心待人。”宋清想了一想道。 “对,这便是我等可趁之机,去柴进庄上又和这有关。” “这和去柴进庄上能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想不出?” “兄弟,我教得了一时,教不了你一世。以后我做大事还要你帮我,不可能事事都告诉你。你自己先想想,若是想不出来,等到了沧州,我在告诉你。我们这便先出发,路上有的是功夫想。”宋江故意卖个关子给宋清。 兄弟二人又商量了些别的,收拾了包裹,奔沧州路上来。 宋江兄弟二人赶路不提,只说回郓城县里。 这日夜二更天时,一个人轻轻叩响了乌龙院门。他身着青衣,头带范阳产的黑色毡帽,脸上蒙着块黑布,看上去好似黑夜中的一个黑色幽灵。 阎婆惜端着一个油灯前来应门,引着那人进了书房。 那人除下脸上青布,竟然是时文彬。他问道:“徐行首是鬼字房来监视宋江的人?” 阎婆惜淡淡说道:“不要叫我行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时供奉还是叫我阎婆惜吧”。 这两句话有点没头没脑,要说清这事,还得从职方司后设的房头“鬼”字房说起。 历来选派卧底一事,讲究的是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职方司派出去的卧底有许多,并非只有宋江、林冲、杨志等几人,但成事的也就他们寥寥几个。不成事的,没什么故事,自然很少有人知道。就像本书一样,想费笔墨都无从费起。 按许多年后一本不知何故流传在外的职方司的公文所说,仅政和三年上半年,职方司派出去共计三百又二十八名卧底,单单在路上,因为疾病、事故、强盗、黑店、逃亡、仙人跳等原因,就已折损了三成。想尽办法打入各个山头,半年之后还能联系上的,不到二成。其中能当上小头目的只有八名,恰好是派出数目的零头。就算是除去吃空饷等虚报人数的空额,成功率也低的可怜。 因此每一个成事的或者有可能成事的卧底,都是职方司的宝贝。暗地里,这些卧底身边往往另有一人协助、督促、监视。这些人又称鬼使,身份隐蔽,便是连卧底本人都不知晓,是由职方司新成立的房头,“鬼”字房掌管。 职方司行事特殊,本来就是个隐秘衙门。这“鬼”字房就更特殊,别的房头的人,除非做到供奉,都不知道这个房头的存在。“鬼”字房不设供奉,由职方司副使直接掌管,僚属都是女子。 说回宋江身上,阎婆惜便是“鬼”字房秘密派到他身边的人。她本名徐婆惜,是汴京樊楼的二牌。天子去樊楼次数多了,见她貌美,便要高世德将她收入鬼字房。宋江前一阵风头太劲,因福得祸,高世德便使了徐婆惜来。因她在汴京名声太大,怕被人识破,改姓阎。 那时宋国百姓困苦,丁税繁重,民间时有溺婴的事。虽有官府律条,仍不能禁绝,但有时婆婆等长辈一念之仁,便能使得婴儿侥幸存活下来。因此宋国许多人取名婆惜,男女皆用。所以徐婆惜便只改了姓,没有改名。 那天早上,阎婆惜被抓到县衙时,为避免被用刑,不得已用左手捏了四下右边的耳垂,透露身份给时文彬知道。这是“鬼”字房的暗记,因时文彬是“天”字房的供奉,所以认得。 当下时文彬对阎婆惜说道:“好。我抓宋江,事发突然,因此特意深夜前来,分说一二。” “供奉难道不是为了保住知县的名位,要抓他给蔡京一个交待么?” 时文彬听了,心下大怒。他在郓城胡作非为,已不是一天两天,多有不法之事。这些事倒还罢了,可大可小。可抓宋江一事,却是他擅作主张。要是为了公事倒也罢了,偏偏是为了自己的私事。那时官风不正,徇私枉法倒也罢了,却偏偏是要给丢了生辰纲的蔡京一个交待。 那时殿帅府和太师府争权夺势,正斗的火热,职方司因高世德和高俅的关系,深涉其中,对付起蔡京最是卖力。时文彬作为职方司的老人,跟高世德久了,最是知他无法忍这种事。若是被高世德知了他的心思,就不仅仅是丢官去职那么简单,性命都要保不住。 时文彬沉下脸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有证据吗?” “‘鬼’字房可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 时文彬轻蔑的笑了笑:“我不跟你讲官话,只和你聊聊家常。” “愿闻其详。” 不知时文彬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柴进横海郡迎客(上) 当日晚,郓城县乌龙院书房里,深夜来访的郓城知县时文彬对阎婆惜说道:“我自从入仕到如今,已有十三年。认识许多人,也得罪过许多人。” “然后呢?”阎婆惜问道。 “这十三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每一个衙门,不管明也好,暗也好,都有自己的规矩,不能乱来。第一步是把它学会。不过很多人没有学会就已经死了。知道为什么吗?自以为是!第二步,就是把这个规矩抽丝剥茧,学会如何不触犯规矩,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规矩,这样才能勉强保住性命。职方司衙门,是可以没有鬼字房,还是可以没有我们这些人呢?没学会走就去跑,可以,但要先问问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如果不是,最好还是一步步来。”他一边说,一边围着书桌来回踱步。 阎婆惜道:“供奉这番话我不明白。等回到汴京,这些规矩供奉可以说给高学士听,看他明不明白。你在汴京时,就和太师府的人眉来眼去,真当别人都不知道么?” “我那是奉命行事,就是要和他们交好,好获取他们的信任,套他们的话,查他们的罪。” 阎婆惜摇了摇头:“是不是你借着高学士的命令,首鼠两端,你心里自己清楚。这些话和我没关系,不用再说了,我也不想听。” 时文彬双眼望着屋顶:“那换我听你说,你倒是说说看,要怎样才满意?” “你轻举妄动,坏了宋江的事,就是坏了我的事。我还等他事成之后也能得一份功劳,做个乡君县主。” “果然是臭味相投,你的野心和宋江一样大。”时文彬讥讽道,“还乡君县主,你该不会和宋江姘居了几天,就真把自己当他的正妻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阎婆惜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天色晚了,孤男寡女深处静室,多有不便,供奉请回吧。” “好,好,好。”时文彬笑起来,“我好说歹说,你就是不听,枉自送了性命,黄泉路上休要怪我。”他左手按住阎婆惜,右手拿着刚刚趁着踱步从书桌上悄悄拢在袖子里的压衣刀,在她胸口就是一刀。 阎婆惜是个弱女子,虽然刚入‘鬼’字房的时候也学过几手技击防卫术,可天生体弱,哪里是时文彬的对手。 “你……你……竟然敢……”阎婆惜捂着胸口难以置信道。那胸口上的血涌了出来,把衣服都浸透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可是宋江的压衣刀。他为了报复你首告他勾连梁山泊的强盗,深夜前来杀了你。可惜,我职方司痛失一巾帼豪杰!”时文彬看着刀上的鲜血,快意的说道。 “职方司……不会饶了你。”阎婆惜气若游丝,勉强说道。 “唉,这么些年,没有亲自动手杀人,手艺都生疏了。你死了,谁也说不出来我什么,没人知道我今晚干了什么。说起来还要谢你提醒了我,宋江的功劳我要独占,谁也别想夺了去!”时文彬又是一刀,捅在阎婆惜小腹上,使劲旋了一旋。 当时鲜血飞出,阎婆惜倒在血泊里。时文彬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头伶伶仃仃落在地上。 时文彬把刀扔在地下,擦了擦手,蒙上面巾,出门走了,走时故意把院门大敞开着。 第二日午后,果然有邻人前来报官,说是乌龙院大门敞开着,他们进去看时,发现阎婆惜死了,屋里到处都是血迹。 时文彬便派了张文远带了仵作和几个公人去,带回那把压衣刀来。 张文远认得那压衣刀是宋江常用之物,他和时文彬不谋而合,只要宋江的罪名越大越好。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言辞,只对时文彬说道:“宋江这厮胆大包天,竟然不惧艰险,趁夜杀了这阎婆惜。” “却是为何?” “他……他是杀人灭口,怕这女子招了口供。” “言之有理。公事房不能一日无人主事,你暂且署理第一名押司。宋江案子的卷宗,你好好理会,给本官办成铁案!” 张文远拜倒谢恩,闲话不提。 只说宋江弟兄两个,途中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登山涉水,过府冲州。 但凡在路上,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用脏碗,睡死人床。这份辛苦不必细表,单说这一日,兄弟二人来到沧州横海郡地界,寻人打听了柴进庄处,径直投庄前来。 宋清问看门庄客道:“柴大官人在庄上也无?” 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本庄上。” 宋清便问:“不知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 庄客道:“这里到东庄有四十余里。” 宋清道:“我兄弟两个要寻柴大官人,敢问从何处道路去?” 庄客看了他两个,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 宋江上前行了一礼:“在下姓宋名江,表字公明,外号呼保义,江湖人称及时雨,又叫孝义黑三郎,郓城县衙第一名押司。” “我记不得这么多名字。”庄客皱着眉头道。 “我叫宋江,他是我的兄弟,名叫宋清。”宋江言简意赅道。 “宋江?”庄客拧着眉毛想了想,忽然惊讶道,“哎呀,莫不是郓城的黑宋江么?” 宋江道:“正是在下。” 庄客道:“常听大官人说起押司大名,只怨不能相会。押司还请稍待,小人进去通禀李大主管。” 那庄客进庄中去了,不一时,引着一人出来。那人正是昔日林冲在草料场外教习过马战的李应。 李应急忙迎二人到正厅上,杀羊置酒,亲自作陪,又使一个伴当骑了快马去东庄告知柴进。 宋江道:“刚才听庄客说东庄离此地有四十余里,不敢劳烦柴大官人奔波,我兄弟二人去东庄便是,只要李兄使个人引路。” 那东庄都是柴进处理机密事的地方,如何能让宋江去。李应出言拦阻道:“押司只管吃酒,柴大官人今日本也要回本庄上来。押司远来是客,只管在庄上歇息无妨。” 宋江听了,便与李应说些江湖闲话,只觉李应见识不凡,大觉言语投机,相见恨晚。 第一百四十四章 柴进横海郡迎客(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略有些晚。只见庄门大开,柴进引着三五个伴当,龙行虎步,入得正厅与宋江相见。 柴进见了宋江,略唱了一诺,只称道:“端的想死柴进了!天幸今日好风,吹得押司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 宋江连忙回礼,答道:“宋江一介疏顽小吏,今日冒昧前来,还请柴大官人恕罪。” 柴进满脸堆笑,口里说道:“昨夜灯花爆,今早喜鹊噪,我就想着会有贵客临门,但猜破脑袋也了不到是贵兄来。” 宋江见柴进甚为客气,心中甚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叫兄弟宋清与柴进相见了。 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闲,来到荒村弊处?” 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之前收过大官人书信,只恨贱役无闲,不能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息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讲江湖义气,特来投奔。” 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哪怕是做下十恶大罪,只要来到弊庄,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都不敢正眼儿看小庄。我这里四五十个有罪的人!” 柴进笑罢,命人重整宴席,与宋江分宾主坐下。宋清坐了侧首,李应在一边相陪。四人坐定,十数个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酒。 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小可酒量有限,不可再吃。” 柴进哪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天,只吃得宋江面皮发红。柴进在后堂深处又摆下各色干果、点心,四人轻酌说话。 又饮过几杯,柴进见宋江酒劲上涌,目光呆滞,便问道:“不知兄长做下什么事,逃家在外,这番忧心。” 宋江道:“通匪!” “我还当什么大事。不知是与何处山寨的哪个首领有交情?” 宋江叹了一口气,道:“梁山泊晁盖。他们劫了生辰纲,做下了今年天字第一号大案。后来上了梁山泊,火并了王伦。” 柴进闻言色变,所谓龙有逆鳞,虎有虎须,轻易动不得。这梁山泊王伦一事,正戳在王伦伤疤上。柴进乃大周皇帝苗裔,大宋世代国宾,少受挫折。但凡他要办的事情,很少没有办不成的,因此自视甚高。梁山泊之主明为王伦,实则为柴进。梁山泊刚易主时,人心不稳,是绝佳的反击时候。然而晁盖大手一挥,把生辰纲许多金银分给众喽啰,勉强渡过这个关口。随后等柴进得到消息,又赶上黄安围了梁山泊,片言传不到泊子里面去。待战过黄安,大胜之下,喽啰们大多被晁盖折服,人心皆定,晁盖等人已初步站稳脚跟。没了众多喽啰们,只凭柴进那十几个做头目的心腹,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给晁盖添乱还可以,但要是想重夺梁山泊,打死也战不过晁盖等人。 若是柴进带了人上梁山去,或许还有可能。然而柴家不是一般人家,别人谁落草,官府咬咬牙都能忍,唯独柴家不行。这柴家不落草时,都是历代赵家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碍于颜面,硬生生生忍了;若是柴家有人落草,肯定是先按一个谋逆的罪名,然后名正言顺收回丹书铁劵,派出大军,灭族了事。而且梁山泊离汴京五百里不到,别看眼下官府大军远征西夏,只要柴进去那落草,官府便西夏不打了,也会调集西军精锐与柴进不死不休。 所以如今梁山泊对柴进来说,已经是个死局,连死灰复燃机会都没有。正因为此,以前一帆风顺的柴进才愈发不能容忍。这几日,庄上庄客平日聊起闲天来,连山东都不敢多提,只怕不小心走了嘴,恶了柴进。 然而这宋江不知死活,两三句就把柴进伤疤血淋淋揭开,往上洒了一把粗盐,如何让他不怒。 眼看柴进就要发作,李应连忙咳嗽一声,道:“兄长与晁盖是旧相识么?” 宋江只装作没看见,道:“岂止熟识,还是既过命又要命的交情。” 这人与人之间论交情,大多是说过命的交情;若是说要命的交情,可就是有仇了。既过命又要命,这个说法很是新鲜,柴进只觉宋江话里有话,脸色略有缓和。 李应看了柴进脸色,问道:“押司真是好闹笑,哪里有这种交情?” 宋江道:“晁盖那厮劫取了蔡京老贼生辰纲,济州府派人要去捉拿他,我冒着身家性命危险,私下里放了他们,这便是过命。晁盖却打算要我的命,派人大张旗鼓来郓城县寻我,被官府得知,得了通匪的罪名,流落在江湖上。” 李应道:“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真是白白污了好汉的名头。” “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升米恩,斗米仇。我兄长和他有大恩,因此成了大仇。”宋清插嘴道。 李应又看了看柴进脸色,道:“兄长放心!这小小罪名算什么,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大官人也敢藏在庄里。” 宋江站起身来,朝柴进拜倒:“若是避罪,非是宋江自夸,天底下有千百处地方可去。然而那都不是小可想要的。小可冒昧来柴大官人庄上,是想与大官人出气。” 柴进懒得去扶宋江,道:“我不愁生计,每日不是吃酒打猎,就是打猎吃酒,有什么人敢给我气受!” 宋江自己站起身来,装模作样拭了拭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眼睁睁看着晁盖在梁山泊快活,大官人难道不生气吗?我要上梁山泊去,只要柴大官人助我。晁盖早晚必亡,梁山泊必然重归大官人旗下。” 柴进只盯了宋江看,宋江回视回去,都不说话,像两只斗鸡一样。良久,柴进冷哼一声,离席而去。 李应咳嗽一声,正色道:“押司说笑了,这梁山泊和柴大官人可没什么干系。” “李兄如何当着明人说暗话?梁山泊若是没有大官人的心腹在,便割了宋江的头去!” 李应也变了脸色,道:“大官人敬你是个人物,待你做个客官。你如何混赖大官人有心腹在梁山泊上?” 宋江见李应抵死不认,便起身道:“酒吃的多了,我且去净手,躲杯酒。” 宋江往东廊尽头处虚晃了晃,随即转出前面廊下来。他竖耳听了,正厅传来兵兵乓乓的声音,杂着几句人声,正是宋清在破口大骂。骂声随即低落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柴进横海郡逐宾(上) 宋江不敢再听,赶紧转到东廊前面,往大门奔去。那时廊下有一个大汉,对着一掀火在那里不知烤什么东西。远处两三个灯笼,七八个人提了棍棒飞也似出厅来,四下搜寻。 宋江仰着脸,只怕走不及,正踩在火掀柄上,把那火掀里炭火,都掀在那大汉脸上。大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宋江顾着走,来不及道歉。 大汉气极,站起身,披手过来就是一揪。 宋江要躲,那汉身高臂长,哪里躲得开,直被当胸揪住。 大汉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你是瞎了也不曾,这都看不见?惊了人,连句话都没有,莫不是来逍遣我!” 宋江也吃一惊,正要分说,只听已有人声喊道:“休走了宋——贼人!”宋江转头看去,远远的三四个人飞也似来。 宋江挣了一挣,哪里挣的开,只得低声求道:“好汉,饶宋江一命,必有后报”。 “少说废话!我只要你受些皮肉苦出气,记住这个教训,要你烂命有什么用。”大汉忽然疑惑道,“等等,刚才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宋江。好汉,后面人要杀我,还请放我走,不然便是送了我的命。” “可是郓城县的宋押司?” “正是。求好汉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他们正要过来杀我!” “放心,有我在,他们杀不了你!” 这几句话一耽搁,柴进已带人拿了棍棒赶到。 那大汉把宋江拦在身后,看着众人,怡然不惧,好似一堵墙一般。 柴进冷冷看了,道:“怪不得到处寻不见宋押司,原来却在这里闹。” “江湖上久闻这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大官人为何要杀他?”那大汉问道。 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 那汉道:“他听说过他许多事,是真大丈夫,待人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若是回阳谷时,便去郓城投奔他。” “他言语无礼,冒犯了我,我才要杀他。” “他怎么言语无礼冒犯了柴大官人?” 那梁山泊的事柴进如何能说,只怒道:“武教头,我是庄主,你是庄主?莫说是在自家庄中,便是沧州城,我家世代国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武教头哈哈一笑,道:“大官人,少拿世代国宾来压我。若是别人你怎么说我都信,这宋江人的名、树的影,我却不信。我如今也冒犯了你,有本事把我一起杀了。” “好,好,武教头,你杀了人,我收留你在庄上。你这么做,不是忘恩负义么?” “哼,若不是就近照顾我师兄,天底下我哪里去不得,非要来你这庄上。我教你庄中众人技击本领,是凭自家本事吃饭,又不靠你施舍。” 这武教头不提起自己师兄还好,提起来,柴进更怒:这武教头不是别人,正是武松武二郎,他师兄便是晁盖火并王伦的第一助力,现在梁山泊坐第四把交椅的豹子头林冲。 “果然和你师兄一样,都是一般的下作贱骨头,养不熟的狗。”柴进后退一步,身后李应已带着三四十庄客赶到,齐齐上前一步,护住柴进,远处还有火把源源不断涌过来。 “撤棍棒,换刀枪,格杀这两个贼!”柴进喝道。 柴进话音刚落,众庄客一拥而上,就廊下与二人战成一团。那廊下狭窄,若是只有武松一人,且战且走,轻松能战。然而有了宋江,武松还得分心去替他挡,移动不得,只得在原地与众人硬憾。有那机灵的庄客,兵刃纷纷往宋江身上招呼,武松更是分心。众庄客有伤的,累的,都换下去,武松又去哪里寻人换,只得咬牙坚持。饶是武松神力,打了一阵,也只觉筋骨松软,浑身乏力。 见武松已落入下风,李应对柴进说了几句话。柴进喝道:“撤刀枪,换棍棒,再拿挠钩套索来,生擒这两个贼。”武松奋起余勇,又打了一阵,一个失手,被打翻在地。众人欢呼一声,把二人绑了,押入地牢,与宋清一起绑在柱子上。 宋江追悔莫急,只长吁短叹,一旁宋清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嘀咕什么,另一旁武松沉默不语。 良久,柴进带几个人进了地牢,让人把宋清、武松关到别处,又屏退左右,只留下李应一人。 柴进冷冷盯了宋江看,就像看年底圈里的肥猪,砧板上的鱼一样。 宋江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色厉内荏道:“大官人,为何这般?我宋江也不是吃素的,你不怕麻烦便杀了我。” 柴进忽然一笑,好似学了川剧变脸一般,脸上寒霜尽去。他亲自给宋江松绑道:“押司果然是个会演戏的,早知如此,也不用这么辛苦。” 宋江惊疑未定,道:“我会演什么戏?” “你心里明明怕的要死,嘴上还硬气。” 宋江哼了一声,不敢回嘴。 柴进掏出一张纸给宋江:“这是我在梁山泊的心腹名单。”他又掏出一个环龙玉佩,“你带了这个信物去,他们要是还没变心,自会听命与你。” 宋江不知柴进唱的什么戏,面露疑惑。 李应道:“押司,你收下便是,捉你是要行苦肉计。你来柴大官人庄上,有心人一问便知,若是不做点戏,别人岂有想不到你与大官人联手?大官人怕你不会演戏,才没事先告知。” 宋江回过神来,心道:“柴进这厮,年轻气盛,我提起梁山泊之事,伤了他的颜面,最开始定是真想杀我,被那武教头拦了一拦,清醒过来。待想明白与我联手好处远大于杀了我,便改口做苦肉计,小奶狗还想日弄老家犬,这恶厮!” “我还担心这条命要没了,想不到是大官人的无双妙计,却是小可愚顽,考虑不周了。”宋江心里骂归骂,嘴上奉承不停。 宋江伸手。 柴进却往回一缩,道:“你想要这个东西,须得在一纸盟书上画押。” “什么盟书?”宋江问道。 不知柴进如何回答,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柴进横海郡逐宾(下) 柴进道:“当初我家祖上,将一座锦绣江山平白的让给了赵氏兄弟。虽然陈桥事起,太祖得这个天下虽然容易些,他自身却也是半辈子戎马生涯。不想传到现在,天子荒唐无道,小民百姓受苦。是可忍孰不可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五湖四海许多英雄,均有同感,和我柴家一同签下一纸齐心合力的盟书,要共同庇佑百姓,再造神州。凡是盟书上签下名字的,一字并肩称王,世袭罔替,子子孙孙,共享社稷。” “明了!盟书在哪里?”宋江已然知道,这盟书就算是拥护柴进复国的投名状了。 李应转身从地牢外搬一张桌子进来,摆上笔砚。 柴进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恭恭敬敬打开,取出一块轻薄黄绸子,铺在桌子正中。那绸子绣着江河山川,顶上绣着八个红字:恢复江山,再兴帝位。两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柴进用纸将那些人名盖住,露出一处空白。 宋江心想,救人就到底,做戏做全套,当下竖起食指,中指和四指向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国者人之积,人者心之器。今柴大官人立救国救民之大志,宋江心信其可行,终有成功之日。自今日起,纵有移山填海之难,誓将追随。如有违背誓言,苍天不佑,天人共戮!” 誓言已罢,宋江接过笔,在盟书空白处添上名字。待墨迹干了,李应递过一把短刀。宋江刀接左手,狠一狠心,划破右手大拇指,在名字上按下手印。 柴进把盟书收好,露出笑容,把名单和玉佩给了宋江。 宋江贴身藏了玉佩,打开名单默诵。那名单上人名不多,宋江默诵几遍,在心中记得熟了,便把名单撕碎丢进嘴里嚼了,道:“宋江是个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的。日后小可行事,唯柴大官人马首是瞻。” 柴进道:“我在阳谷县独龙冈新买了个别院,离梁山泊不远。李应过几日就会去那里,日后你有事时就去那里寻他。他若有事时,梁山泊自会有人告知你。” 李应与宋江又说了一些别的,柴进在一旁立等。 诸事言罢,宋江道:“最后还有一小事,请柴大官人帮忙。” “什么事?” “还请柴大官人饶过那武教头,小可在一旁求情,或能让他与小可做个助力。” 柴进略一寻思,便答应了,命庄客押武松与宋清进来,与庄客道:“把这姓宋的两人打出庄外,这武松杀了喂狗。” 宋江扑通一声拜倒,双膝震地,听的李应都为他觉得疼。宋江也是真的疼,含着半泡眼泪,大声道:“大官人,武教头是真好汉。宋江不敢贪生,你若是要杀武教头,便把宋江一起杀了。若是宽宏大量的,便也把武教头放了。” 柴进作色道:“你这厮真是好歹不知。好,我便成全你,来人,把这三人都杀了喂狗!” 武松怡然不惧,道:“宋江兄长,今天我不合拦住你,不然你也不会被柴进这厮擒住,可恨我救不得你。这厮既然假惺惺要放你,你便自去吧。我武松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这柴进若是不死,再与他斗。” 宋江道:“武教头,这番话却置宋江何地?我二人今日同死,黄泉路上作伴,也是好兄弟,胜过我苟活于世。” 李应在旁边假意劝柴进,柴进只是摇头不允。待宋江跪了小半刻,那等讲义气的江湖话说了七八遍,方才答应了。柴进唤来庄客,将宋江兄弟二人与武松乱棒打出庄外。 宋江跪的两腿发麻,行动不便,着实挨了几棍。待出了庄门,行到路上时,天已微明。 宋江问武松道:“不知贤弟往哪里去,可有地方投奔?” “一时没个主意。” “我有个好去处,贤弟和我一起去那里可好。” “不知兄长要去哪里?” “青州白虎山下有个孔家庄,我有两个徒弟叫孔明、孔亮在那庄上。我想去投奔那里。” 武松疑惑:“那里离郓城那么近,兄长为何舍近求远,不远千里来投柴进?可是有什么不利索的?要是这样,我就不去添乱了。” 宋江急忙道:“没有,没有。我来沧州,是有件不得不来的事,不是全为了投奔他。” “如此就好,我愿随兄长去。” 宋江大喜,悄悄抚了一下还在隐隐作痛的双膝。 “还未知贤弟是哪里人氏。”宋江问道。 “小弟原本是清河县人,家中排行第二。父母双双早亡,有一个长兄,被他抚养长大。不料老天不开眼,他被财主害死。” “家中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嫂嫂。后来我随她搬到阳谷县住。” “二郎兄弟因何在柴进庄上?” 武松道:“小弟在阳谷县当了铺兵,与一个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死那厮。小弟因此流落在外。因师兄林冲在沧州牢城营,便来柴进庄上,图个就近照应。” 宋江道:“贤弟真是孝悌之人。原来一拳打死机密那个铺兵便是你,我在郓城县也有听说,只是那机密当时只是昏死,后来救得活了,未曾真死。” 武松听了,踌躇一阵,拜倒道:“如此我便可回乡探望嫂嫂了,便不跟哥哥去青州了。我和嫂嫂一年多不敢通消息,如今幸亏哥哥这个消息,可以回乡去。请受小弟一拜。” 宋江心中懊恼,恨不得掌自己一嘴,可没有拦着武松的道理,叹道:“可惜你我初会便又分离。日后若得闲时,可到青州相会。我们再同行一程。” 三个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兄长,再随我走你就要绕路了。” 宋江道:“无妨,再送你一程。” 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 武松挽住宋江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宋江指着道:“容再行几步,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杯酒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宋清叫酒保打酒来,又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摆在卓子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宋江义助邓飞(上) 宋江、武松和宋清三个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已高,宋江心道:“嫂嫂便是武松的七寸了!他这番感激,却不是因为我求柴进饶了他一命,而是因为我带给他那个机密未死的消息,他可以回家去见嫂嫂。虽是知道了他的命门,我也得趁热打铁,不然日后恐怕难处。” 宋江想罢便道:“兄弟不弃宋江时,就此受宋江几拜,拜为异性兄弟。” 武松大喜,与宋江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 武松哪里肯受,说道:“哥哥行李都落在柴进庄上,身上盘费想也不多,小弟如何能收。” 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 武松拜受了,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三个在酒店前作别。 宋江对宋清道:“此间事已然这样,郓城一日不可无人,你便回郓城去,也与二郎兄弟顺路相伴。到郓城后,便去乌龙院住,有到那投我的,寻我的,都让往青州孔太公庄上去。若有书信,便让石勇送过来。路上诸事皆要小心。” 宋清道:“我自晓得。” 武松道:“哥哥放心,一路上有我照顾四郎,万事无虞。” 宋江道:“二郎,你若是无事时,切记来青州相会;若是有事,也可来青州找我,一起商量个主意。” 见武松应了,宋江便开始堕泪,与武松拜辞了。 武松、宋清二人往西南阳谷县方向去,宋江立在酒店门前,望二人不见了,方才转身,往东南青州方向去。 你道宋江为何往青州来?细究起来原因与杨志来二龙山有些相似。青州乃古九州之一,地处山东东北,四通八达,东到登莱,北通渤海,西接济南,南达沂水。因民风彪悍,那里山头众多,好汉辈出。郓城地处山东西南腹地,宋江往来青州一趟路途不便,便打算在孔太公庄上长住,好好经营一番,孔太公庄上正好是个绝佳的落脚点。 行不过两日,过了五七个村镇,宋江走到盐山县一个林子。忽听周围一遭人喊,从怪树丛杀出来十来个人。 宋江战战兢兢道:“好汉饶命,我身上钱全孝敬好汉,只要饶我一条贱命回去侍奉老父。” 有个须发皆黄的头领模样的人道:“算你识相,便留你衣衫在,不叫你赤条条下山去。” 宋江拜谢了,把包裹几锭银子全都拿出来。那头领还不满意,让喽啰搜了宋江身上,搜出柴进那块玉佩来。 那头领看了,低声惊叫一声,让众喽啰把宋江抹肩头拢二背,捆做一个粽子也似拿上山去。不论宋江如何苦求,那头领都不理会。 到得山上,只见零零散散几间木屋,都是新建,旁边十几间草棚子。 那头领把宋江关在一间空屋,让众小喽啰散去了。待亲自关上屋门,仔细看过宋江一回,那首领给宋江松了绑,拿出那块玉佩道:“尊兄如何能有柴大官人玉佩?” 宋江见那头领态度恭敬,半惊半疑道:“好汉,我前几日刚离了柴大官人庄上,这玉佩是临行前柴大官人亲手所赠。” 那头领道:“你可没哄骗我?该不是偷了来?” “这里还没出河北地界,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乱出狂言。你若是不信时,便去柴大官人庄上问。” 那头领听了不再怀疑,拜倒道:“小可拜见首领。” 宋江道:“我刚得了这玉佩,诸事不甚熟。你若是认识这玉佩,应在梁山泊上,如何在此地营生?又是什么来历?” 施威道:“小可名叫施威,因须发皆黄,江湖人称金毛犼,是盐山本地人氏,擅长易容之术。曾投在柴大官人庄上做个私商头脑,后来与王伦一起上了梁山泊。王伦前一阵子被晁盖杀了,我名声不好,被新头领们看不起,就算无杀身之祸,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因此带了几个心腹偷偷离山回乡落草。” 宋江想了想,柴进给的名单上果然有个名字叫施威,便道:“但凡做强盗的,哪有名声好的,你又如何担这个心?只好好做便是,也不误了柴大官人托付。” 那施威支支吾吾只不肯说,却是这厮易容成他哥哥,奸污了嫂嫂。不料被他哥哥撞见,使人拿他,他索性一并把哥哥也杀了。晁盖自打退黄安后,在聚义厅前立起一面大旗,上写“替天行道”,又与山上众人宣讲。这施威听了晁盖替天行道一番话后,只觉无法在梁山泊上立足,才偷下山来。 宋江不再追问,道:“梁山泊你们一众人近况如何?” “大都蛰伏不动,等柴大官人再传消息来。如今柴大官人叫首领来了,兄弟们正好有个主心骨。我跟首领再上梁山去如何?” “你既然已下了山,如何能回去?你就在此地落草吧,只是需多邀好汉入伙,好生经营。日后等我成了梁山泊之主,你便纳贡来,壮一壮我的声势。” 施威唯唯诺诺应了。此时天色已晚,便留宋江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恭恭敬敬送宋江下山上路,又把之前打劫的一些金银送给宋江做盘缠。宋江略一推迟,都收了。 此后一路无话,这一日宋江便到了孔太公庄上。孔明、孔亮出门做生意未归,只有孔太公在。见宋江来,孔太公自是殷勤相待。 少了孔明、孔亮两个地头蛇相助,宋江一时无法行事,只是四处看,暗暗谋划。 这一日,忽有两个人到孔太公庄上寻宋江,其中一人是玉幡竿孟康。这孟康曾在东平府与宋江一起对付过吕川卞,后来在郓城宋江处过了些时日,再后来宋江与了他些金银,叫他去了蓟州城外饮马川落草。 与孟康同来那人叫邓飞,乃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因双眼红赤,江湖人称他“火眼狻猊”,是个一能战三四十的。这邓飞和孟康一起在饮马川聚义,因此同来。 孟康此次来是有事相求,原来这邓飞有个结义兄弟,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善刀笔,能使两口宝剑,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人称他为“铁面孔目”。只因太师蔡京任命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因此邓飞与孟康来寻宋江,想求宋江帮忙,去沙门岛救裴宣出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宋江义助邓飞(下) 沙门岛在登州附近一个小岛上,是宋国官府流放、囚禁重犯的地方。因为岛上曾经庙宇众多,佛门又名“沙门”,“沙门岛”的名字由此而来。 宋国刺配刑罚从重到轻大致分成十四等,而刺配沙门岛列为第一,是刺配刑中最严厉的一种。 这沙门岛好似人间鬼门关,连囚粮都没有着落。不管移配来多少犯人,岛上的人只能保持在三百人以内,否则就都无法生存,常有瘦弱病囚被活活抛入大海。 许多犯人得知被刺配沙门岛后,宁愿路上自杀也不愿意去。所以当初济州府尹吓的魂不附体,只是因为太师府干办要请他到沙门岛走一遭。 不过也正因为此,能在沙门岛活下来的囚犯多是武艺高强、才智超群之辈。若是顺便救几个人出来,也可为宋江所用。 宋江想罢,道:“沙门岛远在大海之中,此事非同小可,岛上守军、地理、人情又都不熟,眼下我也没个办法,不如我等往登州一行,看情况再做打算。” 邓飞见宋江答应,拜倒立誓道:“哥哥此大恩小弟难报,但凡哥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邓飞但凡皱下眉头,只叫死无全尸。” 宋江扶起邓飞,与二人商议道:“此事终须有登州本地人才好,我却一时没有相熟的。好在莱州有一个在海上贩羊卖马的牲畜贩子,投奔过我,我曾与他本钱。我等且先去莱州一行,左右也是顺路。” 三人辞别孔太公,孔太公置酒送行,只要宋江答应日后再回庄上来,宋江都应了。 行不过两日,宋江等人来到一处市镇,名唤瑞龙镇,是一个四岔口路。宋江借问那里人道:“不知这几处路都往哪里?” 那镇上人答道:“投西边路是二龙山,东边路是清风寨,北面去是青州城。” 宋江听了清风寨,不由动问:“往清风寨有多少里地,如何行路?” “约莫四十余里,顺着路一直走,过了清风山便是。” “清风寨可有路去莱州城?” “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前几日我刚有个亲戚从莱州来,便是从那里过。他说道路难行,要走上二十里崎岖坎坷山路才能到官道上,不过比从青州去莱州近上不少。” 宋江谢过那镇上人,与孟康、邓飞道:“清风寨我有个好友叫花荣,他在那里做知寨,我等且顺路往那里一行。他本领高强,箭术高明,若有他相助,此事又多几分把握。” 孟康、邓飞自无不允。三人便折向东去,天还未黑时,便到了。 宋江借问路人花知寨住处。 那路人答道:“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衙门南边有个大寨,正是花知寨住宅。” 宋江听罢,谢了那人,直投大寨来。来到门首,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宋江因有官司在身,不敢说自己名姓,便只说自己是郓城虎张三。 军汉进去通报。花荣听了,有些纳闷。他摸了摸左边的断眉,寻思道:“当初到清风寨上任的时,路过郓城,被郓城虎张三抢走过儿子花逢春。后来幸亏宋江与张三赌斗,找回来了。这张三算起来与自己还是仇家,怎敢找上门来?” 花荣寻思半晌,走出寨来。三人此时已等的有些不耐烦。花荣见是宋江,大喜,当即拜倒。宋江急忙扶起,孟康、邓飞也来见礼。 花荣叫军汉接了包裹,扶宋江到正厅上,请宋江当中上坐了,纳头又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常常想念。听得兄长与梁山泊晁盖有旧,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收到也无?今日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 宋江把私放晁盖、投奔柴进并遇见武松、盐山下施威劫道等事,捡那不重要的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 宋江道:“愚兄本也要来贤弟这里住上一阵,此次却是有事往登州去,事急住不得。这事说来也要贤弟相助。” 宋江把要去沙门岛劫裴宣一事说了。 花荣道:“既是哥哥之事,小弟义不容辞。今晚且歇了,明日一早上路。” 邓飞大喜,拜谢了花荣。花荣在前厅摆酒相待,又单独叫宋江到后堂,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花雕出来拜了哥哥。这在当时,唤做通家之好,非同一般的交情。一通拜罢,二人回到前厅,与邓飞、孟康一起吃酒。 席间,花荣多饮了几杯,与宋江道:“哥哥假戏真做,去了梁山泊又待怎样?不胜过做押司小吏,处处受上官鸟气。” 宋江摇头道:“贤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最近这些时日如何?” “眼下还好。清风山的贼人被我剿散了。桃花山的贼人不知为何头领死了,其余小头目内讧一场,也都四散。唯独那二龙山,丢了生辰纲的杨志,和汴京相国寺出逃的一个和尚叫鲁智深,杀了原来的头领邓龙,一起在那里为王。这两个人武艺高强,都是一能敌百的一流高手。附近几个山头都向二龙山纳贡称臣。清风寨自保有余,进攻不足,向青州府求援也没有下文。目前虽然与他们相安无事,但日后早晚是个大麻烦。” “这二龙山有了这两个人,倒也名副其实。单论首领陆上技击本领,梁山泊那十一位都不是杨志和鲁智深的对手。”宋江道。 花荣道:“说起梁山泊,杨志和鲁智深都与林冲是交情莫逆的。我听人说,杨志与林冲都曾在殿帅府当差,鲁智深与林冲还是结义兄弟。” “这我倒未听说,还是贤弟消息灵通。”宋江听了,半是高兴,半是忧虑。 几人又说起沙门岛一事,花荣拍了拍脑袋,让寨丁请一个心腹来。不多时那心腹来到,众人看了,只见那人皮肤白净,瘦长身材。 花荣道:“我这个兄弟姓郑,名天寿,善使吴钩剑,最重义气,江湖人称白面郎君。他是苏州人氏,银匠出身,也能行船,这次去沙门岛,可添一分力。” 郑天寿与宋江、孟康、邓飞见礼。花荣添了杯盏,让他落座一同饮酒。众人直饮到三更方才歇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燕顺莱州城入伙(上) 第二日,除了花荣,众人都收拾完毕,在厅前等了。 良久,花荣面色冷峻,带了一个伴当出来。那伴当身材不甚高,面目清秀,脸上无须,蜂腰猿臂,身后也背弓箭,活脱脱是小一号的花荣,但比花荣还要秀美几分。宋江只觉面善,仔细一看,却是花荣的妹子花雕穿了男装,挽了头发。 宋江疑惑看了看花荣,花荣咳嗽一声,道:“这是我最好的族亲小兄弟花落,也是擅长使弓箭的,这次带他出来一同去沙门岛走一遭,见见江湖世面,长长见识。” 宋江见花荣如此说,会意道:“花落贤弟小小年纪便这么讲义气,本领也高强,此后必然不可限量。” 花雕压低了嗓子道:“谢过公明哥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辈习武之人本份。” 孟康、邓飞没见过花雕,又都是粗人,没看不出来。郑天寿是花荣心腹,频繁来花荣府上,后堂也经常出入,虽然看出来了,但不会点破。几人与花雕见过礼,一同上路往莱州来。 其后路程顺利的有些乏味,日里都是走平稳路,夜里都就好处安身。每晚得空,众人都与花荣请教技击。这一切让初走江湖的花雕甚觉无聊,每日不是走路便是吃饭、睡觉,别说什么强人劫道、强抢民女,便连路人打架都没遇到一起。听起宋江等人聊天时说起往日经历,满眼都是羡慕之色。这倒不是说莱州一地土匪不多,只是这六人荷刀背弓,但凡稍微开点眼的土匪都不会找这六人下手。 宋江面黑身矮,暂不提;邓飞外号火眼狻猊,看上去就不是善类;孟康白净胖大,郑天寿白净瘦长,但二人都练过武,那股精悍之色遮挡不住;花荣、花雕各背了弓箭,这弓箭可不是一般走江湖的好汉能耍的好的,都得是经验累月之功。那些土匪抢谁不是抢,何苦跟这几人过不去。 话休絮烦,众人连行了两日。路上过往人见了花雕,无不称赞道:“好一个美少年。” 那花雕嫌路上无聊,空着双手没事做,便握着那张画鹊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见鸟雀便去射。不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树上歇的,若是看不见还好,看见就一箭取来。 别人还好,邓飞又助她的兴儿,有时她看不见,还着意指引;待射落,便连忙替她连箭取回。花雕接过手,把箭仍收了,有那羽毛异样可爱的,便收集起来。 花荣只是埋怨道:“你们又不是缺肉吃,射这些做什么,岂不耽误了路程?”花雕哪里肯听。 宋江深知裴宣在沙门岛多呆一日就多一日的凶险,因此只催众人赶路。从青州到莱州三百里地,众人花了四天功夫便到了。这一日午时进了莱州城下。宋江把众人安置在一处僻静酒店,找店伙计打听了一个集市的位置,带了邓飞前去寻人。 不多时,在一处肉铺中,便寻到宋江那个熟人。那人姓燕名顺,生的赤发黄须,臂长腰阔,江湖人称锦毛虎。 燕顺见了宋江,只一把拖住,大喜道:“怪不得今早便有喜鹊叫,原来是贵客迎门。哥哥,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宋江把要去沙门岛救人一事说了。 燕顺道:“哥哥,裴宣这等伟男子,小弟也去救他。” 宋江道:“正要贤弟相助,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哥哥,我时常听人说起那沙门岛,非是小弟灭自家威风,此事把握不甚大。若是有个万一,裴宣在岛上没了,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江叹了一口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邓飞在一旁默然不语,眼中含泪。 燕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来酒店与众人会合。因下午还要赶路,众人只略饮了几杯。待饭罢,略歇过一歇,众人又上路来。 路上烦闷无聊,郑天寿道:“我们寨里有个趣事。说是两个人准备合伙酿酒,甲对乙说:你出米,我出水。乙说:米可以由我来出,只是酿成酒后,怎么分利呢?甲说:“我决不让你吃亏,出酒后,我只要水,其余的都归你。” 待众人笑过,孟康道:“我讲个和船有关的笑话。说是有一次,唐玄宗和大奸臣李林甫一起乘船过河,不料船撞上了石头。唐玄宗惊慌失措,但李林甫没事似的。他说:“莫管它漏水!船又不是咱们的。” 宋江笑道:“你这个笑话换成官家和太师,好像更应景。江山社稷是官家的,蔡京只管胡来,弄漏了也不是他的。” 花雕道:“我也讲过笑话。说是李后主喜欢弹琴,可他弹得实在蹩脚,满朝文武和后妃都不堪忍受他的琴声。李后主找遍整个宫廷,竟找不到一个知音。他只好传旨从监狱里拉来一个死囚,说:“只要你说朕的琴弹得好,朕可免你一死。”不料,李后主的琴刚刚弹了一半,死囚叫道:“陛下,求求你别弹了,我甘愿一死!” 燕顺听了,道:“你们这些笑话没有颜色,不如听我说一个。说是一个和尚去青楼,用手摸娼妓前后,忽然大叫:“奇哉!妙哉!前面好似尼姑,后面一似老衲徒弟!” 当下除了花雕茫然无知,其余人都是大笑。那个时候,许多和尚不事生产,却又富的流油,因此许多笑话都编排了他们。 花雕追着邓飞问道:“你们为什么笑?” 宋江拦住话头道:“不要说,莫要教坏了小兄弟。” 燕顺咧着嘴,问宋江道:“听说兄长与梁山泊劫了生辰纲的好汉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他们当初逃到梁山泊上,还是我私自报的信。” “若是小弟去投梁山泊,兄长能否引荐?” “噢,想不到你有这个心思。不瞒兄弟,你若是单独去梁山泊,就算有我荐书,也难有一个首领之位,虽然我与他们许多首领都有恩。行走江湖时单打独斗或许可行,然而落草一事却要抱团去。这样才好经营。你只耐心等了,待有合适时机,我们兄弟一起去梁山泊。” 燕顺笑着答应了:“如此便候兄长传唤。” 第一百五十章 燕顺莱州城入伙(下) 又行了一些路,宋江问燕顺道:“贤弟,你多走海路,那沙门岛情况如何,可与我们说上一说?” 燕顺想了想道:“还是前几年辽国和我们平安无事的时候,我贩卖养马是乘船到登州隔海相对的辽国三山浦,那里有许多辽国商人。从莱州出海往东北去,大概两百里就能远远看到三个大岛。听船上的水手说三个大岛中间有一个小岛,便是沙门岛。若是从登州出海的话,应是往正北去,三十余里便到。后来辽国寻衅生事,边境不宁,我贩卖羊马去不得辽国了,只得沿着海岸去高丽,沿途有些女真和高丽商人可做生意。不过他们羊马也不多,都是人参、兽皮之类的山珍土产。我做那些生意不太擅长,赔了本钱,后来多亏了公明哥哥借钱,才厮混至今。” 宋江一脸失望:“这么说来,岛上情况如何你也不知?” “除了远远看过,便是听人传言。不过在登州小弟认识一个聪明伶俐的人物,说起枪棒技击,如糖似蜜般,诸般乐器尽皆晓得,学着就会,又有一副好嗓音,人称‘铁叫子乐和’。他祖籍茅州人氏,乃战国时名将乐毅之后。他自幼与我相交,后来姐姐嫁给了登州兵马提辖孙立,他也跟着一起去了登州,在城里做个看守监狱的小牢子。” 宋江听燕顺颠三倒四说了一遍,有些不以为然道:“这‘乐毅之后’只怕是他自称的吧?” 燕顺摇头道:“此人做事见头知尾,哥哥若是见过,便知我所言非虚。登州地面他熟悉的很,若是得他相助,此事不敢说必成,也有八九分把握。” “贤弟可能求他相助?” “我只怕不行,不过有一人发话,却是行的。” “何人?我等不如先去求了他?”宋江急忙问道。 “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公明哥哥你啊。”燕顺哈哈一笑,接着道:“几个月前,我与他吃酒时说起过哥哥的事迹,他可是五体投地,哥哥一说便成。” 邓飞悄悄扯了扯宋江,宋江会意,与他一起在后面走。 邓飞道:“公明哥哥,这么多好汉都为了小弟的事奔走,眼下就有七人。小弟惶恐,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买卖,若是折了哪位好汉,小弟这辈子都寝食难安,哥哥颜面也受损。” 宋江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也不是我宋江的事,而是义气之事。便不是你来求,若是被我知道有那等好汉在沙门岛上含冤受苦,我也会出头召集人手。诸位兄弟,虽是都与我认识,但即便素不相识,求到他们头上,应也会帮忙,这便是一个‘义’字,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哥哥说的好,义之所在,万死不辞!”花荣等人却是听到二人对话,一齐过来道。 宋江停下脚步,看了看众人,突然拜倒在地:“众兄弟如此高义,宋江拜谢。” 除却花雕外,众人也都拜倒。此时残阳如血,花雕影子远远拉长在海边沙滩上,再往远处,便是海天一线。 邓飞诧异的看了花雕一眼,花雕还未醒悟,仍是站在一旁。 宋江率先起来,扶起众人,继续行路。待行过一个时辰,天已黑了,当晚宿在一个渔镇上。 当晚几人与花荣继续谈论武艺,见众人听的入神,邓飞悄悄拉了花雕出来。 几人之中,花雕最小,其次便是邓飞,二人几日里行路时也颇说得来。孟康、燕顺等人毕竟岁数大,江湖阅历丰富,一开始不知花雕是女子,后来都发觉。因怕花雕难堪,仍是叫她“花落贤弟”,只装作不知。邓飞却是真个没发觉,只是略觉这花落男子气稍微淡了些。 二人来到客栈院子,邓飞道:“花落贤弟,今日路上你如何不拜?” 花雕道:“那宋江是谢过众兄弟,我……”她这才突然醒悟,急忙改了口道:“我又没干什么事,他也不是谢我,才不要回拜他。” 邓飞一时语塞,须臾道:“好在宋江哥哥是个大人大量的,若是换个量窄的,只怕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花雕从怀中掏出一个七彩毽子来,却是她用路上射落的飞鸟羽毛串了一个铜钱制成,道:“邓大哥,你可敢与我踢毽子?” 邓飞笑道:“这打鸡是小孩的把戏,我可不踢。” 花雕道:“你不知道吧,这毽子自上古黄帝时就有了,这毽子的‘毽’,以前可是弓箭的‘箭’,本是练习技击的一种器具,后来才被当做玩耍器具。” 邓飞好奇心大起,道:“如何习练?” “我便练给你看。”说罢花雕把毽子往空中一抛,跳到院中井边窄窄栏杆上,就了房中透出的微光,踢起来。 她不止用脚,全身各处都可触击毽子。只见她手舞足蹈,头顶脚踢,耸膝突肚,团转相击,随了毽子的高下,踢了数百下,都不坠落。花雕越踢越快,只看得邓飞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花雕见邓飞看呆了,越踢越得意,不提防井栏上有处苔藓,眼看一滑,就要摔倒,毽子也落入井中去了。邓飞急忙前去扶,正被花雕跌一个满怀。邓飞不由双手挡了,正扶在花雕胸前,只觉触手绵软,鼻中一片异香。 花雕心慌,嘴里惊叫一声,待想要起来,忙乱间手脚半点力气也无。屋内众人闻声出来,花雕更是大窘,霞飞双颊。 花荣见了,急忙扶花雕回房去了。众人见邓飞仍是呆呆的,笑过一阵都被宋江喝散,各自安歇。 此后路上花雕换了女装,用回本名,只是再不理邓飞。邓飞几次开口,花雕也不搭理他,只得讪讪闭了嘴。众人心中都是暗笑。 宋江看在眼里,暗暗琢磨:“让花雕嫁给邓飞,这层关系也能更加牢靠,可惜这邓飞武艺低微,而且即便救不得裴宣出来,自己这番兴师动众,邓飞也能心服。花雕这张牌若是用在他身上,只是浪费。然而两人这番别扭,正是那等小儿女情况,时日久了,只怕由不得自己。这却如何是好?”这宋江人心不足,他自觉已牢牢掌握住花荣,便连花荣的妹妹也想用来做人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乐和蓬莱阁入伙(上) 又行了三日,这日辰时,远远的看见登州城,众人皆是精神一震。燕顺引了众人来到城北一处酒楼坐了,自去城里请乐和。 不多时,那乐和来到,只见此人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口似单珠、面如冠玉,众人都是暗暗喝彩,道好一个美男子,比之潘安也不逊色。便花雕平日有些自负容貌,此事时也甘拜下风。 乐和拜过宋江,道过渴慕之情,又与众人拜过,落了座。待酒足饭饱,乐和引了众人来到城北海边一处建在山边断崖的阁子上。那山名叫丹崖山,那阁便是大名鼎鼎的蓬莱阁,乃仁宗天子时所建,坐落于丹崖山极顶,阁高五丈,多有人到此观赏海市蜃楼奇景。 乐和指着北边道:“花荣兄长,今日天晴,你眼力好,从这应能看到沙门岛。” 花荣听了,运足目力望去,看到一个枣核形状大岛,与乐和说了。 乐和道:“那个岛叫南长山岛,在那西偏北约十里地处有个大岛才是沙门岛。” 花雕也看了,问道:“可是有两小一大三个小岛中那个大岛?” 乐和看了花雕一眼,略有诧异,道:“正是,那大岛便是沙门岛,那两个小岛一个叫羊砣子岛,一个叫牛砣子岛。再往远去,还有几个岛。” 花雕手遮凉棚继续看,道:“那岛风景秀丽,可不像个人间地狱,倒是仙境一般。” 宋江道:“譬如斑斓毒蛇,越是花色艳丽,越是害人。那沙门岛也不知吞没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 众人也是一阵感叹。 乐和道:“公明哥哥,你众人有什么本事,也敢到沙门岛劫人?” 此言甚为不客气,众人皆是一愣。 宋江却知乐和用意,老老实实道:“我技击本领不高,一能敌十便不错了,其余本事劫人时更是半点用不上。” 乐和点点头,看了花荣。 花荣道:“寻常人我步下一能敌六七十,再多也吃力;若是有马,能敌七八十;好在从小练射箭,若是弓马在手,一敌百十个寻常人也不难。我在陆上射箭时可百步穿杨,船上却从未射过,若只是今日这般风浪,百步外两箭想只能中一箭。” 乐和眼前一亮,又看了其余人,有宋江和花荣两人开头,其余人也有多少说多少,郑天寿、邓飞都是步战一能敌三四十的,孟康只能战二三十,倒是燕顺,能战四五十。听到孟康善造船,郑天寿江南人氏,也能行船,乐和都暗暗记下。 花雕见乐和不看他,有些不乐意道:“乐大哥,如何不问我本领?” “你么,一个女子,膂力有限,就算有几分本领,又来凑什么热闹,打杀起来可没人看顾你。” 花雕气道:“你怎么这么看不起女子?花木兰可是我家祖姑婆!” “噢,既如此,姑娘可能战多少人?” 花雕脸红道:“哥哥不让我与人打斗,我也不知步战能敌多少人。若是射箭的话,准头与哥哥一样不差,只比哥哥少射二十步。” 花荣道:“若只论步下本领,我妹子战三四十人不在话下,只是她初走江湖,真要见了血,情况如何,我心中也没数。贤弟只当她是废人吧,不扯后腿已是幸事。” 花雕张嘴还要分辨,被邓飞暗中拉了一把,只得闭了嘴。 邓飞道:“她只在远处射箭,看不到死人,应也无妨。” 乐和点点头道:“沙门岛上有八十军户,一直住在岛上,能战的约莫有五十人。上面还有轮换看守的三百官兵。除此之外,岛四周还有二百驾着刀鱼船的水兵守卫,那刀鱼船形如刀鱼,行动极速。把这些都加起来,然后料敌从宽,便有六百人,只靠我们八个,去岛上劫人,只怕风险颇大。而且登州城还有数千步军、数千水军,若不能及时走脱,也是一个死。” 宋江皱了眉头道:“那岛上囚犯应也有武艺高强之人,说不定能为助力。” “岛上粮食不够,便有武艺高强之人也架不住终日吃不饱,那些人只怕不能在算计中。” 宋江想了想,这等劫人,自己一时也无高手能再过来,好在对他来说,并不是非要把裴宣救出来才算成功。他道:“吃饭都有噎死的,做事哪能没有风险,还请兄弟细为谋划。” 乐和道:“沙门岛这些年来,从无人敢去劫人,别看戒备森严,兵丁都是防备岛上犯人越狱,我等先占了出其不意。具体行事,此事需分三步,第一步,我众人先到岛上去;第二步,劫人;第三步,安全逃走。” 花雕噗嗤一声笑道:“如此谋划,我也能做。” 花荣瞪了花雕一眼,道:“舍妹年幼无知,见笑了。” “既然兵丁戒备重点是对岛内,那么头两步,有的是办法,风险也不大,难就难在第三步,如何安全逃走。我倒是有几个主意,只是都不万全,还得与众位哥哥商议。” 宋江道:“贤弟先说头两步如何行事,最后再说这第三步?” 花荣道:“我众人先雇一艘大海船,只装作避风,行到沙门岛附近,若是有巡逻的刀鱼船上来,便说船坏了,要去岛上修,以孟康哥哥的造船手艺,应能骗过。除此之外,小渔船、舢板、甚或游水,也能到岛上去。只要上了岛,那些兵丁都是怕死的,我等或杀人立威,或胁迫首脑,都不算难。” 宋江道:“第三步逃走想来与第一步如何上岛有关?” “正是,我等劫了人之后,唯一可虑的就是登莱水军。不过他们长处在海上,只要我们上了岸,便何处都能去的。细数起来,有四条路可逃,其一,往登州来,毕竟离登州最近,然而登州水军云集,只怕被他们迎头截住,上不得岸;其二,往莱州、密州处逃,此两处水军比起登州要少,然而海路也长了不少;其三,往对岸辽国三山浦去,这样我等先行三十余里,登州水军在后追赶,不易追上,然而有二百余里海路,眼下已入冬,要逆风行船,不过登州水军也是逆风,所以也能逃的。眼下和辽国关系紧张,登州水军应不敢追太远。在辽境上岸后再辗转回中土即可。其四,顺了西北风往大海深处去,在高丽上岸。如此最是出奇不意,登州水军匆忙追击我们,食水只怕都少,茫茫大海,又哪里去追我们一艘船,略追一追,便能放弃。然后只等入夏,等风向变为东南时,再回返中土,也可避避风头。”乐和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了图与众人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乐和蓬莱阁入伙(下) 乐和这番话还有地上的图,在场众人只有花荣、燕顺、宋江能全看明白:花荣是将门之后,看图是必备本领;燕顺则是占了海上经商的便宜,常常看海路的针图;宋江则是少时读书时所学甚杂;此后便是花雕、郑天寿,这二人都略通地理,至于孟康、邓飞,似懂非懂,能有三成就不错了。 这四条路,各有优劣,宋江也一时难抉择。他摸着下颌,拧着眉毛,沉思不语。 良久,乐和又道:“我们若是往登州逃,上沙门岛时用小舢板就行;若是往莱州去,得小渔船;若往辽国,就得要能带水手的大海船;若往高丽去,便得是楼船。” 他这番话却提醒了宋江,若是能劫人成功,自然是能带走的人越多越好。不管是自己名声,还是收人为自己所用,都方便行事。然而这样的话,就得用楼船,楼船所行又慢,除了往深海处的高丽走,别的方向太容易被追上。 只是眼下刚入冬,等到入夏,得要半年才好回到中土。半年时间说起来倒也不算长,只是花荣是军官,若是无故离开清风寨半年,必然出事,对宋江日后行事又太有不便。花荣这么一个准一流的技击高手对宋江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 退而求其次,便是乘大海船逃往辽国。虽然宋辽边境局势紧张,但三山浦地处辽国腹地,反倒安全,而且官面紧张并不影响民间往来,辽国又无水军,在三山浦略一休整,可继续乘船往蓟州去,然后看情况,走陆路也好,走海路也好,都花不了太多时间。 宋江想罢,又与花荣、燕顺二人一起参详了一会,方才说道:“那就选第三条路,往辽国去。” 乐和点点头,便带众人在城北找个僻静客栈安歇了,随后与燕顺、孟康出门去雇船。 宋江拿出些金银给燕顺,燕顺不要,宋江强让他收了。 燕顺是常年在海上做私商的,登州也常来,不多时便在海边码头看到一溜冬季避风的船。 孟康看前三艘船时,隔得远远的就开始摇头,一直到第四艘,方才上前细看。 那海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刃,看上去毫不起眼,其实是用密州造船法所造。龙骨是特产的黄花梨木,只有密州一两处山林才产,既抗风又耐海水。抱梁肋骨全用樟木,其余木料也都是上等杉木与樟木,坚固异常。 孟康看在眼里,与燕顺、乐和说知了。 燕顺对那船主人道:“我们几个要雇船去辽国做生意。你开个价,利索些,别要谎,只要合适我们也懒得再寻。” 船主人道:“辽国地面不如以往太平,偶有做生意的,都是往南去,客官怎么还往北去?” 乐和道:“教你长长见识,物以稀为贵,越是旁人不去,越是利润高。这个时候去辽国,那边货物只有我收,任我压低,待回转来,这边又只有我卖,任我开高。” 船主人道:“这一路都是逆风,水手们都要费不少力气。” 燕顺道:“只要能到,少不得酒钱、赏钱。只是这水手、舵手都要得力的,那等老的瘦的不要。” “出海时若是有官府盘问该怎么办,可都打点过?” 燕顺指着乐和笑道:“这位仁兄你不认得么?” 船主人看了看乐和,道:“这位客官可是孙提辖的内弟,人称铁叫子乐和的?” 燕顺道:“正是乐大娘子的嫡亲弟弟。哪个不长眼的敢盘问他。” 燕顺要付定金,船主人有心讨好乐和,道:“客官我是信的过的,定金便不收了。何时启程?” 乐和道:“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招募水手,置办食水有多快?” “那些水手一入冬就没活干,好找的很。往辽国去,三五日的航程,食水好置办。” “那明日便行,辰时我等便来此处寻你。” 船主人应了,三人自回客栈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众人早早便起来,待吃饱了饭,便提了包裹、兵刃往码头来。那船已等待众人多时。 宋江把众水手叫到甲板上,让乐和拿了一筐铜钱散了。众水手拿了钱,都欢天喜地往底舱去。宋江又拿了几锭银子送给甲板上的梢工、舵工、碇手、缆工并船主人。船主人收了钱,便唤碇手起锚,缆工升帆,待船行到海面宽处,舵手抢了风,船走一个“之”字直奔北来。 此时北风不紧,船上众人刚得了钱,士气正高,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南长山岛南部海面。船主人正要令船转向东,绕过南长山岛,乐和道:“往西转,从南长山岛西侧走。” 船主人道:“客官,南长山岛西面就是沙门岛,官府有令,民船不得从那里过。” 燕顺不吭声,掏出把短刀来,乐和又塞了一锭银子给船主人,厉声道:“这船既然是我雇的,就得按我的心意行,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我姐夫便是官府,你怕什么。若不听时,登州城不许你过活!” 那船主人面如土色,只得令船依乐和言行了。待绕过一处名叫“鹊嘴尖子”的海岬,整个沙门岛呈现在众人眼前。 乐和把众好汉叫到一处,指着沙门岛上山头道:“那三个山头由南到北分别叫台山、凤凰山、北山,沙门寨便处在凤凰山与北山之间。眼下还没有刀鱼船来拦,省了不少麻烦。待会我们把船停在凤凰山北一处海滩。花雕妹子在山上找一处高地伏在那里,一来看船,二来接应我等。若是船上有谁敢搞鬼,便一箭射死。其余人和我一起杀进沙门寨去,待劫了人就原路返回。” 宋江道:“紧要之时,众兄弟不可留手,不然只怕误了性命。兵凶战危,兄弟们各自保重。”众人都点头应是。 说话间,船已到了乐和所指之处,孟康亲自下了锚。 宋江等人抽出兵器,制住船上雇来的人。那些人都惊呆了,见了众好汉手里明晃晃兵刃,脚都软了,不敢抵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宋江沙门岛劫牢(上) 待把船上众人都绑在底舱,又堵上嘴,乐和道:“我等去去就来,只要你们不做声,不乱动,回头少不了你们大把银钱。你们若有胆时,便只管逃,只要小心全家性命。” 这船上众人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这几个人来沙门岛要做什么了,齐齐点头。 乐和见众水手、船工都听话,便带着众好汉一起上岸来。此时整个沙门岛还是悄无人声,只听到海鸟叫。花雕看合适距离,找了块石头,躲在后面。岛上草木茂盛,此时已入冬,枯草深可及腰,宋江等七人矮了身形在枯草丛中悄悄向前摸去。 众人躬身行不过一里路,爬上一个小草甸,沙门寨赫然出现在眼前。寨墙用清一色青砖砌成一个方形,只有一个寨门,面北朝南。寨门紧闭,上面插着一杆半圆形五色五方旗,在空中随着海风摇晃。城门上站着一个士兵,因阳光刺眼,背对着众人站了。 寨墙约有两丈高,懒懒散散在寨墙几个兵丁走来走去。沙门岛承平已久,偶有几个囚犯闹事,也都很快镇压下去,从来没人想过有人可能登岛劫人,因此那些兵丁目光大多都是看寨中,少有看外面。寨墙四脚各有一座哨塔,但都无人。 众好汉小心翼翼摸到寨门下,花荣摘下弓箭,半张着看了寨门那个士兵。燕顺拿出一个飞爪,扔上寨墙。那士兵听到“叮”的飞爪落地声音,便转身过来看,还没彻底转过来,已被花荣一箭射在脖子上。那士兵捂了脖子,想要叫,又叫不出来,软软倒在地上。燕顺急忙爬了上去,郑天寿、邓飞紧随其后,三人转眼间都攀到寨门上,见无人发觉,又垂下绳子拉了宋江、孟康、乐和上去,花荣也收起弓箭,爬上寨门来。 众好汉躲在一处垛口,往沙门寨里看。此时已是午时,兵丁们乱哄哄围在伙房周围等开伙,有几个校尉懒洋洋的站在一旁,时不时呵斥一声。远处牢房也有人提了木桶之类进进出出,想是派发牢饭。再远便是马房。这沙门岛囚犯除造船外,便是驯养从女真国换来的优良种马,所以马房比营房和牢房加起来都多。 花荣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其余众好汉甩了六根绳子下去,一人把住一根,都看了宋江。宋江点点头,众人便往下滑去。此时城中一个小头目已经发现,他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之后才确认无误。他刚喊一声,花荣箭已射去,正中他胸口上。这下好比捅了马蜂窝一般,众兵丁只静了一下,便轰然大散,乱成一团,有四处找兵器的,有赤手空拳就冲来的,有到处乱窜的。 城门上花荣将弓一端搭在地上,挽弓曲步,每次发箭必借地力,一连射杀了好几个小头目。他射出的长箭尾羽不同一般,乃是故意减了半分尺寸,却是舍稳求快。他背后两个的箭囊也与众不同,那箭囊是扇形,每个箭囊有三十支羽箭,分为三排一格一格的插好,每一排长短样式都不同,有不同的用处。两个箭囊交叉着捆在他的背后,那六十只羽箭就像一面打开的折扇。花荣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远记得哪些位置已经空了,哪些位置还有箭。他的手只要伸向背后,一定会有一支箭在那里等着他。 此时宋江等人已滑到地面,寨门近处十几个守卫杀了过来。燕顺大吼一声,率先冲上前去。冲在最前面的守卫身躯高大,军校穿着,拿着一把斧头挥来。燕顺欺他身形不便,俯下身子躲过,一拳打在那厮下巴上,把整个下巴打的粉碎。那军校甚是强悍,忍住痛,挥舞着斧子再次砍来。燕顺一条腿勾到他身后,然后一个扫堂腿将他摔倒在地,紧接着燕顺抬起右腿,踢中对手的喉咙。只听一声清脆喉骨断裂声响,那厮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见死了为首的军校,郑天寿与邓飞随即抢上,仿佛一眨眼功夫便把那十几个兵丁打倒。此时花荣也滑下来,几人结成一个锋矢阵,往牢房冲杀。 有几十个赤手空拳的兵丁已冲近前,那些兵丁不成阵型,宋江等人齐喝一声,刚照面便打倒七八个人,好似割草一般,瞬间倒下一片。兵丁没想到这几人武艺如此高,略呆了一呆,就转头往回跑。众好汉只管往牢房冲,待杀到牢房门口,一路上又打倒二三十人。 花荣与燕顺一拿弓箭,一拿朴刀守在牢房门口,郑天寿、邓飞杀死几个守卫,只留了一个逼他去开牢房门。众犯人已发现有人劫狱,纷纷乱叫。 宋江等人高声呼呼裴宣名字,有个囚犯道:“我知道裴宣关在哪,放我出去,我带你们找。”邓飞大喝一声,用短斧砍断锁头,放了那个囚犯出来,跟在他后面。 宋江喝道:“你们可有愿逃的?随我们一起对付官兵。” 众囚犯哪有不愿逃的,都齐声叫。此时已有几个牢房打开,十来个囚犯被出来。宋江大叫:“你几人不要乱跑,先把大伙都放出来。” 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犯人,带了几个人捡了守卫身上兵刃,四处砍牢门。有几个囚犯不听,只顾跑出牢房大门,往寨门跑去,全被赶来的官兵砍死。 宋江见赶过来的官兵越聚越多,便让孟康、乐和也去牢房门口帮花荣、燕顺守了,只与郑天寿一起继续放囚犯出来。 放出来的囚犯越多,营救剩下来的囚犯越快,不多时便有七八十人放了出来,宋江喝叫一半去牢房大门处,剩下的继续砍牢房。 就在此时,邓飞跟一人闯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人。邓飞叫道:“公明哥哥,裴宣哥哥找到了。” 宋江看了,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只见这铁面孔目裴宣脸色黝黑,有如生铁,眼睛下垂,浓重黑眉,容颜如刀削斧砍一般刚硬,脸上烙着七分长的“刺配沙门岛”的印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宋江沙门岛劫牢(下) 裴宣当即拜倒,谢过宋江。 宋江大喜,道:“裴贤弟,以后再谢不迟。你人头熟,速速指挥这些囚犯和我们一起杀出去,不要延误。” 裴宣高声应了,随即大声呼喝起来。 他来牢城已久,众囚犯名姓都熟识,来历、本领如何他都知晓。而且他通技击,为人正直,声望也高,许多犯人都服他。原本他与几个犯人就有越狱的打算,已经做了不少准备,今日有人来劫,正好用得上。 沙门岛上犯人分两种,一种是遇赦移配,但凡诸如太后生日、皇子出生,多有大赦,这种犯人就可移配到别的地方。另一种便是永不放还,若是不越狱,便死在岛上也无法回返大陆。 裴宣大叫:“都不要喊,也不要跑。有愿意一起逃出去的,不要乱,都听我分派。不愿逃的,只呆在牢房里不要动,不然误伤了你们性命。” 众囚犯听了,都闭嘴不言,也不再乱跑,场面为之一整。 裴宣从已经放出来的犯人中叫了几个名字,都是那等永不放还又有人望的,道:“你们几个,各带几个人去四处救人。我们人少,救出来的人越多,出去的希望越大。”那几个人都应声去了。 裴宣又叫了几个名字,道:“你们几个,有技击本领在身,带着强壮的去牢房门口抵挡。其余人,都往马房去,把马往寨门处赶。” 宋江见这裴宣分派的井井有条,不由又高看他几分。裴宣分派已毕,与宋江等人一起往牢房门口来。 此时牢房门口还有几十个官兵围攻花荣等人,得了众囚犯帮助,众好汉士气大振,切瓜砍菜般将众官兵杀散。 宋江大喜,忽见有一员战将提着杆长枪,冲到寨门处守了寨门,又有一个人举了杆旗在那战将背后吆喝。四下的官兵找到主心骨,纷纷聚拢过去,说话间又聚拢百余人。 裴宣道:“那个人是沙门寨的监押,名叫董遇,岛上数他技击高强,据说是一能敌七八十的。后面那个人是提点五岛的使臣,叫李庆。” 宋江道:“管他什么监押还是使臣,如今谁挡便杀谁。想要逃的跟我杀!”宋江说罢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其余人急忙跟了。奔跑间,宋江脚下一软,滑到在地,从战斗开始便一直跟在他一旁的乐和急忙扶了他。 见众人往寨门杀来,那李庆喝了几声,官兵摆了一个阵势,前面盾牌层层挡了,后面是长枪从盾牌中伸出来,好如刺猬一般,寨门上又有二三十官兵拿了弓箭。众好汉与众囚犯冲杀一回,团团逼了回来,反折了几个人手。花荣想要射那李庆,都被盾牌挡住,没中。 李庆平时不在岛上,这次纯属意外。却是因为之前有个秘书省叫高清的着作郎,因罪刺配沙门岛。这沙门寨监押董遇不知何故害了高清的性命。前些时日,徽宗皇帝新得皇子,大赦天下。那高清罪行本应在赦免之列,然而高家久等不见高清返乡,其亲族历经曲折打听到高清已在沙门岛被害。高家哪里肯服,便有高清长子历经艰辛到大理院滚钉板击鼓喊冤。这件案子惊动了徽宗皇帝,因此下令要李庆彻查此事,他才不得不来。前番宋江等人上岛时没遇到刀鱼船,也都是被他叫去了。 这个变故在乐和算计之外,如今眼见冲杀不出去,不由宋江大急。 官兵见拦住众人,士气也为之一震,但官兵阵势是个偏防御的,不能追敌,一时双方有些僵持。 就在这时,裴宣指派去马房赶马的人已赶了马匹过来,花荣、郑天寿大喜,各上了一批马。他二人久在军中,骑术颇高,无鞍马也能骑,还有一个囚犯叫“艾叶豹子”狄雷的,也有高明骑术在身。三人退后几步,又各牵了几匹马,打马往官兵冲来。临到阵前,三人从马上高高跃起,空中格挡长枪,跳到官兵阵后厮杀起来。其余前阵官兵吃马匹一撞,阵型散乱,众人趁机杀进来,混战成一团。 这董遇连杀几个囚犯,与郑天寿对上,二人战了数个回合,不分上下。郑天寿不该用个高架马,被董遇得了破绽,使个长蛇出洞直捅进来。郑天寿招式已老,只得倒地,堪堪躲过,险些吃他点了腰眼。 花荣见郑天寿遇险,直跳过来,拦住董遇。他使个三花大撒顶,浑身上下都是枪影,嗖嗖带着风声劈下来,董遇慌了手脚,只得抵挡遮拦。花荣得了势,趁机一个鹞子翻身,卷进中三路。董遇哪里敌得住,只得让开寨门,退到寨墙边。 那边李庆被狄雷带了几个有武艺的囚犯缠住,邓飞趁机开了寨门,众囚犯一涌而出,四下逃散。宋江见寨门已开,急忙招呼众人往船的方向走。花荣几人留在后面断路,边打边走。 待来到停船处,只见船周停了三四艘刀鱼船,花雕在浅滩上被二三十个官兵团团围住,旁边散落着几具尸体。再看花雕只左支右绌,大落下风,却是这帮官兵存了生擒的心思,才勉力支撑至今。 见有人来,官兵中有个小头目模样的,急喝几声。众官兵不再留手,花雕险象环生,被一棒打在腿上,趔趄倒在海水里。边上几个兵丁拿了刀枪便去扎。 邓飞冲在最前,见了大急,把手中长刀直抛出去,直把那个兵丁穿个透心凉,接着肩头一缩,将官兵撞飞出去。花雕得此一缓,趁机几刀逼退周围官兵。其余人也已杀到,不多时便杀散了。 花荣等几个断后的也已来到,后面董遇带了几十官兵紧追不舍。乐和几人急忙上船去放众水手、船工。当初绑缚的时候只嫌不够紧,这时着急逃走,反后悔当时绑的太紧。匆忙间又有几艘刀鱼船赶到,燕顺从大船纵身跳到最前一艘刀鱼船上,将船上官兵都杀下水去,其余几艘船见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放弓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宋江收沙门岛群盗(上) 且说孟康与郑天寿上了来时候的船,一个提了锚,一个掌了舵,正有好风吹来,大船缓缓离开岸边。沙滩上还有二三十个人与官兵厮杀,宋江急忙让众人上船。董遇见船开动,大急,许下赏格,命官兵死命拖住。远处岛上军户又有数十人骑了马赶来。 花雕见了,站在甲板上,搭弓上弦,一箭射去。这支箭顶端的箭簇上带着一个倒钩,若是中了,不剜出酒杯般大的肉,万难取出。箭上有深深的血槽,若不取出,也会失血而死。 战场之上,弓箭若不能命中要害,杀伤力其实有限,军中评定战功,有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的说法。这倒钩箭便是增加弓箭杀伤力常见的手段,只是造起来工序复杂,花费极多,平时花雕都舍不得用。 只见那箭应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轻微的弧度,带着冷气,径直落向董遇。这支箭射中了董遇的肩膀,然后穿过锁骨,深深刺入肉中。董遇头朝下载入浅滩中倒了。其余岸上官兵见倒了为首的,好不容易鼓起来的胆气也都散了,各自逃命。 水战时除了跳帮作战,就只能用远程武器接敌,弓手威胁最大。旁边一艘刀鱼船上弓手见状都齐往花雕射来。花雕射死了董遇正高兴,已来不及躲闪。邓飞闷吼一声,挡在花雕身前,有两支箭从他头顶掠过,四支箭钉在身上,瘫倒在地。 花雕顾不上看他,连续开弓反击,接连射杀好几个弓手。除了一个射箭的好手与花雕对射外,其余弓手都进船舱躲了。花荣见花雕与那好手僵持不下,急忙跳了过来,他先放出一箭,从船上杂物中穿过,然后在第一支箭没命中之前往那人闪避路线上放出了第二箭。这一箭当即建功,那人坪然倒下,撞到了船舷之上,然后被磕得翻了一圈,头朝下坠入水中。 此时船已离了岸,除了宋江一众好汉,还有三四十囚犯也上了船。众水手、船工脸色发白,脑子一片混乱,全凭了习惯操船,只一通手忙脚乱。 大船远比刀鱼船高,花荣与花雕箭术高超,又居高临下,接连射死几人。那些刀鱼船不敢近前,只在射程外远远跟着。孟康见海水颜色已深,便转了舵往北行。宋江等人厮杀这一个时辰,都已精疲力竭,纷纷倒在甲板上喘息。 行不过盏茶功夫,刚刚过了沙门岛北山,只见南面海上有三艘官船追来,再远处还有十几艘官船,却是登州水军见了沙门岛燃起的烽火,已匆忙赶到。最前一艘站了一人,正是李庆。 众好汉所乘船多了几十人囚犯,吃水深了许多,所行甚慢。孟康唤众人把船上那不紧要的物事往下扔,裴宣也叫了还有余力的囚犯下去底舱帮忙划桨。不过船速还比不上官船,一开始官船还在两百步之外,渐渐已缩小到一百步。 花荣略歇了一歇,看了风向,走到船尾,张弓欲射。 李庆在沙门寨见识过花荣神箭,没待花荣拉满,便下了甲板。 乐和叫道:“哥哥,用火箭射帆。” 花荣苦笑道:“我只是吓唬他们一下。今天射太多了,胳膊酸软,一时半会再射他们不得。” 乐和看了花雕,花雕此时瘫倒在邓飞一边发呆,如泥胎木塑般,却是邓飞心口中了一箭,已然没了气息。裴宣、孟康都在一边默默站着。 裴宣垂泪道:“花家妹子,你不用自责,都是我害了邓飞贤弟。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来沙门岛。” 花雕眼眶中的泪水积蓄的满了,从腮边流下来。 花荣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花雕看了花荣一眼,只叫一声“哥哥”便哽咽住了。她泣不成声,大颗大颗泪花掉到甲板上。 花荣亲昵的摸着她头,道:“妹子,眼下不是哭的时候,你把敌船帆点着可好?” 花雕哭着说道:“哥哥,我再也不想射箭了。” 花荣劝道:“贤妹,你心思愚兄都明白,当年我也这样想过。眼下只求你为这一船人性命着想。” 宋江道:“若是被敌船追上,邓飞贤弟泉下也怕不得安宁。” 花雕闻言抬起头看了官船,擦了擦眼泪,眼里仍满含雾气,道:“哥哥,给我一支火箭!” 花荣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那箭表面上抹了一层磷粉,箭杆粗大中空,里面灌满了火油。 花雕把弓弦拉的如满月一般,在脸颊旁瞄了官船。只一松手,就见那箭如流星,直往官船飞去,可惜差了数寸,没能落到前帆上。 花荣道:“有西北风,左偏半厘。” 花雕又射了一箭,正中前帆上。官船前帆是软帆,用布料做的,顷刻间便烧起来。花雕怕烧的不够快,又射了几支火箭到帆上。那帆刮刮杂杂烧着,再也扑救不得。众囚犯齐声欢呼,称赞花雕神箭。 李庆大怒,让弓手、弩手都到甲板上,也用火箭回射。然而众好汉的船在上风口,花雕射他们是顺风,即便如此也只是将将射到。官船在下风口,逆风回射,那些弓手膂力有限,哪里射得到? 官船急忙下了前帆,再抢不得风,只落在后面。李庆接连换过两艘船,都被花雕如法炮制,一一将帆点着。李庆急的只双脚齐跳,眼睁睁看着见众好汉一点一点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等登州水军大队赶到,天已黄昏,海面上起了一层薄薄雾气,更追不得,垂头丧气回去不提。 乐和一直等到天黑,才松了一口气:船从沙门岛出来,已行了约莫三个半时辰,虽是逆风,但估计路途已过半。他看了看天上星星,用罗盘对了对方位,让船主人转了转船头,继续抢了风往北行去。众水手们都已疲累,但都想早点到辽国,好赶紧打发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下船,因此连夜行船也不敢有怨言。歇息过来的众好汉与囚犯也与水手们换班划桨。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刚亮,便看到远处辽国海岸上有一山头。燕顺看了,正是三山浦老铁山。乐和与宋江商议一番,让船找个隐蔽处泊了,好叫众人歇息,进些食水。待歇过半个时辰,又往西北行去。等行过一天一夜,在蓟州西面的榆关弃船上岸。 临行前,乐和付过船钱,又紧了紧那船主人口风道:“这沙门岛事已做下,尔等也是同谋,你们最好去高丽等地避避风头,等明年开春再回登州。若不然被官府知道,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乐和不说这番话,那船主人也不敢回登州,只得一边暗骂一边往东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宋江收沙门岛群盗(下) 说起从岛上救出的一众囚犯,五花八门,各种奇人怪人都有:有一个汴京大内的御医叫碧眼伯皇甫正的,因用药不谨慎,曾致死宫中人命,因此被发配到沙门岛;有一个检田使,查田不均被入狱;还有一个观察天象预测人间灾异失误的钦天监的官员。 一同逃出来的有几人技击本领也很高明。除当日与花荣一起骑马冲阵的艾叶豹子狄雷外,还有九尾龟陶宗旺、狄雷的弟弟瘦脸熊狄云、锦鳞蟒马元、烈绝大郎赫连进明和毒火龙杨烈。 除此之外,另有几人与本书其余之人多有渊源。第一位是那时已在少华山落草的朱武、陈达的老熟人,人称入云龙公孙胜的道士。 公孙胜在华山时为掩护朱武等人逃走被抓,官府诬陷他私传淫教,发配到了沙门岛上。 第二位是摩尼教江宁分坛的铁笛仙马麟,曾经与青面兽杨志一起扫荡过小钟山。他因为鼓动百姓对付那采买生辰纲的差役,失手被擒,发配到沙门岛。 第三位是曾拜王进的父亲王升为师的欧阳寿通,人送外号“扳倒山”。 船行两天,宋江没干别的,只热心与这些囚犯结交。众囚犯被救出来,本就感激他,大多轻易被他折服。 且说宋江等人在蓟州榆关下了船,宋江问了众人日后出路。裴宣、孟康打算带了邓飞尸身去蓟州饮马川安葬,欧阳寿通与几个囚犯和裴宣要好,也一并去那落草。公孙胜要回蓟州见师傅罗真人,便和裴宣等人同路。 马麟和陶宗旺是江南人氏,早就不惯北方水土,想去江南找个山头入伙避避风头;碧眼伯皇甫正则是要去投东昌府的一位故交。 还有几个囚犯要去投亲友,剩下十来个囚犯没有好去处,都愿听宋江安排。有几人是河北人氏,宋江让毒火龙杨烈带他们就近去沧州盐山投施威落草。狄雷、狄云、马元、赫连进明自恃武艺高强,不愿伏低做小,便随宋江回青州孔太公庄上,找合适山头再行安置。 众人认了方向,辨了道路,互相辞别,一波波散去。 待都散罢了,宋江带了花荣、花雕、郑天寿、燕顺、乐和与狄雷、狄云、马元、赫连进明一行十人往山东来。 众人行了十几日,一路无话。待到清风寨后,已有官府缉捕公文下来。 说起政和五年,这一年可不是太平年,华山上香的钦差金铃被借、黄泥冈生辰纲被劫两件大案还没个眉目,现在又出了沙门岛一案,有司官员都是焦头烂额。 生辰纲除去苦主是蔡京之外,只是桩寻常的劫掠财物案,相比之下,没有沙门岛犯人被劫一事动静大。因此沙门岛一案顶替了生辰纲,成为天字第一号大案。生辰纲则成了二号,金铃案排在最后,是第三大案。这三桩案子都和后来的水浒好汉有关,因此后世又称水浒三大案。 事发后,汴京严令登、莱、密、青、凌、滨、沧等沿海州县缉捕沙门岛劫狱强人与越狱犯人,同时刑部派出钦差,把崇明、崖州等刺配犯人的海岛严查一遍。 燕顺、乐和见状便打算在清风寨花荣府上避一避风头,花荣也想留宋江。 宋江想了想,觉得还是去孔太公庄上行事方便些,只推辞道:“贤弟莫急,我还有些事要去孔家庄上,狄雷几位兄弟也需安排妥当。等我办妥这些事,少不得要来清风寨住上几日,到时你莫嫌烦才好。” 待辞别众好汉,宋江带了狄雷等人上路继续往孔太公庄上来。 到孔太公庄上时,正好下过头场雪,孔明、孔亮那时已回到家中。 众好汉互相见过礼,分宾主落座。孔明令众庄客摆下宴席,与宋江等人接风。 席间说起狄雷等人落草一事,宋江道:“庄上北面山头我自有安排,且只从庄上往南去,便沂州境内也无妨。” 孔明道:“师父,南面有两个山头,一个是青云山,在庄上西南三十余里处,青州与沂水县交界地方,属沂州管下;另一个是清真山,还在青云山西南,青州与鲁郡交界处,袭庆府管下。这两处山头都只有几十人在山上扎寨。” 宋江道:“越是这种两不管的地方越好,不然若有官兵进剿,纵然是不怕他,也总是个麻烦事。只是几十人是有些少,慢慢聚人太费功夫。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夺寨容易一些。真要是多了反倒麻烦。二龙山和梁山泊夺寨的事我们现在还干不来。” 狄雷道:“眼下是冬天,先夺过来,经营几个月,等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正好聚人。” 孔明道:“时日还早,不急这一时。诸位仁兄一路劳顿,且在庄上多歇几日。” 宋江虽然精神正旺,但身子骨因整晚和阎婆惜厮混,有些不中用,因此应了。 饮到半醉,孔明悄悄对宋江说道:“师父,郓城那里有消息来,阎婆惜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宋江略吃了一惊,只觉有些可惜,但也仅仅是可惜而已,就像一个使用顺手的物事忽然坏了。 “官府说是你杀死的。” “岂有此理!这帮下流胚子嫌我勾连梁山泊罪还不够大么,又把一条人命编排到我身上。” “要去报仇么?” 宋江叹了口气:“我现在没什么找他们报仇的心思。之前我总觉得押司还算个人物,总怕离了这顶帽子办不成什么事。可现在看来,之前有如深井中的青蛙,不知天底有多宽阔,又如孤山中的困虎,不知自己有多少份量。游历这么一圈之后,虽然也有几次险些丢掉性命,可是进益大多了。” “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师父几次丢掉性命都是何事?今晚有酒,正好听师父讲故事。” 宋江回想着,把盐山底下被金毛犼施威劫持的事说了,只说他仰慕自己名声,因此放了自己,把梁山泊相关的事都隐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武松宋清逢水火将(上) 花开几朵,各表一支。宋江众人在孔太公庄上修整暂且不提,单说那日武松与宋清辞别宋江,往阳谷县路上来。 这一日二人在路边看到凌州的界碑,武松忽然想起一事。当日离开云州悬空寺时,周侗嘱咐过他,说是周侗的三徒弟史文恭,在这凌州西南地界的曾头市做教头。因他品行不端,周侗曾有提及,要武松艺成时前去惩戒一番。 当时周侗说的轻描淡写,但武松和他相处已久,知道周侗外面越是如此,内心越是耿耿于怀。他曾见过周侗惩戒人,都是直接杀了了事。这史文恭当时一定做下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周侗才会这么和武松说。 这一年来,武松每日练功不懈,也曾与林冲以及柴进庄上一些别的来人切磋过,自忖武艺比当初高上不止三分。只是史文恭也曾随周侗学艺多年,能否杀了他,武松心中还是没有底。要是不小心赔了性命在那,可就太晦气了。 宋清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当日宋江让他与武松一起回山东,他已知道宋江用意,明着是要武松照顾她,暗里却是要他交好武松,以备后用。因此宋清拿出八面玲珑的手段来,待武松直如春风般和煦熨帖。没行几日,二人便打的火热一片,无话不说。 当下武松把这番心事与宋清说了,宋清从腰后面抽出铁扇子,“唰”的一声打开,扇了几下道:“二郎哥哥,反正史文恭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他师弟。不如我们去曾头市逛逛,只说以武会友。若是能打的过,便借机打杀了他;若是打不过,直接认输便是。以二郎哥哥武艺,即便打不过那史文恭,自保应是没问题。” “如此行事,只怕被好汉耻笑。” “二郎哥哥如何这般迂腐?留史文恭一日,他便多祸害一日,便被人耻笑又能怎样,不过虚名罢了。再者说,此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知道,别人如何能知?”宋清不慌不忙的说道。 宋清这番话却是从宋江处学来的一个手段,把自己当做武松同谋。同谋这种事,虽然比不上江湖上所谓“一起落过草,一起劫过牢,一起吃过黑,一起造过反”四个铁交情,但也能不知不觉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武松听了,点头道:“我师父也曾教导过我,大丈夫不能为虚名所累。四郎兄弟所言有理,我二人便往曾头市走一遭,大不了只当做游玩便是。” 当下二人折向西南,往曾头市去。 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当家的名曾弄。曾弄是金国人——那时金国刚刚建国,便是之前的女真人——年轻时来中原做些人参买卖,聚得数万贯家财。他到如今年已五旬,膝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这父子几人都有膂力,霸住这处市镇,改名为曾头市。 武松与宋清二人来到曾头市,果然是一处好市镇。镇门处有七八个庄丁模样的人缠了红头巾把守。此时进镇出镇人甚多,排起了一条长龙,二人只得耐心排在队尾。 武松对宋清说道:“想不到这市镇如此繁华,进出秩序却井井有条,好似军中大营。” 宋清道:“这曾头市的确非同一般。” “哪里不一般了?” “你看这镇墙,比一般县城的城墙还要高大。再看街上的马粪,远比一般道路上要多。还有那些个镇人,许多相貌奇特,都是番人。” 正说之间,忽然见到一红脸一黑脸两个军将骑了马带了几十个兵丁前来。那两个军将径直往镇门去,有个老成些的总管模样的人上去相迎。 总管拜倒行礼,道:“两位将军,不知何事来到弊处?” 黑脸将军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二人来此寻曾弄。” “且请在此等了,待小可通禀曾长者前来迎接。不知两位将军高姓大名?” “我是凌州将军单廷珪,这是魏定国。你派个人引路便是,不用曾弄迎接。” “原来是圣水将与神火将,不知两位将军来弊处寻曾长者所为何事?” “你这厮如何这般聒噪,我等寻曾弄何事也是你能打听的?”红脸将军怒道。 “那请两位将军进市,市内道路狭窄,还请麾下各位军爷在市外等,自有酒肉招待。” 那红脸将军名唤魏定国的,听了大怒,就要发作。一旁那个黑脸将军名叫单廷珪拦住道:“哥哥,该低头时且低头,这曾弄是金国侨民,不好得罪。” “什么金国侨民?说的好听,不过是女真蛮子罢了。今日之事弄不好就得撕破脸,如何与他们低头?” “真要撕破脸,有没有这些兵丁都无关紧要。办正事要紧,莫与他们置气。他不知我们军纪严明,怕儿郎们骚扰市面,情有可原。”那单廷珪说罢,又与那总管道:“就我二人进市,前面带路。” 那总管听了魏定国说什么“女真蛮子”,心中动怒,嘴上道:“小可有事忙,还请两位将军那边排了队等。” 魏定国只暴跳如雷,被单廷珪强拉走了,那总管只冷眼笑。 宋清见单廷珪拉了魏定国骂骂咧咧前来,心中一动,唱个诺道:“两位将军,若蒙不弃,且在小可前面等。” 单廷珪略一拱手,谢过宋清,二人就宋清前头站定。 宋清低声问道:“两位将军,曾头市我之前也来过,那时他们和气的很。现如今这帮鸟厮们如此托大,不知出了什么事?” “朝廷要和女真人联手攻辽。有求于人,可不就得受人的气。”魏定国忽然有些颓废,“都是我辈无能。若是我等能取那燕云十六州,哪里用得着和金国联手,倒眼睁睁看这帮女真蛮子装大。” 单廷珪不满的看了魏定国一眼,对宋清说道:“这是国家大事,你两个外乡人不要乱打听。” 宋清道:“两位将军寻那曾弄好似有为难事,我兄弟二人也懂些技击之术,或可为将军效力。” “你这厮口气倒是大,是什么人?”单廷珪疑惑的问了。 宋清指了武松,小声说道:“我这位哥哥是济州管下府郓城县的马军都头朱仝,小可是步军都头雷横,听人说那私通梁山泊晁盖的宋江逃走在曾头市,我二人秘密来此查探。” 听他信口开河,武松吃了一惊,又不好说话,只得装出一副大刺刺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武松宋清逢水火将(下) 单廷珪看了看武松,又和魏定国对视一眼,小声问道:“可有宣牌?” 宋清摇摇头道:“这曾头市曾家五虎,又有史文恭、苏定两位教头都是精通技击,小可不敢携带。不然要是有什么不巧被发现了,怕惹出什么是非了。” “没有宣牌,叫我如何敢信你?”单廷珪道。 “哈哈,有何不敢?将军与曾头市的鸟厮们不对付,我二人也是如此。”宋清指了指曾头市里,道:“得我二人之助对将军有什么坏处?若是我二人想与二位将军不利,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吧?” 魏定国道:“好,便信了你们。只是你二人能助我什么?” “我二人眼下只有手上本领,胸中谋略,至于别的,还不知道两位将军为何来此地,哪里知道能不能派的上用场。” 魏定国刚要说话,被单廷珪阻住道:“此间不是说话地,且到市里找个僻静处再说。” 三人闻言不再说话,默默等了。 等不多时,四人进到曾头市里面来。 单廷珪道:“寻一处偏僻酒馆,找了个雅静阁子说话如何?” 宋清道:“这里人生地不熟,两位将军城门处又露了行藏,需得提防隔墙有耳。我们只寻个空旷少人的地界。若是有人跟踪、偷窥,叫他无藏身之处。” 行走间,正看路边有一处小树林,那林中树木又稀又矮,冬天树叶都落了,光秃秃的,一眼可看到周围数百步。宋清便引了三人踏着枯叶走进来,捡了几块干净石头围成一个圈坐了。 单廷珪道:“我二人来曾头市是为那副教头苏定而来。那苏定本名耶律定,是辽国西京道蔚州人氏,因打死辽国一个将军,化名苏定南逃到我们境内。辽国不知从何处得知他现在曾头市做副教头,派了个使臣到汴京要求朝廷捉拿归案。那使臣口舌便利,朝廷被他威逼不过,便派一员钦差陪同那使臣来到凌州府。州里太守下了命令,差遣我二人来此拿苏定。” 武松奇怪,忍不住道:“小可在云州呆过一段时日,这辽国南逃与我大宋北逃的犯人多如牛毛,辽虏为何紧盯着这苏定不放?” “是哩,敌之所欲,我必所欲。不能叫他们如愿。” 魏定国道:“你当我二人不想这么干么,只是那辽国使臣气焰嚣张,放出话来,说什么若我们捉不得,他们便自己派高手来,而且莫说他们借机窥探道路,当真可恶。” 此事说起来倒也简单,那耶律定本是辽国皇族,因皇室倾轧落败出逃,什么打死将军之类不过是借口。他之所以逃在曾头市是因那曾弄不是一般金国商人,而是暗中受了金国密使的职位,专与宋国商谈联盟一事。辽国本也没必要对苏定斩尽杀绝,只不过宋金火热,因此辽国才专门为此事大张旗鼓派了使臣来。那时虽然宋辽紧张,但明面上还是兄弟之邦,汴京不想在未灭西夏前多生是非,加上宋金盟约未成,因此不得不忍让。 这等军国大事非一般人所能知,若是换了武松的师傅周侗应能猜出三四分,然而武松曾跟随周侗只习得武艺,对这些事却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宋清道:“苏定已是曾头市的副教头,想是没那么容易捉拿的,不知两位将军有何打算?” 魏定国道:“能有什么打算,只要那曾弄交人,如若不然,便连他一起也拿了。” 单廷珪笑道:“太守大人暗中有交待,若是曾弄交人最好,不然只不许那曾弄收留那苏定在曾头市上,我等再另行捉拿也可。如若不然,只好手底下见个分晓,我二人尽力而为便是,太守那对钦差也有个交待,正好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 武松看了这二人,有些佩服二人胆气。不管是外看精气神,还是内看筋骨皮,这二人武艺顶多也就是一能敌六七十人的二流高手。便是两个一起对付自己,七八十回合内必然不是对手。若真与曾头市动起手来,只一个史文恭估计就能打发了。 武松道:“两位将军真是胆气过人,不顾身家性命,闯这虎穴龙潭。我兄弟二人就算不是公门中人,也少不得助两位将军一助。” 单廷珪道:“不敢当朱仝兄弟赞誉,不管怎样这曾头市也是宋境。料想那曾头市人不敢痛下杀手,我二人即便不敌,全身而退应该不难,顶多被他们折辱一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们技不如人。” 宋清道:“我二人正愁如何进到曾府,如今只说是两位将军的亲随如何?” 单廷珪和魏定国自无不允之理,四人前后行了,找人问了道路,径直往曾府来。 却说当日曾府曾长者曾弄早得了城门处的消息,他虽然不知道单廷珪和魏定国二人为何而来,但也知善者不来,来着不善。因怕失了转圜余地,只称病卧床。他唤来长子曾涂嘱咐了几句,让他出面。 这曾涂身长七尺,面色微红,手段高强,眼明手快,年方三十出头。幼时曾随父居于极北苦寒之地,靠狩猎采集为生,练得筋骨强健,马术出众,惯使一杆点钢枪,乃是曾家五虎中第一人。 单廷珪四人到得曾府,曾涂听下人报了,便令大开府门,与史文恭一起前来迎接。他见单廷珪和魏定国比城门时多了两个亲随,只略一惊诧,也不以为然。单廷珪和魏定国与曾涂见过礼,来到厅上,分宾主落座,史文恭做了陪席,武松与宋清在单廷珪二人身后立了。 曾涂看了武松一眼,心道:“这大汉倒是威武,比这两个将军气势还足。” 武松发觉曾涂看自己,斜瞥了他一眼。目光如电,叫曾涂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曾涂急忙转了视线,命人呈上茶水。 三个番女上来,那茶里有葱姜盐等物,还是唐时的吃茶古法,只叫单廷珪又多了一条暗暗鄙视他们的理由。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武松大战曾头市(上) 待番女退下,单廷珪直接道明来意,要带苏定走。 曾涂略一思忖,已打定了主意,混赖道:“敝处的确有个教头叫苏定,但此人并非什么耶律定,也不是辽国人。他也不是逃在我庄上,而是沧州国宾世家柴家荐来。想是什么地方有误会,却教两位将军白跑一趟了。” 单廷珪道:“既然如此,还请大郎把苏定叫来,叫我们二人见上一面。若他不是耶律定,我们回去跟上官好有个交待。大郎务必成全。” 曾涂不好拒绝,当下使人唤了苏定出来。 武松看了,只见那苏定身长八尺六七,面色青黄,络腮胡须,体格健壮,膂力过人,年方三十五六,端的好表人才。武松心头一振,急忙低下头戴上毡帽,这苏定他却是认识的。 还是武松在柴进庄中做教头的时候,这苏定曾做过几日庄客,当时化名不是姓苏,而是姓王,叫王定。有一日,柴进得了匹银鬃宝马,骑乘上去,正待去狩猎,没曾想那匹马不知为何猛地狂性大发,乱跑乱颠,将柴进掀翻于马下,半响不得起身。那马随即扬蹄奔去,众人拿了挠钩绳圈乘马去追,奔驰数里仍未制服此马。这苏定徒步追上那马,一手抓住马尾,那马便动弹不得,只顾把后蹄乱踢,差点踢到苏定脸上。苏定大怒,一拳将那马打翻,打的那马当时就口吐白沫,眼见不活了。 武松曾与苏定论过拳脚,但并没真格比试过,只估摸着他略逊自己一分。后来这苏定离柴进庄而去,想不到竟是到了曾头市做副教头。 武松低头低的快,加之在后面光线暗淡,又被毡帽遮住了脸,苏定虽然觉得奇怪,但只一扫便停了眼。 曾涂道:“苏教头,这两个凌州城的将军要来抓一个辽国要犯,名叫耶律定的,是你也不是?” 苏定自然不承认,道:“我姓苏,是祖宗所赐,哪里是姓什么野驴,野马的。” 魏定国从怀中掏出一张兽皮,上面画了一人相貌,不是苏定又是何人。他双手擎着给苏定看:“少要狡辩,你分明就是耶律定。”他故意说得含混不清,听起来倒是在说“野驴腚”。 苏定听出来他讥讽之意,理也不理。 曾涂打个哈哈道:“人吃五谷杂粮,长的像很正常。我镇上就有两个人,八竿子打得到的亲戚都没有,可长的却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单廷珪道:“大郎,辽国使者现在凌州府衙住。容我二人带着苏定,由他辨认。若不是耶律定,自然礼送他回来。” 曾涂道:“可笑,难道你们大宋国就这么办事吗?我是大金国的官员,难不成我随便拿幅画像也能到你凌州府衙拿人吗?” 魏定国不忿,出言道:“这里是宋境,自然依照我大宋国的规矩办事。” “你们宋国就喜欢颠倒黑白,弄虚作假。苏定被你们带走,又去见那喜欢欺负人的辽狗。真要让你们如愿,他性命先没了。” “你……”魏定国涨红了脸,但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知大郎有什么主意?若真是叫我二人交不了差,只怕以后你们生意不好做。我让你看够——”单廷珪霍然站起身来,轻轻说道,“宋人的刀!” 这句话终于让曾涂为难起来:单、魏二人好歹也是凌州城的将军,曾头市的生意都是要和宋人做,他们二人管不了金人,管着宋人不让他们来,却是不难。至于宋人的刀,他却没放在心上。 曾涂暗中对史文恭比划个手势,开口道:“这等嘴仗打起来没完没了,你们也是精通技击的,便依了江湖规矩来,手底下见真章。若是我们赢了,你们日后不要再来骚扰。若是我们输了,这苏定便任由你们处置。” 魏定国道:“好,打就打,爷爷还怕你们这些番邦蛮子?” 曾涂道:“好,也别玩什么几局几胜,大伙爽利些。你们四个人,我们也出四个人,一起打,看谁赢,谁认输谁就退场,剩下的人继续打。”这却是曾涂知道魏定国二人武艺底细,估摸着武松二人武艺也不会太高,才出此言。 单廷珪看了看宋清与武松,见武松点头,宋清摇头,便指着宋清道:“我这个伴当是没学过技击,只算我们三个就行。” “好,曾头市便是我与史、苏两位出战,两位将军,后院校场请。”曾涂边说边站起身伸手引四人往校场去。 论起曾头市众人武艺,这史文恭武艺在江湖上份属一流高手;其次是苏定,他虽算不得一流高手,也只差一线。平时比武时,史文恭要想胜过苏定,都得百回合之外趁其力气不足才行;再次便是曾家第三子曾索,这曾索自幼身材矮小,然而打熬筋骨来却勤奋异常,虽然天资不足,技击本领反倒是曾家五虎中最高的;曾涂在曾家五虎中只能排到第三,还在另外一个弟弟之后。 武松是外乡人,曾涂虽然不知他底细,但单廷珪和魏定国在凌州为将已有时日,大概是知道的,本领可算二流。曾涂只觉胜券在握,因此便不去叫曾索,只亲自上场。 待来到校场,几人站定,武松再也躲不过去,被苏定看到。 苏定大奇道:“武教头,你不是在柴大官人庄上吗,如何到此?”不等武松回答,苏定对史文恭道:“史教头,这武松不是你师弟么,如何帮着外人?” 史文恭也摸不着头脑:“他是我师弟?我怎么未曾听说过?” “我在沧州柴大官人庄上见过他,他说自己是林冲的师弟,那林冲不和你是一个师傅吗,他应该也是你师弟才对。” “想是师傅后来收的弟子,我却没见过。” 武松冷冷道:“他已被我师父开革出山门,不算我师兄。” “我与师父闹翻,别有苦衷,只是此中情由却不能说。” 武松不再回话,立了个周侗所传翻子拳开手的架势。这架势史文恭也学过,是利守不利攻的。 第一百六十章 武松大战曾头市(下) 见这‘朱仝’忽然被人称做‘武教头’,魏定国还在迷糊之中,单廷珪明白了七八分。 他不由先惊后喜:惊的是此人竟然是和史文恭的出自同门,想来技击本领差不到哪去,然而这等人非要假作他的亲随,担心是敌非友;喜的是后来看这武松与史文恭不仅没有同门之谊,反倒有同门之仇,说不定今日比武还有赢面。 单廷珪二人此次来曾头市,本就是没报什么希望,只不过汴京强压下来,哪怕走过场也得来走一遭,以免为人垢病。如今反倒有希望带苏定走,真是好运气。 单廷珪与魏定国悄声道:“我们说不定是能赢的,该出手时就出手,露了压箱底的功夫也不怕。” 魏定国听了,暗中点头。 所谓话不投机半步多,史文恭见武松如此动作,也不多言,只下场摆个进攻架势。单廷珪、魏定国与苏定、曾涂也各摆个架势,一步步进到圈来。 这曾涂性子急躁,一个寸步上前,就要动手。 单廷珪手一摆,急忙叫道:“且慢,我还有话问。” 曾涂道:“有话快说。” “我想问,我们比试能否使用暗器?” “暗器也是花了时日、费了力气练出来的,当然可以用。”曾涂大大方方道。他心里暗暗好笑,暗器之所以叫暗器,就在于出其不意,若是敌人有了防备,多半收效甚微。这单廷珪只怕脑子不好用,非要提前问。不过既然自己有了防备,便让他用也无妨,反显的曾头市光明磊落。 “好,曾大郎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单廷珪竖起大拇指喝彩道。 曾涂见再无事,怪叫一声,与魏定国战在一处。苏定不欲倚多为胜,又知自己多半战不过武松,便对上单廷珪,史文恭和武松见罢也各出拳脚。六人分作三拨,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战过几合,单廷珪只觉苏定拳沉力大,不易抵挡。他看魏定国对曾涂还略有余力,便趁个冷子,跳入魏定国内圈,与他联手对付曾涂与苏定。单廷珪与魏定国本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又同在凌州为将,配合十分娴熟,威力大增,只步步紧逼,处在攻势。苏定知曾涂武艺,十招里面有七招都是自己接过,才堪堪守住。这苏定既是辽国皇族出身,也晓得兵法,深知刚不可久,便只耐心守了,等待时机反攻。 再看那边史文恭与武松,史文恭招式精熟,武松身高力大。二人各有所长,一时间打成平手。 约莫战了两盏茶功夫,单廷珪与魏定国久攻不下,后力不足,已渐渐有了颓势。苏定精神一震,趁机招招抢攻。单廷珪只觉透不过气来,忽然一个不慎,跌倒在地。曾涂见机大乐,一个箭步趁胜抢上前,提脚就往单廷珪身上踢去。苏定见单廷珪败相露的如此狼狈,只觉哪里不太对劲,刚想出言提醒曾涂,已是来不及。只见单廷珪在胸口一拍,一股黑色水箭射向曾涂面门。曾涂没想到这个变化,躲闪不及,被喷个满头满脸,昏倒在地。 这便是单廷珪独门暗器,他外号圣水将,便是由此而名,只是叫毒水将有些不好听,因此人都称他为圣水将。 苏定想要前去救援,被魏定国拼死缠住。单廷珪那边略一回气,又来战苏定。苏定没了曾涂帮忙,又忌惮单廷珪暗器,一人哪里战得过二人,大落下风。一旁曾府众人,急忙照看曾涂,却是无计可施,好在曾涂呼吸平稳,不像有性命之危的,因此等待场上分出胜负。 几人又战了一会,苏定只觉坚持不住,叫道:“史教头,我来拖住武松,你先打败这二人再来帮我。” 史文恭已知苏定所想,他是想要史文恭快速打发了单廷珪二人,然后与自己合战武松,是暗中存了田忌赛马的心思。史文恭想罢,大吼一声,揉身上前,攻出几招,逼退武松,随后返身与苏定站在一处,接过单廷珪二人拳脚。武松也追过来,被苏定截住,五人战成一团。 史文恭之前与武松战时,二人系出同门,互相忌惮,不敢全力出手。这次换了对手,史文恭不再留手,招招凶猛,源源不断攻向单廷珪和魏定国。 那边武松想要施以援手,被苏定拼死缠住。苏定武功虽低武松一线,但武松仍是被他拖住。武松与苏定并无仇怨,因此不愿出杀招,一时难以取胜。 单廷珪无法,只得觑个冷子,再放水箭。然而水箭已用过一次,史文恭早有了防备,他身形远比曾涂快,只往后一闪便闪开,复又打上前来。单廷珪与魏定国吃此一缓,多撑了几个回合,然而没战多久,眼见又抵挡不住,只得再放水箭,又被史文恭闪开。如此再三,单廷珪身上毒水已不多。不过史文恭见曾涂中了水箭昏倒,生死不知,不敢掉以轻心,只打算等毒水彻底消耗干净。 又过了盏茶功夫,眼见单廷珪再放不出毒水来,史文恭得意大笑,正要下重手击败二人,那边魏定国手中弹出一个弹子模样的暗器来。史文恭冷笑一声,轻身躲过。他早已料到,这魏定国外号“神火将”,与单廷珪齐名,身上难保没有暗器之类。 只见那弹子落到地上,霹雳般一声响,发出一团火光,把地面都炸裂了,风中传来一股刺鼻的硫磺烟硝的气味。 史文恭一边出招一边叫道:“有暗器尽管使来,就这等力道,想要伤我,痴心妄想!” 连番暗器都不奏效,单廷珪与魏定国士气大跌,只得苦苦支撑。 武松大急,顾不的太多,连番重手,要伤苏定。苏定只如风中残荷一般,虽败不乱,硬生生挡住。 此时双方局势,若是苏定落败,三人合战史文恭,曾头市必败;若是单廷珪二人落败,史文恭与苏定合战武松,则曾头市必胜;只看谁能守的更久,谁又能先一步攻进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武松景阳冈饮酒(上) 众人又互相递了几招,只听史文恭大叫一声,单廷珪与魏定国双双跌倒在地。 史文恭随即大踏步上前来,单廷珪面如死灰,道:“拼了。”说罢往胸口猛的一拍,然而黑水已消耗的差不多了,没能有水箭射出来,只有一朵黑色水花往史文恭面门飞去。 见那水花轻飘飘的甚无力道,史文恭哈哈一笑,就要扭头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魏定国手里扔出一颗神火弹,在那水花之后爆开。 气流推的那水花骤然加速。 史文恭大惊,哪里提防这二人暗器还有这种组合套路,再要去躲,却来不及了,只被水花打在鼻口上,闷哼一声,也昏昏倒地。 单廷珪与魏定国心中齐齐暗叫一声侥幸。 这二人暗器组合套路是单廷珪所想,他的圣水箭是水流,不是一般暗器那种实物,速度不快,容易被高手躲开,因此一直寻思改进之法。后来有一次他在汴京军中见到名为“二虎追羊箭”的火药箭,有感而发,想出这个套路,便强拉着魏定国用神火弹演练。只是演练时候从来没成功过,不是神火弹把水花击穿,就是水花被气流轰开。此次身临绝境,冒险一试,竟然成功,当真是运气好到家了。 苏定见史文恭也倒了,知大势已去,只得叹息一声,停手认输。 那边曾涂已醒过来,只是身体酸麻,眼睛火辣,行动不便。却是单廷珪来之前不敢惹怒曾头市,特意把水箭中的毒药换成了麻药。 曾涂虽然狂妄,可脑子并不笨,也知单延圭手下留情。他推开两个扶着他的下人道:“愿赌服输,这苏定你们便带走吧。” 单廷珪与魏定国已做好曾涂耍赖的准备,没想到他这般爽利,都有些愣怔。 细究起来,却是一开始曾涂知道苏定身份后,就不太想留他。只是这苏定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荐来,哪里好开口赶走。 苏定一事曾家内部分歧很大:曾弄是金国密探兼密使,对金国极为忠心;然而曾家五虎中,除曾涂外,其余四人都是自幼在宋境长大,少去金国地界,平日不过借了金国侨民的身份欺压良善罢了,相比之下更担心得罪了宋国官员自家生意有损失。曾涂夹在中间,极为难办,才想借比武之名,不管输赢如何,对苏定、弟弟们、父亲、凌州甚至柴进,都是个交待。 单廷珪大喜,待谢过曾涂,他对苏定说道:“苏教头,大家都是体面人,不用绑着你罢?” 苏定苦笑一声,道:“我跟你们走,无需绳索。”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战过这一回,武松已知凭自己的技击本领只能与史文恭战个平手,但他并不气馁。毕竟有句习武的俗话说,拳怕少壮,枪怕老郎,武松正年轻,往后几年只会招数越来越圆熟,骨血越来越饱满,而史文恭已过盛年,只会走下坡路,到时再做计较不迟。他对史文恭说道:“今日拿你不下,是我习练不精。两年后不要再遇见我,到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我等你两年。”史文恭随口应道。 再无别事,四人带了苏定出了曾家府,一口气行到城门口。 单廷珪叫那些军士围了苏定,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恍惚间只觉好如再世为人一般。 魏定国问武松道:“你不是叫朱仝吗?可是小名叫五松?” 武松道:“不是,我大号便是武松。止戈为武的武,松树的松,商王武丁之后,清河县人,现在阳谷县住。” 宋清在一边,见无意中帮了二人的大忙,愈发想坐实这番人情。他报上名号道:“两位将军恕罪,小可也不叫雷横,我姓宋名清是也,郓城县宋家庄人。” 单廷珪听了,面色一变:“你是郓城县姓宋的?与私通梁山泊晁盖的宋江可有瓜葛?” 宋清先指了指自己,后指了指武松道:“宋江是我的嫡亲哥哥,是他的结义哥哥。将军可要捉我二人请赏?” 单廷珪思索着,缓慢的摇了摇头道:“你们刚帮了我们大忙,哪能立刻翻脸捉你们,凭白让各路江湖好汉看不起。” 魏定国道:“缉捕的是宋江,又不是你们,捉不到你二人头上。日后若是路过凌州时,别忘了找我来喝酒。” “将军,你那弹子是何物,能不能送我等几颗防身?”宋清问魏定国道。 魏定国从身上拿出一个鹿皮口袋给宋清道:“这弹子名叫神火弹,弹出前先捏碎了,几个弹指后就会爆炸,一定要扔远了,不然容易误伤自己。这个袋子一起送给你,收好了,切勿受潮。” 宋清打开鹿皮口袋看了,见那口袋甚为精致,里面缝了七八个小布格,每格放了一个弹子。那弹子有拇指头大小,呈土黄色,摸起来滑溜溜的,是用蜜蜡裹着,闻起来带一股硫磺气味。 武松见天色还早,心急回阳谷见嫂嫂,便谢绝单廷珪请吃酒,催了宋清上路往阳谷县去。 随后武松与宋清又行了几日,宋清因宋江官司,只捡了偏僻小路行。这一日行到阳谷县东北一个路口,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 宋清对武松说道:“二郎哥哥,你我一路之缘,就到此处了。真是叫人好生不舍。” “日后早晚必有再会之时。” “这神火弹我已经把玩腻了,你留着防身吧。”宋清从腰间解下装着神火弹的鹿皮袋。 “哪里用得到它?我这哨棒和拳头足够了。”武松笑道,举起手中的哨棒晃了晃。 “那两个再厉害,终归没有刃口,遇上兵刃,肯定要吃亏。若是不要神火弹,便拿了我铁扇子去。” “这扇子是你心爱之物,我如何能要?” “两个你必须挑一样。” 当下武松接过鹿皮袋:“我就要这个吧。” “回家之后,有事无事,都送封书信来。再一个,替我问候金莲嫂嫂。” 武松应了,挥手作别。二人各自上路。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武松景阳冈饮酒(下) 当日晌午时分,武松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心中奇怪:“这是什么招牌?” 武松进到酒店里面坐下,把哨棒放桌边倚了,叫道:“酒家,快拿些酒肉来吃。” 酒家听了,把三只碗、一双筷子、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又满满筛一碗酒来。 武松端起酒看了一眼,那酒色发青,隐隐带点碧色,再闻酒香扑鼻,不由暗赞一声。他拿起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火线从喉间一直烧到小腹,又从小腹直冲上脑,全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坦,原本被冷风吹的有些僵硬的脸不由有些烧,赞道:“这酒好生有气力。” 店主人洋洋得意道:“我这是从西域一个胡商学来的蒸酒法子酿出来的,不同那般粗野村醪。” “主人家,有什么肉拿来下酒吃?” “只有熟牛肉。” “切二三斤来吃,拣好的——不要带筋。” 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装在一大盘子里端来,放在武松面前,又筛了两碗酒。 武松吃了一斤牛肉,而后把那两碗酒都吃了,道:“好酒!多筛几碗来,这一碗两碗喝起来太不痛快。” 酒家却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 “客官要肉便添来。”店主人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道。 “我要酒,也再切些肉来。” “要肉我便去切,酒却不能添了。” “你这店好生奇怪!为何不肯卖酒给我吃?” “客官,你没看见么?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 “什么叫三碗不过冈?” “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家的酒,虽是村酒,但是胡商传来的手艺,比老酒还有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熟悉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 武松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已吃了三碗,为何不醉?” 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甜好吃,等一会就倒,耽误你行路。” 武松道:“不要胡说,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再筛三碗来给我吃。” 酒家见武松坚持要吃,便又筛三碗。 武松全吃了道:“真是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你多赚一碗钱,只管筛来。” “客官别只顾着饮,这酒真的要醉倒人,到时没药医,昏昏沉沉一整天,别误了客官的事。” “不要胡鸟扯!你这酒还能比得上蒙汗药酒?就算你下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 店家被他逼迫不过,又筛了三碗。 武松道:“再切二斤肉来吃。” 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 武松风卷残云般都吃了,那酒家见了道:“客官真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 武松吃得口滑,从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来看我银子多不多,够你酒肉钱么?” 酒家看了道:“绰绰有余,还有些零钱要找你。” “不用你找钱,只将酒筛来。” “客官,你要吃酒时,我这还剩下五六碗,只怕你吃不的了。” “那就再吃五六碗,你全都筛来。” “别吃了,你牯牛一般身材,要是醉倒了,我怎么扶的住你?” 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 酒家生怕武松醉了,不肯再筛酒。 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子发脾气,把你屋里打个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 酒家见武松醉了,不敢惹他,再筛了六碗酒,都给武松吃了。 武松已是酒足肉饱,笑道:“我前后一共吃了十五碗酒,怎么还没醉?”他提了哨棒,背了包裹,立起身来道:“不说三碗不过冈吗,我看不过如此。” 见武松手提哨棒便走,酒家急忙赶出来问道:“客官哪里去?” “叫我做什么?我又没少你酒钱?”武松立住了问道。 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没在路口看官府榜文么?” “什么官府榜文?没有看到。” 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猛虎,晚了出来伤人,已被它吃了二三十个人。官府如今勒令那些打猎的捕户,限期擒捉发落。冈子路口两边都有榜文,叫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都不许过冈。现在已是未末申初,客官不如在我这里住下,等明日慢慢凑够了二三十人,一齐好过冈子。” 武松听了,笑道:“我在阳谷县也住过,几时听说这景阳冈有猛虎!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猛虎,我也不怕。” 酒家道:“我是好意说给你听,你要是不信,自己去路口看官府榜文。” “便真个有虎,爷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用鸟猛虎吓唬我?” 酒家涨红了脸,急道:“你看看!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这般说!罢罢罢,你既然不信我,悉听尊便。” 那酒家叹着气,摇着头,进店里去了。 武松哪里肯理会那个酒家,只提了哨棒,背着包裹,大踏步往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了冈子下,见一棵大树,刮去了皮,露出一片白树干来,上写两行字。 武松粗略认得些文字,抬头看时,只见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猛虎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持械过冈,勿请自误。” 武松看了,哈哈大笑道:“定是那酒家诡诈,惊吓那等胆小的客人那厮家里宿歇,好多赚些钱。我却不怕什么自误!” 又行了几步,旁边树上有一个榜文,却是促狭的口气:“近日景阳冈有吃人老虎出没,过路行人注意,过冈一定多人结伴,因为人少了不够老虎吃;冈下酒店,喝酒不要超过三碗,因为那里酒很贵,喝多了付不起银子;购买军械一定要买哨棒,因为卖哨棒的是县尊的舅子。”那落款处歪歪扭扭画了一个阴阳鬼脸,半边哭,半边笑。 武松笑道:“果然是个笑话。”他横拖着哨棒,走上冈子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武松景阳冈打虎(上) 那时已是申时,西面那轮红日远远的停在山下,政和五年落日的余晖把晚霞映的红彤彤一片。 武松扯开了怀,看着四下风景,乘着酒兴,一直走上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猛然看见一个破败的山神庙。 庙门上贴着一张带着官府印信的榜文,武松停住了脚又去看,只见上面写道:“阳谷县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猛虎,近来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未能捕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在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互相转告。” 武松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那印信,这才方知真的有虎。他想要再回酒店里来,却寻思道:“我要是回去的话,肯定要被店主人耻笑,不是好汉。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哪里有如此巧就能碰上老虎。” 武松犹豫一阵,看了榜文落款,写的是政和五年十月初一,再仔细看了一遍榜文的印信,心道:“咦,这印信有些古怪,我记得阳谷县的官印有个豁角,这官印怎么完好无损?莫不是有人伪造了官府印信,装神弄鬼。怕什么鸟!不过是条畜牲罢了。我快些跑,跑过冈子,看看有什么厉害!” 武松酒意已经有些上涌,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挟在肋下,疾跑一阵,上那冈子来。他在冈子上回头看这日头时,已渐渐的坠下山去。此时已是十月间天气,昼短夜长,因此日头早早下去。 武松四下里看了一遭,自言自说道:“连个野兔獐子都没有,哪有什么猛虎!都是那些人自己胆小,不敢上山。” 武松跑了这一阵,酒力发作,浑身焦热。他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解开衣服,袒着胸膛,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行三步退两步直奔过冈上乱树林来。 武松见林中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便把那哨棒放在一边,站在青石上看那山冈景色。此时满山红叶赤,遍地草芽黄,又有晚霞挂在林稍,真是一副好景。武松歇过一回,见已有冷雾从林中弥漫上来,起身想走。刚一起身,只觉头大如斗,天旋地转,不能行路,只得放翻身体在那青石上。武松正待要睡,只觉心里不甚踏实,琢磨道:“莫不是野兔獐子都被老虎吃了,所有才见不到?” 见那青石边有棵一人合抱的大树,离地三四丈高处枝桠横生,枯藤蔓延,倒好似一张大床一样,心道:“听人说老虎是猫的徒弟,不会爬树,不如且在树上睡了。” 武松强忍晕眩,爬上树去,待到树上来,只见乱树林后深处有一山谷,山谷中有个庄子。那庄子甚是隐蔽,若不是武松爬到树上,也发现不了。 武松道:“我还当真个有老虎,还爬上树来睡觉,那里不还有人住?” 此时武松想要下树,却已坚持不住,只折了几个树枝,略一整理,便在树上睡起来。 毕竟是在树上,加上腹中阵阵烦恶,武松睡不踏实。过了约莫盏茶功夫,朦胧间只听一声吼叫,接着便觉山冈上发起一阵狂风来,空中散发着一股腥臊味。 武松睡梦中不由警醒,四处看了。只见那一阵怪风过处,从山谷房屋附近窜过来一只吊睛白额猛虎直奔武松就来。 那老虎来的极快,眨眼间便来到树下。 武松浑身出了一阵冷汗,爬起身来,拿了哨棒在手里。 老虎在树下转了几圈,两只爪子在地下略按一按,纵身往上一扑,往树上爬来。武松大惊,便拿哨棒往老虎眼睛捅去。那老虎四只爪子要抓树干,来不及转头躲,正捅在鼻子上。 武松力大,又是居高临下,虽然那棒头是圆的,但架不住鼻孔脆弱,只叫老虎吃痛不已,张嘴怒吼。 武松闻那腥臊之气,腹中烦恶,哇的一声将腹内酒肉全数吐出来,正吐到老虎嘴里。 老虎吧唧吧唧嘴,将那酒肉全吃了,吼叫一声,继续往树上爬来。 武松叹道:“没有酒肉请你吃,如何不走?”他拿哨棒去捅,然而浑身无力失了准头,正捅在老虎嘴里,那老虎嘴一合,武松抽棒不及,棒头被咬个稀巴烂,露出木茬来。 武松正暗恨没随身带把朴刀之类的利刃,见了哨棒茬口不由大喜,运起浑身力气,捅在老虎眼角,登时鲜血横流,伤了老虎一只眼睛。那老虎受此重创,爪子一松,掉到树下。 此番却是武松侥幸,这老虎要上树,四肢抓握树干,就无法抓人。而且老虎身躯太重,上树时不比在平地迅捷,加上老虎竖起身子爬,虎头移动距离有限,不能咬杀,所以才被武松伤了。 老虎在树下转了几个圈子,又上树来,都被武松抵住,只急的张嘴连连乱吼。 武松略松了一口气,往周围树上看,想从树上逃走,可惜周围的树离的都有点远,跳不过去。 那老虎又爬了几次,忽然用爪子抓起树干来,树皮木屑横飞一片。武松没想到这畜生如此通灵,顿时又急起来。 就此时,见乱树中走出两个人来。 武松急忙叫道:“走远些,这有只老虎!” 一个官人打扮的来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厮倒爬的高,若是识相的,快快喂了我家的老虎。” 武松又惊又怒:“怎么?这老虎是你家养的?如何伤了二三十人性命?” “不靠这老虎伤人,我哪里来的乐子。” 旁边那个小厮打扮的人问道:“蔡衙内,这厮的包袱还是赏了我?” “我又不缺钱花,都是你的。” 武松大怒,又不敢下树,从树上掰了一块树皮要砸那两人。那树皮不能及远,轻飘飘飞到一半就落下来。武松从包袱中拿出锭碎银当做暗器打出,那官人还等着看老虎吃武松,正被打在上嘴唇,几颗牙吐了出来,鼻子流血不止。那小厮急忙扶了他走远处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武松景阳冈打虎(下) 那老虎还在用力抓树干,只抓的树干摇摇晃晃。武松索性用银子去砸老虎。那老虎皮粗肉厚,压根不在乎。武松一路走来,盘缠已不多,只砸了几下,银子便砸光。摸索见忽然摸出一个物事来,只让武松喜出望外。 那是一个鹿皮口袋,里面装了神火弹,宋清找魏定国要来防身的,不过宋清与武松辞别前强要武松留着。 武松正愁没有利刃,对付那老虎不得,就有了这神火弹,当时乐开了花,暗谢宋清道:“日后请你来这吃三碗不过冈!” 转眼间那树已被老虎抓掉大半,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慢慢倒了。武松就势跃到远处,闪在老虎背后。 老虎背后看人最难,再吼了一声,一兜转身回来。武松双手抡起哨棒,用尽平生气力,跳起来只一棒,从半空劈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却打在枯树上,把那条稍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那猛虎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扑。武松用尽力气一跳,纵身退了十步远。他急忙掏出几颗神火弹捏碎。那大虫正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伸嘴来咬武松。武松将捏碎的神火弹全扔到老虎嘴里,道:“酒肉没了,请你吃糖豆!” 只听得霹雳乱响,老虎嘴里散出一股烟雾,嘴角流出血来。 武松两只手就势把老虎顶花皮揪住,按到地下。那只老虎急要挣扎,却被神火弹炸的重伤,哪里挣扎得起,只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 武松用尽气力把老虎嘴按下黄泥坑里去,一只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已然没了气力,然而武松顾不上细看,用左手紧紧地揪住老虎顶花皮,伸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二三十拳,那老虎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 武松打了半歇儿,只把老虎打做一堆,却似躺着的一个锦布袋,不动了,嘴里还冒着丝丝烟气。 武松大喘粗气,喉咙好像风箱一般。他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 那两个人听这边没了动静,回头见老虎被打死,都吃了一惊,连滚带爬往乱树林后的庄子跑去。 武松那时身上已被汗水湿透,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和后脖颈上的汗,心道:“这两个鸟厮,真真的为虎作伥,不能留他们活!”他喘了几口气,待心跳略一平复,顺着一条快被野草覆盖的小路赶上前去。 待来到庄子旁,武松慢下身形,绕着庄子走,一面回复气息,一面看着庄子情形。那庄子并不大,只有七八间木屋,错落有致。屋子边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大树,极为隐蔽,不到近处根本发现不了。若非武松爬到那棵大树上,也发现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武松这样胆若天人的人也得吃醉了酒才敢斗那猛虎,加上机缘巧合,有神火弹炸杀了老虎。换了旁人,就算爬到树上发现那个庄子,也得葬身虎腹。 转了一圈,武松主意已定,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蒙了脸,往庄内飞奔去。刚来到庄口,听得庄内有人喊,有二三十人拿了刀枪棍棒举着火把来战武松。 那个小厮打扮的跑在最前,指着武松道:“就是这贼厮,不仅打杀了老虎,还打伤了衙内。” 众人发一声喊便来战武松。武松抖擞精神,杀上前去。庄上那些人本领不高,大多是一能敌十的,只有两三个一能敌二三十,遇上武松这活老虎,远不是对手。只是他们好似军中出身,配合默契,招数简单,狠辣异常,即便被打倒也很快起身继续再战,韧性十足。 武松刚打过老虎,虽然歇过一些,但知自己后劲不足,不利持久,眼下局势,说不得只能下重手格毙几人。只听武松怒喝一声,突然发力冲上前,抢过一柄刀来,第一击便砍中一条大腿,接着转向另外靠近他的一人。武松不顾身后空门,猛然突进,挥刀砍下那人脑袋,然后转身招架背后敌人。如此再三,七八个人连遭重创,其余人见武松越战越勇,都四散了。 武松放过众人,只奔上前去,擒了那小厮喝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地作什么恶?” 那小厮吓的屁滚尿流,战战兢兢,结结巴巴说了。原来武松打虎之前用碎银伤的那个官人名叫蔡虎,是蔡京太师的干儿子。这蔡虎生平最不学好,因有一个茅山宗的道人给徽宗天子进了一个种神仙茶茶树的方子,他为讨好天子,便自告奋勇来此地种。只是为遮人耳目,才找人驯养了只老虎,在此地害人。 武松奇怪,喝道:“这种茶树有什么好遮掩的?非要找只老虎吃人?” 那小厮道:“这茶树得日日用人乳汁浇灌,等茶树长出种子,又种在地里。这么长了种,种了长,一连九茬,才采茶叶泡茶。这茶食人乳而生,好比元婴童子,久喝此茶,便可得道成仙。” “天子……天子至圣至明,能让你们干这种事?” “我们奉的是天子口谕。你要不信时,就去看庄上牌匾,那是天子手书。” 武松道:“笑话,你还哄骗我,当我没种过树么,哪里去找这么多乳娘?” 小厮磕头如捣蒜道:“都是从附近山中抢了来,藏在山庄里。若是孕妇也能抢,未孕的若是貌美的也抢来,待产后也能浇灌。所以才要遮人耳目,以免被人发现。” 武松听了,更是怒,想来也知道,未孕的若不先被奸淫哪里能生产,至于那些无辜婴儿,多半是喂了虎狼。他怒道:“你们也知此举丧尽天良!” “都是蔡虎的主意,不干小的事。” “你到地府给阎罗王说,看他让不让你活!” 武松大喝一声,当头一刀,砍在这人头上,只砍的脑浆迸裂,当场不活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武松无为庄杀蔡虎(上) 武松往那人尸体上撒了一泡尿,从地上捡了一个火把,又捡了一把朴刀,来到庄前。 庄门上有个牌匾,写着“无为之庄”。那四个字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若是学过书法的人应当认得,正是当今天子徽宗皇帝独创的廋金体。如今这书挂在不知送了多少宋国子民性命的庄前,叫武松满腔愤懑难言。 武松这是已觉得身上无处不痛,刚才杀敌为求速胜,他身上受了不少刀棒伤。武松皱着眉头,一步步进到庄内,只见零星几个屋子有灯,却不闻人声,显得有些阴森。 武松在庄内转了一圈,越转越奇怪,这庄子太小。若是那小厮所说是真,根本住不下二三十个护院与一众乳娘,多半是有密室。 然而黑暗间一时找不到的密室入口,武松有心放火烧庄,又怕伤及无辜,只假意喝道:“有人没,若是没有我便放火了。” 武松吆喝了几声,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来到正厅。那正厅外面看上去不高,但地基很深,有一半在地下,反而不觉憋闷。室内铺着西域产的地毯,墙上挂着画,桌椅也是装饰华丽,好比公侯之家。 武松在室内用脚步丈量了尺寸,又到室外也丈量一遍,只差一步,刨去墙壁,应无夹层。若是有密室,只能是在地下。 武松掀起地毯,果不其然,发现一块松木板,阔有尺半,长约八尺。武松伸手拽起那板,只听刮喇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那板是个暗门,门下一溜阶梯。被武松这一拽,暗门打开。武松心道:“这里何故有阶梯?想就在此了。” 武松拖个桌子过来,挡住门板,低倒头往下望,不见一个人。武松就地上拿过一个圆凳,蒙了衣服扔下,只见一道刀光闪过,将衣服卷走。武松紧接着纵身跳下,只见一个持刀的守在下面。武松闷喝一声,一刀劈去,那人一个膀子连肩不见了,溅了武松一身血。 武松高举火把四处看,发现身处一个方方正正的密室里,前方墙上有一块厚重木板封住去路。武松运起神力在木板上踢了几脚,终于咔嚓一声,显然是锁住木板的销子断裂了,露出一个地道。 见地道前面有微光传来,武松举着火把顺地道前去。行不了十余步,来到一个拐弯处,武松纵跃过去。他在学艺时,曾学过夜战之法,还没落地便先抛出手中火把,落地即刻用手一撑,侧身一滚,这样黑暗中即使有人也难以确定他的位置。武松看着那支火把在地上滚了滚,所照亮的仍是一片完整地面,并无埋伏。 武松忽然觉得手上有些滑腻,又有些火辣辣的发热,他捡起火把看了看,发现手上沾了些石灰,被血打湿,发起热来。想来应是为了防潮,所以才在地上铺满了石灰。武松在身上用力擦了擦手,凝神看地面,隐约能看到些杂乱脚印。那脚印不只是一个人,而且脚印颇小,不像男人。 武松沿着脚印前进了几步,被一堵墙挡住去路。墙上有一处暗门,与墙壁相平,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武松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后退几步,全力蹬地,如利箭一般撞在暗门上。那暗门瞬间崩溃,武松一脚踏上,只见里面四壁有几个火把,屋子中间空荡荡只有一个大床,上面躺了一个红衣红裙、肌肤裸露的女子。那女子双手双脚被扯开一个大字形,绑在床上,嘴中勒着一根布条。 红裙女子听见响声,侧头看过来,见武松浑身是血,蒙着脸,拿了把刀进来,只身形扭动,惊恐万分,张口欲叫,然而嘴里有布条,吱吱呜呜说不出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从侧面猛扑过来,高举手腕粗的木棍对着武松顶门砸下。武松精神敏锐,他一步上前,轻轻巧巧的夺下那人手里的木棍,顺手一掌,将那人打翻在地。 那是一个粗壮的女子,仆妇打扮。她还想挣扎着起来,武松没给她这个机会,又是轻轻一拳,将她打晕了。 武松扔下蒙脸的破布,对着床上那女子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也不要叫,以免惊动了贼人。”那女子见了,身体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下来。武松割开绳子,放那女子下来,问道:“蔡虎那厮躲在何处?” 那女子双臂抱了胸前,挡住那大片雪白肌肤,走到门口指了道:“前面还有十几间密室,你顺着密道一直走到头,有一个最大的密室,蔡虎一般都在那。” 武松道:“我去杀他,你在这里等,不要轻举妄动。” 见那女子点头,武松便顺路摸去。那密道曲曲折折,好在除了两边时不时有个门之外,并无歧路,待行过百步,果然见到一个密室门比一般门都大一些。武松大喝一声,踹门进去,那蔡虎并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正在里面躲了。 两个护卫见武松闯进来,一使刀一使剑,双双来战。这两个护卫武艺比武松在庄外遇到的,明显高出一截,约莫是能战三四十人的。武松奋起余勇,运起朴刀。那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似黑云影里的闪电一般,霍霍的飞来飞去,捉摸不定。 待过了十几回合,武松闪开熊腰,左臂一卷,夹住那用刀之人兵刃,右脚迈前一步,朴刀顺着手横削去,正砍中那人鼻梁上,半个脑盖已飞去了,仰面就倒。另外一人勉力支撑了几回合,也被武松把剑绞飞,失了一条腿,靠在墙边。 武松持刀来到蔡虎面前,举刀就砍。 那受伤的用剑护卫急忙叫道:“好汉,不敢打。这是蔡衙内,只要你饶了他,保你这辈子荣华富贵,受用不尽。” 那蔡虎如梦初醒道:“对,对,只要你放过我,我让我爹给你个大官做。大学士、翰林、员外郎、直秘阁,随便你挑。” 武松摇头道:“这些鸟官,我不喜欢。” “文官要是不喜欢,还有武官。五品的观察使、四品的承宣使、二品的节度使,不管大小,都可以做。” 武松仍是摇头。 “好汉喜欢什么,若是嫌做官不好,别的也行。” “没有你,我最喜欢。”武松一刀戳在蔡虎胸前,眼见不活了。 那护卫求饶道:“好汉,我也是无奈,求你放过我。” 武松骂道:“你这等腌臜的小人,仗了有点本领便为虎作伥,欺凌弱者,比蔡虎还可恨。”说罢手起刀落也送了他见阎王。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武松无为庄杀蔡虎(下) 武松收刀出来,去见刚才那女子,对她说道:“蔡虎那伙子贼厮都死了,其余的人关在何处?去放她们出来!” 那女子连忙应是,领着武松来到一个仓库般的密室。 密室阴冷,有数十个女子互相偎依着取暖。她们嘴里哆嗦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那些女子很多都没有衣服,或者仅仅穿着遮住胸口的残衣。随着呼吸,她们的胸脯在衣服下起伏,从破洞里露出雪白的肤色来。大概是因为恐惧,这些女人像是都已经傻了,不抬头,也不说话。 那女子双手合十,说道:“苍天有眼,我们得救了。” 听了这句话,那些失魂落魄的女子有如枯木逢春一般,眼睛开始转动,却依然带着警惕。 武松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回去把蔡虎人头割下,扔到众女子面前,道:“你们自己看,蔡虎已经死了,不用害怕。” 众女子见了那个血淋淋人头,都是战栗。人群中一个绿裙女子大着胆子上前看了,她尖利嘶叫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所有女子的眼泪都被这号哭引动,她们拍打着地面,哭声震天,听得人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武松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只愣愣的站着。过了片刻,那个绿裙女子凶狠的扑向了角落里一个女子:“我杀了你,都是你害的。” 那个女子身穿一身紫衣,比起别人都齐整一些。她并不反抗,只是蜷缩着身体,任绿裙女子一脚一脚的踢着。 又有两个女人冲了上去,对着紫衣女人踢打,而后再是两个,最后几乎所有人一起,把那个女人围了起来,撕扯着她的衣服,狠狠地抓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住手!”武松三把两把将那些厮打的女子扯在一旁。看着他手中在火把下闪耀着寒光的刀,女子们被吓住,畏缩着退回了墙边。 “怎么回事?”武松喝问道。 “她是蔡虎的帮凶!”武松最先救出来的红衣女子答道。 “蔡虎的帮凶?”武松回头看了那个躲在角落的女子。她低低的啜泣着,头发垂下来,遮蔽了面容,她努力抱紧胸口,可是衣服已被撕扯成碎片,遮不住姣好的身段。 “这个贱女人,每日里替蔡虎监视我们。” 那个女子抬起头来,哭道:“我还未嫁丈夫就死了,蔡虎答应我,只要我乖乖替他办事,就留我清白之身。” 那女子抬头别的不打紧,只把武松吓了一跳,他还从未见过这般丑陋的女子,想来是蔡虎等人对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才没奸淫她。不过她这番经历倒和潘金莲类似,都是守望门寡。 武松心不可避免的软弱下来,他叹口气道:“此地说不定还有蔡虎的余党,不宜久留,你等速速散去。只是这里的事,你们都发个誓,不可再对人说。” 众女子听了,急忙发了誓,三五成群都散了,只留下那个挨打的紫衣女子。 武松对那女子说道:“你也走吧。” 那女子千恩万谢去了。 武松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他觉得今天生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生过的都多。他爬出密室,来到院外,用刀将那些人乳浇灌的茶树都砍了,然后放了一把火,复回景阳冈上。 武松来青石边坐了半歇,寻思道:“常听走江湖的说,这老虎浑身是宝,尤其是这天灵骨,做成的膏药最好。我身上银两砸那蔡衙内时都丢光了,不如拖得这死老虎下冈子去——就算换不得钱,与嫂嫂做个虎皮褥子也是好的。” 武松就血泊里双手提了死虎,扛到肩上,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走下冈子来。 那老虎甚为沉重,以武松的气力每拖几百步也得歇歇。 行不到一个时辰,正在山路边歇时,只见枯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响,又钻出两只老虎来。 武松惊道:“呵呀!我今儿不能活了!没命了!” 不料那两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 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用虎皮缝成衣裳,紧紧拼在身上,看上去就像老虎一样。 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钢叉。他们见了武松,吃了一惊道:“你这人吃了灰熊心,豹子肝!狮子腿!如何敢黑夜里独自一人空手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 武松以为这二人是蔡虎一伙,因此言语毫不客气,道:“我是人,只是胆包着身躯!你们两个,穿着虎皮在这里装神弄鬼,饶不得你们,拿命来!”他奋起余勇,上前要拿二人。不料脚下一软,摔倒了。 那人大惊,握紧了钢叉道:“好汉,无缘无故,为何要杀我们?”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武松在地上坐正了身体,问道。 “我们是本处猎户。” “你们上冈来做什么?” “你在冈前没看到么,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老虎,夜里时常出来伤人。我们这些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威猛,谁能捉它?我们为它不知吃了多少棍棒,只是捉它不得。今夜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村人在附近放了窝弓药箭等它。你是什么人?曾见老虎么?” 武松听了,松了一口气,慢慢爬起来:“我原本是清河县人氏,两年前搬来本县,姓武,排行第二,在县里做过铺兵。刚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老虎,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 两个猎户听得呆了,说道:“不要说大话!那可是一只壮年老虎!你难不成是李存孝?” 武松道:“你们要是不信,只看我身后。” 武松闪开身躯,让那两个猎户就着星光看了身后的虎尸。那两个猎户这才信了。两个人又惊又喜,把那十来个乡夫叫拢来。众人看见那老虎做一堆儿死在那里,都是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处里正,其余人把老虎尸体缚了,抬到岭下一个庄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武松重回阳谷县(上) 里正得了消息,带了几人在庄前迎接,直把这大虫抬到草厅上。有本乡猎户二三十人,都来看武松。 武松道:“小可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前后吃了十五碗三碗不过冈,吃得大醉。在冈子上睡觉时,正撞见这畜生,三拳两脚打死了。”为保住那些女子名节,他故意瞒过无为庄那节没有说。 众人都赞道:“真乃英雄好汉!” 武松厮杀半夜,先打虎,后杀人,已是又饥又渴又乏,身上还带着伤。众人先拿了野味与武松吃酒,又打扫客房,与他包扎了伤口,让武松歇息。 等到天明,里正先使人去县里报知,又叫四个庄客,用乘凉轿来抬武松,把那大虫扛在队伍前面,挂着花红,送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听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都出来看,轰动了整个县城。不少县人认得武松,纷纷与他见礼。 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重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老虎。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来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猛虎,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高大汉子,怎地打的这个猛虎!” 知县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行了礼。那知县却是新任,武松不认识。 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说说如何杀了这个老虎?” 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将神火弹和无为庄杀蔡虎一事都隐去不提。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拿出赏钱一千贯赐给武松。 武松禀道:“小可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老虎。非小可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可闻知这一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他们早晚辛苦,不少亲人虎口丧命,何不就把这一千贯散给他们?” 知县道:“这钱已赏给你了,你愿意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本县悉听尊便。”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众猎户欣喜不已。 武松又求道:“小可嫂嫂年少时腿中风寒,听人说老虎入药可治各种寒毒,还求相公把虎尸赐给我。” “这是孝悌的勾当,正应如此。”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武艺也高强,又曾在本县做过铺兵,寻思道:“前番东昌府行文,严防梁山泊贼寇。这武松能空手打虎,即便比不上子路、李存孝、薛仁贵,总能挡一挡梁山泊那几个头领。我让他在县衙领一份公事,保得本县平安,将来迁转时履历上也好看些。” 知县想罢,便道:“我今日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 武松略一寻思便接受了,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叫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人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要请武松吃酒。武松心念嫂嫂,一一辞过,径直来紫石街寻嫂嫂。 武松来到紫石街,远远就看见一女子粉妆玉琢,皓齿朱唇,在大门首倚门而望。那女子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不是金莲又是何人。自武松离开后不久,金莲开了个裁缝铺营生,众人抬了武松游街时金莲忙着做活,没去看热闹,等后来听邻人说是武松打的猛虎,又被知县参做了都头,便来门口等。 武松急忙抢上前去,推金山,倒玉柱,纳头拜了三拜,膝行上前,道:“嫂嫂向来可好?” 金莲轻移莲步,上前扭住武松的耳朵道:“好小子,好二郎,你吃了狗胆,敢深夜里赤手空拳过景阳冈?你这两年也不来个信,一来就打了头猛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与你泉下的哥哥交待?”说到后来金莲哽咽,红了眼圈。 武松耳朵吃痛,顺势起身道:“嫂嫂,我这不是没事么。” 叔嫂二人正说话间,有邻舍凑了份子买了礼品前来祝贺武松做了都头。 金莲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武松自此每日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就在宋江四处奔波的当口,梁山泊之上晁盖等人也没闲着。 这事还要从夏天时济州新到任府尹说起,那府尹怕晁盖前来济州借粮,放了白胜并晁盖家中的几个庄客回来。 晁盖自然信守诺言,放了黄安与一些不肯投降的官兵回去。梁山泊与济州府一时相安无事。 新任府尹战战兢兢做了几个月的太平官,狠狠搜刮了一笔,送到太师府。不久便有圣旨下来,只说这府尹如何如何敌住梁山泊贼寇,护得四境平安,升他到两浙路做转运使。 然而再选继任官员却出了难题,是人都知道这济州府尹是个烫手的差事,谁做都做不长,因此连续几人都或称病、或借口守孝等等不愿来。眼见这一府之尊竟然无人敢做,太师府便有人给蔡京进言,派了礼部侍郎张叔夜来。 这张叔夜和蔡京有仇,他有个堂弟叫张克公。这张克公为人刚正不阿,他在大观三年曾弹劾过蔡京,使得蔡京被迫下台。蔡京因此与张克公结仇,并迁怒于张叔夜。 蔡京起复后,便暗中派人搜集张叔夜的过错,把张叔夜贬为西安草场监司。然而张叔夜是萤火,哪里都能发光,数年后,他因政绩卓着,被召回京师当秘书少监,后又升至中书舍人、给事中、礼部侍郎。因升迁太快,又见忌于蔡京,因此以徽猷阁待制身份到济州任府尹。 张叔夜初入官场时任兰州录事参军,喜谈军事,弓马娴熟,是个能领兵的文官。他到任济州后,与府里大小官员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又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同时有文书申呈中书省转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他下文书给各属县,知会收剿,让各属县守御本境。除此之外,他还开仓放粮,赈济小民,惩治贪官污吏,打击豪强,让许多日子过不下去的人不仅能活下去,还生出希望。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武松重回阳谷县(下) 张叔夜这番奋发有为,梁山泊众首领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这一日,晁盖找来吴用、林冲商议道:“没想到张叔夜如此了得,长此以往,我等不战自败。” 林冲也不想梁山泊声势这么快就被济州府压过,又想起自己身份,便道:“若是能在府衙有间谍就好了,这样官府不论有何动静,都能提早应对。” 吴用道:“此事依小生看,有三个方略:其一是乡间,利用同乡关系,策反现在济州府衙的人;其二是内间,安插人到官府中,其三是反间,策划官府派到梁山泊的卧底,为我所用。” 晁盖道:“策反官府的人风险颇大,若是被张叔夜趁机来个间中间就不妙了;安插人到官府颇为可行,那张叔夜正四下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我等从山上也好,山下也好,找些知根知底讲义气的好汉前去应征便可。只是如此的话,见效太慢,好在张叔夜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攻上梁山的,徐徐图之也无妨。至于反间,只怕还要着落在……”晁盖看了看林冲,顿了一顿。 吴用拍手道:“哥哥说的是,反间一事着落在教头身上是最好不过的。” 林冲心中大惊,原本倒背在身后的双手攥起拳头,骨节突起。他硬撑着保持神色不变,看了看二人,吴用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晁盖也不像要暴起发难。 林冲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勉力开口道:“想不到两位哥哥对用间之事也如此娴熟,不知反间一事要小弟如何做?” 吴用站起身来,对林冲说道:“反间一事,首要先知道哪些人是间谍,不能为梁山泊所用的,可设局欺骗,让他们传递假消息给官府;能为梁山泊所用的,便设法策反。这几个月我等招纳四方好汉入伙,朱贵虽然能干,但分身乏术,少不了一些官府卧底漏网,混进山上。那些人行事,只怕多有在官府做事的痕迹和习惯。山上诸位头领,只有林教头在官府厮混过,此事当责无旁贷。” 林冲见二人不是怀疑他是官府卧底,而是要他出力抓卧底,冷静下来。不过此事也实在难办,若是他负责此事,发现官府卧底抓与不抓都是两难。 林冲略想了想,道:“小弟虽然在殿帅府呆过,但平日都是教习兵丁将领武艺。这查探官府卧底一事,只怕力有不逮,把握不大,误了山寨大事。” “依小生之见,若此事教头做不得,山上便无人能做得。不如教头先做,待日后有入伙的好汉做此事更合适的,便替了教头。”吴用说道。 林冲再要拒绝,又怕暴露了心思,只得先答应下来。 晁盖抬起头望着远处,以手抚额,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上山之后,我一直在忧虑,我们这般落草,到底对此地一方百姓是好是坏。张叔夜没来之前,好处应该远比比坏处多。然而张叔夜来了之后,若是官府都是这样的清廉能臣,我等又何必上山?日后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我等又当如何自处?” 林冲也睁大环眼思索,自他离开汴京,所到之处,百姓没有不痛恨官府的,四下里都是怨声载道。反观这梁山泊,自晁盖等人上山后,立了“替天行道”的大旗,劫道前都是事先打听明白,诸如生辰纲那等贪官搜刮的不义之财才动手。以前下山借粮时不分青红皂白四处乱借,现在都是专找那等为富不仁的豪强。亏心事做的少了,山上的喽啰们面貌也都不一样。这半年来,梁山泊不仅山上平安,周围村镇官府也不敢乱来,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时不时还有百姓递上状子来,要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好汉,审理官司,更让林冲啼笑皆非。如果整个国家都是这样,自己当初何必又来卧底呢? 一时间三人都陷入思索,厅内一时沉默。 林冲忽然开口道:“张叔夜只是一个人,勉强只能保济州一地百姓数载平安。要想天下百姓一直不被官府欺负,终究不是办法。远的地方不说,近处大的地方,如济宁府、东平府、东昌府、泰安州,小的地方如台前县、嘉祥县、汶上县、巨野县、宁阳县、平阴县,许多升斗小民都盼着有人替他们做主。” 晁盖道:“我们替天行道,就是要找出这个办法来。” “小生思索过,仍是毫无头绪。翻看史书,偶有一鳞半爪之思,都不成体统。” “这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先说眼前,安插内间到济州府一事,还要先生出力。”晁盖对吴用说道。 吴用道:“小生已有思量在心了。小生早年曾与济州城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也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又有个相识,这人是中原一绝,也在济州城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刻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技击。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这两人都是讲义气的,可请他们入伙,然后去官府应征,凭借他们本领,应能征得上。随后有我们暗中帮忙,可慢慢博取张叔夜的信任,升任高位。至于其余人手,还需慢慢拣选。” 晁盖点头道:“内间一事有先生谋划,我也能把心放到肚子里。那乡间一事,眼下无非是打听四方消息,我想着落在朱贵贤弟身上,不知两位贤弟意下如何?” 吴用不假思索道:“单就眼下山上诸位头领,此事也只能着落在朱贵贤弟身上。” “朱贵贤弟确实是个精细人物,只是他还得在李家道口接纳四方好汉上山,此事只怕他忙不过来。”林冲道。 “朱贵贤弟实则是我等防官府卧底第一道防线,此事殊大。不过他嫡亲兄弟朱富也是个精细的,不如邀他入伙,让他在酒店主持,让朱贵专精打听四方消息一事,应能无忧。”晁盖道。 见吴用与林冲都无异议,晁盖便使个喽啰下山去请朱贵。 第一百六十九章 刘唐沂岭纵李鬼(上) 见一时无事,吴用起身道:“我那里还要绘制嘉祥县的舆图,先回去了,等朱贵来了,再去唤我。” 林冲跟着起身,道:“今日操练马军时,有个新投靠过来的军卒,坠马受伤。我去探视一下。” 二人前后离了聚义厅,林冲问吴用道:“抓卧底之事,我毫无头绪,还请先生教我。” 吴用道:“山上有传言,说是有官府卧底潜伏进来。我们是首领,总得应对一下,不让乱了军心。教头只需想着安定军心即可。如果有士卒犯了山规要斩首,我们就说他是卧底。这样一来,普通士卒军心安定,如此也就够了。至于真的卧底,必然胆战心惊,有些说不定趁机逃了。” “不肯逃的呢?”林冲皱着眉头问。 “我们有水泊天险,隔绝内外,不肯逃的又能怎样?而且按着山规,士卒和小头目们都不得过问份外之事,份内之事也不许对别人说。纵算是有零星情报送出去,也济不得什么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首领是卧底!” 林冲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小生觉得,我们十一个人,没谁是卧底。” “何以见得?” 吴用扭了扭脖子,道:“卧底在做事的时候都不专心,总想着和别人来往,这样才能知道别人做的事,拉拢别的人。我们十一人除了我之外,都很专心。” 林冲不由暗自庆幸,幸亏这段时日自己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话又说回来,未来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说不定哪天我当了卧底,也不稀奇。”吴用笑道。 林冲附和道:“先生真是好说笑。” 吴用正色道:“我没有说笑。你没听说过吗,负心最是读书人。” 他越是这样,林冲越不肯信他,只拱了手相别了。然而回去路上,林冲心中却一直回荡着吴用那句话:未来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且说朱贵不多时便来到,晁盖唤来吴用,一起和他说了。 朱贵道:“此事好说,我写一封信,叫他自己来就是,他是必肯的。” 晁盖道:“前番让你做第十把交椅,已是委屈了你。只是当时人心不定,李家道口酒馆除你之外又无合适人手,才叫你继续在那里。这次对你兄弟不能再简慢,你只管写信,我让刘唐贤弟亲自下山去请他。” 朱贵当场写下一封给朱富的书信。因朱富当时在沂水县居住,晁盖使人请来刘唐,拿了书信去沂水县邀朱富入伙。 此时梁山泊上众头领中,刘唐是第四把交椅,其次五、六、七是阮氏三兄弟,接着是杜迁、宋万、朱贵、白胜。阮氏三兄弟都是好惹事的,而且陆战本领不高,因此一向在水军中教习喽啰,少有差遣下山。至于杜迁、宋万,二人是王伦时的老人,技击本领一般,只比小头目们略强上一些。二人颇有自知之明,平日行事极为低调,除下山做买卖外,少与小喽啰、小头目们来往。自梁山泊与黄安一战后,想要上山入伙的人暴增,有不好那等为非作歹的,试图混上梁山泊,加上又要甄别官府卧底,朱贵平日忙的不可开交,晁盖不敢让他久离梁山泊。刘唐之前做私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心思也细。他上梁山泊后做第四把交椅,也是高位,因此大多场面上需要山上首领下山的事,晁盖、吴用、林冲不敢轻动,都是刘唐出面,诸如前番去邀宋江入伙,这次去邀朱富也是如此。 临到末了,晁盖对刘唐说道:“你常在北地,南面去的少,你今晚住在李家道口酒店,和朱贵贤弟多问一下南面道路,以免有失。” 吴用道:“我有一个锦囊妙计,你二人到了山下酒店再看。” 当下刘唐接了锦囊,带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晁盖,和朱贵一起下山往南山酒店渡来。 当日晚间,在酒店水亭上,朱贵摆下酒宴相待刘唐。 刘唐道:“这里大风口,为什么不到屋子里?” “这里空旷,我们说话不怕被人偷听了去。” 刘唐一惊:“这几日山上有个流言,说山上有许多官府卧底。现在看来,难道你这里人也有不可靠的么?” 朱贵道:“我是谨慎惯了,从来说话都在水亭里。人心自古都是不足的,我店里的心腹伙计,就算现在可靠,可谁能保证他们哪天不会贪了官府的赏银,暗中投靠了去?卧底也是人,是人就有心,我们除了和官府争夺民心,也要和官府争夺这些卧底之心。” “依着我说,从你这上山去的,顶多是小头目,权位不高。就算有几个卧底,也没什么用。只要不把首领之位轻易授人,就无关痛痒。只是那些流言,却是奇怪,不知从哪里传出来。” “不管是谁传出来,都是没安着好意。”朱贵凑到刘唐耳边,“我猜是柴大官人的心腹传出来的。” “啊,你跟军师提过也没?” “军师是聪明人,哪里用得着我多嘴。对了,军师给的那个锦囊呢,不是让我们到了酒店再打开吗?” 刘唐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他从怀中取出锦囊,递给朱贵。 朱贵打开,看了,对刘唐说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军师早有思量在心了。他让你去请我兄弟,只装着没请来,却让他暗中投上山去,在各处轮换着做个小头目,暗暗查探是谁放出那些流言来。等过一阵子,再让他做首领。” 刘唐道:“读书人的心思,当真是弯弯绕。” “军师的心思比你想的还绕。他在锦囊里,还嘱咐我们,此事不许有第四个人知道,晁天王也不例外。晁天王那里,时机合适时,他自会去说。” 刘唐不由打了个冷战,心中暗自庆幸:“多亏了卢俊义没让我干什么事,不然可能就被吴用发觉了。”他端起一杯酒,遮掩那个冷战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去屋里说些闲话总可以吧。” “如此也好。不过给我兄弟的信得重写,山上那封用不得了。你自己先吃,我写完再来陪你。” 当晚二人饮至二更,方才宿下。第二日刘唐上路,径直投沂水县来。 第一百七十章 刘唐沂岭纵李鬼(下) 从梁山泊到沂水县有五百余里,刘唐赶着冷风,行了三四日,已邻近沂水县。 这一日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还有零星红霜叶尚未落净。刘唐刚来到树林边,一条大汉从树后转出来,喝道:“梁山泊好汉在此办事,识相的留下买路钱,免得丢了性命!” 刘唐往那人身上看,那人带了一顶红头巾,穿一领黑布衲袄,手里拿着两个大板斧,脸上搽了黑墨。那板斧有如车轮般大小,斧刃上犯着冷深深的寒光,还有斑斑点点血迹。 刘唐看了那两个大板斧,心中暗暗喝彩:“这厮力气可真是不小,这么大的板斧,寻常人只怕扛着一个都费劲,更何况一手一个挥舞。不过这厮拿了这么重的斧子,挥舞起来必然沉重,先与他做过一场,即便打不过,跑应能跑得了。” 如此想罢,刘唐大喝一声,先声夺人道:“你这厮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劫路!梁山泊离这数百里,你也敢冒充?你若真是梁山泊的,岂有不认识我的?” 那汉子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爷爷叫做黑旋风李铁牛!梁山泊做第十二把交椅!你留下买路钱和包裹,便饶了性命,容你过去。” 刘唐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黑是够黑,说起旋风,真是一张嘴吃个旋风。” 李铁牛问:“什么叫一张嘴吃个旋风?” “好大口气!” 李铁牛大怒,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爷爷黑旋风整个沂水县能止小儿夜啼。若是不答应时,且看爷爷双斧。” 说罢李铁牛手起斧落,那双斧好似无物一般,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砍在旁边一棵大树上。那树晃了几晃,轰然歪倒。 刘唐倒吸一口凉气,那树可不是一般的树,是棵枣树,质地极其坚硬,上好的木匠用锯估计都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解开,竟被这厮轻描淡写一斧子砍倒了。他所见过武艺最高之人便是大名府人称河北三绝的卢俊义卢员外,但这等砍法便是卢俊义也绝对施展不出来。 刘唐转身想跑,又怕这厮武艺如此高强,只怕自己跑不掉。正犹豫间,那汉双斧已带着风声砍到刘唐身前,刘唐随手扬起朴刀去挡,扬到一半时想起这汉力气,只暗暗后悔,然而此时变招已然来不及,只得闭眼运足力气。 就在此时,只听到两声“咔嚓”,刘唐手中朴刀仍在手中,竟然架住了那双斧!待睁眼细看,朴刀入那双斧甚深。刘唐大奇,那双斧应是铁铸,自己朴刀又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哪里能反砍到斧中去。他顾不上惊讶,双手运力,把朴刀往回一收。那李铁牛竟然脱手了,反被刘唐朴刀带着双斧收了回来。 李铁牛扑上来想夺,刘唐下意识伸出一脚,李铁牛没有躲开,被踹倒在地。刘唐没想到这个变故,只怕那李铁牛耍什么诈术,急忙跳到远处。眼见李铁牛捂着肚子,哼唧哼唧半天起不来。刘唐伸手去拿那双斧,双斧竟然轻飘飘的,被晃了一下。待细看了,双斧是木头所做,斧身刷了一层黑漆,斧刃刷了一层银漆! 刘唐大笑一声,提刀来到李铁牛面前。 李铁牛挣扎着翻身跪在地下叫道:“爷爷饶孩儿性命!” 刘唐道:“你这厮是谁?哪地方来?这斧子又是什么古怪?” 李铁牛道:“小的姓李,叫做李鬼,只在前村做木匠,不是真的黑旋风。只因原本县上有个好汉叫黑旋风李铁牛,本乡有些名目,提起他名字,小孩也怕。小的便盗学他的名目,打算在此剪径。梁山泊远近闻名,上面有十一位首领,小人就冒充了第十二位首领。今天是头一次来此做买卖,实不敢害人。小人武艺低微,用木头做了这斧子,又弄了些颜料,涂在斧子上,看着吓人,便有会武的,见了这斧也吓跑了。又担心骗不过,便把那枣树锯开,用泥糊上,专为吓人。” 刘唐道:“你这厮无礼,果然是鬼!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既坏别的好汉名目,又坏梁山泊的名声,且吃我一刀!” 见刘唐挥刀要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 刘唐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 李鬼道:“小的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六十岁的老母,无人赡养。小的粗通刀枪,因此才打算盗用名号吓唬人,赡养老母,并不曾害过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的,家中老母必是饿死。” 刘唐闻了闻那斧子,果然有股生漆味,不像是用旧的,便道:“劫道也不算什么,不过梁山泊专拣那等贪官搜刮的不义之财,不夺普通行路客商。你既然家里有老娘,我饶你性命。不过你如此冒用梁山泊的名目,实在难忍,我只斩你肉厚地方一刀,权做惩戒!”说罢刘唐操起朴刀在那李鬼屁股肉厚的地方扎了一刀。 李鬼忍痛爬起来拜道:“小的今日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仗梁山泊好汉名目,在这里剪径。” 刘唐道:“我给你十两银子做本钱,换个地方过活吧。” 李鬼拜谢道:“好汉真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 刘唐取出一锭银子,给了李鬼。 李鬼又拜了几拜,去了。 刘唐又行了数里,看看暮鸦归巢,却是天色晚了。四下里遍看不到村店,刘唐不由暗骂:“若不是那李鬼耽搁,定能到沂水县城投宿。眼下寒风四起,阴云密布,夜里多半要下雪,哪里能露宿?这一夜风雪吃不消。” 刘唐举目四望,见前面一个好大山岭,岭上有棵大树,便自语道:“那里地势开阔,待我到树上看看四周有没有挡风的地方。”他扛着朴刀一步步上岭来,见岭上有块石碑,写着“沂岭”二字。刘唐选了一棵高树,慢慢爬上树,在树上立起身来,东张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他攀藤揽葛,来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 刘唐看了暗叫晦气,如何偏偏是这求姻缘的庙,再要另寻去处,又见祠堂外已经落下零星雪花来,只得关上门,在大圣像后胡乱收拾个地方出来歇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刘唐失陷沂水县(上) 刘唐正半睡半醒之际,远远听到雪中一男一女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路,离祠堂越来越近。 待来到祠堂门前,那男声道:“蕙娘,雪大了,不如在这祠堂将就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一个清脆女生道:“全哥,只怕我爹使人追来,走不脱。” “我二人已走出十来里,又下着雪,天这么黑,如何能追来。” 那蕙娘听了不再应声,只听“吱呀”一声,二人推开祠堂门进来。过了半晌,刘唐闻到烟火气,又听到“毕毕剥剥”的声音,却是二人生起火来在那里取暖。 过了一会,那叫蕙娘女子道:“全哥,莫不是天意么。你看这神像,莫不是泗州大圣?” “不过是个泥雕神像罢了,有何天意不天意的?” “不要胡说。这泗州大圣是专门庇佑天下有情男女的,你看那楹联,‘真情无人见,假情天有知。’,你我二人私奔到此,正碰到大圣,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刘唐听了好奇心起,往外悄悄挪了尺许,偷眼往外看。只见一女子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莲花那般,映着火光说不出那般娇艳。旁边有一男子蹲在地上烤火,那男子看上去仪容清秀,长的甚为体面,合了北方一句话,叫“小白脸儿”。 蕙娘在神像前立了,嘴里念念有词,祈祷已罢,说道:“全哥,你我二人有缘到此,拜这泗州大圣几拜。” “这地上都是灰尘,怪脏的,别拜了吧。”那全哥道。 蕙娘见那男子不肯拜,道:“全哥,你离庄之前还说这辈子事事都听我的,永不变心,如何连拜一下这个神像都推三阻四?” 那男子听了虽然不情愿,也只得拜了。 又过了一会,那男子道:“蕙娘,你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首饰给我,我替你拿了。不然夜黑路滑,丢了无处寻。” 蕙娘依言从背后包袱拿出一个盒子,交给那男子收了。 男子收好首饰盒,便去搂那蕙娘道:“这里有些冷,你到我怀里来。” “全哥,你我还未成亲,如何能肌肤相亲。” “你我都已私奔了,还管什么成亲不成亲的。”说罢那男子一把抱住那女子,就往脸上亲去。 “全哥,不要这样。我早晚是你的,你何必急在这一时,这里脏乱的很。我们找个干净客栈……”那蕙娘一边扬了脸一边往旁边躲。 那男子不听,蕙娘惊呼一声,不由自主打了那男子一耳光。那男子吃痛之下,变了脸色,把蕙娘推倒在地,恶狠狠骂道:“贱人,真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实话给你说了罢,我又何必在你家教这么长时间书?你若是识相的,便乖乖从了我。若是伺候大爷舒服了,便留你在身边,不然把卖你到青楼中,我又能得一笔钱。” 那女子哪里想到刚才还情话绵绵的良人竟突然变了脸色,只呆呆的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那男子见状只如饿虎扑食一般,扑上女子身去,撕扯衣服。那女子哪里肯依,哭叫着抵挡。 刘唐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不是遇到拐卖女子的拐子又是什么。他心道:“这女子虽是不知我在神像后,但勉强也算拜过我,说不得只得救她一救。”他提刀从神像后跳出来,大喝一声,道:“泗州大圣座下判官在此,专诛负心汉。” 那男子见刘唐凛凛身躯,赤发青面,只吓的惊慌失措。刘唐踏步上前,一刀斜砍在那男子腰间。他含恨而发,力气甚大,那男子眼见变为两截,不活了。 刘唐扶起那蕙娘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这厮又是谁?以后可不能再轻信旁人。” 蕙娘抽抽噎噎哭道:“小女子禀过判官,我是岭下曹家庄的女儿,名蕙娘。他叫范全,是房州人氏,一个月前来到庄上做教书先生。后来他常说些让人心热的话……再后来,再后来……我与他今晚私奔,路过祠堂想在此避一避雪,没成想这范全竟是人面兽心的畜生……”说到此处,那女子大哭起来。 刘唐把那首饰盒从范全身上搜出来,见身上再无余物,便出门把范全两截尸身扔到深涧里。待回来时,雪已经不下了,一阵冷风吹过,阴云散去,竟有半轮明月挂上天来。 见蕙娘还在抽泣,刘唐道:“我送你回家,等明天早上,你就当没事人一般。你青春年华,以后日子还长远,只当做了场噩梦吧,日后可得多长些心。” 蕙娘点点头道:“有劳判官。” 刘唐道:“我可不是真的判官。这称呼可得改一改,我姓张,别人都叫我张大胆。我自称大圣判官只是为吓那范全一吓。” 此时雪后空山寂静,月光正亮,四下里又有积雪,看书也能看的。那沂岭上都是沙土地,地上积雪不厚,便有化了的雪也只偶有泥泞。刘唐寻了山路,与曹蕙娘一起走下岭来。 那蕙娘家这几年才发迹,她自幼营务农活,筋骨强健,不似那般大户人家女子娇弱,因此刘唐与蕙娘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已行到曹家庄外。那曹家庄灯火通明,却是曹太公发现没了女儿,正差遣庄丁四下寻找,乱成一片。 听庄丁来报有位好汉把女儿送回来,曹太公急忙来迎接。蕙娘此番惊吓半夜,见到父亲,又哭起来。 曹太公见周围人多,便带了女儿引刘唐到厅上,让左右都退下了。 刘唐行了一礼,对曹太公道:“小可叫张大胆,是做私商买卖的。因夜里错过宿头,在沂岭上泗州大圣庙歇息。不巧府上有个教书的叫范全,用迷香劫了令爱在那想要行不法事。小可略通刀枪,把那厮砍死,扔到山涧里,带了蕙娘回来。” 蕙娘道:“女儿正在绣楼睡觉,只觉得有人背着我跑,不过想动也动不了,想醒也醒不来。后来大圣庙里那范全想要动手动脚,幸好被张大哥救了下来。” 这番话却是路上刘唐为周全蕙娘女儿家名声与蕙娘商量的,二人都事先对过言辞,不由曹太公不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刘唐失陷沂水县(下) 曹太公道:“平安就好。贼子范全,我平日还高看他一眼,想不到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他是外乡人,又自己一个,死了就死了。就算有什么后患,自有老夫周全。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好对众人也这么说,只说是大雪天迷路走失在那。若是有人问起那范全,老夫便说他家中有急事,回房州去了。” 刘唐与蕙娘自然都应了。 曹太公随即叫人收拾客房,安置刘唐。刘唐寻思住半宿也无妨,便答应了。 然而无巧不成书,刘唐这一住,住出件祸事来。 这祸事还得从李鬼说起。且说李鬼把刘唐给的银子藏起,回到家中。李鬼浑家见他早早回来,问道:“日头还这么高,你怎么就回来了?可抢到了什么值钱东西?” 李鬼道:“别提了,我按你出的馊主意,假冒做梁山泊第十二把交椅的黑旋风李铁牛,没成想遇到真的梁山泊好汉。那汉脸上有好大一块朱砂记,上面还有黑毛,看上去好渗人。我露了馅,没抢到钱,反吃他屁股上斩了一刀,拼了命才逃回来。”李鬼说看一遍,单单隐瞒了刘唐与他十两银子的事。 那妇人骂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老娘自从嫁给了你,连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的。你这个样子,银子没抢到,反要老娘伺候你养伤。要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若是有志气的,非要我去做剪径买卖?眼下受了伤,又来怨我。” “家里也无余粮,如何养的伤?不如去我娘家打秋风,也名正言顺。”那妇人盘算道。 李鬼无伤时都好吃懒做,如今受了伤,更不愿意干活,二人便往妇人娘家去了。 这妇人娘家是给曹太公做庄丁,正住在曹太公庄上。第二日刘唐起来,无巧不巧被那妇人看见。那妇人见了刘唐脸上朱砂记,又听人说这刘唐是从沂岭过来,便急忙去寻李鬼道:“庄上昨晚救了蕙娘的人,相貌好似是砍你屁股的,你去看看。若真是他,便让曹太公抓到县上,我们也能得些赏钱。” 那李鬼暗中看了,果然是刘唐,便悄悄来见曹太公。且说这曹太公虽是农人出身,但因是五代单传,自幼宠溺过当,本就不学好,后来做了个闲吏,专一在乡上胡作非为。这几年不知何故暴富,得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梁山泊上旱地忽律朱贵便因他流落江湖。 曹太公心热那些赏钱,道:“你打听仔细了么?倘他不是梁山泊的贼,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贼,却不妨,要拿他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麻烦,颜面受损。” 李鬼听了“颜面”二字,心中暗骂一声,道:“那人定是梁山泊的人,要是不是太公就摘了小的脑袋去。太公要是能擒住他,县上定有赏赐。” 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置酒请他来吃,着人轮换把盏,再把麻药拌在酒肉里。等灌他醉了,绑在这里,然后去报知本县,差都头取走,万无一失。” 李鬼道:“那厮是梁山泊的强人,这些江湖手段只怕不行吧。” 曹太公嘿嘿一笑,道:“老夫这麻药分两味,一味放酒里,一味放肉里,若只饮酒或只吃肉,都不会发作,还增鲜美香甜滋味。只要酒肉进到肚里,两味药一混,便成麻药。这麻药可是老夫独门绝活,昔日不知麻翻了多少人。管他是什么江湖高手,都看不出来。” 曹太公叫来几位心腹庄客,与众人商量定了,置酒相待刘唐道:“寒舍简陋,请勿见怪,今日请壮士多饮几杯。” 曹太公叫取大盘肉来,大壶酒来。几个心腹庄丁,轮番把盏。刘唐先看了那酒,又看了那肉,都无异样。他一晚奔波,也是饿的厉害,只顾吃肉喝酒。待一口气吃了小半盘肉,刘唐忽然皱了眉头,口里一面嚼着,一面夹几片肉看了。 曹太公连忙问道:“可是不合壮士口味?” 刘唐道:“不知为何,这黄牛肉却这般味。” 曹太公道:“既然不合壮士口味,便让厨房再做了来。这盘肉便少吃些。” 刘唐道:“也不是不好吃,只是有点肝涅涅的,不用做了,只这就行。” 刘唐把肉全吃净了,又饮了数杯酒,只觉立脚不住,心道:“怎么才吃这几杯就醉了?”,随即不省人事。 曹太公见了,叫庄丁扶到他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又取两条绳子,连板凳一起绑住了,又亲自飞也似去县里报知。 曹太公先到城门处看了通缉榜文,不看还好,看了心花怒放,险些没乐晕在地。看那榜文上的画影描述,这张大胆竟是梁山泊坐第四把交椅的首领,官府赏钱两千贯。他顾不得高兴,急忙往衙门赶来。因为之前做过闲吏,对衙门里的门道轻车熟路,很快见到知县。 且说这几日正有一队客商在沂水县管下的青云山口被强人劫了,知县正要前去进剿,又担心那山上强人武艺高强,拿他不下,正犹豫不定。眼下又听得境内有梁山泊强人作乱,更是大惊,连忙升厅问道:“梁山泊四头领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 曹太公道:“现在绑在我家里,因为无人打的过他,怕他路上寻机跑了,不敢押解到县里,请县尊差遣个得力的人去取。” 知县大喜,随即让本县都头去取。听得传唤,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那都头姓李名云,他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江湖人送外号青眼虎。 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吩咐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梁山泊四头领,你带人去连夜解到县里来,休被他跑了。” 李云领了台旨,下得厅来,点起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都惊动了,说道:“沂岭下拿着了梁山泊的四头领,如今差李都头去解到县里来。” 李云带了士兵,同曹太公一起到庄上时已是三更天。待歇过一歇,眼见四更天到了,李云便绑了刘唐押解上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朱富智救刘唐(上) 众士兵本想在曹太公庄上歇到天明,也好混些酒肉吃,但李云坚持上路,因此路上一直抱怨。 李云道:“你们没见县上的人都知道了么?难保没有人来救他。耽搁久了,容易出事。早些回到县上也早点交差,我自有银子给你们买酒肉。” 待来到一个路口,忽然路边窜出来一个人叫道:“师父,且歇一歇!小弟在此迎接多时了。” 那人一手托着肉,一手斟一大钟酒,旁边一个伙计模样的捧着个食盒。 李云见了那人,迎上前来,道:“贤弟,何苦这么早起来远接。” 那人笑道:“聊表徒弟的孝顺之心。” 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 那人跪下道:“小可已知师父不饮酒,只是抓了这梁山泊强人,这是喜事。今日这喜酒,略饮半盏儿,权做庆贺。” 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 “师父不饮酒,那就吃些肉。”那人又道。 “昨晚用过饭,吃不得了。” “师父为何如此客气。昨晚用的饭,夜里行了许多路,肚里哪能还有东西。小弟这肉虽不中吃,师父胡乱用些,也免小弟之羞。” 那人捡两块好的递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勉强吃了。那人又拿着酒肉来劝其余士兵。那伙人哪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只要到口,就只顾着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 刘唐身体强健,没上路时麻药效力就过了,早就醒转过来。他看那人来的蹊跷,道:“我也饿了,你请我吃些酒肉如何?” 那人见无人看他,挤挤眼睛,双手扯了自己耳朵,吐了舌头,扮成一个猪头的模样,谑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 李云看着土兵把酒肉吃光喝净,便催了上路,叫道:“走!” 话音未落,只见那些士兵一个个面面相觑,口颤脚麻,走动不得,如烂泥一般跌倒在地下。 李云大惊,急叫道:“中了计了!”他正要上前与那人理论,不觉自己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瘫在地下。 那人夺了一把朴刀,把剩下两三个还没倒的士兵赶远了,与刘唐解开绳索。 刘唐捡起一把朴刀,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道:“尊兄可是朱富?” 那人笑道:“正是小弟,我们赶紧走。” 刘唐看了李云一眼,用刀指着他道:“我奉着晁天王将令,带了你哥哥朱贵的书信,邀你悄悄上梁山泊入伙。要是留了这个都头性命,只怕他追来。” 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极好,这次却是我误了他性命!等他醒来,知县那里如何交代?若是知县发怒,给他刺配沙门岛,此命休矣。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为人忠直,就请他一起上山入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是我偿还他的人情,免得让他回到县里去吃苦。” 刘唐犹豫道:“兄弟,你说的也是,我们背了他一起走。” “我哥哥的信在哪里?” 刘唐从腰带中取出信给了他,自己背起李云:“你边看边走,我们行动快些。” 朱富看完了信,对刘唐说道:“事情有些不好,哥哥是奉着军师的指派,让我悄悄投上梁山泊,做些暗中拿人的勾当。可现在带着师父,如何是好?他光明正大去了梁山泊,而我没去,岂不让他怀疑我?我要拿人的事,总不好让他知道,不然军师那里不好交代。” “是哩。所以我刚才有些犹豫。” “这如何是好?总不能害了他吧?” “罢了,你那暗中拿人的勾当不要做了,和李云一起上梁山泊做首领。军师那里,再让他想别的人。” “这么做合适么?” “没什么不合适。” 当下二人轮番背了李云寻一条小路走了。 待过了一刻,李云吃的药少,冷风一吹便醒了。他从朱富背上挣扎下来,跳到地下,大叫道:“强贼休走!” 刘唐见他来的凶,恐怕伤了朱富,便跳起身来斗李云。两个就小路旁边斗了四十余个回合,不分胜败。 朱富见李云已冷静下来,便去中间隔开,叫道:“你两个暂且不要斗了,都听我说。” 李云此时已气喘嘘嘘,住了手道:“你说,你说!” 刘唐虽然还有力气,但不是与李云有仇的,便停了。 见他二人都住了手,朱富对李云说道:“师父,小弟多蒙错爱,传授枪棒,不是不感这番恩义。只是我嫡亲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晁天王将令,着这位哥哥来接我。这位哥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小弟才不得不救他,不然如何去见晁天王?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小弟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又想师父日常恩义未报,特背了师父行路,一起去梁山泊享福。” 李云气道:“我好好一个都头,教了你这么个孝顺徒弟,倒要我让去强盗窝里享福?真是瞎了眼,入了狗!” “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如今来接我的这位哥哥,梁山泊坐第四把交椅。走了他,你怎能回去见知县?你若一定要回去,定要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梁山泊,投奔晁天王入了伙。无需犹豫。”朱富苦劝道。 李云寻思了半响,终究是走投无路,便道:“贤弟,我是个都头,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 刘唐笑道:“好汉,你若担心别的,我刘唐不敢保证。若是担心晁天王不收留你,我这把交椅便与你坐。” 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好我没有妻小,又被父母告了忤逆,出籍另过,不怕吃官司拿了,这就随你们去吧。” 当下三人合作一处,往梁山泊行来。 待来到李家道口,朱贵见多了一个人,虽然面上大喜,但心里忧虑,迟迟不派人去上山报知。 刘唐看穿了朱贵的心事,对他说道:“军师虽是读书人,但也知我们江湖人讲义气。谁让我不小心露了行藏,被人捉了,这才有朱富和李云救我,坏了他的锦囊妙计。军师要怪,只会怪我,你不用挂心,只管差人上山报知晁天王。等我见到军师,再和他请罪。” 朱贵苦笑道:“既然如此说,我这就派人上山。”当下他去水亭放了响箭,让来人去聚义厅报信。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朱富智救刘唐(下) 次日,四个好汉,都到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盖,再与众好汉相见,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 随后,朱贵又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晁盖与众多好汉都大喜,便教杀羊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 晁盖前一日就已与吴用、林冲商议好,让李云坐了第八把交椅,杜迁、宋万、朱贵、朱富分列其后,白胜排在最后,坐了第十三位。至于职司,按之前晁盖三人所议,朱富接替朱贵掌管李家道口酒馆,做个邀接来宾头领,专门接纳四方好汉;朱贵做四方打听声息报走头领。只是李云,因一时还没见到,既不知他本领如何,也不知他喜好什么,因此没派职司,只是重排了座次,容后再议。 这番话晁盖也对李云说了,李云初上山,明白这是应有之意,只是没想到晁盖扯明了说。他见晁盖如此磊落,不由对梁山泊众人都高看几分。 但不管如何,任谁由身家清白之人变成朝廷通缉的匪首,多少都有些不舒服。 林冲席间见那李云神情中时不时带些抑郁,又听了刘唐述说劝李云上山经过,心想:“这李云是都头出身,无缘无故受了连累才上了梁山泊,定有一股怨气在,说不定能为我所用。只是不知他与朱贵、朱富交情到底如何。” 如此想罢,林冲对李云也有几分热络,让李云更加受宠若惊。 说回吴用这里,他已知定是哪里出了变故,朱富才大张旗鼓上山来。等到刘唐上山,听了朱富和李云救他的事,才明白过来。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没什么不悦,脸色如常。 倒是刘唐心里一直在打鼓,好不容易觑见个机会,他凑到吴用面前,小声道:“军师,有负所托,还请恕罪。” 吴用看了他一眼,笑道:“抓卧底的事不是什么急务,日后还有机会,贤弟无需挂心。” “我那些做私商时的至交,有几人胆大心细。我可悄悄引荐了来。” “你不晓得。我原本打算用朱富抓卧底,除了要他出力之外,还想送他一桩功劳,这样来偿还朱贵的人情。现在,李云上山,也算偿朱贵的情了。至于你的那些至交么,无需引荐。你现在是梁山泊有一号的人物了,等他们慕名来投时再做计较。” 刘唐长舒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回到座位上痛饮几杯酒。那曹惠娘的影子竟然不可遏止的涌上心头,让这一可敌六七十的好汉莫名心慌。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饶是刘唐江湖经验丰富,那曹太公麻药太过隐蔽,这次在沂岭下不由吃了大亏。当他麻药药力还未过,半晕半醒之际,听到曹蕙娘与人争吵,后来又哭了起来。刘唐不是好杀之人,若按以前行事风格,遇到范全那等人时,多半砍条胳膊之类惩戒一番,顶多阉割了事。然而此次在泗州大圣庙,他一刀砍死范全,已是动了真怒。当时他还觉得,不管是谁,看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被真心实意对待的男子在大圣像前欺骗,都会控制不住怒火。现在回想起来,一缕情根在那时就趁虚而入了。 刘唐看过场上众新老头领:阮小二有家室,林冲曾经成过家,别的人除了宋万偶有下山吃些花酒外,都不碰女色。他想了一想,拉了拉正和李云说话的林冲,道:“教头,有些事要请教,此间不是说话地方,随小弟来。” 林冲提了一壶酒,跟着刘唐行到厅外,只见不知何时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飞下半晌瑞雪来。这是政和五年冬天的第二场雪,那雪纷纷扬扬甚大。梁山泊上,近处看楼台如玉,远处看银色相连,四下里却似粉铺世界,玉碾乾坤一般,真是一场好雪。 只听廊下一人手里拿着个空盏,带着醉意咏道:“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二人看去,那人却是吴用。他不胜酒力,又喜赏雪,已站在廊下多时。林冲大笑迎上前去,与吴用斟满,道:“先生吟的难得的好诗!难得的好情怀!” 吴用难得红了脸道:“小生不才,能写平白文章,花团锦簇的诗却做不得,教头休来夸我。” “先生莫要自谦,刚才的诗不就挺好么?” “惭愧。那是罗隐的诗,他是唐时的人,后来给钱王做过给事中。我这几日得了他的《太平两同书》,正在研读他的太平匡济术,因此有感。” “太平匡济术?口气不小,他有什么见识?” “他见识颇为驳杂,不过有几句话很对小生的胃口。说的是,处君长之位,非不贵矣,若无德可称,则其贵不足贵。居黎庶之内,非不贱矣,虽有德可采,则其贱未为贱也。” 这几句之乎者也,虽然还算平和,但已经让林冲和刘唐乱了。吴用歉然一笑,道:“总而言之,我们处在山野水泊,就算顶着强盗的骂名,只要有德行,就比无德的君长强。” 刘唐已有几分醉,道:“这算什么,我们乡中的老秀才都能说出来。如何让君长有德,他有什么法子没?” “贤弟这句话说的极是,没看到他给出什么有用法子。” 刘唐道:“不说他了。正好先生也在,和教头一起与小弟一起参详,可是小弟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他把曹蕙娘一事说了一遍。 林冲上下打量了刘唐,见他一副天喜星动的模样,故意皱了眉头道:“你这中了天下第一厉害的降头,名叫桃花障,只有一个法子可解。” “如何解的?”刘唐大惊。 “娶那女子为妻才能解。”吴用接着道:“朱富救了你的人,你的心却还在曹蕙娘那,你设法娶了她,自然就无事了。” “只怕未必。”林冲说完就着壶口饮了一大口。 不知林冲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宋江青州会孔宾(上) 吴用和刘唐转身来看,只见林冲冒着雪花走到廊外,眼神散漫,言语中带有一些驱不散的悲恸:“娶那女子为妻也未必能解,我与妻子张贞娘便是如此。我自幼随师父陕西铁臂膀周侗学武,与师父的大儿子周云清一直情同兄弟。后来,张贞娘随我岳父降宋,她嫁给了周云清。我没见她之前,还为周云清高兴,然而等到办喜事的那一天,我见到了她,待她与周云清拜堂的那一刻,我忽然心痛,只希望与贞娘拜堂的是我。后来我每日夜里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她的影子。我无以寄托,只得拼命练武,每日将自己累的半死,不到一躺下就睡着的地步不敢上床。不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经意间武艺大成,竟然成了高手。其实我宁愿武艺低微,而贞娘能嫁给我。” 吴用和刘唐难得听林冲吐露心声,都不插话。 林冲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师兄周云清是将帅之才,有一次他领兵侦察西夏军动向,不幸被围,因史文恭救援不及而身故。后来师父就与张老教头商议,把张贞娘嫁给了我。她对我很好,然而我知道,我在她心中永远也比不上周云清。许多时候我经常想,到底是该感谢史文恭,还是要怨恨史文恭:若是周云清还没有死,我还可以与他比一比,然而周云清死了,虽然张贞娘嫁给了我,我却再如何也比不过他了。” 林冲喝光了壶中酒,脸上面无表情,只有不知融化的雪花还是泪水,汩汩而下。他抹了一把脸,笑了笑,默然远去。 吴用哪里想到林冲如此心路坎坷,一时出神:“原本我还怀疑他别有用心,才不接张贞娘上山,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纠缠,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管怎样,都是造化弄人。” 刘唐虽然江湖事上精细,男女情事上却是个粗人,哪里想的通这些,只心道:“教头只说未必能解,又不是一定解不了。朱富是沂水县人,我便求了他想办法娶了蕙娘再做计较。” 他把这番话与吴用说了,吴用道:“朱富刚上山,就要接手李家道口酒店,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跟他说吧。” 刘唐虽然心急,毕竟山寨大局为重,只得应了。 无独有偶,这番下雪之时,宋江也在饮酒赏雪。他是在青州孔太公庄上一处暖厅中,两个徒弟孔明、孔亮在一旁相陪。正饮酒间,有庄丁来报,艾叶豹子狄雷顶风冒雪来访。 孔明笑道:“想是狄雷和狄云兄弟两个在青云山立脚已稳,眼见年底,来庄里与师父进纳供奉来了。” 原来十余日前,在宋江谋划下,趁着雪夜,狄雷与狄云兄弟二人夺了沂州府管下的青云山,马元和赫连进明占了袭庆府管下的清真山。这两处山头原本都有强人带了数十喽啰扎寨,被几人凭借本领硬吃,打死原本头领,收服一众头目喽啰,强占了下来。 宋江道:“那山上的强人本也不会什么技击,只抢得单身客人,能有多少金银留给狄雷?他这次来,只怕有什么事要来庄上商议,你二人和我一同去迎他。” 待狄雷到暖厅上落座,屏退庄丁,宋江道:“贤弟这些时日在沂州青云山可顺利?” “原本不太顺利,有十来个小喽啰逃走了。后来有一队客商押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并四五十匹驴骡牲口过路,被我兄弟二人劫了下来。那金银我与狄云商议,分了三份,一份叫掌库的小头目收贮在库,听候支用;一份分与山上众人,那些喽啰们得了这份钱财,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前来入伙;一份带下山来,给兄长支用。”狄雷解下身上的包袱与宋江道。 “可有什么后患?”宋江示意孔亮收起包袱,然后问道。 “那些客人去了沂水县报官,知县要着一个叫青眼虎李云的都头带人前来进剿。” “李云是什么人?可能敌的过?” “听山上的喽啰说他武艺不弱的,一能敌五六十。沂水县附近没有大股土匪,都是他的功劳。我等还在准备迎他,没成想,前天下山打探消息的小喽啰说,那李云竟然投梁山泊去了。” “哦,为何投梁山泊去了?” “沂水县贴了告示,只说李云在青云山下劫了商队,然后被知县察觉,就勾结梁山泊的四头领,投梁山去了。哈哈,当真是可笑!这罪名竟然被知县着落到他头上去了。” 宋江听了,怒拍了一下桌子,道:“我这次出逃在外就是跟梁山泊的四头领有关,那厮叫刘唐,人称赤发鬼。当初要不是他行事不谨慎,我也不会被人发觉与梁山泊晁盖有交情。哼,这知县倒是个真会做官的,这坏事被他一推二六五,全着落在梁山泊上——变成了他查案有功,又不用他去梁山泊抓人,反倒变好事了。” “兄长说的极是,如此一来,我等只要小心,青云山至少可得几个月的太平。按兄长谋划,几个月过后,趁着青黄不接的时候,山寨壮大,说不定我们就能去沂水县借粮了。” 宋江大喜,与狄雷满饮三杯。 狄雷又道:“若是单为与兄长送金银,倒也不用这么急着来,只是狄云检点山寨以前劫来的财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书信。看信中言语,与清风寨有关,好似要对花知寨不利。我又问了众小头目并喽啰,说那封书信是之前头领劫了一个步递得来。小弟怕误了花知寨大事,因此一并带来献与兄长。” 狄雷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递给宋江。 宋江接过来,不着急看,先闭眼寻思了一阵:“既然是从朝廷的步递得来的信,应是官府中人要对花荣不利,难道是沙门岛一事被人发觉了?不太像,时到今日,除了我等与沙门岛逃出来的囚犯,只怕官府也不知道沙门岛一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不然通缉榜文上我等名姓、画像应该早就贴出来了。要么就是官府中有人倾轧他?这样的话,得尽早让他落草才好,不然只怕日后有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宋江青州会孔宾(下) 宋江想罢,打开信,先看落款处时间,约是一个月前所写。再细看了信中内容,那信是青州知府慕容彦达送与汴京太师府的,信中要太师府派个文官去清风寨节制花荣,以便行大事。 花荣在清风寨是武知寨,他不仅自己武艺高强,难得是熟习祖传的兵书,练兵有方。自到任来,没过多少时日,清风寨兵丁就在青州名声远播,人称清风兵。便是青州兵马都统制秦明都自叹不如,说可与西军精锐一比。慕容彦达不知何时暗中投靠了蔡京,见清风兵战力强悍,想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几番言语试探花荣,多有招揽之意,花荣只装做不知。慕容彦达自觉失了颜面,便出此策,要给花荣些苦头吃。 宋江道:“这封信没送到汴京去,慕容彦达不见那步递回转,定会再派人去。我需得赶紧去清风寨一趟,与花荣商量好对策,未雨绸缪才好。” 孔明劝道:“师父何须急的这一时,等雪停了再上路不迟。” 宋江摇摇头道:“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趁眼下积雪不深正好赶路,不然等雪停了只怕雪也深了,行路不便。今年冬天不冷,等雪停了,太阳出来,又怕雪化,道路泥泞难行。” “既如此,我也与兄长同去。”狄雷说道。 “你山寨初定,不可久离。此去清风寨,不涉及刀兵之事,只孔亮一人跟着我就行。”宋江道。 宋江往常出门都是带孔明,这次要孔亮相跟,却是因孔明沉稳,留他在庄上,若是青云山或清真山有变,可居中策应。宋江又嘱咐了孔明几句,与孔亮上路。 二人并没直接往清风寨去,而是先取路往青州城去寻孔宾。 孔宾是孔太公的嫡亲弟弟,孔明孔亮的亲叔叔。他在青州府衙做孔目,宋江寻他打听青州城官面上的事,好做应对。 此番雪中跋涉艰辛,暂且不提。第三日已牌前后,宋江、孔亮二人到了青州城外南门外。宋江怕城门处有榜文通缉自己,便在南门外寻一处酒店的僻静阁儿坐了,让孔亮进城去请孔宾来相会。 孔亮去不多时便带孔宾来到。孔宾对宋江仰慕已久,只是无缘得见。此番乍见,看宋江面黑身矮,其貌不扬,只觉失望。宋江看在眼里,只装不知。待酒过几巡,说过些枪棒拳脚、公门中事,孔宾觉得宋江是个精明且有见识的,这才收起小觑之心。 宋江见火候已到,问孔宾道:“尊兄在青州人缘面广,可知这青州官场分几派,有何矛盾?” 孔宾见宋江虚心请教,不由卖弄道:“青州这里官场以二人为首,一是知府慕容彦达,一是青州指挥司兵马都统制秦明。前两年青州匪患炽烈,慕容知府诸多不法事都被秦统制所阻,府衙剿匪正值用人之际,不得不忍让秦明几分。这两年,慕容知府勾搭上汴京太师府。蔡京身为太师,执掌政事堂,遥掌枢密院,专管低级武将升迁的三班院与审官西院也都听他指令行事,把青州指挥司的大小使臣或明升暗降,或调任异地,或寻隙诿过,弄了个一干二净。空缺全用慕容彦达的心腹充任,现在只剩下秦明与他的徒弟兵马都监黄信两个独杆将军。” 孔亮听了,问道:“蔡京老贼真是婆婆妈妈,哪里用这般麻烦,上来先把秦明与黄信调走,别的人不就自然树倒猢狲散了?” 孔宾摇头道:“慕容彦达和蔡京混迹官场几十年,你当他们不知道这么干省力?从九品到从八品的武官称小使臣,正八品称大使臣,这两等武官不归天子亲掌,蔡京老贼能做手脚。再往上,升黜都归天子亲掌。那黄信乃一州兵马都监,是从七品,秦明是一州统制,是正七品,天子不发话,谁人敢动。” 宋江对孔亮说道:“按我大宋祖制,讲究内外相制、大小相制、文武相制,尤其是文武相制。若是高级武将文官们也能插上一手,这文武如何能相制?因此从七品以上那诸司使以及更高的横班、管军全归天子掌管。殿帅府高俅为首的东宫一党能发迹这般快也多因如此,蔡京那等元老派拦也不敢拦,不然惹起天子忌惮,万事休矣。” 孔宾没想到宋江对汴京党争也是这么熟的,更是刮目相看,暗暗称赞哥哥孔太公有眼光,让两个侄子孔明和孔亮拜了宋江当师父。宋江日后若是发达,凭了这层关系,做生意不管山东境内何处都能去的。” 宋江劝孔宾饮净一杯酒,又亲自给他斟满,问道:“清风寨的花荣花知寨眼下是如何境遇?” “清风寨是新设的巡检寨,隶属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蔡京能插上一脚。慕容知府见他武艺高强,不在秦明之下,本有心提拔他,偶有点拨,只要他做些投名之事。但不知花知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当没发觉。依着慕容知府往日为人,只怕花荣这知寨不长久了。等对付完秦明,慕容知府腾出手来,他被夺官身只怕还是轻的,找个借口刺配远恶军州我也丝毫不意外。”孔宾一口气说道。 宋江听了,沉吟不语,若是求汴京职方司暗中使力,把秦明也划在麾下,共上梁山泊去对付晁盖等人,必能增几分胜算。只是这秦明已是高官,不见得是愿意的,若是职方司仗着天子的宠眷强压,就算他一时答应,但不情不愿,也难行事,需得先绝了他其余退路,再做计较。只是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还是只先顾着花荣。 “不瞒仁兄,花荣和我是结义兄弟,不知有何办法可解花荣之困?”宋江问孔宾道。 “武将历来巩固地位,都少不了养寇自重。” 宋江点点头,又问道:“我听说二龙山新来两个首领,火并了邓龙,在那里招兵买马,十分了得。不知青州府对他们有何打算?” 不知孔宾如何作答,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七十七章 燕顺郑天寿双落草(上) 且说当日宋江问起二龙山上的事,孔宾答道:“二龙山有险关,以前邓龙在时,秦明尚不能攻上山去,现在更死了心。二龙山平日里大多是缩在山上种田练兵,没做什么大案子,慕容知府乐得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种田练兵?听起来不就是军屯么?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省了百姓供养,还可练兵。” “说的也是。” “那山上田土几何,能供养多少军士?” “我以前曾去过那里的宝珠寺烧过香,那山里数百顷良田,若是牛马农具充足,雨水充足时,至少可养三千人。要是敢上旱年缺水,就不好说了,颗粒无收也有可能。” 宋江听了,牢牢记在心里。他与孔宾又吃了几回酒,见孔宾吃的醉了,便让孔亮送孔宾回家,自己独自往东南清风寨来。 从青州城往清风寨去还有百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原本雪后路上有些泥泞,被冷风一吹,全冻硬了,并不耽误宋江行路。他往东南去是顺风,不用顶风前行,因此很是轻松,只是略有些清冷。 走了两个多时辰,看看天黑了,宋江本想投店,找路边村夫问了,离清风寨只有二十里地,再算了时辰,二更天时应能行到,便一鼓作气继续行。按宋江盘算,如此连夜行路送信,才显得有情义。 冬日夜长,无以消遣,花荣那时正叫了燕顺、郑天寿在寨中围了暖锅吃酒。待听寨丁来报,有个叫郓城虎张三的前来寻他,花荣已知是宋江。这外号与名姓之前宋江寻花荣去沙门岛时曾冒用过。三人见宋江深夜来访,不知何事,又喜又惊,一齐出来迎接。 待宋江落座,花荣屏退左右。宋江见桌上暖锅下炭炉正旺,锅中沸水咕嘟咕嘟作响,之前放进去的牛、羊、兔各种肉片与菜蔬都已熟了,散发出阵阵香气,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花荣不明所以,抚摸着左边的断眉,疑惑的看着宋江。 宋江伸手在炉上熏了熏冻僵的双手,搓了搓,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花荣贤弟,你今番吃暖锅快活,可想到已有大祸在身?” 花荣道:“不知何等祸事,还请兄长告知。” 宋江从怀中掏出之前慕容彦达派人送往太师府的信与花荣看了。 花荣没心没肺笑道:“不就是派个文知寨来吗?我与他同僚为官,共同把守这清风寨便是,哪里谈得上是祸事。” 宋江道:“贤弟,你好不晓事,若只是这般简单,何至于我连夜前来。那厮可是太师府蔡京派来的人。俗话说‘跟着狐狸睡,醒来一身骚;跟着野狗睡,醒来数跳蚤’,他这官位用脚趾头想也是得来不正,使出去的银钱少不得要在清风寨搜刮回来。他要是在清风镇这里弄出些上户诈骗,乱行法度的事,贤弟如何自处?” 花荣道:“若他真的残害良民,小弟纵然是武知寨,受他节制,但也少不得要与他怄气,不能由着他。” “若仅是怄气倒也罢了,这新派来文知寨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我已在青州府衙打听明白:你不合得罪了慕容彦达那厮,他早晚是要对你下手的,说不定沙门岛你又得走一遭,只是不是去救人,却是去坐牢。我等可一不可二,再难劫得你回来。” 花荣听了,沉默不语,脸上现出焦灼之色。 燕顺在一旁道:“哥哥大冷天深夜前来,定有妙计。” 宋江叹道:“说来也是巧事,这信辗转落到我手里,没能送到汴京去。吃此一缓,趁那文知寨没来之前,可略做准备,以为未雨绸缪。至于妙计,却谈不上。” 花荣道:“兄长目光长远,消息灵通,听兄长这么一说,小弟果然是早晚祸事临头的。不知要做何准备?” “大概方略是有,只怕贤弟丢了官位,具体还要与众兄弟一起参详,也得燕顺、郑天寿两位贤弟出力。”宋江在沸腾的暖锅里捞了一筷子肉,扫视三人道。 “清风镇户口不多,我这清风寨知寨不过是个从九品刚入流的小官,哪里比的身家性命重要。若真依了小弟本事,多不敢说,就本州内,秦明那正七品职位小弟也能做的。哥哥日后莫再提这官位之事,羞煞人也。”花荣道。 郑天寿道:“我与花荣哥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说出力,便是性命,我也豁的出去。” 燕顺挠了挠头,站起来抱拳道:“诸位哥哥,小弟做牛马贩子既不挣钱,也没什么意思。能跟着几位哥哥做事,即便不能出入头地,做个富家翁应是不难。哥哥们但凡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便是小弟上辈子行善积攒的恩德。” 宋江点点头道:“我路上也寻思过,你二人必是肯干的。两位贤弟可带了寨中心腹去清风山落草,府上家眷一并带去,只花荣贤弟一人留在清风寨上,做个裸官。只要花荣贤弟在清风寨一天,就能保得清风山太平。若是哪天慕容知府下手,花荣贤弟逃脱不急,山上也可下来救援,一同去清风山落草。再说,清风山有两位兄弟在,那文知寨来了也得低头让花荣贤弟三分,不然两位兄弟来寨中借粮,花荣贤弟称病不出,这文知寨做不长久。” 花荣思索半晌道:“哥哥考虑甚是周全,此计进可攻,退可守,不管将来如何,都可兼顾。唯一怕的是朝廷起大军来征剿清风山,那时不易抵挡。” 宋江听花荣如此问,胸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自信凭之前救下他儿子花逢春做下的人情,花荣应能跟随自己。但花荣能跟随多久,能跟随到哪一步,是否死心塌地,却无甚把握。若是自己直接开口让花荣上梁山泊去,花荣不答应实属正常,讲义气也没有讲到这一步的。真是痛快答应了,反倒显得可疑。然而此番借了青州的局势,加上从孔宾处得来的这番信息,略施口舌,先让郑天寿与燕顺带了花荣家眷落草,花荣自己官身还留着。这一步对花荣来说就容易迈出的多。只要花荣心防松动,自己再设法步步相逼,步步相诱,早晚能让他随自己上梁山泊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燕顺郑天寿双落草(下) 眼见花荣已顺着自己路子思索起上清风山之后的事,宋江心中大喜,只故作轻松道:“此事却是不用担心,去清风山又不是真落草,只要安守江湖义气,官府也不是兵多了没地方用。再说,有梁山泊树大招风,青州这里还有二龙山,就算朝廷起大军,也轮不到清风山。万一事情紧急时,梁山泊上众头领我都有救命之恩,我等众人去投梁山泊便是。到时只要众兄弟齐心,梁山泊上必有一席之地,便是再来一次‘火并王伦’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却是宋江又在事先引导几位火并之事,免得到时太过突然,依然是步步相诱的套路。 “哥哥不是与梁山泊众头领有救命之恩么?只要一开口,只怕晁盖便会把寨主之位让与哥哥吧。”花荣道。 “我这番出逃,多半是他们有意为之,只是没有证据。”宋江接着把那日刘唐送金之事与三人纷说了一遍。 “所谓恩大成仇,不外乎如此。”花荣叹道。 “这却是说的远了,容后再议。”宋江拿起筷子在空中摇了摇:“眼下还是先商议去清风山落草一事,诸位兄弟可有何疑虑,可说出来一同参详。” “我自无疑虑,只是委屈了燕顺兄弟。燕顺兄弟不急着做决定,这通浑水可不比当初去沙门岛。去沙门岛劫人只要事情做得周密,无人能知我等身份。落草却不一样,非在官府背案底不可,日后万难翻身。”花荣道。 花荣这番话只说委屈燕顺,没提郑天寿,仍是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句话。郑天寿本是银匠出身,后来家道中落,成了军户。因为习练过技击之术,被花荣一手提拔上来。花荣若是去了沙门岛,这郑天寿做为他的铁杆心腹也得陪着,不然就是不讲义气。至于燕顺,虽是羊马贩子,但仍是身家清白的良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落草的。 燕顺道:“这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整日胸里就憋着一口气,上次在沙门岛才算痛痛快快出了一次。啸聚山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胜过这般整日憋屈活着无数辈子。便无哥哥此事,说不得小弟哪日也落了草去!” 见燕顺如此表态,花容与宋江都安心下来,几人边吃边谈,又谈了些细处。待诸事谈罢,宋江问道:“怎么没见乐和贤弟,可是回登州去了?” “他风头一过就回去了,已有一阵子,说是怕乐大娘子担心。我本来也想走,只是冬天做不得生意,回家又无事,便在花荣哥哥处猫冬。”燕顺说道。 “乐和贤弟是个见识多会算计的,若是能说他一同入伙就好了。”花荣道。 “他自己颇有主意,这等事劝不得。他若是愿落草时,不用我等说,自然会开口提。若是不愿时,我等说了也无用,反倒伤了颜面。只要我等日后经营的好,莫说他,就是他姐夫登州兵马提辖孙立他都有办法能带来一起入伙。”宋江道。 “他在寨上和我们闲谈时,说起登州好汉都了如指掌,可见平日也是有心的,不然凭姐夫的官位,实在不必与我等江湖人士交往。”花荣回忆道。 “那孙立不过是个提辖,官位又能高到什么地方去?”燕顺问道。 花荣道:“此提辖与彼提辖可不一样,孙立是提举兵马的提辖,登州兵马、水军、战船众多,孙立这个提辖是正六品的高官,官阶上已算横班。他今年不到四十,日后大有可为。若是攻辽时立下大功,运气好时,便枢密院也能进得,将来可能是狄青般的人物。” “这么了得?”不说不知道,一说倒把燕顺吓了一跳。 花荣吃了一筷子肉片,接着耐心解释道:“至于别的提辖,单说二龙山那落草的鲁智深,曾经也做过提辖。不过他那个提辖只是个尊称,他正经职司是关西五路廉访使,顶多不过八品。这廉访使以前叫做走马承受,这两年才改称廉访使,原本隶属各路经略安抚司,改廉访使后直隶中书。能任廉访使的都是八九品的三班使臣或内侍宦官,看上去官位低下,实为监视帅司所设的监军,非朝廷亲信耳目者不经天子及枢密院不得除授。朝会时他们可以上朝面圣,而普通武官,若无天子相召,非六品不能参加朝会,因此时人便将他们当做那六品高官看待,尊称他们一句提辖。” 花荣久在军中,又是行伍世家,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连宋江都不如花荣清楚。 燕顺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乐和与我这般人交往,多少有些不同,原来根子在这。当日他对沙门岛如此清楚,应也是孙立的关系。” 他不说还好,说起来宋江也觉得之前沙门岛劫狱时,与乐和相处,总有些冷淡。虽然;乐和叫自己一声兄长,但总不如其余人热切。那时婚娶讲究门当户对,乐大娘子和乐和的出身就算比孙立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乐和肯和自己交往,已经算是折节下交了。宋江原本还有些招揽乐和的心思,现在看来,若日后梁山泊不壮大到裂土封疆的程度,非常难为。 宋江看几人都有些神伤,借了醉话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我众人虽不能自大,也不可自惭形秽,太祖皇帝当年也不过是一赳赳武夫。” 花荣见宋江说出这等话来,便说些闲话,扯开话头,又命厨房做了醒酒汤上来。宋江自知失言,停酒不吃,饮了醒酒汤便安歇了。 第二日宋江便要回孔太公庄上去,花荣只是苦留。 宋江拒绝道:“上清风山落草一事要我无用,你等兄弟自己能理会的。我眼下还被官府缉捕,若是被人发现,因此节外生枝,反坏了大事。你我兄弟相聚,不差这一时半刻,日后有的是机会。” 见宋江如此说,花荣不再留他。当日送到十里长亭,辞别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武松起行汴京(上) 岁月如流,已是政和六年新春到来。 这一日,阳谷县知县使人传唤武松。 武松到了衙内,行了礼,问道:“不知相公有何事?” 知县道:“我有一个亲戚,在汴京城里住,想要送一担礼物去,还有问安书信一封。你不要嫌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时我自重重赏你。” 武松面露难色道:“小可得蒙恩相抬举,不敢推辞。只是有两件事不好。一个是公事,这两日县中连续出了几起人命案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另一个是私事,家嫂这两日着了凉,有恙在身,小的不敢出远门,相公能否换了人?或是略等两天,待家嫂身体好转再动身?” 那知县道:“公事上暂时放一放。私事上你是孝悌的勾当,我本不应勉强你。只是这一路多有强人出没,若换别人,只怕路上被劫了,必须是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方去得。别事都可晚的,这礼物晚不得。我当你是个心腹人,也不瞒你说:我自来阳谷到任,已有两年半多了。这些礼物赶着去打点吏部衙门和太师府的人情,待磨勘期满转除他处时要用,因此晚不得。我听说县前有个新开的生药铺,坐堂的郎中手段高超,颇治了些疑难杂症,几日前夫人的偏头痛便是他治好的。我遣人拿了帖子去,定要让他尽心医治,不然不许他本县内过活。” 见知县如此推心置腹,武松再推托不得,只得应道:“既如此,待小可交待下手头的事,收拾下行李,辞过嫂嫂。相公明日打点好礼物,小可便行。” 知县大喜,当厅赏了武松三杯酒,不在话下。 若是写书的生在那时,定要把武松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不让武松去。这一去可就误了大事,且听下文慢慢道来。 话说武松当日领下知县言语,叫了个士兵,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径回紫石街来。武松让士兵去灶下收拾,自己倒了一碗水去楼上寻金莲。 金莲正在床上半倚了枕头做活,时不时咳嗽一声。 武松把碗重重放到桌上,怒道:“嫂嫂,我们不比以前吃不上饭,家里也不缺钱急用。你病了就好好养病,为何还做活?” 金莲拿起针在头上撩了一下,继续缝补手中衣物,道:“二郎,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说起嫂嫂来了。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我不是要钱不要命的财迷,手上的活不是接来的,是给你做的新衣衫。” “我又不是没有衣服穿,嫂嫂只好好养病就是。”武松不由分说,夺下金莲手中的东西,把她塞到床里,用被子围住。 武松起身关上窗户:“屋里光线不好,点灯就是了。大冷天的开什么窗。” “我是不喜欢油烟气。” 武松低头道:“嫂嫂,知县相公派了我往汴京公干,明日就要起程,只怕一时回不来。” 金莲咳嗽一声,挣扎起身,半躺在枕头上絮絮叨叨道:“前几年在清河,事非太多,一直不能太平。后来好不容易搬来阳谷,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打了人跑了,我还是孤零零一个。货离乡贵,人离乡贱。这趟你去汴京,我倒不担心路途凶险,只怕你吃酒任性。” 武松道:“嫂嫂放心,我一路上不吃酒便是。” “唉,你一身本领,老虎都能打死,眼下我其实已不太担心你惹事。只是怕你行走江湖惯了,受不得拘束,不再从正途中出人头地。”金莲一边叹息着,一边说道。 “正途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正途本来该有的样子,什么算正途?”武松只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来。 见武松不说话,金莲又接着说道:“我前两日备了礼求隔壁茶馆的王干娘,要她给你找个好女子。昨日她已看好前街的一户人家,正要定相亲日子。你这一去,日子只得再往后推。” “嫂嫂,我不着急娶亲,你不用忙着张罗。” “眼见你岁数大了,虽是现在惹的事少了,但做都头四下缉捕,没准什么时候就有坏人来报复。武家香火若是断了,你哥哥泉下能安稳吗?” 武松又习惯性的不说话。 金莲气的眉毛直竖:“怪不得都说养个小子还不如养条狗亲近,你心中不服就直说。” 武松长了张嘴,又闭上,楼上一时沉默。 叔嫂二人正无言间,楼下士兵上来报道,有位郎中来访。 武松下楼看了,那郎中生的状貌魁梧,看年纪约有二十来岁。武松心里不由有些嘀咕,这世上行当用人都是越年轻力壮越好,唯独有两个行当,不管技艺是否娴熟,都要越老越好,一个是教师,一个便是郎中。 武松疑惑被那郎中看出,那人道:“武都头,你别看我西门庆年纪轻。我五岁便跟父亲学诊脉,一般的郎中五十岁上下看过的病人也不如我多,又有祖传的医术。” 原来这郎中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名叫西门达,医术高超,精通药理,曾走川广贩药材。这西门庆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娶了阳谷县吴大户之女吴月娘填房为继室,便搬来此地居住。就在这阳谷县衙门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他虽算不得十分富贵,也是一个殷实人家,原不必亲自在药铺坐堂,只是他喜好治病,尤其是那种疑难杂症,因此仍然亲自坐堂,四下出诊。知县相公使人拿帖子请他给金莲看病,他不敢怠慢,便匆匆敢来。 待西门庆与潘金莲把过脉,对武松道:“尊嫂积劳成疾,心中又郁结,被此番春寒所感,虽算不得大病,也得卧床调理些时日才好,不然只怕坐下病根。我先开几味温补的药,三日后再来复诊。” 武松道:“我明日便出远门,若是嫂嫂卧床调理,家中无人煎药,能否请铺上煎好送来,我自多给钱。” “煎药是小事,只是药铺离紫石街颇有些远,热汤药不便拿,凉了药效只怕不足。”西门庆摊摊手道。 金莲道:“不用如此麻烦,求了隔壁茶馆的王干娘帮忙煎药便是。” 武松听了,便要给西门庆诊金。 西门庆道:“不急,等回头病好了和药钱一起算便是。武都头英雄人物,想也不会赖我这点子钱。” 正此时,灶上已收拾好了,武松见那西门庆性情直爽,便留他一起吃酒。 第一百八十章 武松起行汴京(下) 西门庆是好交往的,他早知武松的威名,只是无缘相见。见武松出言相邀,他当下便应了。 正有一个沿街卖水果名唤郓哥的路过。潘金莲喜好时鲜水果,因此武松经常照顾郓哥的生意,平日交情也不错,时不时还指点他几手拳脚。 当下武松唤住郓哥,让他带了药方去铺子取药,自己与西门庆吃酒。 暂扯一个话头出去,这郓哥路过可不是巧合,他在本书也不是头一回出现,前文宋江去东平府对付吕川卞时这郓哥正随孟康学造船,后来被宋江收留。 宋江有个外号叫及时雨,妙就妙在‘及时’二字,不管是锦上添花也好,雪中送炭也罢,抑或心狠一些,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都得‘及时’,不然做不下人情不说,反倒有可能误了事。不过后来他上了梁山泊之后,和吴用一起行事,有人讥笑他是及时雨送(宋)江里,全然无(吴)用,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自武松回阳谷后,宋清按宋江的吩咐使了郓哥来,以便及时通报阳谷地界消息。这郓哥甚为机灵,虽只有一人,但好在阳谷县不大,眼下值得宋江留意的好汉只有武松与阳谷县西南独龙冈附近祝扈二庄等人,因此忙的过来,送到宋江那里的消息还算及时。 约莫过了顿饭功夫,郓哥带药来到,武松让他也落座吃酒,自己带了药去求隔壁茶馆的王婆。那王婆并无子女,前些年又死了丈夫,只一个人靠了茶馆卖些汤水过活。武松许了她几两银子,只让她每日帮忙煎药。王婆平日和金莲常来往,这番又有钱拿,自然欢天喜地。 武松回来,拿起酒壶给西门庆面前斟酒,再谢西门庆。 西门庆急忙捂住杯子,道:“酒是粮食精,可也不好多吃,不然伤心又伤肝。” 武松忽然想起一事,问西门庆道:“猫儿能吃酒么?” “你问我算是问着了。我小时候淘气,拿家中猫狗试过,猫狗吃了酒都会中毒,后腿不能走,只能前腿拖着爬,多了时就会死。” 武松点点头,解开心中疑惑。当日景阳冈上老虎死,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神火弹炸死的,后来用神火弹试了两次,发现动静大,劲头小,也就比爆竹强一些,但还不足以炸死老虎。现在看来,之前吐在老虎嘴里的酒水,也起了些作用。加上自己拳脚,最终才打杀了。 郓哥问武松:“都头哥哥,知县让你去汴京为何事?” “知县托付我一担礼物,送到一个亲戚家中,要打点吏部和太师府。” 西门庆道:“都是梁山泊闹的,听人说附近州县当官的都在急着找找门路调任,那些实在没有门路的,都老实了许多。说起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强盗干起御史的活了。” 其后无话,待吃罢了酒,西门庆和郓哥各自回家,武松歇下。 次日早起来,武松收拾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好了。知县又拨四个心腹伴当,都吩咐了。那四人跟了武松,厅前拜辞了知县。武松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人离了阳谷县,取路出西门。 待出了西城门,那几个伴当的家人已等候多时,大包小包都与几人拿上。武松皱了眉头道:“眼下黄河水已结冰,走水路不得,只能走陆路。你们私下夹带这么多货物,肩扛手提的,路上哪能行得快?若是误了知县相公的事可如何是好?” 有个老成些的伴当道:“武都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等也想过个宽松日子,才带些货物。这里离汴京不过五百里,就算没有车子,爬去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武松道:“你等都是久在县衙做事的,如何这般犯了糊涂不晓事?知县相公这礼品是要打点吏部人情的,若是到的晚了,又送谁去?别人都有送礼,唯独知县相公没有礼品,到时连累了知县相公的官位,谁能担的起?我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你每人只背一个包袱,再多却不许拿,不然我便找相公辞了这趟差事。待到了汴京,我少不了钱给你们,管保比带这些粗笨货物赚的多。待回程时,任你等拿多少粗笨货物,我都护你们周全。” 武松这番话软中带硬,不由几人不听,只得依言做了。武松见众人减了行装,便沿了大路投西南来。 行了两三个时辰,天刚擦黑,众人投店宿下。 第二日继续赶路,路过一处村镇,名叫十里坑。那镇上正逢集市,四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几个人推着车子行动不便,只得一步步往前挨。忽然听到几声女子尖叫,武松身量高大,四下里看了,就见几个浮浪子弟,借着人潮在那些年轻女子身上挨挨擦擦,揩油占便宜。 武松最见不得这等事,自从当了都头之后,阳谷县城里这般行事的泼皮无赖没少被他整治。他双肩微沉,正要挤过去,就见一身材高挑、长辫齐腰、胸前壮阔、容貌秀丽的女子走过来。几人泼皮怪笑几声,互相看了看,推搡起来,动作越来越大,其中一人借了势假装脚下不稳,故意往那女子怀里冲来。 武松正想出手,但见那女子身手甚为利索,只侧身一闪,手一拨,又一推,那泼皮立脚不住,一头扎在旁边一个卖活鸡的鸡笼中,顿时鸡飞狗跳一片。 周围人见势不妙,纷纷退去,只剩下几个泼皮围住那女子,道:“小娘子,你胆子不小,敢惹我们阳谷十虎。” 很少有姑娘像那女子一样,发火时如此动人。只听那女子怒道:“什么十虎,我只听人说是几条死狗!”说罢那女子抡起粉拳就打,只见她拳法多是直拳摆拳,以腰力贯穿身法,双拳上下翩翻,快似闪电。 武松不由诧异,这女子用的拳法,虽然方位、长短多有不准,但拳势却是如假包换的周侗所独创的翻子拳,便立住脚在那里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武松授拳扈三娘(上) 那几个泼皮只是粗通拳脚,抵挡不住,几个照面,便被打的鼻青脸肿,东倒西歪。他们久在市井混,知道碰上硬手,发一声喊,齐齐撒腿就跑。那女子拔脚便追,辫子在身后拉的笔直。武松不知她和周侗有什么渊源,只怕她是周侗亲眷,因此嘱咐同行几人在镇口等他,大踏步在后面跟去。 奔跑一事说易也易,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几乎没有不会的,说难也难,想要跑的轻快持久,很不容易。那几个泼皮平日未打熬过身体,跑没多远便上气不接下气,慢了下来。他们慌不择路,被堵到一个死巷子里,武松躲在一棵树后看。 眼见无路可逃,其中一个泼皮转身求饶道:“姑奶奶,饶过我们罢,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们阳谷十犬,仗着点拳脚,就霸住这十里坑。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若真是有心悔改时,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放过你们。” “你休要欺人太甚!人有脸,树有皮,城门楼子要砖泥。我们给你磕三个响头,坏了颜面,以后如何在这村镇上讨生活?”泼皮也有莫名的硬气。 那女子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做派,叉着腰,讥笑道:“嘁,你们那也叫讨生活?不就是偷蒙拐骗敲砸勒索吗?我就是要坏你们名声。你们在这里过不下去,就滚去别的州县过活!” “好,好,好,你长的这么漂亮,想不到心肠这么歹毒,便与你磕三个响头!你不能无缘无故受我们的头,留下个名号来!” “我姑娘家名号不好让你们知道,赶紧磕来!” 武松听到此处,不由佩服那女子心计。这等泼皮最为难缠,杀人放火那般大罪他们不敢犯,偷鸡摸狗的小错老百姓怕他们报复,都自认倒霉,不敢首告。官府纵是找些借口拖到衙门吃些板子,反倒成了他们互相吹嘘的资本。那女子强他们下跪,对这些平日以江湖好汉自居的泼皮来说,脸面一失,可就没了唬人的资本。 武松正赞叹间,眼角觑到那泼皮趁跪下之际,悄悄从地上抓了一把砂子,往那女子脸上扬去。 武松只来得及喊得一声“小心”,那女子便被扬中,顿时迷了眼。几个泼皮哈哈大笑,一拥而上,故意往那女子腰、胸、腹、臀打来。那女子闭着眼睛乱挡几记,哪里全挡的下,接连被袭。那些泼皮拳脚无力,那女子并未受伤,然而架不住都是女儿家要害之地,只急红了脸。 武松从树后一个纵身跳过来,一拳一个将几个泼皮打翻在地,横七竖八摞在一起,伸脚踩了。那几个泼皮动弹不得,一边呼痛,一边求饶。 武松不理会那几个泼皮,伸手虚扶那女子道:“姑娘,可好些了?” 那女子流了些眼泪,把砂子冲走。她擦拭了一会,勉强能看清人,对武松道:“谢过这位好汉相助,这几个贼厮真是可恶,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招数。” 武松道:“路见不平,出拳相助,正是习练技击之人的本份。恕在下冒昧,姑娘拳法好生熟悉,不知师承何人?” “我家隔壁庄上有个教头会此拳法,他教习庄丁时被我看见,私下学了来。” “怪不得姑娘拳法有纰漏,原来是偷学的。不知那教头姓甚讳何?” 那女子听武松说他拳法有纰漏,不服气道:“什么偷学不偷学的。看你相貌堂堂,说话怎么这般难听。你既然说这拳法熟悉,难道也练过这拳?可敢与我比划一番,若你赢了,我便告诉你那教头叫什么。对了,我力气不如你,你不能太大力!” 武松略一踌躇,道:“也好,待我先打发了这几个人。”说罢他转过身,掏出腰间的宣牌给几个泼皮看了,道:“你们自称阳谷十虎,可知道县衙的武松?” “可是景阳冈打虎的那个好汉,武松武都头?”那些泼皮战战兢兢问了。 “是我。” “我们贱眼不识尊颜,还请饶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算你们还有些见识!既然那位姑娘发了话,你们也答应了。好汉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你们老老实实磕了头,滚到外县去。不然我随便安些罪名送你们县衙牢房里吃‘盆吊’,盖‘土布袋’,贴‘加官’,种‘菊花’。” “什么叫吃‘盆吊’,盖‘土布袋’?”那些泼皮问了。 武松笑道:“你们连这也不知道,还敢充强人欺霸街市?也罢,今日我便说与你们听,让你们长长见识。日后若是因此见了阎王,也好当个明白鬼。” 原来这‘盆吊’与‘土布袋’是衙门整治犯人的黑活,武松平日里与那些公人打交道时听来。所谓‘盆吊’是指给犯人吃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咸鱼,趁饱用绳子捆了,再用一床烂席子卷了,塞住七窍,头上脚下颠倒竖在墙边,不用半个时辰,便能结果犯人性命。‘土布袋’倒简单些,只需把犯人捆了,用布袋盛上黄沙,压在身上,也不用太长时间,就压死了。而且任你是什么妙手名医,仵作老手,都验不出伤来,只如暴病而亡一般。贴‘加官’是用水浸湿的桑皮纸糊住口鼻,叫人窒息而死,也是很难分辩,一般当做猝死。至于种‘菊花’颇为不雅,因有女子在一旁,武松便没提起。 那几个泼皮听了,都吓破了胆,一个个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爬起来,恭恭敬敬与那女子磕了三个响头。待放走那几个泼皮,武松与那女子道:“此间不是比武的地方,我还有几个伴当在等我。到镇外找个人少僻静处比武如何?” “不用那么麻烦,就在这里,看拳。”那女子娇喝一声,一拳往武松鼻梁打来。 武松只得躲了,他一边躲闪,一边边念念有词道:“起手打鼻梁,反手打胸膛。上一手下一手,紧接四剪手,拿缠急进顶一肘,跳起弹拳打封口。左三手右三手,长蛇吐信戳咽喉,猿猴叶下把桃偷……,不对,不对,你这桃……桃……偷的高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武松授拳扈三娘(下) 再看那女子,果然原封不动按武松说的先打鼻梁,后打胸膛,其后顶肘,再戳咽喉打了一遍,只是到“猿猴叶下把桃偷”时没往裆下走,而是往两肋去了,动作连贯不上,露了破绽,被武松欺进身来,只一推,便轻巧巧推出去。 武松这一推运上了巧劲,那女子身不斜,肩不歪,只觉眼前一花,已身在五尺之外。她听了武松言语,又吃了这一推,知道遇上了高手,问道:“哪地方高了?不是腋下把桃偷吗?两肋不正在腋下?” 武松想了一想,明白那女子为何错了,道:“不是,那‘叶下偷桃’不是往胳肢窝下面偷,而是要去裆下。” 那女子忽然明白了,脸色变红,手里仍坚持比划了两下,道:“这么出招确实舒服多了。” “你这悟性倒是蛮高,颇有天份。偷学武功能学成这样,已算相当难得。现在你已输了一招,可告诉我那教头叫什么了吧?” “那教头姓栾,讳字安透,在此间往东十里处独龙冈下祝家庄做教头。” 武松心想道:“的确是和师叔栾廷玉一个姓,只是哪有安透这么古怪的名字。安透,安透,是了,应是暗投的意思,师叔名廷玉,或许是取明珠暗投的意思隐姓埋名。若真是他可就太巧了,离我不过几十里。按师叔武功,应早闻名此间乡里才是,不该今日才被我听到,只怕多半与当初我在柴进庄类似,有意藏拙。这么一来,自己若是去寻他,反露了他的行藏。反正眼下也要赶路,且等汴京回来,再去悄悄去见他。这女子偷学武艺都能学成这般,又不是那等心地坏的,索性把全套翻子拳传给她,师父不是那等有门户之见的,多了一个传人,想也只会高兴。” “我有心教你几招,省的日后闹出腋下把桃摘的笑话,被人把这套拳法看低了。你可愿学?” “真的?太好了。”女子早就这么想,只是说不出口。 “这拳叫番子拳,又叫八闪番,共十二个套路,也叫十二番。我身上没带拳谱,且先把这有头一番的套路,叫‘八闪番一趟’的,传给你。我还要赶路,你自己看好了,能看多少就算多少。”武松说罢,便打了一遍,又把每招一一讲解了。 那女子极为聪慧,之前又练过,问了几个一直在心中的疑问,都切中要害。待她依模画样打了一遍,武松道:“等你这个套路练熟了,可到阳谷县找我,后面诸番套路的我再传给你。这个套路有不明白之处,也可去问我。只是不要再去偷学栾教头的武艺,平日也不要施展。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虽然你功力已算小成,练套路同时练功也不可放松。” 那女子都答应了,问道:“我去哪找你?” “只去紫石街一问便知。冒昧请教姑娘名姓。” “我姓扈,名青,行三,别人都叫我扈三娘,现在独龙冈下扈家庄住。” 武松双手抱拳道:“在下记住了。我还有事要往汴京去,他日相逢再会,今日就此别过。”说罢转身去了。 扈三娘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一时怔住,只呆呆目送武松远去。 武松去镇口见了同行四人,继续上路。那四人已等得心焦,但谁也不敢埋怨。 路上又行了两日,这一日到得一处岭上,已是申牌时分。 武松道:“趁着日头还高,我们急赶几步,待到岭去,我买些酒肉请你众人吃。” 四个公人道:“谢过武都头。” 五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岭下三五里路外挨着个土坡,上有一棵大树,树底下有七八间草屋挨着溪边,挑出个酒帘来,又有一条南北路从土坡边过。 四人道:“我们走了这许多路,如今着实有些肚饥,真个快走!” 武松看了,道:“孟州道有个十字坡,多听人说道:“大树底下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拿去填了河。’瞧那前方土坡,又是十字路,又有大树,莫非便是传言中的十字坡不成?” 有个公人道:“都头,你怎么这般胆小,却是不想请我们吃酒么。我等几个是官军,便那店真个是黑店,躲我们还来不及,哪里敢害我们。” 武松道:“我听人说这里有个叫母夜叉孙二娘的开黑店,若不是带这些货物,我倒真想去探查一番。” “却是为何,武都头莫非是对夜叉情有独钟么?嘿嘿嘿……”这几日公人已和武松熟识起来,只开他的玩笑。 “那孙二娘极有可能是我一个故交,若不是知县相公的礼物要紧,我真想去探探那店。你我且加紧几步,前面找个人多的太平村镇歇脚。我武松胳膊上跑的马,拳头上行的人,没有许下你们酒肉又反悔的道理。” 四个公人无奈,只得加紧脚步行了,直行了十余里,才到一处人烟稠密村镇投店歇了。 此处且多说几句。上文书曾说过,武松有个结拜姐姐叫孙秀的在孟州山夜叉孙元处学艺。那孙秀本是登封一官宦人家之后,后被人陷害全家入狱,只有她一人独自出逃在外,被人追杀。当时武松想要上少林寺学艺为兄报仇,正在登封附近讨生活,遇到孙秀。那时武松拳脚不通,全凭一腔热血护住孙秀,后来幸亏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路过,出手救了二人。 后来周侗将孙秀安置在好友山夜叉孙元处,就在这孟州境内。这“母夜叉孙二娘”姓孙,又在孟州,外号还带“夜叉”二字,武松只猜那孙二娘十有八九便是孙秀,所以才想着来探个究竟。若不是这番带着阳谷县知县的礼物,武松说去便去了,眼下却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只能日后再来。 诸位看官已知那孙二娘便是孙秀,但古时资讯不发达,武松却哪里知道去。武松想要去探十字坡那店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没有腾出空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武松澶州再听书(上) 武松一行人又行了几日,都平安无事。这一日来到澶州城外。武松路过一处茶馆,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书,那声音清亮脆净,抑扬顿挫,不是别人,正是霍四究。武松上次从汴京去沧州曾路过澶州,那时听他说过一段及时雨宋江的故事。 武松对四人笑道:“这个人说书别有套路,精彩异常,我们在这个茶馆听他说上一段,歇歇脚,用些茶饭。” 众人进了茶馆,自有小二上来殷勤招待。那霍四究正在茶馆墙边一张桌子坐了,仍是说三分,却是过了最精彩的那些故事,说到了三分归晋之前。不止武松听了着实无趣,旁边的人也都是呵欠连天。 武松唤过店小二,取出些碎银子与他道:“请霍先生说段宋江的新书。” 小二上前说了。霍四究见了银子着实来了精神,他隔空抱拳行礼,谢武松道:“这位客官没让我空手回去,必是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日后不管去哪里,必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吉利套话说过,霍四究一拍醒木,清清嗓子念道:“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何人撒下名利网,富贵贫困不一般;也有骑马与坐轿,也有推车把担担;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推车担担命该然;骏马驮着痴呆汉,美妇常伴拙夫眠;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顽童染黄泉;不是老天不睁眼,善恶到头报应循环。 “今日要说这书,便是说山东济州府管下郓城县有个好汉叫宋江。那宋江因为行善积德,得九天玄女娘娘传下武艺。当时郓城县有个黄泥山,山上有一妖道占山为王。那妖道姓郑名彪,原是婺州兰溪县都头出身,自幼使得枪棒惯熟。因酷爱道法,礼拜金华山包道人为师,学得他许多法术在身。但遇厮杀之处,必有云气相随,因此人呼为郑魔君。这郑彪专学左道之法,后来仗了道术,伙着一二百地痞无赖,霸占了黄泥山,以邪作正,但遇交锋,落下风时,必使妖法害人。 “这一日,宋江独自一人上黄泥山去寻郑彪,想要为民除害。可巧,正迎着郑彪下山劫掠良家女子。那郑彪见了宋江,哈哈大笑道:“我肚中正饥饿难忍,你那厮,快些去山涧里洗净身体让我吃了,我还可与你个痛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江也不多话,提刀向前,与郑彪交手。宋江施展起九天玄女娘娘所传天书上刀法,只八九回合,便杀那郑彪气喘不停,汗流浃背。那郑彪见敌不过宋江,只口里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见从他头盔顶上流出一道黑气来,黑气之中,立着一个金甲天神,手持降魔宝杵,从半空里打下来。 “宋江看见,大喝一声,与那金甲天神斗在一处。那郑彪趁机歇住铁枪,舒手去身边锦袋内,摸出一块镀金铜砖,扭回身看着宋江面门上,一砖打来。宋江听得风声不对,闪身躲过。郑彪见这两般手段都收拾不下宋江,只拼了折去三滴本命精血,祭出一黑幡,那幡名招魂幡,是郑彪采取丧命在他手的生魂所炼。 “郑彪念念有词,将那幡摇了。只见四下里乌云罩合,黑气漫天,不分南北东西,白昼如夜。但见:风雨滂沱,数声怒雷猛烈。山川震动,高低浑似天崩。溪涧颠狂,左右却如地陷。悲悲鬼哭,衮衮号。定睛不见半分形,满耳惟闻千树响。 “宋江被郑彪使妖法,黑暗了天地,迷踪失路,难寻路径,黑暗中郑彪使出一枪,戳宋江落马。宋江仰天叹曰:“莫非吾当死于此地矣!” 说到此处,霍四究忽然停下来,慢条斯理吃茶,就是不接着说。他难得卖一次力气,周围人正听到精彩处,都催个不停。 武松却有些失望,这霍四究说的确实热闹,然而说的都是什么鬼怪之类。武松想听的宋江秉性、习惯、嗜好、本领等一个也没听到。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糊涂,这等说书人生就的是有一说十的本事,自己还想从他们嘴里听些有用的东西,不是那等上树求鱼的痴货又是什么。 隔着桌子看见武松摇头,霍四究不敢再拖,拍了拍醒木,接着说道:“宋江抵挡不住,只得拖刀逃了,从已时直至未牌,方才云起气清,黑雾消散。宋江再看周围,只见一周遭都是金甲大汉,手中提着金刀,把自己团团围住。宋江掩面,只等刀来砍杀。须臾,风雨过处,却不见刀砍来。有一人来扶宋江,口称:“请起。” “宋江抬头仰脸看时,只见面前一个秀士来扶。宋江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头裹乌纱软角唐巾,身穿白罗圆领凉衫,腰紧乌犀金束带,足穿四缝乾皂朝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堂堂七尺之躯,楚楚三旬之上。若非上界灵官,定是九天进士。 “宋江见了失惊,起身叙礼,问秀士高姓大名。那秀士答道:“小生姓邵名俊,土居于此。奉九天玄女娘娘之命,今特来相助义士。郑彪气数将尽,只在今日。 “宋江问道:“先生,如何可知郑彪气数?” “邵秀士把手一推,宋江忽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醒来看时,面前一周遭的金甲大汉,却原来都是松树。宋江起来寻路出去,此时云收雾敛,天朗气清。宋江心道:“既然有此灵验之梦,莫非此处坊隅庙宇,有灵显之神,九天玄女娘娘遣来护佑我?” “宋江信步行入山林,未及半箭之地,松树林中早见一所庙宇,金书牌额上写:“乌龙神庙。”宋江入庙,上殿看时,吃了一惊,殿上塑的龙君圣像,正和梦中见者无异。 “宋江拜谢道:“多蒙龙君神圣救护之恩,未能拜谢!望乞灵神助威。若灭了郑彪,必重建庙宇,加封圣号。” “宋江拜罢下阶,看那石碑时,道那乌龙神乃唐朝一进士,姓邵名俊,应举不第,坠江而死。九天玄女娘娘怜其忠直,赐作龙神,以此建立庙宇,四时享祭。 霍四究说完这一段,闭口不语。 有人急着追问:“后面呢?” 霍四究笑道:“今日天晚,后面的改日再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 武松澶州再听书(下) 别人可以改日再听,武松却是不行。他拱手道:“小可过路,还请说完。” 霍四究刚收了他的钱,不好违拗了他,只得继续道:“宋江出庙来,只听松林外有一声喊,却是那郑彪骑马杀过来。那郑彪见了宋江,一拍头上,滚出一道黑气,黑气中间,那尊金甲神人,手提降魔宝杵,又往宋江头顶打来。宋江正要抵挡,只见从庙中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显出一尊神将。怎生模样?但见:青脸撩牙红发,金盔碧眼英雄。手把铁锤钢凿,坐下稳跨乌龙。 “这尊天神,骑一条乌龙,手执铁锤,去战郑彪头上那尊金甲神人。战无数合,只见上面那骑乌龙的天将,战退了金甲神人。那郑彪大惊,宋江大喜,赶上前去,一刀砍死那厮于马下!就此平定了黄泥山!” 霍四究拿起醒木一拍,周围人仿佛梦中醒来一般,大声喝彩,铜钱如雨点般下来。 见那霍四究说完这段书收拾东西准备走,武松请他一起坐了,道:“先生,小可有事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霍四究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讲书的,哪里敢当的起先生二字。客官有事只管问,只要在下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这书讲的精彩,不知讲书的话本从何而来?” “都是听江湖传言,然后改了来。不过为混口饭吃,才往常见套路上改,不外乎什么因果循环,鬼神志怪,佳人才子,绿林义气之类,这样喜欢听的人才多,我也能多落些赏钱。”这霍四究大大方方承认道。 “那这宋江打黄泥山一事真实情况如何,先生可知晓?” 霍四究摇摇头道:“没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必要。我讲书,只为混口饭吃,客官听书,只为消闲解闷,何必执着于事情真假。” “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我以前就曾听过先生说过宋江一事,这次又听先生说宋江,一时好奇,才想寻根究底。就先生所知,那宋江是何等人物?” “是个英雄人物,只说他外号叫呼保义,又叫及时雨,还有人称他孝义黑三郎,还有人说他是再世孟尝。所谓安邦护国才可称为‘保义’,然而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好汉从来没有称‘呼保义’的。那宋江允文允武,然而志在安邦护国,仅此外号,便可见英雄了得,非一般好汉可比。” 武松听了,心道:“这澶州离郓城几百里远,一个说书的都能说出宋江的好来,可见宋江真是个英雄人物,不枉我一时冲动,与他结拜一场。”他取出几两银子谢过霍四究,那霍四究是个说书的,讨生活全凭一张嘴,自然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送上不提。 光阴迅速,武松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着在知县相公限期前赶到汴京。待监送车仗到了汴京知县亲戚处,交割箱笼时还算顺利,但讨要回书却屡有意外,加上又有一些别的故事,耽搁些许时日。前前后后一直拖延了四十余日,武松才领着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 去时是新春天气,回来已是政和六年三月出头。武松在路上只觉得心神不安,身心恍惚,赶着回来要见嫂嫂。 武松先去县衙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待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割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又管待酒食。武松推脱知县好意不得,三口两口吃罢酒食,出门投紫石街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室内摆一张灵床,床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纸、金银锭之类,灵床上有一个牌位,写着:“亡嫂潘氏金莲之位”几个字。 武松呆了! 半晌,武松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景物依旧。 就此时,楼上走下一人来,却是郓哥。 武松问道:“嫂嫂何在?” 郓哥垂泪道:“金莲嫂嫂过世了。因你不在,家里不能无人,邻舍们叫我住这里,等你回来。” 武松听了,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地上。 郓哥吓得急忙抱住他连声喊:“都头,都头,你怎么了?” 武松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无力地摆摆手。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武松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郓哥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都头,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武松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金莲迎面向他走来,身着平日里她最喜欢穿的那件月白色棉袄,鸦青色棉裙,脸上充满了温柔的微笑,眼睛里闪动着温暖的光芒。 武松大叫一声:“嫂嫂,武二归来!”随即呕血数口,昏昏倒地。 郓哥急忙唤了众邻舍前来看顾,又有坊正钱二叔赶来。 片刻之后,武松醒转过来,沙哑着嗓子问众人道:“我嫂嫂几时死的?得了什么症?吃谁的药?” 王婆道:“你嫂嫂自从你离开后,日日服药,加上天气回暖,病情本已好转,谁知有一日早起时猛的害起心疼来,没挨到午时,便去了。” 武松道:“我嫂嫂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药在哪里?” 王婆道:“都头怎么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知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 “可有衙门仵作看过?” 钱二叔道:“因是病死的,没有报官。” 武松道:“我嫂嫂现今埋在哪里?” 钱二叔道:“你不在家,也不知何时归来。因是开春时暴病,怕是染上急疫,尸体不敢留长久。我本来打算替你做主,想要火化。正火化前,左近有个财主舍钱,便买个棺材敛了,埋在城南松林里。这几日家中,都是郓哥照应。” 武松道:“嫂嫂死得几日了?” 钱二叔数了数,道:“今日是第五日,再过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系在身边,牌位前跪了。 众邻舍见武松已冷静下来,安慰几句,都散去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武松阳谷县失嫂(上) 武松在牌位前沉思了半晌,上街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重新安设金莲灵位。待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已是下午。 武松初到家时,乍闻嫂嫂死讯,心中惊大过痛,直到眼下方才觉得与嫂嫂阴阳两隔,不复能见,不由悲从心来,放声大哭,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这番英雄落泪,叫天地也变色。 武松哭过一回,心中略有清醒,道:“嫂嫂此番去了,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正值年轻,从未听说过心疼,哪里就得急病去了?” 武松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尖刀,寻了柄锄头,带在身边,又拿了些香烛冥纸,不顾天晚,到城南松林祭拜。 待来到城南松林,见松林深处有处新坟,武松前去看了。那坟上立着一碑,写着“潘氏金莲之墓”。再看坟前,还有一个灰堆,好似祭拜不久。 武松就碑前点起灯烛,烧化冥用纸钱。只见坟前卷起一阵冷气来,把青烟吹斜了,纸钱吹散了。 武松拈了香,翻身便拜,道:“嫂嫂阴魂不远,你在世时,历经艰辛;今日死后,不见分明。兄弟不孝,此番开棺验尸,若是嫂嫂死的冤,兄弟便替你报冤雪恨!若是嫂嫂真是病故,兄弟也随了去。” 那时节天已黑,只新月在天上,武松点着冥纸,捡拾些松柴放在冥纸堆里烧了,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提起锄头挖了起来。 这城南松林本就偏僻,又是坟地,无事时谁往这里来。因此并没有人来打搅,只不多时,那棺便露出来。武松用刀去撬那大钉,只觉甚松,略一用力便撬了出来。想是没有主家在,那些收敛的伙家对付了事。 武松撬起左右两排棺钉,心中默祷几句,双臂运起神力,低喝一声,掀起棺盖来。武松把棺盖扔地下,拿起一根燃着的松柴看了,只见棺中金莲身上盖着一匹白绢,脸上几片碎麻布,不由又是一阵悲痛。武松把松柴靠近,去看看金莲脸,只见脸上血肉模糊一片,五官好似被虫鼠咬过,哪里看的出来是金莲。眼见尸身受损,不由武松又是一阵惊怒悲苦。 武松掀开金莲身上白布,就着火光看了,只见左手露在外面,指甲发青,好似中毒一般。武松想去扶金莲左手看,那胳臂已僵硬了,动弹不得。武松只得把金莲尸身拖出来,放在棺盖上。 再看时,武松又惊又喜又怒,那女子左手小指如青葱一般,竟然完好! 说起来还是武松小时候的事,有一次,武松玩耍时曾误伤了金莲左手小指,从那后金莲小指便弯曲,伸不直。 武松用手从金莲头上往下拃到脚根,丈量了身高,量得十拃。武松心道:“我自己这些年身高未长,手未变长,嫂嫂身高原本只有九拃略多一些,此番如何变长了,死后应变短才是,这尸体必不是嫂嫂!” 武松再去看那尸体身上衣衫,却是红裙绣袄。金莲喜好素雅,从来无这等颜色衣裙,若是入殓时新买,没有买这种喜庆颜色的道理。只是金莲到哪去了?这尸体又是谁? 武松生怕自己挖错了坟,跳起来再去看那墓碑,明明白白写着潘氏金莲的字样。武松掏出尖刀,割下一块衣裙,将那女尸推入棺中,草草埋了棺材,起身回紫石街来。 待回到家门口,武松见隔壁茶馆还亮着灯,便去寻王婆,问道:“干娘,我嫂嫂是得了什么病死了?” 那王婆道:“都头怎么忘了?白日来已对都头说了,害心疼病死了。” 武松道:“是谁开的方子,又是买谁的药吃?谁煎的药?” “你嫂嫂还没挨到郎中来,便殁了。” “却是谁买棺材?” “我也不知何人所买,只知有人舍了钱。” “谁来扛抬出去?” “钱二叔使了了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平日我嫂嫂吃药的药锅在何处?可能拿来我一观。” “只在楼上,且容老身上楼拿来。” 王婆说罢上楼去了,只听得几声叮当乱响,好似在翻捡东西。 武松只心不在焉在楼下坐了,思潮万千,难以平复。 良久,忽然听到远处打更声,不觉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那王婆还没下来。 武松等得焦躁,竖耳去听楼上,没有丝毫动静。武松猛然警醒,暗叫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只见梁上挂了一根绳,一个凳子歪倒在地下。那王婆悬在绳上,舌头长伸,眼睛暴突着。 武松踮起脚来,伸手试了试王婆的鼻息,又摸了脉搏,那王婆已然气绝了。细看尸首,眼合、唇开、手握、齿露。武松拖过另外一张凳子,看了房梁,发现上面尘土滚乱多处,再看了颈下勒痕,只有一处。种种痕迹都像是自缢而死。 武松心道:“这老咬虫,若是心中无愧,为什么会上吊自杀?想来嫂嫂的死便与这王婆有关,只是她为何要害死嫂嫂?” 武松思索片刻,起身来到紫石街巷口,问那专管夜里巡逻的军巡铺的铺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 武松原本做铺兵时便与军巡铺众人相熟,后来做了都头,也未曾嫌弃过一起巡街的老兄弟们,时常来往,那些铺兵都敬他。 铺兵道:“都头怎么忘了?前番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 武松道:“你辛苦一趟,带我去他家。” 那铺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让那士兵自去了。 武松高声叫道:“何九叔在家么?可曾睡下?” 这何九叔已睡下,听得是武松来寻,掌了灯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 武松道:“今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 何九叔唤来一个伙家,泡了两盏茶,道:“都头且请拜茶。” 武松道:“不必,免赐。” 待那伙家下去,武松揭起衣裳,嗖的掣出那解腕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武松阳谷县失嫂(下) 那刀寒光四射,只看的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喘气。 武松挽起双袖,握着尖刀,对何九叔道:“我嫂嫂死的蹊跷,小子粗疏,但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不用怕,我只要你实话实说,便不怪罪你。若伤了你时,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错,我这口刀,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 “不知都头想问什么?” “你只直说我嫂嫂入殓时的情形,不许有半点儿虚假。” 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 何九叔赌咒发誓道:“都头息怒,且听我说,若有半句谎言,不用都头动手,只叫我走路跌死,喝茶晕死。” “你说!” 何九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当日是坊正钱二叔使人来寻我,只说尊嫂得急病殁了,怕有时疫,让我带了伙家去火化。我们未时到了你家,那王婆道尊嫂是害心槽病没了。我便让王婆与尊嫂换了身衣衫,蒙了白布。待伙家卸了门板,正要抬走,钱二叔带了几人抬了具棺材来,道:“却才有个财主施舍银钱,与那潘金莲土葬了吧,她叔叔是县里都头,多少与她个全尸,也是一份人情。见他这么说,我等几个便放尊嫂到棺中,抬到城南松林坟地葬了。” 何九叔说完,只觉嘴里焦渴,便又饮了几口茶水。见武松不饮,他道声得罪,把武松那盏也饮了。 “是什么时辰的事?” “钱二叔来寻我时,不到未时。等到入殓为安,是酉时。” 武松寻思半晌,觉得何九叔所说并无脱卯之处,问道:“我嫂嫂尸首是什么模样?可有中毒症状?” “粗粗看过一眼,尊嫂面色白,指甲唇口都红,眼有光,神情安详,好似睡着一般,并无中毒症状。”何九叔说罢,只觉脸上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便伸手抹了一把。 “有便溺也无?”人死时大多会有便溺,所谓泄了元气。武松曾听人说过。 “这却得问王婆。她是在楼上换的,而后叫我们抬了下来。应该是没有的,不然换衣服没有那么快。” “我嫂嫂当时穿的是什么衣衫?”武松问道。 “换的是月白……月白色棉袄,鸦……鸦青色棉裙。”何九叔回想道。 “是谁去埋的?” “是我带了几个伙家一起去的。” “你一步未离,一直跟着,直到下葬?” “是啊,我一直跟到城南松林坟地,看着埋的。” “中途棺内没什么异状么?可曾开过棺?” “都头说笑,中途开棺做什么?” “那碑是谁刻的?谁立的?” “是钱二叔拿来的,不知道是谁刻的。立碑是我干的。” 武松拿起刀来,逼到何九叔颈侧:“你这老猪狗,竟然骗我。我刚从城南坟地回来,我嫂嫂坟里埋的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何九叔吃了一惊,“不可能,我眼睛未花,头脑也清楚,那尸首分明是你嫂嫂的。” 武松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从那女尸上割下来的红布,道:“你自己看!我刚才开棺材验过尸体,分明不是我嫂嫂,这布条便是从那尸体上割下来的。你老实跟我说,我嫂嫂到底去哪了?” “武都头,我若骗你,只叫我天诛地灭。你若不信,只管等明日去问那几个伙家,还你那些邻居。当日棺材里千分万确是你嫂嫂。至于现在棺材是谁,我真不知。”何九叔举着右手赌咒道。 武松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的,坐下道:“看来你下葬时还是嫂嫂,等下葬后不知被什么人掉了包。怪不得我开馆的时候那么轻松,原来是那些棺钉都被人撬过一遍了。” “对,对,肯定是这样,绝对是被别人掉了包,不干……不干我的……事。”何九叔突然腹中巨痛,痛弯了腰,只上气不接下气说道。 武松道:“不急,等你喘匀了气再说。” 何九叔硬撑着笑了笑道:“应是岔了气,都头……稍待,我略歇一歇。” 何九叔闭眼坐了一坐,武松在旁边苦想。忽然听的何九叔喉咙中嗬嗬作响,瘫倒在地上。武松急忙去扶,那何九叔双眼大睁,四肢随着头一起抽搐,气息越来越弱。 武松高声叫了里间何九叔老婆,待那妇人换好衣服出来,何九叔已没了气息,但身体还在抽搐,慢慢蜷缩成一个弓形,面目狰狞无比。拿灯仔细看,那尸身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显然是中了毒。 那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趴在何九叔身上大哭。 武松慢慢站起身来,若有所思。他虽没见过,却听人说过这般死法,这是中了牵机毒。这牵机毒可是大名鼎鼎,与断肠草、鹤顶红并称三大毒药。传说当年南唐后主李煜身死,便是太宗皇帝在酒里下的牵机毒。 武松拿起何九叔用过的茶盏闻了闻,那茶盏有淡淡刺鼻气味。武松小心翼翼用手指在盏口抹了丁点茶渍,放入口中尝了尝,只觉发苦,再看何九叔尸身,抽搐已停了,但头足靠拢在一起,状如牵机。他倒吸一口凉气,直道一声侥幸,亏得两盏茶都被何九叔喝了,不然武松定躲不过这一劫。 武松去灶下寻那伙家,只见灶房空空如野。武松出门去街上看了一回,长街空荡,寂静无人。他返身回来,问何九叔老婆道:“婶婶,是那伙家在茶水下的毒。他叫什么,是什么人?” 那妇人哭哭啼啼道:“他是何九半个月前雇来,记得是寿张人,叫李二。” 武松道:“婶婶,休要惊慌,且叫了众邻舍来帮忙,明早去县衙报官。我去报知坊正钱二叔。若是侥幸遇到那李二时,一并抓来。”他说罢转身离开狮子街,直奔钱二叔家去。 武松心里隐隐有多出了些希望:“那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嫂嫂未必就死了。按眼下那凶手手段,嫂嫂一介弱女子,若真是要她死,不管直接下手,还是下牵机毒,都不用这么麻烦。然而凶手所为到底是何物?”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武松阳谷县夜奔(上) 武松一路走得甚急,他不是要急着报知何九叔死讯与钱二叔,却是怕钱二叔也遭人灭口。 王婆的死武松最初以为是畏罪自杀,然而王婆死前与他说话时还声色不露,并无半分要死之人的悲愤,转眼间就自杀,未免有些牵强。而且明知武松在楼下,自杀还偏偏选上吊这种费时间的法子,也很奇怪。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被人打晕后挂上房梁勒死的。 武松寻思道:“不管怎样,王婆与嫂嫂死肯定脱不了关系,但王婆多半也不知情,顶多是被凶手利用,不然神色应该能被自己看出来。她见自己害怕,应是怕我怪罪她药煎的不好,倒不是怕我发现她是凶手。那凶手多半是怕自己从王婆那问出什么破绽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灭口了事。何九叔的死应也类似,然而那伙家李二已被雇了有半月,可谓预谋已久。” 历朝历代,不管律法如何变,但凡涉及到人命案,都得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衙门方可推问得。金莲之死暂且放在一边,这王婆与何九叔的死已先成了无头案,除非抓到那李二。若是钱二叔也死了,只怕包龙图再世也难抓出凶手来。还有那埋在嫂嫂坟中的女子,也不知是何方冤魂。因此武松这才匆匆忙忙去寻钱二叔,生怕他也遭了毒手。 武松越走越快,干脆疾跑起来,只盏茶功夫,便到了钱二叔家门外。他拍了两下门环,叫道:“钱二叔,睡下也不曾?” 只听到屋内一个妇人怒气冲冲道:“又叫门,还要不要人睡觉了,三更半夜的,他不是已去了吗,至于这么三番五次让人来叫?” 武松扬声道:“二婶,我是武松,来急事寻钱二叔。他去哪里了?” 那妇人听是武松,连忙披了棉袄,开门应道:“武都头,适才得罪了,不知道是你。刚才有好几人轮番叫钱二出去吃酒,他一开始不去,后来实在推却不过,出门去了。” “却是我夜里前来冒失了。钱二叔去什么地方吃酒了?去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去哪,只听说是前街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所请。我睡的迷迷糊糊,也不知去了多久。” “哪个西门大官人?西门庆么?” “是他。” 武松心里一惊:“为何是他?”他谢过那妇人,转身疾步往前街生药铺去。 原本金莲的死,武松第一个怀疑的是西门庆医术不精,医死人命。可按王婆所说,嫂嫂病情本已好转,是忽然犯了心病而亡。这样的话就和西门庆没什么干系。可这个时候,他偏偏深夜请钱二叔吃酒,当真是没什么蹊跷么? 这一连串谜团纠缠在一起,让武松越想越乱,搅的他头大如斗。不过有一点武松已想的明白,钱二叔原本担心金莲得了急疫,打算火葬,后来说有个财主舍钱,不忍心见金莲没个全尸,又要做个人情与自己,这才改了土葬,留了金莲全尸。 既然与金莲留了全尸,难保没有别的图谋,说不定便是被那财主暗中拿了嫂嫂去。只要武松赶得快,赶在凶手前头找到钱二叔,问出是哪个财主舍的钱,再顺藤摸瓜,事情便又可以分明一些。 此时夜已深,待武松赶到药铺时,那药铺已下了铺板,只挂了一个气死风灯笼在铺子门口。武松敲了半天门,都无人来应。他知药铺非比寻常铺子,便是晚上也有人值宿,以防有急病用药,便用双拳猛擂。 药铺这才有个姓傅的伙计从门上的洞露出头来,打着哈欠没好气道:“大半夜的,要抓什么药?” 武松恶狠狠问道:“你家大官人在哪?” 傅伙计认的是武松,便道:“他不在家,武都头有什么话说?” 武松道:“让我进去说话。” 傅伙计只得开门放武松进去。武松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怒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的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 武松道:“你若要死,便一句实话也别说;若要活时,便一句谎话也别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他又与谁吃酒,一一说来,我便饶了你。” 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松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的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只管夜里看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这几日都不在家,整日在狮子桥下青楼住。都头去那里问便知,小的不敢说谎。” 武松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踏步飞奔到狮子桥下青楼来。 狮子桥几乎是阳谷最有名的一处所在,不论是青楼楚馆,还是瓦肆勾栏,都云集于此。对此地武松并不陌生,平日他没少在这里抓些趁醉闹事之徒,衙门里偶尔人情应酬也来过几次。 且说西门庆与钱二叔正在那青楼二楼一个临窗的阁子里吃酒,西门庆举杯敬钱二叔道:“前番棺材坟地一事多亏钱二叔帮忙,这杯酒请满饮了。” 钱二叔饮过,道:“舍人棺材这是好事,大官人既要与武都头做下人情,又为何不让我声张?” 西门庆苦笑一声,嘴里说道:“我这是有难言之隐,金莲死前连续吃了我二三十副药,突然死了。武都头从汴京回来时,如何能与我善罢甘休。武都头若是像钱二叔这样明事理还好,若是迁怒与我,我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土葬多少是为我自己打算,只要留一具尸体在,以防万一。” “大官人却是多心了,武都头虽然年轻,又孝悌金莲,但并非那等蛮横不讲理的。若是他迁怒你时,自有我一旁说和。” “多谢钱二叔,再请满饮一杯。” 正此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若真是为洗清自己,为何不留着我嫂嫂尸体,等我回来?” 二人大惊,急忙站起来看,却是武松隔墙听了多时,终于忍不住进来。 钱二叔道:“武都头,且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只听这西门庆说。”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武松阳谷县夜奔(下) 西门庆长叹一声:“我早已料到此情此景,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快。武都头,你嫂嫂虽不是我害死的,但此事我也对不住你,与钱二叔无关。此事别有内情,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武松恶狠狠的看着西门庆,好似一个屠夫看着待宰的牲畜挑选下刀的部位一样,令西门庆浑身不自在。 西门庆满饮了一杯,迎着武松目光看回去,眼神里虽有惊慌,却没有惧怕。 武松大马金刀的坐下,就席上拿过酒壶闻了闻,不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口喝了两口,道:“你这做什么假惺惺,王婆、何九叔都死了,幸好我来的及时,若我来得晚了,钱二叔也要命丧你手!你只对我一个人说,是要支使他出去,好害死他么?” 西门庆面如死灰,喃喃道:“王婆、何九叔都死了?看来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知道就好,还不如实招来,我说不定还能给你个痛快。” “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说。”西门庆颓然坐下,倒了一杯酒喝了,却被呛得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平复。 “长夜漫漫,这里有肉又有酒,我却不心急。”武松奔走大半夜,也是饥渴,又倒了一杯酒。 “武都头,你若真是为钱二叔好,还是别让他听,江湖上有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西门庆道。 武松对钱二叔道:“钱二叔,王婆一个时辰前被人打晕了挂在房梁上吊死,半个时辰前何九叔中了牵机毒,十有八九便是这西门庆做的。你若是在此,我还能护你,但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这厮多半是故弄玄虚,但若这事真的像这厮所说,你趟了这浑水,以后日子只怕不太好过。你自己丈量吧。” 钱二叔犹豫了一下,道:“我年轻时也曾走过江湖,眼下已经在这浑水里头了,哪里趟的出去,只死也要做过明白鬼。”他这番话说罢,也坐下来连续饮了几杯,好似壮胆。 西门庆道:“武都头,那王婆、何九叔并非我所杀,他们两都死了,杀他们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我,我便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武都头,你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日后反倒能替我报仇。这事有些乱,容我想一想,从哪说起。” “我不怕乱,你想到那里就说到那里,只要实话!” “这事得从半个月前说起,有一日早晨,我还在睡觉,内人吴月娘忽然推醒我。我发现床头上扎了一把匕首,把我头发扎住了,还带着一封信。我打开封皮,里面有几片金叶子,又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让我借给你嫂嫂看病的时候,下毒毒死她。 “我害怕极了,给你嫂嫂开药时几次三番想要混些毒药进去,可总狠不下心来。过了几日,又在书桌上发现一把匕首,不过这次没有信,也没金叶子,只有一把匕首。那时我便知道,若不如此做,我自己性命只怕不久了,于是暗暗下了决心。 “既然决定了要下手害你嫂嫂,剩下的就是如何避免被人看出来,要不然自身难保。于是我一边让吴月娘收拾细软准备外逃,一边翻看家中收藏的医术典籍。” “后来无意中发现一个古方,说的是茉莉花根,以酒磨一寸服,八个时辰后会犯心痛,然后假死一日乃醒,二寸二日,三寸三日。凡跌损骨节脱臼接骨者用此,则不知痛。我就想着用这个法子去害你嫂嫂,只要多用些茉莉花根,假死的时间长了,下葬后自然会因缺水缺食,变成真死。 “那日我便从药铺拿了十寸茉莉花根,让伙计磨成末包了,去茶馆寻王婆,让王婆下在酒里让金莲当药服用。不料惊慌之下,被王婆看出破绽。那王婆看上去面慈心善,其实是个马泊六,竟然以为我那是迷药,想要迷奸你嫂嫂。我便借坡下驴,许了王婆银子做棺材本,只说想勾搭你嫂嫂为妾,让她帮忙做成,那贪财的老虔婆才应了。你嫂嫂那时身体已大好,王婆便寻了个借口,让她帮忙做寿衣。午时王婆置酒待她,我便假装巧遇,王婆让我相陪。 “席间我趁机说用酒服茉莉花根对她的病也有效果,劝她服。然而真要下手时,我终是良心不过,便只放了三寸花根的量,想着趁她假死时偷偷挖了出来,一起逃到外地去。 “我担心何九叔入殓时看出什么东西来,便趁他去收尸前请他吃酒,与了他十两银子,要他只快些收拾。不过何九叔很是老道,我话不说清楚,他就不肯收,我只好说是怕你回来怪罪我没治好你嫂嫂云云,又说我与衙门的李外传有勾当,强逼他收了。 “没想到入殓时钱二叔见你嫂嫂是突然死亡,担心春天引起时疫,想要火化。这要是万一火化,你嫂嫂不死也死了,我便找他舍了钱买坟地,说金莲应是心病突发,不是疫病,留个全尸,要与你做个人情。我生怕挖墓时挖错了,又找人刻了块碑,让钱二叔一并帮忙立了。” 说到此处,西门庆停了下来,看了看钱二叔,问道:“是也不是。” 钱二叔点点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棺材和坟地还有立碑的事,都是如此。” 西门庆接着道:“那天晚上,等人都散了,我赶了辆车,去城南松林悄悄挖坟。然而等挖出时才吃了一惊,棺材中躺着的不是金莲,而是我内人吴月娘。我那时已提前送她带了女儿去城外岳丈家。” “那个时候我嫂嫂尸体就不见了?” “对,月娘的脸被砍烂,然而我学过医术,她又是与我同床共枕十数年的夫妻,自然认得出来是她。还有她衣裙的料子,是我托人从汴京买来,阳谷本地没有。” 武松从怀中掏出那块布条,问道:“那料子可是这样的?” 西门庆接过看了看,道:“极是,我当时惊懵了,迷迷糊糊中收拾好坟地回到岳丈家里,只见有个人绑了我女儿在等我。那人是……” 不知西门庆说出谁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武松发配孟州城(上) 就当时,那西门庆声音小了起来。武松不由倾身上前,问道:“那个人是谁?” 却见西门庆从靴间掏出把匕首,直直扎向武松心口。武松躲闪不及,只得扭转身用胳膊挡了,那匕首扎在小臂上。武松忍住痛,用手略按一按,一把将西门庆推开。西门庆便把手虚指了一指,飞起右脚来。武松见他脚起,略闪一闪,那一脚踢在武松受伤的小臂上,鲜血直溅。西门庆紧跟着右手虚照一照,左手又是一刀,照着武松心窝抹来,武松情急之中一个铁板桥,又躲过了。 西门庆武艺不高,这几招不中,偷袭优势已失,远不是武松对手。武松就势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着西门庆的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兜住西门庆左脚,将西门庆扔了出去。 那阁儿是个靠窗的,栏杆没拦住西门庆,只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武松钻出窗子,涌身往下只一跳,跳在当街上。再看那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伏在地下,只有眼睛还能动。 武松晃了晃西门庆,追问道:“那人是谁?” 西门庆断断续续说道:“那个人说,我……我做事情有二心,收了金叶子不办事,要我全家都死,已先杀了吴月娘警告我。我苦苦求了他放过我女儿,只取我的性命,他便让我杀你,说只要我……来杀你,不管是否成功,都会饶我女儿性命。” 武松怒道:“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嫂嫂在哪?” 西门庆道:“那人是谁我不能说,不然我女儿便没命了。应是那人杀了王婆与何九叔。至于你嫂嫂在哪,我……也不知……知……” 武松深吸一口气,道:“你只说是谁,我定去救你女儿出来。” 西门庆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决绝,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武松知此事再难有个结果,满腔悲愤,无处发泄,站起身来只仰天长啸,声音凄凉,有若鬼哭。 啸不几声,钱二叔已下楼赶过来,见西门庆死了,不由呆住了。 武松当下对他说道:“这厮已死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因与嫂嫂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刚才惊吓了钱二叔。这次必然发配外县,存亡未保,死活不知。家中还有些粗笨物件,麻烦都变卖了换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你和我去县衙里自首,只替武松从实证一证,说这庸医西门庆治死我嫂嫂,被我杀了。王婆与何九叔的事,不可多言,以免惹祸上身。此间事了,你连夜搬到外县去。” 钱二叔道:“武都头,这些事情都被你知道了,那幕后之人应该没有杀我的必要了,我反而能活。倒是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武松道:“我与知县相公有些交情,有他疏通,不会判下重罪来,几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我嫂嫂落在别人手上,叫我如何敢走?而且这件事流传出去,西门庆女儿想来也活不长久。这些日子死的人已足够多,不要再死了。” 武松惨然笑着,却是打定主意去自首。 等诸事安排罢了,已是四更三刻,东方既明,街上已零零星星有早起的行人。众人听说狮子桥死了人,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来街上看。武松找附近店家借条绳子自缚了,和钱二叔一同前往阳谷县衙。 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在厅前正中跪下,钱二叔跪在右边。武松从头至尾,只说西门庆庸医害死嫂嫂性命,因此前去报仇,动起手来,杀死了他。知县又问了钱二叔言辞,都说的一样。知县随即唤当值仵作并一员令史,到狮子桥下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尸身,回到县里,呈堂立案。 知县看过仵作填写的尸单格目,叫衙役取了长枷,把武松枷了,收在监内。武松求了相熟的几个士兵,护着钱二叔料理王婆与何九叔后事。王婆因为没有苦主,只报了一个自缢身亡,何九叔老婆本就吓的要死,哪里敢多事,她得了钱二叔银两,只说何九叔暴命身亡,此事也不了了之。这两桩事一了,那几个士兵便送钱二叔去了外县。 却说那日知县念武松是个孝悌烈汉,又想自己要他上汴京去了这一遭,才要西门庆给他嫂嫂治病,心内过意不去,寻思他的好处,一心要周全他,便唤书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孝悌有义的汉子,把这招状从新做过,改作:‘西门庆误医死人命,武松因而相争,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跌死丧命。’” 知县当厅读款状与武松听了,让武松画了押,写一道申解公文,将武松押解到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 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此番送罢,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带了武松上路往东平府来。 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供状、招款看过。府尹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短枷,下在牢里。县吏领了回文,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有相熟士兵早晚送饭。 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顾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反倒时不时买些酒食与他吃。 陈府尹把武松卷宗又改了一遍,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写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汴京来替他疏通关系。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名:“潘金莲节义烈女,与武大守望门寡,东平府、阳谷县、清河县教化俱有功劳,准建烈女牌坊,彰显于世、。西门庆逼奸不遂,下药毒死金莲,拟合凌迟处死。武松与西门庆理论,不合西门庆理屈恼怒,悍然动手,不料地滑摔倒,撞破栏杆,跌落街前,以致丧命。武松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邻近州县。西门庆虽是重罪,已死勿论。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从牢中取出武松,厅前听断。 第一百九十章 武松发配孟州城(下) 待书吏读了刑部文书,陈府尹唤衙役与武松开了枷,重打四十脊杖。那里上下的公人都敬佩武松,脊杖不甚用力,只有五七下着肉。随即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发配孟州牢城。 两个防送公人带了武松,押解孟州交割。十里长亭外,有武松邻舍、属下士兵来相送,其中一个邻居胡正卿得了钱二叔的嘱咐,替武松变卖家私,所得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 只说那郓哥,自从那日武松归家见了一面之后,就不见了,再无音信。武松在阳谷县牢里时曾特意求人去寻过,都没有消息。武松只怕他也遭了毒手,心中更增几分悲戚,早知如此,纵死也不去汴京走这一遭。 且说当日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往孟州来。 那两个公人道:“我们担些风险,且与你除了这枷,也好轻松行路。” 武松道:“若是路上被人看见,岂不连累了两位?” “路上便有人看见又能如何?都头力能搏虎,这枷不过是骗骗外人。真若想逃时,岂是这枷能束缚的。” 两个公人便与武松揭开了枷上那封皮,除了枷来,放包裹里背了。 他二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了他。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西门庆,又坐了一段时日监房,往孟州来时正是六月,乃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而行。 这一日三人来到孟州一处山岭,武松指了岭下道:“那十字坡下酒店是远近闻名,待去那里请二位畅饮一番。” 两个公人道:“说得也是,谢过都头。 三人来到酒店前,只见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钚,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只见她棒锤似粗莽手脚,辘轴般蠢笨腰肢,上身是绿纱衫,下面偏穿一条鲜红生绢裙,露出桃红纱腰带,上面一色金钮。再看那妇人脸上,厚铺着一层腻粉,浓搽着两晕胭脂,头发乱糟糟的,好似老鸦窝一般,两道剑眉横着杀气,眼露凶光。 两个公人都唬了一跳,心道:“长得丑不怪你,开店出来吓人就不对了。” 那妇人旁边放着一个笼屉,摆着十数个馒头。当时有一个人在店里,取了一个,拍开一闻,因为是肉馅,摇摇头,合拢不买走了。 武松听了,调笑道:“店家,你若当真,我就去买碎鱼来换。” 那妇人瞪了武松一眼,过来迎接,心中自忖道:“你这个贼配军,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收拾你,你竟然接我的话,先来调戏,正是该死。” 武松问道:“借问掌柜可在店里?” 那妇人沙哑着喉咙道:“我就是掌柜。店里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还有好大馒头。客官,歇歇脚再上路?”那声音极其怪异。 武松上下打量了那妇人,心中失望道:“原来不是孙秀,是我想多了。这孙二娘估摸只是因为丑,才被称作母夜叉,与那山夜叉孙元没什么瓜葛。” 武松三人进到酒馆里面。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又解了腰带,脱下布衫。 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妇人这一笑,带着脸上搽的铅粉挂不住,簌簌往下掉,看的两个公人暗暗发笑。 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管烫来。肉先切三五斤来,一起算钱给你。”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筷子,一笼馒头,切出两盘肉来,又一连筛了四五巡酒,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饿的厉害,只顾吃馒头。 武松端起酒正要饮,只眉头一皱,那酒色异常浑浊,却是放了蒙汗药。 武松放下碗,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我且先耍耍她。” 武松道:“大娘子,你家好生酒,十分香美,只是要热着吃才好。” 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见多识广,我烫来你尝尝看。” 妇人自忖道:“贼配军,倒要热吃。越是热,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落入我手,跑不了了。” 就在等热酒的功夫,武松问道:“娘子,怎么不见你家丈夫?” 那妇人道:“我尚未婚娶,哪里有丈夫。” 武松嘻笑道:“既如此,夜深你独自一个住岂不冷清?”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真是作死,还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非要寻你,是你自己非要找不自在。” 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然后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待酒烫得热了,妇人拿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热酒。” 两个公人没见过世面,只管拿起来吃了。 武松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下酒。” 待看那妇人转身回去,武松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用舌头虚咂了咂道:“好酒。哈哈,还是这热酒劲头足!” 那妇人哪曾去切肉,只是到后面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那两个公人,只天旋地转,往后“扑”的一声便倒了。 武松跟着把眼紧紧闭了,仰倒在凳边。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武松十字坡遇旧(上) 那妇人笑道:“中计了!中计了!由你奸似鬼,也得吃老娘的洗脚水!小二、小三,快些出来!开张了!”她这番话却连嗓音都变了,隐隐有些耳熟,让武松好生奇怪。 只见店里面跳出两个伙计来,见有两个公人道:“掌柜,又放倒两个官差?” 那妇人道:“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这两个公人一看便不是什么好鸟。” “掌柜,这么说不好吧,我们在这里开店,惩奸除恶,难道也该杀么?” “少说废话!你们看,这个贼配军他们不给带枷,想是个有钱枉法的。这厮满口污言秽语,竟还调笑我,平日估计没少戏弄过女子。我最见不得这种人物,且先扛进去捆起来,醒后拷问明白再做计较。” 一个伙计道:“掌柜的,你满口言语不离下半身,别人不调笑你也难。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个样子他都调笑,可见口味不是一般的。” 那妇人淬了一口,喝道:“快些干活,待会被他们醒了!” 那两伙计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又来扛抬武松。 武松身躯高大,又暗里运起千斤坠的功夫,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两个伙计哪里扛得动。 那妇人见这两个伙计,拖扯不动武松,喝在一边说道:“你们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睡觉,全没半点用!一边去,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这般肥壮,却来会戏弄老娘。扛进去,泼醒了先拷问这厮,曾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无。” 那妇人一面说,一面挽了头发,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露出里面一身劲装打扮。武松微微偷眼看去,却是个身材俏丽的,与那脸上容颜大不相配。 那妇人运起力气,把武松轻轻提起。武松就势把两只手拢来,去抱那妇人。那妇人见武松还能动弹,大惊失色,挥拳往武松脸上打来。武松一个头槌撞去,额头如铁,只撞的那女子惨呼一声,脸上黄粉崩掉几块下来,有半块脸皮也掉落下来,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 武松见了,不由愣怔。正思索间,那女子用脚在武松膝盖弯处一绞,将武松绞倒在地,正压在武松身上。武松腰部用力,一个翻滚,将那女子压在身下。那女子近身缠斗颇有一套,就了武松的势,趁他没稳住之际,又继续滚了,反把武松压在身下,正好面对面。 那两个伙计反应过来,扑上去,一人抱住武松一条腿。武松用力挣扎,那女子与两个伙计也不敢松力,四个人只在地上滚做一团,什么技击技巧都用不上,只是比拼蛮力。 到底是武松身高力大,又是长力的,虽是一敌三,那三人力气都不如他长久,只被武松占了上风,骑在那女子身上。 武松抡拳就要打,没料到这通打斗后,那女子脸皮全部脱落,露出一张俏脸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眼有点突,不过眉骨很高,眉毛也浓,显得眼神带些难言的杀气。 这张脸武松却是认得,他放松了力气道:“秀娘?是你么?” 那女子一愣,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闺名?” “秀娘,是我,我是武二。” 那女子抽出一只手来,去撩武松头发,武松任她撩了。那女子仔细看了道:“二郎,真个是你,长这般个头了?我都没认出来。嗓音也变了?” 武松笑道:“上次分别时我才十来岁,眼下过了那么多年,如何不变的。你的相貌和声音也变了不少,为何扮成这个鬼样子?” “你为何行到此处,又弄得脸上多了两行金印?”那女子并不回答,只反问道。 武松道:“我在阳谷县失手杀了个人,正要发配到孟州牢城营。”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孙秀,却是不知为何假扮了容貌。 孙秀还要说话,只听一个伙计道:“这……这……这位好汉,既然与我家掌柜认识,可否起来说话。”原来那伙计被武松一条腿压在胸上,呼吸困难,已快坚持不住。 这时武松才醒悟道自己还压在孙秀身上,甚为不雅,慌忙放孙秀起来。孙秀脸一红,推开武松,几人都翻身站起,拍了身上灰尘。 秀娘道:“你且稍坐,待我洗了脸换了衣服再来陪你。” 不多时孙秀已来到,她换了身绿纱裙,洗去脸上黄粉,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与刚才样子有若云泥之别,令人眼前一亮。 孙秀对武松说道:“我最见不得这等穿公服的,二郎,比起去牢城受苦,不如就在这里把他两个牛子做翻,且只在我这过几日。若二郎肯去落草时,我亲自送你去个好山头。” 武松对孙秀道:“最是秀娘好心,顾盼小弟。只是这一件却使不得,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一路上小心伏侍我来,我跟前又不曾说过半个不字。若害了他们,天理也不容我。你若还当我是兄弟,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了他性命。” 孙秀皱起眉头道:“我救便是,只你还是这般软心肠,如何才能长进。” 武松笑道:“若不是这般软心肠,你我姐弟当初也无缘认识。” 孙秀便调一碗解药来,两个伙计扯住公人耳朵,灌了下去。 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真是好酒!我们吃的不多就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只是掌柜丑了些,怕日后不好嫁人的。” 武松大笑起来,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还不知怎么回事。 武松道:“你二人中了蒙汗药酒,这才是掌柜的真面目,你二人可嘴上留情,莫要随意褒贬女子容貌,若惹她时,性命难保。” 那两位公人听了蒙汗药酒,惊得呆了,只是下拜。 武松对两个公人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这掌柜是我故交,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她不肯害为善的人,我也不是忘恩背义的。你二人只顾吃酒,我等且在这留住一日,日后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那两个公人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武松十字坡遇旧(下) 那两个伙计引那两个公人去客房歇下,又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孙秀让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与武松单独对面坐了。 孙秀已经快言快语把别后经历先说了一遍,她只追着问武松道:“二郎,你如何今天这个样子?” 武松张了张嘴,低低的说道:“秀娘,我嫂嫂没了!” 孙秀停住手里的杯盏,原本有些兴高采烈的身影忽然凝滞了。她看见武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清武松的脸,却能感觉无形的悲伤从他身上汹涌而来,像冰冷的潮水。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能安抚武松此时此刻的悲伤。 这还是那日深夜大哭之后,武松第一次卸下“好汉”的伪装。他显的如此软弱,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 孙秀放下杯盏,站起身上前把武松轻轻抱住。 武松身形高大,比孙秀高出不少,可毕竟是坐着。他全身被孙秀抱住,孙秀身上淡淡的气味把他笼罩起来,隔绝了周围一切声音。他觉得孙秀的身体软得可以融化到自己身体里面,他又觉得那其实是因为自己变得太软弱了。 武松伸出双手,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紧紧搂在孙秀的背后,无力的颤抖着。 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那股让他无法呼吸的悲伤再也无法被压抑住,一股脑冲了出来。 武松不停的喘息着,整个身体剧烈的抖动着。过了好一阵子,孙秀才意识到他在哭,虽然没有眼泪。 这是武松一生中倒数第三次哭泣。他下一次如此哭泣,还要等到另一位被他视作哥哥般的人物死后。 良久,二人分开。武松尴尬的望着四周,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把别后的事情慢慢讲述一遍。 孙秀温言宽慰武松道:“金莲嫂嫂未必见得就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只慢慢寻访,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也是存了这个念头,才独活至今,不然那日就随她去了。也幸好没去,不然发现不了其实她没死。”武松低了头道。 孙秀听了,只悄然不语。虽说长嫂如母,武松又是孝悌的,但这番心思,却好似对金莲有了不伦之情一般,如何能让一颗芳心系在武松身上的孙秀高兴。 “眼下从毒死那何九叔的牵机毒入手应容易些。虽然牵机是剧毒,但我曾经听我师父说过,一般的法子炮制出来的牵机毒起效都没这么快,起效如此快的牵机毒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有,就是汴京大内御医院,别的地方纵有,也是从那流传出去的。这至少是一条线索,可以顺藤摸瓜。”孙秀想了想道。 “这却是个好主意,不瞒你说,这两个月我思潮万千,但都毫无头绪。”武松道,他知孙秀的师父山夜叉孙元是个毒医武多能且见识非凡的,按牵机毒去查应该能有些收获。 “若你去了孟州牢城,不得自由,又能如何查访?我在青州二龙山有个结义兄长在那里,不如就此杀了这两个公人,去那里落草,等风声过了我陪你往汴京去。” “不敢欺瞒秀娘,我去年也动过落草的心思。那时我以为那个机密被我打死,在柴进庄上也处处不爽利,然而后来才发现那个机密只是被打昏了。眼下去落草非不能也,实不为也。我若是想要逃走,早就走了,哪还等到今日。我在官府做过都头,这般官差连那争水械斗的村人都不如,我一打百十都少说了。只是不愿污了门楣,不然哥哥泉下不安稳。幸有知县和府尹周全,我这眼下已是小罪,过不了多少时日,或有大赦,或在牢城立下功劳,便可恢复自由身。秀娘,倒是你,经年不见,你这脾性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如何这般泼辣。”武松不愿意去落草,只转移话题道。 “我全家惨死,虽然大仇已报,但这么多事经过来,如何还不变。”孙秀凄惨一笑道。, 武松自知失言,沉默不语。当下二人各自伤怀身世,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孙秀说道:“我在这里开店,屡被过路之人骚扰,不胜其烦,因此只得往丑里扮,连言语也粗俗起来,这才能得点太平,做些生意。后来又招了几个伙计,遇到过路的恶人,便下药酒给他们,叫这世间干净一些。” 孙秀端起一碗酒,笑道:“你我姐弟今日相逢,便是喜事,不说这些令人烦心的事了。来,干了这一碗。” 二人碰了一下,都是一饮而尽。 武松问道:“秀娘,你刚才说在青州二龙山有个结义兄长?” “是,他是个和尚,姓鲁,法号智深。他助我报了师父的仇,后来去了青州,夺了二龙山,做了寨主。”孙秀道。 “我在汴京时,听说过倒拔相国寺垂杨柳的鲁智深,是江湖上义薄云天的好汉,想不到你结拜他做了大哥。对了,我也结拜了一个大哥。” “你结拜的是何人?” “郓城县宋江宋公明,外号呼保义,又称及时雨的。是我在沧州时结拜的。”武松道。 “阳谷和郓城离的这么近,你们两个山东人却跑到河北结拜去了,当真是缘法凑巧。那宋江英雄了得,便我在孟州,也经常听人说起。” “若是有缘见面时,你、我、鲁智深、宋江四人可重新结拜。” 孙秀笑道:“呵呵,若是这么连环结拜,还得把林冲也算上,他曾与鲁大哥也结拜过。宋江也未必就没有别的结义兄弟,只怕比我两个多,不会比我两个少。” “四海之内皆兄弟就是这个样子吧。”武松悠然神往道。 当晚二人聊到深夜,武松饮的大醉。孙秀搀扶武松到自己床上躺下。 武松昏睡中梦见小时候金莲嫂嫂给他裁衣服,在火炉上烤干靴子,为他包裹伤口,他害怕睡不着的夜里金莲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拍着他的肩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松夜宿十字坡(上) 默默看了武松一阵,孙秀蹑手蹑脚装扮起来。 虽然只有昏黄的灯,和一面粗糙的铜镜,但她手脚飞快,片刻就恢复成那个丑陋古怪妇人样子。待装扮好,她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穿上一副盔甲一样。 她看了武松一眼,武松还在沉睡着,嘴角现出一丝笑容,但眉头还是锁着。 孙秀悄悄伸手抚平了武松的眉头,回到葡萄架下独坐。 武松碗里余下的酒水还有不少,孙秀倒满了,舔舔了碗边,慢慢的呷了起来。 夜已深,万籁寂静,四下听不到什么人声。星月之光从葡萄叶子投进来,映的地上点点光辉。柔似轻絮的浮云,在半空中慢慢飘着。远处柳树的香气被微风传送过来,淡淡的。 孙秀放下碗,走出葡萄架,慢慢蹲下来,看着月光出神。她缓缓的把双手伸向地上,伸进月光里,像是要捧起一捧水那样。她的双手在月下莹然生辉,虎口和指肚的老茧也暴露了出来。 忽然一道黑影投在孙秀身上,挡住了月光,隔断了淡香。 孙秀猛的起身,快得如电。她看见了挡住月光的黑影,那是一个浑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黑衣的人。 那人须发皆黄,两只眼睛,好似两口枯井一般,黑幽幽的毫无生气。更为可怕的是那人脸上,仿佛是被刀削去了血肉,瘦削的皮包着骨头。 孙秀曾听她的师傅山夜叉孙元生前说过,有的易容高手长年敷药化去了脸上的血肉,这样就能借着胶泥和颜料妆扮成不同相貌的人,不露半分破绽。 孙秀不敢动,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千斤重物压住了,死死的压在地上。她也不敢动,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冷得像是结冰了一样。 那人嗓音沙哑说道:“按照之前说的,我们已经把他发配到了孟州牢城营,你这下总见识到我们的实力了。” 孙秀运起全身力气,艰难的说道:“不行。他还记挂着正路的好处,这样的人还入不得江湖,落不得草……” “二娘,这就看你的本事了。记着,你的家人还在大牢里等着放出来和你团聚。山上早晚也有一把交椅等着你。”那人举起手,把一个包裹扔了过来。孙秀扑出去接住了包裹,以免它落地发出声响惊醒了别人。等她再次抬头时,那个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次日,武松要行,孙秀哪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 三日后武松再辞了要行,孙秀置酒送路,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送给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因已临近孟州城,懈怠不得,武松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孙秀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已来到城里。三人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孟州州尹看了,押了回文让两个公人把武松发往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写着道:“安平之寨”。公人去下文书,讨了收款,不必多说。 武松自到单身牢房里,早有十数个同狱的囚犯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是新到这里的人,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打点的银两,都取出来准备好。待会差拨就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能打得轻些。若没人情送与他时,万分狼狈!” 武松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替他们讨钱?” “我们和你是一样犯罪的人,特地告诉你。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晓得。”那些囚犯说道。 武松道:“多谢你们众人指点我。我身边略有些钱财,但生来吃软不吃硬。若是他好生问我要时,便都给了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钱也没。” 众囚徒道:“好汉,不要这么说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俗话说‘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收敛些没坏处。” 武松问道:“古人道‘人心齐,泰山移。’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已是不值一文的囚人,若是齐心时,官差也要怕你们几分。看你们这副呆鸟样,莫不是没个带头的?”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人道:“差拨官人来了。”众囚犯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进来,问道:“哪个是新到囚徒?” 武松心道:“这般囚人也没个头,如何不被人欺负。我若不做个出头的,岂不是白来这孟州牢城营一遭,传出去叫人笑话好汉的名声。” 那人见无人应,又问了一遍:“哪个是新到的囚犯武松?” 武松大刺刺、慢悠悠的说道:“我便是。” 差拨道:“你也是安着眉毛带着眼睛的人,为何要我开口问?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你也打不死!” 武松笑道:“你倒来装大,指望老爷送人情给你,却是打错了算盘。你半文钱也不要想,我有拳头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么奈何我?没道理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 那差拨大怒去了,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这不是自找苦吃!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 武松道:“不怕!论起牢里的勾当,我是他祖宗。随他怎么对付我,文来文对,武来武挡!你众人都瞧好了,什么叫好汉!” 那一众囚犯有敬佩武松英雄面目的,有劝武松识时务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嘲热讽的。正在那里乱纷纷说话,只见三四个人来到单身房里,传唤新到囚犯武松。 武松应道:“喊什么喊,老爷在这里,又不曾跑了去,大呼小喝做什么!” 那来的人把武松带到点视厅前,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着武松在管营当面。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松夜宿十字坡(下) 见武松来到,管营喝叫道:“你那囚徒,太祖武德皇帝传下来的规矩: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左右,把他绑起来,给他把鞋咬在嘴里,以免嚼烂了舌头。” 武松虎目圆睁,笑道:“哈哈哈,哪里要这么麻烦,要打便打,不用绑,也不要咬什么东西。我若躲闪一棒不是好汉,之前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是叫一声苦的,也不是好男子!”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么有种的真少见,别三棒两棍就把这痴汉打死了,只慢慢打,看他如何熬!” 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不然我不快活。” 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拿棍的军汉往手上淬了两口唾沫,拿起棍来,就要下手。 就在这时,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的一个人,在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那人个头不高,六尺左右,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缕胡须;额头上缚着块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衣,白布带在胸前吊着胳膊。 只听管营略一思忖,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可害什么病来?” 武松道:“我路上不曾害病,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管营道:“看他面色不好,这厮定是途中得病到这里,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若是不小心打死时,总是个晦气。” 那个行杖的军汉敬佩武松硬气,急忙轻轻踢了武松一脚,低低对他说道:“你快说有病,这是管营相公将就你,不想打你。你只说路上害病就行了。” 武松道:“不曾得病就是不曾得病,打了倒干净!我不要寄下这一顿杀威棒,这种人情债都是钩肠的,几时还得了!” 两边看的人都笑。那面皮白净的汉子对管营道:“从没他这样一心讨打的。想是这两天天气太热,他路上发了癔病,神志错乱,故出狂言。” 管营道:“既然如此,找个清凉的单身牢房,先监押起来。”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送到单身牢房里,径直走了。 武松不知是什么缘故,奇怪不已。他在少林寺学过硬功,本想故意吃这一顿棒,好显自己的锐气,叫这牢里囚犯都心服。不过这顿打虽没吃到,但他这番举动已叫那些囚犯心服,都说他是个好汉,所谓歪打正着。他在牢里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索性放诸脑后,与那些囚犯攀谈起来。 当日下了大雨,瓢泼般一直不停。牢城营房的屋顶漏了,牢房里便滴滴答答的下起小雨来,当做床垫的稻草散发出一股霉味儿,引得囚徒们连声的骂娘。牢子们在这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着铁棍敲打铁栏杆,大声的喝骂,捡几个闹得凶的打几棍。 几次三番之后囚徒们也不骂娘了,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没什么事,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闲话,居然有如集市般热闹。 众囚徒都来问武松道:“管营给你寄下这顿棒,你莫不是有什么强硬后台,写了人情书信给他?” 武松道:“我要是有后台,还能到这营里么。” “若没有时,如何偏偏把这间唯一不漏水的单身牢房给你住?” “真的不曾有。” 众囚徒道:“若真没有的话,,只怕不是好意,深夜必然来结果你!” 武松道:“你们还不晓得,我以前是做过都头。不管是死罪的‘盆吊’、‘土布袋’,还是活罪的‘看鲤鱼’、‘掘芋艿’、‘挖荸荠’、‘剖葫芦’、‘剥菱角’,我都理会的。” 众囚犯这才知道遇到了行家,大为佩服。 这边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汉托着一个盒子进来,问道:“哪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 武松答道:“我便是,又有什么事?” 那人答道:“管营叫我送点心给你吃。” 武松打开盒子看了,是一大旋子酒,一盘子肉,一盘子面,还有一大碗汤,那汤还冒着热气。武松寻思道:“难道断头饭?先把这些饭给我吃了,再来对付我?我先吃了再说。若真是断头饭,这些贼军汉、铁栏杆也拦不住我。”武松把那旋酒一饮而尽,肉、面和汤都吃光了。那人收拾家伙回去。 武松坐在单身牢房里寻思,冷笑道:“我还没对付他,他倒要先来对付我。我先看看这孟州牢城营有什么我们见过的新鲜花样!”话虽如此,他还是悄悄把铁栏杆掰弯了。 看看天色晚了,只见头先那个人,又拿着一个盒子走过来。 武松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那人道:“管营叫送晚饭给都头。”说罢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对付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热水来,与武松道:“请都头洗浴。” 武松奇怪道:“偏要我洗浴了来下手?难道是……是……好男风的?我也不怕他,正好天热,先洗一洗,赚个快活。” 那两个汉子往浴桶里倒下热水,武松跳在里面,洗了一回。那人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水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边房里安歇,搬饭倒水也方便。” 武松心道:“好事来了!我且跟他去,看究竟如何!可惜我白费了那么多力气掰这铁栏杆。” 那人便收拾行李引着武松,离了单身牢房,来到前面一个院子。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 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心中奇怪道:“我只当要送到些个土牢去,为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牢房齐整多了!” 武松把门关上,上了拴,自在里面寻思道:“这个是什么意思?既来之,则安之,随他便了,且看如何。”他放倒头便睡了,一夜无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松威镇安平寨(上)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脸水进来,教武松洗了脸,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有一个剃头待诏来,给武松剃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再有一个人,拿个盒子进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 武松想道:“管你打什么算盘,饭先吃在我肚里。”武松刚吃罢饭,紧跟着便是一盏茶送来。这番周到无比,比起武松在家里还要舒服。 到第三日,依旧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吃罢早饭,出院来闲走,也无人阻拦。只见那些囚徒有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都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底的炎天,无处去躲那热。 武松倒背着手,问道:“你们为何顶着日头做工,等凉快了再做不好?”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在这里做活,就已经是人间天上了,哪里还敢嫌热。我们都是送了人情打点过的,那些没人情的,锁在憋闷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 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就纸炉边一个青石墩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见那个人又拿酒和肉来。 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何人指使?为何拿酒食给我吃?” “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 “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是谁让你那来请我?” “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让我送来给都头吃。” “我是个犯罪的人,又没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那里,他为何送东西与我吃?” “小人哪里知道,都是小管营吩咐,让小人连送三个月再说话。” “真是作怪!难不成是养猪,将我养得肥了,再来杀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这酒食不明,我吃不安稳,你只跟我说,那小管营是什么人?” “前日都头刚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用白手帕包头的便是小管营。” “是吊着胳膊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 “正是老管营相公的儿子。” “杀威棒要打我时,也是他说情么?” “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都头不曾挨打。” 武松心道:“真是蹊跷,我是清河县人氏,现在阳谷县住,他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为何这般看待我?皮裤套毛裤,一定有缘故。不是皮裤太薄,就是毛裤没毛。” 武松问那人道:“那小管营姓甚名谁?” 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 武松听了,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我半点儿也不吃。” 那人道:“小管营吩咐小人待三个月后方才说知。” 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不然好大拳头给你吃。”那人见武松焦躁起来,心中害怕,只得去报知施恩。 不多时,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正是施老管营的儿子金眼彪施恩。 武松道:“我是个囚徒,来沧州前从未见过你。前日蒙救了一顿杀威棒,这几日又好酒好食相待,所谓无功受禄,叫我寝食不安。” 施恩答道:“小可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关山阻隔。今日幸得兄长驾临,正要前来拜会,只恨没什么好东西款待,因此不敢相见。” 武松问道:“不知三个月后小管营要与在下说什么?” “蠢仆不懂事,脱口便对兄长说了,却不该说的。” “小管营怎么像个秀才般不爽利,倒教武松憋破肚皮。你只管说。” “既是蠢仆说了,小弟只得告知。因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要求兄长件事。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且请养三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再对兄长说知。”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去年景阳冈上,我酒醉尚且打杀了一只老虎,也不过三拳两脚的事,何况今日!你既是如此说,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有个石墩,有多少斤重?” “这却不知,估摸着三四百斤总是有的。” “我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 “请吃罢了饭再去。” “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人来到天王堂前,那一众做活的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行礼。 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我真的自大了,拔不动它。” 施恩道:“三四百斤的石头,如何轻视得它!” 武松笑道:“小管营,我说拔不起你也真信。都躲开,看武松拔一拔。” 武松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起来,双手再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 众囚徒见了,都是骇然。武松再用右手去地里把那石头提起,往空中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再一接,轻轻地放在原处,回过身来。施恩并众囚徒看了,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 武松道:“这块石头,三百三十斤重,上下不差三斤。” 施恩近前拜道:“兄长神力惊人,拔大石好似弄泥丸,当真了得。” 武松道:“这算什么,你去找杆大称来,看这石头分量和我说的差不差!” 当下施恩遣两个囚徒去了。没多时,那两个士兵扛抬着一杆大称回来,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那大称是从城里粮铺借来,秤杆两丈长,三面镶嵌的称花儿亮晶晶,秤钩有小孩膀子粗,秤砣有二十斤重。 一个囚徒寻来麻绳,先用一个小称称了,有七斤重。而后重士兵七手八脚把石墩捆扎好,齐齐发生喊,用秤钩将石墩钩起称了。那石墩加上麻绳赫然是三百三十八斤。 施恩赞道:“非凡人也!真神人也! 众囚徒和看热闹的一齐都感叹道:“真神人也!”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坐了,武松道:“小管营只管说,有什么事使我去?” 施恩道:“兄长请稍坐一会儿,待家父出来告诉。” 武松道:“你要求人办事,不要这般扭捏。如果我给你帮忙,也会为着要帮的人是你,为何要把令尊请出来?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只要除恶扬善,武松也替你去干!” 施恩向前恭恭敬敬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细说。” 不知施恩说出什么话来,且见下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武松威镇安平寨(下) 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绉绉,只拣关键的话说来。” 施恩道:“小弟自幼学些拳棒在身,孟州境内叫小弟做金眼彪。孟州东门外有座市井,唤做快活林,有许多山东河北客商在那里做买卖。以前小弟带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在那开着一个酒肉店。” 听了“弃命囚徒”四个字,叫武松心里不太舒服,他打断施恩道:“快些说。” “是,是。快活林那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每朝每日都有闲钱、利钱与我,月终也有二三百两银子。有来趁食的妓女,也要先来参见小弟,然后才许她去做生意。 “近来本营内有个东滁州新来的张团练,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只身长体大,还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 “蒋门神那厮来夺小弟的酒肉店,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直到如今,疮痕未消。前日兄长来时,还包着头,吊着胳膊。本待要带营里配军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起来,官面上先就有些理亏。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想请得兄长用江湖手段与小弟出得这口怨气。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请歇息三月。” 武松听罢,心道:“原来黑吃黑的老套路。罢了,你要我打,我便打,又能怎的。”他呵呵大笑,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 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 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我却不是大言,凭着胸中本事,平生只打天下硬汉。你这便带我去,看我去教训那厮一顿,只是先要依我一件事。” “不知何事,但请兄长吩咐。” “我自幼便看不起这等仗了武艺欺压良善的人,你之前如何收人闲钱利钱没叫我碰上算你运气好,我这番去打那蒋门神只为与你出气。那酒肉店原本是你的,可夺来还你,但你切不可重霸了那快活林。” 施恩正在那里思索,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只如拨云见日一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既有义士在孟州,这快活林便全凭义士做主。” 武松摇头道:“管营相公,你误解我这番意思了。我并非要霸占那快活林,只是要那些人不与任何人交闲钱。” 老管营满脸堆笑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本就应如此。” 当下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武松欢喜饮酒,只吃得大醉,被人扶去房中安歇。 次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还不能去,小弟已有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再请兄长去。” 武松道:“明日也没什么,不过多生一日闲气罢了。” 早饭罢,待吃了茶,施恩陪武松来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到了,施恩邀武松到家里,只倒了三杯酒相待,饮罢也不添,只叫拿肉拿饭来。 武松正吃的口顺,心中不快意,道:“小管营,恕武松口快,今日如何只拿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拿些酒出来?” 施恩答道:“不敢瞒兄长说,怕兄长今日醉了,误明日事。” 武松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了力气足,景阳冈上如何打得那只猛虎?那时节我胆大,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 施恩道:“不知哥哥是这般。家里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不敢拿酒出来。昨日哥哥吃的就不少,因此今早托说蒋忠不在。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我这就叫人拿好酒上来,今日便去教训那蒋忠如何?” “家中好酒日后再饮,眼下只管去快活林,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酒店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店。” 施恩当时叫两个仆人,挑了食箩,拿了些铜钱去了。 施恩又道:“后槽有马,我这叫人牵来。” 武松道:“我又不是小脚,骑那马做什么,只管拿一贴膏药来,贴了脸上金印,不然日后怕有麻烦。” 当下二人收拾停当,带着仆人,离了安平寨,往孟州东门外来。 当时是七月初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人解开衣襟,一处走着。只要遇到酒店,便进去吃三碗。约莫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也不怎么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 “没多少了,你看前面那个林子就是。” “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 “这是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 “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 施恩自去了,叫仆人送武松,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 武松酒劲上涌,不由把布衫摊开。只见他前颠后偃,东倒西歪,虽然只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 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前头林子后面,丁字路口尽头,便是小管营酒店,前番被蒋门神夺去了。”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己远远躲着。等我打倒了蒋门神,你们再来看热闹。”说罢武松径直奔那酒店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武松醉打蒋门神(上) 且说当日武松摇摇晃晃,赶过林子背后,只见一个金刚般大汉,披着一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把蒲扇,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脸上,只见黄髯斜卷,唇边生风,眉下一双怪眼,与那日孙秀所扮母夜叉颇有几分夫妻相。 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多半就是蒋门神了。” 武松行了三五十步,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屋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旗,写着四个大字:“河阳风月”。再转过来看,门前一带绿漆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旗上绣着五个金字,写的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武松进得店来,只见店正中间装列着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柜旁边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用木盖子盖着。那女子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时娶的小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歌妓。她相貌非凡,让人疑是文君当垆重卖酒,但头上身上都是金光闪闪的首饰,显得这女子好似被人雇来卖首饰一般。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在柜台正对一张桌子坐了。武松双手按着桌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女子看。那女子瞧见,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回转头看了别处。 武松呵呵怪笑两声,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 一个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 武松道:“先打两角酒尝尝。” 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女子舀两角酒下来,道:“客人尝酒。” 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大声道:“不好,水里掺了酒,尿一般,换好的来!” 酒保身上醉气逼人,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 那女子接来,又舀些上等酒下来。武松提起来大喝了一口,“噗”地吐在柜台前,大声叫道:“这酒里掺了水,也不好,快换来,不然饶不了你!” 店里别的酒客纷纷看过来,那酒保忍气吞声,去柜边道:“娘子,这客人醉了,好似寻隙滋事一般,就换些上好的与他罢,休和他一般见识。” 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烫一碗过来,武松尝了一口,吧唧吧唧嘴,道:“这酒略有些意思。” 武松端起碗慢慢呷,问道:“你店主人姓什么?” 酒保答道:“姓蒋。” “坟头上长草的草头蒋?” 酒保道:“是。” 武松道:“为何不姓李?” 那女子听了,大怒道:“这厮哪里吃醉了,来这里吃野食么!” 你道那女子为何如此生气?却是因了汴京名妓李师师的缘故,那时妓家多用李姓。武松问那妇人为何不姓李,就是明摆着问她为何不当妓女。 酒保劝那女子道:“他是个蛮子,又吃醉了,不懂事,休听他放狗屁!” 武松问道:“你们说什么?” 酒保赔着笑道:“我们自己说笑话,不干客人的事,你吃你的酒。” 武松正要找茬,哪里肯被他就这么糊弄过去。他指着那个女子,道:“酒保,叫你柜上那顶老下来,陪我一同吃两杯酒。”这顶老是有宋一代对妓女的调侃之语,还是当初武松去清河录事巷寻金莲时燕青说与他听的。 酒保笑道:“客人休要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不是来陪酒敢趁的。” 武松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道:“原来是主人家娘子?” “是哩。” 武松端起一碗酒,拿着腔调道:“便是主人家娘子,陪我吃酒也不打紧,我也是不嫌弃的!” 那女子听了大怒,骂道:“杀才!该死的贼!”她推开柜身,就要奔出来。 武松把手里那碗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冲到柜身里,正好迎着那女子,一把扯住。武松手硬,那女子哪里挣扎的开,只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提出来,往浑酒缸里一丢。 只听得“扑通”的一声响,那妇人正被丢在大酒缸里,浑身被酒湿透,身上乳臀曲线毕露,一众酒客大饱眼福。 那几个酒保,发声喊,上前与武松厮打。武松提了两个,放到其余酒缸里,剩下两个酒保都被武松一拳一脚打倒了。有一个厨子,见势不妙,悄悄走了。 武松心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也过去,大路上打倒他,教众人都笑话他。”想罢便赶出来。 且说那个厨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了蒲扇,小跑过来,正在大阔路上撞见武松。 蒋门神身长体大,但近一年为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他见武松身材高大,先自吃了一惊。然而吃惊归吃惊,这口气终究咽不下,蒋门神心里先欺武松醉了,暗骂一声,只顾往前冲来。武松已知蒋门神是个相扑的高手,他曾与燕青较量过多次,对付相扑各种技法颇有心得,只往后略闪了闪,不让蒋门神近身。 俗话说,‘高怕绊腰,矮怕抓梢,大胖子就怕三转悠’,武松与蒋门神斗了几个回合,只是游斗,不与他硬碰,转的蒋门神头晕眼花,呼吸忙乱,连武松的衣角都打不到,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一路奔来,那步不曾停住,气喘吁吁,怎及得武松虎一般强健的人,又是有心来算计他?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上前一步,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使个虚招,转身就逃。蒋门神大喜,急追过来,脚步已经乱了。武松忽然飞起左脚,踢在蒋门神小腹上。蒋门神眼前一黑,不由双手按了小腹,蹲了下去。武松身子一转,那只右脚又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个正中。蒋门神往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他胸脯,提起醋钵儿大小拳头,往蒋门神脸上便打。 武松这招数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玉环步用来诱敌,鸳鸯脚用来制胜,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武松醉打蒋门神(下) 蒋门神许久没有打熬身体,皮肉都松垮了,吃不得痛,被武松打的在地下直叫饶。 武松停手,用一只单脚踏住蒋门神,喝骂道:“你这贼厮就是那狗屁蒋门神?” “不敢,不敢,小的就是那狗屁蒋门神。” 武松不屑道:“就凭你这厮,也敢自称门神?岂不是污了神荼郁垒和尉迟秦琼的大名?” “不敢了,不敢了,还请好汉饶我。” “若要我饶你,只要依我三件事。” 蒋门神吃不得打,躺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着蒋门神,道:“第一件,要你把这酒肉店一应家伙什物,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让你强夺他的?” 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 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去求快活林各行各业为头为脑的行首,来此说话。” 蒋门神道:“小的也依得。” 武松道:“第三件,今日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滚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你要是敢在这里不回去,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的小命。你依得么?” 蒋门神只要保住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小的都依。” 武松从地下提起蒋门神来,只见已被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流出鲜血来。 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个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老虎,也只被我三拳两脚就打死了!安平寨的石墩,一下两下我如拨弄泥丸。你快些交割酒肉店与施恩。若是迟了,再打一顿,结果了你这厮的小命!” 蒋门神此时知是景阳冈打虎的武松,方才死了寻机报仇的心,忙不迭答应。 正说之间,施恩带了几个仆人已到,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 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快活林为头行首。” 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等。” 武松带一行人都到施恩店里坐。店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酒水。那女子刚从缸里爬出来,头脸都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拖着酒浆。其余酒保,各自惶恐不安。 武松与众人进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 蒋忠先送那女子去了,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一面叫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行首来店里。 那些个行首听蒋门神相招,不敢不来,没多时便来齐。蒋忠把好酒开了,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 武松在上首坐定,开话道:“众位行首都在这里,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安平寨,便听得人说这快活林这座酒肉店,原是小施管营的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小施管营和我并无关系,你众人不要乱猜。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若路见不平,真要拔刀相助时,我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忠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此地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地,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老虎,便是模样。” 众人这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搬了去,酒店还给小施管营。” 蒋门神当下写下一纸文书,与施恩交割了店铺,自唤了一辆车儿,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又道:“这快活林的买卖都是你们自家用心经营,虽然我夺了这酒肉店还与小施管营,却见不得你们再交他闲钱。若是有人寻隙滋事时,只管报官。若官府不为你们出头,便到安平寨寻我,我自会替你们做主。只是若是有谁做那强买强卖、盘剥乡邻的不法事,我也饶不了他。” 众人心里都是暗喜,只是当着施恩在,不敢形于色。 施恩得了老管营的教诲,起身说道:“此事理应如此,前番骚扰诸位高邻,还请多多包涵。” 诸事已毕,武松邀众人一起吃酒,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在店里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得了快活林酒店,骑了马来到店里谢武松,连日便在店内饮酒作贺。 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便不去理他,只留武松在店里住。 荏苒光阴,又过了一个多月,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一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问道:“哪个是打虎的武都头?” 施恩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的亲随,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何事?” 那军汉说道:“奉都监张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牵马来接他去府上见上一见,有相公钧帖在此。” 施恩看了,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差来接你。他既让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 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让我去,只得走一遭,看他有什么话说。” 武松换了衣裳巾帻,上了马,与那几个军汉往孟州城里来。 行不多时,便到张都监宅前。武松下了马,跟着那军汉到厅下,拜了张都监。 张都监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个亲随体己?” 武松谢道:“我是个牢城营的囚徒,若蒙恩相抬举,不管是缉捕捉贼,还是上阵杀敌,当执鞭随镫为恩相效力。只是有一件事,日后立了功劳,或国家有大赦,能放我回去,还求恩相准允。” 不知张蒙方是否答应,请见下文分解。 第一百九十九章 武松失陷都监府(上) 当日张都监听了武松祈请,道:“不用多言,我现在就答应你,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是留是走都由你自己心意。”他亲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又让人在前厅廊下收拾出一间耳房,与武松住。 次日,张都监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自此武松便在张都监府上宿歇。 那张都监不论早晚,时常赐给武松酒食,只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里里外外做了秋衣。 武松又欢喜又纳闷,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又肯放我走。只是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能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然他频频使人来看我,只怕还是不能进到宅里来。” 时光迅速,已是玉露泠泠,金风淅淅。正值政和六年八月中秋,张都监在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 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只吃了一杯,就要转身出来。 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到哪里去?” 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我理合回避。” 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好汉,特地请你来鸳鸯楼一起饮酒,庆贺佳节,如自家一般。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只管坐不妨。” 武松唱个无礼喏,远远的坐下。 张都监叫丫环取来大银赏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 几个丫环、养娘连珠箭般劝武松吃了几大钟。再看外面,夜略有些深,天上已是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景,纵然是武松这般硬汉也概莫能外,只是哥哥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嫂嫂生死不知,下落难明,不由得武松不伤感。武松借酒掩情,只吃的半醉,忘了礼数,连番痛饮。 张都监见月已升起,唤了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脸如莲萼,唇似樱桃。眉画远山,眼明秋水,再往身上看,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 那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轻启朱唇道:“今日是中秋,小女子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是东坡学士的《水调歌头》。” 玉兰顿开喉咙,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那嗓音醇厚,润如珠,冷如泉,时如林海听涛,时如空谷传响,抑扬之间,了无一丝杂音;高亢处有如山空夜寒,乌啼惊心,低回处好比碧纱如烟。她的技艺越是高超,那一股离愁别恨越是刻骨铭心。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 张都监道:“玉兰,你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张蒙方,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 酒杯临到武松面前时,武松才从那歌声的余韵中惊醒。他不敢抬头,起身远远地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 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是个极知冷暖的。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与你做个妻室。”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我何德何能,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休要再推却,我必不负约。” 周围丫环与养娘纷纷与武松作贺,武松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这番酒吃的太急,武松只觉酒劲涌上来,他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要回前厅房内歇息。 张都监见武松已有些站立不稳,便叫玉兰相送。 待来到武松房内,玉兰扶武松到床上躺下。武松谢过玉兰,昏昏沉沉躺了。 玉兰回到住处,取出一个包裹,来到武松房里。她掩了房门,从包裹中取出一对大红蜡烛点着了,立在床边。那蜡烛烟气带着一股奇特的香气,令人沉醉。 玉兰咬着嘴唇,来到武松身前。她弯下腰,深深地吻了武松。她的双唇温柔有力,好像还带着玉兰花的香气。 武松原本还有几分清醒,到那时已完全眩晕,全世界好似只剩下玉兰的嘴唇和她的呼吸。一股香醇的气息好像熔岩上的风,轻轻地吹进他的身体里。那种妖异的酥麻感,从胸骨往下,笔直一条线奔到脚下。他身体被那股香气点燃,整个人好似烈火般熊熊燃烧。他睁开眼睛,见玉兰好如一块软糖一般温暖甜润,让人想一口吞了。 武松眼睛里的狂暴让玉兰害怕,那好像是一阵惊天的骇浪,不知会将她带到什么样的地方。 玉兰低声问道:“你认得我么?”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认不出来。”武松支撑着身体坐起来。 “你还记得那日在景阳冈下无为庄中么,我穿着红色衣服,头发是这个样子。”玉兰对着武松坐下,拔下头上的金钗,松散了头发。 武松想起来了,那日无为庄中密室里有一个红衣女子绑在床上,被自己救了下来,模样正是眼前的女子,只是头发样式变了。他问道:“你姓什么?如何到了这里?” 玉兰一边挽着头发,一边说道:“我姓杨。当日被他们掠走,虽蒙恩公救了,但回到家中时被村人猜疑,唾沫淹死人,无法过活。于是我悄悄跑出来,投了这边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是这都监府里的副都管,后来都监府缺少仆役,便让我来了。” “为何从没在府里见过你?” “我在后堂见到过你几次,只是看你没认出我来,因此也没有相认。” “想不到竟然今日在这里重逢,当真是缘法凑巧。”武松感慨道。 一个烛花爆开来,一股火热升腾上来,武松猛地张开双臂,笨拙的将玉兰抱住。玉兰把金钗插回头上,额头贴着武松的额头。 杨玉兰感觉到了武松的压抑和紧张,她喘息着在武松耳边低声说道:“我已经被许配给了你,你想要做什么都行。” 第两百章 武松失陷都监府(下)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了,武松的脸变得火热,烫的玉兰脸发红。 杨玉兰伸手想要撑开武松的脸,却碰到他火热的胸膛,一股汗水气息席卷而至,淹没了她的脸庞。 就在这时,好似听到房顶上有异响,武松停下来,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该不是有贼人来?” 杨玉兰道:“哪里有。”她抬起身,竖着耳朵听了听。 武松皱了皱眉头:“我还是去看看。” “不要去。”杨玉兰扯住武松。她头上的凤钗斜插在云髻上,摇摇晃晃,映射出灯火的闪光,吸引住了武松。 武松一手兜住她,一手去拔那钗。 杨玉兰伸手拦住,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直戴着它。” 武松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疑惑:“为何在无为庄见到她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个钗子?”不过这点疑惑很快被武松抛在脑后,他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得出来,它很……很暖和。” 这还是杨玉兰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它。她抚摸着武松的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你说它暖和,那它一定很暖和。” 忽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 武松道急忙跳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有贼,你偏说没有。别闹出什么事情来。” 杨玉兰拉住他道:“你不要去!都监府里这么多人,谁不能拿贼,哪里缺了你一个?” “这可不好说,都监府戒备森严,敢来这里吃野火的,本领不能低。那些人多半是指望不上。” “那就更不能去了。” 武松拍拍她的手,穿好衣服,道:“我武松向来人敬一尺,回敬一丈。都监相公如此待我,如今他后堂内里有贼人,我怎么能不去?凭白被人看小了。” “不要去!”杨玉兰急道,“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我……要怎么办?” 武松爽朗的笑了一声,晃了晃拳头:“没事,我这一身本领,不管什么贼人,自保总还是有办法。” 杨玉兰苦苦哀求:“我知道,可我……我害怕!你不要去。” “你不用怕,我不去不行,马上就回来。”言语间武松已收拾利落,在门后提了一条哨棒出门往后堂去。 杨玉兰留在房中,呆呆的看着烛火,流下两行清泪。 且说武松提着哨棒,大踏步抢入后堂里来,只见一个丫环慌慌张张走出来,指着后面道:“二郎,快!那边!有贼人从那闯到后花园里去了!” “有多少人?”武松急忙问道。 “只有一个人。” “你藏好了,不要慌,小心打翻灯烛。” 武松听得丫环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赶入后花园里去寻,遍寻不见。他翻身又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他一跤绊翻。 廊两边走出十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按住,用一条麻索绑了。 武松知他们认错了人,没有反抗,只急叫道:“干什么?看仔细了!是我!自己人!” 那众军汉哪里容他分说,只一步一棍,打武松到厅前。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衣衫严整,坐在厅上。 武松叫道:“相公,我不是贼,是武松。” 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贼心贼肝的人,我本要抬举你,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刚才还与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又把玉兰许配给你做妻室。你如何敢做这等的勾当?” 武松大叫道:“都监相公,他们弄错了,不干我的事!我是来捉贼的,如何倒把我当贼人捉了?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做不出这样的事。” 张都监喝道:“你这厮还敢抵赖!”他指着周围的军汉,“这么多人,难道都错了?” 武松叫道:“相公,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武松并无赃物,绝非是贼。” 张都监冷笑道:“这厮还敢嘴硬,且把他押去他房里,仔细搜搜,看有没有什么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到他房里时,杨玉兰已经不见了,只有空气中留着似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军汉们四下里乱翻,没多时一个军汉打开武松放衣服的柳藤箱子,叫道:“在这里了!” 武松看时,目睁口呆,只叫得冤枉:那箱子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金银制的酒盏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 众军汉把箱子抬到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你还抵赖!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 张都监叫人把赃物封了,连夜送武松去孟州府衙机密房里监收。武松大叫冤屈,哪里有人听他。张都监使人去对知府说了,府衙里从押司到孔目,上上下下都打了招呼,一心治武松的罪。 次日天明,知府刚刚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也扛了过来。张都监家心腹人,拿着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牢子节级将各式刑具放在面前。 武松正要开口分辨,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使劲打!”那牢子狱卒,拿起竹片,雨点地打下来。 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心道:“定是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只得屈招了。不然身骨受损,更难完全。等我挣得性命出去时,再来报仇。” 这番想罢,武松屈招做:“昨夜十五中秋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乘夜窃取。” 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长枷来钉了押下死牢,小心看守。” 有牢子拿长枷过来,把武松枷了,押入死囚牢,将他一双脚昼夜锁在墙上,又用木钮紧紧钉住双手,半分宽松也没有。 第两百零一章 武松大闹飞云浦(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武松这边刚一入狱,快活林那里消息就已传开。摇头叹息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不是没人看出里面蹊跷,又去哪里说。 这日午时,一个过路客商把此事传到了十字坡孙秀耳里。 孙秀心道:“这算个什么事?二郎如此心高之人,只一二百两银子绝对不会看在眼里,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其中定有蹊跷,我得去探上一探。若二郎果真被人陷害时,只怕等不到发配,牢里就丢了性命。得先设法保下武松的性命,再做道理。” 孙秀想罢,套了车,叫了四个伙计,往孟州城来。那四个伙计都是二龙山的小喽啰,因花和尚鲁智深放心孙秀不下,从全山喽啰中,拣选许多时日,选出四个伶俐的又可靠的派来,最是忠心不过。 来到城中,兵分两路,两个伙计去了孟州两院押牢节级康节级家。孙秀带了两个伙计打听了道路,奔府衙做孔目姓叶的家中来。 叶孔目还未归家,只妻子与一个七八岁的独子在家。孙秀使个伙计做个急促样子,慌里慌张与叶孔目妻道:“叶孔目在我家店吃酒,一口气喘不过来,晕倒了。” 叶孔目妻道:“他以前从没得过这样的病症,怎么就晕倒了?” “店主人让我来接大娘子与小孔目去,若是晚了,怕是临终言语也听不得。” 叶孔目妻没有防备,锁了门,带了儿子上了车。两个伙计赶了车马往十字坡去了,孙秀扮作一个乞婆在附近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叶孔目醉醺醺归家。他口中焦渴,见家里无人,灶下无火,缸中无水,只得拎了一只桶到院中井口一边打水,一边乱骂。 孙秀闪身进来,轻巧巧上了大栓,站到叶孔目身后。 叶孔目就桶吃了几口冷水,转身见到孙秀,吓了一跳,道:“你是什么人?在我家弄什么鬼?” 孙秀道:“孔目,老婆子有一事相求,怕令阃与令郎无人照应,先领到舍下小住几日,事毕便当整个送回。”整句话说的极为客气,‘整个’二字着重加了重音。 “为何还要把我妻小领走?”叶孔目略一疑惑,立刻醒悟,跳了起来。他在衙门里接来送往,见过世面,哪里不知道厉害,浑身酒都化作冷汗出了:事毕整个送回,若事不毕呢?只怕胳膊腿分开了送回。 叶孔目定了定神,道:“你是何人?要求何事?贱内不要紧,只要我儿子周全。” 孙秀不急着答话,先摸出十锭大银共计一百两,一字排开,放在井台上,道:“我是太行山上的打劫的人,听说景阳冈打虎的武松遭人陷害,押在府衙死囚牢,只求上下帮忙,知府处多多照应。” 叶孔目道:“此事却难,人赃并在,众人作证,已是铁案,如何洗得他清白?除非拿了那栽赃的人来,否则万难。” “此是张蒙方设计陷害,我也知翻案太难,如今不求留武松清白,只求留他一条活路。” 叶孔目思忖了,道:“已知武松是个好汉,我亦自有心周全他。窃取人财,本就不是死罪。我只把那文案改得轻了,延挨一阵,只待限满决断,应能保全武松。怕就怕那栽赃人趁牢里谋他性命,这小可可就无能为力了。” 孙秀道:“康节级此刻已在路上,老婆子借孔目家宝地,与他见上一面。孔目与他是相熟的,还请稍后帮忙求情,要他在牢里出力维持。” 等不多时,康节级便来到,只面如土色,家中妻小自然也是被请走了。 孙秀分说一遍,康节级道:“牢中之事,尽有我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头。” 见二人都答应,孙秀松了口气,又解出十个一锭十两的大银,与二人各拿了一百两,出门去了。 长话短说,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设计陷害武松,心里想道:“你对付好汉,偏叫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满,知府命人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 叶孔目读了招状,知府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三千五百里外广南东路南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使一个家人领了赃物。知府当厅把武松打了二十脊杖,另外半边脸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防送公人,一路押解武松,限了时日起身。 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有叶孔目维持,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打得棒轻,没受什么苦。 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 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吊着手臂。 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也不见你来牢里寻我,如何又做这般模样?” 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哥哥刚入狱,小弟便在快活林酒店里接到消息,就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吃他痛打一顿,被他仍复夺了店面,重霸了快活林。小弟伤重,一直在家。今日听得哥哥被蒋门神那厮与张团练使银子买通张都监,遭陷刺配恩州,特有两件棉衣,与哥哥路上穿。又煮了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带了路上充饥。” 施恩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再行了二三里,武松忽觉腹中剧痛,肚如雷鸣,只得在路边大解。如此再三,肚子里存货出净方才作罢,只叫武松大汗不止,行动无力,强挨了走路。 第两百零二章 武松大闹飞云浦(下) 约莫离城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了,便跟着一路走,只是不说话。这两个人来的好生蹊跷,武松不由暗暗盘算。 又走了数里路,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桥边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桥边牌额上写着‘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还要净手。” 那两个人提朴刀走近一步,只听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踢中一个,翻着筋斗落水去了。另一个人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噗通”一声也踢下水里去。若武松气力完好时,这两脚早就踢死那两人,只是好汉架不住三泡稀,眼下力道不足,只得在桥上踢二人下水,再来战那两个公人。 那两个公人发声喊,举刀来战武松。武松发力要拗断枷,依他平日力气,这枷哪经得起他一扭。然而这次却扭那枷不动,武松只得用枷挡了,他行动不得自由,又手脚酸软,大落下风。冬日水浅,眼见那两个踢下水去的人已挣扎着起身,要上岸来,武松只胸中叫苦,此番小命休矣。 正此间,忽然只听一女子厉声喝道:“哪里去!” 武松看了,士气大振,却是孙二娘着丑妇打扮,带着几个伙计从桥下赶来。只几个照面,那桥下落水的两个人便被砍死,桥上两个公人见了,先自惊倒了一个,另一个转身便逃。 武松用起浑身力气,奔上前去,一枷往那个逃走的公人后心打去。那个公人口吐鲜血,当时就不活了。武松赶着回来,劈头揪住那个惊倒的公人喝道:“你这厮说实话,我就饶你性命!” 那公人道:“我说,我说。小的两个收了张都监银子,一起来害好汉。” 武松道:“那蒋门神今在何处?张都监又在哪里?” 那人道:“蒋门神?他回乡去了,想是在东滁州。小的临来时,张都监在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的完事回报。” 武松道:“我已听施恩说了,蒋门神那厮打了他,重霸快活林,如何在东滁州。你这厮敢哄骗我,饶你不得。” 武松手起枷落,只把这人砸了个脑浆迸裂。孙秀赶上桥来,与武松开了枷。武松从尸首上拣好的腰刀带了一把。孙秀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将两个尸首,都扔在浦子里。 孙秀转身来见武松,先红了眼圈,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改什么?”武松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你怎么又扮成这个丑样子?” 孙秀不理他,只说道:“那日你不听我劝,非要去牢城营。早知做翻阳谷县那两个牛子,直接去二龙山落草,也不用冒这个风险。后来你又强出头,帮人在快活林打架。等去了都监府,又惹出风流债。” 武松道:“什么风流债,都是这几泡稀作怪。不然杀这四个人,易如反掌观纹,探囊取物。那些贼厮们,再来四十人我也不怕。” “你这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哩。眼下却待如何?我两个一同去二龙山罢!”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只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你只管回去收拾物事,我去孟州杀了那几人,再去十字坡寻你,且先去二龙山避避风头,再去汴京不提。” 孙秀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可收拾?眼下你如何杀得那几人?你要是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武松道:“我自晓得自家身体。哥哥死后,我衣食无着,做过乞儿,什么馊饭剩羹都吃过,拉稀只是家常便饭。眼下离天黑还早,我歇息一阵就能缓过来。我不怕你见怪,你虽也有本领,毕竟不如我精熟,若是有个不爽利时,反要分心。放心,你在十字坡安心等我。” 孙秀见武松如此说,没法再坚持,冷笑道:“武小二,你当我真不知你要去干什么吗?罢了,你要去只管去,最好不要回来。”说罢与几个伙计回十字坡去了。 武松歇过一番,寻个村店进了些食水,往孟州城中来。 待进了城门,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 当下武松径直去了张都监府。他在都监府住了月余,府里防卫都是烂熟,知道哪里容易进出。他来到后花园墙外,那里是一个马院,有一个角门通到都监府厨房。武松就在马院边伏了,听得没什么动静,却是马夫还在张都监宅里,未曾出来。武松翻过马院矮墙,卸下马院两扇门,立在墙边充当梯子,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那时月光明亮,武松从墙上往都监府看,见四下无人,便从墙头上一跳,跳在墙里。他把角门打开,然后出去照着原样把马院门扇装好,再进都监府,随后掩上角门,把那门栓都虚栓了。 武松周遭看了一圈,见有一处灯明,便悄悄行来。那里正是厨房,隔着门缝看到两个丫环,在厨房汤罐边忙活边埋怨道:“伺候了一日,夜深了还不肯去睡,还要茶吃!那三个客人也不识礼数,吃成一个醉猫样,还不肯下楼歇息,只说个没完没了,让我们受累。” 那两个丫环,正口里喃喃讷讷的唠叨。武松倚了朴刀,扯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武松把厨房门“呀”的一声推开,直接跳过去,先把一个丫环髻角儿揪住,一刀背砍晕了。另一个想要叫,只是惊得口里半舌不展,好似哑了,叫不出声来;想要逃走,两只脚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一般,行动不得。武松这般凶神恶煞样子,别说是两个丫环,便是胆大男子见了,也只是怕。武松手起又是一刀背,把她也打晕了。武松把二人捆了,嘴里堵上,扔到厨房里间。又落了锁。 第两百零三章 武松血溅鸳鸯楼(上) 武松取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走入后堂来。武松在张都监宅里经常出入,只是内宅来的不多,等到了后堂,才认得路数。待来到鸳鸯楼前,夜已深了,张都监亲随的人服侍的厌烦,不知道远远躲到哪里偷懒去了。武松见四下无人,直接摸到鸳鸯楼的楼梯旁边,蹑手蹑脚,屏息静气,爬上楼来。 待到了楼梯口,听得有几个人在楼里说话。武松正要闯进去,只听一个声音耳熟,不由疑惑。他伏在楼梯口,只听那个声音说:“亏了相公此番成全,待小的重霸了快活林,定当重重的报答恩相。”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那尖细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金眼彪施恩。武松虽然暴怒,头脑还清醒,只按捺住了。 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样的事!二郎你是过江龙,老管营你是地头蛇,你二人这次化敌为友,日后不可再起干戈,只要齐心协力,一起发财。” 施恩道:“都是蒋忠那厮不会办事,不然不会那么多事。”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都监相公说的是,以前都是犬子不懂事。只是怎么还不见那四人回来。那武松有神力,又是个本领高强的,莫不是哪里出了岔子?”这声音却是施老管营。 施恩的声音响起,道:“父亲,如何这般谨慎。那熟鹅被我下了泻药,又是四个对付武松披枷带锁,赤手空拳的一个人,能出什么岔子。武松纵然再有十条性命,如今也没了。若依着我说,只武松下狱时,便可重收快活林闲钱利钱,到如今白白耽误了两个月。” 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父这般小心也是好的。眼下只要武松死的利索,待风声过了,快活林利钱加上三分,闲钱加上五分,不用几个月就能补回来。” 这个声音武松从没听到过,不知道是谁。 “团练说的是。”施恩附和道。 听了施恩这句话,武松已知这个陌生声音多半是张团练了。这张团练是张都肩的族弟,排行第二。武松听人说起过他,远远的见过一面。 武松心道:“幸好被我听到,要不然至死都被施恩那鸟呆厮蒙在鼓里,真看不出施老管营是这么老奸巨猾的,怪不得那日他们答应我不再重霸快活林时那么爽利,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 张都监道:“怎么添茶的丫环还没回来?” 施恩道:“小的去催上一催。” 张都监道:“夜深了,你不知宅内路径,二郎,你唤人去看一看。” 武松见楼梯口无处可躲,急中生智,一个纵身爬上栏杆去,抓住椽子吊在檐下。刚吊好,就见一武官模样的人走出来,乃是张团练, 张团练在廊下叫了几声,那些亲随都走远了,哪里听得见,只没人应。张团练骂了几句,便要下楼来。武松一松手,从半空掉落,骑在张团练脖子上。他双腿用力一夹,双手搬住张团练的头用力一扭,只听“咔吧”一声脆响,那张团练脖子断了,倒在地上。 这动静被屋内三人听到,都笑道:“张团练喝多了,只怕滚楼下去了。” 武松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有三五枝画烛荧煌生光,又有一两处月光射入,照的楼上甚是明朗。武松看了,只见张都监坐在正对门的交椅上,举着酒杯;施恩背对着门坐在下首,没有包头,也没吊着胳膊;施老管营在右侧首坐了,拿了筷子停在半空;另一侧空着,应是张团练的座位。 张都监见是武松闯进来,吃了一惊,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施恩倒是个反应快的,刚才虽然嘴硬其实心里也有些嘀咕,怕那几个人收拾武松不下。现在见张都监面色不对,心知不妙,也不扭头来看,只往旁边一纵。 武松见状,不理会他,手起刀落,先落一刀往侧首的施老管营的脸上剁。转身回过刀来,那边张都监刚伸得脚动,武松又是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的倒在楼板上。施恩见剁翻了两个,提起一把交椅抡来。武松伸手接住,就势回推,施恩又纵身躲过。 武松怒喝道:“泼贼,你平日嘴里哥哥长哥哥短,原来是这般鸟黑心肠。” 施恩料道走不脱了,冷笑道:“你个贼配军,也配与小爷称兄道弟,看拳。” 只见那施恩两个拳头往武松脸上虚晃了一晃,这却是武松鸳鸯步、玉环跳的起手招数,这施恩见此招精妙,求武松学了来,练的极熟。平日里与人打斗,此招屡屡制胜,眼下不由思索便使了出来。 这却好比是鲁班门前弄斧头,关公庙前耍大刀,别人不知这招厉害,武松岂能不知。仅就此招,普天之下,连武松的师父陕西铁臂膀周侗都不如武松练得纯熟。武松不理会那双拳,提刀迎在右侧,那施恩左脚已飞在半空,自己送上刀来。施恩大惊,再想变招,哪里来得急,小腿正撞到刀刃上,深可入骨。施恩站立不稳,仰天倒了。武松跟上一步,飞起左脚,把施恩踢个跟头,倒在地上。 施恩捂着腿,忍住痛告饶:“哥哥饶命,小弟一时混账。快活林的钱我不要了,都献给哥哥。” 武松喝道:“收起你那一套。我武松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们这般猪狗一样的人物。我早先还以为你能改过,一时犯了仁慈之心,想不到被你害的连囚犯都做不成了。” “我家里还有些钱财,求哥哥饶我一命。” “自作孽,不可活。”武松将施恩一把按住,割了头。 这通响动,已惊醒楼下夫人,只听得楼下夫人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耳朵都被鸟毛塞住了么?楼上官人们醉了,快上去两个看看!” 第两百零四章 武松血溅鸳鸯楼(下) 话犹未了,就见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听的动静,出楼门闪在楼梯口,看了,却是两个张都监自家的亲随人,正是前番捉拿武松的。武松拦住去路,那二人见张团练倒在地上,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武松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另一个便跪下讨饶。 武松道:“为何要陷害我?” 那人求饶道:“都监相公有令,我哪里敢不从?我也是没办法。” “借口。手脚都长在你自己身上,他还能强迫你动?他让你去吃粪,你也吃吗?”武松道:“你这为虎作伥的,无法饶你!受死吧!”揪住也砍了头,只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夫人问道:“楼上怎么大惊小怪,如此吵闹?” 武松抢到楼下,冲入楼中,夫人见一条大汉进来,还问道:“是谁?” 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叫唤。武松按住,那刀切头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把刀扔了,道:“只饶你一个全尸。” 再看屋角,杨玉兰引着两个小丫环躲在那里。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那两个小的都叫得一声:“苦也!” 武松见到杨玉兰,喜出望外:“玉兰,你还在这里。” 杨玉兰惊惧交加,望着武松道:“你……你是人是鬼?” “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没有死。” 杨玉兰上前:“你怎么不逃走,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报仇!”武松把刀收回腰间,一手握住她,紧紧抱住,道:我还要找你,苍天有眼,没想到真的被我找到了。他们没奈何你吧?” 杨玉兰看到武松身上的血,有些发抖,脸色苍白:“你报完仇了?” “该死的都死了。”武松松开她,把两个丫环一拳一个打昏了,捆起来堵上嘴。 “玉兰,随我走了罢!”武松一手提了朴刀,一手扯着玉兰,往角门外便走。 出了角门,玉兰挣脱了武松的手,回首望着都监府,问武松道:“去哪里?” 武松迟疑了一下,心内寻思道:“杀了这么多人,还能去哪里?去云州找师父么?然后告诉他,自己毫无成就,除了满手的人命案?或者是飘荡在江湖上?若是没有玉兰,倒也罢了,可是如今又寻到了她。算了,就去青州二龙山罢。” 当下武松对杨玉兰说道:“我们去青州。” 杨玉兰纵想说个“不”字,哪里又敢开口,只得跌跌撞撞行了。 武松二人出了马院门,那时路上都没什么人。二人来到城边,武松寻思道:“若等开门太久,不如连夜越城走。” 武松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不甚高,武松就女墙边先把朴刀扔了下去,随即双手抱了玉兰,托地只一跳,立在城濠边。那时是十月初十,雨水不旺,各处水泉皆涸,城濠里水只有一二尺深。武松就城濠边脱了鞋袜,解下绑腿护膝,扎起衣服,让玉兰拿了刀,背着玉兰从城濠里走过对岸。 待上岸穿好鞋袜,城里更点响起,已打四更三刻。 武松与杨玉兰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他提了朴刀,拉着玉兰投东小路往十字坡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武松坐了两个月的牢,日夜煎熬,加上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拉了一天稀,又带着杨玉兰行动不便,只得强忍了。好不容易赶到十字坡,看到孙秀,武松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昏倒在地。 杨玉兰哪里扶得住他,只急的不知所措。却是孙秀心细,除收拾好行李外,还额外备下一辆空闲马车铺好被褥。她和三个伙计把武松抬到马车中睡下,又伸手摸了摸武松的脉搏,那脉搏虽然没有以前强健,但还是沉稳有力。 孙秀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杨玉兰,脸上神情虽然谈不上友善,但也谈不上厌恶,只是平和中带些冷漠。那冷漠让杨玉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看穿了。待看到杨玉兰头上的凤钗,孙秀小声惊叫了一声,眼光斜着往上看,好似在思索着什么,终于她的目光又落回到凤钗上,只是那目光中冷漠尽去,愤怒中隐隐带有一丝幸灾乐祸。 杨玉兰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她只觉得自己此刻在这个女子面前,渺小的像一粒灰尘一样。一阵烦恶从腹内升起,杨玉兰抑制不住,急忙扭头吐在一边。 孙秀冷冰冰的看着她,待她直起身来,才冷哼一声道:“八月十五你在二郎房里做下的勾当,你若是不来,我也懒的奈何你。你既然来了,待二郎醒后,再问你的好事。” 杨玉兰听了孙秀这番话,粉脸变得煞白,红了眼圈,欲言又止道:“我……我是被逼的。” “被逼的么?”孙秀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她叹惜,还是为自己叹惜,随即痛骂道:“你不会去死么!他们还能强迫死人做事?” “我也想去死,可是……” 孙秀不让她说话,继续说道:“手长在你自家手上,没长在别人手上。把你这套娇滴滴的做派收起来,我不比二郎,是个心肠硬的。”孙秀说罢寻个索儿把杨玉兰绑了,拎上了另外一辆车,让个伙计看了,一行人扬鞭往青州来。 武松疲乏至极,虽是路上车马颠簸,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那时车队在一处林子中歇息,他跳下马车,见杨玉兰被绑,不由愕然。 武松给杨玉兰解开,问道:“秀娘,这是为何?” 孙秀没有回答他,只问他道:“二郎,你没有想过么,中秋那日你房中箱包中如何多出来的赃物?” “张都监栽赃陷害与我,定是他使了人藏在那里。” “你可知张都监使了什么人来?” “这如何得知,我也懒得问,当时一刀就把他砍死了。” “你在牢狱中两个月,当真一点都没想过吗?八月十五的晚上,你先和她做了……好事,而后你就出去了,那个时候是谁在房里?” 武松身形晃了一晃,抓住旁边的车辕,不让自己倒下。他想过许多次,可每次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强迫自己停止下来,为此牢房里的一面墙都被他打烂了。 第两百零五章 武松乔装扮行者(上) 孙秀指着杨玉兰道:“若是这女子你未带在身边时,我也懒得告诉你,眼下你带了她出来,须得防她害人,就是这女子放的赃物,我却不得不说了。” “不要,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武松无力道。 “我偏要说!不然你会一直欺骗自己。那是我亲眼所见。中秋那日晚上,团圆之夜我没有亲人相聚,便等夜深了偷偷潜进都监府去寻你,只想你我姐弟二人能说说话。见你从鸳鸯楼出来,我便悄悄跟了你。没料到你带了这女子回房,又做下那等羞人之事。你还不知道吧,她点起的蜡烛就有催情之药!我只得躲远了,待你起身去抓贼时,我来到你房门口,本想杀了她,又怕你怪罪我。正犹豫不定时,见这女子拿了东西放在你箱子中。我当时不明就里,只道那是她自己攒下的嫁妆,收放在你的箱包里。后来听到都监府声音越来越大,我怕行踪暴露,只得离开。” 孙秀看了杨玉兰一眼,指着她道:“等到第二天,你被抓入大牢,我才知道她放的不是什么嫁妆,而是赃物。只是这事张都监是主使,我也懒得为难她。只是暗中威逼利诱,买通了衙门的叶孔目和康节级,这才保的你狱中周全。今天早上你带她来,我原本有些淡忘,见她头上凤钗才想起来,这才绑了她行路,只等你醒了再发落她。” 武松闭眼,良久才问杨玉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杨玉兰在孙秀说话的时候,眼泪就一直无声流个不停。当时听武松问她,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武松怒道:“说!” 杨玉兰又吐了起来。 孙秀冷笑道:“张蒙方好色如命,为了你下了血本,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处子,一个手指头都没碰。” 杨玉兰哭道:“我不敢说是被逼的,只是张蒙方几次要收用我,都碍着夫人厉害,不得到手。夫人将我百般苦打,又与都监嚷骂了数日。都监知道不容,便赌气让我勾引你,然后栽赃,不然便害了我的家人,我才不得不答应。那日敬你的酒里有春药,我自己也服了一些。蜡烛也是特制的,生怕你不动心。” 武松的手垂在腿侧,忍不住动了一下,强壮的手指陡然收紧。但是眼看这个女人仰着玲珑的圆脸,脸上如梨花带雨一般,终是下不了手。 “你要出去抓贼,我不想让你去。然而你还是去了,我……不敢辩解,只是为了家人。” 听了家人二字,孙秀又叹了一口气,冷若冰霜的脸悄悄缓和下来。 “罢罢罢,枉费我这般辛苦还带你出来,你走吧。”武松转身,不去看杨玉兰。 孙秀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插话道:“她走不得!” “秀娘,她与你都是女子,我都看开了,你又为何这般执着?” 孙秀冷笑道:“她身上有孕,只怕那孩子姓武。” 武松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师父山夜叉是三绝,医、毒、武都能,我虽然专攻毒术,但医术也略懂一些。她这一路上呕吐了好几回,就算瞎子也看的出来,不是害喜又是什么。不过倒也不一定是你自己办下的好事,她能做下一,就能做下二,谁知道有没有勾引别的男人?说不定是姓张的。” 杨玉兰哭的梨花带雨一般,只抽抽噎噎道:“那夜之后,我再也没和别人有私情。” 武松左右为难,颓然靠在车上道:“这却如何是好?” 孙秀语调重新变得硬邦邦的,冷冷的道:“我倒有个法子,只带她去二龙山。待孩子生下来后,与你滴血认亲,若真是你的,万事都好说;若不是你的,就打发这个贱人去妓寨。”她说完紧咬着嘴唇,眼圈突然有点红,但仍然很倔强的坚持着不在武松面前露出悲伤的情绪。 武松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听了。一行人用过些干粮清水,继续上路不提。 走了没多时,武松却又昏倒了,这次不是劳累,而是真的病倒了。幸亏孙秀悉心照顾,这才醒转过来。 行了一二日,路上几次杨玉兰鼓起勇气想要与武松说话,武松只冷若冰霜,好似陌路之人。孙秀看在眼里,心结渐去,与武松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见武松如此对待杨玉兰,她隐隐有些同情,有意无意中对她有所照顾。 因武松病了,一行人行得不快。估摸孟州府海捕文书已遍及附近州县,眼见路过一处州府,孙秀先使个伙计去城门处打探,其余人在城外林子歇息。 没多时,伙计回来,报说已有官府榜文出了三千贯赏钱缉捕武松,榜文上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 孙秀对武松道:“若不乔装打扮,再行不得。你脸上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定叫官府捉了。” 武松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是。我这一副病相,正合适贴膏药。” 孙秀笑道:“天下只有你乖,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之前有个头陀,和张青一起打劫,被我和鲁大哥杀了,留得他一个铁头箍,一身僧衣,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你把头发剪了,带上头箍,做个行者,正好遮得额上金印,又有那本度牒做护身符。那个和尚年甲貌相,又和二郎差不多,若是官府路上来查,你只管应了他的名字。” 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怕我不像出家人模样。” 孙秀道:“我早就收拾出来,且与你扮一扮看。”孙秀从马车上取下一个包裹来,武松穿了僧衣,解开头发,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孙秀看了,喝彩道:“好似前生注定!” 武松苦笑道:“我杀了那么多人,没料到还能做得个行者。秀娘,与我剪了头发罢。” “你当真要剪?” “当真。” 当下孙秀取出剪刀,把武松前后头发剪了。 第两百零七章 武松二龙山娶亲(上) 武松奇怪道:“我只听说梁山泊前任寨主王伦嫉贤妒能,有纳投名状的规矩,怎么二龙山也有?这投名状如何纳法?不要难为了我。” 杨志道:“我们二龙山的投名状因人而异,每个人都不一样。至于的你投名状么,若是肯干时,极容易;若是不肯干,就有些……有些……”杨志一时不知怎么说合适。 鲁智深咳嗽一声,道:“二郎,我早就看你是个爽利汉子,便直说了罢,你娶了孙二娘,便许你二龙山上第三把交椅。” 孙秀大窘,难得的红了脸,嗔怪道:“大哥!你怎么也不和我商议,好生叫人难为。” 杨志道:“我们江湖儿女江湖老,哪里这么扭扭捏捏。” 鲁智深道:“说的是,男娶女嫁,有什么难为的。也罢,二郎,我听人说你是本领高强的,只是不知道与洒家谁高谁低,你我比试一场,若是你输了,便乖乖娶了孙二娘!” 武松本就有些心高气傲,听得此话,起了好胜之心。他抽出双刀,道:“好,便依大师之言。” “好,果然爽快,这里活动不开,出去打。” 众人都是好热闹的,当下簇拥着二人来到厅外。二人一人手持双刀,一人手拿禅杖,立个架势就要开战。 “且慢。”却是青面兽杨志出言喝住,他皱着眉头道:“刀枪无眼,你二人又不曾交过手,不知道彼此底细,如何用真兵刃?” “这有何妨。”武松见旁边有一片竹林,便前去砍了根青竹来。他打量了鲁智深禅杖粗细长短,从中砍下八尺来长一截扔给鲁智深,说道:“这竹杖就是你的禅杖。”他在梢处砍下两截两尺多长竹竿,说道:“这就是我的双刀。” 那竹子坚韧,武松这几下都是一刀而就,刀刀砍在竹节上,已有见多识广的喽啰喝起彩来。 鲁智深掂了掂竹杖,往地上一拄:“洒家是用杖的,妨害不大。你这两根竹棍无刃,太过吃亏。” 武松点点头:“你这竹杖没有杖头,而且太轻,扯平了。反正也是只分胜负,点到为止。” “好,如此也算公平。”鲁智深握住杖身,全神贯注,两眼盯着武松一举一动。围观之人纷纷散开,给二人留出地方。武松提着两根竹刀,立个架势,与鲁智深对峙起来。 然而过了片刻,二人还是你瞪我,我瞪你,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正当围观的人心神不定的时候,武松突然动了。他健壮的身体像一头蓄力已久的狮子,随着一声低吼弹跃而起,左手的竹刀去势如电,直刺鲁智深咽喉。 鲁智深紧握竹杖中段偏下之处,持杖横扫,对武松的攻势不管不顾。他膂力惊人,这一扫风声呼啸,杖意肃杀。 众人眼看竹刀头即将顶上鲁智深的咽喉,不禁都惊叫起来。只听崩的一声,棍杖相交,震动不已。原来武松这凶险至极的左棍刺喉只是虚招,他右手一直护在腹前呈防御姿势,直到身体离鲁智深很近时,才突然自下而上,凌厉地斜劈过去。 武松左手是虚招,右手是实招,这一招使出来对手多半会上当。等发现不对,对手招式已经用老,来不及收手相救。武松本身力大,很少使用虚招,这次见鲁智深腰宽体阔,又听说过他倒拔垂杨柳的事,知鲁智深是个力气极大的,自己力气多半不如他,因此才用出此招。若是用真刀,换了一般人,这一刀下去,早已开膛破肚。 但没想到鲁智深与人交手经验极其丰富,各种虚实变化,早就领略过无数。在武松出手之前,他已从起手姿势判断出武松用意,因此丝毫不理他诱敌之计,只用竹杖横舞,结结实实迎上了斜挑自己胸腹的一刀。 武松心思极为敏捷,见对方没上当,左手招数化虚为实,径直送往鲁智深喉头。此时鲁智深竹杖被他右手竹刀架住,杖身又长,万难及时抽回。 即便是竹刀,这一下如被点中,也够鲁智深半天喘不过气来。周围人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就在此时,鲁智深右手松开竹杖,飞快由中段划到尾端,同时左手斜抄过来握住另一端,两臂猛然发力。 就在竹刀刀尖离鲁智深咽喉只剩一寸时,武松忽然感觉肚子上一条横物拱起,瞬间将他顶起两尺有余。他用力把手臂伸直,然而直伸到尽头,也碰不到鲁智深的喉头。 原来那竹子中空轻巧,韧性却是草木中最强,这种青竹尤其出色。鲁智深握住两端一用力,八尺长的竹杖弯成半圆,好似一道栏杆,将武松阻挡在外。 武松不由暗暗喝彩,若是今天鲁智深用的是自己铁禅杖,自然弯不动,但鲁智深在间不容发之际想到竹子的特性,奇招制敌,不由令人惊讶赞赏。不过这却是武松高估鲁智深了:五台山杨禅师曾用竹棍施展过这个招数,被鲁智深学了来。不过能在这时刻想起这个招数,并且施展的不差分毫,也是极其难得。 周围人见此一幕,更是目瞪口呆。却见武松面不改色,手腕一翻,猛然击落,借势一个虎跳,跃过竹杖杀奔鲁智深。 鲁智深呼出一口气,松开左手,半圆形的竹杖回弹成一条直线。他急速倒退三步,拉开距离,腰间发力,身形转了一圈,把竹杖收抱在怀。紧随着一声大喝,鲁智深右臂猛然挥出,竹杖犹如一支巨大的箭,呜呜破空刺向武松胸口。 武松不假思索,急交双棍于前。这一下却也在鲁智深料想中,以双刀交叉封住枪刺,乃是最为传统的应招。不过一般的刀,刀身面积不小,质地又厚,如果眼明手快,用刀上血槽嵌入杖尖,正是刻制直刺最有效的办法。然而武松手中不过是两根竹棍,周身圆滑无棱,苍蝇落在上面都怕要栽一个跟头,就算武松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封住鲁智深烈如蛟龙出海的一枪。 第两百零八章 武松二龙山娶亲(下) 但见武松双腿呈弓形站在地上,大喝一声,双刀交架,竟然封住了这一刺! 鲁智深手臂震的酸麻,竹杖给顶住了前进不得半寸。他定睛一看,武松掌中所持并不是两根圆棍,而是两片从中破开的竹片,中空一面朝外,正好是天然的血槽。两根竹子粗细相当,鲁智深的杖间嵌在其中,被竹节突起处牢牢锁住,却如天生长在一起一般。再看武松身后,一根竹棍还在地上轻轻滚动。原来武松察觉不妙,已暗暗弃去双棍之一,同时掌中发力,将另一根捏裂,变成两根竹片,化圆棍为凹槽,同样是利用了竹子的特性。虽然有鲁智深利用竹子在先,但能受到启发,立刻想到比武时自己如何利用竹子特性,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不慌不乱成功用出,这份镇定和机变当真是可怕。 两人僵持在场,进退不得,彼此心里都暗暗佩服。 鲁智深后退半步,肩膀一抖,喝道:“撒手!” “你先撒手!” 竹杖巨震之下,从竹槽中脱出。鲁智深竹杖一得自由,立刻趁武松双刀还在交架之际,推出斜挑,只见竹影乱点,一片青光之中竹杖已从斜下方磕在两根竹片的交叉点上。武松拿捏不稳,竹片脱手直飞上去。孙秀率先叫起好来。 武松根本不管他的刀,身子一侧,与竹杖并行,脊背贴着杖身,脚下横跨一大步,兔起鹘落般转过半圈,立掌如刀向竹杖正中猛劈下去。 不过听了孙秀叫好,武松不由叹息一声,化掌为拳,虽是“喀啦”一声,但那竹杖终究是没断。他这变招极为快捷隐蔽,除了鲁智深、杨志二人眼力卓绝外,别人都没看出来。 “我兵器脱手了,胜负已分,不是大师的对手!”武松看着孙秀笑道。说罢,他行个礼,对杨、鲁两位首领道:“秀娘实为良配,只是眼下有个尴尬事,只怕秀娘心中牵绊。”武松把杨玉兰之事说了一遍。 鲁智深道:“我当是什么,秀娘做妻,玉兰也做妻。我看她人品不算不好!就算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教她么?二郎,你虽然做了行者,胸襟还是略有些窄。千万别自居英雄好汉,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好孬两字,原本难分,好汉不管以往做了多少英雄事,只要有一次心术不正,便是孬汉;若是以前做下歹事之人只要一心向善,便还是好汉,更何况她也是被恶人所逼,不是有意为非作歹。” 杨玉兰大为感动,双目含泪,上前谢过鲁智深。 武松也是大喜,想不到自己十几天的闷闷不乐的心事,鲁智深只轻轻几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谢鲁智深道:“大师佛法精深,见识非凡,小子不及。” 杨志对杨玉兰说道:“你我都姓杨,今日一见如故,想收你做义妹,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玉兰感激,当即拜杨志为哥哥。 鲁智深见武松与孙秀再无二话,便叫喽啰们摆下香案,当时就让二人拜堂。武松与孙秀不是拘礼之人,当即互相拜了三拜,与鲁智深奉了茶,随后杨玉兰与武松也拜了三拜,奉茶与杨志。 杨志传下令去,大摆宴席,又叫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张灯结彩,许饮酒三日。 杨志怕酒后失言,不愿多饮,略吃了几杯便不再饮。他看着武松,心内寻思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做职方司的事?看他到了山上,仍然是行者扮相,只怕和鲁智深一样,入世的心思淡了。” 正思索间,孙秀拍了杨志一下肩膀,拉着他到僻静处说话。 杨志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对她说道:“你能如鲁大师之约到二龙山来,还带着武松一同来,山寨气象壮大不少。” 孙秀苦笑道:“我也不知是害了他,还是帮了他。” 杨志长叹一声,道:“若是几个月前,我还敢说你们上我这二龙山,是条正路。现在么,我也不知前路如何。” “说到前路,只要不更坏不就好了么。我两个,说到底都是随遇而安的人,从来没有主动寻过前路,全靠因缘际会,到得二龙山上。日后的事么,全靠兄长。” “只怕我是靠不住的。” 说话间已到了无人处,孙秀停下脚步问杨志道:“你知道自己这脸上痣的事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杨志反问道。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了。别人也知道么?” “江南还有一个人知道,除那人之外,就没人不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不要对人说。”杨志嘱咐过孙秀,又问道:“你找我,就是问这事么?” “兄长……”孙秀忽然止不住流下泪来。 “大喜的日子,不要如此。”杨志转身头也不回的去了,他怕自己也流下泪来。 说回厅里,那一众小喽啰久闻景阳冈打虎武松大名,轮番与武松敬酒做贺。又有鲁智深是个海量的,只饮的武松大醉,鲁智深方心满意足,送他入洞房睡了。 二龙山上有杨志励精图治,哪里舍得多费粮食酿好酒,不过是山中野果所酿。杨志带兵是讲究上下一体同仁的,因此都饮的是那等淡薄之酒,武松没多时便醒了。那时天已黑的通透,只见屋内红烛煌煌生光,孙秀穿一身吉服倚在桌边,不知想什么心事,桌上摆了些略为精致的杯盏,里面有几色菜肴点心。 武松净过手,搂过孙秀,并肩叠股坐在一处。孙秀身子一开始略略有些僵硬,不多时便放松下来。好生令人艳羡。 第两百零九章 武行者醉打孔亮(上) 时光荏苒,不觉已过了一月有余,武松听喽啰报说孟州一事风声已过,便收拾了行李,扮做行者,往汴京去探查那牵机毒药一事。孙秀也想跟着去,被武松劝住。 时遇十一月间,天气好生严寒。武行者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在土冈子上看了,冈下三五里路处,有一个村落小酒肆。那酒肆疏疏的围了一圈篱笆,有梅花正开玉蕊,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 武行者下得土冈子来,奔到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有肉也切二斤来吃。” 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只有些村酒,肉都卖没了。” 武行者道:“那便只打两角酒来挡寒。” 店主人打两角酒与武行者吃,又有一碟熟菜,与他下酒。 只片刻功夫,那两角酒便吃尽头了,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 武行者正要吃,见那新打的两角酒混浊许多,放下不吃,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肉卖?你自家吃的肉食,也卖些给我吃了,多给你银子。” “没见过你这样的出家人,只顾吃酒和肉,我这里也没有。师父,你也别再要了。” “我又不白吃你的,为何不卖与我?” “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哪里有别的东西卖?” “若是没别的东西卖,有一样东西定然有的,可能卖我?” “只要小店有的,定然卖你。” “好,我便要买你这蒙汗药!”武松似笑非笑说道。 那店主人听了,大惊,强笑道:“师父真是好开玩笑,我这是清清白白的店,哪里来的蒙汗药。” “哦,若是没有蒙汗药,这两角酒我请你吃如何?” “这是折杀小的草料,卖与师父的酒,小的如何敢吃。”那店主人推托道。 武松站起身,拿起酒,劈胸去抓住那店主人:“老爷请你吃酒,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师父,休要焦躁。不是小的不肯吃,实在是害了热病,吃不得酒。” 武松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 正在店里吵闹,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汉子,身后跟着三四个人一起到店里来。 武松看那汉子,只见那人头上带一顶鱼尾赤头巾,身上鸭头绿战袍,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七尺半身材。 店主人见了那几个人来,胆气一壮,道:“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出家人,这般蛮横,诬陷良民。” 武松哪里听他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老爷请你吃酒,怎么还是老爷蛮横?” 那店主人道:“如何不蛮横?我开店这么些年,还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武松喝道:“你这厮还敢胡扯!老爷娘子是做蒙汗药的祖宗!这般劣质蒙汗药也敢出来开黑店!” 那店主人道:“你不想付钱就直说,干什么青天白日诬我卖药酒?” 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叉开五指往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倒在地上。 见那店主人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汉子跳起身来,指着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本份,怎么动手动脚?却不是说:出家人勿起嗔心!” “我哪里不本份了,倒是你,切莫毁谤出家人,龙天护法定不饶。” “你吃酒吃肉,还打人,哪里本份了?”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打他,干你鸟事!莫不是这黑店是你开的?” 那汉子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竟然还敢说我!这里活动不开,你这贼行者,是胯下扛枪的就到外面来说话!” 武松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 见武松抢到门边,那汉子先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汉子见武松身长体壮,不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 武松抢上前去,接住那汉子的手。那汉子正要用力摔武松,怎禁得武松千百斤神力,哪里摔的动。武松就手一扯,扯那汉子入怀来。那汉子急忙往后挣,武松再顺势一拨,那大汉就被拨倒了。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汉子压根没机会做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哪里敢上前来。 武行者踏住那汉子,提起拳头,结结实实打了二三十拳。随后就地下倒提起来,就要往门外溪里丢。 正欲丢未丢之际,忽然听得一个人喊道:“好行者,不要丢,手下留情。” 武松看了那人道:“哎呀!你不是我哥哥?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 那人疑惑道:“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 武松扔下那汉子,拜倒在地,摘下头箍,揪起头发,露出脸上两行金印道:“哥哥,我是武松,你在柴进庄上救了我的性命,如何不认得我了?” 那人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松道:“当初与哥哥分别前,哥哥说在孔太公庄上,我本想去与哥哥相会,只是有事要往汴京一行,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哥哥。” 宋江道:“这个你打的人,是我的徒弟,便是孔太公的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他有个哥哥叫毛头星孔明,他两个好习枪棒,我闲时点拨他们些,因此叫我做师父。” 武松疑惑道:“兄长点拨他二人枪棒?” “却是惭愧,是他二人早年拜我做师父,现在本领远超过我。二郎且饶了他,酒馆里说话。” 宋江对孔亮指着武松道:“这个是我的兄弟,时常和你们说的好汉武松,后来他在景阳冈打虎,我也不知他如今怎么做了行者。” 孔亮听了大惊,翻身便拜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 宋江引了武松到酒肆坐了相叙旧话,孔亮在一旁相陪。 第两百一十章 武行者醉打孔亮(下) 酒过三巡,宋江开话道:“我在孔太公庄上住了一阵子,后来收到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帮忙,家人已不受牵连,只要缉捕正身,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捉拿。’这事已自慢了。此间便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便在山前。我如今想要去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就要起身。我只听得人传说道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老虎,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后来又闻尊嫂病故,兄弟斗杀了西门庆,再往后不知你刺配到何处去,兄弟又如何做了行者?” 武行者答道:“小弟得东平府陈府尹一力救济,发配孟州。”他把在十字坡怎生遇见孙二娘;到孟州,怎么会施恩,怎么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等人;又与母夜叉孙二娘一起逃难,教他做了头陀行者;如何上了二龙山,如何要去汴京;路过此村店吃酒,见那酒中有蒙汗药,才借故打了店主人,而后又打了孔亮,这些自家的事,捡那可与人言的告诉了宋江一遍。 宋江道:“牵机药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江湖传说李后主当年七夕便是中此毒而死。然而你在汴京又没个门路,只怕要白跑一趟。” “我亦知如此,可终归是不甘心,只得跑一趟。就算是查不出来什么,因了师父的嘱托,张贞娘那里也需探望一番——听人说,她得了重病。” “既是如此说,走一遭儿也好。我辈行事,只求心安。” “这酒店是个什么缘故,敢拿蒙汗药酒卖?幸亏被我发觉,不然只怕见不到哥哥就先去了黄泉!” 宋江道:“却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这店是孔太公庄上专为探听此间江湖消息所开,那店主人见你要酒肉吃,只当是个为非作歹的恶头陀,才下了药酒。” 武行者皱了眉头,对孔亮半是赔罪,半是质问道:“刚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只是如此岂不容易误伤了好汉性命?” 孔亮避而不答,喝骂那店主人过来与武松赔了罪,又请武松到孔太公庄上,与孔明和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而眠,细问一年有余的事。 武松一一说罢,对宋江道:“我这番去汴京,回来时自去清风镇寻访哥哥未迟,只怕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连累了花荣知寨也不好。” 宋江道:“花荣也是我倾心吐胆、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兄弟你无需多虑,只管来。” 武松问道:“这一年,江湖上没怎么听说哥哥的事,哥哥一直在这庄里避祸么?” 这一年来,宋江是鸭子浮水——上面不动,下面急的很。他到孔太公庄上没太久,宋清便转了一封时文彬的书信过来。信中时文彬没说别的——他估计说别的也没用,只传了汴京职方司的一个嘉奖令过来。那嘉奖令把宋江的官阶由正九品的保义郎,提升为从八品的从义郎。保义郎是五十二武职官阶中的第五十阶,从义郎是第四十六阶,一下子连升四阶,又让宋江心思火热起来。自然这其中花费了时文彬不少银钱。 因此宋江仍没放松职方司的事,他以清真山与青云山为依托,把孔太公庄上往南、东、西百余里内大小山头都收服,只是北面碍着二龙山,不能寸进。宋江思来想去,打算让孔明、孔亮在这白虎山落草,才开了那酒店,以为未雨绸缪。这一年的历练下来,宋江时长照镜自揽,自觉言谈间多了几分沉静如水的自信与杀伐决断的霸气。 只是这些事没法在武松面前炫耀,让宋江有些遗憾。 见武松问起,宋江只得恨恨说道:“这一年光阴全虚度了。倒是兄弟你,在二龙山那里第三把交椅,日后不可限量。” “再不可限量,也是强盗。”武松淡淡说道。 宋江道:“兄弟,若是一直当强盗,自然是不行。我说你前程万里,却是要等到朝廷招安的时候,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去边关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出头之日。兄弟,你如此英雄,定能做得大事业,愚兄这番话可以记在心上,图个日后相见。” “招安么?”武松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暗淡下来,“只怕难为。” “事在人为!兄弟在二龙山上现下如何?” “杨志原本要把全山步军交由我统带,因我有事要去汴京,何时回山还不可知,因此推辞了。” “兄弟,你心地良善,因此容易为人所欺。江湖险恶,今日之知交,明日便可能变仇敌。唯一可靠的就是手中的刀枪。你回山后,无论如何,都需在山寨中挑些喽啰为心腹。日后若是和杨、鲁起了纷争,他们就是你的依靠。” “兄长这是说哪里话?他们对我好的很,不会起什么纷争。” “唉,愚兄有一言,说了只怕你动怒,坏了我们的情谊。” “兄长在柴进庄上舍命救了我,武松这辈子都不会对兄长动怒。若有违反,叫我……叫我四肢不全!” “兄弟无需赌咒发誓。我说纷争,还是往小里说,往大里说,只怕和他们刀兵相见!”见武松果然腾的坐起来,宋江急忙说道,“我且问你,在孟州时,施恩对你好不好?张都监对你好不好?” 见武松直喘粗气不说话,宋江又道:“你不要以为没有刀兵相见的时候!日后真要有招安的契机,那二人不肯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说不定全山的喽啰逼着你!当日陈桥驿上,太祖之雄才大略,又能如何?” “兄长不要说了。”武松躺下身去,用被子蒙住头面。 宋江叹了一口气,住口不言,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知道,许多时候,猜疑的种子只要种下,迟早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当晚武松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直到三更半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第两百一十一章 宋江误访清风山(上) 次日天明,武松起来洗漱已罢,和宋江一起到中堂相会吃早饭。昨晚的言语二人很有默契的都没有提,只装作没有事发生一样。 孔明自在中堂相陪,孔亮捱着痛疼,也来管待。孔太公又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 当日筵宴散了,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哪里肯放,只要留武松再住三五日。武松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送武松银五十两,做为路费。武松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不肯,只顾强塞在包裹里。 宋江带着孔明、孔亮往南送出武松二十余里,来到一处市镇上,寻了一个酒店,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 武松听了,酒店上饮了数杯,算了酒钱。待出得店来,行到市镇尽头,武松拜了宋江四拜。 宋江道:“真是造化弄人,自从和兄弟相识,相处总共不到两日,如今又要分别。” 武松道:“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不在乎时日长短。” 宋江听了此言,不知武松用意,只得附和道:“兄弟说的是。” “兄长行走江湖路过二龙山时,记得来相会。” “我在清风山那里有几个至交落草,若是有事时,兄弟照应一二。” “这是份内的事。” 话已说尽,宋江洒出些眼泪,不忍分别,嘱咐武松道:“兄弟,汴京公人云集之地,兄弟须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武松道:“兄长保重。”自往汴京去了。 宋江送别武松,回到孔太公庄上来,收拾了包裹,手里提了一杆朴刀,腰间徐悬挂一口腰刀,带上一顶范阳毡笠,要往清风寨去。孔明、孔亮带了几个心腹庄客送他到十里长亭。 宋江嘱咐二人道:“清风寨那里离青州城和二龙山都近,我此后长住在那里。我对清真山与青云山诸人虽是有救命之恩,毕竟不如你二人与我亲近,这附近的事全靠你二人尽力维持。不到事态紧急时,只去郓城找宋清便可,勿要直接到清风寨寻我,不然容易被有心人察觉,失了出其不意的效果。白虎山落草一事也不可操之过急,总之尽量万全才好。” 孔明道:“他们送来的供奉如何处置?都叫送到郓城么?” “送到那里也不妥当,你们暂且收在庄中。我那里需要用时,使人来取。” “青州城里探听消息,招揽人手的事,也要放在心上,尤其是慕容彦达家里。我看这青州在他手上,早晚必乱,到时未见如何,须得提早准备。” 孔亮道:“我打算过一阵子就亲自去青州,住在叔叔家里,专责此事。” “如此也好,省的来回传送消息太慢。只是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官府抓住了。” “师父只管放心,我叔叔是六案孔目,无印知府,那衙门不就和自家开的一样。” “我就怕你如此想,失了谨慎。我们要干的事,不好好顽的。”宋江正色对孔亮说道。 这番话罢,孔明、孔亮自去归家。宋江起程往清风寨来。 行了几日,都是阴天,宋江在山中迷失了路径,寻个樵夫问了,却是不小心走到清风山下。 宋江看见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内寻思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且先去山上住几天,再去清风寨不迟。” 约莫走到一更天时分,天黑的看不见地下道路,宋江忽然脚下一绊,倒了。却是着了一条绊脚索,引动树林里铜铃响。树林中伏路的十四五个小喽罗拿着刀枪走出来。 宋江喝道:“我是你家大王锦毛虎燕顺的相识,有事来访,尔等前头带路。” 那为首的小头目见宋江气度不凡,道:“既如此且随我等上山去。只是为防间谍探山,我们清风山有一条山规在,需先蒙了你的双眼,绑缚了双手。” 宋江道:“绑了双手好说,蒙了双眼如何行路?” “我等抬你上山去。丑话且说在前头,我们绑你,是得罪你,不叫你小看了山寨;抬你,是敬重你,不叫人说我们小觑江湖好汉。又抬你又绑你,彼此两不相欠。不过要是上了山,发现你蒙骗我等,定剖你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那小头目恶狠狠说道。 宋江自然不怕,便应了。众喽啰把宋江蒙了,绑了双手,拿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抬上山来。 一路无话,待到山寨里,已是二更天气。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 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罗说道:“大王刚刚睡下,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了,再去叫他起来。” 宋江道:“你等只管去叫你家大王起来,就说郓城虎张三来访,他定不会怪罪,还有钱赏你们。” 那几个小喽啰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犹犹豫豫的去了,剩下的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搬来椅子请宋江坐下。 等不多时,只见厅背后一个人带着三五个小喽罗出来。宋江看时,只见那人赤发黄须,臂长腰阔,正是锦毛虎燕顺。 燕顺见了宋江,大喜,拜倒道:“哥哥,哪阵风吹得你来,这些日子真是想煞我也。” 宋江扶燕顺起来,燕顺唤来小喽啰摆下宴席,请宋江入座。 二人说了几句话,宋江问道:“郑兄弟如何不在山上?”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此时,一人走入厅来。那人生的白净面皮,瘦长膀阔,清秀模样,正是白面郎君郑天寿。 郑天寿见了宋江,也是大喜。 待问过路上冷暖,郑天寿道:“我在山下撞到一个车夫,与他斗了二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败。因见他好手段,便罢手言和,与他搭话。他却是想来山寨入伙,便带上山来,就在厅外,请两位哥哥示下。” 燕顺对宋江说道:“既是宋江哥哥在此,小弟不敢擅专,还请哥哥做主。” 宋江道:“那我便越厨代庖一回,且请那人入厅来。” 郑天寿听罢让小喽啰带上一人来,待摘去那人脸上黑布,宋江暗叹:“好一个丑八怪!”只见那人脸上无须,五短身材,一双光眼,形貌峥嵘。 第两百一十二章 宋江误访清风山(下) 那人拜倒,道:“在下姓王,名英,江湖人称矮脚虎,祖贯两淮人氏,会得些枪棒拳脚,听得两位大王在此聚义,想投奔入伙。” 宋江听了心道:“这厮面貌丑陋倒也罢了,声音如何这般阴声怪气,不男不女。” 宋江看了燕顺一眼,温言对王英说道:“矮脚虎,起来说话,且说说你为何要入伙。” “在下是车夫出身,因为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杀了客人,事发后被官府抓到,幸好天降大雨,牢房被水泡裂了,我趁机越狱逃了,流落在江湖上。听闻清风山上有好汉聚义扎寨,官府不来围剿,特求入伙托庇。” 燕顺是羊马贩子出身,听王英此言,不由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与宋江道:“车船店脚衙,十个九个杀。哥哥,这厮是个明明白白的歹人,不是好汉。他竟以为我们是那种无恶不作的山头,真是可气。杀了他为那无辜客人抵命罢!” “若是杀了他,只怕以后别的好汉只当我等是梁山泊王伦那般,容不得人的。”郑天寿在一旁提醒道。 燕顺道:“自古善恶不同途,冰炭不同炉,若是留了他,别的好汉来了也会走,平白坏了清风山的名声。” 见宋江缓慢的点了点头,燕顺喝道:“把这厮捆起来,拉下去远远的砍了,莫弄脏了我的山头。” 那王英听了大急,想要抵抗,只是双手还被绑缚住,只挣得几下,便被喽啰们捆成粽子一般。 眼看喽啰们押了王英就要出厅,宋江伸手道:“且慢。” 那喽啰们虽不知道宋江底细,但见他做了尊位,燕顺和郑天寿对他又是毕恭毕敬的,便回转来。 宋江对燕顺和郑天寿二人道:“两位贤弟,这厮死有余辜,只是这样未免太过便宜了他。而且恶人也有恶人的用处,暂且留他一条性命,只是小心看好他,别让他逃了。” 燕顺吩咐道:“把这厮关土牢里去,用大铐,上脚镣,多加些小心,不要让他吃饱。若是被他逃了时,你等就替他进土牢。” 喽啰们小心翼翼的押着王英去了,宋江三人继续吃酒说话。 这矮脚虎王英不是别人,乃是前番因要强奸雇主,被杨志在隆德府天脊山伤过命根的车夫。他仍然不知悔改,终于落得这般下场。 席间宋江说起近日来许多事物,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两个头领跌脚懊恨道:“真是无缘!我二人本领不高,正缺一个能打的,若是他来这里,岂不是更好,可惜投二龙山去了。” 宋江道:“他投二龙山那里也是好事,日后你们有事时,看在我的面上,他必然相帮。他若有事时,你们亦可以助他。” 郑天寿道:“他本领高强,我们能助他什么?” “他那山上,只怕日后会有火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怕武松兄弟会吃亏。你们要是有得力心腹,可暗暗派到那山上去。”宋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郑天寿问宋江道:“哥哥缘何来清风山上?” “早就想到你们这里来,只是一直有事脱不开身。这次除探望两位贤弟和花荣贤弟外,还要见识一下你们山寨的气象,能否干得大事。” “不敢夸海口,但只要哥哥下令,不管大事小事,不管能不能干成,我们山寨必然拼死向前。”燕顺道。 郑天寿道:“哥哥既然来了,不妨多聚几日再去清风寨。” “我也有此意,正好熟悉本地山间地理。” 当夜三人直吃到五更,燕顺叫小喽罗伏侍宋江歇了。 第二日晨起,听闻宋江来了,花荣妻子崔氏带着花荣儿子花逢春,花荣妹子花雕前来拜见伯伯。那时清风寨的文知寨已到任两月有余,花荣按之前与宋江议定之策,早早打发亲眷到清风山上,已住了一些时日。 宋江见花雕仍是一副憔悴模样,知她还是心伤沙门岛劫寨时邓飞为了就她而死,温言开解她道:“花家妹子,过去这么久了,有些事也该过去了。” 花雕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样,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娘当初过世时,有人教我一个法子。就是把心中想对她说的话,不管是什么,哪怕是胡言乱语,全写在纸上,而后一把火烧了。我试过,还是有一点儿益处的。” “兴许会有益处。” 宋江摇摇头,不再劝她。 自此宋江便在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四处探查,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二承天节,按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头目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坐了个妇人,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烧纸。” 当时宋江与燕顺、郑天寿正围了暖锅吃酒,听了此话,燕顺又笑又气,一口酒险些喷出来:“那上坟之人纵有钱财也是给死人的纸钱,报这消息上山做什么?” “首领有所不知,那妇人不是别人,是清风寨新任文知寨刘高那厮的婆娘。” 这个小头目是花荣在军中的心腹,护着花荣妻子上清风山后做了头目,因此识的那妇人。 听了此话,郑天寿猛拍了一下桌子,将桌上的碗、碟震得跳动起来,道:“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刘高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若不是怕给花荣哥哥添麻烦,定要掠上山来。” 宋江心道:“我正愁如何让花荣随我一同上梁山,可巧有了这个女子。”宋江想罢,出宴道:“贤弟此言差矣,掠她上山来,反倒对花知寨是件好事。那刘高是个文官,若是不求了花知寨来抢人,又有什么办法?只管掠上山来,若是花知寨怪罪时,我自有道理。” 郑天寿便拿了枪刀,敲一棒铜锣,点起三五十小喽罗,下山去了。宋江、燕顺二人,自在寨中饮酒。 郑天寿去了约有一个时辰,远探小喽罗报来,说道:“郑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那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财物。” 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关在哪里?” 小喽罗道:“郑头领已抬到山后尊上住的房中去了。” 宋江道:“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如何送到我房中?” 燕顺大笑道:“兄长为何如此说。男女交媾之事乃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所定,与人息息劳苦之余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想来郑兄弟觉得山寨贫薄,无以待客,才送那女子到兄长房中,兄长勿要推却。” 宋江笑笑,不再言语。 第两百一十三章 宋江技穷清风山(上) 晚来席散,宋江醉醺醺归房,见灯下果然端坐着一个女子。 民间历来有句俗话,说的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女子因是上坟,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体态妖娆。宋江看那女子时,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宋江看了一回,问道:“你是谁家亲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什么要紧事?” 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答道:“小女子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因为母亲不幸弃世,今是腊日,特到坟前烧纸祭拜。哪里敢无事出来闲走?请大王救性命!” 宋江剔亮了灯,一手拿着照在那女子脸上,一手轻佻的挑起那女子下巴。 往那女子脸上看时,先见那眼睛细长,眼头略有沟曲,上眼皮好似月牙弯曲,下眼皮好似幼蚕伏卧,眼尾细而略弯,形状似花瓣,更兼那眼神迷离,媚态毕现。宋江不由暗叹:“好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宋江用手指头摩挲了那女子两腮,只觉得腻腻滑滑。他打了个响指,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件事要你做,不知你肯也不肯。若是肯时,便放你下山去。若是不肯,只好对你不客气了。” “能得大王垂青,实属小女子三生有幸,只是小女子是清白人家出身,自幼熟读曹大家的《女诫》、蔡中郎的《女训》,还求大王放过。不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女子倒是个能说会道的,有些出乎宋江意料。 宋江心中升腾起一片火气,他一把捉住那女子按在床上,恶睁着双眼,哈哈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有点意思。今晚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女子急忙挣扎,两只手在身前抵挡。宋江将她两只手扭到身后,念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那女子已是挣扎的累了,只抽抽泣泣,眼泪止不住的流。 宋江停了,道:“滋味如何?你答应我,自放你回去与家人团聚。” “你要我答应何事?”那女子边哭边说道。 “说起来简单,清风寨里刘高与花荣本就文武不和,你设法挑逗,让刘高捉了花荣解往青州即可。”宋江说道。 那女子道:“花荣武艺高强,刘高如何能捉了他,岂不送了他的性命。这事我办不来。” 宋江忽然没来由大怒,他从小就不喜欢被人拒绝,成年之后,更不喜欢被女人拒绝。尤其是这一年,虽是逃家在外,但除了在柴进庄上吃了一场虚惊,其余时候都可以算得上极为顺风顺水,更让他不知道被人拒绝的滋味。在孔太公庄上时,武松的态度就让他像吃了二斤苍蝇屎一样难受,眼下这个女子,竟然也不顺随他,让他那股从那个时候就强压下的邪火一股脑爆发出来。 宋江吸了一口气,道:“小娘子,你只答应我便罢,不然莫怪我坏了你的清白。” 那女子只是摇头不说话。 这已不亚于最后通牒,宋江若是真的毁了那女子清白,更无计可施。宋江见这般威胁都不奏效,心下不由焦躁,扔了那女子在床上。那女子蜷曲了身子,在床上角落里裹了被子,缩成一团,无声哭泣。 宋江回头看了,那女子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口唇微微颤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她怯怯的望着宋江,两人四目相对。这般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让宋江大怒,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想狠狠的痛打她一顿。 正此时,一阵冷风吹来,将宋江还没来得及掩上的房门吹开。那风冰冰凉凉,仿佛化为了一团水雾,将宋江包围起来。宋江打了个冷战,满腔怒火消退下去。他心中痛骂道:“宋江啊,宋江,枉你自负英雄,连一个女子都降服不了,还谈什么大志。”他颓然站起,关了房门,站在廊下。 其时风声凄厉于遐迩,月影婆娑于朦胧,四周如水,近处饥鼠窸窣,远远悲鸟凄鸣。 宋江恢复了冷静,背了手,自言自语道:“连这样那女子都不怕,她到底怕什么?” 他在廊下走了几十步,叫住一个山寨拨来服侍他的小头目道:“你去把前几日关起来的那个王英带来。” 那小头目事先得了燕顺、郑天寿的吩咐,宋江说的话,就是他二人说的话,哪怕宋江把清风山弄个天翻地覆,也要听他的安排,因此不多时便把王英从土牢提来。 这几日土牢坐下来,原本就丑陋不堪的王英已是蓬头垢面,身上有股尿骚气,又增十分猥琐。 宋江厌恶的看了他一眼,道:“王矮虎,今日叫你占个便宜,你只按我说的做,有你的好处。” 王英本已万念俱灰,得了这句话眼珠子突然活动起来,好似溺水之人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急忙叫道:“大王有何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你随我来。”宋江带了王英进房,指着那女子对王英轻描淡写道:“你,去,把这个女子睡了。” “什么?”王英不由自主的掏了掏耳朵,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汉话吗?我让你把这个女子睡了。”宋江提高了声音道。 那女子看了王英这副模样,又听了宋江言语,连眼泪也不流了,脸上浮现起一丝决然之色。 见王英迟疑不定,宋江催促道:“这么勾人的女子世间少有,你还嫌这个便宜不够大?” 王英看了那女子一眼,咽了一口唾沫,面色尴尬,吞吞吐吐道:“大王,这女子是够漂亮,只是小的……” “只是什么?” “小的,小的是个不全之人。”王英心一横,说道。 宋江哪里想到这个变故,吃了一惊,心中转念道:“怪不得这厮脸上无须,说话阴声阳气,又这么重的尿骚味,原来是个阉人。眼下虽使用不上,不过若是让他假冒个太监,倒是现成的好材料,说不定这么这么用他,能在青州城里搞些风雨。” 第两百一十四章 宋江技穷清风山(下) 宋江叫王英出门来到廊下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呃,这般……天赋,你若能替我办好另外一件事,我不仅留你性命,还保举你在这清风山上做个首领,如何?” 王英见自己派不上用场,已有些灰心,听了宋江这番话,只喜出外望道:“大王,不知还有何事?” “我明日放你下山,你去青州城里寻一个叫孔宾的,他在府衙做孔目,你去一问便知,只管报我的名号,暂时托庇在他那,等我的消息行事。”宋江从身边摸出一个黑黝黝带些辛辣气息的药丸道:“只是我与你素不相识,信不过你,你把这个药丸吃了,我自有人时常与你送解药,不然便七窍流血而死。” 王英倒吸了一口凉气,宋江又道:“我也不逼着你吃,你不吃便砍成两截扔去山涧,你自己选吧。” 王英险些鼻子都没气歪了,这不叫逼又叫什么,只是能挨迟一刻算一刻,挨迟一天算一天,他接过药丸扔到嘴里嚼了咽下。 宋江哈哈一笑:“你倒是个能决断的,便不用去土牢了,就在边上耳房呆着吧。明日我写下一封书信给你,就放你下山。” 王英又喜又忧,去了。 宋江回到房中来回踱了两步,那女子用那双桃花眼侧眼看着宋江,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两行清泪流在腮边。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宋江心里默念道。他已经发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这女子看上去一副娇弱体态,却拿眼偷看宋江:这女子只怕是个青楼出身的欢场老手,自持美貌,已料定宋江不会辣手摧花。 宋江上来听着女子说什么《女诫》、《女训》,以为这女子是个良家,走入了误区,才以失身为要挟,试图左右这女子。然而对于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青楼女子来说,整日迎来送往,便有些什么贞节,也不过是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罢了。那些女子,清倌人时,矜持不下大家闺秀,等到失了元红,可就生张熟魏,哪里有什么顾忌。 宋江此念一想通,心里有了个新主意,对那女子叹惜道:“你既然这般重节,也算个好女子。我便放你下山去。只是若让你完好无损下山去,你丈夫必定起疑,反容不得你。不如我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在你脸上划上几刀,省的你们将来夫妇不合。” 说罢宋江掏出把明晃晃的扎人眼的匕首来,要往那女子脸上凑。 那女子脸色刷的变了,宋江猜的没错。这女子用皮肉娱人,怕的就是年老色衰,眼下还未到年老,便要容颜尽失,如何能不惊慌。 宋江继续不慌不忙的说道:“只是对你这样一个丑鬼,你的丈夫一开始可能还会感激你为他守身。然而过段日子,他一见到你就会厌恶,你将被他彻底遗弃,与人间的一切欢乐无缘。他可能不会把你扫地出门,但也不会想见到你,你的亲戚朋友也会嫌弃你。” 那女子慌了神,带着哭腔叫道:“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你。” “强扭的瓜不甜,我怎么知道日后你不会背叛我?还是罢了。” “我可以发誓!” “发誓?只怕你以前不知跟多少人海誓山盟过罢?”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那女子有些绝望的问道。 宋江摇摇头道:“这不干我的事,你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才对,你要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他说罢,用匕首侧面轻轻的拍了那女子脸。 那冰凉的感觉彻底压垮这女子,她道:“我,我左背上有块青色的胎记,这总可以了吧。” 宋江突然有些啼笑皆非,早知这女子身上有这明显的记号,哪里用费这么多功夫,霸王硬上弓时顺便就发现了。他收起匕首,冷笑一声喝道:“起来,背对着我。” 那女子依言下床来站了,宋江粗暴的撩起女子后背衣服,果不其然,一块三角形青记映入眼帘,烘动春心。 且说这女子,原本是青楼出身,手段了得,把刘高弄得五迷三道,然而偏偏只是千方百计推脱,不许刘高收用。直到挑唆刘高废了发妻,扶她为正,才让刘高如愿以偿。然而这刘高自从收用她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 自有了这几件病后,刘高颇知其事,又是个有狠心的,竟然变做拒近女色的鲁男子。平日里虽然还对这女子言听计从,但不管如何,总是不肯同房。这女子本就有些担心自己容颜不再,才被宋江击垮心防。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宋江这里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欢愉,她的眼里虽然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但她的身体战栗着、颤抖着、沸腾着、雀跃着、翻腾着、哭泣着,深深出卖了她。 空虚之后,宋江到另一边耳房睡了,他不敢让放任自己睡在那个女子身旁。自从阎婆惜莫名其妙死了,他就有些害怕,欢娱的时候他没少让婆惜叫自己保义郎,而且鬼知道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从得知阎婆惜的死讯后,他就没和女人单独相处过,就是怕自己在无意识中透露出什么秘密被人知道。 今夜这般折腾下来,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他现在越来越怀念当初不用算计任何人的日子,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是自己不用提防的。宋清这样的嫡亲兄弟,在现在的他看来,也只算初步放心;至于孔明、孔亮、吕方、郭盛、雷横、石勇等知晓他在职方司真实身份的人,只算不用太过提防。其余眼下对他尊崇的人,单以这山上的燕顺、郑天寿、花雕,山下的花荣为例,若是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造就了“呼保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这些个外号,只怕如鸟兽散都是奢求。 他不由自主想道:“我现在已经是从义郎了,什么时候外号可以改成呼从义?这辈子还有机会吗?” 这寂静冬夜里,宋江分外颓唐。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深夜里无声的哭泣的日子。 第两百一十五章 宋江夜看小鳌山(上) 第二日,宋江先写了一封书信,打发王英去了青州找孔宾;随后又嘱咐那女子几句。 那女子幽怨的看了宋江一眼,怯生生娇滴滴问道:“日后可还能见到大王?” 宋江略带嫌恶说道:“我过两日就会去清风寨,到时应能再见。” 女子扭动酥腰插烛也似拜谢了宋江,娇滴滴叫道:“谢大王!” 宋江当下让小头目找来昨日一同抢上山来的两个轿夫抬了那女子下山去。两个轿夫得了性命,抬着那女子飞也似走,只恨爹娘没多生两只脚。 郑天寿见了,问道:“可是那女子不合兄长口味?” 宋江扶了腰,正色道:“这是溜骨髓的勾当,日后不要再干了。不然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 且说清风寨的军汉,被掳了夫人,回到寨里报与刘知寨,道:“夫人被清风山强人抢去了,我们拼死逃得性命,回来报信。” 刘高听了大怒,喝骂道:“你们这些不成事的贼军汉,当我不知道你们阵上逃跑的本领么。来人,拿大棍给我打!不要搞什么手脚!加力打!使劲打!” 众军汉分辨道:“我们只有几个人,来抢的强人有三四十个人,不是我们要逃,实在是敌不过他们!” 刘高骂道:“胡鸟说!你们往日不常吹嘘什么清风寨强兵,一可挡十么?若不去夺夫人回来,我问你们个发配沙门岛之罪。” 那几个军汉被逼不过,商议道:“花荣知寨武艺高强,刘高这厮没来之前,是我等正管,不若求了他去刘高那里讨个人情?” 众军汉来到花荣府上,与花荣说了此事。 花荣心中思忖道:“山上抢了夫人去,只怕是要我做下人情与刘高。刘高这厮拉不下脸来,只强逼这些军汉。这些军汉重情重义,给他们人情着实比刘高强上许多。这番心意我若不领,倒辜负了清风山上兄弟们一番好意。” 花荣想罢,说道:“这世道都被大头巾弄得歹了!你众人是清风寨的老人,我不瞒你们说,刘高那厮仗着自己是文官出身,自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沙门岛自从前番犯人越狱后,已足额拨付食水,不像之前那般人间地狱。我若是去替你们求情,只怕你们反吃我连累,若因此发配去了恩州、琼州时,岂不更晦气。” 众军汉道:“花知寨,即便如此,沙门岛也不是随便去的。若是求情不好,只求你可怜我等,去那山上夺回夫人如何?” “我也有此意,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黑灯瞎火就算上得山去也不知去哪里寻人,只等明日罢。” 第二日,花荣带了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往清风山来。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 众军汉接见夫人人问道:“夫人如何能够下山?” 那女子道:“那些厮们捉我到山寨里,听我说是刘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忙拜我。只是天晚,山路不好走,便叫轿夫今早送我下山来。” 花荣道:“夫人看在花荣的面上可怜这几个军汉,回去对刘知寨说,他们从山上夺得夫人回来,权免他们这顿打。” 那女子看了花荣一眼,福了一福,道:“正应是这个道理。” 众军汉先拜谢了夫人,后拜谢了花荣,簇拥着轿子,回到寨中。 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夫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 那女子道:“山上那厮们掳我去,不曾奸骗,正要杀我;听我说是知寨夫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只是不许我走。今早得这许多人来抢我回来。” 刘高听了这话,叫人取了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宋江自放了刘高夫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两日,思量着火候已到,便要来清风寨投奔花荣。 燕顺、郑天寿两位头领做了送路筵席饯行,送些金银与宋江装在包裹里,又命小喽啰拿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旁边,把酒分别。 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包裹,迤逦来到清风镇上。待来到南边大寨,打听花荣住处,那守寨军汉道:“这大寨已是刘知寨住了,花知寨去了北边那个小寨。” 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宋江仍说是郓城虎张三。把门军汉进去通报花荣,花荣大喜,急忙从寨里走出,拖住宋江便拜。花荣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上,请宋江在当中暖床上坐了。 花荣道:“清风山上劫了刘高的婆娘,又放她回来,以做成小弟。我还在寻思,哥哥今日就来了。我猜燕、郑两位兄弟断无主意,必是哥哥手笔。哥哥此次来,且住数年,以慰小弟平生。” 花荣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无需这么多礼数,请坐了说话”。 花荣斜坐着,听宋江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等事,细细的都说了一遍。 花荣叹道:“总是这些穷酸饿醋坏了国事,景阳冈打虎武松如此豪杰,竟然也在二龙山落了草。那里气象又壮大了。” 宋江道:“日后我们助他火并了杨、鲁,便可招安回归正途。” 花荣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花荣手下有几个心腹人,一日换一个,拿些碎银子每日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 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从宋江到日,他与花荣心腹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心腹人取银两要给酒钱,宋江自取碎银给了。待归来时,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饮的人欢喜,又有酒吃,又得轻闲,更落得银子。第二日换一个人相陪宋江去闲走,又是宋江使钱。因此自从宋江到寨里,只几日,便没一个不敬爱他的。 第两百一十六章 宋江夜看小鳌山(下) 眼看腊尽春回,已是政和七年。眼看元宵节近,清风镇上居民,商量花灯一事,准备庆贺元宵佳节。土地庙前,有彩灯迭成小山状,那时称之为小鳌山。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挂着五六百盏花灯。高台、高跷、旱船、舞狮、舞龙、秧歌等诸般社火,在土地庙内表演。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汴京热闹,只此也是人间天上。 元宵节当日,是个晴明好天。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到大寨内点起数百个寨丁,准备晚间去市镇上弹压秩序;又差遣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镇门,严防盗贼出入。 未牌时分,花荣回寨来,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想去看看。” 花荣答道:“小弟本应陪兄长一起去,只是今晚我职役在身,不能同往。兄长自与家里二三人去看灯,早早回来。小弟在家摆下家宴,以庆佳节。” 宋江道:“那些人也要过节,我只一个人闲逛便是,不需人陪。” 当下宋江一个人往街上行去。 走不多时,天色已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清风镇上星桥火树,彻夜明开。宋江来到街上时,已是人头攒动。宋江跟随着人流缓步徐行,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芙蓉荷花等异样彩灯。 宋江来到土地庙前看那小鳌山,只见那山上,金莲灯、玉梅灯、荷花灯、芙蓉灯,散似千团锦绣。花灯影中又有村歌社鼓喧嚣,好一处热闹所在。 宋江在小鳌山前看了一回,便往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在南寨寨门边看热闹。这南寨本是花荣居所,后来被刘高占了去。 只听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却是一伙演傀儡戏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便道声得罪,分开众人挤到前面看了。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这寨门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傀儡戏。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夫人,于灯下见了宋江,对丈夫道:“这里看不清楚,我到外面去看。” 宋江见夫人走出寨门,收起笑声,转身顺着寨墙缓步走了。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一个荒废民宅院里一棵树后。刘高夫人前后脚跟着,也到了。 那女子自下了山后,头几天还有些惶恐不安,待过了三五日,见宋江再无声息,便渐渐把那事淡忘了。今日听到宋江笑声,方想起那日可怕,找了借口跟了来。 宋江冷笑道:“刘夫人,别来无恙?” 那女子福了一福道:“大王,我悄悄与丈夫说了,花荣和清风山的贼人相勾结,抢了我上山去。他有心要擒花荣,只是惧怕花荣武艺高强,打蛇不成恐遭反噬。另外并无实据,争斗到上司面前,不过是文武不和斗殴的小事,奈何花荣不得。” 宋江听了,寻思道:“这女子与刘高只怕是误会我与花荣有仇,想陷害他。却不知我只想让花荣随我上了梁山去,只要刘高把花荣抓起来,我再去设法救了出来,事情就成功了大半。刘高这厮,明明是奸佞贪滥之徒,欲除花荣而后快,还扯什么实据!” 宋江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灯光,道:“我教你个法子,你让刘高报上青州府衙,只说花荣与清风山强贼勾结,已有人证在手,让府衙派人来取。待府衙人到时,安排一副羊酒,在大寨里公厅上摆着,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让府衙来人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说清风寨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以此赚花荣到公厅,然后掷盏为号,下手拿住了,解上州里去。青州慕容知府是与花荣有仇的,只管解去,无需实据也会治花荣的罪。你二人只管依照我计策行事,大家都有好处。” 那女子迟疑了一下,道:“大王高见,我这就回去告知夫君安排。上次匆匆一见,还未请教大王名讳。” “我是郓城虎张三,政和五年天字第一号大案你知道么?” “和夫君闲聊时听他说起过,好似一伙人去沙门岛劫了囚犯,逃亡在外,至今未能捕获。这事难道是大王做下的么?” “没错,沙门岛劫牢一事就是我干的。我江湖上朋友无数,你夫妇若敢有贰心,鸡犬不留。”宋江厉声道。 那女子吓的花容失色,连声说道:“不敢,不敢。” 宋江挥挥手,那女子退了几步,转身走了。还未走到门边,宋江看了那女子有如风中扶柳,只觉一阵火热,叫住那女子道:“且不着忙,让我检查下你后背上的青记。” 那女子身形一颤,停下身形,默默解下衣裙,弯腰站定了。那粉白圆背与天上明月好有一比,最为绝妙是青记形状与月上阴影也相仿,当真难得。 毕竟还是有事要办,宋江不敢耽搁太久,差不多就了事,放那女子回去。 那女子浑身酥软,一路上歇了好几歇才到南寨。 刘高问道:“如何去了这么久?” 当着众人的面,夫人只说道:“听人说土地庙前小鳌山花灯壮观,去那里看了一看。” 随后夫人悄俏引刘高来到书房,说了宋江的计策。 刘高听了,有喜有忧,喜的是如此行事花荣必然难保,到时由他独自霸着这清风寨,省得受花荣阻碍;忧的是这张三必有所求,难免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那女子道:“夫君,那张三在清风山上三言两语便保的我清白,无人敢不服帖,应是黑道豪强。他说自己劫了沙门岛大牢,这可是泼天的大罪。若万一是真时,这次得罪了他,我们全家性命难保,只得相信了他。” 刘高思来想去,没什么好主意,加上着实想借机扳倒花荣在清风寨称霸,便点点头道:“只得如此。”他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报知。 第两百一十七章 宋江清风镇救花荣(上) 且说第二日早上,青州府知府慕容彦达升厅公座已毕,正欲回衙吃早饭,只见左右公人,呈上清风寨刘高知寨的申状,说有贼情公事。 慕容知府接过刘高的文书看了,心道:“这花荣几次得罪我,正要找个借口寻他的麻烦,可巧遇上这事。身为知寨,勾结清风山的贼寇,罪过不小,就算是假的,也要给他办成真的。” 如此想罢,慕容彦达故作吃了一惊,他退厅到书房,唤来几个心腹商议道:“花荣是名门之后,竟然胆敢勾结清风山强贼。刘高是太师府荐来,不是个不晓事的,更不会无事生非。花荣这罪非小,不能是假的。只是花荣本领高强,如何捉拿他?” 当时孔明的叔叔,时任青州六案孔目的孔宾在一旁说道:“这个事,并不是非要捉拿到花荣不可。” 慕容知府不解,问道:“不捉到那厮如何定罪?” “我们要的是他去职,真要捉到他,对起质,讲究起证据来反倒费事。要是被他逃了,这罪名自然而然就坐实了。” “是这个道理。” “而且此事或可收一箭双雕甚至三雕之效。我们叫本州兵马都监黄信去捉,据我所知,他本领不如花荣。若是他捉不到时,就势问他的罪,运气好时,一并把他师傅本州指挥司统制秦明给拿下也未必不能行。” 慕容知府听了,不由击案叫好,当下来到厅上,唤来本州兵马都监黄信,吩咐他去擒了花荣来。 黄信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健壮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端着那口丧门剑,往清风镇来。 黄信路上寻思:“知府说花荣勾连清风山的强盗,当真是奇怪。要说是二龙山的强盗,我还能信,清风山上那些毛贼,花荣如何会放在眼里?眼下慕容彦达势大,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擒了他再做计较。他若是拒捕,又当如何?只得想个计策。” 黄信一路思索,不觉间已到清风镇。他叹了口气,到清风寨南寨前下马。 刘知寨出来迎接,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 黄信问道:“花荣那厮本领高强,更兼他射艺非凡,想要擒他,不是易事,若是负隅顽抗时,只怕多伤人命。” 刘知寨把宋江所定计策说了一遍,黄信喝采道:“此计大妙,我来的路上亦有思量在心了。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二人当夜又定了细处。 且说当日南寨附近宋江已等候多时,见有官军前来,心下大定。他转身回到北寨花荣家中,拉着花荣吃酒,一直吃到半夜,不敢叫他去了镇上。 次日天晓,待早饭罢,黄信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设着酒食筵宴。随后黄信上了马,只带着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 花荣那时正与宋江闲坐喝茶。 宋江对花荣说道:“我那年在家时,遇到一桩怪事。今日无事,正好说与贤弟听了解闷。” 花荣道:“还请哥哥讲。” 宋江道:“依稀记得是政和二年的时候,那年我召集村里百姓修建义冢,收葬那些死在异乡没有人安葬的遗骸。村人都给我一分薄面,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四处收殓乡野遗骨悉心安葬。等到后来,有一天我晚上做梦,梦见一百多人黑压压地站在大门外,为首一人倒头就拜,后面众人也都“哗”地一声跪倒一片。为首那人说:“疫鬼将至,恳请您焚烧纸旗十几面,银箔糊制的木刀一百柄。我们好挥舞旌旗,手持钢刀,与疫鬼决一死战,以报百姓的大恩大德!” “那些是什么人?敢斗疫鬼?”花荣问道。 “那些人是收敛在义冢的孤魂野鬼。我醒之后,惊得一身冷汗,寻思着纸旗木刀反正也没多少钱,宁可信其有,就赶紧买来纸旗木刀,又买了些纸马,在义冢前焚烧了。过了几天,有一天深夜,隐约听到四野有喧哗格斗厮杀声,通宵达旦,一直到天亮方得消停。等到后来,瘟疫流行,周围村子死了许多人,唯独我们村的人没有一人染上瘟疫。” 花荣感叹道:“哥哥是义人,那些鬼也是义鬼也。” 正感叹间,一个军汉进来报道:“青州黄都监来拜访。” 花荣一惊,问道:“他来做什么?带了多少人?有兵器也无?” 军汉答道:“小的身份卑微,不敢问他所为何事。他骑着马,只带了两个人,没带兵器。” 花荣听罢,对宋江说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哥哥暂且回避一下,我去见见他。”便要出来迎接。 宋江急忙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我有官司在身,不怕被他捉了,只怕连累了贤弟。我骑了马先上清风山去避避风头,过两天再回来。” 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 宋江道:“他是上司衙门的人,贤弟莫要违拗了他,以免……以免仕途不畅。” 花荣道:“哥哥多虑了。” 宋江把包裹仍放在花荣家中,只拿了根棒。花荣唤两个军汉,牵马从后门送出宋江出镇外去了。 目送宋江上马走远,花荣出来,大开了寨门,迎接黄信至厅上。 待叙礼罢,花荣问道:“不知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 黄信道:“花知寨,我得了知府相公的言语,说你们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不知有什么缘故。青州境内山头强人众多,清风寨举足轻重。若清风寨有失,只怕远近强人把青州局势搅个粉碎。知府怕二位知寨因私仇误了公事,特差黄某前来,与你二位说和。已安排下羊酒在大寨公厅上,请足下上马一同前往。” “虽国朝祖制讲究文武相制,大小相制,可刘高是文官,又是正知寨。花荣如何敢违拗了他?只是他惯常欺压百姓,无事生非,每每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还有劳都监相公专程到草寨来,花荣无以为报。” 第两百一十八章 宋江清风镇救花荣(下) 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是个晓事的,让我来只为足下一人。倘若要动刀兵时,刘高一个穷酸饿醋的文官,能派上什么用场?只是碍着朝廷规制在,文官势大。你不用怕,只依着我行。” 花荣便上了马,和黄信两个人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 二人下马,有从人把花荣的马牵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着黄信与自己都是武官,应无歹意。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只见刘高已先在公厅上坐了。 黄信先取一盏酒来,劝刘高道:“知府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让黄信来与你二人说和,只望凡事都以报答朝廷为重。” 刘高答道:“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我二人无甚言语争执,想来都是外人胡说。” 黄信大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且请满饮此杯和气酒!” 刘高饮过酒,黄信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刘知寨说是外人胡说,想来定是如此。这杯酒且请饮了。” 花荣接过酒吃了,道:“没有的事。我前几日还刚从强盗那里救了刘夫人回来。” 刘高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劳动都监相公大驾,降临敝寨,下官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且请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拿在手里,四下里看了一看,把酒盏往地下一扔。只听“咔嚓”一声,有十数个军汉,冲上厅来。两边帐幕里,也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众军汉一拥而上,把花荣按倒在厅前。 黄信喝道:“绑了!” 众军汉把花荣抹肩头拢二臂,五花大绑成粽子一般。 花荣高声叫道:“为何绑我?我有何罪?” 黄信道:“我有上司号令,身不由己。有人首告你勾结清风山强贼,想要背叛朝廷。你若真有冤屈时,有朝廷法度在,必还你个清白。我念你往日脸面,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 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 黄信道:“是刘知寨首告,我领了州里知府相公言语来擒你。这证见不关我的事,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与慕容知府分辨。” 黄信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 花荣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看我和都监都是武官面上,与我松了绑宽松些,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 黄信因秦明的缘故,平日里也没少被文官整治,不免起了物伤其类之念,道:“这些都容易,便依着你,给你些体面。只是你不可造次,与刘知寨一同去州里分辨明白。你在路上,我可保你性命,不被人枉害了。州里牢狱,我也颇有些关系,可护的你周全。” 刘知寨道:“都监相公,只怕这奸贼路上跑了。” 黄信摇摇头道:“我亲自押运,不妨事。” 花荣怒骂刘高道:“做你的白日鸟梦,我要是半路跑了,岂不坐实了你诬陷我的罪名。” 刘知寨让人寻了辆囚车,把花荣监在车上。有那寨丁,同情花荣,暗中做下手脚,指给花荣看。 花荣暗中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七尺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带着短刀利剑,簇拥着囚车,两下鼓,一声锣,押着花荣往青州来。 一行人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前面看见一座大林子。 待来到一个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偷看。” 众军汉都立住了脚。 黄信在马上问道:“怎么不走?” 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 黄信喝道:“你们怕什么,不要管他,只管走我们自己的!” 不多时来到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些军汉寨兵,都慌了手脚,正要四下逃跑。 黄信喝道:“不要惊慌,摆好阵型。敢乱的,一起下牢狱!” 青州城里来的三五十军汉先不提,单说清风寨那一百寨丁是花荣一手练出来,并非真的这般不济事。无论操练校阅,还是缉拿罪犯,都是青州境内有名的强军。他们这番乱只是想与花荣个方便,好趁乱放他走。听黄信如此说,不敢再乱,只得步兵在前,弓手在后,马马虎虎摆个阵势。 “刘知寨,你压着囚车,我去前面看看。”黄信道。 刘高是个文官,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只在马上惊的脸如成精的冬瓜,青一回,黄一回。他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心中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要那漫天神佛,过路精怪,不拘哪路,来救一救。 黄信拍马向前,只见林子四边有齐齐的三五百个小喽罗把一行人围住。那些小喽啰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手执长矛。 黄信喝道:“有管事的出来说话!” 林子中跳出三个人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三人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 三人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停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就放你过路。” 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黄信在此!” 三人睁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不然便不放你过去。” 黄信大笑说道:“你们莫非瞎了眼,我是青州的兵马都监,押解犯人上青州去。又不是什么生意人,有什么买路钱与你?” 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一个草芥般的都监,便是赵官家路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你要是没有,就把犯人押在这里,等你取钱来赎。” 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黄信喝叫左右擂鼓鸣锣,自己拍马舞剑,直奔前去。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将将敌住三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两百一十九章 宋江大闹青州道(上) 就此时,只听官军后阵,一阵乱风起。那些寨丁发了声喊,撇了囚车,没头脑般散开,叫道:“有埋伏,兄弟们快逃。” 刘高见了这般势头,手足无措,当时跌下马来。 黄信也是大惊,只得一兜马,扑喇喇往回跑。那三个人,挺着朴刀在后面直追不舍。 众军见黄信回马,叫道:“都监败了,快逃!”四散走了。 黄信喝了几声,也没人理会,只得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再看场上,只剩下刘高。他见势头不好,慌里慌张爬上马,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小喽罗拽起绊马索,把马掀翻,跌落下来。 众小喽罗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救出花荣来。三个好汉赶来,为首一个面黑穿青的好汉道:“花荣贤弟,我疾行慢赶,差点救你不得。万幸还是赶上了。” 花荣苦笑道:“哥哥及时雨名号果非虚传。” 那人正是及时雨宋江,其余两个首领便是清风山上的锦毛虎燕顺与白面郎君郑天寿。宋江骑了马上清风山报知,只说怕花荣出意外,带了人马,预先截住这里去路,小路里亦差人探听消息。这才救了花荣,拿了刘高。 花荣道:“谢过你三人好意,我本打算去州里知府衙门与那刘高争辩,不然只靠这囚车还困不得我。” 见花荣面上略有些抑郁,宋江已明其中缘故,道:“贤弟莫存了去州里分辨的念头,那慕容老贼早就看你碍眼,便无罪也屈打你招了。若再去沙门岛时,万难救你。” 见花荣还是不说话,宋江又道:“清风寨有刘高寨,青州府有慕容彦达,中枢有蔡京,兄弟为人高洁,遭祸是早晚的事!” 郑天寿原本是清风寨花荣麾下的心腹军官,但当了这些时日的山大王,心都变野了,劝花荣道:“哥哥,在山上做个快活大王,胜过终日受那些人的鸟气。” 见小喽啰押了刘高过来,宋江拿了一副弓箭给花荣,便道:“这厮滥污匹夫,险些害了贤弟性命,贤弟亲自下手报仇如何?” 花荣接过弓箭,手却颤抖着——自从他第一次摸弓箭以来,还从没有这样过。他左手用力握住弓臂,右手紧紧拉着弓弦,两手指节都发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花荣一边在心里慢慢问自己,一边一寸一寸把弓抬起来。虽然在旁人看来,他的动作还是像往常一样轻捷灵快,可花荣自己却觉得僵硬无比。他知道自己无论做出什么决定,日后都免不了要后悔。不过在临死前,他还是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无比正确。 宋江道:“权且做个容身之地,待日后朝廷有贤良来招安时,依旧能封妻荫子。” 听着宋江乌鸦一般的声音,花荣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舒展开:他这个义兄,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为了说服他自己,有时候就是太聒噪了。 花荣屏息静气,周围人的动作顿时变得缓慢无比,耳边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眼中只有刘高的心口:“开弓没有回头箭!” 花荣闭上眼睛,松开了手,那箭如流星一般钉在刘高心口上。随这一箭射去的,还有花荣上半辈子的功业和荣耀——虽然在真正的大人物看来,那些东西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是了,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把自己微薄的筹码全部搬上命运的赌台,只为了博取更多的功业和荣耀! 花荣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心里的积郁也随之而去。他像卸下一个包袱一样,感觉周身轻松许多。 郑天寿唤过小喽罗把刘高尸首拖在一边,问宋江道:“下一步还要如何?” 宋江道:“今日虽杀了刘高这个滥污匹夫,但还有刘知寨夫人那个淫妇,不念贤弟前番带人迎接的恩情,眼睁睁看着贤弟被捉,留不得她活。” 花荣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哥哥放心,清风寨丁多有我的心腹。今日天晚,我们明日打了清风寨便是。” 一行人上清风山来,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 当天夜里,虽是白日劳累,但宋江仍是兴奋难眠,没有丝毫睡意。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心内寻思道:“黄信如此不堪一击,可见青州官军被慕容彦达祸害的不复往日的风光了。说不定可以做些大动静的事出来,这样才能压下梁山泊晁盖那帮子人。不然这么畏畏缩缩,什么时候是个头?晁盖当上寨主之后真正立威,就是挫败了济州团练使黄安的围剿。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才能压过他的风头?” 宋江强迫自己憋气,每隔惯常的几息才呼吸一次。这个方法无数次帮他入睡,然后等醒来时,睡前的问题会带着答案出现在脑海中。 次日起来,众好汉商议打清风寨一事。 宋江道:“有花荣贤弟在,清风寨一鼓而下,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青州城里秦明是个麻烦,不如暂且围了清风寨不打,待秦明来援时,半路预先埋伏,先打了他。没了秦明和黄信,青州境内,我们都可去得,到时再见机行事。” 花荣等人都觉有理,各自分头整点军马下山。 不说清风山众人如何行事,且说青州兵马都监黄信骑马奔回清风镇大寨,路上只收拢了三四十人,其余人都不知去向。 刘高怕花荣半路跑了,之前派出的一百寨丁都是精锐,寨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黄信无法,只得用这些残兵败将和老弱病残紧守四边栅门。 黄信又写了申状,让两个和他一同前来清风镇的军士飞马报上青州府。 次早慕容知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勾结清风山强盗,清风寨旦夕不保,事情紧急,早遣良将来援。” 慕容知府看了大喜,与左右心腹道:“花荣再无翻身之日。而且黄信这厮,平日里仗了秦明的势,多不放我在眼里,只不理他,让清风山强盗害了他去。” 孔宾道:“话虽如此说,但大面上也需说得过去。相公可下一道钧旨,严令黄信坚守清风寨,待强盗师老兵疲后与青州大军里应外合,趁机剿了清风山强盗。” 慕容知府依言写了回文,让那两个军士回清风镇。 第两百二十章 宋江大闹青州道(下) 且说清风镇上,送信的两个军士拜见了都监黄信,呈上回文。 黄信皱着眉看了知府回文,无计可施,骂道:“狗屁师老兵疲,那些强盗就在清风山住,都是本土人士,又不是远来客军,谈什么师老兵疲。花荣那厮把守清风寨数年,寨子里耗子有几个公的几个母的都一清二楚;刘高又不知死活。这如何能坚守的?” 那两个军士道:“不如求令师秦统制来援。” 黄信道:“你二人久在军中,如何不知:我师只有统兵之权,无出兵之权。若无知府下令,擅自出兵等同谋反。” 一个军士嗫嚅道:“如此……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坐以待毙?不若拼死突围了出去?” “清风山强盗只立了几个营地,稀稀拉拉围了清风镇,好似无力进攻。且看看后续事态如何,再做计较。”黄信说道。 再说青州城里,青州兵马统制秦明已知黄信被围,便到府衙求见知府。 各施礼罢,秦明道:“知府相公迟慢不得,不然只怕那些贼厮们破了清风寨。” 慕容知府皮笑肉不笑道:“秦统制只管去指挥司厉兵秣马,等到时机成熟时,我自会传唤秦统制起军马去拿贼。” 秦明道:“花荣把守清风镇数载,本领高强。刘高又失踪了,单凭黄信如何能守得住清风镇?若不火速去援兵时,万难守住。” “自古道,名师出高徒,令徒武艺高强,一时半刻定不会有失。统制救徒心切情有可原,但不可鲁莽行事,以免乱了军法,误了公事。” 那秦明性如烈火,闻言只大怒道:“我难道是只为徒弟不成?若只是他一人,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然而清风镇上还有数千百姓,万一有失,他们冤屈又去向谁说?” 慕容知府也怒道:“又显得你是爱惜百姓的!你若是有本事的,为何不早去剿了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的那些土匪?这番遗毒我还没与你算账,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还有没有个尊卑上下!” 秦明听了,只一时语塞,本书前文曾说过,那几个山头地势险要,不便进剿,秦明爱惜士兵,才没理会。到清风寨立起后,有花荣把守,首当其冲的清风山强盗难以为继,四散而去;鲁智深杀了桃花山的首领小霸王周通后,桃花山的小头目们争权夺利,一番内讧,而后也都散了;二龙山的邓龙独木难支,大为收敛,不敢有过分举动。青州地界为之一靖。 然而,恰恰也是因为如此,这慕容知府才不再容忍秦明,要排挤走他,独霸这青州。他勾结太师府,把那些低阶武官换了一个遍。刘高因此得了清风寨正知寨之位,唯独秦明与黄信官位高,奈何不得,索性放在一边,不予理会。 再往后,就有峰回路转,刘高来了后,清风山强盗死灰复燃;桃花山来了个叫打虎将李忠的好汉,重新聚了些强盗在那里扎寨;丢了生辰纲的杨志和鲁智深双打宝珠寺,夺了二龙山。此时慕容知府又念起秦明的好来,让他再去围剿,然而青州兵已被慕容知府搞的乌烟瘴气,单就吃空饷一项来说,有七成兵只在花名薄上出现过。军中上下军官都是山头林立,矛盾重重,加上衣甲不修,军马不整,便秦明再有能耐,也无计可施。慕容知府不想根源在自己身上,反怪罪秦明不肯出力,二人矛盾更是激化,才有了慕容知府这番举动,想要先借清风山强盗之手,害死黄信。 秦明只是武艺高强,不是那等口舌伶俐、头脑精明之人,听了慕容知府这话,涨红了脸,无从驳起。 慕容知府见秦明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心中害怕道:“倒忘了这厮是个武将,若是激怒了他,即便不被他打死,被他打伤打残,打花了颜面,也是晦气。”这番想罢,慕容知府使了个眼色给侍立在一旁的孔宾。 孔宾看了慕容知府眼色,心领神会。他寻思了一阵,上前劝道:“秦统制只稍安勿躁。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粮无饷如何让军汉打仗?慕容知府正在和我们商量,看如何筹措出征的粮饷犒赏,到时统制带兵出征,定能旗开得胜。” 五代时,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也因此军中闹赏钱极凶,阵前弓手,发一通赏钱射一次箭也是常有的,以大周皇帝柴荣之能也只勉强压制。后来陈桥禅位,大宋开国,为安抚兵丁,太祖武德皇帝大赏诸军。到了后世,即便没有战事,不管是天子驾崩等大事,还是逢年过节等小事,军中都有犒赏。秦明带兵已久,以前剿匪得力,军汉用命,小半就是靠了犒赏丰厚,眼下孔宾这番话,他自然明白。 秦明压了压火气,问道:“不知何时粮饷能够完备?” 孔宾道:“再有半个月应能完备。” “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黄花菜都凉了!”秦明火气又升了上来。 孔宾摊手道:“愿闻统制良策。” 秦明低头寻思了一回,对慕容知府说道:“我今日求知府相公给个准话,若是有军汉不要赏钱,可否允我带他们出征?” 慕容知府有些迟疑,看了孔宾一眼,见孔宾点头,故作大方道:“若真有那军汉打仗不要朝廷出钱,我便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秦明道:“空口无凭,还要知府相公发个钧旨。” 慕容知府挥笔写下一纸公文,用上大印。秦明拿了自回青州指挥司不提。 待秦明走后,见慕容知府还有些不解,孔宾出言道:“不要钱便随秦明打仗的,多半是蚁附秦明的军士,也是秦明最后的本钱。许他们出征,若是输了,以后那秦明再也无法兴风作浪;若是赢了,也必有折损,再对付起秦明也容易些,而且也少不了府衙运筹帷幄的功劳。” 慕容知府点头道:“所言有理,只静候佳音便是。” 第两百二十一章 秦明青州巧募兵(上) 不说孔宾与慕容知府如何打的好算盘,只说这边秦明怒忿忿地上马。他径直奔到指挥司里,击鼓聚兵。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稀稀拉拉聚了几百兵将。 秦明见天色已有些晚,便不再等待,只登上将台,对众人大声说道:“清风山的强盗四处劫掠,山上积获甚丰,多有金银。只是地势险要,围剿他们不易。可如今,嘿嘿,这帮贼厮们猪油蒙了心,偏偏弃险而不用,下山围了清风寨,正是自寻死路。知府相公有令,恩准你们各凭自愿随我出征。所有缴获一律归其自有,财帛任尔等凭本事自取。” 这帮穷军汉听了秦明言语,互相交头接耳。 一个秦明事前吩咐好的小校问道:“统制此言当真?” 秦明脸一沉:“军中无戏言!本将以前可曾欺瞒过你们?” 军汉们各个都是心热,登时炸了锅,大声议论起来。 秦明又道:“不过去的人要是太多了,每个人能得的财物就少了,因此只限三百人。先报名先得,晚报名的,不许他去。” 一个久在秦明帐下的心腹军士对边上众人道:“那些强盗都是乌合之众,在山里时凭地利躲藏,统制奈何不得他们。若是他们下山,如何是秦统制的对手?此战必胜,这发财机会不可错过。” 众人皆知秦明勇力,于是纷纷报名,秦明最终拣选了几十马军二百多步军共计三百人马。 秦明道:“明日清早去城外聚齐,随即起身。” 众人议论纷纷,各自散去不提。 秦明自掏腰包,连夜在城外寺院里蒸馒头煮肉,摆了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 第二日清早,不多时便聚齐五百人马——那多出来的二百人马有昨日没被选上的,有点兵时没到的,都想跟着去发笔横财。秦明故作为难,但最终都允了。 秦明犒赏众人已罢,放起信炮,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直奔清风山来。天刚见黑时,便在离山十里处,下了寨栅。 清风山里小喽罗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都面面相觑,俱各骇然。此时清风山众喽啰分作三停,一停随了燕顺去围清风寨,一停随了郑天寿在青州到清风寨的路上设埋伏,一停几十个喽啰与宋江、花荣在清风山上居中策应。正是清风山上兵力最空虚之时。 宋江只寻思那秦明要先要去解清风寨之围,哪里想得到这秦明这般不管不顾,直接要打清风山。 这却不是秦明计高一筹,而是他身不由已。他以财帛引诱军汉自愿出征,不能军法约束,与一群强盗也无分别,不能再用官军心理去寻思。那等军汉都是贪财怕死的,听说清风山强盗围了清风寨,哪里敢去那碰硬骨头,只想趁隙袭了清风山,取了财物去,与江湖山黑吃黑的山头之争大同小异。秦明不过是随了那些军汉行动,才往清风山来。 宋江道:“叫燕顺与郑天寿火速回援!” 花荣便道:“哥哥休要慌,这众喽啰们不比官军训练有素,听了山上被围,定然慌乱,只怕燕顺与郑天寿约束不住。叫他们紧急回援,多半会被官军以逸待劳,各个击破。如今可叫他们按兵不动。” “山上这里应当如何?” “自古兵临告急,先须力敌,后用智取。今日天晚,他们必然明日攻山。我们还有一夜时间可以预备,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不好么?” 宋江道:“好计!正应如此行。” 宋江叫小喽罗各自去准备。花荣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拿着弓箭铁枪,习练起来。 且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扎寨,次日五更造饭,待军士吃罢,直奔清风山来。行不多时,只听见山上锣声震天响,飞奔下一彪人马出来。 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棒,睁着眼看,却见十几人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 到得山坡前,花荣在马上擎着铁枪,对秦明行礼道:“统制远来,末将行礼不便,还请恕罪。” 秦明大喝道:“花荣,你是世代将门之子。朝廷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什么亏欠你的地方吗?你却勾结贼寇,反叛朝廷。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捉你,晓事的就自己下马受缚,免得我腥污了手脚。” 花荣陪着笑道:“秦统制,容听花荣禀报。量花荣微末本领,再有十个八个胆子,又如何肯反叛朝廷?实在是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花荣有家难奔如无家,有国难投如无国,只得躲避在此。望统制明察,若是能解救花荣时,下辈子必结草衔环相报。” “不用扯什么下辈子的事,你现在下马受缚,我解你去州里,必然还你一个清白。莫用这番花言巧语,乱我军心。” 花荣笑道:“秦明,你莫不是个傻子。还我清白,你自己肯信么?” 秦明恼羞成怒,抡动狼牙棒,直奔花荣。 花荣大笑道:“我念你是上官,你道我真怕你?”他纵马挺枪,来战秦明。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上来秦明狼牙棒便以泰山压顶之势,往花荣头上砸来。花荣不敢硬挡,闪在一边。随即秦明大开大合的招数一套套使出来,花荣躲闪的多,招架的少,间或反击一二。 说起秦明技击的本领,讲究工工整整、大开大合,狼牙棒所到之处,无往不开,每一棒似乎都要砸到力尽之处。然而这种技击之术爆发有余,持久不足。若是遇上庸手,几招就能将对手打败,然而若是遇上强手,如果一开始不速战速决,后面没有长力,往往就要吃亏。因此算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二人斗到四五十合,仍是不分胜败。秦明狼牙棒虽然还是势大力沉,但已不如一开始灵活。秦明知道花荣本领高强,但没想到有如此之高,心中不由暗暗焦急。且说此时花荣卖个破绽,拨马便往山下小路便走。 第两百二十二章 秦明青州巧募兵(下) 秦明大喜,只道花荣坚持不住,拍马追来。待略追了几步,想起花荣神箭,心道:“这厮以远攻为长,定是看暗中射我。” 秦明了勒住马,停住了不再追,冲花荣喊道:“往日多见你大话,今日一比,不过如此。” 花荣听了,把枪挂在得胜钩上,把马勒住,左手拈弓右手拔箭,用足力气拽满弓,扭过身体,喝道:“秦明,停手吧。” “只要我还能喘气,就不会停手。” “正合我意。”花荣笑罢,一箭就往秦明盔顶上射来。 秦明浑身绷紧了,要看准那箭来路,准备躲闪。 听得“嘣”的一声,好巧不巧,那弓不是花荣平素常用,乃山上临时找来的劣弓,吃不得花荣力气,被拉断了。 再看花荣,大叫一声,捂住眼睛,落下马来,好似被那断弦绷个不备。 秦明见状大喜,他把马一拨,又往花荣抢去。走不到三五十步,“轰隆”一声响,连人带马掉下陷坑里去。 秦明以为坑内埋有利刃,只大惊失色。不料坑内扑腾起灰粉,迷住双眼。秦明闭了眼睛,就要往上爬,却半空中从树上落下一张大网,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两边埋伏好的十几个喽啰,手拿挠钩一拥而上,把秦明拉出来,剥了浑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押往清风山上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只是要故意扯破那弓,好诱秦明来追。 花荣擒了秦明,又取了一张好弓,上马回到山坡官军阵前,竖起弓,大喝道:“你们这些军士,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刚才秦明已降了我,你们要是不怕死,只管前来。看我先射左边那树鸟窝。” 花荣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着!”正射中那鸟窝。众军士看了,都吃一惊。 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那树上疙瘩。”“嗖”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那疙瘩上。 “冲过去!都给我冲过去!他只有一个人!”有个穿白衣的军官举刀呼喝道,他的腿已经在颤抖,但还是大着胆子吆喝着军士上前。 没人敢动。 花荣忽然大笑起来,他在马上加了一鞭,一个人向着官军大阵冲过来。 “齐射!齐射!” 花荣再了得,数百人的齐射也足以将他射成刺猬,可是那白衣军官的命令没能唤醒吓破胆的军士们,官军阵中只射出稀稀拉拉十几支羽箭,被花荣轻易闪过。 花荣冷笑一声,从箭囊里再取出第三枝箭,喝道:“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人的心窝。” 那穿白衣的军官发疯的想躲到军士后面,军士们也躲避他。白衣军官周围空出一大片,他奔向哪里,哪里的军士就散去。见花荣捻弦开弓,那军官绝望中斜着身子抱成一团。花荣松开了弓弦,那支箭正中军官肋下。 众军士迟迟不见秦明出来,早已军心涣散,又见花荣这番神箭,发声喊,一齐都逃了。 花荣三箭吓走众人,也松了一口气。若这五百人马不管不顾一股脑冲上来,光凭宋江和他与那几十个喽啰,必然是十死无生。 山上宋江见擒了秦明,心下大定。这青州军官能打的除了黄信便是秦明,如今黄信被困在清风寨不敢出来,秦明又被抓,短时间内再无风浪。他传信让燕顺、郑天寿各自带了喽啰回山,只在清风寨外留了少量人马树了许多旗帜为疑兵之计。 待燕、郑两个好汉到了山上,宋江唤小喽啰从土牢把秦明提到山寨厅前。 不多时,秦明便到了。 宋江跳离交椅,亲自与秦明解绑,又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 秦明怒道:“我既然被你们擒了,就由你们碎尸而死,不要来这一套。” 宋江道:“小喽罗们不识统制尊卑,误有冒犯,还请统制恕罪。” 秦明不认得宋江,问花荣道:“你们三个为头的好汉,却是什么人?” 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结义兄长,济州郓城县呼保义宋江的便是。这二位是山寨之主:燕顺、郑天寿。” 秦明道:“这宋江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答道:“小可便是。” 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 宋江却把花荣平日如何阻拦刘高作恶,又被刘高陷害,添油加醋,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 燕顺随即叫杀牛宰马,安排筵席饮宴。 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不如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放我回州去。” 燕顺道:“统制差矣。清风寨虽小,五脏俱全。那慕容彦达好比刘高,统制好比花荣。依着统制今日之境遇,慕容知府罪责你只是早晚之事。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了,就此间落脚歇马,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 秦明听罢,便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让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反叛朝廷?你们众人要杀时,便杀了我,却别想我顺从你们!” 花荣赶下厅来拖住秦明道:“统制息怒,听末将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统制既是坚持不肯落草,我们如何敢相逼?且请稍坐,待席终了,末将讨了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给统制,放统制归去。” 宋江也劝道:“统制劳神费力了一日,就算人还能坚持,那匹马如何不喂得饱了再去?” 秦明听了,再上厅来,把酒谢几位道:“你们山寨这番义气,我日后必有回报。汴京那里,我回去就上书,必然替花荣贤弟分辨。你们三个首领若是愿意招安,我也可为你们担保。” 宋江笑道:“统制好意,我们心领了。且请坐下吃酒,等统制回去,渡过眼前局面,再谈这些事。” 秦明坐下饮酒。那四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心中抑郁,二则吃众好汉劝不过,开怀吃得醉了,扶入耳房睡了。 次日辰牌,秦明一觉醒来,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又牵过那匹马,擎着狼牙棒,送秦明下山相别。 第两百二十三章 秦明走瓦砾场(上)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着晴朗天气,离了清风山,取路直奔青州来。 巳牌时分,离城外还有十里路,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路上却无一个人往来。秦明见了,心中先有七八分猜疑。待来到城外,秦明大吃一惊。那里原本有数百户人家,只是都被火烧为平地,一片瓦砾场上,杀死的男女老幼横七竖八,不计其数。 秦明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打马穿过瓦砾场。他跑到城门下,只见城门紧闭,吊桥拽起,城门上摆列着许多军士旌旗,擂木炮石。 秦明在城下勒住马大叫道:“放下吊桥,让我进城。” 城门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擂起鼓来,呐着喊。 秦明叫道:“我是秦统制,快快放我入城。” 只见一个人探出头来,却是慕容知府。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副锁甲穿在身上,倒也有几分威风凛凛。 慕容知府大喝道:“反贼秦明,你如何不识羞耻!你昨夜引人马来把这百姓杀了,还烧了许多房屋。我本待不信是你反叛,没想到你还指使人冒充宫中内监,杀了我夫人!现在竟然还来哄骗城门,真当我拎不清么!朝廷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为何行此不仁之事!我已差人奏闻汴京去了,早晚拿住你这厮,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秦明大叫道:“我昨日进剿清风山,和他们打斗输了,被清风山上的贼厮们捉上山去。现在才逃回来,如何能来此地烧杀?又何曾指使人杀了夫人?” 慕容知府喝道:“你欺我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吗?城上众人明明见你吩咐强人,四处杀人放火,你如何抵赖得过?” “莫不是有人装成是我?” “你还抵赖!我且问你,为何逃回来的军人都说你投降了花荣?” “我中他陷阱,输给了他,以致中计被擒。他和清风山的贼人劝降我,我却不曾答应。” “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好取你的妻子,却是痴心妄想。你妻子今早就畏罪自缢身亡了。” 秦明叫道:“不可能,我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要是不信,看看这个东西是什么?” 军士用枪把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让秦明看。秦明看了浑家首级,险些气炸胸脯。 他分辨不得,只叫得撞天屈。慕容知府命人敲起梆子,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下来。秦明不得不回避,看见遍野火焰,还未熄灭。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他心内寻思道:“如今往哪里去?亲朋故旧就算敢收留,也不敢连累他们。除非是找个偏僻之处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恨,早知就辞官不做了,何至于今日如此。” 他彷徨失错,不知往哪里去,信马由缰而走。那马沿着旧路回返,行了十来里路,只见林子里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四匹马上,不是别人,正是宋江、花荣、燕顺、郑天寿,身后跟着一二百小喽罗。 宋江在马上欠身行礼道:“统制为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往哪里去?” 秦明在马上怒骂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青州,烧了房屋,杀害良民,连累我妻身亡。闪得我如今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 见秦明凶恶,宋江不由缩了缩头道:“统制息怒,我有个好主意,可寻那人。这里人多不便说,请统制回山上再行告禀。” 秦明随着众人,再回清风山来。一路无话,众人到山亭前下马,一齐进到山寨内,小喽罗已安排酒果肴馔在厅上。宋江邀请秦明上厅,让他坐上首。 秦明不肯,只问道:“那个假扮我的是谁?” 宋江开话道:“统制休怪,昨日我们想留统制在山上,统制执意不肯,因此我们众人定出这条计来,叫一个似统制模样的小卒,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喽啰赶走百姓,放火烧了屋舍。燕顺、郑天寿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后来我们撤走,城里涌出兵来,抢劫百姓财物,杀死许多人。” “你们,你们……”秦明气的直哆嗦。 “我们放火,先绝了统制归路的念头,一并聚义。今日众人特请罪。” 秦明怒气于心,就要和宋江等火并。 花荣、郑天寿上前用力拉住。燕顺抽出兵刃,将宋江拦在身后。 花荣道:“统制无需如此。我们几个都是好意,想留统制一条性命。如今奸佞当道,慕容彦达主政青州,统制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早晚必被他们陷害。今番统制战败,是慕容知府绝佳的借口。就算没有这起子事,统制进了青州,必然被擒,眼下已被斩首示众了。统制细想,可是我胡说大言?” 花荣说罢,松开手脚,不再阻拦。他这个说辞,和昨天宋江说服他自己的,几乎同出一辙,不信秦明不听。 郑天寿那边见状,也松了手。燕顺却仍然拿着兵刃不放。 秦明想要和宋江等火并,只怕斗他们不过,强忍了这口气,道:“你们弟兄要留秦明,虽是好意,只是下手太狠毒了,烧了那么多房屋,屈死那么多百姓。” 宋江答道:“不如此,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只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房屋虽是我们所烧,百姓却都是那些兵丁劫掠时下的手。统制曾路过瓦砾场,想来见过那些尸首身上伤口样式。我们山寨喽啰,没有那么多铁器,用的都是长矛。” 秦明道:“可怜白白断送了我浑家性命。” 宋江笑道:“昨日我已派人先取了嫂夫人出来,又寻了一面目相仿的烟花女子,穿了嫂夫人衣衫,缢死在统制府上,骗过慕容彦达。”宋江说罢,叫花荣妹妹花雕和花荣浑家崔氏扶着秦明浑家出来,与秦明相见。 秦明见了,心中悲喜交加,叹道:“你们如此大费周章,意欲何为?” 宋江道:“小弟本可以杀了统制,一了百了。不过统制有胆略,又有本领,一根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小弟不才,想和统制一起落草干一番大事业。” 秦明浑家双眼含泪,道:“将军,从了他们罢。” 秦明见得如此,勉强出声道:“罢了,我答应了便是。”随即低头闭口不言。 当下宋江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燕顺、郑天寿依次而坐,边饮酒边开解秦明。 秦明吃了几盏酒,心中已有了计较。他起身对众人道:“打清风寨这事容易,不须众兄弟费心。黄信是秦明教他的本领,又是我的属下,平日和我交情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开寨门,说他入伙投降,作进见之礼如何?” 宋江大喜道:“若得统制如此鼎力相助,却是我等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 次日起来,吃了早饭,众人都披挂了。秦明上马,先下山飞奔清风镇来。 第两百二十四章 秦明走瓦砾场(下) 却说都监黄信自到清风镇上,点起寨兵,昼夜提防,又不敢出战,四处使人探听。那些人不敢远去,都不知秦明募兵之事。这日正坐困愁城之际,只听得守门寨丁报道:“寨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到来,叫开寨门。” 黄信听了大喜,上马飞奔寨门边看,果是秦明一人独骑,没有人跟着。 黄信叫寨兵打开寨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明进来,问道:“师傅为何单骑到此?” 秦明当下说了慕容彦达拒不派兵,自己募兵攻打清风山被擒等情由,而后道:“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佩服他?他如今就在清风山上,我也在山寨入了伙。你杨树剥皮光棍一条,没有老小,不如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些文官的鸟气,不然早晚送了性命。” 黄信答道:“既然师傅在那里,黄信不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若早知道,说不定也投了那去。” 秦明、黄信两个正在商量,只见两路军马,鸣锣吹号,大喊大叫,杀奔镇上来。那两路军马,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郑天寿,各带一百五十余人。 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众喽啰先打入南寨刘高家中,刘高一家老小俱在,唯独不见了刘高夫人。众喽啰驱散刘高家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马匹牛羊,也尽数牵了;清风寨里衣甲器械、一应军需全都搬走。 花荣自到家中,将财物装载上车。众多喽啰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回到清风山寨里宴饮。 且说宋江诱骗花荣落草,又接连收服秦明、黄信,尤其是秦明,一柄狼牙棒的本领与花荣不相上下,都是一能敌百的猛将。若是上梁山泊火并,胜算大了不少,宋江心中大喜,不由多饮了几杯。 待夜深宴席散罢,宋江趔趔趄趄一步三摇回到住处,还在廊下便有一人带着一股尿骚味抢上来扶。宋江斜着眼睛看了,正是前番安置在青州城中孔宾家中的矮脚虎王英。 这矮脚虎王英虽然人品卑劣,但毕竟是个有本领的,又有毒药为威胁,对宋江交待的事甚为上心。就在秦明出征之日,他先潜入秦明家中,用药迷倒秦明浑家,背到孔宾处,由孔宾安排人送到清风山上。随后他去青楼寻了一烟花女子扮作秦明浑家模样,缢死在秦明家中。接着王英冒充汴京皇城的太监,只说慕容贵妃派他送东西要亲自交到慕容彦达夫人手里。慕容彦达不疑有他,放他进了内院,被他杀了慕容彦达夫人,放火趁乱脱身。与此同时,宋江派人假扮秦明烧杀了城子,再让孔宾在一旁煽风点火,彻底绝了秦明归路。随后王英又马不停蹄,到清风寨刘高家中,趁夜偷了刘高恭人到清风山上。 这王英为人好色,身上常备各种迷药,对女子性情也把握的通透,不管是杀慕容彦达夫人、救秦明夫人、偷刘高恭人他都驾轻就熟,办的极为利索。若换了一个人,即便技击本领比王英强上十分,都不见得如此顺利。 宋江不顾王英身上的尿骚味,拍着王英肩膀道:“这几件事办的极好,解药这便与你。”说罢宋江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药丸与王英。 王英急忙接过来服下,险些噎着。宋江哈哈大笑,进屋倒了一杯酒与他。王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酒刚下肚,王英便觉腹如火烧,他谄媚道:“好汉饮劲酒,大王这酒真是烈。” 宋江亲自把盏,又给王英倒了一杯,似笑非笑道:“如此你便多吃几杯。” 王英一连饮了数杯,忽然觉得腹如刀绞,接着便手脚抽搐,倒在地上。 宋江俯身下去,在王英耳边低声说道:“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前番那味药根本不是毒药,只是随便一味补药,今日这药才是毒药。这毒药极为珍贵,南唐李后主便是死在这药上,被你这个淫贼恶棍吃到,也算你的造化。说起来你也要谢我才是,这几件事能减你不少罪恶,阎罗王处少受些苦楚。” 王英说不出话来,只眼中射出怨恨的目光,好似要吃了宋江。他喉咙嗬嗬作响,弓着腰在地上挣扎,不多时便蜷曲成一团,不动了。 宋江冷哼一声,把王英尸首拖了,就近扔到山崖下,拍拍手,施施然回房来。 房内刘高的夫人已等候宋江多时,那时她换了身艳妆在灯下。 宋江看惯了她穿素的模样,见到这身艳妆,只觉眼睛挪不开去。他心里思忖道:“可惜,这女子是天生的尤物,尤其是这双要人老命的桃花眼,不如留下来不时溜溜骨髓。不行,万一她口风不紧,把花荣的事败露了,可就回天无力。若是能找个好法子永久紧住她口风就好了……,不行不行,姓宋的,你要冷静……顾全大局……” 宋江一边想,一边把那女子剥做去壳鸡蛋般光溜溜的,两只手倒按那女子在枕席上。 “夫君,掐着我脖子。”那女子呻吟道。 宋江闻言俯下身去,腾出双手用力卡住那女子脖子。那女子登时浑身泛红起来,好如雨后芙蓉一般。那女子犹嫌宋江力气不足,连声叫宋江加力。 那女子娇泣一声,只觉头目森森,轰然作响,昏死过去。 须臾,宋江爬起身来,只觉万物索然,斜躺在一旁发呆。过了半晌,摸那女子身上,已有些冷了。宋江起身看时,见那女子双目已瞑,口角流涎,没了气息,大张着四肢覆在床上。 宋江披了衣衫起来,抱着尸体来到断崖边,心道:“王英,叫你死后有个尤物相陪,黄泉路上莫说我不讲义气。”此番话说罢,宋江双臂用力,将那女子尸体也扔下断崖。 第两百二十五章 对影山八星盟誓(上) 又过了五七日,小喽罗上山来报道:“青州慕容知府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 宋江盼到这个消息,精神一震,与众好汉商量道:“清风山太小,不是久恋之地。若是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只能束手待毙。我有一计,不知能否中得诸位兄弟心意?” 当下众好汉都道:“愿闻哥哥良策。” 宋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自这西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有宛子城、蓼儿洼。寨主晁盖聚集着三五千军马在那里把住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看他。我们……”说罢宋江住口不言。 众人都以为他还有话说,不敢插话。 眼见宋江皱眉,花荣问道:“哥哥可是想要去投那里入伙?” 宋江好似下定了决心道:“我之前想的也是去那入伙。不过现在看来,有了秦明、黄信两位贤弟,我倒有另外一个主意。我等收拾起人马,假装去那里入伙,等上了山,就势火并了那里如何?” 秦明道:“我二人不才,哪里当得起哥哥如此高看?” 宋江道:“那梁山泊喽啰虽多,可首领只有十几个,其中武艺高强一能敌百的高手只有林冲一人,其余人最强也不过一能敌六七十的。我们突然发难,把那些首领或擒或杀,定能成功。就算偷袭不果,混战一起,有花荣贤弟远攻,秦明贤弟近战,那林冲一个人如何抵的住。只要擒杀了林冲,剩下人不足为虑。” 见众人皆点头称是,花荣问道:“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我听说那梁山泊周圈全是水,我等又无水军也无船,如何上山火并?” 宋江大笑,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晁盖等人,想拉拢我上山,派刘唐寄书,用金子谢我,故意引的事发,害我逃走在江湖上。不过他们应没料到被我得知破绽,接我等过那水泊应是无碍。” 秦明听了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待过了水泊就火并了那!” 燕顺道:“如此只怕江湖名声有些不好。” “贤弟有所不知。晁盖寨主之位便是火并了别人得来。前车之鉴,后车之辙。我们是仿他的旧事,江湖上说不出来什么。” 花荣迟疑道:“那山上许多喽啰,就这么火并,只怕我们……” 见其余人脸上也有些犹豫之色,宋江道:“不怕,我还有几路人马,可一起举事。” 见众人脸上有的疑惑,有的惊喜,宋江不由暗暗得意。 宋江屈起一根手指头道:“这第一路人马,要着落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身上。那山上许多人都是他当初荐到梁山泊,唯他马首是瞻。我和柴进是过命的交情,他们必然愿意助我。那些人有几个还是首领,据说本领不低。” “第二路人马,是在从这去梁山泊的路上。这一路上,许多山寨都有仰慕我之人。我略动唇舌,便可说服他们一同去,又增几分把握。” “第三路人马,说是一路,其实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我不认得,但和我有曲里拐弯的秘密交情。这个交情因他不愿意被人知道,因此我不能说。但那个人,极为关键。”这一路人马就是职方司的卧底。宋江早得了时文彬的承诺,若是他上山火并晁盖时,职方司的卧底会竭力助他。到时只需他说出职方司的切口,便会有意想不到的助力。因为时文彬很是笃定,因此宋江对那个人期望极高。这个人其实就是林冲,只是宋江不知道,还在想着如何对付他。 “第四路人马,是我徒弟,孔太公庄上的孔明孔亮,以及当初我和花荣、燕顺、郑天寿三位兄弟从沙门岛救出来的一些个好汉。他们现在去梁山泊时机不对,只可暗暗扮成喽啰相助我们,事成之后他们再下山。我路上可以传信去,叫他们在梁山泊附近悄悄和我们汇合。” 花荣想了想,问道:“可是狄雷狄云他们兄弟几个?” 宋江点头道:“是他们。算上我们,一共是五路人马。他们就算是起了提防的心思,又如何全都防住?” 燕顺道:“想不到哥哥胸中甲兵万千!哥哥考虑的如此周全,有哥哥在,我等事事只听哥哥吩咐,但凡一句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花荣、秦明、黄信、郑天寿都跟着应诺了。 宋江大喜,与众人商量定了,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装了十余辆车子,又有二三百匹好马。小喽罗们有不愿去的,发放他些银两,安置在桃花山和白虎山处,也少不了暗中安插十几人去投二龙山;有愿去的,和秦明、黄信带来的军汉一起编入队里,共有三五百人。 待山上都收拾的停当,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平地。宋江把众人分成三起下山,只装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宋江与花荣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骑马,簇拥着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和其余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郑天寿两个,引着四五十匹马,一二百人,在最后压阵。 一路上官军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着收捕草寇官军,无人敢来阻挡。在路上行了三五日,离得青州远了,都平安无事。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隔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 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止住众人道:“前面不太对劲,你们在路边林子中藏了,我前去看看。” 宋江看了两侧高山,不是别处,正是对影山。他急忙唤住花荣道:“花荣贤弟,我与你同去。”宋江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叫骑马的军士,催促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与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 第两百二十六章 对影山八星盟誓(下) 行了半里路,便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好汉。那人穿一身红袍,胯下骑着一匹胭脂马,手里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戟上挂的是金钱豹子尾。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打着的旗号都是绛红色。 那个好汉,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 只见对面山冈子背后也涌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白的年少壮士。他身穿素罗袍,坐下骑着一匹白玉马,手中拿着一枝乳白画杆方天画戟,戟上挂的是金钱五色线。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打着素白色旗号。 那年少壮士道:“你要战,战就战。” 只见两边红白旗招展,花腔锣鼓震天。那两个壮士各挺手中画戟,驱动坐下战马,在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本领。 花荣和宋江勒住马看,果然是一场好厮杀。 那两个人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忽然见那两枝戟上的金钱豹子尾和金钱五色线上的绒绦缠成一团,拉扯不开。两个好汉便舍了招数,斗起力气,在那里用力拖拽。 花荣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曳满弓,觑着豹尾绒绦纠缠处,“嗖”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人对视一眼,纵马跑来到宋江、花荣马前,马上欠身行礼,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 花荣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 那两个好汉听罢,把戟扎住路上,下马推金山,倒玉柱,拜道:“久闻大名。” 宋江、花荣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 那个穿红的说道:“小可姓吕,名方,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侯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赔了本钱,不能够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 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西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黄河里翻了船,回不得乡。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画戟,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来比试戟法。一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 这两个人正是宋江之前安置在对影山的小温侯吕方与赛仁贵郭盛,他们被宋江雪藏的极深,许多事都没有动用,只有宋清知二人底细。他们事先得了宋江言语,要一同投梁山以壮声威,只是为显宋江声望,装作不认识他罢了。 此时后队人马已到,宋江引着相见。吕方请众人上山,杀牛宰马设下宴席。 席间宋江问吕方道:“贤弟,你这里有多少人马?” “小弟数年前来此地时,只有百余人。后来接连下山,有了些名气,慢慢有人来投。现如今已有七百人马,只是精锐士卒不多,就是今日随我下山那百余人,都是一能敌十的。” 对影山虽然地势险要,但地方不大,养不得许多人马,因此走的是精兵路线。来投的人,身量不足的,力气小的,动作笨拙的,脑筋太活泛或者太死板的,都不收纳。这些人严加训练,再从中拣选出本领出众的,组成精锐战兵。不能入选的,只在山寨干些耕田、修屋、喂马、铡草之类的琐事。 宋江道:“兵贵精,不贵多。我看他们气势悍勇,非同一般。只是不知凭着他们,可能劫掠市镇?” “不瞒兄长,我们只能劫掠些荒野村子,不敢去繁华市镇,损伤不起。” “可能抵挡朝廷大军? “兄长说笑了,大军一来,我们先四散了。等他们走时再设法相聚。” 宋江道:“恕宋江冒昧,如此虽然安闲自在,终难成大事。我们这些人要投梁山泊去,兄弟不如一起去。我们在那里互相扶助,成就一番事业,不胜过你这么朝不保夕么?” 吕方道:“兄长肯提携,小可求之不得。” 宋江笑道:“此去那里,不敢谈提携二字,只敢说八个字!” “哪八个字?” “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吕方当即拜倒,道:“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宋江扶起他,转向郭盛,问道:“郭盛兄弟可愿意一同去?” 郭盛道:“兄长去,我跟去。” 当下吕方和郭盛二人都依允了。 秦明和黄信见宋江三言两语便说动两人,应了之前所说诸路人马中的一路,心下感慨宋江威名,又增几分崇敬。 宋江道:“我们可对天盟誓,以彰显这番义气。” 当下,在厅前广场,摆了牛羊猪三牲,点了香火灯烛金钱纸马,众好汉你推我让,好不容易才排成一排。 宋江领誓道:“维政和七年,三月初七日,有宋江、秦明、花荣、黄信、吕方、燕顺、郭盛、郑天寿八人歃血为盟,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吉凶相共,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地诛灭,神明鉴察。” 盟誓已罢,吕方、郭盛收拾了山寨的财物,集结了精锐人马。那些老弱仍命留在寨中居住。 待与众人合兵一处,正要起身,宋江道:“且住!若如此去,只怕声势太大。他那里亦有远近探事的人,在四下里探听。要是不容我们上山去,麻烦不小!等我和……我和秦明贤弟先去报知,只少说些人,待他们答应了,若是以后还想在江湖上被人称一声好汉,就不能立刻翻脸。你们随后赶来,还作三起而行。” 其余人道:“兄长高见,正应陆续进发。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促人马,随后起身来。” 当下宋江和秦明各骑了马,先投梁山泊来,其余众人陆续登程。 第两百二十七章 石勇村店寄书(上) 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旁边一个酒店,挂着的酒旗,样式极为少见,旗子上的图案似鸟非鸟,似人非人,却似一只燕子长了个女人头。 宋江看了看酒店,停下马,对秦明说道:“秦统制,且在这里吃些茶饭再上路。” 这酒店不是一般村店,是宋清为监听梁山泊附近远近动静秘密开办在此,因此宋江才要停上一停。 宋江和秦明进到店里,那店不大,只有一张大桌,五张小桌。那大桌子先有一个客人在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八尺来高,淡黄色脸,双眼鲜红,颌下没根胡须,乃是石将军石勇。 石勇见了宋江,就要起身招呼。宋江暗中摇摇头,使个眼色,选一个靠窗的小桌坐了吃酒。 刚吃不过两三盏,听得门外脚步声紧,过来十一二人,都是客商打扮,立满在放酒瓮的垆边。那为首的客商叫酒保过来说道:“我们人多,你叫那个客人换了个桌子坐,让我们一起吃些酒。” “小可理会得。”酒保答应一声,来到大桌前,看着石勇道:“有劳尊上,挪借这张桌子与这些客人坐一坐。” 石勇本要让,见宋江忽然摇头,故意嗔怪道:“也需有个先来后到。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就要换桌子?老爷不换!” “客官,行行好周全小店的买卖,你是一个人,用不了这个大桌,换一换又有何妨?”酒保陪小心道。 石勇大怒,拍着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就要换桌子。便是赵官家,老爷也不鸟他。再来烦,老爷认得你,醋钵大的拳头不认得你!” “客官,休要动怒,不换就不换,小可又不曾说什么。”酒保道。 石勇喝道:“量你这鸟厮也不敢说什么!” 秦明是个烈性子,听了忍耐不住,便说道:“你这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为什么可得鸟吓他。又说什么官家不官家的!” 石勇跳起来,拿了短棒在手里,应道:“河边无青草,饿死多嘴驴。我自己骂他,要你多管闲事!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看做两脚底下的泥。” 秦明焦躁,他常用的狼牙棒因携带不便,没放在身上,眼下只得提起板凳,就要打去。 宋江见火候已到,横身劝解道:“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刚才说来了赵官家都不让,又说天下只让的两个人,那两人是谁,莫非颜面比赵官家还大?” 石勇道:“我说与你听,惊得你呆了。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 “另一个是谁?”宋江问道。 “柴大官人虽也是江湖名望崇高,但这一个颜面比柴大官人还要大。你没听说吗,江湖名望有一石,那人独占八斗,柴大官人占一斗,其余天下好汉共分剩下一斗。” 秦明颇知江湖事,小旋风柴进手眼通天,不管是朝中,还是江湖,都是通吃。秦明又是军官,对柴进朝中势力更比一般江湖人知道的要多。然而听了这人的话,便如此人物,也要八个才能抵得上那人,他好奇心大起,问道:“那人是谁?” “那一个便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了秦明暗笑,秦明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又道:“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 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这两个人,我都认得。你在哪里和他们两个见过?” 石勇道:“你既认得,我也不说谎。我三年前曾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是没见过宋公明。不过也快了,我正要去找他。” “什么,你要去找他?”宋江问道。 “是,我如今有事,正要去找他。” “谁让你找他?又有什么事?” “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有封信让我送给他。” 宋江听了,向前行礼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在下便是呼保义宋江。” 石勇大喜,拜道:“天幸让小弟得遇哥哥,差点错过,险些白白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 宋江引石勇与秦明相见了,一同坐了小桌,叫店伙计斟酒三杯给石勇吃。酒罢,石勇从包裹内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宋江。 宋江接过那信来,先不急着打开,当着秦明的面问石勇道:“家中近日有没什么事?为何清弟只让你一人来?那其余十几个好汉到哪里去了?”宋江之前已去了信要宋清带了孔明、孔亮、雷横、宋清、石勇、狄云、狄雷、马元、赫连进明、李应、李忠、鲍旭一十二名好汉扮作客商悄悄来此聚齐,一同上山相助火并晁盖。算算时日,他们也应到了,不料只见到石勇一个人,才有此问。 石勇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有四郎让我送信来,想必信中自然有说。” 宋江拿信看了,见封皮逆封着,又没“平安”二字。宋江心内大惊,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四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安葬。千万,千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 宋江读罢,叫声苦,捶着胸脯,自骂道:“不孝逆子!胡作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与畜生何异!”他把头要往墙上磕撞,被秦明、石勇抱住。 宋江大哭起来,只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醒。 秦明、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节哀。” 宋江痛哭一回,引了秦明,来到店外林中空旷无人处说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没了,只得星夜赶归去。前番所议之事行不得,教兄弟们自先上山入伙,火并之事,日后再徐徐图之。” 秦明又惊又急,连忙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没了,即便到家也见不得了。恕小弟说话难听,世上人无有不死的父母,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成就大事。那时兄弟们陪着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矣。” 第两百二十八章 石勇村店寄书(下) 宋江心中有苦难言,又不想透露什么消息给秦明,只得含糊说道:“老父没了,我要是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须连夜赶回家,你们带了石勇一起入伙,先伏低做小。待我家中事完毕,定会上梁山泊去。只需兄弟们一心,到时再火并,也非难事。” 自古孝字最大,秦明见宋江如此说,只得道:“哥哥,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哥哥去时,他哪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即便不火并,也须得哥哥送我等上山去。” 宋江道:“若只是平安上山,却不用多虑。那晁盖四处宣扬王伦嫉贤妒能,也是作茧自缚,如何敢不收留好汉?我只写一封信,里面都写清楚了,必能无碍。” 秦明劝宋江不住,叹口气,与宋江回酒店来。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讨了一张纸,一头哭着,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待写罢,封皮不粘,交与秦明收了。 宋江故意问石勇道:“你往日可曾见过晁盖?” 石勇不知宋江何意,含含糊糊答道:“和他吃过一次酒,只是不熟识。” 宋江道:“总比素不相识强,你带着他们众人一同去梁山泊吧,也可得个首领之位。” “兄长有命,不敢不从。” 宋江取了些银两,放在身边,跨了一口腰刀,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上马要走。 秦明道:“哥哥等花知寨、燕首领、吕首领等人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 宋江道:“我心内如焚,等不得了。你们无需担心,只要有我的信,去那里入伙绝无阻滞。石家贤弟,可为我告知众兄弟们,可怜宋江奔丧之急,休怪,休怪。”说罢,宋江往马上打了两鞭,独自一个飞也似去了,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 且说宋江离了酒店,昼夜兼程,却没有回家,而是奔阳谷县独龙冈来。一路无话,这日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前面有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山前一个高巍巍的冈子,冈子上远远看过去有三个村坊。宋江寻个樵夫问了,道山是独龙山,冈是独龙冈,那三个村子,从东往西,便是李家庄、祝家庄、扈家庄。 宋江谢过樵夫,径直往李家庄去。这李家庄的庄主姓李名应,是柴进派来此地,专为联系宋江。 来到李家庄前,天已经黑了。宋江下马叫门,一个管事提这个灯笼应门。那管事脸若小鬼,吓了宋江一跳。 宋江道:“小可郓城虎张三,前来拜访李应庄主,还请通禀。” 那管事想了一想,问道:“张是弓长张?三是一二三的三?” “正是。” “庄主几日前有吩咐,你若来时,无需通禀。请尊兄随我来。”当下那个管事引着宋江来到后厅,与李应见了。 李应那时正对着一个靶子练飞刀。他见了宋江,不无埋怨道:“兄长怎么才来。” “都是宋江的不是,我这几日有些事,没在惯常住的地方,因此我兄弟的信收到的迟了。尊兄急着见我,可是梁山泊那里出了事?” 李应在指尖把玩着那柄飞刀,说道:“正是。梁山泊那里,往日柴大官人荐去的人,或被杀,或被逐,再无一个人在山上了!” “啊,竟有此事?” “被逐下山的都在我庄上,说是杜迁首领请他们吃酒——杜迁坐第十把交椅,江湖绰号摸着天,……” 宋江打断他,问道:“杜迁不是第九把交椅么?” “他们山上新来了一个叫云天彪的首领,现在是坐了第四把交椅,因此杜迁坐了第十把。不过那时杜迁还是第九把。”李应解释道。 “然后呢?” “杜迁是王伦时的老首领,和柴大官人那些人交好,因此他们都去了。桌上还有一个首领,是朱贵的兄弟朱富。因了杜迁和朱贵的缘故,众人也没提防他,只是一起吃酒。席间朱富只是殷勤劝酒,不料酒兴正酣之时,一个个都倒了,动弹不得。” 宋江皱着眉头道:“莫不是饮了蒙汗药酒?” “是朱富在酒里偷偷下了蒙汗药,将他们全数擒了。然后就是那个姓云的——那时他还不是首领,拿出一摞纸,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每个人之前干过的事。随后那些人被分做两波,一波当场就被处死,说是罪大恶极,只能以死偿罪。另外的人被遣返下山,说是罪不至死,但无法容他们在山上。” “朱富我知道,外号笑面虎。但是那云天彪未曾听说,他是什么人物?” “他前些时日上了山,但没得首领之位,只是一个小头目,江湖上都不知道他。云天彪每日只与我们的人交好,因此众人的底细都被他知道了。他是正牌西军出身,本领不弱,一能敌百,这倒还罢了,关键是他还有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比山上众首领高出许多,加上这件事的功劳,梁山泊刚刚叫他坐了第四把交椅。” “真是可恶!我还打算上梁山泊,借柴大官人之力,火并了晁盖,给柴大官人报仇。” “这些事,信上不好说,生怕走露了。所以我才急忙要见你,亲口对你说,以免误了你的事。” “误不了,我那里也不是赤手空拳,还有别的人。” “如此我就放心了,柴大官人慧眼识英雄,没有看错你!” 宋江摆了摆手:“你我不是外人,这些话不消说了。柴大官人知道这个事了么?有没什么话说?” “木已成舟,柴大官人也没什么办法,他在信里大骂了杜迁一通。他只叫我在仍此庄上,日后有事时可策应你。” “杜迁即便不顺随他们,也没什么用,柴大官人应是错怪杜迁了。此事只怕吴用是主谋,朱贵、朱富两兄弟为旁助,云天彪在暗中策应,才一网打尽。至于被放回来的那些人,还要感谢晁盖。也幸好晁盖放那些人回来,叫我们知道这个消息,不然还蒙在鼓里。” “兄长说的是。他们隐忍这么久,直到我们失了警惕之心才动手,当真是有些本事。”李应又是佩服,又是愤恨。他把手中把玩的飞刀猛地扔到靶子上,道:“此事不能就这样过去了!” “这是应有之事,只是需从长计议。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告辞了。” “天色已晚,兄长不如住一夜再走。”李应留他道。 “不住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青州,郓城家中还有些别的事,需尽快回去。你这有好马没有,给我换一匹。我那匹马路上跑的急,只怕受伤了。” 当下李应到后槽选了一匹好马,送宋江出门。 临别前,宋江对李应道:“你写信给柴大官人,只说我需你多蓄人手,整军备武,日后时机成熟时投到梁山泊,好壮大我的声势。” 李应道:“此事不牢兄长费心,柴大官人已吩咐过了。” 宋江上马,抱拳道:“尊兄保重。”当下就着月色一溜烟去了。 第两百二十九章 梁山泊八人入伙(上) 且说秦明同石勇在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算了酒钱,随后离了那店,在离酒店三五里路的一个大客店歇了等候。 到次日辰时,全伙都在大客店聚齐。 秦明、石勇迎接众人,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要众人拿了书信去投梁山泊。 众人不敢责怪秦明,都迁怒石勇丧气,怪他送了宋清书信来,纷纷埋怨他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为何不留他一留,等我们大伙到了再一起商议。现在他走了,梁山泊那里如何肯放心我们?要是那里疑心我们火并的心思,命都保不住。” 石勇分辨道:“我哪里敢开口劝他?秦统制也看见了,他听说父亲没了,恨不得自己也去死,不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我开口也留不住他。” 秦明道:“别的事都可留,唯独这个事不是留人的事——话又说回来,若是别的事他断然不能舍我们而去。” 燕顺道:“对影山那日誓言犹在耳边,他不是那样的人。” 花荣看了信,与秦明商议道:“如今事在途中,不管进退,都是两难。山寨即便不烧,也怕大军来围剿,回去不得。更不能因此散了,那样势单力薄,什么事都成不了。不如且把信封了,依着宋江兄长的言语,先去梁山泊上试试。要是那里不容,再想办法。凭着我们的本事,只需齐心,过了这个风头,何处不能去得?” 吕方道:“若是不行,就还回对影山去。” 秦明担忧道:“就怕梁山泊那里人图谋我们。” “统制一向不理会江湖事,因此过虑了。那里寨主晁盖,极是有妇人之仁的。就算被他知道我们有别的心思,只要我们不先下手,他绝不会动手。” 秦明听了再无异议。没了宋江,其余好汉都以花荣和秦明为首,众人便并作一伙,总共三百人马一齐往梁山泊去。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再说梁山泊聚义厅上,晁盖众首领正在宴饮,一个是为清除了柴进的人作贺,另一个是为云天彪就任第四把交椅作贺。 这云天彪因声如洪钟,人称外号雷将军。云天彪原本是个正牌军官,政和六年西军伐夏,轮囷城一战,宋兵只有八千,却败了夏兵五万,这都是他一人的奇功,可惜被上司冒了去。他一怒之下杀了上司,带着儿子云龙逃走在江湖上,半年前投了梁山泊。 见杜迁仍有些郁郁寡欢,吴用举杯提议:“我们去了一大隐患,全亏了杜首领肯玉成此事。我们大伙一起敬杜首领一杯。” 众人纷纷响应,都将杯中酒饮净了。 杜迁起身,拿来一个大碗,倒满了酒,端起碗道:“梁山泊今日气象,比之去年,何止兴旺十倍。不瞒诸位兄弟,我当初还憋了一口气,想看看什么时候出乱子,因此没有出力。不然没了那些人捣乱,今日还能更发达些。都怪我心地忒窄!一言难尽……” 吴用笑着插话道:“既是一言难尽,何不一饮而尽?” “军师说的是。这碗酒给大伙谢罪!”当下杜迁把一大碗酒干了。 晁盖笑道:“都是王伦那厮的过,贤弟跟着他太久了。” 杜迁摇头道:“王伦是有许多错,不过这却跟他没关系,还是我自家狭隘。” 林冲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们自从破了黄安,江湖上一时沉寂,却是在打熬筋骨。眼下我们筋骨打熬好了,可以多招些人马聚义,准备将来的事了。” 吴用道:“时机还是未到。马步军虽然初具气象,但大队人马行军、布阵、集结、突袭、策应、撤退、扎寨、运粮,尚未习练精熟。水军缺少战船、水手,不成气候。水泊周遭乡野村镇探事还可,但州县仍有所不殆,尤其是济州府,只有零星探事人马,还没来得及安插卧底……,总而言之,我们人手缺少的厉害,许多事情都耽搁了。” 正说之间,有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进厅,附在朱贵耳边说了几句。 朱贵听了,站起身来对众首领说道:“昨日,东北五十里处有三队人马行军。如今他们并做一伙,约有三百人,往我们山寨来,距离泊子边还有三十里。看他们打扮,有禁军打扮,有巡检寨丁打扮,还有客商打扮,但都是精壮,暂不知什么来路。” 林冲道:“我下山去看一看。”但凡梁山泊有动用到上百人马下山的事,都是林冲带着喽啰轮番下去,借机练兵。 云天彪道:“既是有禁军和寨丁,我也跟着一起去。” 当下二人清点了二百人马,乘着两只大船并数十只小船渡过水泊去了。 行了半日,有探马来报,那行人马没走大路,而是进了梁山泊东面偏北的芦苇丛,那地方唤做北济泽。 林冲和云天彪商议一番,命军士架着小船分头去在芦苇荡中埋伏了,两只大船一只冲着那队人马的头,一只船冲着尾,偃旗息鼓静悄悄杀奔过去。走不多时,已看到那队人马,林冲当下命人杀上前来。四下里小船敲响震天锣鼓,打起杂彩旗帜,引而不发。 林冲在船上喝问道:“你等是什么人?哪里的官军?敢来缉捕我们?你等不知梁山泊的大名吗?速速退去,不然让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那队人马不是别个,却是秦明等人到了。 秦明传下令去,命队伍停住,众好汉都下了马,立在岸边答道:“我们不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书信在此,特来投梁山泊大寨入伙。” 林冲听了宋公明三个字,心里一动,随即皱起眉来。 秦明问道:“未请教首领名姓。” 林冲沉声道:“小可林冲。” “可是江湖人称‘木秀于林,首当其冲’的梁山泊林教头?”吕方问道。 “正是小可,足下过誉了。” 秦明道从怀中取出书信,道:“还请首领察看荐书。”此时他心中忐忑难安,虽是虎将,但心潮难平,手竟然有些轻轻发抖——若是梁山泊不收留他,天下之大,一时也无处可去。 第两百三十章 梁山泊八人入伙(下) 林冲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不必急在眼下看。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信,且请到前面南山酒店里。我们先看了信,再请上山相会。”说罢他把青旗一招,芦苇里一只小船冲上岸。船上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来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 随即林冲招动一杆白旗,只听铜锣一声响,两只大船与漫山遍野旗帜都去了。 黄信看了,惊呆了,与众人说道:“他们号令严明,如臂使指,官军谁敢侵袭?” 燕顺、吕方、郭盛都吃了一惊,道:“他们连一声咳嗽都没有,我等山寨拍马也追不上。” 郑天寿看了花荣一眼,见他嘴唇紧抿,略有不屑之意,便不动声色说道:“跟清风寨比起来,稍逊半分。” 当下众人跟着两个渔人,转出芦苇丛,沿着一条大宽路直到梁山泊南山朱富酒店里。朱富看了宋江书信,唤一个伙计拿了书信去山上报知,又叫伙计杀宰猪羊,请八个好汉宴饮。随行人马屯住在酒店四周歇了,自有酒店伙计按山寨规矩,借着管待之机暗中盘查。 梁山泊上聚义厅里,众首领听闻报知,又传看了宋江的信,都喜笑颜开,唯有智多星吴用皱着眉头。 晁盖道:“山寨人才云集,以后定然兴旺。此事宋公明功不可没,可惜他回乡去了,不能一起聚义。” 一直到众首领散去,晁盖单独留下吴用,问道:“山寨壮大是好事,军师为何满腹心事?” 吴用避开晁盖目光,道:“秦明、黄信、花荣三个是军官出身,都是山寨急缺的人物,其余的人多多少少,也能派上用场。若他们和我们一心时,的确是好事。小生担忧的还是宋江,他想要上山就有些蹊跷,临时决定回乡更是蹊跷。茫茫人海,就那么巧,石勇送信给他,结果就在一家普普通通的路边村店遇到上山入伙的宋江?” 晁盖叹道:“军师,你又来了。往日你怀疑宋江的地方我不是没想过。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推测是对的,我等又能如何?总不能学王伦吧?我们没有证据他真的干下些什么事来!” “证据,证据。我们又不是官府断案,讲什么证据?” 晁盖斩钉截铁道:“没法子,我们要替天行道,就得讲证据,而且还得是如山铁证。” “这才是宋江的可怕处,他知道我们行事风格,才敢叫我们吃了闷亏,还无处还手,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吴用闷声说道。 “不管怎样,山寨壮大,总不是坏事。”晁盖安慰吴用道。 吴用只摇头苦笑不语,心中盘算了一阵,对晁盖说道:“当日宋江因为对付花石纲提调官吕川卞在东平府下狱,后来出狱时,我们和他一起吃晦气酒,当时就有石勇这厮。他明明白白是宋江的狗腿无疑了,至于其余七人,不如让朱贵派人去四处探探,看一看他们底细如何,就当是防官府卧底也好。” “这事不好。若是被他们得知,如何看我们?一旦生了嫌隙,日后极难描补。当日李云和云天彪上山,军师就叫人费了一些事,去打听他们底细,结果不都什么事都没有么?反倒叫他们二人心生芥蒂,我和他们聊了许久,勉强才开解了。” 吴用叹了一口气:“也罢,不管他们是官府卧底还是有别的心思,既然敢上梁山泊,自然不怕我们查。过去大半年,我们明里暗里抓官府卧底,都没什么建树,反倒把柴进的人抓出来了,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料敌从宽,自然没错的。只是不能因为这个,寒了兄弟们的心,那就因小失大了。我们互相猜疑,反倒正中了官府的下怀。” “寨主说的是。”吴用低了头,生硬的说道。在私下场合,他很少用寨主称呼晁盖,除非他想表示不满。这几个月来,他称呼晁盖寨主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晁盖是装着没发现,还是真的没发现。 晁盖道:“明日我下山去亲自迎接他们,以免让人觉得我们失了礼数。” “天王是梁山泊一寨之主,若是宋江来,去迎接他还好。如今宋江没来,天王去迎接,只怕让江湖上小看了我们。而且以后再来人时,天王是迎接还是不迎接,都是麻烦事。万一有官府在里面做手脚,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暗杀手段,坏了全山的大事。” “那就得劳动军师下山了。” 吴用告辞,转身正要出大厅,忽然听到晁盖叮嘱道:衣服里面穿上软甲。” 吴用默默叹口气,去了。 第二日辰时,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带了二三十只大白船来朱富酒店里迎接众人。 朱富引着吴用来到秦明面前,对吴用说道:“这位兄长是青州指挥司兵马统制秦明秦统制。” 吴用道:“尊驾肯来梁山泊树旗,全寨生辉。” 秦明道:“往日的事做不得数,以后甘愿为梁山泊一小卒。” “这位兄长是清风寨花荣花知寨。” “久闻神箭将军大名,今日才得相见,幸会幸会。” “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这位兄长是青州兵马都监黄信。” “山寨又多一员虎将,以后定然兴旺。” “这两位兄长是清风山大寨主燕顺、二寨主郑天寿。” 燕顺抢先说话道:“我们那腚大点儿山头,哪里敢称什么寨主,不过是众人抬举我们。” 郑天寿道:“小山头抵御不得风浪,求梁山泊托庇。” 吴用看了看燕顺,笑道:“别人都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两位反其道而行之,为我梁山泊添两位大才。” 吕方不等朱富说话,自己个上前道:“小可曾在对影山扎寨,姓吕名方。上梁山泊,求与众位英豪一起成就一番大事。” 郭盛随后道:“小可郭盛。” “两位志向高远,小生佩服。” 石勇上前,道:“小可石勇,曾和军师在八仙楼同过席。” “难怪尊兄如此面熟,果然曾经见过。”吴用不动声色道。 叙礼已罢,吴用道:“梁山泊山寨规矩森严,若是小的们不懂事,有什么地方拘束了诸位,只管找小生说话。” 当下吴用和朱富邀请八位好汉下船,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往金沙滩来。 第两百三十一章 花雕梁山泊射雁(上) 船开不久,见吴用独自一个迎着料峭春风立在船头,朱富上前禀吴用道:“那些兵丁们说,花荣因贼官诬陷,被黄信用计拿了,要押往青州府。押解路上,花荣被宋江带着清风山的人救了出来,黄信独自一个逃回清风寨。而后秦明征剿清风山,中计被拿。而后秦明反了朝廷,火烧了青州数百户人家,杀了知府夫人。再后来秦明劝降黄信,一同在清风山落草。青州知府行文汴京,要调大军扫荡清风山,因此他们逃来这里。吕方、郭盛、石勇是在路上遇到,跟了来。” “这些宋江的书信都说了。有个不通之处,秦明为何要杀知府夫人?” “这里有一个细处,那些人互相说的也不一样。一个说是秦明先反了朝廷,后杀了知府夫人,一个说秦明宁死不叛朝廷,宋江他们放了秦明回来。不料知府派人劫掠了那些人家,自个杀了夫人,赖在秦明头上,秦明不得不反。” “这么说来,秦明、花荣、黄信三人恩怨纠葛,是一团乱账了?” “岂止是乱,还有好些情色在里面。有的说,秦明和知府夫人私下里有勾连,被知府发现,不得不反。花荣那里和刘高夫人不清不楚的,好像也有些鸳鸯债。” “这些人本领如何?” “秦明万夫不当之勇,一可抵百。花荣神箭,百发百中。其余人虽然本领不低,但和这二人比起来,不算什么。” “一勇之力,固然有用,终究还是容易受限。他们有没什么……”吴用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有没谁是个智囊人物?” “秦明、花荣这么容易中计,只怕一般。倒是黄信,听起来是个细致阴狠人物。那些青州指挥司禁军出身的,不怕秦明,都怕黄信。” 吴用听了,歪头看了看在船尾四下看的黄信,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朱富道:“小的们刚刚传过来另外一个消息。说是正月里的时候,汴京城里,林教头的娘子张贞娘不见了。” “如何不见的,可是高衙内作祟?” “还不知道。” “再安排人手仔细打听打听。” “林教头那里如何说?” “你就这么说。我们传递消息还是太慢,他时常有故旧来拜访,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跟我们说。” “不止这个事,军师你不觉得很多事林教头都不愿意跟我们说么?” “林教头心思重,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军师,林教头和他那些故旧会面,大多是在李家道口酒店后面的水亭。要不要我们在那里做些什么手脚。” “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昨天还刚吃了晁天王好一顿埋怨。” 见朱富欲言又止,吴用抬抬下巴,道:“你用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以后山寨壮大了,许多上不了台面又不得不干的苦活都得有人打理。” 朱富听了大喜,谢过吴用。他转身来到黄信那里,不知说了什么,黄信竟然笑了起来。 吴用远远的看着朱富,心里感觉像长了草一般。 待上得岸,山上众多首领随着晁盖,全副鼓乐来接。众首领与八个好汉相见了,问过冷暖,寒暄已罢,一齐入关来。众人各自乘马坐轿,直到聚义厅上。晁盖、吴用、林冲、云天彪、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李云、杜迁、宋万、朱贵、朱富、白胜坐了左边一带交椅。右边一带交椅上,坐了秦明、花荣、黄信、吕方、燕顺、郭盛、郑天寿、石勇。 那时晁盖总揽山寨大权;吴用掌握军机;林冲统带马军,云天彪为辅;刘唐统带步军,李云、杜迁、宋万为辅;阮小二统带水军,阮小五、阮小七为辅;朱贵专管打听四方消息;朱富负责接引四方好汉;白胜负责通报军中机密消息。 众好汉分两行坐下,晁盖命人在聚义厅正中焚起一炉香来,二十二个好汉各自立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晁盖一面叫杀牛宰马布置筵宴,一面叫众小头目到厅下参拜新到首领。 席间吴用悄悄对晁盖说道:“他们八个,可见是有备而来。” “何以见得?” “他们右边一带交椅座次,既不是按了年甲,也不是按了本领,却丝毫没有推让,好似之前排过一样!” 晁盖道:“齐鲁之地,礼仪之邦。他们既然是一起来的,路上吃酒时论个座次不很正常么,估计都习惯了。” 吴用道:“说的也是。” 当时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众头领听了都是大喜。 待说到来时路上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的事时,山上众头领听罢,都不太信。 花雕不喜应酬,只吃了几杯酒就告声罪,离席到聚义厅外闲看云卷云舒。 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道:“骰子姑娘可吃饱喝足?” 花雕转身,发现是军师吴用。她不由疑惑,问道:“原来你就是那年盘沟桥上的吴用?我还以为是重名。” 花雕说的是一件旧事,那还是花荣去清风寨上任路过郓城时候的事。花雕曾和一个叫吴用的书生助一条义犬自尽。 “正是小生。” “想不到你样子变化这么大,一点都没认出来。” “倒是骰子姑娘没怎么变,还是青春韶华。” 正说话间,晁盖带着众好汉出来,道:“你二人倒会躲酒。”原来这些好汉酒已至半酣,要到山前闲看一回风景解酒,再来赴席。 吴用笑道:“不胜酒力,不胜酒力。”说罢他和花雕一起跟在众人后面。 当下众好汉互相谦让着顺着台阶闲走消遣。 当时是春日,远处山坡上已能朦朦胧胧看出些碧绿草色,山道旁几株玉兰树,已发出了花苞。 晁盖指着其中一株道:“这株树听人说是双瓣,又叫双玉兰。今年天暖的晚,再过几日就能看到了。” 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见关前一个女子,手拿弹弓,一弹子把树梢头一只杂色山雀射了下来。那女子不是别人,乃是花荣妹子花雕。只见她脸上一抹酡红,分外俏丽。 晁盖见了,赞道:“好弹弓。” 阮小二往嘴里扔了一把炒熟的黄豆,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的赞道:“好标致。” 花雕略有些窘,随即与山上诸位旧首领大大方方见礼。 第两百三十二章 花雕梁山泊射雁(下) 郑天寿悄悄对她说道:“这众首领不信你哥哥能射断绒绦,何不就按宋江哥哥计策,展示些手段,教他们敬伏你哥哥。” 花雕寻思道:“说的是,我们投奔在此,别人难免以为我们寄人篱下,不能叫他们小看了。” 这时听得空中数行大雁声音嘹亮。 花雕心中已下了决断,她见山上随行小头目有带弓箭的,便问他讨过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她的心意。 待取过一枝好箭,花雕便对晁盖道:“刚才厅上我哥哥说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我哥哥射艺远胜于我,如今那一行雁来,花雕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那行雁第三只雁的头上。若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 花荣无奈喝道:“吃了两杯酒,众头领面前就敢显你的能耐!还不回去睡了!” 吴用见了花雕弓箭,心内一跳,道:“不妨事,山寨替天行道,正要人尽其用,岂可埋没了人才。花妹子只射便是,即便不中,也算不得什么。” 花雕闻言,搭上箭,拽满弓,往空中只一箭射去。只见那箭穿云而上,那只大雁毫无异样。 晁盖急忙说道:“这弓不中用。” 花雕笑道:“让箭飞一会。” 声音刚落,只见那第三只大雁影落云中,声在草内,坠落在山坡下。待小喽啰取来,箭果然穿在雁头上。 吴用和众头领看了,又念及花雕所言花荣射技远胜于她,尽皆骇然。 阮小二道:“水上交锋,近处跳帮我们都会,然而远处弓箭不行。我们麾下的弓手要是能有花家妹子箭术一成就好了。” “这有何难,你们拣选些腰圆背阔、目力独道的弓手来,我可以教他们。”花雕道。 “好,一言为定。”阮小二伸手与花雕击掌。 刘唐急忙道:“花妹子不可厚此薄彼,我们步军也缺上好弓手,一并教给我们!” “马军也缺!”云天彪望着晁盖笑道。 晁盖笑一笑,称赞道:“休言花荣将军是小李广,只花雕妹子也是女李广,真乃是山寨有幸!马步水三军都教。” “我可教不了那么多人。”花雕看着花荣,嘴里的话却是对晁盖说。 花荣道:“军中用箭不比江湖用箭,不管是抛射还是平射,要的是多人齐射,密集杀伤,讲究的是步调一致,射速快。可先拣选少量机灵士卒,先教他们射箭。再从中选取佼佼者当做教头,由这些教头再去训练别的士卒。待士卒成军后,可再从中拣选有射箭天分的,单独组建一支神箭手,战场上冷箭杀人。” 晁盖道:“将军此言大善。” 众头领再回厅上筵会,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众人推让秦明在云天彪肩下,坐了第五位,花荣坐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吕方、郭盛、郑天寿、李云、杜迁、宋万、朱贵、朱富、石勇,接着是花雕——晁盖已知花荣妹子花雕有本领在身,便与她一并排了座次,又赠外号“女李广”,最后仍是白胜,一共是二十三个头领。 至于各人职司,晁盖与秦明、花荣等人明言,暂只教习众喽啰武艺,待日后视众人本领高低、功劳大小再做安排。至于其余一同上山军卒,有清风寨寨丁、清风山的喽啰、青州指挥司的禁军、对影山的喽啰。他们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全都打散,根据本领高低,编入梁山泊各军。梁山泊军纪严明,秦明等人已在林冲那里见识过,此事不敢有异议,全都答应。 众人坐定,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离了阳谷县独龙冈李家庄,连夜赶归。这一日申时,已到宋家庄门口。宋江下了马,进到庄门看时,全没些发丧应有的动静。 那些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 宋江问道:“我父亲在何处?” 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刚才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 “四郎呢?” “他在前院草堂。” 宋江径直往草堂来,只见宋清迎着哥哥便拜。 宋江道:“我刚从李家庄那里回来,还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原来那书信乃是兄弟二人事先约定好,若事情有变,上不得梁山泊时,便修书一封,送到那个酒馆里。只是如此一来,如何顾全江湖义气?孝字为大,只得谎称老父殁了,好叫秦明、花荣等人无话可说。 宋清正待要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 宋太公拄着拐杖,战战巍巍骂道:“你这个忤逆畜生,还有脸归家。青州地面那么多强人山寨,怎么不把你打了闷棍去。” 宋江听罢,叹了一口气,纳头拜太公道:“父亲,我的事,你不懂,也不需问。我从没做过不忠之事,日后光宗耀祖时,你自会知晓。”说罢宋江拉了宋清便往后院走,宋太公怒气冲冲接着去睡。 待进到后院密室,宋清道:“时知县那日唤我上厅,说汴京有巨变,前番一切计划都算不得数。他让你停下一切事情,回郓城见他。正好李应那里也说了梁山泊变故的事,我只得让石勇带了信去那酒馆等你。” 宋江不由骇然:“难道是职方司出了内鬼,我的身份败露了?” “我问过他,他只是不肯说。” “朱仝、雷横二人可在县上?” “我前日听人说,他二人都被知县差出去了。朱仝是差往汴京去,雷横却不知差哪去了。如今县里是新参两个姓赵的副都头署理他们职司。” 宋江默默盘算了一会,说道:“清弟,你不用怕。如今你哥哥羽翼已满,不比几年前,就算没有职方司为助力,我们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就算身份败露了,官府的人栽赃陷害的事干的还少么?我们只需咬死口,便不会怎么样。值得职方司用这样的伎俩对付,江湖上的人反倒会佩服我们。” 宋清道:“哥哥说的是,只是将来许多事终归不太方便。” 宋江叹气道:“岂止是不方便,许多事都得从头来过,麻烦的很,说不定又要耽误几年。我都这个岁数了,真耽误不起。” 眼见玉兔东生,天色已晚,宋清道:“既是如此,哥哥今晚不去县里么?那日时知县急切的很。” “没事。职方司是一码事,时文彬是另外一码事。哼,时文彬那厮当日不知吃了哪个屠户的猪油,蒙了心,非要抓我。这么些时日都等了,也不缺这一日,叫他再等一等吧。” “他不是让哥哥做了从义郎么?也算弥补了过错。我们还是不要得罪了他。” “从义郎算什么,一个从八品的小使臣罢了。我下一步就得奔着从七品的诸司副使去,最不济也得是个武翼郎。” “我信哥哥。哥哥一路辛苦,想来已疲惫了,先歇息吧。” “的确有些累。你也早点睡吧,明日你和我一起去县衙,还不见得有多少事。” 当下兄弟二人各自安歇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 张叔夜一会宋江(上) 约有二更时分,宋家庄上的人都睡了,全庄上下无一点声音和灯火。虽是夜里,微风中还是带着股柔媚暖意,星光静谧璀灿,令人沉醉。 忽然间,前门一片声打破春夜的寂静。四下里都是火把,一群人团团围住宋家庄前门,叫道:“不要走了宋江!” 宋江披着衣服,搬个梯子上墙来看,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围住前门。为首的两个人骑着马,便是郓城县新参的副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 宋江叫道:“你们不要闹,也不要叫。我不想跑,也跑不了。且请二位都头和你们众人进庄吃些酒食,明日再去见知县。” 下面赵能与赵得也是惊讶,时知县只说宋江今晚在家中,要他们连夜来拿人。这二人知宋江躲在江湖上,结拜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如何敢来?然而不来又不行,赵能略有主意,与赵得商议道:“我们只围住前门,虚张声势,惊宋江从后门走。拼着吃知县怪罪,也别得罪了宋江。” 眼下二人见宋江摆出一个束手就擒的架势,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惊疑不定。 赵能与赵得低声商议一番,与宋江回话道:“你莫不是要使个什么计策,骗我们进来?” 宋江道:“我如何敢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管进家里来。” 说罢宋江下梯子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又取二十两花银送与二人。那一百土兵人等,也都有酒食管待。 两个都头见宋江态度和气,加上吃了酒,犯了懒,当夜宋家庄上歇了。 次日四更,众人离了宋家庄。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时文彬才刚刚升堂。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前来,时文彬大喜,提了宋江到后堂,又屏退左右。 时文彬为等宋江前来,彻夜未眠,已有些困倦,只强打起精神,开门见山道:“汴京城职方司衙门高副使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只知道是元宵节的时候被一个女子杀死的。” “梁山泊的事要如何?” “所以我才火急火燎的要找你来商量。梁山泊的卧底,全归他一手掌握。除他之外,别人都不知那些卧底是谁,也无人知那些卧底是否可靠。” 宋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抚着心口暗叫道:“好险!好险!这条命险些没交待在梁山泊上!” 虽然花荣、秦明等人本领高强,但宋江打算去梁山泊火并晁盖的最大倚仗却不是他们,而是职方司已经安插在梁山泊上的卧底,以及柴进的人。柴进的人被梁山泊一网打尽,已是指望不上,就只剩下职方司的卧底了。 晁盖等人也不是傻,这么多人上山,如何不提防?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有卧底里应外合,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九成五总是跑不掉。然而高副使一死,那些官府卧底无人能证明身份,不是匪也成了匪!他们两不相帮已是万幸,如何还能帮宋江火并? 宋江想了想道:“这么看来,火并晁盖等人已行不得,只得先上山去,徐徐拉拢山上旧人,再不断援引新人上山,慢慢蚕食晁盖等人势力,待占了上风时,再行夺权。” 时文彬道:“随你便吧。高副使一死,我也不想再趟这浑水,不然也只怕哪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我已暗中辞了职方司的职事,这郓城知县也不做了,改日就要调任外地。汴京职方司衙门因你不服管束,勾连梁山泊强人,让我抓到你,解你去济州府,不然不放我外任。眼下既然你已经来了,也不用等六十日限满,我这就写成文案,解了你去州里。” 宋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职方司要抓我?” “你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宋江听了这话,恰似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崩舟。他转身夺路要逃,被赵能、赵得带了十几个人堵在后堂门口,好似瓮中捉鳖一般,按倒在地上。 时文彬大声道:“我是清清白白的官,你犯了朝廷律法,勾连强人,又杀了阎婆惜,如何庇护得你?黄泉路上,切莫怪我。”说罢他写了一道公文,让赵能、赵得带了几十个精干公人,押解宋江去济州府,又与他上了长枷脚镣,以免路上逃走。 宋江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任由这些人摆布了上路。 郓城离济州府甚近,六十里路程不到。赵能、赵得知道这趟活是个烫手栗子,只死催着宋江赶路,这日下午便到了济州府衙。 济州府尹张叔夜看了申解情由,当厅对宋江说道:“你勾结梁山泊强人,又杀伤人命,本应是个死罪。近来西军打了一场大胜仗,朝廷降下一道大赦文书,凡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各处已经开始施行。按你的罪名,本该刺配沙门岛,只是那里近来出了事,便打你二十脊杖,刺配江州牢城。今日天晚,且先打了脊杖,关在单人牢房里,明日起行。” 那二十脊杖,都不甚沉重,没多时便打完,几个衙役有说有笑把宋江送入牢中。 宋江原本以为这番性命定然不保,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一路上只一会哭一会笑。眼下竟然保的性命,又恢复了枭雄本色,在牢里寻思道:“这二十杖挨的好生轻松,江州也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不知是谁使了钱将我刺配去那里?成也职方司,败也职方司,不能算亏。要是就此摆脱了职方司,也不算坏事,省的日后再出什么事。” 宋江躺在稻草上睡去,睡得极其不踏实,经常感觉自己往下掉。他时不时就会醒来,每次醒来都要想上很久才知道自己睡在哪。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牢门响,有一人走了进来。宋江奋力睁眼细看,那人八尺身材,貌若天神,不是白日堂上府尹张叔夜又是何人? 宋江惊疑不定,站起身来立在一旁。 第两百三十四章 张叔夜一会宋江(下) 那府尹看了宋江一眼道:“宋从义郎,你的机缘到了。” 宋江身上一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从义郎”是宋江在职方司衙门中的官阶,虽然官阶不高,但委实是宋江心中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且不说他的秘密身份,单只他外号“呼保义”都曾惹过江湖好汉非议。如今竟然听人叫他“从义郎”,如何不吃惊。 宋江失声道:“你……你怎知我是从义郎?”他随即转口混赖道:“我外号山东呼保义,做不得真。” 张叔夜如何不知宋江心思,道:“不要抵赖了,本官已得了京东西路职方院知事的差使,你还如何抵赖?要是正经打,单那二十杖就要了你半条命,如何还刺配你到江州去?” 宋江大喜,拜倒道:“多谢相公暗中维持,宋江感激不尽。相公此番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吩咐?” 张叔夜道:“你以后的正管就是本官,这次让你去江州,是要你在那里招揽些水战高手,而后再上梁山泊做卧底。” 说起水战,实乃张叔夜坐镇济州府之后的第一苦恼事。整个政和六年,济州府一直与梁山泊对峙。梁山泊有水泊天险,加上阮氏三雄精通水战,济州府根本无法对抗。梁山泊上马步军趁机乘了船四处出击,虽然张叔夜能征善战,但也疲于奔命。好在晁盖等人无意骚扰地方,大多以练兵为主,这才勉强维持住局面。 “还要上梁山泊?”宋江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惧怕,只语气平平问道。 张叔夜伸出三个手指,先屈起一根道:“你前番引上山九个首领,秦明、花荣、黄信是马军正牌军官,可分林冲权柄。” 宋江道:“不是八个人吗,哪里来的九个?” 张叔夜不理会他,只顿了一顿,屈起第二根手指道:“燕顺、吕方、郭盛、石勇、花雕虽然算不上步军高手,但比起山上众人,可算势均力敌。”听了他的话,宋江心道:“花雕竟然也得了个首领之位,是晁盖的主意还是吴用的主意?” “眼下最差的便是水军,也就郑天寿勉强是个会水的,别的都是旱鸭子。”张叔夜最后那根手指只屈了一半,在宋江眼前晃道。 宋江又是一身冷汗,想不到这几人连带花雕底细都被这张府尹查的一清二楚,生怕自己别的秘密也被他知晓。 宋江定定神,顺着他口风聊了聊,发现张叔夜只是翻来覆去说这九个人,偶尔提上宋清、孔明、孔亮等人一嘴,别的人比如饮马川孟康、裴宣,桃花山李忠并未提及。尤其是从沙门岛救出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提,这才放下心来。 宋江附和道:“府尹真是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还以为自己做的隐蔽,想不到全落在府尹眼里。” 张府尹并未察觉,道:“我这一年往山上安插了不少眼线,只是还能联系上的不多,这些是刚刚传来的消息。这些人晁盖眼下只排了座次,过一阵子才会根据各人长处和功劳安排职司。你正好借此机会往江州去,招揽些水战高手再上山。等立稳脚跟时,梁山泊可就半在你手。”说罢他似笑非笑看了宋江一眼,目光中大有警告、威胁之意。 宋江干笑道:“宋江何德何能,不过是府尹相公马前卒罢了,但凡府尹令来,宋江便下山全寨来投。” 张府尹哼了一声,道:“江州有个叫混江龙李俊的,他与当地几个水上高手都是交好的,你先招揽他们上梁山泊再做道理。” 宋江连声答应,忽然想起一事,犹豫再三,才问道:“前番高副使也有卧底在江湖上,不知府尹知道有哪些,有熟习水战的么?”虽然时文彬说无人再知道高世德一手联络的卧底,但宋江仍然不死心,因此问道。 张府尹摇头叹道:“这就是职方司的特异之处——因为行事要机密,所以连自己人都互相瞒了。高副使派出的卧底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他既然死了,那些人身份就成了迷,不仅用不得,还得提防他们反水。不过此事不是全无转机,那些卧底还有你的履历都存在一个精铁盒子里。那盒子被一把机关锁锁了,得用特定文字才能打开,若是开锁文字错了,或者用蛮力破开盒,盒中毒液会把里面文本全都损毁。汴京城职方司衙门正请了几个巧匠琢磨如何打开那锁。要是能打开,那些卧底就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然而人心都是会变的,他们到时能否为我们所用,也不好说。” 宋江听了,有些物伤其类,他反倒幸亏知道他身份的人多,不然也只会是同样下场。这个事情又一次提醒了宋江,别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只有把实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日后才有机会。 宋江问道:“不知汴京职方司衙门那里情形如何,有新官到任么?” 张叔夜想起此事就是一肚子气。高世德死后,天子本想要张叔夜接掌职方司,但职方司一团乱麻,许多事都说不清楚,尤其是化匪为兵的大方略,实施的细则也是漏洞百出。张叔夜废寝忘食花了大半个月做出来的变革方略天子只虚夸一番,全然置之不理。因此张叔夜连续推辞几次。最后顾及济州防务,他退而求其次,才勉强接受了京东西路职方院的知事一职。汴京的职方司衙门暂时空印。 张叔夜安奈下焦躁,只斥责宋江道:“你我同属京东西路的职方院,别说汴京的事,就是隔壁京东东路职方院的事,都不该胡乱打听。” 宋江道:“小可受教了。” 张叔夜出到牢房门口,锁上牢门,隔着栏杆对宋江说道:“你以往行事,上官命令从来都是敷衍,我本来不想用你,只是念在人才难得的份上,才留你性命,给你这个机会。日后你好自为之,不要自误。” 宋江看着冷冰冰的栏杆,咽了一口唾沫,道:“宋江知道。” “你还有什么话没,没有我就走了。” “还有几个事。” 不知宋江说出什么事来,且待下文分解。 第两百三十五章 宋江一上梁山泊(上) 当日见府尹张叔夜转身要走,宋江急忙问道:“相公在梁山泊的卧底,可能助我行事么?” “我那些卧底,只是济州府的眼线,在梁山泊位次太低,本领也不高,济不得什么事,也就偶尔通报个消息。和职方司的卧底根本不是一回事。” “既是如此,我的那些人,能给他们个告身官职,叫他们加入职方司,成为正牌卧底么?” “除了宋清,别人现在都不能给告身,也没法给官职,入不入没什么分别。这些事你不用费心,功成之日,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他们。你还是多想想江州的事要怎么办吧。” “可是,我不想宋清参与太深,不然……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就绝后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一开始就不该让他趟这滩浑水!” 张叔夜说罢,倒背着手走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言语:“放心,我不会拿他当人质。” 宋江躺回到稻草上,仔细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言语。他竭力表现出自己在乎追随自己的人,好叫张叔夜认为自己有许多羁绊,干不出什么过火的事来。然而,内心深处,那些人包括宋清在内,对他来说,就像……就像阎婆惜一样,他都没兴趣知道阎婆惜到底怎么死的。 宋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骗过张叔夜,虽然好像张叔夜压根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在骗他。宋江盯着牢房顶,一直看到天亮。 第二日厅上,张府尹命人给宋江戴上路上押解囚犯用的行枷,写了一道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监押宋江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念他是个好汉,因此一路上只是殷勤伏侍。 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宋江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 宋江对二人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明日上路,要从梁山泊边上过。山寨上的江湖好汉,都是杀人放火的人,若是听见我的名字,只怕他们会下山来夺我,强迫我入伙。我虽然不肯去,只怕犟不过他们,到时误了你们性命。我只拣小路绕过去,宁可多走几里。” 两个公人道:“押司,幸亏你说了,不然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认得小路,应不会撞到他们。” “我们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以防万一。” 当夜三人商议定了,一起歇下。 次日四更,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走了二十里路,天刚刚放亮,宋江心里略松了一口气,就见前面山坡背后冲出一伙人来。 宋江看了,只暗暗叫苦。来的不是别人,为首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他带着三五十人,就要杀那两个公人。 宋江叫道:“兄弟,你来做什么?” 刘唐道:“天生公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鸟官差,还等什么?” 宋江道:“不用你污了手,你把刀给我,我来杀便是。” 这张千、李万吓得跌做一滩烂泥,跪在地下,只叫苦道:“今日没命了。” 刘唐看了二人一眼,冷哼一声,把刀倒转过来递给宋江。 宋江接过,问刘唐道:“兄弟为何要杀这二人?” “奉山上晁盖哥哥将令,打听得哥哥因受我等连累吃官司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过了,教大小头领分兵十路,昼夜等候,只要迎接哥哥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不行。” 宋江把刀横在喉下,作势自刎道:“这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而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我不能上梁山泊去,若是如此要挟我,便是逼我性命,我不如死了!” 刘唐没料到宋江如此反应,好似宁死也不愿上山去的。他转了转眼珠,攀住宋江胳膊道:“哥哥,不用急,此事且慢慢商量。” 宋江就势放下刀来:“你弟兄们若是可怜宋江,就等我去江州牢城,待刑满回来,那时再与你们相会。” 刘唐挠了挠头,道:“小弟奉了晁盖哥哥将令来取哥哥。哥哥这话,小弟如何能做主。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哥哥且稍等片刻,我叫人请他们前来商议。” 宋江摇头道:“不管你们怎么商量,我只是这句话。” 小喽罗去了没一会,只见吴用、花荣两人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跟着,飞奔到面前。 待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 宋江道:“贤弟,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 吴用心中暗骂道:“你带着花荣杀人放火时,怎么不想国家法度?眼下又来装什么圣人?”他嘴里笑道:“小生知仁兄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仁兄在山寨便是。晁天王多时不曾与仁兄相会,这次他要和仁兄说几句心腹的话,请到山寨略坐一坐,再送仁兄上路。” 宋江看了吴用一眼,道:“只有先生知道宋江的心意,歇一歇也使得。只是不可害了这两个公人的命,要不然我宁愿自死。” 吴用倒真有杀了这两个公人的打算:眼见宋江荐了这许多好汉来,二十三个首领一下子有了九个,而且花荣、秦明都是本领一流的,吴用便忧心一日胜过一日。若是宋江再多荐些人来,那时便是客大欺主之势,除非更换门庭,投到宋江名下,否则如何能有他们这一众晁盖老人的好日子过?晁盖又执意不肯杀了宋江,那最好的莫过于趁现在局势还可控制,强邀了宋江到山上去,不再容他在江湖上搞些别的勾当。这两个公人一死,宋江总不能自己一个人跑去江州,只得在梁山泊落草。 然而这番心思被宋江抢先点破,又以死相逼,吴用虽然心中恼火,嘴里只得答应道:“既然仁兄要救这二人,只留他们性命便是。请随小生上山,去见晁天王。” 吴用引了宋江一行人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上船。 待船到金沙滩停下,吴用叫小喽啰用山轿抬了宋江,一直抬到断金亭上。 第两百三十六章 宋江一上梁山泊(下) 晁盖带了众首领已得了消息,在那等候多时。 待接宋江到聚义厅上,晁盖说道:“天生公道!自从上次贤弟救我等性命,无日不想回报。前者又引荐诸位豪杰上山,更是报恩无门。” 宋江答道:“我自从别后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想上山探望兄长,只是不巧山下村店里遇得石勇,带来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因此诈写书来骗我回家。虽然吃了官司,但多得众人维护,不曾被重打。如今刺配到江州,那里虽然有些远,亦是一个富足的好去处。刚才哥哥传唤,宋江不敢不到。眼下已见了哥哥尊颜,不敢久留,只此告辞。” 晁盖把宋江按在一把交椅上,道:“不用如此着忙!且请坐下歇歇脚。” 宋江叫那两个公人只在自己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 晁盖叫众头领都来参拜宋江,分左右两行坐下。有小头目在一边斟酒,晁盖先敬,而后吴用、林冲、云天彪起,至石勇、花雕、白胜,都来敬酒。酒过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弟兄们相爱之情,宋江无以为报。只是宋江是个有罪的囚人,不敢久留,这就告辞。” 晁盖道:“贤弟怎么这么见外!这里谁不是有罪的人?这两个公人不坏他们性命便是。我多给他们些金银,打发他们回去,只说梁山泊强抢了你去,张叔夜那里必然不会怪罪。只请贤弟就此在山上歇马如何?” 若是没有见过张叔夜,宋江说不定就留在梁山泊了。然而那时宋江一心要往江州去,上山路上便已想好了借口。当时他搬出老父宋太公做挡箭牌道:“哥哥这话不要再提。不瞒哥哥说,若是宋江只有一个人,天下何处去不得?只是家中尚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顺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诲,连累了他?前者一时兴起,与众位来相投,天幸让石勇在村店里撞见,指引回家。老父情愿让我吃了官司,千叮万嘱,教我休为一时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孝顺孝顺,若是只孝不顺,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今日若不放宋江下山,不如给我来个痛快。” 宋江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晁盖急忙扶起宋江,道:“贤弟如果坚持不留,我也不强求。如今有官如盗,贤弟为何非要去江州碰晦气?” 花荣、秦明等人道:“既是哥哥执意欲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起下山。” 宋江便吃了一日酒,当晚住了一夜。他不肯去枷,只和两个公人在一处同起同卧。 次日早起来,晁盖又挽留宋江,见宋江还是执意要下山,只得安排筵宴送行。 席间晁盖对吴用说道:“军师,听说你有个旧相识,现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外号神行太保的。不如修下一封书给公明贤弟带去,到那里可做个相识。” 戴宗这个话头,是昨晚吴用悄悄给晁盖提起,想让戴宗在牢里随便做些睡土布袋之类的手脚害死宋江,然而晁盖只是不肯。眼下晁盖当众提起戴宗来,却是要他照顾宋江。吴用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写了一封信,让宋江收了。 晁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给了两个公人二十两银子,就山上与宋江作别。 晁盖抱拳道:“此去不知下次何时见面,贤弟一路与道同在。” 众首领一齐抱拳道:“与道同在。” 宋江抱拳回礼:“与道同在!” 花荣送宋江过了水泊,吴用相跟着一直送到大路二十里外,不给二人私下说话机会。宋江心中不管如何暗骂,都是无计可施。 只说宋江和张千、李万两个防送公人上路奔江州来,那两个公人见了山寨里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了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三个人在路上行了半个月,空气渐润,天气渐暖,已入江南地界。 江南春来的早,仿佛有春风点染,满山满谷的油菜田,开得万花攒动。此时站在高岗,俯瞰那山坡上、山谷里,随处可见的明黄的色块、线条,在眼前蜿蜒起伏、挟风持云。 宋江一路行来,心情也松快了许多。 这日来到一座高岭下,两个公人说道:“好了!前面就是揭阳岭。过了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再往江州去就得走水路,没多远了。” 宋江道:“今日暖和,我们趁早走过岭去,再寻客店。” 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疾步赶着奔过岭来。 行了半日,翻过高岭,只见岭脚边有几间草房,背靠着颠崖,门旁横七竖八长着几棵怪树,怪树上开着红晕晕的花。树荫之下,挑出一个酒旗儿来。 宋江见了,与公人道:“这岭上竟然有个酒店,我们肚里正饥渴,且买碗酒吃再走。” 三个人进到酒店里,却不见一个人出来招呼。 宋江叫道:“有人没?店主人可在?” 只听得里面应道:“有人!有人!来了!来了!”从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生的赤色虬须,红丝圆眼。 那大汉就是店主人,他拿着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人行礼道:“客官,打多少酒?” 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什么酒和什么肉卖?” 店主人道:“我这山野粗店,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 宋江道:“那你先切二斤熟牛肉,再打一角酒来慢慢吃。” 店主人道:“客人休怪,我这里岭上卖酒,都得先交了钱,方才吃酒。” 宋江与两个公人道:“这店先给钱再吃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也喜欢,不怕被人讹诈了去。” 宋江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接了银子,见宋江包裹沉重,心内添了三分厌恶。他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随后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筷子,立在一边不停筛酒。 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几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往后便倒。 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么只吃了这么少就醉了?”宋江要去扶二人,不觉自己头晕眼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两百三十七章 宋江揭阳岭逢李俊(上) 那店主人解开宋江包裹,见都是金银,自言自语道:“我开了多年酒店,还从没遇到这样的囚徒。一个罪人,怎么有这么多财物?饶你不得,等大哥到了,再问你这三头夯货的来由。” 那店主人把宋江倒拖到山岩边一间屋子里,绑在一张凳子上,又拖了两个公人,依样绑了,然后立在门前张望。 不多时,只见岭下这边有三个人前后跟着奔上岭来。 那店主人上前迎接道:“大哥,如何才来?” 那三个人中一个大汉应道:“路上遇到一个使枪卖膏药的旧相识,姓李名忠,江湖人称打虎将。他从北地济州来,说了几句要紧话,耽搁了一会儿。” “打虎将?没听说过,只听人说那里有个好汉叫武松,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过猛虎。” “江湖人的外号,青楼女的花名,还能当的真?” “刚才捉得三个夯货,是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罪人包裹里都是金银,定不是什么好鸟,那金银想也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不义之财。” 那大汉脸上一僵,慌忙问道:“那囚徒莫不是有些黑矮肥胖?” “个子确实不高,略有些肥胖,脸上紫棠色。” “没害了他吧?” “小弟多蒙哥哥教诲,生怕误伤了好汉,只把他们药翻了捆在一边,专等哥哥来认上一认。” 当下四人进山岩边屋子里,只见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头上脚下放在地下。那大汉看看宋江,却又不认得;再看他脸上金印,刺的不深,并不十分清楚。 那大汉想了想,道:“取这两个公人的包裹来,把公文找给我。我看了便知。” 店主人便把公人的包裹打开,解开文书袋,取出公文递给那大汉。 大汉看了上面批文,只叫得:“万幸!想不到在这里见到这个好男子!” 店主人见那大汉如此吃惊,问道:“大哥,这人是谁?什么来头的好男子?” 大汉答道:“你往日肯定听说过他的大名,便是京东西路济州府管下郓城县押司宋江。” “莫不是江湖上传说山东及时雨,孝义黑三郎的宋江宋公明?” 大汉道:“正是此人。” 店主人又问道:“哎呀,他为何从这里过?如何吃了官司?” 大汉道:“我本不知,还是听刚刚岭下遇到的打虎将李忠说的。他说:‘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义薄云天,只因救了梁山泊众头领性命,被官府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梁山泊好汉抢他上山去,他又因老父教诲,不肯去,这两日就从这里过。’这宋江在郓城县时,我尚且打算要去和他相会,这次他从这里经过,如何不来结识他?便打算在你这住上几天,幸好遇见。若是被你害了,悔之晚矣。” 那店主人也慌了,哆嗦着手调了一碗解药,而后开了宋江的枷,抬他到酒店前面坐位里,把解药灌了下去,那大汉在一边扶着。 宋江呻吟一声,渐渐醒来,只觉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他勉力看了立在面前的两人,都不认得。只见那大汉让同来的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宋江问道:“你是谁?为何拜我?我不是在阴曹地府么?” 店主人也跟着拜。 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是哪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 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艄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江湖上称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卖,投奔在我家中一起合伙。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他们是亲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 童威童猛二人见宋江能自己坐稳了,松了手,拜了宋江四拜。 宋江问道:“刚才我不是他被麻翻了么,你们怎么还知道我的名姓?” 李俊道:“小弟有个旧相识,云游江湖使枪卖膏药,名叫打虎将李忠。听他说起仁兄大名,为了江湖义气,犯罪入狱,将要被发配在江州牢城。李俊仰慕已久,十分想去贵县结识仁兄,只是缘分浅薄,一直没能去。如今听李忠说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便上岭来等候。遇见李立,说店里用蒙汗药酒麻翻了一个罪人和两个公人。因此小弟大惊,慌忙看了,却又不认得仁兄,待取公文看了,才知道是仁兄。” 宋江暗叫一声侥幸,又有些得意。打虎将李忠不待自己吩咐,便先来江州,又设法引了当地好汉来接。当真是人如其名,心里面忠心耿耿。 宋江听这李俊能识水性,童威童猛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便先有三分高兴,索性把私放晁天王、沙门岛劫狱、清风山救花荣、对影山服吕方,直到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刺配来江州,事无大小,俱都吹嘘了一遍。那四人听到的江湖传言没有宋江亲口说的翔实,听了连连惊叹,称赞不已。 催命判官李立道:“我这里虽然屋小,但落得个自由自在。哥哥不如在此间住,省得去江州牢城里受苦。” 宋江答道:“贤弟好心,哥哥领受,只怕连累家中老父,你这住不得。而且那里也有仰慕我的人,起居自有他们照拂,不会受苦。” 李俊对李立说道:“哥哥孝顺无比,梁山泊晁天王苦留死劝,都不肯在那里住,如何住你这来?你快救那两个公人起来,时间长了,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好收拾。” 李立连忙把两个公人扛出来,把解药灌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 那两个公人面面相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这么容易便醉了!” 众人听了都笑。 当日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酒店里过了一夜。 次日,宋江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一起下岭来,径到李俊家中歇下。 李俊置备酒食,殷勤相待,又让童威、童猛分头去请了揭阳镇穆太公庄上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浔阳江边做艄公的船火儿张横,一起来相陪。 第两百三十八章 宋江揭阳岭逢李俊(下) 席间饮到酒酣处,李俊结拜宋江为兄,留他住家里。过了两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给了两个公人,修书一封,让宋江送给戴宗,让其帮忙维持。张横依葫芦画瓢,只是不识字,便求李俊帮忙写了一封,要宋江送给江州城做鱼牙子的张顺,有事也可照应。 宋江收拾了包裹行李书信,李俊、童威、童猛、穆弘、穆春、张横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来,取过先头行李放到船上。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 宋江道:“诸位兄弟无事时,可到牢城营相会。要是往北地去时,也可先来见我。到时写下几封书信,方便的很。” 李俊道:“哥哥以对付蔡京门人名满天下,如今江州知府是蔡京的儿子。万事可小心留意,多多保重。过了今年,他上任欺满,换了人做知府,就可松快些。” 宋江不以为然道:“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他那里如何记得?” “哥哥警醒些好,莫忘了,你放了劫取生辰纲的晁天王一行人。” 宋江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人、囚犯,但心里从来没把那些放在心上,听李俊提醒,有所醒悟,应道:“兄弟说的是。” 当下众人洒泪而别。 那梢公拽起一帆风篷,一个时辰不到便送三人到江州上岸。宋江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奔江州府衙来,正值江州府尹蔡得章蔡九升厅。 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名字,只觉耳熟,却又想不起来,便问两个公人道:“为何这厮枷上没了济州的封皮?” 两个公人禀道:“一路上春雨淋漓,被水湿坏了。” 蔡九知府道:“我写个帖,送往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差公人和你们一同押解去。” 江州府公人拿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济州府两个公人,出州衙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将宋江押送在单身房里听候。 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那公人先去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自回江州府去了。两个济州府公人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往济州去。 差拨到单身房里时,宋江送了十两银子。管营处又加倍多送十两。因宋江是县吏出身,管营便立了文案,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不用受羁押之苦。 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如此脸面,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置备精致酒食,加倍与众人回礼。宋江身边有的是晁盖送的金银财帛,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吃。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满营里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不喜欢他。 这一日宋江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说话。 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出去办差的节级,明日就回来。你来也有十余日了,常例人情,可预备好了?到时不使人送去与他,面上不好看了。” 宋江道:“这个不妨,若是差拨哥哥需用钱时,只到宋江这里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言语对付他。” 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身有本领,手脚了得。倘若言语上有些高低,被他羞辱,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办法。” “有钱能使神仙下凡,你不给他钱,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怕。就算我送给他,他也不见得敢拿。说不定还要送些银钱给我零花。”宋江只说大话道。 就此时,只听牌头来报:“节级到厅上了,正在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要我取押司去。” 差拨道:“我说什么,那人来了,连我们都怪。” 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小可去和他说话。” 差拨摇着头自己去了。宋江离了抄事房,跟着牌头,去见这节级。 宋江来到点视厅上,只见一面阔唇方,瘦长面颊之人横条凳子大刺刺坐在厅前,高声喝道:“哪个是新配到的囚徒?” 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 那节级便骂道:“你这个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不送常例钱给我?惹怒了我,叫你活不过三天!” 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怎么强要人情?也太小气了!” 两边的人听了,都在手里替宋江倒捏两把冷汗。 那人被宋江气乐了,笑骂道:“贼配军,竟敢如此无礼?反倒打一耙,说我小气!与我吊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 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散了,不肯动手。 那节级见众人散了,肚里更怒,亲自拿起讯棍,便要来打宋江。 宋江说道:“节级,不知我犯了何罪,你要打我?” 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已是我手里行货,咳嗽一声便是罪过,活该打死了你。” 宋江道:“我《皇宋刑统》死刑罪有三百余条,我犯了哪一条?我就算是有罪,也罪不至死。” 那人怒道:“我都懒得跟你安罪名,结果了你,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宋江冷笑道:“我若是因为不送常例钱就要该死,那私下里结识梁山泊贼寇吴学究的,又该怎么办?” 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喝道:“你说什么?” 宋江冷哼一声,答道:“梁山泊贼寇军师吴用,是劫取生辰纲的谋主。要是有人私下里和他交结,被蔡京儿子知道了,会是怎么个结果?” 那人见有把柄在宋江手上,不由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是谁?哪里听得这话来?” “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 “原来兄长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道。 宋江道:“何足挂齿!” 那人脸色稍缓,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不如同往城里说话。” 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信,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内,奔入江州城里来。 第两百三十九章 宋江江州会李黑炭(上) 且说宋江和那个节级离了牢城营,到一个临街酒肆楼上坐下。 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 宋江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一封吴用所写,一封李俊所写,递与那人。 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朝宋江便拜。 宋江答礼道:“刚才言语冲撞,仁兄休怪!” 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不想却是仁兄。往常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兄长来了至今已有十数日,不见送来。前几日我出外未归,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讨。倒不为这几两银子,实不敢坏了营内的规矩。刚才言语冒犯了哥哥,万望恕罪!” 宋江道:“差拨亦曾常对小可说起仁兄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又不知足下住处,亦无因入城,只得等尊兄下来,才能相会一面,因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舍得送,只想尊兄必是亲自来,因此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原来那人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这戴宗是个金牌急脚,一日能行八百里。他只推说自己学的一等惊人的道术,但上路时,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四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称他做神行太保。 这戴宗近日来日子甚不好过,此事还得从青面兽杨志说起。 杨志自从政和五年在黄泥冈送了生辰纲与晁盖,便被太师府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戴宗这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是杨志使了钱荐来,原本无人知晓。可后来那经手的人口风不紧,流传出来,传到蔡九知府耳朵里。 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没死前,有他暗中照料,戴宗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只是已被蔡九注意上,职方司的事没什么进展罢了。然而政和七年元宵的时候,高世德死了,倒了后台,戴宗境地可就江湖日下,风雨飘摇,极为艰难。 这也是为什么戴宗一听宋江说他勾结梁山泊吴用那么慌张的原因:他认识杨志,还可勉强说巧合,毕竟谁人都有个亲朋故旧。但如果还认识劫了生辰纲的吴用,那蔡九再好脾气,也留不得他命在。 说来也是宋江不在乎这个缘由,不然按他的秉性,说不得要把吴用的信留做底牌,只拿了李俊的信出来。 当下戴宗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两个都是大喜。戴宗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二人在酒楼上对饮起来。 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诉说了一遍。 戴宗道:“最初我到此地上任路上,路过鄂州,和吴用相识。后来有一年,我去山东公干,路上被人抢去包袱,丢了一封紧要公文。我便求到吴用头上,他帮我找了回来。” “是在哪里被人抢去了?” “记得是沂州丞县抱犊崮。” “以后若是北地有事,我也可以帮忙。” 戴宗道:“哥哥如何冒险来到江州!这江州知府是蔡京的九儿子,晁天王和吴学究劫了太师的生辰纲去,若是被他知道,哥哥性命不保。只因我认识青面兽杨志,处境艰难,几次都想投了梁山泊去。哥哥既然来了,不如提携小弟一起上梁山泊?” 宋江因这戴宗与吴用认识,本不想招揽他,不过这番言语下来,发现戴宗与那吴用相处不足半月,不算深,继而转念一想,心里已有几分活动。若是带了这戴宗上山,让他假装与吴用等人交好,回头反戈一击,岂不爽利?另外这戴宗又认得杨志,日后真要和二龙山有个什么事,也可用得。只是这么做毕竟太过行险,若是这戴宗讲究与吴用、杨志等人的情义,可就弄巧成拙,大为不美。 戴宗见宋江迟疑,索性拜倒在地道:“哥哥显是不信小弟的,小弟有个尴尬身份,也不怕哥哥知道。小弟本是汴京职方司的卧底,派遣来此地探查蔡九的底细。只是眼下在江州命不保夕,才想弃了这司理院与职方司的差使,上梁山泊去。只是与吴用虽有往来,但相识毕竟太浅,本领低微,只怕上山也做不得首领之位,才求哥哥提携。” 宋江听了大惊,戴宗既然已把这卧底身份都表明了,若是宋江还不同意,只怕多半就要翻脸灭口!即便他顾忌宋江名声,不亲自下手,只需透露些风声提醒下蔡九,也是借刀杀人的好计! 宋江心里也不由暗骂张叔夜,明知江州是蔡京儿子做府尹,还非要让自己来,想来应是怕自己像前几年那样故意延挨,不上梁山泊去,才特地让自己来此凶险境地,不然若只为招揽水战高手的话,江南何处去不得,偏偏发配自己来江州? 宋江扶戴宗起来,道:“贤弟请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听你这般说,我也再无活路,只得你我兄弟共上梁山泊去。你既然倾心吐胆,我也不隐瞒,我这番入罪,却是恩大成仇,被晁盖等人故意陷害,三番五次要逼我上山去。因我不应,他们便做下罪名,才在官府落下案底。我来路上,他们劫了我和两个公人,要强留我在山上,只被我以死相逼,才到了江州。你若是真心想跟我去梁山泊的,得助我夺了梁山泊!” 戴宗哪里想到宋江与梁山泊还有这么一层拐弯的恩怨,一时都听呆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长吸了一口气,又拜倒道:“陷害哥哥的主意十有八九便是吴用出的,我之前便隐约觉得这厮有些歹毒,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哥哥放心,但凡哥哥一句话,小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江笑道:“哪里有赴汤蹈火那么凶险,此事我经营许久,只手到擒来。对了,你既然说你是职方司的卧底,可认识梁山泊上别的卧底?” 第两百四十章 宋江江州会李黑炭(下) 戴宗听了宋江问号,当即摇头道:“我只知道二龙山的杨志是卧底,至于梁山泊上,想来也是有的,只是不知道是谁。我们职方司出了变故,我前两日刚从二龙山回来,杨志已不想做卧底了,只是他还最终没拿定主意,只让我好自为之。至于别的卧底,多半也是如此想,再信不得。” 这也和宋江之前想的差不多,高世德一死,这些断了线的卧底但凡脑子活络些,都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眼下戴宗把这等私密事都对自己说了,可见别无二心,真心投靠自己。 宋江道:“我也有相爱兄弟在山上,只是没有熟悉水战的高手,你既然在江州也有些年头,可否能聚几个与我等一起上梁山泊去?” 戴宗立起身,盘算了一下,道:“水战高手只怕还是要着落在李俊身上,此间其余几个高手张横、张顺、童威、童猛都以他为首,只是小弟说不动他。便是哥哥,只怕也得从长计议。至于其余的,我也有几个心腹人,有个叫病大虫薛永的,他有个徒弟叫通臂猿侯健,还有一个叫……” 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只听楼下喧闹起来,一个卖酒的人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的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还请院长劝解。” 戴宗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要说到这厮。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 宋江道:“梁山泊一事且勿对任何人言语,时机合适时再说!” 戴宗点头答应一声,便起身下去。 不多时,戴宗引着那人上楼来,对宋江说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他乡中都叫他做黑旋风李黑炭,小名叫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不曾还乡。能使两把板斧,也会拳棍。” 那李黑炭看着宋江,瓮声瓮气的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 “你这厮,自己黑成这样,反说别人黑。”戴宗笑骂了李黑炭几句,转过来对宋江道:“押司,你看这厮粗鲁,一点体面也没有,休怪。” 李黑炭疑惑道:“我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就粗鲁了?” 戴宗道:“兄弟,你直接问这位官人是谁就好,你偏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鲁,又是什么?这位仁兄,便是时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 “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咄!你这厮如此犯上,称名道姓倒也罢了,还说什么黑不黑的!到底有没有些高低,还不快快下拜!”戴宗喝道。 “若真是宋公明,我就下拜;若是别人,我却拜甚鸟!院长哥哥,不要骗着我拜了,你再来取笑我。” 宋江笑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李黑炭拍手叫道:“皇天后土!你为何不早些说,也教铁牛欢喜。”这李黑炭翻身躯便拜,把铺地木板缝里的土都给激起来。 宋江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 “当不起哥哥如此称呼,只叫我黑炭便是。” 戴宗道:“兄弟,你起来我身边坐了吃酒。” 李黑炭道:“不喜欢用小盏吃,得换个大碗来。” 当下宋江唤卖酒的过来,给李黑炭换了大碗。 宋江问道:“刚才黑炭兄弟为何在楼下发怒?” “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想问这主人家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无奈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正要打那厮几拳,却被院长哥哥叫了上来。” 宋江道:“只用十两银子去取?不要利钱么?” 李黑炭道:“利钱已有了,只要十两本钱。” 宋江听罢,便从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给李黑炭道:“兄弟拿这个去赎。” 戴宗正要去阻拦,不及李黑炭手快,已被他抢先接到手里,紧紧攥在手上,道:“两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我赎了银子就回来请宋哥哥去城外吃酒。” 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再去。” 李黑炭道:“我跑的快,去了便来。”说罢便推开帘子,下楼去了。 见李黑炭一溜烟走没影了,戴宗哭笑不得道:“兄长这银子借他不得,刚才小弟正要阻拦,只是没来得及。” 宋江道:“这却是为何?” 戴宗道:“李黑炭这厮虽是耿直,却贪酒好赌,他哪里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被他哄骗了这个银子去,必然是去赌。若赢了,便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哪里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不止是他,小弟面上也不好看。” 宋江笑道:“院长贤弟何必如此见外,这些银两,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也不算什么。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可和我们一起去梁山泊。” 戴宗道:“这厮本事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虽是技击本领不高,但悍勇异常不怕死,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在江州牢里,若是吃醉了酒,不欺负罪人,只要打那些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江州满城人都怕他。” 宋江道:“十赌九千,他这个性子只怕是输定了。他既然这个性子,少不得与别人撕打,我二人跟着去罢,以免别人伤了他。” 戴宗道:“如此也好,这厮定在西城外小张乙赌坊里,我们去那里,顺便可以看一看江景解酒。” 二人算了酒钱,前后相跟着往城西来。行了约莫盏茶功夫,离赌坊约莫有百十步,只听惨呼连连,人声鼎沸。二人对视一眼,往赌坊门前来。 还没到门口,只见一个人跑到门前,把那看门的一把推在一边,就要走。赌坊里有二三十人追过来,却没一个敢近前,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你怎么不讲道理,抢了我们的银子!” 那人正是李黑炭,他也不理众人,只管自己走。 戴宗赶上来,扳住他肩臂喝道:“你这厮如何却抢别人财物?” 李黑炭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着宋江。 李黑炭惶恐满面,道:“哥哥休怪,黑炭闲常只赌不抢。今日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才做下此事来。” 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若是缺银子,只管来找我要。今日既然是输了,如何抵赖,快快还给他们。” 李黑炭从布衫兜将抢来的银子取出来,递在宋江手里。 宋江叫过开赌坊的小张乙前来,都给了他。 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可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输给小人,如今小可情愿不要他的,省的他记仇。” 宋江道:“你只管拿走,不要怕。” 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 宋江三人一起回牢城营不提。 第两百四十一章 宋江浔阳江会张顺(上) 从那日起,有了戴宗看顾,宋江在牢城营益发如鱼得水,来去自由。约莫过了两日,正值六月初六天贶节,抄事房也跟着休沐,宋江取了张横的书信,找牌头打听了路,往城西码头去寻张顺。 这张顺水性高超,又有本领,为人能服众,前些日子因为原本的鱼行首领太过苛刻,张顺气不过,伙着众人打跑了他,被众人推举为新首领,做了鱼牙子。 待到了码头,宋江找个渔夫问了。 渔夫往远处指着道:“那边岸上绿杨树下睡觉的便是张顺。” 宋江来到树下看了,只见那人睡的正熟,约莫六尺五六身材,三缕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头巾,身上穿一领白布衫,赤着脚,翘着二郎腿在那里睡。 宋江见那人身上遍体霜肤,白练也似健肉,知是张顺无疑,便立在一旁等。过了顿饭功夫,日头西斜,那光照在张顺脸上。张顺燥热,眼见要醒。宋江上前一步,挡住那光,张顺又睡熟了去。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张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醒了。他见宋江立在身前,已被晒的满脸油汗,略有诧异,便开口问道:“你是新来的鱼贩罢?如何替我遮住日头,让我这一通好睡?我张顺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你只说,有何事?” 宋江呵呵一笑,道:“非也!非也!我不是鱼贩。” “不是鱼贩?”张顺疑惑,“那就是打鱼的?” “也不是。” “那就是城里酒楼买鱼的?” “都不是。此次前来,要足下照顾一二,有一封书信令兄叫我送来。” 张顺看了书信,大惊,拜倒在地道:“原来是山东及时雨宋江哥哥,多曾听江上往来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我方才还奇怪,江州城什么时候有了这般英雄气概的人物。” 宋江道:“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巧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原本不想麻烦足下,如今有一事却非足下不行,才来此地烦扰。” 张顺道:“能给哥哥办事,却是张顺前世修来的福分。哥哥只管言语,张顺若不尽心尽力时,便让江里的鱼咬了鸟去。” 宋江谢过张顺,问道:“足下可认识牢城营的黑旋风李黑炭?” “听说过,也见过,只是未曾打过交道。那厮是个呆蛮人物,可曾在牢里冲撞了仁兄?” “倒也不是,只另有别情,眼下不便相告。浔阳江水清又甜,这次来是想请足下让那厮喝一肚子江水。” 张顺笑道:“那黑厮是个好赌如命的,哥哥不说我也明白,定是那厮与哥哥打了赌。此事好说,只是他平日少来江边,遇不上他,别的都不难办。” “这却是小事,明日我如此如此,你这般这般可好?” “好,好,定不负哥哥所托。” 宋江谢过张顺,相别了,回牢城营里去。 第二日,宋江寻到戴宗,对他说道:“听说城西靠江有个琵笆亭,是唐朝的古迹,白乐天曾在那里留下名篇。那里江景瑰丽,我们和黑炭兄弟携了酒带些肴馔,去那吃几杯赏江景如何?” 戴宗道:“不用这么麻烦。如今那亭上就有人卖酒,我们什么都不用带。兄长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去叫李黑炭。” 等不多时,李黑炭便来到,当时三人便往琵琶亭上来。那亭子四围空阔,八面玲珑,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张桌子,戴宗拣一张干净的,三个坐定。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又有平菇田鸡卷、米醋蒸肘子、清蒸河蟹等江南珍馐。戴宗取过两樽玉壶春酒,开了泥封。 宋江纵目观看大江,端的是景致非常。 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问戴宗道:“这里有鲜鱼么?” 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这里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 宋江道:“来碗辣鱼汤醒酒最好。” 戴宗便唤酒保,做三碗加辣点红白鱼汤来。不一会汤到,虽然是个酒肆,但器皿整齐,配着碗里红红白白的鱼汤,很是好看。 宋江拿起筷子来,劝戴宗、李黑炭吃,自己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 李黑炭不用筷子,直接用手去碗里捞起鱼来,连骨头都嚼碎吃了。 宋江看见,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放下不吃了。 戴宗道:“兄长,这鱼腌了,不中吃。” 李黑炭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见李黑炭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去把大块肉切二斤来给他吃。” 酒保道:“小人这里只有羊肉卖,却没牛肉。” 李黑炭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去,淋那酒保一身。 戴宗喝道:“你又做什么怪!” 李黑炭应道:“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 酒保道:“小可问一声,又没有多话。” 宋江道:“你去切来,多给你钱。” 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装了一盘放在桌子上。 李黑炭见了,也不谦让,狂风扫落叶般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 宋江看了道:“好汉吃好饭,能吃也能干!” 李黑炭吃的快活,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万分。”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刚才鱼汤,器皿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弄几条鲜鱼,另做些辣汤来。” 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这鱼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因鱼牙主人不知出了何事,迟迟不来,别人不敢发卖,因此没有鲜鱼。” 宋江叹一口气,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劳烦黑炭兄弟去讨两尾如何?” 李黑炭跳起来道:“我去,我去。那船上打鱼的,不敢不给我!”说罢一溜烟不见了。 戴宗阻拦不住,苦笑着对宋江说道:“这人全没些个体面,兄长休怪。” 宋江道:“他生性如此,哪里改的过来。我倒敬他是个真汉子。” 二人笑了一回,吃起酒来。 第两百四十二章 宋江浔阳江会张顺(下) 且说戴宗这两日又被蔡九寻隙喝骂一顿,一点也不想在江州城呆。他只对宋江说道:“兄长,我在江州每日心情好有一比。” “比作何?” “上厅如上坟。许多时候我宁愿官不做了,也不想在这里。不若我先去梁山泊打个前站,哥哥随后再去?” 宋江摇头道:“兄弟,你对我倾心吐胆,我也不瞒你。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梁山泊上,若是没有火并成功的把握,我们去了,屈在别人之下,又有什么意思?那里共有马步水三军,马步军许多首领都是我的老兄弟,唯独水军,一个首领也无。贸然前去,日子不见得比在江州舒服。说服李俊等人,既是水磨功夫,又需机缘,急不得。兄弟若是无法坚持上厅,不若推了厅里公事,称病在家,暗中助我。” 戴宗道:“兄长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要我如何行事?” “梁山泊上有个首领,叫秦明,是青州统制,原本绝无可能上梁山泊去。后来他犯下一场大罪,不得不寻个容身之所,我这才顺势说动他去投了梁山泊。” 戴宗寻思了片刻,试探着问宋江道:“兄长的意思是说,需让李俊他们犯下一场大罪,叫他们走投无路,无处容身,这样才好和我们一起走。” “最好如此。这样他们随我们去梁山泊,反倒是他欠我们的情,而非我们求他。兄弟聪慧,可仔细思量。有什么方略,随时商量。” 戴宗点点头,暗自思量。 宋江又道:“兄弟,说起上梁山泊,我比你心急。今年是政和七年,我命已过半,没几年好折腾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才需要用些手段,迫不得已罢了。我对兄弟一见如故,因此才倾心吐胆,兄弟切莫对外人说。”宋江的确是心急,这才没过多试探戴宗。若是依着他来江州之前的行事风格,少不得也要花半年水磨功夫与戴宗结交后再做道理。 戴宗也是要豪赌一场:职方司的事眼见没个章程,他只得为自己换条路。当下,戴宗拜倒道:“兄长不拿我当外人,戴宗自是知晓。多说无益,日后兄长只看小弟行事,便知如何。” 宋江扶起戴宗,随后当日两个人自在琵琶亭上说闲话取乐不提。 且说李黑炭走到江边,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用缆绳系在绿杨树下。此时已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即将沉西,还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 李黑炭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拿两尾来给我。” 那渔人应道:“我们不见鱼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连那些鱼贩子都在岸上着等。” 李黑炭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等什么鸟主人!先给黑爷爷两尾鱼。” 那渔人又答道:“纸都没烧,如何敢开舱?去哪拿鱼给你?” 李黑炭大怒,腾的跳上一只船去,渔人哪里拦得住,只被他一把抓住,扔上岸去。李黑炭不懂的船上的事,只顾把船尾竹篾一拔,渔人在岸上只叫得:“苦也!” 李黑炭伸手去船舱里摸时,哪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孔,用竹篾拦住,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也因这船舱里活水往来,才有这江州好鲜鱼。这李黑炭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 李黑炭没抓到鱼,又跳过另外一只船上去拔那竹篾,连拔五六只船,都没摸到鱼。那七八十个渔人并一些小牙子发一声喊,都奔上船,齐齐拿竹篙来打李黑炭。 李黑炭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抢了五六条在手里,好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们吃了一惊,惹不起,躲得起,都解开缆绳把船撑往江心去了。 李黑炭抓不到鱼,心道:“公明哥哥给我钱,又请我吃肉,如何两条鲜鱼也抓不回去,岂不被他小看了。”他只觉失了颜面,心中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那些鱼贩出气。众鱼贩乱纷纷的挑了担走。 正热闹间,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杆秤,从小路里走出来。 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抢鱼,把渔船都赶散了。” 那人正是张顺,只怒骂道:“什么鸟黑大汉,敢如此无礼!” 众人把手指道:“那厮正在岸边与人厮打。” 张顺飞奔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来搅爷爷的场子!你这厮要打谁?” 李黑炭也不回话,抡过竹篙,就要打张顺。 张顺抢过去,夺了竹篙,却被李黑炭一把揪住头发。张顺便奔他下三面,要摔李黑炭。没想到他水牛般气力,自己被他一手推开去,不能够近身。张顺往李黑炭肋下打了几拳,不料李黑炭皮粗肉厚,混不在意。张顺飞脚来踢,被李黑炭把头按下去,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在脊梁上擂鼓也似打。 忽然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李黑炭,一个人拉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 李黑炭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到了,便放了手。张顺却是有些托大,没想到李黑炭这么一身牛力,他有宋江相帮才脱身,只暗叫一声“惭愧”。他也不与二人搭话,一道烟走了。 见张顺走了,戴宗埋怨道:“你又来了,在这里和人厮打。若是一拳不小心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 李黑炭应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打死了他一个,自去偿命,不连累你。” 宋江便道:“两位兄弟不要争了,且去吃酒。” 李黑炭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了约十几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再来和爷爷见个输赢。” 宋江回转头来看时,又是张顺,全身脱得赤条条地,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他在江边独自撑着一只渔船赶过来,一边撑,一边口里大骂。 第两百四十三章 李黑炭琵琶亭斗张顺(上) 李黑炭听了大怒,怒吼一声,好似半空打了个霹雳。他脱了布衫,转过身来。 此时张顺已把船靠在岸边,他一手用竹篙点定了船,一手指着李黑炭,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爷爷怕你的,不算好汉!你要是走了,我只当你是个娘们,是个胯下没话的!” 李黑炭骂道:“看你一身白净,才是个娘们,若是有话的便上岸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你敢下来么!” “你敢上来么!” “你敢下来么!” “你敢上来么!” 二人嘴上不依不饶,斗了几个回合,张顺冷笑一声,用竹篙便往李黑炭腿上戳,只撩拨得李黑炭火起,纵身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张顺诱李黑炭上了船,便把竹篙往岸边一点,双脚一蹬,那渔船好似狂风扫落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 李黑炭虽然也识得水,却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张顺扔了竹篙,把李黑炭胳膊拿住,说道:“浔阳江水甜又美,爷爷不收你钱,先教你白吃些!”他两只脚把船一晃,船底朝天,两人“扑通”一声翻筋斗落下江里去。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阔处,张顺把李黑炭提起来,又淹下去,两人在江心里面绞成一团。只见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的。 那李黑炭被张顺在水里揪住,提起来,又按下去,何止淹了数十回。到最后只被浸得双眼发白,半江水都快吃没了。张顺冷笑一声,松了手,游在一旁,任他在江中飘着。只见李黑炭在江中半浮半沉,四肢乱划,嘴里呼呼的,倒像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着实好笑。 宋江问道:“这白大汉是谁?” 戴宗道:“这个好汉便是前番对哥哥说的水战高手,本处鱼牙主人,唤做张顺。这李黑炭也该吃些教训,不然更无法无天。” 宋江听得,道:“莫不是江湖人称浪里白条的张顺?” 戴宗道:“正是,正是!” 宋江故弄玄虚道:“差点忘了,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 说罢宋江便向岸边高声叫道:“张二哥且住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李铁牛吃够了水,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 张顺在江心里见是宋江叫他,便放了李黑炭,游到岸边,爬上岸来,与二人唱个喏道:“这李铁牛实在恼人,院长也该好生管教管教,还未请教这位好汉高姓大名?” 宋江道:“张二哥,眼下不是说这话时候,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 张顺再跳下水里,李黑炭正在江里探头探脑,挣扎浮水。张顺带住了李黑炭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只淹着脐下,托他上岸来。江边看的人个个喝采,宋江都看得呆了。 李黑炭到了岸上,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 戴宗心里恼怒,道:“让这黑厮在这里吐水,顺便反省反省,我三人先到琵琶亭上说话。” 三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 待来到琵笆亭落了坐,戴宗远远指着远处吐净了水,歪歪斜斜走路的李黑炭问张顺道:“二哥,日常不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 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 戴宗指着宋江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 “小人却不曾见过。”张顺看了看,想了想道。 戴宗起身道:“这哥哥便是宋江。” “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 “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哥哥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此时李黑炭已歪歪斜斜来到,宋江便道:“今日和戴院长并李黑炭来这里琵琶亭吃几杯酒观看江景。宋江酒后好饮些鲜鱼汤醒酒,只是足下未来,无人敢卖鲜鱼,便让李黑炭来讨。多时不见他回来,只听得江岸上热闹,酒保说道是一个黑大汉与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且请足下看在宋江薄面,不要与他置气。” 张顺唱个无理诺,对李黑炭说道:“你也打得我够了。” 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好了。” 宋江道:“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你两个今番便做个至交的弟兄。” 李黑炭不服气道:“是公明哥哥救了我的命,李黑炭这条命,只交于哥哥,如何反与他做至交?你路上休撞着我。” 张顺笑道:“我只在水里等你就是。” 宋江道:“今日宋江能与三位豪杰相交,岂非天幸!且同酌几杯。” 戴宗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 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 宋江道:“也好。” 李黑炭道:“我和你去讨。” 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的水不快活。” 张顺笑起来,拉了李黑炭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如何!” 两个人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唿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哪个船里有金色鲤鱼?” 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时间便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先让李黑炭带到亭上。张顺点了行贩,吩咐小牙子开秤卖鱼。 张顺再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只要一条就够了。” 张顺答道:“这些金色鲤鱼,奖励多得是,何足挂齿!兄长若是吃不了,带回营里下饭。”几人序了年齿,宋江做了第一位,其次戴宗,李黑炭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 张顺吩咐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一尾用清蒸,一尾用红烧,一尾亲自下厨,切成鱼脍生食。 第两百四十四章 李黑炭琵琶亭斗张顺(下) 张顺刀工极好,鱼脍切的薄如金纸,看上去粉红白皙,如凝脂,如美玉,如春冰,如蝉翼。 宋江伸出筷子,夹起一片鱼脍,细细一抿。那鱼脍滑腻脆嫩,如春冰一般眨眼化尽,只留下一股异样的鲜甜。 宋江道:“往日吃的脍品,生肉切的再薄,终有腥膻之气。今日吃了张顺兄弟这鱼脍,色味俱是妙不可言,这趟江州没有白来!” 张顺道:“都是浔阳江养的好鱼。” 当下四人饮酒,各叙胸中之事。 宋江对李黑炭说道:“你这大名黑炭是谁起的?反倒不如小名铁牛中听。” “也谈不上大名小名,原本是叫铁牛,因为在乡中杀了人,逃在外面,就自己改名叫了黑炭。” “原来是自己改的,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名,如何?” “不知取做什么?” 宋江寻思一阵,道:“我朝有位名将,名叫郭逵。他力大入牛,皮硬如铁,身黑如炭。不如你用了他的名,叫李逵如何?” “哥哥觉得好,定是真的好。我就叫李逵。” 戴宗道:“的确是个好名字。不然日后成就大事时,被人黑炭叫过来叫过去,也不是办法。江湖上说起来,也不响亮。” “李逵兄弟在乡中杀人,所为何事?” 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当年豪杰的事务,忽然过来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唱的便是把白乐天的《琵琶行》。 那女娘唱起来一搅,宋江三人都听唱去了,打断了话头。 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往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娇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额角上脱了一片油皮,桃腮似土,檀口无言。 酒保前来救那女子,往脸上喷了一气水,又掐人中,仍是不醒。宋江试了试鼻息,那女子已香消玉损了。 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走不得,眼下出了人命,得经官告理。” 李逵嘴硬道:“我黑旋风自与她偿命便是。” 那女子爹娘听说是黑旋风,已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句话? 宋江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家?” 那老妇人哭哭啼啼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过活。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女儿,少不得经官动词,连累官人。” 宋江道:“你这女儿如何碰了一下便倒,想来早有暗疾,便没我兄弟,只怕也命不长久。我宋江也是姓宋的,五百年前是与你是一家,你跟我到营里,我与你十两金子,收拾后事,再有十两金子,与你二人养老,如何?若是经官时,亵渎令爱贵体不说,你二人也未必能赢。” 那老妇人道:“官人可是人称山东及时雨宋江的?” “正是。你二人只看我薄面上,不与这黑厮计较如何?” “我曾听人传唱过官人事迹,已知官人是个舍棺赠药、修桥铺路的英雄。这位好汉既是官人的相识,我女儿被他伤了,只当她命苦,不去见官便是。”说罢那老妇人又哭了起来。 见这老妇人同意私了,四位好汉并店里众人都松了口气,心道多亏宋江是个妇孺皆知的,不然这番事不易了结。宋江先与了酒保十两银子,让他去买了棺木,打算暂且收敛这女子在后院。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这厮,如何这般,让哥哥坏了许多银子不说,险些还要吃你连累。” 李逵兀自嘴硬道:“这女子本就有病,爷娘还让她出来唱。我只指头略擦得一擦,她自己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娇嫩,你就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 出了这事,如何还有心思饮酒,张顺便叫店主人算钱。 宋江哪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吃酒,哪里能要你出钱!” 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与哥哥会面,小弟哥儿两个几年前没到此地时,还思量要去山东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不然让江湖好汉耻笑。” 戴宗道:“公明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答应了便是。” 宋江道:“兄弟姑且给了,今日有事,改日宋江另置席还礼。” 说话间,张顺家给了店主人钱,那女子也收敛好了。天色渐晚,张顺先相别去了。戴宗、李逵带了宋老儿,与宋江离了琵琶亭。 来到营里抄事房,宋江先取两锭金子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对李逵道:“兄弟,你拿去使。” 戴宗对李逵说道:“兄弟,今日你打死了人,亏的宋公明兄长给你周全,不然你这狗头不保。依着我们乡中的规矩,你这条性命以后就是宋公明兄长的。” 李逵道:“是这个道理。宋江哥哥若是要我性命,只管拿去。” 戴宗道:“兄长要你性命做什么用?当做三牲祭祀神灵么?日后兄长吩咐下事情来,你都要死命去做。” 李逵道:“赌钱打架、杀人放火的事我能做,别的事只怕做不来。” 宋江笑道:“院长贤弟言重了。” 戴宗却不依不饶,对李逵说道:“我知你这厮惯常性子,跪下立个誓来。若是日后违誓,叫无常鬼吃了你!” 李逵跪倒道:“李逵今日发誓,不管宋江哥哥叫我干什么,我都死命去干。若是有什么时候顾惜了性命,就叫……”他转头对戴宗道,“能不能别提无常鬼?” “不行。” 李逵只得说道:“就叫无常鬼吃了我。” 宋江扶起李逵,嘴里却对戴宗说道:“有劳贤弟费心了。” 戴宗道:“兄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敢不费心。这李逵最怕无常鬼,他发了这个誓,兄长可以放心了。兄长日后提携这厮做下一番事业,不还是为他好。” 宋江道:“不敢说提携,我们兄弟一起拼命去做。” 其后无事,戴宗、李逵也相别了,一起回州衙,宋江送到营门口不提。 第两百四十五章 宋江浔阳楼酒后题诗(上) 眼见戴宗、李逵走远了,宋江往营门外树林僻静处略走了一走。有三个身形现身出来,一个是打虎将李忠,另一个是毛头星孔明,另一个是个女子,正是在琵琶亭上被李逵打死的那宋玉莲。 这宋玉莲原本在青州卖唱,只因有一手闭气假死的绝活,讹了不少人。后来不合讹到孔明头上,孔明便仗了孔宾的势,强收罗这女子为宋江办事。说来不能怪李逵倒霉,就算他不去用手指头点宋玉莲,这女子也要伺机假死在他手里。不然如何能让这黑厮对宋江口服心服的?戴宗是精细人,看出这个缘故来,索性叫李逵立誓,以显得自己对宋江死心塌地。 至于孔明,是与孔亮一起,扮作生意人前来。青云山落草的艾叶豹子狄雷、清真山的赫连进明,也随孔明前后脚到了。 宋江嘱咐孔明几句,让他即刻送宋玉莲便回青州,以免露出破绽。孔明听得明白,趁着夜色先带那女子去了,只留李忠在。 李忠自宋江发配上路后,便暂离了桃花山,做回了使棒卖膏药的老本行,一路或前或后暗中护送宋江而来。 宋江褒奖李忠几句,又道:“戴宗说他有个叫病大虫薛永的相识,也是卖艺的,就在江州一带,你这几日可曾见过他,是个能办事的么?” 李忠道:“见过,说来也是巧事,我祖父与他祖父都曾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听用,算是故交,小时我二人还一起学过武。只是后来我家搬去了濠州,这才断了联系。他仍想报效朝廷,因此暗中在戴宗手下做事,只是并无官府职务在身,酒后言语间对戴宗有些不满。我和他毕竟数十年未见,不敢言深。往下如何,还请哥哥示下。” 宋江想了一回,道:“别的事都不着忙,你可先探探他口风,可愿随你去桃花山或与我一起去梁山泊,别的暂时都不用提。” 李忠答应一声,见宋江再无话,便告辞去了。 那日四更,宋江肚里忽然疼痛,腹如雷鸣,好似得了绞肠痧一般。却是白日在琵笆亭吃鱼时贪鲜,吃了许多生鱼脍,因此肚疼。到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次,只泄的浑身无力,起不来床,昏昏沉沉睡在房中。 因宋江平日银钱开销的足,营里众人都来煮粥烧汤,照看伏侍他。这日午后,张顺因见宋江爱吃鱼,又提了新捉得两尾上好金色大鲤鱼送来,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 张顺急忙要请医人调治,宋江拦住道:“不该一时贪口腹之欲,吃了些鲜鱼,坏了肚子。我家里有祖传专治这症状的方子,叫六和汤,你只与我买药来吃便好了。这两尾鱼,既然已经提来了,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 当下宋江要起床写方子,张顺拦住他道:“小弟惯常好记性,兄长只说便是。” 宋江口述了道:“半夏,汤洗七次;杏仁,去皮尖;人参,去芦;赤茯苓,去皮;藿香,去土;白扁豆、香薷、厚朴,姜制;还有木瓜,以上各一钱。再来半钱甘草,炙制。” 张顺复述了一遍,分毫不差。 宋江赞道:“你记性可惜了,若是攻读诗书,未见得不能中个进士。” 张顺道:“小弟也试过,记别的都行,唯独记不得诗书。” 当下张顺送了鱼,买了药来,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侍。 次日,黑旋风李逵备了酒肉,叫了戴宗,一齐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是宋江腹泻刚好,吃不得酒肉,两人自在房前吃了,直至日晚才去。 宋江在营中养了五七日,觉得病症已痊,打算进城去寻李逵。这日早膳罢,辰牌前后,他揣了些银子,锁上房门,离了牢城营,信步往江州府衙去。 待到府衙近前问了,多人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就跟他外号一样,不知他哪里是住处,多半是在赌场里。” 宋江吃了闭门羹,便接着问戴宗下处,却是在城隍庙隔壁观音庵。戴宗并无老小,因此只在那庵里借住。宋江寻访到那里,不巧铁将军把门,戴宗锁门出去了。 宋江寻了个庵里僧人,给他些散碎银子,吩咐道:“若是院长回来,只说有个郓城人寻他吃酒,请他前去。” 那僧人见是寻戴宗的,又有银子拿,不敢怠慢,问道:“不知客官在何处备席,小僧也好转告。” 宋江道:“我听说江州有一座浔阳楼最好,乃浔阳江正库,想是必有好酒的,正要去那里。你告诉我路径,只管让院长去那寻我。若你见到有一个常与他一起的叫黑旋风李逵的,也让他去。” 那僧人慌不迭的指了路径,宋江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往城北来,看那一派江景非常。 宋江行不多时,便到一座酒楼前。那酒楼旁边竖着一根竹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旗儿,上写道:“浔阳江正库。”酒楼雕檐下一面牌匾,上有苏东坡学士大书“浔阳楼”三个大字。酒楼门边两个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宋江看了,心道:“浔阳楼原来就在这里!”他上楼来,在临江一个阁子里坐了,凭阑举目四看,只见近处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远处一江烟水,青天云山,好一处景致。 有酒保上楼来问道:“客官是要待客,还是一个人自消遣?” 宋江摸出几两银子,给那酒保道:“要待两位客人,还未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管上。钱若多了,便是赏你的,若不够再找我要。” 酒保大喜,问:“够了,够了。客官,有今日的上好的鲜鱼,店里的厨子又做的一手招牌生鱼脍,只怕外乡人吃不惯,官人可要尝尝?” 宋江腹泻刚好,听了生鱼脍二字,脸都绿了,急忙摆手,连说不要。 第两百四十六章 宋江浔阳楼酒后题诗(下) 酒保听了,便下楼去。没多时,他端着一个托盘上楼来,盘中一樽蓝桥风月美酒,又有十来色菜蔬、果品、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是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这般整齐肴馔,整齐器皿,真是好个江州!郓城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我虽是不得不流落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不枉此行。” 当下宋江一人倚阑畅饮起来。 饮不多时,一阵愁云掠过,下起霏霏小雨来。那烟雨弥漫在江上,笼盖住四下,远远望去,江景楼台都在一片白色朦胧烟云之中。檐角不时有几滴水珠低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个人吃闷酒容易醉,这种天气更容易醉。不过多时,宋江便沉醉,看着江面上自己倒影脸上的金印,猛然间一阵酸楚涌上心来,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不合做了职方司的卧底,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各种阴谋诡计、伤天害理的法子使遍才结识了些江湖好汉,也不过留得一个虚名。如今三旬之上,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上马定乾坤;名又不成,功又不就,门楣还未光大,倒先被纹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满腹不如意事,连个可诉说知心人也无,还得时刻提防性命。日后上梁山泊去,凶险重重,还不知情形如何。早知便当初不受那职方司差使,岂不快活!” 宋江不觉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 伤感一阵,心情随着流淌的眼泪稍稍缓解。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题一首诗在此?倘若他日发达,再来此地重游,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 宋江便唤酒保拿笔砚来,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写了一首《西江月》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梁山泊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又拿起笔来,在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管乐不丈夫!” 这管乐是指管仲、乐毅,均是古之大贤,宋江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心道:“吹牛也不犯王法,何妨吹个大的,如此小里小气,难免被别人耻笑。”他趁了酒性,提笔抹去“管乐”二字,改为“孔明”,却是自比三国诸葛亮了。 宋江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力不胜酒,便唤酒保算了酒钱,拂袖下了浔阳楼,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 宋江去不多时,有一人又到浔阳楼,却是戴宗到了。楼里遍寻宋江不着,此时夜已有些深,又下着雨,没有客人来,那酒保便趁机偷懒。戴宗唤了几声,都不见人。戴宗不知宋江在何处,只得坐了枯等,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后写的四句诗,墨迹在微雨还未干,笑道:“这个不是宋江所题,又是何人?如此好诗词,只是怎么忘了留名字?” 戴宗见旁边笔墨未收,便提笔在后面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戴宗写罢宋江名字,忽觉不妥:原来那《西江月》上有一句“血染梁山泊口”。戴宗还指望着随宋江上梁山去,如何容这个破绽在? 当下戴宗自言自语道:“血染梁山泊口,不知要多少血。只是此事做得说不得,那里耳目众多,若是被晁盖他们知了,坏了大事。”他取刀便去刮那四个字。 那墙上不知何故,梁山泊三个字轻易便被刮掉了,但“口”字死活刮不掉。 看着墙上空白,戴宗忽然心里一动,他沉吟半晌,心道:“虽然宋江答应提携自己上梁山,可毕竟没个准日子。说是招揽李俊等人,眼见他却是不着忙的,我如何等得起他?职方司已指望不上了,杨志那里意气消沉,也不是个好去处。自己整日吃蔡九骂,不定哪日便送了命去。这店眼下无人,我助宋江一臂之力如何?” 戴宗提起笔来,只觉有千钧重,一时冷汗也流了下来。他咬咬牙,小心翼翼仿了宋江笔迹,在那《西江月》刚刮出的空白处写上“浔阳江”四个字。戴宗看过一番,总觉仍是隐晦,索性把下面那诗的“孔明”也刮去了,改成“李顺”。 戴宗这两笔一改,这两首诗词可就与宋江本意大不一样,而且最关键是还有宋江的名字!戴宗看了一回,把笔墨扔到江中,此时楼上还是无人,戴宗不敢再走楼下,便跳下窗户,一溜烟去了。 且说戴宗这个举动,虽是逾越,倒也常见。有如宋国开国太祖武德皇帝,当年陈桥黄袍加身,若不是兄弟、属下逼迫,不定要挨延到什么时候,便是做不成天子,也有可能。 且说这江州对岸有个无为军。无为军的通判黄文炳,自从蔡九知府到任,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次做官,便百般讨好。因蔡九喜好成熟良家女子,便时常或偷或抢女子在自家庄园,专供蔡九淫乐。只是这半年来,蔡九对江州一地娇弱妇人已有些腻烦,少去无为军。 这日黄文炳掠了个过路的金发碧眼、乳突臀翘、身材高大的西域女子,思量要献给蔡九知府尝尝鲜。他便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坐一只快船渡过江来,去蔡九府上探望。不巧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想要回去,仆人已把那只船缆在浔阳楼下。黄文炳便去楼上闲玩一回。 黄文炳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看见墙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自负胸中才学,一边冷笑一边看,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 他这不经意的一看,却让宋江先写,戴宗后改的这诗词,惹下一桩天大的祸事来! 第两百四十七章 宋江浔阳楼事发(上) 且说当日浔阳楼上,黄文炳先读那词,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黄文炳不由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攻读经史还好,随便一个认识字的人都可以自夸,权谋二字可是能胡乱说的?” 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这厮不止自负,多半还不守本份。他潜伏爪牙想要干什么?他又能有什么爪牙?” 又读:“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黄文炳笑道:“我当什么!果然不是个高尚其志,怀才不遇的,看来只是个发配在江州的贼配军。” 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一个外乡来的配军,要找江州谁报仇?定是要在此生事!强龙都不压地头蛇,这厮一个远路来的配军,济的什么事!” 读罢这首《西江月》,黄文炳道:“这厮文才有限,空有野心,却没个气势,还敢来这里题词!” 黄文炳又读那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点点头道:“单凭这两句还可饶他,乡野文人没见过大世面,酒后说点狂话,可大可小。” 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李顺不丈夫!”黄文炳大惊道:“他要赛过李顺?这个不是反诗么?是谁写在此处?好大的狗胆!” 再去看“郓城宋江作”几个字,黄文炳心道:“今日真是好运气,若不是一时兴起到浔阳楼来,还捡不到这样的富贵。幸好我曾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人只是个小吏,发配到江州。牢城营里不擒了他!” 黄文炳大声唤来酒保,问道:“这两篇诗词是什么人在此写下?” 那酒保只见过宋江,并没看到戴宗,说道:“下午有一个人在楼上独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讨了笔砚,写在这里。笔砚也不知被他弄哪里去了,可惜了店里上好的湖笔端砚,那笔可是我家店主人去年去湖州时亲自挑选来,用的是上好的羊毛,尖、齐、圆、健样样不差……” 那酒保犹自啰里啰嗦,黄文炳只得出言打断道:“这些不要说了,我只问你,他是什么样的人?” 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半是牢城营内人,生得黑矮肥胖。不过看上去倒是不可憎,反倒有几分和气,就是脸上有个黑痣,长得不是地方。听算命的说,痣长在那个地方,是主……” 黄文炳打断他道:“是了,你再去拿一套笔砚,还有半张纸来。” 酒保取来笔砚纸,黄文炳抄了,藏在身边,吩咐酒保道:“这诗词你好生看守,休要休要刮去了,也不要让人刮去了。不然有你的罪吃!” 黄文炳下楼,也不回家,就在自家船中歇了一夜。 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礼物,黄文炳主仆二人又到蔡府前。当时蔡九已退堂在衙内,府里下人进去禀告。不多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黄文炳去后堂。 黄文炳与蔡九知府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主坐下,左右几个执事俏丽丫鬟献茶。 茶罢,黄文炳禀说道:“文炳昨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再来拜见恩相。” 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进来一起同坐何妨!却是我有失远迎。” 黄文炳道:“恩相许久未曾莅临寒舍,近日寻到西域新鲜果品一枚,高大丰美,江南少见,特地来请恩相前去品鉴。” 蔡九摆摆手道:“这番心意我领了,只是近日家父来信嘱付,汴京太史院司天监夜观天象,发现罡星照临吴、楚,将有人造反作乱,要我紧守地方。我思来想后,只怕是明教那帮吃菜的要有所动作,这几日实在离不得江州。” 黄文炳道:“无妨,在下只详加照料便是,相公但有闲暇,便可去。” 蔡九道:“你那职司一事,家父那里也有着落了。张叔夜你知道么,他得罪了家父,被打发到济州做府尹。不料反被他在那里做出些动静来。家父要先调你去那里做个济州通判,与张叔夜寻些不自在,然后提拔你做府尹。此事再等些时日,便有公文下来。” 黄文炳听了大喜,谢过蔡九,又问道:“相公在上,不敢动问,汴京还有何新闻?” 知府道:“还有一桩事,民间街市小儿传唱四句谣言,说是‘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听此言语,山东也似有人要作乱的。” 黄文炳寻思了半晌,取出袖中所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笑道:“恩相,此事并非偶然,不想却在此处。” 蔡九知府接过看了,疑惑不解道:“这两首诗,通判从何处得来?” 黄文炳道:“小生昨日夜来不敢进府,回到江边,无处消遣,便去浔阳楼上闲逛,观看前人吟咏诗词,只见白粉壁上,有人新写下这篇反诗。” 知府道:“是什么人写下?” 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写着姓名,是‘郓城宋江作’。” 知府道:“这宋江是什么人?” 黄文炳道:“他写着‘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明显只是个配军,本州牢城营犯罪的囚徒。” 知府道:“一个贼配军,能成什么气候!不过瞎写胡写罢了。他自比李顺,这李顺可是什么人物?” 黄文炳心中哭笑不得,这蔡九竟是个不学无术至此的,连李顺都不知道,怪不得反应如此冷淡。当下黄文炳便细细与蔡九说了。 这李顺是何人?黄文炳如何仅从这一个名字就一口咬定是反诗?此事还得从王小波说起。宋初时,太祖武德皇帝大行,太宗皇帝即位,蜀地天灾频频,饿殍载道,民不聊生。王小波揭竿而起,带领饥民起义。后来王小波中箭而死,众人推举他妻弟为领袖。王小波的妻弟便是李顺,他带领义军攻克成都府,立国大蜀,自称为大蜀王,年号应运。那时义军已扩充至数十万,分兵攻下四川许多州县,东至巫峡,北抵剑门。 第两百四十八章 宋江浔阳楼事发(下) 俗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巴蜀之地虽然偏处西南一隅,但易守难攻,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粮草充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每次天下大乱,都是先从蜀地乱起。因此这个兆头着实不好,叫太宗皇帝大为光火,好在当时宋国立国时的精锐禁军犹在,剑门天险未失,最终被平定。 黄文炳细细与蔡九说了李顺事迹,见蔡九颇不以为然,又道:“相公,不可小看了他。刚才相公说的尊府书信中的小儿谣言,正应在这人身上。” “何以见得?” “‘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白白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又是什么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若是给他抓了,恩相有功,万民有福。” 蔡九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这两个字我也会写的,确是如此。不过‘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又是什么意思?” 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应三句。” 蔡九知府已经忘了当日还见过宋江这个人,问道:“江州真有这个人么?” 黄文炳回道:“小生夜来问浔阳楼的酒保,说这人是昨日下午里写下了去。这个不难,只到牢城营取文册一查,便知有没有。” 知府道:“通判高见。” 蔡九便唤从人取牢城营里文册簿看,见后面果有政和七年五月五日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 黄文炳看了道:“他就是应谣言的人,非同小可。要是慢些,只怕走露了消息,被他跑了,可先差人捕获,等下在牢里,再慢慢商议。” 蔡九知府带了黄文炳随即升厅,传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不知何事,当即道声喏。 知府道:“无为军黄通判首告,牢城营犯人郓城县宋江,在浔阳楼题反诗,你与我带了做公的人去捉拿他。” 戴宗听罢,心里大喜,他回来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只担心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眼下见蔡九让他去抓宋江,心知此事已成了一半。他点了众节级牢子出府,叫众人各去家里取了器械,道:“来我住处隔壁的城隍庙里聚齐再去。” 戴宗吩咐了众人,各自归家去,自己骑马先来到牢城营里,直入抄事房。 那时宋江正在抄事房中摘抄文书,见是戴宗进来,慌忙迎接,道:“我昨日进城,遍地寻不着贤弟。因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去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今日昏昏沉沉,头脑迷迷,正在这里醒酒。” 戴宗道:“哥哥,你还记得写下什么言语在楼上?” 宋江道:“醉后狂言,哪里记得?” 戴宗道:“刚才知府说你在浔阳楼上题反诗,叫我带人来捉你。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等候,我特来先报知哥哥,眼下便投梁山泊去罢!” 宋江听罢,搔头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虽然喝多了,但明明白白没题过反诗,定是有人诬陷于我!” 戴宗急忙道:“是无为军通判黄文炳首告,他是蔡九的心腹,即便哥哥没题反诗,被他涂抹些大逆不道的词眼上去也未可知。此地不可再留,否则必死!” “眼下还没有可推心置腹的水战高手,梁山泊如何匆忙去的,便留的性命在,掌不得权柄,有甚趣味?”宋江果然没有去管反诗的事,只想着眼前如何处置。 “那张顺还有他兄弟张横,不是倾心哥哥的么?眼下水磨功夫做不得了,只招呼他们上梁山泊去便是。” “贤弟,梁山泊有阮氏三雄三个水战高手,他们三人经营许久,早已根深蒂固。现下局面就算张横张顺答应了,他们也有两人,去了也没什么用。非得李俊、童家兄弟一起上梁山泊去,勉强才能行事。” “依着哥哥声望,上了梁山泊,再慢慢招揽水战高手如何?” “若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去了。我等实力不足,上山去无异作茧自缚。你想,山头上论资排辈,我等晚去,已是无法;论功行赏,手上没有人马,又能立的什么大功劳?再者,上山之后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事哪里有江湖上这么自由。” 戴宗听到,也傻了眼,他吃不过蔡九喝骂,只想着早点跟宋江上梁山泊去,才改了浔阳楼上的诗词。然而,现在看来,仍是想的过于简单了,也大大低估了梁山泊上的凶险。 戴宗一时没了言语,宋江也不说话,抄事房内一时寂静一片。 宋江思索了一会,问道:“那蔡九可是个能输诚的?我们就此按下调虎离山之计,只求梁山泊使人来救。晁盖顾及江湖名声,必然使人来救,就在此处把晁盖党羽一网打尽,然后我们再上梁山泊收拾残局如何?” 戴宗摇头道:“这个计策虽好,只是蔡九自视甚高,哥哥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配军,托付不得大事。我一个院长,也不算什么人物。” “那黄文炳呢?”宋江好似病急乱投医一般问道。 “那厮是个阿谀谄佞之徒,胜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此地百姓都称他做黄蜂刺,可想是个什么人物。说起来,也是小弟无能,若多在此地结识些好汉,说不定此计也能成功。可眼下只有三四个人,不是晁盖党羽的对手。”戴宗有些遗憾的说道。 就此时,忽然一个声音响起,道:“谁说此计行不得,戴院长如何把我想的这般不堪?” 戴宗和宋江大惊失色,却是黄文炳从门外进来。原来戴宗在厅上面色异常,被黄文炳看在眼里。他知道宋江名声,虽是个小吏,但知交遍江湖,四处都有相识,难免这戴宗因提前得知了消息,要去通风报信,这才面色有异。因此他悄悄跟来,在门外听到后面几句,觉得大妙,因此出言相赞。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两百四十九章 宋江江州城入狱(上) 且说当时戴宗有如五雷轰顶,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日天气有些闷热,只见他头上汗珠星星点点泌出,顺着颊纹往下流,在颌下汇集成豆瓣大,滴落在地上。 宋江也是惊慌,他强自定了定神,起身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你说我是什么人?”那人似笑非笑。 宋江看了戴宗一眼,见他浑身紧绷,伸手拍了拍他后背,眼里仍是看着那人道:“是黄文炳黄通判么?” “是我。你有什么话说?” “通判都已听到了,你抓了我一人,不过是个酒后的囚犯乱写乱画,顶多算一个狂生罢了,能有什么功劳?若是借此抓住梁山泊的匪首,那才叫泼天的功劳。” 黄文炳赞许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瞒两位,我近日就要调任济州做通判,太师府已拟下文书了,正缺一桩功劳好做府尹。戴院长,你的拳头可以松开了。小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敢来这牢城营,就不怕你害我。惊动了众人,看你怎么交待!” 戴宗强自把拳头示威一般晃了晃,看着宋江道:“哥哥,别听这厮胡乱唬人,你一声令下,我就宰了他。” 黄文炳有些怪自己心急,即便要与宋江做交易,大可抓了他之后慢慢来,眼下却是置自己危险之境了。他虽是嘴上不饶人,眼睛故作轻松的看了看宋江,但已准备好随时逃走。 宋江让戴宗关上房门,守在抄事房外。他倒了一碗残茶,请黄文炳坐下,问道:“小可能为通判做的就是这么多,刚才通判都听到了,不知通判有什么能为小可做的?” “听你刚才的意思,你与梁山泊是有仇怨的。我抓了山上的匪首,然后趁乱放你走,不就是你的好处吗?” “大丈夫恩怨分明,梁山泊的匪首有的人与我有仇,可以让你抓,有的人却不行。” “此事好说,我不是个贪心的人,懂得见好就收。梁山泊上二十多个首领,让我全抓也抓不了。随便抓五七个就够我荣华富贵了,不过劫了生辰纲的匪首,我一定要抓几个。不然太师府那里脸上无光。” “劫了生辰纲的一共是七个人,是晁盖、吴用、刘唐、阮氏三雄、朱贵”,宋江数着手指头道,“对了,还有那个卖蒙汗药酒的白胜,也牵涉其中。晁盖、吴用、朱贵多半不会下山,其余几个应该都会来救我,你全抓了便是,尤其是阮氏三雄,一定不能放过。至于别的首领,除花荣、秦明、黄信、燕顺、花雕、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外,你尽可以随便抓,就看你的本事。” 黄文炳摇头道:“我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名字,你写个名单给我。” 宋江笑道:“通判是个聪明人物,这种事情怎么能落纸?别说落纸,出了这个屋,我便全不认账,你只强记便是。” 待黄文炳默记一番,背的熟了,宋江唤戴宗进来道:“戴宗贤弟,你抓我下狱。让李逵亲自看守我,若有事要找通判时,我会让李逵先去寻你。” 黄文炳道:“你胆识倒不小,不怕我到时反悔?” 宋江哈哈大笑:“通判家住无为军北门巷里,隔着中间一个菜园便是你哥哥家。你家男子妇人共有四十五口,有屋三十八间,有狗四条,三公一母,那母的已有孕五十余日,这几日就要生产。通判一家是贵人胄体,宋某不过是个贼配军,贱命一条,好在江湖上朋友给几分薄面,若是小可出了意外,少不得有人要骚扰府上清净,到时难免鸡犬不留。通判要是想反悔,就别怪小可言之不预也。” 黄文炳脸色变了几变,不由动了杀机。这宋江果然是个人物,如此境况下,在此事中还能隐隐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当真了得。到底还是济州府尹的官位占了上风,他胸中杀机转瞬即逝,笑道:“押司果然深藏不露,此番大事必定成功。你放心,蔡九知府相公乃至太师处自有我周全,保你无事。” 黄文炳这是借了蔡九的势来压宋江,宋江自然晓得,只不予理会。黄文炳又看了宋江一眼,把残茶饮净,出门去了。 宋江摸摸身上,衣服内里都已湿透了。他叫戴宗进来,关好门,对他说道:“我入狱后,沟通往来不便,许多事情全靠你维持,可要小心了。” 戴宗点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带人来?” 宋江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答道:“去吧。” 戴宗行个礼,骑马骑马回到城里,到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再回牢城营里来。 牢城营里牌头见来了许多人,上前问讯。 戴宗假意喝问:“哪个是新配来的宋江?快带我去。” 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头发坐在床上。众人发一声喊,捆翻宋江,押解到州衙。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报。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下回复知府道:“已抓宋江到厅下。” 知府大喜,到阶下见了宋江,笑道:“你这贼配军,倒是好大胆,竟然敢写反诗。” 宋江招认道:“不该一时酒后失言,误写反诗,并不真的想造反。” 蔡九知府取了招状,叫人将宋江用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押送死囚牢里来。戴宗一力维持,叫李逵亲自看守,又吩咐了众小牢子,都教好生看顾此人。戴宗亲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传唤黄文炳到后堂。黄文炳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 黄文炳道过恕罪,蔡九知府称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 黄文炳道:“相公在上,只擒这宋江一人,不算什么大功劳。宋江与梁山泊匪首是有勾连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刺配江州。如今只把宋江下在死牢里,再使人送信去梁山泊,只说月底便当众处决。若梁山泊匪首不来救便罢,若是来救,正可多抓几人。便是当今天子得知,也必欢喜。” 第两百五十章 宋江江州城入狱(下) 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只是那梁山泊龙潭虎穴,谁人敢去?若是露出破绽,岂不白费力气。” 黄文炳道:“本州两院节级戴宗,多曾行走江湖,胆识过人,我听人说他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差此人去往梁山泊,不用几日,就能来回。” 蔡九知府道:“别提戴宗那厮,他是与杨志有交情的。政和五年,杨志在黄泥冈丢了我姐夫梁世杰送给家父的生辰纲,至今尚未抓捕归案。我早有打算寻隙打发了戴宗,他却是个精细人物,公事上处处滴水不漏,又是得司理院人心的。只怕众人不服,才留他至今。” “他与杨志是一般交情,不过是在路上遇到,偶然结交,这两年再无勾连。只是无法与恩相纷说。那戴宗早有心为恩相效力,方才便是他托我与恩相开解。恩相何不趁机收留了他,以收千金买马骨之效?再者,他有与杨志这份交情在,梁山泊匪首反不会起疑,否则何人能上梁山泊去?” 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便依你所言,使了他去。我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父面奏天子。待济州大事毕,早早升授一处富贵城池,享荣华富贵。” 黄文炳大喜,当即拜谢了。 蔡九知府当即唤戴宗来到,当着黄文炳的面嘱付道:“无为军黄通判荐了你来,梁山泊上,你去走一遭,只要那些匪首来救宋江。这趟差事回来,我自重重赏你。过往杨志之事,都既往不咎,日后还有大用于你。” 戴宗故作感激涕零状,谢蔡九知府道:“小可终身皆依托相公门下,自当衔环背鞍相报。” 上路之前,戴宗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放心,我已与黄文炳议定,叫知府差我送消息到梁山泊,只求晁盖等人来救,估摸最多十日就能回来。江州城里,黄文炳都已设好局面,只待七月十七日梁山泊众人自投罗网。这牢房内外并每日饭食,全由李逵维持,哥哥只宽心等待几日,大事必成。” 宋江道:“黄文炳不是个好相与的。那日他临走前,曾吃了一杯残茶,定是口干舌燥。若不是心中发虚,不会如此。李俊处你定得走上一遭,让他做好准备,先聚齐了人,以免有意外时措手不及,他应是不会推脱的。你手底下那些人,也得早做准备。万一他提上裤子不认账,我们能随时应对” 戴宗道:“哥哥安排的极是。” “你去梁山泊传信时,话需得说圆了,不要露出什么破绽来。吴用你也认得,最是精明。” “我已和黄文炳对过了,只说是去汴京太师府送信,特意绕路到梁山泊,求他们搭救。” “若是他们有什么不爽利时,你只哭求晁盖。若是实在事不可为,便可叫花荣他们私下梁山泊,劫我出狱。” “只怕他们也不爽利。” “那……那就只能我们几个从头再来了。你放心,凭我江湖名气,只要随便找个山头,扯起大旗,不愁无人来投。” “那山上各位首领性情、喜好都是如何?” “晁盖、吴用不必说了;林冲我和他只在来时路过梁山泊时见过一面,人狠话不多;云天彪是个老派军官,有一些心机;刘唐那厮看上去是个粗人,其实一肚子坏水,不过他坏在表面,容易发现;阮氏三雄水性超高,其中阮小二喜好吃黄豆,阮小七好收集利器,阮小五倒没发现什么;朱富人外号笑面虎,可想而知他是什么人;杜迁、宋万两个是王伦时的老首领,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当日吃酒的时候,他们想敬我又不敢敬,我都替他们难受,最后还是我敬了他们两人一杯;青眼虎李云是都头出身,本领一般,一堆江湖人在一起,根本显不着他,不用多管。旱地忽律朱贵有几分难惹,他看上去不笑不说话,其实阴沉的很;再有的老首领就是白胜,没什么本事,不足为虑。晁盖让他做首领,不外是千金买马骨。不过这些人,我大多只见过一面,实在是说不上来什么,以上这些都是第一面的眼缘。” “这已经很详细了。除了他们,和兄长在对影山结义的那些兄弟们呢?情况如何?” “秦明性如烈火,花荣胆大,黄信有点智计,燕顺、吕方、郭盛跟我最久,相比起来最是可靠。除了他们七个,还有石勇,也很可靠。花荣的妹子花雕,虽是女子,但性子爽直粗野,曾女扮男装和我们一起闯荡过江湖。但她不算是江湖人,所以我没想到晁盖会给她一个首领之位。” “事情我都知了,哥哥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没有我就上路了。” 见宋江摇头,戴宗叫过李逵,吩咐道,“公明哥哥酒后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有事要往外地去,旬日才回。牢里其余众人不可托付,公明哥哥的饭食起居,早晚全靠着你照顾。” 李逵道:“吟反诗有什么鸟紧!那万千谋反的,都做了大官。你只放心去,牢里这些鸟人好便好,要是有什么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 戴宗道:“兄弟万事小心谨慎,不要贪酒,误了哥哥事情。” 李逵道:“哥哥,你只管放心去。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再开禁,早晚只睡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 “斧头不要离了身。” “我早就磨得利了。”李逵拍了拍牢房栏杆,“我找过好几根和这栏杆一样的粗的木头试过了,两斧子就能砍断。” “这样我也能放心去。” 戴宗转身欲走,宋江忽觉心中惶恐,不由低声叫道:“兄弟,我之性命全在你身上!日后发达,定不负你!” 戴宗就地下拜了一拜,也不说话,作别往梁山泊去了。 宋江叫李逵拿来笔砚,写下书信,让李逵送给尚在江州的孔明、狄雷等人,除去追查何人涂抹他的诗词外,另有安排不提。 除外出送信外,李逵早晚只在牢里伏侍,滴酒不沾,寸步不离。宋江又叫李逵找来小铲子、小锯子、小凿子之类的物事,每日只对着那单身牢房做手脚。 第两百五十一章 戴宗梁山泊传信(上) 不说李逵照看宋江,只说戴宗回到观音庵住处,换了绑腿、护膝、麻鞋,腰里插了宣牌,便袋里藏了盘缠,背上两个包袱,到城外驿站换了快马,直往梁山泊而来。 他马术精湛,行了三天,便到了山东地界。这一日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巳牌时辰时,已看到梁山泊港汊。那时是六月初旬天气,天气闷热,蒸的戴宗大汗淋漓,满身皆湿。他怕中了暑气,便打算寻个村店歇息片刻,再去梁山泊南山酒店。 远远的,戴宗望见前面树林侧首有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走到跟前,见干干净净有二十余张桌子,全新的红漆凳椅。戴宗来到里面坐下,解下包袱,放在脚边。 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几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猪、羊、牛肉都有。” 戴宗道:“酒我不要,与我做口素饭来吃。” 酒保又道:“我这里有素酒,没有精酿过,还有馒头粉汤。” 戴宗道:“既然是素酒那就不妨事,你筛三碗来。我不吃荤腥,有什么素菜下饭?” 酒保道:“有早上刚送来的一板新鲜豆腐,我叫厨子与客官多加些料,做一味陈麻婆豆腐如何?正好出出汗,祛祛湿气。” 戴宗道:“最好,最好!” 酒保去不多时,端来一碗豆腐,放下两碟菜蔬,又连筛三大碗酒。戴宗看了那酒,颜色清亮,先放下一半心,随后饮了一小口,感觉并无异味,便把心全放下来。他正饥又渴,就着酒把豆腐都吃了。那陈麻婆豆腐又麻又香,又烫又嫩,叫戴宗吃得好不惬意。戴宗一口气把豆腐都吃净了,刚要讨饭吃,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倒了。 只见从店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正是梁山泊作眼英雄,笑面虎朱富。他前些时日离了李家道口酒店,到此开设新店,正好遇上戴宗。这戴宗一副公人打扮,朱富怕他是官府的探子,便让厨子在陈麻婆豆腐里加了料,把戴宗麻翻在地。 见戴宗倒在厅上,朱富从酒店里面出来,吩咐伙计道:“抬这狗官差去后院,看看包袱里有什么东西。” 两个伙计将戴宗抬走捆好了,先翻戴宗包袱,翻出一个朱红绿漆的宣牌。宣牌上面雕着银字,写的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朱富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军师说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的旧相识。上次宋江去江州,军师还写了一封信叫他带给戴宗。莫非就是这个人?快去调一碗解药来,问个虚实缘由。” 伙计用水调了解药,扶戴宗靠在一张椅子上,扯着耳朵灌了下去。 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苏醒过来。他偷眼见朱富拿了宣牌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不由喝道:“你是什么人?好大胆,我是官府的人,你还敢用蒙汗药麻翻了我!该当何罪?” 朱富笑道:“天生公道!休说麻翻了你,我这里还要和宋国皇帝做个对头。” 戴宗听了脸上阴晴不定,问道:“你可是梁山泊的好汉?愿求大名。”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笑面虎朱富便是。” “既然是梁山泊头领,定然认识智多星吴学究先生。” “吴学究是大寨里军师,参赞军机。足下如何认得他?” “他和小可是相识。”戴宗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从小的相识,而是曾经在鄂州和他见过,后来常有书信往来。劫了生辰纲之后,他送了许多金银给我。” “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 “小可便是。” “果然是戴院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兄长勿怪。”朱富一边致歉,一边给戴宗解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原本打了好几个花的绳结被他两下就解开,迅捷异常。 戴宗活动着手脚,道:“都是自家人,不知者不为罪。” 朱富问道:“前些日子宋公明发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兄长,可曾收到?” 戴宗只怕朱富不让他上山,不敢说要梁山泊的人去救宋江的事,只把吴用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事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戴宗道:“我此行有公干,要去汴京。绕路来到梁山泊,特来拜见吴学究与诸位首领。” 朱富叫伙计备了酒食,管待了戴宗,又叫小喽啰摇过船来,亲自引戴宗到大寨。 吴用听闻报知,下关迎接。 吴用见了戴宗,叙礼道:“天生公道!一别经年,院长风采不减。今日什么吹到此?且请到聚义堂里来,与众头领相见。” 戴宗苦笑道:“我能有什么风采可言,倒是学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前番……前番模样。” 吴用笑道:“已非前番穷酸模样?” 朱富在旁边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待来到堂上,吴用报知了各首领姓名。晁盖等人问了戴宗路上寒暖。 戴宗见花荣、秦明等一众新首领都在,趁机拜倒在地哭道:“公明哥哥被下在江州大狱里,七月十七便要斩首!他与我是至爱兄弟,戴宗不才,只求众首领救他一救。” 晁盖听了,慌忙请戴宗起来,问道:“宋江贤弟因为何事又吃了官司?竟弄到斩首这个地步?” 戴宗道:“宋江兄长在浔阳楼吃酒,醉后题了诗,不料不知被谁改成反诗,被江北无为军一个姓黄的通判发现,告到知府那里,因此入狱。” 吴用疑惑道:“题反诗算什么,又不是真个造反?就算是真的造反,不是罪大恶极,一般也不斩首。” “江州知府是蔡京的九儿子,他本已经忘了晁天王你们劫取生辰纲事发,被宋江兄长放走的事。不料却被那个黄通判提醒,因此趁机官报私仇,不顾朝廷律法,要将宋江兄长斩首。我无计可施,恰好知府叫我去汴京公干,因此特意绕行梁山泊,只求晁天王救他一救。” 晁盖听了,便要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宋江上山。 第两百五十二章 戴宗梁山泊传信(下) 吴用寻思道:“前番宋江荐了花荣等人来,已有点反客为主、趁隙插足的意思。他是个精细的人物,怎么会被别人陷害?难道当真是天生公道,报应不爽?”他抬眼见戴宗哭的双眼通红,忽然想到:“这戴宗为何没和朱富说去救宋江的事?这样的话一早报上山时,我们不就知晓了,哪里用得到在厅上才说?不可不防,江州距此地有数千里之遥,若宋江和这戴宗勾结起来,打算引蛇出洞、调虎离山,可就不妙了。只是晁天王信任宋江有加,现在没法当面拒绝戴宗。我且支应过去,待会先问了朱富。等到了晚上,再去私下里悄悄劝说晁天王。” 吴用想罢,谏晁盖道:“天王不可如此!江州离此间路远,大队军马去时,行的慢不说,若是打草惊蛇,倒送了宋江性命,还惹祸上身。此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虽不才,应能救宋三郎性命。只是一时没有妙计。今日天晚,且请院长山上住一晚,明早再做计较。” 晁盖道:“正要军师详细谋划。”说罢,唤来众小喽啰摆下筵席,让众首领陪戴宗吃酒。 吴用做出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模样,一连敬了戴宗好几杯,装出一副醉态,对朱富说道:“今日为何醉的这么快?兄弟你是不是在这酒里下了药?” 朱富道:“天生公道!军师,是你酒量不济,吃得又快,这才醉了。你看戴院长就没事。下药的事,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 “那就是有这个想头,只是不敢喽?” 朱富吓了一跳,求饶道:“军师,我说错话了,此事不好开玩笑,饶了我吧。” “饶你容易,你先扶我出去净手。” 当下朱富扶着吴用出了厅,往厅后来。 吴用揽着朱富肩膀,装作立足不稳的样子,附在朱富耳边,小声问道:“这戴宗在你酒店时说了宋江下狱的事也无?” “我也在疑惑,没有,他只是说特来拜见军师和晁天王。” “暗地里见他有什么凄惶之色没?” “也没有。”朱富疑惑问道,“军师是觉得戴院长不怀好意么?” 吴用立直了身子,道:“我知了,只怕是宋江不坏好意。此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对别人说,我自有计较。” 当下二人回到席上,继续说话吃酒,都和无事人一样。 当日晚间,吴用悄悄来见晁盖道:“江州去不的,大队人马去,路上官军不是吃素的,如何不来拦阻。小队人马去,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只怕寡不敌众。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不如不去了罢。” 晁盖叹道:“去不得也得去。世人皆知,宋江私放了晁天王,自己反吃官司。如今他有难,我等若是不去,叫天下好汉如何看待这聚义厅前‘替天行道’大旗?” 吴用埋怨道:“天王勿怪小生絮叨,这大旗只是自缚手脚。” “军师,天生公道,若无这大旗,我等与那一众山头的土匪强人有何区别?又哪里有这么多好汉来投?梁山泊也成就不了今日气象。” “天王,行大事不拘小节。恕小生无礼,这大旗骗骗世人还可,哥哥如何把自己也骗了进去?如今去山下州县借粮行不得,反倒浪费兵力在山上拓荒;过往商队劫不得,反要暗中保他们平安过境;投山上的人物人品差的不要,山下好汉又不许强邀,小生许多计策都行不得,不然莫说一个张叔夜,便有十个,也不是小生对手。梁山泊又何止壮大十分?” 晁盖挥手止住吴用道:“我意已决,此事无需多言,否则恐伤你我兄弟之谊。” 吴用难得涨红了脸,道:“天王,这些话小弟一直如鲠在喉,我今日要说个痛快。不提别人,但只说那宋江,他的底细哥哥比我还清楚,他不是个容易中别人圈套的人,多半料定哥哥必然要去救他,此间只怕有诈……” 晁盖拦住他,硬邦邦道:“不要说了。这宋江定是要救的,不然如何让江湖人看我等,也叫众首领寒了心?明日聚义厅上,先生若有好计,便行好计;若不然,我也不强求。夜已深,先生回去歇息吧。” 吴用满腔气愤,也是无法,只得出门离了晁盖房,自回住处。 然而,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并不是仅仅因为宋江争吵。自从火并了王伦之后,吴用就一直试图推动晁盖往一个方向前进:更无情,更冷酷。晁盖不愿往这个方向走,他觉得没必要。在他看来,相比以前在东溪村时,他已经很是纵容梁山泊的喽啰了。然而吴用认为这样不够,他希望,不,不仅仅是希望,他需要,他迫切需要晁盖更加冷酷无情。 这种分歧,是短时间决不出来胜负的,饶是吴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第二日早上,众好汉在聚义厅聚齐,请戴宗来到。 晁盖没说场面话,直接言简意赅问众人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 众人不说话,都去看吴用。 吴用暗自叹一口气,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哥哥可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得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 晁盖听了道:“军师妙计,众首领听令!” 众好汉一齐上前,听晁盖下令道:“吴用留守山寨,暂时署理山寨大小事物;林冲、李云、阮小二、朱贵、朱富、花雕一同留守,各守职司;云天彪、秦明、花荣、刘唐、阮小五、阮小七、黄信、燕顺、郑天寿、吕方、郭盛、杜迁、宋万、石勇、白胜随我一同下山,去救宋江。江州路远,为防走漏消息,只我等亲自下山,一个喽啰也不许带,日夜兼程,到了江州再分说各人细务。” 众好汉随着晁盖点名,都上前一步,接了号令,唯有吴用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众好汉纷纷看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聚义厅里一时间雅雀无声,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晁盖也不说话,只看着吴用,面如无波古井。 第两百五十三章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上) 见晁盖定定的看着自己,吴用心中一阵悲楚和失望。他原本献计,是打算晁盖和林冲、李云、阮小二、朱富、朱贵、花雕留守梁山泊,自己带了其余人一起去救宋江。然而晁盖这番号令却是要亲自下山,留吴用在山上。他坐头一把交椅,如何能轻动?显然是担心吴用故意出工不出力,送了宋江性命。 见吴用迟迟未上前,众好汉忍不住寂静,交头接耳起来。 吴用缓步上前道:“我一同去!” 晁盖扬了扬眉毛,道:“那就林冲署理山寨大小事务。” 戴宗见晁盖、吴用都要下山一同去,喜出望外,道:“小弟不敢久离江州,这便先下山去办事,而后立刻回江州,以免宋江哥哥心中凄惶,也好就近打听府衙官军动静。” 吴用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晁盖自然应允,让人送戴宗先行渡过水泊。 临别前,晁盖对戴宗说道:“院长此番送信之情,无以为报,只愿千秋万载,与道同在。” 戴宗心里打个激灵,拜别去了。 其余一十七个好汉各自收拾行李,连夜下山,赶往江州,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生怕梁山泊有人跟踪他,渡过水泊后一路往东疾行。虽然他自负神行本领天下无双,没人能跟得住自己,但还是一口气走了一百余里,待快出了曹州境内,路上操着一口汴京官话的人多了,方才折向南。 回到江州,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听戴宗说了山上情由,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戴宗正仰脖饮酒之际,不料蔡九喝一声:“拿下厅去!” 戴宗不明所以,茫然四顾,只见旁边走过十数个做公的,将他捆翻在当面。 戴宗挣扎问道:“相公这是何故?” 蔡九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勾结梁山泊的匪首,众人刚才都在这里听得明明白白。给我押到机密房中关了,待七月十七,与宋江一起斩首!” 这却是黄文炳卸磨杀驴的毒计,既然已引了晁盖等人来,这宋江和戴宗就没了用处,索性一起斩了,以免出什么意外。因怕众牢子狱卒助戴宗越狱,便关在府衙机密房中,只用蔡九心腹看守。宋江也被一并提了来,和戴宗关在一处。可惜宋江在那单身牢房忙活的许久,又是掘洞,又是锯栏杆,都是白费力气。 宋江见到戴宗,已知这番假戏真做,反中了别人算计。二人长嗟短叹,除寄希望梁山泊外能救出自己之外,再无脱身之法。 眼见到了七月十七早晨,蔡九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那里地方空旷,能容纳的人多。四下里都有道路,方便埋伏。蔡九存心立威,选了那里,他还特意提前五天发下告示,此次行刑不禁围观,都要百姓去看。 早饭后,刽子手来到府衙门前伺候。 日头渐高,天气渐渐热起来,但拦挡不住十里八乡看热闹的人都往十字路口来。 巳牌时分,黄文炳禀了知府,想要亲自做监斩官。 知府道:“你是无为军的通判,如何能做江州的监斩官?罪由牌上已写了本府的名字。” “这里小民懂得什么,相公只管端做府中。那里场面到时定然乱的很,莫惊吓了相公。” 当下知府应允了,吩咐当场的军官,都听黄文炳的指派。 黄文炳快步来到机密房,叫公人给宋江、戴宗收拾。 不多时,只见两个人已被五花大绑起来,头发刷了浆糊,绾成一个鹅梨角儿——这个发式是要把脖子露出来。发髻上面插着一朵红纸花,看上去鲜艳无比。 宋江怕砍头的时候惊恐失控,失了颜面,时不时就要如厕。黄文炳犯不着跟一个死人过意不去,全都应允了。 收拾已罢,黄文炳请来青面圣者神案,与二人各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宋江怕死,又多要了几碗酒,只吃的昏昏沉沉。吃罢,辞了神案,黄文炳叫了几十个公人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出府衙来。 宋江、戴宗二人当日面无人色,一个只把脚来跌,一个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跟在后面看的人,压肩迭背,何止一二千人。 刽子手叫一路叫着‘恶煞都来’,把宋江和戴宗前推后拥,押到十字路口。众官兵手持枪棒团团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按在地上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 尽管吃酒吃的昏昏沉沉,宋江看到那法刀时,还是怕了,全身哆嗦不停。那数十斤的刀斩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一只小鸡脖子没什么区别。 一个行刑的军士怜惜二人是好汉,安慰道:“这法刀看起来吓人,却利落的很,能叫你二人少吃很多苦头。” “午时一刻!”一个声音叫道。 有人拿来一叠烧着的黄纸,一一点燃许多碗烈酒,递给监刑的军士。那些军士半跪着接过火酒,一起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长相最凶的是刽子手,他一把扯掉胸前的腰带,赤着上身,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胸上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护心毛。 刽子手扔了酒碗,大喝一声,把法刀高举过顶,在场中一边绕着圈,一边喊着“恶煞都来!” 看热闹的众人不由欢呼,声浪一潮高过一潮。 绕了三圈,那刽子手提着整整一坛烈酒淋在身上,瞪着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眼神里带着凶狠和阴深。围观的人则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戴宗面无人色,仰着头看天,喃喃不已。 宋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要酒吃。 那行刑刽子手听了,不知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做戏,他摇摇晃晃走上前来,瞥了一眼宋江,就像屠户看待宰的猪羊一般。他一手提起宋江,一脚揣在他膝盖后弯,同时一巴掌狠狠压在勃颈。宋江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抬不起头。全场又是一阵欢呼。 终究是临终前的请求,刽子手还是给了宋江一碗酒。 第两百五十四章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下) 待宋江把酒喝净,刽子手道:“管你什么贵贱贫富,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盘。都是要死的人了,别那么多事,好好收场,我给你个痛快。不然砍了一半,要锯断脖子时,无处叫苦。” “午时二刻!”还是那个声音叫道。 一个军士把一块木头推了过来,放在宋江脖子下,另一个人拿来一只木盆放在木头下。 “这下可要卖力。”那拿木盆的军士说,“大伙都在看,利索点兄弟们也有面子,还有赏钱。” 刽子手在手里掂了掂法刀:“小事,别看这刀亏了刃,用起来却最顺手,保证一刀……”他举刀在空中挥舞一下,带出呜呜的风声,“……两断。” 宋江哆嗦了一下,眼泪直流。 就在这时,法场东边来了一伙弄蛇的乞丐,想要挤进法场里看,众土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法场西边来了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要往里挤。 土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什么地方?非要挤进来看!” 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们这小地方,只砍两个人就闹动了世界。我们进来看一看,有什么鸟关系!你们这群鸟地方,我们冲州撞府,哪里不曾去。便是汴京天子杀人,也让人看。” 那些人正和土兵闹,黄文炳喝道:“休要推推搡搡,走了犯人,且放他们过来!” 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往前挤,土兵喝道:“这里杀人,你们不要从这里过。” 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与知府相公,你们如何敢阻拦我?” 土兵道:“便是相公衙门里的人,也不能从法场过。你们要么等一刻钟,要么从别处过。” 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拿了扁担,站在人丛里看。 法场北边又来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土兵喝道:“你那伙人往哪里去?” 客商应道:“我们急着赶路,可放我等过去。” 土兵道:“这里杀人,如何能放你?你要急着赶路就从别的小路走!” 那伙客人笑道:“你说得倒轻巧!我们是汴京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 土兵哪里肯放?那伙客商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 黄文炳喝道:“马上午时三刻,你们等杀完人再走,休要冲撞了法场。”这伙客商便都盘在车上立定了。 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只见上面罪状写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正读之间,法场中人分开处,一个声音报道:“午时三刻!” 黄文炳站起身来,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他拿起令箭,看了看四周,见全场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他都有点舍不得扔下那支令箭了。 黄文炳扔下令箭,大喝道:“斩!” 宋江不顾一切挣扎起来,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想要站起来逃走。 那刽子手上前一步,踩住他的后背:“不老实,更难受,一眨眼就过去了。莫要记恨我送你走,下辈子托生个好去处。” 那刽子手毕竟是干这行的老手,这脚踩上,宋江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再度迸发出来,都到了这个时候,救他的人怎么还没来? 刽子手法刀在手,大喝一声,抡圆了就往宋江头上砍来。 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其中一个客商掏出一张弓,拿了支箭,就往刽子手射来。 只听一声箭鸣,宋江觉得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溅在自己身上。法刀没有落下!他还活着! 宋江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法刀从他手里坠落。他软绵绵的跪下,双手颤抖着试图去拔洞穿自己喉咙那支箭。那支箭力量奇大,只剩下箭羽留在喉咙外面颤抖。 另一个客商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 “了不得了,有人劫法场。”行刑军士中有人喊道。 围观的人群中大呼小叫,有想往外走远离是非的,有在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进来看热闹,一时间乱作一团。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各握一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茶坊跳了下来。见行刑的刽子手被射翻了,那黑大汉便往黄文炳身前砍来。黄文炳手一挥,身后现出一队土兵,齐齐用枪搠来。 “逆贼!你们终于来了!援军就到,给我杀!死活不论,都有重赏!”黄文炳兴奋的叫道。 那黑大汉正是李逵,见近黄文炳身不得,只急的哇哇乱叫。 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拿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只放过了看热闹的百姓;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也杀起来;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扁担,横七竖八,打翻了土兵,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北边那伙客商,跳下车来,冲到宋江和李逵面前。其中一个为首的客商道:“天生公道!宋江贤弟,我来救你了。”这句话脱口而出,非常平淡,就像是邀请宋江去熟悉的小酒馆喝酒一样。 当时一个客商来解宋江,一个客商去解戴宗。其余的人,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投的。 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吴用、吕方、白胜;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郭盛、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秦明、郑天寿、石勇、郭盛;那伙扮丐者的,便是云天彪、阮小五、阮小七、黄信。 宋江狂喜,一时间把对晁盖的怨恨都淡忘了,然而又想到,黄文炳既然已布下埋伏,晁盖来了又有何用,不过拖延一时片刻罢了。若不是因为晁盖,自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宋江那无名怨恨又深深增加了几分,恨不能将晁盖碎尸万段:是的,都怪晁盖,一定都怪晁盖!要不是他劫了生辰纲,自己不会有今天! 此时,只听一声箭响,一支响箭飞上天。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下里来了四队官兵,齐齐呐喊杀来。 第两百五十五章 浔阳江小聚会(上) 听得四周杀声震天,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吴用站在车子上四处看了一看,见那官兵来的如此快,不由大惊,喝道:“有埋伏!休要恋战,往南边走,拦路者死!” 晁盖见百姓众多,高声叫道:“听军师的,往南走,休伤了百姓!” 从江州回梁山,要往北去,因此黄文炳在北面埋伏的官军最多,有三百余人,东西两路有两百余人,南面因有大江相隔,因此只有一百余人。那些官军阵势齐整,刀手在前,枪手居中,弓手居后,好似瓮中捉鳖一般,围拢过来。 宋江已回过神来,喝道:“李逵,南面开路,赶这些鸟人冲阵!其余人都跟着他走!” 李逵听了,势若疯虎,抡起两把板斧,只往百姓砍起来。当下去十字街口,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那百姓无处可逃,被驱赶着撞入南面官军阵中。那些官军不知谁是百姓,谁是梁山泊的人,犹豫间被众好汉跟在百姓身后杀进阵中,推进二十余步,登时大乱。 黄文炳见了,让身边护卫与他一起喝道:“冲阵者死!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众官军不成阵势,混乱中已被杀了不少,眼见不杀这些百姓,就会被杀,索性也下狠手。那些百姓手无寸铁,没多时便大多被放倒,只剩下众好汉仗了精湛武艺,苦苦支撑。 见众好汉不过二十余人,官军胆气为之一振,见到远处有援军源源不断来到,更是士气高涨。虽然如此,黄文炳仍怕夜长梦多,只喝道:“团团围定了,杀梁山泊反贼一人,赏钱千贯。” 俗话说,‘有钱能使神仙下凡’,军中也有言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了这话,官军更是不要命冲来。 苦战中,宋江落在后面。黄信见状,手持丧门剑跳过来救护。他势若疯虎,连劈几剑,将官兵砍开一个缺口,将宋江推出与众好汉会和,自己断后。见黄信落单,众官军都觉得捡到了便宜,齐齐围了上来。黄信一个俯仰,然后下腰,手中丧门剑扫倒一圈官军。然而毕竟气力不济,扫到最后失了力道,被一个军官趁机近身,冲到内圈,双拳带了铁指虎,往黄信小腹击来。黄信手里丧门剑太长,防守不便,只得弃了剑用双手去挡,被那军官趁机抱住。背后官军一拥而上,好几件兵器捅进他身体里,眼见不活了。 乱战中其余好汉损伤也极大:郑天寿步黄信后尘,被乱刃砍死;宋万为掩护晁盖,被一军官用流星锤打的脑浆迸裂,当场横死;秦明一足受重伤,脸色苍白,站立不稳,全靠燕顺扶了厮杀;云天彪渺了一目;另有几人也受了轻伤。不过官兵也没讨的好,被众好汉杀死百余人。 然而众好汉毕竟人少,到后来只剩下十来个还能拼杀,其余人不是受伤,便是接近脱力,而官军还在源源不断杀来。 身临绝境,吴用万念俱灰,仿佛又回到了当日断金亭上。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手上已再无力量挽救局面。他疲累至极,已看不清楚眼前官军,感觉自己随时要倒下,只是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铜链。 吴用极其沮丧,倒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疲惫,也不是因为怕死。他只是感觉自己就好像一颗棋子,随便被别人拿起来,摆在任何他喜欢地方,或者直接扔进棋篓里。这种感觉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人力有时尽,哪能事事都如自己心意,可吴用就是不喜欢。 离死亡越来越近,吴用心里充满了遗憾和悔恨。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太短暂,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却已经所剩无几。这种强烈的遗憾和悔恨让吴用的泪水流了出来。平日里他极善于克制自己真正的喜怒,别人看到的总是他手挥羽扇、风轻云淡、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无须再掩饰什么,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晁盖与他背靠背站了,一边挥舞着武器,一边说道:“先生,我错怪了你,果然有埋伏。今日我们要以身殉道,与道同在了。” 吴用胡乱抹了一下脸上,说道:“天王,你没有错怪我。那些官军对宋江下手一点也不留情,这埋伏不是他布的。我确实想暗中下手,弄死这宋江。眼下却只能听天由命,任人鱼肉了。”说罢他隔着人群看了宋江一眼,只见宋江满脸死灰,左支右绌。若不是燕顺、花荣几次不顾性命相救,早就死了。 晁盖大喝道:“诸位兄弟,我们生要替天行道,死也要与道同在。” 就在这众好汉上天无梯,入地无门,眼看即将全部送命之际,不知何故,官军背后一阵乱起,全都四散逃开。李逵奋起余勇,往前杀来。众头领一行人趁机跟了李逵,搀了伤者,使出最后力气,杀往城南来。殿后的花荣、吕方、郭盛,三人三张弓箭,飞蝗般往后射。尤其是花荣神箭,箭不虚发,每出一箭必有一人倒地。江州官军,不敢近前,只在后面跟了。然而前面仍有百姓挡路,这李逵不管不顾,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去,只杀出一条血路来。 晁盖挺着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不要误伤人命!” 那李逵不听使唤,仍是杀个不休。也亏了这番厮杀,才叫众好汉逃出城来。 官军那里阵势已乱,不敢追击,全在后面整顿。 众好汉急忙离城沿江而上,约莫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的一条大江,却没了旱路。 吴用看见,只叫得苦。 宋江叫道:“不要慌,且到那边庙里。” 众好汉四下看了,只见江边有一所大庙,两扇朱漆木门紧紧闭着。李逵两斧砍开庙门,晁盖等人进去看了,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 众好汉把秦明等受伤严重的几人背到庙里歇下。 第两百五十六章 浔阳江小聚会(下) 略喘了几口气,宋江对着晁盖说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折损了这么多兄弟性命,愧杀宋江!” 晁盖悲道:“都是晁盖的不是,送了宋万、郑天寿、黄信三位贤弟的性命。” 众人齐来相劝,吴用冷冷的看了一眼宋江,道:“这三位兄弟也是命有此劫。”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 宋江便叫住道:“这个是黑旋风李逵。他几次要在大牢里放了我,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 吴用道:“此番万幸,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不然真走不脱。” 李逵道:“我去寻那庙祝,那厮不来见我们,倒把鸟殿门闭上了,岂不是任官军来捉。” 宋江道:“你且来,先和我哥哥头领相见。” 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鲁。” 晁盖叹口气,道:“虽然我们逃了出来,但你驱赶百姓冲阵,终究是不该。” 花荣便道:“哥哥,你让我们只顾跟着李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有大江拦截,是断头路,却又没船接应,待会城中官军整顿好杀来,如何迎敌?” 宋江道:“昨晚九天玄女娘娘托梦给我,说有人未时在此接应,只略等一等。” 说话间,只听得江州城里,鸣锣擂鼓。远远望见江州城官兵旌旗蔽日,刀剑如麻,带甲马军在前,擎枪兵将在后,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 见江州城众多官兵杀来,白龙庙里众好汉都慌了。 宋江道:“想不到我今日这般苦也。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自尽了,受了这么多苦不说,还连累了众位兄弟。” 李逵道:“不要慌,你们跟我再杀入城去,把那个鸟蔡九知府砍了。我们白占许多便宜!” 戴宗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数千军马,我们疲惫不堪,杀入城中只是死路一条。” 吴用道:“这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隔江有几只船在岸边,小五和小七游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载我们。” 晁盖道:“此计最上,莫伤了无辜。” 当下阮小五与阮小七脱了衣服,嘴里咬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游了半里,只见江面上游流下两只小船,飞也似摇来。 宋江见到船只,说道:“我命里不会这般苦!未时已到,定是来救我的!” 只见前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 宋江挺身喊道:“兄弟救我。” 那两只船上却是李俊等人,其中张顺引着张横、穆弘、穆春、薛永,在第一只船上;第二只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 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那两只船飞也似摇到岸边,阮小五与阮小七看见,也游回过来。 李俊见了宋江,喜从天降,拜道:“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说戴院长也被拿了,我们也见不到李逵的面。万般无奈,我只得寻了这几个相识,如今正要杀入江州,想要要劫牢去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 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现在不是讲礼的时候,你等只在船上叙礼便是。” 李俊抱拳行个礼,道:“我们逆风船小人多,只怕官军弓手。李立、穆弘,你二人架了船在江心等,张家兄弟、童家兄弟,还有刚才游水的两位兄弟,随我在岸边挡一挡,待会游上船去。其余人尽快上船,勿要拖延。” 当下众人或背或扶秦明等人上了船,只留李俊等七位水性娴熟的好汉潜在岸边水中等官军来到。 说话间官军便来到,几排弓手沿着江边站了,拉弓就要往船上众人射。李俊等人在水下看的真切,待官军引弓之际,突然蹿上岸大砍大杀起来。那些弓手猝不及防,又怕弓箭误伤了自己人,被杀得尸横野烂,血染江红,四散逃了。 眼见小船已到百步之外,李俊呼哨一声,七人潜入水中,从水下往江心游去。这几人都是水性高超的,但仍能分出高下,李俊游在最前,其次是张家兄弟与阮家兄弟,童家兄弟落在最后。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江心,扶着船游。那时李俊等有九人,晁盖等人原本有十七,殁了郑天寿等三人只剩十四,加上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六人,都在浔阳江上聚会,这个唤做浔阳江小聚会。 且说当时,宋江清点人手,见黄信、郑天寿、宋万死了,秦明受了重伤,恼怒异常。他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伤到晁盖等人,反倒自己力量损失不小。 恼怒之下,宋江暗暗咬牙,身体绷的紧紧的,有心就船上火并了晁盖。 戴宗见了,摸宋江背,轻声道:“使不得。” 宋江不甘心的抬头看看,那时自己心腹还能打的有花荣、燕顺、吕方、郭盛、石勇、戴宗、李逵七人,晁盖有云天彪、吴用、刘唐、杜迁、阮小五、阮小七、白胜七人,实力只略胜一筹。但这等火并,只怕打不死,被逃了去。而且晁盖等人冒着性命危险远来救自己,当着李俊等人的面,翻脸火并,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宋江思来想去,犹豫不定。他悄悄冲着晁盖努了努嘴,问花荣道:“兄弟,还有箭吗?” 花荣摇摇头,道:“箭射光了,刀也提不动了。” 宋江深吸一口气,只得作罢。 晁盖自责道:“黄信三人尸体都没能带出来。” 杜迁劝他道:“兄长无需如此,我们之所以愿意来,并非因了兄长将令,而是因为都知道,若是我们自己被绑在法场上,兄长一定会带着兄弟们拼死来救。三位兄弟已经与道同久了,兄长千万保重。” 晁盖听了,默然不语。 此时风向又变,已是顺风,风帆吹的饱满,两只船直投穆太公庄上来,不多时便上了岸,到了庄中。穆弘邀请众好汉各去客房里歇息,整理衣服器械,又唤了郎中与秦明、云天彪等人治伤。 云天彪还好,只是眉骨伤了,鲜血糊住了眼睛。 秦明左脚却整个粉碎,施救不得,只得齐踝锯掉,再用烧红的烙铁烙焦止血。 饶是秦明铁血硬汉,也忍不住疼晕过去。好在血不多时就止住,将将逃过一劫。 吴用看了,只在心里冷笑道:“折了三个半人,只救出两个,要都是这种买卖,就算富比邓通,也早晚赔个精光!” 第两百五十七章 吴用议取无为军(上) 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只鸡鹅鱼鸭,在厅里铺排下珍肴异馔,管待众头领。 饮酒中间,说起许多厮杀的情节,晁盖谢李俊、张顺等人道:“若非是众位架着船只相救,我等今日皆被陷于缧绁。” 李俊道:“晁天王吉人天相,我等不过恰逢其事。” 童猛道:“晁天王率着梁山泊的首领,不远千里救人危难,我们这点事又算什么。可惜我们彼此事先不知,不然还可更周全一些。” 云天彪道:“只恨路途遥远,我们到江州太晚了,来不及细细探察,才中了官府埋伏。” 阮小五:“我们在城里被围时,官军阵后先乱了,不知是哪路好汉的功劳。要是和他们联系上,也能周全些。” 一旁李逵咧着嘴自夸道:“那算什么,哪里有我铁牛的本事大!我只念着此番活不得了,只管捡人多的地方杀去,他们自然要跟着我来,若不然也到不了江边。” 众人听了,不由大笑,念及三位殁了的首领,又都悲伤。 宋江席间不胜酒力,起身到后院净手,忽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说道:“宋公明,不知你哪里失了算计,搞得如此狼狈?” 宋江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那人却是吴用。 宋江摊摊手道:“我身陷牢狱,如何能算计?” “你蒙得了晁盖,蒙不过小生。我们前脚到了白龙庙,李俊等人后脚就赶到,想来只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暗中借了九天玄女娘娘行事。这件事且不论,我们被围在法场时,眼见逃生不得,为何官军后阵乱起?若不是花荣射倒刽子手,李逵也能救了你,然而只你二人,加上搅乱官军后阵的力量,终究是不足,又如何逃出官军的天罗地网?想是你曾与官军勾结,要取我等性命,然而官军鸟尽弓藏,仍不愿放过你,你只得鱼死网破,拼死一击?”吴用冷冷的问道。 宋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道:“你为何不去告诉晁盖?” “告诉他?”吴用摇摇头道:“要是他听了我的,我们今日就不会来。这几年若不是他言不听,计不用,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哪能活到现在。” 宋江道:“你既然独自跟我出来,想来不是说这些废话的。吴加亮,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把‘加亮’两个字上着重说了说,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赏。 “我想干什么眼下还没有想好,我只知道我不想干什么。”吴用苦笑一声。 宋江疑惑不解,盯着吴用问道:“那就说说,你不想干什么?” 吴用说道:“江州城里,若不是你让李逵驱百姓冲阵,我等死也杀不出来。换了晁盖,宁愿折了自己,也不愿害了百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弓,反封侯。我只是不想再与晁盖一起,他这一条路走下去,只会害死众兄弟,包括我,包括他自己,还有整个梁山泊。” “宋江不才,愿为先生前驱,火并晁盖,奉先生为寨主,以效鞍马之劳。”宋江拜倒道。 吴用哈哈大笑:“宋公明,宋公明,你果然是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小生却有自知之明,这梁山泊头一把交椅,与我无缘。你只要上了梁山泊,若我不闻不问,晁盖斗不过你。不,只要你隐藏的好,他根本不会和你斗。这头把交椅早晚非你莫属,不如我成全了你,让你早些坐上去。” “宋江何德何能,能有先生相助,却是三生有幸,前世……” 吴用伸手止住宋江嘴里客套话,说道:“弱者不得好活,强者不得好死。事情到今天这地步,我非是助你,而是助我自己活下去。日后我虽然也会尊称你一声寨主首领,但不会像花荣他们那样,是你的走狗,只会是你的盟友。” 宋江略有失望,但随即又心中暗中责备自己有些人心不足蛇吞象了,他应道:“正应如此。” 吴用伸出手来,宋江略微愣了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也伸出手。两人同时用力击掌,那力量巨大,两个人都吃了一痛,但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收回手。 “我们要如何做?” 吴用出言道:“回山之后的事,暂且不说。眼前第一件事,便是要收拾江州的残局,不然传出去了,颇为不美。你若是信我的,便把此间事一五一十道来,解我胸中之惑,以便后面安排。” 宋江大喜,三言两语,把自己如何被捉,如何与黄文炳定计,戴宗如何去了梁山,自己如何联系了李忠、孔明等人暗中防备,黄文炳又如何要卸磨杀驴说了一遍。最后他说道:“我们突围时,官军背后乱起,就是李忠、孔明在接应。只是不知他们现下在何处。” “如此说来,需要设法灭了黄文炳的口,正好借着此事绝了李俊等人的后路,让他们不得不投梁山去,省的你日后看阮氏三兄弟不顺,又不能奈何他们。” 宋江大喜:“那要如何做?” “只如此这般便可。” 宋江与吴用商议完毕,自己先回席上。等了一会,吴用也回来。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可宋江和戴院长若无众好汉相救,此次都要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日后再行报答!只恨黄文炳那厮,无中生有,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只请众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与宋江消了心中无穷之,也为秦统制和九泉之下三位兄弟报仇。” 秦明怒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燕顺道:“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我们就去杀了他全家,一为报仇,二为立威。不然我们日后走江湖被人抓住时,性命难保。” 晁盖道:“贤弟,我们众人劫法场,万幸逃了出来,如何能再去厮杀?不若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并林冲等人都来报仇,也不算晚。” 见晁盖出言反对,场面一时冷下来。 第两百五十八章 吴用议取无为军(下) 吴用清咳一声道:“若是回山去只怕再不能来。一来山高水远,路途不便,人马多时,行军缓慢,光水土不服就能折损好多人手;二来江州必然严加戒备,沿途官兵不会让我们舒坦。不管黄文炳如何奸猾似鬼,断料不到我们没有即刻回梁山去。只是这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难以报仇。” 花荣道:“军师说的是。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径,最好先有个人去无为军中,探听虚实,也要认清黄文炳那贼的住处,然后才好下手。” 戴宗对宋江说道:“哥哥忘了么,薛永曾在江湖上行,无为军中最熟,又有个徒弟名叫通臂猿侯健的,在无为军做裁缝。” 病大虫薛永便起身说道:“小弟去探听一遭,再请徒弟侯建前来相会。” 宋江道:“贤弟熟识路径,若是肯去走一遭,那是最好。” 薛永当即别了众人去了,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整顿军器枪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 且说薛永去了两三日回来,带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众好汉。那人黑瘦身材,两眼鲜红,正是通臂猿侯健。他针线手艺高超,常被人称作荆湖第一裁缝手。因黄文炳有个女儿要准备嫁妆,他这些日子正在黄文炳府上做活。前番宋江所知黄文炳家中底细,便是他暗中探知报来。 宋江便叫了侯健同坐,问起江州消息,无为军道路如何。 侯健说道:“江州蔡九知府盘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百余人,带伤中箭者有三百余人。如今他差人星夜奏知汴京去了。近日黄文炳叫小弟到无为军他家做衣服,因此知道他家底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困,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黄佛子。这黄文炳和他哥哥相反,只是行歹事。有人说他抢了许多女子专供蔡九淫乐,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弟兄两个,分开做两处,在无为军北门里一条巷子内住。黄文炳家贴着城,黄文烨家近着大街,中间只隔着一个菜园。这两日因劫了法场的缘故,黄文炳一直在江州州衙,尚未回家,没有一丝一毫提防。” “天教我报仇!”宋江仰天叹过一回,对众首领说道,“虽是如此,还要众弟兄出力。” 花荣应道:“与哥哥报仇雪恨,当效死力!” 其余好汉也纷纷响应。 晁盖见拦不住众人,只得道:“我们替天行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长黄文烨既然仁德,不可害他,不然只被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也不可分毫侵害百姓。” 吴用问道:“无为军防备如何?” 侯建道:“那里城墙不高,守门士兵也没什么本事。倒是黄文炳惯常作恶,生怕有人寻仇,因此院墙修的比城墙还高。院门坚固异常,晚间轻易不开。” “如此说来,城墙好过,院墙需的用计诈开才好。黄文炳和他哥哥两家平日相处如何?” “虽是一个行善,一个作恶,但两家往来还算密切。” 吴用道:“既如此,我有一计,只望众位一同扶助。” 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军师指教。” 吴用道:“有烦穆弘贤弟准备八九十个布袋,百十束芦苇、油柴,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带着燕顺、戴宗在江面上如此行。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阮家兄弟、童家兄弟,其余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 穆弘道:“庄上芦苇、油柴、布袋都有。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叫他们一起行事。” 李俊道:“我有些卖盐、做私商的相识,张顺有些小牙子,都可使水驾船。” 吴用道:“如此便叫他们一起护着船去。侯健兄弟引着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刻,只听门外有鹁鸽叫,白胜便上城策应,在靠近黄文炳家的城墙处插一条白绢号带。石勇、杜迁,扮做乞丐,预先去城门附近埋伏。只看火起为号,便下手杀守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逻,以便策应。” 吴用分拨已定,薛永、白胜、侯健、石勇、杜迁五人,身边藏了短刀暗器,先往无为军去了。穆家庄客一面扛抬沙土布袋,一面装载芦苇油柴。 当夜众人分波下船,晁盖、宋江、吴用在童威船上;燕顺、吴用在张横船上;刘唐、吕方在阮小五船上;郭盛、李立在阮小七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童猛船上。只留下秦明、云天彪在穆太公庄上养伤。云天彪本也要去,被晁盖强留下。 当下穆弘先使心腹庄客驾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其余庄客还有李俊、张顺等人的相识,撑驾船只,跟在后面,连夜往无为军来。 那时正是七月下旬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无为江上水影山光,上下一碧,好不迷人。 初更前后,众好汉驾乘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芦苇深处停了。 等不多时,探路的庄客回船来报道:“城里鸡犬不惊,一点动静都没有。” 吴用便叫众人,把那些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都搬上岸。此时城内更鼓正打二更,众好汉各挺手中兵器,悄悄奔城边来。待到北门附近,吴用叫人扮作鹁鸽叫,只见城上一条竹竿,绑着白号带随夜风在那里飘。吴用招手叫众人在竹竿底下挨着城墙堆起沙土布袋。 那无为军城不甚高,白胜又特意挑了一个城墙低矮处,不多时便堆的平了,可踩着爬上去。吴用吩咐众人去船上取芦苇油柴,自己和宋江爬上城去见白胜。 白胜指着城下对吴用道:“那条巷子便是黄文炳住处。” 宋江在一旁问白胜:“薛永、侯健在哪里?” 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 宋江又问道:“你见到石勇、杜迁吗?” 白胜道:“他两个已到城门边等了,只要火起,便要夺门。” 宋江听罢,与众好汉一起下到城里,径直往黄文炳家去。 第两百五十九章 戴宗手刃黄文炳(上) 待来到黄文炳家门口,正撞见侯健躲在屋檐下等。 吴用唤侯建前来,附耳低言道:“你去把菜园门开了,让众人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再叫薛永寻把火点着,然后去敲黄文炳家门道:‘隔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家具细软搬来存放避火。’只要敲得门开,我们就一起杀进去。” 侯健依着吴用吩咐去开了菜园门,随后去寻火种。吴用让众好汉各分几个在巷子两头戒备,其余众人悄悄把芦柴搬来,堆在菜园里面,不多时便完备了。 侯健把一盏灯递与薛永,到黄文炳家门前等待。 待火势旺了,侯健敲门叫道:“隔壁大官人家走水失火,有箱笼搬来避火,快快开门。” 黄文炳家人听了,便起来看,望见隔壁火起,也不提防,急忙开了门。 众人见开了门,发声喊,冲杀进去,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人,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众好汉把黄文炳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的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往城门扛来。薛永带了几个人,拿着火把,把黄文炳家里,前前后后后点着。 城门处石勇、杜迁见火起,拔出尖刀,把守门军人杀散了。此时有前街邻舍,拿了水桶梯子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你们快回家躲避,不要出来闲管事,以免误了性命。” 众邻舍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在那里看。只见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杀过来。众邻舍梯子水桶也不要,一哄都走了。 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拿了挠钩,要来救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了。 此时李逵已砍断了铁锁,大开了城门。张横、两阮、两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再出来追赶,只得由着众人上了船,摇开桨,直投穆弘庄上去了。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满天红光,全城都震动了。 这黄文炳当时正在府衙和蔡九连夜议事,听从人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弊乡失火,小可急欲回家照看,请相公准允。” 蔡九知府听了,忙叫开城门,又差一只官船相送。 黄文炳谢了知府,带了从人,慌忙上了船,往无为军来。 那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遍了。 稍公说道:“这火只怕是北门里失火,若是别处,江面不会如此。” 黄文炳心里更慌,忽见一只小船,载着两个人,从江面上擦着官船摇过去了。紧接着又是一船两人迎面驶来。那船不拐弯,也不减速,径直往官船撞过来。 从人喝道:“什么人?会不会撑船,如此乱撞!” 那小船上一个大汉,手里拿着挠钩,跳起来道:“无为军失火了,我们是去江州报信的船。” 黄文炳船舱里出来,问道:“无为军哪里失火了?” 那大汉道:“是无为军北门黄通判家。他家满门都被梁山泊的人杀了,家私也被劫了。那些人放了火,施救不及,如今烧的正旺。” 黄文炳不由失口叫声苦,那大汉听了,一挠钩搭住了船,两人一起跳过来。黄文炳是个机灵的,见二人跳过来,已猜到了几分,便往船稍走,纵身跳进江里。忽见水底下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拦头揪起,扯上小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抓着黄文炳的头发,咔嚓一刀,将黄文炳送去见了阎王。 那水底下活捉了黄文炳的便是浪里白条张顺,船上使挠钩的便是混江龙李俊,杀了黄文炳的人是神行太保戴宗,另一个大汉是锦毛虎燕顺。 那摇官船的稍公吓的拜倒在地,连连磕头。 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杀黄文炳这厮。你们回去告诉蔡九那贼驴,梁山泊好汉们寄下他那颗驴头,早晚就来取。” 稍公道:“小的去说,小的去说。” 李俊、张顺放那官船走了,直奔穆弘庄上来,待摇到岸边,一行头领正在岸上等候,看庄客搬运箱笼上岸。 听说戴宗灭了黄文炳的口,宋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自从五月初五到江州,到今天,一共七十五天又四个时辰的晦气,终于全都出净了。” 众人也是大喜。 当日穆弘便叫庄客杀羊宰牛,摆下宴席庆功。 宴上宋江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二十六位好汉,待一一把遍,宋江拜倒在地上,说出一番言语来。 且说当日宋江跪在地下,与众人道:“小可不才,自少时便想要结识天下好汉。只是力薄才疏,不能接待,难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路过梁山泊时,晁盖哥哥并众首领苦苦留我在山上一同聚义,宋江因父亲严命,不敢答应。到了浔阳江上,正是天赐机会,又遇许多豪杰。只是小可不才,酒后题诗,被人陷害,险些连累了戴院长性命。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此龙潭虎穴,力救小可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我们犯下如此大罪,闹了两座州城,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晁盖哥哥,未知众位意下如何?如果是想一起去的,如今便一起上路。” 话音未落,李逵跳起来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 宋江道:“你如何这般粗鲁说话?需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 晁盖道:“天生万物,必得公道。若这世间不得公道,便需有人替天行道。众兄弟若是有志与此的,晁某欢迎之至。只是人各有志,诸位兄弟若是不愿去的,一听尊命。此间相助情分,梁山泊永记在心,日后若是有事,但有只言片语来,梁山泊必倾力相报。” 吴用道:“山寨清苦,仍可歇马,又有水洼天险,可拒官军。若是不愿去的,也请去外州县避避风头,不然只怕此间事发,反遭连累,请诸位多多思量。” 戴宗自然是愿意去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改了宋江的诗词。薛永、侯健都唯戴宗马首是瞻,也无异议。 第两百六十章 戴宗手刃黄文炳(下) 李俊那里却是迟迟不答应,张、穆、童家兄弟和李立也不说话,都是看他。 宋江忍不住问道:“贤弟意下如何?” 李俊寻思道:“整日做私商、卖私盐,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白白埋没了这身本领。眼下事情已闹大,便是不去梁山泊,也得流落江湖避祸。不如投了去,若是有什么事不爽利时,再下山也不迟。” 如此想罢,李俊说道:“如今杀死了这么多官军百姓,闹了江州城与无为军两处州郡,官府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上梁山泊同死同生,却投哪里去?” 晁盖与宋江都是大喜,谢了众人。 晁盖先叫杜迁和石勇回山寨里去报知,随后分作五起,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分开装了车子。前四起陆续去了,穆弘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带着一家老小,弃了田地,自投梁山泊来。庄客有不愿去的,都发他些银两。李俊等人的相识也有不愿去的,拿了些银两,自行去外地避祸。 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吴用、花荣、戴宗五人骑马,在路行了两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 宋江在马上与晁盖说道:“这座山形势怪恶,只怕有人在此扎寨,可等后面人聚齐,一同过去。” 五人略等了一等,忽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 宋江道:“我说什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到来,好与他厮杀。” 花荣拈弓搭箭,晁盖、戴宗各执朴刀,吴用也取出铜链防身。 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罗,各个面相凶恶,手里拿着各般军器,中间拥着四个首领:有一个看身上衣甲,应是军班弟子出身,手里提一把铁枪;一个是账房先生打扮,手里拿着一把算盘,那算盘棱角都现着寒光,应是一件奇门兵器;一个腰间插着一柄笛子,手里拿了两把短刀;最后一个也是奇门兵器,好似一把大铁锹。 宋江粗看了那四个首领一眼,便在前面的摇旗的小头目中来回看,李忠、孔明、狄雷等人位列其中。宋江又回头看了戴宗,见戴宗暗中点头,已知他夜里来此做的妥当。 宋江打马上前,问道:“我等是江州贩枣子商人,路过贵地,还求好汉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自有些许薄礼答谢。” 那为首的一人,高声喝道:“笑话,你当我眼是瞎的么?你们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有这等好事?我四个等你多时!识相的留下宋江,饶你们过去。” 宋江下马说道:“小可便是宋江,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这就过去,你等不可伤了晁天王性命!” 宋江说罢就要过去,智多星吴用忽然上前死死拉住他,道:“万万不可,当日聚会,我等都要同生共死。小可不才,如何能让你自去?” 见宋江迟迟走不过来,对面四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冷笑。戴宗有心将吴用拖走,可情理上他应该也一齐拖住宋江才对,一时没了算计。花荣见了,先射出一箭,正中百步外一棵树上,他又抽出一支箭,引弓瞄准那首领道:“宵小之辈,也敢冒犯梁山泊天威,若不下马投降,只要你先见阎王。” 宋江道:“看你四个也是好汉,随我等一齐去梁山泊如何?” 众小头目众中,孔明上前一步,与那首领低语道:“我师傅被那人拖住,再杀晁盖的话我师傅无法撇清自己,传出去名声不好。暂且按师傅所说,先降了,到了山上,再听师傅号令行事。我们人多,随时可动手,不怕晁盖逃了去。记住师傅之前嘱咐,言语谨慎些,切不可让别人知道我等也曾去江州劫过法场。” 孔明这番话说来话长。那日江州十字路口,梁山泊众人与宋江等人已陷入绝境,忽然官军后阵乱起,他们才趁乱逃了出来,便是这里众人的功劳。 这黄门山原本只有一个首领,便是这出来搭话的,姓欧名鹏。他原本在沧州把守门户。林冲从沧州逃走时,因有柴进计策,便是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后来他不合恶了上官,逃走在江湖上,后来在这黄门山落草,熬出不小名声,江湖人唤他做摩云金翅。 第二个好汉便是神算子蒋敬,因贴出官府贪污账目被缉捕,来到黄门山避祸。 第三个和第四个好汉便是宋江从沙门岛救出的铁笛仙马麟与九尾龟陶宗旺。因马麟与蒋敬是旧友,因此投奔黄门山入伙。 宋江在江州下狱后,孔明依了宋江吩咐,前来求助。欧鹏四个首领便带了些精悍喽啰下山,扮成客商预先进到城里。这才有了七月十七他们协助宋江等人突围之事。宋江等人毕竟树大招风,他们那日法场往城南逃后,官军紧追不舍,被黄门山众人趁机逃脱。 昨日夜里,戴宗悄悄来过黄门山,与众人商议,只等宋江走上前去,便一拥而上,杀了晁盖。只是没想到这吴用先知先觉,从中作梗。 欧鹏正寻思如何处置眼前尴尬局面,远处第二起刘唐等六人已来到近前。他见时机已失,只得滚鞍下马,扔了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道:“久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只是命薄缘浅,一直不能够见面。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义薄云天。我听知哥哥在江州吃官司,正要去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前日使小喽罗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梁山泊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文炳家。’料想哥哥回梁山泊必从这里路过,便在山下等候。今日见到哥哥,只怕认错人,有此一番诘问。冲撞哥哥,万勿见罪。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刻。” 宋江只得做出欢喜模样,与先到的众好汉来到黄门山寨内。欧鹏杀牛宰马管待,又叫小喽啰下山,接引后面众人上山饮宴。未及半日,便都来到了,尽在寨内相会。 第两百六十一章 晁盖梁山泊排座次(上) 且说当日在黄门山寨里宴饮间,宋江对吴用道:“军师,此间景色秀美,别处少有。你我四处观赏一番,做些诗词助酒兴如何?” 吴用道:“小生也有此意,首领先请。” 山上众好汉,若是练拳助兴,比比皆是。说起诗词歌赋,除去宋江与吴用外,虽然也有几个识字的,但大多一窍不通,便是戴宗这种学问,能改得宋江粗鄙诗词中几个字的,都算凤毛麟角。 听得宋江提议,众人皆不理会。 李逵道:“两位哥哥如何学那些大头巾的做派,此间凉快,又有酒肉吃,不比那摇头晃脑快活百倍。” 宋江不理他,与吴用来到寨外,待到无人处,问道:“眼下就此杀了晁盖,日后会少很多麻烦。军师既然嫌弃晁盖是个有妇人之仁的,想也是当断则断的,为何不让我杀了他?在山下时为何阻我?” 吴用摇头道:“小生非草木,总是顾念与晁天王一番情谊。小生非但今日不许你杀他,日后也不许你杀他。再者,你这么强杀他痕迹太过明显,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么?山寨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有我相助,只要慢慢夺了他的权柄,然后像对待泥胎木塑那般,高高供起来,香火钱都入你袋中,任其自生自灭岂不更好。若是日后受招安,追究起犯下的一些罪责,只说被他胁迫,诸事都让他顶罪,更省麻烦。” “军师不要再说了。我也不想杀人,可是不杀他,只怕他会杀我,这些日子,我实在是担惊受怕够了!”宋江“砰”的一拳打在树干上,只打的手上鲜血淋漓。那一刻,他神情狰狞,面目扭曲。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生再说一遍,晁天王不会杀你的——他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你要是信不过小生,就赶紧收手,眼下还来得及。凭你的本事,不必非要去梁山泊。”吴用淡淡的说道。 “你打算如何助我夺他的权柄?”宋江沉默半晌,忽又开口问道。 吴用举起三个手指头来:“掺沙子,挖墙脚,甩石头。掺沙子你以前就已经开始干了,就像花荣、秦明他们那样,慢慢在梁山泊加入自己的嫡系力量,去控制敌人的更多力量,继续做便是;挖墙脚,就是尽量把依附晁盖的人拉到自己这边,调动、收买、威胁他们,最不济也要他们两不相帮;甩石头,就是狠狠的收拾晁盖的死忠,打发到无关紧要的位置,任谁不服,就狠狠的收拾谁。如此再三,瓜熟自然蒂落,水到定会渠成。” 吴用这番话不算多高明,但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让宋江略有些吃惊。宋江细细问了吴用,哪些人可以“掺”,哪些人可以‘挖’,哪些人只能‘甩’,商议半天,才和吴用回到席上。 待又饮过几巡,宋江开口道:“今日宋江投奔了晁天王哥哥,要上梁山泊一同聚义。四位好汉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可否?” 欧鹏本就有投靠宋江之心,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轻易答应孔明去江州救宋江。陶宗旺要报宋江救命之恩,蒋敬和马麟虽然有明教的渊源,但也想去梁山泊,具体情由后文再叙。 见宋江出言相邀,四人齐答道:“若蒙二位哥哥不弃贫贱,情愿执鞭坠镫。” 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替天行道的大义,便请收拾了,一起上路。” 众多头领也俱各欢喜。次日,宋江、晁盖、吴用、花荣、戴宗仍做头一起,下山先上路,次后仍依前例分作四起而行。黄门山四个好汉收拾财帛金银,带领了愿同去的喽罗三百余人,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进发。 李忠、孔明等人则悄悄回各自来处。 那几个山头,离梁山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为合适,是宋江狡兔三窟中不可缺少的地方,他不想把自己的力量全数云集到梁山泊去。说起宋江暗底下经营的山头,原本较大的几个有青州桃花山、青州清风山、蓟州饮马川、盐山县盐山、袭庆府清真山、沂州青云山、冠州枯树山、仙源县对影山。清风山因害怕被青州起大军征剿,投了梁山泊。对影山因离梁山泊太近,行事不便,一起归了梁山泊。饮马川、枯树山离梁山泊太远,往来照应不便,使不上力,宋江便想等合适时机,也叫他们投梁山泊。 且说宋江招揽了黄门山这四个好汉和一众人马,心中着实得意非凡。他经吴用劝说,杀晁盖之心已去,只怕晁盖不悦自己多次自作主张。这一日已近梁山泊境,宋江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共生,一起壮大梁山泊声威。” 晁盖道:“我不求壮梁山泊声威,只求众兄弟同心协力,替天行道。只是你上山之后,往日的一些习气需要改改。我们替天行道,丝毫没有近路可以走,更没什么取巧的办法,唯有自身行事处处公道,而后再伙着别人行事公道。” 宋江道:“孟子曾经说过,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们梁山泊想要替天行道,头一个要说清楚什么是公道。” “愚兄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见识。公道一事,按我所想,就是让事情是它本来就有的样子。辛苦劳作的人能够有饭吃;读书人做官可以为钱,但不能贪赃枉法;将士们拼死作战,不能时时刻刻被人提防要造反;为维护公道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有君如父,而不是有君如窃国大盗。” “兄长所言有理。”宋江嘴上恭敬,但心里仍是不以为然。他只要自己舒服,才不关心什么公道不公道。 二人一路说着闲话,已到朱富新开酒店里。 那时守山寨的头领林冲等人已得石勇、杜迁回报,每日差小头目到酒店里等待。这日众好汉一起都到金沙滩上岸,再换乘马轿,在聚义厅上相聚。 第两百六十二章 晁盖梁山泊排座次(下) 等聚义厅上一众首领们都聚齐了,吴用出言道:“论功劳,政和五年宋江首领担那血海般干系,通风报信,救得晁盖兄长和我等几人性命上山,才有今日梁山泊之众。就此论起来,他正是山寨之恩主。论年齿,宋江首领年长。吴用不才,愿让第二把交椅与宋江首领。” 宋江哪里肯,道:“军师此言差异,我之前救你众人,不过举手之劳,并无性命之忧。至于后来事发入狱,也是时乖命舛。宋江蒙众位不避刀斧,拼着性命,从江州法场刀下救了回来,恩情更重。学究为山寨军师,若是坚持相让,宋江宁愿就死。” 晁盖道:“宋江贤弟和军师谦让之心我都知晓,只是莫以恩情坏公事。没有规矩,无以方圆。山寨能有今日,全靠纪律严明,如此才能上下一心。以年齿论交椅,更是不可。眼下山上好汉众多,不如休分高下,待日后按出力多寡再另行定夺。” 宋江见晁盖如此说,心头不由一阵火起,但晁盖说的光明磊落,并无半点私心,只让他与吴用的谋划一下子落空。他原本是想待吴用再劝一下,自己就顺势应承,坐了第二把交椅。但晁盖如此说,吴用自然不便坚持。 宋江转眼看了厅中众人,临机应变道:“还是哥哥看的长远,确实不可坏了山寨规矩。既然哥哥有令,便山寨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 吴用是什么人物,已明白宋江用意,便道:“天王言之极当。”说罢,他到左边坐了。其余人跟着乱哄哄坐下。 只见左边一带,坐了吴用、林冲、云天彪、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李云、杜迁、朱贵、朱富、白胜,右边一带互相推让,秦明、花荣、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薛永、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陶宗旺、花雕。算上一左一右为首的晁盖、宋江,共是三十七位头领坐下。 花荣道:“座次可暂不分高下,职司如何定夺?山寨发展壮大,正是用人之际,不好老首领累死,新首领清闲。” 宋江轻描淡写道:“贤弟说的是。我们一伙好汉,相亲相敬,座次无非是吃酒时省得推让。职司若是安排不好,影响山寨大计。不如请军师多费些心思,拟一个章程出来,如何?” 吴用道:“既如此,便多给小生几日光景。待小生与诸位新上山的首领亲近亲近,好依着各自本领安排,以免埋没了人才。” 晁盖道:“也好。诸位暂无职司的兄弟,不必心急。今日只是庆贺,随后再定夺。” 当下晁盖命人传唤大小头目,陆续都来聚义厅拜见了,随即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饮宴间,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人道:“黄文炳那厮,不干他的事,却偏在知府面前胡言乱语,说什么:‘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勉强倒可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说宋江等三十六人造反在山东,因此拿了小可。眼下厅上一共三十七人,可见只是黄文炳那厮胡乱撺掇知府,迫害与我。” 李逵跳起来道:“好哥哥,应着天上的言语又有何妨。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晁盖哥哥做个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太师,林教头做个太尉,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汴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的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 宋江道:“院长贤弟说的是,你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以警后人。” 李逵道:“哎呦!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不说话便是。”众多好汉都笑。 宋江又提黄安征剿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到了山上。” 吴用道:“首领当初若依了小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去江州走这么一遭,不省了多少事?不过也是天数注定如此,不然我们厅里不能多这么些好汉。” 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 朱贵道:“山寨放回那厮到济州城后,没两个月便病死了。” 宋江嗟叹不已,心里放下一块小石头。当日众人饮酒,各个尽欢。 饮宴已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又取黄文炳的家财,赏了众多出力的穆弘庄上庄客、李俊等人的相识、以及此期间梁山泊里立下功劳的小喽罗。晁盖叫众多小头目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人,又在山前山后与新来首领拨定房屋居住。 第二日,山寨祭拜江州不幸罹难的宋万、郑天寿、黄信三位首领,因尸身没能抢回来,只得立了衣冠冢。又在聚义厅不远处,新起一厅,名唤英灵厅,早晚香火供奉三人。 至第三日,聚义厅上宋江起身对晁盖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哥哥与众兄弟: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数日便归,未知肯否?” 晁盖便问道:“贤弟今欲要往何处,干什么大事?” 当下宋江在厅上对众好汉道:“宋江自上山后连日饮宴,甚是快乐,只怕老父在家,存亡不保。江州那里劫了法场,烧了无为军,蔡九必然申奏汴京,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拿宋江家人。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不知众弟兄肯容否?”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两百六十三章 宋江还道村得地书(上) 且说当日聚义厅上,宋江想要回家取老父,晁盖道:“贤弟,这是人伦大事,不能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你?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等两日,点起山寨人马,去取了来如何?” 宋江道:“哥哥,再过几日本也不妨,只怕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因此事不宜迟。也不用人多,只戴宗兄弟和我一个人去就行,与兄弟宋清搬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大队人马去,惊吓乡里,践踏庄稼,反招不便,又怕济州府张太守来剿。” 戴宗道:“便与哥哥同行,一路也有个照应。” 当日宋江与戴宗收拾好包袱,取了一白一黑两顶范阳毡笠带了,一起下山去。 戴宗和宋江二人渡过水泊,到南山酒店附近上岸,出大路往郓城县来。一路饥餐渴饮,行到宋家庄时是第二日午后,二人白日不敢进庄,只藏身在庄东卧牛岗林子里,一直等到晚上,才到庄上来敲后门。 庄里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不由大喜。 宋江叫他与戴宗见过礼,对他说道:“我已到了梁山泊,只是不知家里情况如何,放心不下。” 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两个姓赵的副都头,整日看着我们,不能行动。他们扬言只等江州文书到来,就要捉我们父子二人。日里夜间,有一百多土兵来回巡逻。” 宋江道:“官军来的如此快!你和父亲随我一同上梁山泊去。” 宋清为难道:“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他如何肯去梁山泊?而且这里还有许多官兵,事不宜迟,你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带着大队人马来。” “再去山上搬救兵却是来不及了,我独自引走官军,你二人趁机带了父亲上路。” “那如何说动父亲?” “事急从权,不能迂腐,便是老父也不是不能骗的。如今之计,只得让戴宗兄弟诈称有朋友急病发作,危在旦夕,请父亲前去救治。然后你寻两个心腹庄客,用一顶小轿抬父亲上路。天黑又在轿中,他如何是知往梁山泊去的?等天亮了,离家远了,他不知路径,也无法得知。等到了山上,秦明伤了一足,只留父亲救治,他不会不救。其余的事,等我到了,自有安排。” 戴宗道:“哥哥一个人去引如何能行?路中要是有什么疏失,无人可救。” 宋江道:“那两个姓赵的副都头底细我已知道,没什么本领。其余公人都是与我相熟的,不会下力气死追。我只往东南山上还道村方向走,你带家父上山后多叫几位兄弟去还道村那里接应我便是。” 宋江说罢转身便走,待来到庄前,月色朦胧,隐约见到几个人影。他故意弄出些动静来,大喝一声道:“宋江在此,是好男子的便来捉我,若是有人冲撞了我父亲和兄弟,叫你们人人皆死,家家出殡。” 只看见几簇火把亮起来,一个人叫道:“宋江休走!” 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走了两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那时风扫薄云,现出一轮明月,照的地面光华一片。宋江仔细辨了路径,往还道村走去。 那还道村团团都是高山峻岭,中间只一条路可进那村。宋江进了村口,抹过一个林子,直奔九天玄女庙。那背后赶来的官军,也有认得这个村子的,便分兵把住了村口,几十个人进村搜捕。 虽然宋江被通缉后少在郓城,但对这九天玄女庙的周济从未断过。观主何玄通也一直按了宋江的吩咐尽心编造天书。 宋江来到庙后,攀上一棵墙边的松树,跃进院中。宋江本领虽然不高,但他往日也曾打熬筋骨,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这等攀树越墙的小事还是难不住他。 宋江进了庙,往观主何玄通住处走去。那时何玄通睡的正香,听见有人敲门,恼火异常。待见是宋江半夜来访,火气不由收了,毕恭毕敬问道:“押司,你不是到江州……游玩去了吗?如何深夜来到这里?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宋江呵呵一笑:“我来的不是时候,怪你不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你展示本领的时候到了。” 何玄通精神振奋道:“为押司办事,小道三生之幸。不知押司要做何事?” 宋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罢,自去林中躲藏,何玄通趁夜准备不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已有些亮,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 宋江寻思道:“应是梁山泊上的人到了。”他闪到庙前旁树背后,只见十数个士兵喘做一堆,拄着刀枪,一步步互相搀扶着走过来,口里声声叫道:“九天玄女娘娘救命!” 再看时,赵能逃过来,口里叫道:“死了!我们都要死了!”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过来。那大汉上半身赤裸,露出鬼怪般黑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喝道:“鸟贼休走!” 那大汉在远处看不清楚,等到了近处,分明是黑旋风李逵。 那时赵能已逃到庙前,被地下松树根一绊,一跤倒在地下。李逵赶上,一脚踏住脊背,手里拿起大斧,就手往赵能身上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背后又有两个好汉赶上来,各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手中挺着一条朴刀,前面的是欧鹏,后面的是陶宗旺。三人合力,把那群土兵赶散了。 又有三个好汉杀过来,第一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这六个好汉说道:“这帮鸟厮们都杀散了,只是找不到宋江哥哥,这可如何是好?” 石勇眼尖,叫道:“松树背后还有一个人!” 宋江方才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何以报大恩?” 六个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天有公道!寻到哥哥了!快去报与晁头领。”石勇、李立分头去了。 第两百六十四章 宋江还道村得地书(下)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来这里救我,如何得知消息?” 刘唐答道:“戴院长与令弟宋清已连夜送太公上山,晁头领放心不下,怕哥哥有什么闪失,亲自带着我们前来接应。村口把守的这帮官兵,都被赶散了。这几个厮们逃往村里来。随即李逵追来,我等跟在他后面赶来,不想哥哥在这里。” 宋江道:“这庙和我有缘,我藏在这里,躲过一劫。” 等不多时,石勇引着花荣、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着晁盖等人到来,众好汉都相见了。 宋江谢过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出事。戴宗和令尊并令弟,已到山寨中了。” 宋江道:“愚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不来取。得兄长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 话犹未了,忽听天上一声霹雳响,林子深处有数十道火焰从天而降,随后是一青一白一赤三道光华闪闪落到地上。 众人都是大惊,宋江便让戴宗先行去探。 不多时,戴宗引着一人捧着黄罗包袱从林中走出。那人仙风道骨打扮,与宋江稽首道:“宋星主,方才九天玄女娘娘开天门传下地书三卷,让小道传给星主,要星主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重归天庭。” 宋江奇道:“你是何人?为何叫我星主?” 那人道:“小道何玄通,是此观主。星主乃天魁星下凡,玄女娘娘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勤加钻研。后面还有人书三卷,机缘到时再传。功成之后,一同焚弃,勿留在人间。”说罢何玄通托出黄罗包袱中的三卷地书,送与宋江。 宋江拜倒接了,只见那书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蝌蚪文。 宋江与众人道:“这娘娘好生奇怪,前番已传下天书三卷与我,眼下又传地书三卷,要我善观熟视。可这字弯弯曲曲,众兄弟可有认识的?”宋江说罢把那三卷地书都与众人一一看了,果然无人认识那蝌蚪文。 何玄通道:“星主,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切不可分毫失忘。若不然是他日罪下黄泉,玄女娘娘亦不能救。” 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众兄弟皆我之手足,不敢隐瞒。如有功成之日,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九天玄女娘娘慈悲,护佑我们平安!” 晁盖道:“此地不宜久留,以免大队官军前来,我们先回山去,再慢慢找人研读不妨。” 众头领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做出一副望空顶礼的模样。 一行人马离了还道村,直回梁山泊来。吴用带了守山头领,到金沙滩迎接,一齐往聚义厅来。 宋江双手捧着地书,喜气洋洋走在队伍最前面,许多喽啰听说了,都挤到山路两边看。原本梁山泊的喽啰,纪律严明,后来随花荣等人上山添了些人马,而后宋江上山,又添了黄门山的人马、李俊、张顺等人的相识、穆家庄的庄客。这些后上山的喽啰们明显散漫许多,挤上来看的大多是他们。花荣皱着眉头,看着这些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些会来事的喽啰,大概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在那里烧香祭拜九天玄女娘娘给宋江看,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烟雾缭绕之中,宋江神情越发肃穆起来。 一旁吴用皱了皱眉头,问道:“首领这是弄什么玄虚?” 宋江悄悄对吴用说了还道村九天玄女娘娘传下地书一事。 吴用不以为然道:“首领何必如此行事?我们附会鬼神,与那淫教何异?” “鬼神之力,对付愚民有奇效。” 吴用叹口气道:“首领,我们这些人大多行走江湖,见多识广!鬼神之事干的越多,纰漏越多,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玩弄。如今之计,是要讲杀人放火方能求招安的道理!不把因何杀人,为何放火,如何求招安说个明白,事情必不长久,还不如晁盖替天行道来的上口好记!” 宋江用手指着天上道:“不瞒军师,受招安我有一个通天的门路,只是时机未到,不能说。等我掌了山寨的大权,到时再来细细商议。杀人放火却是难事,轻不得,重不得,缓不得,急不得,为难的很!” 吴用道:“首领无需忧心,这些事小生都理会得。只是有一事,需早做准备。” 宋江道:“军师所谓何事?” “我们想要招安求富贵,就算是兄长有门路,要想水到渠成,还需三桩事。”吴用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桩,是要我们这些首领改变对朝廷的态度,最好能有身居高位的朝廷军将上山,如同秦统制这般。他们必然想回归朝廷,便可影响其余首领。” 吴用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桩,是要反过来,要朝廷改变对我们这些首领的态度。不管用什么手段,当权的官员都需暗底下和我们交好。” “第三桩,至关重要,就是我们要么对朝廷有大用,要么对朝廷有大害。” 宋江道:“军师深谋远虑,宋江远不能及。但这三桩事都是水磨功夫,眼下还需糊弄好山上已有的首领。不然胃口太大,吃坏了肚子。” 吴用笑道:“兄长茶壶煮混沌——心中有数便好。” 宋江听了,只觉心里一阵不舒服,吴用‘心中有数’这句话是个双关,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宋江当时马上就知吴用的意了:吴用明着是同意‘需糊弄好已有的首领’,其实是附和宋江‘愚兄远不能及’的一时自谦之语。 然而宋江也知眼下离了吴用,他在梁山泊上将寸步难行,只得闷声顺着说道:“军师说的是,日后的事全仗军师提点。” 吴用见宋江如此说,心中冷笑一声,放过这个话头,转而说些闲话。 第两百六十五章 梁山泊吴用一定职司(上) 话不絮烦。走不多时,众首领一行已到大寨聚义厅上。宋江叫吕方取过一个香案,摆在聚义厅北墙上“义”字大旗下,将地书放在上面,香炉里焚起一炉好香,嘴里念念有词道:“九天玄女娘娘在上,弟子天魁星宋江在下,承蒙娘娘错爱,传授天书、地书各三卷。宋江定早晚勤加攻读,遵娘娘教诲,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待功成之日,再为娘娘修建庙宇,塑造金身。” 心愿许罢,宋江拜了三拜,站起身来,问道:“家父和宋清在哪里?” 吴用便叫请宋太公出来。 等不多时,铁扇子宋清领着一乘山轿,抬着宋太公到来。 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拜宋太公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 宋太公拄着拐杖,下了山轿,走到宋江面前,责怪道:“小三儿,你如何不和我说个缘由,就叫你弟弟哄了我来这里?” 宋江道:“父亲大人,不孝子为着江湖义气,刺配到江州,不料遭人诬陷,险些被开刀问斩。幸好被众好汉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来到梁山泊上。赵能赵得那厮弟兄两个,不顾刑统律令,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父亲和四郎,解送官司。宋江无法,不得不请父亲前来,以免父亲牢狱之灾。” 宋太公道:“既来之,则安之。晁首领已和我说过了,梁山泊替天行道,虽在草莽,但志存高远,万事求个公道,非那等劫掠百姓、欺凌乡里之强人山头。你可全心全意扶助晁首领,不能忘了梁山泊收留之恩,不可使往日的性子。” 宋江虽然不知道晁盖如何说服的老父,但还是很高兴,放下了心里一个重担。那时家国同构,忠孝一体,他实在不想父亲处处不赞同自己。 当下宋江答应道:“不孝子定全心全意为山寨出力。”他随后谢众首领道:“今日宋江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谢罢叫兄弟宋清也拜谢了众头领。 晁盖等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山寨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团圆,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众首领正宴饮间,晁盖道:“前番宋江贤弟下山忒急,耽搁了些许事。军师和我已商议定下了我们一众首领的职司。不然山寨一面闲着许多好汉,一面诸多事物无人操持,正如举烛寻灯,甚为不智。原本山上旧首领职司,也有变动。兄弟们齐心替天行道,并无高低之分,然而毕竟各有所长,需人尽其用。只望众兄弟众志成城,勿要因为职司伤了和气。便请军师安排。” 众首领听了,都道:“正应如此。” 吴用便道:“如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如今东山酒馆仍由朱贵专管,南山酒馆由朱富专管,西山、北山再新设两处酒馆,专一探听远近吉凶事情,接应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也可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带十来个伙伴,去那里开店。李立、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 “山前设置三座大关,由杜迁总行守把,早晚不得擅离,万事不许调遣,只管把守三关。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筑山前大路。蒋敬掌管库藏仓收,支出纳入,积千累万。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穆春管收山寨钱粮。宋清专管筵宴。” “欧鹏、李逵去金沙滩下寨。穆弘、燕顺去鸭嘴滩下寨。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下寨,拱卫聚义厅。” “秦明为马军教头,教习军士马上冲锋陷阵。花荣为弓箭教头,教习拉弓射箭。李俊、张横、张顺为水军教头,教习驾船浮水,水下厮杀。戴宗为传递远近消息军士教头,教习马术。薛永为步军枪棒教头,教习枪棒。” “林冲统带马军,云天彪为辅。刘唐统带步军。阮小二统带水军,阮小五、阮小七为辅。白胜专管传递军中消息。山上强健女子,单立一军,由女李广花雕统带。” 首领职司分派完毕,随后便是山上喽啰调配,吴用也一并念了。马军、水军都无半点动静,步军却面目全非:之前打散的清风山喽啰集中成军,归燕顺统带,与穆弘带上山的穆家庄客去鸭嘴滩;欧鹏麾下黄门山喽啰全都去了金沙滩;对影山的喽啰也集中起来,由吕方、郭盛统带以前,分别在聚义厅两边下寨;原本山上步军,杜迁分走一半,把守山前三关;刘唐统带剩下步军,仍在聚义厅四周下寨。 吴用这番安排,心机隐藏颇深,既要示好宋江,又要给宋江一个下马威:刘唐手里仍有步军守的聚义厅四周,可护的晁盖等老首领安全,吕方、郭盛可保宋江等新首领安全,在山后可互相牵制;杜迁原本是王伦属下,对晁盖、宋江两人应是持中,令他把守了山前三关,不偏不倚,也是酬谢他对付柴进老人的功劳;山前三关外的金沙滩、鸭嘴滩是宋江带上山的好汉,又可与杜迁互相牵制,维持山前平衡。他这么煞费苦心,却是为了避免哪天宋江想不开非要火并晁盖,同时晁盖也无法火并宋江,留个转圜余地,自己才有文章好做。 至于马军、水军仍由林冲、阮小二统带,只让秦明、花荣、李俊、戴宗等人做教头,一来是因为这后上山的几个好汉并无大伙兵丁带上山,若是贸然分兵让几人统带只会战力下降,不利对抗官军围剿;二来也可遏制宋江的野心,防止他扩张过快,以免出意外。三来,也需李俊等人逐渐展示本领,赢取水军喽啰之心后再叫他们统兵。 至于其余职司,大多无关痛痒,按着众首领之前的出身,差不多安排了人便可,吴用没花太多心思。 第两百六十六章 梁山泊吴用一定职司(下) 见吴用宣告一遍,晁盖站起身来。他慢慢走到聚义厅中,与众头领用缓有的厉声语气说道:“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以免有伤义气。如有故意违反不遵者,定依梁山泊军法治之,决不轻恕!”他忽然拜倒在地,大声道:“千秋万载,与道同在!” 众人听了,皆是凛然,跟着拜倒附和:“千秋万载,与道同在!” 梁山泊自此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整军备战,不在话下。 这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好汉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天南海北,今日都共聚大义。前番九天玄女娘娘所赐三卷天书和三卷地书,却无一人能读。可见这娘娘并不是个算无遗策的,竟不知山上无人能读蝌蚪文。” 晁盖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这书中若真的有治世奇策,置之不理实在可惜。既然山上兄弟都不认识蝌蚪文,便去山下寻就是。我听说茅山宗还有神霄派多有一些得道的高人,不如去那请人一观。” 宋江只是想让何玄通伪造天书做个幌子,标榜自己身份,哪里真想研读。他只担心自己这番打算被晁盖看出,所以才说出此事来试探。然而看晁盖语气,不像是看出破绽的。宋江略一沉吟道:“只怕泄露了天机给外人,有违娘娘嘱咐。” “可选志同道合者先来山上入伙,一同聚义,而后让其解读天书,如此便无忧矣。”晁盖道。 吴用故意一拍大腿,插话道:“戴宗贤弟是懂神行法术的,又在江南呆过,可有高见?” 戴宗与宋江此时还是在聚义厅左手落座,他眼睛余光见宋江悄悄摆了摆手,便说道:“据小弟所知,茅山宗和神霄派都是行为不端之徒。今年四月,茅山宗第二十五代天师刘混康与神霄派传人林灵素一起,蛊惑天子修道。徽宗便向道录院大臣宣称自己是昊天上帝长子大霄帝君,下凡为人主,还要要道录院册封他为教主道君皇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花荣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头,他没有事的时候经常这样,以免手僵硬了,不能随时开弓。虽然是在聚义厅上,他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只见花荣一边揉着手,一边说道:“小弟前番听人说蓟州有个罗真人,法力通天。那里人都当他是个现世的活神仙,不如请他来山上入伙,研习天书?” 宋江听了大喜,这罗真人大徒弟入云龙公孙胜,曾因罪陷在沙门岛大牢,宋江带人去那救铁面孔目裴宣时一并救出。有这份救命恩情在,就算何玄通伪造的天书、地书有些破绽,他也应该能帮着圆上。 宋江点一点头,顺着花荣的话头往下说道:“只怕他是得道高人,请他不动。他有什么徒弟也无?” 花荣与宋江同去过沙门岛,知道公孙胜的事,便说道:“他有个徒弟,人称入云龙公孙胜的,多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也是我辈中人。我们去说服他入伙,应能可行。” 宋江大喜道:“戴宗贤弟脚程快,可烦贤弟走上一遭,请他上山入伙如何?” 戴宗道:“小弟不会说话,只怕请不动他。” 宋江道:“贤弟可拿我一封书信去请。他要是不愿意来,无非勉强。” 戴宗道:“小弟愿往。” 当下戴宗回到住处,收拾行李盘缠。 是夜,宋江悄悄来访戴宗。他递给戴宗一封书信,嘱咐道:“那公孙胜有些呆气,万一说他不动时,也不必着忙,只当去那游玩,回来推说找不到便是。黄门山的马麟,眼下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他虽与我等一起上山,却有些不识时务,日常敬重晁盖远胜我等。蓟州饮马川我亦有两个相识在那里落草,一个唤孟康,一个叫裴宣。那孟康是擅长造船的高手匠人,你让他二人也投梁山泊来,只是切莫投我,而是投晁盖。等他来了,我让军师叫他顶替马麟的职司。裴宣可执掌山规军法,暗中与我们方便。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可带给孟康、裴宣二人。” 戴宗喜道:“哥哥真是人缘面广,到处都有人。我看那马麟也颇不顺眼。哪天哥哥安排他下山借粮,我悄悄下山弄死他。” 宋江道:“先不用理会他。” 戴宗接了书信,贴身藏好。第二日一早,扮做个官府差役打扮,下山去了。 铁笛仙马麟之事,此处补上几句。他原本是摩尼教——那时已改称明教——江宁分坛的堂主。明教在江南信徒众多,北方却教众稀少。明教自唐时就有造反的传统,尤其现任教主方腊,更是个有席卷天下之志的。他一直联络四方豪杰,谋划起事。马麟从沙门岛逃回后,曾见过方腊一面,说了宋江的许多事给方腊听。 方腊便觉得宋江是个人物,让马麟暗中留意宋江种种举动。因此马麟在黄门山落草后,一直没断了和宋江书信往来。江州劫法场时,便是孔明不去黄门山求助,马麟也要设法带黄门山众人去江州结宋江这个善缘。 上了梁山之后,宋江种种夺权、吴用种种弄权举动虽然看起来正大光明,瞒过了大多好汉,但一些机灵人物却有所察觉,神算子蒋敬便是其中一个。蒋敬和马麟在黄门山落草前就是好友,二人是过命的交情。经蒋敬点拨,马麟便对宋江渐渐疏远起来。 反倒是晁盖,更与马麟志气相投,尤其是替天行道一说,隐隐与明教教义呼应。所以马麟不由自主就和晁盖亲近,因此暗中遭到宋江那一系首领的忌恨。 不过马麟虽然有点不齿宋江为人,但偏偏和铁扇子宋清一见如故,甚至传出些短袖分桃之类的风言风语。因此宋清在宋江那里对马麟颇有维护,加之欧鹏的缘故,才叫马麟逍遥至今。 马麟和明教这个话头诸位且牢记了,日后自有分晓,暂不多说。 第两百六十七章 戴宗小径逢杨林(上) 且说戴宗接了这趟差事,因不是什么急务,他懒得花力气赶路,只晃晃悠悠行了,不过就算如此,也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蓟州在北地辽宋边境,戴宗下了山便往北去,当天午后到了新开张的北山酒馆。 北山酒馆是催命判官李立、石将军石勇奉命到此新设,刚刚开业,正偷了空闲正在那里吃酒说话。二人见了戴宗都是大喜,唤店伙计添了杯盏,重整宴席相待。 李立原本在揭阳岭就是开酒店,来到梁山泊后再开酒店,并无什么怨言。然而石勇却对这新安排的职司却有些不满:他跟随宋江日久,之前在郓城县八仙楼便是开酒店。石勇只想着上了梁山泊后能成就一番大事,哪里想到还是开酒店,因此怨言满腹。 今日见戴宗路过,石勇心中一动:“我在北山酒馆,少见公明哥哥面。这戴宗可是山上的红人,远路的差事大都是差他下山。若是与他交好,只要他在公明哥哥面前多提醒几句,我也能谋个好职司。” 石勇便刻意对戴宗殷勤相待,席间李立先醉了,回房休息。石勇屏退周围伙计,拜倒在地道:“院长哥哥,小弟久闻哥哥大名,渴慕已久。小弟不才,若是哥哥有事吩咐的,小弟粉身碎骨也要为哥哥办到,但求哥哥提携。” 戴宗笑道:“兄弟说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现在山寨的事,军师说话比晁、宋两位首领还要管用。” “吴学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再如何小弟也不会鸟他。小弟是真心仰慕哥哥,哥哥何故如此生份?” 戴宗抬眼看了石勇,心里沉吟道:“以后宋江无论如何权柄都不会小的,投靠他的人自然多。眼下秦明、花荣等人是一拨,李俊、张顺等人是一拨,欧鹏、马麟等人是一拨,自己虽然和他们都能说的上话,但那都是因为宋江的缘故,算不上知交。只有薛永、侯建还算死心塌地,连李逵都不惧怕自己。这石勇虽说没太大本事,但日后有事时,多个人帮衬总不是坏事。”想罢,他扶石勇道:“兄弟请起,今日这番话,颇犯忌讳,你我心中有数便可,日后人前切记不可提起。” 见戴宗答允,石勇大喜,起身与戴宗敬了三杯,戴宗一一饮了。 石勇又道:“你我兄弟仍嫌势单力孤,不能为宋江哥哥办什么大事。兄长既然要往蓟州去,恰好我有一个族侄,叫拼命三郎石秀的,在蓟州城外砍柴为生。他武艺高强,兄长可引荐了他上山,一来可为宋江哥哥分忧,二来可为院长哥哥办事。” 戴宗点点头道:“山寨正用人之际,引荐贤才是我等本份。” 石勇更是殷勤相待,戴宗也难得这趟轻松差事,饮得大醉,夜里便在店里宿下。第二日上路往蓟州来。 在路行了两三日,戴宗遇见一个高山,待翻过山来,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平直下坡小径。戴宗这几日行的慢,见了这条路,一时兴起,运足力气,借着下坡,风驰电掣般奔跑下来。 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看见戴宗跑得快,那人立住了脚,半自言自语半叫道:“咦,神行太保么?” 戴宗听得,收住腿法,立住脚回过脸来看。只见山坡下小路边,立着一个大汉。那人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腿长,头上戴着一顶白范阳笠子,手里拿着一杆笔管枪。 戴宗因听那人叫了一声“神行太保”,出言问道:“这位壮士,不曾相识,如何呼唤在下名字?莫非有什么事?” 那大汉惊讶道:“足下真是神行太保?今日得见,却是小弟三生有幸!”说罢他扔了枪,拜倒在地。 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道:“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那大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上是彰德府人氏,眼下在绿林丛中安身,因为身手矫健轻捷,短程奔跑无人能追的上,江湖上都叫小弟锦豹子杨林。听人说梁山泊晁、宋两位首领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小弟想来投大寨入伙。只是没什么功劳,怕不被接纳,不敢擅自去投,因此心意未定,进退蹉跎。只因听江湖传言,大寨中有一个飞报消息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长途赶路迅捷异常。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试着叫唤一声。不想果然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而偶遇。” 戴宗道:“小可奉宋公明首领将令,差遣到蓟州与山寨公干,不期和足下相会在此。” 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兄长同去走一遭。” 戴宗道:“我虽脚程快,却不耐走冤枉路,若是能有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待山寨公干了结,我们一同去梁山泊。小可曾和宋江首领一同下过牢狱,上过法场,在他面前略有几分薄面,到时替你引荐,必能接纳。” 杨林甚为高兴,邀住戴宗,结拜为兄。戴宗因石勇投托之事想多找些心腹兄弟,便答应了。两个人结伴而行,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 一路上闲说些江湖上的事,正不知走了多少路,已到蓟州地界。这一日巳时,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周都是高山,中间一条平直驿路,一眼看不到头。 戴宗一时兴起,对杨林说道:“贤弟,你是短程脚力快,愚兄则专擅长途,你瞧前面这条路,又平又直,也没什么人。我们兄弟二人比试一番如何?” “不知如何比试法?” “我们一直往前奔跑,不管远近,奔到拐弯或者无路处就算到头,看谁能先到。” “便陪兄长跑一遭,出出汗,博个通透。” 当下二人绑紧了包裹行囊,收拾好身上衣服,倒数三声,撒腿向前狂奔。 却说杨林外号锦豹子,的确名不虚传,刚开始时如风驰电掣一般,远远把戴宗甩在身后。然而他没有长力,二里外速度就慢了下来。戴宗则速度始终如一,在五里外追上杨林,和他齐头并进。 第两百六十八章 戴宗小径逢杨林(下) 杨林停下脚步,气喘道:“不如兄长,甘拜下风。” 戴宗也停下来,笑道:“你二里地内,疾行快过奔马,也是天赋异禀。” “不如兄长能跑死奔马的本领。” 杨林看了看四周,认得这个地方,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那高山里,往日常有强盗出没,近况不知如何。因为此地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 戴宗还未来得及答话,忽然听得“咣”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从林中走出百余小喽罗,围住二人。 当先一个小头目,挺着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住脚!你两个是什么鸟人!哪里去的?机灵的就快拿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 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 “原来这里就是饮马川,且不要动手。”戴宗急忙拦住他,转身问小头目道:“你们可是饮马川的好汉?有认识铁面孔目裴宣、玉幡竿孟康的没?” 那小头目道:“他们是山上两位当家寨主,你如何得知他们名姓?” 戴宗道:“我乃梁山泊好汉神行太保戴宗,受宋江头领差遣,送信与裴、孟两位首领。你引我上山去见他,自有你的好处!” 那小头目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戴宗几眼,道:“江湖上都说戴宗会神行法,日行数百里。就凭你这两条瘦腿,还不磨秃噜了?” 戴宗笑道:“你不信?我刚跑了五里路,身子正活泛,就再跑上一圈让你瞧瞧。” 说罢戴宗紧了紧衣服,提足了气,箭一般在山边飞奔了几个来回,只看得众小喽啰大张了嘴。 那小头目便叫小喽罗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又使一个腿快的小喽啰先去报知。行不多时,已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孟康出寨降阶相迎。 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一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稳重如山,只是脸上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再看孟康,宽大白净,也是四平八稳,脸上却和裴宣相反,喜气洋洋一片,令人不由自主便想亲近。 裴宣、孟康邀请二位义士到厅上,俱行礼罢,谦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孟康。四个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 众人吃酒中间,戴宗在席上说起宋江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军马,何愁官兵到来。说罢取出宋江书信与二人看了。 裴宣和孟康低声商议道:“宋江兄长从沙门岛救了我回来,他来信召我们上山助他,我不能不去。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孟康道:“往日我曾留意过那里消息,梁山泊地利,周遭都是水,但他们没什么大船,都是些渔船、货船之类。我去了那里,正好用上这身造船的本领。我寻思着,凭我这身江湖三四流的技击本领,拼死也没什么建树。若是去那里监造船只,有把握一跃成为江湖二流人物。只是去那里不知有什么坏处,兄长如何想?” 裴宣道:“我们在饮马川,是一寨之主,去了那里,虽然也是首领,但可就没现在这么自在了。我应是能忍的,只怕你忍不得。” “自古成人不自在,一味自在便凶顽。要想成就事业,不是那么容易。而且就算晁、宋两位寨主,也未见的自在。” “那就去吧。” 二人商议已罢,裴宣回戴宗道:“既是宋江首领力邀,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物亦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愿随仁兄上梁山泊入伙,听号令效力。” 戴宗大喜道:“宋江哥哥待人接物,从无二心。若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只是小可还有山寨别的公干在身,你们可先收拾下行李财物,待小可和杨林回来,一同扮做官军前往梁山泊。” 裴宣问道:“不知你二人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五日,长则一旬。”戴宗想了想回答道。 孟康道:“既是山寨公干,可有我们饮马川出力的地方?” 裴宣道:“你二人心意我已知了,只是这趟公干仍是寻人送信,用不得许多人马。若是有什么意外,要动用你们,我会叫杨林贤弟前来报知。你二人在山寨,严选一同去的喽啰,不能打的,不听话的,不勤快的,可让他们自谋出路。” 其后无话,四个好汉,吃得大醉。酒到浓处,裴宣起身舞剑,戴宗称赞不已。孟康又引戴宗和杨林到山后赏风景。只见山后高峰下面有一白云坡,地面平坦,有两道瀑布飞到坡前,汇成阔涧。苔石磷峋,四围有千百株虬松,参天苍翠。戴宗不由一时沉迷。 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要和杨林下山,裴宣和孟康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二人回寨里来收拾行装,准备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没几日来到蓟州城外。 杨林便道:“院长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既然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里。不如只在城外投店,好四处询问。” 戴宗道:“说得是。” 二人便投个路边干净客店安歇了。当时二人先在城外,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却没一个人晓得他。 住了一日,第二日起来,再去远近村坊街市问人,亦无一个认得。看看天晚,两个只得又回客店歇了。 第三日,杨林道:“既然城外找不到,只怕城中有人认得他。” 当日和杨林到蓟州城里来寻他,都道:“不认得,应不是城中人。 劳而无功,戴宗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杨林,闷闷不乐,只觉这番无功上梁山泊,失了颜面,心中焦急,嘴上起了两个燎泡。他也无别的办法,只拉着戴宗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寻人便问。 第两百六十九章 杨雄结拜石秀(上) 却说当时二人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通鼓乐乱响,涌过一堆人来。 戴宗、杨林在街上立住脚看,只见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背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缎子彩绸;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手。那人生得一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嘴周有几根细细髭髯。因是刚行刑的缘故,穿着一身红。 那人祖上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跟着来此地居住。后来哥哥病故,好在续后的新任知府高看他一眼,参他做了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手。因为他一身好技击本领,加上面貌微黄,本地人都称他做病关索。 当时杨雄在路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把鬼头法刀。他们刚刚去市心行了刑回来,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走过。 那时人迷信,传说人被处斩后,阴魂会来纠缠刽子手。如果刽子手在谁家停留,被处斩的阴魂就会滞留谁家,给这家人带来晦气。有些行文不端的刽子手便趁机留在别人家门口不走。那人家只得自认倒霉,给刽子手一些酒吃,或者送些礼物,不叫他在自家门口停。 因了这个缘故,众人在路口拦住杨雄,与他把盏。 杨雄正吃着酒,忽见侧首小路里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首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这张保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士。他有个妹妹叫张惜惜,原本是瓦子里的人物,后来被蓟州守将收做外室,因此张保便威风起来,时常带着几个破落户军汉,城里城外讹诈些钱使。张保会八九路的弹腿,虽是庄稼把式,但也高常人一大块,因此给自己取个外号叫金刚腿,不过那里人恨他,私底下都叫做踢杀羊。这张保见杨雄得了许多缎匹礼物,便带了这几个没头神破落户,赶着上前要讹他。 当时那张保拨开众人,钻到杨雄面前叫道:“节级有礼。” 杨雄道:“见过大哥。” 张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 杨雄笑笑,看看四周道:“虽然我认得大哥,却不曾钱财相交,为何找我借钱?” 张保道:“你今日骗了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 杨雄应道:“这都是我刚刚行刑,活干得利索,监斩官赏与我的,怎么是骗百姓的?你不要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 张保哪里肯理会他,便叫那几个军汉向前一哄,先把装着花红缎子的包袱抢了去。 杨雄大怒,向前要打那些抢物事的军汉,却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几个军汉聚拢过来,拖住了手,抱住了腰。杨雄不敢下重手,只被这些人逼住了,施展不得,解拆不开。见动起手来,那些小牢子不敢得罪张保,各自回避了。 正闹之间,只见一条大汉扛着一头猪路过,那猪体躯庞大,被捆了四蹄,足有二三百斤重,那大汉扛起来却似无物一般。 那大汉见众人逼住杨雄,便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为何打我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个打过脊、饿不死、冻不杀的臭乞丐,也来多管闲事!” 那大汉也不急,也不恼,只哈哈一笑,把肩上那猪取下来,往张保身上只一抛。那张保哪挡得住,被猪砸的一跤跌翻在地上。那几个帮闲的见了,齐齐上来动手,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远处一个帮闲见势不妙,背着包袱转身钻到一条小巷子里。张保爬起来跟着跑了。杨雄舍不得包袱里的财物,在后面紧追不舍,一同进到巷子里。 那大汉仍不歇手,在路口将那几个没走脱的闲汉打的哭爹喊娘。 戴宗看了,低声喝彩道:“真是好汉!” 杨林对戴宗道:“这个好汉,我们可结交他,也叫他到梁山泊去。” 当时戴宗、杨林便向前劝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别与这些人一般见识。我们到那边一起吃酒说话如何?” 大汉指着那些破落户道:“今日且罢休了,日后不要被我再见到你们讹人。” 那大汉扛起猪,随二人来到一个酒馆。他把猪扔在酒馆门口,随二人同到阁儿里面。 那大汉行个礼道:“二位大哥唤我到此处,却是为何?” 戴宗道:“我弟兄两个是外乡人,因见壮士行仗义,只恐一时出拳太重,误伤人命,特地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并无歹意。” 那大汉道:“两位仁兄外来是客,如何能要你们请吃酒,实是不当。” 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什么当不当得,且请坐。” 那大汉不肯僭上,只让戴宗、杨林坐了,自己坐了对席。 杨林从身边取出五两银子来,递给酒保,道:“不必来问,只要桌上酒肉空了,就只管拿好的端上来。”酒保接了银子,铺下菜蔬、果品、酒水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 那汉答道:“今日有缘相识,便有话实说。小弟姓石,名秀,祖上江南人氏,后来搬到大名府元城县。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拼命三郎’。因来此贩羊马卖,赔了本钱,没有颜面还乡,靠砍柴为生。因先父原是操刀屠户,自小吃屠家饭,会宰杀牲口,最近投托在本地一家姓潘的屠宰作坊里过活。” 戴宗听那汉叫石秀,不由动问道:“壮士既是大名府元城县人,可认识一个叫石将军石勇的?” 石秀道:“他是我一个族叔父,开赌场度日,因一拳打死一个出老千的赌客,流落在江湖上。” 戴宗笑道:“石勇贤弟现已在梁山泊入伙,奉宋江首领将令在梁山泊北山开酒馆。小可来此间干事之前,路过酒馆,还听他提起过你。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宰杀牲口,怎能够发迹?不若挺身上梁山泊去,只求个下半世快活也好。” 第两百七十章 杨雄结拜石秀(下) 戴宗此番招揽,可算上情真意切。他自己技击本领虽然只能算三流水准,但眼光却非同一般:这石秀的本领,非同一般。 石秀抓抓头,道:“小可只会使些枪棒,别无什么本事,如何能够发迹?如何能够快活?” 戴宗道:“这般年头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在下与你叔父石勇,因义气相投,和梁山泊宋公明一同入了伙。如今论秤分金银,成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壮士若肯去时,在下可以引荐。” 石秀道:“小可不敢拜问两位官人贵姓?” 戴宗道:“在下姓戴名宗,这位兄弟姓杨名林。” 石秀道:“我在江湖上听说梁山泊有个江州两院院长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 戴宗道:“在下便是。” 石秀拜倒与戴宗重新见礼,道:“哥哥在上,这番相荐,永不敢忘。石秀愚笨,若无寸功就上梁山泊去,只怕有损哥哥威名。” 戴宗见石秀其意甚坚,只得道:“如今梁山泊正值用人之际,只引荐英雄豪杰上山便是大功一件。你若有心立功,可多加留意。” 杨林见了,也拜倒道:“院长哥哥,小弟也如此想,先积累些功劳,再往梁山泊去。” 戴宗叹道:“难得你两个都是有心的,我若不答允反显得妨碍你们前程。不如这样,石秀贤弟先在蓟州结交好汉,时机成熟时一并上山。杨林贤弟你此趟随我来蓟州办事,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上山再立功劳也不迟。” 两个人都应了,正要说些心腹之话,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进来,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个做公的,闯入酒店来。戴宗、杨林见那么多公人,吃了一惊,便匆匆与石秀告辞,慌忙自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他们后来又寻访公孙胜两日,都无人知道。 这一日,忽然见蓟州多了许多官军。杨林出去打听一遭,说是蓟州边地上有一块宋人的麦田被辽国一头出逃的耕牛践踏啃食。田主和牛主争执不下,互相打斗,由此引发两家、两族人打斗,随后冲突越来越大,引发两边村庄百姓群殴,到后来三千边军与辽国皮室军互相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因此蓟州城加强戒备,严防辽国探子入境。 戴宗见官军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生怕露了行藏,便与杨林商议一番,收拾了行李,起身离了蓟州,往饮马川来。 裴宣、孟康见二人回来,均是大喜,当下带着人马,扮作捕盗官军,随戴宗、杨林星夜投往梁山泊,不在话下。 却说当日蓟州城里酒馆,石秀见杨雄带了一伙做公的进来,起身迎住道:“节级从哪里来?” 杨雄便道:“到处找不见你,却在这里饮酒?我当时只顾着去追包袱,却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与人厮打,都来相助,把抢去的花红缎匹都夺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刚才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馆里吃酒。’因此才特地寻来。我在这酒馆门口见到那只猪,便进门找你,幸好找到。” 石秀道:“刚才是两个外乡客人,见我能打,邀在这里吃几杯酒,说些江湖上的闲话。” 杨雄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因何认得我?” 石秀答道:“小可姓石,名秀,人送外号拼命三郎。小可近日在令岳潘公屠宰作坊做个操刀屠户,见过节级几面,因此认得节级,只是不曾拜会。刚才小可买猪路过路口,见那伙破落户欺人太甚,便上前和他们撕打,有缘救了节级。” 杨雄看石秀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又问石秀道:“那两个客人何处去了?” 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哥哥带人进来,只怕多事,因此去了。” 杨雄点点头,先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公人一人吃了三碗。众公人吃了酒,自去散了。 杨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见外,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 石秀大喜,请杨雄坐了,拜了四拜。杨雄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饮了三杯酒,杨雄问道:“贤弟这身本领,如何流落在屠宰坊里?” “我原本在城外翠屏山砍柴为生,因能宰杀牲口,被令岳潘公收留,这才到了潘家屠宰坊。” “你可愿随我在狱里吃碗饭?” 石秀不愿意去牢里,只推托道:“我生来莽撞,好得罪人,还是宰杀牲口的好,以免连累了哥哥。” “你既然无意如此,我便叫泰山多多看顾你。” 正说话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什么?” 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来。咦,三郎也在此间?” 杨雄道:“却是正好三郎路过,想不到他是有拳脚在身的,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请他吃几杯酒相谢,方才结拜做金兰兄弟。” 潘公对石秀说道:“好,好,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日后你白日里在作坊只掌管账目,粗笨活计都让别人做;夜里就到家里睡,省的闻作坊的腌臜气味。” 石秀谢过潘公,三人共同吃了几杯,取路到杨雄家。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叔叔相见。” 只听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不是一个么,哪里来什么叔叔?” 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 布帘起处,走出那个女子来。那女子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改嫁给杨雄。二人做夫妻还不到一年。 那女子却是认得石秀的,道:“这不是作坊的三郎么?” 杨雄说了原委,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女子还了两礼,请来里面坐,又收拾一间空房,教石秀安歇。自此石秀便住在杨雄家里。 第两百七十一章 石秀智除裴如海(上) 杨雄家中甚为僻静,空气也好,比那潘家屠宰作坊不知好上多少倍。潘巧云给石秀置办了一套新铺盖,石秀这几日睡觉,都极为香甜。 这一日,正逢月中十五,是吃斋念佛日,屠宰作坊的活计少,石秀早早算完了账,回到杨雄家。 当时只有潘巧云和迎儿两个人在家。 潘巧云见石秀回来,取出一吊钱给迎儿道:“你出去买些彩色丝线,颜色越多越好,不要脚懒,多走几个铺子,只挑好的,不随便买些货色回来。” 迎儿道:“家里不是还有好些丝线?我刚回来,脚都没顾得上歇。” “那些丝线不中用,你只管去,买线剩的钱都是赏你的。”迎儿接了钱,出门去了。 巧云扯了扯身上衣服,将酥胸微露,脸上堆着笑容对石秀说道:“三郎叔叔该不是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 “石三并不曾婚娶。” “不知叔叔青春多少?” “我今年二十有四岁。” 巧云寻思道:“捡日不如撞日,我今日着实撩他一撩,看他上不上道!”当下问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三郎叔叔常去东瓦子里去看一个卖唱的,不知有没有这事?” 石秀道:“嫂嫂休听人乱说,石秀不是这样的人。” “那卖唱的和我比相貌如何,叔叔如何不多看我几眼,非要去外面看,还要破费钱财。”巧云吃吃的笑道。 “我一向把嫂嫂比作亲嫂嫂!” 巧云笑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里一套,心里是另外一套。” “嫂嫂要是不信,只管问哥哥。” 巧云道:“他不知风情,晓的什么!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窝窝囊囊,常被人欺负。砍个人头,出一趟红差,赏钱礼物都能被人抢了去!杨雄,杨雄,一点也不雄。他要是能有叔叔一半雄壮,不,有叔叔一分雄壮,谁又敢道个不字!牢里轮值,不管谁有事,都是让他去顶替!” 石秀道:“哥哥那是本分。” 巧云咬着嘴唇,一双眼只看着石秀的身上,笑道:“叔叔怎么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我平生快性,最看不得男人懦弱迟钝。似你哥哥这般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实在没什么男人气,不比叔叔。” 石秀吃她看不过,只低下头道:“这样外头不惹事,省的嫂嫂忧心。” 那女子一只手便去石秀胸脯上只一捏,说道:“叔叔,这些衣裳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浆洗浆洗。” 石秀把手一推,险些把那女子推一跤。他睁起眼来道:“我石秀是个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不知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若是有些风吹草动,我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说罢他自回屋去了。 那女子通红了脸,赶到石秀屋外,口里说道:“人家好心好意,你倒好,一点不识人敬重!”她在那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一直到迎儿回来,才住了嘴。 过了几日,杨雄此日轮到牢中当值。未到晚上,他便取了铺盖去牢里住。次日五更,石秀忽然被一阵咯咯的木鱼响声惊醒,是从后门传来。木鱼响了一阵,有个声音高声念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原来是个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的头陀。 石秀起初不以为意,既然醒了,索性起来去作坊做活。然而一连几回,但凡杨雄不在家里住,都有个报晓头陀起五更来敲木鱼,高声念佛。 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心里思量道:“这条巷是个死巷,这头陀为何一连多次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就算铁最实没缝的,也要钻进去。今晚杨雄又不在家里住,我明日需得早起看看,莫教那头陀行什么歹事撞在石秀手里。” 第二日,石秀早早起来,在后门死巷尽头乱草堆中隐了身形。五更时分,只听得木鱼敲响,一个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在后门口停住不走,高声宣讲佛号。 石秀从草缝里张望,只见一个光头和尚从杨雄家后门闪出来,和那头陀一起去了,随后便是家中的使女迎儿来关门。 石秀心道:“怪不得别人说使女是奴才,但凡得些小便宜,天大的事,也都敢做,眼下竟然偷起和尚来。她快活戏耍,平日里倒没看出来。”又寻思了一回,石秀发觉事情不大对:“这使女平日自己一个人住,又是常出入门户的,偷和尚什么时候偷不得,偏偏冒着风险在家里偷?而且是趁杨雄哥哥不在家时?定有蹊跷。” 过了三两日,又是牢里杨雄当值,中午便让小牢子拿了铺盖走。石秀见了,只推说害头疼,一直在房里饱睡,晚饭也不吃。天刚黑,石秀便蹑手蹑脚起来,仍去后门草堆里伏了。 过不多时,只见楼上有人开窗,伸出一柱香来。那香火头红荧荧的,在漆黑夜里很是显眼。 石秀心中道:“无缘无故烧香做什么?多半是告诉别人杨雄不在家了。”他打起精神,只盯着巷子看。 初更二刻,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蹑手蹑脚推开杨雄家后门进了院,上了楼。 石秀心中奇怪道:“以前不都是和尚么,如何这次换了个大头巾?难道是儒佛通吃的么?”他寻思片刻,见院内再无动静,便悄悄跳进院来。见二楼灯火还亮着,石秀略一犹豫,悄悄顺了楼梯摸上去,靠着窗边大气不喘一声静听。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问道:“怎么顶了个头巾来?” 一男子声音答道:“贤妹难道只喜欢光头不成?光头太亮,我夜里戴顶头巾来,只怕被人瞧见。” 那女子轻轻骂道:“死鬼,天生的好见识。” 二人打情骂俏一会,便入了巷,传出些声浪来。 石秀听得真切,那女子声音不是别个,正是潘公的女儿、杨雄的婆娘潘巧云。他退下楼来,回到房中,自言自语道:“杨雄哥哥如此豪杰,可惜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下这个勾当!俗话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见那婆娘对我说些风话,我只当她是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这次既然撞在石秀手里,说不得替杨雄哥哥做个了结。” 第两百七十二章 石秀智除裴如海(下) 石秀倒头睡到四更起来,拿了口防身的解腕尖刀,悄悄来到杨雄后门巷口,伏在黑影里张望。待四更交五更的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在巷口探头探脑。 石秀一闪,跳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搁在那头陀脖子上,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也不要叫,不然便杀了你。你只说实话,你是什么人?” 那头陀出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道:“好汉,你饶我便说。” 石秀道:“你快说!” “我是报恩寺的头陀。” “你在这干什么?” 头陀道:“寺里的和尚裴如海和潘公女儿巧云有染。杨雄到牢里值夜时,他便到此和潘巧玉私会。他让我看后门,要是有香火为号,就唤他前来。五更天里让我来这,先敲一通木鱼讲佛号,唤他起床。若是巷子附近无人时,再敲一通,唤他出来,以免被人看见。” 石秀道:“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他还在潘巧云房里睡。我只要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道:“脱下你的衣服,木鱼给我。” 头陀慌里慌张脱了僧衣,又把木鱼给石秀。石秀捂住他的嘴,把刀在他颈上一抹,抹死在地。 石秀穿上僧衣,把尖刀插在绑腿上,敲着木鱼到巷里来。那裴如海在潘巧云床上,听得木鱼咯咯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使女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出来,迎儿接着关了后门。 石秀仍低着头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都起来了,还敲什么!”石秀停了木鱼,与他走到巷口,一脚把他踹倒,按在地上,低声喝道:“不要高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那裴如海自做了亏心事,哪里敢挣扎出声。三两下便被石秀剥了衣裳,赤条条不挂一丝。 石秀悄悄拔出刀来,三四刀便搠死了。他把刀放在之前杀死的那头陀手里,把两人衣服,卷做一包捆了,再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门自去睡。 却说蓟州城里有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当日早起带着一个小伙计挑着一担糕粥,点个灯笼,出来赶早市。来到杨雄后门巷口死尸边过时,被尸体绊了一跤,把那一担糕粥都泼在地下,灯笼也灭了。 那小伙计叫道:“苦也!一个和尚好死不死醉倒在这里。把担子绊洒了。这几日的辛苦,都白干了。” 王公就地上摸起来,只摸了两手湿,再闻了闻,一股血腥气,不由大叫起来。附近几家邻舍听见,都开了门出来。用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光溜溜的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机灵的一把拖住王公,直到蓟州府衙首告。 府衙里知府刚刚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王公挑着一担糕粥,泼翻了,却有两个死尸在地下: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二人身上都一丝不挂,头陀身边有刀一把。” 王公哭道:“老汉每日卖糕粥过活,每日五更出来赶早市。今早和这伙计只顾走,不看下面,一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见两个死尸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时失惊,叫起来,被众邻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高悬,可怜辩察。” 知府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差遣当地里正带了仵作公人下来检验尸首。 仵作检验已了,回府衙禀道:“被杀死僧人系报恩寺的和尚裴如海,旁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手中有凶刀一把,项上有刀痕伤一道,想是胡道用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割颈。” 知府叫拘来报恩寺的僧人问缘故,都不知情由。 见知府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有的人不喜水道喜旱道,都是胎里带来的。眼见得这两个赤身裸体,必是干什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尸首着报恩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 知府道:“说得是。”随即当厅发落了一干人等。 这件事,满城惊动。那潘巧云也惊得呆了,自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又拿了些首饰衣服与迎儿,要她不言不语。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说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未曾多想。待散衙后去早市吃罢早饭,走过州桥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要去哪里?”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三郎,我没什么事,刚吃过早饭,正要回牢里。你如何到这里?” 石秀道:“哥哥且跟我来个僻静处,石秀有话说。” 二人前后相跟着来到一静巷,石秀低声把前前后后事都说了,拿出那包衣物道:“哥哥,兄弟虽是个落魄的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因此来寻哥哥,有证据教哥哥看。那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 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三郎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石秀笑道:“你又来了。哥哥既是公门中人,如何不知法度?拿贼拿赃,捉奸捉双,如今又不曾拿得她真奸,如何杀得人?若是小弟胡说,岂不错杀了人。” “那你为何不捉了二人?” “我为了哥哥名声,不想闹大,所以才悄悄杀了和尚和头陀。” 杨雄道:“还是你想的周全。只是如此一来,没能捉双,这口气怎能忍得?” 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此事便能清楚。蓟州东城门外不远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今日只若无其事,什么事都当做没发生。等到了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女子赚出来,就带了迎儿一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着,当面锣,对面鼓,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再一刀杀了这妇人,岂不利索。” 杨雄道:“兄弟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一定带那两个贱人来,你休要误了时辰。” 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任凭哥哥处置。” 当下杨雄别了石秀,去牢里办事,晚上归家,什么也不说,只装作没事一般。 潘巧云心中有鬼,刻意温存。杨雄推说累了,吃那女子纠缠不过,一边暗自伤神,一边奋起精神,倒叫那婆娘喜出望外。 第两百七十三杨雄怒杀潘巧云(上) 次日天明起来,杨雄对潘巧云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神人叫我,说我以前在东城门外岳庙那里许下的旧愿未还。今日我有空,和你一起去那里还愿。” 潘巧云折腾了半夜,倦怠不愿出门,道:“你要是有愿未还,自已去还了就是,要我同去何用?” 杨雄道:“这愿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不比别的,一个人不行,必须要和你同去。要不然惹怒了神明,性命难保。” 潘巧云道:“那我们早上吃些素饭,烧汤沐浴了去。” 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赶紧洗浴了,梳头插带好了等我,叫迎儿也一起去走一遭。” 杨雄又来石秀房里相约石秀:“兄弟吃了早饭就来,不要晚了。我出门买些东西,雇个轿子,不然那婆娘走不了远路。” 石秀道:“哥哥,你若去雇轿子,就叫他们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在上面一个古墓处等你们,不要让闲人看见。” 杨雄约完石秀,上街买了香火纸烛,归来吃了早饭。 潘巧云不知大难临头,只顾打扮的齐齐整整,迎儿也插带了。等不多时,四个轿夫扛着轿子来了,在门前伺候。 杨雄对潘公说道:“泰山看家,我和巧云烧了香便回。” 潘公道:“多烧些香,早去早回。” 潘巧云上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跟在后面。 待出了东城门,杨雄低声吩咐轿夫道:“你们悄悄抬上翠屏山去。” 轿夫头儿道:“翠屏山那里荒山野岭,荒无人烟,尽是古墓。节级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事在那里,你们不用担心路远,我多给你们轿钱。” 不到一个半时辰,已来到翠屏山上。这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乱坟,上面尽是些青草白杨绿松,并无什么庵舍寺院。众人来到半山,杨雄叫轿夫落下轿子,卸下扶手板儿,搭起轿帘,叫潘巧云出轿来。 潘巧云问道:“怎么来到这荒山上?” 杨雄道:“你只管和迎儿上去,让轿夫在这里等,回头一起赏他们酒钱。” 轿夫的头儿听见,说道:“这个不妨,节级只管去忙,小可们也没别的什么事,只在此等候便是。” 杨雄引着潘巧云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远远一人坐在上面。杨雄知是石秀,也不声张,只把二人引到一处古墓前。 石秀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上前说道:“嫂嫂有礼。” 那女子连忙应道:“三郎叔叔怎么也在这里?也是要一同烧香么?” 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叫嫂嫂看个东西。” “看什么东西?” 石秀便去包裹里,取出裴如海和胡头陀的衣服来,扔到地下道:“这衣服不知嫂嫂认不认得?” 那妇人看了,涨红了脸,无言可对。 石秀“嗖”的一声扯出腰刀,对杨雄说道:“既然嫂嫂不说话,此事只问迎儿,她也是知道的。” 杨雄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些道来,好好实说:怎么约会燃香为号,如何让头陀来敲木鱼,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全都说。”她道:“但凡官人去牢里宿,娘子便燃香做暗号。头陀来看了,就去报知和尚。当晚和尚进来,等到五更里听那头陀来敲木鱼,高声念佛,便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只因和尚来去,瞒我不得,娘子就许我一副钗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似此往来,有十数遭。昨日和尚和头陀死了,娘子又给我几件首饰,要我保守秘密。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半点虚言。” 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听清了么?这般言语,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请哥哥问嫂嫂缘由。” 杨雄怒极,揪过潘巧云来,喝道:“淫妇!这贱丫头已都招了,你再把实情对我说了,就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 那女子说道:“都是我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回。” 石秀见杨雄怒气勃发,有意火上浇油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 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 潘巧云只得把偷和尚往来之事一一都说了。 杨雄满腹愤懑,一时呆立。 石秀手起一刀,把迎儿挥作两段,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她做什么?只斩草除根便是。” 潘巧云吓的大叫,石秀用和尚的衣服堵住她嘴,又亲自用手把她绑在树上。石秀递过刀来说道:“哥哥,你自来服侍她!” 杨雄木然接过刀来,仍是拿不定主意。 石秀指着潘巧云骂道:“你这贼贱人!你害了前夫王押司,还不够。险些被你瞒过了,久后必然被你害了哥哥性命。”他对杨雄说道:“我已悄悄打听清楚了,王押司死就有些不清不楚,人都说是被她用砒霜药死的。” 杨雄听了此话,心中火起,指着潘巧云怒骂道:“不如我今日先下手为强。我想你这贼婆娘心肝五脏怎么生的,我且看一看。” 杨雄一刀将潘巧云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 且说当日翠屏山上,杨雄杀了潘巧云,问石秀道:“三郎,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两个贼仆,都已杀了。蓟州城呆不得了,我和你去哪里安身?” 石秀道:“兄弟杀和尚前就已寻思下了,有个绝佳的好去处,请哥哥便行,不可耽迟。” 杨雄道:“不知是要往哪里去?” 石秀道:“哥哥听说过梁山泊吗?” “听人说那里是北地最大的山头,聚集了一帮杀人放火的人。如何能是好去处?” “就是那里,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哪里去?” 杨雄道:“且住!我和你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留我们?” 石秀笑着说出一番言语来,这才引出后续故事。 第两百七十四杨雄怒杀潘巧云(下) 且说当日翠屏山上,石秀道:“哥哥此言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在梁山泊山寨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本领,愁什么不收留!” 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不合是个衙门公人,只恐他疑心我去做卧底。” 石秀笑道:“宋江不也是押司出身?哥哥只管放心,与哥哥结为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馆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可去投他。我还有一个族叔,叫石将军石勇的,也在梁山泊。” 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家当便走。” 石秀道:“哥哥,你还是这般啰嗦。若是入城事发如何脱身?这两人身上放着现成的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三五个人,路上开销也够了。这事不可迟滞,我们只从山后走,不要惊动了那几个轿夫。” 石秀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上路。 刚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你们把人杀了,还想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已听多时了!” 石秀脸色不变,杨雄心下大惊,只要上前火拼一场,没料到那人纳头便拜。 那人杨雄却认得,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被杨雄救了他,人都叫作鼓上蚤。 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不是被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收留在府上么,如何在这里?” 时迁道:“节级哥哥听我慢讲,小可近日已离了卢府,无处过活。因想起这山上有些古坟,便来此地,想要掘墓觅些东西卖钱使。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后来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可如今在此,只做得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偷鸡盗狗、挖坟掘墓的勾当,不是个长久事业。只愿跟随二位哥哥上梁山泊去,不知肯带小弟一起去么?” 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招纳壮士,也不多你一个,我们一同去便是。” 时迁道:“谢过大哥。只是我这里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尚不能上路,还请两位兄长帮忙。” 石秀道:“不知是什么事?” 时迁指了指身后的古墓,道:“这古墓里有笔横财,小弟一个人势单力薄,取不得,若是两位兄长肯帮忙,再好不过了。那些财物若是取到,我们三人平分。” 杨雄看了看潘巧云和迎儿的尸首,为难道:“此地不宜久留。” 时迁转了转眼珠:“不妨,这里荒山野岭,这两具尸首我们往古墓里随便找个地方一扔,包管没什么人发现。我们上梁山泊去,多带些财物,有备无患。要是弄到什么稀世珍宝,献给梁山泊宋江,好叫他高看我们一眼。” 石秀道:“说的是。” 时迁笑嘻嘻道:“人死仇消,这也算收敛了她二人。” 当下杨雄不再言语。时迁拿起迎儿的尸体,在前面引路,石秀从树上解下潘巧云的尸体,紧随其后,杨雄走在最后。 松树后走不了几十步,便是一处平地,被一圈怪树围着,当中横七竖八摆了一堆松枝。时迁搬开松枝,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时迁点起两个火折,递给杨雄和石秀,道:“两位兄长先走,只管往下爬,一开始有些窄,没多远就好走了。我在后面收拾下这两具尸体还有洞口,省的被别人发现了。” 杨雄点点头,接过火折,弯下腰进了洞。他身材高大,只能屈膝跪着爬行。叼在嘴里火折只能照亮周围两三尺的地方,让人不知前路有多远,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这么头下脚上的爬,血往脸上涌,不由一阵阵眩晕。杨雄有心打退堂鼓,又怕丢了颜面,只得咬紧牙关,喘着粗气,硬撑着往下爬。 一路向下,爬着爬着,洞越来越高,越来越阔,到最后杨雄已经可以伸直腰了,脚下也平坦起来。转过一处拐角,赫然现出一个地宫来。那地宫极为高大,虽是地下,一点不让人觉得压抑。顶上一些矿石,在火光之下隐隐反光,好似繁星一般。 杨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正想开步往前走,却被身后的石秀拉住。 石秀道:“哥哥且等一等。我们没干过倒斗掘墓的勾当,这里难保没什么机关消息,等时迁下来吧。” 没等杨雄说话,只见火光一亮,时迁擎着一个火把,说道:“我已经下来了。”原来他身量矮小,又擅长轻身功夫,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很快就追上了二人。只是并没发出声音,因此石秀还以为他离的很远。 杨雄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墓葬?好生气派。” 时迁道:“这里好像汉时一处贵人的阴宫。小弟前几日误打误撞进来,具体底细不太清楚,不过机关都已被我破去了,不用害怕。” 石秀道:“还是要小心些,不可大意。” 时迁道:“哥哥说的是。” 杨雄奇怪道:“既然机关都被你破去了,为何还需要人帮忙?” 时迁道:“发现一个棺材,不料盖儿太重,小弟一个人实在没那个力气,弄不起来。这边有我囤的一些物事,我们先用些干粮吧。”时迁说着从旁边乱石后面拿过一个大包裹来。 虽然已有些饥饿,杨雄还是道:“不用了。这里到底是阴宫,不是好耍处,我们尽快些,完事就走。” 时迁道:“哥哥说的是。”他从包裹里取出三个约有一尺长,尖端带四方刃,背面带锯齿的兵器,把其中一个插在自己腰间,另外两个递给二人道:“两位兄长一人一个防身。” 杨雄见多识广,军班世家子弟出身,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奇门兵器,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这叫镇妖钉,其实就是棺材钉,起个大气名字图吉利。”时迁一边答,一边举着火把,背起包裹,引着二人,往地宫深处走去。 那地宫很是宽阔,就算是因着地势开凿,也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不是王侯应该没这个手笔。只是杨雄从没听人说起过汉时蓟州有过如此显贵的人物。 第两百七十五章 鼓上蚤时迁探地宫(上) 一路换过两个火把,时迁引着杨雄、石秀顺着甬道来到一处石门前。那石门半开,可容两人并肩而过,门外摆着几支箭矢,箭头上寒芒闪烁。 时迁道:“就是这了。上次若不是我本领高,加上运势旺,差点便被射死。” 时迁点起两个火把,交给二人,道:“进了门之后,两位兄长慢一些,踩着地上我的脚印走,一步也不要差了!切记!切记!不然性命不保。” 杨雄见他一反之前的嘻皮笑脸,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不由有些紧绷绷、沉甸甸的。 时迁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生怕二人打退堂鼓,急忙补救道:“两位兄长不用怕,只要小心些,不会有什么事。” 石秀笑道:“不怕,机关再怎么样也是死物。” 时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率先进了石门。 石门后是一条砖铺的甬道,大约有三尺宽,上面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灰尘上一行纤小的脚印,是上次时迁来时所留。甬道上每隔不远有一块钉板,钉板上铜钉虽然已经有些绿锈,但看上去还很锋利。甬道两侧有两排石头雕像,都是军士模样。有的雕像手里的兵器横在路上,都被那行脚印绕开了去。有的脚印离兵器只有一指远,很是凶险。 石秀一路上只管乱看,他这时一回头,发现石门背后的图案竟然变了,原来那里是一个笑脸模样,现在竟然变成了哭脸。饶是他胆大,此刻心中也有些惊慌,反倒是杨雄一直低头走路,没什么异样。 石秀拉了时迁衣角,引着他看了石门。 时迁道:“那个没什么用,是个吓唬人的障眼法。我们手里火把灯光,换了距离、角度,那门上图案就不一样。” 如此胆战心惊行了一盏茶功夫,三人来到一处高台下。待登阶上到台上,时迁松了一口气,道:“好了,这台子上没什么机关。” 杨雄悄悄拭了拭鬓角的汗,抬头看去,只见高台正中摆着一具棺材。那棺材周身是花纹,古朴凝重,不是时下的样式。 石秀围着棺材转了一圈,用手里的镇妖钉敲了敲棺材盖,道:“我还当什么金棺银棺,不过是个石棺。” “两位兄长站到这边,听我号令,等我数到三,一起发力,把盖子往右推。”时迁站到棺尾对二人说道:“推的时候屏住气,以免有些毒气之类的出来。” 杨雄刚有点放松的心神又绷了起来,他和石秀屏住呼吸,随着时迁‘一、二、三’的口令,一起去推那棺材盖。 那棺材盖沉重异常,三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音中把棺材盖推开。 棺材里面是一具骨架,身上的布料花纹精美,不过很快就变黑化为飞灰了。不过三人目光马上被骨架旁边一些金制的陪葬品吸引住了,其中有金壶、金杯、金刀、金带还有一些认不出名目的物事。 时迁掏几块厚布,小心翼翼把那些陪葬品包裹起来,再放入一个油布包内。待他做完这一切,杨雄叹口气,道:“走吧。” 时迁道:“兄长莫急,还有财物。” 杨雄一愣,问道:“还有?不都空了吗?” 时迁一边往外收拾骨架,一边说道:“这些虽然值钱,不过是普通的财物。这个棺是双层的,名叫迷魂棺,又叫天地棺。棺材的正主是真正的墓主,放在下面那层,然后盖上棺板,上面装一个生前甘愿与真正墓主献身的人,里面装上些普通的金银财物。如果有人来盗墓,发现第一层棺材,拿了财物就会心满意足的走了。后面再来的人,也只会以为被人捷足登先,来晚了。这样真正的墓主,和他那些值钱的陪葬才会被保护起来。” 收拾已罢,时迁取出一根蜡烛,点亮了,放在棺壁上。他嘴里默祷几句,跳入棺材中,用镇妖钉在棺板上打了一个洞,然后把一个飞爪塞进洞里。那飞爪有机簧,进洞后自动打开,卡住棺板,随后三人用力把棺板拉出来。 只见下面果然还有一层石棺,里面摆着一具好似盔甲的衣服,是用黄金为线,串起片状美玉做成。那些玉片打磨的温润晶莹,约有数千片,拼合的天衣无缝。 时迁欢呼一声,道:“这是金丝玉缕衣,包在尸体外面。汉时的人以为玉可以保持精气不外泄,这样就能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皇帝及近臣一般用金丝,诸侯、公主、贵人等人的用银丝,身份次之的用铜丝。我们今天赶上的这位,应是那时大有权势之人,才用金丝。” “包的真是严实,不知道的肯定想不出来里面还有一具骨架。”石秀说道。 时迁用根绳子绑在金丝玉缕衣的颈部,吊出来,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去剥金丝玉缕衣。玉能防腐,是汉时人的谬误,那里面的尸首早已腐烂透了,看上去比上面棺材的骨架还要更干瘦一些。 杨雄看了那骨架一眼,见那骨盆外形宽大且矮,骨盆壁光滑菲薄,再看颅骨,眉间眉弓不甚明显,眼眶小且浅,颧骨矮小,颧弓细小,下颌骨又矮又薄又小,不由嘀咕道:“竟然是具女尸。” 时迁道:“管他是男是女,现如今都是财神。” 石秀用镇妖钉比划了一下棺材,问时迁道:“你说这下面会不会还有一层?” “应该没有了吧,我也不好说。”时迁停下手里的活计回答道。 石秀道:“我再挖一下试试。”他仿照时迁在第二层的棺板上打了一个洞,用飞爪去抓。那棺板竟然真的被拉开了,露出一个洞来。那洞里面有台阶,一直往下,好似通往黄泉一般,黑暗阴森。他急忙叫时迁和杨雄过来看。 时迁惊讶异常,这迷魂棺的秘辛已是少有人知,谁能想到下面竟然还有奥妙。 石秀道:“我们下去看看?” “哥哥莫急,这下面怕有晦气。且让帽子进去探探路。” “帽子?”杨雄和石秀都是一愣。 时迁也不解释,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笼子,放出一只白毛老鼠——那老鼠名字叫帽子。帽子绕着洞口转了一圈,叫了两声,跑进洞中去了。过了几个呼吸,只听“吱”的一声叫,帽子箭似的跑出来,在地上跳了三下,钻到时迁怀里。侧耳听去,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 第两百七十六章 鼓上蚤时迁探地宫(下) 时迁脸色大变,道:“出流沙了,有危险,呆不得了。”说罢他背着包裹,撒腿就往外面跑。 石秀看着地上的金丝玉缕衣,有些犹豫,杨雄急忙推了一把石秀,道:“快走,不要了。” 石秀恋恋不舍看了那金丝玉缕衣一眼,转身去追时迁。杨雄举着火把,紧跟着他往外跑。 刚跑没两步,滚滚黄沙喷出了暗门,与此同时,地宫周遭也开始有黄沙流下。空中沙尘弥漫迷了眼,找不到去路。细小的沙粒撒到地上,三人立足不住,都滑倒了,被黄沙好似流水一般裹挟着往前走。 正无可奈何之际,时迁忽觉脚下一空,掉了下去,却是被流沙带入一条暗河。下坠的力道被水减轻了一些,没有摔伤。那暗河水不算深,差不多淹没时迁脖颈,但水流甚急,卷着时迁便往下游去。时迁会浮水,他洗了洗眼睛,看了看四周,并不惊慌,顺着水流半游半走。 随后“扑通”、“扑通”两声,石秀和杨雄先后落水。二人在水中大呼小叫,惊慌不已,却没发现水只到他们胸口。慌乱间不知被水带出去多远,一根绳子拦住二人,却是时迁拼命往前面游,在一处河道狭窄处布下绳子。石秀二人抓着绳子,惊魂未定,很是狼狈。 时迁大声叫道:“莫急,沉住气,水不深。” 石秀探了探脚底,站稳身形,庆幸道:“捡回条命。” “只怕还会丢掉!”杨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我们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但水这么急,前面肯定有跌水,淹不死也得被摔死!要是在这里一直耗着,早晚都得被饿死。” 时迁指了指暗河两旁,道:“我们乘棺材出去,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杨雄抬头看去,只见微弱的天光下,暗河两边峭壁上不知被什么人吊着许多棺材。 时迁道:“我们弄几个下来,躺在棺材里,顺着河水漂出去。” 当下三人找了一处水势稍微缓和的地方,杨雄在下,石秀在上,二人搭成人梯把时迁送到峭壁上。时迁顺着一处缝隙爬上去,寻了三具木质的棺材,用镇妖钉锯断吊着棺材的绳索。棺材落入水中,被截住。随后三人撬开棺材,棺材中的尸骨物事顾不上看,全都扔在水里,一人一具,伏在里面,顺着暗河漂流而下。 那水越来越急,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棺材已疾若奔马。正心惊间,猛然见远处天光猛的射了进来,时迁大声叫道:“抓紧了,到跌水口了,闯过这一关就是生路。” 说话间已到洞口,杨雄只觉如腾云架雾一般,随后落入水中,“轰”的一声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雄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浅滩上,两边两个人,是石秀和时迁。 见杨雄醒来,石秀笑道:“哥哥,我们活了。” 原来那暗河出口下面是一个被跌水激出的深潭,三人落入深潭,被棺材护了一护,没有摔死,不过杨雄和石秀还是晕倒了。时迁以前盗墓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类似的场合,咬牙撑住,没晕过去,勉力拉着二人浮出水面,漂到此处浅滩。 杨雄呕出几口水,又仰天倒下,两颗泪珠涌了出来:“谢天谢地,我们活了。” 三人歇息一阵,恢复过来。清点一下行囊,随身携带的物事钱财都还在,时迁的包裹一直没丢,里面还有些干粮,金丝玉缕衣丢在了地宫里,装着几件金制器具的油布包丢在了暗河里,这一趟可以说是入宝山而空手归,幸喜还有性命在。 时迁道:“可惜了那金丝玉缕衣,好在是流沙,日后有机会多带些人手物事再入地宫,或许还能找回来。今日只能作罢了。” 三人就着河水吃了些干粮,离了河滩,寻到一条小路。 时迁道:“这小路我认得,是翠屏山的后山。”那时天色还不算晚,当下时迁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跌跌撞撞,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这一番惊心动魄,不过是个小小插曲。不过那金丝玉缕衣后来还是被时迁找了回来,并且穿到了一位梁山泊头领的身上,此是后话。 回到正文,且说这时迁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蹊跷时候来,透着古怪。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锦豹子杨林说起。杨林那日遇到戴宗之前,已在梁山泊四周盘旋了十余日,就是想找个人引荐自己上山。他本也有相识在山上,便是赤发鬼刘唐,只不过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刘唐的交情,所以没走这个门路。 这刘唐自从宋江上山之后,作为与晁盖一起劫取生辰纲时的老首领,首当其冲,权柄大减,益发难处。然而宋江、吴用的举动,看起来堂堂正正,处处为了梁山泊着想,众人便有察觉,也少有宣之于口,形之于色的。 刘唐当初是因了玉麒麟卢俊义的嘱托前来悄悄相助晁盖,种种不得已之下他只得行险向卢俊义求助,把怀疑之处写成书信一封送到大名府。 卢俊义却没什么回信,正如当日派刘唐去送生辰纲的消息给晁盖一样,只当刘唐死了。不过卢俊义只是没给刘唐回信,并不是真的没有回应。这杨林便是他派遣而来,要他设法上山,便于日后暗中相助刘唐。杨林既然要暗中相助刘唐,自然不能走刘唐这根线上山,一时又无别法,只得在梁山泊周围苦苦等待机会。 那日杨林无意中遇到戴宗,高兴异常,便自告奋勇前来蓟州帮忙。他熟悉蓟州地理只在其次,首要却是因为石秀在蓟州。蓟州地处宋辽边境,卢俊义一直有心辽事,早就使了石秀来此。要不然为何好巧不巧,偏偏杨林与戴宗在街上走时遇到张保带人打杨雄,石秀路过出手解围?无非是杨林、石秀、张保演的一出好戏罢了。 石秀远比杨林乖觉,只怕露了痕迹,又想赚了杨雄同去梁山泊,才没有立即跟了戴宗走。卢俊义见石秀做的隐蔽,又知时迁和杨雄的交情,索性把时迁也使了来,要时迁只跟着杨雄一起上梁山泊去。 这番话说的絮叨,看官只需牢记刘唐、杨林、石秀、时迁都是卢俊义的心腹便是,日后梁山泊上自少不了这几人故事。 第两百七十七章 豹子头林冲下山(上)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杨雄、石秀、时迁三人如何行路暂且不管,单插一段话表一表豹子头林冲。 汴京城里职方司衙门的职方副使高世德,是在政和七年元宵节在街上赏灯时死的。死因不明,传言有很多,有的说是被一高大行者打扮的男子杀死的,有的说是被一女子用箭射死的,还有的说是被张贞娘鬼魂索命的。 高世德死后,无人再知他派出的卧底下落。林冲对此一开始很是悲哀:功劳先不提,他很难恢复自己本来的身份了!一个有名的赫赫有名强盗首领,突然跑到官府,说我是卧底,我已经知道了梁山泊的底细,快些派大军来打,我与你们里应外合——被别人当做疯子都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杨志、曹正等人可为佐证,问题是他们现在也都是强盗,有谁能信? 然而悲哀过后,林冲又隐隐有些喜悦。他发现卧底这条路堵上的同时,他又多了一条路,而且远比做卧底快活!他自火并王伦之后,再不是当初那个做教头的小军官了,而是绿林中赫赫有名的好汉,梁山泊的首领。而且与晁盖这些人交往,也让他觉得舒心,不用有那么多提防,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按晁盖的品行,即便林冲告诉他自己卧底身份,多半也会一笑置之。这也是他主动放弃梁山泊步军、水军兵权给刘唐、三阮等人的原因,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样会有一个更好的出路。 然而这一切从花荣等人上山之后就慢慢变了,之前的梁山泊若是水,就是一汪透彻见底的清水,众人都像鱼儿那般自在。然而,后来的梁山泊让林冲觉得有些发浑了。山上的首领们一下子多了太多,多到让他有些不详的感觉,就像又回到了当初的太尉府一样,尤其是宋江上山之后。 林冲不是没告诉过晁盖自己的忧虑,可晁盖只是告诉他:众兄弟还不够熟悉,等相处久了自然就会好。若是火并王伦之前的林冲,他可能还会等。然而,现在林冲已无法再等了。他必须做出些举动来,哪怕是徒劳的,至少也能让自己安心。 林冲心路历程不必细说,只说这一日,戴宗带了杨林、孟康、裴宣并饮马川的人马上了梁山泊。宋江大喜,便与晁盖、吴用商议,让孟康替了马麟职司,监督战船;裴宣任赏功罚罪军政司官员,专记人功过;马麟和杨林一起,任了马军远探出哨首领。 眼见梁山泊又多了饮马川的人马,有一位首领不喜反忧心。那首领是掌管库藏仓收的神算子蒋敬。这一日他上聚义厅禀道:“山寨存粮本已不多,又多了些许人马,现在只有一月之粮了。” 晁盖道:“这事说来的确是个难事,山寨人丁壮大本是幸事,然而人吃马喂也多了不少。好在山上荒地众多,来年春耕多开些荒就是。眼前却无良策,只得取出库藏金帛,下山去买些粮来。” 黑旋风李逵是个蛮勇的,只哈哈大笑道:“真是笑话,还有守着酒肉饿肚子的。绿林中只听说过好汉下山抢粮的,哪里听说过下山买粮的?周围远近,有的是大庄园,随便抢他娘的几个,也够山寨几个月的嚼谷。公明哥哥,不如让铁牛去,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听了他这番话,一众新头领大多脸现赞同之色,一众旧头领都面色严峻。 青眼虎李云是沂水县人,与李逵是同乡,是旧头领里与李逵交往算是多的。他说道:“铁牛,你如何不晓事?若是这么乱去借粮,我等如何还能自称好汉?” “我看你们这帮呆鸟都是缩头乌龟,莫不是害怕,不敢去拔那些庄园?”李逵很是粗鲁说道:“只我铁牛去就行,不连累你们,若是抢不来粮,提头来见。” 晁盖温言道:“铁牛,不义之财取之无妨,正如当日那生辰纲,我等自可以抢的。然而山下四周庄园,不过是那等本份农人结社自保罢了。即便有些富贵人家,也是祖孙几代克勤克俭,一点一点置办下好大一份家业。他们背朝黄土面朝天,辛辛苦苦土里刨食,省吃俭用,一年到头攒下些余粮,你如何忍心抢的?你想过没有,你抢了他们的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便要饿死人,和直接杀人有什么区别。” “眼下不是他们饿死,就是我们饿死,不杀别人,我们自己如何活的?” 见李逵还敢还口,林冲出列喝道:“李逵,山寨有山寨的规矩,如何乱来?你当替天行道的大旗是摆设吗?你若不服气的,便滚下山去,休再胡言乱语。” 林冲此言一出,不怒自威。李逵这厮只是粗鲁,并不是傻子。他很清楚知道梁山泊上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能惹。林冲就是被李逵划在绝对不能惹的那一类中。这林冲本领高强,名动江湖,资历又老,平日里也很低调,连宋江都客客气气。 对李逵来说,林冲远比晁盖可怕:这林冲不仅能打的过自己,而且他真的敢打自己,而且打完之后所有人都会认为林冲打的对。不仅如此,宋江还会逼着自己去向他赔罪。见此番林冲发话,李逵不敢还口,只得乖乖闭了嘴。 缺粮之事,众人也无别的主意,晁盖便安排蒋敬、穆春着手购粮事宜,陶宗旺准备春耕事宜。 当日散厅之后,林冲跟到晁盖到了后寨,晁盖没问林冲何事,先叹口气道:“教头,你是山寨的老首领,不要轻易与新首领们相争。” 林冲避过此话不提,只说道:“小弟有个旧相识,听说在山下附近州县做粮食买卖。眼下山寨势力壮大,济州张叔夜龟缩城中,不敢轻举妄动,小弟愿下山一趟,或可为山寨分忧。” 晁盖道:“既然如此,此事便托付在教头身上,切记不可勉强别人上山,以免坏了江湖义气。” 林冲点点头道:“本应如此,我明日便下山去见他,若是没意外,三五日便回。” 晁盖道:“教头自从火并王伦后,整日为山寨军务忙里忙外,未曾有一刻得闲。此番若是山下风声不紧,在山下多歇息两天散散心也无妨。” 晁盖传下令去,教云天彪署理马军军务不提。 第两百七十八章 豹子头林冲下山(下) 第二日晨起,林冲吃了早饭,随后收拾了行囊,过了金沙滩,让两个小喽啰划了快船往东山李家道口酒店来。 梁山泊四个酒馆,平日以东山酒店为首。四下里打听到的远近消息,都先送到朱贵这里来,先甄别真假,再逐一分类,而后传上聚义厅去,因此朱贵是片刻不得闲。 林冲和朱贵是老交情,此次林冲下山,朱贵特意放下手边诸事,亲自把盏相陪。 看林冲眉眼间一副抑郁的神色,朱贵想了一回,出言动问道:“教头有何心事?自从火并王伦那厮后,可再没见过教头如此闷闷不乐过,可是济州张叔夜有什么异动?” 林冲笑了笑,道:“张叔夜虽然能干,但没有招惹我们的理由。我只怕梁山泊之祸,不在济州,而在聚义厅之内也!” 朱贵不由震惊,勉强笑了笑道:“教头只怕多虑了,眼下山寨人丁兴旺,好汉众多,能有什么祸事。” 林冲眼睛盯了朱贵,缓缓说道:“我这么愚笨的人都能看的出来,贤弟是个玲珑人物,不会看不出来吧。” 朱贵饮过一口酒,放下酒碗,垂下眼睛,对着林冲郑重说道:“小弟以前走投无路时就曾投在东溪村晁家庄上,蒙晁天王给了本钱到这开酒店。后来王伦到梁山泊落草,做了他的的眼线。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和晁天王已有近十年的交情。对他的品行了解还算深。” 朱贵顿了一顿,斟酌了一下言语,继续说道:“晁天王的品行是宁信人好,不信人恶。当年王伦的老人,晁天王到现在都是一视同仁。若换了一般的山贼首领,早就大开杀戒了。梁山泊能壮大至此,晁天王居首功。然而只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弟也担心他翟让般的性情,反被李密占上。” 翟让是隋末的好汉,武功高强有胆略,在瓦岗山扎寨聚义。单雄信、徐世绩等豪杰响应,聚众至万余。后来李密参加瓦岗军,翟让推他为瓦岗军首领。不久,瓦岗军围攻洛阳,大批隋军投降,李密在瓦岗军中地位也因此稳固。李密居功自傲,与瓦岗军旧首领之间屡有冲突,便用计杀死翟让。 不过李密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翟让死后,瓦岗军内部不稳,被隋军屡败,李密不得不降了越王杨侗,又因在宇文化及的拼杀中损失惨重,被王世充击败,率残部投降李唐。没过多久又叛唐自立,被唐将盛彦师斩杀于熊耳山。 林冲知道瓦岗军的事,自然明白朱贵这番话翟让指代晁盖,李密指代宋江。他叹了一声,好似惋惜,又好似痛恨。他低声道:“我不是单雄信,也不是徐世绩!若真有那一天,我舍了一身剐,也要为晁天王报仇。” 林冲声音虽小,但这番话说的却斩钉截铁,慷慨激昂,朱贵拜倒在地道:“朱贵不才,愿附哥哥骥尾,任由哥哥差遣。” 林冲端起一碗酒,敬了朱贵道:“我只希望没有那么一天。”说罢一饮而尽。朱贵也干了一大碗。是夜,二人各怀心事,都喝的大醉。 第二日早上,林冲上路继续行来,上路时朱贵还闹酒未醒,没有相送。 那天是政和七年十月初十,正值天宁节,已是初冬天气,北风初起。路上行了几日,这一日渐衔山时分,林冲已到东平府管下阳谷县独龙山下。 这独龙山前有个冈子,唤做独龙冈。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着三个村坊。这三个村子为防梁山泊前来借粮,因此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互相救应。三个村子势力最霸的便是正中的祝家庄,有数千军马人家。祝家庄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庄上还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 林冲寻人问了路径,直奔祝家庄而来。他来这祝家庄上是要寻铁棒栾廷玉。这栾廷玉是陕西铁臂膀周侗的师弟,也就是林冲的师叔,现在化名栾安透在祝家庄做教头。原本林冲也不知他在祝家庄上,还是武松传授扈三娘翻子拳时无意中得知。等武松上了二龙山之后,派人告诉了林冲。 栾廷玉论辈分是周侗的师弟,但一身武艺都是周侗代师传授,算周侗的半个弟子。他与林冲关系极好,当初周侗征西夏,二人曾一起上过阵,是过命的交情。只是栾廷玉化名在祝家庄,应是为了避祸,林冲不想把这层交情告诉晁盖等人,只自己悄悄来。之所以要找栾廷玉之后,林冲却是打这祝家庄粮食的主意。 不多时,林冲行到祝家庄前。那祝家庄正造在独龙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四下是一遭阔港,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 林冲上前叫门,自称是林二中,汴京人氏,外号小张飞,前来拜访栾教头。前来问讯的庄客见林冲是栾教头的相识,又一口正宗汴京官话,便毕恭毕敬请林冲在庄门口等,另有一个庄客飞奔去请栾廷玉。 栾廷玉自从几年前化名栾安透躲在祝家庄上,就深入浅出,少有人来访。林冲外号是豹子头,天下人皆知,但那是艺成之后。在他年少学艺时,因面黑,曾被栾廷玉谑称小张飞,这个外号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没流传开。至于二中,便是冲字拆成。栾廷玉一听庄客报知,有个自称小张飞林二中的前来拜访,便知是林冲到了。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之一,栾廷玉也不例外,急忙出来迎接。 林冲等不多时,就见一约莫四十岁左右高瘦汉子来到,正是栾廷玉。 二人互相见过礼,问过寒暖,前后跟着来到栾廷玉住处。 见四周无人,林冲重新与栾廷玉见师门之礼。林冲和栾廷玉已有七八年未见,此次见面,彼此都老了几分,一时感慨万千。 第两百七十九章 林冲会栾廷玉(上) 且说林冲当日见到栾廷玉,捡那不紧要的经历说了,二人正叙话间,忽然听到房外有人高声叫道:“栾教头,听说你有相识来访,也是练家子,如何不为我引见?” 栾廷玉苦笑一声,低声对林冲说道:“是祝家庄的老三祝彪到了,他性喜与人比试技击本领,想必是听守门的庄客说你来了,这才前来。” 林冲低声笑道:“不妨事,师叔只管叫我林二中,不要走了嘴。其余的事,都依着江湖规矩应付。” 栾廷玉开门引祝彪进来,与林冲见了礼。祝彪看了林冲,只见林冲三十来岁的年纪,却没有惯常富家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粗腰窄,又有宽阔的肩膊将衣衫撑起,显得极为精壮。再看相貌,亦是精悍,脸上略带几分文气,可文人要么富态,要么清矍,少有这般健硕精壮的外相。要说是练武之人,大多是以膀大腰圆为荣,每日酒肉下肚,身高七尺、八尺,往往腰围也会七尺、八尺,少有林冲这般精干模样。 祝彪看罢,已知是高手无疑。他落座未稳,就迫不及待道:“林兄一眼看上去就是个高手,能否指教小弟几招?” 林冲本就有心试探祝家庄的虚实,便道:“指教不敢当,只切磋切磋,权当消食罢了。” 祝彪大喜,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林兄果然是个爽利人物,这里施展不开,后院比武场请。” 林冲轻轻笑了两声,道:“我不擅兵器,你我比划下拳脚便是,也不必到比武场去,这房内就很宽敞。” “在这房内么?”祝彪环视房里,为难道:“只怕打坏了教头房中物事。” 栾廷玉道:“不妨事,都是些粗笨家具,没什么值钱东西。技击本领讲究能发能收,收发由心。若是收手不住,打坏了物事,就算输了。” “也好。”当下祝彪立个门户。 林冲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与祝彪对峙。祝彪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只过了顷刻,就跳起一个摆踢,往林冲上三路踢来。林冲俯身躲过,祝彪招数落空,趁机空中打一个旋子,又是一脚踢来。林冲有心试试祝彪力道,便挥臂挡住,只觉一阵巨震,手臂欲折。祝彪也不好受,只觉踢在一块铁板上。二人一触即分,又成对峙局面。 二人缓和片刻,重新打起精神来。林冲已知祝彪力道不如自己,便想试祝彪的招数。二人斗过十余个回合,林冲已摸透祝彪的路数,便身形晃了一晃,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向祝彪冲去。 祝彪急忙扬起右腿去拦,没想林冲这招是个虚招,只一收,又退了回去。祝彪不敢冒进,又把腿收起,然而此时林冲只略一顿,又往前冲,速度比第一次还快。祝彪不假思索,又扬起右腿来拦。林冲早已想好怎么打,他飞起左脚猛踢祝彪腿上关节,这一下结结实实踢个正着,只把祝彪疼的蜷起右腿。林冲趁机飞起右脚,将祝彪另一条腿也踢中,只踢的他半跪在地上。 林冲紧接着右手出拳,从上面压下,去打祝彪的头。祝彪半跪着,无法躲闪,只得用手去挡。虽然挡住了林冲的拳头,可是也因此手臂张开,腋窝暴露,被林冲用左手打在腋下,只打的祝彪半个身子发麻。 林冲得了便宜不饶人,右手又是一拳往祝彪头上打,祝彪这次学乖了,没举手挡,而是伸左手去抓林冲拳头,打算往外带。林冲急忙进身,左手顺势架住祝彪的左臂,右手作势,连连虚击祝彪的腋下,一边打,一边数,直数了十来下。 说起这祝彪本领并不比林冲低多少,只是习练时习惯不好,破绽太多。林冲的本领恰恰是强于发现对手破绽的,待寻到破绽后,突然发力,往往一击得手。因此他遇上诸如杨志这种善于防守,自身破绽极少的,往往僵持不下。但对付其余的一流高手,都是获胜时候居多,失败甚少。 祝彪已知自己不是对手,只得张口认输。 且说栾廷玉在一旁看得兴起,过来一拳打向林冲。 林冲伸手架住道:“师叔,这么多年未见,拳头还是这么硬。今日怎么才见面就比武?你我比拳脚不打上几百回合难分胜负,太费力气,我行了一天的路,就别打了吧。” 栾廷玉心痒难耐,他翻出两个布条,扔给林冲一个,自己拿了一条蒙了眼睛道:“我与你都蒙了眼睛比试,都用近身技,这样打起来就快了。” 林冲也有心看看栾廷玉眼下的本领,便用布条蒙上眼睛。 二人出自同门,摆了一个同样的门户,一齐慢慢往前摸来。顷刻之间,二人手指已互相碰到,林冲毕竟年轻,反应快,他用手抓住栾廷玉的手,寸步上前,挤入栾廷玉怀中,接着转身,想把栾廷玉摔翻出去。 此时栾廷玉已反应过来,林冲刚要发力,他手已经到了,只顺着林冲臀部用力推。林冲本来准备往前栽,好把栾廷玉摔出去。然而被栾廷玉推了一推,臀部完全用不上力,落了空,没背起来。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又往后撅,试图再发力。栾廷玉趁机去踢林冲的腿,将林冲勾倒在半空中。林冲落了下风,仍不慌不乱,他钩了栾廷玉的胳膊,顺势扬腿,空中一个翻身,踢往栾廷玉的头。 栾廷玉只觉胳膊一沉,又听了风声,便已知不妙,此时他已躲闪不及,只得顺势一个滚翻,将林冲来力化解大半。然而林冲小半腿力也不小,虽然卸去大半,仍将栾廷玉踢倒在地。栾廷玉只得认输。 二人虽然蒙了双眼,但这两下都是快捷异常,在祝彪看来,只一个照面,栾廷玉便倒了,不由连连咋舌道:“如今我才知教头本领,我以前觉得再练个一两年便能与教头战个平手,现在看来,没有十年八年功夫,一点胜过教头的希望也没有。教头在我庄上教习庄客,真是大材小用,委屈教头了。” 林冲笑道:“我这点本事,也是十余年的功力。” 当下三人落坐说话。 第两百八十章 林冲会栾廷玉(下) 栾廷玉吃了一杯酒,略带点醉意对祝彪说道:“我能被朝奉收留在庄上,已是三生有幸,感恩不尽,哪里谈得上什么委屈。三少庄主皮厚骨灵,已见了火候,不用急。”他说罢转过身来,对林冲道:“拳怕少壮,如今你的拳脚比我高明不少,不服不行。” 林冲笑道:“师叔过奖,幸好比的不是枪棒。” 见林冲本领高强,见识不俗,更难得是性情温和,祝彪不由起了结交之心,便唤庄客就栾廷玉房中摆下宴席,自己抢着坐了下手,亲自把盏,陪二人吃酒。 待说过些拳脚,林冲对祝彪说道:“小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三少庄主。” 祝彪说道:“不知何事,林兄但讲无妨。” “我听人说,独龙冈祝家庄、李家庄、扈家庄三庄结下生死盟愿,只要互保,共同对付梁山泊。然而那梁山泊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贵庄为何如此做,可是和梁山泊有什么恩怨,怕他们来寻仇么?” “哪里有什么恩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这是我内兄的主意:庄里粮谷财帛众多,官府欺凌盘剥太甚,流匪毛贼时常光顾,除此之外还有些穿州过县,不太能见光的买卖,不置办些兵器养些护院实在不便。以对付梁山泊的借口行事,至少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也可趁机少交些钱粮赋税。然而如果只有我一庄如此做,又有些树大招风,于是拉着扈李两庄一并参与进来,三庄互保。私下里我兄弟三人对梁山泊众好汉多有敬服,只不过人前还是要说几句,无非是装装样子罢了。”祝彪毫无顾忌的说了。 祝彪那时与西边扈家庄扈三娘已有婚约,只是还未完婚。他的内兄是扈成,外号飞天虎,也十分了得。 “噢,原来如此。”林冲若有所思,又问道:“既然受官府欺凌,为何不索性投了梁山泊去?” “前几日官府前来催科纳捐,我父兄还有内兄五人曾商议过。破家知县,灭门府尹,我们这等富户,官府中没有门路,随便一个罪名下来,家产难免败落干净。俗话说,想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梁山泊势大,朝廷早晚要来招安的,只要招安时混上个一官半职,预先结交些能有官职的首领,日子就能好过很多。然而若是无人引荐,即便上了梁山泊去,也难有作为,何况我们现在还打着敌对梁山泊的幌子。” 林冲心下慨然:“朝廷奸臣当道,贤人志士莫说报国,自保都难,也难免许多人都走上落草这条路,无非是因为正道走不得。”他斟酌再三,出言道:“祝氏三杰名声远扬,飞天虎扈成足智多谋,梁山泊正值用人之际,求贤若渴。小可不才,以前行走江湖时认识的几个相识,在梁山泊上做首领。三少庄主若是愿投梁山泊的,小可愿意代为引荐。” 林冲说罢,颇有些心虚的看了栾廷玉一眼,只见栾廷玉似笑非笑道:“梁山泊上首领眼下有几十,难免有些什么阿猫阿狗的混迹其中,你得认识做头几把交椅的首领才行。而且此事一个不巧,便是掉头的生意,仅仅是认识只怕远远不够。” 祝彪点头应道:“教头见识非凡,所言有理。恕在下无礼,敢问林兄认识梁山泊的哪位首领,交情又是如何?” “晁盖、吴用都认得,交情莫逆。”林冲道。 栾廷玉摇头道:“这两个人只怕不行。” 祝彪问道:“这两个是梁山泊为首的首领之二,这还不行?” 栾廷玉道:“晁盖本领不高,吴用是个书生,武艺低微。绿林中,首要的便是本领高强,至少可以自保。依我之浅见,认识那林冲才好。他八十万禁军教头,本领自不必说,王伦时便已上山,资历服众。若是能得他引荐,有他庇护,此事必成。” 林冲不由有些窘迫,正想着如何再往下说。那边祝彪已问道:“林兄也是姓,与林冲五百年前是一家,能引荐否?” “小可倒也认识那林冲,只是,只是……”林冲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再往下实在不知道如何说,只吞吞吐吐半天“只是”,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见林冲面有难色,祝彪拱手相求道:“此事若成,小弟全庄上下永感林兄大恩。” “好,容我试试,当有七八分把握。”林冲说道。 祝彪大喜,唤庄客重整了菜肴,又一连敬了林冲三杯。 几杯酒罢,栾廷玉提醒道:“三少庄主,投梁山泊可不是小事。你上面毕竟还有大少庄主、二少庄主,还有老庄主。若是梁山泊那边约好,庄上反倒变了卦,可就真的结下仇怨了。” “此事已势在必行,我父兄几人已商议好,上梁山泊是早晚的事,无非是怎么上,什么时候上。前些时日梁山泊有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入伙,给了我一个主意,便是先让老父去县衙告了我忤逆,将我出籍单过。这样时机合适时我一个人就可随时上梁山泊去,不会连累亲族。若是能站稳脚跟,祝家再一起去。”祝彪说道。 “早就听说祝家三公子是个足智多谋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精细人物,做事滴水不露,这个方略十分稳妥。”林冲拍掌赞道。 祝彪颇有些自豪道:“那是。要不然扈家庄的三娘也不会倾心于我。” 听了这话,林冲还好,强自忍住,栾廷玉一口酒直接笑喷了出来。 祝彪略有些尴尬,嘿嘿的笑了起来。 林冲心想道:“我得再等一等回梁山泊去才好,不然显得过于心切,以后只怕多事。”他想罢便道:“我如无意外,旬日便上梁山泊去,等有了消息再来拜访三少庄主。” 祝彪虽然心急,但嘴里说道:“不急,这边父亲告我忤逆也要一阵子,林兄只别忘了就好。” 林冲和栾廷玉些许时间未见,此次见面,你一盏,我一杯,二更天不到便都吃醉了,一个倒到屋内床上睡了,一个趴着桌上睡了。祝彪见自己还坚持不醉,甚是得意。他唤来庄客收拾了杯盏,又端来一壶热茶,自己摇摇晃晃着去了。 第两百八十一章 扈成算计祝家庄(上) 听得祝彪脚步声去的远了,林冲又等了片刻,便从桌子上爬起来倒杯茶吃。听到他的动静,栾廷玉从屋里出来,同样看不出半点酒醉的样子。 林冲给他奉上一杯茶,问道:“师叔,这是什么缘故?这祝氏三杰技击本领不低,但不像是有见识的。可是师叔你平日多提点他们,他们才想投了梁山泊去?” “我是有心助你,只是这件事背后却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不过暗地里推波助澜罢了。” “这么说来,就是飞天虎扈成了?”林冲不由问道。 “正是。这扈成是不可与祝氏三杰同日而语的。祝家庄人多势大,多行不法歹事,许多犯罪的人被他们收留在庄上,与官府时有纷争,才想找条退路。若他们真的上了梁山泊,也是那等见风使舵的,一个不好,反遭其害。而那飞天虎扈成则不一样,是个十成十的好汉。” “那师叔为何还要我引荐祝彪上山去?” “冲儿,你还是过于正直了。空口许个交情又有何妨,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只在你一念间。”栾廷玉不紧不慢的说道。 林冲点头道:“师叔教训的是。” “你旅途劳顿,今晚只安心歇息,等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扈成,诸事自然分晓。” 林冲虽然满腹狐疑,但他知道自己师叔的性子,他不想说的多问也不会说,只得睡下。 第二日早上,天光初亮,栾廷玉便与林冲起来,各自换了身劲装,前后相跟着出了祝家庄庄门。 栾廷玉一向有晨起练拳的习惯,风雨不辍,满庄的庄客都知道,没人觉得奇怪。二人顺着独龙冈下小路往西走,约莫走了顿饭功夫,到了一片树林。那树林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甚为偏僻。行不多时,只隐隐约约听到一男一女呼喝之声传来。 二人转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林子间现出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男一女两人在那里对打练拳。 那女子长相颇为秀美,难得是头发如绿云一般乌黑,脸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额角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疤痕。林冲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觉胸口骤然如被油锤重重打击,心弦怦然如裂。他定了定神,避开视线不敢多看,心中嘀咕道:“竟然有这样像的人物。”原来那女子和张贞娘年轻时候的样子很像。 再看那男子,身材高大,一双剑眉,面色白皙,下颌少许胡须。 二人已打斗了多时,身上汗水淋漓,热气腾腾。看场上情景,女子明显占了上风,男子处于守势。再看拳路,那女子用的拳法有周侗拳法的影子,多半是栾廷玉的弟子。那男子拳路简单直接,以力破巧,虽处下风,但一时间也是滴水不漏。 待看了一阵子,栾廷玉朗声道:“贵客在此,你二人还打个不休么?” 那两人停下手来,惊诧回头,都没有料到竟然有人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附近。 见是林冲和栾廷玉,那男子趁机跳出圈外,来到栾廷玉面前见礼:“见过教头。”他对林冲说道:“小可扈成,此地扈家庄人氏,江湖朋友高看一眼,人称飞天虎,未请教这位尊兄高姓?” 不等林冲回话,那女子已追上来,不满的喊道:“哥哥,你又耍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算我赢。” 扈成故作无奈道:“算你赢就是。没见到有外客,还不过来行礼。” 那女子先与栾廷玉福了一福道:“见过教头。”又与林冲行礼,道:“三娘见过贵客。” 林冲心道:“这女子自称三娘,又叫扈成哥哥,应该便是一丈青扈三娘了。” 林冲犹豫了一下,道:“在下林二中,汴京人氏,路过贵地,因与栾教头有旧,特来此拜会。” 栾廷玉笑道:“师侄,扈大官人和三娘不是外人,不必遮遮掩掩,你只直说便是。” 林冲尴尬笑笑道:“在下林冲,江湖人称豹子头,眼下无以为生,在梁山泊做没本钱生意。” 扈成又惊又喜,唱个肥喏,道:“原来是林教头,小可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见面,真是三生有幸。” 林冲还了礼道:“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只得用了假名,仁兄勿怪。” 扈三娘道:“你可不像传说中的模样。” “我传说中是什么模样?” “他们说你头大如斗笠,脸黑赛生漆,眼睛似铜铃,声音如奔雷,下巴似燕子,脖子如老虎,和头一边粗。”扈三娘忽闪忽闪眨巴着眼睛说道。 林冲笑道:“虽然有些夸张,倒也生动有趣。” 扈成整了整衣服,拜倒在地:“小弟欲投梁山泊,今日有幸遇见教头,愿纳祝家庄全庄为投名状!” 听扈成此言,林冲不由失言:“什么?” 扈成搬来两块干净石头,招呼林冲和栾廷玉坐了,细细说道:“祝家与我扈家有生死盟约,我本不该如此,然而那祝彪仗势强行逼娶我妹妹在先,不由我对付他们在后。那祝彪已有十数个姬妾,还觊觎我妹妹美色。他身边女子经常无故失踪,多半是被他酒后打死了,只是无人敢声张。前些时日,祝彪请我父亲吃酒,席间威逼父亲将妹妹许配给他。因他势大,我父亲只得答应,不过回家后咽不过这口气,抱病而终。我与妹妹最为要好,实不忍心她嫁入火坑,只借口父丧未过,拖延至今。我和他有杀父之仇,不敢不报。平日曲意奉承,只为日后报仇。” 扈成这番言语和祝彪昨日所言难辨真假,林冲不知道该信谁,只看向栾廷玉。 栾廷玉点点头道:“祝家人跋扈,祝家庄势大,仗势欺负弱小,是他们最擅长干的事。” “那你劝他们投梁山泊去,却又是何故?”林冲问道。 “不敢蒙骗教头,不过是两手准备,借刀杀人罢了。第一把刀是官府,与梁山泊好汉勾结,其罪不小;第二把刀,便是指望梁山泊的诸位首领,能为小可和妹妹主持公道。” 听了他这话,林冲脸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走起神来。 第两百八十二章 扈成算计祝家庄(下) 一阵鸟叫声打破了树林的宁静。 林冲回过神来,冷冷的说道:“你倒是个会算计的!你也说了,祝家庄人多势众,不怕我与他们一起,纳你们扈家庄为他们投梁山泊的投名状?” 扈成没想到林冲如此说,一时怔住。 扈三娘在一旁道:“祝家庄要投梁山泊,放着自家钱粮不纳,偏要纳扈家庄这点家底,算得上哪门子投名状?山上别的首领会怎么想。” 林冲微微颔首,赞许道:“你说的倒也有理,只是那祝彪不会全由你们算计的,昨晚他亲口对我说要让祝朝奉告了忤逆,出籍另过,自己一个人上梁山泊去,日后站稳脚跟再全庄都去。” 扈成苦笑道:“怪不得当初撺掇他这么容易,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林冲正色道:“不怕你们笑话,梁山泊上如今鱼龙混杂,不比从前。你们若是真有心的,只别露声色。待我回到山上,自有安排。” 林冲转身又对栾廷玉说道:“这祝家庄的事,早晚少不了师叔帮忙。” 栾廷玉笑道:“我若是怕惹麻烦,昨日就不见你了,更不会引你到这里。” 林冲也笑道:“师叔这么护佑我,侄儿无以回报。” “你要回报也别回报我,我这是受师兄所托。前不久他路过此地,亲口托付于我,要我设法助你稳固在梁山泊的地位。” “我师父?他不是一直在云州吗,怎么会路过这里?” “他准备到登州乘船渡海去金国,因此路过。” “师父为什么要去金国?”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二月时说起,那时辽国有个叫董庞儿在易州起兵反辽,转战于云州、应州、武州、朔州等地。师兄成功说服他投宋,于是董庞儿给当今宋国天子上表,自号‘扶宋破虏大将军’。天子大喜,许他燕地王,并赐名赵翊。师兄的云凉开边之策初见成效。” “师父多年心血,终于达成。” “这还没完。后来董庞儿派人进京给天子说了辽国内部的局势,天子大喜,认为辽有必亡之势,便下令远交近攻,联金攻辽,乘机收复燕云。于是蔡京和童贯商议,七月时选派了将校七人,各借以官职,携带市马的诏书,乘着登州平海指挥的兵船,去辽东探听金国虚实。然而这一行人不堪重用,刚行至金国边境,看见巡逻的女真兵士,就吓得不敢向前,退回登州。天子震怒,把这些人全都被编配至远恶州军。师兄虽然与蔡京、童贯老贼不和,但不忍以私心坏国事,因此主动请缨前往登州,打算渡海去金国搜集情报,以为未雨绸缪之策。” 林冲叹道:“师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我远不及也。” 栾廷玉道:“师兄行程匆匆,临别前特意嘱咐我转告你,几年内北地将有大变,正是你等报国之机也未可知。” 林冲闻言,豪气大发道:“山寨多了许多人马,粮食短少,便全取这祝家庄为梁山泊所用。立下此大功劳,不愁日后行事无人跟随。有师叔和扈兄相助,此事必定能成。” 二人谈的正兴起,旁边扈成忽道:“林教头,小可还有一事相求。” “扈兄有何事?林某不才,若是能办到,自当竭力。” 扈成看了扈三娘一眼,说道:“小可不才,愿高攀教头一门亲事,求教头收留舍妹在身边随时侍奉。” 林冲愕然道:“我妻子虽然不知所踪,但应还在世上。令妹正值芳龄,这如何使得?” 扈三娘红了脸道:“教头落难前休妻,天下谁人不知。非是我哥哥逢迎拍马,故意把我献给教头。而是我敬重教头有情有义,仰慕教头已久,只求教头不弃。日后若是能与林娘子相遇,三娘宁愿伏低做小。” 这说起来又是一桩葫芦事,林冲发配沧州牢城营之前,曾写下一纸休书。那休书半真半假,林冲私下里也难免有几分趁机摆脱张贞娘的快意,不过他心里仍然把张贞娘当做了妻子。然而在扈三娘这等女子看来,林冲这番举动却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难免暗生情愫。 说起张贞娘,也是命运坎坷。原本年初之时,林冲以为高世德死了,再无将张贞娘留在汴京当人质的必要,因此使人去取,只是遍寻不到,不知去了哪里。 林冲只道:“三娘子才貌双全,蒙三娘子错爱垂青,小可荣幸之至,只是此事绝不可行。” 见林冲语气坚决,扈三娘只低头不语。 扈成索性开门见山道:“请教头切勿推迟,没有婚姻之约,小可心里不踏实。我庄上人也需有个凭借……” 林冲挥手打断他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林冲不才,既然答应和你们联手,就会尽心尽力,无需这种事来维系彼此信任。再者说,即便三娘子嫁了我,我要是反悔,你们也奈何不得。” 扈成没了主意,只用眼睛去看栾廷玉。然而这等儿女之事栾廷玉能派上什么用场,只得打了圆场道:“大敌当前,你们父亲扈老庄主过世不久,有热孝在身,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此事且容后再议……嗯,容后再议。” 林冲趁机说道:“祝家庄一事重大,我这便回山去准备。若不是我亲自来见,师叔和扈兄,还有三娘子,切记一切行事如常,千万不要露了破绽。”说罢他与众人一拱手,匆匆走了。 栾廷玉高声叫道:“你行李还在我房中。” 林冲只装作听不见,一溜烟头也不回走了。 男女情事委实没什么道理可言,林冲此番落荒而逃,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羞赧定是少不了的,然而扈三娘一颗芳心系在他身上,反倒又增几分爱慕不提。 林冲虽然没拿行李,但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他怕回去的太快,引起别人怀疑,便索性在阳谷县逛了数日,把方圆数十里何处可行军,何处可扎寨,何处有水源,何处有村镇都暗暗画成草图,都勘查过一个遍,才回梁山泊去。 第两百八十三章 时迁火烧祝家店(上) 路上行了几日,林冲回到东山李家道口酒馆。朱贵那时有事在外未归,林冲一边饮酒一边等他。 一直等到晚上,才见朱到贵形色匆匆回来。 朱贵见了林冲,道:“教头此去阳谷县购粮可算顺利?” 林冲一愣,放下手中酒杯,道:“购粮?” “那日你不是说有个相识是做粮食买卖的,要去购粮以解山寨粮荒么?” 林冲这才想起自己当初下山时编造的借口,他取过一个空杯,给朱贵倒了一杯酒,微微摇头道:“别提了,吹火筒里插席篾儿——气不顺。我那个故交折了本钱,已不做粮食生意了。我索性闲逛了几日,顺便看了一下阳谷县的地理路径,预备以后大军去。” “大军什么时候开始攻占四下州县?” 林冲道:“我们这点家底,攻占州县容易,但把守不住,就算能得些浮财,也没什么用处,反倒惹百姓怨恨。上梁山泊之前,我以为金银绸绢是钱,上了梁山泊之后,才发现那些奢华东西鸟用也无,什么都抵不过粮食铁器值钱。” 朱贵嘴里吸了一口气,把杯中酒饮净了,颇有些遗憾的说道:“我看宋公明他们,热切的很。他们没少让我使人去打听那些州县的虚实。我还以为教头也是同样的心思——早知我就不这么卖力气了。” “倒也没什么坏处,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要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林冲提壶给朱贵倒了一杯酒,道:“有两个事,你吩咐下去。一个是阳谷县那里要是有人来寻我,不要阻拦,也不要声张,只引他们上山悄悄来见我。另一个,使些人到汴京去,叫他们留意下金国和辽国的事,不管什么事,哪怕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都要造成册,送到我那里。” “打听金国和辽国的事,不该使人到北地边州去么,为何去汴京?” “我说的差了,打听金国和辽国的事倒在其次,首要是打听朝廷对那里事的对策。” “原来如此,那是该要在汴京。” “要是人手不够,你就跟我说,我拨些机灵的给你。” “人手还够,就是能否拨我些马匹。往来传递消息,光靠脚实在太慢。眼下没什么紧急要务,还显不出来。真要有事时,容易耽搁。” “此事容易。另外还有两个小事,你使去汴京的人,不用刻意打听,帮我留意一下。” 朱贵正色道:“教头哪里话,你的事,就是山寨天大的公事。别的事都不办了,也要去办你的事。” 林冲笑道:“我们都是山寨的老人,你收起这副做派吧。” 朱贵也笑了,道:“教头只管说。” “第一个事,留意下我妻子张贞娘的消息。我那个故交告诉我,她不知去哪里了。第二个事……”林冲忽然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跟朱贵说了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只一时沉吟。 “是什么事?”朱贵催促道。 林冲握了握拳头,又松开,道:“也是听我那个故交说的,他是在汴京金环巷听别人说的,说是朝廷有个秘密衙门,叫职方司,四处派人到各个山寨卧底。你可叫人留意下这个衙门的消息。”林冲一口气说完了。 “好说,好说。我叫他们上些心,这两个事的消息单独造册。”朱贵心思机灵,只觉得这才是林冲的真正目的。 “好,我多日不在山上,只怕堆积了不少事。这就告辞了。” 朱贵手里也有不少事,还要连夜办,因此没有留他,只射出响箭,叫来船只,让人送林冲上船。 随后几天,林冲一刻也不敢闲,只忙着把一路上所记之草图,整理成册。他所记录草图甚为细致,一直整理了两三天才初步告成。 林冲伸直了腰,凝神看着桌上。他往日只是个教头,上阵打斗自是高手,冲锋陷阵也可使得,但行军打仗、安营扎寨等兵家之术却不甚了了。这图册之术还是老行伍出身的雷将军云天彪传授给他,实乃行军打仗的利器。 正此时,听得远远的聚义钟‘嗡嗡’响。这聚义钟是铁面孔目裴宣上山后挂在聚义厅前,敲响后两刻钟内,凡是在山上的首领都要到聚义厅聚齐,违者治罪。自从上月李逵挨了几十板子后,没一个首领敢晚到。 林冲住处离聚义厅不算远,盏茶功夫便走到,因此略歇了一会儿才动身。他思绪万千,一边走一边琢磨祝家庄的事,不觉间已经到了聚义厅。 聚义厅里,左右两边交椅上已快坐满了首领,只剩下几个位置空着。厅中多了两个陌生面孔,林冲都不认得。 见林冲到来,众头领纷纷起身与林冲行礼,林冲一一还过礼,在左侧捡靠下的一把交椅坐了。 两刻已过,见众头领已经聚齐,戴宗和杨林引了那两个陌生人就厅上参拜晁盖等众首领。那两人不是别人,乃病关索杨雄和拼命三郎石秀,唯独不见了与二人一同上路的鼓上蚤时迁。 这时迁哪里去了?此事和祝家庄脱不开干系,还得从杨雄三人在路上时说起。 且说那日杨雄、石秀、时迁三人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东平府地面。过了香林洼,便望见一座高山,那时天色已晚,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那客店前临官道,后傍大溪,周围有数百株垂柳。客店右壁厢写着一行书:门关暮接五湖宾,左边写着七个字:庭户朝迎三岛客。客店门口停了几辆驷马高车,很是气派。 杨雄笑道:“别看这地方是个荒山野岭,竟有这么一个客店,今日应能好生歇上一歇。” 当时已是黄昏,店小二正在上门板。见这三个人进店来,问道:“客人这么晚才来,可是来路远?” 时迁道:“不算太远,我们今日走了一百多里路程,因此到得晚了。” 店小二便放他三个进店,端了清水上来,教三人净了手脸上的风尘。 第两百八十四章 时迁火烧祝家店(下) 店小二问道:“客人路上可吃了饭?” 时迁道:“不曾吃饭,快点拿些酒肉来吃。” 小二道:“真是不巧,中午的时候还有些肉,下午却被附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今日除了你们,没有客人吃饭,因此也没准备,你们要吃饭得多等一会。” 石秀道:“那不是有几辆马车吗?” “他们自己带了饭上路,不要店里的。” 时迁道:“也罢,先煮五升米来做饭。” “客官三个人能吃得了这么些?” “你只管去煮,少放些水,吃不了我们带着路上当干粮。” 小二哥取出米淘了,煮起一锅饭来。石秀在房中安顿行李,杨雄取出一只钗儿与店小二,先要他拿那瓮酒来吃。小二哥收了钗儿,去店里面搬出那瓮酒来,又拿两碟儿腌咸菜放在桌子上。 时迁提一桶热水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叫了店小二,四人一起围坐吃酒。 石秀看那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朴刀,便问店小二道:“你家店里怎么还有兵器?” 小二应道:“都是店主人留在这里。” 石秀到檐下近前看了那些朴刀,问道:“你家店主人是什么人,能备下这等精良兵器?” 小二道:“客官,你三人看上去惯走江湖,随身也带着兵器,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我们这店唤作祝家店。前面那座高山,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高巍巍的冈子,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店主人的住处。这里附近方圆三十里,都是祝家庄的地盘。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他家的佃户,各家分了两把朴刀。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住宿,因此准备下朴刀在这里。” 石秀道:“在店里准备朴刀做何用?” 小二道:“是要御敌用。” “御敌?这里不太平?” “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兵器在店里,以备随时御敌。” 石秀看了杨雄一眼,道:“给你些银两卖我一把朴刀用如何?” 小二哥连忙摆手道:“这个却使不得,刀上都编着字号,不能少了一把。我这店主人法度森严,我吃不得他棍棒。” 石秀笑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必着慌,且吃酒。” 小二道:“小人酒量有限,吃不得了,先去歇了,三位客官且宽饮几杯。”说罢那小二哥便去睡了。 杨雄、石秀又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吃么?” 杨雄道:“店小二说没肉卖,你从哪里弄得肉来?” 时迁嘻嘻的笑着,从灶上提出老大一只公鸡来,杨雄问道:“哪里来得这鸡来?” 时迁道:“我刚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立在笼里,我便悄悄拿去溪边杀了,又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收拾干净。刚才煮得熟了,拿来与二位哥哥吃。” 杨雄道:“你这厮老本行不改,还是这般贼手贼脚。” 石秀皱眉道:“如何偷了人家的鸡?又不是没钱,找那店小二买就是。” 时迁笑道:“就是喜欢偷,不然吃起来不香,没什么意思。我们明日走时,等算完账,我再去偷几把朴刀!” 却说杨雄原本有些谨小慎微的脾气,自从下了去投梁山泊的决心,慢慢放得开了,只说道:“熟都熟了,先吃再说,能有什么事。大不了明早多给店小二些钱。” 石秀心下不由烦闷,只顾喝酒。杨雄和时迁二人笑了一回,把这鸡用手撕开吃了,又盛了几大碗饭。 且说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惦记着石秀说要买朴刀的事,放心不下,强忍着酒意爬起来前后照看。只见厨桌上有些鸡骨头,再去灶上看,有半锅鸡汤,香气扑鼻。小二不由吃了一惊,再去后面笼里看,发现果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官,你们好不懂道理,为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 时迁混赖道:“活见鬼了。我从路上买这只鸡来吃,什么时候看见你的鸡!” 小二道:“那我店里的鸡跑哪里去了?” 时迁道:“只怕被野猫拖了去,黄猩子吃了去,鹞鹰扑了去,我怎么知道!” 小二道:“休要哄我,你们三个人压根没带鸡进店。我的鸡刚才还在笼里,现在没了,你们桌上还有鸡骨头,不是你偷了又是谁?” 杨雄道:“我们记错了,是刚才出去净手,野地里抓了只野鸡。” “少来耍我!这个季节,你们从哪去抓野鸡!” 石秀劝道:“小二哥莫生气,多赔你几个钱便是。” 店小二道:“我那只鸡是报晓鸡,店里少不得。你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事,只要还我鸡。” 杨雄大怒道:“你讹诈谁?爷爷不赔你又能怎样?” 店小二怒急反笑道:“客官,你们休要在这里撒野!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小心拿你到庄上,当做梁山泊贼寇解上县衙去请赏。” 杨雄听了,大骂道:“爷爷就是梁山泊好汉,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 时迁怒道:“我等好心才赔你些钱。如今这钱就是不给了,看你怎么拿我等去!” 小二冷笑一声,大叫道:“抓贼!” 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汉子,直奔杨雄、石秀来。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那小二还要再叫,被时迁一巴掌,打肿了脸,与那几个汉子都从后门逃走了。 杨雄道:“兄弟,这厮们肯定要叫人来。我们赶紧吃饭,吃完饭赶紧走。” 石秀道:“不要吃了吧。” 杨雄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吃些饭有力气才好赶路。” 三个人三口并作两口吃饱了,把包裹背上,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又各去房檐下拣了一条好朴刀。 时迁去灶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四下里烧着,说道:“这店往日里只怕没少抓梁山泊的人去县里请赏,如今反正都这样了,不能放过了他。” 那草房被风一吹,刮刮杂杂烧起来,顷刻间那火天也似般大。三人放开脚步,沿了大路就走。 第两百八十五章 石秀李家庄求书(上) 三个人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庄客,发着喊追来。 杨雄道:“从小路走!” 石秀急忙喊道:“且住!我们人生地不熟,眼下月亮又被云彩遮住,难免到了无路的地方。我们先冲杀一阵子,将追兵赶散,等月色明朗再走。他们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不要留手,不然今晚就出不去了。” 话犹未了,追兵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人挺着朴刀,来战那些庄客。 那些庄客不知三人厉害,只顾抡着枪棒上前。杨雄手起刀落,先戳翻了五七个。后面的庄客急忙要退,被石秀赶上前,又戳翻了六七人。中间时迁用石子乱扔,打的几个人头破血流。那些庄客顾惜自家性命,见杀伤了十数人,心惊胆战,都退了回去。 三人得一步,赶一步,便往小路走。走不多时,喊声又起,路旁枯草里忽然伸出两把挠钩来,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去了。石秀急忙转身来救时迁,不料背后又伸出两把挠钩来,幸好杨雄眼快,用朴刀一拨,把挠钩拨开去了。石秀拿朴刀往草里便戳,只听几个庄客发声喊,都跑了。 石秀还要去救时迁,杨雄怕深入重地,反让石秀也被捉,强拉这石秀只四下里寻路走。 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遮挡,杨雄、石秀见路便走,一直往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追赶一阵,都没找到,只得救了带伤的人,将时迁绑了,押往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看见一个村落酒店,二人都是又饥又渴。 石秀道:“哥哥,且前头酒肆里买些酒饭吃,也问问路程。” 两人便进村店来,将朴刀倚靠着桌子放了,面对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饭来。 酒保铺下菜蔬,烫起酒来。 二人正要吃,只见外面一个汉子奔走进来。那人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那大汉看了店内一圈,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担来庄上。” 店主人连忙应道:“担已装好,稍等便送到庄上。” 那汉子说道:“路上不要磨蹭,快些挑来。” “就来,就来。” 那汉子转身出门,要从杨雄、石秀面前过。 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怎么在这里?不认得我了么?” 那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看,便拜倒在地叫道:“这不是恩公么,如何来到这里?” 杨雄扶起那人来,与石秀相见。 石秀便问杨雄道:“这位兄长是谁?” 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他颜面生得粗莽,别人都叫他外号做鬼脸儿。去年他到蓟州做买卖,因为义气用事误伤了一起来的商贩,关在蓟州大牢里吃官司。我见他说起拳棒头头是道,便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 杜兴问道:“恩公,有什么公事来到这里?” 杨雄看看四周,附在杜兴耳边低生说道:“不是公事。我在蓟州杀了人,想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一个同来的相识人称鼓上蚤时迁的,偷了那店里的报晓鸡吃,与店小二闹起来。一时性起,把那店屋放火都烧了。我三个连夜上路,不提防他们从背后赶来。我弟兄两个戳翻了几人,不料乱草间伸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擒了去。我两人乱走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 杜兴道:“恩公不要慌,我家主人有办法叫他们放时迁出来。” 杨雄大喜,道:“贤弟且坐,同饮一杯。” 杜兴坐下,与二人饮了一杯酒。 杨雄问道:“你为何没回中山府去?” 杜兴道:“小弟幸亏恩公的护佑出了牢狱,离了蓟州后,途经此处,冻饿晕倒,被此间一个李大官人救了,还收留小弟在家中做个管事头儿。每日调拨银钱,成千上万,都托付在杜兴身上,极为信任,因此未回乡去。” 杨雄道:“收留你的李大官人是谁,这么豪气?” 杜兴道:“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着三个村坊。那东边的村庄就是杜兴的主人。他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 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人唤扑天雕的李应?他前些年默默无闻,这两年忽然名声鹊起,非一般人。” 杜兴道:“正是他。” 石秀问道:“他有什么办法能救时迁出来?” 杜兴道:“这三个村坊中间的便是祝家庄,就是那祝家店的主人。西面是扈家庄。这祝、扈、李三庄算来,有一万军马人家。他们为防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结下生死誓愿,互相救应。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他去搭救时迁,应能救出来。” 石秀对杨雄道:“我也曾听江湖上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原来就是在这里。多闻他非常了得,是个好男子,我们去李家庄走一遭求他。” 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杜兴那里肯要他出钱,抢着付了。 且说三人离了那个村店,上路往李家庄来。到得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是个好大庄院,外面护城河宽阔,有粉墙傍岸,门外一座吊桥,接着庄门。待进得门来,来到厅前,只见两边有二十余座刀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 杜兴道:“两位哥哥在此稍等,待小弟进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 杜兴进去不多时,就见李应从里面出来。那李应鹘眼鹰睛,燕颔猿臂,虎头狼腰,身穿一身绛红袍,果然一表人物。 这李应不是别人,便是曾经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做过主管的李应。政和五年冬天,宋江与宋清兄弟二人曾到过柴进庄上。宋江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柴进把他在梁山泊的心腹名单交给了自己。随后李应便奉了柴进的差遣,来此独龙冈李家庄上,以便和宋江及时联络,距离现在已有两年。 第两百八十六章 石秀李家庄求书(下) 李应虽然是个外来户,但他祖上是陇西李氏出身,家传高明武艺,出手大方,又有见识,因此庄上李姓众人便拥护他做了庄主。他学了柴进和宋江的做派,为人只仗义疏财,加上本领高超,飞刀一出,如苍鹰逐兔,这两年闯出不小的名号,江湖上都称他为“扑天雕”。 在梁山泊柴进的心腹被一网打尽后,李应更是活跃,招揽了许多人,预备以后柴进行复国之事。等到后来,祝家庄拉拢李应结下盟约,共同敌对梁山泊。因打算借此掩盖与宋江的关系,李应便答应了,这才成就了祝、扈、李三庄互保之事。 当日李应来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 李应急忙答礼,请二人上厅落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 众人落座,李应便叫庄客取酒相待。杨雄、石秀两个趁机把时迁被抓经过详细说了,拜道:“只求大官人救时迁性命,此恩生死不敢忘。” 李应皱了眉头不语,问道:“你三人投梁山泊却是投谁去?是投及时雨宋公明还是托塔天王晁盖?” 石秀答道:“我等无福认的晁、宋头领,是人称神行太保的戴宗戴院长引荐上山。除此之外,小可有一个族叔父也在梁山泊。他姓石讳勇,虽然本领不高,但也是个头领。” 李应有梁山泊上的消息,知道戴宗自从在江州投了宋江,已是宋江嫡系心腹。石勇他粗略也知道一些,知道他许久之前就在宋江那里过活。 听了石秀的言语,李应心道:“这三人虽是投戴宗,其实是去投宋江。这个人情不得不做,若不然日后宋江问起,坏了柴大官人和他的盟约。只是祝家庄势大,又是敌对梁山泊,这个人如何要得?” 他寻思了一会,招手唤杜兴来到后院比武场。杜兴那时已知柴进和宋江的事,因此李应并不避讳他,把这番顾虑对他说了。 杜兴道:“此事难为,都怪杜兴。只是杨雄与我有救命之恩,还望大官人成全。” 李应避而不答,只问道:“杨雄这人如何,能和我们一心么?按他的本领,加上戴宗的门路,上梁山泊之后应能做个首领。有他帮我们,柴大官人一些事会好安排些。” “小可只说实话,杨雄这个人本领高强,但有些懦弱,只怕不是好人选。倒是那个石秀,看上去是个厉害人物,虽然我们以前不认得他,但眼下不就是个交好的良机么?他二人也知时迁难要,就算要不回来,这个人情不得不领。大官人若是担心要不来人,坏了颜面,可以写一封书信去。若是他不给,再写一封亲笔书信叫我去,要是还不给,庄主亲自骑马举枪去要。总之要让石秀他们觉得我们尽了全力才好。” 李应思忖片刻,携杜兴回到厅上,请一个门馆先生来,写下一封书信,填写名讳,盖上印记,差一个副主管拿了,备一匹快马,去祝家庄取时迁。 那副主管领了书信,上马去了。 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可写了这封信去,便当放人。” 杨雄、石秀连声谢了。 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吃几杯水酒等待。” 众人进到后堂,席间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的有理,心中甚喜。 李应问杨雄、石秀道:“我这里虽然人少,比不得梁山泊势大,但官府亦不敢来追拿。而且这里繁华市镇,胜过水泊清苦,你二人不如就此在我庄上如何?” 不等杨雄说话,石秀抢先答道:“谢大官人高看,只是不敢连累了大官人。虽然官府不敢捉拿,但总有瓜葛在梁山泊那里。被祝家庄知道时,难免坏了贵庄和他们的盟约。” 李应道:“这盟约不提也罢。原本这庄上的李姓农人和他们争水,就有些嫌隙。后来他们势大,不得不签订盟约。” 杜兴跟着劝道:“两位若是担心被祝家庄知道,李大官人也有别处可安置,无需多虑。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何必去受那山寨清规的拘束?过了几年,朝廷若有大赦,你们还可还乡。” 杨雄摇头道:“我们杀了四个人,是十恶不赦之罪中的‘不道’之罪,纵有大赦也免不得。何况大赦是赦免已服刑的人,我们这种潜逃的不算。” 石秀道:“大官人和主管大恩,日后一定重报。”他只提“日后”,便是婉转拒绝留在李家庄上了。 李应听出来他言外之意,只对杜兴叹道:“去梁山泊那里也好。世事无常,说不得什么时候,我们也要投那里去。” 再说祝家庄上,祝氏三杰正在三重门下看庄客演武,有飞天虎扈成来访。却是扈成听人说夜里有梁山泊好汉烧了祝家店,心下起疑,特骑了马来相见。 祝龙、祝虎、祝彪三个与扈成见过礼,唤庄客搬来凳子招呼扈成落座。 祝彪素知扈成了得,对他说道:“内兄来的正好。前几日栾教头有个旧相识来到庄上,号称认识梁山泊大首领豹子头林冲,我便托他引荐。如今还没个消息,这梁山泊倒先使人烧了我的店,还害了几个庄客性命。这梁山泊杀不净的贼,不捉了晁盖、宋江,难解我心头之气。” 扈成道:“此事颇有几分蹊跷,若真是梁山泊有什么图谋,这么干不正好打草惊蛇么?只怕是什么毛贼怕吃皮肉之苦,随便冒充了梁山泊的名头。” 祝彪道:“若是毛贼,怎不知梁山泊是我三庄的忌讳?” 扈成道:“莫不是过路的毛贼,不知本地底细?” 祝彪道:“抓了一个活口,那厮已招认了,就是梁山泊的,叫鼓上蚤时迁。另外两个,一个叫杨雄,一个叫石秀,逃没了踪影。” “时迁?没听说过,想是个小首领。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打死了扔到庄外乱坟岗喂野狗便是。” 扈成摇头道:“梁山泊非同一般山头,不能太过意气用事,不如先关几天看看动静再说。” 正说话间,有庄客来报,祝朝奉带了一封书信来,叫几人看了再上厅去。原来是李应派来的副主管到了,祝朝奉已看过书信,要四人前去商议。 第两百八十七章 李应双修生死书(上) 祝家庄上,祝彪四人传着看了李应书信。那信中言语大概说道:“有蓟州来的客人来投李家庄,因天冷取暖,误烧了祝家店,并不是梁山泊山寨的人。只请祝家庄高抬贵手,放了时迁。日后李家庄出钱出力,再盖祝家店。” 扈成作色,怒骂道:“这李应居心叵测,倒是打的好算盘。这时迁都招了是济州梁山泊的人,他却诈称是蓟州来的客人,真当我们分不出来蓟州和济州吗?只当三庄盟约是儿戏!” 祝彪道:“李应是有头有脸的,我们总不好因为一个毛贼和他撕破了面皮,如何回他?” 扈成存心挑拨祝李两家关系,只出主意道:“依着葫芦画瓢,他既然装糊涂,我们便学了他,也装糊涂。” “要如何装?”祝彪问道。 “只说抓了一个梁山泊的毛贼,正要解他去州衙请赏,不曾见到什么蓟州来的客人,让他去别的地方找。” 祝彪谢扈成道:“兄长来得真是及时,不然险些就被李应那厮蒙混了去。” 四人前后跟着上了厅,与那副主管说了。那副主管无法,只得回李家庄来。 见那副主管去的远了,扈成道:“那时迁确有尴尬处,不如只假装解他到州衙去,暗地里把他悄悄解去梁山泊。如果他果真是那里的人,放还与梁山泊,便可结下一份人情。若是蓟州来的客人,他冒了梁山泊的名头行事,我等抓了他,让梁山泊处置,左右也是一份人情。” 祝彪醒悟道:“这李应果然是个人物,他来要人,该不是也存了这个用意?险些把这梁山泊的人情白送了他,幸亏兄长看破。” 扈成笑道:“不能算白送,他不得盖个店么?” “梁山泊的人情可远超一个店。那宋江临到江州法场,千里之外,马上就要被砍头,都被梁山泊众人救了出来,又让他做了头领。这就是梁山泊偿还人情债的做派!”祝彪又是气愤又是兴奋,心里却对李应多了几分嫌恶。 却说那副主管到李家庄时,已是巳牌时分,李应唤他到后堂问道:“人取来了吗?” 副主管答道:“小人亲见祝朝奉,呈了庄主书信,他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和扈成来,反而焦躁,只说擒了一个梁山泊的毛贼,要解上州衙去领赏,并不曾见到什么蓟州客人,让庄主去别的地方找。” 李应佯装不悦道:“独龙冈祝扈李三家庄里结下生死之交,书到便当放人,如何这般行事?必是你没说清楚,冲撞了祝家庄,以致如此。杜主管,你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 杜兴道:“小可愿去,只是祝家庄势大,祝氏三杰平日里行事就有些蛮横。眼下又有求于他,请大官人亲笔写一封书信,以示恭敬之意。” “说得是。”李应唤庄客取一张花笺纸来,亲自写了书信,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递给杜兴。 杜兴在后槽牵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 李应安慰杨雄和石秀道:“二位放心,有我这封亲笔信去,一会定当放还。” 杨雄、石秀深谢了,留在后堂饮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仍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便叫庄客去接。不多时,只见庄客报道:“远远看到杜主管回来了。” 李应问道:“几个人回来?” 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骑马回来。” 李应摇着头道:“真是作怪!这厮往常办事都是极利索的,今日为何如此?” 杨雄、石秀都跟出前厅来看时,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那杜兴气得紫涨了面皮,,半晌说不出话。他原本就有些丑恶,如今怒起来龇牙露嘴,更是古怪,都没几分人模样,好似丰都地狱焦面王。 李应出到厅前,连忙问道:“你且仔细说了,怎么回事?” 杜兴气定了,方才道:“小可拿了大官人书信,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正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可恭恭敬敬唱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做什么?’小可躬身禀道:‘我家主人有亲笔书信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却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这般不晓人事!早晌使个副主管,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他上州里去,你又来干什么?’小可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的人,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主人自当依原样盖还,万望看李家庄薄面,高抬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可又道:‘官人请看主人亲笔书信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直接扯的粉碎,又叫庄客把小可叉出庄门。祝彪、祝虎还发话道:‘休要惹爷爷性发,把你那李应捉来,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小可本不敢说,实在是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主人百般辱骂,一路上气死小可。我们白白与他结了生死之交,今日一点颜面不给。” 李应听罢,扮出一副按捺不住的暴躁模样,大呼道:“来人,取我枪来,备我马来!” 杨雄、石秀拦阻道:“大官人息怒,可从长计议,莫为小可坏了贵处义气。” 李应只要显得心诚,哪里肯听。他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后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来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拿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也收拾利落,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直奔祝家庄来。 一行人行不多时,就到祝家庄前排开阵势。 李应勒住马,大叫道:“祝家三子,怎敢辱骂爷爷!” 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正坐着祝彪。 第两百八十八章 李应双修生死书(下) 李应见了祝彪,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我两庄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用人时,早来早放;要取东西,无有不应。我如今为一个清白客人,两次修书来要,你不给也罢,为何扯了我的书信,辱骂于我,还诽谤我也是梁山泊的强寇,是何道理?” 祝彪道:“我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 李应喝道:“你这厮惯常冤枉清白人做贼,解往州衙请赏。他落在你手里,不是梁山泊人也被你当做梁山泊的人,你这厮该当何罪?” 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你要走就走,要是不走,把你一起捉了,也当做贼人解送往州衙!” 李应怒骂:“好好好,我看你这狗贼早就存了这个心思。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李应拍马挺枪,便奔祝彪。祝彪也纵马去战李应。两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个回合,祝彪虚晃一枪,假装战李应不过,往回拨马便走。李应纵马赶上前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只翻身一箭就往李应射来。 李应略转一转身子,避开要害,被那箭射在臂上。李应大叫一声,翻个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转马来抢人。 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拿起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来。祝彪哪里挡得住二人,急忙勒马回走。被杨雄一朴刀,正戳在马后腿上。那马吃疼,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祝彪的随从急忙搭箭射来,杨雄、石秀无衣甲遮身,虽然不甘心,也只得退回来。那边杜兴已把李应救上马,先回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一起往回走。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众人都出来看视,伺候李应卸了衣甲,拔了箭矢,又用金疮药敷了伤口。 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都是我等连累了大官人,被那厮无礼辱骂,又中了一箭。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也救时迁。” 二人前去辞谢李应。李应是故意中箭,力道拿捏的准,伤口不深,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他心底畅快,嘴里只懊恼道:“可惜我本领不济,胜不过他,实在无奈。两位壮士休怪。” 杨雄、石秀只拜谢不止。 李应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杨雄略一推却,便收下。 二人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了大路。二人作别杜兴,取路投梁山泊来。 杨雄、石秀一路行来,远远看见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挑出来。两人来到店里,买些酒吃。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乃石勇掌管的北山酒店。杨雄和石秀一面吃酒,一面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 那酒保不敢答话,只去后院告知石勇。 石勇见了石秀,大喜道:“贤侄,如何今日才来?” 石秀拜过石勇道:“早不知叔父在梁山泊,前者戴宗哥哥来蓟州才得知。这个兄长是病关索杨雄,侄儿在蓟州时多蒙他照顾,我两个在蓟州犯了命案,前来梁山泊入伙。” 杨雄道:“一路多曾听石秀说起仁兄,闻名久矣。” 三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祝家庄失陷时迁的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叫酒保置酒饭相待,又使人上山去报知。待二人用过酒饭,石勇放了一枝响箭,早有对港芦苇丛中小喽罗摇船过来,直到鸭嘴滩上岸。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各叙礼罢,一同上到大寨。 晁盖便命敲响聚义钟,呼唤众首领到聚义厅聚齐。 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人踪迹,杨雄、石秀把自己本领,入伙之意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到有个一同入伙的时迁,不该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放火烧了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两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持不放,还誓要捉尽山寨里好汉,千般辱骂,十分无礼。 不说万事皆休,才刚说罢,晁盖大怒,喝叫:“来人,将这两个偷鸡放火的小贼与我斩了!” 宋江慌忙劝道:“哥哥息怒,这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入伙,为何要斩他?” 晁盖道:“我等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替天行道为主,全施仁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都不曾丢了脸面。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个都有豪杰的光彩。唯独这厮两个,用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连累我等跟着受辱。绿林法度如霜,若今日不斩了这两个,日后那些江湖败类都冒了梁山泊名号行事,岂有我等立足之地!” 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权且息怒,听这两位贤弟刚才所说,都是那个鼓上蚤时迁惹起祝家那厮来,不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便是时迁偷鸡,也罪不至死,山寨日后行事也需这等人才。” 裴宣板着脸道:“的确罪不至死。” 戴宗引荐二人上山,如何能让晁盖斩了二人去,只说道:“宁可斩了小弟,不可绝了贤路。” 石勇在一旁也苦苦相求,又有许多头领跟着力劝。 林冲思量一番,对晁盖说道:“他二人未曾上山,便以山寨人马自居的确不符规矩,死罪可免,但仍不可饶恕,以免日后江湖多事。那祝家庄敌视我们,我前番下山时已有耳闻,即便没有这个事,早晚与我们起冲突。” 见宋江只用眼睛来看自己,吴用道:“宋江首领之言最好,山寨岂可自斩手足之人?再者说,他们不是不赔钱,而是那店里讹诈,又要解他们去请赏,可见是个不义的。我们替天行道,求的是公道。杀了这两人,可不算什么公道的事。” 这番话打动了晁盖心思,他收敛了怒气,沉思不语。 良久,晁盖立起身来,众人纷纷闭口,等他开言。 不知晁盖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两百八十九章 宋江出征祝家庄(上) 且说当日,聚义厅上,晁盖朗声说道:“这二人定何罪,裴宣首领给个章程出来,日后再议。李云首领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宋清首领安排杀牛宰马,且做二人接风筵席。此事后续如何,诸位首领今晚多思量一番,明日厅上再议,今日只痛快吃酒。” 晁盖说罢,转向杨雄、石秀二人,温言道:“你二人暂先坐在杨林首领之下,日后按着功劳再排座次。” 当下杨雄、石秀拜倒谢罪。 宋江安抚二人道:“贤弟休生二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各有定例。便是宋江,若是有过失,也得斩首。” 山寨里宴席当晚二更才散,各人自去歇息不提。 次日辰时,聚义厅上,众首领再度聚齐,商量议事。 宋江对晁盖道:“我每每听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山寨敌对,时常诬陷清白之人为我梁山泊之人,解去官府请赏,又多做歹事。他们还绘制我们一伙首领相貌图案,只要生擒活捉我们,气焰极为嚣张。若打得此庄,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并非是我们故意生事。哥哥为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不才,愿亲领三千军马,请几位贤弟下山相助,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了那个村坊,誓不回山。一是为民除害;二是报山寨报受辱之仇;三者报李应维护之恩;四是拿了那时迁来,惩戒一番,以警效尤。” 宋江这啰里啰嗦一大堆,都是投晁盖所好。吴用倒是明白宋江真实所想:眼下山寨人马众多,粮食缺少,若是打了祝家庄,可供两三年用的粮食不在话下,这功劳便是称再造梁山泊也不为过。另外,若是救了那偷鸡贼时迁出来,可收千金市骨之效,不愁无人投奔。然而宋江这厮刚在梁山泊站稳脚跟,就不与吴用商量,公然提出来要去打那祝家庄,难免有过河拆桥之嫌。此举弄的吴用极为不悦,因此他只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不过吴用百密一疏,宋江还有一个用意他没想到,那就是练兵。梁山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下山出征过,也从未敌对过那么多人马。宋江若是此战打赢,日后再有事需要大军下山征伐,便非他莫属。 其余首领大多帮着宋江说话,晁盖便道:“那祝家庄确实该打,贤弟去时,只记哥哥一句话,诛杀首恶,不究其余,不扰百姓。” 这句话晁盖知自己有些一厢情愿,真要打起仗来,哪里顾得那么多,只是仍要嘱咐宋江一番。 一边林冲见宋江要大张旗鼓去打祝家庄,本想阻拦,后来见他要亲自下山,便改了主意:那祝家庄他已探过虚实,城小墙高粮多,庄客守家上下一心,又有祝氏三杰和栾廷玉等人本领高强,凭借梁山泊现有的人马,若仿照火烧无为军那般有内应里应外合,不是没有可能成功。然而若是强行攻打,不过白白损兵折将罢了。既然宋江执意要去打,十有八九要带新首领们下山争功,不如坐山观虎斗,等宋江与祝家庄两败俱伤再做计较。 一旁首领雷将军云天彪按捺不住,他是正牌军将出身,见宋江只说带一支兵马去,但怎么侦查,怎么行军,怎么攻打,全没个章法。他出列道:“兵马不可轻动,须得谋划齐全了。依小弟之愚见,先派一波人马为前锋,侦察路径,寻找水源,提前扎好营寨。而后派出游骑,驱赶他们探马,不叫知我们虚实。随后再有大队人马为中军,徐徐进发,以免道路拥挤,互相妨碍。最后还须有后军,收容掉队军士、车马、器械、辎重。除此之外,还需派人押运粮草,以免拖累大军速度,保护粮道。三军之间,还需有人往来策应,及时通报军情、传递军令。再派出监察军法军士,沿路巡逻,随时弹压不法军士,以免骚扰百姓。以上只是我们自己的事,但祝家庄那里岂会束手就擒?还需防他们四处求援。远处官军暂且不理会,东平府和济州府的官军不是吃闲饭的,多半会去救援。不如派一路疑兵到东平府外,以免那里官军出城。再派一路为佯兵,在山前水泊大张声势,填水造地,修一条大路直通山上,吸引济州府官军注意,无心其他。如此虚虚实实,可保攻打祝家庄那一路兵马无忧。” 除云天彪之外,山上首领还有霹雳火秦明曾统带过大队人马,小李广花荣、摩云金翅欧鹏、病大虫薛永是军班子弟出身,虽没带过太多兵,但略知兵法,四人都对云天彪点头称善。其余首领,顶多不过是技击本领出众罢了,不曾统带过那么多大军。单以林冲、刘唐为例,最多不过带过五百上下兵丁下山打仗,最长是当日去隔日回,并未在外久留。 林冲听了云天彪这番话,出列道:“小弟不才,不敢当公明哥哥先,愿领五百马军为佯兵,定叫东平府官军不敢出城门。” 林冲与官军交手多次,晁盖等人自无异议。至于填水造路的疑兵也好办,晁盖指派了青眼虎李云和九尾龟陶宗旺带了五百喽啰前去行事。 攻打祝家庄的人马,宋江让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人数,商量已定,除晁盖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用、云天彪、刘唐并阮家三兄弟准备随时接应。吕方、郭盛护持大寨。原定守关、守店职事头领,都各不动。 宋江写下告示,将下山攻打祝家庄兵马分做三拨,头一拨,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石秀、燕顺带领五百个小喽啰,一百马军,披挂已了,先行下山前进,为大军前锋;第二拨,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欧鹏、杨林,带领两千个小喽啰,五百马军,随后接应。再叫穆春、薛永,带五百个喽啰,负责沿途接应粮草。 人马调拨已定,分批下山,三阮带领水军驾船送到水泊西北离阳谷县最近一处滩头。晁盖带留守众首领送到那里,对宋江等出征首领说道:“千秋万载,与道同在。” 这句话是梁山泊人马出征时惯常说的话,当下宋江等人回道:“替天行道,无所畏惧。” 辞别已罢,宋江等人率大军上路,晁盖等人自回山寨。 第两百九十章 宋江出征祝家庄(下) 梁山泊一路行军,出了许多意外,好在梁山泊纪律还算严明,总算没惹出什么大麻烦,只是速度快不起来。好在祝家庄也不是什么善战精兵,只龟缩庄中准备御敌,没有沿途骚扰。 话说絮烦,只说宋江带着众头领来到独龙山前,尚有一里多路,秦明等人率前锋已屯驻在那里。秦明是宿将,有他指派调拨,把那座营寨修建的极为规整。 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唤来众人,一同商议军情。 秦明道:“我们到时,他们不曾派人阻拦,因此不知那里虚实。我们远来是客,而且人少,不敢轻举妄动,只修建营寨,制作器械,等待中军抵达。” 宋江道:“我路上听人说祝家庄里道路甚杂,不可贸然进兵,且先使两个进去探听路途曲折,才好进去与他敌对。” 欧鹏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欧鹏这却是为雷将军云天彪打抱不平,眼见此战若是他能来能省好多事,宋江偏偏将他留守山寨,还美其名曰四处策应。 宋江脸不由发红,好在他脸黑,别人看不出来。 李逵便道:“哥哥,兄弟自从上了梁山泊,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手痒的很,我先去走一遭。” 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 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喽啰杀过去,把这个鸟庄里的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 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要胡说!兵凶战危,且是胡乱儿戏的!且滚一边去,叫你时再来。” 李逵走开去了,嘴里尤自说道:“又不是打老虎,只打几个死苍蝇,也须大惊小怪。” 宋江环视其余众首领,见他们都不说话,心内寻思道:“此次来的匆忙,准备的不够周全,他们都怕失陷在那里,折了颜面。如今得叫两个立功心切的去。”他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过此庄上,可去走一遭。”他随后又对杨林道:“贤弟上山不久,是个生面孔,那里人应不知你的相貌,可与石秀同去走一遭。” 石秀皱眉道:“如今山寨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定有防备,我们扮作什么人进去好?” 杨林便道:“我扮个除妖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你只听我法环响,跟在我附近,不要离太远。” 石秀道:“既然如此,我在蓟州曾卖过柴,这次重操旧业,只挑一担柴进去卖。身边藏了暗器,若是有什么事,扁担也用得上。” 杨林道:“好,今夜打点,五更早起便行。” 宋江道:“你二人不可勉强,事不可为时,只管回来。大不了我们多派些马军探路。” 众人正商议间,只听守寨墙的小头目报道:“庄里出来一个人,射过来一封信,要首领回书。” 宋江笑道:“这帮厮们见我们兵多将广,要来投降了。那我也容不得他,定要扫荡此庄,只要杀鸡给猴看。”说罢他信也不看,一边撕一边道:“花贤弟,劳烦你神箭,把那厮射死,当做回书!” 花荣道:“两军接仗,不斩来使。若真是杀了来人,还有谁敢再来?我们人也没人敢去。如此一来,可就彻底绝了事情……事情和解的可能,他们和我们必将不死不休。” 秦明道:“花知寨说的极是,他们要是愿投降,我们又何必牺牲性命?战事凶微,即便我们占了上风,也难免一着不慎全盘皆输。能不动刀兵还是不动的好。” 宋江道:“眼下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他们要是投降,还有我们什么功劳?日后排座次时能有什么高位?此是背水之战,诸位贤弟只可奋勇向前,莫要顾虑太多。” 花荣摸了摸左边的断眉,脸现犹豫之色,不过还是叹口气拿着弓箭来到寨门处,一箭射死祝家庄送信之人。 且说祝家庄内祝彪听人报说前去送信的庄客被射死,不由火冒三丈,骂道:“梁山泊这帮鸟厮,我本有心将那狗贼时迁还给他们,不料竟然如此决绝。说不得了,只得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祝彪唤来庄客,在庄门前连夜立一对白旗,右边旗子上写了“填平水泊擒晁盖”,左边写了“踏破梁山捉宋江”。 这却是祝彪估计错了局势,宋江这么大动干戈,什么报仇、报恩之类都是幌子,时迁死活他也不关心,就是奔着祝家庄的粮食来了。民以食为天,皇帝不差饿兵,打下祝家庄之日,就是宋江扬威之时。这场仗,劳师远征,不只是宋江的第一场,也是梁山泊的第一场大仗。能不能叫众人心服,就看宋江能不能打得下祝家庄! 闲话不说,只说第二日石秀和杨林早早起来,吃过饭,一同往独龙冈去。 来到冈下林子,石秀对杨林说道:“我先进林子砍些柴,你在后面等一会再进来。以免有事时一起失陷了,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我跑的快,还是我在前面。” “这里我来过一回,略认得一些路,还是我在前。” “等等!”眼看石秀就要进林子,杨林叫住他道,“他们山寨的事,我们不用太拼命吧。若是有个闪失,耽误了日后卢员外的事。”这二人和刘唐、时迁都是玉麒麟卢俊义悄悄使了来,因此才这么说。 “不拼命不行。”石秀苦笑道,“昨日中军帐里那么多人,为何使我们来,不就是因为我们人微言轻,折损了也不心疼吗?我们只有多立些功劳,才有将来。” “可是如此的话,别的人会如何看我们?晁天王又待如何?” “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下石秀进林子去了,一边张望一边顺手砍柴。行不到二里路,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弯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辨道路。石秀不敢太过深入,便在路边卸下柴担歇了,等待杨林。 第两百九十一章 宋江一打祝家庄(上) 不多时,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杨林头带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一路摇着进来。 石秀见四处没人,叫住杨林说道:“这道路弯杂难认,不知道哪条是那天我跟李应来时的路。那天天色已晚,他们众人都是熟路,走的极快,我没看仔细。” 杨林道:“这小路如何行得大队人马?就算弄清楚了,也派不上用场。我们不要管他小路曲直,先往大路走。” “那还是我在前,你在后面跟着。” 石秀挑了柴,往大路先走。行不多时,看见前面一村人家,有着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放下柴,在一个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铺都把刀枪插在门前,铺子里的伙计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着一个大大的“祝”字。路上往来的人,也都如此。 石秀见了,不敢前行,便冲一个年老面善的人,唱个喏,拜揖道:“老丈,请问此间是何风俗?为什么都把刀枪插在门上,人人身着黄背心?” 那老人道:“你这樵夫是哪里来的?赶紧走,不要久留。” 石秀道:“小人是来山东贩枣子的客人,赔了本钱。想要回乡,又无盘缠,只得一边赶路,一边顺手砍些柴卖了换些饭食,不知此间乡俗地理。” “那你快些走,这里有是非,早晚要打仗。” “此间这么好村坊,怎么会打仗?” “客人,你真个不知,我说与你听。这里唤做祝家村,冈上便是祝朝奉家。如今得罪了梁山泊好汉,他们领了军马在冈下,要来厮杀。却怕这村里路杂,不敢进来,只驻扎在外面。如今祝朝奉有号令下来,要我们每户人家的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令传来,便去策应。” “老丈村中,总共有多少人家?” “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有个主管叫鬼脸儿杜兴,也是个人物。西村唤扈家庄,庄上飞天虎扈成十分了得,他有个妹妹,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人长的俏丽不说,本领还高强。” “他们既然如此厉害,还怕那梁山泊做什么?” “那梁山泊都是烧杀抢掠的强人,如何不怕?好在我们村里有这条路,可挡一挡。不知路的,能闯进来但是走不出去,正好被我们捉了。” “老丈,怎么被捉了?” “我们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的好:‘好个祝家庄,尽是迷人路。容易进得来,只是出不去。’” 石秀听罢,便哭起来,翻身便拜,向那老人哀求道:“小人是个生意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若是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岂不是冤枉?爷爷,可怜可怜小人,只指条出去的路,情愿把这担柴送给爷爷。” 那老人对石秀说道:“我是讲礼的人家,怎么能白要你的柴?罢了,买别人的也是买,买你的也是买,就买你的吧。你且进来,外乡人不容易,请你吃些粗酒淡饭。” 石秀谢了,挑着柴,跟着那老人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 石秀再拜谢道:“劳烦爷爷指条能出去的路。” 那老人道:“你从村里往外走,不要管道路宽窄狭阔,只要有白杨树的转弯,就是活路。没白杨树的,都是死路,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死路里地下还埋藏着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一脚踏上去,保准被捉了!” 石秀拜谢了,便问:“不知爷爷高姓?” 那老人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复姓钟离,隐居在此。” 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吃饱了,改日再当厚报。” 二人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吵闹,说是拿了一个梁山泊的探子。 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看,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那人却是杨林,浑身剥得赤条条,用索子绑的结结实实。 石秀看了,只暗暗叫苦,故意悄悄问钟离老人道:“这个是什么人?为何绑了他?” “你没听见那些人说么,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钟离老人道。 “听人说梁山泊上的强盗武艺好生了得,怎么拿了这厮?” 钟离老人寻个相熟的军士问了,回来对石秀说道:“这厮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捉鬼的法师进村来,又不晓的白杨树转弯抹角的事,只拣大路走,左来右去,进了死路。有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蹊跷,报与祝家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厮扯出刀来,伤了四五个人。幸好来的人多,才拿的住他。” 忽然只听有人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逻过来。石秀闪进屋里,在门缝看,只见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着战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的汉子,坐在一匹雪白马上。那汉子身上披挂了弓箭,手拿一条银枪。 石秀认得他,正是那日用弓箭射伤李应的祝彪。他对老人道:“这过去的官人好生威风。” 钟离老人道:“他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最了得。” 石秀拜谢道:“小人这就寻路出去。” 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若有厮杀,白白送了你性命。” 石秀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人道:“你在我家胡乱歇一夜,明日打听得没事,便可出去。今晚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的亲戚,” 石秀拜谢了,住在他家。 看看日暮,只听得门前四五个人,挨门吩咐道:“今夜都来厮杀,只看红灯为号,红灯往哪就去哪。齐心协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 石秀问道:“这几个人是谁?” 钟离老人道:“是本处的捕盗巡检,今夜要捉宋江。” 石秀心中思量了一回,讨个火把,去屋后草棚里睡了。 第两百九十二章 宋江一打祝家庄(下) 只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迟迟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宋江不由焦躁,使欧鹏去村口查探。 欧鹏心中叫苦,知是自己说了‘亡羊补牢’被宋江记恨上,但没法推脱,只得接令。他到村子附近转了一圈,擒个落单的村人,逼问了,回来报道:“听那村人说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难认,不敢深入重地。” 宋江听罢,忿怒道:“杨林、石秀必然失陷在那里,等不得回报了。我们趁夜进兵,杀进去,救他二人出来。未知众兄弟意下如何?” 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进去,看看情况如何。” 宋江听得,传下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杨雄带一队做先锋,李俊引一队做后军,穆弘居左,燕顺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人为中军,秦明留守寨中。众人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待杀到独龙冈上,已是黄昏时分,宋江催促前军打庄。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杀向前来。祝家庄早已把吊桥高高拽起,庄门里看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等哥哥来再商议。” 李逵哪里忍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 杨雄接着宋江中军人马到来,说庄上不见人马,也无动静。宋江勒马看,庄上不见刀枪人马,心中疑惑,想要退兵,又怕丢了颜面,只说道:“九天玄女娘娘传我三卷天书,上面说临敌休急暴。此番是我托大了,只要急着救两个兄弟,连夜进兵,深入重地。眼下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传令三军,后队变前队,退回营寨。” 李逵叫道:“哥哥,军马来都来了,休要退兵。我先杀进去,你们都跟我来。” 就此时,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飞上半天。独龙冈上千百个火把,一齐点着,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过来。 宋江急忙传令,叫沿来路退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被堵住了,必有埋伏。” 宋江叫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只要寻人厮杀,却不见一个敌军。独龙冈上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的宋江目睁口呆,不知所措。 当下花荣站在马上看了,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只得叫小喽罗顺着大路往前杀去。走不多时,众人都叫起苦来。 宋江问道:“怎么叫苦?” 众军都道:“前面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 宋江道:“让军马往房屋灯火亮处走。” 走不多时,前军又发起喊来,杨雄叫道:“不能往灯火亮处走,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 正在慌急之际,听得左军穆弘队里闹动,宋江悔恨交加,再顾不得颜面,只哭道:“莫非天丧我也!” 就此时,只听有人喊道:“哥哥莫慌,石秀来也!” 宋江循声看去,见石秀拈着一口刀,从左军队里奔到宋江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打知明白路了。哥哥悄悄传下将令,教五军只要看见有白杨树,就转弯走,不要管他是大路还是小路。” 宋江带领人马,看见有白杨树便转。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敌兵越来越多,宋江疑忌石秀投了祝家庄,故意要陷他死路,便唤住石秀,怒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 石秀道:“他有红灯为号,呼唤贼兵来围我们。” 花荣在马上看见,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上红灯么?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灯往东扯;我们投西,他便把那灯往西扯,想来便是号令。” 宋江道:“如何奈何他那个灯?” 花荣道:“这有何难。”他拈弓搭箭,纵马向前,往树上射了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下来。四下里埋伏的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都乱窜起来。宋江便叫石秀前头引路,往村口杀去。 杀不多时,只听得前路喊声连起,火把纵横,宋江叫前军扎住,使石秀去探。不多时,石秀回来报道:“秦统制带了留守军马前来接应,把伏兵杀散了。” 宋江听罢,夺路奔出村口,会合着秦明等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扎。等到天明,去高处下了寨栅,清点人马,喽啰们不见了三百余人,头领中不见了锦毛虎燕顺。 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着燕顺的军人说道:“燕头领听着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提防芦苇丛中,伸出两把挠钩拖翻了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我们救护不得。” 宋江恼羞成怒,要杀随行军汉,被花荣劝住。 众人士气大跌,怨声四起道:“庄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人,如何是好?还不如受他降了。” 杨雄道:“此间有三个村坊,东村李应大官人,前日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现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商议?” 宋江道:“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悔不该不用云天彪,也不该忘了李应,他应知本处地理虚实。”宋江当下便叫喽啰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健马并上好鞍辔,带了花荣、杨雄、石秀,随行三百马军,亲自去李家庄求见。秦明、欧鹏留守栅寨。 到得李家庄前,只见门楼紧闭,吊桥拽起,墙里摆着许多庄兵人马。见有马军杀到,门楼上早擂起鼓来。 宋江在马上叫道:“我是梁山泊宋江,特来拜访李大官人,别无他意。” 庄门上杜兴看见人群有杨雄、石秀在,便慌忙开了庄门,乘只小船过了护城河,与宋江唱喏行礼。 宋江下马答礼。杨雄、石秀禀道:“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投李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 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扫荡祝家庄,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 杜兴得了宋江言语,再渡回庄里,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听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两百九十三章 宋江二打祝家庄(上) 且说当日,宋江攻打祝家庄受挫,便来李家庄求见李应。 李应听杜兴说了,心中大骂宋江道:“宋江这不是拖自己下水吗?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自己与宋江见面,日后再守此庄不得,只能上梁山泊去,与柴进联系不易。若是不见他,日后见面又不好说话。” 杜兴见李应犹豫不决,催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管见还是不见,庄主都要早点拿个主意。” 李应想过一回,只对杜兴道:“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宋江是梁山泊光天华日造反的人,我明面上不能与他见面。你只说我伤重卧病在床,动弹不得,改日再拜会。礼物也不敢收,让他带回去。祝家庄底细你知道,你自指点他便是。” 杜兴再渡过护城河来见宋江,禀道:“大官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自迎接,只是受伤甚重,下不得床,不能相见,日后再拜会。所赐厚礼,并不敢受。” 宋江道:“我知你大官人的意了,他不肯出来见我,是怕有人见怪。” 杜兴道:“非是如此,实是伤重。小可虽是中山府人氏,到此也有一段时日,颇知此间虚实。这个庄,中间是祝家庄,东是这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庄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祝家庄恶了大官人,自不去救应,只怕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那庄上有飞天虎扈成,又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已被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用防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只打前门并不济事,两面夹攻,方可得破。前门那路杂难认,全是盘陀路,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就可转弯,才是活路,要不然便是死路。” 石秀道:“只怕他把白杨树木砍了去,还有别的记号也无?” 杜兴道:“即便砍了树,也有树根。只宜白日攻打,不可黑夜进兵。” 宋江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救人心切,远来匆忙,不知那庄上虚实情势。杜主管可否看江湖一脉情分,随行军中,以备宋江随时请教?梁山泊山寨永感大恩。” 杜兴听了,不由暗暗叫苦。他灵机一动,只捂着肚子道:“小可昨日贪嘴,多吃了几块猪油,现下肚腹造反。首领勿怪。”说罢他一溜烟回船上,回李家庄去了。 宋江已知他推托之意,只长叹一声,遥遥谢了杜兴,带着一行人马回寨里来。 秦明等人接着,都到大寨里坐下。 宋江把李应不肯相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逵插口道:“我们好意送他礼,那厮还不肯出来迎接。哥哥给我三百人马,我去打那鸟庄,揪这厮出来拜见。” 秦明怒道:“胡鸟扯!眼前大敌未破,再树强敌?你要想死就自己去,不要连累别人性命。世上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不省心的货,才有那么多事来。” “去就去,好叫李应那厮知道,梁山泊也有好手好脚的人。”李逵说了就往外走。 虽是李逵讽刺自己坏了一只脚,但秦明只是冷笑。 宋江急忙拦住李逵道:“兄弟,你不明白,李大官人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肯与我们相见?” 李逵咧着大嘴笑道:“那厮想是个小孩子,女人家,怕见外人。” 众人一齐都笑起来。 宋江道:“如今两个兄弟被捉了,不知性命存亡,我众兄弟可竭力向前,再去攻打祝家庄。” 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 黑旋风李逵说道:“还是我前去。” 秦明道:“战阵打仗,不比平时江湖火并。你是个蛮汉,做不得先锋,若不然上次也不会大败,今番用你不着。” “凭什么用我不着?”李逵叫道。 “又不是比装饭,凭什么用的着你?”秦明不再理会李逵,只对宋江道:“首领,末将愿做先锋。” 李逵还要不服,宋江喝道:“你这黑厮,要是再多嘴,就滚回山寨去。” 李逵只得低了头忍气。 宋江对秦明道:“战阵上统带大队人马,随机应变,我远不如统制。如今不如我为先锋,少带些人马,诱他们出来,统制为中军,如何?” 秦明道:“谨遵将领。” 当下宋江先点马麟、欧鹏、李逵、杨雄四个跟自己亲自做先锋;第二点戴宗、秦明、李俊、石秀、张横、张顺,准备水路用人;第三点花荣、穆弘,来回策应。众军分拨已定,都吃饱了,披挂上马。 宋江命人在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直杀奔祝家庄来。 一路着人小心探路,大军平安无事到了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只见庄门前立着白旗一对,上面写着字两行:“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 当下宋江在马上,看了祝家庄那两面旗,心中大怒:“这帮鸟厮,竟把我排在晁盖之后。”他当场设誓道:“我若踏不平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 众头领也都跟着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宋江带了前锋人马,绕过独龙冈,到了祝家庄后门。祝家庄后面也是铜墙铁壁,防守的异常严谨。宋江一时也无计可施,打算在后门二里外扎下营寨。 营寨刚扎到一半,只见西方有一彪军马,呐喊杀来。宋江留下杨雄、马麟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鸥鹏、李逵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敌。只见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后面跟着三五百庄客。 那女将身着红纱铠甲,英姿飒爽,正是扈家庄一丈青扈三娘,带了人前来祝家庄策应。飞天虎扈成只扮作一个普通庄客,跟在扈三娘马后。 第两百九十四章 宋江二打祝家庄(下) 闲话不说,只说当日梁山泊和扈家庄两军对垒,宋江看了一遭,回身问道:“刚听杜兴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她迎敌?” 说犹未了,只见这李逵是莽汉,听得说是个女将,便有些看她不起,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挺着手中双斧,前出迎敌。 那扈三娘毫不畏惧,拍马舞刀,来战李逵,一个双刀娴熟,一个双斧力大。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李逵斧法渐渐散漫,招架不住。原来李逵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然而他本身本领并不出众,只是一靠力大,二靠不要命蛮勇吓人。扈三娘一开始躲闪的多,进攻的哨,只是要耗他力气。待斗过几十回合,李逵只觉那双斧越来越沉,挥舞不动。扈三娘清喝一声,陡然招数加快,李逵斧法再也跟不上,便都乱了。 李逵不是没脑子的,见敌不过,转身就要走。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在得胜钩上,娇喝一声,轻舒猿臂,将李逵提起,活捉去了,扔在地上。众庄客齐上,把李逵横拖倒拽,绑个严严实实。 欧鹏见扈三娘捉了李逵,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着欧鹏,两个便斗。欧鹏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是战阵的技击本领。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不过即便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扈三娘半点便宜,落在下风。 杨雄在远处看见李逵被捉,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便跑着马,大喊着赶过来。祝家庄上看他们斗将已有多时,只怕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枪,趁机来捉宋江。 马麟看见,使起双刀,迎住祝龙厮杀。他怕宋江有失,不敢离宋江太远。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欧鹏斗一丈青不下,双双落了下风,心中不由慌乱。 就此时,只见斜刺里杀出一彪军马。宋江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 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 秦明本就是个急性的人,这次出征又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兴头上。他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舍了马麟,挺枪来敌秦明。 马麟就势退下来,引了人,去夺李逵。扈三娘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接住马麟厮杀。欧鹏回马来到宋江身边,紧紧护卫。 只见马麟和扈三娘两个人都使双刀,马上相迎着,酣战成一团。四把刀寒光闪闪,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看得宋江眼也花了。 这边秦明和祝龙斗过十数回合,祝龙不是对手,敌秦明不住,只有招架之力。 庄门里面栾廷玉看的真切,心道:“上次与林冲分别前,他只叫我见不到他,一切如故。我若不去救祝龙,岂不露了破绽。”他便拿了飞锤,上马挺枪,带了几十马军,冲杀出来。 欧鹏看了,想要截住栾廷玉。栾廷玉不理会他,只带住枪,往斜刺里走。欧鹏赶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打中,翻筋斗落下马去。跟在栾廷玉身后的马军,抛出绳索套住欧鹏,把他拖入祝家庄去了。 杨雄见宋江危险,不顾性命,拿着刀,直奔栾廷玉。二人斗了十几个回合,杨雄也被栾廷玉打落马下,却是栾廷玉担心林冲难处,没下死手。方才扈三娘没杀李逵,也是因了林冲的缘故,先得了扈成的嘱咐,因而手下留情。 宋江急忙唤众喽啰上前救回杨雄。此时祝龙已敌秦明不住,拍马回走。栾廷玉便撇了杨雄,来战秦明,两个斗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着狼牙棒,直追过来。栾廷玉驱马跑往荒草中,秦明不知是计,跟着追进去。原来祝家庄在那里早有人布下埋伏,他们见秦明马到,便拽起绊马索来,把马绊翻。 秦明前番江州劫法场时一只脚受伤甚重,不得已截去,装了一只假脚,马上作战时影响不大,步下作战大不如前,只抵挡几下,便被那些庄客一拥而上活捉了。 杨雄见秦明坠马,不顾性命,慌忙去救,又见绊马索拽起,他正要回身,两下里挠钩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 宋江看见,只叫得苦,转身便往南走。马麟撇了一丈青,前来保护宋江。背后栾廷玉、祝龙、扈三娘,分头追过来。 宋江逃了片刻,看看前头没路,悔恨交加,只得长叹一声,准备下马投降。 就此危急之时,只见正南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约有五百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东南方向有三百余人,跟着拚命三郎石秀杀来。东北方向又有小李广花荣,高声大叫:“留下人来!” 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叫他们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扈三娘。祝彪在庄上看见,只怕三人吃亏,便叫祝虎守把庄门,自己骑一匹快马,使一条长枪,带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出来,一齐混战。 再说庄前,李俊、张横、张顺带着人顶着盾下水过来,被庄上一通乱箭,不敢上岸,下不了手;戴宗干着急也派不上用场,只得在对岸呐喊助威。 混战多时,宋江见天色晚了,便叫马麟先出村口。宋江又叫小喽罗敲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往村口走。 众头领退回祝家村村口营寨,宋江拍马四处寻了看,只恐兄弟们迷了路。 祝家庄人马见好就收,也回庄上去了。祝彪叫把捉到的秦明、李逵、欧鹏、杨雄都用陷车囚了,与时迁、杨林、燕顺关在一处,打算等拿住宋江,解上汴京去请功。 梁山泊营寨中,宋江见又折了四人,再数数剩下首领,只剩花荣、李俊、戴宗、穆弘、张横、张顺、马麟、石秀,不由长吁短叹,又悔又恨。 眼下局面异常尴尬:进,攻不到祝家庄内去;退,又折了那么多头领,若是就此回梁山伯去必将一蹶不振。 宋江在中军帐中悔恨交加,这才知兵戈大事,不是打家劫舍那般可以轻易发动的。他一夜没睡,长嗟短叹,坐而待旦。 第两百九十五章 林冲单捉扈三娘(上) 次日天亮,宋江仍是无心再战,只和花荣、戴宗两个商量。正说话间,只见探事小头目报来,说豹子头林冲带着四百余百马军到来。 宋江听了,出寨迎接林教头,到中军帐坐下。 林冲一行人带了许多酒食来,一面与宋江把盏压惊,一面犒赏三军众将。 宋江强颜欢笑道:“教头那里情势如何,如何来到这里?” 林冲道:“近日我佯攻过东平府几回,城里兵马都监董平不敢出战。我便使一个小校装扮了到城里打探。回来报道:“东平府太守陈文昭因得罪奸党,被寻隙贬官。新到任太守程万里,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使了钱来此地做官。程万里有个女儿,容貌异常;董平无妻,使人去求亲,程太守不允,二人因此日常有些言和意不和。这次大军前来,董平只称病,程太守也无法,只得由他在家养病。”我自忖度那董平一时不能出战,便留了六十马军,多带旗帜,每个城门十人,监视东平府六个城门。而后带着其余人马沿途采买些酒食前来相助首领。不知近日胜败如何?” 宋江叹口气道:“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祝家庄那些贼厮们太过无礼,他们在庄门前立了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我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了地利,折了杨林、燕顺;后来二次进兵,又被一丈青扈三娘捉了李逵,栾廷玉捉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杨雄。如此两次失利,大军折尽锐气。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庄破,救不出这几个兄弟来,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情愿自死于此地。”这句话倒不是宋江作假,而是他当真如此打算。他将来的命运已经紧紧和祝家庄交织在一起了。 林冲道:“祝家庄水深墙高,兵多将广,上下一心,本就是个硬骨头。兼之我们未做好万全准备就来,攻打的确不易。然而若是白日出城野战,他也难敌花知寨神箭。如今之际,不如暂且由花知寨领军先困他在庄里。我带一些人马去打扈家庄,先剪除了他的羽翼,然后再专心对付祝家庄。” 宋江道:“教头所言有理。我已思量过来,祝家庄只有两个门,只需在门前筑起营寨,少量人马便可长期围困他们。只是后门那里,有扈家庄碍手碍脚。那扈家庄不是好相与的——一丈青扈三娘好生了得。李逵、马麟轮番斗她都不过。还有一个飞天虎扈成,虽未交过手,但也不是好相与的。” 林冲道:“既然他们已先胜了一阵,必然气势正盛,这边是可趁之机了。林某不才,有一愚计。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首领意下如何?” 宋江大喜道:“教头这是好计,只怕他们不上钩。不过可以试试,若是侥幸成功,士气振奋,后面我们也好行事。” “只是先要哥哥冒险。” “这算什么,若是能成,先给教头记一大功。” 宋江眼下已不顾的什么争功不争功的,先把祝家庄打下来才是正经。不然这般局面,实在难以收拾。 宋江随即命小头目唤来众首领,一一分派。花荣奉了宋公明将令,与李俊、戴宗、张横带了一拨军马到祝家庄前门掘下壕沟,立起鹿柴。穆弘、马麟、张顺带了另外一拨人马到祝家庄后门,掘沟立栅,将那一片堵得严严实实。秦明带着其余人马守护大寨,随时四处策应。宋江和林冲两个,引了几十马军,往扈家庄去。 祝家庄内祝彪听了庄丁来报,只大笑道:“宋江这厮昏了头,庄内有的是粮食,又有深井,倒看他能围多久。冬日没什么农活,不用出庄。过不了几日,他们师老兵疲,济州府、东平府的官军便会来到,到时有的是他的苦头吃。” 扈家庄在独龙冈西十里,宋江等人行不多时便到了。宋江带了两三个伴当独自在庄外不远处指指点点。 早有庄丁报知扈成和扈三娘。 扈三娘道:“哥哥,我去了。” 扈成道:“为父亲报仇成败只在此一举,妹妹可要当心。” 扈三娘道:“林教头不是那等言而无信的男子,有他照应,我不会有事。倒是兄长这里,多加小心。” 说罢扈三娘披挂整齐,提了日月双刀,骑马带了几十个庄丁,出庄门来拿宋江。 扈三娘马快,只飞也似赶来,嘴里娇喝道:“宋江,哪里走!” 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往东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赶投一处树林来。林中树木枝杈横生,宋江马便慢了下来。扈三娘时常在这个林子纵马,那马蒙着眼睛也能避开树枝,因此马速不减,几个呼吸便被扈三娘赶上宋江,和他并驾齐驱。 扈三娘笑道:“宋首领,我庄中有几株腊梅花,今年开的早。梅树下还埋着几坛好酒,是用去年第二场雪酿的。今晚又有好月亮,请你回去在梅下饮酒赏月如何?” 宋江嘿嘿笑道:“小娘子,不必了。昔年唐时李义山曾有言,世间有十大煞风景。梅下赏月小可还勉强消受。若是饮酒,小可不胜酒力,万一吃多了吐了满地,多煞风景。”他嘴上虽是调笑,但心里暗暗焦急,只不停打马狂奔。 扈三娘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她伸手就要来捉宋江。 正要下手,只见山坡上转出一个人,大叫道:“你那女子,赶我首领去哪里?” 宋江看时,却见树林中转出一人来。那人手里拿着一根丈八蛇矛,胯下一匹霜花骏马,豹子头林冲便是。 宋江叫道:“林教头,三娘子远来是客,替我迎一迎她。” 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 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人斗不到十个回合,林冲卖个破绽,驱马转身往林中深处走了,扈三娘跟着飞赶而去。待来到林中深处一片空地,见四下无人,林冲勒住马匹,等扈三娘过来。 第两百九十六章 林冲单捉扈三娘(下) 扈三娘转眼间便到,勒住了马。 林冲就马上拱手道:“三娘子真是信人。庄上可都收拾妥当了?” 扈三娘脸上一红,道:“都收拾好了。你可莫辜负了我。” 林冲道:“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中。” “还有一事。”扈三娘抬起头道,“我不是你娘子,日后你不要当我是你娘子。我待你也不会和你娘子一样。” 林冲叹道:“小可能得三娘子垂青,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再有别的奢求。日后我二人举案齐眉,互相扶助,共谋大事。” “好,我没看错你。” 眼看远处宋江带了人过来,林冲低喝一声,伸蛇矛与扈三娘又战到一起。待过了几个回合,林冲放一丈青两口刀砍进来,用蛇矛逼住,将那两口日月双刀逼斜了。林冲就势把蛇矛一扔,赶上前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挟过马来。 宋江看见,连声喝彩。 林冲叫军士绑了扈三娘,骤马向前道:“首领,这女子倒有几分像林冲浑家,如今捉了她,回去正好做个压寨夫人。” 宋江道:“美女配英雄,正应此理。且先将她送走,以免夜长梦多,而后再回营寨。” 林冲便着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一匹马送上梁山泊去,暂安置在娘子寨处,等他回山再做处置。众头目已知林冲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 宋江长出了一口气:“多亏了教头,这还是我们来这的首胜。” 林冲道:“首领先回,我去告知扈成一声。省得他拎着猪头不知去哪个庙烧香。” 宋江道:“教头小心,无需勉强。”说罢便回祝家村村口大寨。 林冲看宋江远去,暗笑一声,单枪匹马来到扈家庄前。早有飞天虎扈成看见,骑马前来相见。 林冲道:“还算顺利,令妹已着人送到梁山泊去,宋江没看出什么。” 扈成道:“我只觉得心扑扑的跳。这一步就是赌,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字代替。事到临头,心慌的很,手也发抖,哪有这个道理。” “我当年火烧沧州大军草料场之后,到了梁山泊下李家道口酒店,想要投上梁山泊。当时也是如此。虽然知道不得不迈出这一步,可仍是心慌。那是我这半辈子最慌的时候。”林冲这句话却不是实话,虽然投上梁山泊时他也慌,可他上半辈子最慌的时候却是在刚得知高世德的死讯时。 “不多说了,以免宋江起疑。还请教头回寨,我稍后就到。” 当下林冲回寨,进到中军大帐,对宋江说道:“首领,事情成了,他马上就到。” 他说的不清不楚,其余首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宋江已经明白,只大喜道:“教头此功,不下当年再肇梁山泊。” 等不多时,寨外军士来报,西村扈家庄上扈成牵牛担酒,特来求见。 宋江大喜,便叫请进来。 扈成来到中军帐前,恳求道:“小妹年幼不懂人事,一时粗鲁,误犯将军虎威。今日被擒,还望将军宽恕。小妹已许给祝朝奉三子祝彪,因此不得不相助祝家庄。如蒙将军饶了小妹,但有令下,扈成唯命是从。” 宋江道:“好汉且请坐下说话。祝家庄那些贼厮,不讲义气,好生无礼,平白欺负我们山寨,因此兴兵报仇,与你扈家无关。只是令妹引人捉了黑旋风李逵,你把他放回来,我便把令妹还你。” 扈成答道:“将军此命,理所应当。只是不巧,李逵已不在我庄上。” 林冲便道:“这李逵今在何处?” 扈成道:“昨日擒了他之后,祝家庄趁夜取了他去,拘锁在祝家庄里,小可取不得。” 宋江道:“你不去取李逵来还我,我如何能放令妹回去?” 林冲对宋江道:“兄长休如此说,自古多个朋友多条路。”他转向扈成:“你可愿听林冲一言?今后祝家庄上再起战火时,你庄切不可令人来救护。倘若祝家庄上有人投奔在你处,你可绑下他。若是捉下来人时,就送还令妹到贵庄。令妹如今不在本寨,已使人送在梁山泊。你且放心回去,我们梁山泊有替天行道大旗,行事最讲公道,只要你不与我们敌对,我们这里自有个道理。” 扈成道:“以后断然不敢再去救应祝家庄,若是他庄上果有人来投我时,定缚来献到将军麾下。” 宋江道:“你若是真能如此,强似送我许多金帛。” 扈成拜谢,转身欲走。林冲叫住他道:“我听说祝家庄有一个栾教头技击本领最好,你既与他庄上有姻亲,想是常来往的,可知那栾教头的底细来路?” 扈成道:“那栾教头名叫栾安透,擅使一根铁棒。舍妹曾与他学过拳法,名叫翻子拳。” 林冲听了大喜,细问了那人相貌、身高、招数,才放扈成走了。 林冲笑道:“祝家庄合当天败,却有这个机会。林某想来,旦夕可破。” 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 林冲笑着,不慌不忙,伸两个指头,对宋江说道:“我有个师叔,名叫栾廷玉,擅使铁棒。只因得罪了人,隐姓埋名在江湖上。这栾姓是小姓,若是扈成所说相貌、身高、招数无误,那栾安透应是我师叔化名无疑。” 宋江惊讶道:“竟有这等事?真是太巧了。” “定然是他。那翻子拳是我师傅独创,天底下只有栾廷玉、河北大名府卢俊义、我、青州二龙山武松四个人会,便是登州兵马提辖的孙立,他虽然是我的记名师叔,也都没学过。我和扈三娘打斗时,就有些纳闷,想不要缘故却在这里。” “这是好事,教头可有办法叫他做内应?” “此事应有七八分把握。待会饭罢,我独自一人去祝家庄下叫战,只激那栾廷玉答应斗将。待斗将时,再与他细说。若是他肯做内应的,这祝家庄定旦夕可破。” 宋江听了大喜:不管多强的城池,都是防外敌易,防内贼难。当日火烧无为军时,若不是恰好在黄文炳府上做活的侯健为内应,不知要多费多少手脚。眼下若是栾廷玉答应做内应,宋江的小命便算保住至少一半了。 第两百九十七章 吴用双掌连环计(上) 当下宋江连忙催促火头军做了饭。 林冲饭罢,见宋江坐立不安想催又不敢催的模样,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故意略歇了一歇,急的宋江团团转。 过了一会,林冲提矛上马,单人独骑直奔祝家庄后门而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林冲回到村口营寨中军大帐,仍是单人独骑。 宋江早就望眼欲穿,急忙迎上来连珠箭般问道:“如何?他是栾廷玉么?可答应了?几时发动?” 林冲道:“他就是我师叔,早就对祝家庄不满,也答应做内应。” 宋江大喜:“如此甚好,教头可记首功。” 林冲又道:“只是祝家庄兵马众多,他一人势单力薄,需得设法多弄些首领进去庄内协助他。一般喽啰本领不高,混入庄内也不济什么事。此事若想做的周全,依着林冲愚见,非军师吴用全盘筹划不可。不如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取吴用军师来,再做商议。” 宋江便唤来戴宗,林冲将详细情况写在信上,叫戴宗带着去了。 梁山泊上已听说宋江损兵折将,两次攻打祝家庄不利。这日聚义厅上,晁盖便叫云天彪与阮氏兄弟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前去支援。 吴用劝道:“小生已听了前方情形,就算去了这五百人也别无良策。自古攻打这种坚城,若是无内应,要么蚁附攻城,要么围到守军断粮投降。蚁附攻城,就是拿人命去填。山寨众多喽啰,往日都是野外劫掠,少有攻城训练,更缺少云梯、楼车、弩炮、望车、冲车等诸般攻城器械,就算能打下来,必然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那样倒是不用担心缺粮了。”阮小二插话道。 吴用若无其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若是围到断粮,旷日持久不说,只怕是我们先断了粮,又怕四周州县官军明白过来趁火打劫。” “此此攻打祝家庄实在是匆忙,倒是我等小看那祝家庄了。不如暂请公明哥哥班师,一边训练喽啰,一边打造器械,一边暗中派去细作,等待时日,再去攻打。”云天彪跟着进言道。 其余山上留守首领都觉云天彪此言甚为老成,纷纷附和。 晁盖难以决断,犹豫不定,对众人说道:“只怕宋江贤弟他不愿意班师回来。” 刘唐道:“他要是不愿意回,就自己呆着。大军须得回来。再过几日就是深冬,坚城之下再来上几场大雪,万事皆休。” “不如我亲自去一遭,劝说他回来?”晁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吴用道。 正此时,戴宗到来,众首领急忙向他打听祝家庄那里战况。 戴宗道:“林教头已设法说服了祝家庄的栾教头为内应,只是祝家庄人马众多,栾教头一人难以成事。宋江兄长让我回山请吴用军师前去筹划。有林教头书信一封,还请军师一阅。” 吴用接过书信看了,道:“有林教头这个机会,这个祝家庄当真合当天败。天王看如此是否可行?”他笑着,不慌不忙,竖着两个指头,说出这个计策来,叫第一日如此行,次后几日如此行,最后几日如此行。 说到最后,吴用道:“就以七日为限,七日后若是计不成,等下去也不太可能成了,反有败露的风险。到时班师回来,日后预备完全再战。” 晁盖听罢,十分惊喜,传下号令,按吴用计策行事。 且说这日祝家庄上,远远有一支人马,来到庄后门前,旗号唤作“登州兵马提辖孙立”。庄上墙里望见是登州旗号,报入庄里去。 栾廷玉见是登州孙提辖到来,说与祝氏三杰道:“这个提辖孙立是我师傅的记名弟子,自幼与他同师学艺,今日不知如何到此?” 祝彪道:“栾教头出城一问不就知了。” 栾廷玉带了二十余人马,开了庄门,放下吊桥,出来迎接。有一人军官打扮,带了个跟随前来相见。 那军官先与栾廷玉行礼道:“总兵府行下文书,对调我来此间东平府守把城池,提防梁山泊强寇,顺道经过。闻知师兄在此祝家庄,特来相探。本待从前门来,因见村口庄前俱屯下许多军马,不好冲突,特地寻觅村里,从小路问到庄后,前来拜望师兄。” 这军官言辞应是孙立,但栾廷玉明明白白不认得他。栾廷玉满腹疑惑间,忽见那军官旁边的跟随抬起头清咳一声,目光往他身上点了两下。 栾廷玉看了那跟随,只觉好生面熟,定睛仔细看去,却是林冲装扮。 栾廷玉恍然大悟,顺着孙立话头道:“便是这几时连日与梁山泊强寇厮杀,已拿得他几个头领在庄里了,只等捉了宋江贼首,一并解官。今得师弟来此间镇守,真是天幸,正如雪中之炭,又如这黑宋江的匪号,旱苗得及时雨。” 孙立笑道:“小弟不才,且相助兄长捉拿这厮们,成全兄长之功。” 栾廷玉大喜,当下引一行人进庄里来——林冲怕被祝彪认出来,悄悄去了,未进到庄里——再拽起了吊桥,关上了庄门。这孙立一行人安顿车仗人马,更换衣裳,都来前厅。祝朝奉与祝龙、祝虎、祝彪三杰一家都在厅前相接。 栾廷玉引孙立等人上到厅上相见,讲礼已罢,便对祝朝奉说道:“我这个师弟孙立,枪法精熟,擅使一柄竹节虎眼鞭,人送绰号病尉迟,任登州兵马提辖。今奉总兵府调令来,要到此间东平府镇守。可巧遇上这伙强盗生事,倒省了去水泊的功夫。” 祝朝奉道:“老夫亦是治下。” 孙立道:“卑小之职,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朝奉提携指教。” 祝氏三杰请众人入坐,孙立动问道:“连日相杀,征阵劳神。不知胜败如何?” 祝龙答道:“也未见胜败,只侥幸擒了几个匪首,挫了他们锐气。他们人马悍勇,细论起军士伤亡,我们吃亏更多一些。众位尊兄,一路鞍马劳神不易。” 孙立道:“区区毛贼,仗着附近没有良将,才能坐大。如今朝廷叫我坐镇此地,定要杀一个痛快。” 祝家人听了,都是大喜。 第两百九十八章 吴用双掌连环计(下) 又说了些路上冷暖的言语,孙立唤过两男两女,与祝家人道:“这位是我嫡亲兄弟,名唤孙新,人送外号小尉迟;这位是我内弟,名唤乐和,人送外号铁叫子,乃名将乐毅之后。有这两位兄弟助我,梁山泊不在话下。这位是拙荆,乐和的嫡亲姐姐,乐家大娘子。这位是孙新的内人顾大嫂。四人随我一起到东平府上任。”他又指了一人便道:“这位是东平府差来取的公吏”。又指了两人道:“这两个是登州前来相送的军官。” 孙立纷说一遍,叫顾大嫂引了乐大娘子妯娌两个去后堂见拜宅眷。 祝朝奉并祝氏三杰虽是聪明,但见他又有老小,又有许多行李车仗人马,还是栾教头的兄弟,哪里有疑心,只顾杀牛宰马,做筵席管待众人,且饮酒食。 过了一日,到第二日,庄兵报道:“宋江又派军马杀奔庄上来了。” 祝彪道:“我自去上马拿此贼。”他出庄门,放下吊桥,带一百余骑马军冲杀出来。正迎着一彪军马,约有五百来人,当先的那个头领,弯弓插箭,拍马抡枪,乃是小李广花荣。 祝彪见了,跃马挺枪,向前来斗,花荣也纵马来战祝彪。两人在独龙冈前,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败。 花荣卖个破绽,拨回马便走,引他赶来。祝彪正要纵马追去,背后有认得花荣的人说道:“将军休要追赶,恐防暗器。此人一手好弓箭,那晚便是被他射了红灯去。” 祝彪听罢,便勒转马,领众人马回庄上来。那边花荣也引军马回去了。祝彪到厅前下马,进后堂来饮酒,孙立问道:“小将军今日拿得贼么?” 祝彪道:“这厮们伙里有个什么小李广花荣,枪法好生了得。斗了十余回合,那厮走了,我正要去追他,军人们道,那厮好弓箭,怕中了他暗算,因此收兵回来。” 孙立道:“来日看小可不才,再拿他几个。” 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 到第三日午时,有庄兵来报:“宋江军马又来到庄前了。” 堂下祝龙、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挂了,来到庄前门外,远远望见对面已摆下阵势,正鸣锣擂鼓,呐喊摇旗。 祝朝奉坐在庄门上,左边是栾廷玉,右边是孙提辖,乐和、孙新等人都站在两边。 宋江阵上小李广花荣高声叫骂,祝龙焦躁,喝叫放下吊桥,提枪上马,引一二百人马,大喊一声,直奔花荣阵上。庄门下擂起鼓来,两边各把弓弩射住阵脚。花荣挺枪和祝龙交战,连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鸣锣,各自回了马。 这边祝虎提刀上马,跑到阵前,高声大叫宋江决战。话音未落,宋江阵上早有一将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来战。两人斗了三十余合,又没分胜败。 祝彪见了大怒,也提枪飞身上马,引二百余骑,奔到阵前。宋江伙里新来支援的病大虫薛永,提着条棒,飞抢出来战祝彪。 孙立看见祝氏三杰已悉数上场,便唤孙新:“取我的鞭枪来,把衣甲、头盔、袍袄也拿来披挂了。” 孙立牵过自己马来,装上鞍子,扣了三条肚带,腕上悬了那柄竹节虎眼钢鞭,提枪上马,说道:“看我捉这贼厮们!。” 祝家庄上,一声锣响,孙立出马在阵前。宋江阵上花荣、穆弘、薛永都勒住马,立于阵前。 孙立把马兜住,喝问道:“你那贼兵,有敢厮杀的,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只听宋江阵内鸾铃乱响,一骑马跑出来,乃是拼命三郎石秀出来。 石秀喝道:“你这厮是谁?报个名号来。” “我乃登州兵马提辖孙立,你是什么人?” “我乃拼命三郎石秀。” 孙立道:“今日就遂了你的心愿,叫你把命拼掉。” 石秀大怒,拍马上前。孙立随即驱马,两马相交,双枪并举,石秀低声道:“擒我过去。” 当下孙立和石秀斗了十余回合,孙立卖个破绽,让石秀枪进入中圈,虚闪过了,把石秀轻轻的从马上捉过来,直挟到庄前扔下,喝道:“绑好了。” 宋江兵马齐来相救,祝家三子上前厮杀一阵,把宋江军马一搅,都赶散了。三人收军回到门楼下,见了孙立,皆拱手敬佩。 孙立便问道:“共捉了几个贼人?” 祝朝奉道:“起初先捉得一个时迁,次后拿得一个细作杨林,又捉得一个燕顺;扈家庄一丈青捉得一个李逵;阵上拿得三个:秦明、杨雄、欧鹏;这次将军又捉得这个石秀,这厮正是烧了我店的。共是八个了。” 孙立道:“一个也不要坏他,做八辆囚车装了,给他些饭食,将养身体,休教饿死了他,到时不好看。他日拿了宋江,一并解上汴京去,教天下传名,说祝家庄威名。” 祝朝奉谢道:“幸得提辖相助,这梁山泊旦夕可灭也。”随即邀请孙立到后堂筵宴。 此处暗表,石秀的武艺不低,只是要赚祝家庄人,故意被捉了,使他庄上人更信孙立。 孙立暗暗使孙新、乐和去后房里把门户都看了,记了出入的路数。秦明等人见了孙新、乐和,心中暗喜。乐和看得没人,便透个消息与众人知了。顾大嫂与乐大娘子也在后院看了房户出入的门径。 转眼便是第四日,孙立等众人都在庄上闲做,聊些枪棒。当日辰时,早饭方罢,只见庄兵报道:“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来打本庄。” 孙立道:“分做十路又怎样?你等且不要慌,早作准备便是。多安排些挠钩套索,只要活捉,不要拿死的。” 庄上人马都披挂了,祝朝奉亲自引着一班人上门楼来看,只见见正东一彪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小李广花荣,背后便是阮氏三兄弟,约有五百多人马。西南又有五百来人马,当先头领,乃是混江龙李俊,背后是神行太保戴宗、病大虫薛永、船火儿张横。西北也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三个头领,乃是没遮拦穆弘、铁笛仙马麟、浪里白条张顺。前门处是宋江带了五百人马。四面都是兵马,战鼓齐鸣,喊声大举。 第两百九十九章 宋江三打祝家庄(上) 孙立见了,道:“今日这帮厮们倾巢而出,必起退心,防我们追击。但也不能轻敌,以免功亏一篑。兵法有云,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乃战事大忌。我几人不熟庄上兵丁,只请师兄和祝家三兄弟各领一队人马,分路厮杀。我等在门楼上寻机策应。他们连吃败仗,士气低迷,只需再败了这一阵,便自散了。我们先捉了宋江,然后衔尾追击,一气赶到梁山泊,再捉了晁盖!” 栾廷玉听了道:“我引了一队人马出后门,去杀这正西北上的人马。” 祝龙道:“我出前门,杀这正东上的人马。” 祝虎道:“我也出后门,杀那西南上的人马。” 祝彪道:“我出前门,去捉宋江。他是要紧的贼首,捉了他一个,胜过其余百个。” 祝朝奉大喜,都赏了酒。各人上马,尽带了三百余骑奔出庄门,其余的都守在庄院门楼前呐喊助威。 孙立对祝朝奉道:“贼兵困兽犹斗,冷箭无眼,朝奉贵体,且回院内,以免损伤。此地局面,孙某一力维持。” “如此有劳提辖,我去伙房看着他们准备得胜筵席。”当下祝朝奉下了门楼。 此时孙新和那东平府的来取的公吏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监门左侧。两个登州相送的军官藏了暗器,不离后门。乐和守定前门。内宅顾大嫂保护乐大娘子,拿了两把双刀,藏了弓箭。 原来孙立这伙人都是梁山泊好汉所扮,雷将军云天彪扮作孙立,青眼虎李云扮作孙新,铁扇子宋清扮作乐和,花荣的内人崔氏扮作乐大娘子,花荣的妹子女李广花雕扮作顾大嫂,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扮作登州相送的军官,铁面孔目裴宣扮作东平府来取的公吏。几人都平心静气,只听风声便要下手。 且说祝家庄上擂了三通战鼓,放了一个号炮,把前后门都打开,放下吊桥,四路兵马一齐杀出来。待出了门,便四下里分头去厮杀。 扮孙立的云天彪带了十数个军兵,立在吊桥上。门里扮乐和的宋清便把原先带来的“替天行道”大旗插在门楼上,从怀里取出一只竹哨,运足力气吹起来。 守监门的李云和裴宣听得宋清尖利哨音,唿哨了几声,抡动大斧,把守监门的庄兵砍翻了数十个,开了陷车,放出那八个被囚的首领。 众被囚的首领各寻了器械,换了庄兵的衣服,趁乱四下厮杀,有如猛虎入羊群一般。秦明行动不便,抢了一匹马,来回纵火。 祝家庄内的精锐人马都去厮杀去了,庄内留的全是老弱,又无本领高强之人,根本抵挡不住。 祝朝奉见势头不好,却待要投井自尽时,被石秀赶上,一刀剁翻,割了首级。那十数个好汉,分头来杀庄兵。后门头吕方、郭盛又去马草堆里放起把火,黑焰冲天而起。 梁山泊那四路人马见祝家庄上火起,士气大振,合力向前。 却说内宅花雕听了宋清竹哨,扯出双刀,背着弓箭,护着崔氏,往前门来。 一边走花雕一边埋怨:“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耽误我厮杀,少得许多功劳。” 崔氏道:“你当我想来,还不是你兄长信了吴用的话,说什么多一个官宦人家的女眷,多取信他们一分。” 花雕口里仍是嘟囔个不羞,好在那时庄里乱起,没人拦她们,叫二人上到门楼。 云天彪守在吊桥上,见二人来到,出了一口气:“别人我不担心,唯独担心你二人。若是不小心折损了,叫我如何给花知寨交待。” 花雕双刀还鞘,拿出弓箭,跃跃欲试道:“哪里可叫我射上一箭?” “就是那里,长腿的功劳来了。”云天彪往前指道。 花雕看去,见是祝虎见庄里火起,心下大惊,撇了人马,先奔回来。 云天彪手持长枪,大喝一声:“临阵脱逃当斩!祝虎,你这厮哪里去?” 祝虎道:“非是我要逃,而是庄内起火,回来救应。” “庄内自有我照应,你只管厮杀,否则军法从事。”云天彪长枪斜指,杀气腾腾。 见云天彪拦住吊桥,不让人过,又说出这个言语,祝虎已然醒悟,他大骂道:“梁山泊杀不尽的狗贼!”他驱马上前,要与云天彪斗起来。 云天彪压根不理他,只让手下军士在吊桥上垒起盾墙,放下长枪,犹如一个刺猬一般,叫祝虎无从下手。 祝虎无法,只得拨转马头,再奔宋江阵上来。不防门楼上花雕门射出一箭,在背后把祝虎射翻在地。众军乱上,把他剁做肉泥。 祝家庄前军见没了祝虎,士气大跌,四散奔走。云天彪、李云趁机大开庄门,迎接宋公明入庄。 再说东路那里,花荣拿出十分本事,祝龙斗他不住,飞马往祝家庄后门而来。待来到吊桥边,见后门头吕方、郭盛正把祝家庄客的尸首一个个往火里扔。 祝龙心里道声苦,急忙回马,往北就逃。花荣背后追来,只见他放下枪在马背上,拉弓射箭,正射在祝龙背后。花荣厮杀半日,力气耗费不少,因此准头差了一些,没射中要害,被祝龙带箭跑了。 祝彪听了庄兵报知,不敢回庄,只杀开一条血路往扈家庄奔来。 待见了扈成,祝彪哭道:“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被梁山泊赚了去。他们那一伙人,平日做派全是官府中人,看上去全无破绽,不料竟是梁山泊的卧底。” 扈成安慰他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庄子虽小,只要避战不出,他们也打不进来。梁山泊胡作非为,朝廷不会坐视不理。等大军来了,再想办法。” 祝彪问道:“三娘何在?” 扈成道:“她不在庄上,应是出去练拳去了。”当下扈成命人取来酒肉给祝彪吃。祝彪借酒浇愁,吃得半醉。扈成喝一声,十来个庄客涌到厅中,捉了祝彪。 扈成亲自押解祝彪来见宋江,先叫一个庄客前来报知。 第三百章 宋江三打祝家庄(下) 宋江得了这个消息,脸上阴晴不定。思量片刻,见身边有黑旋风李逵各房各室寻祝家亲眷砍杀,便唤了他来,耳语一番。李逵听了大喜,奔西面扈家庄方向就去。 扈成一行人押着祝彪走不多时,恰好遇着李逵。李逵只一斧便往扈成头上砍来。扈成一闪,李逵收手不及,砍在背后祝彪的头上。李逵再抡起双斧,又去砍扈成。扈成见局面不好,一跤将李逵摔倒,众庄客一拥而上,将李逵绑住。 扈成道:“你这黑厮,失心疯了么,意欲何为?” 李逵道:“你们诈降,晁天王叫我来剿灭你们。” 扈成已知李逵是有意的了,他心中天人交战,有心将李逵格杀当场,终是念着妹妹在梁山泊上,怕恶了宋江,没有下手。然而再投梁山泊去,总是心中不甘,又怕林冲不好做。 扈成寻思一阵,回转扈家庄,将李逵绑在庄院门前,道:“我今日饶你性命,却要你在世人面前永远丢脸。”他用刀在李逵左脸划了三横一竖,右脸上划了一撇一捺,而后放了一把火,带了车仗人马往延安府投老种经略相公去了。 扈成原本收拾好行李细软打算投梁山泊去,老弱宅眷也提前送到外县亲戚那里,此时不过是换个目标,因此上路甚快,不多时就已去远。 李逵如此做,不是宋江指使又能是谁。这却是宋江争功之心又起:那宋江见林冲拿了扈三娘,想收为压寨夫人,若是扈成和栾廷玉也上了梁山泊,林冲有这几人相助,再凭了破祝家庄的功劳,宋江只怕日后争权路上多出劲敌,因此才匆匆让李逵前来杀扈成。听得扈成跑了,宋江略松一口气,此是后话。 且说林冲在乱军中见扈家庄火起,心知不妙,骑马急忙赶来。只见那火已烧的大了,救不得。李逵被绑在扈家庄门口,离火场甚近,脸上鲜血被烤干,胡子也被烤卷曲起来,只急的哇哇乱叫。见林冲赶来,李逵大叫道:“林教头,救我!” “扈成在哪里?” “我一把火烧了他庄,他不敢杀我,只逃走了。” 林冲大怒,他跳下马,从战靴掏出一把短刀,就要趁机结果了李逵。忽听的后面又有马蹄响,却是宋江只怕李逵斗扈成不过,使花荣和穆弘前来接应。林冲暗叹一声,顺势把李逵身上绳子割了。 花荣、穆弘看了李逵脸上的血字,暗笑不停,只是装作没发现。 林冲道:“这火救不得了,可惜我们少得许多粮草。” 花荣、穆弘虽觉可惜,但也无法。四人一起回转祝家庄来。 宋江那时已在祝家庄上正厅坐定,众头领都来献功,生擒得七八百人,夺得好马五百余匹,活捉牛羊不计其数。 穆弘道:“栾廷玉一出庄门便单枪匹马走了。” 宋江只怕栾廷玉到梁山泊入伙相助林冲,听了只故作遗憾道:“可惜了这个好汉。”正嗟叹间,闻人报道:“黑旋风烧了扈家庄,砍了祝彪头来献。” 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来投降,如何烧了他庄院?” 只见黑旋风一脸血污,腰里插着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说道:“祝彪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厮走了,扈家庄被我放一把火烧了,兄弟特来请功。”这黑厮含混着乱说一气,却是想多得几分功劳。 宋江喝道:“祝彪怎么是你杀了?” 黑旋风道:“我砍得手顺,往扈家庄赶去,正撞见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他家庄上,一个人也没了。” 宋江故意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扈成前日牵牛担酒,前来投降了,如何擅自去杀他一家,违了我的将令?” 李逵道:“你便忘记了,我须不忘记。前日一丈青那个鸟婆娘赶着哥哥要杀,将我擒了,关在祝家庄里,如何得知扈成前来投降。” 宋江喝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反倒怪罪在我头上,你这黑厮,拿得活的有几个?” 李逵答道:“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 宋江道:“你这厮,扯谎都不会,驴唇不对马嘴。不管怎样,你这厮终究是违了我的军令,滥杀无辜,也坏了山寨规矩。”他转身与一旁的裴宣问道:“裴贤弟,如何处置这厮?” 裴宣如何不明白宋江的心思,只说道:“他不知扈成已降,便是不知者不为罪。至于滥杀无辜,本合斩首,且把杀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 扈成已去,别人哪里知道祝彪被杀前后经过,这黑旋风自以为得意,只大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宋江又气又笑道:“你还笑,当别人都是傻么,脸上的字是谁刺的?” “呃,扈成刺的。是什么字?” 宋江道:“速速退下,自己去寻个镜子照照,再找个识字的说给你听。”当下李逵去了不提。 且说其余众首领追杀一阵,都回转祝家庄,纷纷来到厅上。 石秀禀说起:“这钟离老人仁德之人,指路之力,救济甚大。这祝家村有此等善心良民在内,不可屈坏了这等好人。” 宋江听罢,叫石秀去寻那老人来。石秀去不多时,引着那个钟离老人来到庄上,拜见宋江。 宋江取一包金帛赏与老人道:“不是你这个老人面上有恩,我今日便把你这个村坊,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因为你一家为善,便饶了你这一境的百姓。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过活,今日打破祝家庄,与你村中除了一害,所有各家赐粮米一石,以表人心。” 钟离老人拜谢了,宋江便让这钟离老人主持散粮一事。 祝家庄多余粮米,足有五十万石,尽数装载上车;金银财赋,犒赏出征三军众将;其余牛羊骡马等物,都拿去去山中支用。大小头领,收拾军马起身。 当地村坊乡民,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拜谢。 宋江等众将一齐上马,将军兵分作三队摆开,前队鞭敲金镫,后军齐唱凯歌,往梁山泊来。 第三百零一章 宋江乔赚李应(上) 断章话分两头,且说扑天雕李应虽是箭疮已平复,但仍闭门在庄上不出,只暗地使人常常去探听祝家庄消息。 这一日已知被宋江打破了祝家庄,扈家庄也被烧做白地,李应不由惊惧交加,心道:“原本三庄互保,立下生死盟约,现在倒好,三个庄子被宋江打了两个,唯独我李家庄平安无事。那日又是我先与祝彪起争执的,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与梁山泊有勾连么。若是官府问起话来,即便不是死,也少不了沙门岛去一遭。这李家庄只怕呆不得了,不如先回沧州柴大官人庄上再做计较。” 想了一回,李应唤来杜兴,问道:“杜主管,眼下官府那里搪塞不过去,李家庄呆不得了,我打算回沧州柴大官人那里避祸。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愿意随我一同去的,日后一起复兴河山,共谋大事。若是不愿意的,赠你些金银,以酬我们主仆之恩。” 杜兴道:“想不到宋江如此了得,轻轻松松就破了祝、扈两庄。我无好地方可去,只跟随大官人,以酬大官人当日救命之恩。只是柴大官人庄上,我们回不得。” “如何回不得?” “我们丢了李家庄的基业,虽是情有可原,但柴大官人回护不得,不然何以御下?” “不回那里,去何处避祸,难道要流落在江湖上不成?” 杜兴问道:“既是避祸,为何不把娘子送到沧州,我们两个到梁山泊去?” 李应道:“梁山泊前番攻打祝家庄受挫时,我不曾出力。如今他们胜了,我再投去,岂不是叫江湖人都笑我首鼠两端么?那山上众人又会如何看我?而且,柴大官人那里又如何交待?” “依着小可浅见,去梁山泊是死中求活。梁山泊诸位首领并非铁板一块,若是有大事时,看准机会,未必不能开拓一番天地。娘子在柴大官人那里,他自然明白我们的心思。我们在梁山泊,就算只能自保,也有通风报信的功劳。大官人试想,我们回了沧州,对柴大官人来说,就是离了棋盘的棋子,已然派不上一丁半点用场。而留在梁山泊,就算是弃子,仍是在棋盘上,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能变成活子。” “杜主管说的有道理。前番梁山泊驱逐下山的那些人,回了沧州的,现在日子都凄惨的很。反倒是去了别的山头的,除去一开始熬不下去的,都还被柴大官人高看一眼。” “要是梁山泊他们不收留我们,又当如何?”没等杜兴回答,李应猛地站起,“罢了,我做了几年太平庄主,志气都消沉了。大不了把家眷送回沧州,我们两个去寻个别的山头落草。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我就不信,凭着庄上的钱粮,身上的本领,到哪不能拉起一支人马来……”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庄客进来报说,有本州太守程万里到庄,询问祝家庄的事情。 李应只叫一声苦也,问道:“带了多少人?” “有五十余人。” “守将董平来没来?” “没见到他。” 李应便叫杜兴前去迎接入庄。 杜兴迟疑道:“只怕他们是来捉我们的。” “不怕,除了董平,东平府官军没什么厉害人物,万一他们不开眼,三五十个公人在这庄上,就是尿坑里的蛤蟆——翻不起多大风浪。你身上藏着兵器去,以防万一。” 杜兴听了,身上藏了一柄短刀,前去开庄门,放吊桥。 李应找块白布吊着胳膊,全身披挂了,暗藏着兵刃,出来迎接。 知府下了马,来到厅上,居中坐了,侧首坐着孔目,下面一个押番,几个虞候,阶下尽是许多节级、牢子。 李应拜罢,立在厅前。 知府问道:“祝家庄被杀一事你知道么?” 李应抬了抬胳膊,答道:“小可因酒后与祝彪争口,被他射了一箭,伤了左臂,一向闭门养伤,不敢出去,不知那里如何。只听人说,那庄子惹怒了梁山泊,敌他们不过,连带扈家庄都被烧了。具体实情,并不知道。” 知府道:“胡说!祝家庄现有状子在此,祝朝奉的长子祝龙告你勾结梁山泊强寇,引诱那里军马,打破了祝家庄,前日又收他鞍马、羊酒、彩缎、金银,你如何赖得过?” 李应告道:“小可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收他的东西?要是不用证据就将人定罪,全天下的良善百姓就都别活了。” 知府道:“牙尖嘴利,难信你说,且提去府里,你自与祝龙对质。” 当下两侧节级牢子押番虞候,齐齐上来抓捕李应。 李应大怒,抽刀与那些人战到一处。不料那些人本领奇高,训练有素,远出李应预料,只三两下就把李应抓了,一旁的杜兴也没能幸免。 二人只大眼瞪小眼,不知东平府从哪来这么多技击高手。 李家庄的庄客见首脑被擒,都没了主意,不敢有什么举动。 知府冷笑道:“本官面前竟敢用强,当真欺我衙门无人么?看你这扑天雕能扑到哪里?还不是一只死雕!” 当下公人们绑缚了二人,簇拥着知府上了马,都出庄门,脚不停的赶路。 行不过十余里,只见林子边撞出宋江、林冲、花荣、杨雄、石秀一班人马,拦住去路。 林冲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那知府等人见了,不敢抵敌,撇了李应、杜兴,逃命去了。 宋江喝叫众首领去追,众人赶了一程,回来说道:“我们把这个鸟知府杀了,别的人不知被逃哪里去了。” 宋江便与李应、杜兴解了缚索,开了锁,又唤小喽啰牵两匹马过来,与他两个骑了。宋江便道:“且请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几时,如何?” 李应道:“正要开口相求。” 宋江笑道:“且在山寨歇息几日,大官人要是不愿意入伙,等打听得没事了时,再下山来不迟。大官人要是愿意入伙,宋江不才,可保大官人一个首领之位。”他又转向杜兴,说道:“杜主管当日指点之恩,无以为报,且请到山寨一同逍遥自在,亦有首领之位。” 杜兴道:“首领高看小可,叫人惶恐不安。小可是奉了大官人的命令行事,不敢贪功。” 一行三军人马,拥着李应、杜兴迤逦回到梁山泊。 第三百零二章 宋江乔赚李应(下) 路上行了二三日,一行人马已渡过水泊,到了金沙滩。 寨里头领晁盖等人擂鼓吹笛,下山来迎接。待饮过接风酒,众头领上到大寨里聚义厅上,扇圈也似坐下,晁盖请李应与众头领都相见了。 讲礼已罢,李应禀宋江道:“小可两个已蒙将军送到大寨,既与众头领都相见了,在此侍奉不妨。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可下山安顿他们?” 宋江笑道:“大官人差矣!自从青州那里丢了秦统制家眷,这种事宋江不敢再出纰漏。大官人宝眷都已取到山寨了。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大官人却去哪里取?” 李应不信,却见宋江一挥手,自家老小人等坐着一辆马车上山来。 李应连忙来问时,妻子说道:“你被知府捉了来,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着四个都头,带领三百来个土兵来抄家,将我们驱赶出来,把家里一应钱粮、细软、牛羊、马匹、驴骡等物,都拿了去,一把火把庄院放火都烧了。我们找不到你,无处可去,正凄惶间,他们众人说你已逃上梁山泊,将我们带来这里。” 宋江下厅笑道:“宝眷在此,大官人落草想必无后顾之忧了?” 李应听宋江如此言语,软中带硬,明明白白是要拿亲眷做人质。这却是他失了算计,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安顿好家眷,收拾好财物,就被裹挟到梁山泊。 宋江道:“且请宅眷后厅耳房中安歇。” 李应见厅前厅后这许多头领亦有家眷老小,便与妻子道:“只得依允了他。” 宋江这却是照搬了吴用派内应到祝家庄的计策,那扮知府的是花荣,扮巡检的两个是戴宗、穆春,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薛永、李立、侯健。那后去抄家的四个都头,却是李俊、穆弘、张横、张顺。此事许久之后才被李应得知,那时也只能哑然失笑,发作不得。 宋江便叫小头目杀牛宰马,相待李应,一并庆贺新上山的三个头领,乃是李应、杜兴、时迁,女头领扈三娘同花雕、李应宅眷另做一席,在后堂饮酒。大小三军,自有犒赏。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新到头领,俱拨下房屋安顿。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宋江等人用计,假扮孙立破了祝家庄,此举给真正的孙立带来灭顶之灾。 且说当日祝家庄逃了祝龙,他去东平府里首告,只说登州兵马提辖孙立,并其嫡亲弟弟孙新、内弟乐和,三人勾结梁山泊贼寇,扫荡了祝家庄,杀死杀伤庄丁千余人,抢去粮食数十万石,其余财帛若干。 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听了,行文叫管下各州县紧守门户,又写一封申文,连夜送到汴京去。 说来也是这孙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前文书曾说道,孙立是提举登州全境兵马的提辖,这提辖一职权柄可大可小,全看辖下人马多少。登州兵马、水军、战船众多,孙立这提辖自然非同一般。那时孙立年纪还不到四十,日后大有可为,若是能立下军功,说未来是狄青般前程也不为过。 然而登州是宋金海上盟约联手攻辽的桥头堡,不管是殿帅府还是枢密院,还有太师府,都对这个位置都垂涎已久。如今有人状告孙立,得此机会,他们哪里能轻易放过。朝中重臣们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费了许多时日,到政和八年四月时终于达成一致,谁去接任暂且不管,先将孙立下狱再慢慢计较。 这一日,登州知府王师中正在州衙处理公务,有公人呈上汴京行文,要他抓捕孙立、孙新、乐和,解上汴京去。 这王师中本是辽国应州的知州,后来因辽国内斗倾轧失败,政和五年时,率领全家到代州投诚。徽宗天子听代州报知大喜,立即命人护送王师中一家到汴京赴阙。 王师中在延庆殿谏言道:“燕云十六州已沦没二百多年,不见光风化日。今辽主微弱,将骄卒惰,正是天亡之际。况金国劲气方张,近日与辽国构成嫌隙。遣使航海与彼连和,两面夹攻,易如拉朽。陛下英武圣文,岂但车书一统,远过汉武、秦皇;将见协和万邦,媲美唐尧虞舜。” 燕云十六州自从石敬瑭献给辽国之后,大宋历代天子都魂牵梦萦能收复那里。徽宗天子又是个好大喜功的,听了这番话,龙颜大悦道:“天生奇才,以佐朕躬。功成之日,定授节钺。” 随后天子让王师中到登州任知州,让其多关注海上动静,寻找时机,探索一条从登州出发、渡海赴辽东联络金国的海上之路。这王师中也是兢兢业业,做的有声有色,政和六年时便已查明一条水路,冬日里也可安全行船到达金国。 此番收到汴京抓捕孙立的行文,王师中不敢怠慢,只使人唤他前来州衙议事。 孙立又不曾真的去祝家庄,哪里知道有诈,刚到厅前便被众公人一拥而上,五花大绑。 孙立又惊又怒,喝道:“为何抓我?” 王师中道:“本府奉命行事,只管抓你到汴京,为何抓你却不是我的事。我给你纸笔,你若有冤屈就写下来,我可替你送到中书分辨。” 孙立道:“我都不知是何罪名,如何分辨?” “有人说你和你兄弟、内弟勾结梁山泊贼寇,破了东平府管下一个庄子,杀死杀伤千余人。” “我一直在登州,未曾离境,如何能去那里。别人不知,知府相公难道也不知么?定是有人诬陷。” “本府自会上书替你分说。只是你也知道,我是降将出身,人微言轻,那里大人物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你要是有别的门路,抓紧疏通,以免自误。” 王师中命人把孙立囚在衙门公事房里,随后派出两队公人,分头去搜捕孙新、乐和,只等抓到后一并解到汴京去。 第三百零三章 孙立孙新双入狱(上) 乐和在登州大牢做小牢子,公人到时,遍寻他不到,有人说他在徐福街口。众公人闻讯而去,果然在那里见到他吹笛,一堆人围在旁边听。 乐和手中竹笛不是凡品,是用产自楚地山中的上好丽竹制成。笛子首颈的龙须被精心修剪,整洁美观,首节下方的凤膺圆润饱满,其余各节匀称整洁,光滑如美人肌肤吹弹可破。 当时四月时节,气肃天晴、风微日明,乐和吹起一首《醉翁吟》来。这《醉翁吟》原本是琴曲,是太常博士沈读仁宗朝名臣欧阳修《醉翁亭记》有感而作,这曲子宫声三叠,清丽流畅,为时人所喜,然而用笛子吹奏,却极为少见。 那笛声时而悠长旷远,幽深静谧,时而空灵清澈,清淡缥缈。虽处闹市,但听上去如在深山之中,只叫众人如痴如醉,连前来抓捕乐和的公人们都停下脚步静听。 一曲终了,众人醒悟过来,齐声叫好。 公人们想起了自己来这的目的,上前围住乐和。 那为首的公人道:“你的事犯了,知府相公叫我们来拿你。” “我的事有许多,不知你们拿我是因为哪件事?”乐和收起竹笛,淡淡的问道。 “勾结梁山泊贼寇的事。” 乐和面无表情,伸手双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跟你们走。” 那公人反倒一愣,他还从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人犯。他叫人绑了乐和双手,把他解往府衙公事房,和孙立关在一处。 再说另一队公人,带头的是王师中的心腹,在州衙任六案孔目,叫王正。这王正没什么本领,接到这个差事,只与众人叫苦道:“这小尉迟孙新是军官子孙,又生得身长力壮,学全了他哥哥的一身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我们这些人如何捉得他?” 众人中有个叫包吉的,是牢里节级中为头的,他对王正说道:“孙立被下狱风声传的没那么快,我们都换了便装,先使几个人去孙新家里报了孙立的名号,只说孙立在州衙议事,突然发病,要孙新前去交待事情。其余人在外面埋伏了,待孙新出了家门,就一拥而上。他没有带兵器的道理,赤手空拳,如何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 王正一拍大腿道:“果是好计策,包节级,劳烦你带两个老成公人去孙新家里寻他,我带人在外面埋伏如何?” 那包吉心中暗骂,但这个主意是自己出的,没有不去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当时孙新与其妻顾大嫂在登州城外东门十里牌外开个小酒店,卖些酒食,暗地里杀牛放赌。 王正一行四五十人,十来匹马出了东城门,一径奔到东门外,往十里牌来。行了小半个时辰,约莫还差三四百步,便远远望见一个酒店,门前一口水井。 王正和包吉计议一番,包吉便下马带了两个公人去了。待来到酒店近前,只见檐下前悬挂着牛羊等肉。正此时,一个女子从酒店出来到井边打水。那女子体型壮硕,身材高大,相貌英武,正是孙新的妻子顾大嫂。 包吉看着顾大嫂,唱个喏道:“此间酒店姓孙么?孙掌柜可在家?” 顾大嫂慌忙答道:“正是姓孙,不过我家掌柜不在家。足下要沽酒,还是要买肉?如要赌钱,请到后面坐。” 听包吉说了来意,顾大嫂不由失手把水桶掉到井里,一叠声叫起苦来,问道:“可使人去叫了我姆姆乐大娘子?” 包吉道:“乐大娘子也有人去请,他们在城里路近,应早到了。” 顾大嫂便叫几个伙家四处去寻孙新回酒店,自端上些酒肉款待包吉等人,又与孙新收拾了衣服、行囊。 几个伙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包吉相见。 孙新问道:“我哥哥身子一向强健,又不曾有什么暗疾,好端端的如何昏倒在府衙?” 包吉只含混道:“我等也未亲眼见,只是听他们这么说,实情如何,尊兄一去便知。” 孙新又问:“可使人去叫了我嫂嫂?” “已有别人去了。” 孙新略一收拾,便跟着三人出门来。 只行了几十步,王正一声喝叫,众公人从四下里齐齐将孙新围了。 孙新大惊,问道:“这是何故?” 王正道:“你哥哥勾结梁山泊的案子犯了,你也牵涉案中。若是识相的,便任我们绑了,你自去和知府相公申辩。若不然动起手来,只伤了和气。” 孙新心道:“我哥哥崖岸高峻,向来不肯与江湖中人结交的,如何认识梁山泊的人?我是他嫡亲弟弟,在此放赌他都三番五次要让我关张,更别提勾结梁山泊了,此间定然有诈。”他只说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自跟你们走,诸位可给我个体面,休要绑了我。” 众公人见他态度恭谨,不由放松了警惕。当此时,孙新沉肩坠肘,吐气扬声,往外撞去,登时被他撞倒几人。众人发声喊,上前拦住他,厮打在一处。 酒店门口顾大嫂送走几人,想起水桶还掉在井里,便到井口捞。见到一堆人围了自己丈夫厮打,就要前来救援。只是手边没趁手兵器,若要回店去拿,又来不及,她伸手晃了两下井栏,把那井栏晃的松了,再双手拔起井栏大踏步奔来。 这顾大嫂也是有技击本领的,寻常人四五十个近身不得,兼力气奇大,未出阁前人送外号母大虫。她曾拿石碓敲翻过强盗腿,孙新这等本事都输给她。只是出嫁后不想压了丈夫的风头,很少舞拳弄脚,因此不为婆家这边的人知道。 此时众公人已擒住孙新,见这顾大嫂提着井栏冲来,众公人都失色道:“这妇人好生力气。” 王正喝道:“莫怕,她再有力气,也是一个人。包节级,你带人拦她,我先骑马押了孙新先走!等到了城门附近,便叫守城官军来支援,到时一并捉了这凶女子下牢狱!” 说罢,王正先带了那十来匹马,将孙新拖着,飞也似去了。 第三百零四章 孙立孙新双入狱(下) 包吉无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拿了长兵器抵挡,又让人备好铁索、绳子,只要往顾大嫂身上套。 说时迟,那时快,顾大嫂已冲到近前,破口大骂道:“我乱枪戳死你们这群鸟厮!快还我丈夫来!” 包吉看了她的模样,倒是有心还的,怎奈何孙新已被拖了去。他只喝叫众人上前抵挡。 顾大嫂拿起井栏一阵抡,好似猛虎入羊群一般,抡的众公人断胳膊折腿,哭爹喊娘。 包吉抵挡片刻,看看王正去的远了,便带着还能行动的公人一窝蜂逃了。 那王正倒是个讲义气的,带着孙新进了东城门,便带了守城门的官军反身前来支援。 顾大嫂已看不见孙新,又怕大队官军就要来到,无可奈何,喝骂道:“你们这群鸟人,我都记着你们相貌了,想要日后安生,就看顾好我丈夫!如弱不然,这个井栏就是样子。”她奋起臂膀,只把井栏一掷,那井栏转着圈飞出四五十步。 随后顾大嫂回身往酒店来,待到了酒店,顾大嫂叫了几个心腹伙家,收拾了些财物,一把火烧了酒店,起身往登州山去。 众公人心有余悸,道:“大虫一般的女子,好厉害的人物。”他们都不敢追,任由顾大嫂去了。 登州山下有两个顾大嫂娘舅家的表弟在那里住,一个名叫解珍,一个名叫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登州本地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早亡,不曾婚娶。 前一阵子那登州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杖限捉捕山上大虫。这兄弟二人半夜里用窝弓射翻了一个大虫,那大虫带着药箭跑了,半山里时药力发作,滚到山下一个毛太公的庄院后园里。 那毛太公贪图官府赏格,将那虎献到州里去了,反说那虎是自己拿了,诬陷解珍、解宝想赖那虎去。解珍、解宝气不过,与毛家庄客厮打,被毛太公的女婿——便是那六案孔目王正带了公人捉进大牢。幸亏铁叫子乐和当时在大牢做小牢子,他见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成线,孤掌岂能鸣,只得去病尉迟孙立面前报了信,求孙立出面救二人。孙立一开始本不想管这事,念及顾大嫂与二人有亲戚,又有乐和内弟难对付,这才疏通了关系,救二人出来。 此次孙新被捉,孙立发病十有八九是假的,应是先被下了狱。顾大嫂便来寻两个表弟设法营救。 顾大嫂并几个伙家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登州山下,直奔解珍、解宝家中来。隔着墙看见院中一只豹子和一条猛虎在那里张牙舞爪,只唬了几个伙家一跳,顾大嫂道:“不过两个畜生罢了,怕他作甚。” 再细看时,却是一人穿了豹皮裤,另一人穿了虎皮套体在那里收拾窝弓药箭、弩子钢叉。其中一人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便是哥哥解珍;另外一人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着两个飞天夜叉,便是兄弟解宝,本领更是了得。 见顾大嫂匆忙赶来,二人急忙行礼。这顾大嫂是个豪爽女子,只急着道:“我们有急事来寻你二人,一天水米没沾牙,且先收拾些酒水野味供我等饱腹。” 二人自幼便与这个表姐相知莫逆,不以为怪,拿了些山珍腊肉,搬了一坛自家泡的鹿骨酒上来。 顾大嫂招呼几个伙家坐下吃喝,自己只拿了一碗酒边吃边与二人说了前事,只听的二人火冒三丈。 解珍拿起钢叉道:“表姐,那牢里我也曾呆过,熟悉的很。不如今晚趁夜就去劫狱,救姐夫和孙提辖出来。”解宝也跟着附和。 顾大嫂拍了一下桌子,瞪眼训斥二人道:“我一枪戳死你!谁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你说劫就劫,当自己是宋江不曾?你两个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怎样?” 解珍不由蔫了脑袋,闷声道:“若不早早用心着力,如何救人?” 顾大嫂虽然心急如焚,但脸上并无焦急模样,只说道:“他们既然活捉了你姐夫去,一时半会就不会处决。明日解珍先去城里打听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解宝跟我去登云山台峪里走一趟。你几个伙家去城里偷偷取了我姆姆乐大娘子来。” 解宝道:“登云山那里去不得,听人说那里有叔侄两个好汉在那里聚众打劫,为头的好汉是叔叔,名唤出林龙邹渊,第二个好汉是侄儿邹润,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那邹润往常但和人争闹性起,就用头上肉瘤一头撞去,曾经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以此人都唤他做独角龙。” 顾大嫂道:“他叔侄二人都是好赌的,又重义气,与你姐夫最好。上次官军去那围剿,还是你姐夫从孙提辖那里得知了消息,提前报知他们。若得他们两个相帮,此事必成。明日解珍打听明白后,随后回家收拾酒食肴馔,我晚上定请他二人来相会。若是不来的,我一枪戳死他!” 一夜无话,第二日,解珍背了些风干野鸡去城里卖,打听消息。待打听明白,便回家宰了一头小野猪,炖在火上,又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等不多时,那几个伙家并乐大娘子到了。 乐大娘子哭的双眼通红,问解珍道:“叔叔,我丈夫又没犯法,官府为何捉他?” 解珍道:“我已打听明白了,等人到齐了一并说知。” “我早劝他辞官,他总是不肯,果然祸事上身。如今连累我弟弟也入了狱。” 解珍不曾婚娶,哪里听得乐大娘子这番絮絮叨叨,只借口照看锅灶,躲的远远的,剩乐大娘子在那里抽抽噎噎。 黄昏时候,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顾大嫂和解宝请了邹家叔侄来到。解珍前来见礼,招待众人落座,说起一番言语来。 第三百零五章 顾大嫂用假老虎(上) 且说当日,解珍在家中酒宴上对众好汉说道:“白日里我已打听明白,不知是哪个该杀的,诬陷了孙提辖、姐夫、还有孙提辖的内弟乐和三人与梁山泊好汉有勾结。说他们扫荡了东平府管下一个村庄,名叫祝家庄,死伤上千人。因此知府大人拿了三人,先关在衙门公事房,而后下到大牢。过几日就要解往汴京,由刑部、大理寺、御使台、皇城司、兵部五堂会审。” 顾大嫂奇怪道:“怎么还有皇城司和兵部的事?我听大兄说过,皇城司有许多太监,最惹人烦。” “的确奇怪,据说是有劳什子官府卧底在其中搅合,没有合适的衙门,便叫皇城司和兵部一起审。”解珍说道。 顾大嫂道:“若是解往汴京,只半路劫了便是,不用打那大牢,倒是省了老娘的麻烦。” 解珍道:“不见得是省事的,那知府要使人坐船沿着黄河解去,我是旱鸭子一个,你们可有谁会弄水操船?” 见众人面面相觑,顾大嫂叫一声晦气,怒道:“一枪戳死你!你这厮为何不一口气说完,害老娘白高兴一场。既然我们没有会水的,便说不得了,只去州衙劫牢便是。” 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却只有二三十个心腹能干这事。做下这事后,登云山安身不得,我却有个去处,只不知你几人是否肯去。” 顾大嫂道:“不管什么去处,哪怕东海孤岛,西域大漠,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丈夫他们三人。” 邹渊道:“来的路上我也没想出来,只是暗暗发愁。却是方才所说梁山泊好汉提醒了我。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招贤纳士。他手下现有我的一个旧相识,叫锦豹子杨林,在那里做了多日首领。前几日,他与一个叫石将军石勇的首领联袂来访,劝我等入伙,眼下我们劫了牢狱,一起上梁山泊去投奔他们如何?” 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一枪戳死他。” “孙提辖能答应吗?”解宝问道。 “由不得他。”顾大嫂道。 解宝解释道:“他本来就是受人诬陷与梁山泊勾连,现在反倒去投那里,岂不是坐实了罪名?孙提辖爱惜名声,非比一般!” “我说了由不得他就由不得他。”顾大嫂怒道。 邹润道:“还有一件,我们若是劫了人,登州军马追来,如何应对?” 顾大嫂道:“登州衙门只有孙提辖一个了得,几番草寇临城,都被他杀散了,到处闻名。除他之外便都是酒囊饭袋,不足为虑。至于禁军那里,知府将将出身,想要调遣就先要费不少事。就算勉强使了他们来,那些将校都是孙提辖的属下,不会卖力。” 乐大娘子是大家闺秀出身,哪里听说过如此勾当,只惊的半晌做声不得。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拜了顾大嫂并众好汉,小心翼翼道:“我夫君是军官出身,难免不存了心思去汴京申辩,多半不是肯去落草。” 顾大嫂道:“我众人如此行了,他若不跟着走,即便没有牵连梁山泊好汉,也要吃我等劫狱的官司,连个送饭的也无,由不得他。他要是不去,就绑了去。” 见她如此说,乐大娘子虽不情愿去梁山泊的,也无别个主意,只得应了。 众好汉又商量了些别的,邹润、邹渊连夜回登云山收拾,顾大嫂又让乐大娘子写了两封书信,一封使解珍去叫孙立手下心腹的军汉,另一封让解宝送给登州牢里一个名叫李虎的小牢子,那李虎与乐和最好,这劫牢也要用着他。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润、邹渊收拾金银已了,和那二三十心腹到来解珍家。孙立手下的心腹为首的是一个正牌军,名唤赵玄坛,曾被孙立救过性命,他见了乐大娘子书信,带了十数个讲义气的军汉来到。乐和的相识李虎也应邀来到,加上解珍、解宝、顾大嫂,还有孙新那几个伙家,共有四五十人。 第二日晨起,解珍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李虎先上路往州衙去了。隔了小半个时辰,顾大嫂贴身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跟着去了。解宝跟着解珍,邹渊领了邹润,与赵玄坛各带了人,分作三路跟着。 且说当日李虎来到大牢,先悄悄与乐和附耳说了。乐和大喜,又叫过孙新,与孙新也附耳说了。 孙新道:“不怕,此事只包在我身上。” 乐和便把孙立也叫来,把顾大嫂定下的劫狱计策说与二人听。 孙立道:“我死也不去梁山泊。” 孙新道:“你爱去哪去哪,若是不去,我两人越了狱,你在这顶缸便是。对了,嫂嫂已先被人先护送往梁山泊去了,不能留她与你受苦。” 说起这孙立、孙新兄弟二人,性情大有不同。孙立平日不苟言笑,为人清高正直,交友谨慎,是个本份军官。孙新却是个好交朋友讲义气,三教九流,都有相识。平日乐大娘子和乐和有什么难办的事,反倒是找孙新的多。孙新父母俱都不在,乐大娘子是长嫂,孙立又忙于公事,乐大娘子平日对孙新教诲也比孙立多。因此孙新也对乐大娘子敬重高过孙立不少。孙立与乐大娘子伉俪情深,听孙新此言,只低头不语。 乐和趁机劝道:“大兄,我等入狱太过蹊跷,应是被人算计。那对头也需不傻,肯再给你出头的机会吗?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 孙立思来想后也只得应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去梁山泊看看。避避风头再做道理。” 李虎见孙立已答应,便拿着水火棍,在牢门里石头狮子旁边立了。过一会只听得拽铃子响,李虎问道:“什么人?” 顾大嫂应道:“送饭的妇人。”那时她扮做一个年老婆子打扮。 那李虎已自瞧的明白,便来开门,放顾大嫂进来,再关了门。 第三百零六章 顾大嫂用假老虎(下) 顾大嫂正要过廊下去,那包吉节级在亭心里看见,便大声喝道:“这妇人是什么人?” 李虎道:“是来送饭的。” “自古狱不通风,怎么能叫她进到牢里来送饭?让她在这里等着,你自与她送进去罢了。” 顾大嫂在亭子边立下,将饭篮子给了李虎,那篮子里面暗放了兵器。 李虎开了牢门,悄悄递给孙立、孙新、乐和。 乐和问道:“刚才所言的事如何?” 李虎道:“顾大嫂已进来了,只等前后相应。”李虎便把镣铐与他三个开了。 包吉还在亭心处歇息,忽然,只听的一个人进来报道:“不好了,救命啊,有两只老虎进来了!” 包节级道:“牢里如何来了两只老虎?” 那人道:“刚才门口有个演百戏的车子路过,装了两只斑斓猛虎。走到牢门口时,那车门被那两只老虎撞开了,直闯入牢里来。” 廊下顾大嫂听了,悄悄走到亭心边去。 外面又叫道:“老虎咬死人了!”话音未落,就见两只老虎带着腥风跳进来,众小牢子吓得四散。 包节级大惊,便下亭心来,只见一只老虎人立而起,一把刀扎进包吉的心窝。原来这两只老虎是解珍、解宝穿了虎皮套体所扮。 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在哪里?”就身边便拿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就此时,牢里孙立三人一齐发喊,从里面打出来。 六个好汉出了大牢门,解珍、解宝又穿上虎皮套体,在前头开路。登云山的喽啰并孙新心腹伙家簇拥了孙立等人随后,一行人往城门便走。 见了那两只活生生的老虎,街市上众人哭爹喊娘,乱成一片。临街的人家关上门,不敢出来。州里做公的人,即便见孙立等人出来,也无人敢拦。 城门上的官兵,想要关上城门。却有赵玄坛带了那十来个军汉进城,只在城门口熙攘拥挤成一团,关闭不得。眼见老虎和众人近了,那守门官军发一声喊,吓得四散逃了。 一行人出了城门,有那不愿去梁山泊的,顾大嫂打发些银两,各自散了。其余人半路迎了乐大娘子的车儿,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一路上孙立少言寡语,吃的、睡的都很少,人眼可见般消瘦下去,叫乐大娘子等人忧心不已。 乐和解劝他道:“大兄,我们只要有本领,不管在哪里,早晚都能出头,何必如此不痛快。” “出头?”孙立苦笑了一声,“到了梁山泊,我既怕出头,又怕出不了头,两头都怕。” “大兄心思太重了!” “那里是强人山寨,出了头,就在朝廷那里挂了名号。日后除非招安,再无报国之日。”孙立自顾自说道,好像是要解释给乐和听,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至于出不了头,也叫我怕。我自出仕已来,一直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什么逆境。我怕知道自己不是璞玉,遇到砥砺便露出自己是个庸人的真面目,不敢下苦工雕琢。” 乐和已知了孙立的心病,只说道:“大兄是领兵打仗的行家,凡事只照着往日的心得去做便是。如果真想用些心计,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大兄肯定不会愿意干。” “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下乐和说了主意,道:“这么干,至少可以快活几年。” 孙立听了,忽然笑了。他本来就少见笑容,更别提入狱之后了。他拍着乐和的肩膀,道:“我以前日子比现在还要古板。当年,我有一个军中的好友,他官职、本领、天份、力气甚至容貌都比我强,每日操练也比我辛苦。一次临战之前,军中比武定先锋之职,他渴望已久,更是没明没黑的练,却突发暴疾身故。当时他只有二十岁,一天的舒服日子都没受用过。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吃苦了,我怕自己也那样去了。平日练武再也不起早贪黑,原本打熬身体不碰酒色的规矩也破了。” “大兄的意思是,在梁山泊快活几年?” 孙立感慨道:“由勤入懒易,易如反掌;由懒入勤难,难如登天。你如此聪慧,应当知道,古今许多名将,他们平日生活简朴,有的甚至在家里也住在帐篷里面,就是怕自己过了几天好日子之后吃不了沙场的苦。上了梁山泊之后,究竟要如何,且容我再想想。” 乐和指了指在前面行路的孙新夫妇、解家兄弟、邹家叔侄说道:“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指望着大兄能提携了他们。如此做,他们不会欢喜,只怕会怪大兄连累了他们。” “是这个道理。不过贤弟出这个主意给我,不怕吃我连累么?” “乐和从小就是一个逍遥散人,凡事无可无不可。” “可惜你聪慧天资都用在乐律上,要是能在读书练武上多费些功夫,也省的你姐姐挂心。” 乐和不屑道:“她?就知道瞎操心,什么事都干不了,还整日念叨。还不如顾大嫂爽利。” 孙立抬头看了顾大嫂,她正不知什么事在大笑,一旁的解珍、解保、邹润、邹渊都跟着笑,车上的乐大娘子也掀开帘子捂着嘴笑,唯独赶车的孙新满脸尴尬,多半是在说他的什么糗事。 乐和道:“这次多亏了她,不然我们三个命肯定没了。” “我们被押解到汴京,顶多吃些日子牢饭,而后流放边州罢了,如何会没命?我那些故交都会看顾我。” “大兄,对付你的人会不知道你的交情么?他们不可能让我们平安到汴京,路上就先被劫杀了!” 孙立敬佩道:“是了,枉我为官这么些年,还不如她一个村妇看的通透。以前竟没看出来她,她要是不吃我连累,日后说不得是岭南圣母洗夫人那般的人物。” 洗夫人是南梁、陈、隋三朝时期岭南俚族的女首领,自幼贤明,多筹略,在父母家,抚循部众,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一生身历三朝,深得后人敬重,被尊称为岭南圣母。 孙立对顾大嫂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并非全然是因她全盘谋划救了自己。而是他心里已经暗暗有了决断,已经提前开始内疚了——的确应了乐和那句话,他的心思实在太重了。 第三百零七章 登州八杰上梁山(上) 路上行了十数日,孙立一行人来到梁山泊北山酒店,与那里接纳四方好汉兼打听消息的首领石勇相见了。 石将军石勇见这邹渊又带了几位好汉入伙,尤其是登州军马提辖孙立来投,更是让他想都不敢想。他自觉此间能有不少曲里拐弯功劳可归自己身上,不由心下大喜。他急忙唤来伙家呈上酒食,热络款待。 待众人用罢,石勇叫来船只,亲自相陪送上山去。 锦豹子杨林已先得了石勇消息,禀与厅上众首领知道。 宋江惊慌道:“这却是不妙了,我们冒用了他的名号破了祝家庄,现在正主来投奔,如何是好?” 吴用道:“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我们冒用他名号在先,可官府不顾朝廷律法,不管他几人在登州,压根没有作案时间,就栽了孙立罪名。那些枉法官员才是孙立的正经债主。” 林冲道:“我虽与他相交不深,但也略知他心性一二。他既然投了来,就不会如何。” 晁盖道:“毕竟我们也有不是,只小心赔罪。我亲自迎接他上山,以表心意。” 宋江劝阻道:“兄长不可轻动,此事因我强打祝家庄而起,我去接他。” 林冲道:“我也一起去。” 当下宋江、林冲、杨林等人到金沙滩迎接,孙立等人一齐来参宋江。 宋江对孙立道:“却是山寨对不起提辖,不该冒了提辖的名字去破了那祝家庄,连累提辖去官下狱。眼下朝中奸臣当道,蒙蔽天子,能人志士不能容于庙堂。山寨虽小,足以歇马。若是日后朝廷扫除奸党,我等便去求招安,报效国家,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到时提辖仍不失忠武之名。” 孙立已知是汴京有人故意倾轧于己,一直满腔不平。他闻言道:“小可倒是不求荣华富贵的,只求收复燕云,博个青史留名。这提辖官职倒不可惜,只是登州联金攻辽一事如火如荼,小可如今来到梁山泊上,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不甘。又担心有那庸碌之人接替,白白耗费国家钱粮,送了将士性命。” 宋江道:“提辖身在江湖,仍心忧朝事,我等远不及也。山寨正值用人之际,提辖本领高强,兵法娴熟,大有可为。” 孙立道:“孙立才疏学浅,只求苟全性命,宋头领错爱了。” 宋江道:“提辖不必过谦,宋江不敢相瞒,山寨首领会技击的比比皆是,然而真能带领成千上万人马打仗的,非提辖莫属。前番攻打祝家庄时,要是我们有提辖的本事,也不至于用了那般计策。” 孙立听了,心情稍有缓和。 林冲过来与孙立见礼,道:“师叔权且山寨安身,日后去留,但随本心,晁天王并诸头领绝无二话。山寨多有林冲这般军班出身子弟,若日后北地有事,愿为师叔前驱的应不在少数。” 孙立毕竟不是心甘情愿上梁山泊的,心中怨恨林冲不已,只不理他。 宋江看在眼里,心内又增几分欢喜,与乐和道:“一别数年,贤弟风流依旧。此次顺利逃出登州,想来都是贤弟谋划。” 乐和一脸尴尬之色,苦笑道:“非也,首领有所不知,我也被下在牢里,此番都是顾大嫂的计策。” 这却出乎宋江意料,他尚不清楚众人逃出登州的细节,只习惯了认为是乐和谋划。见乐和否认,他不由高看了顾大嫂几分,心内说道:“真看不出,这个凶婆子也是心思细致的。” 顾大嫂虽是江湖人,但毕竟是女子,宋江不便表示亲热之情,只略一寒暄,唯独对孙新多说了些心腹之话。 其余邹润、邹渊、解珍、解宝宋江也一一见过礼,问了路上冷暖。 宋江与众人都讲礼毕,齐上聚义厅去。 晁盖等在山上的首领已等候多时,待众好汉见过礼,晁盖唤众小喽啰置酒设席,庆贺新上山的八位头领,乃是孙立、孙新、邹渊、邹润、乐和、解珍、解宝和女头领顾大嫂。 孙立与晁盖禀道:“晁头领在上,孙立有一不情之请,若是能够准允,我便留在梁山泊上伺候诸位首领。若是不便准允,待过了风头,孙立求去,家眷暂请托庇在山上,待小可安顿后再来取。” 晁盖道:“我们山寨替天行道,提辖所说之事,只要不违公道,晁盖无不准之理。提辖但讲无妨。” 孙立道:“小可虽受汴京权奸倾轧,终是不愿对昔日同袍倒戈相击,然而若是托庇在梁山泊,又不能坏了山上义气。小可来的路上,思来想去,有一折衷打算,若是官军前来冒犯梁山泊时,自当提枪拿鞭,拼死向前;若是梁山泊下山攻伐州县时,请留小可守卫山寨。” 这个主意,便是乐和给孙立出的。 晁盖笑道:“提辖光明磊落,可鉴日月。提辖之心,我已知晓。这是两全之策,公道之论,晁盖焉能不准?” 孙立大喜,与晁盖敬过一杯。 晁盖对孙新、乐和等随孙立一同上山的好汉道:“梁山泊山寨规矩,与别处不同。你们若是有什么顾忌,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违公道,都可应允。” 孙新等人可没有什么底气敢提条件,都不说话。 宋江出言道:“今日人多,你们可待人少时说与我知。我和晁首领再商议。” 自此登州众人安顿在梁山泊上。不过孙立这番言语,却大大恶了宋江,此是后话不提。 当日众好汉正饮宴间,只见朱贵酒店使个小头目上山来报道:“林子前大路上,有一伙公人经过。小喽啰暗中探听了,其中一个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朱头领邀请他在李家道口店里饮酒,先使小的上山报知。” 宋江听了大喜,随即与军师吴用、铁扇子宋清三个下山。待来到李家道口酒店,见朱贵正陪了一人在后院凉亭饮酒。那人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膀大腰圆,正是插翅虎雷横。 第三百零八章 登州八杰上梁山(下) 宋江见到雷横,笑道:“一别贤弟经年,常怀云树之思。今日缘何经过敝处?” 这云树之思出处是杜甫回忆李白的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宋江此言,雷横听不懂,但想着应是好话,只答礼道:“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公干,回来经过路口,因小喽罗拦阻官府探子,小弟只得提起贱名,朱贵首领执意留住,置酒管待。” 宋江道:“却是天与之幸!不然便与贤弟错过。” 朱贵叫伙计重整席面,几人吃酒说话。 雷横对宋江道:“哥哥自从离了郓城县之后,郓城县的妓女,都得交小弟一份闲钱,才许她在县里做生意。赌坊若是没有小弟的干股,也不敢开门。不料那新来的知县,因此常与小弟不痛快。这都头着实无趣,小弟前来投奔哥哥如何?” 宋江看了吴用一眼道:“贤弟有上山之心,此梁山泊之幸。依宋江心思,贤弟不若做下些功劳,再行上山。这样军师好给贤弟安排一个好职司,方便立功,日后排座次,交椅能靠前些,江湖山被人高看。” 雷横大喜,问道:“如何才能做下功劳?” 宋江道:“眼下山寨正值用人之际,贤弟只需多带些好汉上山,便是功劳一件。” 雷横疑惑的望着吴用问道:“学究,难道不是像你们当初上梁山泊带去生辰纲才算功劳吗?” 吴用正色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山寨规矩严明,又有替天行道大旗深入人心,你若不分青红皂白抢了清白人家的财物,多半是要被斩首的。山寨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到时别怪我没提前点醒你。” 雷横谢过吴用指点,道:“这么说来,还是带了好汉上山稳妥,只是小弟少走江湖,此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宋江笑道:“朱仝都头技击本领高强,非同一般,他现在何处?” “朱仝兄长如今参做郓城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好生欢喜他。”雷横答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哥哥可是要我引了他上山来投?” 雷横话没说完,宋江便挥手止住道:“这可全是你的打算,和我没半点关系。我要出去净手,你若没个好计策,可求军师出个主意。” 宋江去不多时,便回来,只见雷横喜笑颜开,连敬吴用几杯。 见宋江来到,雷横道:“老母年高,多有不便,小弟回去后先送到这酒店来,求公明哥哥着人照料一二。我不日便上山入伙。” 宋江道:“你母便是我母,你只放心便是。” 几人吃了一夜酒,第二日雷横拜辞了上路。宋江也不留他,只以金帛相赠,任他回郓城县去了。 当日宋江三人回身往山上来,一路上宋江和吴用商议山寨之事,宋清远远的跟在后面。 宋江道:“我们众人立了这桩功劳,趁热打铁,排了座次不好么?” “不好。”宋江已暗地里让人试探过吴用几次,吴用也知是他故意让人试探,因此语气很是生硬。 宋江问道:“为何不好?” “时日太短,众人不能心服。” “谁不服,谁就屎壳郎推车——滚蛋!” “首领们可以走,但要是小头目和喽啰心不服如何是好?你总不能让他们也都走了!” “喽啰们懂什么,功劳高低,不还是都由我们说了算么。” “我知道你一向不齿‘替天行道’四个字,可那些上山久的喽啰都信这个。你现在只是首领多,但喽啰少。不能服众之人领兵,日后打起仗来,消受不起。” “说来说去,这个规矩先得改了,纯按功劳,一切全在明面上,要我们有什么用。” “等你当上寨主再说吧。”吴用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可惜没法收回来。 “那重定职司总可以吧?毕竟新上山那么多首领。”宋江退而求其次道。 “你有什么打算,只直说。” 听宋江说了自己打算,吴用低声道:“你这么不过为日后囚禁晁盖方便,然而别小看了梁山泊上的人心。” 宋江站定,语带杀机,对吴用说道:“学究,好不容易打下祝家庄,我才有些声势。要是拖得时间长了,吃上几场败仗,那些投我的首领必然焦躁,我们有倾覆之忧!” 吴用老神在在道:“人心在己,舆论在己,莫说囚禁晁盖,便是杀了他,就是上应天道,下应人心。人心在彼,舆论在彼,你这么干就是大逆不道,倒行逆施。” 宋江道:“我如何不得人心,不是宋某说大话,便是黄袍加身,也是能为的。” 吴用道:“这梁山泊,不是你做了头一把交椅就是你的。权不在上,而是在下。便是当今天子,若是那些朝臣都不听他的,又有什么权力?这梁山泊如何不与众头领共治?你乱行手段,不讲规矩,不讲义气,众头领如何能心安,也不怕日后成了晁盖第二?”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宋江,他强按下心火,道:“那你说要如何做?” “这次打祝家庄,有你一份,没有天王的。打第二个祝家庄,第三个祝家庄,乃至打第十个祝家庄,只要都能如此,晁天王自然人畜无害,你这头一把交椅自然水到渠成。根基不稳,难起高楼,你又何必心急这一时?有小生在,你还怕吃败仗吗?” 宋江闷声道:“也罢,这职司只由你定便是。”说罢他加快脚步独自上前。 吴用暗自摇头,这番争执,从宋江的背影上,没看到半点认输服软的迹象,有的只是退以待变的权宜。纵然梁山泊好汉现在是鱼龙混杂,但宋江能够成他们中一些人的领袖人物,性格之中必然有着坚定甚至是固执的成分在,不是他吴用两三句话就能说服的。 吴用是个知其雄,守其雌的,能退一步时,便退一步。然而今日定职司这事,他实在不能让步。 待来到聚义厅前,吴用禀过晁盖,要重定职司。 这几乎成了每次有大批量首领上山时的惯例,晁盖自己就有这个打算,并无不允之理,当即传令敲响聚义钟,会合众头领都到聚义厅听号令。 第三百零九章 梁山泊吴用再定职司(上) 且说当日聚义厅中,待众头领齐聚,吴用开言道:“列职分头,各任所长。山寨壮大,自有功劳。” 见还有些首领在那里窃窃私语,吴用厉声道:“山寨规矩森严,众兄弟切莫把职事差遣做儿戏。如若不然,赔了江湖颜面事小,折损山寨气势事大。” 一众好汉心中都是一凛,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漏听了一言半句,当下聚义厅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吴用先分派梁山泊外面周遭守店头领道:“东南西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招接四方入伙好汉,探听四方消息,每店内各设两个头领。孙新、顾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着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再令时迁去帮助石勇,乐和去帮助朱贵,杜兴去帮助李立。” “扈三娘、花雕后山下寨,监督娘子寨。金沙滩小寨,童威、童猛弟兄两个把守。鸭嘴滩小寨,邹润、邹渊叔侄两个把守。南山新修大路,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解珍、解宝把守山前第一关。杜迁把守宛子城第二关。刘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阮家三雄把守山南水寨。” “孟康仍按前事监造战船。李应、蒋敬总管山寨钱粮金帛。陶宗旺、薛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楼台。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袄。朱富、宋清提调筵宴。穆春、李云监造屋宇寨栅。裴宣专管军政司,赏功罚罪。” “吕方、郭盛、孙立、欧鹏、马麟、李逵、杨林、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晁盖、宋江、吴用居于山顶寨内。花荣、秦明居于山左寨内。林冲、戴宗居于山右寨内。云天彪、李俊居于山前。张横、张顺居于山后。杨雄、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 梁山泊首领自宋江上山时已有三十七位,随后宋江下山取老父,添了宋清;戴宗去蓟州,添了杨林、孟康、裴宣三人;打祝家庄前后添了石秀、杨雄、时迁、李应、杜兴、扈三娘共六人;孙立一行人共是八个,总计已有五十五人。 自此五十五个头领,分拨已定,每日轮流一位头领做筵席庆贺。山寨体统,甚是齐整。 再说雷横离了朱贵酒店,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郓城县。雷横父雷员外政和七年时冬天因病过世,雷横就把老母从双峰镇接到县城里住。雷横到家参见老母,更换衣服,带了东昌府回文,到县衙缴了,归家暂歇。 第二日,雷横雇个车子,载了老母,送往梁山泊朱贵酒店处。有邻人问起,只说送到邻县舅家省亲去了。回来后雷横每日去县中卯时签到,酉时签退,听候差遣。 这一日,勾栏新来一个讨生活的汴京歌妓,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端的是个好粉头,每日在勾栏里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吸引许多人都去看,叫那里有如人山人海一般。 郓城县就那么些人,去勾栏里的人多了,到八仙楼的人自然变少,生意冷清了许多。石勇上梁山泊之后,八仙楼交由唐牛打理,仍是四处传唱宋江等人的事迹。不过碍着宋江的身份,只改头换面,说成隋末好汉秦琼的事迹。唐牛见生意冷清,报与雷横知道。 雷横寻思了一遭,仍是没个主意,心道:“且去探探那粉头的底细。” 他换了衣服,行到勾栏前,只见戏台门首挂着许多金色台幔,栏杆前遍插铺锦旗,旗杆上吊着一人多长的帐幔,排场非常。栏杆上坐着二三十个浮浪子弟,见了雷横,一个个上来行礼。 这些浮浪子弟欺软怕硬,最是敬畏雷横不过。 雷横得意非凡,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 此时戏台上,正在演正戏前面的小戏,又叫帽子戏,是一个末行艺人在讲市井笑耍故事。 那艺人道:“有一个戏子有事出门,叮嘱浑家道:待会有同伴来,可拿出皮鼓,和他对对戏眼。那女人误听差了,以为是拿出屁股,和他对屁眼。等不多时,同伴到了,女人就用后庭与之。同伴问道:你男人比我做法如何?女人道:板比他紧些,只是还不如郓城县的雷都头紧。”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雷横知这是末行艺人讨好客人的惯常套路,不以为意。 小戏完结,只见一个穿茶褐罗衫的老儿,拿把扇子,上来开场道:“老汉本是汴京人氏,名叫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伏侍普天下看官。” 锣声响处,那白秀英上来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敲动。这通鼓敲罢,白秀英拍下一声醒木,念了四句七言诗,说道:“今日秀英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故事的典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 这雷横别看是个长相粗鲁的武人,偏是好这等风流故事的,只听的如痴如醉。这双渐本为闾江县吏,因与知县女儿苏小卿相爱,便到外乡苦志读书,想等待学成后为官再向苏家求婚。两年后,小卿父母亡故,流落扬州为娼。双渐便前去寻访,小卿那时已为当地官员薛司理所眷,双渐便与之秘密往来。后来双渐离开扬州,去临川任知县,而苏小卿也嫁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茶商冯魁。一夜,双渐泊舟豫章城下,适值小卿也泊舟于此,双渐便与小卿以诗相唱和,伺机同逃,结为夫妇。 白秀英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听她声音,歌喉宛转,如枝上莺啼;看其舞态,身形蹁跹,似花间凤转;再看容貌,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看其打扮,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果然不愧是色艺双绝的。戏台下棚子里众人喝采不绝。 待那白秀英唱过一处精彩句,这老儿白玉乔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采过去了,女儿且走一回,看官都等着要赏你。” 她这走一遭不要紧,却惹出一场事来,叫梁山泊又添了数条好汉。 第三百一十章 梁山泊吴用再定职司(下) 只说当日白秀英拿起盘子,一边走,一边指着盘子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雷横因众人抬举,坐了青龙头上第一位,是首座。白秀英托着盘子,便先到雷横面前。 雷横往身上一摸,却是换了衣服忘了带钱,只得说道:“今日忘记带得些钱出来,明日一起赏你。” 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首位,如何不出个高价钱?你若给的少了,后面众人如何敢盖你的风头。小女子以艺娱人,不过挣这几年青春钱罢了,官人多可怜可怜吧。” 雷横道:“非是我舍不得。我今日换了衣服,的确不曾带钱来。” 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 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只是今日出门忘记带了。” 白秀英道:“官人今日一文也无,说什么三五两银子,是叫我‘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么?” 白玉乔叫道:“女儿,你怎么也没个眼色,也不看看是城里人还是乡巴佬,和他纠缠干什么。过去找个见过世面的,懂得道理的恩官,求个标首钱。” 雷横怒道:“我怎么是没见过世面,不懂道理?” 白玉乔道:“你若知道逛勾栏的道理,狗头上生角!” 众人见那老儿说的有趣,齐笑起来。 雷横大怒,骂道:“你这鸟奴,怎敢辱我?” 白玉乔道:“骂你这乡下村里放牛的,你又能怎么着我?” 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 白玉乔道:“我知他是雷都头,不是驴鸟头!” 雷横忍耐不住,从坐椅上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那老儿唇绽齿落。 众人见打得凶,都来拆开了,又劝雷横回去。勾栏里的人,一哄尽散了。 这白秀英却和那新任知县在汴京时曾来往过,所以才特地来郓城县开勾栏。那女子见父亲被雷横打了,便叫一乘轿子,直到知县衙内,告雷横殴打父亲,搅散勾栏。 知县本就跟雷横有些不和,他听了白秀英的话,大怒道:“快写状子来。”这个唤做“枕边灵”,真真是最灵不过。 当下白玉乔写了状子,有公人验了伤痕。 县里有公人都和雷横要好,便替他去知县处打关节。谁知道白秀英在县衙里守定,撒娇装痴,求情不得。 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厅责打,取了招状,拿具枷来枷了。 白秀英要逞强,和知县说了,要把雷横枷在勾栏门口,示众三日。 这一班狱卒禁子,给雷横道声得罪,把他押到勾栏站了。 郓城县的人知雷横好颜面,不敢看他,但凡从门口路过,都低着头过去了。 白秀英寻思一会,心道:“你们不看他,且叫你们不得不看。”她便要狱卒去剥雷横衣服。那些狱卒都是和雷横一般的公人,如何肯剥他衣服?都不理会。 这白秀英便走出勾栏门,去茶坊里坐下,唤一个年轻狱卒过去,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和他有交情,由他在这里舒服自在。我让你们剥他衣服,你们倒送做人情。待会我就去跟知县说,看他能不能奈何你们?” 狱卒道:“白娘子不必发怒,我们去剥他衣服便是,无需说与知县相公知道。” 白秀英道:“快些去,我拿钱赏你。” 狱卒只得来对雷横说道:“都头,这婊子枕头风厉害,我们也是没办法,且饶恕。”当下动手把雷横剥的赤条条的。 那女子走上前来骂道:“你这狗东西,不知你娘在哪里和谁乱入出来的,如今可知老娘厉害!” 雷横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往白秀英脑盖上打下来。白秀英只是个粉头,没什么本领,哪里躲的急,只被那一枷梢打个正着,劈开了脑盖。那女子晃了一晃,一声不吭,扑地倒了。 雷横喝道:“猪狗不如的贱人!你骂我不妨,竟然敢骂我娘!” 众人急忙看时,只见她脑浆迸流,眼珠突出,一动也不动,却是已见了阎王。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唯恐被雷横连累,再顾不得情面,扯住雷横,押他一起来县里。 知县听了大怒,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仵作,拘唤里正、邻居,检验白秀英尸体已了,再押回县来,下在牢里。雷横都招认了,抵赖不得。 当时是美髯公朱仝已做了当牢节级,他见雷横下狱来,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让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又安排些酒食管待。 雷横道:“哥哥救救小弟!不然家中老母性命休了!她年已六旬,只我一个儿子看顾。” 朱仝怒道:“你若真顾惜老母时,如何当众打死了那贱人?只忍一忍,暗中报仇便是。眼下叫我如何救你?” 雷横垂泪道:“我已知错了。” 朱仝怒归怒,仍是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雷横使用人情。 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容不得他求情,只叠成文案,解上济州,要雷横偿命。 这一日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让朱仝随后解送雷横。 朱仝引了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 约行了十来里地,见路边一个酒店,朱仝道:“我们就此吃两碗酒,歇息一下再赶路。” 众人都到店里吃酒,朱仝叫雷横装作大解,独自带着他来后面僻净处开了枷。 朱仝吩咐道:“贤弟自回,去家里取了老母,星夜去别处逃难,这里我替你吃官司。” 雷横道:“小弟走了不妨,只是连累了哥哥。梁山泊上宋公明正招贤纳士,哥哥不如与小弟一同去?” 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这文案都做死了,一点关节也无,解到州里,必定是要你偿命。我只装作失手被你逃了去,不是死罪。知县平日高看我两眼,我无父母挂念,也有些家私可以赔偿,你前程万里,自己去吧。” 雷横道:“梁山泊那里快活,兄长何必非要找罪吃。” “不用说了,我不愿去那里。” 雷横还要再劝,朱仝只是不依。雷横只得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朱仝刺配沧州城(上) 雷横那里去投梁山泊不提,只说朱仝见他身影不见了,长叹一口气,用力把手中空枷远远扔到枯草里,接着大声叫嚷起来。 众小牢子听到动静,走上前来。 朱仝对众小牢子说道:“雷横那厮,最是狡猾,借着大解的机会,不小心被他走了,如何是好?” 众人四下里张望了一回,见不到雷横半个人影,都是摇头。 其中一个牢子道:“只怕雷都头回家了,我们快些到他家里去捉。” 朱仝心中暗笑,摇头道:“雷横那厮是莽,又不是傻,如何能回家里?你们不需惊扰,我自去县里自首,不连累你们。” 众人随朱仝来到县衙,朱仝禀道:“押送路上,雷横那厮借口要大解,我便由他在草丛里方便。不小心被他逃了,没抓回来。小可无能,并无二话,前来自首,甘愿领罪。” 知县虽厌恶雷横,却喜爱朱仝。他和白秀英本就是浮萍之爱,柳絮之情,人死没几日就淡忘了。知县有心要出脱他,只是碍着那白玉乔要赴济州告朱仝故意放走雷横,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写了一封公文,叫人押解他到济州去。 朱仝家中得了消息,自有人去济州上下使钱打点。 待朱仝被押解到济州府,当时的府尹还是张叔夜。他当厅审问朱仝道:“可知那雷横逃到哪里去了?” 朱仝道:“他以前就和梁山泊的匪首宋江交好,多半是投那里去了。” 张叔夜正为宋江打了祝家庄的事心烦,听了不由暗自叹道:“果然还是梁山泊!宋江这厮到底想干什么?”他又看了看朱仝,“这厮既然是郓城县衙的人,想来和宋江也是好的。为何甘愿领罪而不是一起去梁山泊?说不定以后可用得上他,不如送个人情,沧州的几件蹊跷事也可用得上他。” 这案情明面上很清楚,没什么可审的。张叔夜便叫人把朱仝打了二十大板,刺配沧州牢城营充军。 朱仝的罪,本来要流放两千里,去沧州却千里都不到,已知张叔夜的心意了,当下拜了谢恩。 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 朱仝家中有人送衣服盘缠,又送钱给两个公人。 于路无话,公人押着朱仝了沧州,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公人押朱仝在阶下,呈上公文。知府见朱仝仪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先有八分欢喜,便教留他在府衙听候使唤,没发到牢城营里。至此朱仝住在州衙中,每日在厅前伺候呼唤。 且说梁山泊上雷横到来,又添一员头领。做贺宴席中,雷横悄悄对吴用说道:“军师计策也不好用,我寻隙入狱,发配路上求朱仝相救,可他宁愿吃罪也不肯到梁山泊来,只我一个人来了。” 吴用笑道:“我让你绝朱仝退路,你却干的不够彻底。你只是坐下自己一桩死罪,逼着他为着江湖义气,不得不救你。若坐下他一桩死罪,他不投梁山泊又去何处?便是林教头,当日在沧州,不是大火烧了草料场,无处可去,又何必上梁山泊来。你若真是有心的,不如我与你同去沧州一遭,看看我手段究竟如何?” “只要公明哥哥准了,去便去。” 宋江此时饮的有些多了,正在外面看风景解酒。二人找小喽啰问了,相跟着寻到宋江,宋江自然应允。雷横高高兴兴去了,只留下吴用与宋江二人。 吴用对宋江道:“朱仝发配在沧州,小生正好借此事去柴大官人庄上探听一番,若是能取他上山入伙,梁山泊又壮大几分气象。” 这却也应了宋江的心思,他在梁山泊地位虽然一时无法进取,可立足已算稳固,与柴进相比,仅就梁山泊上而言,已是主客异位。若是柴进上山,即便不情愿也只得助他,没有陪着晁盖一起覆灭的道理。这么一来,宋江上位能快上不少。而且当日他在柴进“恢复江山,再兴帝位”的盟书上写下名字,多少是个隐患。要是能把柴进放在身边,安心许多。 要不要把盟书的事情告诉吴用呢?宋江陷入了犹豫。这柴家的盟书不比别的,在上面签名的事要是被朝廷知道了,日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招安。当初要不是有性命之危,宋江不会再上面留下名字。如果被吴用知道了这事,只怕他会抛弃自己,去扶持一个有可能朝廷被招安的人。不过这也让宋江更坚定了把柴进赚上山的心。 宋江想了想,对吴用道:“这柴进是大周皇帝后裔,有丹书铁劵,免死金牌。他若是不愿意上山的,便做下生辰纲那等罪,也奈何不得他,绝不得他退路。” 吴用出言提醒道:“小生听说那丹书铁劵是避不了谋反这等大罪的。只是朝廷也要脸面,而且柴进在朝中是有门路的,谋反这罪名若是做不周全,徒劳无益,反惹仇怨。人证、物证、谋反行动,这三个都不可少。准备周全后,或可一试。” “不如先使个人到柴进身边做细作,然后见机行事?”宋江先说道,他随即自嘲的笑了笑,说:“却是我糊涂了,那柴大官人何许人也,断不肯信任新人的。若是熬成老人,又太费功夫,远水解不得近渴。” 吴用点头,半晌无话。忽然,他看到在一旁与人拼酒的李逵,眼前一亮道:“不如使了这个粗鲁黑炭去?柴进断然不会提防他。” 宋江拍掌赞道:“军师不愧是智多星,这个法子可以试试,便是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吴用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了雷横与铁牛下山去沧州一趟,只如此这般行事,一来请朱仝上山,二来也好让铁牛名正言顺呆在柴大官人庄上。另外还得用了戴院长、杨林往来跟黑炭传递消息和号令。” 宋江听了大喜,唤来戴宗、李逵、雷横、杨林四人,当着吴用面吩咐了。四人知这番功劳必然不小,都欢喜异常。 晁天王那里,吴用只说听的江湖消息,有人要害朱仝,因此前去。 晁盖道:“我素知朱仝的德行,是个好汉,不能叫人害了他。” 吴用道:“多了容易打草惊蛇,有三四个人就够了。” 当日吴用带着戴宗等人连夜下山,往沧州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朱仝刺配沧州城(下) 话分两头说,只说朱仝在沧州府衙中与那府里孔目、押番、虞候、门子、承局、节级、押司、牢子、牌军、司阍交好,整日人情不断,因此相处的一团和睦。 这一日,沧州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下一旁侍立。 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为何放了雷横,自己被配在这里?” 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意放了雷横?只是一时不小心,被他走了,没抓回来。” 知府道:“不过是个小疏忽,罚些银钱,打几十板子,断配临近州县便罢了。此地距离济州有八百里,如何得此重罪,刺配到此?” 朱仝道:“那原告认定小可是故意放的,小可平日又和他时常来往,因此问得重了。” 知府道:“雷横为何打死了那娼妓?” 朱仝把雷横前事,详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是见他孝道,为讲义气放了他?” 朱仝道:“的确如此,小可不敢欺公罔上。” 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那小衙内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的独生亲子,全府上下如金似玉一样爱惜他。 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玩了一会,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 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玩闹。” 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玩。” 朱仝禀道:“小可且抱衙内去府前闲走,玩一会就回来。” 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就和他去耍一回,手上的事推给别人去做。” 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又在街上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 知府看见,问小衙内道:“孩儿去哪里了?” 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玩,又买糖和果子给我吃。” 知府说道:“你哪里有钱买物事与这小孩儿吃?” 朱仝道:“微表小可孝顺之心,不足挂齿。” 知府唤来侍婢捧着银瓶果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钟酒。 知府道:“孩儿回头要和你玩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 朱仝道:“相公台旨,怎敢有违。” 知府道:“你若是伺候的尽心尽力,今年冬日若是辽寇入边,我调拨些人马给你,你可上阵立些功劳,早日脱罪。” 朱仝大喜,当厅拜谢知府。 自此为始,朱仝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又有银钱,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加倍花费。 时过半月之后,便是政和七月十五日中元节,那天又是佛家的盂兰盆大齐之日。沧州信佛的人多,因此都过盂兰盆节,反倒是中元节过的人少。 每年盂兰盆节时都例行施放焰口,举办法事祈福禳灾。到了晚间,还要点放河灯、烧法船、烧灵房,那一年也不例外。 当日天晚,后堂侍婢奴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今夜要去地藏寺看热闹,夫人吩咐你抱他去。” 朱仝道:“我这就抱去。” 那小衙内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髯,从里面走出来。朱仝驮他在肩头上,转出府衙大门,来到地藏寺里。 那时正是初更时分,只见寺里钟声杳霭,幡影招摇,正在施放焰口,众人都挤在那里看。 朱仝肩背着小衙内,在地藏寺前后看了一遭热闹,便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河灯。小衙内高兴异常,趴在栏干上一边看一边笑。来来往往众人见那小衙内端严美貌,都回过头来看。 二更天时,地藏寺的和尚与僧正司的官员来到放生池。和尚们诵经施食,追悼亡魂已毕,将数百盏灯点燃,放入池中。随即周围众人纷纷将自家做的河灯放入水中,有灯上还写了亡人的名讳。那灯顺水而流,随着波浪从放生池进入江中去。只见满江辉煌,五彩缤纷,十分壮观。 朱仝心中正在默祷,忽觉背后有人拉他衣服。他只以为有人无意间碰到了,不以为意。那人却不依不饶,只拉了他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 朱仝回头看时,却是插翅虎雷横,不由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下来,好生坐在这里。我去买些糖给你吃,千万不要乱走。” 小衙内奶声奶气道:“你买了糖快些来,我要到那边桥上看河灯。” 朱仝道:“我去去就来。” 朱仝安顿好小衙内,转身随着雷横来到静处,问道:“贤弟因何到此?” 雷横拜倒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可去,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入伙。小弟说起哥哥恩德,宋公明亦感激哥哥当日放他的恩情。晁天王和众头领,也感激不浅,因此特地让吴军师和小弟前来探望。” 朱仝道:“吴先生现在何处?” 只见雷横背后转过吴用道:“小生在此。”言罢便拜。 朱仝慌忙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好?” 吴用道:“山寨里众头领,多多拜意。此次晁宋二公让小生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已多日了,只是不便相见,直到今夜才等到仁兄。望仁兄移动尊步,同去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 朱仝听罢,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先生此言差矣!这话不要再提起,若是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为义气放了他,也因他刺配在这里。老天可怜,待熬过一年半载,或遇上大赦,挣扎还乡便复为良民。上山入伙,出身不得,我如何肯做这等的事?我意已决,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出争执不好。” 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勾当。不只是小弟请哥哥上山,宋、晁二公,也仰望哥哥久矣,不要延迟耽误。” 朱仝道:“兄弟,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念在我看你老母面上放了你去,反倒来陷我不义!知府已允诺了我,今年冬天辽寇入边时叫我上阵,若是立下些功劳,就可免罪。” 吴用见朱仝不允,便道:“也罢,既然都头不肯去,小生和雷都头便告退,日后再与仁兄相会。” 朱仝道:“日后还是不相会的好。先生回山后,替我上复众位头领错爱之意。” 吴用心中冷笑道:“日后相不相会若是由得你,怎显我吴用的手段!”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朱仝误失小衙内(上) 朱仝三人一同出来,回到水陆堂放生池边,却发现不见了小衙内。朱仝不由叫起苦来,只急的跳上栏杆四下张望,却遍寻不着。想要去找,这地藏寺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到处是人来人往,不知去何处寻找。 朱仝看了看寺院高墙,心道:“先堵住庙门,再叫僧正司的官员一起找。”他跳下栏杆,开步就往庙门跑。 跑没两步,雷横一把扯住朱仝。 朱仝急忙挣脱道:“小衙内不见了,我去守着庙门。贤弟帮我在庙里好好找找。” 雷横道:“哥哥不要着急,应是和我同来的那个粗鲁伴当,听得哥哥说不肯去,因此抱走了小衙内,我们一起去寻他。” 朱仝道:“兄弟,这事不是能乱开玩笑的。这个小衙内是知府相公前几年得的独生子,五代单传,正是千倾地一根苗。知府全家爱惜他胜过自己性命。如今着落在我身上,若是真的丢了小衙内,我求死都是难的。” 雷横道:“哥哥不用急,且跟我来,必还你一个小衙内。” 朱仝伸手紧紧扯住雷横、吴用二人腰带,生怕二人跑了。 吴用心中只是冷笑,嘴上不悦道:“足下这是何意,小生和雷都头又不是拐子,为何抓着我们不放?” 朱仝道:“吴学究,兹事体大,非同一般,莫怪小可不顾往日情面。” “你抓着我,行动不快。那个伴当性情焦躁,若是去得晚了,被他做出什么事来,勿谓言之不预也。” 朱仝只得收了手,跟着二人一起离了地藏寺,往城外来。 三人越走越远,约莫走了四五里地,还不见雷横伴当半点踪迹。 朱仝心下着慌,一把揪住雷横,怒道:“你那伴当到底抱小衙内到哪里去了?不要哄骗我。” 雷横道:“我如何敢哄骗哥哥,且走到我住处,包还你小衙内。” 朱仝道:“你住处在哪里,还有多远?若是迟迟不回府衙,只怕知府相公责备。” 吴用道:“一同来的那个伴当,平日里便没个分寸,一定是抱到我们的住处去了。我不熟悉路径,不好说离这有多远。” 朱仝道:“你们那个伴当姓甚名谁?” 雷横答道:“我上梁山泊不久,也不熟悉,只听人叫他做黑旋风李逵。” 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劫法场,杀人如麻的李逵?” 吴用道:“正是此人。” 朱仝跺脚叫苦,慌忙催促二人赶路。 又行了一阵,离城约莫有十里时,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大汉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那大汉脸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疤痕,却是黑旋风李逵。因为前番脸上被飞天虎扈成刻了字,消除不得,索性多画了许多道,遮盖过去。 朱仝抢上前来,问道:“小衙内在哪里?” 李逵唱个喏道:“拜见节级哥哥,小衙内在这里。” 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内还我。” 李逵指着头上道:“小衙内全须全尾,都在我头上。” 朱仝看了,急问道:“我没功夫和你斗笑,小衙内现在何处?” 李逵道:“我和他玩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睡着,就在林子里,你自去林中看。” 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到林子里寻找。找不多时,隐约听见林外吴用连声怒喝,朱仝不明所以,只是心中发慌。又寻了一阵,只见小衙内躺在林间地上。朱仝略略松了一口气,奔上前去用手去扶,却见他头被劈做两半,已死在那里。 朱仝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他伸出双手去探小衙内鼻息,哪里还有什么鼻息,脸上都变的冰凉了。 朱仝心下又怒又悲,大叫一声,奔出林子来。那时吴用三个人已不见了。朱仝四下里张望,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着双斧叫道:“来,来,来!我和你大战三十回合。”说罢李逵转身便走。 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扎起布衫,大踏步追来。 两人一个追一个赶,过了一阵,李逵终究穿山越岭走惯的人,跑的飞快。朱仝气力不济,先自喘个不停。他不管不顾,只咬紧牙关坚持着追。 也不知跑了多远,天上已是月明星稀。朱仝那时已是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心肺似要爆炸,口中隐隐有血腥味。他心里一沉,多半是肺跑伤了。 朱仝只得停下来,扶着路边的小树,弯着腰大口喘气。 李逵却在前面停下来,嘴里叫道:“来,来,来!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朱仝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强忍着又去追李逵。 那李逵却急追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朱仝只是追他不上。 追来赶去,天渐渐亮了,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 李逵紧赶几步,进到一个大庄院里去了。 朱仝看那庄园气派非常,心中暗道:“只要有下落就好办,这厮心黑手辣,我和他不死不休。”他在院门处喘匀了气,一步步走入庄院内厅。 那庄院内厅,极为宽敞气派,两边墙上插着许多明晃晃的军器,都是上好的货色。 朱仝心道:“想必是个官宦之家,不好硬闯。”他立住了脚,高声叫道:“庄里有人么?” 朱仝连叫了几声,只听见屏风后头有脚步响,紧接着转出一个人来。朱仝抬眼去看,只见那人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人物轩昂,资质秀丽。 朱仝道:“恕小可无礼,足下可曾见到一个黑大汉进到庄里?” 那人问道:“我庄上是有这么一个人。你是什么人?如何在这里?” 朱仝施礼答道:“小可原本是郓城县的当牢节级朱仝,因误走了犯人,刺配到此。昨晚盂兰盆节时,小可带着知府的小衙内到地藏寺看热闹,在水陆堂放生池旁看点放河灯时,被梁山泊上的黑旋风李逵把他掠走了。我赶到那边林子,却发现小衙内被他害了。我一路跟来,刚才见他进了贵庄。所以才冒昧进来,望官人助我捉他送官。” 那人道:“既然是美髯公,且请坐。你之前可曾放过梁山泊的及时雨宋公明?” 朱仝大惊,道:“官人如何知小可外号?不敢拜问足下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小可姓柴名进,江湖人称小旋风便是。” “久闻柴大官人之名。”朱仝连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识尊颜。” 柴进说道:“我也听说美髯公已久,且请后堂说话。” 朱仝随着柴进,到了后堂,二人落座。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朱仝误失小衙内(下) 朱仝屁股还没坐稳,就急着问道:“黑旋风那厮,如何敢到大官人庄上躲避?莫不是……”他言语夹杂一股质疑的口气。 柴进笑了笑,拱手道:“尊兄且听小可慢慢道来。柴某平生专爱结交江湖上好汉,因为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赐下丹书铁券在家里。但凡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柴某有个至友,和足下亦是旧交,如今在梁山水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前两年他曾来过庄上,还说起过你,说你在他庄上后院佛堂里放了他。近日他写一封书信,令军师吴学究、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都在弊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因足下推阻不从,李逵便绑架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让足下不得不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兄,如何不出来说话?” 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门里出来。 雷横望着朱仝便拜,说道:“兄长,还请恕罪!都是晁盖哥哥将令吩咐。到了山寨,自有分晓。” 朱仝怒道:“你们弟兄既然念着这番好情意,如何太过狠毒!杀了小衙内?你们就是这么替天行道的么?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私放了宋公明!” 吴用一脸痛惜道:“实是那黑旋风作死。原本是叫他把麻药抹在小衙内口里,好让小衙内睡了,以免惊吓。这厮偏生把麻药弄丢了,因见小衙门啼哭不休,他心中慌乱,这才下手,非是宋公明首领本意。待小生回到山寨,定要军政司治他的罪。” 柴进在一旁劝道:“虽则那黑旋风狠毒,但花开之后注定就是花落,人死之后注定不能复生。朱兄只宜往前看,往梁山泊去,总胜过白白送了性命。” 柴进所言也有几分歪理,朱仝闭目良久,叹道:“我去则去,只是需让我见黑旋风一面。” 柴进道:“李大哥,你快出来给兄长赔罪。” 李逵听了,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 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他虽怒不乱,起身弯腰垂手,只装作还礼。趁李逵不备,朱仝猛然抢到李逵身后,一跤将他放倒。这李逵平日只靠一对大斧蛮勇不畏死上阵,本领不高,拳脚功夫更是稀松。朱仝暴起发难,他哪里反应过来。朱仝一击得手,更不迟疑,只用左臂锁住李逵的喉咙。 朱仝道:“我今日便替天行道!”说罢他右手二指如钩,往李逵双眼插去。 朱仝正要痛下狠手,却被柴进、雷横、吴用扯住手脚拉开,苦死相劝。 李逵冷汗淋漓,翻着白眼,瘫倒在地上。 朱仝道:“若想要我去梁山泊,只要依得一件事,我便去。” 吴用道:“休说一件事,便是几十件,也都依你。不知是哪一件事?” “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鸟气,我便罢休。” 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盖首领将令,干我屁事!留着那小孩性命,也不见得能长大!” 朱仝怒发,道:“老天不公,如何叫你这黑心狗东西长这么大!”他又要和李逵火并,被三人拉住了。 吴用喝骂李逵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还不赶紧滚,少在朱都头面前碍眼!” 李逵爬起来往后堂去了。 朱仝往地上唾了一口,道:“朱仝堂堂七尺男儿,羞与这等人为伍!梁山泊若有黑旋风这狗贼在,我宁死也不去!” “这个容易,我有个道理。”吴用转向柴进道,“只留下这黑厮在柴大官人庄上便了。我们三个上山去,以满宋公明之意。” 柴进为名声所累,不好推迟,只应道:“如此便好。” 朱仝道:“若是我投梁山泊去,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拿家小,如之奈何?” 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宋公明多半已取宝眷在山上了。” 朱仝方才有些放心。因怕沧州府搜捕,三人当即辞了柴大官人要行,柴进叫庄客备三匹马与李逵一起送出关外。 临分别前,吴用悄悄吩咐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日后柴大官人入伙之时,便是你还山之日。但有消息动静,不拘大小,都先记下来。每月初一、十五,我会使戴宗来庄外树林与你相会,你把消息都告诉他。” 李逵有些后怕,但自己已经在宋江处打下包票,要让柴进入伙,只得闷头应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伙。三人行了一程,已出沧州地界,庄客骑了马回去。三人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无话。 这一日便到朱贵酒店里,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笛,到金沙滩迎接,一行人都相见了。 各人乘马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上,叙说旧话。 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感激不尽。只是郓城县家中老小如何了?” 宋江大笑道:“我教长兄放心,尊嫂并令郎已取到这里多日了。” 朱仝又问道:“现在何处?” 宋江唤过宋清,对朱仝说道:“他们奉养在家父太公歇处,兄长跟着宋清去问慰便是。” 朱仝大喜,随着宋清直到宋太公住处,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 朱仝妻子说道:“近日有人送书来,说你已在山寨入伙了,因此收拾了家财,星夜到此。” 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请朱仝、雷横山顶下寨,一面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 却说沧州知府当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去四处寻了半夜,都未寻见。次日有人在林子里看到尸体,报到府衙。 知府听了大怒,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哭不已,准备棺木烧化。当日便升厅行移公文,缉捕捉拿杀害小衙内人犯朱仝正身。郓城县早已向济州府申报朱仝妻子离家在逃,不知去向,行文各州县赏钱捕获,不在话下。 第三百一十五章 李逵卧底柴进庄(上) 且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七八日,每日吃喝闲逛,看上去甚为悠闲,其实是奉了宋江的号令,要寻柴进的破绽,伺机要赚他上梁山泊去。这是宋江的一步闲棋,一开始就没指望李逵能成事。但李逵自己不知道,上心的很。 然而柴进做事细致,稍微私密一点的事都在东庄处理,李逵去那里不得,只一无所获。 这一日,李逵正在庄门口坐,一边乘凉,一边与庄客闲说些江湖之事。 庄客问道:“李大哥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李逵一边抠脚,一边吹嘘道:“当初江州劫法场,我两把斧子,每砍死一个人,就在脸上划一道。” 庄客肃然起敬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了上百人。” “何止!”李逵从身后拿出斧子,比划道:“我这斧子刃原本有两指,在那里生生砍亏了刃,后来找铁匠用了两斤铁才补上。” “李大哥当真是了得!” “那算什么,程咬金你知道么?” “知道,经常听讲书的说。” “他的许多故事其实是说我,碍着朝廷的颜面,才说是程咬金干的。宋江是秦琼,吴学究是徐茂公,花荣是王伯当。” “怪不得能杀那么多人。” “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天杀星转世,要杀够一万人才能重归星位。” “现在还差多少?” “零零碎碎的不算,后来我在祝家庄拿着两把斧子,从庄东杀到庄西,再从庄西杀到庄南,来来回回,一排头砍了三百多个,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前前后后加起来,五百个总有了。呃,算上前几天砍死的那个小孩,五百零一个。” “李大哥,你砍了三百来人,眼睛当真没眨一下?” “当真没眨,眨的不是好汉!” “那你眼睛不酸么?” “酸什么酸,全是血,都糊住了。” 正胡吹法螺之际,有几个操着山东口音的人来拜庄,小旋风柴进亲自到庄门处来迎。 李逵略有诧异,能让这小旋风柴进亲自相迎的人不多见,他问那个庄客道:“这几个人是谁,为何柴大官人亲自来迎?” 那庄客道:“这几个人是柴大官人的叔叔的心腹,时常来庄上,柴大官人每次都到大门相迎。” 李逵问道:“柴大官人叔叔?倒不曾听说,他现在哪里居住?” 那庄客道:“柴大官人叔叔叫柴皇城,现在高唐州城里住。他不是江湖中人,你没听说过实属寻常。” “高唐州?离我们梁山泊不是很近么?”李逵心中暗想着,他杂七杂八问了那庄客许多柴皇城的事,全都默记下来。 没几日便是政和八年八月初一,这天早上,李逵吃了早饭,径直往柴进庄外林子中来。 吴用和他临别前,曾叫他每月初一、十五来此与戴宗相会,以便传递消息上梁山泊去。 李逵进到林子深处,找片树荫枕着双斧一边睡一边等戴宗来到。 约莫睡了一个时辰,李逵只觉鼻孔痒痒,不由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却是戴宗拿了根草茎故意撩拨他。 李逵见了戴宗大喜,道:“院长哥哥,你可到了。那柴进虽有好吃好喝供着我,却不给我银子赌钱,哥哥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戴宗皱起眉头道:“你这厮,只想着赌,怪不得公明哥哥说你不是搞细作的勾当。” 李逵叫起撞天屈来:“院长哥哥,铁牛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赌钱是为自己快活,现在赌钱是为了梁山泊的公事。” “呦呵,赌钱就赌钱,也没什么丢人的,为何说为了山寨的公事,你有什么道理?” “柴进庄上有好几个消息灵通的庄客,他们都是好赌的,我只是找个由头接近他们罢了。我下山时带了二十两银子,依着我的赌术,做本钱倒也足够,只是后来寻思着得让人家赢的开心,好套话,才输光了。” 戴宗道:“给你银子不是不行,你且说探听到什么消息,我听听值不值。” 李逵虽然粗鲁,倒是好记性,一五一十把柴皇城的事对戴宗说了。 戴宗已知宋江要取柴进入伙,寻思道:“这柴进全无破绽,他的亲戚可未必这么小心。若是那柴皇城有什么罪,或许能牵连到柴进。高唐州在济南府西面不远,我回梁山泊时不如绕路去探听一番,也好在宋江首领和吴用军师面前显得我是个会办事的。” 如此想罢,戴宗取出五十两银子给了李逵,又嘱咐他道:“你省着点赌,平日里不要吃酒。若是酒后说了什么胡话,被柴进砍了头,没处诉苦!” 李逵得了银子,喜出望外,他知道戴宗不会不给他银子,但也没想到会给这么多。李逵问道:“哥哥出手如何大方了许多?” “你这黑厮,往日我对你就不大方么?以前给你的少,是因为我银子也不富裕。眼下山寨论功行赏,我脚程快,但凡有个奔东跑西的差事都是我去。虽然上阵杀敌不如那本领好的,可积少成多,银子比在江州时宽裕许多。” 李逵大大懊恼道:“早知道立功还有银子拿,我在这庄上岂不耽搁。院长哥哥,我跟你回梁山泊去如何?” “我倒是情愿的,只是有两个人要跟你过不去。” “哪两个鸟人敢跟我过不去?” “一个是朱仝,一个是宋江。你杀了沧州知府的小儿子,朱仝眼下火气未消;你这趟差事还没办圆满,宋江首领也饶不了你。”戴宗不紧不慢的说道。 宋江倒还好,李逵若是耍赖,也能赖过去。只是想起朱仝那天的手段,李逵不由打个寒颤:“罢了,罢了,我再跟柴进一阵子。对了晁盖和军师如何待我?” “宋公明兄长先做出一副要打杀你的架势,晁盖首领自然就不太方便说什么了。” “军师呢?” “他什么都没说。” 李逵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好了。他那日说要让裴宣治我的罪。” 戴宗不想多耽搁,嘱咐了两句,便与李逵辞别了,取路往高唐州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李逵卧底柴进庄(下) 高唐州虽离山东近,却属于河北东路,地处东昌府东北,往西去离冠州也不远。戴宗快马行了一日一夜,便进了高唐州城。他寻人问了路径,便往柴皇城家来。 柴皇城宅院甚为气派,戴宗却无心观赏,只记得那宅门处有个高高的乌头门。戴宗绕着宅院院墙转到后面,等了一会,看看四下无人,便攀上一棵树往院里看。 那院后是个环溪花园,园内亭台楼榭,山水相连,恍若人间仙境。花园中间有个高楼,楼上挂了一块牌匾,写了三个字,叫“珠帘楼”。那字蚕头燕尾,绝妙异常,便是戴宗这种粗通文墨之人也觉得好看。 戴宗担心有人来,只略看了一看便跳下树来。他前前后后又转了一圈,便去一处繁华街道茶馆中坐了,竖起耳朵静听闲话。 正听之际,冷不防有人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在耳边悄声道:“好个神行太保!” 戴宗虽惊不乱,先看那人身上,一副牢头打扮,再往上看,只见那人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鼻正口方,楞角分明。戴宗只觉依稀在那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 见戴宗疑惑,那人道:“恩公可还记得那年濠州路上醉酒的兰仁?” 戴宗猛然想起,这人姓兰名仁,有一身好本领,寻常人二三十个近身不得,只因脸黄,人送外号赛叔宝。戴宗在去江州前曾在福州急脚铺做金牌急脚,有一次寒夜路过濠州时,遇见这兰仁闹酒昏倒在路上,眼见就要冻死。戴宗不忍,将他背到客栈,救转过来。 戴宗起身唱个肥喏道:“兰兄弟,一别经年,别后无恙?” 兰仁匆匆回了一礼道:“恩公,此间不是说话地,且随我来。”说罢兰仁扯了戴宗到街角处寻了一个酒店,上了二楼一个僻静阁儿。 待进了阁儿,兰仁拜倒在地道:“恩公在上,且受小弟一拜。听人说恩公已随宋公明去了梁山泊歇马,如何今日来到高唐?” 戴宗将他扶起,道:“我奉了宋江首领将令,前往沧州公干。今日回程,路过高唐,只因口渴,不想在茶馆遇见贤弟。” “恩公从沧州回梁山泊,不是要走清河县么,如何路过这高唐州?” “休要恩公恩公的叫生份了,我们兄弟相称便是。我到此还有别事。贤弟如何一身牢头打扮,可是在这里做官府差人?” 兰仁道:“小弟曾在路上无意中救了到高唐上任的知府,蒙他抬举,在此地牢里做个押牢节级,日里夜里也能得些孝敬,眼下已有三年。” 有店伙计端来酒肉,二人边吃酒边把别后经历各自述说一遍。 戴宗话里婉曲着把梁山泊上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的豪情说了,那兰仁一脸艳羡,求戴宗道:“哥哥,我在此做个牢子,无甚出息。只求哥哥提携小弟往梁山泊去,牵马执蹬,任凭哥哥吩咐。” 戴宗道:“你与那知府有救命之恩,哪里轮得到我提携你?” 兰仁道:“哥哥且听小弟细禀,那知府前不久不知何故暴毙,朝廷委派了一个新任知府来。那厮是殿帅府高俅的叔伯兄弟,姓高名廉。这高廉技击本领高强,听人说他一向是高俅的马前卒,特意害死前任知府,来此地接任,专替高俅搜刮钱财来了。高廉带来一个小舅名叫殷天锡,那厮行事无所顾忌,刚来没几日便三番五次插手牢里勾当。小弟不才,不愿做那些贪虐害人的事,想换个地方讨生活,只是一时没有地方去。小弟心中愁苦,便到茶馆听闲话解闷,想不到遇见哥哥,正是三生有幸。” 戴宗听了大喜,道:“你既然愿去梁山泊,我便引荐你去。只是眼下留在高唐为好:山上有桩生意可能会在高唐做,你来此已有几年,人熟面广,正当其用,也可积功。” 兰仁道:“小弟只听哥哥吩咐,不知是何生意,用到小弟何处?” “这生意我做不得主,不过是顺路探听消息罢了。我明日就回梁山泊去,你只在此间耐心等了,我自会来寻你。” 兰仁忙不迭答应了。戴宗边与他吃酒,边问了柴皇城并这高唐州的事。兰仁事无巨细,但凡知道的都说与戴宗听了。 戴宗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寻思再三,对兰仁说道:“这些东西我如何记得住,你明日先去牢里告假,跟我同上梁山泊说与军师吴学究听,听了他的安排行事。” 二人先在酒馆吃了半日酒,眼见酒馆打烊,又买了些酒肉到兰仁家中吃到半夜方才歇下。 第二日,兰仁先去牢里告了假,只说要去外县访亲,随后便和戴宗一起上路往梁山泊去。 一路无话,这日晚,二人来到北山石勇酒店。鼓上蚤时迁那时在北山酒店帮助石勇,二人一同主持接引好汉,探听远近消息事务。 这次重定职司石勇本想着自己能得个好职司,不料仍是在这酒店,只是派了时迁来助他。他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吃酒赌钱,一应事务都让时迁打理。 时迁自从祝家庄死里逃生之后,为人行事谨慎了许多,事事不敢做主,都是石勇动嘴,他来跑腿,二人倒也勉强算的上是相得益彰。 当时戴宗引见兰仁给石、时二人,互相见礼已罢,置酒相待。 石勇对戴宗说道:“前几天我托人买了一套‘闽西八干’,一直想献给院长哥哥,只是哥哥老也不来。” 戴宗道:“贤弟有心了。我离乡已久,好久没吃过了。我不能吃独食,贤弟拿上来大伙都尝一尝。” 原来这戴宗是福建路汀州人氏,那里特产的吃食便是闽西八干。石勇费了不少力气,才托人买来,就是为了讨好戴宗。 当下石勇让伙计收拾了,端上八个精致盘子来。 戴宗从一个盘子夹起一块肉脯,道:“这是明溪肉脯干,是用猪后腿的瘦肉切成薄片,再用上等好酒糟、五香等配料腌,等入了味,再贴在竹篓上用文火慢慢烤成。当年我在家里时,逢年过节,老娘才做上一次。” 时迁夹起一片,未入口便先有一股酒香、肉香袭来。他怀中的老鼠,名字叫做帽子的,闻到香气,探出小脑袋来。时迁放入口中,咬下一小块,喂给帽子。 桌上除了肉脯干,还有几样豆腐干、萝卜干、笋干之类,都是滋味非常。 四人一边吃一边下酒,不觉都有些醉。 第三百一十七章 吴用定计四连环(上) 戴宗把那套闽西八干一样吃了一片,唯独有一样红黑色的肉脯干没吃。他放下筷子,寻思了一会,对石勇说道:“你那职司的事,宋公明早有思量在心了,只是碍着晁天王。你只耐心些,把这里的事好好经营,不能懈怠了。现在是僧多粥少,事事又要求个公道,你不要给宋江首领添麻烦。”他这是故意用话敲打石勇。 石勇脸上发窘,只借酒盖脸道:“院长哥哥说的是,不敢懈怠。” 时迁急忙打圆场道:“石勇兄长前些日子中了暑热,这两天刚好。因此耽搁了些事,难免被人说些什么风言风语。”他又敬兰仁一杯酒道:“小可是高唐州人氏,尊兄在那里当差,我们算是半个同乡,这杯酒还请满饮了。” 兰仁站起身,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还请首领日后多多照应。” 时迁道:“不敢,不敢,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兰仁又回敬了时迁一杯酒。 时迁饮了,夹起那红黑色的肉脯干放进嘴里。他略一嚼,眉头先皱了起来,随即借着擦嘴悄悄吐在袖子里。他指着那肉脯干,笑嘻嘻对石勇说道:“这个好味道。” 石勇吃了一片,叫道:“当真鲜美异常,比牛肉还有嚼头。”当下他连吃了好几片。 兰仁跟着吃了几片,赞不绝口,问戴宗道:“这个是什么肉?哥哥怎么不吃?” 戴宗道:“不能问,只管吃。这东西大补,尤其是肾。” 石勇道:“为何不能问?” 时迁笑道:“说了怕你吐出来。” “你又不是福建路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石勇一边嚼一边不解道。 “我虽不是福建路的人,但以前盗墓的时候,有一次被困在墓穴里,一连饿了好几天,当时就靠这个才撑到人来救。” “到底是什么?”石勇隐隐觉得哪地方不对,他停下咀嚼问道。 时迁指了指在桌上转来转去的帽子,道:“这个是老鼠肉。” 当时石勇脸上就变了,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涌上来。那边兰仁也停下来,二人哭丧着脸,满怀希望的看着戴宗。 戴宗点点头道:“这是我家那里宁化县特产的老鼠干。” 石勇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出来。兰仁强忍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连饮了几杯酒才觉得嘴里那股奇怪的味道消散了。 时迁哈哈笑道:“你们还是不饿,真要饿的狠了,人肉都吃得下。” 石勇吐了一阵,埋怨道:“你如何不早说!” 戴宗道:“这闽西八干不是你托人买来的吗,你怎么不知道?莫非是你们拦路劫来的?” 石勇哭丧着脸承认了,这的确是他劫了一个过路客商得来。当时他只见一个盒子上写着“闽西八干”,里面有豆腐干、笋干、肉干之类,便以为那肉是寻常的肉,并没有找人问。 戴宗道:“贤弟,晁天王一再三令五申,不许胡乱劫掠过往客商,你可当点心,不要触了他的霉头,不然宋江首领也庇护你不得。” 石勇道:“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以后见他不对的地方,多拦阻些,便是顾着义气了。”戴宗叮嘱时迁道。 时迁自然满口答应。 当下石勇叫店伙计进来收拾了,换了张桌子,重整筵席。四人饮酒直到深夜方才歇下。 第二日晨起,戴宗和兰仁进了梁山泊,上到聚义厅,把李逵所言柴皇城之事,并自己在高唐所见并兰仁所说都与宋江和吴用二人说了,兰仁在旁时不时补充几句。 禀复已罢,吴用让戴宗陪兰仁去厅旁房屋歇息,随后对宋公明说道:“首领,赚柴进上山的事小生有八九分把握了,正当着落在高唐州柴皇城、高廉、李逵身上。” 宋江问道:“不知军师有何计策?” 吴用道:“小生思量出一个四连环计策,先用计让高廉对付柴皇城;随后用柴皇城引柴进到高唐州;接着让李逵做出是非,陷柴进在高唐州入狱;最后我大军下山,攻打高唐州,救柴进出来。” 宋江道:“先生这四连环难在一首一尾,中间两环倒还算容易。” 吴用不慌不忙屈起三根手指道:“先说这连环计之首,依戴宗贤弟所观并兰仁所言,柴皇城破绽实多。” “其一,柴皇城家财万贯,便是所谓怀璧其罪。高廉既是为了替高俅搜刮钱财而来,如何不对他心动?这柴皇城无非有个前朝苗裔身份罢了,若是换个别的寻常知府,可能不敢得罪他,但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不会怕他。” “其二,柴皇城是个正七品的皇城使,因此人都称他做柴皇城。然而宅门却偏偏盖了个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能建的乌头门,这就是越制。越制一事,可大可小,然而柴皇城可是前朝的“凤子龙孙”,若是在他家又翻出些龙袍玉玺、弩弓铠甲呢?” “其三,柴皇城花园楼起名叫‘珠帘’,应是取自是唐时七绝圣手王昌龄“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的典故。然而‘珠帘’又谐音‘诛廉’,若是无人挑拨,高廉未必会察觉。只要一察觉,定会寻隙滋事。” “其实依小生之见,即便没有小生计策,高廉算计柴皇城也是早晚之事。小生不过推波助澜,让这事早些时日发生罢了。” 宋江见吴用说的头头是道,不由连连点头,道:“如此这连环计之首便有了。” 吴用接着说道:“柴皇城受了高廉的欺负,若是被人暗中打伤,必然算在高廉的头上。他不指望柴进又能指望何人?因此只要柴皇城出事,柴进是必来高唐的。只要让李逵跟了柴进同来高唐,让他用为柴皇城报仇的名义打死高廉的亲眷——诸如殷天锡,高廉定不会与柴进善罢甘休。如此一来……”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江等不及,只催促道:“如此一来如何?” 吴用歪了歪头,竖起三根手指:“如此一来,柴进就只剩下三条路可以走!” 第三百一十八章 吴用定计四连环(下) 宋江问道:“哪三条路?” “第一条,他逃回沧州,拿了丹书铁券去汴京与高廉打官司。我等可在半路埋伏下一只人马,将他捉了,随后解送给高廉。第二条,他仗着前朝苗裔身份,留在高唐,使人去拿丹书铁券。我等便使人路上劫了那丹书铁券,高廉没有等他一辈子的道理,自然将他下狱,这条路便也绝了。第三条,便是他主动来投梁山泊,若真如此,倒省的我们的事,不用去打高唐。”吴用又屈起三个手指道。 宋江道:“我虽然只与柴进见过一面,但自忖对他知之甚深,那柴进多半是会选第二条路的。” 吴用道:“首领说的极是。这样的话等柴进下狱,我们便起大军去攻打高唐,救他出来。此事也得仔细谋划,需把高唐军情、地理都打听清楚再做道理,除此之外,高唐附近东昌府、冠州、凌州、济南府的军情也得弄个八九不离十,以免他们前去救援。好在上次首领打祝家庄也算打出了威风,这帮官军若是以邻为壑便罢,若是出城来援,打起野战来,定不是梁山泊的对手,不用过虑。唯一麻烦的是高唐州坚城难打,好在我等算计在前,提前些时日安排人手去高唐城门处埋伏了为内应,应有不小的把握。” 宋江道:“天幸军师助我,此事必成。只是这内应派少了不济事,派多了又瞒不过晁盖。到时只强攻便是,无非多伤些喽啰性命。” 吴用道:“内应若只是夺城门,不必着忙。高廉已搜刮了不少钱财,若是计策顺利,柴皇城家产也被他收入囊中,到时全属梁山泊,便是损伤些喽啰性命,也是值得的。只是这事中间环节太多,未必能有小生说的这般顺利。但一步步走下来,大势应不会错的。小生亲自去高唐坐阵,拾遗补缺,有脱卯处也可及时弥补。” 宋江道:“不成,晁天王若知我等如此取柴进入伙,必不同意。军师若是亲自去高唐,他面上瞒不过去。不如军师还是坐阵山上,仍让戴宗贤弟来回跑腿如何?”宋江问道。 “如此容易误事。不如在山下开酒店的首领选派一个去高唐,应不会被晁盖发现。”吴用道。 宋江犹豫一下,说道:“依我之见,酒店首领中倒有两个精细人物可去高唐掌控此事,一个是铁叫子乐和,一个是母大虫顾大嫂。我之前与花荣贤弟等人去沙门岛劫狱,全程都是乐和贤弟谋划。顾大嫂救孙立等人出登州,计策前后安排甚为周到。说起来,朱贵其实是最好的人选,只是非我们一伙。” “绝人后路之事太过……太过……决绝,”吴用本想说狠毒,临到嘴边又换了字眼:“顾大嫂只怕做不来,乐和贤弟平日性子阴郁,倒可能适合。小生有个主意,不如借准备那违制的物事试乐和一试。” “如何试?” “违制之物,弩弓铠甲山寨就有,准备起来不费功夫。龙袍有通臂猿侯健,也是易事。所缺玉玺吴用有个相识,已思量在心里了。这人是中原一绝,如今在济州城里居住。他姓金,双名大坚,刻得好石碑文,又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技击本领。因为他能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不如使了乐和贤弟去,到他家赚他到泰安州岳庙里刻碑文,先送五十两银子给他为定金,只要他来。随后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绝了他的退路,再让他本人入伙。这个人山寨里亦有别的用他的地方。” “此计甚妙,若是乐和贤弟绝那金大坚后路无异议的,应可使了他高唐去。若是他神情犹豫,再想办法。”宋江说罢,使个小喽啰去山下传唤乐和。 这便是所谓先取玉臂匠,再引小旋风。 铁叫子乐和那时在东山李家道口酒店,帮着朱贵探听东边地界官军消息,接纳好汉上山。小喽啰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乐和一个人来到山顶寨内宋江住处。 宋江只说山寨有用那金大坚之处,叫乐和下山去取他入伙,又说了吴用的计策。 乐和倒无异议,只说道:“那金大坚既是有本领再身,小弟还需几位首领相助,以免万一动起手来,拿他不住。” 宋江道:“既然如此,我手写一个号令,叫穆弘、燕顺、雷横、杨林助你,具体如何行事,你自吩咐了他们。若是有什么违逆之处,只管报知我。”宋江笔走龙蛇,写了一个手令,交给乐和。 乐和告退,去山前山后寻了四人。五人带了几个知心的喽啰,一起悄悄下山。 待渡过金沙滩上岸,众人放开脚步,直奔到济州城来。 行了半日,已到济州城下,乐和叫众人在城外等了,自己做个太保打扮,到城里寻问玉臂匠金大坚住处。 有人指点道:“玉臂匠在州衙西首的武庙后面居住。” 那武庙是唐时所建,供奉的是姜太公,有十哲配享,其中之一便是乐和的祖上燕昌国君乐毅。 乐和先到武庙对着乐毅像烧了三柱香,心中默默祈祷一番。 出了庙门,乐和寻到金大坚门前,咳嗽一声,问道:“金先生在么?” 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人眉目不凡,姿质秀丽,正是金大坚。 金大坚来到外面,见了乐和,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何见教?” 乐和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狱庙里的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州里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拿白银五十两,作为定金,请尊兄移步,到庙里刻石。刻毕后,另有白银五十两相酬。” 金大坚听说有一百两银子可拿,心中欢喜,邀请乐和到酒肆中用些酒食。 席间乐和付给金大坚五十两银子,又说道:“阴阳人已选定了日期,请尊兄现在便动身,不可迟滞,以免误了吉日。” 金大坚道:“初秋炎热赛老虎,现在天色不早,就算是现在动身也行不了多少路,前面赶不上宿头。不如明日起个五更,趁天凉好行。” 乐和道:“正是如此说。” 金大坚便留乐和在家宿歇。 乐和有些好洁,不惯在别人家里住,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乐和巧赚金大坚(上) 一夜无话,次日五更,金大坚早起收拾了包裹行头,与乐和二人一起上路。 乐和当夜却是未睡——金大坚家里实在是太脏乱!不过事情进展顺利,因此他劲头十足,看不出一点疲惫的样子。 出了济州东城门,行不过十里多路,乐和对金大坚道:“尊兄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到城外来迎接。” 金大坚不由奇怪,问道:“如何这么急?也无需多礼。” “给五岳楼刻碑文,还是恭敬一些好。” 金大坚道:“可叫他们先备下香火灯烛,摆好神位,等小可到了就烧香敬神,然后开工,省的耽误了时日。” “还是尊兄想得周到。”说罢乐和放开脚步跑着去了。 金大坚背着包裹,大踏步在后面行。 约莫又行了七八里路,只见前面一声呼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个好汉,正是那没遮拦穆弘。 穆弘拦住金大坚去路,大喝一声道:“呔,你这厮是什么人?往哪里去?” 金大坚求饶道:“小可是去泰安州岳庙刻石镌文的,没一分财物,只有几件衣服和刻石器具,还请放过。” 穆弘大喝道:“能刻石镌文?想必是个聪明人。吃哪补哪,我不要你的财物,不要你的衣服,更不要你的器具……” “那你要什么?” “只要……你这个聪明人的心肝下酒!” 金大坚不由焦燥,倚仗手上有点儿本事,便挺着棒,直奔穆弘。穆弘也挺朴刀上前,二人各使手中器械,战到一处。 约战了五七个回合,穆弘见一时拿金大坚不下,又怕失手误伤了他,便卖个破绽,转身往林中走。 金大坚赶了几步,听得锣声又响,左边走出插翅虎雷横,右边走出锦毛虎燕顺,后边走出锦豹子杨林,前边没遮拦穆弘也回过身来,不由大惊。说时迟,那时快,四人一发而上,把金大坚横拖倒拽,捉进林子里来,捆好了。 穆弘拍拍手,笑道:“金兄不用怕,我们奉着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到梁山泊入伙。” 金大坚道:“你们山寨要我有何用?我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个酒囊饭袋。” 穆弘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来知你的技击本事,特使乐和来宅上相请,又叫我们兄弟四个路上接你。” 金大坚再无办法,只说道:“既是吴学究叫你们来,我便跟你们去见他。入伙的事等见了他再说,先把绳子解开——这绳子绑的身上疼。” 穆弘四人解开绳子,带了金大坚,依着来路,仍是绕行北山,往石勇酒店来。到了石勇酒店里,乐和已在那里等待多时了。 乐和给金大坚赔罪道:“尊兄勿怪,小可奉着宋江首领将令,前去邀请尊兄入伙。因怕尊兄不答应,叫嚷起来,扰动世人,生出是非,这才扮成打供太保,诈称刻石,请尊兄上路。” 金大坚道:“你扮的倒像,真的庙祝也不过如此。吴学究在何处?” “军师在山上和宋江首领一起等尊兄。请尊兄略一歇息,用些酒食,然后再去山寨。” 当下石勇和时迁安排了分例酒食,连夜唤船,送五人上山来。 穆弘四人直送金大坚到到山顶宋江住处,宋江大喜,请来吴用,与金大坚相见了。 金大坚扯住吴用道:“我在此伺候不妨,只是家有妻子老小在。明日官府知道,必然坏事。” 吴用道:“贤弟不用忧心,乐和已取宝眷到了,等贤弟多时。” 金大坚听了,半信半不信。 吴用便引他到吕方、郭盛寨中,只见老小都在,当时就惊得呆了。 金大坚妻子说道:“你出门之后,有几个人赶着马车来,说你在城外客店中了暑风,昏倒了,叫我们去看救。等我们出了城,他们不容下车,一直赶到这里。” 吴用笑道:“天幸如此,才叫你们逃过一劫。好叫贤弟知道,今日午时武庙那里起了火,后面贤弟家那一整条巷子都烧做白地。有人在武庙前白粉壁写道:‘放火者,金大坚也’。” 金大坚听了,闭口无言,只得安抚了家人,死心塌地,甘愿入伙。 吴用便引金大坚到大寨,与晁盖等人相见了,只说他自愿来投。晁盖并不起疑,安排筵席相待不提。 迎接金大坚宴席已罢,宋江叫了吴用、乐和到了断金亭上,屏退众小喽啰。 吴用把那高唐州要行之事都对乐和说了一遍。 乐和拜倒道:“两位首领既然高看小弟,自不容小弟推迟。小弟有一事相求,还请应允。” 宋江道:“你只说罢。” 乐和道:“高廉那厮虽是贪滥,但大小是一地守臣,不是全然不晓事的,要他去招惹柴皇城,只怕不太容易。然而听军师所言,他老婆兄弟殷天锡,倒好似个不知轻重的,又在州衙里住。小弟想投托到他身边做个帮闲,出入州衙,方便探听消息,也好暗中行事。” 宋江迟疑道:“贤弟胆气可嘉,只是此举未免太过凶险,孤身一人入虎狼之窝,若有不甚,便露了马脚,坏了性命。” 乐和道:“首领此言差矣,当年班超以三十六人破了鄯善国,是在谋而非在勇。小弟并非胆气豪,而是凭身上本事,纵有凶险,必能脱身。” 吴用说道:“乐和贤弟聪明伶俐,清曲弦管,色色过人,应能投殷天锡所好。而且他身在州衙,这便叫灯下黑,最是难防备的,应能无事。” 宋江见二人都如此说,便应了。 乐和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下山,那些违制物事,备好后可使人送到赛叔宝兰仁那里,我再见机行事。若是用不到时最好,以免破绽太多,被有心人看出来。” 宋江道:“你先自去,只是不可让朱贵知道。他若问起,你想个借口蒙混过去。” 乐和当下便拜别了二人。 见乐和走远,宋江对吴用说道:“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吴用模仿了宋江的口气道:“你看起来没有看错他。” 二人同时大笑。 第三百二十章 乐和巧赚金大坚(下) 且说乐和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先去了大寨西北一处房子,他姐姐乐大娘子和病尉迟孙立在那里住。 乐大娘子见了乐和,抓住他的手,还未说话,泪先流下来。 乐和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又哭上了?” “还不是你大兄,刚才叫你二兄来,把他训斥了一番。你二兄不服,和他大大吵了一架。” 乐大娘子说的大兄是病尉迟孙立,二兄是小尉迟孙新。孙新岁数小,他一向敬重乐大娘子,相处的如同亲姐弟一般和睦。许多事情孙新宁愿跟乐大娘子说,也不愿意理会平日崖岸高峻的孙立。 当下乐大娘子絮絮叨叨说了,原来孙新为了多立功劳,想多邀些人上山,只是他认识的人虽也有一些,但本领不高,而孙立认识的人颇有几个本领高强但又流落民间的,孙新便偷偷写了信去想引他们来梁山泊。然而不知怎的,这事被孙立知道了,因此大骂了他一顿。 乐和道:“我当什么,就这点子事,也值当哭。” “我们在这里,无依无靠,他们兄弟还要不和,日子可怎么过?”乐大娘子说着就红了眼圈。 “日后我分头去劝说他们兄弟二人。我找你是有正事。” “你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整日心神不宁,生怕出什么事。” “没什么危险。我要偷偷去高唐一些时日,要是有人问起你我的下落,你就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别的一概都说不知道,千万不要露了破绽。”乐和当时嘱咐了乐大娘子几句。 “当真没什么危险么?”乐大娘子一脸担心的看着乐和,又想去拉他的手。 “不危险。你信不过二兄的本领,还信不过我的本领么。”乐和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安慰她道。 “本领高有什么用。你大兄本领不高么,不还是弄到今天这样。” 见乐大娘子絮絮叨叨还要说个不停,乐和急忙往外走,待走到门口,他又嘱咐道:“那个事千万不要露了破绽,实在搪塞不过去你就哭。”说罢他一溜烟下山去了。 乐和下了山,渡过金沙滩,回到东山李家道口酒店。他当时在那酒店帮助朱贵。宋江怕朱贵告知晁盖,才叫乐和设法瞒了朱贵行事。 乐和对朱贵说道:“茅州老家有消息来,说是当今天子将我家祖上燕昌国君乐毅挪出武庙,小可叔父因此怄了一口气,得了重病,想要见我一面。我自幼失怙,全靠叔父抚养成人,不得不去,求哥哥应准。” 朱贵自无不允之礼,说道:“你只管去,若是迟了,大大不好——乐大娘子不去么?山上晁宋首领,我自使人去告知。” “多谢兄长成全。家姐原本也要去,只是她行不得远路,我嫌带着她路上太啰嗦,因此我没答应她。她现在正在山上哭哩。”乐和谢过朱贵,到后院住处收拾了行李,便往高唐州行去。 路过一处市镇,乐和走的急,跟三个汉子擦肩而过。刚刚错身,听得“哎呦”一声怪叫,乐和回头看时,只见其中一个汉子坐在的地上,一手扶着肩膀,呲牙咧嘴的叫唤个不停。 另外两个汉子凶神恶煞般逼上来喝骂道:“哪来的鸟汉子?撞伤了人,还敢跑!” 乐和沉下脸,路上讹人的事他听说过很多,却没想到这一回落到自己头上。他着急赶路,不想多事,便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甩手丢出去道:“滚!” “你是打发叫花子?”领头的汉子瞥了地上的银子一眼,表情更加狰狞。他心道:“只唬了一下便甩出这些银子,这厮身上肯定还有更多。难得开张一回,不能放过了。” 另一个汉子指着坐在地上的汉子道:“我这兄弟骨头可是断了,养伤就要三五个月,求医问药也要花钱,不能挣钱养家又少赚许多,一出一入,少说要赔二十两!” 乐和伸手往袖袋内摸出一只铁指虎套在手指上,看了三人,心中盘算道:“这领头的汉子,瘦高身材,脖子细长,先一拳打在下巴上,当场就能打晕。后面的汉子是个胖大的,身子榔槺,肯定反应慢,下身踹一脚就能撂倒。坐在地下装受伤的最瘦弱,脸上表情不像是被人撞了,倒好像被马踢了下身。按自己本领,只要一拳抽在肚皮上,没半天肯定起不来。” “怎么不说话,耍爷爷呢?”那领头的汉子阴恻恻逼上两步。 乐和盘算已罢,右手握定了指虎,身条绷紧起来。 乐和正要出手,忽见一个年轻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满面虬髯,身高膀大,双脚微分,稳如松柏,单从这站姿看,当是个技击本领不弱的。 这年轻汉子双目一扫,当即两条浓眉陡然竖起来,上前劈面一脚,将地上那瘦汉子踹的飞起,骂道:“日娘贼,王麻子,你吃了狗尿了,敢在爷爷这里讹人?” 那王麻子捂着肚子,呜呜说不出话来。其余两人换上一副笑脸:“误会,误会,四哥,这是误会。只是跟这人开个玩笑……” 那年轻汉子左一脚右一脚闪电般踢出,将两人踹成了滚地葫芦。那胖大汉抱着大腿满地打滚,那瘦汉子左小腿扭曲,人已昏了过去。 那汉子踢倒二人,一口痰吐在那王麻子脸上:“这也是误会!” 乐和唱过个喏:“多谢这位仁兄出手相助,未请教名姓?” “在下郁保四,人送外号险道神,在这镇上讨些闲钱。这三人最是无赖,我早就想打他们多时了。客人受惊,同去吃两杯酒如何?”那汉子抱拳回礼。 若是平时,乐和说不定愿意和这大汉结交。只是现下心中思索高唐州一事,实在没什么精神头和别人应酬。他和那般粗豪汉子不同,每说一句话,都要先想上一想,好在他想的快,别人不觉得迟钝,但精力消耗极多。 乐和只掏出一锭大银,与那汉子道:“尊兄出手解围,小弟感激不尽,本应置酒相谢,只可惜家中慈母倚门而望,实不敢多留。恕在下失礼,先告辞了。这锭银子,不成敬意,还请收下则个。” 在这郁保四看来,这人仪表非俗,不是普通人物,若是能攀上交情,日后说不定有用。只是这乐和拒绝不留余地,连尊长都拿出来了。郁保四再留人攀交情,也不能让人不顾父母等待,只得息了这份心。 “难得仁兄一片孝心,我不敢多留,若是日后路过此镇,再把酒言欢。”郁保四很是干脆,接过银子,径直走了。 乐和暗暗摇了摇头,继续行路。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乐和帮闲殷天锡(上) 政和八年九月,这一日下午,高唐州刚下过一场清爽秋雨,散去了空中炎热,压住了路上浮尘,并未见泥泞,正是出行最舒服的时候。 高唐州知府高廉的小舅殷天锡骑着一匹马,带着七八个伴当,手拿弹弓、川弩、吹筒、粘竿等各式玩耍器具,出了州衙,要去郊外打猎玩耍。 铁叫子乐和已在州衙门口等了多时,见殷天锡出门,便上前拜倒道:“直阁,小可久仰大名,前来投奔,万望收留。” 殷天锡见那乐和长相俊秀,丰姿俊雅,面上一团和气,便先有三分欢喜,问道:“你叫什么?是什么人?为何要投奔我?” “小可名叫做尹文和,祖上原是茅州人,跟着姐夫到登州跨海经商。不料命里赚不得钱,遇上大风,沉了海船,丢了货物,消折了本钱。姐夫悔恨交加,因此亡故。小可因听那里人说直阁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人称再世孟尝,特来投奔。鞍前马后,牵马执蹬,但有吩咐,无有不应。” 殷天锡哈哈大笑,对从人说道:“想不到我名气远在登州府都有人知道。” 乐和恭维道:“不止,我只是凑巧在登州府听人说了。直阁的名字,南至思陵州、东至登州、北至代州、西及西宁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说的这四个州,分别是宋国当时最极之处。 殷天锡道:“虽然我是再世孟尝,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须得展示些才艺本领,最不济也得会些鸡鸣狗盗之术,不然对不起我这外号。” 乐和道:“小可别的本领都无,唯有一样,诸般乐器尽皆晓得,学着就会。又有一副好嗓音,也会些拳脚枪棒。蒙众人错爱,送小可一个外号叫‘赛师旷’。” 这师旷是春秋时有名的乐师,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传说他抚琴时,能使凤凰来仪。殷天锡虽是纨绔子弟,但不全是不学无术的,听说过师旷的名字,只与从人笑道:“这人本事不知如何,但这个口气倒是不小。” 一个从人见乐和腰间插着一柄竹笛,便道:“他口气这么大,定然是擅吹的。不如叫他吹一曲竹笛与直阁听。要是不好听的,就治他的罪。” 乐和微微一笑,取出竹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鹤》来。这支曲子出自北方,中原人少有人听,是乐和从一个金国商人处听来,专道驰骋大漠,弯长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鹅的种种趣事,曲调豪迈俊爽,开人襟怀。他吹到兴起处,一支竹笛变出了两股调子,一如俊鹕飞天,一如天鹅穿云,一个灵动猛锐,一个愤然冲霄,两股调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待吹到精妙处,两调合一,繁音汇响,笛声沸沸扬扬,直冲霄汉,在夜空中盘旋数圈,方才终了。 殷天锡拍手称赞道:“好曲,好曲。” 乐和道:“非是小可自夸,小可还有一个吹奏的本事,少有人能及。只直阁随便说,不拘人、物,小人都能吹的,若是不好时,随直阁处置。” 殷天锡见天上有一溜大雁排成人字形飞过,便指着大雁道:“那就吹这吧。” 乐和横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雁鸣九霄》,笛声如同长空万里一只孤雁,引吭悲鸣,声闻于天。 殷天锡道:“晦气,晦气。这曲太过晦气,换一支,换一支。” 乐和闻言,曲调一改,变成了《平沙落雁》,这曲子轻快明朗,神韵风流不拘,好比秋雁横江,波光明丽,江边长沙如带,飞雁时起时落,上下交鸣,吹到高妙之处,直如数十只大雁同时鸣叫一般。 街上众人见他吹的动听,都停了脚在那听,大气都无人喘。 一曲终了,众人齐拍手叫好。 殷天锡已知乐和本领,有意难为他,见人群中有一个砍柴的樵夫,道:“你吹吹这人我听听。” 乐和便吹起一首《樵歌》来,清高旷达,颇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风云,笑傲日月的襟怀。 殷天锡又看向一个渔夫,不待他说话,乐和调子一转,吹起《渔歌》,洋洋洒洒,大有一叶小舟遨游江湖之气概,潇洒悠远之处。 几曲吹罢,只听的殷天锡并周围众人如痴如醉,良久才清醒过来。 殷天锡大加称赏:“好个尹文和,好个赛师旷。你这曲子,汴京城里都少有。” 自此殷天锡便留乐和在身边,随他出入州衙。乐和识窍知机,又谦和谨慎,出手大方,州衙上下大小人等无不欢喜他。 过了几日,殷天锡被高廉叫到内宅,不多时便一脸悻悻回来,只叫乐和吹曲解闷。 乐和吹了几首欢快曲子,见殷天锡仍是愁眉不展,便出言问道:“直阁何事如此,小可能否分忧?” 殷天锡道:“我姐夫嫌我整日玩耍,游手好闲不读书,将我叫去训斥一通。” 乐和心中一动,道:“有个主意,只是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直说便是。”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直阁眼下在州衙居住,整日出入被知府相公看在眼里,自然有些不便。不如寻个好宅院,搬出去住,这样岂不胜过在这州衙受拘束百倍。偶尔走动,还能当个亲戚来往。” 殷天锡大喜,道:“这我倒没想过,不错,果然是个好主意。只是搬到哪里好?” “听人说,本地柴皇城有个气派大宅院,院里有个花园水亭,最是好风光。那园中又有一楼,名叫‘珠帘’,好似天上仙境一般,人间罕见。不如直阁搬到他宅里去住。那宅院离州衙也不远,即便有事来州衙也方便。” 殷天锡道:“这小地方还能有这等宅院?我先去看看,只是那是私家宅院,若是合我心意,可是能容我去住的?” “直阁去住正是他家天大的福气,若他真是不开眼的,打死他不过捏死个虫子。” “我听人说那柴皇城是大周皇帝后裔,有丹书铁券,只怕……” 见殷天锡心有胆怯,乐和笑了笑,说出一番言语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乐和帮闲殷天锡(下) 乐和笑道:“直阁也太小心,就算他有丹书铁券又能如何?不过是个败落王孙罢了。莫说他一个前朝姓柴的,汴京城里那么多赵姓宗亲,显贵国戚,又有谁不怕直阁几分?给他家颁发丹书铁卷的太祖武德皇帝的嫡派子孙又能如何?眼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何况他一个前朝皇帝的嫡派子孙!那丹书铁卷不过吓吓没见过世面的地方官和泥腿子罢了,直阁如何也怕了他?” 殷天锡闻言胆气大壮,道:“有理。我们就搬他那宅子去住,煞一煞他的威风,叫他知道这高唐州是谁的天下。”当下他带了二三十人直奔柴皇城家而去。 离柴皇城宅院还有数百步,只见那宅院雾气沼沼,瓦窑四潲,甚为齐整,就跟一块砖抠的一样。 来到宅院门口,只见门口有四棵门槐,旁边是上马石、下马石和拴马的桩子。那门槐矗天,浓阴洒地。再看大门,只见门庭壮丽,金匾高悬,匾上写了‘世享尊荣’四个大字,两边各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法不责难,刑不上身”。 殷天锡见了,冷笑道:“法不责难,刑不上身,汴京城里也没谁这般口气的。须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叫一个从人前去叫门。 柴皇城听说是高廉的舅子来了,不敢怠慢,前来迎接。 殷天锡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这有好宅院,还有花园水亭,我特来开开眼界。” 柴皇城哪里知道殷天锡的心思,便引他进宅。 那宅院前面不甚大,正房五间为上,前出廊,后出厦,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东跨院是厨房,西跨院是茅房,倒座儿书房五间为待客的厅堂。 柴皇城引殷天锡到客厅落了座,叫从人上了茶。殷天锡看了屋内摆设,只见迎面是丈八条案,上摆各式花瓶,案前摆了一张硬木八仙桌,一边一把花梨木太师椅。桌子上有文房四宝:纸、笔、墨、砚,纸是宣纸、砚是端砚、笔是湖笔、墨是徽墨。桌子上还有《通鉴》、天文、地理、欧、颜、柳、苏、米、黄、蔡名人字帖。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字画和一把镇宅宝剑。那宝剑是绿鲨鱼皮鞘、金什件、金吞口,上挂黄绒丝绦。 殷天锡看过一回,又吃了一回茶,往后面花园水亭来。 只见那花园上有楼台殿阁,下有水榭凉亭,左右是爬山转角,抄手游廊。园内风景有山石高耸,细水盘流,那山不高而青,那水不深而秀。又有山虎爬墙,藤萝绕树,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又有数十株高大花树,无一不是拔地挺生,粗逾数围,上开各色繁花,荫蔽数亩;远望好似一座座小花山。一阵秋风徐来,唯有花光点点,夹带异香。地上浅草如茜,不见泥土。间有无草之处,现出一点地皮,望去好似银沙铺成,其细如粉,偏偏又点尘不扬,清洁已极。 殷天锡正行之间,眼前现出一河碧水沉流,名叫月牙河;河上有一桥竹拦护岸,名叫玉带桥。再进数步,豁然开朗,有大片平地一望无边。往平地两边看,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大有仙府之风,令人心旷神怡。平地中有条曲曲折折的花石路通往一座高楼。那楼便是珠帘楼,玉砌铜镶,雕栏画栋,华美异常。 殷天锡赞过一回,便沿着花石路往珠帘楼来。石路两旁摆满了对对花盆,珊瑚盆景,九尺高夹竹桃,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各种鲜花,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当时正值九月,木槿、石蒜、桂花、菊花、木芙蓉、一串红争相开放。那花不多而艳,草不密而屏。 殷天锡来到楼前,看了楼上牌匾,写着“珠帘楼”三个大字。他抬脚上阶,就要往楼里进。乐和暗中拉住他,附耳道:“直阁,这柴皇城胆大包天,竟然诅咒知府相公。” 殷天锡一愣,不知乐和为何如此说。 乐和指着牌匾,低声解释道:“直阁看这楼名,珠帘,珠帘,岂不就是诛杀高廉,于知府相公大大不利。” 殷天锡正要寻机生事,只怒骂道:“柴皇城,你这老儿是何居心?难道不知我姐夫叫高廉吗,这楼竟然还赶这个名字?” 柴皇城自是据理力争,道:“这珠帘楼名字早就起了,知府相公高廉却是后到的,所谓谐音,只是巧合罢了。” 殷天锡哪里会听他的,只挥手道:“我不管你是何时起的,如今犯了我姐夫名讳,只劈了这牌匾便罢。” 柴皇城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大怒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 柴皇城不说还好,一说这丹书铁卷,殷天锡更是怒,挥手叫道:“来人,与我砸了那牌匾。” 那些恶奴听了齐齐上前,柴皇城大急,急忙上来拦,哪里拦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恶奴,只眼睁睁看着牌匾被砸。 殷天锡喝道:“你这老儿,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怒了小爷,小爷只给你三天搬家,腾出这宅院花园与我住。”说罢带了众人就要走。 柴皇城急忙拦住他,说道:“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一家老小去住那里?” 殷天锡道:“我管你搬哪里去,那是你自家事。”说罢就往外走。 柴皇城扯了他,不让他走。殷天锡一把把他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柴家上下众人急忙来扶柴皇城,不料柴皇城被气的吐出一口血来,昏倒过去。众人急忙扶了他上床,又请郎中救治。乱了半天,柴皇城才悠悠醒转。 柴皇城对一边垂泪的继室并众侍妾道:“我是活不得了。殷天锡那厮就是想强占宅院,这楼名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无儿无女,眼下只速速派人去沧州叫柴进来。” 继室听了,写了一封信,使个下人去沧州不提。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李逵拳打殷天锡(上) 此时高唐州城里,梁山泊已有戴宗等人陆续来到。乐和出了柴皇城家门,和殷天锡告了假,躲在路边看了柴家。 待见到柴家那个送信的下人出门,浑身上下都是远行的打扮,乐和默默点了点头,去赛叔宝兰仁家里和戴宗相见了。 乐和道:“刚才殷天锡要强占柴皇城宅院,大事已成了一半。院长可去沧州,叫黑旋风李逵预做准备,要他务必跟着柴进来,见机打死殷天锡,如此便大功告成了。” 戴宗大喜,拍着乐和的肩膀道:“贤弟当真了得,不叫吴学究专美在前。” “话不多说了,院长速去速回,这里许多事还要院长主持。”乐和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的躲开戴宗的手——他性里便不喜别人触碰他。 当下戴宗简单收拾了行李,辞别了乐和,上路往沧州去。他脚程远比柴家下人快,从高唐到沧州四百里路程,骑马只用了一日一夜便到了。 因那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是和李逵约定在树林相会的日子,戴宗只得到柴进庄上去寻他。 因怕被庄客认出来,戴宗不敢扮做公人,也不敢扮做太保,只是扮做一个双眼通红、衣衫散落的猥琐赌客。 来到柴进庄门口,戴宗对守门庄客道:“李大哥在哪里?他叫我来庄中见他。” 庄客问道:“这庄里姓李的没有三十,也有五十,你说的是哪个李大哥,可是从陇西来的?” 戴宗心中暗道:“看来这庄里是有个从陇西来的头面人物姓李,为何之前没听说过?”他把这番疑惑压下,只答道:“不是陇西,是从沂州府来的。他前几日和我赌钱,赌输了,让我今日到庄里寻他取钱。” 庄客已知他是来寻李逵的了,便道:“你不能进庄,只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他出来。” 等不多时,李逵出来,戴宗扯着他就走,道:“李大哥,我们找个地方吃两碗酒。” 二人来到一个酒馆,坐下吃酒。 听戴宗说了高唐州的事,李逵大喜:“我在这鸟庄上都快闲出鸟来了,只管把那殷天锡的性命包在我身上。” “你可要小心了,不要露出什么破绽。要是被柴进发现,你这小命保不住不说,还会连累我们。” “我惯常会装傻,他发现不了。” 戴宗笑道:“你那哪是装傻,是真傻。” “我还会耍赖,柴进就算看出来,也得吃个哑巴亏。” “此事做成,又是功劳一件。”戴宗不无得意说道。 “山上最近有什么事么?” “乐和新赚了一个叫金大坚的上山入伙。至于别的么,都是添丁进口的事。”戴宗歪头想了想,“秦明的婆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秦仁。阮小七的婆娘生了一个女儿,叫阮桂英。李俊得了一个儿子,叫李登。这三个巧得很,是同一天生的。山寨给他们一起作贺,操办了一场好筵席。” “可惜了,这些好汉非要娶妻生子。” 戴宗接着说道:“筵席上童猛的头被他哥哥童威打破了。” 李逵奇怪道:“他们兄弟不是最和睦的吗?” 当时梁山泊有宋江和宋清、阮家三雄、孙立和孙新、解珍和解宝、张横和张顺、童威和童猛、穆春和穆弘一共是七姓嫡亲兄弟,算上花荣和花雕,一共八姓都是一母同胞,这其中最和睦的就是童威和童猛,最不和睦的是孙立和孙新。所以听说童威打破了童猛的头,李逵才觉得奇怪。 “不是。”戴宗解释道,“童威和阮小五互相拼酒,各自不服,厮打起来。童猛上前解劝,反被他哥哥失手打破了头。” “阮小五一向看我们不顺眼。要是我在山寨,定要借机打他几拳,叫他知道厉害。” “还有一个,一丈青扈三娘有喜了。” “那个泼婆娘,三番五次和我置气。等她有了孩儿,做了娘,兴许会没那么泼。”李逵想起扈三娘,就是脑仁疼。这女将他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但凡李逵有违反山规的地方,都被扈三娘报给军政司裴宣知道,叫李逵挨了不少板子。 酒食吃罢,戴宗找店伙计买了些吃食带在身上,辞别李逵踏上回程路。 李逵只磨快了斧子,每日守在柴进庄门口等待柴皇城报信的人来。 过了两日,李逵便见一人火急火燎般奔庄上来,打扮好似戴宗所说的柴家下人。正好赶上柴进要出门,当面迎着。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柴进接书看了。 柴皇城和柴进的关系非同一般,此事本书不细表,只说柴进关心则乱,并没有发现什么蹊跷,只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亲自去高唐州走一遭。” 李逵凑上前去,问道:“大官人有什么急事?” 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在高唐州居住。信中说今被高唐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要强占花园,怄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他有遗嘱言语要吩咐,特来唤我。叔叔无儿无女,我必须亲身去走一遭。” 李逵道:“既然大官人要去,也带我一同走一遭如何?” “此去不用厮打,只讲理就行,不劳烦李大哥。” 李逵笑道:“柴大官人,若是与那高家人讲理有用,林教头当初误入白虎堂,如何被发配到此地牢城营来?路上难保有不开眼的毛贼之类,我面相凶恶,将他们都惊走了。” 柴进又道:“宋公明曾说过,你吃酒便惹事,此次你实在去不得。” “我若是吃酒,便割了这颗黑头去。”李逵赌咒发誓道。 见李逵执意要跟着来,柴进虽是心下奇怪,但被李逵愚笨面相欺瞒住了,并没有多想,加之他多少是个客人,柴进只得答应道:“李大哥只别吃酒,别惹事,若是肯答应,就一起走一遭。” 李逵忙不迭答应了。 柴进收拾了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心腹从人,次日五更离了庄院,往高唐州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李逵拳打殷天锡(下) 不一日,来到高唐州,众人进城直接到柴皇城宅前下马。柴进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歇息,自己到卧房里来看叔叔柴皇城。 柴皇城连日来水米不能沾唇,药丸不能下肚,已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气若游丝,只昏迷在床上,眼见活不长久了。 柴进看了柴皇城情形,自坐在叔叔榻前,放声恸哭。 哭了一阵,柴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 柴进施礼罢,问道:“具体是个什么缘由?” 继室答道:“此间来了个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马。他是汴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的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他带一个妻舅名叫殷天锡的,别人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权势,在此间横行害人。” “我家宅院规整,又有个花园水亭,盖得好,远近有名。那厮便带着三二十个奸诈小人,到家里看了,说那珠帘楼犯了高廉的名讳,砸了牌匾,又自己来宅众住,让我们一家老小搬出去。” “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听,定要我们搬家。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殴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幸得大官人来家做主,便有些山高水低,我也不心忧。” 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管请好郎中调治叔叔。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是到汴京告御状,也不怕他!” 继室道:“你叔父办事,全然无用,还是大官人能干。” 柴进又看视了叔叔一回,便出来和李逵并带来的从人说话。 李逵本就巴不得惹点事出来,听了这番话,跳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且让他吃我几斧,再和他慢慢商量!” 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动武做什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也有放着的护持圣旨,就算这里和他理论不得,在汴京也有大似他的。这是官面上的事,朝廷有着明明的条例,且和他打官司,不能用江湖的手段。” 李逵大叫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先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闹,和高廉那鸟官一起都砍了!” 柴进笑道:“怪不得朱仝要和你火并,让你回山不得。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小寨里,容得你这般四处横行?” 李逵道:“禁城又能怎样?江州无为军我不曾杀了许多人么?” 柴进心中不喜,只婉曲着劝道:“等我看了势头,用着大哥上阵时,便来相求。无事时大哥只管在房里闲坐,切不可四处走动。” 柴进安抚好李逵,又悄悄吩咐两个擅长相扑的庄客,时刻紧跟了李逵,不叫那厮有机会惹事。 说不多时,柴皇城已醒,有个侍妾来请柴进前去。 柴进心里咯噔一声,只料多半是回光返照了。他强忍悲痛,来到里面柴皇城卧榻前。 柴皇城含着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锡气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自去京师拦驾告状,与我报仇。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柴皇城说罢,便撒手西去。 柴进失声痛哭,皇城继室怕他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请商量后事。” 柴进道:“丹书铁券在我家里,不曾带来。我先星夜叫人去取,去汴京告状时用。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却再商量。” 柴进叫执事的都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请僧修设好事功果。 柴家一门上下都穿了重孝,大小人等一齐举哀。 李逵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已料柴皇城死了,从人却都不肯说。李逵要出去看,又被从人拦住。李逵怕被柴进看出虚实,不敢强出,只自磨拳擦掌生气。 柴皇城死后又过了两日,殷天锡骑着一匹马,引着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来到柴皇城宅前。 殷天锡见柴家办白事,嫌晦气,没有直闯进去。他便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 柴进挂着一身孝服,出来答应。 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什么人?” 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的亲侄柴进,沧州横海郡人。” 殷天锡道:“我叫他全家搬出去,为何不依我言语?” 柴进道:“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前日夜来已身故,我们办了丧事,待断了七就搬出去。”他这却是使个缓兵之计,这断七要七七四十九天,足够柴进拿着丹书铁劵去汴京打官司。 殷天锡如何等得,只说道:“放屁!我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不搬,先把你这厮枷起吃我一百讯棍!” 柴进道:“直阁不要这般相欺!我家是龙子龙孙,有丹书铁劵,谁敢不敬?” 殷天锡喝道:“你把丹书铁劵拿出来我看!” 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已使人去取来。阁下若是想看,等两日便是。” 殷天锡大怒道:“这厮胡说八道!小爷哪有那功夫等你。我亲姐夫是当朝太尉的亲叔伯兄弟,便有丹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打这厮!” 众闲汉正要动手,被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看见。他趁那两个庄客不注意,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在地。 那二三十人前来相救,乐和也混在其中,与李逵暗中使了眼色。李逵手起,打倒五六个,其余的一哄都走了,只剩乐和与李逵过了几招,装作昏倒,伏在一边偷眼看。 李逵便把殷天锡提起来,那厮只连声求饶。 李逵哈哈笑道:“爷爷是不见阎王不肯饶人的!”说罢拳头脚尖一起上,往殷天锡身上就打。柴进听了急忙来劝,那两个擅相扑的从人一齐都上,拽住李逵的手脚,拉他到宅中。 殷天锡被打个半死,惨叫不止,昏倒过去。 乐和见状,从地上爬起,背着殷天锡去了。 柴进见殷天锡走了,叫声苦,便和李逵在后堂商议。 李逵得意道:“还是得用江湖的手段。” 柴进不理他,只说道:“眼见得官府便有人到这里,你安身不得了。左右没出人命,官司我自想办法,你快回梁山泊去。” 李逵道:“我若是走了,岂不连累你。” 柴进道:“我自有丹书铁券护身,不怕连累。你直接走就是,事不宜迟。” 李逵取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后门,自投梁山泊去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柴进失陷高唐州(上) 且说乐和背着殷天锡出了柴皇城宅门,一步一挪往州衙去。 待行了数十步,见离柴皇城家远了,那殷天锡苏醒过来,咬牙切齿道:“反了!反了!竟然敢打我。” 乐和不由心中暗骂李逵事情办得不利索,他略一寻思,说道:“直阁,小可伤了腿,疼的很,行不动了。不如先在这阶上歇息一阵再走。” 说罢乐和扶着殷天锡在路边坐了,待他坐稳,乐和在那厮身后斜抵着背后靠住。见四下无人,乐和屈起指节,运足力气,悄悄在殷天锡后脑重重打了一记。 这后脑只有薄薄的一层枕骨,连接人的七节颈椎骨,枕骨两侧还有风池穴,都是要害之地。乐和练过技击,虽然比不上那些高手,但打在这个地方,足够送殷天锡归西了。当时殷天锡一声不吭,便被打得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乐和冷笑一声,背了殷天锡的尸体上路,行不多时,已到州衙附近。正有几个公人得了消息来接。 乐和放声哭道:“直阁被柴家一个黑大汉打死了!” 众公人听了有如五雷轰顶,面面相觑。有个老成的先反应过来,摸了殷天锡脉搏,又翻了眼皮,惊慌道:“真个死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尸体抬入州衙中,推举了一个人去报知高廉。 高廉听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锡,只恨的咬牙切齿,心道:“这帮贼厮,我还未曾谋他家产,反倒先打死我舅子。若是轻饶了,如何在高唐行事!” 这高廉为搜刮方便,在高唐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虽是文官知府,但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辖一应俱全。 高廉麾下又有三百体己军士,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军士,名唤飞天兵。这飞天兵非同一般,按生辰八字称斤算两都是超过四两的福贵之命。当时因为天子崇道,高俅投其所好,花了不少功夫在这上面,好不容易才拣选出三百人来。高廉上任高唐时,高俅特意把这三百飞天兵调拨给他。 当时高廉一声号令下去,分派三百飞天兵各执刀杖枪棒前去柴皇城家捉拿凶犯。 不多时,那三百飞天兵便将柴皇城家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不要扰了灵堂,我同你们到府里说个是非曲直。” 众人先缚了柴进,又到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李逵早出了城门,哪里捉的,众人只得把柴进绑到州衙内,当厅跪下。 知府只在厅上等拿人来,见柴进被驱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殷天锡?” 柴进咋闻殷天锡死讯,大大出乎意料,只大惊道:“什么?殷直阁死了?” 高廉大怒:“你这厮打死了人,还装清白。再不如实招来,大刑伺候!” 柴进告道:“小可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门有先朝太祖誓书铁券,现在沧州居住。因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叔叔不幸身故,现今停丧在家。殷直阁刚才带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殴打。庄客李大前来救护,与殷直阁厮打,但小可看的真切,他被我们扯住,用不上力,应打不死殷直阁。” “你这厮,打死人还不认。左右,与我把小舅尸体抬上来。” 当下柴进也没了主意,只分辨道:“许是殷直阁有什么暗疾?” 高廉怒极反笑,与左右道:“这厮打死了人,就说别人有暗疾。我若当厅打死你,是不是你也有暗疾?” 柴进叫道:“这殷直阁擅闯民宅,庄客李大救主心切,便是误打死人,也不干我事。冤有头债有主,知府只可着落在他身上。小可就算死罪,有誓书铁券,也可免罪!” 高廉喝道:“那李大现在那里?” 柴进道:“他心慌逃走了。” 高廉道:“他是你家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不扭他见官,反纵他逃走,来瞒昧本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下手,加力与我打这厮二十大板!” 柴进高声叫道:“我家里放着先朝丹书铁券为凭,法不责难,刑不上身,柴家世享尊荣,如何便下刑法打我?” 高廉道:“誓书在那里?” 柴进道:“已使人回沧州去取,不日便来。” 高廉大怒,喝道:“说得好,柴家世享尊荣,如何会指使人行凶?你这厮形容猥琐,我看是冒了柴家后人身份,拿了假丹书铁券四处招摇撞骗。明明是个骗子,还如此装模作样,着实可恶。到了大堂还敢狡辩,正是抗拒官府,左右给我腕头加力,好生痛打二十大板!” 众人下手,把柴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待打过二十大板,那两个公人停住手, 柴进有气无力道:“你纵容自家亲戚,强占清白人家宅院,无视丹书铁券,你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高廉道:“你还敢冒认柴家后人,真是死不悔改,左右给我继续打。” 其中一个公人,问道:“大人,打多少板子?” 高廉道:“只要他不承认是骗子,就打到死为止!” 柴进不由慌了神,他从小到大仗了丹书铁券护身,便是做下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敢收留在庄中,官军从来不来追捕,哪里想到这高廉偏偏一口咬定他是假冒,即便打死自己,不过报个误伤罢了。 柴进此时还有一丝灵台清明,知道自己若是不招,只怕真要横死当场,便说道:“小可愿招,小可本姓王名退,沧州人氏,因图柴皇城死后家私,便与庄客李大冒了柴进名头前来蒙骗柴皇城亲眷。不合唆使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甘愿伏法。” 高廉冷笑一声,叫柴进画了押,叫人取一面二十五斤重的死囚枷钉了,把他发下牢里监收——幸有赛叔宝兰仁暗中照应。高廉又叫人抄了柴皇城家私,监禁下人口,占了房屋宅院。 殷天锡往日的奴仆从人,知府和殷夫人嫌他们遇事先跑,全都打了板子赶出门去。唯独对背回尸体的乐和高看两眼,仍留他在州衙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柴进失陷高唐州(下) 却说李逵连夜回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 美髯公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起,扯条朴刀,就要与李逵火并。黑旋风拔出双斧与朱仝斗在一处。 晁盖、宋江并众头领,一齐向前劝住。 宋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也非李逵本意,乃小衙内哭闹失手误杀。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只顾同心协助,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 宋江便叫李逵与朱仝赔罪。 李逵睁着怪眼,叫起来道:“他哪里值得我赔罪?我在山寨多出气力,他又不曾有半点之功,为何让我给他赔罪?” 宋江道:“兄弟,终究是你杀了小衙内,虽是军师严令,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上,与他伏个礼,我却自拜你便了。” 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悻悻对朱仝说道:“我不是怕你,只是哥哥逼我,没有办法,才你赔罪。他撇了双斧,倒地拜了朱仝两拜。 朱仝含恨道:“只看公明哥哥面上,我咽了这口气便是。”且说这朱仝,知李逵不过是个动手的,真正动嘴的另有其人。然而幕后之人众说纷纭,吴用说是李逵粗鲁,柴进说是晁、宋将令,宋江说是军师严令,晁盖又像个完全不知情的,叫朱仝摸不着头脑,又无处问,只得憋在心里。 山寨里晁头领便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 席间李逵说道:“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锡,要夺宅院花园,殴骂柴进,吃我打了殷天锡那厮一顿。” 宋江听罢,假作失惊道:“那你自己回来了,须连累柴大官人吃官司。” 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晓。” 李逵问道:“戴宗哥哥哪里去了?” 吴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庄上惹事不好,特地让他唤你回山。他到沧州见不着你,,必去高唐州寻你。” 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报戴院长回来了。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动问柴大官人一事。 戴宗答道:“去到柴大官人庄上,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传道知府高廉的舅子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宅院,被一个黑大汉打死了。柴大官人被屈打成招,说是贪图柴皇城遗产,假冒了柴家后人,唆使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因此陷于缧绁,下在牢里。柴皇城一家人口家产,尽都抄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 这事前后宋江、吴用、戴宗、李逵、乐和都做的极为周密,晁盖并不起疑,只怒道:“这个黑厮又做出来了,到处惹是非,此番又连累了柴大官人。裴宣贤弟,如何处置这厮?” 李逵道:“柴皇城被殷天锡打伤,怄气死了。正在出兵,殷天锡就来占他房屋,又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他不得!” 裴宣道:“他虽是心性急躁,但此事是明明白白的替天行道。若要惩处他,寒了兄弟们替天行道的心,不宜重罚。” 晁盖道:“罢了,且饶了这厮。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自去走一遭。” 宋江道:“小弟也与柴大官人素有旧情,愿替哥哥走这一遭。” 吴用道:“宋江首领所言甚是,天王是山寨之主,不可轻易妄动,以免折了山寨士气。高唐州城池虽小,但人物稠穰,军广粮多,颇有些能征善战人物,又有高廉麾下飞天兵精锐,不可轻敌。我等要去高唐州,须派精兵强将才是。” 宋江道:“那就有请军师安排,即刻出征。” 吴用盘算一阵,道:“烦请花荣、秦明、李俊、穆弘、吕方、郭盛、燕顺、薛永、欧鹏、杨林、解宝、邹渊十二个头领,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军,花荣为正,秦明为副;中军主帅宋公明、军师吴用,并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秀,十个头领,引马步军兵三千策应;林冲、云天彪、刘唐、孙新、李云、穆春、解珍、邹润,八个头领,引马步军兵两千,沿线监视各州县官军,林冲为正,云天彪为副;李应、蒋敬、宋清、侯健四个头领引马步军一千,押运调拨粮草,李应为正,蒋敬为负。” 此时梁山泊势大,兵强马壮,许多首领吃了攻打祝家庄时候的亏,都痛下功夫习练行军打仗的战阵本领,远非上半年打祝家庄时能比。晁天王又命在英灵厅一旁成立讲武堂,由云天彪、秦明、欧鹏、薛永时不时讲演军中诸般兵家之术。教学相长,彼此都有进益。因此吴用只安排了大概,其余事务俱由各首领负责。 前锋和中军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人,离了山寨,分作四波,往高唐州进发。大军一路行进,只见蛮牌遮路,强弓硬弩当先,大戟长戈拥后,好生整齐。 且说梁山泊前军到高唐州地界时,已有军卒报知高廉。 高廉听了,冷笑道:“这伙草贼,仗着那水泊,一向只在梁山泊窝藏,我没去剿捕他,今日他倒出了水泊,前来就缚,此是天教我成功。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左右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着那众百姓上城守护观战。” 原本大宋朝祖制,讲究文武相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可在这高廉身上,只为搜刮方便,全都坏个一干二净。 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文武相制便先坏了;他在高唐一手遮天,谁敢不听他的,大小相制也就无用;至于内外相制,有高俅在,相助他都唯恐来不及,哪里还相制。所以这高廉行事才无所顾忌,连那柴进都不放在心上。若换了一个普通知府,诸如沧州知府那般,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一声号令下去,那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辖军职一应官员,领了各部军马,教场里点视,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高廉自领三百飞天兵,披坚执锐,上马出到城外。他把部下军官,排成阵势,将三百飞天兵,列在中军。众官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只等敌军到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吴用试探陌刀阵(上) 等不多时花荣、秦明,带领梁山泊前军五千人马已到。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军中吹动画角,擂起战鼓,只等开战! 梁山泊花荣、秦明,带着十个头领,把马勒住,都到阵前。 花荣道:“小弟去试探一下他们虚实,牢烦统制压阵。” 秦明道:“此是第一仗,贤弟不可折了锐气。” 当下花荣跃马出阵,厉声高叫:“高唐州嫌命长的就滚出来!” 高廉把马一纵,引着三十余个军官,来到门旗下,勒住马,指着花荣骂道:“你这伙不知死的叛贼,也敢来犯我的城池!” 花荣喝道:“你这个害民的强盗,有何脸面守土一方?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 “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可敢报上名来?” “我乃小李广花荣。” “原来是清风寨的叛将。你如何辱了祖宗的名头,和这些贼子为伍?” “哈哈。昔年高俅不过是个四处帮闲的货,整日骗人在三瓦两舍使钱。老天无眼,竟让他发了迹,连带你们这些鸡鸭猪狗,都敢欺压小民。和你们这些贪滥之徒为伍,才是污了门楣。” 高廉大怒,回头问道:“这贼口齿肮脏,谁人为本官出马,去和他斗将,捉他过来?” “末将愿往。”只见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直。 于直道:“这伙贼子,竟然敢冒犯太尉天威。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不才,请令出战。” 高廉大喜道:“准!” 于直得了将令,拍马抡刀,直出阵前。 花荣拍马上前,直奔于直,二人战成一团。两个战了十几个回合,于直被花荣一枪刺在心窝里,翻着筋斗落到马下。 高廉见了大惊:“这贼子气焰如此嚣张,有谁人为于直出马报仇?” 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骠马。只听銮铃响,珂佩鸣,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花荣。 秦明见了,手执狼牙棒驱马上前大叫:“贤弟稍歇,看我立诛此贼!” 花荣勒住马,收了亮银枪,让秦明去战温文宝。 那秦明狼牙棒刚猛惊人,他使个泰山压顶,半空中带着一溜风声,就往温文宝马头砸来。这马是骑兵半条命,若是马死了,打斗不得。马身躯大,再有灵性也不如人灵活,秦明这招便是射人先射马的精髓。温文宝没想到他来的如此快,纵马躲闪已不及,只得双手持枪去挡。 温文宝如此应对正中秦明下怀,只听“咔嚓”一声,那白蜡木枪杆竟被硬生生砸断了。温文宝的白蜡木枪杆不是一般的白蜡木,乃是全州的特产,弹性极佳,颇能卸力,是造枪棒、大弓最好的材料,然而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秦明狼牙棒。温文宝没想到一个照面便坏了兵器,转身欲走。秦明手起棒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死于马下。 梁山泊大军齐声呐喊,士气大振。 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背上扯出那口太阿宝剑来,指点那三百飞天兵,从阵里杀出来。花荣唯恐秦明落单,只鸣金叫他回归本阵。 这三百飞天兵都是膀大腰圆的大汉,个个身着黑衣,头戴铁盔,双手持刀,那明晃晃的刀刃如墙而进。这飞天兵依着带队军官号令,虽然步调不快,但胜在整齐严整,只一步步往梁山泊阵前逼来,梁山泊诸军不由骚动,都被各头领弹压下去。 花荣见飞天兵气势非常,便令身边头目举起一面白旗,吹响三长一短号角。阵中弓手听了,纷纷搭箭引弓,只等花荣下令。花荣搭弓拿出一支响箭,待飞天兵进到阵前六十步,放箭射去,众弓手也跟着放箭。 然而那箭射到飞天兵身上,只听得叮当乱响,纷纷被弹了出去。原来那飞天兵黑衣底下都是重甲,弓箭射不进去,除了一个倒霉的被射中眼睛倒地,其余好似没事人一般,继续前进。 秦明见状,喝道:“他们刀短,长枪队上前抵挡。” 那众枪手听了,便提着枪,阵前组成阵型,往前迎击。双方前列还剩三十余步时,只见高廉身旁皂旗一展,飞天兵纷纷从身后抽出一根铁棒,装在手中刀上。那棒原来是刀柄,近战时刀长挥动不便,就可把刀柄卸下,等对付马军或枪手这等长兵器时,便可装上。 此时两边军士已交上阵,梁山泊众枪手纷纷拿枪攒刺,飞天兵齐齐挥动长刀上前,荡开枪杆突入进来,随即大砍起来。只见那刀甚为锋利,一刀劈下,人枪皆碎。反观梁山泊长枪刺去,压根刺不穿飞天兵铠甲,顶多扎出一个白点。 众枪手士气大落,纷纷往回就走。只听一声号炮响,官军一掩而上,赶得花荣等人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二十里外下寨。高廉见梁山泊人马退去,收了本部军兵,回到高唐州城里。 却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花荣等人接到,说了败战之事。 宋江听说那飞天兵厉害异常,与军师道:“这是什么兵,如此利害?” 吴用道:“听乐和贤弟回报,高廉有三百体己亲兵,名叫飞天兵,乃是高俅特地与他防身,想来便是此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且明日再去试探一番,为免踩踏,大军仍在寨中,仅众头领与一千精兵去便可。” 宋江听罢,便安排大军寨中歇息。 一夜无话,第二日晨起,梁山泊整点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操鼓,杀奔城下来。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了得胜人马,并三百飞天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摆成阵势。 宋江带剑,纵马出阵前,指着高廉骂道:“昨日我未早到,叫你先赢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飞天兵诛尽杀绝。” 高廉喝道:“你这反贼,不知我这飞天兵有鬼神之力,都是不死之躯么?快早早下马受缚,省得我腥手污脚!”说罢,皂旗晃动几下,飞天兵在前中间,众官军在后两侧一齐掩杀过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吴用试探陌刀阵(下) 见飞天兵来势汹汹,宋江回头喝道:“我乃九天玄女娘娘传人,不拘什么鬼物,不管什么妖法,自有娘娘传下天书应对,你众人无需害怕,只管上前厮杀。” 众喽啰胆气复壮,随着头目们呼喝向前,和官军厮杀起来。 今日梁山泊虽然兵少,但都是老兵,又多到了些头领,都能约束住,战力比昨日还强上不少。两侧官军渐渐不是对手,阵线慢慢后撤。反观中间那飞天兵,仍是前番模样,箭射不入,枪扎不进,刀砍不透,反把阵线推前,呈一个凸字。好在那飞天兵身着重甲,速度不快,与他接战的梁山泊出战的兵丁也是精兵,虽处下风,但不显乱像。 吴用看了一阵,对宋江说道:“这飞天兵小生已知他底细了,不必再战,今日且收兵,来日准备停当,一举破之。” 宋江发下令去,众头领并大小头目引着大军徐徐后退。 官军追击一阵,高廉唯恐有埋伏,把剑一挥,鸣金退回城内。 宋江来到一处土坡下,收拢住人马,扎下寨栅。 今日之战,飞天兵强悍,梁山泊终究损折了些军卒,却喜众头领都在。待屯住军马,宋江与军师吴用问道:“那飞天兵底细到底如何?” 吴用道:“这飞天兵乃唐时陌刀兵,所用大刀便是传说中的陌刀。那刀宽大、锋利,又可加长,冲阵时无往而不利,挡者人甲皆碎。这个陌刀兵身着重甲,也利防守,结成阵之后更是不动如山。” 宋江道:“今番打高唐州,已连挫了两阵,军师可有计破那飞天兵?” 吴用道:“战阵之上用计若是不成,反添无穷后患。除非不得已,不需用计。这陌刀兵虽然攻守皆利,但甲胄沉重,不够灵活,行进迟缓。唐时陌刀兵都得有其余兵配合才行,少有只靠陌刀兵出战的。高廉那厮不通兵法,只仗着这一支强军横冲直撞。明日作战,只如此这般,必然成功。” 宋江大喜,唤来众首领一一安排不提。 且说高廉回城,招来众将道:“那梁山泊贼寇输了两阵,正宜乘胜追击。传令下去,酉时整军吃饭,戌时出发劫营。我领飞天兵在前,你众人各率本部精锐在后。若劫寨成功,便一起上前。诸君奋勇争先,一战屠尽梁山贼寇!” 众将皆应诺,各自回去准备。 这边铁叫子乐和混在城墙护城百姓中连看城外两日大战,见梁山泊都落了下风,不由忧心不已。当下见城内军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便去牢里寻赛叔宝兰仁。 柴进入狱之后,棒疮发作,加上此番遭遇心神打击颇大,连发高烧不止。 兰仁一直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整日亲自侍奉在侧,人都瘦了一圈。 幸好柴进年轻,又练过技击,身体强健,病情慢慢好转,但每日仍是神情抑郁。他这次不折不扣栽了个大跟头。 柴进刚入狱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一时大意,然而真的沉下心来复盘,却发现自己到今天这个地步绝非偶然,区别只是什么时候,落到谁手里。往日无往而不利的丹书铁券,已经变成了废铁一块,可恨他还犹不自知。昔日的做派,让现在的他看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柴进的颓废和抑郁,都是自己在惩罚自己。他头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在他过去从来没感受过的事。什么复国,什么霸业,还比不上一个狱吏的威风。汉初名将周勃入狱时曾说过:“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柴进在攻读帝王家学时看到这句话,压根想象不到自己也会到这个地步。 柴进痛恨自己,他在复国的路上越走越远,可仍时时念着做顺臣的安逸,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就算都是死,总也得来个轰轰烈烈吧。他现在只希望还有机会,只要这次能够不死,他就会变得更加强大。 可是能不死吗?死亡对柴进来说不仅仅是死亡,而是一生事业的尽头。数代柴家的苦心经营,都将付诸流水——他是柴家唯一能撑得起门面的男丁了。 “还有梁山泊,好在还有梁山泊。”柴进默默的想着,“自己突然入狱,柴家在江湖上的力量没了首脑,一时半刻不可能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要是自己的大哥还在沧州就好了。现在唯一的指望只剩下梁山泊的宋江。只是他会有多强烈的欲望来救自己出去呢?” 且说当日见乐和是来寻兰仁的,一个小牢子前去通报。不多时兰仁来到,二人寻一个僻静处说话。 兰仁对乐和道:“柴大官人整日消沉不已,贤弟口舌伶俐,去开解开解他如何?” 乐和虽然在高唐州行事都是装扮了,但毕竟心虚,生怕柴进认出来,躲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去劝解他。当下乐和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着实开解不得,柴大官人龙子凤孙,我等平日高攀不上,本就是两类人,如何开解得他?不过鸡同鸭讲,白白惹他不开心,且让他自己静呆便是。他要是心里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兰仁道:“贤弟所言有理。” 乐和叮嘱道:“你只看顾好他,不要与他多说话。以免哪里露了破绽。” “贤弟既然不是为见他而来,那是为了何事?” 乐和道:“眼见天色已晚,这城里官军仍有异动,好似要趁夜黑去劫寨一般。我怕宋江首领着了他的算计,想出城送个消息。只是城墙戒备森严,出去不得,特来求尊兄相助。” 兰仁道:“此是小事,以前牢里有个毛贼,因我看顾他,悄悄和我说过,他曾在城墙底下挖过一条密道,专门用来出入。后来我让他做了个小牢子。贤弟且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兰仁领着一个心腹小牢子来到,让他领着乐和设法出城。乐和取出一锭银子赏了,兰仁又嘱咐那小牢子几句,便送二人上路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宋江大破高唐州(上) 乐和未上山时在登州也做过牢子,牢里勾当他都清楚,又口舌伶俐,心思绵密,只与那小牢子聊得火热朝天,好似多年未见老友一般。二人行不多时,便来到城东南一处废屋。那小牢子用脚步丈量了几步,挖开一片浮土,露出一块石板。待搬开石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小牢子对乐和道:“你从这里下去,一直沿着地道走,便能出城。身上可带火折无?” 乐和道:“身上有,我去之后还请尊兄盖上浮土,以免走露了痕迹。” “你不回来了么?” “不好说。你收拾好便回去吧,不用等我。改日我再去牢里请尊兄吃酒。” 说罢乐和吹燃火折,跳下洞去。小牢子把石板盖上,洒上浮土,回牢禀复了兰仁。兰仁赏他几两银子吃酒不提。 高唐州那个穿墙洞,蜿蜒曲折,伸不开腰。幸好乐和身形不大,仍能前进。半爬半弯腰走了顿饭功夫,便见到一块石碑挡路,缝隙隐约可见外面星光。乐和踹倒石碑,爬出来,发现是在一处乱坟岗中。他扶好石碑,拿过一些枯树枝盖了。 回头再看城里,隐约可听人声。乐和辨了方向,上了大路往南去。行了七八里地,仍寻不到梁山泊扎寨所在。眼见夜色越来越深,乐和心下着慌,他寻思了一阵,放火把路边的一个干草垛烧着了。 那时是九月末,少有雨水,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那草一点就着,毕毕剥剥,好似祝融显灵,一时间附近天空都亮了。 附近正有杨林带了几个马军巡逻,见到火光,疑惑不已。杨林使一个人先去大寨报知,自己带了其余人来看,当下接到乐和,共到寨中。 梁山泊寨中看到火起,早已提防起来。宋江与吴用见是乐和,都是大喜。 乐和道:“城里灯火通明,官军好似要来劫营,多半已上路了,小弟特来报知。因寻大寨不到,只得烧火示警。” 吴用道:“若是高廉劫寨,可将计用计。今晚是穆弘、杨林当值,便叫他二人埋伏在此,其余人马都去旧寨驻扎。可恨太过匆匆,准备不及,否则今夜就可叫那高廉那飞天兵有去无回。” 乐和道:“只怕这火光城里也能看得见,说不好他们来不来。” “不妨,他们不来我们如此准备也没坏处。” 宋江传令,只留下穆弘、杨林看寨,其余人马悄悄退去旧寨。 且说穆弘、杨林引人在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天时分,只见高廉引着三百飞天兵,吹声唿哨,杀入寨里来。 不料那寨中空无一人,高廉吃了一惊,领兵回身便走。穆弘、杨林呐声喊,带着麾下人马趁机乱放弓箭,没头没脑只管射去。 高廉叫飞天兵缓缓而行,虽退不乱。 见远处有大队官军来,穆弘、杨林,不敢深入,引兵往宋公明寨去了。 穆弘道:“高廉杀入寨中,吃了一通弩箭,回城中去了。因为人少,又有大队官军来接,不敢去追。” 宋江命给穆弘、杨林记上一功,只说二人奋勇杀敌。吴用分派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防高廉再来来劫。 第二日上午,梁山泊众军准备停当,复往高唐城下来。 高廉闻得探马报知,出城摆下阵势。 宋江拍马上前,道:“高廉鸟贼,我已备下狗血,要破你这飞天兵,你可有胆子出战么?” 高廉道:“贼将何人,通报姓名。” “我是宋江。” “原来就是你这么个黑矮胖子?该不是假冒的吧。我不信,把你脸上金印给我看看。” 宋江最恨别人提起他脸上金印的事,听了不由大怒:“废话少讲,你这你鸟贼要是敢战,就放马过来;若不敢战,就滚回城去。” 高廉与众将低声笑道:“这帮呆贼,昨日我不过诓他们一诓,说这飞天兵有鬼神之力,想不到他们今日竟然备了狗血来,难为他们一夜里去哪弄了那么多狗。”众将皆是哄然做笑。 高廉笑罢,只皂旗一摆,故技重施,仍是飞天兵在前,其余官军在两侧,气势汹汹往梁山泊阵前杀来。 宋江待官军到了百步之内,号令下去。秦明带着一队马军冲出来,那马上都是臂长腰阔的大汉,不着衣甲,不拿兵器,一人手里拿了两个坛子。秦明大喝一声,带着马军就往飞天兵冲来。 高廉笑道:“这帮鸟厮真没打过仗,连辽国骑军见我大宋步军战阵都是绕着走,说什么成阵不战。这帮人偏偏要冲阵,真是不知怎么死的。”正说话间,飞天兵已将刀柄装上,斜斜向上,那刀刃密密麻麻,好似会动的拒马一般,往梁山泊阵前逼近。 说时迟,那时快,梁山泊众马军扔出手里坛子到飞天兵阵中,走个弓背路从一边绕回去了。那坛子砸到飞天兵身上,流出狗血来,被砸中的飞天兵有盔甲护身,只略一晃,仍是无事。 那飞天兵阵中的军官抹了一把脸,忽然问到一股刺鼻气味,心道这狗血如何这般气味?正疑惑间,梁山泊军中又冲出一队弓手,却是花荣带队,人人都张了弓,搭了一支火箭往飞天兵射来。 那火箭射到飞天兵身上,只轰然烧成一片。原来之前秦明等人扔出的坛子并非狗血,而是油。见到明火,那些油燃烧起来,只烧的飞天兵丢盔弃甲,哭爹喊娘,阵势大乱。 宋江看了,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高兴的是破了那飞天兵,心疼的是那些油。在他看来,秦明扔出去的不是坛子,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原来坛子里那些油不是一般的膏油,而是猛火油,是南疆占城国进贡给宋国的贡品。这猛火油燃烧起来,水越浇,火愈炽,最为适合火攻。 这些猛火油本是宋国军中之物,被梁山泊费了无数力气,才打通了门路,花大价钱买来。本来是打算用于守山时用,昨日吴用想出火攻破飞天兵的法子,连夜运来。 那一坛猛火油可值二十两银子,秦明等人刚才一下便扔去了千余两银子,不由宋江不心疼。 宋江叹道:“怪不得说,大军一动,钱粮无数。我们这次兴师动众,不要亏了本才好。” 一旁吴用也是感叹:“这飞天兵也不便宜,甲胄不算,光那一柄陌刀,料钱、工钱,也得百余贯。” 第三百三十章 宋江大破高唐州(下) 不说二人在这里算账,只说高廉见火起,心知不妙,急忙鸣金,逃入城中。那飞天兵本就行走迟缓,又被烟熏火燎,哪里能撤的回来,只被梁山泊众军全歼,其余官兵也被杀得七零八落,哭爷喊娘,逃回城中的只有一半。 宋江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点般打下来。宋江叫且鸣金,收聚军马在城门五里处下寨,整点人数,各军都获大胜。 当晚,乐和带了些精壮军士想由地道入城,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攻城。那地道却被整顿城防的官军无意中用擂石压在上面,上不去,只得回来。 次日,宋江引军马占据了高唐州四面要地,将城围住。 高廉寻在城楼看了,寻思道:“我这飞天兵不想被他破了,再无依仗,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他急急修书二封,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叫二人一去东昌,一去冠州道:“这两个地方离高唐最近,那的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你们送了信,让他们一同起兵来接应。我们里应外合,破了这伙贼寇。” 那两个统制官,藏好书信,放开西门,往西去了。 梁山泊众头领正要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 宋江问道:“他们要行什么计,又如何将计就计?” 吴学究道:“城中兵斗不过我们,将不如我们多,所以高廉去求救。我这里使两支人马,诈作救应军兵,于路混战,乘势取城。高廉必然开门助战,待把他引入小路,必然擒获。” 宋江听了大喜,叫戴宗再去梁山泊取两支兵马来援,又吩咐围城兵马每日佯攻,以免折损过多。 高廉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整日放起浓烟求援,只盼救兵到来。 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急忙报知。 高廉听了,连忙披挂整齐上了城楼,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梁山泊四面围城军马,四散奔走。 高廉大喜,以为两路救兵到了,便点起在城军马,大开城门,分头掩杀出去。 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看见宋江正在往小路走,后面跟着花荣、秦明。高廉便引了人马,急去追赶,忽然听得山坡后有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收转人马回来。 只听两边锣响,左边吕方,右边郭盛,各引五百人马往高廉杀来。高廉边走边杀,部下军马已折损大半。好不容易杀到城下,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再举眼四看,哪里有什么救应军马到来,高廉灰心丧气,只得带着这些败卒残兵,往山后小路而走。 行不到十里,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小尉迟孙新,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快下马受缚!” 高廉便要往回逃,又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却是美髯公朱仝。 朱仝与孙新两头夹攻过来,高廉便弃了坐下马往山上逃。正走之间,一脚踩空倒撞下来。旁边跳出插翅虎雷横,一朴刀把高廉砍做两段。 雷横得意洋洋,提了高廉首级下山,先使人飞报主帅宋江。 宋江见杀了高廉,便收军进高唐州城内,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一面使人扮作落败乱兵,连抢城中数十富户,装载二十余辆财物,悄悄送走。再把府库财帛,仓库粮米,并高廉搜刮来的财物,全都尽数装载上山。 宋江带人再去大牢,问起柴进的下落。 赛叔宝兰仁禀道:“十日前高廉吩咐:‘但有凶吉,便可下手。’后来他折了飞天兵,取柴进出来施大刑报复,小弟看顾不得。昨日高廉催小弟下手,小弟回称‘柴进已死’。小弟恐他差人过来验尸,与柴大官人开了枷锁,把他藏在后面枯井中躲避。” 宋江听了,便到后牢枯井边,只见那枯井黑洞洞,不知深浅。在上面叫柴进多时,都无人答应,再用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 宋江不由垂泪道:“柴大官人眼见得没了。” 吴用道:“首领不必烦恼,使人下去看一遭,便知有无。”他一边说一边看了旁边黑旋风李逵一眼,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李逵大叫道:“我不下去!我怕鬼,又怕黑,不要叫我下去。” 宋江道:“你不下谁下?当初是你打死了人,连累了他,今日正好报答。若是别人救了柴大官人上来,他必然怪你。” 吴用转了转眼珠,挽起袖子,道:“他不肯就让我来。我不怕黑,也不怕鬼。日后柴大官人必然感激我。” 宋江道:“就让这黑炭头下,叫他长长记性。” 李逵无奈道:“要我下,我就下。你们莫割断了绳索,到时饿死我在里面。” 吴用道:“都不如你精明。” 众喽啰取一个大箩筐,用绳子吊了,又扎起一个架子,把绳子挂在上面。李逵腰后别着两把板斧,手拿一个火把,坐在筐里,下到井里去。 待到井底,李逵从筐里爬出来,先照了一照,照见一堆骸骨。 李逵不怕死人,却怕这东西,吃了一惊,道:“爷娘!什么鸟东西在这里!” 李逵又往四边照了,照见一个人,团成一堆躺在一旁。 李逵叫一声:“柴大官人!”却不见柴进动,李逵用手去摸,只觉还有鼻息,道:“谢天地,还有救哩!” 李逵随即把柴进放在筐里,扯动绳子,又大喊大叫。 井口众人听了,便扯起筐来。待到上面,众人看了都是大喜。 吴用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睛略开又闭,心中甚是凄惨,忙叫请随军郎中调治。 李逵却在井底下大喊大叫,宋江急叫众人取他上来。 李逵到了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为何不把筐放下来救我!” 宋江道:“我们只顾看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 吴用令众人把柴进搀扶上车睡了,叫朱仝、雷横护送上梁山泊去。大队人马随即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泊。 第三百三十一章 张叔夜二会宋江(上) 回军路上,宋江忍不住对吴用道:“前番打祝家庄弹丸之地,都费了那么手脚。这次破高唐,只略有小挫便大获全胜。我们梁山泊势力大盛,今非昔比。回山之后,晁盖再也和我争不得。” 吴用冷笑道:“只怕未必!祝家庄那些庄客是守卫自家粮食财物,因此拼命争先。而高唐州则不一样,这里官兵大多是客军,没有卖死命的道理,更何况高廉贪滥,先失了锐气。远的不说,济州城有张叔夜把守,官军上下用命,我们就吃不下来。” “那张叔夜也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能有什么厉害处。”宋江只不以为然道。 “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吴用忍不住纠正他。 “呵呵,是我说的差了。这次回山之后……” 不等宋江说完,吴用突然出言劫住他:“这高唐州可是朝廷正经州城,非比祝家庄。我们攻打它,前后十余日,为何四下州县的官军无一个来?他们就不怕朝廷怪罪吗?” “自然是被我们的声势吓住了。”宋江想也不想,顺口说道。 “非也!” “那是何故?” “失德在先!”吴用若有所指道:“是因为高廉还有高俅失德在先。不然光一个张叔夜就够我们头疼的。所谓法不责众,这些人有了默契,索性都不来救。朝廷总不好把他们都撤换了。”他眯缝起眼睛,一字一顿说道:“首领切记,不要失德在先!” 宋江本想着借此次的功劳,回山之后把座次敲定。然而却被吴用猜中心思了,用所谓的“失德在先”堵住宋江后面的言语。 宋江不由有些恼怒,驱马独自向前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和吴用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恼怒。 吴用不理他,留在后面冷笑。 在路数日,全伙回到大寨。柴进没了生死之忧,路上病已好了许多。来到聚义厅时,已能扶病起来,支撑着身体谢过晁、宋二公并众头领。 晁盖急忙叫人抬来一张软塌,让柴进躺下,道:“都是山寨的不是,让柴大官人吃了李逵的连累。若是承蒙大官人不弃,就请一起替天行道。” 柴进道:“我亦有此心,只是不敢出言相求。”他捡了这条性命回来,庆幸不已,暗暗思量日后的事。他吃了这一堑,心智渐渐成熟起来,知道自己需放低身价,向宋江这些草根出身江湖草莽多学上一学。对他来说,这梁山泊是难得的学堂,因此他决定在这里入伙。至于沧州的事,他使了同来高唐的心腹回去处理,不在话下。 晁盖便叫在山顶宋公明歇处附近另建一所房子,与柴进安歇。随后传下令去,大开庆贺筵席。 原先梁山泊已有五十五个首领,算上先一步上山的插翅虎雷横、美髯公朱仝、玉臂匠金大坚,加上这次入伙的小旋风柴进、赛叔宝兰仁两个好汉,共有六十个首领。其时是政和八年闰九月二十。 且说当日筵席之上,酒过三巡,宋江对晁盖并众头领说道:“此次下山之前,我曾在地书面前对九天玄女娘娘许下心愿,发誓要救柴大官人回来。眼下柴大官人已顺利到山上,宋江想去还道村玄女庙还愿,不知诸位兄弟肯否?” 晁盖道:“我等自无不肯的,只是需多带些人随行,以免万一。” 宋江道:“诸位兄弟连日征战,不敢劳动。眼下周围官军已吓破了胆,应平安无事。诸位兄弟若是放心不下,就叫李逵陪我走一遭。” 黑旋风李逵道:“我去,我去,这次在高唐杀人不多,正浑身不自在。若是此去无人拦路,我反倒不喜。” 晁盖略有蹙眉,见众头领都笑,便压下,只叮嘱了李逵道:“路上仔细些,若是出什么意外,军政司裴宣兄弟饶不了你。” 李逵自然拍胸脯,打包票不在话下。 第二日,宋江因为害酒,又在山上多呆了一日。第三日,他与李逵便下山往还道村来。待与玄女娘娘上过香,布施玄女庙何玄通些银两,宋江对李逵说道:“铁牛,久在山上清苦,倒忘了山下繁华,不如你我就此去济州城逛一逛如何?” 李逵道:“只要许我吃酒,去哪都行。” 宋江笑道:“酒你可以吃,但只许你在客栈房中吃,不许出房门,更不可惹事。若是能行,我便带你去,若不然,你趁早回梁山泊去。” 李逵道:“我铁牛什么时候没听过哥哥你的吩咐?莫说关在客栈房中吃,便让我倒立着吃都无二话。” 二人前后相跟着取路往济州城来。一路无话,第二日下午便进了城,宋江寻一家客栈住下,与李逵买了大酒大肉,关上房门在客栈吃喝。 李逵胡吃海塞一通,没多时便醉倒在床。 宋江关上房门,上了锁,到外面询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 这萧让是一个秀才,因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尤其精通当时天下盛行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体。此人又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 有人道:“他在州衙东边的文庙前居住。” 宋江径直往文庙前面来,寻到萧让家门口,问道:“萧秀才在家么?” 只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道:“小生便是萧让,不知尊兄有何见教?” 宋江道:“我有事要见张太守,请尊兄代为引见。” 萧让心中一紧,随即故作轻松道:“尊兄要见张太守,直接去州衙便是,为何找我?” 宋江狡黠一笑,低声道:“小可梁山泊宋江。” 萧让听了大吃一惊,急忙引他进来,随即下了大栓,落了锁,又拿过顶门杠将门顶住。 萧让问道:“宋江,你好大胆子,你刚闹了高唐州,还敢来济州城,不怕被捉了去。” 宋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是要见府尹,有劳萧兄引见。” 自张叔夜知任济州府尹以来,招纳贤才,征募壮士,只要抵挡梁山泊。这萧让秀才因写得一手好文章,便被张叔夜招揽入州衙,整日出入机密房,摘抄公文。宋江发配江州前,曾在济州大牢与张叔夜会过面,当时张叔夜曾有言,有机密事时可找萧让安排见面。 萧让道:“我这去求见知府相公,你住在何处,安排妥当后我去接你。” 宋江说了下处,便先走了。萧让随后换了衣服,径直往西行经文庙往府衙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张叔夜二会宋江(下) 宋江回到客栈时,李逵还未醒。宋江便叫小二泡了一壶茶,在客栈院子里等。约莫过了顿饭功夫,萧让匆忙赶来,道:“知府相公微服在万花楼等候,你速与我来。” 宋江谢过萧让,便随他往万花楼去。 这万花楼是济州府一绝,有位奇女子在那里讨生活。那女子奇就奇在并非什么色艺名妓,而是位杏林高手。这女子名唤宇文柔奴,其父本是汴京御医,被冤枉入狱,死于狱中。她的叔叔将她卖入汴京一处妓院。因从小父亲耳濡目染,宇文柔奴习得高明医术。 萧让与宋江一前一后来到万花楼,进了一处偏僻阁儿,有一女子正在那里弹琴。 宋江看了,不由惊艳。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这般清水中翡翠般的女子,当真让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见二人进来,那女子目不转睛,只当没看见。萧让冲那女子略一拱手,掀起帘子,伸手请宋江进了里间,自己仍在外头相候。 那阁子里间有一人坐在桌边饮茶。那人八尺身材,貌若天神,不怒自威,正是济州府尹张叔夜。 宋江急忙唱个肥喏,道:“宋江拜见府尹。” 张叔夜示意宋江做下,亲自提壶为宋江斟茶。 宋江惶恐,用手扶住杯子,道:“宋江失礼,劳烦府尹斟茶。” “宋从义郎厮杀连日,区区一杯川茶又算什么。” 宋江接过杯子,见那杯中叶片蜷曲如螺,异香扑鼻,不由问道:“这可是炒青之法制成的茶叶?宋江曾听小旋风柴进说过,川中流传此法。” 宋江小口把热茶喝完,出了一层薄汗,反倒感觉清爽了很多。 “你倒是个有见识的,可惜那柴进时乖运舛,上了你的贼船!” 宋江惶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叔夜笑着盯了宋江看,慢慢变了脸色,一手拍在桌子上,怒道:“宋从义使,你胆子不小,那祝家庄被你破了也罢了,如何打了高唐州?还劫了柴进一同落草!” 宋江拜倒道:“小可已知错,所以特来寻府尹请罪。府尹息怒,听小可细禀。小可上山时,为夺晁盖权柄,曾与众头领有言在先,先定职司,看众头领之功劳再定座次,晁盖那厮也同意了。打高唐之前,我只有祝家庄这一件大功,还被林冲、吴用分去不少,离与晁盖等人分庭抗礼,相差甚远。偏巧柴进失陷高唐,晁盖强令我去攻打,小可才不得不打那里,救柴进上梁山泊。事发突然,未曾事先请示府尹。然而侥幸获得全功,全歼了高廉的私军飞天兵,正牌官军折损不多,无伤大雅。可谓一石三鸟。府尹如何发怒?” “好,你既然又立下高唐州的大功,想来在梁山泊的地位更加稳固。我且问你,何时火并晁盖,以便朝廷招安?”张叔夜问道。 “小可与跟随我的一众心腹头领虽然有打下高唐之功,但晁盖等一众旧头领在梁山泊上经营已久,根深蒂固,一时还火并他们不得。若是勉强动手,只怕梁山泊实力大减,聚拢江湖之人不得,便是招安也无甚大用,失了职方司‘聚匪为兵,藏兵于匪’的本意。” “那你有何打算?” “小可也无甚高明打算,想的不过是继续赚人上山入伙,逐步蚕食晁盖势力。只是,眼下山寨形势,若要多立功劳,个人技击本领倒在其次,统军作战最为关键。另外便是衣甲盔刀,要不然也不会被高唐州的飞天兵打的如此狼狈。” “衣甲盔刀好说,能统军作战的人却难,济州府能领兵统军的不过我一人,要不……要不……我上梁山泊助你。”张叔夜捋了捋胡子,忽又笑道。 宋江急忙摆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梁山泊虎狼之地,小可夜里都不能安睡,如何当得起府尹大驾。宋江不才,即便没有能领兵之人相助,假以时日,也定能火并了晁盖。只是衣甲兵器,还求府尹帮忙。” “我帮你的还少吗?这次要不是我暗中勾连附近州县,叫他们按兵不动,你们打高唐会这么容易得手?”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要是有飞天兵那样的衣甲兵器,不会耽搁那么久。日后帮助职方司铲除敌手,也可顺利些。” “罢了,我已记在心里了,早晚使人送上梁山泊来。只是你需时刻谨记‘忠君报国’四字,将来封妻荫子自有可期。”张叔夜嘉许道。 宋江大喜,笑道:“府尹吉言,宋江谢过。” “眼下你毕竟是匪首,远在梁山泊上,联系不便,未能事先请示,也不能怪你。我使个人随你去梁山泊如何,有事时他自会设法与我传递消息,平日也可助你行事。” 宋江心道:“可恨,这不是给我派个监军吗?”然而眼下又拒绝不得,他嘴里说道:“宋江正急无人分忧,遇事也无人商量,如此再好不过。” 张叔夜拍拍手,外面那女子进来,轻启朱唇:“不知府尹唤柔娘有何吩咐?” “我已与宋从义使商量妥当,你便随她上梁山去,万事小心。” 那自称柔娘的女子便是宇文柔奴,她与宋江互相见过礼。张叔夜又吩咐道:“你二人同心共济,不可起了争执,莫坏了职方司的大事。好叫你知道,她以前是职方司鬼字房的人,行的就是暗中相助卧底的事。” 宋江心中忿恨,忍不住火气道:“为免走露风声,我便与山上头领说,知府要强娶宇文姑娘,宇文姑娘出逃在外,被兵丁追赶,我无意中救了如何?” 张叔夜只道:“此事由你如何说,便说她是我小妾,被你容貌所动,勾引了来,我都无甚么话说。” 二人暗地互相贬损一番,宋江便带着宇文柔奴离了万花楼,往客栈寻李逵一起去梁山泊。 梁山泊连番大战,伤残士兵众多。宇文柔奴医术高超,正是梁山泊亟缺的人才。更难的是她还擅长传授医术,种植草药。以往接人入伙,晁盖都是到金沙滩,这次听说她要上梁山泊,晁盖亲自到北山酒店迎接,殊荣一时无二。阵上刀枪无眼,其余首领不管武艺高低,都知她是日后自家性命保障,俱恭谨相待。 第三百三十三章 高俅大起三路兵(上) 再说东昌、冠州两处,已知高唐州死了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廷。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到汴京殿帅府说了前后战况。 太尉府高俅听了,问左右道:“这梁山泊是何来历?如何听上去这么耳熟?” 一个承局道:“是京东西路济州府管下的一个水泊,杀人放火逃犯林冲就逃去了那里落草,后来青州秦明等人、登州孙立等人也都到了那里。” 高太尉大怒道:“杀不尽的贼寇,我本来不想理会他们,他们倒来捋虎须!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的脸面往何处放!” 承局道:“可启禀圣上,派兵前去征伐。” 高太尉道:“只怕太师府那伙人从中作梗。” “太尉无需多虑,他们早就有这个心思。政和五年时,劫去蔡京生辰纲的贼人就在那里。而后政和七年,梁山泊闹了江州时,是蔡京的九儿子在那里做知府。” “内监那里呢?” “青州知府慕容彦达是慕容贵妃的嫡亲弟弟,他的夫人被贼人杀害,也逃去了那里。内监知慕容贵妃受宠,正要卖好给她,应也不会出言反对。” 高太尉道:“这帮贼寇倒真是能干,官家那里能说得上话的竟然全给得罪光了。如此说来,我只需正常上奏天子就行了?” “太尉可拟两封公文,小的送那几个平日与我们做对的地方,探探口风。” “不必了,明日是朝会,我先禀奏上去,若是事有不谐时再做计较。你去把这几年涉及到梁山泊的卷宗都送到书房。” 当天高太尉阅读卷宗,一门心思要为兄弟高廉报仇。 次日是政和八年十月初一,五更天时,百官各具公服,晨集待漏院中,专等景阳钟响,准备朝拜。 等到五更三点,净鞭官出来舞动三下响鞭,文武两班齐上金銮殿。 徽宗天子在龙椅上坐定,一个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高太尉出班奏道:“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宋江,累造大恶,打劫城池,抢掳府库,聚集凶徒恶党。政和四年在沧州烧了大军草料场,政和五年在济州杀害官军,政和七年先后闹了江州、青州,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 徽宗天子打个哈欠,问道:“如何处置,高爱卿可有高见?” 高俅道:“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诛剿,他日养成贼势,甚于北边强虏敌国。微臣不胜惶惧,还请吾皇圣心独断。” 殿司太尉宿元景宿太尉出班,谏言道:“济州府尹张叔夜曾早上书,请兵请将,只是朝廷为征西大计,一直未允。眼下西寇已不成气候,官家可召张叔夜入京问对。” 天子准奏,降下圣旨,着枢密院即刻差人前往济州宣旨,要张叔夜星夜来汴京。 不一日,张叔夜奉旨来到。徽宗天子下诏让他到御书房见驾。然而张叔夜随着一名内监到御书房时,遍寻天子不见。等了一个多时辰,张叔夜正昏昏欲睡之际,只听脚步声响,却是数十人拥着天子到来。 天子穿了一身劲装,手里拿着一个锤丸,旁边内监、宫女、护卫有捧着球杖的,十数根长短样式各自不同;有拿革囊的,里面装了算筹;有拿彩旗的,颜色鲜艳。 张叔夜急忙拜驾。 天子道:“张卿家来的正好,早就听人说你是锤丸高手。今日无事,正好陪朕打个二十筹。” 这锤丸原本是马球中的步打球,不骑马在步下击打,多人轮流击球,打进球穴的便可得筹,一般先得二十筹的即获胜。 张叔夜心里不由愕然道:“官家旨意传我来,莫非只为打锤丸吗?”他满腹狐疑的随着天子到了御花园陪天子打了几杆,只是心不在焉,很快便输给天子。 天子见他草草应战,觉的无趣的很。他屏退众人,对张叔夜道:“卿家如何这般无趣,远不如蔡太师、高太尉、童枢密。你说吧,梁山泊那里情形到底如何?” 张叔夜心里连连苦笑,对天子禀了梁山泊和济州、祝家庄、高唐州前后征战之事,又道:“职方司衙门银牌卧底宋江,已在那里做了首领。” 天子道:“宋江是何人?” 张叔夜禀道:“他是职方司在编的职方,官阶为从义郎,奉前任职方副使高世德之命打入梁山泊,如今已是梁山泊首脑之一。去年正月时高副使不幸罹难,微臣奉官家之命,领了京东西路职方院的差使。这宋江从那时起划转到微臣手下。” “想起来了,这宋江因了姓宋,当初还是朕去扬州游玩时亲自将他收入职方司。” 张叔夜违心说道:“官家识人于微末之时,国家之幸。除他之外,职方司应还有别的卧底在那里,只是他们一向由高副使直接掌控。他去世突然,来不及交待什么,因此断了联系。” 天子兴致勃勃道:“梁山泊既然已能攻破一方州城,想来职方司聚匪为兵,藏兵于匪一事已成,让人前去招安如何?将来可为此等事之表率。” “官家有所不知,微臣在梁山泊还有别的眼线。据回报梁山泊还有一名首脑,名叫晁盖,宋江还在此人之下。晁盖深沉厚重,磊落豪雄,非一般江湖草莽人物,无论如何招安不得。宋江打破高唐州之后,曾与微臣相会,说若是招安,需得先火并晁盖。然而眼下他手上实力有限,若是勉强火并晁盖,只怕梁山泊兵力大减,便是招安,也无太大用处。臣的眼线也如是说,只得依了他。微臣担心,那宋江久在匪中,沾染江湖习气甚多,有些心思叵测。” “心思叵测?” 张叔夜道:“微臣曾习得相人之术,人在真笑时眼圈不由自主用力,会把脸颊往上拉,同时把眉毛往下拉,眼角周围会产生微小的细纹。宋江与微臣相会时臣曾提起过‘封妻荫子’云云,当时宋江虽也笑,然而却是假笑,敷衍罢了。臣只怕他真的起了造反的心思。” “孤证不举,只凭一个笑容,爱卿着实太过小心了。” “并非孤证。官家有所不知,他打高唐时,自作主张,掠了大周皇帝柴荣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上山,难保没存了用大周旗号造反的心思。” 徽宗听了,长久默然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第三百三十四章 高俅大起三路兵(下) 过了半晌,徽宗皇帝道:“竟有此事,为何没听别人说起,那日殿前高太尉也未说过。” “官家听微臣细禀:高廉有个叫殷天锡的妻弟,随他一起到高唐上任。那殷天锡要强占柴进嫡亲叔父柴皇城的住宅,因此怄死柴皇城。柴皇城死前叫来柴进托付后事。料理后事时,殷天锡被柴进一个庄客名叫李大的打死,因此高廉便捉了柴进下狱。因柴进有太祖武德皇帝所赐丹书铁券护身,高廉为给妻弟报仇,便使个暗度陈仓的法子,只说柴进是假冒柴家后人招摇撞骗,将他下狱。此事高俅遮掩尤自不及,哪里敢提,官家自然不知。”张叔夜三句并做两句,把自己所知柴进失陷高唐州之事说了一遍。 “爱卿可有良策?” 张叔夜把那日与宋江相会时,宋江想要领兵将领上山,又要衣甲盔刀,助他蚕食晁盖势力之事说了,又道:“微臣在来汴京路上,想出一计,如此这般,官家看是否可行。” 徽宗天子听完,勃然大怒,高声叫道:“岂有此理,左右侍卫,将这厮打出去。” 附近侍卫听了,不敢怠慢,上来拳打脚踢,张叔夜抱头而去。 是夜,张叔夜与殿前司太尉宿元景恳谈至深。 且说徽宗天子余怒未消,回到大内后,唤来翰林道:“拟旨,张叔夜身为济州知府,围剿梁山泊贼寇不利,贬任海州知府。着殿帅府调选兵卒,诸臣举荐将领,前去梁山泊缉捕宋江,务要扫清水泊,杀绝盗匪。” 第二日朝会,宿太尉奏道:“量梁山泊草寇,不必兴举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复。” 天子道:“卿若举荐,必无差错。即令起行,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 宿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系子孙,单名灼字,使两条铜鞭,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是汝宁州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臣举保此人,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日扫清梁山泊,班师还朝。” 天子准奏,降下圣旨,着殿帅府差人拿了圣旨前往汝宁州,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 却说呼延灼正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 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城迎接。殿帅府来人到统军司读罢圣旨,呼延灼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领三四十从人,一同离了汝宁州赴京。 于路无话,早到汴京城内殿帅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 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门吏报道:“汝宁州呼延灼已在门外。”高太尉叫唤进来,看那呼延灼,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仪表非俗。 次日早朝,高俅引呼延灼见道君皇帝。徽宗天子看了呼延灼,喜动天颜,赐下踏雪乌骓一匹与呼延灼骑坐。那马浑身墨锭似黑,唯独四蹄雪练般白,因此名为踢雪乌骓,据说可日行千里。 呼延灼谢恩已罢,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商议起军围剿梁山泊一事。 呼延灼禀复:“恩相,末将听说梁山泊兵多将广,多有本领高强之辈,不可轻敌小觑。末将想保奏二将为先锋,提军马一同去围剿,必获大功。若是所举非人,甘当重罪。” 高太尉问道:“不知将军保谁为前部先锋?” 呼延灼禀道:“末将保举两个相识,一个是陈州团练使,姓韩,名滔,原是汴京人氏,曾应过武举出身。他擅使一条枣木槊,身经百战,人称百胜将,可为正先锋。又有一人,乃是颍州团练使,姓彭,名玘,亦是汴京人氏,乃累代将门之子,使一口三尖两刃刀,本领出众,人呼为天目将,此人可为副先锋。” 高太尉听了大喜道:“若是韩、彭二将为先锋,何愁狂寇!”当日高太尉就殿帅府押了两道公文,着枢密院差人,星夜往陈、颍二州,调取韩滔、彭玘火速赴京。 不足旬日,二将已到京师,径来殿帅府,参见了太尉并呼延灼。次日,高太尉带领众人,都往御教场中,操演武艺。 操练已罢,众人再来殿帅府,会同枢密院官员,商议征剿梁山泊军机要事。 高太尉问道:“你等三路,总有多少人马?” 呼延灼答道:“三路马军,计有五千,算上步军,数有一万。” 高太尉道:“你三人亲自回州,拣选精锐马军三千,步军八千,约好日期起程,收剿梁山泊。” 这汝宁州、陈州、颍州久无战事,禁军大多糜烂,军官多有吃空饷的,少有满额,所以高俅才如此说。 呼延灼一把撕开身上战袍,只见身上处处纹满了四个字“赤心杀贼”。这四个字大有渊源,乃是铁鞭王呼延赞所传之家规,凡是呼延家嫡系子孙,身上都有。他又转过身来,请高俅看了,只见耳后纹了两行小字:“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 呼延灼拜倒禀道:“末将不才,但不敢忘记家中祖训,从不吃空饷、喝兵血。韩、彭二将也是如此,小将才敢保举了来。这三路马步军兵,都是足额满编,训练精熟,人强马壮,殿帅不必忧虑。只是衣甲不全,只怕误了日期,请恩相宽限。” 高太尉大为欣慰,道:“既是如此,你三人从京师甲仗库内任意选拣衣甲盔刀,不拘数目,务要军马整齐,好与对敌。出师之日,我自差官来点视。” 呼延灼听大喜,这京师甲仗库不比别处,乃是天子听从蔡京进言,为耀军威所设,全是精良装备。 高太尉又道:“你请粮请饷时,只说马军六千,步军两万。粮饷账目自有人去与你准备。开战后,这些人马全报战损。” 呼延灼心里一沉:只派马军三千,步军八千去,但却按着马军六千,步军两万请粮请饷,这高俅贪污两千马军、一万两千步军的粮饷不说,还要拿了这些空额的抚恤和烧埋银子去。他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场领了钧旨。 第三百三十五章 呼延灼遇凌振(上) 呼延灼出了殿帅府,闷闷不乐,对韩、彭二将说道:“太尉在堂上的吩咐,两位贤弟也都听到了,如何是好?” 韩滔道:“不如禀了天子?” 彭玘道:“堂上那么多人,他都敢在堂上说,应是不怕的。” “那就从了他么?”韩滔道,“地方上的将帅吃空饷还都要遮遮掩掩,中枢这里竟已成定制了么?” “你没听说么,天子建延福宫、筑艮岳,内库已经清仓了。”彭玘指了指天上。 “那可是天子私库,管帐的官员要是泄露了账目,可是死罪。” “你说的是老黄历了,内库有钱的时候,为防外朝指望着内库的钱,所以有严刑峻法。现在么,内库没了钱,还提防谁?”彭玘转向呼延灼说道:“我家有个故交,就是管内库的。据他说,自从高俅就任太尉之后,每年内库都有一笔进项从殿帅府来。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够天子开销的。” 呼延灼道:“难怪堂上众人都习以为常,原来如此。可是越是这样,不就越容易让高俅那帮人上下其手么?他贪污了满坑满谷,往内库里交点零头,碍着天子的颜面,还没人敢问他!” 韩滔道:“任谁也想不到,天子竟然也吃空饷。” 彭玘道:“这算什么,天子荒唐的事非只这一件,他都扮过叫花子,还诏令道录院册封他为“教主道君皇帝”。都是朝中遍地奸佞撺掇了他。那些乱臣贼子,前些年我险些都被他们以老迈为由裁撤了去。尤其是这高俅,他可不是包龙图,要不中饱私囊,反倒见了鬼了。只是眼下不是和他计较的时候。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把账目留好,待日后有司来查问时有个交待就好了。” 呼延灼叹道:“先不说他,我们要干的事不也是这样吗,全是一团乱账。甲仗库这趟浑水你二人不要碰了,先回驿馆吧。” 彭玘拜倒道:“谢将军保全之恩。”见韩滔还呆立着,彭玘瞪了他一眼,跟他说道:“此事日后万一朝廷不分青红皂白怪罪起来,我二人可置身事外,由将军替我们承担。” 韩滔这才明白过来,虽然拜倒,但嘴里还说道:“我们如何不与将军共同进退?” 呼延灼摆了摆手道:“我们是要共进退,只是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你二人去吧。” 韩、彭二将应声诺,上马去了。呼延灼见他们去的远了,也上了马,带人往京师甲仗库去。 离着甲仗库还有二三里地,只听西北方向一声霹雳震天响,抬头看去,一个火团画着一道弧线从空中飞坠到七八里外一处空地上。 众人吃惊,说道:“这是什么火器,能打的如此远?” 呼延灼官位比他们高的多,因此火器的事情知道的多,道:“打的如此远的火器虽稀奇,但并不罕见,难得是正好打到空地上。这份准头了得,不然只怕误伤人命。” 又行了数百步,已到甲仗库门前,只见大门七八十步外平地上竖着一个高炮架,有十几个军汉在那里洗刷炮管。大门处有张矮桌,上面摆着尺子、算筹、笔墨等物,有一人席地而坐,搓着双手,皱着眉头看着案上的图形,口中喃喃自语。那人脸上被炮药熏黑了一片,半边眉毛烧没了,身上衣服也被烟熏火燎过。 呼延灼见那人如此模样,下马上前唱过喏道:“尊兄请了。” 那人见呼延灼浑身打扮,急忙拜了一拜,咧着一口白牙道:“将军多礼,不知有何吩咐。” 呼延灼道:“久闻汴京有个凌振,祖上是鄢陵人氏,乃天下第一炮手,善造火炮,能去十四五里远近。石炮落处,天崩地陷,山倒石裂。更兼他技击本领精熟,人称轰天雷。不知可是足下?” 那人道:“惭愧,正是小可。” 呼延灼大喜,道:“我乃汝宁州统制呼延灼,闻尊兄大名久矣,不期今日相遇。我今日前来甲仗库领取衣甲盔刀,如蒙不弃,事毕可否一起小酌几杯?” 凌振道:“将军乃名将世家之后,如此相待,凌振三生有幸,不敢不从。” 呼延灼便暂辞别了凌振,进甲仗库拣选军备。 汴京甲仗库专供京师禁军。按宋国强干弱枝的祖制,全国精锐都在京师禁军,这甲仗库的军备兵器自然都是上上之选。 呼延灼看了那里物事,心下大悦,只道这次去功劳又能多得几分。他选了上好铁甲三千副,熟皮马甲五千副,铜铁头盔八千顶,长枪三千根,滚刀五千把,弓箭不计其数,都装载上车。 车子已备,呼延灼叫军士们押了车带了踏雪乌骓先走,自己去寻凌振吃酒。 营门口却没见到凌振,呼延灼正疑惑间,从门房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阔口方脸,仪表非俗。原来是凌振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他洗过脸换了身衣服,没了刚放过炮的模样,反叫呼延灼一开始没认出他来。 呼延灼道:“小可不熟京师情势,不知足下可有惯常吃酒的地方?” 凌振道:“既如此小可便不客气了,金环巷抱月楼那里最熟,那里酒好肉也好,还有厨子好。” 当下二人并肩往金环巷去,一路上说些军中新闻旧事。 金环巷抱月楼原本是职方司的秘密联络场所,并不对外,职方司副使高世德便是死在这里。这酒楼明面上的店东就是高世德,但其余众人和职方司却没什么瓜葛。他死之后,这里的人没了着落,索性真的好生经营起那酒楼来。 操刀鬼曹正未去青州前,曾在抱月楼做过厨子,高世德最喜他的手艺。那里掌勺是一女子,人称刘娘子。刘娘子知曹正厨艺高超,非同一般,便写信求他帮忙。 曹正念着往日与那里众人相处的情分,传了她一些新菜式,又把海肠子可以提味的秘方告知了他们。刘娘子红白两案本领本来就不差,只是因了身为女子的缘故,有些自惭形秽。她得了这秘方,信心大增,竟把这抱月楼办成了北食第一家,尤其是一手斫脍的本事,无人能及。 第三百三十六章 呼延灼遇凌振(下) 呼延灼和凌振到了抱月楼时,已灯火是初上。 那楼门前挂着的一个招牌,招牌后面放着蜡烛,烛光透过招牌上,现出一个婀娜女子。 凌振对呼延灼说道:“今日好运气,抱月楼的刘娘子表演技艺。” 呼延灼奇怪道:“什么技艺?” 凌振卖个关子道:“将军到时便知。我们就在厅里吃酒,省得到时观看不便。” 当下凌振捡了一个好视线的桌子坐了,店伙计铺排下各色菜肴,有干蒸劈晒鸡、油炸烧骨、凤髓三道菜、烧脏肉酿肠儿、黄炒银鱼、银苗豆芽菜、春不老炒冬笋、黄芽韭和海垫。 那些菜肴味道鲜美,叫呼延灼大开眼界。 凌振道:“这些都是京东两路的特色佳肴,将军领兵去济州时,这些便寻常了。” “尊兄如何得知我要去济州?” “实不相瞒,将军去库里搬取兵器的时候,小可寻人打听了一遭。知将军不是和殿帅府同流合污的,这才来。不然便失约不至了。” 呼延灼知道,但凡能在某一个行当做到顶尖水准的,大多有些怪癖,因此不以为怪,反倒喜欢他的坦诚。当下呼延灼开玩笑道:“我倒是有些巴结他们的心思,只是他们看不上我。” 凌振不着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道:“铁鞭王之后,不是那样的人。” 当下二人大笑,齐饮数杯。 正饮之间,忽见一个店伙计在厅中空地摆下一个长案,搬来一块砧板,将一块肉放在砧板上。 凌振道:“好戏开始了。” 当下只听三声锣响,大厅里安静下来,楼上雅阁的客人也纷纷移步到廊下观看。 一个容貌俊俏,身材高挑的女子持两把阔背厨刀出来,对众人说道:“小女子本在孙羊正店敢趁,后来在青州那里学了些微末本领,献与诸位客官佐酒。” 那女子说罢拿起厨刀,斫起那肉来,只见她双刀熟练轻捷,那厨刀精光闪成一片,众人不由叫好。百余刀过后,那女子刀法忽然一变,下刀忽快忽慢,细听那刀斫在案板上的声音,竟有音韵在里面,叫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斫到最后一刀,那女子收刀而立,胸前微微起伏,看了呼延灼一眼,随即转向别处,道:“朝廷起三路人马征剿济州梁山泊,此《将军令》预祝大军捷报频传。” “朝廷当真是毫无机密可言,凌振知道我是主帅倒也罢了,一个厨娘竟然也知道。”呼延灼心里寻思,但脸上不动声色,只若无其事对凌振说道:“怪不得这曲子有杀伐之气,果然是升帐出征之作。” 这时一个伙计拿一个长盘摆到呼延灼桌子上。那女子把桌上的脍丝装在一个精致瓷盘里,来到呼延灼桌子旁,双手恭恭敬敬举起,张开樱口,用力吹了一口气,只见摆在上面几层的脍丝竟然被吹起来,落到长盘里。肉丝之细,刀技之精可见一斑。 那女子道:“呼延将军此去梁山泊,克日必将大捷。小女子无以敬贺,献上脍丝,请将军笑纳。” 呼延灼笑道:“娘子双刀,神乎其神,当真是别开生面。” 凌振取出一锭银子,赏了那女子。那女子福了一福,道告退去了。 呼延灼夹起几根脍丝打量了,只见那脍丝有如嫩韭,每一根都一般长短粗细。他将那一缕脍丝放入嘴里,细细一抿,那脍丝竟然如春冰一样化了,留下一股异样的鲜甜。他放下筷子道:“这刘娘子虽是斫脍,但刀法仍有阵上杀敌的影子,不可小视。” 凌振也吃了一口脍丝,道:“她不是刘娘子,是刘娘子的师妹,名叫苏姣姣。她刀法虽然不凡,但仍未炉火纯青,因此别辟蹊径,用斫脍的声音演奏乐曲。真要是刘娘子的话,用不到这些花活。倒是这脍丝,献给将军,好生令人艳羡。” “不过一盘脍丝,就算再鲜美,无非是吃食罢了。如何令人艳羡?” “将军有所不知,这脍丝献给谁,就是邀请谁今晚做入幕之宾了。” 呼延灼听了这话,被酒水呛住,只尴尬自嘲道:“这酒好烈!” 就在这时,一个店伙计把砧板撤了下去,那苏姣姣光着后背,趴在长案上。又是三声锣响,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出来,手持一柄柳叶刀,把一块肉放在那苏姣姣背上。 凌振道:“这才是刘娘子。” 只见刘娘子手起刀落,竟然用苏姣姣后背当做砧板,切起肉来。苏姣姣面色平静,显然是一点都没有被伤到。刘娘子运刀如风,片刻功夫便将那块肉切成薄薄的几十片,一片片的摆在旁边的一个大方盘子里。那脍片薄如春冰,隔着都能看到盘子底上的图案。待肉切净了,一个伙计上来用布擦拭了苏姣姣后背。苏姣姣高举双手,在厅上转了一圈。那后背光洁,一道划痕也没有。 呼延灼赞道:“力道能发能收,果然了得,的确比用刀声演奏《将军令》要强。” 说话间苏姣姣已经托了盘子走到桌前,道:“将军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这脍片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凌振赏了她两锭银子,让她在一旁陪呼延灼吃酒。 呼延灼没有动筷,只是斜看着凌振道:“尊兄和我初次见面,便如此相待,可是有话要说?” 凌振干笑一声,求呼延灼道:“小可也曾习得技击本领,只是受炮手身份所累,一向是远远放炮以壮声势,不能上阵杀敌立功。将军此次出征梁山泊,还求提携了小可去。” 呼延灼奇怪道:“这火炮又远又准,如何能少杀敌?” “将军有所不知,小可只能管的造炮、放炮,然而这炮所用烟火、药料、炮石成本颇高,军中作坊克扣甚多,只产少许上等材料供平时校阅时偶尔打上一两炮用,其余大多质量低劣,实战不得。另外火炮沉重,又怕潮湿,实战时制约之处甚多,大多不过做号炮壮声势罢了。” 呼延灼寻思道:“虽如此,若是用的好了,这炮终是攻城拔寨利器。只是与这凌振终究不熟,难知根底,且熟络了再做计较。” 这通想罢,呼延灼道:“尊兄是肯上阵的,其心可嘉。只是我那里三路人马一来将员已齐备,实无空员,二来大军在外,若是举荐太多,只怕朝中猜忌。尊兄且蛰伏再此,日后但有机会,必定来取。” 凌振失望之情一闪而过,但想到日后还有机会,复又振奋,只殷勤相陪。呼延灼也有心笼络,二人饮酒到深夜,凌振回家,呼延灼带着苏姣姣回驿馆不提。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云天彪议取梁山泊(上) 第二日,呼延灼带了韩滔、彭玘及一众从人前去殿帅府辞行,高太尉拨了战马三千匹,赏了呼延灼三人金银缎匹并犒赏三军钱酒。呼延灼三人立下必胜军状,辞别了高太尉并枢密院等官员,一起上马,往汝宁州来。 一路快马加鞭,行了三五日,便到汝宁州。 呼延灼便道:“两位贤弟各往陈、颍二州起军,前来汝宁和我会合。三军一同进发,互相照应,以免路上出什么事。” 不到半月之上,三路兵马,都已聚齐。呼延灼便把京师甲仗库所领衣甲盔刀、旗枪鞍马,并新打造连环、铁铠、军器等物,分三军配备。高太尉差到殿帅府两员军官,运送犒赏三军钱酒也到了,清点交割已罢,果然只够三千马军和八千步军。 待犒赏了三军,前军开路韩滔,中军主将呼延灼,后军催督彭玘,马步三军人等,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 呼延灼三路大军路上开拔暂且不提,单表这段时日梁山泊好汉的故事。 这日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兵马操练不得,许多首领都在聚义厅闲坐。 宋江便把众人叫到讲武堂,听雷将军云天彪讲军中方略诸多事宜。 春困秋乏,一众首领各个无精打采,有的还睡着了。 云天彪寻思一阵,对宋江说道:“光说这些忒枯燥,我们以前说的多的是防守,以备朝廷来征剿我们。这次不如换个花样,我们当自己是官军,要来攻克梁山泊,看诸位兄弟有何秒策?” 吴用附和道:“好主意。此事我之前只粗略想过,并未深思。” 那一众首领都来了兴致,睡了的也被推醒一起说起来。 吴用道:“官军若是来的少了,不济事,我们可出水泊迎击,省的失了锐气。所以现在只说朝廷以五倍数目来袭,军士战力和我们战力相仿。诸位兄弟以此为纲,思索攻打梁山泊之策。” 当下众首领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吴用听了,只有几个人的主意勉强行得通。 见云天彪若有所思,吴用听了,出言道:“云将军有何上上之策?” 那些首领早知云天彪的本领,都停下不言。 云天彪寻思了一下,出言道:“行军打仗,不是打胜就可以,还要折损小,耗费小。我见识不足,只是寻思此战之策或许可以借用朝廷征讨西夏之策。” 宋江饶有兴致的问道:“朝廷征西之策如何?贤弟说来听听。” 云天彪道:“朝廷征西,最难在进军不易。其余地方,不管是缺马也好,辽国牵制也好,统军将领犯错也好,都有办法弥补,唯独粮草转运一直是个难题,因此难以进兵。太宗朝和神宗朝数次大规模伐夏不利,都是因此而起。” 宋江问道:“为何粮草转运困难?莫非那里都是险阻山川?” 云天彪道:“正是。朝廷伐夏,进军路线要经过数百里大漠。大漠里空无人烟,容易迷路不说,半路上还无法补给,需要带上几十天的粮草,有时候连饮水都得从后面运。抵达夏国后,如果不能马上攻克城池就会断粮,那时顿兵坚城之下,十分不利。神宗时五路伐夏失败,转运民夫死的比军士还多。” “而西夏应对起来则极为简单,若是我军势大,他只需收缩兵力,坚壁清野,守住几座要害城池便可。想当年太宗朝时的名将李继隆能打的辽国耶律休哥都焦头烂额,但伐夏却无功而返,并不是党项人有多厉害,而是地利上实在是占了绝大的便宜。” “到了后来,朝廷改了方略,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倚仗国力,一步步修建城池寨堡过去,这才解决了进兵的难题,尤其是在王韶收复河湟之后。” 云天彪扯过一张纸,提笔画上两个大圈子,指着道:“这是西夏的两处命脉,兴州和灵州。”而后他在一旁依次画下七个小圈子,道:“这是府州折家军、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熙河路一共七路驻军,他们从东北、东、东南、南、西南形成一个半圈围住西夏,而后沿边筑堡,慢慢输入西夏腹地。西夏尽管不断试图阻止朝廷修筑寨堡,但国力不足,效果甚微,根本没办法对付,日渐穷困,灭国指日可待。” 吴用叹道:“这便是步步为营的厉害之处了,虽然进军缓慢,但除了正面硬撼,再无良策。” 云天彪赞同道:“军师说的是,说回我们梁山泊,眼下是凭借了水泊地利,朝廷虽然没有转运之忧,但同样进军困难。怕就怕朝廷派出大军,划分地段,布成长围之势,徐徐进逼。” 吴用道:“水泊地利全在港汊分歧,出没无定。港汊之所以看不清的缘故,是被芦苇枝叶,掩盖住了。官军只需趁着冬日水枯之时,放火烧了芦苇,而后慢慢清理,徐徐填出道路,而后一步紧似一步,沿途修筑寨堡,箍上来便可逼近山寨,到时便由不得我们了。” 这些话只听得众首领冷汗淋漓。 宋江也有些冷汗流下来,说道:“大概方略尚可,只是具体如何进军?” 吴用说道:“若是我领兵,先派一路人马,从郓城县进到水泊东面;再一路人马,从曹州进到水泊西面;再一路人马,绕出濮州南境,遮断水泊北面;而后亲统中军,直指水泊南方金沙滩正面。随后再发游兵,分为五队,往来循环接应。运河这里,派一路水师在大汶河、曹济水道,列队游巡。各路军马,不问昼夜,多设搜查队伍,步步哨探,联络而进。遇到敌兵,只以封锁堵截为主,不要大队人马漏出去。敌军若是大队来袭,是自己舍了地利,正中我下怀,便与他们对战。我军力占优,又有源源不断后援,就算二敌一、三敌一,敌军死一个便少一个,无论如何敌不过我。若是不出战,待我修寨堡到了山寨脚下,就只有死路一条。” 宋江只觉得好像有一根套索,慢慢把自己脖子勒住。他脸色发黄,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云天彪议取梁山泊(下) 吴用不管宋江脸色,只笑着问神算子蒋敬道:“小生如此部署,不知需要动用多少人马?” “按着现在的山寨兵力,五万人马足够了。”神算子蒋敬回答道。 吴用抚了抚下颌,道:“依着朝廷的局面,从哪里能凑出来五万人马?又为何非要凑五万人马来捉我们?我们顶多四下劫掠,并未占州据县,扯旗造反!” 云天彪赞同道:“军师说的是,朝廷既无力,也没有必要派五万人马来。而且我们气势正盛,前来山寨入伙的人络绎不绝。再过几年,十万人马都不见得够用。” 柴进道:“朝中并非一心,太师府、殿帅府、内监互相勾心斗角。如此进兵速度必慢,久则必有变,到时自然有我们的可趁之机。” 宋江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暗暗自嘲。他脸色好转,笑着说道:“幸亏如此,我们还能在此厅上闲坐。” 当日随后无话。 第二日仍是阴雨天气,众好汉继续在聚义厅上闲坐说话。 宋江忽然说起九天玄女娘娘所传天书、地书来。新上山的诸首领被他说的心动不已,纷纷求看。宋江焚起一炉好香,取过一个托盘,红绸铺底,上面放着地书,与众人传阅。众人看了一番,仍然无人认识那蝌蚪文。 宋江使个眼色,对吴用叹道:“九天玄女娘娘所传之书竟然派不上用场,可见还需机缘。” 吴用便对戴宗说道:“山寨近来无事,戴院长再去蓟州寻取那认识蝌蚪文的入云龙公孙胜如何?” 宋江道:“前番戴宗贤弟去蓟州打听了多时,全然打听不到,如今再去哪里寻?” 吴用道:“蓟州管下还有许多县治、镇市、乡村,戴院长未必都寻得到。我想公孙胜,是个清高的人,必然在名山洞府、大川真境居住。院长可去蓟州管下名山仙境去处,不愁寻不到他。” 戴宗看了看李逵道:“小弟愿往,只是再有一个做伴的去方好。” 李逵便道:“我与院长哥哥做伴走一遭。” 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须要一路上不能吃酒,都听我的吩咐。” 李逵道:“这个有什么难的?我都依了你就是。” 晁盖吩咐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见了,早早回来。” 李逵道:“我前番打死殷天锡,连累柴大官人吃了官司,这次绝对不敢惹事了。” 二人各藏了暗器,收拾了包裹,拜辞宋江并众人,取路投蓟州来。 宋江此举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听了云天彪前一日的言语,想要快速壮大。那时许多人都信鬼神之说,因此宋江要用九天玄女来愚弄小民入伙,而不是仅仅用来自抬身份了。 走了二十余里,李逵立住脚道:“院长哥哥,买碗酒吃了走也好。” 戴宗道:“你又来了,不许吃酒。今日已晚,且寻客店宿了,明日早行。” 两人又走了三十余里,天色昏黑,寻着一个客店歇了,店伙计烧起火来做饭。李逵拿一碗素饭,并一碗菜汤,来房里与戴宗吃。 戴宗道:“你为何不吃饭?” 李逵笑道:“我正要去吃饭,先给哥哥端来。” 戴宗寻思道:“这厮必然瞒着我背地里吃酒。”戴宗把饭吃了,悄悄转到厅后。只见李逵讨几角酒,一盘牛肉,急忙忙的站在那里,一边吃,一边四下看。 戴宗心道:“我说什么?且不要道破他,今晚耍他一耍。” 戴宗自去房里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怕戴宗说他,暗暗的来房里睡了。 因吃多了酒,李逵睡不多时,起身到后院茅厕解手。正在大撒特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拍肩膀,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下身穿白衣,上身裸着,有两个红肩膀的判官来! 这李逵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只吓的面如土色,动弹不得,鞋子都被尿湿了。 那判官往李逵脸上幽幽吹了一口气,道:“李逵,你可知罪?” 李逵结结巴巴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五谷轮回神坐下的判官,你可知罪?” “我平日安分守己,只听山上将令行事,不知道有什么罪啊?” “好,我便说与你听。五谷轮回神降下五谷,只为世人饱腹,没想到有的人吃不饱肚子,却有人拿了去酿酒,终日饮的醉醉醺醺。是可忍,孰不可忍?因你平时胡乱吃酒,轮回神特遣我下凡,带你去阎罗殿舂臼地狱和石磨地狱受刑。” 李逵松了一口气,抚了胸口道:“舂臼和石磨么?能受什么刑,不过是干活罢了。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里干活有钱拿也无?” 那判官鬼啸一声,道:“想的倒美。舂臼地狱是把你放入臼内舂杀,舂成肉泥然后打入石磨地狱,磨成肉酱。然后重塑人身,再继续舂杀!” 李逵听了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不顾地上尿骚,连忙跪下求饶:“判官爷爷,我再也不敢吃酒了,饶了我这一回吧。” “不行,不行,饶你不得。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这么一个吃酒多的交差,如何能饶了你?”那判官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 李逵只低声下气相求,又许下什么香火、塑金身等愿。 那判官才勉强同意道:“看你这么心诚,便饶了你那两桩重刑,只与你一桩轻快些的刑罚。” 李逵道:“我不要疼。” 那判官笑道:“不疼,不疼,只是有些气味。”说着那判官来到李逵身后,只一脚,便将李逵踹入坑中,一跳一跳扬长而去。 李逵等那判官去远了,才从坑中爬出来,先跪地上许愿道:“神仙爷爷,我日后若是再吃酒的,便叫我如吃粪。”待发完了愿,自去水井边收拾不提。虽是天冷,也顾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冲洗了,又悄悄去店里一旁空屋偷了一套衣服。 第二日,戴宗起来,见李逵身上衣服换过了,故作奇怪道:“黑炭头,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爱干净的,身上衣服都换了。为何这么不合身?” 李逵支支吾吾道:“衣服脏了,穿着难受,索性扔了,换一套,显得精神。” 二人吃过早饭,各分行李在背上,算了房钱,离了客店。李逵自此路上再不敢吃酒。 第三百三十九章 李逵强取公孙胜(上) 话休絮繁,神行太保戴宗和黑旋风李逵路上行了旬日,这一日天晚,来到蓟州城外客店里歇了。 次日早起,两人便去城外近村镇市寻觅。但见老人,戴宗就施礼拜问公孙胜先生。问过数十处,都无一人认得。 李逵不是个耐心气的人,心中焦躁不已,骂道:“这个乞丐道人,却鸟躲在哪里!若是碰到了我,揪他去见哥哥。” 戴宗瞪眼喝道:“你又要乱来,记不得山寨规矩吗?” 李逵连忙遮掩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哪里敢乱来。” 戴宗又埋怨他一回,李逵老老实实不敢回话,只闷头跟着。 当日晌午时分,两人走得肚饥,在路边看到一个素面店,便进来买些面充饥。 只见那店里面都坐满了,没一个空处,戴宗、李逵只得立在路边等。 店伙计问道:“客官要等吃面,和这老人家在外面拼个桌子如何?” 戴宗看那个老人,独自一个占着一张桌子,便与他施礼,唱个喏,在老人对面坐了。 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吩咐伙计做两碗素面来。 戴宗道:“我吃一碗够了,你吃一碗不少么?” 李逵道:“够了,够了,有钱难买老来瘦,少吃些省些钱去赌也是好的。”这却是李逵那日被吓坏了,这些日子不仅酒不吃,连饭都不敢多吃了。 戴宗心中暗笑,那伙计自去了。等了半日,不见面来,却都是端到店里面去了。李逵心中五分焦躁已变做十分,就要发作。正此时,只见伙计端一个热面出来,放在一同拼桌那老人面前。 那面刚出锅,热气腾腾。那老人着急赶路,只低着头伏在桌子边吹边吃。 李逵饥饿难忍,见没面来,大叫一声:“伙计!还不上面来,让老爷等了这半日!”他用力一拍那桌子,不只溅那老人一脸热面汤,连那碗都泼翻了。 那老人如何愿意,揪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 李逵攥起拳头,就要打那老人。 戴宗慌忙喝住,与那老人赔不是道:“我这个伴当饿昏了头,老丈休和他一般见识,小可赔老丈一碗面。” 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汉路远,着急吃了面回去听讲道,迟了就误了路程。” 听到“讲道”两个字,戴宗不由寻思,“鱼找鱼,虾找虾,这公孙胜不也是道人么,讲道的说不定认识他。”他出言问道:“老丈何处人氏?听谁人讲什么道?” 老人答道:“老汉是本处蓟州管下九宫县二仙山下人氏,来这城中买些好香回去,听山上紫虚观的罗真人讲长生不老之法。” 戴宗寻思道:“罗真人?他不是公孙胜的师父么?”他便问老人道:“那里既是讲道之所,老丈可曾听说有个人叫公孙胜的么?” 老人道:“别人都不认得他,客官幸亏问了我。老汉和他是邻居,他有个老母在堂。这个先生,一向云游在外,公孙胜是他俗名,很少有人知道。眼下他已出姓,唤做公孙一清,这里都叫他清道人。”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戴宗不由大喜,他寻思了一回,又拜问老人道:“九宫县二仙山离此多少路?清道人在家么?” 老人道:“二仙山离本县有四十五里,清道人自前番云游归来之后,近年一直在家侍奉老母,只是他一向不见外客。两位若是不认识他,就不要浪费脚程了。” 戴宗听了大喜,连忙催促店伙计再上三碗面,和那老儿一同吃了。 戴宗和老人做别道:“老丈先行一步,小可取了行李再上路。”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取了行李包裹,取路往九宫县来。 二人行了两个时辰,来到九宫县前,问起二仙山时,有人指路道:“离县往东,五里便是。” 两人又离了九宫县治,往东而行,果然行不到五里,便望见那座仙山,青山削翠,碧岫堆云,流水潺漫,飞泉瀑布,委实秀丽。 戴宗、李逵来到二仙山下,见有个樵夫,戴宗与他施礼,问道:“借问清道人家在何处?” 樵夫指道:“过了这山嘴往东,门外有条小石桥的便是。” 两人抹过山嘴,见有十数间草房,周围全是矮墙,墙外有一座小小石桥。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姑提一篮新果子从公孙胜家中出来。 戴宗施礼问道:“娘子从清道人家出来,敢问清道人在家么?” 村姑答道:“他在家,正在屋后炼丹。” 戴宗心中暗喜,吩咐李逵道:“你面相凶恶,且去树背后躲一躲,等我进去见了他再来叫你。” 戴宗过了桥,来到里面,那里有是三间草房,正门上悬挂一个芦帘。戴宗咳嗽了一声,道:“有人在家么?” 只见一个青裙素服、布袄荆钗、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的白发婆婆从里面出来。 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人家: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 婆婆问道:“官人高姓?” 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 婆婆道:“我家孩儿出外云游,不曾回家。” 戴宗辞了婆婆,来门外与李逵商量道:“那个村姑说道人在家,他老娘却说不在,果然是不见外客,更难请上山去,如何是好?” 李逵哈哈大笑道:“得亏让我来了,这个事须用着我,我们先去雇辆车子,在此村口等了。等那公孙胜出门时,我先背了他老母上山,你留在家中等他,到时不由他不答应!” 戴宗道:“你这厮粗手粗脚,如何照顾的好他老母,不若还是你留下来等他,我带了他老母上山。” 且说为何这戴宗要个粗鲁的同伴来,就是为防万一出尴尬事时用些手段,如今这李逵果然派上用场。戴宗是个玲珑人物,不肯得罪了公孙胜,便留李逵等他。 李逵哪里想得到这么多道道,便答应道:“我等就我等。” 自此日起,戴宗、李逵二人雇了辆车子,每日只在村口,专等公孙胜离家。 第三百四十章 李逵强取公孙胜(下) 过了三两日,这一日,果然见那公孙胜出门往山上去。见公孙胜看不见了,戴宗嘱咐李逵道:“搬他老母时,你只吓唬吓唬她,却不得伤了她。我来喝你时,你就不要再吓唬了。”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插在两胯下,闯进门里,叫一声:“还有会喘气的没有!出来个人!” 婆婆慌忙上前迎着问道:“是谁在说话?” 见了李逵瞪着双眼,面上全是疤痕,那婆婆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什么事?” 李逵道:“我是梁山泊黑旋风,奉着哥哥将令,教我来请你儿子公孙胜。” 婆婆道:“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我儿子唤做清道人。” 李逵道:“我自认得他鸟脸,为怕他不肯上梁山泊,先请你去。若是顺利去时,佛眼相看。若不肯去时,放一把鸟火,把你家都烧做白地。莫言不是,早早上路!” 婆婆道:“你若愿放火便放,我死也不能跟你走。” 李逵转了转眼珠,道:“你不去时,我便去砍了你儿子。” 说罢李逵拔出大斧,两下砍翻一堵墙,把那婆婆惊倒在地。李逵作势欲往外走,戴宗急忙进门喝住他,又道:“婆婆,我首领哥哥也是好心。你自己性命不要了,你儿子性命也不要么?” 那婆婆叫声苦,收拾了两件衣服。戴宗扶着她上了车子,先去了。 李逵送车子到村口,回到公孙胜到家中坐等。 那时已是秋残冬初时分,日短夜长,红日早早西坠。 公孙胜在二仙山上紫虚观松鹤轩听罗真人讲经已罢,便归家来。 来到家门口,只见屋里冒出烟来,公孙胜叫道:“娘,如何用湿柴火,好大烟!” 却是李逵肚子饥饿,自己煮饭。只是放火他在行,这烧火却难为了他,只点了又灭,灭了又点,来来回回折腾。 见有人来,李逵高兴叫道:“快些帮我烧火。” 公孙胜听的不对路,闯进屋来,只见一个黑大汉在,不由一愣。 李逵反应过来,对公孙胜大大咧咧道:“你这鸟道人,如何才来,赶紧收拾了东西随我上路。” 公孙胜反问道:“你是何人?上路去哪里?” 李逵拍拍脑袋道:“我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我奉了山寨宋江哥哥将令,前来取你上山,辨认什么蝌蚪文。” “可是及时雨宋江么?” “是他。” “贫道曾无意间被他从沙门岛救出来,按说也该随顺了,报他的恩德,以免江湖人说贫道不讲义气。可别的事我都可随顺他,唯独落草这件事,贫道却不愿。” “你为何不愿?我们山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快活的很。” “我不好酒肉这等口舌之欲。” 李逵想要再劝,可笨嘴拙舌,想不出什么话语来。他转了转眼珠,道:“母命难违,你不去也不行,你娘已经答应了。” “不可能,我娘不可能答应。她现在哪里?” “你娘答应了,还急切的很。她和我一个同伙已先行去梁山泊了。” 公孙胜大怒,抽出松纹剑就往李逵身上砍:“知母莫若子,我娘怎么可能会答应?定是被你们赚了去!你们一直靠着谎言和胁迫让人入伙? 李逵闪在一旁,抽出双斧笑道:“好赖不知!叫你入伙,是你的运气!” “搬着梯子上天——没门,我先杀了你,再去救我娘。” “嘿嘿,来来来,爷爷且与你战三百回合。” 二人战做一团,互相递了数十招。 公孙胜虽有技击本领在身,但不算太高明,只能一敌三四十,不是李逵的对手。他见拿李逵不下,只叹惜一声,住手道:“罢了罢了,我随你去便是。” 李逵大喜,道:“早点这样岂不利索。” 公孙胜收拾了道衣,拿了两口宝剑,并铁冠如意等物,与李逵上路。 行了七八里天已黑了,只得路边寻一个鸡毛店住下。 李逵因不吃酒,夜里睡不着,便与公孙胜说闲话道:“你既是得道高人,可知有个神仙名叫五谷轮回之神?” 这神名本是当日戴宗为吓唬李逵胡诌的,哪里真有这个神。 公孙胜本不想理他,可又怕老娘日后受委屈,只答道:“不曾听说。” 李逵听了很是失望,又问道:“你如何认得蝌蚪文?” “蝌蚪文又叫蝌蚪篆,因头粗尾细形似蝌蚪而得名,传说是大禹所创,魏时有许多人用,唐代之后便少见了。” “我问你认不认得,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认得就直说,别耽误我的事。” “我认得。”公孙胜想了想,道:“应该是前年政和六年时候的事,朝廷编纂《道史》,征召我师傅去。因他年迈,便叫贫道替他去。当时有一个一同编纂的女冠,名叫曹希蕴。她身有大才,认得蝌蚪篆,小道蒙她不弃,从她那里学了一些蝌蚪文。” “如此就好,要不然我取你上山,可就白费力气了。” “你们取贫道上山所为何事?” “宋公明兄长得了九天玄女那个老娘们赐下的几本破书,都是用歪歪扭扭的蝌蚪文写的,山寨没有人认得。听说你是得道高人,因此叫我来请你上山入伙,是要你辨认。” “原来如此。小道方才一直在想,你们为何千里迢迢来请我上山。百思不得其解,听你一说才明白。”公孙胜虽是出家之人,有些古板,但也知别人有求于己,不会太过为难自己和老娘,便放下心来。 因这个话头,李逵想起宋江取这公孙胜是要看天书的,只小心伏侍,不敢使性。 却说公孙胜曾失陷在沙门岛上,被宋江带人去救铁面孔目裴宣时顺便救了出来。按理说,多少得念宋江些人情。只是这公孙胜只寻思那宋江不是为自己而来,只是顺便手,若自己是别人,也吃他救了,便没什么报恩之心。因此当初宋江招揽他去青州做一番事业时,便没答应。等后来沙门岛的事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公孙胜便改了名,叫公孙一清,不想被人发觉与宋江的瓜葛。这次往梁山泊去,他倒也不害怕,只是担心老母吃不消路上奔波。但见李逵这般恭谨,知老母应也被伺候的周到,略微放下心来,不再与李逵斗气。 第三百四十一章 李逵路邀汤隆(上) 公孙胜和李逵两个行了七八日,来到东昌府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 见街市人烟辏集,公孙胜道:“这几日路上走的疲惫,困倦不堪,且歇一歇,买碗素饭吃了再行。” 李逵道:“也好。” 见驿道旁边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 公孙胜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在下首坐了,叫伙计安排些素点心与二人吃。 伙计有些为难,搓着手道:“两位客官恕罪。我这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街口不远有一个卖枣糕的人家,又好吃又便宜。你们既然要吃素,不如去那买。” 李逵对公孙胜道:“我去买些枣糕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他去包内取了铜钱,到街口买了一包枣糕。 正要回来,只听得路边有人喝彩道:“好大的力气!好花哨的锤法。” 李逵好奇心起,停下脚步,只见道旁一伙人围定一个大汉在那里看。 那大汉右手拿一把铁瓜锤在那里使的花样百出,众人看了都喝采。 那大汉七尺以上身材,面上有少许麻子,鼻子一条疤痕。李逵看那铁锤,约有三十来斤。那汉使的性起,大喝一声,把那瓜锤高高抛起,扔到半空。瓜锤落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的粉碎,众人又是喝采。 那大汉得意洋洋,拱手道:“献丑,献丑!” 李逵忍不住卖弄,把枣糕揣在怀中,便来拿那铁锤。 那大汉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拿我的锤!” 李逵道:“你这使的算什么鸟好,教众人喝彩!我看了倒污眼!你看我使一回,多学着点。” 那汉怒道:“你使!你使!你要是使不好,叫你吃我一顿老拳!” 李逵接过瓜锤,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色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 大汉看了,倒身下拜,说道:“愿求哥哥大名。” 李逵看了看四周,道:“当街说出我的名字,只怕惹麻烦,非是我不敢。” 大汉道:“我在前面一个铺子帮人打铁,那里无人。去那里一聚如何?” “去就去。” 那大汉引了李逵到一个铁匠铺,从铺子门口一块断石下翻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 推开屋门,一股暖气迎面袭来,热烘烘的,甚为舒服。屋子中有个大火炉,除了热气之外,还有青蓝色的火苗冒出来。火炉周围看起来杂乱无章,环绕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好似随手摆放一般。但真正的大匠能够看出来,这间屋子其实布置得井井有条。这些工具的摆放并不是为了好看或者整齐,而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方便打造铁器。 李逵看那铺子都是铁砧、铁锤、火炉、钳、凿等家伙,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山寨里缺少兵器铠甲,正用得着。他那瓜锤三十来斤,力气小的人挥舞几下便不动了,他却能舞个把式,本领不弱了。不如叫他也去梁山泊入伙?”他想罢便问道:“汉子,你通个姓名。” 那大汉道:“小可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有祖传的打铁手艺,在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听用。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可贪赌,败光了家产,流落在江湖上,勉强在此间打铁度日。因为自家浑身有铁花烫伤的麻点,人都叫小可做‘金钱豹’。敢问哥哥高姓大名?” 这金钱豹汤隆说的话却是半真半假。前文书曾说到,他与青面兽杨志本是好友。杨志在大名府时,明里举荐他在梁中书府上听用,暗里却安排他做了职方司的差事。只是后来杨志丢了生辰纲,到二龙山落草,汤隆吃他连累,不受梁中书待见,又赶上老父生病,便索性辞官回家伺奉老父。老父亡故后,汤隆再无拖累,又已知杨志在二龙山上,便去投他。杨志知道此地没有认识汤隆的,使了他来此武冈镇开个打铁铺子,暗中做眼。 李逵听了汤隆问话,拍了拍胸口道:“我,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 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江州法场劫了及时雨宋公明,高唐州一拳打死殷天锡。谁想今日偶然得遇。” 当日殷天锡被李逵打晕,乐和在背殷天锡回去的路上悄悄击中他后脑而死,只是为了陷柴进的罪名,故意说是李逵打死的。于是这便成了李逵为数不多行侠仗义的好事之一。如今被人提起,李逵也觉自己高大起来,不由挺了挺胸脯。 李逵得意洋洋道:“这算什么,祝家庄、高唐州我杀了许多人,不叫小儿夜啼!” 汤隆道:“人都说哥哥是程咬金转世,学了他的斧法。” 李逵劝汤隆道:“你在这里打铁,几时能够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宋公明是当日我亲自从法场救出来,不敢不高看我一眼。你只管跟我去,叫你也做个头领。” 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小弟时,愿随鞭镫。”汤隆就拜李逵为兄,李逵认汤隆为弟。 汤隆道:“我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表结拜之意。今晚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道:“我有个同伴在前面酒店里,因要吃素,等我买枣糕去,先去迎他。” 汤隆道:“那个好汉是谁?” 李逵道:“你且休问,快与我一起去。” 汤隆锁了店铺门,急急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 公孙胜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这么久,知道的知道你去买枣糕,不知道还以为你去种枣树!若再迟些,我就自己去梁山泊了。” 李逵不敢回话,引过汤隆拜了公孙胜,说了结义一事。李逵取出枣糕,叫伙计拿去装盘。汤隆请李逵吃酒,李逵哪里敢,公孙胜出家人也不吃。汤隆只得自己饮了几杯酒,问些路上冷暖的话,便请二人到家中安歇。 公孙胜着急赶路,不愿意去。 汤隆劝道:“婆婆年高,路上定行的慢。哥哥到山上时,她们应还未到,不必这般着急。” 公孙胜听之有理,三人便一往汤隆家里来。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李逵路邀汤隆(下) 穿过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街,三人到一个破旧院落前,开门进去。那小屋不甚大,三面墙上满满当当挂了好些兵器,除了常见的刀剑等兵器之外,还有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件件刃口冒着寒光。 见公孙胜和李逵盯着墙上看,汤隆道:“这些军器太凶,铺子里放不得,只得搁在家里。” 李逵看有两把板斧,铁柄仅有尺余,斧头巨大,斧刃又宽又长,便问汤隆道:“你这斧子好生奇怪,若是用作单手斧有些沉重,若是双手用,斧柄又太短了。” 汤隆道:“哥哥你且使使我这斧子。” 李逵闻言便去墙上摘下斧子,只觉入手轻便,并没有想象中的沉,挥舞起来,只听“当啷当啷”斧身作响。 汤隆道:“我这斧子是用了大环刀的手艺,为减轻重量,做成空心,里面装了一个铁球。斧子竖起时,铁球滚到下面,易于控斧。劈砍时,那铁球向前甩出,威力不减。对阵时斧子作响也可威吓敌人。” 李逵大喜,便道:“这斧子别的先不说,看起来就威风,借我使使。” 汤隆拿来一把尺子,量了量李逵身体、胳膊、手掌,又问了李逵体重分量,摇头道:“这斧子和哥哥不大贴合,斧柄需得加长三寸,斧头需阔上两分,如此才能顺手。不如等到了山上,我再用上好精料给哥哥量身定制两把。” “你先借我,等打好了我再还你。” 汤隆哭笑不得,只得与了李逵。他打开一个箱子,从中挑了一把精钢佛柄的上好佛尘送给公孙胜道:“小弟这佛尘是一个茅山宗的道人前来打造。他来取时,不小心露了底,是个恶道人。我便趁他不备,一铁锤敲在他头上,埋在院子里。这佛尘柄有个机簧,若是按下便可伸出利刃,摇身变为一把短剑,剑刃有佛尾遮掩,令人防不胜防,还请道长笑纳。” 公孙胜便收下,从腰里解下一个咒牌给汤隆道:“我不能白要你的佛尘,这个‘百鬼辟易’的咒牌是我师父罗真人亲自篆刻,送你做回礼。” 那边李逵听了,一把抢过来系在腰间,道:“我死也不怕,最怕鬼。这个咒牌给我了。” 公孙胜无法,只得从腰间再解下一个“群邪辟易”的咒牌给汤隆。 当晚无话,二人住在汤隆家中。 第二日,汤隆收拾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笠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朴刀,弃了家中破房旧屋,粗重家火,背了打铁物事和几件好兵器,随二人一同往梁山泊去。 一路无话,几日后三人到了石勇酒店,李逵问过戴宗消息,果然他还没到梁山泊。石勇先使个小喽啰上山报知宋江,随后送三人乘小船上山。 宋江带了花荣、燕顺等当日劫过沙门岛大牢的首领亲到金沙滩迎接,叙问与公孙胜别后之情,道过邀请入伙研读天书之意。 公孙胜尚未与老母见面,不知她性命如何,没有答应,只推说要奉着母命行事。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宋江用一贯好用孝顺老父的名头哄骗世人,自然不能强逼,只得等公孙胜老母到了再做计较。 李逵随即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等人。 梁山泊上非军班出身的众首领原本只重士气和军纪,不太看重盔甲军器,后来打高唐时见那飞天兵威猛,方才转变了心思。只是梁山泊虽然有铁料,但缺少良匠,产出军器少且不说,还不堪使用。宋江见汤隆是打铁世家出身,携带来的几把兵器都是上品,心下欢喜。众人讲礼已罢,迎上聚义厅去,做庆贺筵席,众头领亦来作庆。 过了几日,石勇报公孙胜老母并戴宗已到酒店,宋江又亲自到酒店迎接,与雷横老母安置在一处,着吕方、郭盛等守寨首领派人好生看护。 公孙胜便与老母商议,老母多经世事,怕宋江伤了儿子性命,劝他道:“乱世道士下山救世,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如今天下乱相已现,你在此山上纵然救世不得,多少也能教化他们向善。这也是修行。” 公孙胜道:“这里是强盗窝如何能修行?” 老母道:“我今年七十有余,还有几年好活?等我死了,你愿意如何就如何。” 公孙胜听了,便留在梁山泊上讲道说法,研读天书,不问山上纷争。 前番上山宇文柔奴并未安排首领之位,因此首领仍是六十人,算上此次上山公孙胜、汤隆,共是六十二位首领。 此处插一句别话。 政和八年十月下旬这一日,太师蔡京带着一个方士求见徽宗天子。 方士对徽宗进言道:“今年冬至恰好在十一月初一的日出时分交节,干支是己酉。此是大吉之年,明年应改元庆贺。《史记》中曾记载黄帝便在类似的一年里连续得了宝鼎和神策。” 徽宗问道:“为何是大吉之年?” 方士道:“日出是一天的开始,初一是一个月的开始,冬至是一年的开始。十一月初一日出时冬至交节,便是所谓得天之纪也。” 蔡京道:“太宗皇帝即位第二十年时,曾大赦天下以示庆祝。官家如今已即位十九年,明年就满第二十年。也是大吉之兆,的确应改元庆祝。” 徽宗问道:“既然如此,也不用等明白,就今年改元。只是改成什么好?” 蔡京道:“朝中上下本是政通人和,已应了政和年号。既然改元,不如叫重和,所谓和了又和,和上加和。” 徽宗便颁下圣旨,在十一月初一日改元重和。当年政和八年也被称为重和元年。 重和是徽宗天子第五个年号,然而没用多久,到第二年三月,又改年号为宣和——是以宣和元年又是重和二年。 重和年号满打满算只用了五个月,却和前文吴用在鄂州所得印钱文用的活字印章有关。 铸钱需要用泥先做外圆内方的钱模,然后用钱文印章印上字,再倒入铜水,冷后就变成了钱。当时吴用无意中得了“重和通宝”的活字印章,却是蔡京使人提前伪造假钱,意图到时谋利。 蔡京成功说服天子改元没多久,市面上便出现了大批伪造的重和通宝。 只是蔡京并没有得意多久:因此事分赃不均,蔡京儿子蔡悠与蔡京不和,蔡悠便建言徽宗再次改元,为徽宗所纳,改元为宣和。 第三百四十三章 彭玘投梁山泊(上) 却说双鞭呼延灼带领三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大军一路上行了二十余日,十一月初一日时,前锋到了济州管下任城县。 梁山泊远探报马得知此事,径到大寨,报道:“汝宁州都统制呼延灼,引着万余军马已到任城县内,距离水泊尚有五十里。” 大寨值日头目急忙报到聚义厅上,晁盖命人敲响聚义钟,召集山上众好汉前来商议迎敌之策。 不多时,众好汉已在聚义厅聚齐,吴用开言道:“依着前番商议,此次他来的人马不足围困我们。我们只宜主动出击,以免坠了山寨气势,不利日后壮大。” 秦明道:“我听说呼延灼乃是开国功臣河东名将铁鞭王呼延赞的嫡派子孙。这个人本领高深,使两条雌雄钢鞭,寻常人不可近,人送外号双鞭。” 孙立道:“此人虽然本领高强,但是个不得志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在汝宁州那里兜兜转转许多年。不知朝廷为何放着别人不用,偏偏使了他来。” 林冲听了“不得志”三个字不由心里一动,寻思道:“职方司不是惯常驱使那些不得志的人么?虽然高世德死了,这个套路多半还没变。只是他别像我一样死了上司才好。” 吴用道:“无论如何,朝廷初次用大军征讨山寨,必用能征敢战之将。宜先以力敌,后用智擒。” 吴用说言未了,有那心急的黑旋风李逵道:“我与你去捉这厮!”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只听军师调度。” 吴用道:“请霹雳火秦明打头阵,豹子头林冲打第二阵,小李广花荣打第三阵,一丈青扈三娘打第四阵,病尉迟孙立打第五阵;前面五阵,不可与他久站,一队队战罢便如纺车般转作后军。宋江首领亲自带引十个弟兄,引大队人马押后。左军五将,朱仝、雷横、穆弘、燕顺、吕方;右军五将,杨雄、石秀、欧鹏、薛永、郭盛。水路中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驾船接应。李逵与杨林引步军分作两路,埋伏救应。” 吴用调拨已定,前军霹雳火秦明先引人马下山,在平原旷野之处,列成阵势。此时虽是冬天,却还和暖。秦明等候了一日,便望见官军先锋来到,正是百胜将韩滔领兵。韩滔见天色已晚,扎下寨栅,当晚未战。 次日天晓,两军对阵。梁山泊军中三通战鼓敲罢,霹雳火秦明马上横着狼牙棒,出到阵前。官军阵上门旗开处,先锋百胜将韩滔横槊驱马相迎。 韩滔马上大骂秦明道:“天兵到此,你等贼众,不思早早投降,还敢抗拒,正是提着灯笼进茅厕——找死!我今日便填平水泊,踏碎梁山,将你这伙反贼生擒活捉,解往汴京碎尸万段!” 秦明是性急的人,听了也不答话,直接拍马舞起狼牙棍,直取韩滔。韩滔挺槊跃马来战秦明。 两人斗到二十余合,韩滔力怯,勒马逃走。此时背后中军主将双鞭呼延灼已到,他见韩滔战秦明不下,便从中军舞起双鞭,纵马上前接应。他坐下那匹御赐踢雪乌骓,咆哮嘶喊,英伟非凡。 秦明舍过韩滔,正要来战呼延灼,豹子头林冲带着梁山泊第二拨军马已到。 林冲叫道:“秦统制稍歇,且与我压阵,看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秦明听了,便带了兵马从左边撤向山坡后。林冲挺起蛇矛,直奔呼延灼。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见矛来鞭去花一团,鞭去枪来矛一簇。两个斗到五十回合之上,仍是不分胜败。 此时梁山泊第三拨小李广花荣已到,他在阵门下大叫道:“林将军稍息,看我擒捉这厮!” 林冲拨转马头便走,呼延灼见林冲武艺高强,追上去也占不了便宜,便回本阵。林冲把本部军马一转,从右边转过山坡后去,让花荣挺枪出马。 此时官军后军也到了,天目将彭玘横着手中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骑着胯下五明千里黄花马,出阵大骂花荣道:“反国逆贼,何足为道!与我比个输赢!” 花荣大怒,也不答话,便与彭玘交手。两人战了二十余回合,呼延灼看见彭玘力怯,便纵马舞鞭,直奔花荣。斗不到三合,梁山泊第四拨一丈青扈三娘人马已到,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 花荣听了,也引军往右边转到山坡后去了。 彭玘见扈三娘是个女将,以为有便宜可占,便来与扈三娘战在一处。两人征尘影里战了二十来个回合,扈三娘把双刀一分,回马便走。彭玘不知是计,纵马赶来,扈三娘便把双刀挂在鞍鞒上,从战袍底下取出个红锦套索,那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扈三娘偷眼看彭玘马来得近了,便扭过身躯,把套索往空中一撒。呼延灼在一旁看得真切,彭玘措手不及,被拖下马来。 此时梁山泊第五拨病尉迟孙立军马早到,勒马于阵前摆着,见彭玘落马,孙立喝叫众军一发向前,把彭玘捉了。 呼延灼看见大怒,奋力向前来救。一丈青拍马再来迎敌。两人斗到十合之上,呼延灼见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她进来。呼延灼把左手铜鞭只一盖,带着风声就盖下来,扈三娘知他力大,便用双刀去迎。呼延灼随即提起右手铜鞭,往扈三娘顶门上打下来。 扈三娘暗叫不妙,只歪了身子,让开要害,奋力用右手刀去挡。却见呼延灼笑了一笑,那铜鞭略歪了歪,让过扈三娘头顶,正打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磕飞出去。 扈三娘失了一口刀,回马便往本阵走。病尉迟孙立挺枪纵马向前,迎住呼延灼厮杀。此时背后宋江引中军十个良将都到,列成阵势。扈三娘引了人马,也投山坡下去了。 宋江见活捉得天目将彭玘,心中盘算了一阵,甚为欢喜,再来阵前看病尉迟孙立与呼延灼交战。 第三百四十四章 彭玘投梁山泊(下) 却说孙立见呼延灼钢鞭招数精巧,起了争胜之心,带住长枪不用,手腕上提起自家竹节虎眼钢鞭,驱动胯下乌骓马来迎呼延灼。 两人都使钢鞭:孙立是单手鞭,鞭长四尺半,重二十斤;呼延灼使的是铁鞭王呼延赞祖传的两条水磨八棱雌雄钢鞭,两鞭都是三尺三长,右手的雄鞭重十三斤,左手的雌鞭重十二斤。两人在阵前左盘右旋,三条鞭好似闪电般纠缠在一起,直斗到三十回合,仍是不分胜败。宋江看了,喝彩不已。 官军阵里百胜将韩滔,听说折了广目将彭玘,便去后军队里,尽起军马,一起向前厮杀。宋江把鞭梢一指,十个头领,引了大小军士,掩杀过去。背后秦明、林冲、花荣、扈三娘四路军兵,分作两路夹攻过来。 呼延灼见了,撇下孙立,收转本部军马,射箭过来。呼延灼阵里是连环马军:马带马甲,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俱全,统称铁骑俱装六甲,只露得四蹄悬地,枪矛难破,弓弩难透;人披铁铠,只露着一对眼睛。梁山泊这里射箭过去,官军那里甲都护住了。梁山泊阵上虽有甲马,不过是红缨面具,铜铃雉尾罢了,官军弓箭射来,不敢近前。 正在僵持之际,猛听官军阵里连珠炮响,一千步军,忽然分作两下,放出三面连环马军,直冲过来。两边弓箭乱射,中间尽是长枪。宋江看了大惊,急令众军放箭,却哪里抵挡得住。弹指间,那连环马军每一队三十匹马,一齐奔跑,漫山遍野,横冲直撞过来,不容敌人不向前走。 梁山泊前面五队军马策立不定,四处溃散,反把自家后面大队人马阵型带乱。头目们弹压不住,只得各自逃生。 宋江见势不妙,飞马便走,中军十个首领跟在后面保护。此时背后已有一队连环马军追来,幸好伏兵李逵、杨林引人从芦苇中杀出来,救得宋江。 宋江逃到水边,已有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五个水军头领看情势不对,摆下战船接应。宋江急忙上船,又传下将令,让水军分头去救各众头领上船。 那连环马赶到水边,乱箭射来,船上幸好有盾牌遮护,不能损伤,只得看着战船远去了。水军把船行到鸭嘴滩头,众人尽行上岸。粗略整点人马,折损小半,却喜众头领都留得性命。 少刻,只见石勇、时迁、孙新、顾大嫂一齐逃命上山,说道:“官军步军冲杀过来,把店屋都拆了。我等若无号船接应便被捉了。” 宋江一一亲自抚慰,众头领中箭者六人:林冲、雷横、李逵、石秀、孙新,小喽罗中伤带箭者,有近千人。 抚慰已罢,宋江进到鸭嘴滩小寨内,吕方将人马折损详细数目报上来,死的有三百余人,伤的有七百余人,失踪的有千余人。 宋江道:“果然是朝廷正经人马,不是祝家庄那些庄丁和高唐州的三流官军能比的。” 吕方道:“我们是主军,虽是不利,但失踪的人应还是能回来一多半。” 虽是如此,宋江依然愤恨。他喝叫左右刀手,押着彭玘过来。 宋江笑道:“将军欲降欲死?” 彭玘诡异一笑,看看左右,笑道:“好说,好说。” 宋江看见,起身喝退军士,亲解其缚,扶入寨中坐下,只留吕方、郭盛在门口守卫。 宋江试探道:“某等众人,无处容身,暂占水泊,权做避难。今者朝廷差遣将军前来收捕,本应引颈就缚。只怕不能活命,因此不得不交锋,误犯将军虎威,还请恕罪。” 彭玘答道:“素知头领忠义为国,扶危济困,果然如此义气!不枉呼延将军遣我到将军大寨走一遭。” 宋江大喜,问道:“呼延将军可是要投梁山泊的?” “正是。呼延将军素有投梁山泊之心,他知梁山泊缺盔少甲,临来前还特意从高俅手里要来汴京甲仗库的精良装备兵器,只为献给头领,做投名状。今日之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头领勿怪。” 宋江当下确定无疑,应是职方司派呼延灼等人来助他了。他故意问道:“呼延将军名将之后,如何肯在这小小水泊安身?” “头领若是不信,便去寻今日擒我那女将,一问便知。今日对阵时,若非呼延将军手下留情,早一鞭将她打死了。若不是我有意相让,那套索也擒不得我。” 宋江道:“如此便暂委屈将军了。”说罢他让叫唤小喽啰带来酒食,让吕方、郭盛进来陪彭玘吃酒,自去寻扈三娘。 且说扈三娘带了兵马扎下寨不久,便有林冲前来相寻。此时她已和林冲完婚,在山上时居于一处,只是打仗时有军法,依着调令分两处扎寨。 扈三娘对林冲说道:“大哥,今日阵上那双鞭呼延灼手下留情。他留我性命在,可是往日与你有什么交情?” 林冲笑道:“我之前听说过他,却没打过交道,想不到他本领如此了得。莫不是他见三娘漂亮,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扈三娘大窘,抡起粉拳与林冲打在一处。正闹之前,扈三娘寨中贴身女兵前来报知宋江来访。二人急忙收拾好衣装,前去迎接。 宋江便道:“贤妹今日阵上险些被呼延灼打中,受惊不小,我特来探视。” 扈三娘谢过宋江,道:“说来还是我本领低微,今日阵上时,他右手钢鞭势大力沉,我已抵挡不住,无论如何肩膀都要吃他一鞭。只是不知何故,那鞭打在刀口上,逃过一劫。” 宋江已然明了,褒奖道:“今日大败,若不是贤妹捉了彭玘,士气更无。” 林冲道:“呼延灼精通兵法,不能指派什么莽撞人物统领官兵后军。今日想是彭玘见三娘是女子,过于轻敌才失手被擒,若不然只怕捉不得他。” 宋江道:“无论如何,总是贤妹的功劳,军政司功劳簿上少不了一笔。”他与二人相贺一番,归去中军帐。 此时中军帐里彭玘与吕方、郭盛正饮到酣处,宋江唤喽啰重整宴席,与彭玘吃酒说话不提。 第三百四十五章 凌振投梁山泊(上) 再说呼延灼收军下寨,唤来百胜将韩滔商议军机。 韩滔道:“今日彭玘甘冒奇险,被他们擒了去,未知后事如何。” 呼延灼道:“若是彭玘那里没消息传来,我们便只管自家作战。” “他们那里首领不弱,若是斗将,我们势单力薄,不是对手。” “斗将的本领已足够了,明日梁山泊众人来战时,只尽数驱连环马军上前,但遇敌军,远用箭射,近则使枪,直冲进去,我和你押后掠阵。如此才能显我们掌兵的本事,不然只怕被他小看了。” “如此只怕惹他们仇怨,日后耽误事。” “不妨。到他们绝路时,放他们一条生路便是。” 二人计策商量已定,只等次日天晓出战。 却说宋江次日带着花荣等马军首领,押着彭玘,乘船出泊,驱马到官军阵前。看官军对阵,约有一千步军,只是擂鼓呐喊,并无一人出马交锋。 宋江拍马上前,高声说道:“高俅老贼无耻,派他兄弟高廉在高唐州搜刮钱财,胡作非为。梁山泊忠义为国,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他剪除。你们受高俅蒙蔽,前来攻打梁山泊,实为不智。我宋江本不欲与你们交锋,然而终不可坏了山寨义气。昨日所擒彭玘,已查实乃忠良名将,并无劣迹,现今放还回去,以显我梁山泊光明磊落心胸。”说罢宋江令人牵来昨日彭玘所骑黄花马,交与彭玘。彭玘也不多话,翻身上马,纵马回到官军阵中。 见梁山泊竟然真的放了彭玘,官军阵中一片骚动,随即被各级将校军官弹压下去。 随后宋江等人徐徐回到梁山泊水边,已有李俊、张横、张顺摆下战船接应。众好汉尽行上船,仍回鸭嘴滩寨内驻扎。 呼延灼见放了彭玘,梁山泊人马退去,便鸣金收兵,传令回寨。他一面犒赏三军,一面差人去汴京报捷,另求衣甲。宋国那时对武将苛刻异常,被俘不死便是罪,因此瞒过彭玘被放回一事不说,只说他乱军中自己设法逃回。 却说高太尉正在殿帅府坐衙,门人报道:“呼延灼收捕梁山泊得胜,打死、打伤、俘虏两千余贼寇,差人报捷。” 高俅心中大喜,次日早朝,越班奏闻天子。 徽宗皇帝甚喜,赏呼延灼黄封御酒十瓶,锦袍一领,另派钦差一员,带十万贯钱,前去行营犒赏,至于呼延灼所求马匹衣甲,无有不应。 却说呼延灼闻知有钦差犒军,与韩滔出二十里外迎接。待接到寨中,谢恩受赏已毕,呼延灼置酒管待钦差,韩滔、彭玘一旁作陪。 钦差问道:“彭团练如何被捉?如何逃脱?” 彭玘道:“因为贪捉宋江,深入重地,以致被捉。幸有圣天子庇佑,我趁他们不备,挣脱出来,伏在草丛中躲藏,一直到夜里方才逃回。” 钦差又问呼延灼道:“将军何时可肃清山寨,扫尽水洼,擒获众贼,拆毁巢穴?” 呼延灼道:“小可这几日分兵四下攻打,已将梁山泊外围店屋、营寨攻打干净,如今群贼已退回梁山泊去了。只是梁山泊四面是水,纵有能战者,却无路可施展。造船一时来不及。小可遥观贼人寨栅,若用火炮在远处攻打,必可粉碎贼巢。久闻汴京有个叫凌振的炮手,乃甲仗库副使,军中外号轰天雷。此人善造火炮,能打十四五里远。若是能有此人,便可攻打贼穴。更兼他本领高强,弓马娴熟。若是钦差回京,只求于告知太尉此事,差遣那凌振前来相助,克日便可直取贼巢。” 钦差当下答允。次日起程,钦差回到汴京,来见高太尉,述说呼延灼求炮手凌振相助一事。 高太尉听罢,传下钧旨,叫凌振前来。 当下凌振到太尉府参见了高俅,领了行军统领官文凭,便回甲仗库收拾鞍马军器起行。 火炮不比一般兵马开拔,甚为繁琐。凌振与三四十个军汉一直收拾了三日,才把应有用的烟火药料,做下的各种火炮,一应的炮石炮架,装载上车。到了第四日,凌振带了随身衣甲盔刀行李等物件,与随属的军汉离了汴京,取路往梁山泊来。 一路繁琐,不必细说。这一日到得大军行营,凌振先来参见主将呼延灼,谢道:“将军能容小可追随,大恩不敢忘,只战阵上拼死相报。” 呼延灼道:“此次只怕用不到战阵上的本事。”他与凌振密谈了半晌,而后叫来先锋韩滔和后军彭玘一起见了。 第二日,凌振问过水寨远近路程,勘察了附近险峻去处,计算已毕,回来禀报呼延灼道:“若是多多装药,或可打到对面滩头,再远就不行了。” “前些时日审问了一些俘虏,已问得明白,那个滩头是鸭嘴滩。反正也是吓唬他们,就冲那里发炮吧。” 凌振来到水边,令军健竖起炮架,准备安排三等炮攻打。那第一等炮是风火炮,第二等炮是金轮炮,第三等炮是子母炮。 宋江那时正在鸭嘴滩上小寨内与军师吴学究等人闲坐,有探马来报:“汴京新差一个炮手,唤做轰天雷凌振,在水边竖起架子,准备施放火炮,攻打寨栅。” 吴学究道:“这个不妨。山寨四面都是水泊,港汊甚多。宛子城离水又远。纵有飞天火炮,如何能打得到城边。且弃了鸭嘴滩小寨,看他如何施放?” 当日宋江弃了小寨上关来,晁盖接到聚义厅上,问道:“似此如何破敌?” 宋江道:“他那里只是连环马军厉害,和他正面硬抵怕折损太多。好在那马军只能在平川阔路作战,上不到山上来,我们先立不败之地。且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再做计较。” 晁盖还未答话,已听得山下炮响。却是凌振一连放了三个火炮,两个打在水里,一个直打到鸭嘴滩边小寨上。 许多头领见了尽皆失色,些许胆气壮的也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凌振投梁山泊(下) 宋江却是茶壶煮饺子——心中有数,他笑道:“这火炮三炮倒失了两炮,不过如此罢了。只是此炮声威巨大,若是打仗时不求伤人,只求助威,倒是个好家什——如何能活捉了此人?” 入云龙公孙胜上山不久,忍不住说道:“这等炮既然不能杀伤敌军,又有何用?” 神算子蒋敬道:“这火炮虽不能直接杀伤,但应可让我们大军不管攻防更易达成庙算方略,就算是杀伤很少的人,也可助我们保持主动。时间匆忙,来不及细算,粗略估计至少能提升我们半成战力。说句不中听的话,诸位兄弟不要生气。我们现在就算多死些人,也要千方百计制人,而不是受敌所制。这样我们处处主动,自然壮大气势。” 这神算子蒋敬不满足平日经千累万账面上的数字,对战阵上的运筹颇为感兴趣,平日里和吴用没少探讨这方面的事。 吴用道:“可着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五人,水上如此这般行船,朱仝、雷横,岸上如此这般接应。若是他中计,便可捉了此人。” 五个水军头领,得了将令,分作两队。李俊和张横,先带了四五十个会水的喽啰,架两只榆木船从芦苇深处探路过去。背后张顺、童威、童猛带人架四十余只小船跟着。 李俊、张横众人上到对岸,去炮架子边呐声喊,把炮架推翻,要卸那炮装船。 军士慌忙报与凌振知道,凌振上马拿枪,引了一千人赶过来。李俊、张横远远望见,领人便走。 凌振追到芦苇滩边,看见一字儿摆着四十余只小船,船上有百十个水军,却是李俊、张横跳在船上,只叫喽啰们乱纷纷挤成一团,故意不把船开。 凌振看见李俊、张横并众水军,只扭头看了看呼延灼大帐方向,咬了咬牙,下令道:“上前夺船。” 官军听了,发声喊跳下水里去抢船。李俊等人略微战了一战,便跳入水中逃生。朱仝、雷横,只在对岸呐喊擂鼓。 凌振夺了船只,便叫军健尽数上船杀过去。船才行到波心之中,岸上朱仝、雷横鸣起锣来。水底下钻起童威、童猛约三四百水军,尽把船尾把梢子拔了,水涌入船里。童威等人在外边就势把船扳翻,把那些军健尽数淹在水里。 凌振急待回去,哪里来得及,船尾舵橹,尽被拽下水底去了。正无计可施之际,船两边钻上童威、童猛两个头领来,把凌振推下水里去。水底下张顺等待多时,一把将凌振抱住,拖到对岸来。岸上朱仝、雷横便拿绳子绑了,先解上山来。 其余军健,水中生擒了二百余人,另一半水中冻淹而死。一些步军逃得性命回去。呼延灼得知,整军备甲,磨蹭半晌,才领马军赶来时。那时船已过鸭嘴滩去了,箭射不着。呼延灼看了半晌,引了人马回去。 众头领把轰天雷凌振解上山寨,宋江便同满寨头领下第二关迎接。见了凌振,宋江连忙亲自解开绳子,又埋怨众人道:“我让你们好生去请统领上山,如何这般无礼!” 凌振拜谢不杀之恩,宋江自执其手,相请上山。 宋江劝道:“我等替天行道,招纳豪杰,山寨虽小,足可歇马。将军在此一起行大事可否?” 凌振答道:“小可既然来了,在此侍奉自是不妨。只是老母和妻子都在汴京,倘若被人发现,必遭祸害。” 宋江道:“将军请放心,这就悄悄派人飞速去取。” 凌振谢道:“得头领如此周全,凌振便是死也瞑目了。” 晁盖叫喽啰备下筵席庆贺,众头领饮酒之间,凌振对宋江道:“小可看呼延灼营寨,对水泊一面异常严实,然而背后,却异常空虚,全没半点儿防备。” 宋江对晁盖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带几位兄弟骑快马前去查探一番,若真有可乘之机,再做商议。” 晁盖道:“兵凶战危,只多派些探马去便是,兄弟无需亲身犯险。” 宋江挠挠头道:“我迟迟不能破敌,方才导致水泊被围。此事重大,若不亲自去一趟,心下难安。” 晁盖:“贤弟执意如此,可多带几位兄弟去。再叫李俊等人带水军在岸边相候,以便随时接应。” 宋江便道:“如此便有劳花荣、朱仝、穆弘、吕方、郭盛五位贤弟与我同去,李俊、张横、张顺在水边接应。” 李逵跳出来叫道:“我也要去!” 宋江喝道:“你不会骑马,如何去的,此去是细作的勾当,用不着你。惹出什么事来,更难收拾。” 李逵无言,怏怏不乐回座。 宋江六人收拾利索,换了快马。李俊等人驾船将六人连人带马一股脑送到梁山泊东面水边,下了锚在那里等候。宋江等人从东平府境内绕一个大圈,往济州官军营寨背后来。 一路无话,这日午时便远远见到官军大寨。宋江停下马,只带了花荣往前,叫其余好汉留在远处接应。 宋江二人来到凌振暗地所述一处破庙门口,只见天目将彭玘正在那里晒太阳。见二人前来,彭玘急忙行礼,引宋江进庙。花荣跳上房顶手持弓箭警戒四周。 宋江道:“呼延将军准备如何了?” “汴京运来十万贯赏钱,又有大批衣盔刀甲到来,只等贵山大军前去劫寨。” 原来这呼延灼已被职方司选为卧底,要他带了衣甲投上梁山泊,好立下大功劳,坐一把靠前的交椅。韩滔、彭玘、凌振三人一齐跟着入伙,以免呼延灼势单力孤,不好行事。 宋江大喜道:“果然还是朝廷大方,当初晁盖等人费尽心机劫取生辰纲,也不过才十万贯的金珠宝贝!此外,还有一事,小可想去请诸位将军家小前来,以免事发反遭不测。” 彭玘已明白宋江的心思,禀道:“呼延将军和韩滔都无家小拖累,只小弟在颍州已成家,若是有人能前去取小弟家眷上山,实拜头领成全之德。” 宋江便道:“团练放心,只请修书一封,小可自叫人去。” 彭玘道:“眼下修书不便,我这有把祖传的短刀可为信物,头领使人去颍州西湖边一问便知。”说罢彭玘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双手递给宋江。 宋江接过,问道:“呼延将军可曾有言何时劫寨?” 不知彭玘如何言语,且见下文分解。 第三百四十七章 吴用使时迁盗甲(上) 且说当日,彭玘看了看宋江,欲言又止,终于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拜倒道:“呼延将军说明日上午有最后一批衣甲运到,因此请头领后日早上四更天时前来。届时大军往西败退,我等几人断后迎接头领,只求头领爱惜淮南弟子性命,少杀几个。” 宋江笑道:“不急在这一时,将军家眷未到山上,小可心也不安,且待将军家眷到了山上如何?”他嘴里虽然是商量口气,可是语气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彭玘答应一声便告辞去了,脸上表情奇特,似是欢喜,又像恐惧。他心道:“这宋江心狠手辣,跟着他促成梁山泊招安之事说不定真的可以仕途更进一步。” 宋江在破庙里沉思良久才出来,他对着刚从房顶跃下的花荣说:“贤弟,你看这到底有无圈套?若是我等前去劫寨,误中包围,这乐子可就大了。” 花荣摇摇头:“这我哪里看的出来,不管如何,只要我们处处小心,便不怕被人所乘。” 宋江道:“贤弟所言有礼,眼下可如何小心?” “这呼延灼斗将不是我们对手,只是那连环马棘手,有如那日高唐州飞天兵一般,端是铠甲精良。若是预备下能破这连环马的后手,不怕他们生什么事。” “我也是如此想,且回山寨,与众兄弟商议。”二人与朱仝等人汇合,回梁山泊去。 这却是宋江生怕呼延灼布下圈套赚他,起了多疑之心,因此才要预备下后手。 次日,厅上众头领大聚会,宋江与众人商议破连环马之策。正无良法之际,只见金钱豹子汤隆起身道:“小弟不才,愿献一计。若是得一个兵器和我一个哥哥,便可破这连环甲马。” 宋江问道:“贤弟,你且说用何等军器?你哥哥是谁?” 汤隆不慌不忙,叉手向前,对众头领说道:“小可世代打造军器为生,先父因此手艺在老种经略相公麾下得做延安知寨。先朝也曾有用这连环甲马取胜的,欲破此阵,必须用钩镰枪才可破。小可有祖传的钩镰枪图样在此,若要打造,立刻便可下手。只是我虽然会打,却不会使。说起会使的人,只有我一个姑舅表哥。这钩镰枪法他家有祖传习学,不教外人,不管马上还是步下都有诀窍,发动起来,神出鬼没!” 林冲想了想,问道:“莫不是汴京殿前司金枪班的教师,人称金枪将的徐宁?” 汤隆应道:“正是此人。” “你不说起,我也忘了。”豹子头林冲对宋江、吴用二人说道,“御前班直和皇城司都有散都头之制,数万精锐,也只得数百猛士,每个人都能当得百人将。徐宁能在金枪班能做教师,端是了得。他的金枪法、钩镰枪法,天下独步,招式诡异,不仅可以上马擒敌,步战交兵也不落下风。讲究的是以巧破敌,四两拨千斤。在汴京时我曾多与他相会,较量武艺。” 宋江道:“想来他在殿前司必是个得意的,如何能请他上山来?” 汤隆道:“徐宁有一件祖传四代的宝贝,世上无双,乃是镇家之宝。汤隆幼时曾随先父去汴京探视姑姑,见过一次。那镇家之宝是一副雁翎金甲。这一副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刀剑箭矢不能透,传说比三国时第一猛将吕布的贴身宝甲唐猊甲还要胜过三分,人都唤“赛唐猊”。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他都不肯轻易给看。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个皮匣子盛着,挂在卧房中梁上。若是先把他这雁翎金甲弄来,不愁他不到这里。” 林冲道:“这宝甲我有听说,徐宁的确爱逾性命。殿前司有个王太尉,要出三万贯钱买,他都不肯卖。” 众好汉都咂舌道:“三万贯钱!只需三四件这甲,就可抵得上生辰纲!” 宋江笑对吕方道:“我这脑袋现在官府悬赏三千贯,须得十个才抵得上那一件甲。” 林冲道:“这都有价无市。诸位兄弟且想,战场上穿上这甲相当于多了好几条命,得花多少钱能买来!” 吴用笑道:“既然有外物牵挂,便容易多了。放着高手弟兄在此,只用鼓上蚤时迁去走一遭。” 且说这时迁是贼道出身,向来不被山上头领待见,见此番有这个立功机会,急忙应道:“不是时迁夸海口,只怕那里没有这个东西,只要是有,不管好歹,我定能取了来。” 汤隆道:“你若能盗得那甲来,我便包赚他上山。” 宋江问道:“你如何赚他上山?” 汤隆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数句。 宋江道:“贤弟,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你与他相别这么些年,又不曾往还书信,逢年过节也没送什么节礼,他那里与你认什么亲?” 汤隆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好歹他也是我亲表哥。” 宋江笑道:“罢了,罢了,你这计漏洞太多!不如叫乐和贤弟与你一同去,若是无事便罢,有事时只听他安排便是。” 铁叫子乐和上前应道:“定不负哥哥所托。” 晁盖道:“再用几个人,同上汴京走一遭,一来到汴京收买烟火、药料,并炮内用的药材;二来去取凌统领家老小。” 宋江便叫乐和、汤隆、时迁,先下山去了;薛永扮作使枪棒卖膏药的,拿了凌振书信,带领伴当,去汴京取凌统领老小;李云扮作客商,同去汴京收买烟火、药料等物。 随后宋江叫汤隆打起一把钩镰枪做样,让山寨里打军器的照着样子打造,又让雷横提调监督。如此安排,明面上是因为雷横是打铁出身,暗地里却是宋江疑心汤隆有些蹊跷:这汤隆前脚上山,呼延灼后脚便来打,汤隆又主动献计破这呼延灼的连环马,而且还要赚自家表哥,即便说是立功心切,也不太符合情理。而且林冲又与徐宁相识,不由宋江不多想。 次日宋江分派戴宗、杨林下山,明着叫二人往来探听事情,暗中却把彭玘的短刀给了杨林,叫他悄悄前往颍州取彭玘老小。这段话一时难尽。 第三百四十八章 吴用使时迁盗甲(下) 且说鼓上蚤时迁离了梁山泊,身边藏了暗器,带了诸般梁山君子的物事,往汴京来。一路无事,投个客店住下。 次日时迁摸进城来,找路人打听金枪班教师徐宁家。有人指点道:“班门里靠东第五家黑角门的便是。” 时迁便来到班门里徐宁家踩点,他先看了前门,随后看了后门。只见那是一带高墙,院里有两间小巧楼屋,旁边有一根立柱。 时迁看了一回,寻个街坊问道:“徐教师在家里么?” 那人看了看日头,道:“眼下时辰他应没在家。” “他在何处?” “应在大内当值未归。” 时迁又问道:“不知几时归?” 那人应道:“直到晚上才归来,你要寻他只得夜里去。他五更天就去大内随班,白日里寻不见他。” 时迁谢过那人,回客店里来,取了夜行衣衫,藏在身边。他吩咐店小二道:“我今夜有事,多半是不归,还请照看下房中,莫叫人偷了我行李去。” 小二道:“客官只请放心去,我家这店是百年老号,包管丢不了东西。” 时迁再回到城里,买些晚饭吃了,随后到金枪班徐宁家。看看天色黑了,四下无人,时迁进到班门里,爬到土地庙后一株大柏树上。他一节节爬上去树顶,用两只腿夹定树干,骑马儿般坐在树枝上,悄悄张望。 等不多时,只见一汉子归来,往徐宁家里去了。那人六尺五六长身体,腰围膀阔,正是金枪将徐宁。班里两个人提着灯笼出来关门,用一把锁锁了,各自归家去了。 此时乃寒冬天色,却无月光,时迁见班里静悄悄的,便从树上溜下来,爬上徐宁家后墙,又从墙上爬下来,不费半点气力,也无半点声息。 汴京地贵,徐宁虽是大内金枪班教师,也只买得起个小小院子。时迁见厨房下灯明,有两个丫环在那里收拾,便从楼边立柱上爬上去,在檩条顶端的搏风板边伏做一块儿,偷眼往里面看。 金枪手徐宁和娘子正对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徐宁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孩儿,在那里逗弄。再往上看,卧房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拴在上面,房门口挂着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 正此时,徐宁叫道:“梅香,你来与我叠了衣服。”下面一个丫环闻言上来,在侧首桌上把徐宁衣服都叠了,包在一个包袱内,放在烘笼上,又往烘笼里加了些炭和冰片。 约至二更天,徐宁收拾上床,娘子问道:“明日随值也不?” 徐宁道:“明日天子驾幸龙符宫,还得早起五更去伺候。” 娘子听了,便吩咐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你们四更起来烧热水,安排点心。” 时迁自忖道:“眼见梁上那个皮匣子,应是盛着那雁翎甲在里面。我若是半夜下手,万一被他发现,只怕闹起来,明日出不得城,误了大事。不如且捱到五更,等徐宁出了门再下手不迟。” 等不多时,徐宁夫妻两口儿并孩儿上床,两个丫环在房门外打地铺,五个人都睡了。房里桌上,留着碗灯未灭,留着供早起时生火用。 等众人都睡熟了,时迁从立柱溜下来,从身边取个芦管儿,从窗棂眼里一吹,把那灯吹灭了,又爬上搏风板旁边伏了。 四更天时,徐宁起来,便唤丫环起来烧水。两个丫环从睡梦里起来,看房里没了灯,那梅香叫道:“哎呀,今夜灯灭了!” 徐宁是惯常的起床气,只喝骂道:“没眼力的货,你不去后面邻居那里讨灯,还等什么!” 梅香便开楼门下楼梯去讨灯火。时迁听得楼梯响,便从柱上只一溜,来到后门边黑影里。听得那丫环开后门出来,时迁趁机潜入厨房里,在厨桌下贴身藏了。 梅香讨了灯火进来,又去关门,来灶前烧火。另一个女使也生炭火上楼去。 不多时灶里水滚,梅香捧热水上去供徐宁洗漱,另一个丫环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徐宁吃罢,便背着衣服,拿了金枪出门。 眼见梅香点着灯,送徐宁出去,时迁趁机从厨桌下出来,进到楼上,悄悄伏到梁上。那时不过四更二刻,天色仍黑,两个丫环闭了门,吹灭了灯火,上楼脱了衣裳,倒头接着睡。 时迁听那两个丫环睡着了,在梁上用那芦管儿朝着灯一吹,又把那灯吹灭了。时迁便在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徐宁的娘子听得响,叫梅香道:“梁上什么响?” 时迁便从怀里掏出养的老鼠名叫帽子的来,捏了捏那老鼠尾巴。那老鼠吱吱叫了两声。 丫环道:“娘子不听得是老鼠叫?只怕是老鼠打架。” 时迁一边捏着老鼠尾巴,一边溜下来。他悄悄开了楼门,背着皮匣,一口气奔到城外客店。冬夜里天长,此时天色仍未晓,时迁敲开店门,从房里取出行李,与皮匣一担儿挑了,算了房钱,往东便走。 时迁一口气行到四十里外,方才进店歇息吃饭,不多时见神行太保戴宗也进店来。 见时迁已得了雁翎甲,戴宗道:“我先拿甲投山寨去,汤隆在后面路上,你与他慢慢来。” “甲给你,这空皮匣留着还有用。”时迁打开皮匣,见是一块香棉裹住,从里面取出那副雁翎锁子甲来。 那甲是用上好精铁打成雁翎根模样,用牛筋、人发、金丝联缀而成的,份量甚轻,不比那一般铁甲动辄六七十斤。戴宗赞过一回,用一个包袱包了,拴在身上,出了店门,骑了快马,投梁山泊去了。 时迁把空皮匣子拴在担子上,吃了饭,给了钱,挑上担儿出店门便走。约莫行了二十里路,撞见汤隆,两人便在路边一处酒店商量。 汤隆道:“你只顺着这条路走,路上酒店、饭店、客店门上若见有白粉圈儿的,你就在那店里买酒买肉吃。客店之中,也能安歇,只是记得要把这皮匣子放在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 时迁依计去了。汤隆慢慢吃了一回酒,出了一回神,才往汴京城里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汤隆赚徐宁入伙(上) 且说徐宁家里,两个丫环都是渴睡的年纪,一直到天大亮才起来,只见楼门也开了,下面中门、大门都没关。按理说时迁是偷中老手,不应门都不关。原来他只是特地要赚徐宁,如此才好叫他发现丢了雁翎甲。 两个丫环见门户大开,慌忙四处看了家里,一应物件都在。梅香便上楼对徐宁娘子道:“不知怎么回事门都开了,却没发现丢什么东西。” 娘子便道:“五更里听得梁上响,我让你去看,你非犯懒,说是老鼠打架。” “明明白白听到有老鼠叫。” “什么老鼠叫,定是来了飞贼,快去看官人那个命根子还在不在?” 梅香看了,只叫声苦道:“那个皮匣子不知哪里去了!” 娘子听了,慌忙起来道:“快找人去龙符宫里告诉官人,让他快去寻找!” 梅香急急寻人去龙符宫里找徐宁,一连找了三四个人,回来说道:“金枪班直随驾往内苑去了,外面都是御林亲军把守,没人能够进去,只得等他自己回来。” 徐宁妻子并两个丫环,只急的如热锅上蚂蚁,走投无路,茶饭不思,慌做一团。 徐宁直到黄昏时候,方才卸了衣袍盔甲,提着金枪回家来。 到了班门口,一个邻舍说道:“教师可回来了,娘子说家中失盗了,一直等你回来。” 徐宁吃了一惊,走到家里。梅香迎门道:“官人五更出去,却被贼人摸进来,别的东西都没丢,只把梁上那个皮匣子偷去了。” 娘子道:“这贼不知什么时候摸进屋里,不过别的东西没丢。” 徐宁松了一口气,道:“我当什么,原来只是那个匣子丢了,不打紧。” 娘子急道:“这副雁翎甲乃是官人祖宗留传四代之宝,王太尉三万贯钱想买,我只怕官人日后军前阵后要用,没答应你卖他,生怕有些差错。多少人要来看,只推说没了。眼下真丢了,又不能声张,不然惹他人耻笑。官人还不赶紧去寻?” 徐宁笑道:“实话跟你说了罢,我也怕那甲放房梁上丢了,因此去年秋天修房子的时候偷偷砌在墙里面。那皮匣子里面装的是个西贝货!” 娘子思量道:“那也不是好玩的,不知是什么人盗了去!——肯定也是知道这副甲的人。俗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若是他发现是假的,再来家中,可吃不起那惊吓。” 徐宁以手扶额道:“这却如何是好?” 娘子想道:“只怕夜里灭了灯时,那贼已躲在家里了?必然是有人想要那甲,又知道你不肯卖钱,因此使个高手贼人盗了去。你可求人慢慢缉访出来,再作商议,总得知道幕后主使,才好应对。” “是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明日我去开封府找几个缉捕高手帮忙。” “开封府能有什么本事,包龙图过世都快百年了。” “刑部的人更不济事,总不能找皇城司的太监吧。” “都随你,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徐宁思量了半夜,到天明起来,刚吃罢早饭,正要出门去求人寻访,只听得有人敲门。 梅香出去问了名姓,进来道:“有个延安府汤知寨儿子汤隆,前来拜望。” 徐宁听了,叫请进家里相见。 汤隆见了徐宁,纳头拜下,说道:“哥哥一向安好?” 徐宁答道:“闻知舅舅归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绊,二乃路途遥远,不能前去凭吊。不知兄弟一向在何处?” 汤隆道:“言之不尽,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运蹇,流落在江湖上,今特从山东来汴京探望兄长。” 徐宁道:“兄弟且坐,你我边吃酒边说。” 徐宁便叫丫环安排酒食。 汤隆去包袱内取出两锭蒜条金,约莫有二十两,送与徐宁道:“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让给哥哥做个遗念。因为无心腹之人,不曾带来。今日兄弟一并带来给哥哥。” 徐宁道:“承蒙舅舅如此挂念,我平日里又不曾有半点礼物孝顺他,叫我如何报答!” 汤隆道:“哥哥休如此说,先父在日之时,常是想念哥哥这一身本领,只恨山遥水远,不能够相见一面,因此留这些物与哥哥做个念想。” 徐宁谢了汤隆,让娘子妥善收了。 汤隆和徐宁饮酒中间,话里话外问徐宁当下际遇。 徐宁只说道:“我这一身本领,可惜上不得沙场,整日在大内当值,看上去风光,心里着实遗憾。” 汤隆心下暗喜,又见徐宁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起身问道:“哥哥如何面色有些忧愁?心中必有忧疑不决之事。” 徐宁叹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一言难尽,夜里家被盗了。” 汤隆惊讶道:“可丢了什么东西?” 徐宁道:“你我是至亲表兄弟,细说无妨。你也曾知道,家里有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锁子甲,我怕被人偷,便藏了起来。只找个高手匠人做了件假的,放在皮匣子中,挂在梁上。夜里那皮匣子被人偷去了。” 汤隆暗叫不妙,假意问道:“既然被偷了假的,哥哥为何还忧愁?” “我那甲珍贵异常,殿前司王太尉三万贯钱都没卖他。敢来偷的主使只怕是个权势更大的,怕被他发现是假的,又来巧取强夺。” 汤隆忧心道:“哥哥这个担心不无道理。我曾听人说,有个姓秦的翰林,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因蔡京老贼听说他家有祖传的贞观时阎立本的名画,便被构陷下狱,迫害致死。女儿叫玉兰的,流落到青楼去了。” 汤隆这说的不是别事,正是前文所述秦玉兰的不幸遭遇。不幸中的万幸是被武松救走,安置在林冲妻子张贞娘在绣巷的铺子里。 这件事徐宁也听说过,只叹道:“若是能抓住贼人,顺藤摸瓜之下,找出主使,也可早作防备,最不济也辞官避祸。说起来都是怀璧其罪!我早先并没想到此处,所以才安排了假的,也没与你嫂嫂商议。今日丢了,方才被她点醒,早知便另想一个法子。” 第三百五十章 汤隆赚徐宁入伙(下) 汤隆寻思了一下,问道:“哥哥那甲是用什么样子的皮匣子盛着?” 徐宁道:“是个红羊皮匣子盛着,里面用香棉裹住。” 汤隆假意失惊道:“红匣子?是不是上面用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 徐宁道:“兄弟,你哪里见来?” 汤隆道:“小弟夜里路上在城东四十里处一个村店里沽酒吃,见一个红眼睛黑瘦汉子投店,担子一头挑着个。我见了,心中也自暗忖道:‘这个皮匣子极为精致,却是盛什么东西的?如何在这个穷汉子身上,莫非是偷来的?’临出门时,我问那汉子道:‘你这皮匣子干什么用的?’那汉子说:‘以前是盛甲的,如今胡乱放些衣服。’必是这个人了,不如我们追赶去?” 徐宁道:“那又如何能赶得及,等我们到时,那汉子不定走到哪里去了。” 汤隆劝道:“我见那厮入店时,闪了腿的,一步步歪着走。他又住店,眼下说不定还在客店里睡,多半能追得上。” 徐宁道:“若是追得上,却是天赐其便!” 汤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搁,我两人这就走如何?” 徐宁听了,急急换上麻鞋,带了腰刀,又提条朴刀,和汤隆两个出了城门,放开脚步,往东赶来。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已是中午,汤隆看见前面有个酒店,墙壁上画个白圈,便说道:“哥哥,磨刀不误砍柴功,我们且吃碗酒再追,也可跟着店主人打听一声。” 二人进酒店门坐下,要了酒肉,又问道:“主人家,借问一句,可曾见过一个红眼睛黑瘦汉子,那人挑着个红羊皮匣子?” 店主人道:“昨天上午是有这么一个人挑着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了,口里只问山东路程。他腿脚有些毛病,好似跌坏了,一歪一斜的走。” 汤隆道:“哥哥,幸好追来了。” 徐宁听了,连忙催汤隆吃饭,算了饭钱,出门接着追。 二人行到黄昏,又见一个客店,墙壁上有那白圈,汤隆立住了脚,说道:“哥哥,兄弟走不动了,不如和哥哥在这客店里歇了,明日早起再追如何?” 徐宁道:“不如便由他去吧。我是官身,若是点卯不到,上司必然责备。” 汤隆道:“这个兄长不必忧心,嫂嫂精细,必自使人推个事由。” 二人便在那店住下,当晚又问店小二,应道:“昨夜有一个红眼黑瘦汉子,在我店里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中午,方才去了,口里只问山东路程。” 汤隆对徐宁说道:“那厮行动不便,没有我二人快。明日早起,定能追上,拿住那厮,便有下落。” 当夜两人歇了,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又往前赶来。汤隆只要见到墙上有白粉圈儿的,便装作买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皆说得一样。徐宁只顾跟随着汤隆赶路,不疑有他。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所古庙,庙前树下,鼓上蚤时迁放着担儿,在那里坐着歇脚。 汤隆看见,叫道:“好了!前面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么?” 徐宁见了,抢向前来,一把揪住时迁,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如何盗了我这个皮匣子!” 时迁道:“不要喊!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你如今想要怎样?” 徐宁喝道:“畜生无礼!倒问我要如何。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了你来?” 时迁道:“小可姓张,排行第一,是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他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子甲,不肯卖,便让我和一个李三,来你家偷盗,许我们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楼上跌下来,闪了腿,走不动,便先让李三把甲拿走了,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时,只是拼着命,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别人来。若还肯饶我,我和你去讨这副甲来还你。” 徐宁长出一口气,对汤隆说道:“我当是谁,不过是个外县的土财主罢了,此番却是我们过虑了。眼下既然被他偷了去,正好是个推脱,只抓这个小贼回汴京见官便是,管他死活!” 汤隆见徐宁要回汴京,心中急切,故作大惊道:“哥哥,那甲还得追回来才好。没听这小贼说么,那财主是要拿那甲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的。老种相公不知是假,若是穿了那甲上阵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铸成大错?” 徐宁道:“此事无妨,我回头使人送封信与老种相公便是。” 汤隆再无话可说,与徐宁押着时迁,又投客店里歇息。 时迁买酒买肉侍奉,徐宁只怕有诈,不吃他的。只是这时迁故意用些绢帛绑住了腿,只装做闪了腿,徐宁见他走不动,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三个歇了一夜,各心怀算计。次日早起来再行, 次日正走之间,只见路旁边三四个牲口拉着一辆空车子,背后一个车夫驾车。旁边一个客人,看着汤隆,纳头便拜。 汤隆问道:“兄弟因何到此?” 那人答道:“泰安州做了买卖,要回汴京去。” 汤隆道:“最好,我三个要搭车子,要去汴京走一遭。” 那人道:“莫说三个上车,再多些也不是事。” 汤隆大喜,叫那人与徐宁相见。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徐宁虽然一直在大内,但也听人说过江湖上的事,不由盘问那人底细道:“此人是谁?” 汤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识这个兄弟,姓李,名荣,是个有义气的人。” 徐宁道:“既然如此,这张一又走不快,都上车子坐,好早日回到汴京去,以免耽误了大内随班。” 那李荣便叫车夫驾车子行,自己与徐宁三人同上车子坐了。李荣一路上说些趣闻,唱几个曲儿。他经多识广,口才又好,只听得汤隆赞道:“都说京师皇城脚下,人人都是一副好口才。兄台一张巧嘴,真是能说得飞鹰坠地,老牛上天。” 徐宁听李荣所说汴京之事,俱都属真,疑心尽去,不再提防他。 第三百五十一章 呼延灼投梁山泊(上) 路上行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已是日中,李荣叫个车夫找个暖和避风的地方停下,拿着葫芦去沽酒买肉,就车子上吃几杯。 李荣拿出一个瓢来,先倒一瓢,让徐宁先吃。徐宁一饮而尽。李荣再叫倒酒,车夫假做脱手,把这一葫芦酒,都倾翻在地下。李荣喝骂车夫再去沽些,只见徐宁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了。这李荣是谁?却是铁叫子乐和。 待绑好徐宁,堵了嘴,乐和擦擦汗叹道:“还是得用蒙汗药的勾当!没成想那甲是假的,这计策一开始就错了,幸好他没有提防你,我们才补救的及时。” 汤隆苦笑道:“小时候可没见他这么精明,多半是进了大内金枪班之后学坏了。” 三人从车上跳下来,赶着车子,一路往梁山泊急行。 走了一个时辰,徐宁麻药已醒,只用眼睛怒视汤隆。 汤隆不敢看他,低着头道:“哥哥听我说:小弟闻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在武冈镇拜黑旋风李逵做哥哥,投梁山泊大寨入伙。今被汝宁州都统制呼延灼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破,小弟献上钩镰枪,因只有哥哥会使,才定下这条计策。先使鼓上蚤时迁扮做张一,盗了你的甲,虽然没想到哥哥放的是假的,但终是小弟赚了哥哥上路,后使铁叫子乐和假做李荣,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来坐一把交椅,助我们破那连环甲马。” 徐宁虽是气愤,但动弹不得,无法可想,只得忍了。 话休絮繁,一路行了三日,来到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众人到金沙滩上岸,把徐宁扛扶下船。宋江已有人报知,和众头领下山来接。众人解了徐宁身上绳子。 汤隆道:“兄长,这里自在,胜过大内。赵官家都未见得有我们快活。” 徐宁道:“兄弟,你赚我到这里却不是叫我死么!” 宋江向前和徐宁赔罪道:“宋江暂居水泊,不敢贪财好杀,不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教师怜此真情,一同忠义为国。” 林冲也道:“小弟亦在此间,多说兄长清德,众头领仰慕已久。” 徐宁便假作答应了,心中却思量道:“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眼下一时逃不脱,不如先应了,我就不信,日后没有机会逃走。” 晁盖、吴用、孙立——他与徐宁也是相识——都来与徐宁赔罪,安排筵席庆贺。 宋江便选拣精壮小喽罗,学使钩镰枪法,又让戴宗和汤隆星夜前往汴京,搬取徐宁老小。旬日之间,杨林自颍州取到彭玘老小,薛永自汴京取到凌振老小,李云买到五车烟火、药料回寨。 又过数日,戴宗、汤隆取到徐宁老小上山。 徐宁见了妻子到来,吃了一惊,问是如何到得这里。 妻子答道:“自你那日离家后,大内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只推说你患病在床。那日忽见汤叔叔说道:‘哥哥路上染病,只怕要死在客店里,叫嫂嫂和孩儿来看视。’把我赚上车子,我又不认识路,来到这里。” 汤隆笑道:“好叫哥哥欢喜,打发嫂嫂上车之后,我悄悄回去诱了两个丫环,收拾了家中应有细软,做一担儿挑在这里。” 徐宁只泄气道:“兄弟,好却好了,只可惜将我那副真甲陷在家里了。” 汤隆道:“我本也想取了来,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宋江道:“此事无妨,戴宗兄弟脚程快的,再去一趟便是。” 徐宁谢过戴宗,道:“我那甲砌在墙里,藏在卧室东窗下正中,离地三块砖便是。” 戴宗便又下山去了,取甲之后,在半路上穿了雁翎甲,搽画了脸,冒梁山泊徐宁名号连劫了几伙客人的财物。官府遍行文书,四处捉拿徐宁。徐宁闻知,只得断了逃走的念想,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这日梁山泊选军已罢,都在山上大校场聚齐,晁盖、宋江、吴用与众头领请徐宁教习那些拣选出来的军士钩镰枪法。 那时山寨已打造了数百把钩镰枪堆在校场上。那些钩镰枪比一般长枪略短,枪长七尺二寸,其中枪头八寸,枪杆六尺,杆尾铁镦四寸。枪头上部尖锐,下部有一个侧向突出的倒钩,钩尖内曲。 阮小二见了那枪,忍不住道:“这不就是枪上绑了一把镰刀么,济得什么事。” 汤隆道:“钩镰,钩镰说是镰刀也不算错。这钩镰一物多用,可防止枪头刺入过深,不容易拔出,更能钩住敌人,不让敌人奔逃。不过这倒也平常,双钩枪、单钩枪、环子枪都是带钩。然而这钩镰枪特意加长了几分倒钩,还开了刃口,可以扯开铠甲,又能砍杀敌人,是对付重甲的利器。” 宋江道:“当日打高唐州时,要是有这钩镰枪对付飞天兵,那些神火油就可以省下来了。现在想想,还有些心疼。” 徐宁拿起一把钩镰枪,道:“我先使一路枪法,还请诸位指点。”说罢他使过一路,众人见了都喝采。 徐宁便教众军道:“但凡马上使这般军器,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九个变化。若是步下使这钩镰枪,更是得用,先使八步四拨,荡开门户;接着十二步一变,十六步大转身。分钩镰搠缴,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此是钩镰枪正法。有诗诀道:‘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神机。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转围。’” 徐宁将正法一路路演练一遍,让众头领看,又道:“钩镰枪还有林伏草、钩蹄、拽腿三路暗法,待正法练熟,方可习练。” 众人见这枪法神出鬼没,都满心喜欢,许多习练长柄兵器技击的首领也跟着众军士一起学。不到半月之间,教成山寨五七百人,宋江看了大喜,前去破庙寻天目将彭玘,定下日期,准备里应外和劫寨。 第三百五十二章 呼延灼投梁山泊(下) 却说呼延灼在山下等的心焦,他哪里料到宋江怕他们将计就计,诱了自己去,非要去寻个后手。呼延灼几次与韩滔、彭玘商议,直接投了梁山泊去,终是觉得不妥当,只得等了。 这日终于得了宋江消息,要第二日晚间前来。呼延灼大喜,传下将令,在五里外一个低洼山沟另立新寨,叫军士都去新寨歇息。衣甲兵盔、粮草马匹、弓箭器械、犒军财物全留在老寨,只带了韩滔、彭玘并些亲兵留守,专等梁山泊兵马前来。 第二日,宋江先与众头领道:“钩镰枪已练成,宜下山擒那呼延灼,不才略有浅见,未知合众位兄弟心意否?” 吴用道:“愿闻其详。” 宋江道:“明早劫官军营寨,我与几位兄弟趁着今晚月圆领一只马军先去。其余众头领都在步战接应。九天玄女娘娘所传兵法,利于山林沼泽。若是劫寨失败,见军马冲来,都往芦苇荆棘林中乱走,先用钩镰枪军士埋伏在那,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混编十个挠钩手,但见马到,就钩翻,把挠钩搭进去捉了。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 吴用道:“藏兵捉将么?” 徐宁道:“钩镰枪混用挠钩,正得此法。” 宋江便先分拨十队步军人马:李逵、穆弘、雷横、杨雄、石秀、薛永、燕顺、解珍、邹润、兰仁各引一队步军,先行下山埋伏,准备接应。再差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孟康,六个水军头领,乘驾战船接应。再叫花荣、秦明、朱仝、欧鹏四个马军头领,随自己各带一支马军前去劫寨;凌振、杜兴,专放号炮;徐宁、汤隆,四处掌带使钩镰枪并挠钩军士。吕方、郭盛,贴身护卫宋江;戴宗也随马军,四下传递号令;其余头领俱各守寨。 宋江分拨已定,是夜二更,先叫水军载钩镰枪并挠钩军士,四面去分头埋伏。二更半,再渡十队步军过去。三更,再渡五队马军。凌振、杜兴,载着风火炮,架上高处,竖起炮架,搁上火炮。徐宁、汤隆,各执号令渡水。 四更时分,天色微明,宋江带着马军已来到官军营寨五里外,只看到营帐密密层层铺张了一片,旗帜如树木一般,插在营寨四周。鼓角无声,朝雾溟漾,在肃静里隐藏着一股杀气。 宋江不知对面虚实,不敢轻进,自己一马当先缓缓向大营进逼。相距到二三里时,见营帐外砍了树枝向外堆着鹿柴。鹿柴之内是营垒墙基。 这时东边天脚一轮红日已冲破地面迷雾向上升起,照见对面营寨,不见一个人影。宋江按住阵脚,带着五十名骑兵并几个首领,直扑鹿柴中间的寨门。那寨门是土墙筑起,两扇寨门紧闭,门上有个四方碉楼,上面树立四杆红旗,红旗上斗笠大‘呼延’二字,迎风飘动。寨门外有干枯深壕一道,隔桥那面用铁索支起了吊桥。 宋江来到吊桥前,只见寨门八字张开,吊桥落下,天目将彭玘单人独马出来迎接。宋江松了一口气,暗中抹了抹额头汗水,按下胸中忐忑,随了彭玘,引着众人,长驱直入,直冲进去。大军跟在后面,在寨门外平地列阵。 此时官军旧寨,呼延灼独坐中军帐中,看着寨门,心下感慨万千,这一步迈出,便难有回头路。当日与宿太尉会面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宿太尉叫他投梁山泊去,存续、养练一只精兵,以备日后招安,为国家之用。 宋国冗兵之费,冠绝历朝历代各国,七成财赋都在养兵上,然而上战场时却无兵可用。呼延灼曾经算过,朝廷养兵百人所费钱财,因有大小官员军头层层盘剥,实际只可养兵十人。就这十人,因不经战阵,上战场时,能有一人能战就不错了。而在梁山泊养兵百人,经历战火考验,就算是十不存一,只要能留下十人,也划算的很。效果将是朝廷养兵的百倍! 然而这毕竟不是正途!若是朝廷上下能像神宗皇帝和安石相公那样励精图治,何须冒着风险,费这个周折。把那些吸血的蠹虫,尸位素餐的庸人一扫而光不是更好吗?虽然呼延灼不懂治国,可是他懂治军。兵法历来是以正合,以奇胜。若是一个国家只能靠这些……这些下作手段,只怕亡国也不远了…… 呼延灼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觉得自己想的太远了,想的都是他不该想的。他要做的就应该依着宿太尉和张叔夜的谋划,尽量为国家保养军力,以防未来之变——依着天子和奸党这般搞法,天下大乱不远了! 此时彭玘已引着宋江等人来到寨中,呼延灼长叹一声,捧着宝剑、虎符,来到宋江马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道:“盼将军到来多时,呼延灼早有投托之心,往后愿随鞭镫,决不反悔。” 宋江急忙下马相扶:“今日才见将军虎威,还请恕罪!小可宋江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在水泊里随时避难。四处攻伐,既是情非得已,也是忠以为国。不想劳动将军,致使费心费力,靡费国家粮饷。” 听到‘靡费国家粮饷’几字,呼延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高俅出征之前,张张嘴就吃了万余人马的空额。与其这样,不如就在梁山泊做出一番事业来! 到是周围众人,吃惊不已。不是说好了劫寨的吗?怎么变成了受降?除了花荣,梁山泊众人哪里想到这个局面,都大眼瞪小眼。 花荣故作赞叹道:“九天玄女娘娘天书果然好手段,宋公明首领当真是高绝风范,不费一兵一卒便感召了呼延灼!” 吕方、郭盛跟着做恍然大悟状,对空遥遥拜谢九天玄女,其余首领跟着不提。 宋江等人当下便请朱仝陪了呼延灼、韩滔、彭玘先上梁山去,随即叫戴宗传令让众步军前来,搬运物资到水泊边,运到鸭嘴滩寨中。 第三百五十三章 呼延灼青州借兵(上) 那时已是平明时分,新寨中官军已发现事情不大对劲,要寻主帅,却四处看不到呼延灼的认军旗。 战场上作为主帅,必须要干的事之一就是让手下的将校知道自己在哪里,有事要往哪里请示。因此认军旗旗子在哪,主帅就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倒。 可眼下不见了认军旗,找不到三军主帅,韩滔、彭玘两个前后军的正将也没了,如何行事?几个探马远远看着,不敢过来,眼睁睁看大寨被搬运一空。一直到了中午,有一队探马大着胆子前来,在旧寨匆匆看了一圈,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众将校商议多时,推举一个岁数大的副将暂统带全军,徐徐退往济州城去了,又使人骑了快马报上汴京去,只说辎重器械丢失一空,不见了呼延灼三人,或被梁山泊用妖法擒了云云。 宋江这边鸣金收军回山,各请功赏。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仍着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宋江仍旧调拨各路守把,提防官兵。梁山泊得了许多马甲、衣甲、盔刀、弓箭等诸般军械辎重,又有三位将军上山,大肆庆贺。前番公孙胜、汤隆上山时,梁山泊上首领已有六十二人,如今算上双鞭呼延灼、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彭玘、轰天雷凌振、金枪将徐宁五个朝廷军将,共是六十七人。 此番大胜,全山上下都是齐齐庆贺,梁山泊北边酒店也不例外。催命判官李立和鬼脸杜兴与众伙计关了店门,在大厅开了一桌酒席,庆祝大胜。 杜兴对李立说道:“幸亏他们没从北面来,不然我们这酒店就保不住了。” 李立道:“我们酒店这里没有阔路,除非全山围困,不然官军不能来这里。” 杜兴感慨道:“每日无事时专看蚂蚁上树,这些年都没落得这么清闲自在。” “无事时还是打熬下身体,不然只怕日后上不得阵。”看着如同吹气一般胖起来的杜兴,李立劝他道。 杜兴摇头道:“宋公明首领厌弃我还来不及,如何会用我?”他这是吃了李应的连累,因此得了这个闲差。不过对柴进来说,杜兴这个职位却是正得其便,因此那些心腹都是悄悄从北山酒店上山。李立是个莽汉,没有发觉不说,还让柴进借机安插了十数个人在这店里。平日里柴进借着打猎的名义,也没少来此处。 李立道:“你若真想上阵,不如练练水下本领。日后可叫李俊兄长帮你。” “水军太辛苦,我还是不要给他添乱了。你没听说么,这次他们五个首领下水,三个病倒。喽啰们也有许多得了伤寒。” 原来李俊和张家兄弟、童家兄弟都是南人,他们以往在江南冬日也曾下过水,都没出过事,但这次在梁山泊下水擒凌振,不料北地腊月水凉风硬,因此张横、童威、童猛都病倒了。和他们一同下水的心腹许多也是南人,一同病倒。 “说的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是快活最要紧。来来来,吃酒!” 酒刚饮到一半,却听有人急匆匆敲门。 一个伙计前去应门,说道:“得罪,得罪,小店今日歇业,不接外客。” 那人道:“既如此,我打听一下路径。此地往梁山泊如何去,还有多远?” 李立见他面生,而且问得蹊跷,请他到一旁一张小桌坐了,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那人答道:“小可从青州来。” 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 “有个旧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 “山上寨中,都是首领住处,你如何去得?” “便是要寻宋大王。” “既是来寻宋头领,且先吃些酒肉。”李立便叫伙计去安排酒食相待。 那人道:“素不相识,如何款待于我?” 李立道:“客官不知,这是山寨的分例。只要是来寻山寨头领的,必然是江湖中人故旧交友,不敢失礼!我先让伙计去山上报知宋公明哥哥,只是未请教尊兄大名?” 那人道:“小人是青州白虎山副寨主孔亮,宋大王是我的师父。” 李立道:“哎呀,早就曾听宋公明哥哥说起尊兄大名,今日且喜上山。” 孔亮吃罢分例酒,李立随即开窗,在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不多时,便见对岸水泊芦苇深处,有小喽罗撑船来到水亭下。李立请孔亮上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再上关来。 孔亮看见三关雄壮,喽啰龙精虎猛,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早就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 宋江已得了报知,来到关前迎接,孔亮见了,连忙下拜。 宋江问道:“青州出了何事?” 孔亮拜罢,放声大哭。 宋江喝道:“哭有什么用,速速说来。” 孔亮擦了擦眼泪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哥哥孔明按师父吩咐,反上白虎山,聚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父孔宾,不小心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存亡未保。哥哥心下焦急,发病倒了。徒弟无可奈何,因此今日至此,来求师父救叔父。” 宋江松了一口气道:“我当什么事,此事虽非容易,却也不难。你且放心,先来拜见众头领,共同商议。”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林冲、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并众头领,只说孔明、孔亮白虎山扎寨仗义行仁,慕容知府因此捉了孔宾,孔亮来到求救。 晁盖道:“他那白虎山上也是好汉,再者你和他又是至爱师徒,如何不去?公明贤弟,你连着多次下山,此次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 宋江道:“一来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二来这个是兄弟自家的事,他远来相投,小弟若自自己不去,他弟兄们心下难安。前番破了高唐,这次便破了青州,只是还得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相助。” 见有首领要张嘴说话,宋江挥手止住,继续说道:“此事不比别事,乃宋江私事。虽则往日许多兄弟落难时都承过我的情,但宋江不敢以恩主自居,众兄弟也不欠我什么。此事只是我求诸位兄弟私下帮忙。” 第三百五十四章 呼延灼青州借兵(下) 宋江话音刚落,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 新入伙的降将呼延灼出班说道:“青州慕容知府旧日与末将相识。末将刚上山寨不久,那里必是不知道我已投了梁山泊。末将只说打梁山泊中计兵败,装作要打通慕容贵妃的关节,去那里投奔他借兵报仇。若是慕容知府不起疑时,兵马被我带出城外,城里牢狱行事方便不少,如此应能成事。” 宋江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大队军士同去,将军到时赚开城门,我们一拥而上,则青州城唾手可得,山寨又能有许多钱粮。正可谓公私两便。” 未等呼延灼搭话,晁盖抢先说道:“万万不可!前次打高唐救柴大官人出来,已伤了不少人命,有违天道。这次不要劫那城池,只救出孔明贤弟叔父便可。若是大队人马去,还怕沿途百姓遭难,青州路远,再有邻近州县官军救援,大军不稳。” 吴用道:“晁天王说的是,青州非比高唐,此去五百余里,沿途济南府、泰安州、袭庆府都是大州,官军众多,而且东面还有朝廷精锐登莱水师,大队兵马的确去不得。依小生之见,可仿当日江州劫法场或顾大嫂劫登州牢那般行事,只去少量人手,再多不仅无用,反添累赘。 宋江道:“兵贵神速,便劳烦呼延将军与戴宗、杨林先行一步,我等在后定拨下山人数。” 呼延灼答道:“小将既蒙兄长收录在山寨,理当效力。” 三人随即骑着快马下山去了。 宋江唤铁面孔目裴宣定拨下山人数,共计二十个首领,分作五队扮作商人起行:第一波便差花荣、秦明、燕顺、解珍、彭玘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石秀、杨雄、韩滔、薛永、兰仁;第四队,便差穆弘、李俊、张顺、凌振、欧鹏;第五队便是宋江、李逵、吕方、郭盛、乐和。其余头领,自与晁盖留守寨栅。 当下宋江别了晁盖,同孔亮下山来。 且说呼延灼与戴宗、杨林在路上疾行了二日,当晚又饥又渴。见路旁一个村酒店,三人下马,把马拴在门前树上,人来店内坐下,叫酒保取酒肉来吃。 酒保满脸陪笑道:“小店这里有酒,却没有肉。不过前村里刚杀了一头羊,客官若是要肉,小人可前去买。” 呼延灼从腰里解些碎银,递给酒保道:“既然如此,你去买两条羊腿煮了——要后腿不要前腿!再弄些上好精料,喂养我等马匹。今夜在你这里宿一宵,明日起程往青州府里去。” 酒保道:“官人,在店里住不妨,只是没有床帐,在厅里打地铺行么?” 呼延灼道:“我们几个人沙场来回征战,都是操劳的命,四处露宿是常有的事,但凡有个避风歇处能睡着。” 酒保拿了银子,去买羊肉。杨林把三人马背上的衣甲取下来,松了肚带,让那马歇了。戴宗和呼延灼坐在门前说些闲话。 等了半响,只见酒保提着两脚羊肉归来,呼延灼便叫煮了,又要了三斤面饼,六角酒来。酒保把马拴放在后院,然后一面煮肉,一面切草,一面烧热水与三人洗了脚。 三人先吃了一回热酒,少刻肉熟,呼延灼也与酒保些吃了,吩咐道:“我是朝廷军官,因收捕梁山泊盗匪失利,特来你们青州投慕容知府。这马是当今道君皇帝御赐的,名为踢雪乌骓马。这马是我的半条命,你好生与我照看,勤喂些夜草,不要掉了膘,明日上路时我重重赏你。” 这匹黑马,通体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赛雪,因此得了个讲头,唤做踏雪乌骓。不止是好看,这马背长腰短臀平,肢强筋健,非同一般。 酒保赞过一回,道:“多谢将军,我夜里起来喂马不妨,却有一件要紧事需将军知晓:离此间不远,有座恶山,唤做桃花山。山上有一伙强人,为头的叫打虎将李忠,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在那里一同打家劫舍。他们常来此处村坊借粮,官府多次派捕盗官军来围剿,都奈何他们不得。将军那马一看便不是凡品,又在门口拴了半天,只怕露了风。将军夜间睡觉务必小心警醒些。” 呼延灼笑着说道:“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那厮们全伙都来,也翻不出天去!你只与我好生喂养这马。” 戴宗听得打虎将李忠在此山附近,心中暗叫道:“却是好运气,省的我费功夫再去找。”他与那酒保仔细问了桃花山远近、山势、路径,方才罢休。 三人吃了一回酒肉面饼,酒保便在店大堂中打了三个地铺,安排三人睡了。呼延灼三人赶路劳累,又饮了几杯热酒,不多时便全都睡着。 三更天时分,杨林忽然惊醒,只听得后院酒保在那里大呼小叫。 杨林连忙跳起来,推醒呼延灼和戴宗,先走去屋后,问道:“出了何事,叫什么?” 酒保道:“小可起来给马匹喂夜草,只见篱笆被推翻,有人把将军的马偷走了。” 呼延灼提着双鞭和戴宗一起赶来,见那三匹马都不见了。 戴宗登高看了看,指着远处道:“三四里外有火把亮着,一定是往那里去了。” 呼延灼问酒保道:“那里是何处?” 酒保道:“那条路是去桃花山的路,应是山上的小喽罗偷去了。” 呼延灼吃了一惊,便叫酒保引路。四人田埂上赶了二三里,火把都看不见了,不知投哪里去了,只得往回走。 呼延灼说道:“若无了御赐的马,却如何是好!” 酒保道:“将军明日去州里告了,差官军来剿捕,方才能得回这匹马。” 戴宗悄悄与呼延灼说道:“我几个只管去青州办事,宋江哥哥名声遍天下,人缘面广,只有他一句话到,那马定要的回来。” 呼延灼奇道:“这里离梁山那么远,宋江首领有那么大的本事?” 戴宗笑道:“人的名,树的影!将军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呼延灼将信将疑,然而夜里看不清路径,只得回来。 几人回到客栈重新歇下。 呼延灼辗转反侧,忧心不已,难以入眠。 第三百五十五章 秦明劝降青州兵(上) 第二日晨起,呼延灼三人吃罢早饭上路,因丢了马匹,只得步行往青州来。 见呼延灼还是闷闷不乐,戴宗劝道:“将军无需挂心,踢雪乌骓马定能找回来。” 呼延灼道:“那马虽是神骏,但已经丢了,再如何挂心终究也是无用。只是我从早上起来就有些心惊肉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戴宗道:“宋江首领未去梁山泊前曾在青州经营过一阵子,就算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人手也足够。” 呼延灼道:“越是如此我越害怕,他不是在这里闹过清风寨和青州城么,定然惹得许多人家破人亡,难保没有什么仇人。” 戴宗心下奇怪,问道:“将军这才刚上山,如何知道宋江首领以前的事?” 呼延灼自知失言,笑了一笑,勉强解释道:“之前我在汝宁州的时候曾听说书的说起过他,因此略知一二。” 戴宗却觉得奇怪——青州的事宋江自觉有些心虚,因此没叫人四方传颂,一般说书的如何能知道? 一旁的杨林道:“我们三个在这里都是生面孔,不怕他什么。” 呼延灼生怕说多错多,便只说些军中趣事,叫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三人边说边走。呼延灼虽然技击本领高强,但脚力比起戴宗和杨林还差了许多,一路上所行甚慢,待来到青州城时,天色已晚了。 三人在客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天晓,戴宗、杨林分头去四处探听,呼延灼自到到府堂阶下,参拜慕容知府。 青州慕容知府见呼延灼来访,大惊,问道:“听说将军去济州收捕梁山泊草寇了,如何来到此处?” 呼延灼诈称道:“大内金枪班的徐宁投了梁山泊,破了小可的连环马,又夜里被他劫寨,小可拼死杀出重围到此。” 慕容知府听了道:“虽说将军折了人马,非将军慢功之罪,中了贼人奸计,亦是无可奈何。” 呼延灼道:“小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眼下只求相公借兵与我复仇,永铭在心!” 慕容知府为难道:“此事非比旁事,不是我不愿意借与你,实在是借不得。” 呼延灼便激他道:“相公是怕擅自调兵被枢密院、殿帅府追究么?相公权高位重,非比寻常州县知府,如何也将这等寻常小事放在心上。” “哈哈,本官除了贵妃,又怕过何人!”慕容知府果然上当,被呼延灼激起火气来:“将军远来是客,有所不知,青州下辖地面,多被草寇侵害,有那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几处强人。若是借兵与将军,只怕州县不稳。” 呼延灼笑道:“下官已有领教,我来的路途中天子所赐踏雪乌骓都被桃花山的山贼偷了去。既是相公为难,不如下官先领军扫清那几处强人如何?” 青州兵有之前秦明等人打的底子在,士卒颇为能战,只是慕容知府安插私人,各级将校都是些酒囊饭袋,因此才叫那几个山头坐大。慕容知府虽是贪滥,但不是蠢人,知道症结所在,只愁没有良将,眼下见呼延灼自告奋勇要领军前去,只大喜道:“如此甚好,将军先扫清强人,下官再一力保奏,不只让朝廷不追究战败之事,还让将军引兵复仇如何?” 呼延灼拜道:“深谢恩相,誓当效死报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慕容知府教请呼延灼去客房里暂歇,一面更衣宿食。 三日后,青州全境马步军已聚齐,共是二千,慕容知府都借与呼延灼,又给了他一匹青鬃马。呼延灼谢了慕容知府,披挂上马,带领军兵往桃花山进发。 且说桃花山上打虎将李忠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当日有伏路小喽罗报道:“山下有伙客商,自称是寨主郓城县的相识,为头的唤作郓城虎张三。” 李忠知是宋江到了,大喜,便点起一百小喽啰,敲锣打鼓,下山迎接。 不多时便李忠接到宋江等人到桃花山上,大开宴席,与诸位首领接风。 席间宋江对李忠说道:“今日到来,却是与兄弟借兵来了,打算劫了青州城。” 有那刚上山的百胜将韩滔不解,问道:“晁天王不是有言在先么?只叫我等救出孔明叔父便可,不要劫那城池。” 坐在韩滔旁边的天目将彭玘是个乖觉的,要不然当初呼延灼也不会让他去和宋江接洽,只急忙扯了韩滔衣角。 宋江笑道:“贤弟你有所不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晁天王妇人之仁,成不得大事。就算不用梁山泊的兵,我还有四路兵在青州,李忠贤弟这桃花山便是其一。此地离青州城近,另外三路兵不日便到此地聚齐。又有呼延将军可赚城门,正是九天玄女娘娘庇佑之功。” 宋公明所言还有那三路兵是谁?除同是青州管下的白虎山外,还有袭庆府管下清真山、沂州管下青云山,那两个山头虽不在青州境内,但都临近青州不算远。 李忠道:“慕容彦达有宫中慕容贵妃的门路,劫了他,只怕登莱官军精锐前来,抵他不住。” 宋江笑道:“此事我来时路上已有思量在心了。我们桃花山、白虎山、清真山、青云山四山之众,约有两千人马,都打二龙山的旗号。劫了青州城后,清真山、青云山带着财物回去,桃花山与白虎山同归梁山泊,至于登莱官军精锐若是来报仇,二龙山便为我等顶缸。” 乐和赞道:“三十六计之李代桃僵,公明哥哥这是十足好计。” 桃花山兵少粮少,成不了什么事,李忠早就想投梁山泊去,只是宋江不允。如今见宋江答应他与白虎山同归水泊,高兴不已。 秦明道:“小弟在青州军士中略有虚名,若是呼延将军借兵成功,只要设法除去军中慕容老贼心腹将校,多不敢说,一半可同归梁山泊。” 众人听了都是欢喜,齐齐庆贺不提。 正因饮宴间,呼延灼领着兵马已到桃花山下十五里外扎寨。梁山泊众人每日只与他装模做样打几场不提。 第三百五十六章 秦明劝降青州兵(下) 随后几日,陆陆续续有白虎山独火星孔亮、沂州青云山艾叶豹子狄雷,袭庆府清真山锦鳞蟒马元带着麾下喽啰来到桃花山下。官军只守寨不出,由他们上山去了。 呼延灼对众将校道:“这帮草寇不知死活,本将最怕的是他们四散而去,等大军走了,又聚集在此。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叫些帮手来,正省我的事,免的大军四处奔波,空费粮饷,等他们齐了,一战全杀光,岂不快哉。” 那些将校不明就里,依着习惯大拍呼延灼马屁。 其后戴宗、杨林打听消息完毕,来到桃花山上,与众人说知了。见人已聚齐,宋江与花荣、秦明、乐和商议一番,捡山间一块平地,四下林中埋伏了,叫杨林悄悄前去告知呼延灼,让他领官军前来。 呼延灼得了消息,精神大振,吩咐擂鼓聚兵,随即带着青州人马大摇大摆的出了营寨,沿着山路,呐喊着往桃花山攻来。沿着山路行了约莫五六里,见前面林中有惊鸟盘旋不肯落下,有老成一些的军士对呼延灼说道:“将军,前方鸟无故惊飞,当为杀气困扰,恐怕那里有埋伏,可停下大军,先行派探马去,以免中了贼人圈套。” 呼延灼大笑道:“我有万夫不挡之勇,他们不过一伙山贼罢了,便有十面埋伏我也不怕,无非中心开花罢了。传令下去,加速行军,今天杀净桃花山上贼人,贼人钱财任你等取之。慕容知府那里赏钱也已经备好,就等着大军捷报!” 众官兵听了士气大振,脚步不由纷纷加快,不多时便来到那空地上。正行之时,猛听一声炮响,正前方杀出一彪人马,排成阵势,挡住去路。一将出马,手提狼牙棒,正是霹雳火秦明。 秦明勒住马喝道:“呼延灼,水泊边与你独斗不分胜败,想不到你竟到青州耀威扬威,可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呼延灼拍马上前,喝道:“你这厮们仗着地利,在水泊里张狂,如今擅离巢穴,真是自寻死路。有本事便来,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秦明听了,舞动狼牙大棒,纵马直取呼延灼。呼延灼出马,拍马舞动双鞭,来迎秦明。二将交马只一合,呼延灼双鞭便碰飞了。呼延灼故作惊慌,往回便走,暗地里双腿用力把胯下青鬃马马腹一夹。那马不过是匹凡马,虽能上阵,但哪禁得住呼延灼力气,只唏律律一声便倒地。秦明拍马赶上,将呼延灼提了过来,奔回本阵,让喽啰们捡了双鞭,一起送上山去。 青州人马一时都懵了:秦明原本是青州兵马统制,这些人随他征战多年,知道秦明武艺高强,但也没想到这呼延灼连秦明一个照面都挡不住,不由大乱。 当时四下里旌旗便起,鼓声大作,伏兵趁机杀出,刀出鞘,箭上弦,引而不发,将青州官军团团围在当中。 秦明驱马奔回来,背后小李广花荣骑马跟着。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被围官兵面前,秦明喝道:“尔等在我麾下多年,都是好汉子,如今尔等愿死,还是愿活?” 人群中有一裨将喝道:“秦明,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曾负你,为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 秦明喝道:“国家的确不曾负我,只是当初那慕容彦达老贼倾轧异己,置前去清风寨的官兵死活不顾。我秦明募兵前往解救,那老贼却诛戮我全家,如何能忍?你们中有不少经历过当年的事的人,都打听打听,我秦明所言是真是假?” 官兵中顿时窃窃私语起来,秦明又喝道:“慕容彦达勾结蔡京老贼,鱼肉青州,搜刮的天高三尺。我别的也不说,只问你们如今拿到手里饷钱还剩多少?若是有我在任时的五成,我便一头撞死在你们面前!” 不提这个还罢,提起来官兵怨声四起。有人大着胆子道:“哪里有五成,三成不到不说,十个铜钱里面还总有一两个是小钱。” 有人附和道:“就是,官家发的犒赏,许多绢帛都是霉烂了的,根本当不得钱花。” “粮食里面全是糠!” “冬衣里面没有棉絮,全是芦花!” “半年没见到肉腥了。” “整日挨打骂!” 慕容彦达的心腹将校哪里弹压的住,都吓的面如土色。 秦明举起狼牙棒,官兵看了,都收起满腹牢骚言语,鸦雀无声。 秦明喝道:“多说无用,你们今日愿意活的就丢下兵器出列;愿意死的,便顽抗到底。我只数十个数!”秦明屈起十根手指。 哪里用十个数,当下就见数百人丢下兵器往秦明奔来。官军中那裨将喝道:“放箭,与我射死这帮投敌之人!” 众弓手犹豫不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放一箭。 那裨将大急,骑马上前用刀背乱砍乱杀,喝道:“尔等也造反不成?” 话音未落,只见秦明背后的花荣一箭射出,正中那裨将马头,射翻在地。那裨将的十几个亲兵便前去搭救,不知是谁带的头,周围的青州兵们一拥而上,将那十几个亲兵砍做肉泥。 那时十个数已数完,秦明挥手,唤众喽啰上前道:“缴械不杀!手拿兵器者杀无赦!”说罢提着狼牙棒冲入官兵阵中厮杀起来。 这场厮杀来的快,结束的也快。没用顿饭功夫,手里拿着兵器的官军没一个能立着的,其余官兵都尽做了俘虏,只有几十个漏网之鱼逃了去。 秦明叫众喽啰把俘虏聚拢一起,道:“当今朝廷,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事坏民生。如今梁山泊忠义报国,只为诛杀奸党。尔等有愿意去的,便等破了青州城之后同归梁山泊去,保你们在那里快活。不愿去的,暂且在桃花山上呆几日,事后放尔等自去,绝无食言。” 宋时士兵地位低下,不被当做人看,许多士兵还是罪犯,即所谓配军,素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若是赶上秦明这种爱兵如子的,日子还能过的下去,若是遇上慕容知府这种,当真是生不如死。因此那些俘虏大都愿去梁山泊,秦明便叫送入营地中,提拔些知根知底的故旧做为头目代管,其余一二百不愿意去的暂关入地牢。 第三百五十七章 四山聚义打青州(上) 第二日,宋江与众首领计议已毕。花荣、彭玘、燕顺、薛永、杨林、吕方、郭盛、欧鹏、解珍、凌振穿了官兵衣服,随着呼延灼,一行人共十一个先下山去了,随后铁叫子乐和分拨队伍下山。 乐和叫众首领分做四队,大张旗鼓,打起二龙山旗号,前往青州城:孔亮、李俊、石秀三人带着白虎山人马为一队,李忠、穆弘、兰仁三人带着桃花山人马为一队,狄雷、杨雄、韩滔三人带了青云山人马为一队,马元、李逵、张顺三人带了清真山人马为一队。 首领中石秀戴个发箍扮作行者武松,穆弘用颜料污了面扮作青面兽杨志,李逵扮作二龙山操刀鬼曹正,韩滔剃个光头扮作花和尚鲁智深——却是那日他不该言语中冒犯了宋江,宋江故意让剃了光头。乐和长的清秀,个子也不高,便穿上女子衣裙扮作母夜叉孙二娘。宋江、戴宗带着护卫亲军,四处策应。 秦明带领一些新投降官兵留守桃花山,看管那些不愿降的官兵。 人马分拨已定,众好汉分头下山,各自行军。 第二日中午,大军前出到青州城下,军马打起二龙山旗号围住青州南城门,擂鼓摇旗,又有扮作杨志等人的几位好汉呐喊搦战。 此时有逃回来的官兵报知,慕容彦达已知呼延灼折了,只急的团团转。他连夜派了三个军官去各处取救兵,却哪里赶得及,只得东拼西凑了些衙门公人、狱卒、坊丁上墙守城,又驱赶青壮百姓前来助战。 慕容彦达虽是草包,但也知青州山头中,二龙山实力最为强劲,其中鲁、杨、武三位首领都是万夫不当之勇的,哪里敢出战,只是避战不出。那几个假首领也不攻城,只在城下耀武扬威。 青州百姓痛恨慕容彦达,顺带给慕容贵妃编排了极多阴私,民间广为流传。石秀等人便叫那嗓门大的喽啰肆意辱骂,有的骂慕容贵妃狐狸精转世,专吸人阳气,害死哲宗皇帝不够,又去祸害当今官家的;有的骂慕容贵妃嗜好乞丐侍寝,专门让开封府抓乞丐,导致汴京乞丐为之一空的;有的诈称自己本是汴京乞丐,如何如何被慕容贵妃采阳补阴,失了童男之身,痛哭流涕,非要慕容彦达赔钱的。至于如何采阳补阴细处,更是说的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听得城上百姓,城下人马都津津有味。 慕容彦达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将二龙山挖平了去。青州府衙的师爷献计,找了些人上城墙对骂,可那些人水平着实一般,加上二龙山几位首领向来洁身自好,没什么黑材料,因此他们翻来覆去不过是臭反贼、鸟强盗之类谩骂一气,只惹的城下哄笑连连,灰溜溜败下阵来。 正此时,呼延灼等人共十一骑军马,绕一个大圈子,奔北城门来,直至濠堑上,大呼:“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快放我等入城!” 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北城门上。 看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着,又看不清颜面,只听得是呼延灼声音,知府往城下问道:“将军如何被捉了,又如何走得回来?” 呼延灼道:“秦明那厮力大,我人虽然比他厉害,但马吃亏,因此不如他那。这青鬃马失了前蹄,把我颠下来,被帮那贼厮们捉了到寨里。幸好有原本跟随过我的头目,暗地放我出来,又盗踏雪乌骓马与我骑,一起跟我来了。” 知府听得呼延灼说了,并不提防,便叫公人开了城门,放下吊桥。 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正迎着知府。 呼延灼翻身下马,悄悄把雌鞭挂在左手腕上。 慕容知府道:“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吃又遇打头风。桃花山的山贼尚未翦除,二龙山的强贼又前来骚扰州城。” 呼延灼道:“眼下之计只可牢牢守把,那些强盗没有攻城器具,只需坚守一两日,他们士气低落,必然散了。到时再奏请朝廷,多派能征善战之士,一举剿灭。” “如何坚守,还需将军出力。” “我们先去南城门看一看敌军阵势。若是他们肯斗将,必然不是小可对手。若是不肯斗将,再想办法。” 慕容知府大喜,道:“那里贼子很是嚣张,满口污言秽语,还有骁将锐士耀武扬威。将军若是肯斗将,他们必然迎战。将军务必活捉几个,我将他们碎碎剐做臊子,出这口恶气。” 呼延灼带了众首领随着慕容知府上到南城门,扶着城墙往下看,只见那里人马打着三个将旗,上面分别写着鲁、杨、武三个大字,阵中认军旗绣着两条龙盘缠在一起。 呼延灼来到慕容知府近前,用手随意指着阵中一处道:“那里便是破绽了。” “是何破绽?”慕容彦达伸头远望道。 就此时,呼延灼一鞭打在慕容彦达头上,把他打翻在地。随后众人扯出兵器把守城公人厮杀起来。 南门上守城的人虽多,不过是些乌合之众,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哪里敌的过这几个好汉。不多时便被赶散去了。花荣等人随即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呼延灼等人随后分作两波,燕顺、解珍、彭玘、凌振、杨林去城里四下放火,呼延灼、花荣、薛永、吕方、郭盛、欧鹏纵马往州衙杀来。 南门外宋江大队人马,见城里火起,都齐齐奔到护城河前。眼见城门打开,吊桥放下,都一齐拥进来。 宋江急急传令收拾仓库钱粮。孔亮去大牢里救出叔叔孔宾一家老小,又把慕容知府家人赶出青州,只给了几辆车子,放他们去汴京。所抄慕容知府家私,分赏众军。 此时天已入夜,宋江使人扮作乱兵在城里大肆抢掠富户,直到四更方才罢手。宋江叫狄雷和马元趁夜把所抢府库并百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并二百余匹好马,押往清真山去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四山聚义打青州(下) 等到天明,待送走狄云等人,乐和贴出告示,只说二龙山好汉为报青州征剿之仇云云,又赔付那些遭灾之家些粮米。青州穷苦百姓感激不尽,只扶老携幼,烧香罗拜迎接。 宋江叫买些猪羊,就城门处大街上,做个庆喜筵席。本地商户居民,推举几个耄老,凑钱买些酒水前来劳军。 庆贺已罢,宋江便令班师先回桃花山。到得山上,将不愿去梁山泊的官兵全部释放,桃花山和白虎山不愿去梁山泊的喽啰们也打发些银两,让他去投别处,最后共收拢愿去梁山泊人马两千余人。 宋江引了梁山泊二十三个首领,加上李忠、孔亮,共计二十五个好汉,两千人马,分作五军前进,往梁山泊进发。 这日下午,正行之间,前军转过一处山嘴,有探马小头目来报,远处有马军来袭,行军旗号严整,往来号令不像是绿林手段,倒有官军的做派。 统率前军首领乃呼延灼,他急忙站在马上看,只见远方尘头起处,当头一个胖大和尚,手里提着一根鹅卵粗的禅杖,骑着一匹白马。 呼延灼虽忙不乱,喝令喽啰们摆开阵势,又使人报知中军宋江等人。 没多久那和尚已来到近前,在马上大喝道:“哪里来的鸟贼,劫了这青州城,偏栽赃到我二龙山的头上?真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么?”那人正是欺佛祖,喝观音,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 呼延灼拍马上前道:“我乃梁山泊好汉双鞭呼延灼,来者何人?” 鲁智深大喝道:“你不是去征讨梁山泊,反被杀败的撮鸟么?当真亏了铁鞭王当年的名声!你冒了我二龙山的名头还不够,还冒梁山泊的名头在这里吓唬人!”说罢他不由呼延灼纷说,上前抡动铁禅杖就打。 呼延灼见这和尚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也不由动怒:“先杀你这个秃驴,解我心中怒气!”他挥舞双鞭便来战鲁智深。 二马相交,两边呐喊,斗三十余个回合,不分胜败。呼延灼暗暗喝采道:“这个和尚,倒真了得!” 又战三十余回合,鲁智深渐落下风,却是胯下那马坚持不住。呼延灼所骑踏雪乌骓,乃天子所赐,神骏异常。而鲁智深所骑的虽然也算好马,但架不住鲁智深身大体重,而且还有六十二斤重的禅杖,早已筋疲力尽。 呼延灼唰唰几鞭逼开鲁智深,喝道:“好和尚,你这马不行,我不占你的便宜。你回去换了马再来!” 马战本非鲁智深所长,遇上二流高手时,他还能仗着力大杖沉取胜,然而遇上呼延灼这等一流高手,能平着实不易。鲁智深虽然鲁莽,但也知自家本事,只说道:“好你个呼延灼,我马战不是你对手,换马也不行。我换个人来战你,你且回去歇息一下再来。” 说罢鲁智深纵马回军。 这边呼延灼虽然占了上风,但也被这鲁智深六十二斤重的禅杖杀的汗流浃背,不敢托大,便回去稍歇。约莫过了顿饭功夫,呼延灼再纵马出阵,大叫:“何人敢再出来,与我定个输赢,见个胜败!” 只见二龙山阵里青面兽杨志舞枪出马,来战呼延灼。杨志并未多话,上来便与呼延灼战到一处。二人越打,呼延灼越是心惊:这杨志倒好似知道他底细一般,招数虽然后发,却大多先至,处处针对他招中漏洞。 这得从二人祖上说起,呼延灼是河东名将呼延赞嫡系子孙,杨志是金刀老令公杨业后代,呼延家与杨家原本世代交好,时常切磋演武。两个世家三代孙有呼延庆和杨文广,二人最为要好,互相传授武艺。后来呼延家遭奸臣庞文陷害,全家一百多口被杀。杨文广怕呼延家战阵技击本领失传,便单独整理成册,传与杨家后人,因此杨志才知晓呼延灼的招数。 不过杨志也不愿下杀手,因此呼延灼堪堪守住,两个斗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 呼延灼见杨志手段高强,寻思道:“这二龙山果然厉害,怪不得梁山泊的人都高看他们一眼。这几个首领本领好生了得,不是绿林中手段!” 此时天色已晚,鲁智深唯恐杨志有失,便鸣金收兵。杨志卖个破绽,拨马跑回本阵。呼延灼也勒转马头,不来追赶。两边各自收军。 二龙山阵中,鲁智深和杨志、武松商议道:“这呼延灼行事磊落,招数堂堂正正,不像那种江湖宵小。只是不知他为何诈称是梁山泊的人,此中必有蹊跷。梁山泊众人中多有人和我们相识,万一有个什么误会,反为不美。今日天晚,且退十里扎寨,明日再与他计较。” 几个好汉带领二龙山众喽罗,到附近山冈下寨去了。呼延灼退后五里扎寨,等宋江大队前来。 天将黑时,宋江等众人已率大队人马来到。 呼延灼前去相迎,禀道:“有二龙山马军挡道,其中一个和尚应是鲁智深,一个青脸大汉应是杨志,两次交锋,不分胜败。因见天晚,他退兵扎寨去了。这两个本领当真了得,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 宋江道:“这鲁智深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鲁达,后来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是汴京殿帅府制使官,丢了生辰纲后与鲁智深一起夺了二龙山落草。再有一个武松,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单人空手搏杀猛虎,与我八拜之交,关系莫逆。” 呼延灼道:“与武松不曾交手,不知他本领如何,但那杨制使和鲁提辖的确名不虚传!” 宋江道:“明日对阵,我与他们相会,劝他们一起归梁山泊去。” 乐和道:“我们冒了他们的名头,只怕不是好相与的,不如绕路过去。” “这个路绕不过去。”宋江意味深长的说道。 “难为首领了。” “和日后难为的事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宋江感叹道。 当晚梁山泊人马加倍派出巡卒,小心提防。 第三百五十九章 宋江会二龙山众虎(上) 第二日天晓,鲁智深三人带着马军复又前来。 宋江叫众小喽啰摆下阵势,独自驱马上前,朗声问道:“小可宋江,你们是二龙山的人么,可有我二郎兄弟在?” 武松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奔出阵,上前拜问道:“宋江哥哥如何在此?我可是在梦里么?” “我因有至交相识被慕容彦达老贼构陷下入狱中,前来营救。只因势单力薄,又闻知二龙山几位英雄威名远扬青州,才不得已借了贵处旗号行事,侥幸成功。” “二龙山和梁山泊同属绿林一脉,哥哥如何这般见外,只一句话来,武松自率人马相助。”武松应道。 宋江心道:“你们做什么不好,非要学晁盖的做派,这不抢那不掠的。正是不要你等人来,劫掠纵然被发现也可抵赖。” 宋江笑道:“二郎兄弟经年不见,还是这般古道热肠。鲁智深、杨志两位首领可在?” “他们都在军中。” “既然如此,还请兄弟引见。” 武松引宋江来到二龙山军中,与鲁智深、杨志相见了。 鲁智深道:“我只听江湖上今日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三郎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三郎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前番三郎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相会,等到洒家去时,又听人说已经去了,因此无缘不得相见。今日且喜认得三郎。” 宋江答道:“小可何足道哉!江湖上好汉都称颂智深大师清德。小可听人说起许多次大师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千里送林冲,双夺宝珠寺的英雄事迹,只恨不在当场,无缘见识豪杰气势。今日得识慈颜,实乃小可平生幸事。” 杨志拜道:“久闻宋江首领呼保义大名,无缘不曾拜会。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诸多首领重义相留;因是洒家当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众首领到此相会,此是天下第一好事。” 宋江答道:“制使威名,远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会太晚。昔年苏州府救人,江宁府行侠,开封府除害,大名府比武,一件件都令人望尘莫及。尤其是梁中书送与蔡京老贼的花石纲,晁天王曾私下对宋江有言,若不得当日制使手下留情,难有梁山泊今日壮观。”宋江这说的是杨志当年把生辰纲送给晁盖的事。 杨志道:“晁天王替天行道,必将多得世人相助,纵然没有小可,早晚成就大业。” 宋江道:“替天行道一事太过虚无缥缈,我们后上山的兄弟们略微有些异议,依着小可之见,顺天护国极为可行。” “顺天护国么?这个顺字当真是别有意味啊,造反的人偏偏要说顺,和‘清君侧’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杨志抬起头,摸着脸上还没被胎记占领的下巴,心中想着。随着脸上的胎记越来越多,他以前摸脸上胎记的习惯已慢慢变成了摸没有胎记的地方。他脸上有胎记的地方粗糙,没有胎记的地方光滑,因此能摸出来。 鲁智深便请宋江到二龙山上筵席,宋江下令秦明、李忠、孔亮等人率领大军往梁山泊去,呼延灼、花荣、戴宗、穆弘、石秀、李逵、乐和七人随自己上二龙山做客。 秦明等人都劝道:“兵马若去了,二龙山上有个意外时,岂不误了哥哥。” 乐和道:“可多留些个护卫亲军。” 宋江摇头道:“二龙山人马有四千之众,都是训练精熟、甲械精良之军。反观我等,不过两千出头,而且桃花山人马兵甲不整,白虎山人马训练不精,青州新降官兵人心不稳,无论如何都战二龙山不得,便上二龙山去,也难有什么用,反倒显得我等心胸不够磊落。二龙山有行者武松在,只此一人便可保我等无事,不用那些护卫亲军。而且有花荣贤弟神箭在,他们多少也会有些忌惮。” 见劝宋江不得,秦明等人只得领兵上路。宋江八人随二龙山人马去了。 二龙山留守的首领操刀鬼曹正、母夜叉孙二娘已有喽啰报知,便到山下迎接众人上山。 曹正自从政和七年职方司职方副使高世德死后,就弃了山下做眼的酒店,带着伙计和家小一同上了二龙山上,坐第五把交椅。起初他心里苦闷非常,自以为在职方司卖力办事,多少也能得个官身,没想到之前努力全然算不得数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到大内当御厨。 杨志是个心怀远大又有带兵本领的,二龙山在他励精图治下,已初具气象,尤其是在高世德死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壮大实力。二龙山那时除首领太少外,不比梁山泊差多少,更为难得是众首领齐心。 宋江众人顺着路往山上去,经过一段山路,临近宝珠寺时,全修成了石阶。这石阶路看上去寻常,宋江等人走起来脚下却总是绊蒜,时不时就要磕绊一下,只得紧盯着脚下走,一路上来虽然路程没多远,但却疲惫不堪。 乐和心下起疑,琢磨了一会,悄声对宋江说道:“这二龙山有能人,首领看这台阶,高低不一,宽窄不同。他们自家人每天跑动已熟悉,可要换了别人来攻打,如何不绊倒,这便是他们可乘之机了。” 宋江听乐和说话,略一分神,险些又要跌倒,只恍然大悟道:“正应此理。” 呼延灼说道:“山上营寨、关卡修建颇合法度,应是杨志的功劳。不过相比我们寨子,这山上出产太少,又没有水泊地利,当不得朝廷大军围困。” 行了约有大半个时辰,众好汉来到宝珠寺,进到大殿分宾主落座,鲁智深叫喽啰们摆上筵席。 第三百六十章 宋江会二龙山众虎(下) 酒过三巡,宋江拜倒在地,与鲁、林、武三位好汉说道:“小可救人心切,又怕青州官兵不知好歹抵抗,多伤人命,不得已借了二龙山的名号,官兵果然望风而逃。只是不合有妇人之仁,没有追杀慕容知府家人。只怕慕容贵妃说动天子,起登莱精锐官军与慕容彦达报仇。累二龙山于危境,此罪宋江万死莫赎!” 鲁智深慈悲为怀,道:“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武松与宋江相熟,上前来扶起宋江,却没什么言语。 杨志却不由动怒,他紧皱眉头,握紧了手中酒杯,心道:“早就听说这宋江专好绝人退路,果然名不虚传,眼下竟然算计到我等头上来了!”他脸上胎记,不动怒时已是吓人,如今动起怒来,更是可怕。 乐和见杨志面色不详,放下手中酒杯,上前拜倒道:“此计乃小弟谋划,进城后诸事又考虑不周,非宋江首领之过。制使若是怪罪,便求责罚小弟,任杀任剐,死而无憾!” 宋江看了看杨志脸色,道:“眼下错已铸成,小可思量一个挽救之法,与诸位首领商议。” 鲁智深道:“三郎只管讲。” “此事既然因梁山泊引起,便应由梁山泊解决。不若请诸位首领同归梁山泊聚义,若是官军征剿时,便由梁山泊抵敌,断不叫二龙山损伤一兵一卒!” 操刀鬼曹正平日便有些言语尖酸,听了此话,心中又怒了三分。他也不与宋江客气,只阴声怪气说道:“小弟多饮了几杯,听了公明哥哥这句话,肚子里也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江道:“尊兄但讲无妨。” 曹正伸出手比划道:“梁山泊的确是个好地方,往水泊里一缩头,官军难攻进来。不过二龙山怕登莱朝廷精锐,梁山泊岂不是更怕?只要登莱水军往水泊里一围,可就是瓮中捉……了。”他这话里话外,什么缩头,什么瓮中,却是把梁山泊众人比作乌龟了。 母夜叉孙二娘听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被武松瞪了一眼,笑到一半,又收回去了。 梁山泊众人大觉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武松有些窘迫,道:“贤弟,你喝多了就回去歇息。” 武松转身对梁山泊众人道:“诸位兄长莫怪!此事……”他本就不擅长这种事,只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下文来。 李逵便跳出来骂道:“操刀鬼,你师傅林教头也在梁山泊上,你这么说,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曹正啪啪啪用力抽了自己三个耳光,眼见那脸红肿起来,嘴角也流下一丝血。他道:“是我说错话了,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师傅林冲是什么人,我当然知道。一打祝家庄先打先败,又打又败,被我师娘扈三娘捉了好几个人去。若没有我师傅,说不得现在谁还在祝家庄牢里吃屎呢。”他在二龙山上,远近消息探马都归他统带,因此消息灵通,这番话是影射当年李逵被扈三娘捉去关在牢里的事,只气得李逵面红耳赤。 曹正也不管他,只恶狠狠虚抽自己脸,骂道:“叫你这张臭嘴不会说话,叫你妇人之仁,叫你不会卖人情,叫你不会赚人入伙,看我今天不抽死你。哪天脸上被人刻了‘王八’二字,辱没了祖宗颜面!” 李逵听了,暴跳如雷,但又不敢发作。 鲁智深出言道:“曹正贤弟,你吃醉了酒,便回去歇息。”说罢,他唤来几个头目将曹正半拉半扶着去了。 杨志闷哼一声,道:“我也吃醉了,先回去了。”说罢他不管众人,自顾自就往厅外走。 武松离杨志远,便使眼色让在扬州一旁的母夜叉孙二娘去拉。孙二娘站起身去扯杨志,杨志看了她一眼,孙二娘手停在半空,由着杨志去了。 武松只得劝众人吃酒,只是被曹正和杨志闹过这么一出,宋江等人哪里有心思吃酒。只有李逵这个嗜酒如命的,他戒了一段时日的酒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故态复萌,吃个没完没了。 再看鲁智深,好似没事人一般,也饮个不亦乐乎。这却是二龙山为节省粮食,平日不许众人吃酒,鲁智深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宋江几次要与鲁智深搭话,都被他借口吃酒,搪塞了去。吃不多时,鲁智深便醉了,更是什么正事都说不成。武松无奈,只得送宋江几人到客房歇息。 宋江叫石秀、李逵去门外守了,与呼延灼、花荣、戴宗、穆弘、乐和在房内商议。 呼延灼道:“他们这么多人马,要邀他们到梁山泊入伙,不和晁天王事先商议,不妥吧?” 宋江道:“我深知晁天王秉性,若是那一般强人山头,多有不公道的事,晁天王兴许会有异议。但这二龙山非同一般,他们山规严明,不在梁山泊之下,更兼几个首领都是古板君子,从不知变通。” 穆弘毕竟年轻,只骂道:“鲁智深、杨志哪里算得好汉,吃了那么一点酒,就醉了。” 乐和道:“这山上薄酒,哪有那么容易醉。杨志只吃了两杯,就走了。鲁智深更是海量,两个李逵都不见得吃的过他。这两个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宋江笑道:“这算不得坏事,众兄弟仔细想想,这几人不管如何作态,可有当场回绝我等的?” 众人仔细想想,都道:“不曾有当场回绝的。” 宋江又道:“若他们真是痛快答应,我反倒要起疑了,眼下他们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乐和道:“看今天席上,鲁智深虽然是大首领,但是懒得管事的;武松兄弟与公明哥哥有交情,也不妨事;孙二娘是个女流;曹正故意装疯卖傻,只有杨志是能拿主意的,只要说服了他,此事必成。” 呼延灼道:“我家祖上与杨家是有交情的,不如我去劝说杨志一二,至少给他个台阶下?” 宋江道:“你尽管去,多半就成的。不然登莱官军一到,掘平这二龙山也不是什么难事,不由他不答应。” 呼延灼听了,便出客房,叫山上的小喽啰引路,前去寻杨志。除了花荣被宋江叫住,其余众好汉各自回房歇息。 花荣拉了一张椅子斜着坐了下来,提壶倒了一碗冷茶。见宋江不说话,花荣也不着急,只专心致志揉着双手的指节。 第三百六十一章 二龙山异心归水泊(上) 宋江倒背着手,仰着头,双眼看着房顶,在屋里踱来踱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踱了一会,又坐下来,四个手指头在桌子上咯噔、咯噔有节奏的敲着。花荣还是不着急,只在一边等。 “贤弟,到了动用那些人的时候了么?”过了半晌,宋江轻声问道:“让他们去鼓动些二龙山上平日不满的人,弄出些去梁山泊的阵仗如何?” 宋江说的莫名其妙,但花荣知道说的是什么:当初在清风山众人去投梁山泊前,曾派了一些人装作不愿去梁山,来投二龙山,专为探听杨志等人消息。眼下杨志心意难料,若是弄出些动静来,说不定能推他一把,但貌似还没到那个火候,因此宋江心里颇有些犹豫。 “依着小弟愚见,似无太大必要。杨志是个心思坚韧的,万难被人胁迫。此事到底如何,全看他自己心意。那些卧底若是因此暴露,收效不大,损失不小,是赔本的买卖。” 宋江点点头,重重吐出一口气,道:“贤弟说的极是,掉头的买卖可以做,赔本的买卖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其实花荣不知道的是,宋江还有底牌在杨志身边,只是要用来赚取更大的收益,舍不得动用。 花荣道:“既然呼延灼已答应了去说服杨志,不如等一等,看看结果到底如何,再想办法。” 俗话说,隔墙有耳,虽然宋江等人小心,但终归这里是二龙山。就在那客房底下的秘道里,已有杨志和曹正探听多时了。 杨志笑着对曹正说道:“到底是林教头有先见之明,又有你这个鬼头想出挖地道这个主意,不然这次差点就被宋江这帮厮们算计了去。” 原来宋江等人刚下梁山泊,林冲便使个心腹下山送信与杨志,只让他提防宋江,又力邀二龙山众好汉上梁山。杨志早觉二龙山受地利所限,难再有进益,便与曹正商议一番,定下几个方略,派出多路探马,只看宋江如何打算,以便见招拆招。 待有打着二龙山旗号的兵马攻打青州,一个探马便将消息送到宝珠寺,这才有杨志等人路上与宋江人马相遇,并请他们上山来,最终得知宋江打算。 为探听方便,曹正连夜叫人布置了这客房:先挖了地道到客房下面,又装了竹管,只要客房里有人说话,在地道里就能听见。二人装做醉酒,悄悄来到这里探听。不过他们也只听到了前半截,后半截宋江与花荣说的声音低,话也说的含糊,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听到花荣告辞,二人从地道里退出来。 曹正对杨志说道:“既然制使有心去梁山泊投我师傅,不如便借宋江之力,投梁山泊去,也省的与我师傅关系过密,被人看出来。” “我与林教头只有一面之缘,说起交情来,还是鲁大师与他更深。” “鲁大师是个粗豪的,哪里纠缠的清楚这些事。” 杨志道:“只是如此不白送一份功劳与宋江?” 曹正道:“这呼延灼刚上梁山不久,不如制使只处处说了呼杨两家的交情,将这番功劳送与他。” 杨志赞道:“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你这操刀鬼,真的精似鬼!” 曹正道:“呼延灼估摸快到了,制使赶紧回去,对他和善些。” 杨志钻出地道,回到屋中,静等呼延灼。 等不多时,一个小喽啰提着灯笼引着呼延灼来到,杨志出门迎接。 呼延灼唱个肥喏道:“深夜来访,还恕冒昧。” 杨志笑着回礼:“将军无需如此多礼,你我两家祖上世代交好,只是后来多世事多舛,少了联络,断了来往,甚为可惜。” 杨志搭着呼延灼的肩膀进屋,分宾主落座,叫唤小喽啰拿些精酿、山珍、野味。 呼延灼开门见山说道:“我此来是劝杨制使同去梁山泊的,酒就不要饮了吧,若不然若是又醉了,岂不是叫我空手而归。” 杨志笑道:“今日宴上若是呼延将军开口,小可定醉不了。那宋江算个什么玩意,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呼延灼道:“你我本是世交,就不必称呼将军了,你我只兄弟相称如何?” 二人叙过年齿,呼延灼年长,杨志便称他为兄道:“呼延兄,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杨志在此落草,除了自保,便是为招安。这二龙山格局太小,养四千人马已是极限。这四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便是朝廷来招安,不外给个七八品的虚职,先不说我在大名府做过管军提辖使,连我在汴京杀牛二时的官职都比不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虽流落江湖,但终究要报效国家,没有越做越回去的道理。” 呼延灼耐心听罢,说道:“贤弟身在江湖而忧其君,志向高远,愚兄佩服佩服。” 杨志饮了一杯酒,又说道:“如今之际,小弟若想再进一步,只得离开青州,异地求生。梁山泊方圆八百里,物产富饶,又有水泊天险,实属难得之地。好在呼延兄来了,小弟只求能得呼延兄引荐了投梁山泊去,日后一同教化那里诸位首领,好为国家出力。” “哦,宋江现在可是梁山泊第二号人物,他引荐不比我强?而且他未必不是想招安的。” “呼延兄能得天子所赐踏雪乌骓,岂是那宋江可比?宋江刁滑,不像是个能为国护民的。招安之后,终究是呼延兄前途远大,小弟只求能附骥尾。” 呼延灼大喜,与杨志说道:“你我兄弟今日有缘相会,不如学了江湖规矩,就此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杨志就势拜倒在地,先对呼延灼拜了三拜,呼延灼后对杨志还了三拜。 呼延灼道:“虽然我刚到梁山泊没几日,但那里士卒精壮、凶悍、守纪,虽然和二龙山还不能比,但远胜朝廷禁军。他日若是哪里有变,稍加整备,便是一支强军。” 杨志道:“先不提这些,上梁山泊之后,小弟有一事相求。” “贤弟但讲无妨。” 不知杨志所求何事,且见下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二龙山异心归水泊(下) 杨志低头寻思了一阵子,不知从何说起,抬头道:“若是哪天我不在了,这二龙山上上下下的人还望兄长能多多照应。” 见呼延灼目光疑惑,杨志笑笑,道,“我这是以防万一。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兵凶战危,谁也难保没个什么不利之事。” 呼延灼点点头,道:“理所应当,此事不必贤弟讲。” 杨志相信呼延灼是个重诺的,见他答应,心中暗暗出了一口气,道:“等我们上了梁山泊,有些话就不能像今天这样随便讲了,干脆都说给兄长听。这山上四个首领,鲁大师自己生死看的极淡,别人生死却看的极重,若是有人算计他,多半会在这个地方着手;武松是个好汉,可惜眼下还不是个好将军,无事时兄长可多教教他;曹正是机灵鬼,最不用担心他,万事都由他去;孙二娘么,是个苦命人,行事有时候会比较怪异。” 见杨志的话语渐渐有了交待后事的架势,呼延灼心下不由也有些伤感。他饮了一杯酒,扯开话头道:“说起来梁山泊的确气势盛,那么多首领,自江州劫法场之后,竟然连一个伤损都没有。” “极是,我听他们说起过以往征战之事,打祝家庄和高唐州时,着实有几场恶仗,折了不少士卒,但首领们如有神助,都是无事。” 杨志道:“那里供奉九天玄女娘娘,又有蝌蚪文天书、地书,当真能有用么?” “不好说,许多首领和喽啰都信她。” 二人彻夜饮酒,直到四更天,才同榻而眠。 第二日早起,呼延灼回客房去寻宋江,杨志去寻鲁智深。 鲁智深正晨起练武,只与杨志道:“洒家愚笨,自从那年与贤弟夺了二龙山,便全赖贤弟一力维持,才有今日壮观气象。当初我们刚夺这宝珠寺时,洒家便有言,山寨大事贤弟可一言而决,不管如何,洒家都无怨言。” 杨志叹一口气道:“大师,事到临头,我反倒惶恐。此去梁山泊,结果难料,一步踏错,只怕连描补的机会都没有便粉身碎骨。若只是杨志自己,倒也无妨,可全山上下这么多人……” 鲁智深打断杨志道:“兄弟,你想的太多了。只以技击打个比方,你的本领,并不比我低,为何你我二人较量时是败多胜少?就是因为你想的太多,总是想着我这么攻不行,他可能会这样找我的破绽,那样攻也不行,又会有那样的漏洞。人的精气神总是有限的,你这么一来,先自分散了,如何敌得过我全心全意攻击。人生苦短,许多时候,决绝一点又如何?” 听了‘人生苦短’四个字,杨志心下黯然,脸上仍是笑道:“终难如大师这般洒脱。” 鲁智深回身拿个火把,拉着杨志来到宝珠寺大殿,四下里放起火来。武松、曹正等人见火起,急忙来救,都被二人拦住。 杨志道:“如此也好,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今日便烧了这宝珠寺,先绝了自己退路,让别人无路可绝!” 几位首领便召集漫山喽啰,他们大多是愿去梁山泊的,便收拾了人马钱粮,准备一同起行。有那不愿去的,发些银两遣散。 收拾已罢,宋江便领了二龙山人马回梁山泊,先叫花荣、呼延灼开路,又使戴宗先送消息回梁山泊。一路上,二龙山军纪严明,所过州县,分毫不扰。士卒精悍,吃苦耐劳,两天便走了桃花山等人马五天路程,于第三天午时赶上,这才放慢脚步,合兵一处一起往梁山泊来。 数日之间,已到水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来迎。晁盖引领山寨马步三军头领,都到金沙滩上。待接到众人,直至大寨,聚义厅上列位坐定,晁盖便叫大摆宴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鲁智深、杨志、武松、曹正、孙二娘、李忠、孔亮,加上先行送上山的孔明:共八位新上山头领。那时梁山泊共有七十五位首领。 筵席间,杨志说起旧日王伦时上山相会之事,众人皆道:“此皆命中注定,绝非偶然!” 杨志又道:“呼延将军胆气过人,深夜单人来访,推心置腹,举荐小可全伙同归水泊。今日承蒙众位好汉收留,小可无以回报,但愿为山寨前驱,万死不辞。” 众人便纷纷与呼延灼敬酒,道过崇敬之意。 杨志这一番话,却是将宋江上二龙山一事只字未题,只让宋江脸色不豫。 晁盖笑道:“当日黄泥冈生辰纲一事还无缘谢过杨制使。今日替天行道大旗下相聚,却是晁盖三生有幸!” 杨志说起黄泥冈劫取生辰纲前后之事,众人皆大笑。 林冲谢鲁智深相救一事,又道:“早知师兄在二龙山歇马,数次筹划行程想要前去探望,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鲁智深问道:“未知阿嫂如何?” 林冲便叫扈三娘前来拜见。 鲁智深见了扈三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对林冲说道:“我问的不是新阿嫂,是汴京城里的旧阿嫂。” 林冲面上略有些尴尬,答道:“小弟自高太尉逆子死后,曾使人回家搬取,却不知拙妇所踪。一连寻了许久,靡费山寨许多人力,都没有找到,后来只得作罢。” 扈三娘道:“大师莫要怪罪大哥,是他吃我恳求不过,这才娶了我。” 因有新添英雄上山,山寨职司吴用陆续已有安排,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铠甲;侯健改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四斗、五方、九曜、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山东路酒店,让曹正去替乐和,与朱贵共同看守;山北路酒店,时迁去替石勇,与李立共同看守。桃花山、白虎山喽啰人少,打乱统一补充到马步水三军。二龙山人马众多,在南山关前新起一关,附近扎几个小寨,仍由杨志、鲁智深、武松、孙二娘统带。 次日各首领轮流做筵席庆贺诸位新首领入伙,不在话下。 第三百六十三章 史进千里投梁山(上) 随后过了数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江说道:“洒家有个相识,唤做九纹龙史进,现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他和三个好汉,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史进昔日曾在瓦官寺救助洒家,思念不曾有忘。如今无事,洒家想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三郎尊意如何?” 宋江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也曾听说九纹龙史进的大名,若得吾师去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去,可烦武松兄弟相伴同走一遭。他是行者,也是和吾师一样的出家人,正好一起上路,互相有个照应。” 武松应道:“我和大师去。” 鲁智深推脱不得,只得应了。 当日两人收拾腰包行李,鲁智深仍是和尚打扮,武松扮做随侍行者。两人辞别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 二人沿着黄河直上,晓行夜住,不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境内宿下。 第二日正好是重和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节。二人吃过早饭上路,径直往少华山去,行到黄昏,来到少华山下,有伏路小喽罗出来盘问。 那小喽啰可巧是知道鲁智深的,径直上山报知。小喽罗去不多时,九纹龙史进、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四个好汉下山来迎。 鲁智深引武松与四人相见道:“这个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与我和杨志同在二龙山扎寨。” 四人急忙与武松见礼,史进道:“闻名久矣!” 鲁智深对史进说道:“你的信杨志已经收到了,只是正值事多之时,他脱不开身,来不得,便让我来。我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已投梁山泊大寨入伙。杨志特让我来寻你们山寨一同去那里入伙。” 史进的信原本是让一个心腹送到二龙山的,因二龙山人马全伙上了梁山泊,那人便又去了梁山泊,才见到杨志。 史进之所以写信,和当时天下局势有关。当时老种经略相公已尽克横山,西夏屏障已失,面临亡国之危,西夏国主李乾顺不得不臣服。而后平夏的西军分为三处驻扎,一部留在宁夏原地驻防,一部回到陕西,一部由老种经略相公亲率驻扎到河间府,准备辽事。 西军能苦斗,敢牺牲,天下闻名。陕西四路从大范老子范雍开始经营起,强兵之名,已垂近百年,敢入瀚海戈壁千余孤军野战,开疆拓土。除四路正军外,西军所属蕃兵、强壮、弓箭社,都曾与西夏、青唐、诸羌纠缠百年。陕西诸路,一家数代都为西军效力,男子活不过三十,一堆寡妇同处而居的景象,比比皆是。 如此强军虽只一部回归陕西,但绿林境况已大不如前,附近许多山头都被剿灭,只剩少华山独木难支。少华山的喽啰见情形不对,有些悄悄逃下山去,原本两千余人马,眼下只剩的千五百人,大多是没有别的门路可去的。眼见少华山存亡不保,史进只得去信与杨志相商。 史进知鲁武二人和杨志是最好的,也不避讳他们,当场对朱武三人道:“树挪死,人挪活。如今少华山难以为继,杨制使所说去梁山泊是一条路,另一条路便是走我师父王进的门路去河间府投老种经略相公。诸位兄弟觉得如何是好?” 史进说起去投老种经略相公,鲁智深才明白当初杨志为何使了自己来。如果只是带话,杨志找个心腹就行,用不着自己亲自前来,用意当是在这里。 鲁智深对众好汉说道:“诸位,老种经略相公那实在去不得,且听洒家一言。早年洒家曾在老种帐下做个小军官,后来惹出祸事来,才不得不到大相国寺出家避祸。老种手握大军在外,朝中奸佞对他是百般提防。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得事事循规蹈矩,难容你等众人。在他麾下,不如意事甚多。” 史进看了朱武三人,问道:“不知三位贤弟意下如何?” 三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 史进提高了声音,怒道:“有话直说,有屁须放。” 朱武低着头道:“俗话说,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我等在此扎寨数年,与西军多有千丝万缕的仇怨,又是强盗出身,并非正途。若是去河间府,即便老种经略相公容得我们,也只怕不被那里众人待见,难建功立业。”他是打心眼不愿意去投河间府,若是史进认识老种,倒也罢了,可史进认识的是王进,只是老种账下将校中的一个。算起来环节,朱武和老种隔了三层,若是有事,实在是指望不上老种能庇护。 “你呢?”史进转向陈达喝问道。 陈达看了朱武一眼,扭头转向一边,道:“依着官法打死,依着佛法饿死。儿郎们在绿林惯了,难受官府拘束,只怕是大多不愿意去的。然而若是同去的儿郎少了,先失了立身之本,光凭我们几个人,能济的什么事?” 杨春不等史进发问,主动说道:“我听兄长的,兄长说去哪,我就去哪。” 史进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不去河间府了罢!自从那年和师父不辞而别,我便想着做出些功绩再去见他。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去见他总有些面上无光。”当年史进在延安府受杨志所激,上了少华山,原本也是有几分年轻人的傲气。只是后来杨志自己的卧底差事都干不下去了,更不要提史进。眼下史进更是傲气发作,才有此言。 朱武道:“梁山泊同为绿林一脉,又有杨制使相邀,去那里也好与二龙山众人有个照应。” “我们多带人马去,要是那里不容我们,便去淮南地界寻个山头。那里官兵孱弱,到处都有我们的活路。”陈达道。 史进听了,挠了挠头:“到了那里只怕水土不服,兵卒性命多有折损。” 朱武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除非有杏坛名手随军。” 史进叹了口气,看着天上远去的云彩,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百六十四章 史进千里投梁山(下) 却说鲁智深见他几人瞻前顾后,不由焦躁起来,道:“你几人也忒不爽利。晁天王对众好汉有言在先,梁山泊上来去自由。若是那里容不下时,求去就是,还能强留你不曾。只要有人在,便是找个山头重建山寨,也不是什么难事。” 朱武道:“这倒是好事,若是去了河间府,去时由的我们,若是走时,万难走脱。” 史进道:“此去梁山泊千里之遥,便有劳朱贤弟安排路径,择日动身。” “小弟早已思量在心,我们人马众多,陆路短途行军还好,长途行军容易暴露行踪,因此应尽量走水路。小弟有两个主意,还请哥哥决断。其一,沿黄河坐船南下,到寿张县上岸,离梁山泊不过两天路程。只是沿途有西京洛阳、东京汴梁,虽然风险颇大,但路途最近。其二,走襄阳,过荆州,沿着大江到江宁,然后北上到徐州。过了徐州便是山东,便可任我等来去。如此可绕开京畿重地,江南禁军羸弱不堪,不用怕他们,就算走了风也应能通行无阻,唯一可虑的便是路途遥远,只怕横生枝节。”朱武对史进说道。 史进略一思量便下了决断道:“就走襄阳罢,回山便收拾库藏,准备上路。”其余人都唯史进马首是瞻,自无二话。 史进又请鲁智深、武松上山饮宴,鲁智深道:“我话已带到,还有事去延安府,不耐烦上山去。你等自去梁山泊便是。”说罢他拖了武松便走。 武松只得与四人相别了,随鲁智深上路。他一边走一边问道:“大师去延安府所为何事?” 鲁智深道:“也没什么大事,去那搬取妻小。” “什么?搬取妻小?”武松瞪大了眼睛:“大师不一直是和尚么?如何也有妻小?” “我早就有妻小,比你娶孙二娘还早。” “平日里如何没听大师说过?” “你们也没问过我啊。”鲁智深摊摊手,接着把当初如何在土匪窝里救了金翠莲,如何送金翠莲回家反被金太公追杀,如何带了金翠莲行走江湖,到最后金翠莲回今延安府金太公庄上生产,自己出门寻杨志,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眼下梁山泊兴旺,不比二龙山清苦,我便想去搬他们前来相聚。” 武松笑道:“大师这和尚当的真是洒脱,能犯的戒律是不是都被你犯全了?”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平生最受不得拘束,谁成想反做了规矩最多的和尚。” 二人往延安府上路不提。 只说鲁武二人与史进等人分开,可让一个人好生那为。你道是哪个?便是神行太保戴宗。 那日二人下了梁山泊,宋江见这鲁智深去的蹊跷,只怕是杨志使了他去,然而又没法不让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暗中跟来,探听消息。 戴宗怕暴露行藏,不敢跟的太近,适才只远远伏在林子草丛中看了众人会面。随后他见鲁武二人下少华山自去,心中委实决断不下:“这二人不知去哪里,我是到底是跟着他们,还是盯着这里史进等人行事?” 他又转念道:“量这两个人孤孤单单也成不了什么事。公明哥哥曾有言,还是少华山大队人马要多加提防,便只探听他们消息便是。”如此想罢,他便留在少华山附近。 过了两日,少华山上收拾已毕,共千余喽啰愿同去梁山泊的,便分作四波,每波三百余人,间隔十里,扮作商队陆续上路。史进四个首领各带一波,朱武带着一波为前锋,陈达、杨春居中,史进带着一波殿后。 那时民不聊生,天下不宁,多有商人成群结队上路。三百余人的商队虽然少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凡遇到关卡,有山上攒下的金银开路,都是有惊无险。约莫行了半个月,一行人马到得荆州城外。史进下令卖了马匹换了十艘大船。众喽啰坐在船中,都在船舱里吃喝,好在那时天气不热,都能忍得。 一路无话,到了江宁府,再往北去,坐船的话便是逆水,船行甚慢,史进便令弃舟上岸,仍分作四波,往徐州进发。此地人烟已密,便雇了几个向导,专捡山路行军。 这一日,朱武前军行到一处山下,只见那山连绵不绝,共有九个山头,形态各异,有的像乌龟,有的像琵琶,不一而足。 有那上少华山前积年走南闯北的头目道:“这里唤作九里山,又叫九凝山,过了山约莫有两天路程便是沛县,再行两天便到济州境内。” 正说话间,只听锣响连绵不绝,从山上飞下一彪人马来,约有三四百人,摆成阵势,拦住去路。阵中一杆认军旗,上写三个大字“病孙权”。 朱武见状便停住队伍,命人飞报后面诸军,又奔上前,唱喏道:“我等行商,路经宝地,多有烦扰,万望好汉给个方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说罢他令两个人抬来一个箱子放到阵前,箱子里面装了二百两银子。二人呈上箱子,随即退后。 只见对阵认军旗下走出一个为首的来到箱子边。那人个头不高,身高只有五尺,手里却提着一把关王刀,看上去甚为滑稽。 那人踢开箱子看了看,喝道:“这二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不成?你们若真是商人,便由你们去了,如何诈我!” 朱武听了,心中大怒,但人生地不熟,不想生事,他远远的拜倒道:“大王息怒,小可众人都是本份商人,不敢欺瞒。” 那人一脚踢翻箱子,骂道:“鸟人无礼,早有人告知你的行藏了。你等本是陕西少华山的贼众,受那青面兽杨志所邀,要投梁山泊去,如何诈我是商人?” 朱武见话不是头,暗暗吃了一惊,他正寻思对策之际,那人又说道:“爷爷之前也投过梁山泊,不想他不仅不收留,反欺我辱我,恨不能填平那水泊去。你等鸟人,尤为可恨,哪里强过爷爷,竟然还有人请你去?今日可巧撞上门来。小的们,与我上!叫他们碎尸万段!”说罢他挥动大刀滚入阵来。众小喽啰敲起锣,怪叫着便跟着冲上前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朱武大破六花阵(上) 那病孙权虽然身材矮小,但力气甚大,手中大关刀招法奇特。朱武虽有技击本领在身,却非所长,不是那人对手,拦挡不住。 斗了几个回合,朱武见势不妙,露个破绽,拍马就走。他带着麾下一边走一边叫人把随身所带钱财珠宝扔了一地。这是出发之前就定下的计策,其中大部分是假,由小喽啰带着,小部分是真,由小头目带着。 病孙权麾下众喽啰不辨真假,只顾着抢拾,约束不得,只得由朱武等人去了。 待地上财物捡拾干净,少华山人马已经去远了,病孙权追之不及,只得带着众喽啰回九里山去。朱武带了众人一连退了五六里地方才停下,就地点兵,伤亡了五六十人,好在撤的及时,大多是受了轻伤的,只折损了几个。朱武传令下去,一边救治伤兵,一边等史进诸军到来。 不多时,陈达带着第二波人马来到,朱武心方稍安。又过了一阵,杨春、史进得了消息,快马加鞭到来。因敌情未明,史进便找一处山包,以大车为屏障,扎下营寨,叫众士卒歇了。朱武又多派人马四处探听消息。 且说朱武与史进带十来个人,亲自攀藤附葛,爬山越岭,寻找路径。众人爬到九里山西最高的一个山岭上,望见山岭之东,下面深谷中,隐隐的有几户人家,被树林丛密遮蔽了,不能看得详细。二人领军卒下山,打算寻个居民访问。一直到一个最深僻的山凹平旷处,方才寻到几家穷苦的山民。那些山民见了史进等人,惊惧不已,慌做一团。 朱武道:“我们是过路商人,因前方强盗挡路,过去不得,来此问路的。你们无需害怕。” 见他面相和气,那些村农跪拜道:“一望便知好汉等不是来抓鸡缚狗的!此地原本有百十户人家,山上强盗多来此抢掠。后来徐州府派官兵到此捕贼,那些军士掳掠起来比强盗还要凶狠。我们村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我们这几户。” 史进命人取些银两,并带来的干粮,周济山民。 朱武道:“那九里山的强盗是什么来路?” 山民们磕头感激,千恩万谢,把那伙强盗情由都说了。 原来政和初年这九里山有个姓孙名坚的巨寇,因名字与三国时吴主孙权的父亲孙坚重名,便索性给自己起了个外号“病孙坚”,在此聚拢七八百人扎寨。而后有两人来投,一个叫龚端,沛县人士,认那孙坚为父,自号“病孙权”。另一人姓奚名胜,淮安人氏,外号唤作“小周瑜”。后来“病孙坚”不知何故死了,只剩下那二人做首领,其中奚胜坐了头把交椅,第二把交椅便是下山来劫的龚端。 朱武又问了二人武艺,山民都说那龚端是家传的武艺,擅使关王刀,四五十人近身不得;奚胜使一口宝剑,技击本领高强,又曾习阵法,深知玄妙。 不过这伙山民知道的却不全,龚端和奚胜二人在投九里山扎寨之前,曾投过梁山泊,只因劣迹太多,被晁盖拒之在外,怀恨在心。宋江便暗中让戴宗联系他们,指使二人投九里山入伙。不久前,二人沆瀣一气,暗中下手害死孙坚,占了这九里山。只因不想史进等人带着大队人马上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探明少华山行军路径后,将此消息报知龚端,要他们出面截击,因此惹出此时之事来。 史进和朱武探听明白,回来与陈达、杨春商议道:“这伙人马多半是与梁山泊有仇的,明日且与他们做过一场,不然平白折了锐气,上了梁山泊之后也吃他们耻笑。若是能平了他们山寨,未上山先立下功劳,更扬梁山泊威名。若是拿他不下,为免延搁时日,只打一天便绕路,不与他多纠缠,待上了梁山泊叫了援军再来料理他。” 第二日天晓,少华山人马埋锅造饭。吃罢饭时已是日上三竿,路上松柏苍翠镀金。少华山人马,簇拥着史进等人向九里山前来。 待到山下平地,朱武道:“山上我们地形不熟,听说奚胜那厮,颇知阵法,不如我们就在此处先布下一个阵势,看他如何。” 史进道:“全依贤弟高论。” 朱武随即调军遣马,先在山口平坦处排下个循环八卦阵。 九里山有那远探的小喽啰报知奚胜、龚端二人道:“昨日那伙假扮客商的贼鸟们又来了,还叫了帮手,有九百余人。他们在山下摆了个奇怪阵势,阵中有数十辆大车甚为沉重,油水当是丰厚非常。” 奚胜道:“这伙贼人,昨日放他们走了,今日又来捋虎须,饶他不得。”说罢点起满山喽啰,分作三队,中一队是黑旗,左一队是青旗,右一队是红旗,三军齐下山来。 待来到山下,奚胜见少华山众人已排成阵势,便令青红旗二军,分在左右。自己与龚端登高,看了道:“这是个循环八卦阵,谁不晓得。” 龚端道:“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哥哥不如排个阵势让他们长长见识。” 奚胜便令众喽啰擂三通画鼓,就山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已了,龚端也带人进到阵中。 奚胜看了看大阵,志得意满,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个循环八卦阵却要瞒谁?你识得爷爷的阵么?” 史进听得奚胜要斗阵法,便与朱武同上大车观望,只见贼兵阵势,合三人为一小队,合三小队为一中队,合五中队为一大队,外方而内圆,大阵包小阵,相互联络。 朱武看了片刻,对史进说道:“这是隋末时风尘三侠李靖李药师的六花阵法。原本出自三国诸葛武侯八卦阵,因那时兵器、衣甲与汉时不同,因此李药师加以调整,裁去二阵为六花阵。眼下自隋末又有数百年,这贼厮食古不化,不知变通,又摆出这个阵势来,当真可笑。他只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却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可变为八八六十四,即是根据时下局势,改良过的武侯八阵图法,足可破他这个六花阵。” 不知史进如何答话,且见下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朱武大破六花阵(下) 史进听了,出到阵前喝道:“量你这不过是个六花阵,何足为奇!穷山辟野小贼,没见过世面,当真贻笑大方。” 奚胜道:“废话少讲,就算你认得这阵也不算什么本事,破得此阵才算好汉,你敢来打么?” 史进大笑道:“破你这小阵,有何难哉!” 朱武在大车上,将号旗左招右展,变成八阵图法,对史进说道:“我们分三波,先使一波弱军往东北方艮位上军,明攻暗守,冲杀过去。” 史进便传令陈达去打阵,陈达上前遵令,擂鼓三通,带了人马荡开六花阵东北方门旗,杀入进去。 奚胜舞动红旗,调动附近两阵人马,上前迎击。 过了片刻,见那人马动了起来,朱武道:“再使一波弱军,同样明攻暗守,往西北乾位冲杀。” 当下杨春带着一波人马去了。奚胜舞动青旗,调动两阵人马迎住。 又看了一阵,朱武道:“兄长可带剩下人马,往正南离位去,先扫荡了迎面人马,再驱赶溃兵,冲散其余四阵阵型,而后见机行事。” 史进便率其余兵马,掩杀过去。奚胜舞动黑棋,调动最后两阵人马迎住。然而史进率领的都是精锐,加上那时已是正午,阳光刺眼,史进从南面杀过来,九里山那两阵人马拦挡不住,败下阵来,乱哄哄的把其余阵势全冲乱了。陈达、杨春两队人马士气大振,冲杀上前,和史进人马一起前后夹击,将那个六花阵搅了个稀巴烂。 且说陈达杀入阵中,正撞着奚胜带着几人往山上奔逃。杨春立功心切,领兵追赶上去,陈达担心他有失,也急忙跟去,却不知深入重地。只听得山坡后一棒锣声响,赶出一彪军来接应,为首的正是龚端。奚胜见了,也反身杀过来。 此时双方杀气都已撩了起来,不管是少华山还是九里山,两队人马几乎同时向前冲去,虽然人不多,却恍如千军万马,好似两道洪流撞到一起,空中刹那间满溢着血腥味。 陈达、杨春等人奋勇厮杀,却是寡不敌众。正苦苦支持间,史进前来接应,他先替过陈达,叫陈达与杨春合战奚胜,自己与龚端战到一处。 这龚端个头虽小,力气不小,使起这关王刀来虎虎有风。史进与他战了几个回合,心中喜道:“这厮若是用个略微短些的朴刀之类,一时倒收拾他不下。他却偏偏用了这长身量才能用的关王刀,却不是自己作死么?”他哪里知这龚端的心思,却是因个矮,多被人嘲笑,才特意选了这长兵器。 史进大喝一声,手中长枪飞出,空着双手,欺入龚端身边。龚端那兵器太长,施展不开,只被史进一跤拽倒在地。史进就地上提起龚端来,举过头顶,寻了一块大石头,飞扔过去,将龚端头撞的粉碎。 奚胜大惊,转身欲走,被陈达一个虎扑赶上,一刀砍在右股上,登时鲜血飞溅。杨春跟进补了几刀,眼见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不活了。两个首领一死,其余喽啰再无战意,全都四散逃了。 史进等人一鼓作气,攻到山寨里方才作罢。 待打扫完战场,救治完伤兵,已是申牌时分。史进便令在寨中造饭,饭时清点人数,少华山又折损了百余人。饭罢清点缴获,那九里山历年打劫来的金珠宝贝装了足有十余车,又有官军衣甲几百套,都是历次官府围剿所遗。 陈达叹道:“到底是中原物产富饶,这小小一个山头,便有这么多金银。西北苦寒,我等在少华山多年,也不过才五六车财物。若是一路上再打几个山头……” 朱武摇头道:“我等人马轻易折损不得,死一个便少一个。过了九里山不远便是沛县地界,我等不如换上官军衣甲,装作捕盗官军。只要到了山东,那里梁山泊威名最盛,再无需担心。” 史进道:“此言有理,我们眼下是挑着鸡蛋过闹市,非迫不得已时万不可节外生枝。今日大战,人马疲惫,且在这山寨将就歇息一晚,明早上路。” 朱武安排了巡哨人马,其余人就此安歇。 一夜无话。 第二日吃罢早饭,史进命人放火烧寨。 朱武出言道:“不如暂且留了这个空寨,以备不时之需。” 史进道:“只怕那些被我们赶散的贼子回来。” 朱武道:“寻些柴草,焚起黑烟,装作烧寨,他们必然不会再回来。就算回来,我们这一仗足够吓破他们的胆,万一我们需要到此扎寨时,说不定还能收编了他们,补充些人手。” 当下史进命人在寨子四周搜集了数堆柴草,点起火来。而后一半人扮作官军,剩下一半扮作民夫,起程往沛县进发。 打了胜仗,少华山人马一路上都是喜气洋洋,唯独朱武忧心忡忡。 史进问道:“贤弟,眼见离梁山泊越近,你为何还这般忧心,当初远在陕西刚上路时都未见你这般模样。” 朱武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昨日可惜没抓了那龚端活口,他战我之前,曾说道,早有人报知了我等踪迹,应是他已知我们是受杨制使所邀去梁山泊聚义的。我只担心,有人不愿我们上梁山泊,使了这伙人来劫。” 史进心中一震,不由道:“如此说来,离梁山泊越近,我们岂不是越危险。” 朱武道:“正是如此,我才忧心。我们离梁山泊越近,心里越会失了警惕,这时若出其不意杀出一彪人马,就算我们兄弟四个可仗着本领逃出,麾下其余人马多半是要葬送的。” “要不要先告知儿郎们,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朱武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此事我也没什么把握,若是因此引起别的什么事来,反没必要。只与那些跟随我们时间长,心思坚韧的心腹说罢,他们总不至于哗变了去。” 史进点头称是,便一个从往前到队头,一个往后到队尾,在队伍中穿行,一一与心腹纷说了,又鼓舞他们一番士气。 二人穿行一遍,又回过头到队伍中间聚齐,心下稍安。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史进芒砀山遇项充(上) 行不多时,只见队伍停了下来,有派出去的探马道:“前面五里外林中鸟雀乱飞不肯落下,三大王停下队伍,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让小的先来报知。” 二人对视一眼,便一起往队伍前面赶去,只见前方道路两侧都是黑压压的林子。 朱武急忙喝令众人摆开阵势。少华山人马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片刻之间枪兵在前,刀盾护着弓手居中,摆成一个圆阵。 正等之间,忽听几声呼哨响,有七八个少华山的探马从林中狂奔回来。留在最后的便是陈达,他肩头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飞刀,伏在马上,拼命打马狂奔。紧接着林子中冲出一彪马军,穷追陈达等人不舍。 史进大怒,拍马前去迎接陈达几人回来。 朱武在阵中连下号令,阵势中闪出一条通道,放他们进来,复又将阵势合拢起来。那些马军见少华山众人号令严整,不敢冲阵,便在弓箭射程停下,将少华山人马挡住去路。 史进带着陈达来到朱武前面,好在那飞刀插的不深,没伤到筋骨,只受了些皮肉伤,失了些血。 陈达脸色苍白,但神志还清醒,说道:“林子里有个擅使飞刀的头领在那里埋伏,可恨没探听出什么动静来。” 朱武唤来一个懂医术的喽啰,拔下飞刀,与陈达包扎了。 史进拿过飞刀看了看,又闻了闻道:“幸好无毒。咦,这飞刀前宽后窄,刀身平直,既可以用刀柄投掷,又可以用刀锋投掷,非同寻常。我却好似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间,对面马军阵中打出一面认军旗来,上书“八臂哪吒”四个字。 史进看了,驱马上前道:“前面好汉,你们头领可是姓项名充的?” 众马军闪开一条路,走出一个好汉来,那人左手拿一面盾牌,右手仗一条铁枪,背后插了足有二十把飞刀,明晃晃的扎人眼。 那人见了史进,不由问道:“莫不是我花了眼,那个好汉可是九纹龙史大官人?” 史进大喜,急忙与那人见礼。 原来这人姓项名充,几年前与史进妻子李瑞兰做过护卫,曾护送她投奔在史家庄上。后来史进与李瑞兰完婚,这项充便求辞去。史进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上路。 项充本是徐州沛县人氏,他闯荡些江湖有些时日,思念故土,便回乡来。途经芒砀山的时候,遇到两个好汉下山劫掠。 那两个好汉为首的名唤樊瑞,因家人被沛县县令与一个叫张虎的恶霸合伙欺辱致死,他便杀了县令和张虎,又一把火将县衙烧为白地,而后到芒砀山落草,人都称他“混世魔王”。另一个好汉姓李名衮,排行第二,擅使标枪,与豹子头林冲是交好的,曾得了职方司的差使在沧州草料场外开酒店,专司联络林冲。后来职方副使高世德因芒砀山距离梁山泊甚近,便使他来此落草,伺机投上梁山泊去。高世德死后,他派出的一众卧底失了身份凭证,难回归正途,李衮也只得一直流落在芒砀山上。 当日李衮下山劫掠,与项充飞刀斗的旗鼓相当。俗话说,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樊瑞便邀项充一同上山聚义,至今已有三千余人马,初具气象。 只因少华山等人穿了官军衣服,因此芒砀山众人误以为是前来围剿的,便在此埋伏,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幸亏少华山探马警醒,发现的早,误会不深。 史进便引项充见了朱武等人,众人互相见过礼,项充与陈达送上伤药赔罪。史进叫一个小头目到阵中请来妻子李瑞兰,与项充相见了。此时芒砀山上樊瑞已有喽啰报知,他平日也听说过九纹龙史进的大名,便带了李衮下山来迎。 樊瑞见了史进,彼此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樊瑞三人便拜请少华山众人都到芒砀山寨中。史进与朱武商议,少华山人马一路疲惫,眼见前路不平,正需一个安全之地修整一番,便答应了。待来到芒砀山,樊瑞下令杀牛宰马,一面管待史进等头领,一面犒赏三军。 饮宴间,项充问起少华山众人来此缘由,史进便道:“梁山泊杨制使相邀,特前去入伙。” 芒砀山与梁山相距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三天路程。樊瑞早有投托梁山泊之心,只是苦无门路——李衮虽然认识林冲,但哪里敢让樊瑞知晓他在职方司的勾当;樊瑞又不想贸然前去,让梁山泊众人看轻了芒砀山。眼下遇到史进,樊瑞便求与史进一同上山去。 史进道:“眼下我们也未上的梁山泊,邀请你不得。便是上山后举荐,也是人微言轻。不如待我众人上山后,求杨制使举荐你众人如何?” 樊瑞当下大喜,史进既然已知有人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生怕樊瑞也着了道,便千叮咛万嘱咐樊瑞等人道:“此事未成之前,千万不可说与别人知,一切只听杨制使安排。若不是我们兄弟四个亲自前来,休要理会他。” 樊瑞等人自然都答应了。 少华山众人在芒砀山修整几日,便又上路来。史进把一些重伤士卒暂且留在芒砀山上,只等日后再来取。他又与樊瑞借了些熟悉道路的喽啰做向导,宁愿走大路,不再走小道,但凡有可能有埋伏的地方都小心翼翼避开去。 一路行了两日,竟是出乎意料的平安无事。第三日,已近梁山泊,朱武便叫扔下官军衣甲,打了少华山的旗号上路。已有梁山泊远探的马军发现,报上聚义厅去。宋江便叫杨志下山前来相迎,又叫李俊在水泊边备好船只。不多时杨志便迎到史进众人,待述过别后离情,问过路上冷暖,齐往水泊边去。 路上朱武和史进二人单独与杨志说起九里山被劫一事,杨志已知朱武是与史进最好的,便悄悄与二人诉说起山上暗斗一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朱武如何不知,倒也不算太过惊讶,倒是史进听了心里未免有些烦乱。及至提起芒砀山樊瑞求引荐一事,杨志大喜,只是他知自己如今风头有些强劲,才惹出九里山一事来,心里不停盘算,又与史进、朱武商议看如何做的周全。 说话间众人已到水泊边,便上船往金沙滩来。 宋江已那里等待多时,一同到山寨聚义厅上,与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令做庆喜筵席。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史进芒砀山遇项充(下) 过了二十余日,这一日忽有打探声息首领旱地忽律朱贵上山报说:“徐州沛县管下有个芒砀山,那里有一伙强人,聚集着三千人马。为头一个首领叫樊瑞,绰号混世魔王,本领高强,惯使用一个流星锤。手下两个副首领:一个叫项充,绰号八臂那吒,善使盾牌,又有飞刀二十四把,五十步之内发则必中,手中铁枪也能敌三四十人;又有一个叫李衮的,绰号飞天大圣,善使盾牌和标枪,手中使一口宝剑。这三个人结拜为异性兄弟,占住芒砀山,打家劫舍。他们三个不知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打出旗号,要来吞并梁山泊大寨。小弟听喽啰们如此说,怒不可遏,不得不报上山来。” 宋江听了,不由大怒道:“竟然想要吞并梁山泊?这坐井观天的贼怎敢如此无礼!若由得他们如此,山寨在绿林还有何颜面!我且下山走一遭!” 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道:“小弟等四个初到大寨,无半米之功,情愿引本部人马,前去收捕这伙强人。” 最初史进等人上山时,宋江尚不以为然,但几次操练之后,发现少华山士卒精锐善战,非同一般,不由忌惮之心又起。 这次史进请战,宋江本能让他去,生怕他立下功劳,然而又心中转念道:“这厮既然要率本部人马去,不如便成全了他。那樊瑞有三千人马,史进本部千人不到,就算少华山精锐善战,侥幸打胜,一仗下来又能剩多少人?若是打败了,更是再好不过!” 宋江便假意拦道:“他那里人马众多,不是好相与的,贤弟多半敌他不过。” 史进道:“公明哥哥,小弟绝对不会折了山寨锐气,还求哥哥恩准。” 宋江大喜,当下准允。 史进道:“小弟还有一不情之请,我们的马匹,来时坐船前都卖了。还望首领补充些马匹。” 宋江心中暗骂,但此情此景,如何能拒绝,只得拨给史进四百匹马。 史进当下点起本部人马,领了马匹,与朱武、陈达、杨春都披挂了,来辞宋江下山,上路直奔芒砀山来。 那时少华山来的人马,还有将将九百人。这九百人踏上回头路,行了三日,已望见芒砀山。 芒砀山乃昔日汉高祖斩蛇起义之处,有大小山头二十余个,因距离黄河较近,屡受其泛滥之害。数次黄河大决口,都有河水和着泥沙汹涌而下,在芒砀山下淤积起来,形成大泽。那大泽甚为凶险,人兽误入其中,若是不知路径,多被陷住,又挣扎不出,只能眼睁睁被淹死。这大泽将芒砀山三面环住,只有西南一面有坡可以上山。樊瑞等人也靠的大泽之险,才抵的官军多次征伐。 史进带着三军人马来到芒砀山西南山下,早有伏路小喽罗上山报知混世魔王樊瑞。 那樊瑞听了大怒,骂道:“这帮西北胡贼,我上次好自请他们到寨中当个客人相待,谁知道是恩将仇报的,竟然来讨伐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真当我混世魔王外号白来的!儿郎们,与我抬刀备马出战!” 寨里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道:“且不劳哥哥出马,我二人先去下山探探他的虚实,若是不敌时,再由哥哥出马。” 两个好汉各带一支步军从芒砀山上飞奔下来,正撞到史进四人勒马在阵前观望。二人也不搭话,只舞动盾牌,带着小喽啰杀奔过来。 史进等人拦当不住,便叫后军先走,陈达、杨春前军抵敌。杨春转身的迟,被项充一飞刀伤了战马,便弃了马带了前军逃命走了。陈达怕他有失,也带了人紧紧跟上。李衮带人穷追不舍,只有项充舍过二人,直往中军来。朱武中军此时已乱窜起来,退走二十余里。 史进点军,只剩下不足一百残兵,其余人马都随陈达和杨春不见了踪迹。 史进问朱武道:“陈达、杨春两位贤弟往哪个方向去了?还剩多少人马?” 朱武道:“哥哥不必紧张,我看得清楚,二人带着队伍往九里山逃了,有七百余人,三百余匹马。” 史进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只是苦了这些儿郎,又要征战一番,过不得太平日子。” 朱武笑道:“徐州地界富饶,官军糜烂,又有樊瑞芒砀山上本地出身的心腹照顾,他们去那算享福哩。倒是你我二人,在梁山泊上,看上去太平,却步步心惊。” 二人这番话却是朱武和杨志苦心谋划的几个连环计:少华山等人是使个金蝉脱壳之计,让陈达、杨春带着大部人马往九里山扎寨去了,剩下史进、朱武两个光杆,没有兵马,不再为宋江所忌;将来史进、朱武在梁山泊上万一有事,九里山多少也可有个照应。樊瑞等人却是借机上梁山泊投宋江,他们杀了少华山那么多人,宋江不会放着这么好的牵制杨志的棋子不用。 两个好汉正说话间,只见军士来报:“北边大路上,尘头起处,约有二千军马到来。” 史进和朱武上前看了,那军马却是梁山泊的旗号,当先马上两员上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金枪手徐宁。 史进笑道:“贤弟好算计,他们果然有人马在后头。”他拍马前去迎接。 朱武却是心中一紧:“梁山泊人马来的如此之快,莫不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他思前想后一番,并无发现什么脱卯处,方才静下心来,只等二人来到。 不多时史进便接到花荣、徐宁,前来与朱武见了。 朱武说起芒砀山人马精锐,人马折损之事,不由落泪。 花荣劝慰道:“公明首领见贤弟来了,放心不下,好生懊悔,特遣我两个来帮。” 史进咬牙切齿道:“都是小弟自大,吃了这个败仗。幸好两位兄长来了,一定替小弟报仇!” 花荣道“今日天晚,且先扎下营寨,明日再战。” 当下史进、朱武收拾伤兵,和花荣、徐宁合兵一处到芒砀山下十里外下寨。 第三百六十九章 徐宁大战樊瑞(上) 次日天晓,众军士吃罢早饭,花荣、徐宁、史进、朱武四个首领带着梁山泊军马到芒砀山下摆开阵势,喝骂叫阵。 只见芒砀山两千人马下山列开阵势,樊瑞扬鞭跃马来到阵前,喝道:“你们已败了一场,还敢再战,当真不怕死么?可有不服气的,敢和我斗将,大战三百回合?” 徐宁对花荣道:“小弟自从入伙之后,战阵上还未立过功劳。这厮气焰嚣张,便由我去和他斗将,还望尊兄成全。” 花荣道:“好,正要多见识几路贤弟的枪法。” 徐宁纵马倒提着钩镰枪上前,喝道:“我乃梁山泊金枪将徐宁,来将何人?” 樊瑞没听说过徐宁的名头,只通名道:“我乃混世魔王樊瑞,你区区无名之辈也敢出战?你回去,不管是林冲、云天彪、秦明还是呼延灼、杨志,换一个上来。” 虽然是自大的言语,但樊瑞说的没什么错,这五个好汉是梁山泊公认马战最为高明的一流高手,其余好汉都不及他们。 徐宁大怒,骂道:“不用他们,我就能杀你这个坐井观天的狗贼!”他拍马直取樊瑞。樊瑞举刀来迎,二人斗成一团。 徐宁马上技击的钩镰枪法共有七路,每路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九个变化,共计六十三个变化。原本这钩镰枪就不多见,像徐宁这样擅使的就更少,尤其是那枪上小枝,尤其难缠,只十几个回合,便杀的樊瑞手忙脚乱。 樊瑞这才知梁山泊果真名不虚传,随便派一个不甚闻名的好汉如此了得。这却是对徐宁有几分误解。徐家的钩镰枪法乃是独传,所谓传子不传徒,传媳不传女,有许多精妙招数不为人知。 原本大内金枪班使的并不是钩镰枪,只因徽宗天子某日偶然见到徐宁所持钩镰枪,觉的这枪上小枝横出,好似内中有无数至理奥义,只是一时琢磨不透,无法赋词一首,引以为憾。于是天子就下令金枪班都用镀金钩镰枪,让他朝夕可睹,又任命徐宁为金枪班教师。徐宁因此大受鼓舞,便精研这枪法,补充了许多套路进去。 等徐宁后来到了梁山泊上,切磋机会远比在大内时多,去芜存菁之后的招数比祖上传下来的威力还大。只是徐宁一直醉心枪法,因此不为绿林人所知。 樊瑞和徐宁战了十几个回合,只觉心惊胆战,不是对手。他运起力气,用手中大刀荡开徐宁兵器,跳下马来,大喝道:“好汉,敢与我步战吗?” 徐宁冷笑道:“你这厮正是作死,有何不敢。”说罢他弃马不用,使开步下招数,重新与樊瑞战到一处。 樊瑞这下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徐宁之前都是在大内当值。大内戒备森严,平日只有几个重臣,天子特下恩旨,准许皇城内骑马。除此之外,只有陪天子打马球的内臣、宫女等人方可骑马。至于实战,敢进大内需要侍卫动手的,顶多是些胆大却不见得艺高的飞贼,哪里有人敢骑了马来,因此徐宁少有马战机会,连带马战也比步下逊色。这樊瑞偏要与他步战,所以他才说樊瑞作死。 不过樊瑞既然能称雄芒砀山,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卖个破绽,双臂一震,就把大刀往徐宁掷来。徐宁见这樊瑞把大刀当飞刀用,更是冷笑,他一枪将大刀挑飞,随后枪出一线,往樊瑞胸口扎来。 就此时,只见樊瑞一扬手,一团黑影飞向徐宁胸口。徐宁大惊,连忙侧身,那黑影“呜”的一声擦着徐宁衣服就过去,撕下一片破布来。那黑影又“嗖”的一声飞了回去,就樊瑞手里飞舞起来。 徐宁只觉肋下巨痛,紧要牙关才挺过去。 原来那黑影是樊瑞飞出的流星锤。那流星锤大小好似鹅卵,锤头如瓜,上有寸长铁钉,钉头向前,极为锋利,闪着寒光。锤身末端有一象鼻眼,穿了一丈八尺长的软索,软索末端有一套腕,套在樊瑞手腕上。流星锤是软器械,极为难练,一个不好便容易伤到自己。但一旦练成,把流星运用起来,像棍、枪一样形成直线,又像大铁锤一样有威力。 樊瑞只在原地把那锤舞的团团转,笑道:“好汉,你不怕我这锤上有毒的?你若是赶紧回去医治,还有的救,不然性命不保。” 梁山泊阵中花荣见了,急忙前来接应,要替花荣回去。 徐宁对花荣说道:“尊兄长枪对付他流星锤不便,我有雁翎,又有横枝锋利,尚可一战。” 十八般武器中对付索子、流星这等软兵器最好的便是刀剑等带利刃的,只要设法欺入内圈,流星锤舞动不便,便失了先手。若是能把索子削断,更是打蛇七寸,胜利可期。至于长枪等长兵器,即便进入敌人内圈,自己也施展不便,另外铁锤钢斧狼牙棒等重兵器,也都受制于它。 花荣也是身经百战,自明此理,又听徐宁说他有“雁翎”,已知他穿了雁翎锁子甲,有恃无恐,便立在一旁掠阵,拿了弓箭在手,随时防备不测。芒砀山阵中,李衮提了标枪赶来,虎视眈眈。 徐宁倒提着钩镰枪,绕着樊瑞游走,一边说话,一边借机回气:“我这钩镰枪非同一般,枪头为八寸,枪杆长八尺,杆尾有铁护套,长四寸,共九尺二寸。枪粗四寸,又有横枝八寸。” 樊瑞挥舞流星锤,兜头砸来,喝道:“谁耐烦听你说,要打便打!” 徐宁侧身闪过,笑道:“你这锤,来的比开宝寺的琉璃塔还慢,如何也敢来现世?” 这开宝寺的琉璃塔是汴京的俏皮话,那塔原本是座木塔,仁宗庆历年间被雷火烧毁,自庆历到治平,再到熙宁,用时二十余年方才修建好。汴京人好用那塔比喻人行动迟缓。这樊瑞是徐州人,哪里听得懂,惘然不知。 徐宁心中暗叹一声,他还是时不时忘了自己已经是梁山泊的首领,也忘了眼下不是大内比武,而是生死相争的战场。他摇了摇头,拂去思绪,抖擞起精神,与樊瑞又斗了几个回合。 第三百七十章 徐宁大战樊瑞(下) 忽然徐宁长啸一声,斜着跳起一小步,单手往樊瑞刺来。樊瑞急忙躲了,把流星锤横甩而出,往徐宁腰间砸来。徐宁往前进了小半步,抬起胳膊,身子往侧边移了移,略一卸力,便由那流星锤荡过来。 樊瑞见此锤要中,大喜,却听的“波”的一声,如击败絮。徐宁闷哼一声,把咯吱窝一夹,将那锤头夹住。樊瑞见徐宁身子晃了晃,便安然无事,转喜为惊,急忙用力往回拽流星锤。徐宁借了那回拽之力,往前冲来,手中钩镰枪直刺樊瑞。 樊瑞大惊,只闭了眼睛等死。只听一声金戈交鸣,却是李衮见及机不妙,掷出一标枪,将徐宁枪堪堪撞歪。樊瑞借机弃了流星锤便往回走,李衮拿了标枪护着樊瑞慢慢退却,那边项充也冲上来接应,三人回阵去了。 徐宁虽然夺了樊瑞的流星锤,但半边身子发麻,行动不便。他见李衮标枪力大,并不敢追,只翻身上马,把流星锤挂在钩镰枪的小枝上,耀武扬威一番。 花荣暗叫一声可惜,上前接应。他刚才弓箭已经上弦,只是故意不射李衮,是想要坐视徐宁就死。不料李衮因不敢得罪梁山泊,只故意撞歪了钩镰枪,饶过徐宁性命。花荣和李衮二人这番各怀鬼胎,相映成趣。 花荣接应徐宁退回,带着大军去十里寨中埋锅造饭。 待众兵马吃过饭,花荣正欲起兵对敌,有军士报道:“北边大路上又有大寨军马到来。” 花荣、徐宁、史进一齐上马迎接,却是宋公明亲自和柴进、朱仝、呼延灼、穆弘、吕方、郭盛,带领三千人马——约有一半是原二龙山人马——来到。 史进只说项充、李衮飞刀、标枪厉害,盾牌难近,又大哭着说人马折了,也不见了陈达、杨春,只怕是混战中身故了。朱武在一旁陪着红了眼圈。 徐宁又说了与樊瑞大战,夺了流星锤之事。 柴进便道:“不如把军马扎下寨栅,再作商议。” 宋江却是爱惜史进武艺,起了收服他之心,只急着要起兵剿捕道:“陈达和杨春两位贤弟此仇一刻不报,一刻难安。”他不顾天晚,亲自率领大军到芒砀山下。 是日申牌时分,梁山泊众军在山前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只见芒砀山上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天般响,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三千余人摆下阵势:左右两边,项充、李衮,中间马上,拥出为头的好汉樊瑞。 宋江拍马上前喝道:“你们把我的兄弟陈达、杨春如何了?” 樊瑞骑一匹黑马,立于阵前,道:“你说的是那两个贼将?他们慌不择路,栽到大泽里淹死了,尸骨无存。你是哪里来的鸟人?敢来战我?” 宋江只听背后‘咕咚’一声,扭头看时,却是梁山泊阵中史进听闻陈达和杨春死了,跌倒在地,晕了过去。朱武在一旁为他顺气。 宋江转过身来,喝道:“你想知我是谁,只在马上坐稳了,不然惊你落马,没人偿命。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梁山泊宋江是也!”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马嘶,樊瑞带住马,战战兢兢道:“久闻及时雨大名,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原来兄长果有大义!小可瞎了眼,不知何处得罪了梁山泊,劳动哥哥大驾兴师问罪?” 宋江厉声道:“你倒有脸来问我,不是尔等贼厮要来吞并梁山泊大寨么?” 樊瑞叫起屈道:“小可敬仰梁山泊众位好汉已久,便去那里聚义都觉自惭形秽,如何敢去吞并大寨?若是敢有此念,便叫天打雷劈,定是有人与我山寨有仇,挑拨离间,要借梁山泊之手除去我等众人,还请哥哥明鉴。” 宋江扬天长笑道:“樊瑞,你把我当小孩子不成?你空口白牙,我如何信的过你?” 樊瑞道:“小可所说都是实情,若蒙不杀,誓当效死,报答大恩!” “不用你上刀山,也不用你下火海。简单的很,你下马投降!我保你性命。” 背后史进已经救转过来,闻言大哭道:“公明哥哥不可,我那两个兄弟……” 朱武在一边拦住他道:“兄长不可如此,莫以私情坏了山寨的公事!” 说时迟,那时快,樊瑞已翻身下马,跑上前来拜倒:“小可愿降!小可愿降!前番折损两个好汉,临敌之际,不得不如此,小可百死莫赎。” 宋江也没想到这樊瑞是说降就降的,只喜出望外道:“久闻你芒砀山好汉大名,早就想来礼请上山,同聚大义。只是不得其便,因此错过。倘若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 当下樊瑞三人,同来宋江马前拜倒。宋江便引三人同到帐中,诉说平生之事。 宋江又唤史进、朱武前来嘱咐道:“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二人与他三个如今往后同在山寨聚义,只可相敬相爱,莫生嫌隙。” 樊瑞等人也再三赔罪。史进见朱武这出苦肉计大获全功,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一副凄苦模样道:“公明哥哥放心,陈达、杨春两位贤弟遭此劫难,都是命中注定。小弟也知大义,定不会再生是非。” 宋江大喜,亲自与二人把盏,喝个和气酒。 樊瑞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朱武自称是玩苦肉计的行家,但总是有些提心吊胆。 朱武却是想的通透,宋江眼下急切扩充梁山泊势力,芒砀山这三千人马在他眼里远比自己和史进两个刚上山的首领重要。 樊瑞三人拜请了花荣等其余头领,徐宁把流星锤还了他。樊瑞叫芒砀山寨杀牛宰马送下山来,管待宋公明等人,并赏劳梁山泊三军。 宋江见这樊瑞是个晓事的,并没邀他们上山去,心里便又信了他三分。 当晚樊瑞便宿在梁山泊营寨中,是为人质之意,项充、李衮回山连夜收拾。 第二日,芒砀山众人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烧毁了寨栅,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 回到山上,又是连庆数日。 庆贺已罢,晁盖与陈达、杨春立了衣冠冢,樊瑞、项充、李衮披麻戴孝,亲自送二人牌位入英灵厅。那时英灵厅已有宋万、郑天寿、黄信三人牌位,添了二人,共计五人。 山上好汉,添了史进、朱武二人,樊瑞、项充、李衮三人共计八十人。 第三百七十一章 李衮再会林冲(上) 这一日晨起,李衮因前一日害酒睡得早,所以醒来的也是极早。他想着连日应酬,没练过功,便背着一捆习练用的标枪出了门。因怕误伤了人,在山里转了好大一圈,才在林中寻到一块平地。他活动下身子,便朝着空地边上的一棵松树掷起标枪来。 一口气掷了一轮十二杆标枪,不是准头差,就是距离不够,只有一根投到树上,叫李衮自己都暗自摇头。 李衮捡标枪回来,不急着再掷,而是用个双盘坐姿先打坐了一回,脑中反复想着标枪在空中飞行的路线。过了一刻钟,李衮起身长吐了一口气,略微活动下手脚,又掷了一轮,中了八枝,两枝偏到一旁,两枝扎到树前。 一轮已罢,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赞道:“好标枪!”李衮身子一震,转过身来,却是豹子头林冲扛着丈八蛇矛来到。他刚刚疾走了两刻钟,身上还冒着热气。 李衮自从上了梁山泊,一直没找到机会与林冲私底下说话,心下极为不安。当时见到林冲,他比划了一个以往在职方司时和林冲接头的手势,道:“教头别来无恙?” 林冲却没有用应答的姿势回礼,只说道:“过去职方司的事,不要再想了。” “以前的事不想就不想,可是我们将来的前程也不想了么?” 林冲蹲个马步,双手端平长矛,眯起眼睛道:“没了职方司,我是不想了。” “没了职方司的助力,凭着教头手上这杆长矛,不一样能搏个前程?” “你不懂。”林冲叹口气,“你看我手中这一丈八寸的长矛,可知是如何做出来的?” 李衮不是汤隆,哪里有这个本事。 不过林冲也没指望他回答,只自顾自说道:“这蛇矛的矛头是用镔铁打造而成,需反复炭烧折叠锻打,保证矛头坚硬锋利。矛脊处夹以韧性强的钢条,确保中心柔韧,不会被尸体夹住折断。矛的边缘做成蛇形,确保增大杀口,不易愈合。不过矛头打造虽然复杂,但比起矛杆实属小巫见大巫了。” “教头此话怎讲?”李衮不解的问道。 “这矛杆是淮南百工坊出产,手艺又叫‘积竹木柲’。” “我听人说起过百工坊,能造各种上好兵器。” “那作坊有一整个山,全山祖祖辈辈栽种白蜡杆。长得不够直的,树身上有疖子的都不能要,而后还要适合身高和手部握度。当初我在那山上选了数天,才选出二十三根合适的来。” “作坊的老师傅把我选中的白蜡杆伐取下来,用山上的活水浸出木浆,晾干后放入桐油里反复油炸,直到将木屑炸焦,只剩下一个骨架。而后将此骨架和藤条、竹片分若干股编织,再将这些小股绞合在一起,这样才做成一个矛杆坯子。坯子做好之后要放入生漆中浸润,拿出来后用葛布缠紧,晾干后再浸入生漆,出来晾干后再次缠绕葛布,反复几次直到粗细适合手握,才告初步成功。而后要选一个只有窗户的房子,在矛杆正中系上细绳吊起,看风吹过时,矛杆是否抖动。要是抖动,就说明矛杆不均匀,不够直,上阵时出矛容易刺不准。” “是,矛不像刀剑,全靠刺杀人,若是刺不准可就太……” 林冲打断他:“这中间每一步成材率都低的可怜:油炸时火候掌握不好出来的杆子太硬,会容易折断,太软则和藤条绞合的时候会变形;生漆中浸润的时间太长会潮湿,上漆缠布之后会爆裂,浸润的时间太短,生漆侵入不够缠布容易脱落。这中间就算是经年累月的老师傅也常失手,我那二十三根白蜡杆,最后只制成了两根矛杆。这蛇矛看上去不起眼,其实价值千金!” 李衮虽然知道丈八蛇矛制作不易,可也没想到如此困难,只听得目瞪口呆。 林冲收起长矛,摩挲着矛杆,对李衮说道:“我们这些卧底,不过是矛头,虽然难造,但一个好点的铁匠,费心打造,总能做出合适的来。而且破损了,还可以换。” 李衮是个聪明人,当即醒悟道:“教头是想说职方司是矛杆么?” “是。这矛杆要是没了,再寻一个合适的可就太难了,几乎不可能。” 林冲扛起蛇矛,头也不回走了,临行前只抛下一句话:“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要是还想的话,就只能自己重头开始。以往职方司的助力,都别指望。” 李衮看着林冲远去,心里一片烦乱。他从没有想过林冲会给他这么一个答案。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且说鲁智深和武松当日离来了少华山,迤逦往延安府行来。这趟行路,再无别的事,对二人来说都是难得的轻松,每日只随了心意赶路。那时西夏已定,许多西军回到陕西境内,处处都是喜庆气氛。二人受此情绪感染,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在吃酒,小半时间在害酒,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行路,好不惬意。 这一日正行之间,路过河中府管下一处市镇,鲁智深见镇口有个酒店墙上高高挂了个又红又亮的葫芦,便拉了武松进来坐下。 鲁智深让小二好酒好肉上来,又要了两海碗当地名吃葫芦头。那葫芦头肥而不腥,油而不腻,味道十分鲜美。饶是武松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也少吃这等美味,一连让小二上了五六碗。 见武松吃的高兴,鲁智深笑着问道:“二郎,你可知这是什么做的?” “大师,我有眼睛,也吃过猪肉,如何不知这是猪大肠?” 鲁智深伸过筷子,从武松碗里挑出一块带尖的来,问道:“错,大肠如何有带尖的?” 这句话把武松问倒了,一时迷惑不解。 鲁智深哈哈一笑,耐心解释道:“这得是用猪大肠头,越靠近粪门越好。这带尖的,风味尤佳,得用患了痔疮的猪……” 他话未说完,武松只觉腹中来回翻滚,胸中一阵烦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只引的酒店里人人侧目,引出后面的事来。 第三百七十二章 李衮再会林冲(下) 且说当日武松吐个不休,溅到邻桌一个汉子鞋上。 那汉子不由恼怒,冲着鲁智深大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傻行者,一个胡言乱语,一个没见过世面,凭白坏了爷爷的吃饭兴致!” 鲁智深也觉理亏,便与那人唱过喏道:“尊兄莫怪,是洒家的不是,还请见谅则个。” 武松唤来店小二收拾了,又与那人赔罪。那人见二人谦恭,便就作罢,结账出门去了。 武松埋怨过鲁智深一番,喝了几碗酒,另找店伙计要些素饭吃了,又上路来。 二人行了约莫有两个时辰,已是申时,又路过一个市镇,名唤定山堡。眼见前路都是连绵不绝的大山,武松问了镇人,前面五十里人烟稀少,若是不在这里宿歇,天黑时难免要露营。二人便投店住下,打算明日早起赶路。 两个好汉把行李扔到客房,就近寻了一处酒店,在二楼寻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一边闲坐吃酒,一边看那窗外三月春光下酒。 酒店门东是一个戏台。那时粉头还未上台,锣鼓未响,只有一个老汉,头上包一块花白头巾,在那里吱呀吱呀拉一把胡琴。台下四面有十几张桌子,一堆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还有二十来个颠钱的,他们蹲在地上,在那里呼幺喝六,唤字叫背。几个小贩穿行其中,卖些干果蜜饯之类。一群小孩子分做两波,拿了竹片木棍,大呼小叫的跑来跑去,玩宋兵捉夏兵的游戏。 不说赌博光景,只说那些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在戏台下,却是等着要看那粉头:都是爹娘生的,米面养的,那粉头便如何这般标致,勾引得男人都来看她。不只邻近村坊人,十里八乡都有人来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戏台里边,人群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坐在一个方杌子上。那汉子生得腰肥体壮,阔口方鼻,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别的桌子都挤满了人,那桌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坐庄,无人和他赌。那汉子百无聊赖,一边闲掷着骰子,一边抠脚。 武松正奇怪间,那桌前来了一人,乃是二人在前处市镇吃葫芦头时所见那个汉子。只见他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方腮。那汉子来到空桌前,大马金刀坐下,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丢,对庄家道:“胡乱掷一回吧。” 坐庄那汉子抬了抬眉毛,看了那人道:“要赌便赌,不赌就走,什么叫胡乱掷一回?胡乱掷也得愿赌服输。” 说还未毕,有一个人从前面桌子边人堆里挤出,相貌身形,都与那庄家相仿。他对那人说道:“老兄,这么大一锭银子怎好下注?我有钱在此,你要是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 那人道:“最好!”便拿了两贯钱,用手掂了掂,已是每贯先除去了二十文。那人道:“也罢!” 庄家拿起骰子在手里,问道:“掷个什么名目?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还是朱窝儿?” 那人想了想道:“随便掷个朱窝儿吧。” 刚掷了两三把,又有一人也挨着坐下来,在一边跟着下注。 武松见了,对鲁智深说道:“大师,看那个赌桌,坐庄的、借钱的、跟注的应是相识,那个汉子多半要中圈套。” 鲁智深道:“刚才酒店他没与我们计较,若真是有什么事,好歹也要助他一助。” 武松道:“我也如此想。”二人便边吃酒边往那看。 不一会桌子上就赌了几把,那跟着下注的,说那汉子掷得凶,便收了注,只在一边看。 那汉子一口气掷赢了庄家两贯钱,得了采,手风正旺,越掷得出,随便撒出来,便是三红四聚。那庄家越着急回本,手气越差,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半刻钟不到,便把五贯钱输个精光。 那汉子赢了钱,用绳将那五贯穿缚停当。他刚想把钱背到肩上,那庄家扯住他,从怀里掏出块银子,道:“最后一把,我压这锭银子,也值五贯钱。” “好,看我的手气。我今日诸神开财路,赌运上上吉!” 那汉子掷了九点,庄家偏调出个八来。 那汉子伸手便去拿银子,那庄家喝道:“你拿银子往哪里去?不怕是刚出炉热的,烫熟了你的贼手。” 那汉子怒道:“我凭本事赢的,你明明白白输的,又放什么鸟屁?” “你没听说过规矩吗,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 “方才都说了,最后一把,你压这锭银子!怎么,拉屎往回坐?” 那庄家睁圆怪眼骂道:“狗入出来的,你敢骂爷爷!” 那汉子骂道:“村撮鸟,我只怕一拳打在你肚里拔不出来!” 那庄家提起双拳,就往那汉子脸上打来。那汉子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庄家的手,将右肘向那庄家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庄家左脚一勾。那庄家只是蛮力,不知道如何解这跌法,扑通一声颠翻在地,面孔朝天,脊背着地。旁边立着来看的众人都笑起来。 那汉子上前按住那庄家,拳拳到肉只顾打。那借钱的汉子过来,也不劝,也不帮,只顾着把桌上的钱都抢去了。那汉大怒,弃了地上的人,大踏步赶去。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不得无礼!有我在此!” 那汉便立住脚看,只见那女子有二四十五年纪,眼露凶光,眉横杀气。那女子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露出里面是鹦哥绿短袄。她踏步上前,提起拳头,就往那汉打来。 那汉见那女子来的凶,叫道:“段三娘,来的好,今日爷爷来就是为斗你这大虫窝!”说罢他拽开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段三娘相斗。 此时戏台上,粉头已上台先演一出玩笑戏暖场。众人见这边男女打斗,舍了戏台,一齐走过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 第三百七十三章 鲁武定山堡救扈成(上) 那汉子是个谨慎的,先守紧自身门户。段三娘见他只架隔遮拦,以为他没本事攻进来,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他劈心打来。那汉将身一侧,段三娘打个空,却用力过猛,拳势已老,收拳不住,被那汉子就势扭住,一跤颠翻。段三娘刚刚着地,那汉顺手儿又抱她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随后摔在地下。 这一下摔的极重,段三娘挣扎了几下,只是爬不起来。 那汉子趁机坐在她身上,提起拳头在脸上打了几拳,只打的段三娘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此时那边输钱的庄家,与那抢钱的汉子,带了四五十个泼皮拖了棍棒赶来,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这般胆大!敢打我妹子!” 那汉子喝骂道:“输败的脏村乌龟,抢了我的钱,反出秽言!”抢上前,拽拳便打。 鲁智深见了,提起禅杖便要下楼助战。 武松伸手按住他道:“大师,不必急在一时。” 鲁智深道:“如何急不得?” “那人眼下无忧,我们不如在此蓄势待发,还可照应。”武松劝道。 那汉子本领颇高,他从怀里取出两个指虎戴上,不多时便打翻了二三十个泼皮。正厮打间,只见烟尘腾起,从远处跑过来一百多公人将众人团团围住。 一个都头打扮的喝道:“都给我住手!哪个不停手的,就打哪个!” 那汉子停手,对那军官唱个肥喏,说道:“这位将军,容小可细禀。” 那都头道:“你说,你说。”便上前来。 那汉子指着地上几人道:“这厮叫段二,这厮叫段五,还有这女子,叫段三娘。他三个,最为刁泼。这段三娘,最为渗濑,人给她起个绰号儿,唤做“大虫窝”。良家子弟,不知被她诱扎了多少。她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名唤辛大;那辛大没过几年,便被她借口杀了。她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此地趁闹,赚那恶心钱儿。她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那一张桌子,便是她的圈套。” 那都头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汉子道:“小可名飞天虎扈成,山东东平府管下阳谷县人氏,现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听候使唤。我在军中,有一袍泽,名唤辛二,便是这段三娘的老公辛大的嫡亲弟弟。那日辛二在营中收到辛大辗转托人带来书信,信中只说若是自己死了,便是段三娘所害,要辛二为他报仇云云。辛二当即想要告假还家,只是不巧,还未上路就有如山军令下来,不得不随军西征。可惜他在平夏城为西寇所害,死前托付我前来。将军在上,小可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武松在楼上听了,对鲁智深说道:“想不到这个好汉竟然是飞天虎扈成!” “扈成?哪个扈成?” “还能是哪个扈成,扈家庄的扈成,一丈青扈三娘的嫡亲哥哥。” 鲁智深道:“原来是师兄的内兄。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遇到,当真是缘法巧合。果然眉眼脸盘与扈三娘有几分像,多曾听师兄称颂他本领高强,足智多谋。” 楼下那都头道:“好说,好说。”说罢来到扈成旁边,冷不防一个手刀砍在扈成颈侧,扈成不曾提防,摇摇晃晃便倒了。其余公人一拥而上,就要去捆扈成。 只听得半空中一声虎吼,鲁智深、武松二人跳下楼来,来救扈成。武松不欲多伤人命,他知鲁智深手重,便纵身跳到人群里,驱赶那些公人和泼皮,把那个军官留给鲁智深。那段家兄妹三人,也加入战团,与鲁智深厮打一处。 武松这等力大的以一敌众,以强凌弱,最适宜狼牙棒、骨朵、铁锤等粗重兵器,一扫便是一片。见戏台边有一太平车,武松冲杀过去,掀翻在地,他踩住车辕,只一用力,掰下带着半边车厢的一个车把来挥舞,只打的那些公人满地哭爹喊娘,四散而逃。 鲁智深这边,却动了杀意,禅杖处处往四人要害招呼。七八招过后,便打扁了段二的头,打塌了段五的胸,打断了段三娘的腰,只剩下那都头一人。 那都头技击本领不低,要不然也不会只凭偷袭就打晕了扈成,然而眼见武松把众人驱散,鲁智深又连杀三人,胆气先就不旺了。他见大势已去,便跪倒在地道:“好汉饶命!” 鲁智深提起禅杖,指着他头,喝道:“你这狗贼,和这段三娘是什么勾当?如实说来,洒家便饶你性命。若是有半句虚言,洒家送你去见佛祖!” 那都头便道:“小人是段五的妻舅,在此地军营里做个小校……” 武松是做过都头的,如何不明白这里的勾当,过来喝道:“你只说这几个姓段的弄了钱来,与你有几成孝敬!” 那都头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有五成。” 鲁智深怒不可遏:“国家法度全是被你这样的小人败坏干净了!二郎,洒家不合答应了饶他性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杀了这厮吧。” 武松上前一脚将那人踏翻,踩住脖颈,稍一用力,只听咯嘣一声,便送那人去见了阎王。 二人都知此地不可久留,便一个背起扈成,一个去客店拿了行李,大踏步离了那市镇。二人出了镇口,辨了方向,舍了大路,沿着一条小路直奔上山,专往那无人烟处走。 三人行不多时,飞天虎扈成便已醒转,他下地谢过二人,又问过姓名。 武松景阳冈打虎后,在阳谷县游街时扈成曾远远的见过他,但从未打过交道。不过他早知武松曾传过扈三娘翻子拳,神交已久。鲁智深大名,扈成也早听说过,当下三人互相拜见了。 武松问道:“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眼下在河间府,扈兄如何来到河中府?” “就是为除那姓段一家而来,可恨那个军官,被他所趁。该死,我早就该想到他们应与官府中人有勾结。要不是两位仁兄相助,今日便折在这里。”扈成不无懊恼说道。 鲁智深和武松在二龙山落草经年,惯走山路。扈成随老种经略相公征西,也没少走山路。三人脚力强健,加上忌惮追兵,一口气走出一个时辰才停歇。 第三百七十四章 鲁武定山堡救扈成(下) 那里离定山煲已有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原本醉人的春风便带了些料峭的寒意。三人寻个断崖下的山洞,燃起一堆火,烤些干粮吃了,当晚宿在那里。 火堆旁三人说过些枪棒,扈成忽然问道:“听闻两位随同杨制使在青州二龙山聚义,后来为何投了梁山泊去?” 这却是问到尴尬处,武松低头不说话,鲁智深反问道:“你自家妹子也在梁山泊上,你如何不投了来?” 扈成道:“不瞒两位尊兄,宋公明当日打祝家庄时,小弟本已投了林教头,只是还未上山。但有李逵要与小弟火并,小弟一时气不过,便在他脸上刻下‘王八’二字。因怕林教头难做,加上又有老种经略的相公的门路,小弟便去投了他。当日我家妹子已被林教头送上梁山泊去,有林教头托庇,小可放心得下,便由她在梁山泊上。不过后来我也寻思了,就算去了梁山泊,依着宋公明的做派,小弟估计也要下山,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也。” “原来李逵脸上的字是你刻的!”武松叹道,“他不肯说是谁,有一次几个首领给他灌醉了,想要套出来,结果问到这个话头时那醉猫竟然醒了。有个好赌的首领还开了盘口。” 鲁智深道:“山上有个首领,叫美髯公朱仝。李逵得罪了他,他几次三番要与李逵火并,都被宋江拦住。但凡有些别的门路,也投别处去了。” 武松问扈成道:“我听人说,李逵那黑炭头被你家妹子活捉过。” “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也不会因为怕了那黑炭头不敢去梁山泊。”扈成摇摇头道:“非是小可乱嚼舌头,那李逵看上去鲁莽,却不是纯傻的,总不会连林教头的颜面也不管不顾,背后肯定是和林教头相当的人物指使。” 武松不由愕然,他性情阳刚,从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并不意味着愚笨。尤其是在孟州经历过施恩、张蒙方等人欺瞒之后,更知世上人心险恶。眼下梁山泊虽然未排座次,但细论起功劳来,林冲对梁山泊有再肇之功,能与他相当的人物,不过晁盖、宋江、吴用、呼延灼四人。呼延灼刚上山不久,那时还未到梁山泊上,便只剩下晁盖等三人。若这飞天虎扈成所说是真,那最有可能指使李逵干出这事的不是宋江又是何人?吴用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李逵会听他的吗? 武松越想心里越觉得堵,他之前想着宋江是与自己有结拜之义,又许下同生共死的誓言,所以才一直劝说二龙山众人投梁山泊去。然而上了梁山泊之后,与宋江同是金兰兄弟的何止他一个?少说也有几十个! 武松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的心情:气愤、懊恼、伤心?好似一个初到青楼逛的少年发现心仪的女子对所有人都同样情投意合一般。他在心里默默反驳扈成道:“应是哪地方有误会,才是这样。是了,一定是有误会。” 这时鲁智深在一旁说道:“洒家刚去梁山泊不久,但看山上众人,晁天王迈等越伦,自是无话可说。智多星吴学究是个安于做军师,不愿做领头,也做不了领头人的。许多人说吴用歹毒,其实吴用是精于算计加上冷酷,他不只是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因此洒家虽然看不太上他,但说不出他的不是来。说起宋公明,嘿嘿,他除了个‘及时雨’,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外号,你可知是什么?” “小可不知,还请大师示下。”扈成道。 “叫‘绝人后路黑宋江’。”武松一脸苦涩插嘴说道:“不过只是朝廷大军围剿在即,他如此做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鲁智深又是嘿嘿一笑,他知道武松与宋江是结拜兄弟的,平日里没少维护宋江。他不愿意当着扈成的面再起争执,便不再说话。 扈成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自然能看出二人尴尬,便扯开了话题,说起一个军中笑话。 当下扈成说道:“我们有一个军官到汴京求见高俅,殿帅府一个虞候前来管待。虞候问道:尊兄是哪位?军官道:洒家是和太尉一起打过仗的同袍。虞候道:你肯定不是他同袍,太尉虽然从过军,但根本就没打过仗。” 鲁智深大笑,道:“我也说一个早年在军中听到的。说是辽国使者求见夏国国主,表示愿意帮忙调停宋夏之争,但是有三个条件。使者说:第一个是十万两白银。夏国国主说:可以。辽使接着说:还要二十万匹绢。“也可以。”辽使道:最后这个容易,大辽三公主想要一匹小骆驼。夏国国主道:这可不行,宋国不产骆驼。” 扈成笑道:“大师这笑话也太陈旧了些,现在可不比以前,夏国离国灭就差一步了。” 鲁智深道:“那我说一个梁山泊时兴的,说的是太师府蔡京、殿帅府高俅和枢密院童贯在金明池划船落水,你说是谁得救了?” 扈成想了一会道:“蔡京是南人,多半会游水,会不会是他得救了?” “他们都不会游水,全淹死了,是大宋黎民百姓得救了。” 武松道:“你们这算什么,我说一个真事,你们听好不好笑。” “什么事?”扈成兴致勃勃问道。 “两年前我去汴京的时候,在一个酒馆吃酒。旁边有一个太学生和同伴抱怨道:某某擅长琴棋书画,好色如兄,就是不擅治国。结果被皇城司的逻卒听到,要抓他。太学生辩解道:我又没说是谁!逻卒喝道:你还骗人?元符三年我就在皇城司当差了,你说的是谁我会不知道?” 鲁智深还未想明白,扈成拧着眉头道:“你这话涉嫌官家,不好吧?” 经他这么一说,鲁智深也明白了,原来元符三年,哲宗因病驾崩,当今天子是那一年登的基。鲁智深道:“天子也需与民同乐,怕什么。” 说话间夜已深,三人搬来几块大石,堵住洞口。当时已过了惊蛰,扈成怕有蛇虫出没,在周围洒些随身蛇药,就此歇下。 鲁智深心广体胖,最先睡着,扈成不多时也入了梦乡,唯有武松,辗转反侧,快天明时才胡乱睡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鲁智深取家赴东昌(上) 次日天晓,火堆已经灭了,阵阵侵人凉意将鲁智深、武松和扈成泌醒。三人迎着朝阳,翻过山,连过几个山岭,才看到一个丁字路口,旁边一个村店。三人问了店伙计路径,已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待在那店里吃了几碗辞别酒,扈成往东投河间府去,鲁武二人继续往北投延安府来。 鲁智深和武松又行了几日,一开始武松还有些闷闷不乐,不过到底是心性使然,没一日便抛开了去。眼见离延安府已近,武松知鲁智深回家心切,便不再吃酒,鲁智深酒虫上来时,他都给拦住,只加快步子赶路。 金太公家庄子在延安府城东的宝塔山上,地处延河之滨。这一日二人行到延河边上,已能隔着河见到夕阳下庄上炊烟升起。眼见从桥上过绕路,武松便拖了鲁智深涉水而过。 等到金太公庄门口,只见一个头上扎着抓髻三四岁的小童在那里骑着一条狗,挥舞着鞭子来回跑。那小童正值狗都嫌的年纪,只骑的那狗气喘吁吁,苦不堪言。武松看那小童眉眼,和鲁智深极似,一样的浓眉大眼。那脚丫子出奇的大,十三四岁少年的脚也不过如此。 鲁智深对那小童说道:“小子,骑狗算什么本事,你要骑马么?” 那小童看看鲁智深,说道:“和尚,我要,我要,马在哪里?” 鲁智深一把拎起那小童,放到武松脖子上,那狗趁机撒腿跑了。武松哭笑不得,便扛着那小童转了几圈。那小童并不认生,乐的咯咯直笑。二人带了那小童便往庄院里头走。鲁智深身躯胖大,相貌威猛,见过的人没有几个不记得的。几个认识他的庄客急忙上来迎接,一个人跑去通报,翠莲全家前来相迎。 翠莲洒过一把欢喜泪珠儿,与智深相见了,又叫那小童给武松叩头。武松拿出在路上金银铺子买的一个金制的小羊来,与鲁智深儿子作为见面礼。金太公便唤庄客杀鸡宰羊置酒摆下家宴。 席间众人问起鲁智深近况,他只说曾在东昌府救了一姓赵的富商性命,那富商感激不尽,与他结拜做兄弟,又着落他在家中做了护院,好生供养,如今特来取翠莲和儿子团聚。他和武松做和尚、行者打扮只为路上方便行路云云。 翠莲见鲁智深闪烁其词,也不揭穿,席间商量着过了三月初三上巳节就出发,待家宴已罢便张罗着收拾行李。 因是鲁智深家宴,武松只吃了几杯,便提了一坛烈酒到庄上闲坐看风景,留智深与家人说些家里话。 武松在庄上寻一块大青石,仰头看远处辽阔天空,只见白云如河,在蓝色天幕上缓缓流动。他一口气饮了小半坛酒,打个长长的酒嗝,叹了一口气,躺在大青石上。一股暖流随着酒意从腹部静静的涌上来,他面红耳赤,脑内开始沸腾,思绪进入一种半游离的状态——他喝酒唯一享受的便是这个时刻。这时候远处略有些刺眼的的阳光温和起来,周围的声音变弱了,四下里好像在一幅图画中一样,定格在那里:就像身子还在那里坐着,灵魂却飘了起来。 对武松来说,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酒,遇上几个相投的人,任行天涯海角,不管是酒前掏心,还是酒后掏肺,武松都会沉醉其中。然而上了梁山泊之后,吃过几场接风酒,武松忽然喜欢上了独自一人喝酒的感觉。相比众目睽睽下喝得大醉还要强撑着嬉笑,他更愿意一个人静静的独自微醺,不被人查觉。 “二郎,你倒是会寻清净地方。”身后忽然响起了鲁智深的声音,他手里也提了一坛酒。 鲁智深与武松相倚着坐下,与武松说道:“二郎,若我没有记错,这几日应是你嫂嫂金莲失踪的日子?” 武松喝了一大口酒,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到眼下还是没她的音讯。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牵机毒,但大内的毒药库早就被当今天子废除了。于是我偷偷把汴京大内的御医绑了一个遍,以他们性命相威胁,但他们都不知道如何配制药效那么快的牵机毒。我还查了太医院的文书,这些年大内颇不太平,神宗皇帝、哲宗皇帝、高太皇太后、向太后都是离奇病故,每病故一人,都免不了有些个御医获罪流落在外,计有五十余人,散落琼州、沙门岛、岭南、青唐、西北、沧州等地,算上告老的、辞官的,又有三十余人。再往下便是水磨功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去查,却进展甚慢,在我有生之年,都不见得查出来。” 鲁智深听了,道一声佛号,下面却不知要说些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 “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也未必是坏事。如果空费时日,查到后来,发现嫂嫂已不在世上,还不如留此有用之身成就些事业,以慰哥嫂在天之灵。” 鲁智深问道:“不知二郎愿成就些什么事业?” “我眼下也不知,不过公明哥哥常说起什么顺天护国重回正途之事。当今天子,若真是个励精图治的倒也罢了,偏偏是个马球天子、书画天子、修道天子,反不如替天行道四个字来的有豪气。而且……”武松饮了一大口酒,接着说道,“而且那年我去汴京,见有人在河里捞黄绢,那黄绢价值贵重,堪比蜀锦,竟然是皇城中贵人用来便后净臀的。” “天家的事,总是有钱花不到正地方。还是替天行道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喝酒喝酒,将来的事,将来再说。”鲁智深抱起坛子大喝了一气。 “大师,你有过什么后悔的事没有?”武松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发话问道。 “洒家在五台山时,曾听一位姓杨的禅师说过,人生在世,人力总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或者做错了,就一定就后悔。不过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事情,让自己临死时不至于太过后悔么?” 鲁智深一口气将坛中酒饮净,随即步子踉跄,一边往回走,一边高歌:“烽火重燃,秋叶复落。心中有惑,拳为何握?佛法除魔。” 天地间一时无声,只有他雄浑厚重的声音回响。 第三百七十六章 鲁智深取家赴东昌(下) 重和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转眼即到,鲁智深全家准备上路。除翠莲和鲁智深儿子外,还有金太公托付的男女老少四个家仆随同鲁智深一同前去东昌府。大小行李一共收拾出两辆大车。 鲁智深和武松仍然一个做和尚打扮,一个做行者打扮,远远的跟在大车后面。一行八人取路往介休县行来,却是鲁智深想顺路去探望女徒弟仇琼英与叶清等人。 一路无话,这日已到仇家庄上。 叶清那时正在庄上闲坐,听闻报说大喜,急忙迎接众人入厅,又叫仇琼英、妻子安氏与翠莲相见。 叶清便叫庄客整治席面,相待众人。 待饮过几杯酒,解过路上焦渴,鲁智深问道:“如何不见仇凤?” 前面曾说到,这仇凤本是琼英的族兄,因琼英父亲仇申路上为强盗所杀,家中再无男丁,为延续香火,由仇家宗族老人公议,过继过来。鲁智深救了翠莲之后,带她回五台山路上曾到过琼英家中,和仇凤见过,今日才有此问。 叶清眼光一黯,泛起泪花,悲道:“大师不问,小可也要说。仇凤一年前在路上被强盗害死身故。” 鲁智深不由吃了一惊:他之前还曾怀疑是仇凤勾结强盗害死了仇申,特地写信提醒叶清,想不到这仇凤竟然说死就死了。 “看来是洒家错怪了他,不过此事应该不是巧合吧?” 叶清点点头,脸色凝重:“断非巧合,我曾听侥幸逃生回来的庄客说,那伙强盗也是自称绵山上的好汉,与劫杀琼英父亲的是同一伙人。只是不管是官府,还是我花钱找的高手,查了许久,都查不出什么眉目来。” 武松好奇心起,叶清与他前后说了一遍。 武松心下疑惑道:“会不会是分赃不均?这种事也很常见。”只是此话如何说的出口,只得按下不言。 鲁智深问叶清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小可原本也没个思量,可巧大师来了。我寻思,无非是这仇家家财惹得祸。如今之际,小主人安危为第一,小可便想将这家财全给族里买义田、盖族庙、建宗学,带着小主人随大师去东昌府居住,想来应能平安,还请大师应允。” “不瞒你说,洒家已在梁山泊落草了,不过此次接翠莲母子,的确是要安置她们到东昌府。那里离梁山泊近,又有个相识赵员外,曾是洒家在军中生死至交。然而洒家终是绿林里落草的人,若是有个万一,反倒连累了你们。”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万全的事,只强过这庄上便好。” “既如此,便唤琼英来,看她意下如何。” 叶清大喜,随即叫庄客去内宅唤琼英。 琼英听叶清说了,低头对智深道:“徒弟不才,也知那兴周八百年之姜太公有句话说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收我为徒,当年正经行过拜师礼。叶管家养我多年,也算半个生父。两位既然都想我去东昌府,想来是好的,琼英愿去那里居住。” 鲁智深道:“唉,你这小孩儿,牛心古怪,哪里学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别管那姓姜的怎么说,也不用管姓鲁的和姓叶的,如今只问你自己,心中可愿意?” 琼英抬起头来道:“家父死于非命,家母失踪,我只想留在介休,寻访仇人。然而眼下年纪幼小,本领未成,若我哪日也死了,才叫大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愿去东昌府,只是还请师父允我艺成之后回乡。” 鲁智深叹道:“这叫洒家如何不答应?” 叶清当即带上管家账本,去寻仇氏宗族老人商议。那些老人素知叶清为人,便皆应允,又让叶清把能带走的浮财当做琼英嫁妆一并带走。叶清管家有方,次日便将诸事理罢,将账册和余财交割了。他亲自赶个车子,载了琼英并妻子安氏,同智深一行上路投东昌府来。 路上翠莲问起鲁智深在东昌府相识赵员外一事,鲁智深答道:“师父这位相识姓赵,乃是宗亲,名士行,文武双全,去年中了榜眼。” “莫不是主考官知道他是宗亲,故意让他做了榜眼?” “非也非也。科考都是糊名的,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而且宗亲, 他是化名参加,殿试时夺得头名状元。天子知悉后因怕天下人说闲话,叫他做了第二名榜眼。” 在一旁听的琼英叹道:“真是神奇。要不是从师父嘴里说出来,我肯定不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鲁智深道:“这算什么。他小事孱,大事勇,非一般人物。如果只是这,虽也是好汉,但终是常见。” “他不常见地方在哪?”翠莲不由问道。 “他是出了名的吝啬?” “怎生吝啬?” “当年我们在军中同做小军官,经常互相请吃酒。这赵士行,也不是不请人吃酒,只是都往一家小酒馆里去,那酒馆名唤‘一文利’。” “‘一文利’?能叫这个名字,可见是个极便宜的酒馆。” “谁说不是。那店的掌柜和伙计每次见了他,脸色都跟死了老子娘一般。再后来去能请‘一文利’就算好的,十有八九是不请的,即便答应请了有时还不带钱。” “可是他身上拮据,钱不趁手?” “洒家原以为也如此,曾问过他,他说不是。那时朝廷发下来的银饷,老种经略相公从不克扣,加上还可与羌人回易,到手的钱实在不能算少。洒家怕他偷偷逛青楼或沾上赌瘾,便去逼问他。他吃洒家逼问不过,才说了实话,原来把钱都周济了西军遗属。” 翠莲不由赞叹道:“此人真有古之君子遗风。” “洒家便与他结拜做兄弟,后来还因此杀了人,不得不到大相国寺当和尚。” “还从没听你说起过如何当初做了和尚,原来是因他杀了人。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我想起一个事要与二郎兄弟说。”鲁智深见翠莲问起此事,急忙寻个借口去找武松,避开了翠莲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杨志身死断金亭(上) 那时已近黄昏,一轮落日映得西边天际一片血红,连天空中不多的几片闲云都被染红了。 武松按着往日行军时的习惯,在最前面远远的带路。见鲁智深急匆匆赶来,他立住脚道:“大师,正寻思着去找你商量。我们此去东昌府,若是走大路,须得就此南下,经行大名府。若不然便继续往东,走邢州,可以少走些路。只是这条路上有许多山,车子不太好走,颠簸得很。” 鲁智深擦了擦汗,道:“二郎,你师兄河北玉麒麟卢俊义不是在大名府住么?洒家仰慕他已久,只是一向无缘得见。不如去那里会会他如何?洒家也好与他见证一下本领,看他是不是真个天下第一。” 武松苦笑道:“大师,这次有家室一同上路,非比往日行单走江湖时。大名府京畿重地,做公的极多。依着我看,还是不要去了吧。” 鲁智深摸摸光头:“洒家倒把这个茬忘了,现在已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罢了,就从邢州走吧。日后再去寻你师兄,且让他再得意几日。” “大师还是不要自找苦吃!卢师兄据说已半步由武入道,远非我等人能比。” 鲁智深大吃一惊:“你莫不是蒙骗洒家?那岂不是和陈抟老祖差不多,日后洒家定要去见识一番。” 武松叹道:“还是不要见识的好,我等回梁山泊之后,若是与他见面,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我们去赚他,就是他来打我们。” 鲁智深仍在震惊之中,一时无语。 一行人路上行了几日,这日黄昏时到了河北邢州地界。那时邢州刚改名叫信德府,往来的朝廷公文都已改了,只是民间叫邢州叫的口顺,一时还未改过来。 武松与路人打听了路径,那里距离州城还有三十里地,天黑之前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了,只得在一处村店宿下。 第二日早起上路,一路快马加鞭,在邢州略歇了歇。随后仍是一路疾行,巳时未到便进了东昌府。一路寻人打听,不多时众人便到了赵士行宅院门前。 那宅院有一八字墙门,两扇门板刷着锃亮黑漆,很是气派。门口有两三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在那里说闲话。 见智深等人前来,有一人唱了一诺,前来相询。 鲁智深便道:“洒家俗家姓鲁名达,与你家主人是故交。你快去通禀,叫他把好酒好肉摆上。” 那下人知道赵士行曾经在陕西从过军,见这胖大和尚一口关西土话腔调,不敢怠慢,先将众人迎入门房相候,随后前去通禀。 不多时赵士行飞奔前来相见,迎接众人到厅落座。只见穿着光鲜的仆役们如流水般上来,与众人递了浸过热水又拧干的手巾擦手,又端上果子、茶汤。那些果子,一个个玲珑精致,都是地方上少见的时新货。如此场面武松只有在柴进庄上才见过。 然而那些奴仆却多多少少都有些残缺,有缺手的,断臂的,独目的。另有一些人看上去身体没有残缺,但都比划哑语,想来多半是聋哑之人,而且岁数都是老幼,并无壮年。 鲁智深见赵士行如此做派,皱起眉头问道:“兄长,经年未见,你以前可是最不喜欢人做奴仆的,眼下又如何使唤这些可怜人?” “这些人并非卖身与我做奴仆,而是衣食无着之人,我收留他们在家里,他们不甘心吃白饭才如此。此外还有一些人在城外庄上。” “果然你还是没改了赵善人的本性。”鲁智深笑道。 “惭愧,惭愧,哥哥休要取笑。” 武松听了,细看那些仆役脸色,果然眉眼间都无低声下气之色。 鲁智深转头对翠莲、琼英等人道:“赵员外收留你等在府上,对他们切不可当作奴仆,都做自家亲族相待。” 众人皆都答应,又拜谢过赵员外。 赵员外坦然受了众人一拜,自此收留他们在家中。 鲁智深和武松在东昌府盘旋了几日,与众人相别了,往梁山泊行来。 这一日二人到了水泊边东山酒店,有探听声息首领旱地忽律朱贵接到。 朱贵面上悲戚,引着鲁武二人径直来到后院水亭边,方才垂泪说道:“大师,二郎,杨制使过世了。” “什么?”二人同时喝问道。 “杨制使过世了!”朱贵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遍。 “阿弥陀佛!”鲁智深一声虎吼,一把拎起朱贵,连珠炮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在哪死的?被谁害死的?” “杨制使是在三日西去的,据说是在断金亭下一处水洄里发现的尸体。我一直守在这里,别的事一概不知。不过曹正兄弟当时就被晁宋两位首领紧急唤上山去了,至今仍是未归。两位哥哥可去山上,一问便知。” 武松见这朱贵不像知道太多消息的样子,便过来相劝。 鲁智深跺了一下脚,吸一口气放下朱贵,在水亭边坐了,一迭声催朱贵放令箭叫船来。 朱贵苦笑道:“大师不用催,宋公明首领已传下将令,叫四处酒馆都安排了一艘快船,随时准备,叫两位不管何时回来,立刻去大寨。” 鲁智深和武松便上船去。 不知是不是船只摇晃的缘故,武松头晕晕的,像是喝醉了酒,又好像给人当胸打了一拳。他胸口有种东西钝痛沉淤着,慢慢钻进心里去。 直到离金沙滩近了,看到山上影影绰绰带孝的喽啰,武松这才如梦初醒。他失魂落魄的看着鲁智深:“大师,杨制使真的死了?” 鲁智深看了武松脸色,低低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谁能够不死?人生在世,得到的终究都是要失去。失去的人总是悲痛,若是赤条条的,原本就没有牵挂,反而也就没什么事了。去的人不管怎样都去了,二郎,倒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保重才是。” 金沙滩上已有操刀鬼曹正得了消息前来相迎。他双眼满是血丝,嗓音沙哑,神情疲惫,腰里缠着一条白布。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杨志身死断金亭(下) 鲁智深和武松顾不上和他寒暄,直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正叉手立在一旁道:“杨制使是三日前酒后跌进断金亭下的水泊溺死的。” “身上可有什么痕迹?”武松在阳谷县做过都头,虽然时间不久,但也查过些案子,曾跟县衙一名积年老吏学了不少仵作的事,因此发问道。 “山上已有仵作出身的喽啰看过,用糟醋泼洗了全身,都无伤损打斗之类的外伤痕迹。脑后、顶心、头发等隐蔽处,也不见痕损。不论是眼、口、齿、舌、鼻,还是小便和谷道二处,都无异物和中毒痕迹。用皂角水洗过的银钗探入喉中,取出后颜色仍是鲜白,无中毒迹象。肺中有水,腹部膨胀,也有水,手拍作响,应是溺死无疑。以杨制使的本领,就算是被人偷袭,也不会还手之力都没有。吴学究让李云、朱仝、雷横、裴宣和我一起查探过,都没发现什么可以证明是他杀的痕迹。”曹正一口气回答道。 吴用挑这五位首领也是煞费苦心,李云等四人都和武松类似,在衙门里做过事。李云属晁盖时上山老首领;雷横是宋江引荐的新首领;朱仝、裴宣二人虽然与宋江有交情,但二人为人中正,众人都心服;曹正是二龙山出身。如果这五人一起拿出什么说法,必能服众。 “那几个水军首领当时在何处?”武松接着问道。 曹正道:“当时山上有筵席,众首领都在聚义厅上饮宴。精通水性的李俊、张家兄弟、阮家兄弟、童家兄弟当时同为水军首领,按以前惯例,他们八个正好坐了一席,都没谁中途远离过。除此之外,稍通水性的还有穆家兄弟、孟康等人,都有人证在。” “是谁最先发现杨制使尸体的?” “山南水寨的水军正在附近水面练兵,因此发现。捞上来时候已经没了气息,身体也冷了,估摸已死了小半个时辰。后来晁宋二公知道,先叫封锁全寨,又叫仵作出身的喽啰检验尸体。” “在水面发现尸体时是仰卧还是俯卧?” “这个倒不知。” 武松听了一时陷入沉思,心道:“若是生前溺水,男子应是仰卧,女子应是俯卧,只可惜尸身动过,多半没办法查了。” 曹正流下眼泪来,说道:“兄长两个终于回来了。此事非同小可,当日晁宋两位首领便叫我来到山上,吴学究和林教头、呼延将军也在,当着小可的面,一一传唤众人问讯,详情不一而足,大概如此。二龙山众喽啰悲愤不可抑,要山寨给个公道,小弟与二娘一直劝慰他们至今,幸得两位回来,不然不知如何收场。” 鲁智深问道:“休管别人,只依你说,杨制使是怎么死的?” 曹正擦了一把眼泪,叹气道:“小可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想,也想不出来个头绪来。我现在都有些魔怔了,随便看到一个人都觉得可能是凶手,都有可能从其中得到好处,便连两位兄长……”他顿一顿,接着说道:“我都怀疑过。二郎哥哥做过都头,当知此事须得看证据,不能只凭臆测。” 三人一直行到聚义厅前,晁盖带着众首领前来迎接。 鲁智深和武松先去灵床前探视,只见母夜叉孙二娘以及那二龙山出身的一些头目和曹正一样,都穿着孝,跪在一边守灵。正是那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武松看了杨志遗容,只见他神色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他脸上的青记,把全脸都覆盖了,之前下巴上那点正常肌肤现在都成青灰色。 武松从一个执事的喽啰手里接过孝衣穿上,他无声无息的抛洒热泪,心中燃烧着澎湃的怒火,可他不知道,这把怒火该往哪里烧。 鲁智深眼中忧伤,左手竖到胸前,念道:“弃此色相,往生净土。但受诸乐,无有众苦。” 武松质问孙二娘道:“你如何没有看顾好杨制使?” 孙二娘浑身缟素,脸色发白。她看着武松,站起身来,叫了一声:“二郎……”不料她这几日少进水米,加上起的猛了,晕倒过去。 武松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掐着人中,叫她唤醒。 孙二娘的泪水冰冰凉凉,仿佛化为了一团迷雾,将武松包裹起来。 “都是我不好!”孙二娘哭道。 鲁智深道:“此事如何能怪道二娘头上?” 武松放开孙二娘,轰然倒地,闭着双眼,跪在地上。 孙二娘道:“二郎,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坏了。” 武松睁开眼睛,跪行上前,探了探杨志鼻息,只觉一丝气丝也无。他终于死了心,想到:“我又一个兄长不在了!”他身子晃了几晃,喷出一口血来。 曹正急忙上前扶住武松。 武松擦了擦嘴,推开他道:“我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和兄长待一会。” 当下鲁智深带着众人都到灵堂外,只留武松一个在。 过了一会,晁盖使一个小头目叫鲁、武、孙、曹四人来聚义厅。 二龙山出身的喽啰们听说鲁智深和武松回来,已在聚义厅前聚集了许多,喧闹不休。 武松呵斥众人道:“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山寨有山寨的规矩,擅离职司是什么罪?杨首领若是还在,见到你们这番模样也要羞煞。此事山寨必有公论,若杨首领真是死于非命,我武松以兄长之灵在此立誓,定不容凶手逍遥。我们既然已经投了梁山泊,便再无二龙山这个小山头。梁山泊声名远扬,诸位首领公正严明,你们若无亏心事也不必忧心自家性命、前程,只管各自散去,恪尽职守,以慰杨首领在天之灵。” 原本在二龙山时,虽然鲁智深是大首领,但他是个闲散性子,平日都是杨志和武松二人理会山寨大小事务。这几日孙二娘和曹正能弹压得住二龙山众人,多半也是看在孙二娘是武松妻子的份上。 杨志不幸身死,武松又不在山上,二龙山出身的喽啰间传言纷纷,诸如卸磨杀驴之类的谣言不胫而走。众人除敬服杨志外,也有一半是怕自身难保,才群情激奋。眼下武松既然回山,众人找到主心骨,心里为之一宽,便各自散去。 武松劝散众人,与鲁智深、孙二娘、曹正上阶入厅。 第三百七十九章 吴用宋江议杨志(上) 那时聚义厅里只有晁盖、宋江、吴用、林冲、呼延灼、李云、雷横、朱仝、裴宣九个首领,其余众首领晁盖都叫散去了。 武松拜倒在地道:“二龙山众人上山不久,人心不定,遇此大事,难免起了猜疑和敌忾之心,都是武松平日里统领不力,还请诸位哥哥责罚。” 宋江扶起武松道:“如何能归罪他们?你二人回来正是时候,再过几天,惹出哗变来,空自让绿林同道、朝廷官军笑话。” 晁盖道:“笑不笑话倒在其次,都是梁山泊的好儿郎,如何能刀枪相向,热血空洒?吴先生与李云、雷横、朱仝、裴宣、曹正五位贤弟严查几日,猜测此事有三:其一,杨制使乃酒后意外失足落水而死;其二,被人偷袭落水;其三,所饮酒水被人下了药,导致意外。 见武松几人都不言语,吴用接着晁盖的话头说道:“然而眼下所有验尸体的线索都指向意外落水,眼下再无别的线索,无法再查。此事无法久拖,依着我几人之意,只编造一个理由,就此结案。然后暗中查访,若是真有凶手,多半会露出痕迹,到时再来见机行事。” 武松看了看晁盖,只见他鬓角华发斑白,满脸疲惫之色,可见这些时日耗费心力之大。这些天晁盖急剧消瘦,两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里满是血丝。 鲁智深宣了一声佛号,便不再说话。 众首领便都来看武松。 武松只觉心里有丝丝悲痛上来,他强忍住,沉思半晌,纵是心有不甘,但也没想到更好办法,只答道:“小弟已听曹正报知了,几位哥哥之言,武松自然相信。但杨首领英雄豪杰,理由若是编造不好,有损他威名,也难以善后。” “此事小生已有思量了,只是要与你二人相商。”吴用说道。 “还请军师哥哥赐教。” 吴用不紧不慢的说道:“此事可尽数推在官府身上,只说慕容贵妃为给青州知府慕容彦达报仇,派出十余名大内高手上山伺机刺杀诸位首领。那日杨制使酒后到断金亭歇酒,发现他们阴谋,只是寡不敌众,争斗中虽将众刺客一一格杀,最终却中了迷药,不幸落水身亡。” 晁盖揉了揉眉头,强打起精神:“如此说应能全杨制使名声。” 宋江说道:“此事除我们在座的众人外,其余任何人处都莫要露口风。那探查杨制使尸体的仵作,并发现尸体的水兵,叫他们随燕顺、杨林、石勇经登莱从水路前往北地买马,待过了这段日子再回来。再找些山上新近死的俘虏,剁烂面目,扔到断金亭偏僻处,充作大内刺客。” 武松身上涌起一种麻木的感觉,好像魂魄和身体有些分离。他虽然还在看着场上众人,听着众人说话,但魂魄还是有些游离在一边,还停留在刚听到杨志死讯的那一刻。他很悲哀的知道,只怕自己以后会一直这样了。 “诸位哥哥思虑周详,小弟并无异议。”武松嘴里说话,却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心里只想道:“是我害了杨志,悔不该当初劝二龙山众人到梁山泊来。” 众好汉又看鲁智深,鲁智深道:“阿弥陀佛,方死方生,方生方死!人生如此,杨制使便是命中注定了。洒家是个粗人,但若洒家是他,死后能有众首领如此维护,当感激不尽。” 此事就此说定,晁盖等人心中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吴用知道武松是个重情的,见武松神色,只怕他太过伤心伤了身体,出言劝道:“二郎,圣人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杨制使已远去,你可要节哀。” 武松点点头:“我理会的,歇息两天就没事了。后续寻访凶手的事,还要军师哥哥主持。” 众人就此散去,吴用去安排后续事宜不提。 转眼间杨志头七已过,晁盖让公孙胜择一风水宝地,亲自率众好汉下葬。 英灵厅中又添杨志牌位,位居首位,共是六人。山上好汉共是七十九人。 且说当日晚,武松独坐房中,默默不语。 孙二娘进来,与他披上衣服,陪他默默坐了片刻,起身去睡。 孙二娘走到门口,武松忽然出言叫住她道:“秀娘,你没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 孙二娘身形一震,道:“什么事?” “什么事你清楚。” “我是为了你好。” 武松上前抱住孙二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都跟我说了吧,我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孙二娘身子僵硬道:“不,我不能说。你杀了我吧。你要是知道了,会做出别的事,那将彻底毁了你自己。” 武松松开手:“你不说便不说吧,我相信你有苦衷。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再也不要提起。” 孙二娘流着泪去了,她知道,以后自己将和丈夫有一层隔阂,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有她要守护的东西。 无独有偶,当日晚,吴学究单人独行来到宋江房中。 宋江这几日虽也疲惫,但思绪异常纷杂,并未安歇,只在那里发呆。他见吴用来到,便屏退门前的喽啰。 见周围众人已走远,吴用带着怒气低声喝道:“宋公明,你为何杀了杨志?” 宋江不由愕然,问道:“军师说什么?我杀了杨志?” “杨志不是那等嗜酒之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下的手,想来多半是那日杨志所饮之酒有些问题。你兄弟宋清,可是专管山寨筵席的,动起手脚最方便不过。又有史进从芒砀山归来之后,便对你言听计从。他和杨志交好,杨志不会提防他。” 宋江冷笑道:“你说的不错,宋清动起手脚是方便,杨志对史进也信任有加,但我并没指使谁杀杨志。” “哼,宋公明,你欺我太甚,杀了杨志你的好处最多!呼延灼、杨志、林冲三人中缺了杨志,便是一盘散沙,对你再无威胁。” “吴学究啊吴学究,枉你自负智多星,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梁山泊上明眼人可不止你一个,你当别人都看不出来杨志死了谁好处最大吗?”宋江愤怒了,他在屋里转着圈,低声咆哮道,“杨志死了,别人都会当是我下的手,这一桶脏水泼到我头上!到底谁的好处最大?是晁盖!” “黑三郎,所以你就反其道而行之!这便是你真正黑的地方!”吴用气的一掌拍在桌子上。 宋江不怒反笑:“吴学究,你说对了,论计策我不如你,论黑你却不如我。也罢,今日我便让你长长见识。只是你可想好了,你知道我这些秘密,上了我的贼船,日后能不能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吴用惨然一笑:“宋公明,早在那日浔阳江上,我就上了你的贼船!” 宋江出门唤来远处一个小喽啰,叫他去请神行太保戴宗,再弄些酒菜来。 第三百八十章 吴用宋江议杨志(下) 酒菜上的飞快,戴宗还未到,就先上来了。这是因为梁山泊众首领大多嗜酒,半夜里来了酒瘾,就要吃酒,因此宋清便安排伙房常预备下。为了送酒菜快捷,还特意找了几个腿脚快的喽啰在伙房伺候。 宋江先给吴用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吴用不理会他,转开脸默默看着窗外山寨远处的几点灯火发呆。 宋江颇感无趣,只得自斟自饮起来。他吃了几杯,却觉那往日可口的美酒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呼出一口长气,端了一杯酒,来到窗前,指着远处几盏灯,对吴用说道:“军师且看,那几处灯光往日早该灭了,今日却都亮着。” 吴用回过神来,闷哼一声:“没睡下自然要亮着灯。山寨出了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安稳。” “我安稳?笑话!就凭这些灯我就安稳不了!军师可知道都是哪些首领房中的?” 吴用没好气道:“山上住了那么多首领,我平日不曾留意,哪里知道谁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那处是史进,那处是呼延灼,那处灯光是林冲,那处是给杨志守孝的,那处是柴进的,那处是蒋敬的,那处是孙立,那两处倒是每日都亮,一处是公孙胜研读天书,一处是李逵夜里聚赌。”宋江一一指着,语带双关说道:“一重石激起千层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吴用心潮仍是难平,闻言一口气吹熄了屋中的灯,只让那窗外月光照着。 “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要以梁山泊为赌注吗?” “梁山泊不是赌注,而是赌局。你我才是赌注!”宋江一边慢慢摇头,一边慢慢说道。他右手先指了吴用,后指了自己,略带一点无奈和伤害。 随后二人无话,只等戴宗来到。 戴宗过了一会才来到,见二人都没叫他落坐,便叉着手立在一边。 宋江自斟自饮,问他道:“贤弟,半个月前我叫你下山做何事去了?” 戴宗看看吴用,有些迟疑,张了张嘴又闭上。 宋江不耐烦道:“让你说你就说,越细越好。” 戴宗斟酌了语言,道:“小弟奉了哥哥将令,下山去太湖的一个湖心岛悄悄取两个人安置在沂州青云山。” “两个什么人?都叫什么?”宋江问道。 “一个是杨志的妻子,名叫庞春霞,一个是他儿子,名叫杨再兴。”戴宗答道。 吴用倒抽一口凉气:“未曾听说杨志婚娶,如何来的妻子?” “他与庞春霞是私定终身。” “你如何知道他的底细?又如何能取来?”吴用不由疑惑。 “小弟与杨志早有私交,江州两院院长一职便是杨志帮我所谋。安置他家眷在太湖上,当年还是我帮的忙,认得他妻子,因此能取来。”戴宗略有惭愧的说道。 宋江对吴用说道:“军师,你知道,杨志自己就是单传,金刀杨家如今只剩下他一根独苗。他儿子在我手里,即便他再硬气,也不敢背了绝后的罪名。可惜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死了。你倒是评评理,到底他活着对我好处大,还是死了大?” 吴用神情凝重,长长吐了一口气,略带怅然的说道:“你有这两个人在手上,自然是杨志活着对你好处大。” “若是有别人知道了这两个人在我手里,杨志死了对谁好处最大?” “晁天王。”吴用飞快的补充道,“不过此事隐秘,晁天王哪里知道杨志的家事,这样的事他决计做不出来。多半……多半是有人想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军师,你就是太过书生气了。以前你不让我杀晁盖,倒也罢了。眼下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维护他。自古做首领者,不为刀殂,便为鱼肉。我不管是不是他杀了杨志,他都非死不可!”宋江厉声说道。 吴用不由动怒,抛去书生气度,站起身来拍着桌子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这杨志死得就不清不楚,再死了晁盖,如此薄情寡义,还会有几个人留在梁山泊上?杀他只会白白遭了别人算计,反倒坏事。” “好好好,你我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来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杀他?我不能让他一直挡着我的路,他必须得死!”宋江怒道。 吴用颓然坐下,低声说道:“这个不是什么急务,也不用非杀他不可。眼下首要之急是先把二龙山的喽啰们处理妥当,不然早晚是个祸胎。 “好,好,好,不杀晁盖便是。”宋江也不想在这个话头上说太多,只说道,“二龙山的喽啰们有什么难弄的,像以前那样打乱混编便是。” “没出杨志这事之前,这么做或可行。出了这事儿,却行不得。不如仍让他们在一起,打上几仗,若是能用给杨志报仇的名义更好,将他们都派上沙场,这样侥幸活下来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名正言顺整编;至于死了的,更不用心烦。”吴用挥了挥手中的羽扇,恢复了最常见的样子,不紧不慢的说,话语里杀气腾腾,却听不出一丝血腥气。 宋江哈哈大笑,双手端起一杯酒给吴用:“就依你所言,这才是我的好军师。” 吴用接过来,一饮而尽,还亮了亮杯底,表明心迹。 戴宗心里说道:“这读书人真是又古怪,又可怕:杀晁天王一个人他不忍心,杀二龙山这么多人,却如此轻描淡写。” 宋江叫戴宗坐下一同吃酒。待吃了几杯,宋江说道:“下山打仗也得军师多费些思量。前番打高唐,引来呼延灼大军围剿;打青州,幸好有杨志顶缸。若是再下山时,需得名正言顺,又不能惹来朝廷报复,若不然日后也难招安。兔子不吃窝边草,近处也不行;远处难起大军,也不行。总之,得生个事,尽快把二龙山的人打发掉。” 吴用道:“此事小生一时没有主意,待小生回去思量几日再做计较。” 当晚吴用饮得大醉,戴宗送他回住处歇息不提。 第三百八十一章 宋江议取曾头市(上) 又过了两日,宋江背上突然不适,便叫喽啰唤宇文柔奴前来医治。宇文柔奴自上梁山泊后,因为医术高超,虽安置在女军,但一直在伤兵营里勾当。 宇文柔奴不多时便来到,她一边与宋江诊治,一边低声说道:“有令传来,要你设法去打了曾头市,有此功劳在手,或可招安,日后前途更加远大。” 宋江听了“招安”两个字不由大喜,随即皱着眉头问道:“为何要打那里?曾头市可是个硬骨头,不死上些人打不下来。” “详情我也不知,只说那里是金国探子的营地,然而朝廷念着眼下与那里交好,明面上不好处置它,因此要梁山泊去拔除了。” 原来徽宗天子远交近攻,已派一个叫马植的与金国结下秘密盟约,定下征辽路线。金军攻取辽国中京大定府,宋军攻取辽国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事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其余辽土尽皆归金。 然而灭辽之后,宋金中间再无缓冲,势必要出事。这曾头市曾家上下都是金国侨民,名为商人,实则为金国探子。未雨绸缪之下,职方司便想先除了曾头市。然而此事官军又做不得,不然宋金盟约破裂,灭辽便是镜花水月,防金更是无稽之谈。因此才想让这宋江使了梁山泊人马去,所谓一箭多雕,金国就算知道宋国搞什么手段,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另外也可借这个事看看宋江,到底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心思。 宋江那时是一门心思想要招安,尤其是这些时日,简直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梁山泊的时日对宋江来说,总得来说,还算逍遥快活,直到青面兽杨志突然死了。 杨志之死对梁山泊的许多人触动都很大,宋江也不能例外:自己每日担惊受怕,不外乎为日后荣华富贵,若是哪天也像杨志一样稀里糊涂死了,才叫冤枉,因此宋江对招安之事比以前热切了许多。然而梁山泊要想招安,却有两个极大的阻碍,一个是晁盖,另一个是职方司。 晁盖一直宣扬天有道而君不仁。当今天子取天下奉一君,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无数,更致奸臣得权,所谓君不君,臣不臣。因此才要替天行道,除去不仁之君。除了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号外,行的事和造反无异。 按当时天下情形,这口号颇得宋国民心,只是那几年山东幸无大灾,流民不多,不然割州据地分疆裂土也未可知。因此职方司一直督促宋江早些火并晁盖,只是宋江一来为求功劳,想壮大些实力,多积攒些本钱,二来怕火并晁盖之后,损耗太大,所以一直推脱。 然而前不久双鞭呼延灼上了梁山泊,他连番大功之下得了高位,隐隐是仅次林冲的第一猛将,又因名将世家出身,颇得喽啰们拥戴,许多事都愿意跟他说。 职方司得了呼延灼的回报,觉得赵氏得国数百年,正统已深入人心,晁盖的想法并不如杀人放火受招安之类更受喽啰们欢迎。而且若是随随便便就招安了一个没什么实力的梁山泊,济不得什么大事不说,还显的一力催成“聚匪为兵,藏兵于匪”之事的天子脸上无光。反不如叫梁山泊多积攒些实力后再招安,好叫天子欢喜。 暂且不招安梁山泊,对职方司来说还有不小的私底下好处。这么一支力量在手里,许多不方便干的事情都可以干——比如这次让宋江去打曾头市。 因此职方司和宋江对招安一事心态在呼延灼上山、杨志过世之后,反而奇妙对调,变成宋江心急招安,而职方司不急了。虽然不急,但总不好就此寒了宋江的心,所以职方司才以招安相诱,叫宋江去打曾头市。 再说回宋江,杨志死后他没少找宇文柔奴,以致于山寨传出些风言风语出来。不过宋江找她不是为风月之事,而是让她带信与职方司,要求早日招安。那信中虽然言辞不多,但威吓、哀求、恭顺、叛逆等意交错出现,不一而足。 眼见今日职方司口风松动,不由宋江欢喜。 宋江遣走宇文柔奴,径直来寻吴用。他不敢说太多,只说那曾头市或许可以打得。 吴用虽不知道宋江和职方司的恩怨,却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拿了一张纸,提笔画了几个圈圈点点,说道:“这个去处甚妙,曾头市在凌州西南,离梁山泊不远不近。那里还有许多马匹钱粮,正好为山寨之用。另外多使二龙山的喽啰下山,一并将他们打发了。只是前几次下山,杀戮太重,惹恼了晁天王。这次师出何名,如何能叫晁天王答应?” 宋江道:“听说他们是金国人,借着侨民的身份在那地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多有不法勾当,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 吴用撇了撇嘴:“就这点子事算得什么?” “他们行不公道的事,我们去打他们,不算替天行道吗?莫以善小而不为!” 吴用摇头道:“太勉强了,晁天王必然不答应派大军去,顶多会使几个首领去。” “那就使人多造下些他们的恶事来,什么草菅人命,强抢民女之类,我在青云山那些人手可以用上。”那时吴用已经知道了青云山也听命于宋江的事,因此宋江不再隐藏。 “青云山那里有多少人?”吴用有意无意问道。 “呃,约莫有……有七八百人。” 吴用摇头道:“不妥,人手太少,路程也太远。” “七八百人还不够么?” “曾头市的人也不是傻,这点人当得起他们报复么?” “不知军师有何良策?” 吴用闭目寻思了一下,道:“晁天王也是凡人,有七情六欲。既然曾头市是金国人,便着落在金国身上。恰好锦毛虎燕顺等人去北地买马,只叫他们设法暗中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宋江听了,将信将疑:“这样也能行?” “不是还有我们在一旁煽风点火吗?要是此计不行,我们再想办法,须知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宋江听了大喜,急忙唤来神行太保戴宗,叫他下山去寻燕顺。 燕顺等人如何行事暂且不提。 第三百八十二章 宋江议取曾头市(下) 却说当日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一家老小逃离青州,来到汴京报与慕容贵妃青州的事。 慕容贵妃听说死了兄弟,又悲又怒,直接寻到天子面前哭诉一通。 徽宗便下圣旨,叫太师蔡京会同东厅枢密使童贯商议此事。 蔡京得了圣旨,急忙差一个府中干办,请童贯等一众大小枢密院官员急来太师府商议军情重事。不多时,童贯带着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 蔡京把二龙山强盗劫了青州府,杀了慕容彦达之事,仔细说了一遍。 童枢密捋了捋颌下十几根粗疏胡子,皱眉道:“不过是一帮泥腿子,占个荒山逃税罢了,又不曾打起反旗,割据州县。眼下准备北地攻辽的战事要紧,那里似无必要大动刀兵。”当年神宗皇帝曾许下诺言,谁人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即可封王。那时童贯位极人臣,已被徽宗皇帝封为楚国公,但他还不满足,醉心辽事,想要封王。 蔡京低声对他说了慕容知府与贵妃的渊源,童贯这才猛醒,心道:“险些把这个事忘了。怪不得那日慕容贵妃没头没脑赐了一柄玉如意给自己,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他出言道:“是应起兵去替贵妃报仇,不然失了天家颜面。只是北地边关那里要攻辽,若是调动,只怕为辽人所趁。” 蔡京道:“一人智短,众人智长,可问诸人有无高见。” “相公这已是高见。” 蔡京便问众官道:“如今用何良将,调遣何处兵马,可与贵妃报仇?” 众官听了大喜,所谓兵马一动,粮饷先行,其间大有油水可捞。上次高俅派呼延灼围剿梁山泊,即便是为自家兄弟高廉报仇,也没见他少做什么手脚。只是最终呼延灼不知何故投了梁山泊,弄了个灰头土脸。高俅因此称病在家遮羞。也幸好高俅称病不在,众官才有机会捞油水,哪里会轻易放过,便都争着抢着举荐自己相熟的人领兵出征、负责粮饷。 忽然有殿前太尉宿元景清咳一声,与众官说道:“那二龙山众匪已去了梁山泊入伙。” 宿元景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整个节堂顿时雅雀无声。这些官员都不傻,高俅使呼延灼征梁山泊败的稀里糊涂,谁还敢趟这浑水?没那个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也就是高俅,才有那个能耐和胆量硬生生瞒住失败的消息,不让天子知道。倒是这宿元景,呼延灼是他引荐,原本也要吃罪,沾了高俅的光,躲过一劫。 就在这时,宿元景身后转出一彪形大汉,出班来禀蔡京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长相与祖上关菩萨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现在蒲东做巡检,屈在下僚。此人幼读兵书,本领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拜他为上将,定能扫清水寨,歼灭狂徒。” 这大汉乃是衙门防御保义使,姓宣名赞,生的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这宣赞使口钢刀,本领出众,善掌兵马。因比试连珠箭赢了番将,郡王爱他本领,招他做了郡马,人呼他为丑郡马。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义使。童贯是个阿谀谄佞之徒,与他不能相容,常有嫌疑之心。 当时此人见众官这副嘴脸,按捺不住,便出班举荐关胜。 蔡京听罢,就差宣赞为使,拿了文书,骑马连夜前往蒲东,请关胜赴京。 长话短说。宣赞领了文书,带着三五个从人,上马进发。不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衙门前下马。当日关胜正和一人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听说汴京有人来,忙与那人出来迎接。 各施礼罢,关胜请宣赞到厅上坐,问道:“好久不见贤弟,今日有何事,远劳亲自到此?” 宣赞回道:“二龙山草寇劫掠青州,杀害知府,又投梁山泊入伙。朝廷欲起大军围剿,宣某在太师面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特奉朝廷敕旨,太师钧命,礼请兄长赴京。” 关胜听罢大喜,指着旁边那人,对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双名思文,是我拜义弟兄。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来生下此人,人都唤他做井木犴。这兄弟十八般兵器无有不能,更兼足智多谋。我想携他一同前去协力报国,太师那里会如何?” 宣赞笑道:“既然任命兄长为将,自然会听兄长举荐。还求一同提携了小弟去。兵贵神速,我们不要迟疑,尽快启程。” 当下关胜同郝思文,领着十数个关西大汉,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待来到汴京,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太师府节堂,拜见蔡京已罢,立在阶下。 蔡京看了关胜,只见他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果然一表人材,好似汉末关羽再生。 蔡京便问:“将军青春多少?” 关胜答道:“末将今年三十有二。” 蔡京道:“二龙山草寇已投上梁山泊,请问关将军,有何良策?” 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洼,惊群动众。那水泊虽是天险,官军进不得。路上末将三人一直计议,但若是有数万精兵,将那水泊要道围住,他们也出不得。随后一边持久围困,一边填水修路,必能成功。” 蔡京道:“将军此乃三十六计之关门捉贼,正合我心。上次高太尉使呼延灼去,一应方略如同儿戏。若有将军一半,也不会大败亏输。” 关胜趁机举荐郝思文、宣赞为副,蔡京自无不应之理。 蔡京随即唤枢密院军官,调拨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都到济州聚齐,汇同仍在济州的呼延灼所辖军马,以关胜为领兵指挥使,郝思文、宣赞为副将,步军太尉段常接应粮草,共同围剿梁山泊。 第三百八十三章 呼延灼月夜说关胜(上) 话分两头。且说晁盖、宋江这日在聚义厅与众首领闲坐吃酒,只见神行太保戴宗慌里慌张,气喘吁吁,跑上厅来。 宋江道:“院长贤弟如何这般着慌,有何急务?” 戴宗报道:“汴京蔡老贼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已在济州聚集两万多人马,要行关门捉贼之计,填水造路,攻上山来,捉了杨志,与青州慕容彦达报仇。” 吴用道:“这关门之计不可不防,我们点起人马,在水泊外立起大寨,与山上互为犄角,看他如何应对。” 宋江对晁盖说道:“青州慕容彦达一事本是小弟为救孔明、孔亮二人叔父引起,杨志生前也是小弟引他上山,官军既然来寻隙,小弟自当抵敌。” 晁盖道:“这关胜既是蔡京老贼拜请,又是关菩萨后人,想来非比常人,贤弟只怕不是他对手,愚兄下山走一遭便是。” 宋江笑道:“哥哥一山之主,若是不巧落败折了锐气,山寨不稳。待小弟不敌那关胜时,再请哥哥下山。” 晁盖道:“此次官军终是人多,愚兄便领水军在水泊边相候,以便救应。” 吴用便拨定人数,道:“步军收拾人马分作四拨,即刻下山。第一拨:前锋李逵,带领小喽罗五百。第二拨:孔明、孔亮、解珍、解宝,带领小喽罗一千。第三拨:女头领扈三娘,副将顾大嫂、花雕,带领小喽罗一千。第四拨:李应,副将史进、孙新,带领小喽罗一千。” “马军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簇帐头领四员:吕方、郭盛、秦明、朱仝。前军头领孙立,副将韩滔、凌振。后军头领林冲,副将穆弘、李忠。左军头领呼延灼,副将欧鹏、薛永。右军头领花荣,副将雷横、彭玘。探听军情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水军中军主将都头领晁盖,军师朱武,簇帐头领四员云天彪、刘唐、李云、白胜。李俊、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各自统带所属水兵。” “其余首领统带剩下马步军兵,留守山寨。” 吴用调拨已罢,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依次开拔。 戴宗已知吴用打算,暗自留意看了告示,心中一时感慨,果然原二龙山首领均不出战,而二龙山军士尽皆下山,分别在花荣、李逵、穆弘、李忠、薛永、孔明、孔亮等宋江心腹首领麾下听用。 梁山泊众人马渡过水泊,上了山南大路,约行了二十余里,已迎着官军前锋丑郡马宣赞。宋江便停住军兵,退后五里,立下寨栅。 正立寨之间,猛然听得战鼓齐鸣,却是大刀关胜带领大军已到寨前。 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对众首领说道:“哪个兄弟出马,先拿这个丑鬼?” 小李广花荣有心抢功,也不说话,只拍马持枪,直取宣赞。 宣赞舞刀来迎,二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都在一处。 斗过十余回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 宣赞拍马赶来,花荣就势带住钢枪,侧坐雕鞍,拈弓取箭,轻舒猿臂,翻身就是一箭。 宣赞自己本就精通箭术,听得弓弦响声,已知有箭从中路来。他把刀一隔,那箭“铮”的一声响,射在刀面上。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往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来个镫里藏身,又躲过了。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勒马跑回本阵。 花荣见宣赞回走,便勒转马头赶来。他又取过第三枝箭,往宣赞后心再射一箭。只听得“铛”的一声响,那箭正射在宣赞背后护心镜上。 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使人报与关胜。 关胜便唤小校牵过战马,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 宋江看了关胜仪表,与吴用暗暗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赞叹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若是能降了此人,可叫他为众将之首。” 林冲听了宋江“降了此人为众将之首”的言语,脸色有异,忿怒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从来没有挫了锐气,何故灭自己威风!” 说罢,林冲挺枪出马,就要直取关胜。 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尔等怎敢背负朝廷!叫宋江出来,与我决战!” 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道:“郓城小吏宋江谨参将军,劳烦将军远征,请将军问罪。” 关胜见宋江如此恭谨,略愣了一愣,随即问道:“你既然自称小吏,为何敢背叛朝廷?” 宋江答道:“只因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任用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小可宋江率着一帮忠肝义胆的弟兄,顺天护国,并无异心。” 关胜大喝:“天兵到此,你还巧言令色,抗拒欺瞒于我?若不下马受降,叫你粉骨碎身!” 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棒,纵着坐下马,抢上前来。关胜纵马出迎,来斗秦明。林冲刚才被宋江喝住心中便暗自不爽,趁机飞抢过来,径奔关胜,只恨不得将关胜当场打死。只是秦明马快,先迎到关胜,他自重身份,兜马回来。 关胜见秦明手里的长柄狼牙棒,已知是力大的猛将。他窥的秦明已近,喝叫一声,甩开马镫,跳到马鞍之上,随即高高立起,空中挥舞大刀借了下落之势,就往秦明劈来。 关胜胯下马本就比寻常马高,他自己身量也高,再从马背站起来,足有三人高。秦明避无可避,只得双手举起狼牙棒,咬紧牙关,舌顶上颚,吐气扬声,大叫道:“开!” 只见空中刀棒相交,金戈一声巨响,关胜借了撞击之力,坐到马上,脸不变色。反观秦明,只觉双臂俱震,胸中气血翻滚,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这一击却是关胜占了以上击下的便宜:他立起从上往下劈,自己本身的重量,大刀的重量都是助力,而秦明从下往上去挡,狼牙棒的重量是阻力,此消彼长之下,秦明才如此表现。 关胜得势不饶人,驱马与秦明战在一处。秦明左支右绌,不是对手。 第三百八十四章 呼延灼月夜说关胜(下) 宋江见势不妙,只怕秦明有失,折了锐气,便叫林冲助战。 林冲驱马上前,加入战团。秦明见关胜被林冲接过,便趁机在一旁调息。 只见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关林二人来来往往,左盘右旋,斗经二十余合,胜败未分。此时秦明调息已毕,也抡棒上前助战。三骑马在征尘影里,走马灯般厮杀。 宋江怕伤了关胜,便让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到阵前,说道:“正要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 宋江道:“两位贤弟,我们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就算阵上捉了关胜,此人必不心服,也惹别人耻笑。我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其祖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 林冲、秦明听了,都不喜欢。 当日两边各自收兵安营扎寨。 且说关胜回到军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要输给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何主意?” 关胜便唤过济州府本地随行的军官,问道:“这宋江不过是个郓城小吏,为何这么多了得有本事的人物都服他?” 那军官应道:“这宋江山东、河北两地驰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他口舌便利,很是能蛊惑人心,未上梁山泊时就有许多人去投他。” 关胜低头不语,心道:“宿太尉所言,果然非虚。我一身技击本领,满腹兵法,只不过是一个巡检。若是降了宋江,再受朝廷招安,做个大名府正兵马总管,征辽复土,也算曲线报国。只是祖上忠义之名,难以割舍。” 关胜这番心思却是由宿太尉引起。那日宣赞举荐关胜就是受宿元景所托,等后来关胜入汴京,宿太尉曾悄悄与他深谈,要他与宣赞、郝思文等人带着人马一齐投梁山泊去,以便日后招安,并许了关胜大名府正兵马总管的官职。 这大名府正兵马总管一职非同小可,也怪不得关胜游移不定。 大名府乃汴京的陪都。仁宗庆历二年,辽国在幽州一带集结重兵,伺机南侵。消息传到汴京,朝廷文武官员紧急商量对策。很多人主张把京城西迁洛阳,还有人主张讲和。仁宗天子采纳名相吕夷简的主张,当年五月把大名府建为都城,定名“北京”,以示抵抗之心。辽国便打消了此次南侵念头。 纵观河北地理,大名府是汴京的北大门,若是辽国攻宋,大名府一失,辽国便可长驱直入,饮马黄河,兵临汴梁;若是宋国攻辽,大名府便是大本营。因此大名境内兵马众多,这正兵马总管一职对关胜这等志向远大之人,实属难得机会。然而眼下他本官只是一个巡检,即便是仕途一番风顺,按部就班迁转,也得积二十年之功才能做到这个位置,不由得关胜不动心。 只是若真按宿元景所说行事,眼下关胜就得先“降贼”,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他祖上又是关羽,不由关胜不犹豫。 当晚关胜在寨中郁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观看,只见月色满天,霜华遍地,不由嗟叹不已。 忽然有一个伏路的暗哨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单人匹马,要见元帅。” 关胜道:“你是头一天从军么?也不问问他是谁!” 小校道:“元帅恕罪,他并不肯说姓名,身上又没衣甲军器,手里只拿着钢鞭,执意要见元帅。” 关胜听闻“钢鞭”,心里一动,问道:“是双鞭还是单鞭?骑的是什么马?” “拿的是双鞭,骑的是墨锭般黑马,四个蹄子却是雪练般白。” 关胜道:“既是如此,叫他来帐中认我。” 没多时,那人来到帐中,拜见关胜。 关胜看了那人,灯光之下,有些面熟,却是曾经见过他的画像。他心中欢喜,挥退左右。 那人道:“在下呼延灼的便是。先前受宿太尉指派,统领连环马军,征缴梁山泊,暗里投上梁山做卧底,以行“聚匪为兵,藏兵于匪”之策。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 关胜听罢大喜,置酒相待。 席间关胜说道:“早听宿太尉说,到了梁山泊左近便会有人联络接应,想不到是呼延将军。前番我还疑惑,以将军之能,如何稀里糊涂就败了,想不到情由在此处。” 呼延灼道:“宿太尉曾有信于我,道将军还有些犹豫,不知所为何事?” 关胜长叹一声:“世间事唯名利最重。那等为利的,舍生忘死。我等为国尽忠,也只是为名,能与他差几何?只是我自己如何倒也罢了,便是背上千古骂名也无妨,只是偏偏姓关,只怕辱了祖宗之名。” 呼延灼听了,笑道:“原来将军症结出在此处,小可祖上也是忠义世家,早有思量。眼下只问将军一句,关菩萨当年从曹操,斩颜良、诛文丑,后来挂印而去,可有损忠义之名?”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关胜敬呼延灼道:“却是我狭隘了,将军真乃我一句之师。” 二人至此互露衷情,并无疑心。 呼延灼对关胜说道:“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欲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了将军。他素有归顺之意,只是众贼不从。临来前,他暗中与在下商议,正要将军上山相助驱使众人归顺。” 关胜道:“小可自是尽力,只是不知如何投梁山泊去?将军那般投法只怕可一不可再,不然容易露出破绽,被众贼察觉了去。” “将军说的极是,还是要真刀真枪打过几场才好。梁山泊上有些死硬顽固喽啰,正要借将军之手除去,以免日后归顺时惹出乱子。” “如何行事?” “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劫营,也是功勋一件。” 关胜大喜,询问梁山泊大小事宜。呼延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人在中军帐中彻夜长谈,直到天亮。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关胜梁山泊入伙(上) 次日,宋江率领梁山泊大军到官军寨前搦战。 呼延灼与关胜商议道:“昨日小可来之前已与宋江议定,今日宋江必派心腹出战与我传递消息,待我上阵擒他过来,问清楚山寨细备,到了晚间再去劫营。” 关胜道:“如此有劳将军。我这里有一副衣甲,借与将军披挂了上阵,以免误伤。” 呼延灼当下披挂整齐,上马来到阵前。 宋江在阵上见呼延灼出马,大骂道:“呼延灼!遍寻你不到,我还挂心不已,想不到你却去了他们营里。如此反复小人,梁山泊山寨不曾亏负你半分,为何连夜私去?” 呼延灼回道:“你们这群草寇,不识天数,能成什么大事!再者说,梁山泊来去自由,不也是你们说的吗?果然是虚情假意,蒙骗了不知多少人。” 宋江大怒,扭头问身边众首领道:“谁人去擒他?” 话音未落,只见李忠提着梨花枪,驱动胯下马,直奔呼延灼。他去的极快,别的首领都没反应过来就到半途。 林冲对宋江道:“他如何是呼延灼的对手,必然不敌,首领快鸣金叫他回来!” 宋江是故意要李忠去,哪里肯叫他回来,只说道:“不必急在一时。” 说时迟,那时快,场上两马相交,只一个照面,呼延灼手起一鞭,把李忠打落马下。 李忠麾下的一众喽啰便要来抢,关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只杀得众喽啰七零八落,将李忠扛了回去。 宋江见折了锐气,便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官军追掩一阵,也鸣金回营。 当日关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各领五百马军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李忠引路。是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一更天时候,关胜众人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甲,军卒衔枚,一齐上马。呼延灼、李忠两人在前面引路,众人在后面跟着。 是夜一点云彩也无,月光如昼,正是劫营的好天气。 转过一道山梁,行不到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其中一人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 呼延灼听了,鼻子险些没被气歪。那些小军不学无术,不知呼延是复姓,反叫他‘呼将军’。不过不是发作的时候,呼延灼只喝道:“不要言语,都随在我马后面走!” 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的一碗红灯在夜里闪闪烁烁。 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就是那里么?” 呼延灼道:“是了,那里便是要劫的营寨。” 关胜急忙催动人马,众军跟定,杀入寨中。那寨中兵丁大多是二龙山出身,虽然战力强悍,可是领军的花荣、李逵、穆弘、薛永、孔明、孔亮各自与关胜战了几个回合便纷纷落败,四散逃不见了踪影。那些兵丁如何不慌,大多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只有数十人围在平日素有威信的小头目身边拼死抵抗。 关胜带着兵马在寨中来回冲杀不多时,宣赞、郝思文也赶来,齐齐动手之下,一刻钟不到便将那营中人马大部杀死,只有数百人侥幸逃生。 关胜便吩咐收兵。待人马聚齐,刚要回营,只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梁山泊大军杀到。众官军半夜行军厮杀一阵,虽然士气正高,但力气不济,略一接战便败下阵来四散逃了,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关胜。 关胜转出山嘴,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往大寨里来。 随后不久,林冲、花荣引一枝军马,截住郝思文。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已中计被擒,你这无名之辈,为何不下马受缚?” 郝思文道:“休要胡说。关将军是什么人物,还能被你们擒住?你不过是一个禁军教头出身,反倒说我是无名之辈,当真可笑!” 林冲冷笑道:“国事就是被大人物们搞坏了,这才由得我们这些小人物出头!你不识时务,今日就算放了你,早晚被剐死!” “我乃南方朱雀星宿之首井木犴转世……” “什么井木犴,不过是一条狗!最见不得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林冲大怒,拍马直取郝思文。 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郝思文哪里挡得住这两个高手,回马便走。正此时,从后面撞出个女将,乃一丈青扈三娘。她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众军一拥而上,将郝思文捉住,解往大寨。 话分两处,另一边宣赞也被秦明、孙立带一支马军截住。宣赞硬着头皮与二人战了数回合,被秦明一棒搠下马来,也被捉了。 宋江带着众人回营。那时东方渐明,众首领齐聚中军帐里,喽啰们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头解来。 宋江见了,只要把戏当着众人的面做真,便慌忙喝退军卒,亲自解开绳索,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还请将军恕罪。” 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脚无措。 呼延灼亦向前来告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饶恕虚诳之罪。” 关胜看了一众头领,回头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如何是好?” 二人答道:“我二人都听将军之令。” 关胜转过头来,对宋江说道:“眼下既然被你所擒,我三人愿早赐一死!” 宋江道:“将军为何如此说?将军倘若不弃微贱,便在山寨一同顺天护国。若是不肯,小可也不敢苦留,只今便送你三人回京。” 关胜叹道:“人称忠义宋公明,当真名不虚传。今日我等败军之将,无颜还京,愿在帐下为一小卒。” 宋江大喜,当日一边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降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这些人马除关胜麾下官兵外,还有小半是原在呼延灼麾下的官兵。军内有老幼者,不堪使用,都给散银两,放他们回家。另外差遣病大虫薛永拿着关胜手书前往蒲东,搬取关胜家小。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关胜梁山泊入伙(下) 此役之后,二龙山出身的喽啰渐渐势微,不在话下。但此事只有关胜并宋江寥寥几个心腹首领知晓,别人纵有所怀疑,然而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又有宋江大胜在此,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至此,山上好汉原有八十人,没了杨志,又添了关胜、宣赞、郝思文三人,共是八十二人。 且说当日宋江招降了关胜,不往山寨去,就营中大肆庆贺数日,有意无意不理会晁盖等人。 数日后,时日已到,宋江便叫拔营回梁山泊。 众好汉带领军马,已到梁山泊边,正要过渡,只见岸边大路的芦苇丛中,忽然窜出一个大汉。吕方、郭盛急忙带了军士去拦,那大汉只望着宋江拜道:“诸位好汉,我要见宋头领,有要事相禀。” 众人看这人,虽骨瘦形粗,但一头少见的焦黄头发,倒也威风凛凛,勉强算是仪表非凡。 宋江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 那汉答道:“小弟姓段,双名景住。江湖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呼在下为金毛犬。祖贯是涿州人氏。” 宋江听了,笑道:“我就是宋江,你有何事要寻我?” 段景住道:“小弟平生只在北边地面盗马,会识别好马,又精通匿踪藏形之术,一看马粪,便知所拉时间,伏地听声,便知马匹距离。今春在枪竿岭北边,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从头到尾,长一丈,从蹄至脊,高八尺。那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金国四太子坐骑,放在枪竿岭下,被小可盗来。江湖上只闻梁山泊及时雨大名,因无路可见,想将此马进献与头领,权表进身之意。不料来时路过凌州西南曾头市时,被那曾家五虎夺了去。小可称说是献给梁山泊宋公明的,那厮却多有污言秽语,小可不敢学说。后来小可乘隙逃走,特来告知。” 宋江听得“曾头市”几个字,便知此人是燕顺使了来,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与我等一同到山寨里再商议。” 此处插句别话。金国四太子后来在一场事关金国国运的战斗中落败,以致没能取代辽国,许多人都说是因为丢了照夜玉狮子马的缘故。后世一个历史学家曾经叹道:“丢了一匹好马,伤了一位统帅;伤了一位统帅,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耽误了一个国家。”在更后面的后世,许多穿越话本中,都有主角不让那匹马被盗,从而改变整个历史。 闲话不多说,只说当日众好汉带了段景住,一同上船到金沙滩上岸。 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宋江叫关胜、郝思文、宣赞和众头领相见,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 关胜本想拜见晁盖,可是想起呼延灼提醒,硬生生忍住了。 晁盖并不以为忤,只劝慰关胜三人道:“三位将军肯到山上一同替天行道,梁山泊蓬荜生辉。将军如果日后心生退意,只管明言,山寨不会强留将军在山上。若是有人拦阻,晁盖拼死也要护送将军下山。”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全场,最终目光落到宋江身上,不无警告之意。 关胜心中暗叹:“此人大庭广众之下能说出这话来,果真如呼延灼所说,是个堂堂正正的。可是这年月,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如意!他想要替天行道,未必就是不对的,只是太难了!”他对晁盖行了一礼,道:“惭愧。关某能得天王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不敢有非份之想。” 宋江出言叫段景住说了那马前后之事,才刚说罢,晁盖只大怒,喝道:“这小贼,偷马被夺,反用梁山泊的名义!左右与我拿下,斩首传令江湖!” 宋江说道:“兄长休要动怒。他不远千里而来,又有相马之能,同心入伙,为何要斩他?岂不是绝了贤路?” 晁盖道:“贤弟也是走过江湖的,如何不知?这等江湖上的小人,本就是偷来的马,被人夺了回去,自家没本事再夺回来,就诈称献给梁山泊,用梁山泊的名义去要马。如今马没要回来,便来空手做人情,不过混江湖的常见伎俩罢了,贤弟如何能当真?” 宋江道:“便是他有罪,收留在山上,也可收千金市马骨之效。” 晁盖道:“此事非彼事,若是收留他在山上,江湖好汉们只道梁山泊良莠不分,多是滥竽充数之辈,如何肯投了来,反绝了贤路。” “前番时迁、石秀、杨雄、杨林几位兄弟上山,兄长也要斩他们。后来收留他们在山上,不是照样立下功劳,不是照样有诸多兄弟上山?别的不说,只说时迁盗甲一事,换了谁都做不来。”宋江不动声色,接着道,“兄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马是献给小弟的,若是献给兄长的,兄长也要斩了他不曾?” 晁盖听了心中不悦,道:“那马本是金国王子坐骑,曾家是金国侨民,焉知不是奉了金国王子之令夺回去的?这厮还说什么路过曾头市,依着我看,多半是还有人追杀他在后。他不得已才想投梁山泊避祸。若是他在水泊边最初见到我,未必不说是献给我的。不过就算是献给我的,我也不会要。那明明白白是金国王子的坐骑!” 宋江辨道:“当日那么多兄弟都在,他不认得我,又不是只见了我一个,如何偏偏说是献给我?自古有钱有势的人胡作非为,这马焉知不是金国王子夺了别人的?” 晁盖不由动了怒气道:“罢了,罢了,若贤弟坚持这么说,愚兄就当是献给贤弟的。眼下我只问贤弟一句话,若是有人偷了大内玉玺给贤弟,贤弟也敢收不曾?” 宋江只不说话,心中暗道:“为什么不敢收?” 聚义厅中一时寂静。 须臾,吴用道:“这金毛犬如何处置,暂且不论,那曾头市不可不讨伐,且先劳烦戴宗探听一遭,先看那里情势如何,然后再做计较。” 见晁盖、宋江双双铁青着脸都不说话,戴宗便辞别众人下山往曾头市去。 第三百八十七章 晁盖攻打曾头市(上) 且说戴宗在曾头市附近打探了四五日,回来对众头领说道:“曾头市现在共有三千余户人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最为霸道。这曾家府为首的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他有五个儿子,号为曾家五虎:大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密,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升。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本领了得,人送外号恶吕布。一个副教师苏定,人送外号病苏烈。那曾头市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誓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山寨中头领。那匹照夜玉狮子马,现今是教师史文恭骑坐。更不知是谁杜撰几句童谣,那市上小儿们都唱道:‘摇动铁铜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汴京!晁盖不中用,全靠宋公明。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 这戴宗所说大多属实,唯独“晁盖不中用,全靠宋公明”几句是他自己加了来,原本童谣中压根没有。 晁盖听了别的倒还好,听了这几句,心中大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曾家府这群畜生怎敢如此无礼!” 吴用忽然心有不忍,谏言道:“他既然夸下海口,造下陷车,不如暂且忍了这口气,使人前去挑衅,等他来攻便是,更增胜算。” 宋江听了,心下忿怒,道:“军师这是让晁天王唾面自干么?曾头市一日不除,山寨颜面一日无存,如何能等得他? 晁盖道:“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辈,誓不回山!” 宋江道:“兄长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历来出征就是小弟份内的事,此次还是小弟去。” 花荣道:“小弟愿为前锋。” 晁盖站起身来,对宋江说道:“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仍是贤弟去。” 宋江装着苦谏,其实是火上浇油道:“兵凶战危,就算兄长要去,也可从长计议,不然必败。” 晁盖摇头道:“此战我是必去,不然约束不住人马,多有杀伤,有违替天行道大旗。”他点起五千人马,请二十个头领下山相助;其余都和宋公明留守山寨。 晁盖点那二十个头领:林冲、呼延灼、徐宁、刘唐、孙新、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朱仝、李云、朱贵、凌振、杜迁、韩滔、扈三娘、邹渊、时迁、白胜,共是二十个头领。他点这些首领,并没有分亲疏,而是因为这些人平日所带领人马,战力不算最高,但军纪最好,不怕他们敢滥杀。 当日众头领整顿军马。次日带领三军人马下山渡过水泊,征进曾头市。宋江等留守山寨头领,送过水泊,就水边与晁盖等出征首领饯行。 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从半腰吹折。众军见了,尽皆失色。 吴用闭上双眼,长出了一口气,上前出言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宜改日出军。” 宋江看了看通臂猿侯健,只见他面上略有得色,但隐藏的极深,不知道此事底细的断然看不出来。这侯健因擅长飞针走线,做得一手裁缝好活,是山上总管旌旗袍服的首领。梁山泊上,不管是三才、四斗、五方、九曜、二十八宿等旗,还是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还是各个首领的认军旗,都是由他管下的喽啰们制作。自从宋江上梁山泊之后,晁盖再没下山过,他的认军旗还是很久以前做的,早就褪了色。侯建亲自连夜赶制一面新的,这才赶上大军出征。只是旗子是新的,但那旗杆不仅没换新的,还暗地里做了手脚。 宋江便劝道:“哥哥刚要出军,就有风吹折大旗,想是九天玄女娘娘降下预兆,不如停几时进军,再去和那些厮们理会。” 晁盖道:“风云变化,鬼神精怪,何足道哉?趁此时,不去拿他,等那厮气势养成,再去进兵,却就迟了,多费人马性命。你且不要阻我,这次无论如我都要去走一遭!” 晁盖起身上马,引兵去了。 大军约摸进发了了一半,吴用突然抢过一个马军的马,道:“我也去。”当下他打马追晁盖去了。 宋江面上悒怏不已,带着其余首领归寨。 第二日,宋江便悄悄叫戴宗带了十余探马下山,去探听消息。小李广花荣扮成普通探马模样,一并混在其中。 且说晁盖领着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附近,在那城南面下了寨栅。 当日,晁盖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众多好汉立马看时,只见那城周围都是湍急野水,东、西、北三面是高冈,到处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柳树。再看那城里,绿荫浓秘,不见人家,只有青影深处隐约可见到些寨栅。众头领议论一回,都道这曾头市是个险隘去处。 晁盖与众头领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为首的人头戴熟铜盔,身披连环甲,手里提着一条点钢枪,骑着匹冲阵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 这曾魁年约二十出头,面色微黄,身长八尺,嗜好练武,亦喜背诗书,乃曾头市唯一文武双全之人。因他平日最敬重大哥曾涂,好学其为人,因而也使一杆点钢枪。 曾魁高声喝道:“尔等何人,为何无故犯我曾头市?” 晁盖出马道:“我乃梁山泊晁盖,你曾头市触犯我梁山泊天威在先,如何反来喝问?” 曾魁哈哈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晁大草包。若是宋江来时,我尚需费些思量!你等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去拿你们解官请赏,想不到你这帮贼厮竟然先出了水泊,正是天赐其便!还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晁盖听了,面上大怒,回头一观,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那人便是梁山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 第三百八十八章 晁盖攻打曾头市(下) 林冲与曾魁两个交马,斗了二十余合,林冲已摸清曾魁破绽,正要加力之际,曾魁掣枪回马,便往柳林中走。这却是因为史文恭和林冲乃同门师兄弟,出战前曾魁得了史文恭指点,已知林冲在初交手以缠斗为主,待熟悉对手的套路后,再抓破绽一击致命。因此曾魁见二十回合战林冲不下,便知不是他对手,因此往回逃走。 林冲不知柳林中虚实,勒马不追。 晁盖带众人回寨,中军帐里商议打曾头市之策。 智多星吴用道:“今日只是斗将占了上风,明日直接去市口搦战,看看他那军士虚实如何,再作商议。” 其余好汉不知曾头市虚实,便纷纷附言。晁盖便安排刘唐带人巡寨,其余人马都去歇息不提。 此时曾头市曾家府里,众人齐聚,商议对梁山泊之策。 曾魁先谢史文恭道:“多谢史教头指点,不然今日阵上便要吃林冲一个大亏。” 史文恭道:“也是凑巧,恰好遇到林冲出战罢了。” 说起破敌之策,曾家四子曾魁对众人说道:“今日不是宋江,而是晁盖领军前来,颇出意外,或有可乘之机。” 曾家长子曾涂道:“老四,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卖关子,有话直说便是。” 曾魁尴尬笑笑,说道:“早听江湖传言,梁山泊宋江势大,许多匪首都是冲他上山。之前我等夺那照夜玉狮子,那盗马贼也曾言是要送他作为进身之礼。梁山泊自政和五年火并王伦以来,只在水泊中赢了何涛、黄安两场。其后再无大战,一直到重和元年,年头打的是祝家庄,九月是打高唐,十一月朝廷派呼延灼围剿,前些时日又赢了关胜。这几次都是宋江领兵。此次宋江折了颜面,来的却是晁盖,应是晁盖不想宋江继续做大。今日阵上我曾故意贬低晁盖,那厮果然动怒。俗话说‘念嗔从心起,百万障门开’,来日作战,可先在村里布下埋伏,只要激怒了晁盖,引他追入村中,便捉了他。”这曾魁不同兵法,但无事时常翻看三国时的书,颇为自负。 曾涂素知这个兄弟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便依其所言准备不提。 当夜无话。次日平明,晁盖等人引着五千人马,在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呐喊。 只听曾头市上炮声响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着七个人:中间是教头史文恭,他弯弓插箭,坐下那匹却是所夺段景住之照夜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上首副教头苏定,下首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密、曾魁,右军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 前文书中曾说,苏定被曾涂交给了凌州水火二将魏定国和单廷珪,随后便一直被监押在凌州牢狱,等待宋国与辽国讨价还价。没多久宋辽交恶,这苏定便没有遣返辽国。再后来,宋金盟约已成,宋国便把苏定还给曾头市,以示交好之意。 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 曾涂指着那陷车对阵骂道:“晁盖,反国草贼,见老爷的陷车没?往日你有宋江庇护,缩在水泊中,奈何不得你。今日你既然来了,我曾家府里若是捉你死的,不算好汉!我只要捉你活的,装在陷车里,解上汴京,碎尸万段。你们趁早纳降,再有商议。” 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 吴用怕晁盖有失,急忙叫众将一齐掩杀过去,两军混战。 战不多时,只见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村里。林冲、朱仝紧护定晁盖,东赶西杀。见曾家军马退的蹊跷,吴用便叫鸣金。晁盖收兵回到寨中,看看折了些人马,心中甚忧。 林冲劝道:“晁天王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往常宋公明首领出军,亦曾失利,最终得胜回寨。今日混战,虽各折了些军马,我们还略占了些上风,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 晁盖仍是郁郁不乐,叹道:“我等远来是客,若是一时拿他不下,只怕日久官兵来援。今日我才知宋公明往日领军不易。” 吴用道:“能进能退,才是真英雄。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输了,也未见有损天王威名。眼下已快到夏收,反是曾头市耽搁不起。依小生之见,只远处派出探马,若是大队官军来,只徐徐退兵便是。非是小生自夸,届时布个回马阵,一举破了这曾头市,也未可知。” 晁盖心下略定,便叫远布探马。其后一连三日,每日到市口搦战,曾头市都不出战,墙上也不曾见一个人马。 第四日,忽有两个和尚直到晁盖寨里来投。伏路小头目引他们到中军帐前与晁盖见了。 那两个和尚跪下告晁盖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的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来本寺索要金银财帛,无所不为。小僧已知他的往来出没去处,特前来拜请头领进去劫寨。若是剿除了他,本地百姓有幸。” 晁盖听说大喜,便请两个和尚坐了,置酒相待。 林冲在一旁谏道:“哥哥休得听信他们胡说,其中定然有诈。” 和尚道:“小僧是个出家人,怎敢妄语?久闻梁山泊替天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因此特来拜投,如何故来赚将军?况兼曾家未必赢得头领大军,何故相疑?” 晁盖道:“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 林冲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 晁盖大声说道:“你等既疑他有圈套,我不自去,谁肯向前?你带领一些军马在外接应。” 林冲道:“不知哥哥带多少人马去?” 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入去。” 十个头领是:刘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朱仝、阮小七、李云、杜迁、孙新、白胜。 晁盖吩咐完毕,便叫白胜送两个和尚到后寨歇息,茶饭都殷勤送来,只是不许他们出入。 第三百八十九章 晁盖中箭曾头市(上) 待礼送走两个和尚,晁盖唤来吴用纷说了。 吴用便道:“这两个和尚来的无缘无故,定然有诈,小生管保十成十是曾头市的计策。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庙里耍大刀!若不将计就计破了他,小生‘吴用’连名带字一起反过写!” 林冲笑道:“军师,真是滑头,‘吴用’两个字反过来写不还是‘吴用’么?” 晁盖就桌上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呉’字,道:“你看得不仔细,军师一般用的是这个字,只是往日画押多是用草书,看上去像口天吴,其实不是。这个‘呉’字反过来写,可就不对了。” “原来如此,我还从来没留意过。” 晁盖道:“我信军师的,若不破了他,我‘晁盖’也连名带字也反着写!” 林冲道:“不敢跟天王和军师比,若不破了他,我只把‘林’字反着写!” 三人一起大笑,待笑罢,晁盖道:“不调笑了,只说正事。如何破他?” 当下吴用与晁盖和林冲商议一番,晁盖唤来其余众首领,叫吴用调拨。 吴用发号施令:“晚上呼延灼、刘唐各带三百善夜战的精锐,随那两个和尚去。晁盖、林冲、吴用、阮小二、阮小五、朱仝、阮小七、李云、杜迁、凌振、白胜就法华寺外三里处布下口袋阵。若是呼延灼、刘唐遇上曾头市伏兵时,只管往回走。待引入口袋后,便以凌振炮响为号,四处人马齐齐杀出,定叫他有去无回。朱仝统带其余首领留守大寨,随时接应。” 晁盖道:“我和呼延灼、刘唐两位兄弟一起随和尚去,好叫那两个秃厮没有疑心,又可叫曾头市人马死命来追。” 吴用劝道:“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天王不可自处险境。” 众头领也上来劝道:“兵凶战危,刀枪无眼,而且夜里不比白天,便是宋公明首领都没亲身诱过敌。” 晁盖道:“你等心意我已知了,我的性命是性命,那些喽啰的性命便不算性命吗?我若不去,有何脸面叫人上前?我去时,少死许多人。” 众人劝晁盖不过,只得由他如此。 当晚梁山泊人马造饭吃了,各自依着吴用调拨去了。 晁盖、呼延灼、刘唐带着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卒悄悄跟着那两个和尚,直奔法华寺。一路上马摘鸾铃,人尽衔枚,借了月光疾行,并无半点声息。 待来到寺前,晁盖下马,入到寺内。 见那寺里并无一个僧众,晁盖问那两个和尚道:“怎么这么大一个寺院,一个僧众也无?” 和尚道:“是曾家那五个畜生烦扰,不得已都各自还俗去了;只有长老和几个侍者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在寺里屯住了人马,等夜再深些,小僧引头领到曾家府寨里。” 晁盖道:“他的寨在哪里?” 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别的都不打紧,只有北寨是曾家弟兄屯军之处。若打得那个寨子,其余三个寨便都罢了。” 晁盖道:“什么时候可去?” 和尚道:“如今是二更天气,此时他那里人马还未歇,且待三更时分。” 晁盖众人便在那寺里等候,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整整齐齐打更鼓响,过了半个时辰,再听不见更点之声。 和尚道:“那些厮们已睡了,如今可去。” 和尚当先引路,晁盖带同呼延灼、刘唐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着和尚。暗地里有传递军中机密报走的军士去报知吴用等人不提。 行不到五里多路,看看四边路杂难行,又不见有人家,忽然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晁盖便叫军士一边故作慌张一边循着来路回走,又叫人去报知吴用。 那来路上已做了记号,又留人带了红灯接应,虽是夜里,并不难认。随行人马都是精锐,多有当初战黄安、擒何涛的老人,只是也因此被宋江等人打压,少有下山立功机会,如今早已摩拳擦掌多时,不仅不怕,反倒隐隐有些兴奋。 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震地,一望都是火把。晁盖等人只装作不敌,边撤边走。 且说梁山泊兵马埋伏处吴用等人,听得杀声来,都抖擞起精神。眼见追兵已悉数进入包围,吴用便叫凌振放起风火炮来。 只见高阜去处,数道红光,巨炮震天响,曾头市人马大惊。就此时,林冲带着一彪人马冲出,截住曾头市人马去路,晁盖等人反身杀回,四下里众人齐齐杀来。留守大寨朱仝等人也前来接应。 凌振风火炮放罢,又放起子母炮来。那一个母炮周回接着四十九个子炮,因此名为“子母炮”。只听响处风威大作,曾头市军兵,不战自乱,只哭爹喊娘,四下里乱窜。 领军曾家五虎等人,见势不妙,趁着地理熟悉,先从小路逃回城去了。他们又怕大炮威力,不敢前来救应,任由梁山泊人马一直杀到天明。 见天色已蒙蒙亮,晁盖便唤众军停止追杀,回来收拾战场。他厮杀一夜,已是疲惫不堪,便在一个土坡坐下歇息。 吴用初略点军已罢,大喜,前来立在晁盖身后说道:“我等出战两千五百人,只折了一百人;杀死曾头市人两千余人,招降八百余人,伤重不能逃跑者也有一千余人,其余轻伤不计其数。” 晁盖不见欢喜,叹口气道:“曾头市那些伤重不能逃跑之人,留他们在战场上,不要加害于他,如何?” 吴用先是一愣,随即释然道:“天王明见,便叫曾头市救应了他们去,伤重伤残者不能生产,反需奉养,比杀死他们更让曾头市伤元气。” 晁盖慢慢摇头,缓缓说道:“死的人已经不少了,若是不公道之人倒也罢了,偏偏大多都是无辜之人。那照夜玉狮子马,再是不凡,也不过是匹畜生,如何值这么多人命?” 吴用道:“那马事小,山寨锐气事大。” 晁盖道:“此事我如何不知,若不然也不会前来讨伐。先生可知那日我为何一定要斩了段景住?” 吴用不由疑惑:“天王当日不是嫌那段景住冒用梁山泊名头么?” 不知晁盖如何回话,且见下文。 第三百九十章 晁盖中箭曾头市(下) 晁盖微微笑了笑,道:“那只是其一。至于其二,便是宋公明贤弟说的,我只恨那厮没将那马送与我。” 吴用心下奇怪,晁盖可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但他也知晁盖必有下文,因此只静听。 “若是那马是送给我的,被这曾头市夺去,不过是一匹马罢了,我便让与他,惹不出什么是非来。可惜偏偏是要给宋公明贤弟的。宋公明哪里都好,就是心气太高,哪里容得下此事?按他以往行事,若他领兵前来,这曾头市不破则已,若是破了,那些百姓少不得要遭殃。” 吴用一时无话。 须臾,晁盖站起身来,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刀,道:“给曾头市这个教训已足够了。此事就此作罢,传我将令,收军回寨!” 吴用只怕自己没听清楚,站起身来,问道:“回营寨还是回山寨?” 晁盖转头看看他,道:“回梁山泊!” 话犹未了,吴用忽见晁盖出刀向他砍来! 吴用大惊失色,他本就不擅技击本领,平日用的铜链也没带在身上,晁盖这番近处发难,哪里避的急。一时间,他心中懊悔不已,悔不该助宋江,以致今天之祸! 说时迟,那时快,吴用只见晁盖将刀平放,一股大力袭来,将自己拍了出去,随即听到“噗嗤”一声箭头入肉,一支雕翎箭正射在晁盖肋下。 晁盖吃痛之下,摇晃欲倒。他只咬牙坚持,用力折断箭杆扔到地上。此番动作过大,触动伤口,从伤口里流出血来。 吴用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冷汗直流。过了几个呼吸,他才反应过来,急忙来扶晁盖。他一边扶,一边看那箭来的方向,只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身跑了。 晁盖抓住吴用胳膊,强自站住,说道:“扶住我!不可声张!不然起了乱子,大军就回不去了!” 吴用急忙叫唤军士去寻一辆马车过来,大声说道:“天王连夜厮杀困倦,且上车先睡。” 马车不多时便来到,吴用扶晁盖上车躺倒。晁盖进了车子,精神一松,昏倒过去。吴用载着晁盖便往营寨走,又急忙叫个头目悄悄去请众首领并随军郎中来到。 众头领来看时,郎中已把箭头取出,取金创药敷贴上,晁盖也醒过来。可那箭是一枝淬毒药箭,毒性发作,晁盖时昏时醒,动弹不得。 吴用与众头领道:“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眼见大胜,不想遭了这冷箭,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我等只可收兵回去,这曾头市急切不能取得。” 众头领刚获大胜,又遭此棒喝,都闷闷不已,人人都有还山之意。 吴用便叫林冲、呼延灼统带兵马徐徐还山,自己和朱仝、刘唐、三阮、白胜带了三百马军护送晁盖先行回梁山泊。 晁盖所受箭伤虽不算轻,但也不算重。只是那箭是破甲箭,铜做的箭头,又曾在粪水里面泡过。铜不像铁,本身就有毒,能导致败血。粪水不干净,自不必说。那箭头上又有别的毒药,伤情因此变得棘手起来。路上随行郎中配了些常见的解毒药,也只勉强驱除部分毒质,但伤情还是一步步恶化。 从曾头市到梁山泊约有三百余里,一开始晁盖还是清醒的时候多,昏迷的时候少,约莫行了一半路程后,晁盖已是大半时间都在昏迷中。 吴用坐在车中,看着昏迷中的晁盖,心中暗道:“梁山泊那么多人,肯为我挡箭的,只有这一个!”想到此处,他只觉鼻子一酸,视线模糊,流下两行英雄泪来。 车子忽然颠簸了一下,晁盖呻吟一声醒来。吴用将晁盖扶起,叫他半躺在枕头上。 晁盖吃力的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辆辕车之中。这种辕车是军中专门用来运输伤员的车辆,两边各有一张窄窄的木床,中间不到一人宽的过道。四面八方全用木板封闭的严严实实,只有前面一个窗口透进微光。车内虽然狭窄,却因这扇窗的缘故,并不气闷。 晁盖低声对吴用说道:“先生。” “天王,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救我。” “不是你的错,我好歹也有些本领,他离的远,要是直接射我,定然射不中,所以才冲着你射,是精心谋划,算准了我会替你去挡。他们到了如今这一步,我是不能活了。” “郎中说了,只要天王能醒,就有转机。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不可口出此言。待回到山去,遍寻良医救治,定能康复如初。” 晁盖道:“你这是一厢情愿,射箭的人是谁,你也看见了,我如何还能活?” 吴用泪如雨下:“哥哥,小生定与那厮们不能善罢甘休,报此一箭之仇!” “这是卧底的勾当,非同一般,只怕难为你了。” “我不怕。” “我个人生死事小,梁山泊替天行道事大,先生不要忘了我等当年共同许下的誓言。” “小生还记得。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为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若这世间不得公道,我们等便替天行道。”吴用轻轻说道。 晁盖出了一阵神:“如此便好了。可惜我一时是没法再继续了。” “都是小生助纣为孽,才有今日之祸。”吴用悔恨交加说道。 “往日之事不可追,此事也怪不得你。说起来,还是我心软。我总想着有一日能感化他,却不曾想被他蛊惑了这么多人心去。” “回山之后,如何行事,还请天王示下。”吴用说道。 “你先设法保住自己性命,如此才有机会,不然别的都是镜花水月。” 吴用沉思片刻,问道:“天王,有哪些人可以助我,青眼虎李云可否信任?” 晁盖想了想,点点头。 吴用又道:“我与射你那人结成……亲戚?” “只是要委屈那女子了。” “只怕还是实力不济。” 晁盖费力的喘了一口气,艰难得说道:“猿臂寨陈道子陈希真,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这两个早年和我有生死交情。” 吴用又问道:“小旋风柴进如何?离他远一点好?” “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若能合伙,自是最好,不能合伙,也不妨事。” 晁盖说完这番话,已没什么力气。吴用扶他躺下,独自在那里沉思。 第三百九十一章 晁盖星陨梁山泊(上) 随后晁盖病情突然变重,言语不得。待坚持行到梁山泊时,已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 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宋江亲手敷贴药饵,灌下汤散,都不见起效。 一连三日,宋江衣不解带,守在晁盖床前,寸步不离。 这日二更时分,众首领连日辛劳,都歇息去了,只有吴用和宋江两人在晁盖房中对坐。 吴用咳嗽一声,对宋江低声说道:“公明首领,小生有一事相求。” 宋江沙哑着嗓子道:“所为何事?” 吴用道:“小生想要聘妻,求首领为媒。” 宋江不悦道:“军师,你也不看看,晁天王眼下生死未卜,如何是说这事的时候?” 吴用坚持道:“小生求聘花荣贤弟妹子女李广花雕为妻,只求首领为媒。小生愿亲自动手,送晁盖上路。” 宋江看了看吴用,扭头道:“你不用非要如此。”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再者说,我总得纳个够份量的投名状!” “我就这么等着,他挨不了多少时日,用不了几日就会死。” “肉吃到嘴里才是肉。”吴用针锋相对道:“而且,日长尿多,夜久梦多,你就不怕他活过来?” “这么大一个梁山泊,有的是人愿意干这件事,我自己也能干。” 吴用低声一连串质问道:“山上还有什么人比我更合适吗?你忘了杨志么?除了我,谁动手,都会怀疑到你头上!”吴用这倒是实话,若是他想害死晁盖,从曾头市回来一路上有的是机会,绝无必要拖到梁山泊上。若是由吴用动手,再是多疑的人,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宋江头上,只会认为晁盖是箭伤病死。 宋江看着晁盖,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用轻声说道:“太祖武德皇帝当年陈桥上位,也是赵普、太宗皇帝谋划。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黄袍加身吧!” 顷刻,宋江下定了决心,大声道:“这几日天王哥哥病重,只怕山上人马懈怠了防务。军师,我去寻花荣贤弟等人督促一二,你在此好生照看天王哥哥。” 吴用也大声答道:“公明首领,只管前去,这里万事由我。” 宋江便唤在晁盖房门口护卫的吕方、郭盛二人与自己一同去了,只留吴用在晁盖房中。 听宋江等人脚步声远了,吴用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可以活了。 约莫三更时辰,忽听聚义钟响个不停,却是吴用大力敲动,传唤众首领前来。 宋江等众首领急忙来到晁盖房前。却是晁盖身体沉重,大限将至,叫吴用敲钟唤众人前来,想要留下遗言。 只见晁盖脸色潮红,气若游丝,已是弥留之际。他当着众首领面唤宋江上前,嘱咐道:“贤弟保重,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不管是谁,便教他做梁山泊之主!”言罢,晁盖瞑目而死。 宋江见晁盖死了,如丧考妣,哭得发昏,一头跌倒在床前。 吴用给宋江顺过气来,扶起他,劝道:“公明首领且休烦恼,人之生死,自有定数,不必伤痛,且请理会山寨事务。小生这里有晁天王遗书在此,还请公明首领看过。” 宋江看过遗书,展开给众首领看了,道:“晁天王遗书叫我掌管山寨大事,等待时机,以受朝廷招安,带兄弟们回归正途。” 吴用对众首领道:“梁山泊不可一日无主,且请公明首领主事。” 众头领便扶宋江出来到聚义厅上。宋江哭罢,叫喽啰用香汤沐浴了晁盖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随后宋江便叫人用上等木料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晁盖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牌位,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讳盖神主”。那日是宣和元年四月十五。 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披麻戴孝;全山小头目并众小喽罗,亦带孝头巾。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院僧众、观庵道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 三日后,按黄历是宜下葬之日,专管修辑房舍首领李云连夜亲自在断金亭附近造好墓穴,即日下葬。那墓穴所在位置乃入云龙公孙胜精心选取,风水绝佳。 那一日,空中纷纷扬扬下起小雨,仿佛银色幕帘笼罩整个梁山泊,风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送葬队伍中扶着宋江的吴用皱着眉头看了远处,不由喃喃道:“真是个送葬的好天气。” 宋江听了,低声道:“水就是财,下雨就是聚财,也是坐衙的好天气。” 吴用悄悄把一个纸团递到宋江手里,道:“大小职司我夜里已排好,还请首领过目。” “朝廷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梁山泊如今也是了。” “首领这是正解:梁山泊便是一个小朝廷,朝廷不过是个大山头。” “这职司公布后,不会有人出头煞风景吧?” “定然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宋江拍着吴用后背道。 随后几日,宋江每日仍是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 这一日,出了头七,智多星吴用与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混江龙李俊、神行太保戴宗、病尉迟孙立一众共十二个头领商议,要秉承晁盖遗愿,拥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 次日清晨,聚义厅上摆好香花灯烛,吴用为首,众头领请出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 吴用开话道:“诸位兄弟听小生细禀:‘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归天去了,山寨事业,岂可无人主持?四海之内,皆闻公明首领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公明首领为山寨之主,诸人悉听号令。” 眼见大功告成,宋江却没来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并没有当初想象中的兴奋喜悦。他有气无力推脱道:“晁天王临死时嘱咐:‘如有人捉得射死我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如今他骨肉未寒,岂可忘了?更何况当日不知是谁射死了晁天王,便是报仇,也无处去寻。” 第三百九十二章 晁盖星陨梁山泊(下) 吴用劝道:“那日我在晁天王身边,清清楚楚见了,射死晁天王的便是曾头市教头史文恭。晁天王想是临终前神志不清,说的差了。遗书中明明白白立首领为山寨之主!首领居位后,励精图治,领着大军再去捉了史文恭,为晁天王报仇。” 宋江道:“此却不妥,眼下不曾报得仇,雪得恨,宋江如何便居得此位?” 吴用又劝道:“晁天王虽是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但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群龙间岂可一日无首?若哥哥不坐时,谁人敢当此位?寨中人马如何管领?虽然晁天王遗言如此,哥哥若是执意报仇,权且尊临此位,署理山寨事务,待日后再有计较。” 宋江听了,长叹一声,道:“军师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权当寨主之位,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管是何人,须当此位。” 黑旋风李逵在一旁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听他此话,关胜、呼延灼等人一齐皱起眉头。 宋公明喝道:“你这黑厮又来胡说!再休要如此乱言乱语,不然先割了你这厮舌头!” 李逵不满道:“我又不是说哥哥做个什么里正、社长,是请哥哥做皇帝,为何要割了我舌头!” 吴用道:“这厮是个不识尊卑的糊涂人,诸位兄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且请哥哥主持大事。” 宋江拈过三柱香,焚香已罢,权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叫军师吴用坐,下首却请入云龙公孙胜。 公孙胜哪里敢坐,众英雄也都不解,纷纷交头接耳。 宋江挥手止住众人道:“晁天王出征前,曾有大风吹折认军旗,此乃天有预兆。公孙胜研读九天玄女娘娘所赐天书,上知天机,不可不敬,便请坐下首。” 公孙胜只是推托。 “戴宗贤弟,当初我在江州入狱,有那无为军通判黄文炳诬陷我,曾说过什么童谣来着?”见争执不下,宋江问戴宗道。 戴宗想了想,道:“那童谣说的是‘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山上老首领们可还记得,当年我在江州法场被晁天王救回来,上了梁山,山上共计多少位首领?”宋江扬声问道。 花荣道:“共是三十七人。我记得当初哥哥还说来着,那童谣是黄文炳撺掇江州蔡九知府,迫害哥哥,一点也不准。” “那时三十七人到现在还有多少人?” “去了晁天王一人,还剩三十六人。”吴用说道。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那三十六想不到在此应验。天书乃九天玄女娘娘所传,与我等福祉息息相关,只是天机不可轻易泄露,其中蝌蚪文除了公孙胜道长,无人可研读。如何不尊高位?” 众头领纷纷称是,公孙胜争执不过,只得坐了,随后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关胜居长,众人参拜已罢,两边坐下。 宋江打起精神,环视全场,与众人说道:“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共为股肱,一同顺天护国。 “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请众兄弟分头驻扎。聚义厅从今后改为忠义堂,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立一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金沙滩和鸭嘴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头去管。 “忠义堂上:小可权居尊位,第二位智多星军师吴用,第三位入云龙法师公孙胜,第四位小李广花荣,第五位霹雳火秦明,第六位小温侯吕方,第七位赛仁贵郭盛; “左军寨内:第一位豹子头林冲,第二位雷将军云天彪,第三位赤发鬼刘唐,第四位九纹龙史进,第五位病关索杨雄,第六位拼命三郎石秀,第七位摸着天杜迁; “右军寨内:第一位大刀关胜,第二位双鞭呼延灼,第三位美髯公朱仝,第四位神行太保戴宗,第五位没遮拦穆弘,第六位黑旋风李逵,第七位摩云金翅欧鹏; “前军寨内:第一位扑天雕李应,第二位金枪将徐宁,第三位花和尚鲁智深,第四位行者武松,第五位铁叫子乐和,第六位小遮拦穆春,第七位铁笛仙马麟; “后军寨内:第一位小旋风柴进,第二位病尉迟孙立,第三位百胜将韩滔,第四位广目将彭玘,第五位病大虫薛永,第六位神机军师朱武,第七位赛叔宝兰仁; “水军寨内:第一位混江龙李俊,第二位立地太岁阮小二,第三位短命二郎阮小五,第四位活阎罗阮小七,第五位船火儿张横,第六位浪里白条张顺,第七位出洞蛟童威,第八位翻江蜃童猛。——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 “山前第一关,插翅虎雷横、混世魔王樊瑞把守;第二关,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把守;第三关,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把守。 “金沙滩小寨,锦毛虎燕顺、丑郡马宣赞、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四个把守;鸭嘴滩小寨,打虎将李忠、井木犴郝思文、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四个把守。山后一个小寨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孙二娘、女李广花雕。 “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赏罚,铁面孔目裴宣;掌印信,玉臂匠金大坚;掌算钱粮,神算子蒋敬。右一带房中,管火炮,轰天雷凌振;管造船,玉蟠竿孟康;管造衣甲,通臂猿侯健;管筑城垣,九尾龟陶宗旺。 “忠义堂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青眼虎李云;铁匠总管,金钱豹汤隆;监备筵宴,铁扇子宋清;掌管什物,白日鼠白胜。 “山下四路作眼酒店,旱地忽律朱贵、操刀鬼曹正、鬼脸儿杜兴、笑面虎朱富、催命判官李立、鼓上蚤时迁、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管北地收买马匹,锦豹子杨林、石将军石勇、金毛犬段景住。 “八十二员头领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 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头领,万余人马,自此便从宋公明为寨主。 第三百九十三章 吴用忠义堂成亲(上) 引子 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就看见一张张脸看着我,问我一个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只能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死的。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我没办法回去。那些脸只能永远停留在我的过去中。 太多的人依靠还未到手的前程,谋求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只为了让那些他们压根不喜欢的人羡慕自己。 这个世界上好人多少都要吃些亏,要不然不能被称之为好人——在梁山泊也是一样。 这一年,己亥,宋国宣和元年,辽国天庆九年,金国天辅三年,夏国元德元年。 这一日,四月二十二日。 梁山泊山寨庆贺宋江署理寨主,聚义厅旧有牌匾换为忠义堂,堂里摆下筵席,又与满山喽啰发下犒赏。因晁盖新丧,不好大肆铺张,宋江深以为憾。 饮宴已罢,青眼虎李云禀道:“小弟自上梁山泊来,本欲成就一番事业,再衣锦还乡,探望老母。然而晁天王正值春秋鼎盛,却不幸中箭身亡。小弟有感人生无常,想趁当下去探望老母,多给金银,以便奉养,还请首领恩准。” 宋江道:“你是孝悌的勾当,如何不准。”他又吩咐神算子蒋敬道:“从山上公库,支取百两黄金与李云贤弟,作为山寨之礼。日后其余兄弟也全依此例。” 吴用拈着胡须,对李云说道:“你上山时曾有案底在身,虽说已过去数年,官府缉捕必然松懈,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仍需小心谨慎。依小生之愚见,不如就山上寻些以往打劫来的粗笨货物,装个辕车,再带几个心腹伴当,扮作商人一同回乡探望,可保路上平安无事。” 李云谢道:“还是军师首领想的周全。” 有赤发鬼刘唐前来相禀:“公明首领,小弟想与李云兄长同走一遭。李云哥哥上山,皆因小弟引起。那日,沂水县沂岭下曹家庄恩将仇报,不念小弟救他女儿之恩,反捉拿小弟见官,幸亏被李云兄长救了。后来上梁山泊甚急,一直未能报仇。小弟想趁此机会,一者送李云兄长,二者前去报仇。” 宋江道:“正应此理。我们梁山泊忠义为国,这等不讲恩义之人留他不得。你可与李云贤弟同去走一遭,路上互相有个照应——可还需别的兄弟帮忙?” 刘唐道:“那曹家庄不过是个破落山庄,没什么人会技击本领,庄客也不多,小弟一人足矣,若是事情棘手时,还有李云兄长可以帮忙,不劳其余兄弟大驾。” 李云见刘唐如此说,已知拒绝不得。他偷看了吴用一眼,见吴用面色如常,便答应下来。 二人收拾行李,装了车马,当日便下山往沂水县行去。 随后无话,过了十数日,想起求亲之事,吴用心神不定。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径直去后山娘子寨寻女李广花雕。 娘子寨成军与梁山泊别处都不同,马、步、水、弓、巡哨、远探、报走、辎重诸兵种俱全,除去人数不多之外,全是女子充当,甚至还有两个健壮妇人可以操炮。花雕因不喜统带喽啰,加之箭术出众,因此专管娘子寨中箭术操演,白日里常在女军弓手营中。 吴用晃着羽扇,进到娘子寨营门,有放哨的女兵前来问讯,查对无误后方才许吴用进去,一个轮值军官相陪。 还没进到营房,远远听见一个清丽的女声道:“我们女子不如男子身长,也不如他们力大,要是上了战场,一箭换一箭,一刀换一刀,必是吃亏的。因此挽弓要稳、快、准,不可舍长求短去求力大,只求他射一箭来,我还多箭去。挽弓之手,非稳而不能。” 吴用听了,心里暗暗点头,他虽然不懂射箭,但这个道理的确适用女兵。 那轮值军官拿出一个哨子,吹了个一长一短,拉长了腔调喊道:“军师首领到。” 却听那个女声顿了一顿,随即不耐烦道:“山寨条例,练兵或作战时,若无明令,首领驾到无需肃立,我们等操练完了再说……” 吴用听了,又多加几分佩服:这军纪严明,堪比当年柳亚夫细柳营练兵。 他伸脚迈进房里,看了房中情形,一下子愣住了。 “婆婆妈妈做什么?当断则断,操练马上就要结束,快点,买定离手!”仍是刚才那个清丽的女声,却是女李广花雕在高声催促。她那干燥的手颇为修长,每个指甲都修得贴肉,并且的确如方才所说,稳,非常的稳:手在空中不见半丝抖动。只是那手不是挽着弓,也不是搭着箭,而是捏着三个象牙骰子。 只听花雕喝道:“不叫敌寇匹马还!”掷下去,那三个骰子骨碌碌、滴溜溜的在一个大碗里旋转着,片刻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果然是不叫敌寇匹马还——三个骰子停定,全是六点,通吃! 旁边一个女兵庆幸道:“还好我没有当断则断,不然这三钱银子也剩不下。” 花雕拿起桌上的头盔,戴在头上,一脸正气喊道:“全体都有,肃立!”吴用几乎以为自己眼神恍惚,错把军营当作了赌坊,但再看过去,桌上骰子和银钱依旧。只有那些女兵如一水儿青葱一样立的笔直。 又听花雕下达口令道:“着盔!” 那赌桌边十余个女兵齐刷刷把头盔戴上,然后花雕转过身,对吴用开口道:“军师首领,女营弓手队投射科目操练完毕,请训话。” 吴用收拾了一下心情,强忍着笑道:“你们自行去外面操演,我和花首领有几句话说。” 众女兵闻言退去,只留下花雕一个人在。 花雕道:“军师怎么身边也不跟着个人,这几日山寨人心动荡,要是有谁想不开,铤而走险……” 吴用笑着拦住她道:“不妨事。小生来的冒昧,那件事你知了吧,可有什么不情愿的?” “不知军师说的是哪件事?” “小生求聘你为妻的事。” 花雕脸腾的就红了,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喃:“嫂嫂已和我说了,我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如此就好。” 二人都找不出什么话说,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吴用出言道:“政和七年三月十二日,你刚上梁山泊,小生就有这么个奢望。当时你梳着垂肩髻,上面还有一把银梳子,穿的是葱白色的旋袄。还记得你曾在关前用一张泥金鹊画细弓,射下一只大雁来。当时美人英姿,头一遭儿叫小生惊艳。” 那日情形吴用记得真切,除了记性好之外,却是因为那时秦明、花荣、燕顺等人上了梁山泊,是宋江悄悄蚕食梁山泊之始。晁天王死后,吴用曾无数次想回到那一刻,重新来过。 第三百九十四章 吴用忠义堂成亲(下) 花雕已从羞喜中平复了一些,抬起头迎着吴用的目光道:“能得军师垂青,是我前世的福缘。” 吴用接着说道:“那时听人说你心伤未愈,小生不想自找没趣,便没有什么举动。直到不久前,晁天王因病过世,方觉人生苦短,不可辜负好时光,这才托了宋江首领做媒。” 花雕道:“经年累月,我在心底堆砌了一座城关,本以为坚不可破。可自从军师说要从这里过,我便拆了它,二话不说。此事不只是我,连我哥哥都是极欢喜。” “欢喜就好,欢喜就好。”吴用喃喃道。 随后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吴用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告辞而去。他和花雕平日互有好感,但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却是吴用算准了花雕兄长,小李广花荣的心事,不怕他不答应。 又过了十余日,忠义堂上,宋江召来众首领,说道:“军师吴学究随晁天王征讨曾头市之前,已托我为媒,聘女李广花雕妹子为妻。只是出征在即,未及告知众兄弟。本想大捷之后再公之于众,与众兄弟来个喜上加喜。不料晁天王不行罹难,一直耽搁至今。眼下山寨事务不像前一阵子繁多,我思量近日便叫二人完婚,好好大加操办一场,给山寨冲喜,改改运气,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 众头领都是大喜,尤其是那些平日好热闹的和好酒的,最为高兴。 吴用道:“晁天王新丧,小生便成亲,未免不妥,不如再往后推迟一段日子。” “此事无妨,你二人本已定下婚事。就算是民间,热孝期间也可完婚。”宋江道。 花荣也说道:“我们江湖好汉,不必讲究那么多世俗之礼。晁天王豁达开明,他在天之灵,只会欣慰。” 吴用平日人前严肃,众头领与他道过喜,便去调笑花雕。只羞的花雕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入云龙公孙胜当场占卜了,恰好后日便是宜婚娶的黄道吉日,婚期便定在那日。 吉日一早,山寨上下处处挂灯结彩,鼓乐齐鸣,人人都是喜气洋洋。忠义堂里四下点起十数支臂膊粗的龙凤蜡烛,正当中焚起一炉妙香。 吴用独坐在住处屋子里,他已换好一身华服,只等着正午婚典开始。看着窗外白云初晴,幽鸟独鸣,吴用心里却是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年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在一开始谋划复仇的时候,他是冷冰冰的,把自己也当成了赌注。然而随着离婚典的时辰越近,他越是觉得后悔。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一个可以和自己举案齐眉的妻子,温和俏丽,懂一些诗书——但才女就算了。如今自己的婚姻大事竟然只是一个方便办事的手段,让吴用心里很不舒服。然而看着山寨上下忙着为他筹备婚礼的大小首领、喽啰,他如何能干出“悔婚”的事来? “卧薪尝胆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做的,我对自己还是做不到心狠手辣啊!”他心里默默想着。 吴用如此匆忙行事,并非全然为了自保,大半却是为了自污:他需要让宋江、花荣以为自己为了性命乱了方寸,才要用联姻这么幼稚的法子自保。只有这样才能隐藏起自己心中的复仇之火,就像他那日对花雕说的这番话一样,他料定最后一定会传到宋江和花荣的耳朵中去。 吴用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去回想晁天王的音容笑貌。每次想起他时,吴用心里都是一痛,好如被人用力捏住一般,怎么都没有办法甩开。吴用要借这股疼痛强迫自己坚持下去。这几日每次当他动摇的时候,都会这么做。在可预见的未来,估计他需要无数次这么干。 窗外忽然一阵人声传来,是来迎接他去忠义堂的首领们。那些首领都是孔亮、解宝、邹渊这般年轻又好热闹的。 吴用收拾起思绪,被众人簇拥着,上忠义堂来参拜了宋江,其余山寨众首领也都到齐了。 少顷,只听环佩叮咚,十几个女兵并扈三娘、孙二娘都插花带朵打扮着,捧拥着花雕出堂。 吴用看见,花雕身着凤冠霞帔,像是画儿上摘下来的一般。花雕看了吴用,只见吴用金冠蟒袍,不再是书生打扮,端坐在那边,脸若傅粉,唇如丹砂,好似座玉山一般,不由吃了一惊,低下头去。 二人堂前拜了三拜,又同拜了宋江、花荣。行礼已罢,阶下奏动细乐,山上山下,大摆流水筵席。当日忠义堂上众英雄纵情欢饮,直到三更始散。 众人散去后,吴用踉踉跄跄入洞房来。 洞房之中,花雕低垂着头,她脸上的粉妆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花雕见吴用进来,手微微颤抖,站起身来相迎。 吴用轻轻去拉了花雕颤抖的手。花雕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不动了,手心里渐渐传来一丝暖意。烛光里花雕面颊娇红,衣领中她原本白皙如雪的脖子如今红的像个煮熟的虾米一样,让人可怜。 吴用悄悄看了她一眼,心想如今她已是他的结发妻子了,再没有可挽回的机会。原本在他的想象中,他将和他的妻子在一起,同桌吃饭,同榻而眠,春来同车踏青,秋去登高望月。两个人一天天看着彼此长出白发、生出皱纹、牙齿脱落、腰背佝偻,有朝一日他死了,她会趴在他的棺盖上痛哭。 可事到如今,他的婚姻沦落成一桩交易,一场赌博。他从花雕上山开始就对她有好感,但他从没有在心底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一位,一位……“江湖好汉”! 吴用感觉到花雕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她的胳膊和他的轻轻摩擦,隔着丝锦仍能够感觉到那肌肤细腻如丝。吴用不由摩挲着花雕的手,忽然摸到了她指肚和虎口上的茧子,那是整日拉弓射箭磨炼出来的——这终究不是绘墨操琴的手。 “果真还是应了自己的名字,真是无用啊。若只是害了自己倒也无所谓,如何又生生牵连这无辜女子进来。”吴用不由痛恨自己。他一头栽到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临睡前,悄悄把被角塞到自己嘴里。 第三百九十五章 陈丽卿求救梁山泊(上) 第二日,梁山泊上继续饮宴,忽有山下做眼酒店当值的小头目来报,有个女子前来酒店求见头领,自称是沂州猿臂寨首领陈希真的女儿,因猿臂寨被官军攻打甚急,久闻首领大名,特来梁山泊求援。 宋江听说了,便道:“同是江湖一脉,不可不救,且请她上山来再作计较。” 那小头目便去了。宋江唤过笑面虎朱富,问道:“沂州那猿臂寨是何来历?” 朱富本是沂州府管下沂水县人氏,又管着梁山泊东面地界探马消息,因此宋江便唤他来。 朱富从怀中翻个小册子出来,麻利的翻了几页,看了一眼,道:“猿臂寨在沂州北二百余里,原本有个外号平地雷,名字叫强大力的聚集七八百人在那里落草。政和七年,有个叫陈希真的好汉,带着几人去投那里。到得猿臂寨时,强大力那厮不成器,不肯容留他们。那陈希真便用了条妙计,诱强大力下山,几个好汉攒他一个,活擒了过来。而后他们上山,招降了那七百多人,夺了那寨子,陈希真就此坐了第一把交椅。后来那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已有四千余人,也免不得打家劫舍,抢夺客商。这次来的是他女儿,想必是陈丽卿。这陈丽卿得她老子传授一身技击本领,又自己习得一手好弓箭,江湖上叫她是‘女飞卫’。” 一边吴用对宋江道:“这猿臂寨离我们梁山泊如此远,都来求救,可见首领声威。” 宋江笑道:“这都是浮云。只是她来求救,我们去还是不去?” 吴用道:“救他那里全凭首领一言而决。” 宋江摇头,问道“军师是何心意?” 吴用笑道:“我么,救不救都是两可。” 见宋江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吴用补充道,“最好是想出个稳妥法子,趁机吞并了他们山寨。” 宋江点点头:“还是要兄弟们商量一下才好,先不管她,暂且吃酒,等她来了,说了备细再商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轮值的小头目带着女飞卫陈丽卿来到忠义堂,与众头领都拜见了。 众人看那女子,下面系一条湖绿色罗裙,上面盖着一件红色袄子,窄窄袖儿,露出雪藕也似的手腕,脑后露出两枝燕尾辫来,有如退光漆般的乌亮。 宋江心中暗道:“好一个绝色的女子!” 陈丽卿轻启朱唇,先谢过宋江,又贺过吴用。 宋江问道:“你那山寨被何处军马攻打?何人领兵?又如何来这里求救?” “弊寨是被本州沂州兵马攻打。领兵之人乃新到任的景阳营兵马防御,人称玉山郎祝永清。他是阳谷县祝家庄祝朝奉的同父异母兄弟。那祝永清自到任后,每日历练兵马,要报祝家庄灭庄之仇。因家父仰慕梁山泊已久,被那厮记恨在心,因此被他带着兵马攻打甚急。眼下山寨兵马已折损大半,不足两千。山寨残破不堪,难以支撑。家父便叫我突围来此,求宋公明头领相救。”陈丽卿答道。 宋江对吴用道:“祝家庄这余孽不思保命,还想着报仇,不是自己寻死么?今日既然已知他在那里,不可轻饶!” 吴用已知宋江的心意了,知道他是打算扮好人,让自己扮坏人,因此故意拦阻道:“公明首领,那里路远,大军前去甚慢,便是到时,只怕也误了事。依小生之见,既然那山寨已残破不堪,不如叫他们舍了那山寨来投,日后再举兵报仇。岂不闻兵法有云:‘小敌之坚,则大敌之擒也。’” 那陈丽卿听了,眼角上津津的泪水包着皮,亮汪汪的说道:“家父呕心沥血,苦心经营,才有此山寨基业,如何能够轻言放弃?只要梁山泊前去解了猿臂寨之围,我们愿年年纳贡,还求首领大发慈悲心肠。” “首领,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首领如要兴师,且待百日之后,方可举兵。”吴用说道。 陈丽卿心急,口不择言道:“既是梁山泊居丧,为何又张灯结彩,操办婚事?” 吴用冷笑道:“小生娶亲乃是私事,自然不用太讲究。梁山泊出兵乃是公事,如何能乱了来?” 神机军师朱武忍不住,大着胆子出言道:“梁山泊方圆八百里水泊天险,又兼兵精将广,方不惧官府围剿。猿臂寨那里,没有这样的天险,就算解了这次的危局,下次官兵去攻打又待如何?你们舍了那些盆盆罐罐,到梁山泊大寨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宋江沉吟道:“故土难离,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此事怎生是好?” 见宋江一时抉择不下,陈丽卿想了想,答应道:“那沂州军士虽然精锐,但猿臂寨士卒能够抵的,只是那领头的祝永清,本领高强。我父年高,又有病在身,敌他不过。若是梁山泊不便动用大军,便求首领使几位好汉前去帮忙。只要打退那祝永清,猿臂寨便可从容收拾家当、约束人马来投。” 吴用听了,说道:“如此倒也两便,只是需有言在先,梁山泊军纪严整,不比别处。你那兵马上得梁山泊,便需打散重编,不能复为本部兵马。” 陈丽卿拜倒道:“正应此理。” 宋江当厅遍问众首领:“众兄弟都听在耳里了,不知意下如何?” 拼命三郎石秀、病关索杨雄出班禀道:“山寨与祝家庄结仇,皆因小弟几人引起。敌那祝永清,小弟义不容辞!” 宋江大喜,便应了,又叫小李广花荣、打虎将李忠、铁叫子乐和、毛头星孔明前去相助。为何只叫这四人?却是这四个人与宋江在青云山和清真山勾连的人马相熟,必要时可去那里借兵。 陈丽卿甚急,顾不得礼数,接连催促起行。 宋江低声与乐和嘱咐了几句,当厅与六人饮了送行酒,叫他们即刻随陈丽卿下山。 陈丽卿感激不尽,连连拜谢。 一行七人渡过金沙滩,取路往猿臂寨行来。 第三百九十六章 陈丽卿求救梁山泊(下) 一路无话,这一日已到沂州境内。 陈丽卿与路人打听了消息,都说官军捷报频传,已把猿臂寨半山处副寨攻克,正屯在芦川峭壁之下,把上山路径堵住的如铁桶一般,要将山上土匪饿杀。 陈丽卿听了,道:“芦川天险,易守难攻,官军想必一时难克,才要设法长期围困。” 铁叫子乐和盘算一阵,道:“眼下情势只怕上山不易,就算侥幸上了山去,也当不得什么大用。既然官军想要围困,可见山上一时无忧,我们不如先在山下寻个落脚之地,查探四周形势,从长计议几日,彻底诛杀了那祝永清,永绝后患。” 陈丽卿一路上已知乐和头脑伶俐,见识非凡,便压下心中忧愁,与众人宿在猿臂寨南二十余里的五郎镇上。 次日天晓,李忠扮作使枪棒卖膏药的,孔明扮作商人,二人结伴前去沂州;杨雄扮作乞丐,石秀扮作樵夫,二人结伴去景阳营附近;花荣、乐和与陈丽卿扮作山民,查探官军在猿臂寨附近的营寨。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单说花荣、乐和与陈丽卿登上一处高坡,去看官兵营寨情势,只见那营寨一边靠山,一边靠水。营寨四周有三丈宽一丈深的壕沟,壕沟里面打满木桩,朝外的一头都削尖了,用火烤硬。壕沟外还有拒马阵,拒马阵前面是鹿角,鹿角前面还有陷阱。 壕沟里面是木栅栏,栅栏上有平台可以站人往外射箭,下面有木梯能够爬上,每百步还有一个箭塔。营寨中车仗伏路穿连,将各个营房围得铁桶相似。中军帐旁边,立有一个望竿,能够观察四下情势。 见那营寨防护的异常严密,花荣赞叹过一回,对乐和说道:“这祝永清倒也算个精细人物,官军虽大处上风,却毫不松懈。若是那寻常人领兵,朝山上一面寨栅自然规整,但山下一面,无人来攻,多半就敷衍了事。这祝永清竟然四下都守护的严实,甚有章法。若他不出时,便有兵马在手,也急切难攻。见微知着,这等人物,除非实力悬殊甚大,不然难讨得了好处。” 陈丽卿道:“花将军所言非虚,这祝永清着实难对付。” 乐和道:“彼明我暗,不怕寻不到可乘之机。且等其余几位哥哥消息,再做计较。” 正说话间,有官军看见三人窥视营寨,匆忙报与祝永清知道。不多时便见数十官军出寨前来。所谓好汉一能敌几十,都是指能抵挡几十个不通技击、战阵的寻常人。就算是绝世猛将,遇到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军士,也不敢放言能抵挡多少。因此花荣三人见官兵来驱赶,不敢停留,急忙便走,顿饭功夫后才甩开追兵。 眼见天黑,三人便归五郎镇住处。其后几日,李忠等人回来,都到五郎镇聚齐,七嘴八舌说了各自见闻。 孔明道:“我两个在沂州城里探听多时,那沂州兵马都监黄魁是祝永清的正管上司,只管雪片也似文书来催促进兵。差官每来一次,便滋扰一番。最后一次来的一个,是黄魁的体己干办,叫做沈明,比之前来的更凶,勒定了若干银子,才肯去回话。祝永清不肯给,只与了他一把破烂铁剑,说是自己祖传之物,要沈明权且拿去质当,日后他再去赎取。沈明哪里肯要,只恨恨回去,把供应粮草全都减半,另一半伙同其余官员一起克扣了。” 乐和道:“这么说来,只怕祝永清军中有些缺粮了?” 石秀说道:“我在景阳营,看到有粮车进出,说是粮草先汇到景阳营,然后每隔十日再往前运到祝永清军中。” 乐和眼前一亮,问道:“那景阳营留守人马多不多,战力如何?每十日押运粮草官军又是如何?” “除去民夫,景阳营有数百人留守。押运粮草官兵没有见到,又不便打听,不知其人。” 乐和与花荣商议道:“手中无粮,心中便慌。小弟想来个釜底抽薪,去景阳营设法断了祝永清的粮,再作计较,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花荣道:“如此甚好,到时那祝永清进不得,也退不得,看他如何是好。” 此番计议已罢,众好汉连夜便往景阳营行来。 景阳营地处沂州府、沂水县、新泰县、费县四地交界,是个紧要重镇。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景阳营立的时日久了,在营外形成一处村坊,里面的人靠着与营中军士做生意过活。营里原本有四千多人马,大多被祝永清带去围攻猿臂寨,因此显得冷清不少。乐和众人到那里时已是次日上午,但街上还是冷清的有些近乎凄惨。 众人一路急行,肚中饥饿,刚到就寻了一处客栈,叫些菜蔬肉食吃。 那客栈掌柜原本在柜台上趴着睡觉,见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门,使出浑身解数招呼。 正吃饭间,花荣问那掌柜道:“我们几个到此投奔营中好友,想不到他们出征去了,便在你店里住几日,等他回来。” 那掌柜数了数日子,道:“你们可有得等,大军出征没时候能回来。不过后日行营就有人来押运粮草,你们几个客官看着都是有本领的,若是不想等可随那粮队一起去。” 花荣停下筷子,道:“他们行军,哪里容得我们外人跟着?” 掌柜笑道:“许多人都跟着那粮队一起去行营贩卖些吃食酒水,还有娼妓也跟着去做生意。” 花荣道:“跟军汉做生意,岂不是凶险的很,去的人不多吧?” “怎么不多?多得很。”掌柜的到上菜口接过厨子送来的一盘馒头,叫一声:“慢转身!”而后把馒头放到桌上,道:“那些军汉,有今天没明天,出手大方的很,因此许多生意人都甘愿冒些风险。我要不是守着这客栈,说不得也去了。” 乐和心道:“正好不知这营里底细,如此看来,倒不如在路上劫了粮草,不胜过去闯那戒备深严的军营?” 见掌柜的去得远了,乐和拉了一下花荣,低声道:“我们也跟着粮队去吧,路上好做手脚。” 花荣道:“我也这么想。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当下乐和不再言语,只埋头吃饭不提。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乐和火烧景阳粮(上) 话说恕烦,转眼之间便到了第三日。祝永清使个团练名唤谢德的前来押运粮草。乐和等人混在随粮队前去行营做生意的人群中,跟着一起上路。 乐和见多识广,言语便利,没多久便奉承那谢德眉开眼笑。 眼见前面即将走到一处险恶林子,乐和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双手捧着献给谢德,嘴里低声道:“小可仰慕将军已久,今日见面果然投缘。小可有家传短刀一柄,宝贵异常。今日赠与将军,上阵时多杀几个贼子,保地方太平。” 谢德本就是个贪滥的官,闻言大喜,嘴里还推迟道:“无功不受禄,这可使不得。”手里却将那短刀接了过来。那刀果然精美,只叫谢德爱不释手。 谢德虽然贪滥,但并不糊涂,只大刺刺道:“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乐和笑道:“小可家中是做人牙子的,大军抓了强人,若是交由小可发卖……” “那些强人都是宋人,又不是番国俘虏,如何能买卖?这可是重罪!”谢德一口回绝道。那个时候宋国严禁人口买卖,一旦抓到,最差也是流放三千里。 乐和扮出一身凛然正气说道:“宋人自然不能买卖!不过将军听人说过倭国么?现今有一伙倭人,被和猿臂寨的强人们雇了来守山,我们只发卖那些人。” “胡说,猿臂寨哪里有倭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谢德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 “将军说谁是倭人,谁就是倭人。其余地方,自有我家去打点。” “原来你是打这个算盘,此事容我想想。” 见谢德口风松动,乐和趁机道:“小可这家传宝刀,若只是锋利,也不敢献给将军。这刀有一奇异之处,别刀皆无。” 谢德奇道:“如何奇异?” “举刀对着日光看,刀身上有一裸体美妙女子隐约可见。” 谢德好奇心大起,停下脚步,走到路边,拔出刀对着日光看。 见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来,乐和便道:“那裸体女子需得倾斜才能看到,将军站着不要动,我来持刀。” 说罢乐和接过刀来举了,叫谢德抬头正对了日光看。那日光明亮,谢德不由闭眼。就此时,乐和心里冷笑一声,一刀割在谢德脖子上,将那喉管划开,那血“嗤嗤”地就往外喷。 谢德大惊,急忙双手捂了脖子,却哪里捂得住。乐和嫌他死的不够快,手起一刀,戳在他心口上。谢德摇摇晃晃,便倒了。 旁边随行兵丁已发现不对,发一声喊,拿了器械便奔乐和来。乐和拿刀用力在谢德脖子上旋了两旋,割下那头来,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道:“猿臂寨好汉在此,不要命的只管来!”他怕打草惊蛇,因此没用梁山泊的名号。 这时从林中窜出其余几个好汉,都擎着兵器,厮杀起来。 那时节宋国辎重车队的军士都是老弱病残,除非是敌国境内行军,不然没有强兵保护。祝永清哪里想到在宋国腹地还会有人敢在路上公然劫杀粮队,并未派什么精锐军士,只派了一百老弱。便是那领军的谢德,也不是什么本领高强的人物。眼下见死了为头的,又听猿臂寨好汉的大名,那些军士都无战意,不多时便被众好汉杀散。那爹娘生的好,腿长的,自顾自走了,腿短的,只得往地上一趴,听天由命。 众好汉略追了一追,将众军士赶散,便回来将那些粮车聚在一起,把火油浇在粮食上,取出事先备好的引火之物,纵起火来。那时天干物燥,又有天公作美,来了一阵风助火势,不多时火头便起来,窜上半天空。 花荣叹道:“可惜我们人少,不然这些粮食运回梁山泊,也能叫军士吃几顿饱饭。” 乐和见粮包都烧着了,将手上的火把用力抛到火堆里,道:“山寨粮食还是囤的少,如今惹下这场事来,后面还不知官府会如何报复。” 花荣见那火势已大,再难扑灭,唿哨一声,众好汉一起窜入林子不提。 过了半晌,附近的军士才有那胆大的抬起头看,哪里有乐和等人的影子。再看那火,已好似炎帝乱纵神驹,又像朱雀遍地营巢,三丈外烤的人站不住脚。那些军士没有钩子、水桶、水龙等救火的器具,四下里也无水源,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粮车烧的干干净净。 猿臂寨下祝永清得了粮车被猿臂寨的人烧了的消息,叫苦不迭。原本行营就缺粮,又有那沈明公器私用报复,不与他足额粮草。现在粮车还被烧了,更是雪上加霜。 祝永清正忧愁间,一个守寨的轮值军官来报:“远远地有人往营寨里射了十数支箭,箭上绑着书信,说是我们粮草已断,要将军自缚请降。” 祝永清拍案而起,大怒道:“猿臂寨的贼子乱我军心,真是歹毒!快派人速去将那些书信全追缴上来,若有私藏的,一律杀威棒伺候。营内散播流言的,一同获罪。” 那时景阳营官军出征已久,饶是祝永清治军了得,也架不住师老兵疲。有麾下提辖进言退兵,都被祝永清呵斥回去。那些军汉们抱怨纷纷,都说祝永清做官心切,只要全歼了猿臂寨的土匪,不管军汉死活。营寨里一时间军心涣散,祝永清不得不连斩了数人,才压制下去。 且说陈丽卿那时带着乐和几人,来到芦川西面峭壁下。这芦川三面是悬崖,只有北面还算和缓,有可容两三人并肩的小径蜿蜒通到山上。但山口处已被官军营寨堵住,通行不得,众好汉只得冒险从西面悬崖攀援而上。 那悬崖上怪石嶙峋,间或有些草木,半腰里有白云飘浮,从悬崖底下往上看,令人不寒而栗。 众好汉来时已备好了飞爪、绳索等攀援之物,陈丽卿仗着地理熟悉,背了绳索先行而上。一开始草木众多,可附力处甚多,攀援甚快。百余丈过后,只剩怪石,陈丽卿力气不济,几次险些失手,速度便慢了下来。幸好不远处有一缓坡,约有两三亩地,陈丽卿便在那歇息,又寻一块巨石绑好绳索,叫其余人向上攀爬。有绳索借力,众好汉又是膂力强健的,便快了许多,没多时便到了缓坡之上。拼命三郎石秀略歇一歇,替过陈丽卿,率先往上爬,而后垂下绳索叫众人在上。如此反复几次,约莫用了一个时辰,众人才攀上山顶,各个手臂酸软,汗出如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乐和火烧景阳粮(下) 猿臂寨防卫甚严,虽是绝壁天险,崖顶处也有一明一暗两个眼力好的小喽啰当值。 这两个小喽啰在半腰时就看见他们,急忙报与陈希真知道。 陈希真带了一个女首领名唤刘慧娘的,前来迎接众好汉,已在崖顶等候多时。 这陈希真五十来岁年纪,穿一身道袍,生得仙风道骨,仪表非常,只是受伤吊着一只胳膊,颇有几分滑稽。一旁搀扶的刘慧娘,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莲花,说不出那般娇艳。饶是乐和见多识广,也不由暗暗吐舌道:“天下竟有这般好女子!” 各叙礼罢,陈希真引着众人往山寨厅中去。 路上陈丽卿见只有刘慧娘一人跟着陈希真前来迎接,便问道:“秀妹,刘麒、刘麟两人怎么不来?如何半山副寨也丢了?” 原来这刘慧娘是陈丽卿的姨表兄妹,她和刘麒、刘麟是一母同胞,一起投托在猿臂寨。刘麒、刘麟虽有略有本领,不过是江湖八九流的水准,连宋江都不如,实在上不得台面。倒是这刘慧娘,虽不通技击本领,却足智多谋,是个女中智囊。 刘慧娘乳名唤做阿秀,因此陈丽卿叫她秀妹。她别的都在其次,天生一副慧眼,黑夜里能辨锱铢,白日登山,几十里内的人物都能辨识;一切经史诗书,过了眼就不忘记。十六岁时,忽一日不见了她,各处访觅无踪,把她父母二人哭得个要死。过了半年,她却自己回来了,说是一个老尼名叫南海神尼,把她领到深山古洞里,教她兵法战阵,半年都学会了。从那以后刘慧娘越加聪明,人都叫她做‘女诸葛’,当初陈希真夺猿臂寨的计策就是她设美人计在先,亲身犯险为饵在后,这才引诱原寨主强大力入彀。等在猿臂寨落草后,陈希真叫她坐了参赞军机首领之位。 刘慧娘见陈丽卿发问,苦笑道:“我大哥、二哥吃祝永清激将不过,偷偷带兵下山,中了埋伏,折了许多人马。他二人也被祝永清生擒,陷车运往沂州府去了。姨丈无奈,只得弃了半山副寨,退守芦川崖顶,凭借天险抵挡。祝永清连续攻打几次,都损兵折将,未能得手,只得改了主意,围困我们。” 陈丽卿懊恼道:“那两个小子不自量力,着实可恨。祝永清本领高强,我战他都不过,他二人如何是对手,白白送了这么多性命!” 刘慧娘道:“官兵也折损不少人手,一时不能强行攻寨,这才支撑至今。眼下梁山泊既然来援,山寨应一时无忧,只是需设法救我两个哥哥一救。”说到此时,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陈丽卿安慰道:“等解了山寨之围再做计较。” 来到寨中厅上,分宾主落座。 花荣对陈希真道:“梁山泊来此路远,加之晁天王新丧,不能兴师动众,因此公明首领叫我们六个首领前来相助。” “什么?晁天王过世了?”陈希真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又有些失望,但他是个豁达之人,随即振奋起来,谢花荣等人道:“多谢诸位首领仗义出手,江湖上都说,梁山泊一将可抵千百兵,如今来了六位,此战必胜。” 花荣道:“晁天王不听我们兄弟们的好言语,执意攻打曾头市,中了流箭,因此辞世。” 陈希真伤感道:“我以前在江湖游历时,曾和晁天王剿除过一伙故意制造残缺之人卖艺的恶贼。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晁天王春秋正盛,反倒走到我这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前面。” 陈丽卿便道:“乐和首领用计,已将景阳营官军运粮车队烧了。我几个又射入他营中书信,扰乱那里军心。过不了几日,待行营粮尽,祝永清必然退兵。” 陈希真大喜,谢花荣道:“梁山泊好汉名动江湖,果不虚传。” 花荣道:“只怕他去而复来,依着宋公明首领之意,此处地方狭小,山河之险不足守,就请猿臂寨人马一并上梁山泊入伙。” 陈希真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一来无人引荐,二来路远,怕官军中途截击,三来许多头目怕梁山泊军法森严,不得快活。眼下败亡在即,梁山泊肯收留,猿臂寨众人之幸。” 刘慧娘听说山下官军军心已乱,对陈希真说道:“既然官军心思乱了,又有诸位首领相助,不如夜里趁机前去劫寨,先破了官军,以免路上被他追击。若是捉了祝永清,或可换回我两位哥哥。” 陈希真闻说,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对梁山泊诸好汉说道:“还请诸位好汉犯险相助,破了那祝永清。” 花荣怕的是陈希真不愿意去攻打祝永清,妨碍了他们斩草除根,做下功劳的打算。他正想着如何不漏痕迹劝说陈希真起兵杀了祝永清,想不到这刘慧娘为了救自己哥哥,无意中帮了大忙。 花荣急忙扶起陈希真道:“猿臂寨和梁山泊同属绿林一脉,此事没心烦了,我几个义不容辞!” 刘慧娘也是大喜,谢过花荣。 陈希真和陈丽卿、刘慧娘商议一番,聚起山上众喽啰道:“老夫系出名门,曾授京畿南营提辖,征讨西夏,亦获功绩。无奈权臣煽威,四海虽大,无老夫立锥之地。若不为瓦全,则先人血食,由我而斩,只得在此避祸。尔等际遇,多半如此。那祝永清无故讨伐山寨,眼见覆灭在即,幸有梁山泊首领断了他的粮草,又扰乱官兵军心,此乃报仇大好良机。今夜便将山寨银两,悉数发还与你众人。你们若是愿意随我去劫寨报仇,便到老夫左手;不愿去的,都留在右手,我也不怪。” 陈希真说罢,便叫管库藏的头目把山寨银两抬出来,与众喽啰发还了。 猿臂寨那时还能行动的喽啰有千余人,他们为陈希真所感,都到左手,愿随陈希真前去。除此之外,一些受伤的也愿去,被陈希真劝住。 第三百九十九章 猿臂寨夜战景阳兵(上) 当夜二更时分,陈希真令一同前去劫寨的喽啰饱食一顿,随后挑选出六十个身手矫健、本领高强、身上无伤的分作一拨,由陈丽卿统带,与花荣、石秀、杨雄一起顺着西面峭壁攀绳而下,悄悄迂回到官军营寨北面。其余人分作另一波,陈希真亲自统带,与李忠、乐和、孔明一起悄悄趁着夜色,悄悄搬开北坡拦路木石,只等陈丽卿等人杀到纵火,便下芦川接应。 是夜月色甚明,陈丽卿带着众人悄悄从芦川西面峭壁顺着白天上来时系留的绳索而下,除两人失足外,其余人均有惊无险下来。饶是如此,大多落地时全身颤抖,直冒冷汗。 待众人缓过劲来,陈丽卿叫他们身上绑了树枝、野草,脸上抹了黑泥,嘴里衔着木棍,弯着腰在草丛里往官军营寨北面绕去。此时夜已深,远远看着,官军营寨灯火已大多熄灭,只有几个岗哨上还燃着火把,旁边站了士兵在那里值夜。 陈丽卿停下大队,与花荣拿了弓箭弯腰悄悄前去。距离那岗哨七八十步外,眼见有两人抱着刀在那里守夜,都是无精打采。二人各自搭弓上箭,花荣见陈丽卿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不由心中暗暗叫好。 花荣深吸一口气,低声喝道:“破!” 话音未落,只见二人同时出箭。那箭去似流星,一个射在脖子上,一个射在心口上,两个守夜的官军一声不吭,悄无声息的同时死了。 二人如法炮制,将附近岗哨官军尽数射死,都无人察觉。随后陈丽卿回去,带领猿臂寨众人小心翼翼避开陷阱,搬走拒马阵,移除鹿角,来到壕沟前。那些陷阱、拒马阵和鹿角都是用来对付马军突袭用的,因此人容易通行。不过这样也费了不少功夫,尤其是通过陷阱时,虽然有几个猎户出身的军士在前面用长枪戳刺地面探路,但还是有一人落入陷阱。为了不暴露,硬生生忍住痛,险些没把口中的木棍咬断。 那时天旱,壕沟里只有浅浅的一尺水。众人来到时,花荣已涉水越过壕沟,拔除了十几根尖木桩,正拿着弓箭从栅栏间隙往里看。石秀、杨雄带着几个军士也涉水过去,绑了七八根绳索在寨栅上。其余众人弓身上前,抓起绳子头,在壕沟外面齐齐发力,将寨墙拽倒在壕沟上。 官军营中听的声响,已有喝令声起。猿臂寨众人进入寨中,分成四队,花荣、石秀、杨雄、陈丽卿一人带着一队,一边四处纵火,一边大叫道:“营啸了!快跑啊!” 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喊,而是杨雄的主意。他在蓟州做押狱时曾经遇到过一次“监啸”:当时正值半夜,突然有个犯人尖叫,惊醒众人。那众人相继发狂,互相厮打殴斗,甚至互相咬噬。狱吏们都不敢弹压,推说是太岁临门,只知跪地烧香,任那犯人殴斗。等天亮平息时,狱里死了一半犯人。 营啸也是类似,而且越是军纪严苛的人马越容易出,经常一个军汉梦中惊叫,往往让整个大军都惊慌不堪,自相残杀。祝永清本是客将,全靠“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将那军士压制。尤其是那日白天收缴劝降书信,又斩了数人。有些老兵,便多了个心眼。他们听见有人喊“营啸”,便不管到底如何,先自跑了。其余人都乱作一团,不知所措,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 有军官出来想要弹压,只发了几句令,便被花荣、陈丽卿二人弓箭射死,官兵一时大乱。 山上陈希真见官军寨中火起,便也杀进来。他们顺着陈丽卿等人开辟出来的路线,直入营中,更是杀的昏天暗地。 中军帐里祝永清已然惊醒,他提了兵刃出来,正好迎着花荣等人。花荣挥刀上前就刺,大叫道:“祝家庄的余孽,也敢到这兴风作浪,认识梁山泊的好汉小李广花荣么?” 旁边有一个副将提刀架住,祝永清趁机攻来,被一旁的石秀接过。 副将骂道:“无耻贼人,当日敌不过我祝家庄,便想出下三赖的招数来,有何颜面自称好汉?” 这副将不是别人,乃是祝氏三杰的老大祝龙。梁山泊攻破祝家庄那日,这祝龙中了花荣一箭,带箭落荒而逃,后来养了好几个月伤才好。这祝永清虽是祝朝奉庶出的兄弟,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颇为要好,因此祝龙便投奔在他帐下。此次围攻猿臂寨也一同前来。 花荣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祝龙,你有何面目在我这里言勇?我梁山泊与你祝家庄是打仗,又不是打擂!我管那招数无不无赖,最终屠了你全庄便是好招数。” 祝龙大怒,上前与花荣杀到一处。 此番厮杀,花荣不由焦躁,他步战虽不弱,但相比之下更擅长马战、弓箭,如今没了马,又与祝龙近身放对,便失了一分先机;出行时携带长枪不便,他只带了把朴刀来,因时间紧急,来不细选,那朴刀既不顺手,也不着力,又失了一分兵刃;猿臂寨兵少,若是官军反应过来,重整旗鼓,反会深陷重围,再失了一分气势。如此十分本领先去了三分,反过来看祝龙,势若疯虎,只要报仇,别的都不管不顾。此消彼长之下,虽然在梁山泊攻打祝家庄时祝龙曾败给花荣,眼下却是他占了上风。看一旁,石秀被祝永清缠住,一时也难分胜负;再往远处看,杨雄也被几个军士抵住。 正焦躁间,花荣忽然看到陈丽卿引弓搭箭,要射自己。他不由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娘们昏了头么?该不是……在那里结下的仇家,苦心孤诣将自己诱到此处,要杀自己?” 恍惚间看见陈丽卿横眉射出一箭,花荣哀叹一声,当即将手中朴刀用力甩出,逼开祝龙,随即卧倒在地。 第四百章 猿臂寨夜战景阳兵(下) 祝龙见花荣失了兵刃倒在地上,不由大喜。他正要上前补刀,只见空中一箭飞来,正中胸前。祝龙胸中剧痛,站立不稳,只得用一手用枪拄地,一手捂在胸前。花荣趁机跃起,一脚踢倒祝龙,将那枪夺了过来,跟着一枪将祝龙刺了个透心凉。 祝永清见折了祝龙,不敢恋战,转身就走。石秀大喝一声赶上,一刀刺在祝永清后心,祝永清“扑”的便倒,石秀上前补了两刀,眼见鲜血溅出,活不成了。 石秀割下祝永清脑袋,用刀高高顶着,又抢过一个火把照着,大叫道:“祝永清已死,各自逃命去吧!” 官军黑夜里不知猿臂寨来了多少人,早就扔了兵器衣甲,只顾着自己逃跑。有几小股还在那里负隅顽抗的官兵,如今见死了祝永清,斗志大减,纷纷扔下兵器,如鸟兽般散去。 猿臂寨众喽啰们追杀出十里,又伤了许多人命。 天明收兵,清点罢人头,猿臂寨一共折了百余人,官军死伤两千余人,多半是自相践踏而死的,剩下一半又有大半是夜深不知路径跌死的。 刘慧娘听乐和说死了祝永清,不由落泪,道:“没能活捉了他,我那两个哥哥活不得了。” 乐和看她梨花带雨模样,心下不忍,道:“我去寻诸位兄弟商议,破了那沂州城。” 刘慧娘谢过乐和,道:“你们为着绿林义气,舍生忘死,解了猿臂寨之围。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不能再劳烦诸位好汉。若是万一有个损伤,余生不安。” 听了她这番话,乐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女李广花雕和火眼狻猊邓飞来。那是政和五年的旧事,在救失陷在沙门岛的裴宣时,邓飞以身替花雕挡了数箭,因而身故。此事叫花雕心伤不已,数年不能开怀,一直到上了梁山泊之后才好些。 乐和胡思乱想道:“若是我替这刘慧娘死了,不知她会为我伤心多久。”心中虽然在乱想,但乐和嘴里的话却没耽误,他对刘慧娘道:“实不相瞒,梁山泊一向论功行赏。新投山寨的几位军官首领风头正劲,把我们这些不思进取的老家伙都比下去了。比起猿臂寨,我们几个更想破那沂州城。我去和花荣兄长商议一番,只要他答应,此事十成就有九成。” 刘慧娘破涕为笑道:“如此有劳了,慧娘日后必有回报。” 乐和一面寻思,一面去找花荣,待寻到一块山石边,见花荣正坐在那里歇息,乐和和他商议道:“小弟听说沂州城内钱粮充足,那知府姓高名封,是高俅的本家,又有兵马都监黄魁,贪婪不仁,人人怨嗟。若攻取了来,山寨中能添一二年用度,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堪比关胜上山。”说到此处,乐和上前半蹲,附在花荣耳边,低声道:“要是能借此压压关胜、呼延灼的风头,老兄弟们必然欢喜。” 乐和最后这句话是关键,打动花荣的心思。关胜上山不久,虽然有个好祖宗,但功劳不大,花荣顾忌的更多是呼延灼。呼延灼投梁山泊时本就有献上衣甲刀兵的大功,后来打青州,说关胜,功劳也都不小。关胜上山之后,带来许多官军人马,其中有不少是呼延灼旧日属下人马。因此山寨议事的时候呼延灼说话便自觉不自觉的硬气了许多。偏偏这呼延灼又是个行事没有太多顾忌的,对梁山泊旧日绿林行军打仗的习气肆意褒贬,叫许多老首领颇为不忿。 花荣平日不喜欢别人离自己太近,只不动声色站起身来,避开乐和喷到耳边的热气,笑道:“奇怪,乐和贤弟你不一向是个清净散淡的人么,怎么现在这么急切,莫不是中了刘慧娘的美人计?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那女诸葛刘慧娘身上!” 乐和脸色一红,辩道:“若是能顺手救刘慧娘两个兄弟出来,那是最好,也显梁山泊威名。至于小弟么,见贤思齐,见色心喜,中了她的美人计……也算人之常情,嗯,人之常情。” 花荣正色道:“这的确是不小的功劳。只是那沂州城大小是个州城,户口众多,人员广有。猿臂寨兵马太少,许多还是带伤的,我们不如就近去请青云山的兵马帮忙。狄雷兄弟了得,他那里已聚了几千人马,都精壮可用。” 乐和道:“此事颇大,若是事先不得宋公明首领应允,只怕不妥。要不使个人回梁山泊一趟?小弟愿走这一遭。” “不必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还是使人回梁山泊禀报更为妥当。”乐和仍然劝道。 “不必了,下山前我已得了宋公明交待,许我可见机行事。现在就是机会,我们不办点大事出来,白下山一遭。可叫孔明亲自去青云山走一遭,请狄雷兄弟前来。” 乐和便不再劝,只附和道:“若是能取青云山的人马来,此事必成。” 二人商议已罢,便来寻陈希真等人一起说了这个打算。 陈希真听了大喜,道:“我刚刚也有这个心思,只是苦于人马不足。若是青云山的人马肯帮忙,定能救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外甥出来。” 刘慧娘大喜,道:“便是有青云山人马帮忙,此事也最好智取。我想再过几日便是中元佳节,沂州城内慈云寺有兰盆胜会,香火最盛。四方的香客,三教九流,买卖赶趁的,都在那里云屯雾集。我们挑选几位首领带些精明强干的人手,装扮了混入城中,待青云山兵马到城下,里应外合,必能成事。此计如何?” 众人齐喝彩道:“此计大妙!” 当下约定后日兵临沂州城,孔明便先行下山,往青云山方向去了。 刘慧娘亲自拣选了两百喽啰,配搭了身材相貌,一半扮作香客,一半去扮各行各业的客商,各自去准备装扮物事。其余喽啰都穿了缴获的官军衣服,扮作捕盗官军,带了山寨金银细软,随陈希真先行赶往梁山泊。 病关索杨雄肩膀夜里跌伤,使不得力,上不得阵,便一同归去梁山泊,正好与猿臂寨人马引见。 第四百零一章 刘慧娘智取沂州府(上) 说话间已到宣和元年七月十四日黄昏,忽有先去沂州城探事的猿臂寨喽啰回来报道:“沂州城因吃了败仗,已出了告示,今年城里慈云寺的盂兰盆会不准举行,又叫各门严紧稽查。小的看那城门,戒备森严,有兵马都监黄魁带人亲自巡查。” 刘慧娘把眉峰皱了半晌,问那探事小喽啰道:“既然城里慈云寺的盂兰盆会不举行,城外法源寺的举不举行?” 那人道:“小的粗略认得几个字,也看过告示,只说禁止城里慈云寺,却不见有禁城外法源寺盂兰盆会的字样。” 刘慧娘笑道:“既这般说,法源寺的盂兰盆会一准举行。我们就往那里去,此城仍有办法破。” 陈丽卿道:“法源寺在城外,与州城相隔有五六里的路。就算到了那里,又怎能进得城去?” 刘慧娘道:“卿姊,你不晓得,我起先之计,原要先多混些人马进去,待青云山人马到时,里应外合,一鼓而下。如今这厮既这般狡猾,我就另换一副局面。” 刘慧娘从那两百喽啰里,挑选了二三十名行事精细的心腹头目,吩咐道:“你们都是沂州城内有亲眷相好的,明日你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使自家本领,先混进城里,或是客店,或是青楼,或是亲友家存身。举事时以烟花为号,你们齐来北门厮杀接应。成功后重赏,误事者虽逃必诛。” 那些头目散去,各自琢磨自己的主意不提。 刘慧娘对众好汉说道:“劳烦几位梁山泊的兄长随我与这些头目一起,先混入城中。陈丽卿带了其余喽啰,明日不可结队而行,都要三三五五,陆陆续续,正午之前到法源寺前聚齐。等青云山兵马到时,那法源寺众人必就近往城北门进城躲避,你们趁机随着人流去城门边策应。若是开门时,便混入城中。若是那城门不开,只在城外等我们伺机刺杀黄魁,斩关夺锁。待夺了城门,再引青云山大队人马拥进去。随后便去破牢,救我两个哥哥出来。” 乐和道:“如此只怕不妥,不如我几人与陈丽卿带头目们混入城去,花荣兄长和你一起统带喽啰在城外策应。需知你无技击本领在身,去了时凭空多三分凶险,还要连累别人分心照看,不如留在城外指挥众喽啰,随时准备策应。城里我们几个万一失了手,或隐或逃,都有办法。若是带了你,行事不易。再者花荣哥哥本领高强,在城外既看守护得你,也能支应得动青云山人马。” 刘慧娘道:“花荣将军在城外策应倒是最好,只是卿姊在沂州名声远播,官府画图捉拿,谁不知道她是女飞卫陈丽卿?她又是汴京官话口音,容易打眼,进城不得。倒是我少上战阵,官府不认得,又是本地口音,容易进城。” 陈丽卿道:“还是我进城吧,打眼不要紧,好好装扮了再去就是。” 乐和笑道:“妙在你是个汴京口音,我倒有个主意,只怕你不肯。” 陈丽卿道:“你有什么主意,我为何不肯?” “你扮个乔妆演马术的武妓,如何?还可带匹马进去。” 刘慧娘道:“好端端的女孩儿,没来由去扮粉头,这如何使得?” “那怕什么,不过赚进城门,片刻功夫,左右是个假扮。”陈丽卿说道。 “虽则假扮,终是一生话靶,被无知小人嚼了舌头去。”刘慧娘拦道。 “我几个不说,又有谁知道。只是装扮之后难看,大家都不许笑我,也怕露出马脚。” “你干正经事,谁敢笑你。”乐和笑道。 刘慧娘瞪了乐和一眼,垂下眉毛道:“卿姊一个人去也不好,最好有人一同去。” 李忠道:“我扮个背包牵马的火虞一起去。”他早年四处使枪棒卖膏药,惯走江湖,众人都无异议。 石秀道:“我扮一个樵夫同去。当年探那祝家庄的盘陀路,我挑了担柴,没被人识破。” 刘慧娘便对乐和道:“只有武妓,没个做鸨儿的终究还是不像,山上再无有技击本领的女子,我看乐和首领面白无须,嗓音也细,不如……” “不消说了,不消说了,我已知你意了。”乐和抬手止住刘慧娘道:“我扮个鸨儿便是。” 众人商议已定,刘慧娘又叫两个心腹连夜下山,去寻孔明和青云山众人报知局面变化。 第二日天晓,陈丽卿早起扮好,又讨些脂粉,涂抹了花面,伊然是个汴京武妓。乐和扮了鸨儿,伏侍丽卿;李忠扮个火虞,背包牵马;石秀扮个樵夫,都结束停当,正待要下山。 忽见李忠一叠连声叫起苦来,说道:“此条计委实行不得,我刚想起,内中有个老大毛病。” 众人惊问:“有何毛病?” 李忠道:“凡是江湖上的勾当,不论演马术,走索,串社火,使枪棒卖药,都要投托地方上有势力的人,先去参拜了,求他包庇,名唤坐靠山。坐了靠山,方准做买卖。没有时,别的不打紧,怎当得那些破落户泼皮们的烦扰?若只我和乐和还好,卿姑娘金枝玉叶,火爆脾气,如何忍耐的?若是不忍耐又做不得。” 乐和道:“哎呀,此事我也没想到,却怎么好?众位可晓得,沂州城内有什么出名的靠山?” 刘慧娘想了想道:“有了,沂州城内有一个万俟通判,名唤万俟春,是沂州城内最有名的土豪,专一结交当道官府,并那些不三不四的,欺压良苦,无恶不作。四方走江湖的,还有许多不成才的闲汉,都去投奔他。他家恰好住在拱辰门内……” 乐和打断她,问道:“拱辰门又是哪一门?” “就是沂州城的北城门,唤做拱辰门。” 乐和道:“那就只说去参拜他就是,别人也不知我等是否真个参拜他。他家在北门,左右也不远,若是真有什么事,现去参拜也来得及。 刘慧娘嘱咐陈丽卿道:“卿姊凡事还要忍耐些,不要露了马脚。” 商议已定,众人一齐下山。 第四百零二章 刘慧娘智取沂州府(下) 一路无话,刘慧娘、花荣率领众喽啰,假扮香客和各行做买卖的,三三两两,到了法源寺前。那法源寺的盂兰盆会,果然热闹,有十数处的灯棚,都有焰口坛场,钟磐悠扬,人声喧闹。往年这里的盂兰盆会人就有许多,今年城里的盂兰盆会不让办了,许多人只得到这里来,因此更是热闹非凡。那些游人、香客、买卖人等,有如人山人海,挨挨挤挤。猿臂寨的人见了,都互相会意,只等青云山兵马来到。 陈丽卿、乐和、石秀、李忠四人继续前行,到了城外一个三、六、九的市集。为怕同时进城惹起怀疑,石秀与那二三十心腹头目先走,陈丽卿等人在那市集稍歇。 陈丽卿、乐和、李忠歇了顿饭功夫,上马往拱辰门进发。 路上有闲杂人见了陈丽卿,都很好奇。有那浮浪子弟带了几个闲汉泼皮就要看马术,来问价钱。 乐和捏了嗓子,笑脸道:“姑娘路上感冒风寒,现在发疟,今日正是班期,身子烧得狠,上不得马,还请几位恕罪。” 有一个破落户泼皮喝道:“胡说!既是有病,来做什么买卖?到这里敢摆架子!” 那浮浪子弟道:“不能上马也不打紧,伏侍我们去酒楼吃个酒罢。” 乐和道:“倒是勉强也能伏侍,只是尚未进城去参拜靠山,不敢开张。待参拜了,再来伏侍列位。” 那泼皮问道:“你们要去拜谁做靠山?” 乐和道:“城内拱辰门里的万俟大官人。” 这万俟春在府衙做通判,是沂州知府面前的得力人手。这沂州知府姓高名封,高廉的嫡亲兄弟,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死后,高俅许多阴私事做起来缺乏人手,未免束手束脚,便与高封这个官做,背地里多有不法勾当。这些勾当,大多都少不了万俟春一份,因此那城里人都怕他。那浮浪子弟听说是万俟春,不敢招惹,挥手叫三人走了。 乐和恐人看出破绽,便叫陈丽卿装做有病的模样,用一方帕儿束了头额,低头半伏在马鞍鞒上,把粉脸儿藏了。 不多时到了拱辰门外,城墙上果然挂着捉拿陈希真父女榜文,画着他们的面貌。 乐和到门前对守城门的门军唱喏施礼,道:“我两个是汴京下来演马术的,到城里慈云寺赶趁。” 那门军道:“你们来得不巧,慈云寺的盂兰盆会今年不举行,别进城了!” 乐和故意惊问道:“却是为何?” 门军道:“猿臂寨的强盗杀败了景阳营的大军。知府相公怕强盗们混进城里趁机作乱,劫了牢里同伙去,不准举行。” 旁边一个门军道:“法源寺的盂兰盆会多热闹,城里许多人并赶趁的都去了,你们不到那里去,进城去做什么?” 乐和道:“只是我有个孤老万俟大官人,他正月里便订下我们,说中元节到他府上。如今不得不去参拜他。他若肯发放我们,明日一早再到法源寺去。” 那门军见他们一行只有三个人,又说是万俟春订下的,果然不疑心,便叫三人进去了。 陈丽卿、乐和、李忠三人进了沂州城,就城门附近寻个客栈。 那客栈掌柜道:“几位好运气,后面三间阁楼都空着,尽你们去住。若是往年盂兰盆会的时节,你们同行住满,休想如此自在。得亏今年猿臂寨的强盗作乱,大败官军,知府停了慈云寺的盂兰盆会,才有这等好住处。清净不说,地势还高,风景绝佳。” 乐和谢过那掌柜,便扶着陈丽卿往后面走。陈丽卿装病,只把头靠在乐和肩胛上,把粉脸儿藏了。乐和知道不是避讳的时候,便只略侧了侧头,扶着她上了楼。 那阁楼果然清雅,陈丽卿进了房便将那侧首的吊窗挂起,暗暗叫声果然好运气,原来那吊窗正对拱辰门的敌楼,只有五六十步,不管是看烟花,还是放冷箭,都极其方便。 陈丽卿眼巴巴看了城外,不见有兵马杀到,不由心中焦急。 乐和便道:“卿姑娘,此事必成的,不必心焦。我去搬饭,先吃饱了。” 李忠去安顿包裹马匹,乐和搬饭上来,都吃饱了。李忠四下里探过一遭,回来对二人说道:“前面四五家门面外,有个倒垂莲的八字墙门,门前有许多轿马,便是万俟春家。那厮家里有喜庆事,听说是与他娘庆寿,刚才看见一个军官也来,听人说是东城防御。” 三人只怕打眼,不敢再出去,便在楼上看了窗外闲坐。少刻,只见城墙上数十骑人马,拥着一员将领,乃是都监黄魁亲来巡查,高声喝叫各门军小心看守。那黄魁巡查一番,也转入万俟春家去了。 陈丽卿在房里坐立不安,等得心焦。倒是李忠,老行武出身,抓紧时间睡在床上养精蓄锐,还轻轻打起了鼾声。乐和心中虽然也急,但面上装做没事人一般,和陈丽卿东拉西扯,暗暗打听猿臂寨的事。 乐和道:“听说你父亲起先做过汴京南营的提辖?” “爹爹好道教修炼,绝意功名,把个提辖告退了,告休在家。高太尉倒有十分要抬举他,他只推说有病,隐居在家,每日批注道书。” “后来因何落草?” “还不是高衙内那厮作祟。” “哦,怎么许多事情都有他?” “那日正月里,汴京东城酸枣门外有个王仙观,举行蟠桃大醮,十分热闹。爹爹原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不知为何那日非要拉着我去烧香。我跟他到了观里,却转眼不见了他。正寻找之际,这高衙内口出混账话,我不过推了他一把,这厮就叫恶奴来捉我。我怒从心起,便将他们打了一顿,把高衙内撕坏了半边,惹下祸事来。” “后来呢?” “后来爹爹把我劝回家,因怕高俅报仇,便假意把我许配给高衙内,稳住那厮,不让高俅知道。” 乐和赞道:“此是妙计,高俅那厮掌握兵权,五城十三门兵马,八十万禁军,尽在他手。同他作对,插翅也难飞。凡是被他害的人,只走脱了一个王进,其余都未走得脱。我们山寨林教头何等好汉,都被他把王法当圈套用,颠倒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过具体你二人如何逃出的汴京城?” 不知陈丽卿说出什么言语,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零三章 青云山大劫沂州城(上) 当日陈丽卿和乐和说起逃出汴京城的事,陈丽卿道:“我爹爹使了个檀道济唱筹量沙的妙计,用甜话稳住高衙内,等他疏了防备,再高飞远走。其后几日,高衙内早晚都来缠障,我依着爹爹的吩咐,按捺住胸口这股恶气,和他周旋。一直到了元宵节,那晚他叫我和父亲去附近一处酒楼吃酒观灯。吃酒时,爹爹趁他不备,在酒中下了蒙汗药。” 乐和笑着插话道:“看来这蒙汗药着实好用,各行各业都用得上它。” “等高衙内晕了,我们将他带回家里,用麻绳来个四马攒蹄,把他紧紧捆住,再拿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口里,用绳子在脑后箍了,不让他吐出来。而后挨到天亮,趁着大雾,出了汴京城,再从宁陵岔出虞城,跨过砀山,由江南界过微山湖,出到沂州。” “而后如何到了猿臂寨?” “到了沂州之后,我们一直住在慧娘家里。过了几日,爹爹打听到了消息,说是高衙内不知为何竟然死在我家中,两边耳朵和鼻子不知被谁削了去,流了一地血。我们商议了,用了慧娘之计,夺了猿臂寨,就此落草避罪。” 乐和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权臣煽威,人无死所。你们能逃出来,的确是不易。幸好那高衙内不是高俅亲子,不然只怕猿臂寨早就失陷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城楼有梆子响,二人急忙往城外远处看,果然是青云山大军到了。拱辰门瓮城军士正手忙脚乱的关城门上铁锁。 二人见了大喜,急忙叫醒李忠,拿了兵器下楼。转身出来,只见城楼外放出数十道烟花,好似金蛇闪电,半天里乱窜。 三人来到街上时,附近喽啰都已聚齐。乐和从怀里摸出串百子炮仗,点着丢出街心,乒乒乓乓响起来。随即兵分两路,陈丽卿带着一路就马道上往城楼去放吊桥,石秀带着一路去瓮城开城门。 那城门楼上的看守军官,急忙来挡。陈丽卿手里拿着三尺青锋剑,上前大喝道:“你这厮不要不长眼!姑奶奶不是别人,乃是各处捉拿不着的陈丽卿,来打这城池。不干你们各自的事,快逃命去!” 官军早知猿臂寨大败了景阳营,上来先胆寒几分,待被砍死几个,便作鸟兽散。众人趁机砍断吊桥索子,在城楼上放起火来。 另外一边石秀等人已把瓮城内的军士杀散,扭断铁锁,拽开城门。 城外刘慧娘和花荣等人见城门大开,吊桥放下,便呐一声喊,带着喽啰拥进城来。远处青云山的人马大呼小叫,往城门齐齐冲来。 且说陈丽卿提剑从城楼下来,忽见对门万俟春家里门首辉煌。她转了个念头,心道:“不是常说擒贼先擒王么,官军头目都在这里,如何不去搅上一搅?”念头转罢,她大踏步奔万俟春家来。 待抢进门楼,一个大腹便便的门子拦住喝道:“休要乱闯,且待通……”还未说完,陈丽卿剑光飞下,把他剁倒在一边。 陈丽卿直奔到花厅上,万俟春正同众宾客杯盘狼藉,猜拳行令,观舞赏曲,吃得快活,哪里想到跳进一只浑身是血的母老虎来。 当时陈丽卿见主位交椅上坐着一个络腮胡子,眼泡下一个黑瘤,正待挣扎,料道是万俟春。她上前对着那厮脑门就是一剑,不止脑袋劈开,连交椅都剁倒了。 只苦了那些歌童舞女,管事奴仆,大半都吓得浑身僵直,哪里走得动。 只见一个胆大的往屏风后边躲,陈丽卿赶上去截住他。那人举起把椅子来抵挡,大叫:“不要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陈丽卿停剑问道:“你是什么官?” 那人道:“小可是东城防御使。” 陈丽卿大笑道:“寻的就是你!十门齐挂榜,你却在这里!说,黄魁那厮在哪里?”说罢陈丽卿一把夺去了椅子,抓小鸡也似把那人提了出来。 那人战战兢兢道:“他吃多了,回家歇息去了。” 陈丽卿得了消息,便将那人砍翻了,只见血如泉涌,流了一地。 这时乐和同十数个喽啰杀进来接应,陈丽卿道:“黄魁那厮不在这里,回家去了。都随我去他家门前截定,休叫他出来。” 陈丽卿出门上马,那剑太短,马上用不得,只得捡了一把朴刀。抬头看去,火光照天,烟雾缭绕,青云山兵马都拥进城来。陈丽卿便叫一个熟悉道路的头目引路,与乐和一起往黄魁家奔去。 却说刘慧娘和花荣带了喽啰奔大牢前来。牢里原本有六十多名官兵,大半都回家去度中元,剩下二十几人聚集在牢门口,不知所措。他们见猿臂寨喽啰拿着明晃晃的刀剑冲杀过来,吓得都逃走了。刘慧娘等打破牢门,直杀进去。牢里的节级牢子们见不是头,欲待逃走,哪里逃得,被那五六十喽啰杀进来,好一似滚汤泼老鼠,扫个干干净净。 刘慧娘打进一处笼门,大叫:“大哥,二哥,你们在哪里?” 连叫十数声,都无人答应。 刘慧娘便叫众人打开各处笼门,细看了牢里的囚犯,都没找到刘麒和刘麟。一直寻到狱底章字号牢房,方才找到。原来那章字号,是牢狱中最吃苦的所在,二人已只剩一丝两气,哪里还有个人形。 刘慧娘见了,泪如雨下,连忙打开匣床,解了镣铐。几个喽啰上前扶起二人,驼在背上,一齐出了牢门。 花荣对刘慧娘道:“你先送你哥哥们出城,我去活捉了高封,替你出这口怨气!” 正说间,只见孔明飞也似赶来道:“哥哥,青云山人马已将城里官军杀散了,狄云正在攻打府衙,狄雷在四处劫掠。” 花荣急忙叫道:“你快引我去,叫他们只可活捉高封,送上梁山泊叫公明哥哥决断,不要死的,以免惹出高俅再派大军来报仇。” 二人来到衙门,只见衙门口青云山人马被高俅派来保护高封的心腹护卫抵住。那衙门口地方狭窄,人马摆布不开,一次只能十几人进攻。那些护卫技击本领不低,各个身穿精钢铁甲,头戴铁盔,长枪难入,刀剑不伤,弓箭若射不中双眼,也难伤害。有几十个喽啰爬上围墙,都被院里守卫用弓箭射落,一时间攻克不下。 青云山的二首领瘦脸熊狄云在一边指挥,见花荣来到,急忙来拜见。 第四百零四章 青云山大劫沂州城(下) 待花荣把生擒高封的意思说了,狄云犯愁道:“这些护卫棘手的很,地方又窄小,攻不进去。眼见天黑,我想要纵火,又怕毁损了里头财物,正在想别的办法。现在要是想活捉高封,更不能纵火了。” 花荣抬头便道:“找个梯子来,我上墙看一看。” 说话间便有梯子搬到,花荣先捡了把长枪,猛地把一件衣服顶过墙头,有十余支利箭飞来。花荣趁机探出头去看那院里。只见府衙里约莫有百余弓手,防备了四面围墙,剩下还有百十名护卫在二门外等了。二门处已用石木堵了一大半,只留一个人能过的距离。 花荣心下当即释然,他刚才就有些奇怪:府衙里人手甚足,这些护卫只要堵住大门,青云山人马除非不计死伤,否则一时半刻绝对攻不进去。然而偏偏开着大门,只用人命来顶。看了二门情形,高封这是打算一看情形不对便突围了。 花荣下了梯子,对狄云说道:“先去杀了黄魁,绝了这帮厮们坚守的念头,然后放他们出来,路上设好圈套。” 狄云大喜,便放松了攻势,叫人在二里外大路上去布置陷坑、鹿柴等物,又在路边民房藏了许多人手。花荣找他要了一匹马,上马去寻猿臂寨众人。 却说黄魁吃酒吃多了,正在家中睡。他听得全城喊声大震,急忙跳起来,只见满天烟火,随后便有数个军汉接连来报贼兵进城,放火劫掠。黄魁大怒,来不及披挂,提了柄开山大斧,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骑马奔出来。 走不多时,迎面见一个女子带领喽啰跃马横刀杀来,正是女飞卫陈丽卿。 黄魁大怒,抡斧冲杀过去,和陈丽卿战到一处。 混战中二人战了五六个回合,陈丽卿暗暗称奇道:“这肥厮好本领,想必就是黄魁。这朴刀使不惯,不如诱他来追,用拖刀计斩他。” 陈丽卿拨马便走,黄魁纵马追来。黄魁出来时急,连甲都未披,那马也未挂鞍上镫,追赶不上。陈丽卿想要用拖刀计,需他追赶上来。眼见黄魁越来越远,她有心放慢马速,又怕被黄魁看出。正思量时,只见有一军官挡住去路,大叫道:“黄将军速速上前,与小将一起斗这贱人!” 陈丽卿见了,来不及拨马,直接跳下来,返身就往回走,冲着黄魁就来。黄魁见陈丽卿失了马匹大喜,连连拍马上前,大斧子就往陈丽卿砍来。陈丽卿见那斧子来得快,深吸一口气,来个铁板桥,上半身好似折断一般,弯了下去。 这铁板桥的功夫,原是闪避敌人的救命绝招,若是敌人来的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让敌人兵刃掠面而过,双脚仍是牢牢钉在地下。这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 黄魁开山斧落空,回转马头,纵马去踩陈丽卿。陈丽卿急忙闪躲,勉强撑过两个回合,远处那官军已来到近前,加入战团。征尘影里,冷不防那官军一枪刺来,正中黄魁后心,倒在马下死了。原来那军官是铁叫子乐和穿了东城防御使的衣服假扮。 见乐和一枪刺死了黄魁,众官军都惊散了。 陈丽卿大喜,撇下那口朴刀,拾起黄魁那柄大斧,称赞道:“好家伙,就暂用它。” 乐和割下黄魁的头,骑了黄魁的马,听着府衙方向杀声震天,便和陈丽卿循着声音纵马奔去。 行不多时,正迎着花荣。花荣得知除了黄魁,甚喜,和二人一起回转。 三人一齐回到府衙前时,众好汉大多在那里聚齐了。 花荣拿过黄魁人头,轻舒猿臂,抛入府衙中。只听得府衙中一片大呼小叫,有那护卫急忙报知高封。 所谓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可守之城。这高封命人顽抗,就是等着黄魁带兵马前来救援。此番见黄魁已死,好如“揭开两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来。他唤过一个护卫军官,名叫陈飞豹的,说道:“只要能救的我出去,殿帅府定有重报。” 陈飞豹为难道:“贼兵势大,府上这么多家眷,如何护的周全?” 高封道:“哪里顾得那么多,只救得我一个便是。” 陈飞豹便请高封穿了两层锁甲,外面罩了身衣服,扮作普通护卫模样,夹在人丛里。陈飞豹随即聚齐众护卫,约有一百余人,齐齐喝叫一声,冲杀出去。 门口处的喽啰们已得了狄云吩咐,吵嚷着让开道路,放众护卫过去,才在后面追来。 陈飞豹见喽啰们一触即溃,懊恼道:“早知这些草寇们如此不中用,早些冲杀出来,说不定还可立些功劳。眼下黄魁已死,官军群龙无首,却是为时已晚。” 行不了盏茶功夫,在一个街角处,前面的护卫人仰马翻,纷纷跌入陷坑去了。再看路两侧,旌旗齐出,青云山的喽啰们呐喊着杀出来。陈飞豹想往回走,又来了几辆大车,上面都是点着的柴火,将来路堵的严严实实。 拼命三郎石秀大喝一声,仗着朴刀上前,与陈飞豹杀在一处。陈丽卿见陈飞豹打扮,冲开喽啰,抡斧直取陈飞豹。 陈飞豹哪里挡的住这两个人,不能招架,转身就要往边上民房逃。陈丽卿快步上前,一斧劈下,劈中他后胯,倒下地来。石秀跟上,一刀砍入胸膛,一片鲜血飞出,便叫陈飞豹命丧黄沙。 那些护卫见身入绝境,又坏了陈飞豹,正是蛇无头不行,全都丢下兵器降了。只是那高封不合非要扮作普通护卫,混战中已被砍死。 另一边花荣领着众人,呐喊一声,杀入府衙。那衙门里再无人能抵敌,众人一直打入宅门,奔到上房,将高封一门良贱五十多口,全都活捉了。府衙里的箱笼只拣重的扛抬了便走,而后放把火烧了府衙。 第四百零五章 吴用梁山泊遇刺(上) 宣和元年,中元节当夜,青云山人马在沂州城里纵兵大掠,直到天明时战事才渐渐平息。 事后沂州生还官员查点,拱辰门杀死守门军官军士四十三名,被伤未死者二十五名;牢里节级牢子五十四名,俱被杀死;囚犯里除刘麒、刘麟被劫走外,别的都乘机越狱逃脱,一共三十一名;沂州府衙上下,主仆男妇,尽皆被掠;衙署家私俱遭抢劫烧毁;知府高封失踪;兵马都监黄魁阵亡;万俟春同宾客、亲随,共三十二人被杀,房屋被烧,家财被劫。公人军士阵亡者,共计八百二十三人。其余百姓人家,伤损四百一十二人。仓库钱粮,亦俱被劫。店铺人家被劫两百零六户。 这里面诸多数字并非全然是实,被劫商铺许多都是乱兵和地痞无赖所致,百姓人家奋起抵抗被乱兵杀死许多,也打死一些乱兵。 第二日天亮,猿臂寨、青云山各自收拢人马,离开沂州城。 花荣对艾叶豹子狄雷、瘦脸熊狄云兄弟二人说道:“没能活捉了高封,也不知他去向。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怕高俅派遣大军前去青云山报复。” 狄雷道:“宋公明首领早使神行太保戴院长传话来,叫我等一并归了梁山泊,以壮声势。” 花荣听了大喜,对狄家哥俩说道:“如此甚好,梁山泊上军官首领势大,你等人上山,正好与我几个互相照应。” 这里多说几句花荣的小心思,宋江等人沙门岛劫狱,花荣是本领最高的一位,居功至伟,狄云等人对他感恩之心不比对宋江差多少。平日里青云山、清真山还有河北沧州地界的盐山与宋江私底下人情往来时,从没少过花荣一份礼,都是这个缘故。 大刀关胜和双鞭呼延灼二人未上山时,梁山泊能称的上大将的只有四人,林冲、云天彪、花荣、秦明。这四人都是上山久,本领高,功劳多,其中云天彪不是宋江嫡派,秦明坏了一只脚,林冲为人一向谦抑,因此相比之下花荣最为显赫。然而关胜和呼延灼二人上山后,除了上山时间短之外,别的都不在花荣之下,尤其是家世好出太多。虽然花荣自称乃巾帼英雄花木兰的弟弟之后,但就算是花木兰,也远远比不过本朝的铁鞭王呼延赞、季汉的义勇武安王关羽。尤其是关羽,世间都称他作关菩萨!那时人极为重视家世,因此关胜、呼延灼在梁山泊喽啰中不比花荣少受推崇。 这些让花荣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他在猿臂寨之事尽心尽力,不外乎日后互相照应,方便自己,这也是花荣在迟疑许久之后最终同意吴用娶花雕的原因所在。眼下听说青云山人马要投梁山泊,不由花荣不喜。 当下花荣便率猿臂寨众人跟着狄雷先回了青云山,大肆庆祝一日。随后狄雷、狄云收拾山寨金银细软,钱粮兵甲,装了数百辆大车,一起投梁山泊来。 大军行了五六日,穿新泰,过仙源,到了汶河边上。正半渡之际,只听喊声震天,对岸一彪人马拦住去路。众人皆是大惊,花荣连忙着人探看,原来是梁山泊上宋江已闻报知,放心不下,叫秦明、朱仝带了两千人马前来接应。 两军就汶河边会和,同归梁山泊。自此梁山泊添了猿臂寨陈希真、陈丽卿、刘慧娘三个首领,青云山狄雷、狄云两个首领,共计八十七位。 猿臂寨和青云山众人上山没两日,去沂州管下沂水县的青眼虎李云和赤发鬼刘唐归来,到忠义堂与众首领相见了。二人说起沂州之事,都大为懊恼,因那里讨伐猿臂寨,连带沂水县官府戒备森严,二人耽搁许多时日,不敢行动。他们与乐和等人最近距离相隔不过几十里,然而终是与此功劳无缘。 见二人此行还算顺利,智多星吴学究松了一口气。他二人所办之事大大免除了吴用的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行事了。 欣慰之下,忠义堂上筵席时吴用极为难得的多饮了几杯。醉醺之际,他独自一人来到山后松林里纳凉吹风,琢磨下一步的方略。 那松林极为幽静,甚至有些阴深。林间有条山上众人踩出来小路,极为狭窄。正走之时,听到后面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吴用往边上让了一让,但还是没来得及,只觉着后背被撞了一下,与那人错肩而过。 吴用转过身来,见是一个上山捡柴的喽啰。那喽啰见撞了吴用,面色惶恐,不知所措。吴用不以为意,挥手示意自己无碍。那喽啰脸色煞白,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话,急忙就下山去了。 吴用继续前行,行不了几步,只觉的后背被撞的地方有些发胀,还有些热。他用手一摸,只觉得黏黏糊糊的,好像松胶之类滴到身上。等把手拿到身前,只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松胶,而是鲜血。随即吴用便觉得伤口一阵刺痛,他急忙就往林外走,走着走着就觉得没了力气,慢慢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等吴用醒来时,已是在山后小寨房中。他原本住在忠义堂后,花雕住在山后小寨,二人成亲后,因山后小寨僻静,吴用便收拾了家当搬到花雕住处。 吴用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眼睛睁开,眼前的物事由模糊到清晰,第一眼就是花雕那哭的梨花带雨的脸。 花雕在吴用昏倒的日子里很难过,那种心里空荡荡的难过。上一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邓飞过世的时候。直到吴用醒来,她才觉得自己又充实了过来。 吴用强打起精神看了看床边众人,只见花雕坐在床头,握着自己的手。宋江、花荣围在帐前,都是一脸关切看着,还有宇文柔奴与宋江老父宋太公在一旁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吴用醒来,宋江说道:“军师,幸好你天生异禀,非同常人,心比别人往右偏了寸许,若不然这次命就不在了。家父和柔娘都看过了,却是万幸,没有要害被伤到,竟然是个皮肉伤。眼下只是多流了些血,修养几天便可无碍。” 吴用此时哪里看得出平日的神采飞扬来,只是苍白虚弱,眸子恍惚,气色大大不佳。他嘴唇略微动了动,花雕俯下身子,只听吴用有气无力说道:“不要惊扰,以免山寨人心不安。” 待花雕对宋江低声转述了,宋江苦笑道:“军师,想惊扰都不知要如何下手,你可看清楚那刺客的容貌了?” 吴用想了想,那个喽啰惊慌失措的脸他很熟悉,但他仍是微微摇了摇头。 宋江略有些失望,怒道:“多半是那人的遗党,真是可恨。” 宇文柔奴道:“军师的伤需静养,不要搅扰他休息。” 宋江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众人走了,只留着花雕一人在房里照看吴用。 第四百零六章 吴用梁山泊遇刺(下) 沉思了一会之后,吴用转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抓住花雕的手,只觉入手冰凉。他苦笑一声,安慰了她几句,便昏昏睡去。 虽是昏睡中,吴用的眉心仍然没有展开——自从晁盖死后,他的眉心就一直整日紧锁着。 看着吴用苍白的脸色,花雕不知不觉泪流满腮。 虽然已经入睡,但吴用仍是紧紧抓着花雕的手不放,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直到发出细微的鼾声,才松开来。 吴用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花雕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睡着了,房中一根蜡烛灼灼的晃动着,红亮亮的烛光照在她脸上,红的份外娇俏。 吴用逼着自己从花雕脸上挪开视线,看着房顶,继续想着心事。 遇刺这件事对吴用来说就算不是个好事,至少也不能算坏事。他之前就想过,要不要行个苦肉计找个人行刺自己,只因害怕弄巧成拙的缘故,最终还是放弃了。用计这种事,除非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否则用了就有破绽,就有可能被人发现,因此除非万不得已,能不用就不用。现在这事却自己发生了,让吴用不由一阵阵后怕——若是自己真的死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可就是梁山泊上的第一号笑话。 这件事除了让宋江再吃一颗定心丸的同时,也给吴用提了一个醒。这些日子他忽视了梁山泊那些晁盖时代的老人,尤其是那些老首领。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做出些补救的事来。 吴用苦笑了一声,暗暗自嘲道:“按下葫芦起来瓢,自己真的是无用啊。”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料还是触动了后背伤口,不由闷声叫了一声。 花雕醒转过来,睡眼朦胧道:“你醒了,喝不喝水?” “不喝。”吴用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要起夜。” “我去拿夜壶,你别下床了。” “我又不是筋断骨折,只是流血过多,不用那玩意。” “你现在身子弱,受了风不是好玩的。” 花雕当下拿来一把夜壶,服侍着吴用在床上解了手。 吴用无意间看到那夜壶在灯光下散发着氤氲的黄光,不由吃惊道:“这莫不是金制的,从哪里来的?” “下午你昏迷的时候,狄云送过来的,说是他们以前劫来的,没被用过。” “他送来的?”吴用重新躺好,“送来的时候人多吗?” “许多人都在。” “有点意思,不知何方高人给他出的主意。这个东西用着太扎眼,传出去不好,以后别用了。” “那放着岂不怪可惜的。” “你回头让人下山找个金银匠,改成一把酒壶给他做回礼。” “这,不太好吧。”花雕在床边托着腮问道。她虽然不太通人情世事,但这事的不妥总还是能察觉的出来。 “你不说谁知道,别人只会当新做的。” “终归是不好。” “无妨,这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道理。你上床一起睡吧。” “还是不要了。你总说我睡觉时候翻蹄亮掌,别碰到你伤口,我还是去书房睡。” 二人虽然已经圆过房,但很少在一起睡。吴用平日都是借口花雕睡姿豪放,独自睡在书房的小床上。吴用并不是不喜欢温存,花雕也不是真的睡姿不好,而是他害怕自己梦中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来。 吴用虽是读书人,但也通晓一些技击本领,曾费了不少时日打熬筋骨,因此身子强健,远非那些文弱书生可比。他又值壮年,血气旺盛,刚过了七日便恢复过来。不过只这短短的七日,饶是宋江精明能干,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有些慌乱。那时梁山泊人马已近四万,算上老幼妇孺,有六万余人——幸亏劫了沂州城,多了许多粮草,不然宋江只会更加狼狈。 晁盖亡故,吴用受伤,原本三个人的事都堆到了宋江一人身上。而且猿臂寨和青云山众人刚刚上山,加上沂州那里的一些俘虏,梁山泊凭空添了六七千人,光是安置整编这些人马就是千头万绪。宋江只要显的比晁盖在时能干,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然而不管再忙,宋江每日晚都会来探望吴用,顺带倒一倒胸中苦水。转眼已到了七月底,这日晚,宋江又来看望吴用。 吴用正摇着羽扇躺在廊下乘凉,旁边放着些新鲜瓜果。他这几日好吃好喝,反倒比之前白胖了些。 宋江叹息一声,对吴用说道:“军师好生令人羡慕,这几日我这才知晁盖往日守家不易。” 吴用一时恍惚,倒好似那日曾头市外,中军帐中,晁盖所叹宋江领军不易。 宋江接着说道:“晁盖这厮临死还要给我下个套,非要说为他报仇的才可为山寨之主!” 吴用道:“都是小生做的不利索,当时我见晁盖言语不得,便只伪造了遗书,没提防他回光返照时竟能说出话来。” 宋江挥一挥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山寨多有风言风语,我打算领兵去那曾头市走一遭,擒史文恭回来。” 吴用皱眉道:“首领如何这般心急?” “虽有你等扶持,因晁盖遗言的缘故,我这寨主之位终究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为山寨前程的许多谋划都行不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再说,不趁此将那些死忠晁盖的喽啰派去送死,难保将来没有人再来行刺。”宋江说道。 吴用见宋江心意已决,劝说不得,心道:“曾头市前次鲁莽行事,吃了个大亏。宋江要是再去,曾头市定然坚守不出。不如且叫这厮去走一遭,折了锐气,然后我再说出自家的计策来,只是可惜了那些喽啰!” 如此想罢,吴用便道:“首领所言有礼,晁天王上次去的匆忙,失其地利。虽侥幸取胜,却不可一而再。且叫鼓上蚤时迁去那里详细探听一遭消息,他会飞檐走壁,回来再商议。此事需好生谋划。” 宋江大喜,便叫时迁去。 时迁收拾了行李,连夜下山。 第四百零七章 宋江打曾头市(上) 过了几日,鼓上蚤时迁在曾头市打探了一遭,回寨报说:“小弟不才,仗着祖师爷赏下吃饭的身手,风餐露宿,日夜兼行,一直深入到曾头市里面,已把那里里外都探听明白。” 宋江笑道:“果然没白叫你走这一场,不管能不能破了曾头市,先给你记下一功。” 吴用略带厌恶的皱了一下眉头,半是警告半是玩笑道:“有功莫表,一表就了。那里消息如何,速速报来。” 时迁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说道:“曾头市现在扎下三个营寨,守住村口。中军总寨内是曾家长子曾涂与父亲曾弄把守;南寨曾家次子曾密,三子曾索、教师恶吕布史文恭执掌;北寨曾家四子曾魁、五子曾升、副教师病苏烈苏定把守。每寨都有两千余人。” “只有这些么?”吴用冷笑着问道。 “只有这些。” “那里粮草有几何?寨墙高多少?池深几何?为首的能战多少寻常人?民心如何?军心如何?”吴用连珠炮般发问道。 “这些……这些都没探听到。”时迁咽了一口唾沫,艰难的回道。他的鼻尖已泌出了些细微的汗珠,让人看上去就觉得热。 宋江替时迁解围道:“这些非得派细作在那里长期经营才知道,他就走这么一遭,能打听到现有那些已属不易。” 吴用道:“那就大军去了,再设法补救。” 宋江当下命人敲钟汇集诸将,下令道:“晁天王折在曾头市下,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已有时迁贤弟打听明白,他那里设下三个营寨,每寨都有两千余人。这三个营寨互为犄角,形成品字阵势,可互相接应。我这里分调三支人马,分作三路去打,叫他不知虚实,难以救应。” “曾头市南寨,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九纹龙史进、插翅虎雷横,引军三千攻打。” “北寨,步军头领行者武松、艾叶豹子狄雷,副将拼命三郎石秀、病关索杨雄,引军三千攻打。” “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随行副将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神行太保戴宗、铁叫子乐和、两头蛇解珍、出林龙邹渊、鼓上蚤时迁,领军三千攻打。” “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黑旋风李逵,副将没遮拦穆弘、混世魔王樊瑞,引马步军兵三千殿后。” “军师首领智多星吴用伤势未愈,率其余头领留守山寨。” 此次调拨,不多不少也是二十个。不止宋江上山之前的老首领一个不用,新降的官军首领也都留在山上。登州出身乐和、解珍、邹渊,蓟州出身石秀、杨雄、时迁,如今一同上阵。此外还有二龙山武松、少华山史进、青云山狄雷、芒砀山樊瑞四个首领,自上山后少有下山,如今终于迎来上阵立功机会。 大军调拨已定,分头下山,渡过金沙滩上岸,直奔曾头市而去。 吴用率留守首领送到水泊边,临别前,对宋江祝道:“天有公道,无所畏惧。” 这句话是梁山泊出征前常用的祝福话语,自从火并王伦之后就开始用了。 宋江听了,却说道:“这句话不合时宜了,以后需改上一改。” 吴用脸上诧异,问道:“不知首领想改成什么?” 宋江上马扬鞭而去,抛下一句话道:“改成千秋万载,顺天护国。” 不说宋江率领各路兵将大进,只说曾头市远探人手得知消息,急忙报入曾头市总寨中。 曾涂听了,命人请来教师史文恭、副教师苏定商议军情重事。 病苏烈苏定道:“此番不可再行险计,只待梁山泊军马来时,多使陷坑,捉得他些强兵猛将,以之为人质,与他们和谈,叫他们退兵。” “这条计可为上策。”恶吕布史文恭附和道。 上次晁盖来攻时,曾涂听信了曾魁的计策,不顾史文恭反对,派了两个和尚去诱晁盖来劫寨。不料此计太粗疏,被晁盖看破,反遭了算计,折损不少人马。苏定这次出的主意正和他意,曾涂便差庄客拿了锄头铁锹,在村口和曾头市北路各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用浮土虚盖,四下里埋伏了军兵,准备了挠钩套索,只等抵敌。 且说梁山泊军马起行不久,宋江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 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南寨北路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军马到来。” 宋江见他如此说,大笑道:“不足为奇!我们远来是客,最怕他凭了主场之利半途来截。他们反倒摆出一个挨打的架势,可见没读过什么高明兵法。”他传下令去,命大军加速进发。 连番催促,梁山泊大军来到曾头市境内时正是日午,远远看见有一骑马来。 那马项带铜铃,尾拴雉羽,正是金毛犬段景住被夺去的照夜玉狮子马。那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除了相貌神骏之外,这马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脊,高八尺,是马中极品。那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原本是金国四王子骑坐,被段景住费尽心机盗来。 当时照夜玉狮子马上骑着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乃恶吕布史文恭。 梁山泊前军望见,便要追赶。宋江止住,就此下寨,四面掘了堑濠,下了铁蒺藜。 戴宗四下传宋江军令,其余人马各自分头下寨,也都掘下堑濠,下了蒺藜。 一连三日,曾头市都不出交战。宋江等得心焦,准备打寨,再使时迁扮作庄丁,去曾头市寨中探听。 时迁去了一日,把所有陷坑,暗地里使了记号,又在心中记下多少路远,总有几处。 次日,宋江让中军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又用一百余辆粮车,装满了芦苇干柴,藏在中军;传令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时,北路步军,南路马军,各自去各寨外把人马一字儿摆开,只擂鼓摇旗,虚张声势,佯装进攻,切不可进。 当日分拨已了,梁山泊众军各自准备。 第四百零八章 宋江打曾头市(下) 次日巳时,曾头市总寨里,有探马来报道:“一个行者舞着两把戒刀,在北寨外喝骂。认军旗上一个‘武’字。” 曾涂道:“这个必是梁山泊武松!只管等他来打,叫他武松变武紧,吃吃陷坑的滋味!” 南寨又有人报道:“两个贼将旗号上写着‘秦’、‘花’,在南寨叫阵。” 曾涂听了道:“这两个贼厮一个是霹雳火秦明,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他二人原本是青州的军将,不知为何听了宋江蛊惑,上了梁山泊。” 正此时,只听总寨前炮响,宋江已排布下阵势。 曾涂道:“不必理他,只等他进来掉进陷坑,再起伏兵接应。” 宋江见曾头市无人出战,便鞭梢一指,军阵中锣响,两头蛇解珍带着执锄步军在前,出林龙邹渊带着百余辆车子在后,齐齐冲杀过来。待来到陷坑处,步军依着时迁所留记号,填埋陷坑。 曾涂急忙喝令放箭。邹渊一声令下,军士顶着大盾,冒着箭雨,尽数把车子推上前去,用火把点着。车子上面芦苇、干柴、硫磺、焰硝,一齐燃起。当时便见烟雾弥漫,火光迷天。 曾头市寨中正处下风口,烟雾挡住弓手视线,再放箭不得。曾涂带着马军出阵前来驱赶,却被着火粮车横拦挡住,前进不得,只得回来。 邹渊便一步步押着车子推上前,来到曾头市寨墙下,将那敌楼排栅尽行烧毁。 宋江叫众人上前厮杀,正此时,史文恭听闻报知,唯恐总寨已失,分兵前来救应。 宋江中军得了便宜,不想节外生枝,便叫鸣金。见梁山泊人马退去,史文恭也收兵回去。曾涂连夜修整寨门。 当晚史文恭对曾涂说道:“兵法有云,攻不可久,柔不可守。若只是等梁山泊来攻,主动尽操敌手。眼下我们人少,南北两寨徒然分兵,不如舍了,合兵到中寨一处。明日在下出门搦战,和他们斗将。若是能斩几个贼首,可提一提我们士气。” 曾涂觉得甚有道理,便叫南北两寨人马尽皆到中寨修整。 次日天明,史文恭嘱付曾涂牢守寨栅,自己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 宋江在中军,已知曾头市舍了南北两寨,便只留下数百人马,其余人马也都到中军来。 闻知史文恭搦战,宋江带领众将来到前军。 门旗影里看见史文恭骑着那马,宋江不由心头怒起,用鞭指道:“谁与我先捉这厮,报晁天王之仇?” 小温候吕方,拍坐下马,上前喝道:“我乃梁山泊小温侯吕方,你是何人,可敢通名?” 史文恭大笑道:“巧了不是,我是恶吕布史文恭。你这小温侯,遇上我这恶吕布,已犯了名讳,不是自取其辱么?” 吕方冷笑道:“我先杀了你,看看你有多恶!”他一挺手中方天画戟,打马直取史文恭。 两马交锋,二器并举,只斗了五七个回合,吕方抵敌不住,乱了戟法,只有遮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郭盛在门旗下,看见吕方敌不过史文恭,唯恐有失,便驱动坐下马,捻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史文恭。 这郭、吕二人,平日都是护卫宋江。二人都知自己技击本领有限,生怕遇上强敌时护卫不住宋江,便琢磨出一套合击戟法来。这套戟法只守不攻,互相救应,专为拖延时间,以便中军危急时能撑到友军来援。他两个与梁山泊其余首领演练多数次,端是威力惊人,少有人能攻破。 吕方得了郭盛之助,止住败势,又与史文恭战了三十回合。 史文恭曾师从铁臂膀周侗,并非浪的虚名之辈。他见攻不进去,便有意露出破绽,但郭、吕二人只视若无物。史文恭便知二人戟法缺陷,是个等着挨揍的架势。他运足力气,用枪一拨,带住郭盛长戟,往吕方砸来。吕方举戟去挡,史文恭便用枪再一拨,用枪上朱缨搅住二人戟上那两条金钱豹尾,夺扯不开。史文恭趁机撒手,舍了手中枪,马上跃起,往郭盛打出一拳。 郭盛只得撒手扔了长戟去躲,却躲闪不及,被打落马下。史文恭转身又往吕方攻来,吕方手中长戟上挂着郭盛的长戟和史文恭的长枪,哪里舞动得开,也一个照面被史文恭打下马来。 梁山泊阵中,小李广花荣看见,纵马出来。他先用左手拈起雕弓,而后左肩下沉,肩上背的箭囊滑到腰间,羽箭从左臂下斜伸而出,随即花荣右手从箭囊飞速掠过,取出一支箭搭上弓,拽满往史文恭射来。 史文恭见那箭来势甚急,只得舍了吕郭二人,躲闪在一边。 一旁霹雳火秦明已拍马来到,挡住史文恭。后面两个步下首领行者武松、拼命三郎石秀救了郭、吕二人回去。 秦明来的甚急,史文恭来不及将自己枪解出来,便索性握住三件兵器,与秦明对阵。秦明力大,手中狼牙棒虽然沉重,但招数在史文恭眼中还不算快的。他虽然兵器不趁手,但也能抵得。 待战过几个回合,史文恭看准秦明狼牙棒来势,在空中扯开兵器,用那缠做一团的两条金钱豹尾和朱缨去迎,正好挡住狼牙棒,史文恭趁机急急舞动三件兵器,将秦明狼牙棒也缠在一起,挣脱不开。随后史文恭又撒手扔下兵器,马上跃起,往秦明打来。 秦明虽然脾气暴躁,但并非全然无谋之人,他见刚才史文恭只一拳便打郭盛下马,已知是史文恭拳脚了得。见狼牙棒挣脱不开那一团豹尾朱缨,他便怪叫一声,把狼牙棒当做暗器,整个往史文恭扔来,随即打马往回走。 史文恭见那狼牙棒势大,只得躲了一躲,因此追赶不及,被秦明逃归本阵。 史文恭连胜两场,虽然未曾伤人,但夺了三件兵器,两匹马,可算小胜。曾头市阵中不由士气大振。 宋江看了,已知斗将胜不得史文恭,又恼又怒,便叫三个步军首领行者武松、拼命三郎石秀、黑旋风李逵领兵上前。 这边曾升急忙带着马军前来接应,与梁山泊人马杀成一团。乱战中史文恭一箭射在李逵腿上,叫他整个肥大身躯倒在地下。宋江便叫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向前死救,虽然救他回来,但军兵已折了一阵,只得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第四百零九章 晁盖梦中显圣(上) 随后几日,梁山泊和曾头市双方都有对阵,但史文恭本领高强,梁山泊终究是奈何他不得。好在梁山泊首领众多,可以互相救应,每日只是小败。 宋江有心退兵,却觉颜面无光:晁盖前番大胜回去,轮到他来攻打,偏偏吃了败仗,两相比较,更为难堪。若是进兵,又被史文恭挡住,拿他不下。宋江忧闷不已,又闻远探人马报知凌州、冠州、青州有官军陆续集结,似要前来救援,更是忧愁。 这一日晚,梁山泊上有毛头星孔明带了吴用书信前来。宋江在中军帐看过书信,困倦上来,不由伏案而卧。 约莫过了顿饭功夫,中军帐前护卫首领吕方、郭盛忽然听到宋江一连叫了好几声道:“天王哥哥,你去哪里?” 二人掀帐进来,只见宋江在说梦话,急忙叫醒。宋江又叫了几声“天王哥哥”,方才醒转过来。 吕方道:“兄长可是做梦了?” 宋江坐直了身体,伸手拿起吴用的书信看了看,道:“唤众首领都来,我有要事。” 吕方刚要出门,宋江嘱咐道:“不要击聚将鼓,你使人去悄悄叫,以免惊扰了军兵。” 过了一刻钟,诸位首领陆续都到中军帐,除去秦明、花荣、史进、武松、朱仝、吕方、郭盛几个全副戎装外,其余尽皆衣冠不整,尤其是李逵,睡眼惺忪不说,还光着膀子。 见众人聚齐,宋江道:“方才不小心趴在帅案上睡着了,有晁天王哥哥显圣,有山寨公事托梦于我。” 见宋江欲言又止的样子,戴宗出言道:“不知晁天王托的是什么梦?有何山寨公事?” 宋江道:“他说这曾头市气数未尽,权且回山,叫我不可急于为他报仇,折损军兵性命。又说我若是不退兵,便有百日血光之灾,只有江南地灵星可治,让我早早收兵,才是上策。我想问个明白,赶上前去说道:‘哥哥屈死冤仇,不曾报的。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谁知他说他和曾头市江湖恩怨已了,此仇不报也罢。我不明就理,连声追问。他却推开我走了。我连叫几声,醒来才知是梦。” 众首领听此异事,劝宋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哥哥太过思念晁天王,以致有此梦。” 神行太保戴宗道:“此梦不可小视,乃晁天王显圣之举。” 小李广花荣接着说道:“既是晁天王显圣叫我等退兵,不可不听,不如回山守待,待百日后再来。” 宋江摇头道:“天王之仇,哪里等得百日之后?纵有血光之灾,我也不怕。” 众将劝说宋江不得,只得散去各自歇息。 次日,宋江卧床不起,只说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 众头领都到床前看视,宋江道:“我只觉背上一阵热,一阵疼。” 众人看时,只见后背好似被烙铁烫过一般红肿起来,都大惊失色。 众首领劝宋江回军道:“想是天王见哥哥不愿退兵,降下责罚。哥哥切莫别扭,早早退兵便是。” 宋江叹惜一声道:“既是如此,再说不得,只退兵便是。”说罢便叫花荣、武松断后,其余首领带领大军依次退回梁山泊。 曾涂见梁山泊人马退了,说道:“他们为何去了?” 史文恭道:“那些贼厮诡计极多,我看他旌旗有序,只可坚守,不宜追赶。我们只要老老实实,谨守门户,他们就不会冒着死伤来找不自在。” 曾魁道:“三分故事曾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史文恭笑道:“这是孙子兵法,中原高深之书,可不是那说书的只言片语就能弄得清楚的。” 曾涂瞪了讪笑不已的曾魁一眼,传令各寨严加戒备,又多派探马,目送梁山泊大军去了。 梁山泊大军路上行了几日,宋江病越发严重,疼痛难忍。寨中吴用听闻报知,使了宇文柔奴半路接到,诊治一番后症状略有好转,次日却又转重,站立不得,只得趴在马车上行路。待到梁山泊下,吴用率众留守首领乘船前来迎接,护送宋江到大寨歇下。 宇文柔奴与懂毒术的女首领母夜叉孙二娘商议一回,齐齐束手无策。二人虽不致于因此受山寨首领冷眼,但也都有些尴尬,内心自责。 宋江老父宋太公拄着拐杖前来相看,叹惜而去。众首领半绑半请,遍寻了附近许多良医上山救治,都不能好。数日来,众首领除吴用外,都在房中伺候,没有一个敢去歇息。 吴用虽没在病床前伺候,却放下山寨一应事务,全神贯注,闷在房里一直看书。 看了两日,吴用对众首领说道:“小生看历朝历代三十余本医书、方书,公明首领这个病不是背痈就是背疽,不是一般背疾,非同小可。楚汉争霸时范增,三分时刘表、刘焉、曹休,唐时孟浩然,后唐李克用,神宗皇帝时名相唐介都是患此疾身亡。” 关胜道:“既已知是这个病了,便可去寻专治此病的郎中。” 吴用点头道:“关将军此言极是。眼下危急之时,诸位兄弟可知晓哪里有专治此病的杏林高手?” 浪里白条张顺道:“小弟旧在乡中时,家母曾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得江宁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听他说是背痈。后来小弟但凡得些钱财,便托人去送他,偿还人情。背痈既然他能治,想来背疽也不在话下。今见兄长如此病症,不如去请他来?” 神算子蒋敬道:“那安道全外号‘神医’,曾与杨制使的妻子治过伤,端的是好手段。虽然没听他说过能治背疽,但理应是能治的。” 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 宋江道:“悔不该不听晁天王所言。张顺兄弟,你若认识这个人,只以义气为重,去请此人,救我一命。” 张顺道:“为哥哥的事,小弟自应去请他来,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一时不能请到,耽误哥哥性命。” 吴用道:“不妨,方书上说了,绿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便安排此物与哥哥吃。你那里星夜兼程,好歹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 张顺便从山上公库支取了蒜条金一百两作为诊金,又拿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别了众人,背上包裹,下山往江宁府去了。 第四百一十章 晁盖梦中显圣(下) 且说浪里白条张顺出了梁山泊,连夜趱行。十多日之后,这一日行到扬子江边。是时东风大作,阴云低垂,雨丝飞飞扬扬,已整整下了一天。张顺打着一柄油布雨伞,绕着江边走,想要寻找渡船。正找之际,远远看见一处败苇折芦里有些烟起。 张顺猜测是渡船上的人家在生火,便高声叫道:“有艄公在么?我要过江,快来载我!” 只听芦苇丛里簌簌的响,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不知客人要去哪里?” 张顺作揖道:“我要渡江,去江宁府有些要紧事。我多给你些船钱,快点渡我过去。” 那艄公道:“载你过江倒是不妨事,只是今天太晚了,你就算过江也没个歇脚地方。不如就在我船里歇了,等到四更天风静月明时,我再渡你过去。既不耽误你过江,一来省了房钱不说,二来还能养些力气,白日里好办事。” “如此也好,多谢大哥。”张顺跟着艄公钻入芦苇丛里,只见滩边泊着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烤火。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帮着在火上烘。 张顺换了件衣服,叫艄公道:“可有饭吃,卖一碗与我。” 艄公道:“饭没有,只有酒,你要就吃两碗。” 张顺吃了一口酒,抿了一抿,只觉舌尖有些发麻。他心里一惊,来到船边,咂着嘴说道:“真是好酒,好烈性!”,暗地里把那酒悄悄沿着船板倒进江里。张顺如法炮制,装模作样饮了两碗,倒头便睡。 那瘦后生看见张顺睡着了,便轻轻叫艄公道:“大哥,这厮已着了道。” 艄公把张顺包裹拿过来,也不打开,只一捏,便知都是金帛之物。他满意的点点头,笑说道:“你去把船放开,摇去江心。我们去那里再下手不迟。” 那后生推开蓬,跳上岸,解了缆绳,上船把竹篙点开,随后搭上橹,咿咿哑哑往江心里摇。艄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便要来捆张顺。 张顺察觉艄公弯腰,从绑腿里抽出把短刀,轻轻巧巧送进那艄公心窝。那艄公闷哼一声,嘴里流出一丝血迹,翻了翻白眼,便见了阎王。张顺轻轻将艄公放在船舱里,去船头一把揪住那后生,短刀押在脖子上,喝道:“你两个贼厮,是什么人,敢在大江上谋害良人?” 那后生吓破了胆,结结巴巴道:“小的叫油里鳅孙山,华亭县人,他叫截江鬼张旺,我两个在这江里摆渡。小的冒犯好汉,还请饶恕性命。” 张顺冷笑道:“你摆渡劫人,却没想到今日劫到这一行祖宗头上。我在江里劫人时,只怕你还在吃奶哩。”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那孙山只顾求饶。 张顺本想下杀手,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在浔阳江坐黑道生意时被混江龙李俊放过的事来。他略一思索,问道:“你这厮可曾害过人命?” “都是张旺下手,我只是摇船。” 张顺便用缆绳将那孙山捆了,亲自摇船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灯光,张顺拖了孙山便转进林子里看,却是一个酒店,半夜起来酿酒,灯光从墙缝里透出来。 张顺叫开门,见是一个老丈。他与老丈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道:“在下从山东来,到江宁办事,隔江觅船,不想撞着截江鬼张旺和油里鳅孙山。那张旺已被我杀了,暂且留这孙山性命,只要请教老丈:这厮可是罪大恶极?能否饶得这厮死罪?” 老丈道:“江湖上的事,我哪里知晓,好汉且进屋歇息,等我儿子来一问便知。” 张顺便进屋来,把那孙山扔到角落。老丈烫些热酒给张顺吃。那酒并无异味,张顺边吃边与老丈说话。 老丈道:“汉子,你姓什么?山东人来这里做何事?” 张顺道:“小的姓张。江宁府有个安神医是我弟兄,我特来探望他。” 老丈道:“你从山东来,可从梁山泊过?” 张顺道:“正从那里过。” 老丈道:“我听儿子说,那山上晁盖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 张顺道:“晁头领已过世了,有及时雨宋江都头领,以忠义为主,顺天护国,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 “不如晁头领有见识,如今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管滥污官吏有什么用!” 张顺分辨道:“宋公明首领爱惜生民,常说兴亡都是百姓受苦,因此不想扯起反旗,以免荼毒百姓。” 老丈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大事,老汉不懂,都是我儿子听别人说,再学与我听。不过这样也不错了,至少那梁山泊附近百姓都快活。若梁山泊的人能来这里就好了。两税、加耗、折变、役钱、和买、科率,这些名目哪怕只去一半,小民也得些轻省。” 张顺听罢道:“老丈不要吃惊,小可便是梁山泊浪里白条张顺。因为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用一百两黄金来请江宁神医安道全。只因着急赶路,误上了贼船,幸好察觉的早,才脱身出来至此。” 忽然此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叫道:“你这梁山泊的人好大胆,欺负此地没有好汉么?” 张顺大惊,不及细想,便与那人动起拳脚来。 只见那人拳脚如电,走跳如风,只看得张顺眼花缭乱,一时连连中了好几拳脚。张顺水上功夫极为高明,莫说梁山泊上,便说当世,也少有人能及。不过论起陆上拳脚,则大为逊色,也就是个一能敌三四十的。 不过那人也怕张顺反击,招式不敢用老,一沾就走,因此张顺还可忍的。 张顺不由暗叫侥幸:幸亏这人手里没拿兵刃,哪怕只是个铁指虎之类,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随即他又有些悔恨,悔不该一时妇人之仁,节外生枝:若是一刀杀了孙山,哪里有此时之祸。 第四百一十一章 张顺智请安道全(上) 张顺与那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堪堪战成平手。 那老丈喝道:“小六,且住,不可伤了梁山泊的好汉。” 那人跳出圈外,看着张顺便拜道:“小可久闻浔阳江哥哥浪里白条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可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擅长乔相扑,江湖人都唤小可做活闪婆王定六。只因得罪了权贵,他们不许我再做乔相扑的生意,因此权在江边开个酒店与老父卖酒度日。刚在外面听说哥哥是梁山泊的好汉,一时手痒,这次与哥哥较量一番。” 这活闪婆王定六个子精干,身形敏捷,是个乔相扑的好手。远近州县有个什么庙会之类,都重金请他去演。很久以前,鲁智深在山西太原府赛神会上,就曾见到过他。 张顺见王定六并无恶意,伸手擦了擦汗,抱拳道:“感承兄弟拳脚相让好意,幸好不是歹人,若不然张顺险些误了山寨大事。” “恕小弟冒昧,不知哥哥来此所为何事,兄弟可能效犬马之劳?” 张顺把宋江背疾发作,来江宁请神医安道全的事说了。 王定六道:“江宁府里我常往来。那安神医内科外科,尽皆医得,手上良方有数百篇,我也知道他。他现在城里槐桥下药铺卖药。哥哥权且在此歇了,待天明时,我与哥哥同去。” 张顺大喜,谢过王定六,又问起孙山的事。 孙山之事,据王定六所言,他是随父亲做生意到此,不幸折了本钱,父亲又病故,流落此处。做没本钱生意时,都是受那截江鬼张旺胁迫,并不曾伤过人命。张顺训诫孙山一番,又赠他十两银子,与他做回华亭县的盘缠。 王定六置酒相待张顺,只因第二日有事,二人草草饮了几杯便歇下,颇以为憾。 次日,雨过天晴,张顺和王定六结伴往江宁府来。进到城中,王定六引着张顺奔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一间药铺门前翻晒草药。 张顺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 安道全见是张顺,便邀二人进屋,问张顺道:“兄弟多年不见,不知在哪里高就,又是什么风吹到此处?” 张顺先把闹江州,烧无为军,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患了背疮,特地来请安道全前去医治。 安道全问了张顺那宋江背上病症模样,心有疑惑,只得细细问了宋江得病前后的事。听张顺说宋江是军中晁天王显圣,而后忽然得病,心下已有推测:“这几日总有明教中人前来要我一同造反,去山东那倒可避避风头。只是这宋江病的蹊跷,未必是真。装病之人,病情好坏都由他自个儿,不是药石针剂能治的。我这里辛辛苦苦开方子,他在那里装病,坏了自家名声不说,那山上的人还会跟我过不去,难保性命。” 此番想罢,安道全推托道:“江湖上论起宋公明,都说他是天下义士。兄弟为了给他治病,不辞劳苦来寻我,我理应去走一遭。只是拙妇新亡,家中别无亲人,不能离远,难以前去。” 张顺苦苦哀求:“都说医者仁心,若是兄长不去,张顺也难回山。”王定六在一旁跟着百般相劝。安道全只是道:“你们远来是客,且先歇息歇息,再作商议。” 当晚安道全带着张顺和王定六来到一个歌妓家中吃酒。那歌妓便是江宁府最当红的李巧奴。李巧奴以声色娱人,早年便与好曲成痴的安道全相识。后来她因患喉疾,做声不得,渐受冷落,全靠安道全妙手与她治好,嗓音更胜患病之前三分,因此二人时常往来。 李巧奴见安道全带着来客人来,便安排酒吃,又拜张顺为叔叔。张顺不知如何劝说安道全上路,心中忧煎,连带王定六也吃不下。安道全却是好兴致,一边听李巧奴唱曲,一边吃酒。 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已吃得大醉,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在你房里宿歇,他两个安排在门首小房里。” 李巧奴便搀扶安道全到自己房里,睡在床上,随后来安置张、王二人。她见张顺一直愁眉不展,便问道:“叔叔到我这里来,席间既不吃酒,也不说话,何故如此忧愁?” “昨日晚间与王定六兄弟多吃了几杯,今日害酒,因此不能饮。”张顺答道。 李巧奴看他言不由衷,笑道:“叔叔既是安大哥的兄弟,何故如此见外?但有心事,直说无妨。” 张顺想了想,道:“我有个和嫡亲哥哥一般亲的哥哥在山东病了,想请安神医前去医治。安神医只是推却,不肯答应,因此忧愁。” 李巧奴道:“此去山东地面走一遭,若是紧着行,十余日也就到了。都说医者父母心,他何故不去?你那哥哥是谁,我去劝他。他若是不依我,叫他再也休上我门。” 张顺心想:“老听军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这风尘女子莫非是个真讲义气的?若真如此,此事或许能有转机。” “不敢瞒姑娘,小可已在梁山泊落草,得病的哥哥是山寨都首领及时雨宋公明。若是姑娘能劝说安神医前去救他性命,小可有百两黄金相谢,日后还有厚报。”张顺从脚下包袱里解开那百两蒜条金放在桌上。 李巧奴看也不看,把那金子推在一边,道:“你如此可是看低了我,梁山泊义士天下闻名,便没有金子,我也助你。只怕我强劝他去,他即便去了也不肯尽心治病。我倒有个主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好?” 张顺听了,看看王定六。 王定六道:“哥哥放心,小弟艳羡梁山泊好汉已久,只想归顺大义,只是不知如何与哥哥开口。眼下既有这个效力机会,正是小弟的福份。” 张顺拜倒谢王定六和李巧奴道:“贤弟和姑娘恩义,张顺生死难忘,便与两位结拜,不知意下如何?” 王定六和李巧奴当下便与张顺结拜了,论起年齿,却是李巧奴最大,其次张顺,王定六最小。 结拜已罢,张、王二人去小房宿下,李巧奴自去收拾。 第四百一十二章 张顺智请安道全(下) 待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李巧奴。 张顺循声进来,道:“哥哥,不要做声,我带你看风景。” 安道全起来到厅中,看见一个死尸,却是虔婆血流满地,倒在地上。尸体旁边有一把明晃晃厨刀,略有些卷刃。安道全虽是外科见多了血,却没杀过人,当时只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 张顺道:“哥哥,你看墙上写的什么?” 安道全看了,只见墙上写了数十处“杀人者安道全也!” “兄弟,你苦了我也!”安道全道。 张顺道:“如今这虔婆死了,李姑娘已被王定六劫到梁山泊去。眼下只有两条路,随你挑选。若是你要声张报官,我这拍拍屁股就走,哥哥自己去偿命;若你还想平安,便去家中取了药囊,连夜随我投上梁山泊落草,既救宋江哥哥,还可与李姑娘相聚。平日里大秤分银,小称分金。这两条路你要选哪条?” 安道全叹道:“兄弟,经年不见,你却学坏了,哪里想出来的这般短命计策!我只随你投梁山泊便是。” 张顺大喜,便同安道全回家,取了药囊,出城直接往王定六酒店去。 王定六老父接到二人,道:“事情小六都和我说了。我年纪大了,不想去外乡。除了小六,此地还有五个儿子可以倚仗,便不去梁山泊了。他和李姑娘已走了三个更次,你两个若是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 张顺拜倒道:“都是小可的不是,才惹得他上梁山去。日后小弟但凡有一口汤喝,也不叫他饿了肚子。” “儿大不由爷,我早知他的心思了。平日里往来客商说起梁山泊的事,他都羡慕不已。这几日因花石纲之事,他常和江湖人士往来,不知嘀咕些什么。若是他留在家中,多半要造反了去,倒不如去梁山泊,还有你可以照应。老汉也不求他能有什么出息,只求你能保得他平安。” 张顺自然满口答应。 王定六老父管待他和安道全吃过早饭,送二人上船。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辞别王定六老父便走。 那安道全虽是个文墨的人,却擅长养生,身子强健,能行远路。他心忧李巧奴,一路催促张顺急行,只是一路上都没见到二人,想来多半是路上走岔了,因此越发心急。 张顺看在眼里,只跟着他行。 张顺和安道全赶路不提,且说回梁山泊上。 宋江病情时好时坏,但都没有一时半刻丧命的迹象,叫众人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吴用便叫众首领每日早晚一起去探视宋江一次,但不许在宋江房中停留,以免影响病人将养。非探视时辰时,众首领都在忠义堂聚集,随时听候差遣,不得远离。 说是随时听候差遣,但也没什么事,众首领要么在堂里说闲话,要么在堂外切磋,一时间反叫忠义堂内外比平时还热闹了许多。 入云龙公孙胜身为首领,也不能例外,只得放下研读天书事宜,整日在忠义堂上坐。念着老母当日让他教化众首领向善的嘱咐,公孙胜便时不时编些江湖故事,说给众人听。他说的那些故事,曲折有趣,往往引得许多首领围坐一团听。 这日大雨不止,在堂外切磋的首领也都回到堂内,听公孙胜讲古。 当日公孙胜道:“唐时华山脚下有一个叫张师道的人,家境贫寒,靠卖草鞋为生。有一日他到华山割草,遇到一个有神通的道人,名叫丹丘子。张师道向丹丘子请教自己未来前程,能不能成为富人。丹丘子给了他两张符,说这叫岁符,烧一张便可到达二十年后,再烧一张就可以回来,张师道可以自己去看。 张师道是个谨慎的人,便问丹丘子有没有别的人用过这岁符。 丹丘子说有一个卖席的人曾经用过,结果遇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二十年后的卖席人用好酒好肉管待他,指点了一处宝藏所在。卖席的人回来后便到二十年后的自己说的地方去挖,果然挖到了一罐金子,从此骤然变富。 丹丘子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张师道犹豫再三,烧了一张岁符。烧完之后,只觉天昏地暗,狂风大作,自己好像在空中往下掉。等一切平静下来,果然到了二十年后。他来到自己居住的街上,拦住一个小童,问那个小童张师道住在哪里。 那个小童指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说张师道就住在那里。 张师道惊讶不已,因为如果二十年后自己还住在那个破烂房子的话,就说明自己不会变富,这就意味着年长的张师道无法指点自己发财。 可是张师道并不死心,就在房子外面守着。终于他看到年长的自己抱着一堆草鞋出去卖。张师道便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进去——那房门的锁二十年没换过。他进到房子里后,发现周围都是破烂家俱,有些还是自己曾用过的。 张师道大怒,想要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临下手前,他转念一想,打开自己平日放积蓄的木箱,却发现里面都是金子。 张师道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年长的自己守着这么一箱金子,明明发了财,却不知享受。张师道打定了主意,决定偷走那箱金子,替二十年后的自己享乐。他想,反正都是自己的钱,不能算偷,只能算是提前拿走了。 于是张师道扛着那箱金子,又烧了一张岁符。仍是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拿着这箱金子,回到家中,买了一个上好宅院,娶了一个貌美的妻子,整日大吃大喝,好不快活。 然而张师道穷人骤富,不小心财露了白,被一群强盗抢走,连妻子也被绑了。强盗派人来找他索要巨额赎金,不然就要撕票。他拿不出来,只得苦苦哀求强盗。强盗便要他竭尽所能筹集钱财,第二天再来取。强盗说,要是觉得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便放他妻子回来,要是发现有所隐瞒,便杀了他妻子。 张师道连夜卖掉了宅院,把钱给了强盗。强盗却觉得他说谎,杀了他妻子。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初偷钱的报应,便住回了老房子,每日辛苦攒钱,等着钱被年少时候的自己偷走。” 公孙胜的故事说完了,周围的首领都没人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四百一十三章 安道全梁山泊治病(上) 过了一阵子,九纹龙史进道:“我家离华山不远,怎么没听人说起过丹丘子?” 神机军师朱武道:“这算个什么事,因果报应么?师兄又在胡扯吧?”他在少华山曾跟着公孙胜学道,因此上了梁山泊之后仍和他师兄弟相称。 铁叫子乐和摇头道:“这不算因果报应吧?道长的这个故事,听起来循环相绕,似有无数变化。” 公孙胜甩了甩佛尘,笑而不语。 圣手书生萧让道:“变化之一,要是他不攒钱,年老的时候让年轻的自己偷不着,不就没有后面被强盗抢钱的事么?” 操刀鬼曹正摇头道:“不成,不成。要是他不攒钱,年轻的自己偷不着,一把火烧了房子岂不更惨?” 丑郡马宣赞道:“强盗抢去的钱还是他从年老的自己偷过来的,要是他不去偷,强盗也没得抢,自然没后面的事。” 鼓上蚤时迁道:“他要是不偷,固然不被强盗抢,可自己不也没钱吗?偷了钱,至少快活了一段时日。” “老老实实的,受穷也不算什么事。过日子本来就没什么捷径。”这是一向本分的青眼虎李云在说话。 时迁仍是想为偷儿辩解,只说道:“要是小心些,不露了富,也没什么事。” 刚上山不久的女飞卫陈丽卿叹道:“终究是一辈子的穷苦,太过凄惨,有个什么法子能破?” “阿弥陀佛!”鲁智深睁开双眼,唱了一声佛号,“凡是执着的,多难有好报。” 陈丽卿嘻嘻一笑:“大师这么说,只怕也有些以偏概全。得看对什么事执着,对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过于执着,才难有好报。” 玉臂匠金大坚平日沉默寡言,难得开口道:“依着我说,这张师道得了钱之后,先去学武,只需打过那些强盗,岂不好了?” 赤发鬼刘唐反对道:“这哪能行?练武缓不济急,想要学成不是一时片刻的事。” “就是。事到临头,远水解不得近渴。” “依着小弟愚见,年老的张师道在箱子里留下一封书信,把强盗的事说了,叫他早做准备,才是上策。” “二十年后的他,有一张随时能回到二十年前的符,这可是逃命的一等一法门。他去别的地方抢些钱财,再回来不好么?” “肯定有许多可发财的事,我随便出个主意,他只需问清楚过去二十年间常见货物价格走势,回来后就能赚上一笔。” 众好汉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一时间忠义堂人声鼎沸起来。 正此时,吴用从宋江房里出来,进到忠义堂里。众好汉顿时安静下来,一齐望着他。宋江病倒之后,他就是梁山泊最大的话事人。原本的吴用,公事上虽然是一板一眼,但私下里言笑随和,让人亲近,许多首领诸如随意吃酒、聚赌、私自下山等违反山规的小事都不避他。但自从遇刺之后,吴用就变得阴沉起来,一连公开训诫了好几个违规的首领名字,让众首领敬畏起来,都不敢触他的霉头。 吴用看了看忠义堂中的众好汉,自顾自到九天玄女娘娘像之前点燃三柱香插到香炉里。这香不是凡品,是大内造香阁用南蕃大国三佛齐的特产香料所制。御用之外,还有少量剩余被太监盗卖到民间,有价无市。宋江为了表示敬重九天玄女娘娘,特意让柴进帮忙寻了朝中重臣的门路买来。 吴用上了香,站到自己座椅前,问道:“山寨钱粮,还有多少支用?” 神算子蒋敬上前报道:“粮食现今还够半年之用。今年雨水充足,再过些时日,收了秋粮,可再添三月之粮。钱却不多了,连番采买马匹、铁料、炮药、火油,花费巨大,目下公库金银等物按市价折合成钱,有五万零一百二十四贯钱。按眼下的花法,撑不了两个月,得早做打算。” 小旋风柴进道:“我那里还有八十来万贯家私,都可充公库之用。” 吴用道:“大官人心意领了,只是不能坏了山寨的规矩。” “这规矩还是晁天王在时立的,如今算不得什么。” “大官人忘了么,宋公明首领常说萧规曹随。” “若是军师怕坏了规矩,可借给山寨暂用,照市价付息。” “借用么?”吴用沉吟道,“多谢柴大官人了。借用也不急这一时,等到山寨实在无法开支时,再找大官人借一些不迟。”吴用谢过柴进,对众人道:“来钱的事,小生自有计较。眼下只得先节流,炮药、火油采买暂且停了。” 这两件事都是孔明协同凌振办理,因此二人当下应了。 吴用道:“宋公明首领虽有反复,但一时无性命之忧。此非常之时,山寨日常细务,向有定例,然诸位兄弟仍需警醒,若是有什么耽搁迟滞推诿拖延,一经察觉,山规无情,勿谓小生言之不预也。” 当下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吴用又道:“张顺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只怕路上别有什么缘故。戴院长辛苦一遭,前去接应他。” 戴宗当厅答应一声,扮做一个客商,冒雨骑马下山去了。 行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微微放晴,但道路泥泞难走。戴宗怕伤了马,不敢骑,只牵着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了许久还未出济州,戴宗一边走一边暗自抱怨不停。正行之间,忽然见到张顺在路边。戴宗大喜,叫道:“兄弟,如何这般迟误?” 张顺慌忙叫他与安道全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 戴宗道:“如今宋哥哥神思时昏时醒,病情时好时坏,看看要死。” “每日能吃多少饭?” “未发病时狼吞虎咽,发病时水米不进,” 张顺闻言,不由泪如雨下。 安道全问道:“宋头领皮肉血色如何?” 戴宗答道:“肌肤苍白,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 安道全道:“不怕,若是皮肉身体能感知疼痛,还可医治。” 张顺松了一口气,和二人连夜赶路,往梁山泊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安道全梁山泊治病(下) 三人到了梁山泊,先拜见了智多星吴用。 张顺道:“我使一个名叫王定六的好汉,带了安神医的红颜之交,先行来山寨。他二人到了山寨不成,现下在何处?” 吴用听张顺话里言语,已知多了李巧奴为人质,不用自己再当恶人。他心下不由一阵轻松:“这安道全既然已打算在梁山泊落草,便是煮熟的汤圆,要扁要圆,都由自己。”当下他笑道:“还未见到二人,安先生无需挂心。小生这就传令下去,多派人手,四处打探,随时迎接。” 安道全道:“路上听张顺兄弟说了许多军师的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此时寨中其余首领都已听说请到神医,便拥着安道全到宋江病床前。 安道全看宋江虽然叫痛,但气息平稳,气血饱满,已确认宋江装病无疑。他心里不由暗想:“这宋江倒不是一般人,装病都能装这么久。既如此,我也装上一装,叫这里人多高看我一眼。” 当下安道全从药囊中拿出一根丝线,一头系在宋江,一头握在手上,闭眼诊了脉息,说道:“众位头领无需惊慌,宋公明头领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只需慢慢调养。至于背上的皮肉之疾,我先用急药攻之。”他话语平和,又带几分倦静,好似见多了这样的病人以致于提不起什么精神来,令许多首领不自禁便觉得此话并非虚言。 “此话……”吴用却不吃他这一套,只笑着问道,“此话当真?” “只需用了我的药,就是不久可以应验的事,我何必骗你们。”安道全略微侧了侧头,目光在吴用脸上转了转,他又垂下眼皮,道:“若是不信,延误了病情,此事非小。” 吴用皱了皱眉,摸了摸下巴,出言道:“既然如此便请安神医用药。” 安道全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个竹筒,打开了,一股药香散发在空中,令人精神一振。他拿起竹筒,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随后用小指头在竹筒中挖了一小块。 那药膏细腻,微绿色,半透明,有如凝粥,在安道全指头上颤颤巍巍晃动着。 安道全正要给宋江抹药,冷不防吴用道:“安先生,若是有什么不利落,小生是个斯文人,可我们山寨还有很多粗兄弟,不是好相与的。” 听了吴用言语,安道全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又往宋江背上伸去。 好像示威一般,安道全的手法很粗暴,他在宋江背上抹来抹去,与其说是上药,不如说是泥瓦匠糊墙,或是油漆匠刷漆,或是屠夫褪猪皮。 一通涂抹罢,安道全头上泌出些汗来,显的极为卖力,宋江皮肤也变得红润起来,叫那些不明所以的首领暗自赞道:“果然是神医!” 吴用笑道:“果然神医来到就无事了。此非常时期,众兄弟各自散去,紧守职司,以免有乱。” 众人见说,便一齐拜谢了安道全,各自散去,只留下吴用和安道全在宋江房中。 吴用叫吕方、郭盛把住房门,笑问安道全道:“安神医气可消了?”他改称安道全为‘神医’,不再叫他‘先生’。 不等安道全回答,吴用又追问道:“按敢问神医,小生兄长这病后续如何医治?用何良药?” 这安道全是先学文,后学医,颇通文墨,有些文人傲气。虽然事已至此,他心中仍有些不平之气,因此手上加了不少力,存心叫宋江吃些苦头。 见吴用问起,安道全仍没好气道:“不可治之症有七,宋公明头领占了其一。” “小生曾听人说过病有六不可治,第一,病人骄横,讳疾忌医,不听医者言,不可治;第二,重财轻身,要钱不要命,有病舍不得花钱寻医问药,不可治;第三,衣食不能适,不管是缺衣少食,还是胡饮海塞,都不可治;第四,诊断不明,如何得病不知,不可治;第五,身体赢弱,药吃不下去,不可治;第六,信巫不信医,相信巫术,不信医术,不可治。不知安神医所言七不可治,又是如何?”吴用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渐次竖起六根手指头道。 “军师倒是好生博闻强记。在下这七不可治前六个都与军师的一样,这第七个便是宋头领所患病症,不可治!”安道全看看四周,凑到吴用跟前,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可治?” “没病装病不可治!” 吴用低声笑道:“非也,非也。没病装病便是心病,如何治不得?神医只管用药,小生包管宋头领病情必能痊愈,好显得安神医的本事。” “好,你既然保管他病情痊愈,我便开个药方,你若是能凑齐药,我便与他治。” 吴用便叫吕方拿来笔墨,由安道全写了。 安道全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递给吴用道:“这是八百零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两千四百二十四斤,少一味,缺一两都不可。你叫人照方抓药去吧。” 吴用道:“好,果然是神医,用药都非同一般,小生就是要这么大阵仗才好。只是这么多药,得费些时日才弄得齐。”他便把药方给吕方,叫吕方交待山上郎中抓药。 安道全见吴用看了药方,仍是神色不变,也好生佩服。他终究觉得心里还是不太踏实,开口问道:“你那些粗兄弟等得起?” “小生等得起,他们就等得起。”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安道全喃喃自语道。 见他仍是心有疑虑的样子,吴用问道:“有事你就直说,话放在肚子里只怕发了霉。” 安道全看了宋江一眼,欲言又止。 “这房里太憋气,我们出去逛逛山景,边走边说。”吴用引着安道全来到外面,往那日自己遇刺的林子行去。 行了百余步,眼见周围无人,安道全停下脚步,问道:“久闻梁山泊智多星大名,在下有两个事想请教。” “不知是哪两个事?” “这两个事,一个是近忧,一个是远虑。” 吴用夸赞安道全道:“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安神医这里都有了,倒也齐全。不愧神医之名,果然心有丘壑。” 不知安道全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宋江再议曾头市(上) 当日安道全随吴用来到一处僻静林子,对吴用说起挂心的事道:“近忧的是我在梁山泊前程如何,远虑的是梁山泊将来前程如何。” “这些话,安神医为何不留着去问宋公明?” “我原本的确是想问他,但见了军师之后,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告诉我,这两个事的答案还是军师嘴里说出来的妥当——哪怕军师的答案和宋公明的一样!” “我们山寨众人,下山打仗,时有伤损。虽也有医者在,可一为女子,一为老者,都不能随军。安神医一身本领只要没掺假,就无需担心什么。”吴用忽然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腔调,“只是安神医若是想身居高位,除了按医者仁心行事外,平日里还需多听小生的吩咐。” “梁山泊将来前程呢?”安道全没有正面答应,只是问起后面的话。 “梁山泊的前程小生无时无刻不再想,不外乎三条路:一个是扯旗谋反,一个是谋求招安,一个便是不谋反也不求招安。这个事若是全山喽啰们意愿明确,只能顺从他们的,不然他们必然都散了,这就是所谓的民心、民意。若是他们稀里糊涂,没什么主意,这才轮到我们这些首领推波助澜,从中谋利。” “从中谋利?听起来真是刺耳,但又真是贴切。” “现在那些喽啰,想的都是眼下还算太平的日子,能吃饱穿暖,偶尔冒点风险出去劫掠,还有有钱花。至于将来,小生学艺不精,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知道。” “若是有了变局,军师会往哪条路推波助澜?” “不知道,得看是什么样的变局了。” “和军师说话真是痛快,不用遮遮掩掩。若是军师胡说一气,我反倒不愿在梁山泊久呆了。” “以前晁天王在时,常说梁山泊来去自由。现在是宋公明当权,他和晁天王可不一样,你上了梁山就别想下来了。” “来去自由不就是乌合之众么,我反倒觉得宋公明这么干更像能成大事的。” 吴用轻轻叹了一口气,引着安道全回来,叫郭盛引着他去歇息,又暗中交待张顺整日相伴监视,以免被安道全溜了去。 且说李巧奴和王定六二人上路,因李巧奴是女子,行路不快,又过了两日王定六和她才到了梁山泊南山酒馆。 张顺听闻报知,引了二人上山,先与安道全见了。安道全见李巧奴平安无事,便如卸下千钧重担一般。 三人互相道过别后之情,又一齐来拜见吴用。 吴用亲自拜谢了李巧奴和王定六,叫监造房屋首领李云收拾下两个大宅院,一处与安道全和李巧奴居住,一处与王定六居住。 梁山泊寨里有宋江老父宋太公和宇文柔奴两个杏林高手,安道全所开药方上的药十有八九都是现成的,不费什么事。其余药材虽然少见,架不住梁山泊人马众多,又有吴用放出话去,寻药也算功劳一件,不由众人不尽心。只过了两日,安道全药方上那八百零八味草药都已集齐,把安道全所住的宅院六间大屋塞满了三间半,弄的那附近满坑满谷到处都是药味。 李巧奴不由埋怨安道全道:“宋头领只有一个人,这两千多斤药,不知多少年才吃得了?你这是要在山上开生药铺么?” 安道全笑道:“哪里用的这么多,我取这么多药材,有两个用意,其一,这药材多有北地罕见之物,我平日见的少,正要借了梁山泊之力,潜心研究药理;其二,我取这么多药品,要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哪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显的我高明。” 说罢,他从身上掏出一个药盒来,打开与李巧奴:“你看,这药我早已制好,只是没拿出来罢了。” 李巧奴看盒中一共十个药丸,每个药丸都乌黑铮亮,便问道:“这叫什么名字?” “这叫乌金丹,乃巴豆、锅底灰、马尿制成。” “什么?马尿也入的药?”李巧奴不由惊讶道。 “你不晓得,人粪都可入得药,叫人中黄!这马尿又叫马中白。这是我独家方子,你可别对人说。”安道全说露了嘴,一边描补,一边心里骂道:“这帮厮们,自己装神弄鬼倒也罢了,偏为求真,赚我到梁山泊来,我不借机用这‘乌金丹’出出气,让他喝些马尿,更待何时?” “大哥故弄玄虚,不怕被别人看出来?” “智多星吴用那日就看出来了,各取所需罢了。他借我神医的名声,我借梁山泊人力,正所谓光头跟着月亮走,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安道全志得意满说道。 过了半晌,李巧奴幽幽问道:“大哥,你不怪我么?那日是我出的主意,叫张顺赚你来。” 安道全放下手上的捣药罐和捣药杵:“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你我二人交往之深张顺并不知道,若是他杀人陷害我,应会把你一起杀了,没来由放过你。后来他路上吃我逼问不过,这才承认了,说是你的妙计。” “安大哥不会怪奴奴么?”李巧奴见四下无人,便倒在安道全怀里,做出一付小儿女撒娇撒痴的模样来。 “不瞒你说,一开始的确有些恼怒,等后来么,就想通了。我们到梁山泊也有好处,要是你我还在江宁府,终究难如今日这般朝夕厮守。”安道全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李巧奴蕙质温柔,安道全早有娶她为续弦的心思,只是有那虔婆贪得无厌,为了多得写银子,故意从中作梗。加上安道全亡妻族人势大,只怕继母欺负幼子,不许他续弦。如今到梁山泊上,再无那些顾虑,虽然还有许多别的遗憾,但二人终得双宿双栖。 李巧奴从安道全怀中抬起头来:“这里的日子能过得长久么?” “此话着实难说,不过三五年的太平日子还是有的。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倒了梁山泊,凭借我手上医术,哪里都能去得。大富贵要看机缘,小富之家还是很容易。而且我们这个行当,越老越好,不怕岁数大。” 李巧奴自此安下心来,和安道全一起住在梁山泊。 梁山泊自此添了安道全和王定六两个首领,共是八十九位。 第四百一十六章 宋江再议曾头市(下) 且说宋江每日服了一颗乌金丹,五日之间,每日擦去一些脸上所涂黄粉,露出红白皮肤来,显的肉体滋润了许多;饮食也不用偷偷摸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十日过后,虽然背上疮口因为那日作假时烫的太狠,尚未愈合外,已一切复旧,唯一一个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每日泄个不停。 宋江此番装病,全是吴用的计策:梁山泊这次攻打曾头市,实在是操之过急,加上史文恭棘手,周边附近州县官军又有异动,因此不得不退兵。虽然都是退兵,但体面退兵和无奈退兵还是有很大区别。因此宋江故弄玄虚,弄出‘晁天王显圣’的事来,后来还故意装病,在全山上下,江湖里外留下“为晁盖报仇,不惜己身”的好名声。 宋江装病已罢,便私下与吴用商量,想要再去攻打曾头市。 吴用当时已等着宋江开口多时,只笑道:“小生虽然不才,早有计策在心了。定要助公明兄长打破曾头市,擒获史文恭。”而后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为晁天王报仇!” 宋江道:“军师如此扶持,宋江死也瞑目!只是那史文恭本领高强,曾头市墙高池深,实在是棘手。不知军师有何计策?” 吴用竖起一根手指,不慌不忙对宋江说道:“前有车,后有辙。我们可仿照攻打祝家庄那般行事。” 宋江急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安插内应的老套计策山寨已用过多次了,他那里如何不防备?曾头市又不比那些人来人往的大城头,不是他们本乡本土的人,安插不进去。” 吴用道:“这计策是因为人用的多,才变得老套。为何人用的多?不外乎好用罢了。只要内应安插的好,他那里便防备不得。” “那曾头市曾家长者是金国人,在中原少有亲眷,安插不得。” “首领想多了,那曾家人虽是金国人,没有下手之机,但那曾头市的教头恶吕布史文恭却是中原人。” 宋江大喜道:“何人与他有交情,可前去做内应?” 吴用道:“小生已周知了,那史文恭与林冲、武松、卢俊义是同门师兄弟,可惜林、武二人都已在山上聚义,又曾与史文恭结下仇怨,做不得内应。若是赚了这卢俊义去做内应,破曾头市当易如反掌观纹,探囊取物。” 宋江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未老,却这般忘事!那卢俊义,可是绰号玉麒麟,人称河北三绝,一身好本领,棍棒天下无双的?” “俗话说君子如玉,麒麟也是兽中君子——有蹄不踏,有额不抵,有角不触。这厮外号叫‘玉麒麟’,口气不算小,若是他本领能有传说的一半,此事就有的干。”吴用摇了摇手中羽扇。 “若能有此人入伙,莫说破曾头市,便是官军缉捕,也不愁兵马来临。只是这人如此了得,如何看得上我等水泊?”宋江问道。 吴用笑道:“梁山泊兵强马壮,钱粮广有,哥哥何故自丧志气?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小生亲自去大名府走一遭。” 宋江摇头道:“军师重伤初愈,如何去的?不如使了别人去。” 吴用道:“我这伤势已好,也需活动活动。若是别人,倒也不是去不得。只是若不是个高位之人前去,难得他真心同归。” 宋江便道:“既然需要高位之人,不如我亲自去一遭。” 吴用道:“也不合适,小生去时,若是说那卢俊义不得,还有哥哥可做个缓,或能补救。若是哥哥去了,万一说他不得,伤了颜面,此人便再与山寨无缘。” “若是先生去时,必须有人为伴,若不然晁盖余党暗中下手,可就追悔莫及。” 吴用笑道:“那些人如何知我去何地?他们上山日久,依着小生看,我反倒是在山上风险更大一些。若首领真是放心不下,派一个粗心大胆、容貌丑陋的伴当,和我同去便是。” 宋江不由愕然,道:“容貌丑陋好说,我们这山上多的是。只是粗心大胆的人如何能护得军师周全?” 吴用笑道:“首领不用当真,小生只是说笑而已。小生异常怕死,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暗地里再选几个精细伴当跟着就好了。这便是明松暗紧。”随即他在心里默默说道:“如果真的需要我的性命,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宋江哪里知道吴用心里所想,只佩服道:“还是军师精细,不愧是‘吴加亮’,果然胜过诸葛亮。明面便叫李逵与你去走一遭。” “背地里叫谁去好?” “我记得石秀是大名府管下元城县人,可叫他去。然后,再叫穆弘、燕顺、史进三个也去。” 吴用道:“这几个人选都是极好的,此去定能成功。山寨正逢多事之秋,只让这几人千万不可走露了风声,还需瞒过了其余首领。” 宋江道:“叫他们以采买粮食的名义下山就是。只是卢俊义可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军师如何能得他来落草?” “关于卢俊义,小生所知他的事不多。眼下只朦朦胧胧有个大概方略,至于具体如何,待小生到大名府打探些他家的事情再说。” “打探到消息之后呢?” “小生便用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山寨入伙。” “他好好的员外,直接说他入伙千难万难。”宋江出主意道,“依着我说,还是陷他犯罪最为直截了当,到了山寨之后也好死心塌地。我们这山寨上,远的如李应、柴进、朱仝,近的如徐宁、安道全,不都如此么。”——说这话的宋江若是知道他在郓城,是被吴用使了刘唐陷了入狱,不知有何感想。 吴用心里虽然冷笑,但嘴上还是赞道:“首领说的有理,只是卢俊义是大名府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小罪名,当有办法脱罪,得是个大罪才好。” 宋江兴致勃勃问道:“不知军师打算陷他一个什么罪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一十七章 吴用大名府算命(上) 且说当日宋江问起赚卢俊义的事,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一个罪名来。 宋江闻言大喜道:“人称军师为智多星,端的名不虚传!此事必成。” 吴用谦虚道:“哪里哪里,也是因了首领的缘故,现学现用罢了。” 二人商量已罢,回到忠义堂前,使个小头目先去唤李逵。 连日无战事,李逵在山上早就闷的无聊,听了此事大喜,当即按着吴用的吩咐去寻道童的装扮,准备上路。 而后穆弘、石秀、燕顺、史进四人陆续都到忠义堂聚齐,宋江吩咐道:“军师有山寨公干要去北京大名府一遭,因怕路上不太平,又怕山寨有人趁机行刺,使你们四个人暗中加以护送。” 见四人脸上多有不以为然之色,宋江加重了语气:“记住,这趟差事不许叫别的首领知道,以免无意中走露了消息,多生是非。” 四人心中一凛,都答应了,回去各自收拾行李。 第二日清早,花雕收拾了一个担子,让扮做道童的李逵挑着下山。 若是依着吴用,只需带个小包裹,装些衣服银两就够了,但花雕放心不下,收拾了半夜,装了一个大担子,各种物事应有尽有,让力大的李逵挑着都有些吃力。 李逵歪着丑脸道:“军师娘子,我是力大,可你也不能把我当驮马用啊。” 花雕道:“李大哥受些累,回山时我缝一件衣服给你穿。” “好,一言为定。”李逵挑着担子一溜烟去了。 宋江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吩咐吴用小心在意。 吴用、李逵别了宋江,穿过水泊上路。随后不久穆弘四人也各自打扮了下山。 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大名府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天明吃饭上路。李逵一开始记着宋江的嘱咐,还老老实实,行了几日后,离梁山泊越来越远,就和吴用怄起气来。吴用只记在心里,并不理会。 这一日,二人赶到大名府外一家客店里歇下。吴用去附近打听卢俊义的事迹,李逵独自在客店厅上吃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 待吴用归来后,小二哥觑得李逵不在,来房里哭诉道:“先生,你家道童忒狠,小可未曾得罪他,就重打小可。” 吴用与他赔罪,又给他十数贯钱养伤。 待李逵回房,吴用阴着脸质问他道:“你这黑厮,为何打伤店小二?” “他菜上的迟,又不中吃。” 吴用怒道:“我早就与宋公明说过多少次,要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这做细作的勾当,你性子不好,本领也不高,没法用你。宋公明非要将这功劳着落在你身上,才叫你来。我们明日天亮就要进城,你若还如此胡闹,就自己回梁山泊去裴宣那里领罪,我再也不用你。” 李逵急忙哀求道:“军师哥哥,莫赶我回山。我定要去大名府走一遭,看看那里热闹。” 吴用伸出三根手指,道:“你若依我三件事,我就带你去;若是不依,你就自己滚回山寨。这功劳我送给谁不好,穆弘他们几个高兴都来不及。” 李逵道:“穆弘算什么东西,压根不在我眼里!” 吴用冷笑道:“口气不小!你这话可敢当着穆弘的面说?” “我……我不敢又能怎样!你只要带我去大名府,莫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吴用道:“第一件,你性情暴躁,自进了大名府,便得改了;第二件,一路随着我,若无吩咐,五步之内,不许离开。我叫你时,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起,不许说话,只能装做哑巴。若能依这三件,便不要你回去。” 李逵抓了抓头上的乱发,道:“前两件都依得,这第三件闭着嘴不说话,不是要憋死我么!” 吴用道:“你这厮若是开口,便吐出象牙来!” “军师莫要取笑,我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来?” “噢,你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但能惹出事来。” 李逵道:“罢了,罢了。既然军师不要我说话,我在嘴里衔着一文铜钱便罢。” “你那大嘴巨口,一文钱如何能够?含着一锭银子罢。小心不要吞到肚子里!”吴用道,“不是我嫌你,大名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国之陪都,京畿重地,做公的极多。你粗鲁莽撞,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叫我如何跟宋公明交待!就算死了你也不打紧,要是连累我也送了性命,阎罗王那里少不了你的状纸。” 李逵道:“不敢,不敢。” 吴用道:“明日进城,官军众多,不比乡间。我再跟你定一个暗号:要是我摇头,你就不要动弹。不然这功劳我就给他们。” 李逵只得都应承了,闷闷不乐歇下。 吴用找店小二借来笔墨,写到半夜才歇下。 次日晨起,吴用戴一顶儒生头巾,身上不穿儒袍,而是一身白绢道服,做个不伦不类的秀才打扮。那时天子崇道,连带原本应该崇敬孔圣人的读书人也喜欢道士打扮。他手里拿一个熟铜铃,铜铃颜色柔黄,有如黄金。这道服和铜铃都是找入云龙公孙胜专程借来。 李逵头上戗着几根蓬松头发,乱绾了两个丫髻,黑虎躯穿一个粗布褐袍,拿着两个纸做的招牌,一个上面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一个写着‘言不二价,童叟无欺’。 二人装扮已罢,锁上房门,离了客店,往大名府南门来。 行不到一里路,大名府已能远远望见。只见那城高地险,堑阔濠深,四下里都是鹿角、排叉,鼓楼上立着缤纷各色彩旗,城墙里摆着明晃晃的刀枪剑戟。那时天下各处都不太平,这大名府是河北军事最紧要之处,就算放眼大宋全境,也只在汴京之下,而且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这些表面功夫如何不做得整齐? 吴用赞过一回,与李逵摇摇摆摆,来到城门下。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吴用大名府算命(下) 大名府城门下守门的有四五十个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军官。 一个军士懒洋洋的问道:“你这秀才从哪里来?” 吴用向前施礼,答道:“小生姓弓长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木子李。小生家道中落,学业不成,却好有祖传先天八卦卦书,便在江湖上卖卦为生。今来贵地,与人算命。”说罢他从身边取出一张假凭由,给那军士看了。 大名府军事重镇,非比一般城池,因此吴用随身带着一张凭由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果然派上用场。 梁山泊诸人下山,做商人学子打扮的,带的都是凭由;做僧人和尚打扮的,带的都是度牒。不管是凭由还是度牒,都是伪造。梁山泊首领们官府做公的出身为数不少,做押司的有宋江,做都头的有朱仝、武松、雷横、李云,做孔目的有裴宣,做押狱的有戴宗、杨雄,做牢子的有乐和、李逵、兰仁,做机密的有萧让,一个全须全尾的衙门都能建的起来,因此这些凭由和度牒的条文比真的还要清楚。上面盖着玉臂匠金大坚刻的各级衙门的官印,更是惟妙惟肖,做工逼真。那些军士能有什么见识,看不出破绽来。 旁边一众军士见李逵相貌丑陋,眼神凶恶,脸上密布着许多伤痕,说道:“这个道童一双鸟眼,凶恶的紧,好似贼一般看人!看他脸上的疤,必然天生是个讨打祸。” 李逵听得,正要发作,只是嘴里有银子堵住,吱吱呜呜,作声不得。 吴用见他的样子,把头摇的如蒲扇一般。 李逵想起吴用定的暗号,只得忍气吞声低了头。 吴用对把门军士说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又丑又怪,吃饭摸大碗,干活瞪大眼,只有一分蛮力,略微精细点的事都做不得。因是家里实在无人,不得不带他出来行走。这厮不懂人事,还请诸位上下恕罪!”说罢他辞了众军士便行。 李逵跟在吴用背后,脚高步低,歪歪斜斜,往城里来。 比起城外耀武扬威的光景,大名府城里更是气象非凡,只见那城里钱粮浩大,人物繁华,东西院鼓乐喧天,南北店货财满地,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端的一个花花世界。尤其是青楼上红袖招展,李逵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只看的目瞪口呆,险些没把那银子吃下去。 吴用与人问了路径,就往卢俊义府上来。他边走边手中摇着铜铃,口里唱着四句诗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说罢,又摇铜铃。 那城内孩童约有五六十个,见吴用唱的好,铜铃动听,李逵生的渗濑丑怪,走路也没个正经模样,都跟着走,边看边笑。 卢俊义府上临街几间房开了个当铺,待来到那当铺门口,吴用大声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只在那门口打转。 卢俊义正在当铺里看那一班伙计收进解出,听这吴用翻来覆去念这四句诗,便唤当值的问道:“街上如何这般热闹?” 那当值的出来看了看,回去禀道:“员外,端的好笑!街上有一个外乡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谁人银子多的没地方使,与他舍的?后头跟着一个道童,长相模样甚为古怪,脸上全是丑陋伤疤,小孩子都跟定了笑。” 卢俊义道:“当真是一两银子算一命?” “当真。那纸招儿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讲命谈天,卦金一两’。” 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且去与我请他来。” 当值的出门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 吴用问道:“是何人请我?” 当值的道:“卢员外相请。” 吴用便与李逵跟着转进来,入到厅前。吴用让李逵在厅外椅上坐定等候,自己随那当值的进去拜见卢俊义。 那当值的掀起帘子,吴用进到厅里,见卢俊义身高九尺,威风凛凛,脸上神情肃穆,仪表好似天神。 吴用上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 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祖贯山东济州人氏,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 “先生相貌堂堂,何故沿街算命?”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 卢俊义叫当值的送上茶汤,又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请先生算一命。” 吴用道:“不知员外要算什么?” 卢俊义笑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眼下时运。” 吴用从包裹中取出一把铁算盘,排在桌上,把那算珠拨开,问道:“请问员外贵庚日月。” “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生人。” 吴用装模作样,噼里啪啦拨弄算珠,算了一回。算到后来,他拿起算盘往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 卢俊义笑道:“主何吉凶?” “员外若不见外,当以直言。” “正要请先生指点,但说无妨。” “员外这命,眼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 卢俊义又笑道:“如何能解?” “倒是有解法。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如今我拼着告诉了你。这解法可就言不可传六耳,不能再被别人知道。” 卢俊义点点头道:“理应如此,请到后院比武场细说。” 且说李逵在厅前等的不耐烦,几次要发作,想起吴用的言语,都按捺下来。过了半晌,只见卢俊义拖着吴用来到厅前,一把扔下。 李逵上前扶住吴用。吴用道:“员外贵人,一向都是行好运。但今年却犯了太岁,百日之内,尸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 卢俊义怒道:“河边无青草,饿死多嘴驴。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卢某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 吴用扶了李逵便走,一边走,一边嗟叹道:“天下人原来都是喜欢阿谀谄媚的!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 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拿了纸招儿,径直出了卢府。吴用对李逵说道:“此事已成了,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他早晚便来!” 李逵半信半疑道:“军师如此笃定?” 吴用道:“我在他院墙上题了四句反诗,只要栽赃与他,他早晚醒悟过来,必来报仇。” 二人回到城外客店,算了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即刻回梁山泊去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卢俊义起行大名府(上) 却说卢俊义自吴用和李逵二人走后,坐在当铺交椅上发了一阵子呆,脸上神情肃穆,没人敢问他。 良久,卢俊义站起身来,大叫一声:“我偏生不信命。”他使人去叫心腹家人燕青。 没多时燕青来到,他那时已褪去了刚走江湖时的零星稚嫩之气,出落的一表风流人物,只见他端正的圆脸上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造出的好脸色。 燕青施了一礼,问道:“主人唤小乙来有什么事?” 卢俊义道:“有要紧事,到后面说话。”二人前后相跟着来到后院凉亭。 燕青上了凉亭,四下里看,却见那白粉墙上不知被谁新写了四句诗,墨迹淋漓未干。再看那字,写的是:“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燕青看罢不由大惊,对卢俊义说道:“主人,这诗是何人所写,明明白白是个反诗!” 卢俊义道:“这诗虽然文才有限,狗屁不通,莫名其妙,但不学什么黄巢李顺,也没什么绿林赤眉,如何能是反诗?” “这是个藏头反诗,每句话前头四个字合起来的谐音就是‘卢俊义反’!”燕青指着那诗道,“若是往日倒也罢了,可现在,官府正处心积虑要找大户的茬,好搜刮钱财!我们赶紧把这诗刮了,不留这个把柄。” 卢俊义笑道:“无妨,不用刮。这四句诗就是机缘到了。有了它,我就多了一个去梁山泊的投名状。” 燕青听了,眉毛略微扬起,道:“主人真的要去梁山泊么?那日主人说起时,我还以为主人是在说笑哩。” “方才来了一个算命的,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便是八百里梁山泊的军师首领吴用吴加亮。我早已下定决心,要上梁山泊。自从五月份刘唐送来书信,我就一直在等吴用。我还奇怪,他为何来的这么晚。” “主人既是要去梁山泊,还请带了小乙一起。” “你是我的心腹人,你不说我也要带你去,只是要你先去一趟别处办点事。” “不知主人要我办什么事?” “少刻我叫众人来,只说要行走江湖,托付他们家中事务。我出门后,你带着女主人,起程去云州悬空寺我师父旧居那里。把她安置妥当后,再回大名府助我。” 燕青道:“主人吩咐,小乙不敢不从。” 卢俊义见这燕青只说“不敢”,已知他话里的意思,叹道:“此事我一开始与你商议,但有吩咐,你都说‘不敢’,到如今还是如此。我知道此事你不赞同,但俗话说‘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我在辽国的事大败亏输,虽然师父没有明面上说,但我自己心里明白,已是半途而废。若继续按着那条路复兴范阳卢氏祖上荣光,实在是前途无望,反不如豁出去一把,只要在山寨上渡过一时,站稳脚跟,说不定便是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燕青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主人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小乙便不多嘴。今日已见了吴用一面,那人可信么?” “他与宋江都是一般聪明伶俐的人物,却又有所不同。宋江小吏出身,用从官场学来的皮毛术数去笼络人,竟也被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只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吴用却是明明白白的识众人之能,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除此之外,吴用有些自负,肯明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却定要说自己志诚质朴。” 燕青又道:“小乙靠主人福荫,学得些技击本领在身,非是小乙自夸,八九十人捉不住我。不如叫别人去送娘子,小乙帮着主人先去梁山泊走一遭,就当是个搭桥铺路的先锋。” 卢俊义道:“我此去是做细作的勾当,你心思伶俐,早晚用得着你。云州那里眼下有董庞儿反辽,最是兵荒马乱,别人去送娘子,我放心不下。你一路小心行了,只管安置好娘子再回大名府。我还有其余的事,到时自有消息传递给你。至于先锋的事,刘唐他们已做的极好,你不用挂心。” 卢俊义吩咐已罢,便和燕青回转厅前,叫个当值的,去唤众主管前来商议事务。 不多时,大小管事之人,都随一个为首管家私的主管名叫李固的来厅前聚齐。这李固原是汴京人,因来大名府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因见他勤谨且能写能算,便让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事,人都称他做李都管。他只替卢俊义管家,并不理会江湖事。 众人分做两行立住: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今日有个高人给我算了一命,说我有百日血光之灾,须与一个亲眷各去东南、西北一千里之外躲避。西北方有个现成去处,是辽国云州悬空寺,我师父以前在那里居住,便叫燕青护着娘子去。东南方有个去处,是山东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好卖的货物。你也收拾行李,跟我去泰安州那里一同走一遭。” 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圈说话。八面来风,八面堵罢。’没来由何苦听那些算命的胡言乱语?主人若是外面的事不顺心,就在家中多歇息一些时日,就算有血光之灾,又有什么可怕的?” 卢俊义道:“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事,你不要劝我。要是不听那算命的言语,真有灾祸的话,后悔就来不及了。” 李固道:“主人在上,须听小可愚言:大名府去山东泰安州的路需从梁山泊边上过。近年泊内,有宋江为首的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数次官兵去围剿,都近他不得。主人若是坚持要去烧香,不如等太平了再去。” 不知卢俊义是何打算,且见下文。 第四百二十章 卢俊义起行大名府(下) 且说当日听李固说起梁山泊的威风,卢俊义哈哈笑道:“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有什么要紧的!我看他们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我早就有打算要去捉他们,扬名于天下,也不枉算个男子大丈夫!” 说犹未了,只见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俊义的妻子。她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给卢俊义已有五年。 娘子贾氏躬身说道:“丈夫,我在后面听你说多时了。自古有句老话,说的是:‘出外一里,不如屋里。’还有句话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丈夫还是在家中避难的好,不必听那算命的胡乱言语,出外躲藏。我们夫妻两个只在家内,清心寡欲,早晚吃斋念佛,高居静坐,自然无事。” 卢俊义道:“娘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主意已拿定了,你不用多言多语,只速速收拾行李,明日就随燕青上路。”他又转过来对李固说道:“你快去收拾车子、货物,后日启程。” 李固不过是个寻常人物,哪里敢从梁山泊边上过,便推托道:“小可本应随员外去,只是近日犯了脚气,肿胀酸麻,走不得远路。” 卢俊义大怒,运足力气,一脚踏烂厅中大理石地砖,道:“我不明白家中这些小买卖上的勾当,才要带你去。‘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只是要你跟我去走一遭,又不是上阵厮杀,你便有这么多话说。想是往日我对你们太过宽松,眼下若是哪一个不听我的,教他知道我拳头的滋味!” 李固吓得面如土色,只得应是。众人也不敢再劝,各自散了。 次日,燕青引了四个下人,两男两女,驾着两个车子,载着娘子先行上路。 分别在即,卢俊义没来由一阵心酸。他闭目平复了心情,对娘子说道:“悬空寺那里有许多我师父的心腹在,都能照料你。你一向礼佛,便在那里多住些时日,学学高深佛理。日后我江湖上的事了了,再叫人到那里接你。” 娘子道:“成亲前我就整日听你说江湖上的事了了之后如何如何,到现在也不知个状况,只是看你面色,一天不如一天好。我妇道人家,不懂你外面的事,只是盼你以祖宗香火为念,小心谨慎。” 卢俊义叹道:“要是依着我本性,这辈子当个富家员外已是足够,可偏偏是念着祖宗香火,才不得不经营江湖上的事。那些事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担惊受怕。日后功成,自然会叫你知道。” 娘子上了车仗,流泪而去。 第三日,李固已准备好十辆太平车子,行李和货物也都收拾完备。卢俊义五更天起来沐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到后堂辞别祖先香火。 卢俊义点燃三柱信香,拜倒默祷道:“范阳卢家列祖列宗在上,北地惨败,为求东山再起,不得不行此险招,还求祖宗在天之灵庇佑。” 随后卢俊义烧了神符,散给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吩咐了。 家中诸事安排已罢,卢俊义提了棍棒,押了车仗出门上路。 行不多时,卢俊义对李固说道:“你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得耽搁了路程。” 李固答应一声,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押着车仗在后面走,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叹道:“我往日多往北地去,哪里见得到这般景致!” 行了三十余里,李固接着众人,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三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着车仗人马宿食。 自此在路上夜宿晓行,已经数日,这日天晚,众人来到一个客店歇下。 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小可店前面二十里路有个去处,正是梁山泊边口子。往日山上晁头领在时,不害往来客人。但晁天王新亡,宋公明大王又生了病,小喽啰们失了管束,常常下山打劫。官人须得悄悄过去,以免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卢俊义听了道:“我当什么,原来如此,我早已有准备在先了。”他便叫一个伴当取下了衣箱,打开锁,从里面提出一个包,再从包里取出四面白绢旗,问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缚起一面旗来。 李固等人看了卢俊义拿出的那四面绢旗,一齐叫起苦来。 只见那每面旗上有笆斗般大小几个字,写的是:“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店小二战战兢兢问道:“官人莫不是和山上宋大王有亲戚?” 卢俊义道:“我自是大名府清白人家,和这贼厮们有什么亲戚!我特地来捉宋江这厮!” 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这事不是好耍的!朝廷曾有千军万马来,都近他不得。” 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只顾夸耀那里的威风,和那贼人都是一路!” 店小二叫苦不迭,众伴当也都痴呆了。 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可怜我众人,留了这条性命活着回乡去,强似做下白场罗天大醮的功德!” 卢俊义喝道:“你懂什么!梁山泊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抵敌!我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今日好运气才遇到这个机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那车子上麻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绳索。若是这些贼们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敲翻,你们就把他们绑在车子上。丢了货物不打紧,你们只管收拾车子抓人。等把这些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们有谁不肯干,先把你们砍倒在这里!” 卢俊义一面恶狠狠的说,一面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用三个扣儿扣牢了。 李固众人无法,哭哭啼啼,赶着插了四把绢旗的前面车子上先行,后面六辆车子跟着,奔梁山泊路上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卢俊义力斗群好汉(上) 行不多时,大路越来越窄,慢慢变成了蜿蜒曲折的小路。小路一边是荒草穷山,一边是嶙峋怪石,看上去凶恶非凡。李固等人见了,行一步,怕一步,漫天神佛求一个遍。卢俊义自己心中有数,不管不顾,只赶着众人走。众人如此胆战心惊,哪里能走快,从清早起来,一直行到巳牌时分,才行了十余里路。 眼见将午,众人来到一处大林边。那林子黑压压一片,有千百株三四人合抱的大树。众人原本有些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们暗暗加快脚步,想快些穿过林子。 怕什么,来什么,行不了几步,只听得前头一声唿哨响,林子里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来,再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一二百小喽啰截住后路,个个手拿刀枪,面相凶恶。 李固众人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只得藏在车子底下叫苦不迭。 卢俊义喝道:“该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你们怕什么,等我把他们敲翻了,你们就赶紧来绑人!” 话犹未了,林子里一声炮响,“托”的跳出一个黑大汉。那人头带一条茜红头巾,脸黑似锅底,怪眼似铜铃,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那人虎威雄暴,大斧一双,人皆吓倒,正是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李逵。 李逵手携双斧,厉声高叫道:“卢员外,你可认得那日算命的哑道童?” 卢俊义打量了一下李逵,笑道:“原来是你这黑丑鬼,化成灰我也认得。那日我看你贼眼乱晃,就不像个正经道童,果不其然。” “我那日就想拿了你走,可惜军师不愿意。” “我时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梁山泊的贼盗,只是一直没腾出手来,才叫你们养成嚣张气焰。今日我特地到此,你快回去叫宋江那厮下山拜我!若是执迷不悟,我片刻功夫便让梁山泊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李逵呵呵大笑道:“卢员外,你今日来了此处,便是中了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也好成全我一桩功劳。” 卢俊义冷笑一声:“我先拿了你,再去拿宋江!”他也不抽刀,空手上前来斗李逵。 李逵暴叫一声,抡起手中双斧劈头就斩。他这双斧是汤隆上山后为他专门打造,用了大环刀的手艺,斧身是空心,里面装了一个铁球。斧子中空,因此重量较轻,控斧省力,但劈砍时,铁球向前甩出,斧子重量虽减,但威力不减。而且对阵时斧子‘哐哐’作响也可分散对手心神。 不过卢俊义早就从刘唐书信里得知李逵斧子底细,因此趁着斧势未老之际,疾速伸出双手,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手一斧,准确的抓住了斧子的斧身。 见这凌厉的一招硬生生被卢俊义止住,李逵不由大惊。被人用空手抓住双斧,从他练习技击的第一天开始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李逵双手加力,却仍未能把斧子夺回来。 “你这黑丑鬼,就这点力气也敢吹嘘自己是程咬金下凡?我看你是抹了油的黑母猪下凡!”卢俊义手上扯着双斧,嘴里嘲讽道。 李逵大怒,怪叫一声,双手再度发力。 卢俊义伸手一点点把斧子扯回来,道:“叫你长点学问,程咬金用的是双面钺,可不是你这厮用的笨斧子。” 卢俊义说罢,忽然松开了手,跟着一脚踢过来。 李逵收力不及,被晃了一下,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不由仰天便倒,爬不起来。 那一众小喽啰发一声喊,全都散了。 李固众人吃卢俊义威逼不过,心惊胆战上前来,一边叫着“大王恕罪”,一边腾出一辆车子,把李逵绑在车上。 卢俊义对众人说道:“往日里便听说这黑厮好杀人,因闹了江州,官府出了两千贯赏钱捉拿他。后来又作了许多恶,不知有没有提升赏格。真是十门挂榜无处寻,偏巧被我碰上。这钱来的真是容易,我卢某一文钱都不要,都分给你们众人。” 李逵捂着肚子,瓮声瓮气道:“什么两千贯,我李逵的人头现在可是三千贯!”官府海捕公文中的赏格,对李逵这等江湖粗人,反倒是一种荣耀。卢俊义给他少算了一千贯,自然有些不愿意。 众人听说有钱拿,胆气稍壮,又将李逵多绑了好几道绳索。 收拾已罢,卢俊义正要上路,只见林子旁边又转出一个人来。那人高声大叫:“卢员外不要走,认识洒家么?” 卢俊义笑道:“会走的赏钱又来了。”他抬头看去,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上穿着白僧衣,手里倒提铁禅杖。 卢俊义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我不认得你。” 那和尚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梁山泊吴用军师首领将令,来迎接员外上山一同聚义。” 卢俊义提起手中刀,立个门户道:“出家人也敢如此无礼!且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少本事。”他知这和尚本领高强,不敢像对付李逵那样用空手。 鲁智深抡起禅杖,道:“早就想领教员外本领!”他大踏步上前来迎卢俊义。 卢俊义看了鲁智深脚步,只见那和尚每行一步,前后距离都是一模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看脚印深浅,同样一分不高,一分不低,都是一样。卢俊义心中不由赞道:“这和尚本领果然了得。” 趁着鲁智深还没到近前,卢俊义闪电般突前跃起,把体重和挥斩的力量合在一起,斩向鲁智深的头顶。鲁智深在这雷霆万钧的重刀下无可闪避,只能把禅杖架在头顶去挡。刀来杖往,二人战了二十来个回合,卢俊义道:“你这和尚,比那黑厮强些,只是不合逞强用这么重的禅杖!兵器可不是越重越好!” “洒家力气大,使得动这禅杖!” “你这么重的禅杖,如何使得动虚招?高手相争,虚实缺一不可。我今日就卖你一个好,让你见识一下。”只见卢俊义刀法一变,鲁智深只觉眼前四处都是刀光,不由手忙脚乱。 鲁智深虽然好武,但对胜负并不执着,他已知再斗下去不是卢俊义对手,只大喝一声,拨开朴刀,跳出圈子,回身便往林子里走。 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去。 鲁智深庞大身躯极为灵活,他在林中东闪西躲,飞奔入乱松丛中去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卢俊义力斗群好汉(下) 卢俊义正赶之间,林子里走出一人,头戴发箍,倒提着两口戒刀,正是打虎好汉行者武松。 武松上前唱喏道:“师兄,一向无缘见面,今日奉军师将令迎接你上山。” 卢俊义停下脚步,弃了花和尚鲁智深不追。他看了看武松,道:“想必你这厮就是武松!你既已落草,可对得起往日师父的教诲?” 武松道:“梁山泊替天行道,我在这里,无愧师父的教诲!” “这事不是你说自己无愧就行的,我今日替师父管教管教你!”卢俊义说罢,挥舞着大刀来斗武松。 武松拿的虽然是双刀,但他和卢俊义系出同门,也曾练过大刀,深知卢俊义的一些大刀招数。然而这一对上,许多招式卢俊义使出来精妙许多,原本武松以为平常的招数,卢俊义用出来都威力巨大,杀得他汗流浃背。 武松不由隐隐有些羞愧,他知自己这位大师兄技击本领极高,但没想到比自己高出这么多。他只提起十二分小心,运起手中双刀,刺削砍劈,全力防守,将卢俊义攻势一一化解。 卢俊义看武松本领,也是有些吃惊,心道:“这小师弟果然颇有天分,不枉师父在我面前夸赞他。我在他这个岁数时,本领定然不如他,加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 过了不到三十个回合,武松已大处下风。他不敢恋战,跳出圈子,拔脚便走。 卢俊义哈哈大笑:“你这双刀要是练成一心两用,还可与我斗上一斗。看同门之谊面上,我不追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 话音未落,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你已中了吴用哥哥定下的计策,又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卢俊义却认得,当初便是卢俊义使他报知生辰纲的消息与晁盖,后来与晁盖一起上了梁山泊。眼下见到,卢俊义只假作不认识,喝道:“你这厮又是谁?” 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 卢俊义与他点点头,骂道:“草贼休走!”他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 刘唐举刀迎住,低声道:“员外可算来了,这下我也有个主心骨。” “我一直犹豫不决,害得在北地鼓动辽国部族谋反的事功亏一篑暂且不说,还耽搁了太久时日。希望我来的还不算迟。” “若是依着我说,是有些迟了。不过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北地那些人未必不能成为助力。” 卢俊义叹道:“最好如此,要不然亏得就更多了。“ “破曾头市有什么刘唐可以干的?” “这事虽然不易,但终究只是个麻烦事,还有办法,暂且用不到贤弟。” “军师没给个套路么?” “给是给了,只是火候不好拿捏。” 说话间二人已假装斗了十数个回合,卢俊义忽然‘嘘’了一声,刘唐会意,卖起力气认真斗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斜刺里杀出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 卢俊义骂道:“笑掉大牙,就你们这群贼厮也敢自封好汉!” 穆弘上前便和刘唐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卢俊义只听的背后脚步响,他舞出一片刀光,喝声:“着!” 刘唐、穆弘看不清卢俊义大刀来路,不由跳退数步。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那个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杀作一团。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 且说刘唐三人,见卢俊义刀法精奇,又夹杂着拳脚,越斗心中越是佩服。刘唐心道:“一别经年,员外之前还只是枪、拳、棒三绝,眼下刀法也这么厉害,想来已是不拘什么兵器,都臻入化境了。” 这卢俊义对刘唐手下留情,大刀多往穆弘、李应二人身上招呼。这二人虽然本领不低,仍不是卢俊义对手,接连中了不少拳脚,好在都有刘唐及时接应。 卢俊义先斗李逵,倒没花太多力气,但后来斗鲁智深,别看他嘴上说的轻巧,那六十二斤的禅杖着实耗了他不少力气,接着又斗武松。武松是被卢俊义招数惊住,心内生怯,全是守招,卢俊义反而趁机略回了些力。即便如此,到底是一连串恶战,卢俊义不管是力气还是心神,只有平时八成水准,因此刘唐三人才勉力支撑的住。 正斗之间,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齐松了一口气,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去了。 卢俊义赶了两步,见那林中昏暗,不敢追远,便往回走。 来到林子边,却见那十辆车子,伴当牲口,还有刚才擒得的李逵都不见了。卢俊义冷笑一声,慢慢走上一处高坡,手在眼前搭个凉棚,四下里张望,只见远远山坡下有块平地,一伙小喽罗,把车子赶在前面,将李固等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他们好似生怕卢俊义不知道一般,还鸣锣擂鼓,往山坡上行去。 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过去。刚到山坡下,只见两个好汉喝一声道:“卢员外,哪里去!” 那两人一个红色面皮,颌下长须飘飘过腹,是美髯公朱仝。另一个紫棠色面皮,也有胡子,却是一扇圈胡须,乃是插翅虎雷横。 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把车仗人马还我!” 朱仝板着脸道:“员外,小可军令在身,不敢从命,得罪了。” 雷横大笑道:“卢员外,你还不明白?中了军师妙计,你就是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快来大寨坐把交椅。” 卢俊义笑道:“你那交椅有什么好,是银制的,还是金做的?我自家金银不够多么?” “员外终究太员外气了,不是小可夸口,我们山寨里许多位英雄豪杰的弟兄,甘心为员外舍命,成就一番事业。我们这样的人,除去梁山泊,员外去天涯海角找找看,能找得一两个人,便是万千之幸。员外真的要在家里受终正寝,受寻常儿女的眼泪才欢喜么?员外!你太看重寻常儿女的眼泪,看轻英雄豪杰的热血了。” 不知卢俊义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二十三章 卢俊义大战众英雄(上) 且说当日朱仝劝卢俊义上山,一通话罢,卢俊义道:“朱仝,你的为人我略知一些。这些言语不像你能说出来的,可是宋江怕自己说出来我不能信,特地找你这个老实人说给我听?” 朱仝大窘,不由脸上一红,好在他本来脸色就红,看不太出来。他索性承认道:“是宋公明所言又当如何?并非全无道理。” “你们这样的罪犯,哪里难找?井底之蛙,当真觉得天底下没有好汉么?” 雷横对朱仝道:“兄长无需和这厮废话,把他擒上山看他如何说!” “笑话!不用诡计,你们能擒得我?看我先擒了你们!” 卢俊义说罢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拿兵器相迎。斗不到十个回合,朱、雷二人也都力怯,对视一眼,回身便走。 卢俊义从李逵开始,连续斗了鲁智深、武松、刘唐、穆弘、李应、朱仝、雷横八个好汉,力气有些不继,加上只顾厮杀,也没吃午饭,不由手脚酸软。他寻思道:“这厮们倒做的精细!想多捉几个人都捉不到。我不可追的太紧,若不然力气不济失了手,吃他们耻笑,日后行事不利。”这通想罢,卢俊义便放慢脚步,小跑着赶过山坡。 朱仝和雷横跑的快,待卢俊义上到一半时,他二人已不见了踪迹。卢俊义更不着急,他走走停停,有如看山景的游人一般。 看了一阵,只听山顶上有鼓板吹箫响声顺风传来。卢俊义仰天看去,见西风刮起一新一旧两面杏黄旗来。那旧的杏黄旗,绣着“替天行道”四字,另一面新的,绣着“顺天护国”四字。 卢俊义心道:“这宋江倒是个隐忍的,若是换了一般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定直接撤了‘替天行道’的大旗去。不管暗底下如何做,他明面上继续留着这大旗,见识果然不凡。”卢俊义不知,这是吴用百般劝说,宋江才留着那旗没换,只是做了一杆新的,两旗并用。 谋划了许久,又打了半天,总算要见到正主,饶是卢俊义英雄了得,当下也不由有些心情忐忑。他擦了擦手心的汗,理理衣衫,深吸了一口气,抖擞起精神上前。 顺着山路急转过来,便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吴用两位首领。 吴用见到卢俊义,站起身轻轻挥了挥扇。那随行部从二百余人,一齐唱喏道:“员外,别来无恙!” 卢俊义并不搭理他,只指着宋江叫骂道:“来者可是黑宋江?你这背君禽兽,害民之贼,万死犹轻!“他扬了扬手中的朴刀,”可惜我这口清清白白的刀砍你等狗头!” 宋江道:“员外是早有成见,还是受人蒙蔽?梁山泊一向顺天护国,何来背君害民之事?青州慕容彦达,高唐高廉,沂州高封才是明明白白的是背君害民!“ 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首领久慕员外威名,特令吴某亲到府上,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顺天护国。” 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多行不义,逆天祸国,还敢强词夺理,当我是瞎子聋子么!” 此时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他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让你见识见识花荣神箭!”话音犹未落,他“嗖”地一箭射来。 卢俊义眯缝着眼看了那箭来势,侧身避开,随即身形如箭,走一个‘之’字路线,奔着宋江杀来。 花荣又射出几箭,都被卢俊义一一躲过,眼看离宋江还剩几十步远。 宋江吃了一惊,笑道:”我去山上准备酒宴!“他转身就往回走。 卢俊义边奔边大喝道:“无胆鼠辈,哪里走!” 就在此时,吴用喝道:“连弩何在?”只见宋江背后转出护卫中军首领小温侯吕方来。他高举画戟,带着一队弩手从山坡后冲出来。随即就见矢如骤雨,往卢俊义飞来。 那弩非是一般,乃诸葛连弩,是新上山女首领刘慧娘遵依新法改造过。这刘慧娘外号“女诸葛”,除聪慧机变外,对诸葛连弩、木牛流马、望楼冲车等器械广有涉猎。原本三国诸葛孔明的连弩,是一臂一弓,一弓发十矢,每一发十矢齐出,矢长八寸,匣内共容矢八十枝,只是那矢不能及远,十五步外便失了力道;刘慧娘改作一臂三弓,每一弓发三矢,三弓并发,九矢齐出。矢长一尺五寸,匣内共容矢七十二枝,弓硬箭细,又远又准。刘慧娘上了梁山泊后,便画出图样,让巧手匠人打造,名日“新法连弩”。这新法连弩三十步之内齐射,力道强劲,准头绝佳,更兼连绵不绝,无人敢挡,是对付技击本领超群之人的利器。为防止匠人们偷懒,每件连弩上还要刻上制造者的名字。 当时连弩乱放,卢俊义唬了一跳,不敢上前,只停在弩箭射程外喝道:“好胆子,你们竟有这手段。弩弓可是明明白白违制的!” 吴用道:“又不是打擂,什么手段用不得?若说违制,官员不比我们违的多,天子都做了道士!” “罢了,惹不起,躲得起。”卢俊义只得退走。 见卢俊义退走,吴用命人伏下“顺天护国”杏黄旗。顷刻间,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骑马从山东边杀出来;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骑马从山西边杀出来。四个人气势雄壮,好似两把铁锤,要把中间的卢俊义砸个粉碎。 卢俊义临危不惧,迎着秦明和林冲冲杀过来。他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人,其一是知秦明失了一只脚,行动多多少有所不便;其二是见林冲拿了一杆普通长枪,没带丈八蛇矛,便知林冲重情义,不想下重手。因此想先拿下此二人,再返身去斗呼延灼和徐宁。 转眼间秦明拍马来到卢俊义近前,挥动狼牙棒往卢俊义腰间扫来。卢俊义长吸一口气,一个铁板桥躲过,对上后面的林冲。 第四百二十四章 卢俊义大战众英雄(下) 林冲叫一声:“师兄,得罪了!”随即借了胯下马前冲之势,带住手中长枪往卢俊义刺来。卢俊义也不答话,看准长枪来路,侧身挥刀将长枪拨在一边。 卢俊义避过这两记杀招,心下稍安。以步抵骑,最怕的就是马冲锋时那一下。待马失去速度,就好对付许多。他趁二人还返身之际,赶紧去解朴刀杆棒上的扣儿。卢俊义这朴刀乃是特制,刀身拿下来便是单刀,只需解开扣儿,朴刀就能分作单刀和短棒,变成两样短兵器。 秦明和林冲已双双兜住马,返身又杀过来。卢俊生就地来一个驴打滚。他这驴打滚看上去狼狈,时机却把握的恰到好处,只一滚便欺入林冲和秦明内圈。只见他一手拿短棒,挡住秦明狼牙棒,只守不攻;一手拿单刀,只攻不守,施展单刀破枪之术,粘住林冲枪杆。 单刀是短兵器,破枪秘诀在于“短避长虚”。枪之虚处,变化百出,非单刀所能抵御。枪之实处在于杆,单刀破枪,在于刀制枪杆,杆被刀粘,便不能“闪、赚、颠、提”。 林冲手中长枪,被卢俊义单刀压制,一时攻不出去。另一边秦明狼牙棒笨重,几个回合一过,锐气已失,被卢俊义神出鬼没的短棒反守为攻,连连中招。不过二人本领高强,也没让卢俊义如愿,一直拖延到双鞭呼延灼和金枪将徐宁加入战团。 卢俊义技击本领惊人,号称天下无双,除了自己勤学苦练,外加名师指点之外,还有两个难得的天赋:一个是眼力精准,他看敌人招数,都似放慢了一般,来路去路清清楚楚,自己行动起来有备无患;另一个是反应敏捷,身法迅疾,单打时自不必说,即便是被人围攻往往也不落下风。当时场上局面,虽然多了两人,但卢俊义怡然不惧,他招数一变,身形骤然加快,躲闪四人兵器;手上用上巧劲,时不时拨打四人兵器相互碰撞:一会是引了林冲长枪去撞徐宁金枪,一会是引了秦明狼牙棒去砸呼延灼胯下马。 梁山泊那四员首领以往上阵时都是单人便能取胜,不曾练过合击之术。他们四个在马上围攻卢俊义一个,又都是长兵器,即便没有卢俊义捣乱,也怕误伤了自己人,更何况被卢俊义如此搞来搞去,一时间手忙脚乱。 林冲醒悟的最早,他下马扔了手里长枪,对呼延灼说道:“呼延将军,请下马步战,再借手中铁鞭给我用用。” 呼延灼反应不慢,闻言下马道:“我双鞭一个十三斤,一个十二斤,你要哪个?” 林冲道:“你弱手使的鞭就行。” 呼延灼便将左手短鞭扔给林冲,自己手拿长鞭,与林冲在步下夹攻卢俊义。 林冲是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长短枪棒都可用的。他抄起呼延灼的短鞭,使出一套步下用的短花枪法来,丝毫不逊马上长枪。 呼延灼的双鞭都是三尺五寸长,他和林冲在步下,又没有马匹,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卢俊义顿时压力大增,应付起来吃力许多。又战了几个回合,徐宁也跳下马来,他手持金枪前段,杀入内圈。秦明因失了一只脚,步下作战不便,仍是在马上时不时偷袭卢俊义。 如此一来,场上局势就变成林冲、呼延灼二人拿了短兵器步下在前,徐宁居中,秦明骑马拿了长兵器在后,四人好似组成一个小战阵,卢俊义之前的法子便不灵起来,眼见就要落败。 此时天色已有些晚,西边太阳被地上林冲枪尖反光,刺入卢俊义眼帘。卢俊义心中一喜,他暴喝一声,先奋力荡开徐宁所持金枪,随后手中单刀掷出,往秦明胯下马飞来,另一只手里杆棒也不要了,飞往林冲面门。 秦明急忙用狼牙棒去挡单刀,只是没有刀的来势快,被那刀扎在马左眼上。马儿扬起前蹄,悲鸣一声便死了。秦明还没来不及下马,身体被马尸压住,一时动弹不得。 再说林冲,见杆棒飞来,便用鞭去挡,虽然磕飞了杆棒,但露出一个空档,被卢俊义趁机跳出战圈,往地上林冲扔下的长枪冲去。 只见卢俊义身形如电,几步来到长枪近前。他捡起长枪,对四人说道:“一寸长,一寸强,看我以长击短。”说罢他双手拿起长枪,手腕一抖,抖出一个斗大的枪花,舍过被马压住的秦明,往在林冲三人刺来。 卢俊义枪花舞动甚快,枪尖隐藏其中,三人看不清楚枪尖来路,以为是要攻向自己,只得用团团挥舞了兵刃,护住自身。如此又战了十几个回合,三人几次想欺入卢俊义内圈,都因卢俊义步法太快,攻不进去。 秦明那时已推开马尸,一瘸一拐上前。他对三人说道:“拖住他,看他能有多少力气。” 卢俊义道:“看谁耗的过谁!”他越战越勇,一杆长枪大封大劈、猛崩硬扎,出招时锐不可当,回撤时迅疾如风,只看得山坡上宋江等人连连咂舌。 宋江道:“若是得了他,别的先不说,再不怕与官府斗将了。” 小温侯吕方提醒道:“天色不早,别被他走了。” 山坡上吴用便叫擂起鼓来。随着震地鼓声,山坡上冲出两彪马军,呐喊杀来。卢俊义终究是是血肉之躯,再是本领惊人,也不敢在这般平整地势上与大队马军硬撼。他拖了长枪就走,专往马匹行走不便的山僻小径而去。 走了一会,见身后不见了追兵,卢俊义心下稍安。他停下脚步,在路边乱树林中一棵歪脖树后歇息。 忽此时,乱树林中传来“黄黄糊糊”的鸟鸣声音。 卢俊义不由奇怪,自言自语道:“早就过了播谷的季节,为何还有子规啼叫?”他随即醒悟,嘴里一边发出画眉鸣叫声音,一边往前走去。 走了七八十步,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拜道:“员外,别来无恙?” 不知那人是何人,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二十五章 卢俊义夜战鸭尾滩(上) 那人不是被人,正是鼓上蚤时迁。 卢俊义见了,道:“不是说了么,我不去找你时,不要来见我。万一被人发现了,不是好耍处。” 时迁道:“员外,不是我执意要来见你,是宋公明派我来寻你的下落,好使人来擒你。”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你了。多亏了你的《好汉谱》,今日数场恶战帮了大忙。” 原来这时迁上了梁山泊后,奉了宋江的命令,悄悄探听,把梁山许多技击本领高强的好汉的兵器、师承、惯用的招数、特长、短处、喜好等事无巨细都记了下来,写成一本《好汉谱》,其间自然少不了一些飞檐走壁、鸡鸣狗盗的勾当。不过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呈给宋江的《好汉谱》有许多错谬之处,真正的《好汉谱》则留了下来,送到刘唐这里。刘唐和石秀、杨林三人根据自己平日和众位好汉切磋时的见闻,加以修改增补,最终成书。 这《好汉谱》自晁盖死后不久就辗转送到卢俊义手里,也是让卢俊义下定决心到梁山泊闯荡的因素之一。正是因了这《好汉谱》,卢俊义和梁山泊首领对阵时才显得游刃有余。 时迁故作谦虚道:“举手之劳罢了,我时迁别的没有,就这点儿高来高去本领。” 卢俊义道:“除了梁山泊之外,四下州县的高手也需加进书里才好。日后去山下征伐,少不了和那些人打交道。” “这些军师那里已有了,我可以去从他那里偷偷抄一份出来。” “他是精细人物,只怕没那么容易。也罢,日后我去找他看,想来这点面子不会不给。” 时迁忽然笑道:“员外不怕他给一份假的么?” 卢俊义挠头:“罢了,此事以后再说。我卖了一天的力气和你们打斗,山上那些话事人都服气了么?” “山上马步军首领已有数人和员外交过手了,他们都已心服,唯有水军几个首领,还想出出风头,和员外较量一番。前路上他们已有埋伏了,只是不知详情如何,员外务必多加小心。我这里有些小玩意,或许可助员外。”时迁说罢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里面除了饮水吃食之外,还有匕首、飞爪、木锁、短梢、指虎、铜筷、观音梳、钺牙戟、鹤嘴钩镰、流星双拐、五子阴阳锤等多种奇门兵器。 卢俊义接过来,拣选了几样短小的放到身上,道:“兵器越怪,死的越快。我拿那么多,行动不便,只这几样就够了。你回去时也要小心,别被人看出来。” 时迁当下抱拳行个礼,爬到树上不见了。 卢俊义用了些食水,再出林子来。 前路不远见到一片水,只得沿着水边往前走。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已来到鸭嘴滩头。 卢俊义就岸边喝了几口水,四下里望去,只见满目芦花,茫茫烟水,再无去路。卢俊义持枪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惊惶事!” 正故作烦恼间,只见芦苇丛中现出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 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众人出没的去处,你怎么来到这里!” 卢俊义道:“我乃大名府经商客人,贪赶路程,迷踪失路,寻不着去处,还望行行好救我!” 那渔人道:“此地是鸭尾滩,前面有一个市镇,只是从路上走,迂回山路足有三十余里开外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路。你要是舍得五百钱与我吃酒,我便载你过去。” 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只要寻到市井客店,莫说五百钱,再多些我也给你。” 那渔人大喜,摇船靠岸,扶卢俊义上船,转身把撑开竹篙。 待行了一二里水面,进入一片荷花丛中,卢俊义忽然道:“快看,那荷花底下是什么?” “哪里?” 卢俊义来到渔人跟前,伸手指着:“那里,那朵粉荷花下面,好像有一条大金鲤鱼被困住了。” 那渔人弯腰去看,卢俊义趁他不备,一手刀砍在渔人颈侧。那渔人翻了翻白眼,软绵绵晕倒了。卢俊义从船上寻了条索子,将那渔人绑成粽子般,随后掬一捧水浇在那人脸上。却是卢俊义已知渔人来的蹊跷,因此先下手为强,制住他。 那人被凉水一激,呻吟一声便醒了。 卢俊义喝道:“还想来赚我!你这贼厮是梁山泊哪个水军首领?” 那渔人坐直了,甩甩脸上的水,哈哈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住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 卢俊义笑道:“落到我手里还这番气度,你倒勉强也算个人物。今日遇到我,叫你这混江龙坏了索机熄了火!” 李俊听了,不由暗暗佩服。原来他这“混江龙”的外号,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水雷,是用涂漆皮的皮囊包裹,里面除了火药外,还悬吊着火石和火镰。水面上敷设索机,敌船经过时,碰到索机,皮囊中的火镰下坠碰击火石,发出火星引燃火药,炸毁敌船。 这火器威力巨大,李俊便以此为外号。但此物做起来费工费时费料,因此少有人知。如今被卢俊义叫破,可见是个见多识广的,不由他心里不赞叹。 李俊道:“多谢员外夸赞,宋公明首领诚心邀员外上山坐一把交椅,员外若还不肯降时,白白送了性命!” “你们一直劝我投梁山泊,也不知梁山泊哪里好。我且问你,你当初为何上了梁山泊?莫不成真的图那一把交椅?” 李俊道:“我当初因了江湖义气,随宋公明闹了江州府,烧了无为军,而后到梁山泊来,其一是为避罪,其二是因为梁山泊有水军,能造大船,可一逞我胸中之志。” 卢俊义顺口说道:“是为了出海么?” 这句话说完卢俊义就有些后悔:这句话显得自己太了解梁山泊的底细了,容易惹人生疑。他强制镇静,等着李俊回答。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卢俊义夜战鸭尾滩(下) 混江龙李俊抬头看天,缓缓说道:“我少年时曾听人说起过唐时虬髯客的故事,他放弃和秦王李世民争夺天下后,飘然出海,而后领千艘海船,十万甲兵,攻入扶余国,杀扶余国主自立。从那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出海异地称王,这才练出一身精熟水性。”李俊忽然目光如电,直视卢俊义,“自从岁数大了之后,我自知这志向太过好高骛远,因此少对人言,梁山泊上也只有酒醉时对寥寥几个人说过,员外是如何得知?莫非员外早就有意上梁山泊,才对我们这些人的事如此挂心?” 这事被时迁写在《好汉谱》上,只是如何能叫李俊得知?卢俊义不由暗暗后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反问道:“自然有人说知与我,你猜是谁?” 李俊恍如大悟,道:“是了,军师到过员外家里,应是他多嘴。” 卢俊义摸了摸额角上的汗:“他当日说我入伙,卖了不少口舌,许多人的事都说与我听。只是我没有答应他。”他不敢多说,生怕和吴用对不上卯,只故意扯开话头问李俊道,“你们既然想邀我入伙,可知我志向如何?” 李俊注意力果然被转走,他咽了一口口水,惭愧道:“这个,小可着实不知。” “你们口口声声邀我上山,多半是看中了我的江湖名声,却也得让我落些好处才行。金银,我不缺;名声,我不缺;女人,我不喜欢;技击本领,我已是天下无双。你倒说说看,梁山泊能给我什么?” “权势呢?员外坐一把交椅,一声令下,数万人都听分派。” “若是他们真心听我时,倒也使得。可惜你们不像明教那种教派,因了共同信的东西聚在一起,更多是利益相投。我自觉没那个本事,能为你们谋什么利益,可叫全山人都听我的。” “我们忠义堂里供奉九天玄女娘娘,许多人都信。”李俊分辨道。 卢俊义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任凭渔船在水里飘着,只在那里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乃是浪里白条张顺。张顺用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踢起阵阵水花,叫道:“员外,我等好心好意前来迎接你去山上做个首领,大秤分银,小秤分金,日日吃酒快活,如何这般见怪?” 卢俊义见他身上白净,又兼水性了得,已知是张顺到了。他提起长枪,对准李俊心口,对张顺喝道:“废话少讲,等你们半天了。我不会水,正缺个使唤的:你若是想要这混江龙活,便找些吃食与我,不然我一矛刺下去,便叫这混江龙变做死泥鳅!” 张顺跳上船来,摊着双手叫道:“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从水里潜过来,哪里带得吃食。” 卢俊义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从泥里挖些莲藕给我吃。你水性精熟,总不会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张顺吃逼不过,便从水底挖了两截肥藕洗干净给卢俊义。那藕微甜而脆,好似熟梨一般,卢俊义边吃边赞道:“就冲这藕,这一趟也没有白来。” 张顺道:“只要员外留下,这藕小可包员外吃一辈子!” 卢俊义道:“偏偏我是个知足的,尝尝这两截就够了。” “既然如此,小可告退。”张顺觉得留下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去找别人商量对策。 “做梦娶妻——想得美。你给我行船。” 张顺跃上船来,想要去船头拿铁蒿。 不料卢俊义一瞪眼,道:“我怕你弄鬼,你下去在水里推着船走。” “推船费劲又慢,误了员外的行程。”张顺不情愿道。 “我不怕慢。” 张顺只得下水推船往前行。 行了一阵,卢俊义问道:“你叫什么,因何上梁山泊来?” 水里推船着实费力,张顺气喘吁吁道:“小可张顺。到梁山泊就是为图个快活。” “当真快活么?” “起先还挺快活,”张顺偷偷看了一眼李俊,“现在却不太快活了。” “却是为何?” “做强盗我的快活已经到头了,接下来我想做官。”张顺补充道,“做大官,越大越好。” “做了官就能有新的快活么?” “总得试试。”张顺快活的笑道。 三人又行了二三里路,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有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人,赤着上身,下面穿一条犊鼻裤,手里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人摇着橹。 前面的人把手中篙横定,口里唱着山歌道:“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铒钓鳌鱼。” 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后面的人咿哑咿哑摇着橹,前面人横篙也唱山歌道:“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就此时正前也有一只小船,飞也似摇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那人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 卢俊义听这阮小二唱的是吴用写在他家后院墙上的反诗,便知是阮氏三雄到了。 卢俊义手提长枪,指着李俊道:“你们不要用强,不然坏了李俊的性命。” 阮小二笑道:“军师对我等说了,员外宅心仁厚,断不会加害李俊首领,叫我三个只管请员外上山。若员外不从时,翻船落水勿怪。” 说罢三只小船一齐撞过来。张顺趁机扎个猛子不见了。 卢俊义大怒,把手中长枪往阮小七投去,又提起李俊往阮小二船上扔来。 阮小七、阮小二一个要躲枪,一个要接李俊,正手忙脚乱之际,卢俊义发一声喊,提着李俊船上竹蒿,跳到左边阮小五船上。他横蒿往阮小五胸前打去。那竹蒿来的迅疾无比,阮小五抵挡不及,被打落水中。 卢俊义捡起阮小五上船蒿,从怀中掏出把短刀,砍出两个豁口,随即脚踩豁口上,一手撑着一只船蒿,跳入水中,如踩高跷一般往岸边走。 第四百二十七章 卢俊义鸭尾滩被擒(上) 走不了几步,水花一响,张顺浮出水面。他趁卢俊义一只船蒿落水里之际,上前抱住,不叫卢俊义走。卢俊义只得提起另外一只船蒿往他刺来。张顺无法,松手躲开。 卢俊义接着又往前撑去,阮氏三雄、李俊、张顺大呼小叫,有的撑船,有的游水,跟在后面追赶。 那处泊子水不深,船蒿又长,卢俊义走起来甚快,一步能迈出去丈余。然而船蒿毕竟不如自家长的腿脚方便,渐渐被众人追上。只是他们一时也拿卢俊义的船蒿无法,只得大呼小叫跟在后面。 如此过了顿饭功夫,卢俊义渐渐气力不继,见旁边有块方圆半亩的平地,上面遍生着芦苇蒲草。卢俊义双臂用力,跳到上面,对众人喝道:“你等若真是好汉,便上来。” 李俊众人都是擅长水战,已知卢俊义本领了得,十个回合擒了李逵倒还罢了,力战刘唐、穆弘、李应三人还占了上风,哪里肯上去跟他步战。他们只叫嚷道:“你若是真好汉,便下来。” 一边不敢上,一边不敢下,双方僵持片刻,船火儿张横带着童威、童猛也到了,梁山泊水军八个首领在此聚齐。 李俊便道:“员外,你本领高强,莫怪我几个倚多为胜!”说罢,八人齐齐跃上岸来,要与卢俊义火并。 卢俊义双手舞了手中船蒿,右手攻,左手防,将八人挡在圈外,近身不得。李俊众人连连吃了几个亏,仍是攻不上去,只得退到水里。张顺腰间中了一蒿,被扫入水中;阮小五小腹被点了一下,终是卢俊义手下留情,不然这一下便是肠穿肚烂;童猛胳膊中了一下,被打脱了臼。其余几人也有各式各样的青肿淤伤,狼狈不堪。 看看天色将晚,约莫黄昏时分,已是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 张顺见状,便对李俊说道:“哥哥,这厮本领高明,不过他困在这里,也跑不了。我们叫几位步军首领一起来擒他,连弩队也使得。” 张横不忿道:“哥哥,我水军弟兄几个首领,自来立寨,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若是捉了这卢俊义,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前,谁敢不服?如何能请别人来帮忙,岂不是把功劳拱手让人?何年月日能够建功?” 李俊一时犹豫不下,正此时,童猛见那岸上芦苇枯叶发黄,便悄悄对李俊说道:“这附近就这一块干地,远处都是深水,不如放火烧他,起烟熏他,看他怎生如何?” 李俊便留下两人看住卢俊义,其余人驾船去了。众好汉在附近搜集了些柴草,捆做半人高一捆,一人一捆,划船到上风处,用火石点燃了,待火烧的旺了,李俊发一声喊,齐齐扔到岸上芦苇丛,又四下里放起火来。 卢俊义正在闭目养神,忽然闻到烟火气,再看那火已毕毕剥剥四面烧起,他扬起竹蒿去拨打,可火势已大,无尽于事。渐渐高温上来,浓烟四起,岸上再呆不得,卢俊义撑了竹蒿跃入水中就要逃。 撑不了几下,那水已深,竹蒿探不到底,卢俊义身子一歪,落入水中。他虽是本领了得,却是个旱鸭子,一点水性不会,在那里乱扑通。 幸好阮小二在水底下拦腰抱住,捞他上来。 阮小二拖着卢俊义来到船上,众好汉团团围住。 卢俊义咳嗽几声,吐出几口白水,道:“我技不如人,落在你等手上。我不跑,你们不要绑我,以免失了江湖体面。” 李俊道:“员外是个讲义气的信人,不可怠慢。” 众好汉便放开卢俊义,随后驾船往梁山泊来,李俊叫阮小七前去报知。 见卢俊义坐在船上不言不语,阮小二没来由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晃了晃,而后递给卢俊义。 卢俊义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打开葫芦塞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他犹豫了一下,仰脖喝了一大口,不料呛住了,一连咳了好几声。 阮小二笑道:“员外如此英雄了得,竟然不擅饮酒么?” 卢俊义擦擦嘴,摇头道:“饮酒最是不利打熬筋骨,我打小除了养伤会偶尔喝一点药酒外,很少饮酒。” “那可有得员外受了。江湖人都说,没有三坛三,不敢上梁山。以前晁天王在时,立下山规,不许私下饮酒,生怕误事。现在宋公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弟们酒量都长了许多。” “看来这一劫渡不过了。不过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不能饮,只能拼。” “哈哈哈,这个好处不错。”阮小二笑起来,“还有不少路,员外就着这些再喝点,暖暖身子。“阮小二又解下一个葫芦,从中倒出些炒熟的黄豆递给卢俊义。 卢俊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慢慢的呷酒吃豆。渐渐的,落水之后的寒气都消散了。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一行八人来到金沙滩上。 宋江已得阮小七报知,差神行太保戴宗带了一包袱锦衣绣袄先来迎接。待卢俊义除去身上湿衣,换上衣袄,八个小喽罗抬过一乘山轿,扶卢员外上轿便行。 行不多时,远远地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响着鼓乐,前来迎接。为首的是宋江、吴用,后面跟着众头领,一齐下马。 抬轿的小喽啰落下轿子,卸下扶手板,搭起轿帘,请卢俊义下轿。 卢俊义握了握拳头,深吸了一口气,不慌不忙下轿。 宋江二话不说,上来拜倒,后面众头领跟着齐刷刷的一起跪下,好似一片麦子被拦腰截断一般,吓了卢俊义一跳。 宋江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满意的扫了扫身后众人,对卢俊义笑道:“有失远迎,还请员外恕罪。” 卢俊义还礼,似笑非笑道:“公明首领过谦了,梁山泊待客甚为周到,吴学究和李逵都迎我到了大名府家中,如何还不远?” 宋江脸不变色,大笑说道:“员外天下无敌,若不是迎这么远,如何能请得员外来。” 卢俊义语中略微带刺:“天下无敌不敢当。再是无敌,人终究是血肉之躯,抵不住强弓硬弩,挡不得千军万马,更防不住阴谋诡计。小可只敢称天下无双。” 宋江笑道:“不错,天下无敌也难免有马高蹬低、穷途末路之时,还是天下无双更贴切一些。” 见二人唇枪舌剑,吴用上前:“且请员外再上轿,一起到忠义堂上。” 卢俊义便上轿,众首领一齐上马,直到忠义堂前。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卢俊义鸭尾滩被擒(下) 梁山泊忠义堂原本有三丈宽,五丈长,随着上山聚义首领越来越多,就显的有些局促。猿臂寨众人上山没多久,宋江便叫青眼虎李云、九尾龟陶宗旺将忠义堂翻盖,堂前广场也扩建一番。 卢俊义在厅前看去,只见忠义堂正门横阔两丈,两侧走廊一眼望不到头。再看那门,漆作朱色,正门前有七级汉白玉台阶,门扉上镶着一排排铜钉,门楣上方飞檐高高挑出。光看这正门,气派无比,若是放在汴京,多半会当做哪个有来头的衙门大堂。 门额上一块大匾,上写四个大字“忠义之堂”。那字,横如千里阵云,方中有圆,柔中带刚;竖如万岁枯藤,直中求曲,劲挺多姿。 卢俊义不由道:“好字。尤其是这忠义二字,让我想起太祖皇帝对大周世宗皇帝的忠义来。”他这番话含义不明,似讥讽,又似夸赞。一旁小旋风柴进听了,不由皱了一下眉。 来到忠义堂里,只见明晃晃点着许多手臂粗的灯烛,虽是黑夜,照的满堂都如白昼一般。 宋江请卢俊义到厅上坐下,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相见,大慰平生。” 吴用上前说道:“小生奉公明首领之命,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今日员外至此,幸不辱命。鲁莽之处,员外宽宏大量,要怪只怪吴用一个人身上,和众首领无碍。”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那交椅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下面两侧的椅子一模一样,除了位置绝佳,并无特殊之处。 卢俊义心道:“这交椅竖着坐上去,横着滚下来!眼下我无根无基,一个阶下囚罢了,若是坐了,只怕立刻死于非命。” 卢俊义扫了那交椅一眼,叹道:“士可杀,不可辱。小可技不如人,落在首领手上,万死尚轻,为何戏弄与我?” 宋江笑道:“我们怎敢戏弄员外?实在是仰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员外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众兄弟齐听号令。” 卢俊义抬眼看了看忠义堂里一众好汉,有的不动声色,有的虎视眈眈,有的表情微妙,有的面带不屑,心下不由略宽了一宽,暗道:“果真如吴用所说,这黑厮寨主之位,终究是得来不正。虽然他势大,但另有图谋的人也不少。” 卢俊义拒绝道:“在下宁死难从命。” 吴用打圆场道:“今日天晚,员外厮杀一天,想来饥渴,且先吃些酒食,来日再商议。” 宋江便叫人置备酒食管待,卢俊义并未饮酒,只用了些肉饭。吴用亲自安置他在后堂一间客房歇了。众首领各自散去不提。 当晚,卢俊义正睡之间,忽然听得地下有异响。他兵刃白天已失,只摸起桌边烛台,躲在角落幄帐阴影里。 等不多时,只听“刮喇喇”一声响,墙角一块阔有尺半,长约两尺的木板被掀起来。随即一阵阴风卷起,一个人提了灯笼爬上来。灯笼用黑布遮住了四周,只有底部的光露出来,照亮脚下尺许地面。 那人放好木板,道:“员外好生令人羡慕,虎狼之地也能睡的如此安稳。小生要有员外一成的这个本事就好了。”原来是智多星吴用趁夜从地道前来拜访。 卢俊义听是吴用,走出来道:“学究果然是好手段,如此来访,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吴用摇头道:“谈不上神不知鬼不觉,我只怕还有人知道。”他小心翼翼的把灯笼里放在地下,屋子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 “什么人?” “掘地道那两个人。” “两个人?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凶险,为何不用一个人?” 吴用寻了一把椅子,让自己尽可能舒服的坐下:“我使了一人挖了前半段,另一人挖了后半段,他们都以为我是要弄什么暗房密室,应该不会起疑。中间那一段是我亲自挖通。” “一定很辛苦。” “岂止是很辛苦。”吴用道,“我生怕别人发现,每天只能趁着解大便的功夫挖。大便的次数太多,时间太长,岂不被人怀疑?而且挖地道的时候,还得脱光衣服,不能让泥土弄脏身上,哪怕天再冷。为了节省时间,我真正大便的时候还得挖洞……”吴用终于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卢俊义也听出了吴用的戏谑之意,打断道:“其余两个人也得可靠才好。” 吴用收起笑容正色道:“人心都是善变的,只能说眼下还算可靠。你那不可靠的人带来了么?” 卢俊义伸个懒腰道:“我依着你的言语,带了一个有贰心的总管来,姓李名固。你明日去找他便是。” 吴用道:“李固么?我猜就是他。我已见过他了——他被押上山时,头一个求饶。” “哦,他怎么说?” “他满腹怨言,恨员外不听他劝,非要出门做生意。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员外现在要反悔还来得及。要是等到明日放走李固,可就追悔莫及了。” “我从辞别祖宗香火那一刻,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倒是学究你,不会变卦吧?”卢俊义倒了一碗残茶,一饮而尽。 “晁天王中箭之后,我若是继续随着宋江走下去,富贵无忧,权柄无双,除了心里不爽快,倒也没什么不好。其实我在见员外之前,心里还有些犹豫,一直到见了员外的之后,才下定决心。不过我这么说,都没什么用,什么都抵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老话,你自己日后看吧。”吴用走到地道入口旁边,掀起木板,背对卢俊义说道。 “若不是你助宋江,晁天王不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吴用满心苦涩,顿了顿:“是我对不起晁天王,所以我才要光大‘替天行道’四个字。” “等等。”见吴用要下到地道里,卢俊义拦住他,缓缓出言道:“我的体己人燕青,他和军师一样,也难以入眠。我曾求了个名医给他医治。名医说他是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思虑太过,以致不能入睡。军师就算有不如意事,也需少些思虑才好。” 吴用轻轻摇摇头,提起灯笼下地道去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卢俊义梁山泊做客(上) 第二日,梁山泊杀羊宰马,掌管排设宴席首领铁扇子宋清来请卢俊义来赴席。 卢俊义道:“我已是你们阶下囚,你们要真是讲义气,就放了我,而不是请我赴什么宴席。” 宋清道:“员外这是哪里话,我们这又不是鸿门宴。员外就当到山寨做客,不用拘束。我们许多小兄弟久仰员外大名,只是昨日天晚,这才拖延到今日。” 卢俊义道:“我不惯和人应酬。” “员外何必如此,就算是和我们结仇,这不也正是个刺探我们山寨虚实的良机么?员外若是想走,我们谁人能拦得住?” “你们山寨周遭是水,我能逃哪里去?” “小可宋清,是宋江兄长的嫡亲弟弟。员外若真想逃走,可劫持我为人质。员外若是不想逃,还请随我去赴席。” “你是宋江的嫡亲弟弟?” “不敢欺瞒员外。” “想不到梁山泊有你这么个趣人。”卢俊义看了看宋清,“你都这么说了,我若还是不去,就被人耻笑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什么时候我若是真的劫持了你,不要怪我。” “员外说笑了。”当下宋清引着卢俊义来到忠义堂前。 宋江等人要卢俊义做中间尊位。卢俊义再三再四谦让,仍是别扭不过众首领,只得坐了。 酒至数巡,菜过数味,宋江起身举杯道:“昨日夜里鸭尾滩上甚是冲撞,望员外宽恕。梁山泊山寨虽然窄小,仍可歇马,宋江情愿将寨主之位让与员外,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不要推却。” 卢俊义心道:“梁山泊首领众多,派系繁杂,不同一般绿林山寨。在这里没有服众的本事,贸贸然坐上第一把交椅,就是自寻死路。这厮假惺惺让我,做戏给谁看?” “卢某虽然孤陋寡闻,但偶尔也听到一些江湖传言。梁山泊寨主之位,晁天王死前不是已有安排了么?”卢俊义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江笑道:“不知员外听到的是什么样的言语?” “说的是擒得史文恭者便为梁山泊之主。卢某又未曾擒得他,如何敢居寨主之位?不是叫天下人笑话么,白白污了名声。” “晁天王死前糊涂了!寨主之位非他一人私产,如何非要擒得史文恭?若是我黑旋风擒了史文恭,也叫我做寨主吗?”黑旋风李逵大叫道。他这番话说的半文半白,不像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 “这位兄弟说得好,说得妙!晁天王不是一般糊涂。寨主之位不是私产,不是宋头领想让就让的,更不是在下想当就能当的。”卢俊义拍手赞许道,“就算是在下应承下来,当了寨主,然才德不配位,难保不会成了王伦第二,被人火并。” 豹子头林冲听卢俊义说晁盖糊涂,又提火并王伦的事,心中略有些不爽快。他不便说卢俊义,只喝斥李逵道:“你这黑厮休得胡言乱语,小心晁天王显灵,给与你降下血光之灾,叫你嘴上生个大疮,从此说不出话来!” 李逵想起宋江得病这个茬来,急忙往空**手,呐呐自语道:“天王哥哥,铁牛多吃了两杯马尿,当不得真,勿怪勿怪!明日我与你多烧些纸赔罪,只要别让我生疮。” 宋江却是心中一窒,旋即对卢俊义说道:“寨主之位暂且不提,请员外在梁山泊一同聚义可好?” “宋头领此言差矣!在下身无罪责,又略有些家私,也无什么野心。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难从命。”卢俊义一边说一边慢慢看众人,说‘罪责’时看的是林冲,说‘家私’时看的是阮小二,说‘野心’时看的是柴进。别人都好,唯独柴进转过脸去。 吴用带着众头领一个个轮番劝说,越是到后来,卢俊义越是不肯答应。 到最后,吴用叹气道:“江湖上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员外既然不肯,我们还能强逼?留得住员外的身,留不得员外的心。只是众兄弟难得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在小寨略住数日。” 卢俊义道:“非是在下不肯在梁山泊住,只是家中的人不知此地消息,怕他们惦记。” 吴用道:“这事容易,先让员外伴当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便是。” 吴用叫喽啰唤来李固,问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齐全么?有没有喽啰强要你的?” 李固应道:“多谢首领看顾,我们货物齐全得很,一样都不少。” 宋江叫取些银两,打发了李固众人。 卢俊义吩咐李固道:“此间事你都知了。你回家中做个总管,与我守好家,让众人不要忧心,我略住些日子便回。” 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道:“员外放心,李固虽是不才,定不辱员外所托。” 李固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送李都管下山,去去就回。” 吴用引着一百小喽啰先到金沙滩等候,不多时李固并车仗、牲口、伴当都下山来。 吴用叫小喽罗们围在两边,坐在柳树荫下,唤李固近前说道:“你主人已和我商议定了,今在梁山泊山寨坐第二把交椅。他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我们山寨落草,未曾上山时,便在家里后院墙上写下四句反诗为投名状。那墙上共是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头里包着一个字。‘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俊杰哪能此地游’,包个‘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这四句诗,头里藏着‘卢俊义反’四字。昨日他上山来,我本打算把你众人都杀了灭口,只怕有损我梁山泊声威。你们回去后分了他的家产,叫你们也沾些光。别指望你主人能回去!如若不然,叫你众人个个皆死,家家出殡!” 李固等人唬的心惊肉跳,连连应是,捣蒜也似拜个不停。 吴用威胁他们一通,让水军用船送众人过渡口。李固一行人上路,奔回大名府。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人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席,与卢俊义吃酒说话,一直到夜里二更天时分才散。 第四百三十章 卢俊义梁山泊做客(下) 次日,呼保义宋江单独备下筵席来请卢俊义道:“宋江不才,幸识员外。今日聊备薄酒,请员外对面把酒论心,还请员外不要推迟。” 卢俊义正要摸他的底细,欣然赴宴,又是饮至深夜,大醉而归。 又过了一日,吴用请,随后几日是关胜、呼延灼请,话说絮繁,三十余个常在厅上的首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请卢俊义。卢俊义也有心探探这些首领底细,因此统统来者不拒。 平日里,卢俊义但有闲暇就在客房小院练武。梁山泊好汉都知他本领高强,便常来与他请教,有什么技击疑问卢俊义都倾囊相授,并不藏私。唯独武松一次也没来,而林冲、孙立二人,不管何时来访,都被卢俊义拒之门外。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已是宣和元年七月末。 这一日夜里,吴用经由密道来见卢俊义,二人商议一番。第二日卢俊义寻到宋江说道:“多谢众位头领相留好意,只是在下思念家中老小,度日如年,便请告辞,还望众位头领准允。” 宋江道:“既然员外执意要回,明日忠义堂上,我安排薄酒给员外饯行。” 次日,忠义堂上吃罢送行酒席,卢俊义正要上路,只见众首领道:“我们也有酒席要给员外饯行。” 卢俊义道:“众位头领情义,小可心领了。只是着急回家,归心似箭,酒席便不吃了。” 众头领都道:“公明哥哥敬员外十分,我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宋公明首领送行酒是酒,我们的酒就是毒药么?员外为何厚此薄彼?当真是‘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条性命,嘴里含着一锭银子,装作哑巴,辛辛苦苦去大名府请你来,你却不吃我弟兄们的送行酒,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和你拼命!” 吴用大笑道:“从没见过这样请客的,真是粗鲁。员外休怪,他众人既然如此诚心,不如再住几日。” 一连吃了十余日送行酒席,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又引一班年轻头领到忠义堂上道:“我等虽是次等弟兄,比不得他们功劳、本领,但也曾与公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卢员外若是看不起我等,不肯吃我们的送行酒,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年幼不懂事,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悔之晚矣。” 吴用笑了笑,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替你们央求员外再住几日,又有何不可?” 吴用转身对卢俊义道:“员外,既然李固已回家了,便不需挂念。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员外且再住几日,也好指点指点他们技击本领。” 卢俊义假装推却众人不过,又住了十余日。不觉又在梁山泊过了一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宣和元年中秋节近。这一日卢俊义又要告辞,说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中秋佳节。 宋江见卢俊义一副归乡心切模样,又见吴用微微点头,便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别。” 次日,众头领都送卢俊义下山。待来到金沙滩上,宋江命喽啰端出一盘金银。 卢俊义推辞道:“非是卢某说大话,金帛钱财,家中颇也有些。只是我身上一向不带钱,李固走的时候忘了问他要,现如今我只需到大名府的路上盘缠就够了,多余的钱财,绝不敢受。” 宋江便拣了两锭大银亲手递给卢俊义。卢俊义谢过宋江,辞别众头领上船回乡。 且说宋江送走卢俊义,回到忠义堂上,对吴用说道:“也不知这卢俊义到底意下如何。若他铁了心不愿意来,军师计策只怕……” 吴用道:“这计策是小生设下的,总不好自卖自夸。众兄弟整日请他吃酒筵席不断,不如小生去传令弟来,首领亲自问问他。” 宋清在梁山泊上掌管筵席,这些时日众首领轮番宴请卢俊义,筵席中许多伺候的喽啰都是宋清的心腹,借着倒酒添菜的功夫探听了许多卢俊义言语。因此吴用才让宋江叫他来。 “不用劳动军师,我去清弟那里逛一遭,正好驱驱秋乏。”当下宋江出门去寻宋清。 吴用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面无表情。 宋清平日为了山寨公事方便,一向住在伙房旁的屋子里。 宋江寻到那里,隔窗望去,只见房内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一个是神算子蒋敬,面前斜放着他那传家的象牙金珠算盘;另一个是铁扇子宋清,正低头看着桌上几个算筹。 宋江曾听人说起过宋清和蒋敬的风言风语,怕撞见二人尴尬,便在窗下立住,竖着耳朵听。 只听蒋敬一边用长长的小指甲拨弄算珠,一边说道:“今有馒头不知有多少,每次数三个,剩二,每次数五个,剩三,每次数七个,剩二,问馒头到底有多少个?” 宋清道:“这是什么算学题目?” “这是《孙子算经》中的‘物不知数’。这个题目,若只是算三、五、七,还算容易。要是换成别的数,寻求一个通用的解法,极为不易。你今天只算三、五、七,我看看你悟性如何,若是好的,我再教你通用解法。” 原来宋清那时一直在缠着神算子蒋敬,要跟他学算学。蒋敬拗他不过,时不时给他几道稀奇古怪的题目。 宋江见二人说的是算学上的事,放下心来,故意加重脚步,走到门口。 二人见是宋江,起身施礼。 蒋敬道:“小弟还有事,先走一步。”当下他辞别去了。 目送蒋敬走远,宋江捋着胡须道:“这算学之事都是雕虫小技,你无事时多寻思寻思山寨的人事。许多我在上面看不到的,你得帮我多留意。” 宋清道:“兄长莫要提这个了,这个事我实在不想做。” “罢了,不说这个了。你那些人,伺候宴席的时候,都探听到卢俊义什么事?” 不知宋清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三十一章 卢俊义大名府入狱(上) 且说当日,听宋江说罢来意,宋清道:“哥哥,这玉麒麟是个晓进退的,他这些时日与山上众头领饮酒,话里话外对哥哥都毕恭毕敬,常恨自己有家业羁绊,不然便在山上与众人日日吃酒快活。许多首领技击上有什么不明之处,他都一一指点,多有交好之意。” 宋江听了,摇头道:“眼下却不好说这么说,他这番举动,说起来更像是小旋风柴进首领当初那般,多交接些江湖绿林好汉,以为日后不时之需。” “他指点吕方时极为用心,说了自己不少的得意的招数。” “吕方一直护卫我,他这么做算什么?是表明心迹,以后不会仗着本领,来为难我么?莫不是什么计策,故意用些假招数骗吕方,一来叫我们失去戒备之心,二来日后对付吕方时,故意误导他?” 宋清笑道:“哥哥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军师不是已经在大名府布置好手段,准备绝了他的后路么?不愁他不乖乖的上梁山泊来!” “若是那样是最好,不然破那曾头市千难万难。可惜史文恭一身武艺,若不是他射死晁盖,说不定还能招降他为山寨效力。” “哥哥不怕被卢俊义擒了史文恭去?” “若是被他擒了史文恭,我便依着晁盖遗言,奉他为梁山泊之主。他要推辞便罢,若不推辞,也不过是另一个晁盖罢了,有何惧哉?”宋江恶狠狠的说道。 “可是他技击本领高强,比晁天王强出太多。” “杀人又不是比武,哪有那么多讲究。任凭他万夫莫敌,终究是血肉之躯。战场上任凭什么样的高手,百余马军冲锋过来都要落荒而逃。连弩队只需五十人,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嫌陆上麻烦,还有水战,包管叫他‘玉麒麟’变‘死麒麟’。光明正大不成,还可打闷棍、洒石灰、下泻药、挖陷阱……,有的是办法。”宋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上次不是让你找神医安道全备些醉酒药和解酒药么?如今可都有了?” 宋清从柜子里翻出几大包药放在桌子上:“都有了。安先生还给了我一些无色无味的麻药,和醉酒药一起用,效果最好,但吃过了会死。只是……只是……”他忽然变得期期艾艾,“只是可以……可以不用么?真的要……这么不择手段?” “这个以后再说,你都先收好。”宋江不耐烦的挥挥手,他接着说道,“卢俊义上山,还有别的好处,不然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 “还有什么好处?”宋清问道。 “牌坊。”宋江言短意赅的说道。 宋清忧心忡忡看了宋江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看着宋江信心满满的神情,终于什么都没说。 “明年是庚子年,传说庚子年天下有大乱,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出头之日了。”宋江出门往住处走,临走之前抛下一句话。 宋清看着宋江远去,心中忽然一酸,眼圈竟然红了。他盯看桌上的几包药看了许久,好像在考虑要把那些药吃下去一样。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放开脚步,昼夜奔波。行了数日,这一日到得大名府境内时,已是薄暮。 卢俊义见天黑前来不及入城,便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快步入城。他进了城,却不回家,只转过州桥来。州桥下有一个张记茶馆,虽处闹市,但价格昂贵,茶水粗劣,点心简陋,杯盏粗糙,也没有说书耍唱的,因此生意冷清,少有人来,门可罗雀。 这张记茶馆背后东人正是卢俊义,自从他娶妻之后,家中议事不便,就暗中让人把这茶馆盘了下来。每逢有机密事要商议时,就到此处来。 卢俊义来到州桥下茶馆,推门进来,只见一个茶博士趴在一张桌子上打瞌睡。 那茶博士听见有客人进来,头也不抬,有气无力的招呼道:“客官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 卢俊义道:“林仲才家的燕小乙让我上重楼,来取两斤枣糕,一双草鞋。” 那茶博士听了卢俊义的话,不管是“仲”,“乙”,“重”,“两”,“双”都带个“二”字,与掌柜交待的暗号相符,便抬起头来,打量卢俊义一番,道:“小店吃喝自取,客官自己招呼自己吧,莫要客气。” 卢俊义摸了摸鼻子,来到楼上,只见那楼梯满是灰尘,地上有行脚印。 有一人此时正在楼上一个阁儿里枯坐,乃是浪子燕青。他送卢俊义娘子贾氏去云州,赶上董庞儿反辽。这董庞儿又名董才,易州人氏。那年二月的时候,他在辽国南京打起旗号反辽,聚集上万人马。辽国从西京和南京派遣两路大军前去镇压,双方大战于易水,董庞儿战败散退。到三月时,义军复聚,在奉圣州又被辽军打败。此后董庞儿不敢和辽军硬碰硬,只得率领余部转战云州等辽国薄弱之地。 燕青这一行正赶上战事,路上曾被小股辽军俘虏,幸亏燕青机灵,先行逃跑,去找董庞儿义军求救。董庞儿与周侗、卢俊义都有交情,亲自领军与燕青一起救了贾氏等人出来,而后护送到悬空寺。 董庞儿本想留燕青在义军中做个首领,燕青坚持不受,仍回大名府,已有半月。除去按着卢俊义的吩咐四处探听消息外,平日都在张记茶馆这里。 听见楼梯声响,燕青从出神中回来。他屏住呼吸静听,那脚步声极为熟悉,不由大喜。他急忙从阁儿里走出来,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 卢俊义扶燕青起来,拉着燕青到阁儿里坐了。 燕青道:“小乙在此等候员外多日,家中事都已打听明白了。” “打听到什么了?” “自从主人去后,约有半个来月,李固那厮回来,当时便去留守司告状,只说员外已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家中财物,全被李固夺了。其余的主管,都和他做了一路。小乙依着员外吩咐,前去和他吵闹,被他赶了出来,只在此相候。” 卢俊义道:“甚好,我这就去家中。你去寻牢里蔡福,我入狱后叫他多多照应。” 燕青劝道:“员外要去曾头市,直接去便是——那狱里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有个什么疏失,反而不美。” “你有所不知,我师弟史文恭是个精细又倨傲的性子。我若不做个落魄样子,不去那大狱走一遭,一个是瞒不过他,另一个是不叫他欢喜。到时若是他不收留,这才叫不美。你心我已知了,吃饭都须防噎,我也不敢把自家性命做儿戏,你只管行事便是。辽国那里如何?” 燕青无法,只得顺着卢俊义换了话头,说些辽国路上的见闻。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卢俊义大名府入狱(下) 听燕青说起路上董庞儿相救之事,卢俊义道:“他眼下还有多少人马?” “号称五万,但能战之兵不过八千。” “也不少了。” “他还有一封书信与员外,要小乙带来。”燕青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卢俊义道。 卢俊义看了,叹一声道:“辽国国祚未灭,都是奸臣之过。”他把信烧了,起身归家。 卢俊义来到家中,只见那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 卢俊义故意问道:“燕青如何不在家中?可是从云州还未回来?” 李固答道:“主人不需问,此事一言难尽。” “有什么一言难尽的?” “主人风尘劳顿,且请换了衣服,吃了饭,小的再一一诉说不迟。” 卢俊义心中只是冷笑,等着李固等人安排饭食。等不多时,饭食已好,卢俊义刚要举着,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一齐抢进来。 以卢俊义的技击本领,这二三百做公的即便打不过,跑也能跑得。只是如此一来,就失了算计,因此他并不抵抗,只老老实实被那些做公的绑了,解往留守司来。 当时梁中书坐在公厅上,左右两行排列着如狼似虎般七八十个公人,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跟着跪在一旁。 厅上梁中书大喝道:“梁山泊贼厮们当年劫了生辰纲,我恨之入骨。你这厮是大名府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偏偏去投梁山泊当强盗,还坐了第二把交椅?要是这样,倒也罢了,不成想你还要里勾外连,要打北京!如今被擒来,还有什么话说?” 卢俊义道:“小民一时愚蠢,被梁山泊的狗头军师吴用,装做卖卦先生来家里口出谎言,骗到梁山泊,软禁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鉴。” 梁中书喝道:“你这贼厮还要狡辩!你在梁山泊中,若不勾结强盗,如何住了这么长时间?要不是有李固告状出首,就被你瞒过了!” 李固劝道:“主人,已经到了这里,不妨招了罢。家中后院墙上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据。” 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 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省得吃苦头。” “我什么事都没做,叫我招什么?你这个逆仆,就是这样报恩的?” “主人就算是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顶多流放几千里。若是不招,没头的打要挨,打死都不多。” 一个李固使了钱的张孔目到厅上禀说道:“卢俊义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梁中书喝叫一声道:“说的是!左右,与我狠狠的打!” 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卢俊义硬撑着挨了十几下,便道:“罢罢罢,我现在就招了罢。” 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叫卢俊义画了押,随后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 做公的将卢俊义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地上。 只听一个人说道:“员外,你既已落了草,如何又回大名府,不是找不自在么?” 那人是大名府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大名府本地人氏。因他手段高强,人称呼他为铁臂膊。旁边一个小押狱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蔡福侧边,却是蔡福的嫡亲兄弟,名叫蔡庆。他生的浓眉大眼,身上穿着红衫,头巾上插着一枝花。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头上爱带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卢俊义仰天长叹道:“是我命中合当横死,被梁山泊贼寇算计,才有今日之祸。” 蔡福对蔡庆说道:“你且把他带在‘章’字号那一间牢里,我回家一趟。” 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了牢门,只见留守司前墙下转过一个酒馆伙计来。那伙计叫住蔡福行礼道:“蔡节级,有个客人在我家酒馆楼上摆下酒席,专请节级说话。” 蔡福来到酒馆楼上,却是卢俊义府上主管李固。 蔡福笑道:“李主管有何见教?” 李固道:“不急,不急,节级先吃酒。” 蔡福吃喝一通,待酒足肉饱,他脱下鞋,敞着怀,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着眼睛看李固道:“有事就说吧,爽利些。” 李固笑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没有什么好孝顺的东西,这点子心意送给节级。留守司厅上其余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说着他取过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散发出一片柔和的黄光,叫蔡福眼花。 蔡福擦擦眼睛,仔细看了,那红绸包袱齐头放着的,实实在在的是五根蒜条金。他按耐住心中一片热气,一手牵了红绸包袱,把金子盖住,道:“你不见留守司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的勾当,当我不知?你占了卢俊义的家私,如今只给我五两金子,就想让我结果他的性命?日后提刑官前来验尸时,我吃不起这个罪。” 李固见蔡福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嫌少,不由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小人再添五两金子。” 蔡福冷笑一声,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用卢俊义的钱买他自家的命,真是好算计!他河北鼎鼎有名的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十两金子?你若要我对付他,不是我诈你,五十两金子!” 李固道:“节级莫怪,卢俊义家中财物向来都是小人打理,他平日里都是要钱生钱的,财物大多是店铺田产作坊,浮财不多。这十两金子,权做定金,先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其余金子,我再去筹措。”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道:“量你也不敢昧了那四十两金子去,明日一早来大狱扛尸。” 李固欢喜,连忙拜谢,又连番劝酒。 第四百三十三章 燕青放冷箭救主(上) 且说蔡福一直吃的面皮通红,才回到家里。他刚刚进院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熟络的叫道:“蔡节级,好久不见。” 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醉醺醺问道:“燕……燕小乙哥,你怎么从……我屋里出……出来?你在……在我家做什么?” 燕青道:“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借个僻静处说话。” 蔡福便请他进到后面一个凉亭里,分宾主坐下。 燕青笑着说道:“节级不要吃惊。梁山泊宋公明首领久仰我家员外大名,使军师智多星吴用请员外上山去,以寨主之位相让,只要员外一同入伙。员外宁死不依,辗转才得返乡。谁知反被叛逆奴仆、赃官污吏陷害,监在死囚牢里。员外之命,尽在足下之手。燕青不才,特来告知节级:若是留得我家员外性命在时,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凡有半点儿差错,燕青便往梁山泊去求救兵。到时梁山泊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他说这段话时,一直笑着说,但言语没有半分笑意。 蔡福吃了一惊,浑身酒都化做冷汗出了。他强自辩道:“燕……燕小乙,你不要吓唬我!大名府可是北京,非比一般城池,墙高池深,兵多将广,粮秣充足,岂是他说破就破的?” 燕青笑道:“足下有这个见识就好!方才你与李固见面,已落在我眼里了。就算是大名府破不得,他悄悄派几个高手来,夜里破了节级这宅子并非难事。” 蔡福攥紧拳头,脸上青筋迸出。燕青看在眼里,他从腰后掏出一把弩弓,端在手里。那弩早已上了弦,弩尖冒着寒光。 燕青晃了晃弩弓,道:“这枝头喜鹊真是聒噪,我便向天买一卦,若是老天叫我家员外活,箭到处,喜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喜鹊飞去。” 燕青抬手,透过望山,瞄着喜鹊,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弩弓响处,正中那喜鹊后尾。喜鹊哀鸣一声,带了那枝箭,落下枝头来。 燕青又重新上了弦,搭上箭,将弩弓随手放在桌上,箭头有意无意瞄准了蔡福心窝,说道:“节级倘若要捉燕青灭口,就此便请绳索。燕青若是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这浪子燕青那把金丝弩弓,三枝乌木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大名府无人不知。他话里话外威胁之意,蔡福如何听不出来。他只吓得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燕青又道:“久闻节级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梁山泊宋公明叫我带来一百两黄金薄礼在此。好汉做事,不要婆婆妈妈,请节级一言而决。” 蔡福笑道:“小乙哥且请回步,我自有处置。” 燕青便拜道:“既蒙节级允诺,日后定报大恩。”他放下弩弓,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放在蔡福面前,唱个喏扬长而去。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如十五个吊水桶一般,七上八下。他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李固和燕青各自送金的事都对兄弟蔡庆说了一遍。 蔡庆道:“哥哥生平最会决断,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别的暂且不说,他们谁给的钱多?” “这个不是钱多的道理。” “哥哥说的是。李固不过是个下人,能与梁山泊的人相提并论?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已有梁山泊一百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待路上发配时,只要出了这牢狱,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的好汉,不干我们的事。” 蔡福道:“兄弟此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传个消息给他,早晚给他些好酒食。” 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打通关节,要周全卢俊义性命。 第二日,李固在大狱门口等了一天,都不见动静。当日晚上,李固前来蔡福家中催促。 蔡福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谁知中书相公不肯,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钱,吩咐下来,我这里又有何难?” 李固无法,只得回去变卖店铺,筹措财物,央人与梁中书送钱。 且说中书府里,有下人报说:“府里夜里不知被谁散了些梁山泊的没头帖子,四处收得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 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那帖子上明明白白写道:“梁山泊好汉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奸臣当道,污吏专权,苦死千民,涂炭万姓。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今者启请上山,一同顺天护国。如何妄徇奸贿,杀害善良!如是存得豪杰性命,献出贪滥小人,必不侵扰;倘若伤损羽翼,屈坏股肱,便当拔寨兴师,同心雪恨,大兵到处,玉石俱焚。剿除奸诈,殄灭愚顽,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谈笑入城,绝不轻恕。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谕众知悉,勿谓言之不预也。” 梁中书正心惊之间,有李固央的过钱人来到,对梁中书说了。梁中书难以决断,命人唤来张孔目,都对他说了。 张孔目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蔡福给的金子多,自然向着蔡福说话。他对梁中书说:“恩相,这本是押牢节级的勾当,显见是他们怕梁山泊强盗报复,不敢答应。这李固无法,才求到恩相面前。然而他办事不仔细,走露了风声,被梁山泊知道,这才撒下没头帖子来。恩相不可不防。” 梁中书心道:“原来如此,牢子们不敢做此勾当,便求到我头上,偏我不怕那帮厮们报复不成?” 然而终究是心中犹豫不决,梁中书便道:“等我问问夫人。” 因为丈人的缘故,每封大事不决问内人,是梁中书一向的做派。 当下梁中书回府去问夫人不提。 第四百三十四章 燕青放冷箭救主(下) 且说梁中书回到府上,径直来见夫人蔡氏。 夫人正在对镜梳妆,她那时刚放下口脂,正拿着一片花钿往脸颊上贴,试图当做酒窝。见梁中书脸上不喜,夫人问道:“今日如何散厅这么早?” 梁中书把没头帖子递给夫人,道:“梁山泊的人撒下没头帖子,我有心放过卢俊义,只是泰山那里如何交待?梁山泊的贼人曾劫了生辰纲去。” 夫人翻了翻帖子,道:“一群贼子,乱出大言罢了,不要信他们。” 梁中书道:“夫人在深闺中有所不知,梁山泊这帮厮们闹江州、破高唐、擒呼延、打青州、败关胜、征曾头、劫沂州,很是了得。高俅有两个兄弟折在他们手里,都奈何不得!” 夫人听了,不由惊慌,道:“生辰纲不过是些财物,哪里比得上性命。不要为难他们了,父亲那里怪罪下来,自有我分说。” 当下梁中书把那过钱人斥责一番,推了回去,道:“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让我下手?” 过钱人回来再去找蔡福。蔡福又咬死必须先得了梁中书的吩咐,如此来回两下里推脱,终于保得卢俊义性命。蔡福生怕夜长梦多,被李固买通别人把卢俊义弄死在牢里,便四处打通关节,想要及早发落他。 财帛动人心,张孔目得了蔡福的金子,自然十分下力气,次日便拿了文案来禀。 梁中书问道:“依着常例,此事该如何决断?” 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那反诗虽是写在他家墙上,但无人证、物证是他所写。他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也是被贼寇们牵连,并非真犯。依着小吏愚见,不如流放千里,发配沙门岛,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我意相合。” 梁中书便唤蔡福从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打了四十大板,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在厅前钉了,差两个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押解,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两个,原本是在开封府做公人。他们押解林冲去沧州时,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到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是汴京人,有同乡之谊,就留在留守司里使唤,今日又差他两个押解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两个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 主管李固得知,只一迭声叫苦,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吃酒。 董超、薛霸来到酒店内,李固接着,请二人到一处僻静阁儿里坐下,铺排开酒食管待。 三杯酒下肚,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两位上下:卢员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一文钱也没有,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等到了那里再回来,也得月余。我没什么好送,这两锭大银,权为压腰。只求两位,多则两程,少则数里,寻个僻静去处,结果了他性命。若是揭得他脸上金印回来,每人再送五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需呈上一张文书,说他病死便是。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他二人本就是贪滥的人,如今见了这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 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是个好男子,我们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说不定还要他照管。” 李固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日后定会慢慢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了李固各自归家,收拾包裹,带了卢俊义连夜起身。 行出东门,薛霸骂道:“老爷自晦气,撞着你这穷神!沙门岛来回两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钱孝敬,教我们如何上路!” 董超骂道:“你们这些财主,平时一毛不拔,不来孝敬我们。今日老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埋怨,带了行李走!” 董超和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卢俊义一生财主,做囚人倒是头一遭,只装作忍气吞声,无计奈何。 两个防送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押解卢俊义行路。约行了十四五里,天色已晚,便在路边一个野店安歇。 小二哥引三人来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 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也是个公人,哪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想要有饭吃,就快去烧火!” 卢俊义带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来灶前烧火。小二哥看他可怜,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本领高强,这般事却不会做。那草柴火把又湿,烧它不着。卢俊义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好不容易烧着了火,卢俊义已弄得满脸都是黑灰,不由笑道:“如今才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店小二道:“你倒有心笑,旁人到你这地步,哭都无心哭。” 就此时,卢俊义听得一阵横笛之声。笛声凄婉,好似断肠之情。那时已是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和着那笛声叫人分外愁闷。 卢俊义已知是燕青到了,不由吟道:“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店小二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读书人,还会作诗。” “我可不是读书人,这诗是我家祖上作的,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背下来。” “噢,你还是世家豪族出身?” 卢俊义摇了摇头:“我祖上是范阳卢氏,三、四百年前还算的上名门望族。到了现在,也就是普通的大姓。” 却说董超见饭做得慢,喃喃讷讷的骂。待饭熟了,两人都盛光了,丁点没给卢俊义留。 吃罢晚饭,薛霸对卢俊义说道:“夜里睡觉怕你走了,得与你上脚铐。”说罢他拿出脚铐,与卢俊义铐上,又拿一根铁锁,连在脚铐上,锁在床脚。 薛霸随后去房外烧了一盆滚水,倒在脚盆里,端进房来,要骗卢俊义洗脚。这却是董、薛二人路上谋害犯人时的惯用招数,不管什么本领高强的人,只要是血肉之躯,烫坏了脚,都得任他摆布。当年二人押解林冲去沧州时便是用这伎俩,幸亏有鲁智深暗中护送,才救了林冲出来。 卢俊义看那盆里水热气腾腾,心道不好,便装作不知。他直起身,脱了鞋,伸下脚来。薛霸见卢俊义要中计,不由暗喜。不料卢俊义忽然停下道:“两位上下还未洗,我如何先洗得。” 薛霸蹲下身去,道:“你带枷不便,我替你洗。” 卢俊义道:“我是罪人,哪里劳烦得上下!” “在路上如何计较那么多!”薛霸就要去捉卢俊义双脚,要往滚水里按。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三十五章 枯树山六杰聚义(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卢俊义冷笑一声,猛的弯腰拧身,用额头撞在薛霸的耳根,将他撞倒在地。这还不算完,卢俊义随即双脚勾起脚盆沿,低喝一声,猛然发力,将那盆滚水踢翻在薛霸身上。 水火无情,何况这聚集了水火合力的滚水。这一盆滚水浇下来,把薛霸烫的鬼哭狼嚎起来,在地上滚个不停。 董超大惊,又想走又想跑。他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拿起刀拦腰朝卢俊义砍来。 卢俊义头上有枷,脚下还有镣铐,行动不便,只得打算以伤换命,与董超相搏。正此时,只听见窗外叫声“着”,董超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两脚蹬了几蹬,倒在地上。 此时薛霸已强忍着痛,把衣服扯下,正努力爬起来。 卢俊义运足力气,把那枷在床沿使劲磕了一磕,而后沿着磕开的裂缝一扭,“咔嚓”一声把枷折做两半。他左手拿一半挡住薛霸的腰刀,右手拿着另外一半,欺上前去,往薛霸脑门上劈下来。只听“噗嗤”一声,将那脑袋打了个窟窿,许多红白之物流了出来。 只见一人从门外跳进来,拔出一把解腕尖刀割断绳索,打开脚铐,劈碎盘头枷。那人正是浪子燕青。 卢俊义道:“差不多了,打死了这两个公人,我的罪责愈发大了,应能瞒过史文恭。” 燕青道:“我平日里就听人说这两个公人不知害了多少个好汉,正是死得其所。”说着他就要去拔那拿弩箭。 卢俊义止住他道:“这箭不能拔,留在他身上才好。” “可惜了我这乌木弩箭。”燕青有些不舍道。 燕青在两个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卢俊义拿了水火棍,主仆二人连夜往东北走,直奔冠州方向而去。 第二日,那店小二看见两个公人死在店里,慌忙报与社长、里正得知。里正见出了命案,连声叫苦,来大名府报官。差官下来检验,发现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便回复梁中书。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那弩箭,眼见是浪子燕青的。梁中书便着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各处贴了告示,捕风画影,说了卢俊义和燕青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坊道店,市镇人家,缉捕捉拿。 这边大名府官军如何缉捕不提,只说卢俊义、燕青主仆二人一路疾行,昼夜兼程,不几日便到了冠州境内。 待来到一处三岔大路口,燕青看了方向,径直要往北走,卢俊义叫住他道:“小乙,且不急着往曾头市去。此地往南枯树山有几个好汉,曾经投奔过我。我想效仿宋江对付晁盖的方略,叫他们也投梁山泊去,好做援手。” 那时梁山泊上已有赤发鬼刘唐、拼命三郎石秀、锦豹子杨林、鼓上蚤时迁四人是卢俊义的心腹,只是人太少,即便有吴用相助,对付起宋江来仍嫌力薄,所以卢俊义才有此念。 燕青问道:“不知是哪几位好汉?” “那几人有些你也见过,只不过那时你岁数还小,这些事没让你知道。你眼下心性已成,我自然没有再瞒着你的道理。这头一个姓焦名挺,中山府人氏,你应记得最真切。”卢俊义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 “哎呀,可是我十岁那年刚跟员外学相扑的时候,一同修习的?我记得他外号叫‘没面目’。” “正是此人。” “我记得当时员外传过他相扑技法,有三十六路擒龙手招数精奇。后来他不辞而别,员外大动肝火,说他偷了府里的东西。” “他祖上乃是随杨六郎抵挡辽军的焦赞,后来家道中落,流落在江湖上。他那年病重,被我收留在家中,传了些相扑技法。后来我见此人是个能做事的,便叫他去江湖上四处投人,搜集各地豪杰事迹。只是这是做细作的勾当,不得不小心些。所谓不辞而别,偷东西之类,不过是做戏与外人看罢了。” 燕青点点头道:“当时我还痛骂了他好几日,如今见面,倒要与他好好陪个不是。” “还有三个人,险道神郁保四,丧门神鲍旭,铁胆韩伯龙,我已叫他们几个在枯树山聚齐多时了,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便是枯树山。我两个走个弓背路,先去寻他们,然后再转去曾头市。” “怪不得员外上梁山泊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是早有准备了。” “族里的人手,原先都部署在北地辽境。前一阵子,折损了许多,元气大伤。宋境之内的人手,是我私下聚来,没用族中的花费。当初族里想要在北地东山再起,重新成为豪门望族,最好是能化家为国,因此费了很多力气。不过我却不看好,因此在宋境悄悄下了一步闲棋,想着万一有事,还可用来保命。这步闲棋,我之前也没想到能派上用场,眼下却是真的要走这么一遭了。”卢俊义不由叹道。 燕青道:“董庞儿和我提起过,辽国对汉人戒备之心极强。” “是了。族里因此依附契丹的大部族,伺机叛乱,不过最终还是大败亏输,被辽兵击败。眼看这条路已走不下去,族里那几个掌权的房头更加不和。我不想理会他们,这才回大名府来。现在有了梁山泊这个不大不小的机会,若是赶上天下大乱,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原来如此。” “这些事以前没怎么对你们说起过,并非不拿你们当心腹看,实在一滩浑水,我自己都不太愿意趟。而且里面各种龌龊的事,说出来都有些丢人。” 燕青道:“志向高远,总不算坏事。” “你是个机灵人,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了。我这个事,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我不想成为别人喝酒时的谈资。”卢俊义叮嘱道。 燕青点点头:“员外不消说了,燕青心中有数。” 当下二人只顾赶路不提。 第四百三十六章 枯树山六杰聚义(下) 主仆二人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已到枯树山下。忽听一声锣响,一个伏路的小头目带着十数个小喽啰从乱树后跳出来。 燕青拿出金丝弩弓,搭箭上弦,护在卢俊义身前。 那小头目问道:“你两个人什么来历,为何到此?” 卢俊义报名道:“在下姓杨,名豪杰,与你家大王是故交。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那小头目见卢俊义器宇轩昂,仪表非凡,不敢怠慢,连忙让个小喽啰上山去报知消息,自己在一旁相陪。 不多时,便见一群喽啰拥着四个好汉骑马前来迎接。为首的好汉,脸如锅铁,双睛暴露,手中一柄丧门剑,正是丧门神鲍旭。这鲍旭曾受卢俊义指派,投奔过宋江,被宋江使来枯树山落草,一直至今。 另有一个好汉跟在一边,手粗腿长,胸脯横阔,乃是焦挺。因他生来脸上便带一副苦相,不为人所喜,因此人送外号‘没面目’。 旁边一个好汉便是韩伯龙,因他擅使铁胆砸人,而且胆子奇大,常为常人不敢为之事,因此都叫他铁胆韩伯龙。 跟在后面的好汉,个头奇高,乃郁保四。他本是青州人氏,身长膀大腰圆,当道一站,万夫莫开,因此人送外号“险道神”。 四个好汉接到卢俊义和燕青,各行礼罢,便叫喽啰抬过两顶山轿,叫二人做了,往山上大寨来。 待来到山上大寨厅中,酒席已备,鲍旭便请卢俊义坐尊位,卢俊义也不推迟,当即坐下。 燕青习惯性的就要往卢俊义身后站,卢俊义拦住他道:“我几个以后同生共死,你也坐吧,以后为了掩人耳目,人前姑且不论,自己人在时不需如此。” 其余四个好汉也纷纷劝燕青入座,燕青谢过众人,坐了下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鲍旭屏退一旁服侍的喽啰,只有卢俊义六人在厅里。 卢俊义扫视众人一眼,开话道:“你几人都已知晓了,我叫你们在此相聚,是想要一起投梁山泊去。只是此去梁山泊非比寻常江湖人落草,难免要火并宋江那厮给晁天王报仇,其间凶险,难以言表,你几个可都想好了?” 险道神郁保四道:“员外这话是如何说?我当年病倒在大名府,若非员外收留,如今坟头上草不知有几人高。眼下员外既然要用我,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没面目焦挺道:“我也一样。” 卢俊义问其余几人道:“你几人莫非也是如此想?” 听鲍旭等人纷纷应是,卢俊义叹息一声道:“唉,我就怕你几人如此想。我并非挟恩图报的人,若你几个都是因为报我恩情才要随我去梁山泊的话,我宁愿你几个不去。若是别人,譬如那宋江,有更大恩情与你们,岂不是坏了我的算计?” 没面目焦挺站起来大声说道:“员外可是怕我几个是那种首属两端的小人?非是焦挺夸海口,那种小人若是被焦挺得知,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焦挺是几人中技击本领最高的,因此才有此言。 浪子燕青是个玲珑人物,插言道:“小乙有一言,员外要上梁山泊火并宋江,可是为那‘替天行道’四个字?” 卢俊义站起身来,缓缓开话:“正是。天行有道,而眼下却天子无道,以致奸臣肆虐。远的诸如花石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先不说,单说最近之事。朝廷因辽国被女真杀败,便趁机去夺河朔,四个月前派老种经略相公带着西军进兵。大军在瓦桥关以北,同辽军交锋,未分胜负。前方催赶军需,急如星火,却有那童贯,收了辽国的贿赂,又怕老种多得功劳,便勾连高俅、蔡京等一干奸佞,不发粮饷,不派援兵。老种无奈,只得退兵,错失大好良机。我在北地多年经营,煽动契丹部族造反,被辽国回军镇压。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这内除奸党,外复幽燕,便是当今天下大道。你等几个若是有志这‘替天行道’的,便可与我一同上梁山泊去!” 鲍旭几人只听得热血沸腾,齐齐站起,都说道:“我等愿随员外一起替天行道!” 燕青虽然也跟着站起来,但心中一片恍惚,卢俊义说了这么一堆,但和在路上对自己讲的又不太一样。他觉得自从那日吴用来访之后,自己就有些看不清卢俊义了。他心中暗暗想道:“是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更慷慨激昂一些——而且不会被人笑。” 卢俊义亲自与众好汉把盏,将杯中酒一同饮净,随后重新坐下。 “宋江那厮极为多疑,我几个不可一同上山,以免露了破绽。我与小乙打算去助宋江擒了史文恭,正他寨主之位,以此为投名状。你几个也需各自去投才好。”席间卢俊义与众人说道。 鲍旭笑道:“我是原本是最容易去的。早先我去郓城投宋江,他叫我来此落草,便是预备哪一天发动,只是眼下还把我雪藏在这里,当作以后的暗棋。他曾经与我有书信,说起招安一事,人少行不得,还得再聚些人。他还说,招安便是做官,若是草草招安,没个强力后台,落个官身虚名,反受许多束缚。若是被人辖制排挤,东一块、西一块分散开来,就只能任人鱼肉,莫说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恐怕白白送死的机会更多些。他只让我安心等他号令,再上梁山泊去。” “这厮野心果然不是小的,不知他能寻到哪位重臣做后台。”卢俊义冷笑道。 “我只在梁山泊附近转悠,有宋江心腹首领下山时,露上几手本领,多半就有机会。”没面目焦挺说道。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我直接去投梁山泊几个酒馆,看看运气如何。”铁胆韩伯龙说道。 险道神郁保四落在最后,一时没什么好主意,过了半晌,才道:“我听说芒砀山那几个首领,原本与梁山泊有仇,后来梁山泊前来征讨,便归降入伙。我想着可以走这个路子。” 卢俊义便道:“死在梁山泊首领手里的仇人更多,你这个法子风险太大。这样吧,不如你也去曾头市,我两个需人在外接应。你不要入城,只在附近,到时再见机行事便可。” 众人商议已罢,暂无心事,他们都知以后再难有这般机会相聚,因此只纵情吃酒,互吐肝胆之情,直到深夜方才各自安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卢俊义投奔史文恭(上) 第二日,卢俊义因饮的多了,害酒难行,只得在枯树山歇了一天。直到第三日,卢俊义和燕青、郁保四三人上路,复往北去。 路上燕青问卢俊义道:“员外,那日你说内除奸党,外复幽燕是当今天下大道,可员外一开始又说当今天子无道,以致奸党横行,那为何不直接从根上着手……” 卢俊义打断他道:“改朝换代,不合当今时宜。此事以后不可再提,以免惹祸上身。” 燕青又问道:“凭员外本领,天下何处去不得,依着小乙之见,除去蔡京、高俅、杨戬、童贯四贼应不是什么难事。” 郁保四听了,说道:“哪里用员外出马,只需员外一声令下,我便去汴京摘了他们狗头。” “你两个不晓得,杀了这四人,又会有别的奸臣坐上那等高位,非得斩草除根才行。” “乱自上出,又如何能斩草除根?和刚才员外说的岂不自相矛盾吗?”燕青不依不饶问道。 卢俊义笑道:“小乙,你不用拐着弯来说话。我们既然打算在梁山泊干大事,难免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非是我表里不一,而是局势不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抓紧行路吧。” 燕青嘿嘿一笑,不再言语。三人闷头投凌州西南曾头市来。 曾头市自从惨败于晁盖之后,人马折损数千,几乎家家出殡,人人带孝,各个恨梁山泊入骨。等到宋江率人马再来,幸有史文恭本领绝高,略有小胜。不过纵然如此,有些人害怕梁山泊大军再度来攻,已悄悄搬走,显的市面上凋敝了许多,不复当初盛景。然而曾家五虎也非全然无能之辈,他们大力鼓动之下,留下的人反倒更加齐心,誓不与梁山泊善罢甘休。 那时宋金相约夹击辽国。金国与辽国大战一场,完败辽国主力,志得意满。宋国这边,老种经略所率西军,与西夏攻伐百年,擅长山地作战,在平原上对付起辽军有些吃力,加上离开西北到河北作战,失了保家的锐气,又是仓促进军,军需供应不上,反而进兵缓慢,被辽军挡在瓦桥关之外。 金国因此对宋国大为轻视,野心也大大膨胀,暗中加派了许多人手到曾头市做细作,搜集宋国山川、水文、人口等情报,妄图灭辽之后,继续南进,横扫黄河以北。种种手段之下,曾头市渐渐恢复些元气,不再是当初凄惨模样。 不一日,卢俊义三人已到曾头市附近,卢俊义寻一处路边酒馆,与险道神郁保四话别。一通酒罢,郁保四去曾头西北与青州交界处落脚去了,卢俊义和燕青上路进曾头市镇口来。 曾头市镇门口有几个庄丁把守,盘查各色人等。 燕青上前抱拳行礼道:“诸位尊兄,我两个自北京大名府而来,到贵方宝地,特为投奔史文恭史教头。” 见是投史文恭来的,有个总管模样的对众庄丁说道:“多半又是两个与梁山泊有仇的,只是不曾听说过梁山泊贼那些厮们还去过大名府。” “是了,我们跟梁山泊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总管问道:“你两个是史教头什么人?只是慕名来投,还是以前认得他?” “我家员外是史教头的同门师兄,曾和他一起在陕西铁臂膀周大侠处学艺。” “原来是史教头的师兄!”那总管见卢俊义是史文恭的师兄,不由热络了许多。他问了卢俊义和燕青名姓,先使一个庄丁前去通禀,然后亲自陪着二人前去史文恭住处。 前番晁盖来攻曾头市时,史文恭主张坚守不出,等待梁山泊不战自退。但曾家四子曾魁自持聪明,仗着自己知道些三国时候的事,说服曾家主事人曾涂,叫两个和尚骗梁山泊来劫寨,不料反被看破,遭了算计,陷入梁山泊大军埋伏之中。多亏史文恭见机不妙,死命前来接应,才救曾家五虎性命。 等到宋江来攻时,又是史文恭大展神威,梁山泊无人能敌。宋江无奈,只得装着晁盖梦中显圣退走。自那后,曾头市上上下下对史文恭无比敬服。曾涂对他大加优待,叫人单独修建一个清净宅院与史文恭居住,又划拨十数个庄丁伺候。 庄丁来通报时,史文恭刚去遛了照夜玉狮子马回来,正在亲自洗涮那马。听说卢俊义来访,史文恭停下手里活计,心道:“我不得不与师父交恶,历时已久,连带对师兄也少有来往。他此次来访着实有些蹊跷,所为何事?” 正思忖间,那主管引着卢俊义二人已到史文恭宅院大门口,史文恭前去宅门迎接。 师兄弟二人互见礼罢,史文恭引卢俊义到厅上,唤来庄丁铺下茶汤、点心,问过路上冷暖。 卢俊义喝了一口茶汤润润嗓子,对史文恭开话道:“愚兄被梁山泊那帮贼厮擒上山,软禁月余,强逼入伙。我宁死不从,终才返家。不料却被他们在我家墙上题了藏头反诗,又有逆仆李固造下谣言,说我已在梁山泊入伙,要里应外合,劫掠大名府。因此被大名府下在狱中,要刺配沙门岛。李固那厮又买通防送公人,想在路上害我性命,幸亏有燕青相救,才幸免于难。” 史文恭吃惊道:“师兄挤击本领已大成,梁山泊那帮厮们如何能擒了师兄去?即便敌他们不过,跑总能跑得了。” 卢俊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把那日打斗情形从头到尾、包罗殆尽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却是愚兄托大,不该误上贼船,被那混江龙李俊在水上捉了去。” 史文恭听了心道:“这卢俊义一直仗着高超本领,自视甚高,果然吃了个大亏。” 卢俊义又道:“如今官府通缉甚急,偌大的一个河北,竟然找不到安身之处。后来想起师弟这里曾头市曾家是金国侨民,朝廷不敢到此缉捕,特来此躲避。” 史文恭猛然警觉:“这厮既然已在梁山泊住了数月,该不会与那帮贼厮们定下什么苦肉计,故意来曾头市做内应吧?”如此想罢,他问道:“不知日后师兄如何打算?” 不知卢俊义如何回话,且见下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卢俊义投奔史文恭(下) 说卢俊义是有备而来也好,说他是“做贼心虚”也好,他已听出了史文恭的言外之意,只装作不觉:“可恨我发解上路之前,受了四十脊仗,身上有伤,不然定要悄悄去梁山泊,生擒活剥了宋江、吴用,才消我胸中之气,解我心头之恨。我打算在师弟养好伤,风声一过便去报仇。” 史文恭见卢俊义不求常住,疑心去了大半,只是终究放心不下,便大声出言道:“只怕师兄别有所图吧?可是为这曾头市而来?” 所谓居移体,养移气,史文恭原本性子不是这样,只是自从来了曾头市之后,随着境遇不同,性子也有变化。他这话问的可谓是单刀直入,和以前性情颇有不同。 卢俊义听了,不由心里一惊,不知何处露了马脚,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否认。 燕青是个有急智的,他在一旁听了,急忙从卢俊义身后出来道:“员外,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恕燕青无礼,替主人求史教头便是。” 燕青转过来身来,拜倒在地,对史文恭说道:“梁山泊此仇不可不报,只是墙倒众人推,如今员外孤家寡人一个,身受不白之冤,家财已尽,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散去了,亲戚也无人帮忙。即便算上小乙,也不过两个人,如何是梁山泊那里众人对手?听说曾头市兵多将广,与梁山泊也有仇怨,才前来此地。不然若只为养伤,何处去不得?只是我家员外面薄,平生少有求人之时,才说在此养好伤便走。” 卢俊义当下暗自运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扮出一副窘迫模样,低头沉默不语。 史文恭疑心尽去,哈哈笑道:“师兄何必如此见外,好歹我们两个曾一起学过艺。前番梁山泊来攻时,曾头市折损不少精锐,已是不死不休。我射死晁盖那贼厮,其余首领如何肯善罢甘休,早晚必来报仇。我现在每日整军备武,从早到晚,忙的像个陀螺一样,正愁没有分身术。师兄既然来了,便在此常住,助我一臂之力。只是与梁山泊报仇之事,虽是早晚必行,但不可急于一时。” 卢俊义谢过史文恭,又呵斥燕青道:“我与师弟之间有何说不得,不过一时难措辞罢了,偏生你多嘴!” 史文恭当下便引着卢俊义拜见了曾长者、曾家五虎、副教头苏定。众人听说卢俊义技击本领比史文恭还要高,都惊喜不已,只觉离报仇又进了一步,并不疑心。 曾涂与史文恭商议已罢,便叫卢俊义专门教习曾头精锐‘平梁军’,燕青为辅。 这‘平梁军’取的是‘平定梁山泊’之意。自从晁盖身死,留下遗言,为他报仇的可为山寨之主。智多星吴用为算计宋江,伪称是史文恭射死晁盖。史文恭贪慕江湖虚名,也不分辨,由此名望日隆,多有梁山泊四处征讨时遭池鱼之殃的人前来投奔。史文恭以那些人为班底,单独成军,号称“平梁军”。 这平梁军众人个个都与梁山泊有不共戴天之仇,曾头市优先拨付他们军备补给,为曾头市第一强军。 河北山东两地相隔不远,平梁军众人虽是山东人居多,但也多少听说过河北玉麒麟天下第一的赫赫威名。待卢俊义演练几个套路,众人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自此卢俊义和燕青便安身在曾头市,只等梁山泊再度来攻。 卢俊义在曾头市如何暂且不提,只说梁山泊。这一日正在筵会之间,只见有远探细作到来,报说:“关将军上山之事,已被天子得知,要调兵征剿。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如今蔡京奏过天子,差人拿着敕令兵符,去凌州调遣单廷珪、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军马,前来征讨。 原来关胜兵败上山一事,蔡京因怕吃罪,只在天子面前不提这个话头。天子整日忙于马球蹴鞠、琴棋书画、修道炼丹,早将此事抛在脑后。不料这一日不知为何,天子问起此事,蔡京搪塞不过,只得请罪。天子还要靠着蔡京收敛钱财,充实私库,哪里会降罪于他,只让他再设法调兵征讨。 蔡京初意,想着招安梁山泊众人,把功归梁中书身上,叫他仕途再进一步,自己亦有荣宠。不料却被谏议大夫赵鼎抢先奏请,这才主战。只是朝中众将,都知梁山泊势大,一时无人敢去。后来幸有凌州单廷珪、魏定国两个团练使托宿元景宿太尉送了一份厚礼与蔡京,想要去征讨梁山泊。蔡京便在御前举荐此二人。天子大喜,随即写下圣旨,着枢密院调遣。 宋江听了,笑道:“一个小小的谏议大夫,也敢来提议招安我等,当真是不知自己轻重。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他们要来,众位兄弟如何迎敌?” 吴用轻描淡写道:“一个州城能有多少兵?这两个人只怕是得罪了蔡京,故意叫他二人来打我们,好借我们的手清除异己。不过我们也没有因此放过他们的道理,但也无需大动干戈,等他们到时,一起捉了。” 宋江道:“等着挨打,白白坠了我们的士气。若是能前去讨伐他是最好,还可以让周围百姓免遭池鱼之殃。” 关胜起身对宋江、吴用道:“末将自从上山,多蒙诸多头领厚待,还没出过半分气力。我在蒲州巡检司时,曾和单廷珪、魏定国相会,知他二人底细。单廷珪那厮,善用毒水,人称为圣水将军;魏定国这厮,精通火攻兵法,上阵常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末将不才,愿借几千军兵,不等他二人起行,先去凌州路上截住。他若肯降时,末将带上山来;若不肯投降,末将必当擒来,献给兄长,亦不须用众位将军鞍马劳顿,劳神费力。不知尊意若何?”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三十九章 韩伯龙智擒黑旋风(上) 且说当日忠义堂上,关胜请战去敌凌州人马。他的言语一出,忠义堂便陷入一片寂静。众首领雅雀无声,齐齐去看宋江。 以往梁山泊大部人马出动,除了头一次打曾头市是晁盖之外,都是宋江为主帅。宋江正是借着诸次征战之功,渐渐巩固自己的地位,连带那些随他一起出征的首领,跟着稳步前进。现在关胜主动请战,难道是想复制宋江的路径?而且关胜说的是‘借’几千军兵,而不是‘调’之类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以客将身份自居? 宋江心道:“这厮要是打了胜仗,折服军兵,叫全山都知他的本事,日后朝廷招安时可少许多反对的声音。而且卢俊义上山后,少不得也要有个人能削他的声势。”如此想罢,宋江道:“既然将军知道凌州二将的底细,就有劳将军。” 呼延灼道:“只论凌州兵马,不足为虑。唯一可虑的便是曾头市。那曾头市在凌州城西南不远,与我们有血海深仇,只怕他们从中作梗。济州离我们最近,也需提防。” 吴用道:“曾头市有什么本事,他们可依仗的不过是地利罢了。他那里人马,守城有余,野战不足。我们只多派探马去,若是他们猪油吃多了蒙心,出城与我等作对,正好趁机灭了他,胜过去打那坚城百倍。至于济州么,我们又不是全军而出,还有许多守寨人马,他们不敢怎么样。” 宋江顾虑尽去,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为副,点起五千军马,跟着关胜一同前去。 关胜当堂领了将令。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道:“那里州县百姓实属无辜,末将斗胆,还求头领不要劫掠。” 宋江干笑一声,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之前劫掠,只因山寨生计。眼下山寨还有余粮,为日后招安计议,也应秋毫无犯。” “官府库房也不劫掠吗?”花荣出言道:“我们下山一趟,粮草犒赏消耗极大。若不加以补充……” 关胜不等他说完,道:“官府库房,若是劫掠,也会摊派小民头上填补亏空,终究是百姓受苦,求头领一并放过。” 宋江心里赞道:“好算计!又想立功,又想在百姓那里有个好名声,还不想彻底得罪官府!”他先扫了远处的蒋敬一眼,又侧头看了看吴用。 吴用微微点头,道:“此番出兵,可请铁面孔目裴宣一同随军,掌管军法。如有违犯,登时处决。” 关胜道:“末将也有此意。” 次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已罢,关胜、宣赞、郝思文、裴宣带了五千军马下山去了。 且说众头领回到忠义堂上,宋江隐隐觉得哪地方不妥,但又想不太上来,因此沉默不语。 吴用见宋江面色不好,便对宋江说道:“虽说御将之道贵在赤诚相待,然而关胜新上山不久,只怕那些喽啰心思不稳,全都走了。依着小生之见,可再差良将,随后接应。若有不测,不致惹出什么大祸来。”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意思很明显,是怕关胜自己心思不稳,直接带兵走了,因此再派人去当监军。 宋江脸色唰的就变了,原本他担心的只是关胜立功之后如何如何,全然没想过关胜带兵走这种可能。关胜上山时,一同归附梁山泊的人马虽然比他这次带下山的军兵数目多,但精良程度大不一样,相当于用一支朝廷弱军,换走了一支梁山泊强军。职方司‘藏兵于匪’图的就是不用朝廷出钱就能练兵吗?而且更狠毒的是,省了募兵、练兵的钱不说,还省了裁汰弱军的钱! 宋江不由焦躁,拍了一下交椅扶手,他暗暗恼怒自己:“最近这段日子还是太逍遥了,竟然让自己忘了职方司的事,实在是不该!” 虽然及时收力,但宋江拍扶手的声响还是让许多首领看过来。宋江抚摸了一下脸,抽抽鼻子,收拾一下心情,勉强道:“军师为何如此多疑?我看关胜义气凛然,颇有乃祖关菩萨之风,必是个始终如一的。” 吴用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呼延灼,淡然自若道:“只怕他心不似兄长之心,而且还须防他落败。可叫林冲、武松领兵,史进、穆弘为副,带领五千更精锐的人马,下山跟去。”他口气着重说了“更精锐”三字。 李逵听了,说道:“军师这是一根豆芽菜当猪腿吃!哪里用这么麻烦,不如我铁牛独自下山去走一遭。关红脸若是不服时,我老大斧头砍他。”梁山泊上关胜和朱仝相貌有几分相似,都是面如重枣,颌下长须,因此众首领管关胜叫关红脸,朱仝叫朱红脸。 见李逵不自量力,宋江喝道:“此去用不着你,自有良将建功。” 李逵道:“兄弟在山上快要闲出病来,就算不让我领兵去,我也要独自下山走一遭。” 宋江喝道:“你若不听山寨军令,包管割了你这厮的黑狗头!” 李逵闷闷不乐,下堂去了。 宋江便叫林冲四人人领兵下山接应关胜暂且不提。 单说次日,有小头目到忠义堂来报:“昨夜二更天时,黑旋风李逵首领,拿了两把板斧,独自一个下山去了!” 宋江闻知,不由大怒:“这厮好大胆!我昨日不过大声呵斥了他几句,他竟然敢独自下山!” 朱仝原本是眯缝着眼,冷不防睁开,道:“多半是投别的山寨去了。” 扈三娘拍掌道:“这粒老鼠屎终于要去坏别人家的汤了!” 吴用皱眉瞪了二人一眼,道:“兄长,李逵虽是粗鲁,义气倒重,不见得就是去投别的山寨。依着小生之见,他多半是下山往凌州去了,兄长且把心放进肚子里。” 宋江仍是心慌,这个李逵实在是他干许多事时极为顺手的工具。少了他,一时还找不到替代人选。他急忙叫戴宗下山去寻,后叫时迁、李云、乐和、石秀四个首领,分四路去找。 第四百四十章 韩伯龙智擒黑旋风(下) 且说李逵是夜提着两把板斧下山,抄小路往凌州去,一路上边走边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不过是团练使罢了,哪里要动军马去征他!等我冲进城去,一斧一个,都砍杀了,让公明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个功劳。” 李逵走了半夜,天明时走得肚饥,再摸身上,却是贪慌下山,一文钱都没带。 李逵寻思道:“多时不曾做无本钱买卖,现在只得寻个鸟出气的,也好借些盘缠。” 正走之间,看见路边一个酒店,李逵抢进去坐下,连吃五角酒,四斤肉,起身便走。 酒保哪里肯让他白吃,只拦住要钱。 李逵道:“我身上没钱!” 酒保道:“没钱也学人家来吃白食?你知我这是什么店?” 李逵转了转眼珠,道:“我只说说没钱,又没说不给你。我去前头路上做些买卖,再来给你。” 正拉扯之间,只见从外面走进个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你也不打听打听,谁开的酒店,你也敢来白吃不肯给钱!” 李逵睁着怪眼道:“爷爷管你谁开的店!莫说吃你这野店些酸酒粗肉,爷爷在城里吃酒席都不给钱!” 那大汉道:“我只怕你听说了,惊得你尿流屁滚。爷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这开店的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 李逵听了暗笑:“山寨里哪里认得这个鸟人!” 原来韩伯龙要来梁山泊入伙,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宋江多忙少闲,见这韩伯龙没什么名气,只推托不见。朱贵便给了他本钱,让他在此地村中开店卖酒。 李逵从腰间拔出一把板斧,把斧子刃冲着韩伯龙,道:“这把斧头当抵押,你敢要么?” 韩伯龙心知是计,仗着力大,伸手来接,嘴里道:“你这烂斧子能有几斤铁,值多少钱?” 李逵手起,往韩伯龙拦腰就是一斧。 韩伯龙早有防备,往后一跳,让开那斧子,随后叫道:“小心暗器。” 李逵心道:“这人莫非猪油蒙了心,哪有放暗器先自己叫破的。”不过李逵也知江湖上有艺高人胆大的高手,出招之前会叫破自己的招数,因此不敢托大,只凝神防备。 韩伯龙冷笑一声,扔出手中铁胆砸向李逵面门, 那铁胆破空之声凌厉,李逵侧头闪过,任由铁胆砸到他身后北墙上。 李逵笑道:“你这鸟厮暗器功夫是师娘教的么,就这样还想伤人?” 韩伯龙笑而不语,往屋顶指了指。 李逵抬眼看去,只见半空中落下一张网来。李逵没练过什么轻身功夫,再要躲闪,已然来不及了,只被罩在网中。那网坚韧异常,斧砍不断,手撕不烂,反而弄的越来越紧,让李逵动弹不得。两三个伙家趁机拥上来,用绳子将李逵连人带网绑个结结实实。 原来韩伯龙在北墙壁上装了一个消息,只要铁胆砸中那个消息,房梁上机关发动,就能扔下网来。打斗时,他先叫破自己要放暗器,待暗器落空,敌人便对后招失去戒备,因此屡试不爽。 韩伯龙抬手虚捋了下巴上没有的胡子,笑道:“跟你说小心暗器,你偏偏不听。” 李逵骂道:“你这厮耍诡计,不是好汉。” “你自己蠢笨,还怪别人。你这厮是什么鸟人,谁派你到这捣乱?从实招来,若不然别怪爷爷不客气。”韩伯龙抬起一条腿,踏在一边椅子上,恶狠狠骂道。 李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换了口气道:“大水淹了龙王庙,都是误会。我是梁山泊上好汉黑旋风李逵,官府悬赏三千贯。兄弟何时投了梁山泊,如何之前没见过?” 韩伯龙骂道:“你这鸟厮倒会狡辩,你若是梁山泊的,为何一开始不说,非要被我擒住才说,可见是个不老实的,我先砍了你一根手指,看你说不说实话。” “你不信,就看我这两把板斧。” 韩伯龙看了看李逵板斧,那一双板斧上各刻了一个字,一个是“李”,一个是“逵”。他心里已有几分相信,嘴里还是怀疑道:“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偷了来!” “我真是李逵,不信你看我背上刺的字。”李逵急忙叫道。 韩伯龙扯下李逵衣服,看了,赫然刺着“顺天护国”四个字,好似新刺不久。再看旁边,还有四个模糊的旧字,应是之前刺的,但不知何故用药水消去。但应也是新消不久,还能看出“替天行道”的字样。 原来这李逵上阵,不管天冷天热,喜欢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露出那一身怪肉来,好叫人害怕。有喽啰便出主意,叫他在背上刺了“替天行道”四个字,好显得他对山寨忠义。 然而晁天王死后,宋江打出了“顺天护国”的旗号,李逵身上这几个字就显得有些不合山上时宜。正好有神医安道全上山,用药水与脸上有刺字的首领们消去字样。李逵便找他讨了药水,将“替天行道”四个字消去,刺上了“顺天护国”四个字。 韩伯龙又看了李逵的斧子,半信半疑问道:“可是攻打祝家庄失手被擒的黑旋风李逵?为何到山寨酒店滋事?” 攻打祝家庄被擒一事被李逵视为平生奇耻大辱,然而这个当口他哪里敢否认,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是我,是我。我这次下山匆忙,没带盘缠,不知道这是山寨的酒店。又不曾在山上见过兄弟,只以为是别人假冒山上的名义开店,因此才想吃白食。” 韩伯龙拜倒道:“小弟失礼,冒犯了哥哥。小弟姓韩,名伯龙,原本在太行山上做强人。因仰慕诸位哥哥风采,前些时日投在朱贵首领处,只是山寨事多,未曾到山上去被宋江哥哥召见。朱贵哥哥便让我暂且在此卖私酒。” “我说怎么回事,你投谁不好,偏偏要投朱贵。朱贵自己在山上都不受人待见,宋公明哥哥哪里有功夫鸟他。宋江哥哥是我从江州法场救出来的,你只跟了我,我引荐你上山,包你一个好职司。”李逵大包大揽道。 不知韩伯龙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四十一章 焦挺巧遇黑旋风(上) 且说当日李逵想要招揽韩伯龙上梁山泊,因此吹嘘自己和宋江的干系,说是凭了一己之力从江州法场劫取回来。 韩伯龙忍不住戳穿他道:“奇怪。我怎么听说是晁天王带着一众首领,不畏生死,克进万难才在江州法场劫宋公明首领回来?如何又是……” “他们?他们都不中用,一起被官军困住了。是我拿着三把板斧,眼睛一眨也不眨,八进八出,杀了千余人马,救他们一起出来。”李逵大吹法螺道。 “三把板斧?怎么拿?” “一手一把,嘴里还叼着一把。” 韩伯龙又问:“江湖上都知道,旱地忽律朱贵兄长可是老首领了,比晁盖上山都早,如何还不受待见?” “人都说他是个倒霉鬼,专克寨主,先克死了王伦,后克死了晁盖。晁盖在时勉强高看他一眼,可现在是宋公明哥哥掌权,叫他留在山上就不错了。” “原来如此。”韩伯龙伸手给李逵解开绳索和绳网,又让那两三个伙家整治筵席。韩伯龙看上去粗犷,心里却是个细致的,不然也想不出在房梁上装机关的主意。他只一通马屁拍的李逵洋洋得意,又指天发誓,扮出一副鞍前马后唯李逵是从的样子。 待酒足饭饱,李逵便对韩伯龙说道:“凌州有两个鸟将军要来讨伐梁山泊,我想领兵去,宋公明哥哥只不准。我便偷偷下山,打算去砍翻那二人。你跟了我一起去,到时事情成了,也有你一份功劳。” 韩伯龙大喜,当下收拾了盘缠,嘱咐了伙家,与李逵一起往凌州去。 二人在路上行了一日,韩伯龙辨着道路,算计了路程,引着李逵在一个名唤古井镇的热闹市镇投店。 李逵见日头还早,便说道:“我急着去凌州做翻那两个鸟将军,且再走一程。” 韩伯龙道:“那两个鸟将军又不知道哥哥前去,跑不了他们。此地有口古井,水质颇佳,又有特产的上好高粱,酿出来的酒烈醇香醺,四品皆全。若只是有好酒倒也罢了,更为难得是此地还有驴肉,端是肥美无比。哥哥没听说过么,‘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们路过此地,不可错过。” 李逵听了,心下大动,对韩伯龙说道:“那就在这里歇,叫那两个狗将军脑袋多留在脖子上一天。” 二人便在路边寻了一个干净客栈住下。 李逵相貌凶恶丑怪,脸上疤痕密布,令人过目难忘。韩伯龙生怕走露了痕迹,便叫李逵在客房安歇,自己去附近酒楼里买了酒肉吃食带回客房。 那酒肉果然美味无比,李逵走了一天路,又饥又渴,当下不管不顾,甩开腮帮子便吃,一边吃一边连声叫好。不多时李逵便吃的大醉,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韩伯龙冷笑一声,将李逵搬到床上,扯过一条棉絮盖上。他锁了房门,来到厅前,对店小二说道:“我今夜有事,多半要晚归,劳烦小二哥给我留门。和我一同来的伴当已睡下了,他心大无脑,夜里睡的死,还请照看下房中,莫叫人趁他睡着偷了行李去。” 小二道:“客官只请放心去,我们这古井镇向来没有盗贼,包管丢不了东西。” 韩伯龙拿了百余个钱给店小二,出门去了。 那时天已黑透,韩伯龙不着急行路,先在黑暗里养足了目力,而后在周遭闲逛一圈,都没发现什么无可疑之人。他暗暗点点头,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寻到一个偏僻民房处。那民房里一灯如豆,一个彪形大汉影子现在窗户纸上。韩伯龙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便轻拍门道:“没面目,我老韩到了。” 那大汉正是没面目焦挺。那日与卢俊义在枯树山别后不久,焦挺便到了古井镇,一心等着有梁山泊首领路过,好展示本领去投那山寨。只是运气不佳,至今未曾得见。 焦挺起身迎韩伯龙进来,问道:“你不是投了旱地忽律朱贵了么?如何来到这里。” “此事失了算计,朱贵虽是梁山泊的老人,但在山寨比你还没面目,到如今还没有引荐我上山。可喜今日遇到宋江手底下头一个杀胚,名叫黑旋风李逵的,我趁机转投了他。”韩伯龙把擒李逵前后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焦挺皱着眉头道:“既已如此,你如何这般草率?你来我这里,若是不小心露了形藏,岂不误了事。” “不妨事,我在李逵吃的酒肉里下了药,他已睡死了,不到天明就算是打雷也醒不来。明日路上,我和你商议个圈套,你也投了他如何?” 焦挺大喜,当下听韩伯龙说了。 待韩伯龙说罢,焦挺为难道:“你与李逵这厮相处才一天,对他脾气本领能熟悉到哪去,如此只怕露了马脚。” 正说之间,忽然见一个蒙面人闯进来,对二人说道:“你两个真是吃了狗胆,也敢算计我梁山泊好汉!” 韩伯龙和焦挺都是大惊,双双跳起来就要搏杀那人。 那人身量矮小,并不还手,只是在屋子里纵高伏低,躲来闪去。那屋子甚大,陈设简单,三人打斗起来地方绰绰有余。焦挺和韩伯龙身量高大,武艺刚猛,然而对付起那人却有如老牛捉耗子,干有力气使不上,一时间拿他不下。 见韩伯龙焦躁,焦挺喝道:“老韩,不用急。他躲来躲去,力气消耗的快。你只守住门,别让他逃了,我累也累死他。” 韩伯龙依言退到门边,上好门栓,从怀中掏出铁胆,虎视眈眈看着焦挺与那人打斗。 又斗了盏茶功夫,那人气力不继,身形变的有些凝滞。韩伯龙喝叫一声,替过焦挺。焦挺喘息片刻,见那人败相已露,好几次都险些被韩伯龙打中,直到最后关头才躲开去,便拖过桌子立起,堵在门前,随即一个虎跃往那人扑来。 韩伯龙也掷出铁胆,封住那人旁边躲避路线。那人见二人来势凶猛,深吸一口气,一错身,迅捷无比的从焦挺胯下钻过。 第四百四十二章 焦挺巧遇黑旋风(下) 人都争一个脸面,尤其是江湖绿林中的人物。焦挺哪里料到那人是甘受胯下之辱的,他只一个愣神,被那人穿过。那人爬到门口立起的桌子上,接着空中一个纵跃,跳到房梁上。 焦挺火气渐渐上来,反身往墙上撞去,想把墙撞倒,好叫房梁失去支撑,逼那人下来。只是墙壁坚固,就算是他力大,一时也撞不倒,只弄得屋里尘土四起。 那人急忙叫道:“别拆房了,都是自己人,我认输。” “你这梁山泊的贼厮,算什么自己人,今日你已知了我等算计,只得与你不死不休!”韩伯龙握着双拳喝骂。 焦挺听那人声音依稀有些耳熟,他止住韩伯龙,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说是自己人,为什么还蒙着脸!” 那人嘻笑一声,双腿夹住房梁,倒吊下来,取下脸上黑布,拱手对二人说道:“两位兄长别来无恙?” 他这面目虽然露了出来,可是倒挂在半空,二人一时间认不出来。焦挺弯下腰,低着头往上看,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这贼厮,可骇死我了。” 那人松开双腿,轻飘飘的翻个跟头,悄无声息的落到地上:“哥哥性子还是这么暴躁,险些没拆了屋子。” 原来那人乃是鼓上蚤时迁,他奉宋公明将令,下山寻李逵。在酒店里听那两个伙家说李逵带着韩伯龙往凌州去了,便往北一路赶来。来到古井镇时,正好看到韩伯龙出门,便悄悄跟着来。他轻身功夫不是一般高明,韩伯龙虽然多加小心,但没能发现他。 上文书说道,这时迁曾投托到卢俊义府上,与焦挺等人都是相识。政和五年杨志押送生辰纲的路线便是时迁在中书府听到,随后报知了卢俊义。卢俊义又使了刘唐报知晁盖,才有了后续那么多故事。后来时迁与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一起投了梁山泊,也立下不少功劳。 韩伯龙大喜,道:“你来的正好,你在梁山泊待的时间长,对李逵这黑厮底细知道的应比我们深,正好帮我二人参详参详。” 时迁从梁上一跃而下,对二人说道:“这李逵看上去蠢笨,却不是纯傻,也有些小心思。明日我和你们凑一手,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包他乖乖上钩。” 三人商议已罢,时迁在焦挺处宿下,韩伯龙自回客栈安歇。 第二日一直到日上三竿时李逵才睡醒,韩伯龙早就搬来热水饭食相候。 以前李逵赶路时,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便是和戴宗、吴用等地位比他高的首领一起,都是他搬饭提水,伺候别人。如今见韩伯龙如此周到,看他不由顺眼几分。 二人吃了饭,收拾已罢,便上路来。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正走之间,只见官道旁边走过一条大汉。李逵面相凶恶,一般人看一眼便转移了目光,唯恐避之不及。然而那个大汉却直上直下盯了李逵看个没完。 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这厮瞅老爷怎滴?” 那汉恶声恶气说道:“瞅你咋滴?你算是谁的老爷?” “再瞅一个试试。”见那大汉是没面目焦挺,韩伯龙便在一旁煽风点火道。 “试试就试试,我怕你两个不成,有本事便和我一对一比试拳脚。”说罢焦挺又瞅了李逵一眼。 李逵自从在酒店失手被韩伯龙擒住,一直觉得脸上不大光彩,便想仗着蛮力趁机露两手。他把斧子插在腰间,对韩伯龙说道:“兄弟,你不用动手,看我一个人收拾他。” 韩伯龙心中暗笑,立在一旁,看着李逵气势汹汹抢上前去就是一拳。 见李逵来的势头甚快,焦挺身形如风,不进反退,抢上一步,手起一拳,将李逵打个屁股墩,跌坐在地下。这是街头打架的常见路数,见了拳头不能躲,更不能退,不然弱了气势不说,还给了空间让对手加速,还不如迎上前去,让对手没有发力的时间和距离。 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他喝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 焦挺道:“老爷没姓,要打便打,你这黑汉子敢起来?” 李逵大怒,跳起来,右手一拳往焦挺胸中来。焦挺略微侧身,用右手带着李逵的手腕往自己腋下,随后曲起左臂,用肘部打在李逵的脖子上。李逵只觉一股大力带着自己往地下倒,不由抱住焦挺。正挣扎间,焦挺右拳已带着风声到了,打在耳根上。李逵耳鸣不已,当即便倒。 这李逵虽有一些技击本领,但多是在一双大斧上,拳脚上只有蛮力,底细又被时迁透露给了焦挺。焦挺极擅相扑,以有心算无心,李逵自然连连受制。 李逵挣扎着起来,怪叫一声,冲上前来,又是一拳。 焦挺略矮了一下身形,伸出右手把李逵拳头架在自己左肩,而后左臂扬起,用拳头穿过李逵腋下打在下巴上。这一拳焦挺没敢用全力,但仍是把李逵打翻在地下。 韩伯龙见状喝叫一声:“小心暗器!”随后他掷出铁胆。 那铁胆来速甚慢。焦挺只冷笑一声,伸手接住,握在手里,用力捏扁,顺手扔在地下。 李逵此时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见了不由心中暗道:“这厮好大力气!”他却不知,这韩伯龙除了一双铁胆外,还有一双锡胆,都涂了黑漆,看上去别无二致,刚才不过是扔了锡胆出来。 韩伯龙借机跳到李逵身前,立个门户,喝道:“休要伤害我哥哥!” 焦挺道:“你这汉子暗器明发,倒也算光明磊落,我便领教领教你高招。”说罢二人战成一团,没用几招,韩伯龙便被焦挺打翻在地。 焦挺一只脚踏在韩伯龙胸口上,道:“你两个狗厮,我当有什么本领,不过如此。” 韩伯龙就地下用双手抱住焦挺的脚,对李逵叫道:“哥哥快走,休要管我。” 李逵从地下爬起身来,觉得就此一走了之终究是失了江湖题目。他拔出斧子,叫道:“休害了我兄弟!”说罢就要上前与焦挺火并。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四十三章 郝思文私会单廷珪(上) 且说当日在古井镇上,焦挺打倒李逵和韩伯龙。李逵不忿,抽出双斧上前。 焦挺喝道:“好汉且住,我看你两个人倒是讲义气。你们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氏?” 李逵停下脚步,道:“好汉子,我说给你听,你听好了,不要吃惊。我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他是铁胆韩伯龙。” 焦挺故作不信,道:“你当真是梁山泊的好汉?不要扯谎。” 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板斧。”说罢他把斧子扔给焦挺。 焦挺不识字,扁担倒过来不知道是一。他装模作样,看了看李逵板斧上的名字,便道:“我不信,且问你,你两个既然是梁山泊好汉,要往哪里去?” 李逵道:“我和宋公明闹别扭,一口气咽不下,因此偷偷下山,要去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将军,好叫他知道我的本事。” 焦挺道:“我听说梁山泊已有军马过去了,你若真是梁山泊好汉,且说说都有谁?” 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带着井木犴郝思文、丑郡马宣赞、铁面孔目裴宣领兵,随后是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四个首领领兵策应。” 焦挺听了,抬脚放开韩伯龙,纳头便拜道:“原来真个是梁山泊的好汉,小可冒犯虎威,罪该万死。” 李逵问道:“你姓甚名谁?” 焦挺看了韩伯龙一眼,说道:“小弟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数代相扑为生。这番拳脚,都是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江湖上最没有颜面,到处投人都不被收留。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近日打听得冠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姓鲍名旭,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打算去投那里入伙。” 焦挺这通话编的甚为圆满,李逵哪里听得出破绽。 韩伯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身上,一边问道:“你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何不来梁山泊山寨投奔我哥哥宋公明首领?” 焦挺道:“我早就想要投奔梁山泊大寨入伙,只是没条门路,这才要去投枯树山鲍旭。今日得遇李逵兄长,要是不嫌弃,愿随哥哥去梁山泊。” 李逵心道:“一头驴是放,两头驴也是放,既然已有了韩伯龙,也不多焦挺这一个。这厮本领不低,也能帮我的忙。”如此想罢,他对焦挺说道:“你跟我去梁山泊好说,只是我要在宋公明哥哥面前争口气,可下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着双手,未立寸功,如何能回去?你既然想要上山入伙,需先和我两个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两个鸟将军,再一起回山。” 焦挺道:“不管如何,凌州好歹是一府城池,有许多军马在那。关将军兵马既然已经去了,他那里如何不戒备?我们三个,纵是再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反倒白白送了性命。依着小弟看,不如先去枯树山,叫鲍旭一起入伙,再见机行事。” 韩伯龙趁机劝李逵道:“哥哥,既然如此,不如同去枯树山。我们说服鲍旭一同去梁山泊大寨入伙,也是功劳一件。此为上计,必能顾全哥哥在山上的颜面。” 李逵心里一时犹豫不决,他虽是粗蛮嗜杀,不珍惜别人的性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的性命也不珍惜。凌州城若是没有关胜去,他趁着那里防备松懈,伺机去杀了单魏二人勉强有一丁点儿希望。然而眼下那里不可能没有提防,那一丁点儿希望也没了。只是自己本就是偷着下山,若是不杀二人就回,颜面可就丢到七舅姥姥家去了。 至于丧门神鲍旭,想要说服他放着好端端的寨主之位不做,非要去军法森严梁山泊当个小首领,不会太容易——即便鲍旭肯,那些手底下头目也不见得愿意。以往整寨来投梁山泊入伙的,大多是猿臂寨那般,被官府追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不得不托庇梁山泊。 李逵正寻思之间,背后一个人叫道:“李大哥,宋公明哥哥怕你出事,分四路去追你,幸好叫我遇见。”却是鼓上蚤时迁赶来。 李逵引着韩伯龙和焦挺,与时迁相见。 待与二人互相见过礼,时迁劝李逵回山道:“李大哥,宋公明忧得你心苦,在山寨等你!你快跟我回山去。” 李逵哪里肯回山去,只说道:“你且住口。我三个已商量定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梁山泊入伙,再杀了单魏两个狗官,才回山寨。你跟不跟我去?” 时迁道:“使不得,哥哥等你等的苦,这就回去吧!” 李逵道:“你要是不跟我去,就自己先滚回山寨,报与宋公明哥哥知道。我三人不多时就回。” 时迁看了看二人,拉李逵到一边,低声说道:“李大哥,这两个人萍水相逢,又是贼眉鼠目,焉知不是官府探子,如何能轻易带他们投上山寨去?” 李逵听了这话,不由焦躁,攥起拳头在时迁眼前晃了几晃,骂道:“你这贼东西,做贼做惯了,看谁都是贼眉鼠目。若是还要来烦,大黑拳头打你。” 时迁心中暗笑,做出一副惧怕李逵模样:“好好好,怕了你了,你只去那两个地方,不要乱跑,没了踪影,我回山寨报信。” 时迁说罢,冲着韩、焦二人略一拱手,自回山寨去了。李逵带着两人往冠州枯树山去。 话分两头,且说凌州张太守接到汴京枢密院支差房和兵籍房联合下发的调兵敕旨并太师蔡京的钧旨,使人请两个兵马团练单廷珪、魏定国到太守府商议。 二将在太守府受了钧旨,都是大喜,随即到营中,点选军兵,修整军器,收拾鞍马,整顿粮草,准备择日起行。 这一日二将正在营中议事,忽有守门的轮值军官前来报道:“营门口有一个人,带了个伴当,说是两位将军的旧相识。小的问他姓名,他却不肯说。” 不知来的是谁,且见下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郝思文私会单廷珪(下) 单廷珪和魏定国对视一眼,问道:“那人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那人说曾与两位将军在蒲东相会。” 单廷珪点点头,对那军士道:“多半是故旧前来投军的,你去领那两个人来,记得不要说给别人知道,不然日后提拔他们时恐有风言风语。” 那军官是单廷珪心腹,也不多问,唱个喏便去了。不多时,他领着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营中。前面那人腰圆膀阔,后面那个伴当身材高大,低着头戴个斗笠。 单廷珪和那人不带名姓客套几句,问过路上冷暖,分宾主坐下。那个高大伴当站在那人身后,虽是进了屋里,斗笠却不摘。魏定国叫左右上来酒水点心相待,随后远远屏退左右,亲自在中军帐门口守门。 单廷珪见周围没了闲杂人,放松下来,对那人说道:“如何是郝兄亲自前来,有失远迎。” 那人乃井木犴郝思文,关胜大兵刚起程便让他前来,名义上是为了探察敌情,实际是为了避开众人,“通敌”来了。 郝思文笑道:“叫军士们来,关将军放心不下,宣赞将军相貌又太扎眼,只好我来跑一趟。” 单廷珪道:“我二人得了宿太尉的吩咐,已准备多时,只关将军片言相招,便一同去梁山泊。” 郝思文道:“此事两位将军想的简单了,宋江那厮狡诈多疑,他既要借助我等官军出身的首领去压服寨内其余首领,以便行招安之事,又唯恐我等尾大不掉,威胁他的地位。前番他攻打曾头市不利,宁愿退军,也不愿调我们去。眼下不管是关将军,呼延灼将军,还是韩滔、彭玘、凌振,包括小可和宣赞,都是名位颇高,但不掌兵马。关将军所率五千人马,还是借来,班师后都要回归各营。” “兵马一事宿太尉已与我两人言明,他要我两个投山寨去,原因之一便是神火营和圣水营。这两营人马战法特殊,别人都统带不得。除非宋江忍痛割爱,不要这两营人马。”单廷珪说道。 这神火营和圣水营乃是单、魏二将拣选麾下精兵,用心传授他二人各自擅长的毒水箭、神火弹之法,战阵上效果非凡,远非一般军士可比,而且端的是忠心耿耿,由上到下如臂使指。 呼延灼、关胜等官军将领上山后,除了一些亲兵外,原来带领的人马都被陆陆续续整编到宋江心腹首领麾下,反倒是轰天雷凌振麾下炮手,因别的首领不会操炮,仍归他统带。单、魏二将这神火营和圣水营和那些炮手类似,战法特殊,别人统带不得,因此宿太尉才相中此二将,送礼与蔡京,叫蔡京任用此二人为将讨伐梁山泊,以便借机投上梁山泊相助关胜等人。 郝思文道:“关将军有言,叫我特意说与两位将军。” 单廷珪站起身来,往空**了拱手,问道:“不知关将军有什么言语?” “需先假戏真做,狠狠打上一仗,叫宋江诸人知道神火营和圣水营厉害,以免轻贱了两位将军。” “要如何假戏真做,关将军可曾示下?” “来日作战,我和宣赞各自带着人马冲阵,到时让两位擒了,再送上些梁山泊人马性命,如此应能立下神火和圣水威名。” 单廷珪道:“以你和宣赞的威名成就我二人,这如何使得?” 郝思文手一挥:“此事将军无需多虑,不可因为我二人私名妨害大事。再者说,梁山泊做贼的名声又有什么好的,须知宿太尉功劳簿中少不了我二人一笔。” 单廷珪谢道:“在下先行谢过两位将军。两位将军如此无私,不愧是关将军手下强将。” “愧对将军夸赞。只是最后你二人需降于关将军,不怕损自己威名么?” “哪里,此事不好这么比的。关将军乃名将之后,我两个无名之辈,又没什么高明本事,降他便如当初周仓降关菩萨一般,是抬举我二人。而你和宣赞降于我二人,世人只会当做你们两个少武缺智。” 郝思文笑了笑,提起另外一个话头道:“还有一样,梁山泊派了林冲、武松、史进、穆弘四人带了军马跟在后面,名为策应,实为监军。将军可要随机应变,千万不可拘泥今日所议之事。” 单廷珪看了看门口的魏定国,不无担忧说道:“我倒还好,只是魏贤弟性如烈火,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林冲我略有所知,是个精细人物。武松我还曾亲自打过交道,面粗心细,若是有些什么意外,只怕魏贤弟会露破绽。” 魏定国咧着嘴道:“若只是给我气受,我倒也能忍住,就是怕哪里露了马脚。” “这的确是个麻烦事,我一时也没个好主意。不如这样,擒了我二人后,单将军先投降,和关将军计议一番再做道理。”郝思文想了想道。 “也好,关将军智勇双全,定有良策。” “我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事成之后,梁山泊上再与将军把酒相贺。”郝思文站起身来辞别了单廷珪,带着伴当出营去了。 第二日,凌州城中,有远探军校报来,道:“蒲东大刀关胜同宣赞、郝思文、裴宣,引大队兵马到来,征讨本州,还有二十里路程。” 凌州张太守急忙请来单廷珪、魏定国到太守府商议。 魏定国听得大怒,道:“这帮贼厮反先来犯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且看我带兵将他们赶散。” 张太守道:“那贼兵既然敢来,必有所倚仗,不如暂且避战,四处求援。” 魏定国道:“朝廷叫我们去征剿他,如何能够避战?我们先打发了他,而是趁胜追击,一口气攻进梁山泊去。” 单延珪道:“若是避战,只怕先折了士气,再战不得。不如趁他远来立足未稳之际,出城邀战。若是获胜,士气必然大震,大大有利去梁山泊征讨。若是不利,再退城中,固守请援。” 张太守是个文臣,只是害怕,并无什么主意,见二人都主张出战,反对不得。 单廷珪、魏定国二人点起军马,出城摆下阵势,准备迎敌。 第四百四十五章 水火将降宣赞郝思文(上) 等不多时,梁山泊大军已近,旗鼓相望。 梁山泊大军门旗下大刀关胜、井木犴郝思文、丑郡马宣赞三人出马。 再看对面官军,只听阵内一通战鼓乱响,打出一把黑色引军旗来,上面写着七个银字:“圣水将军单廷珪。” 引军旗下转出圣水将单廷珪来,只见他身上是黑盔黑靴黑甲,胯下骑一匹深色马,手中拿着一条黑杆枪。 又听鸾铃响处,再转出一个将军,是一向和单廷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神火将军魏定国来。只见头戴一顶朱盔,顶上撒一把扫帚长短赤缨,身上穿着绛红袍,披着狻猊铠,胯下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上使一口熟铜刀。魏定国前面打着一把引军红旗,上书七个银字:“神火将军魏定国”。 这二人从军士那里接过各自的引军旗,亲自掌着,往阵前来。 关胜见了,不由暗自点头。他随即抚着胡须,对身后笑道:“这两个人一个一身黑,另一个一身红,倒是齐整。” 井木犴郝思文道:“只论这个出场气势和做派,梁山泊山寨里除了吕方和郭盛,别人谁也别想比过。” 丑郡马宣赞咧着大嘴笑道:“多了这两员战将,我们又能壮大一分声势。” 郝思文道:“将猛姑且不说他,只说这二人麾下军兵,也是非常了得。若是上梁山泊后不被打散重编,事情就圆满大半了。” 说话间单廷珪、魏定国已到阵前,关胜在马上唱个喏,说道:“二位将军,蒲东别来久矣!” 单、魏二人心中虽然激动,面上还是故作不屑,二人只是相视大笑。 笑过一阵,单廷珪指着关胜骂道:“无才关胜,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之名。我兄弟二人奉了朝廷之命,正要去剿平你那梁山泊贼子巢穴。想不到你却不知死活,先来引军犯我凌州,明明白白的犯上作乱,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关胜答道:“两位将军差矣!当今主上昏昧,奸臣弄权,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贼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梁山泊兄长宋公明首领仁德施恩,顺天护国。而今特令关某到来,招请二位将军。倘若蒙两位不弃,便请倒戈过来,同归山寨聚义。” 单、魏二将虽然已知关胜此番是做戏,但听了他的言语,仍难免有些黯然伤神。这二人,虽带兵有方,本领高强,然而朝中没有靠山,这辈子出头无望,不甘心就此作罢,才应了宿太尉的请托,要去梁山泊做卧底。若不然的话,不拘到哪一处边关凭了本领厮杀,都能胜过这等做细作的勾当百倍。 二人不再说话,故作大怒,同时把大旗用力扎到地下,而后拍马齐出。当时场面,一个好似乌云,一个有如烈火,往阵前杀来。 梁山泊这里,关胜头只一偏,左手下奔出宣赞,右手下奔出郝思文,和单、魏二人刀对刀,枪对枪,分成两对儿在阵前厮杀。 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精神,圣水将无半点惧色,不由暗自点头,这二人刀马娴熟,当真了得。 正斗之间,两将拨转马头,往官军本阵便走。郝思文、宣赞带着人马随即掩杀,冲入官军阵中。官军败而不乱,随即退走,退了约有百十步,魏定国往空中放起一颗神火弹,只听霹雳一声响,败退官军齐齐转身掩杀过来。左右两边又杀来两波步军,各有四五百人,一波黑旗黑甲,乃圣水营,面朝阵里,封住阵中梁山泊人马退路;一波红旗红甲,乃神火营,面朝阵外,防备关胜来救。 关胜随即带着人马上前,想要前去解救,行不了几十步,只见那红甲步兵齐齐扔出一颗神火弹,遍地霹雳响。 梁山泊人马大惊,一时人仰马翻,关胜喝叫道:“没听过山寨放炮么,这些响动算什么!” 然而这些人马并非关胜原来本部人马,正所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犯了兵家大忌。此番战阵既乱,便是关胜也收拾不得,只得退走,解救郝思文和宣赞不得。 再看官军阵中,宣赞和郝思文见官军杀回过来,引军便往回走,正对上圣水营官兵。圣水营官兵推出五十辆车来,车上装的是水龙。 这水龙原本是救火用的器械,乃是一只长圆形的木桶,前面装有一个龙头,下粗上细,上面有一根粗横杠。官兵跳上车,一上一下的挤压,倾刻从龙头喷射出一条长长的水线,喷出黑水来。 那黑水毒性甚强,被喷之人目不能视物,身上奇痒无比。梁山泊人马虽是四处征战,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只乱成一团。郝思文和宣赞虽知是作假,也有些慌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间,一队官兵带着挠钩、套索围裹过来,只见挠钩齐下,套索飞来,将二人连人带马活捉去了。梁山泊被困阵中的人马见失了为首的,都是士气大跌,纷纷投降。 单廷珪叫人将郝思文、宣赞并众俘虏解往城中,自己与魏定国带着人马追击关胜。追不多时,梁山泊林冲、穆弘等人杀到。单廷珪冲杀一阵,不敢恋战,带人回到城中。凌州张太守接着,一面置酒作贺,一面差一员偏将,带领三百步军,用陷车装了郝思文、宣赞,连夜解上汴京,申达朝廷。 且说关胜收拢败军不得,只得随着人马败退,正走之间,前面冲出二将,左面是林冲,右边是穆弘,杀散凌州军马。 关胜急忙收住本部残兵,与林冲、穆弘相见,不多时武松、史进也赶到,众首领随即合兵一处,扎下营寨。待清点人马,幸好折损不多,除了随郝思文、宣赞被困兵马外,只伤损百余人,大多还都是自相践踏受伤。 当夜关胜帐中,有豹子头林冲来访。 平日在山寨时,因为担心宋江的耳目,除了山寨公事之外,林冲不敢和关胜交往太多。眼下离了山寨,林冲再无顾虑,便单身前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水火将降宣赞郝思文(下) 说过几句闲话,见关胜还是闷闷不乐,林冲出言劝慰道:“公明首领忒是小气,既然让将军领兵前来,就该用人不疑。偏偏使了这些喽啰来,他们平日和将军不熟,彼此不知,此败非将军之过。” 关胜道:“兵将齐心都是战出来的,宋公明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新来不久,威望不高,这些人马如何肯顺从听我的调遣?好如汴京禁军一般,虽然优粮足饷,但心高气傲,去攻打西夏时从来不肯听西军的调遣。” 林冲做过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也在沧州大营呆过,自然明白此番道理。他只劝道:“将军无需心急,只需打几场胜仗便好了。只是可惜了郝、宣两位将军,生死难料。” “郝思文和宣赞既然上了山寨,为山寨尽忠便是份内之事。”关胜略有悲戚的说。 “下一步作战方略如何?”林冲转移了话题问道。 “今日阵上,单廷珪和魏定国擒了郝思文和宣赞,必然心高气傲。据我所知,他二人所长在练兵和圣水神火战法,并非将勇。明日我引军搦战,好歹设法生擒了他一个,再做打算。” 林冲犹豫了一番,问道:“关将军,在下有一事不明已久,一直想要将军指教。” “林兄弟但讲无妨。” “将军熟知兵法,做事谨慎,为人精细,当初如何能被呼延灼赚上山来?” 关胜心里微微一震,面色不变,他一边拖过两把椅子,与林冲对坐,一边飞快整理思绪,随即开话道:“惭愧,确实是上了他的当。现在想想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当时我寻思,呼延将军投上梁山泊极为蹊跷,我只当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山寨,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他是真心要投山寨来。” 林冲道:“不管呼延将军是不是真心投梁山泊,但要是没有他,山寨马军能有今日三成就不错了。” 关胜点点头,接着说道:“人怕当局,当局者之十,不足以旁观者之五。智者以得失而昏,胆气因得失而奋。梁山泊名声远播,在汴京登台拜将前,我也有想过投了山寨:我在浦东,因朝中无人,连年只做得一个巡检,空有一腔抱负。只是因有祖上羁名,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都是朝廷识人不明之过。” “等到接到征讨山寨圣旨时,我还以为时来运转,只想着得胜之后如何如何,所谓鬼迷心窍,不外如此。然而上了山寨之后,我才发觉那时麾下实力去征讨梁山泊,即便没有呼延将军设下圈套,也是以卵击石,断无半点获胜可能。所以反倒还是要多谢呼延将军,不然战败之后,不被山寨收留,只能流落在江湖上,还不如现在这还有些许回归正途的机会。” 听到“回归正途”四个字,林冲心下不由气馁:他当初做卧底时为了遮人耳目,和职方副使高世德计议周全,表面上与高世德势同水火,没想到却扫了高俅的颜面,得罪了高俅。若是高世德还活着,自然不是什么事。可偏偏他死了,江湖传言还是他林冲做的手脚——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屎——林冲偏偏还分辨不得。这么一来,即便梁山泊受招安,高俅一日不倒,一日也没林冲的活路。当初梁山泊上那个最想受招安的豹子头,竟然变成了最不想受招安的人。很奇怪,想明白这些事之后,林冲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轻松。 “招安一事,宋公明态度暧昧,含含糊糊,不知将军如何想?”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林冲直接单刀直入问道。 关胜故意叹了一口气:“此事也难,朝中奸党视我等众人如洪水猛兽,若是不能直达天听,分辨清楚奸党安插在我等身上的罪名,如何能有机会招安?” “以曲求直,未必不是条路子。若是与奸党言和呢?” “那便失了山寨的立寨之基,少不得要动荡一番。动荡之下,山寨定然实力大损,到时对朝廷既无威胁,也无用处,他招安我众人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关胜难得的说了一句俗话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朝中有得势的忠臣,肯为我等搭桥铺路。不要像那个奏请招安我们山寨的谏议大夫赵鼎,无权无势,又无圣眷,轻易便被蔡京削了官职。” 林冲失望道:“如此岂不还是个死局,若是朝中有得势的忠臣,我等如何落到今天这般局面!” “也不全然见得。”关胜笑道:“现在说招安还有些远,我等对朝廷有威胁,又有大用的那一天还未到。世事难料,等到了那一天,朝中局势如何还未可知。眼下我等只管一心壮大山寨,只要山寨势大,即便招安不得,日日快活,不也舒坦么。” 这番真真假假的话听罢,林冲便告辞去了,更添几番心事。 关胜闭目细想了一遍,觉得与林冲此番言语并无破绽,稍稍安心,就此安歇不提。 林冲出了关胜营帐,低着头慢慢走了几十步,寻思道:“当真是莫名其妙,山寨之前也败过,但没一次败得这么稀里糊涂。”他忽然加快了步子,径直去寻裴宣。 离裴宣营帐还有十余步远,就听见营帐中武松怒道:“裴宣,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只听裴宣一连串反问道:“我办了什么事?关胜当初降上山前,去劫梁山泊营寨,杀了多少二龙山出身的军卒性命?如今来这里,又有多少军卒是二龙山出身?临阵时他们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为关胜驱使?你要怪,就去怪分派此次出征人马的人!” “不用你说,我回山之后,少不了要去找吴用的麻烦!我现在只问你,关胜是新首领,你却是老首领了。军政司平日里威风凛凛,哪个山头出身的喽啰敢不服?你怎么就约束不住败军?” “军政司纵是军法森严,我还真能把他们都砍了不曾?现在他们性命无碍你就这么暴躁,真要是被我砍了许多,我怕你活吃了我!” “岂有此理!我不用你在我这里卖好!你这次看起来是向着二龙山的军兵,其实是纵容他们!下次呢?谁还敢带他们出征?谁还顾他们的死活?我倒宁愿你当场把他们杀了!” “武二,你少放屁!” “都噤声!”见二人声势越来越大,林冲急忙闯进去,“有话好好说,吵嚷起来,叫军兵听见了,岂不乱了军心?” “林教头。你来的正好。你来说说,今日这个事,我裴宣能有什么用?这厮有气不去找关胜,反倒到我这里撒野!” 武松道:“当日在忠义堂上,宋公明说的明明白白,让你一同随军,执掌军法!” “宋公明只是让我约束军兵,不要劫掠,并无督战之责!” 眼见二人又吵嚷起来,不知如何收场,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四十七章 关胜降圣水将(上) 且说当日,行者武松和铁面孔目裴宣叫嚷起来。眼见二人声音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一旁心中暗笑的豹子头林冲急忙喝道:“你们两个且住,都不要说了。今日虽是被俘了郝思文和宣赞两个兄弟,但也只是小挫,并无什么恶果。来日战场上俘虏几个头面人物,打回来就是。倒是你们说的这些话,无端的互相猜疑,好生没有道理。传出去只会让江湖人笑,以后都不要说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回山之后,也不要说,更不要去跟宋公明和吴用搅扰。” 武松知道自己今日太过心急,有些出格,只放低了声音恨恨道:“不说就不说!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我只要军政司以后对全山喽啰一视同仁:该赏的,一起赏;该罚的,一样罚!该杀的,一起掉脑袋。再有什么小心思,我不知道便罢,若是被我知道了,新账和今日的老帐一起算!”说罢武松甩门去了。 裴宣道:“你莫要急,有算账的时候!” 林冲看看裴宣,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打仗,你也早点歇息。” 裴宣也是着恼,道:“我回山就去找宋公明,卸了这个四处不讨好的职司!” “就算你舍得,宋公明不见得舍得。”林冲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他转了一圈,又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且说凌州张太守差遣一员偏将带领三百人马,用陷车押送郝思文、宣赞去汴京。一路前行,来到一个偏僻去处,只见芦苇丛里遍地都是芦芽。忽然一声锣响,撞出一伙强人,都蒙着面。这伙蒙面强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片刻功夫便把那偏将砍下马来,其余官军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 那伙强人一个为首的,劈开陷车,将郝思文和宣赞放出来。 郝思文请教那人名姓,那人只说道:“在下是单将军圣水营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将军无需多问。从这里往东北去,便可回梁山泊大营,在下告辞。” 郝思文谢过那人,和宣赞从地上捡起两把刀往东北去了。 宣赞走了一阵子,身子活泛起来,不由痛快的伸个懒腰,惬意道:“这是我第三次坐陷车,还是那么难受。” “你以前做过陷车?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郝思文被打断了思绪,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话道。 “又不是什么好事,没来由说它做什么。” “前两次何故做了陷车?” “第一次是因为我的岳丈大宁郡王。当初他为了拉拢我,强令我娶他女儿平成郡主。我不敢高攀,执意不肯,他就将我在陷车里关了许久。我最后又饥又渴,只得答应了他。” “大宁郡王不是当今官家的哥哥么?听人说,当初差点就立他为官家。他拉拢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谋反吧?” “莫要问了,问我也不能说。汴京城姓赵的事,知道多了不好。”宣赞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总算又了了一件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郝思文笑道:“急什么,慢慢来。我们要干的事,本来就不是着急的事。就算是不成功,我们先受用了几年快活。” “你可悠着点,别快活过头了——你娶了那么多小妾,也不怕淘空了身子。” “我又不是为了自家快活,是为了传宗接代。我家单传了四代,到我这生得越多越好。”郝思文的妻子强悍善妒,而且家族势大,郝思文不敢纳妾。自从上了梁山泊之后,妻子再也管束不住他,他便一连在山下买了五个小妾,借着传宗接代的名义夜夜笙歌。 “话说如此,你也太重了。这山寨里头的好汉,女色上没有谁像你这么要紧。你收敛些,别平白被他们看不起。” “先别说我,平成郡主死了之后,你就没动过续弦的心思?” 宣赞被触动了心事,黯然道:“我对不起她。当初是她先来求我不要答应这们亲事,我却没熬不过陷车。” “真打算做一辈子鳏夫?” “我不像你那么心大,等以后安稳下来再说。”宣赞说完,猛的加快步子,奔跑向前。 郝思文摇摇头,喘着粗气跟在他后面。 且说凌州城里,有逃难军士奔回来,报与张太守说道:“半路里不知从哪来了一些蒙面强人,夺了陷车,杀了首将。” 张太守听得大怒,便道:“真是可恶!若是再拿着匪首,便就地施刑。” 单廷珪、魏定国心里暗笑,嘴上答应不迭。 正此时,又有人报城外关胜引兵搦战。单廷珪传令开城门放下吊桥,先在城外排布下一千军马,随后亲自带着五百圣水兵上阵。 见关胜手持大刀立在阵前,单廷珪出马,大骂关胜道:“辱国败将,还有什么面目苟活!” 关胜听了,并不搭话,只舞刀拍马,上前与单廷珪斗在一处。斗不到二十回合,关胜勒转马头,慌忙便走,单廷珪随即纵马赶来。 约赶了十余里路,关胜放慢马速,大刀倒着提在左侧,双手握了刀柄,回头喝道:“你这厮还不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单廷珪听了,倒转枪尖,用枪尾直取关胜后心。就此时,关胜双腿用力一夹胯下马。那马随关胜上阵已久,颇具灵性,被关胜双腿一夹,两条前腿人立,猛的停了下来。关胜双脚踩着马镫,以腰为轴,抡起双臂,带动手里长刀转身从头顶横劈过来,喝一声道:“下去!” 单廷珪躲闪不及,只得急忙收枪去挡。关胜手腕一转,用刀背将单廷珪连枪带人打落马下。 这招数乃关胜祖传有名的诈败求胜的拖刀计,三国时关圣人用此刀法不知斩杀过多少大将,只是又快又疾。单说此刀法,其实并不难练,难得的是胆气要壮,时机要掌握的精准:若是自己胆怯,斩早了,敌人便能从容躲闪,若是斩晚了,少不得自己被敌人打落马下。此外便是得与良马一起练,才能练的精熟。民间传说,当初关菩萨走麦城时赤兔马受伤,这招使的不利落,才被东吴所擒。 第四百四十八章 关胜降圣水将(下) 关胜下马,疾步向前,扶起单廷珪,叫道:“将军恕罪。” 单廷珪被摔的昏头脑胀,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用力爬起,整了整头盔,摇了摇头,看了四周,对关胜笑道:“多年未曾领教将军这拖刀计,结果还是防不住。” 关胜看了远方,小声对单廷珪说道:“雕虫小技罢了,关胜无能,还要劳动兄弟上山相助。” 单廷珪道:“我已遣人半路将郝、宣两位将军劫出来了,二人可曾到了大营么?” 关胜道:“他二人已到了,对别人只说是被蒙面好汉救出,没走露半点风声。” “如此我就放心了。” 关胜将手搭在眼前,看了看远处,影影绰绰现出几个人影,便大声道:“关某在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你。特来相招两位将军,同聚大义。” 单廷珪知关胜怕附近有人,大声答道:“不才愿施犬马之力,一起顺天护国。” 两个说罢,一同上马回走。远处是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没遮拦穆弘前来接应,见二人并马而行,便问其中缘故。 关胜答道:“这里清静无人,我二人说旧论新,单将军已答应归降。” 林冲等人听了都是大喜,一齐和单廷珪见礼。 武松道:“上次和单将军在曾头市一别,已有经年。这次能在山寨一同聚义,十分好了。” “可恨我当日没什么见识,竟没看出来你能空手搏杀老虎。要是早知道,一定留你在凌州,不让你走。” “哪里,哪里。都是吃多了酒,又机缘巧合,才侥幸取胜。” 众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 单廷珪对众人说道:“那五百圣水兵,只听小可一人之令,若是蒙众头领恩准,小可愿去阵前,一并招降。” 没遮拦穆弘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放了将军回来。”他这句话说得婉转,不过其余首领不是愚笨之辈,都知道怕的是“单廷珪自己不肯回来”。 众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林冲。林冲一句话不说,只看关胜。 关胜对众首领道:“圣水营战法特殊,战力强绝,若是能招降,最好不过。小可愿为他担保,求众兄弟恩准。” 林冲寻思一番,道:“穆弘兄弟担心不无道理,不如单将军给个信物,写封书信,小可使人走一遭?”就他所看,这单廷珪应是不会趁机逃跑。而且依着他的性子和本领,这单廷珪跑了还是回来,他都不在乎。但眼下接应人马以他为首,正所谓身不由己,他只得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关胜不动声色道:“不如我亲自陪了单将军去。”说罢他提了刀,径直带着单廷珪步行去了。 单廷珪回到阵前,大叫一声。那五百圣水兵乃他一手招募,大多是他的同乡、故旧、亲朋、同宗,听了单廷珪的号令,一哄过来。其余凌州人马,不知所措,过了老大一会才明白过来,连滚带爬,奔入城中去了。 城里魏定国听了,只是大怒。第二日天刚亮,他便领起军马,出城交战。关胜听闻报知,与单廷珪、林冲一起同临阵前。 只见官军阵中门旗开处,神火将军出马。 单廷珪朗声道:“魏贤弟,朝中诸贼贪滥无能,只知戕害良臣、鱼肉百姓。我们不如同归水泊梁山,待合适时机,再来报国。” 魏定国见了单廷珪降了关胜,不由大骂道:“忘恩背主,负义匹夫!枉我当初瞎了这双招子,竟然还和你结拜!” 关胜拍马向前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人斗不到十个回合,魏定国虚晃一枪,便往本阵走。 关胜领军随后追赶,却见凌州阵内,飞出五百身穿红衣的神火兵,扔出神火弹。此番关胜所率军马,已换了林冲带来的精锐喽啰,只略停了停,又紧随官兵其后追杀过来。 魏定国依着之前和郝思文商议的方略,有心显摆神火营的本事。只见他一个弹子上天,神火兵推出十辆猛火油柜来。 那猛火油柜看上去是个大柜子,下有四脚,上有四管,柜子里面存有猛火油,只要拉动机关,便喷出熊熊火焰来。又有数十辆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点着了冲来。一时间火势极盛,梁山泊人马人近人倒,马遇马伤。 关胜见了,急忙喝令众喽啰后撤,一连退了数百步才重新立下阵脚。此时神火兵越过火车,追赶上前。众神火兵解下背上的铁葫芦,那葫芦里有的装着硫黄焰硝,有的装着五色烟药,有的也装了猛火油,一齐点着,往前面扔来。 梁山泊人马再是精锐,也坚持不得,只得回撤。有林冲、武松、穆弘、史进、裴宣帮着约束队伍,因此并不慌乱。 魏定国一连追了十余里,方才收转军马回城。 众官军距城门还有十余里时,忽然看见城里有烘烘火起,烈烈烟生。 原来是黑旋风李逵与同韩伯龙、焦挺、鲍旭,带领枯树山人马,去凌州背后,打破北门,杀入城中,放起火来。 此事还需从鼓上蚤时迁说起,他回到梁山泊后,将李逵去枯树山的消息报知宋江并吴用。 吴用听罢,悄悄对宋江说道:“关胜不当家不知山寨用度,又受祖宗名声所累,不愿劫掳州县。可喜李逵去了枯树山,此事莫非天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如让鲍旭助李逵劫了凌州为投名状,山寨也多些钱粮。” 宋江拍掌道:“此计甚妙,鲍旭并非山上人马,不受军法约束。李逵又是个浑人,即便关胜事后知晓,我们严加申斥李逵一番便是,料关胜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怕鲍旭那厮不肯。”吴用说道。 “只要我一封书信相招,鲍旭一准肯来。”见吴用用疑惑目光看过来,宋江补充道,“他早有书信来,尽表入伙聚义之情。可叫戴宗兄弟拿着我的信去那里走一遭。”宋江说罢,当即手书一封,使人唤来戴宗,吩咐他悄悄来冠州枯树山投书。 戴宗收好书信,正要下山,忽然瞥见吴用若有所思,问道:“不知军师有何示下?” 吴用故弄玄虚道:“我写一个锦囊给你,你见了鲍旭他们再看。” 宋江听了,一边笑一边摇头道:“军师当真……了得。” 戴宗也是暗中摇头,不过还是耐心等吴用写好锦囊,和宋江书信一同收在怀里,而后辞别了下山。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关胜降神火将 梁山泊到冠州只有二百余里路,戴宗连夜赶路,第二日早上便到了枯树山,和李逵、鲍旭等人相见了。鲍旭等人得了戴宗的消息,看了宋江的书信,都是大喜。 鲍旭道:“既然宋公明首领有令,我等自当依令而行。凌州在此地东北三百余里,若是去得慢了,只怕屎都吃不上热的。我山寨有五百擅骑的喽啰,又有千余匹马,如今便一人三马,大路上轮换马匹骑行,明天晚上就能到。” 李逵苦着脸道:“我不会骑马。那些畜生老是摔我。” 韩伯龙道:“三百里路太远,连夜行军,就算是轮换着马匹走大路,折损也不在少数。凌州战事没有那么快,我们缓一点,稳一点没有大碍。李大哥不会骑马,可坐大车。” 焦挺道:“是了。我们就算去得晚了,也没关系。凌州若是败了,待关胜退军之后我们正好落井下石。凌州若是胜了,也必是强弩之末,我们正好趁火打劫。” 戴宗道:“贤弟说的是,我们不必急着进兵。” 鲍旭道:“兵贵神速,若是走露了风声,就不好了。” 戴宗拍拍脑袋:“险些忘了,军师给了我一个锦囊,叫我见了你们再看。” 当时戴宗从怀中取出锦囊,打开看了,道:“军师吴用首领已有吩咐了,他说此事需得避开凌州官军耳目,不然他那里有了提防就大为不妙。为瞒过敌人,得先瞒过自己人,关将军处也需一并瞒过。他让我等一直往北,到了冀州再折向东,在凌州北面山里隐形藏迹,伺机去攻打凌州城的北门,可收奇效。如此还可以避开凌州西南的曾头市——并非怕了他,而是不想与他纠缠。” 鲍旭等人赞叹不已,当下点选人马起行上路。 这些人马在凌州北面一个偏僻山里,藏了一二日,这一日便趁魏定国与关胜交战之际,突然从凌州北门杀入大肆劫掠。 却说此变故突起,魏定国不敢入城。他不知情由,乱军中与关胜、单廷珪也通不得消息,只得往东南退走,奔凌州管下中陵县屯驻。城门上的官兵也都散了。 关胜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引军回来。正与林冲等人商议间,有喽啰报道:“城里李逵首领脱的赤条条的杀人。还有一些人马,自称是枯树山的强人,首领是丧门神鲍旭。他们受李逵首领相邀,助我等破城来了。” 关胜有苦难言,问众人道:“如何是好?” 武松怒道:“李逵那厮,我甘受罪责,打杀了他!” 林冲道:“万万不可。若只是李逵那厮,依着军法怎么都行。可有枯树山夹杂在里面,不能意气用事。” 关胜道:“罢了,我们此次下山,首要是要捉单、魏二将。我们大伙齐去中陵县围攻魏定国,这里有请穆弘贤弟带着本部人马进城,尽量拦阻李逵少伤人命。” 当下穆弘先率人进凌州城去了,其余各人收拾人马前往中陵县。 且说梁山泊人马来到中陵县下排下阵势,见魏定国关闭城门拒不出战,单廷珪便对关胜、林冲等众位说道:“中陵县池深墙高,城小兵多,魏定国又是一勇之夫,若是急切攻打,一来难见成效,二来死伤过多。若是围困,那里粮食也不少,刻日持久,又怕附近州县官军来援,还有曾头市那帮厮们,没准猪油蒙了心来找不自在。小弟愿往中陵县里走一遭,说服魏定国来降,免动干戈。” 关胜见他如此说,当即应允。单廷珪便往城门走去,城门上有小校认得单廷珪,禀与魏定国知道。 魏定国不敢开城门,便用箩筐提单廷珪到城门楼上。魏定国将周围兵丁都打发的远远的,开话道:“关胜这厮如何夺了凌州城,叫百姓遭殃?” 单廷珪道:“此事他不知情,是黑旋风李逵勾连冠州枯树山的匪首鲍旭,夺了州城。” “早就听说这黑厮凶名在外,滥杀无辜,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天生的杀胚。凌州城已施救不得,这中陵县可莫遭了他毒手。” “你这就投降罢,以免再有乱子。只是为显神火营的厉害,关将军在凌州城下被你烧的灰头土脸,那城池不巧又被李逵打破,如今你只可投降关胜一人,全他的颜面,以便我等日后行事。” 魏定国道:“古有关云长单刀赴会,今儿你也让他单人独骑来请我,千百年之后,说不定也是一段佳话,让我老魏也沾沾关菩萨的光。” 单廷珪当即进了箩筐下城来,报与关胜知道。 关胜沉吟一番,道:“他既然要我相请,我便亲自走一遭。” 林冲谏道:“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可三思而后行。” 关胜道:“大丈夫做事,何须疑惑。”说罢他上马奔到一杆大旗旁边,用力拔起,用右手举了,左手策马,往中陵县城门冲去。那大旗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关”字,是关胜自己的认军旗。 关胜虽是一骑冲来,但单手擎着丈许高的大旗,气势如龙一般。待来到城门前三十步,关胜用力勒马,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铁蹄落下时将地面刨出两个坑来。关胜顺势把认军旗往地上一插,稳稳地插在地上。那大旗舒卷,在风吹荡下猎猎作响。他这一手干净利索,不止梁山泊众军,连城墙上官军也都大声喝彩。 关胜仰起脸,朗声对魏定国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奸臣弄权。我等归顺宋公明,且请魏将军同归水泊。久后奸臣退位,那时临朝,去邪归正,为时不晚。” 魏定国见了关胜气概,心中更是佩服,急忙带着五百神火兵并其余人马,出城拜降。 关胜引着魏定国与林冲等头领相见已了,便收军回到梁山泊,大肆庆贺不提。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且说金毛犬段景住和锦豹子杨林、石将军石勇前往北地买马,那时辽宋绵延战事刚告一段落,虽然一时没什么大战,但小战不断,因此商路断绝。三人商议之下,便带了十几个精细喽啰,在莱州坐船,由海上辗转到金国辽阳府买马。辽阳府本是辽国五京之一的东京,政和六年五月就已被金国攻占。那时金国勃兴,已与宋国定下海上之盟,因此有许多汉人到辽阳府做生意。 三人在辽阳府拣选了高大健壮有筋力的好毛骏马两百余匹,用船运到莱州。女真人乃是渔猎之族,号称上山捉虎豹,下水捉水獭,水军实力远比游牧立国的辽国强,因此海上并无辽国水军骚扰,一路平安无事。到了莱州一处私商码头上岸,三人带着喽啰赶着马匹,走陆路往梁山泊来。 这一日,正经行青州东北,待转过一个山头,忽听一声铜锣响,前路涌出两百余小喽啰,堵住去路。为首的一个身材极高,膀大腰圆,声若洪钟,喝道:“留下马匹,饶你们性命不死。” 石勇三人面面相觑,这青州自从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到梁山泊聚义后,再无大的山头。然而堵路的这伙强人看上去个个孔武有力,气势凶悍,绝非一般山头可比。一般来说,拦路的如果有两百战兵,那么山寨留守的喽啰,加上家眷,山寨至少也需有千余人。这么大的寨子,就算离梁山泊远一些,但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知道,应是哪里出了差错。 三人中石勇为首,他提着一个包袱驱马上前,拱手笑道:“这位好汉,我等小本经营,做些买卖糊口,还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些银子不成敬意,是小可们买路钱。”他说着把包袱举起,态度不是一般恭谨。 那人道:“笑话,你们做的可是马匹生意,还敢说是小买卖?你们在莱州上岸的头一天就被我盯上了!你这几两破银子就想打发我?废话少讲,留下马匹来。” 石勇心里咯噔一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此次只怕凶多吉少。他收起脸上略带卑恭的笑容,道:“好汉,你可知我几个是什么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梁山泊的人。我今天抢的就是你们。”那人一口道破石勇的来历。 “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留下个万儿?” “哈哈,你当我傻么,留下名号让你们来报仇?”那人语带嘲讽说道。 锦豹子杨林出马喝道:“你这藏头露尾,又算什么好汉!” 那人撇了撇嘴,皱着眉头看了杨林一眼:“我本来就不算什么好汉,倒是你们,整日杀人放火,竟然还腆着脸以好汉自居。” 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勇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杨林和段景住悄声说道:“准备动手。” 杨林道:“我们只怕不是他们对手。” “那也得打一场,不能不战而逃,白白弱了我们梁山泊的气势。” 段景住问:“要是打不过他们呢?” 石勇道:“要是打不过就各自分头逃命。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不要硬拼,逃了的回山报信,逃不了就投降。” 见杨林和段景住点头,石勇转身来对那人说道:“如此只能拳头上分个高低了。看你这厮,身高马大,可敢和我单打独斗?” 那人怪笑一声:“笑话!我们人多,你们人少,凭什么和你单打。”他一挥手,众强人一拥而上,厮杀起来。 梁山泊随行的喽啰只有十几人,都是擅长做生意、畜养马匹的,技击本领不高。三个首领中段景住的技击本领若是和他相马的本领一样高,说不定也能混一个天下无双的名号,可惜他技击本领只是个一敌二三十的。石勇和杨林两个比他略强一些,也不过是一敌三四十的,根本不是那伙人的对手。尤其是石勇,这两年倦怠了许多,一些本领都撂下了。 混战中段景住抵敌不住,唿哨一声,最先逃跑。 段景住四处盗马为生,江湖行话是“马眼子”。除了相马外,他还练就了一身匿踪藏形的好本领。他嫌骑马目标太大,只孤身一个,在树丛荒草中钻了几钻,那些强人就失了他的踪迹,只得作罢。 段景住甩脱敌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折了些树枝,拣了些草叶绑在身上,伏在草棵中远远的看那伙强人。 杨林见势不妙,对石勇道:“我跑的快,你骑马先走,我拖他们一拖。” 石勇知道他的疾行本事,大喝一声,往南走了,几个强人骑着马跟在后面追。 杨林勉力撑了几个回合,骑马往北去。过了一会,战斗平息下去,一起买马的喽啰们死的死,逃的逃,也都不见了。 那个为首的强人说了几句话,带着众强人驱赶马匹往西去了。 段景住心里不住盘算道:“若是就此回去报信,强人是谁,去了哪,都不知晓,如何交待的过去?山寨的人,许多都看不起我。万一石勇、杨林折了,我却逃得性命,更被他们当做贪生怕死之辈。眼下只有悄悄跟了这伙强人,打探明白才好回梁山泊去。”他决心已下,又等了一会,见众强人走的远了,才上路来。 段景住精通马性,一路上只顺着马蹄印、马粪跟着马群走。若是马粪还有热气,他便歇一歇;若是马粪已冷,他便跑一跑;若是马群歇息,他也跟着歇息。如此这般,他在马群后面远远跟着,不敢让强人看见。 如此向西行了两三天,已到济南府地界。那伙强人想是害怕官军,不敢进城,只远远的绕城而过,随后往西北去。又行了一二日,段景住看那路边景致,隐隐有些熟悉,好似自己曾经来过。他寻路人打听了,已到了凌州西南曾头市地界,再有二十里地便是曾头市。 段景住又惊又怒,看那马群方向,自言自语道:“这伙强人多半是曾头市的人马,怪不得这帮厮们说‘抢的就是梁山泊’。”他有心转向去梁山泊,但觉得还未坐实,因此多加了几分小心,跟在后面。 第四百五十章 宋江再征曾头市(上) 又过了两个时辰,那马群果然进到曾头市去了。路上也看到几个庄丁打扮的人拿着军器巡逻,和那些驱赶马群的强人互相招呼。 眼见前面不远有个落单的庄丁,段景住用布包住头,遮住头发,来到庄丁前,扮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怯生生问道:“这……这位大哥,我在路上捡到一个东西,香喷喷,红闪闪,不知是什么宝贝,也不知是谁丢的,你可认得?” 那庄丁问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段景住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香玉来。这香玉看上去红莹莹,散发着一股奇怪的甜香。那庄丁浑不在意,拿起来看了看,而后放在鼻子边闻了一闻,便昏倒了。 段景住扶住那个庄丁,看看四周,拖到僻静处,用绳子捆上,随后拿一瓶解药出来给他闻。那个庄丁打个喷嚏,没多久便醒了。他挣扎了几下,发现挣扎不开,只得求饶。 段景住喝道:“那伙赶马的人是什么来历?老实说!” 庄丁道:“那些赶马的是曾头市平梁营的人,为首的那个唤作险道神郁保四,以前做的是劫道生意,后来被卢教头所擒,便投了曾头市。” “胡扯!你欺负我不知道曾头市的底细么?曾头市教头有姓史的、姓苏的,从来没听说过有姓卢的!”段景住大怒道。 那庄丁战战兢兢道:“卢教头新来不久,他是史文恭的同门师兄,叫卢什么义。听人说他本领高强无双,以前是北京大名府的员外。因梁山泊得罪了他,便投在曾头市,早晚报仇。” 段景住心道:“北京大名府的卢什么义?还高强无双?这不是卢俊义又是何人?这厮在梁山泊时面上客客气气,现在竟然要报仇,还投在曾头市,实在是可气。” 河北玉麒麟卢俊义的名声流传极广,段景住在北地也听说过。前一阵卢俊义在梁山泊作客时,段景住和石勇、杨林三个专门负责北地买马的首领还一起请他吃过酒。只是段景住在梁山泊权位太低,不知道宋江、吴用和卢俊义图谋曾头市的事。 前番段景住从枪竿岭下盗来的照夜玉狮子马便是被曾头市劫去,眼下又被抢了二百匹马,段景住越想越怒。他恶由心生,不顾那庄丁哀求,一刀将那庄丁捅死,扔在草丛深处,随后上路连夜直奔梁山泊报信。 一路无话,段景住回到金沙滩边,正遇上水军首领用船陆续过渡关胜征讨凌州得胜归来的大军。见他气急败坏跑来,豹子头林冲问道:“你和杨林、石勇不是去北地买马吗,为何如此慌张跑来?” 段景住道:“我三个人费劲千辛万苦,深入北地,买了两百余匹上好健马,却被曾头市派一个叫险道神郁保四的,带着好几百人,把马夺走,赶进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一直尾随郁保四其后,直到探听明白,这才急忙赶来,报知此事。” 林冲皱着眉头道:“真是不巧,若是大军晚回几天,说不定还能遇到你,在路上把马夺回来。眼下且回山寨与诸位首领相见,再商议此事。” 众人到了金沙滩,未见宋江迎接。 关胜问了几个喽啰,都说宋江在忠义堂上等待。关胜心中奇怪道:“听人说往日但凡有新首领上山,宋公明大多是到金沙滩迎接,为何此次单延珪和魏定国上山他如此做大?莫非哪里没如他的意?下山之前,我已明明白白说了要招降此二将,也未见他反对。功成之时他反倒要反悔么?” 虽然心里如此想,但关胜脸上仍是面如重枣,看不出分毫。 待来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道:“托玄女娘娘庇佑,此次出征不辱使命,已依着前番商议,礼请凌州两位将军一同到山寨聚义。” 单廷珪、魏定国一同上前拜倒,单廷珪道:“罪将不知天高地厚,依了朝廷奸佞之命,误犯梁山泊天威,还求首领体谅。今日愿在山寨入伙,一同顺天护国,望首领收留。” 魏定国已得了关胜和单廷珪的嘱咐,收起了往日的性子,求道:“如蒙首领不弃,日后定肝胆涂地相报。” 宋江见二将态度恭敬,心里不由涌起三分自得。他扶起二人道:“两位将军屈尊至此,实乃水泊之幸。我们在此顺天护国,日后前程可期。” 随后关胜引单廷珪、魏定国与大小头领各相见了。 李逵带着韩伯龙、焦挺、鲍旭并枯树山的人马前几日已来到梁山泊,只气得关胜等人心中暗骂不止。 宋江正欢喜间,忽然瞥见段景住在一旁,畏畏缩缩,一副想要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虽是心中不喜,但宋江还是温言问道:“段贤弟,你回来了?如何不见石勇和杨林?” 段景住上前细说曾头市夺马一事。 宋江听了,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上次他夺我照夜玉狮子马,至今不曾夺回来。晁天王被他射死,今天又如此无礼。他三番五次招惹山寨,若不去破这厮城子,梁山泊颜面无存!只是冬日已近,出兵不便,暂且忍了这口气,让他再活一个冬日,等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再去破他。” 吴用听罢,对宋江说道:“越是冬日,越好去打他。就算是没有此次夺马之事,小生也要进言今冬去。” 宋江愕然道:“军师这是为何?” “上次首领攻打那里,倒有多半心思要防备附近州县官兵来援,十分力只使得五分。而入冬之后,河北州县,要防备辽国趁冬袭扰,不敢分兵。山东州县官军羸弱,见梁山泊大旗则闻风丧胆,不足为虑。我们趁了关将军破凌州之威,正好出击。” 宋江疑惑不解,问道:“冰天雪地,辽国冬日不也行动不便么,他们为何趁冬袭扰?” 柴进道:“大军一动,粮草先行。辽国征调民夫,也得趁农闲时才好。不然耽误生产,危害不小。至于冰天雪地么?”他看了看吴用,闭上了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宋江再征曾头市(下) 吴用笑道:“河北边境,原本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为防辽国骑兵纵横,朝廷历经百年,西起保州,东到沧州,引来徐河、鲍河、沙河、唐河等河水,又往东汇合漳河、淇河、易水、白水等河水,缺水处甚至凿泉灌入洼地为湖,建成水网屏障,凭借河水抵御辽军。然而到了冬天,河水尽数结冰,冰层厚实的地方,骑兵足以通过。因此冬天时,防辽形势最为严峻。而且今年夏秋时朝廷北伐失败,正要提防辽国趁冬报复。莫说曾头市,便是我们趁冬兴兵在山东占据几个州县,自立为王,朝廷也只能忍气吞声,等到开春以后边境局势缓解再来围剿。” 小旋风柴进道:“的确如军师所说。因为每年冰情都不一样,冰面薄厚也不同,辽国都要派出大批斥候,全力探明湖水冰情。我还记得,每年沧州大营都要派出许多人马。具体实情,欧鹏贤弟可说一说。” 欧鹏曾在沧州守关,因此柴进点名要他说。他闻言道:“大营所派驱逐辽斥候的侦骑人马足有数十队,即便下雪,也不敢间断巡行。稍有不备,被他们探明道路,辽国就会派来大队人马劫掠一番。天气越冷,冰面越实,越是要多派人马,让人苦不堪言。大营每年都有因此冻伤而死的。辽狗最是卑鄙,有时还会买通当地贪财小民、贪婪大户的替他们探路。” 戴宗说道:“往来消息都说江南方腊势大,朝廷正在调集西军南征,山东河北两地又要防辽,兵力正是捉襟见肘之时。若是等春暖,不知还会出什么变故。” 吴用接着说道:“只是为稳妥起见,对大名府、济南府两处兵家重镇仍需派出兵马防备,以防万一。至于打曾头市,上次是时迁去那探听消息,已是轻车熟路,可叫他再去一遭,回来时一并商量。” 时迁领命去了。无几日,他回寨报说:“我们打凌州吓破了曾头市的胆,他那里征发人力,团团筑下高墙,墙上遍插旌旗,人马全部龟缩城中。城门紧闭,每日只巳、午、未三个时辰打开城门让人进出。他还打出为凌州报仇旗号,招揽千余亡命之徒。又听人说,曾涂仗着金国势大,说服太师府,秘密降下钧旨给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相约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围剿山寨。” 关胜故意重重叹道:“想不到劫掠凌州竟让那里多出千余人马!” 宋江听了,不由大惊,急忙对吴用道:“如今不可让他那里养成气势,不然早晚必成心腹之患。” 吴用点点头,进言道:“上次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也到动用那个人的时候了。可派三路人马去,一路去曾头市,带齐器械,全力攻城,里应外合,速战速决;一路去冠州驻扎下营寨,只守不攻,断绝大名府到曾头市的道路;一路去平原县,也是只守不攻,断绝济南府到曾头市的道路。如此不敢言必胜,至少立于不败之地。” 宋江听罢,便让吕方敲响忠义钟,会集诸将都到忠义堂。待众将聚齐,吴用分调三路兵马:西路军,差花荣、穆弘、李忠、狄雷、狄云、乐和、孔明、孔亮共计八个首领带领三千马步军往冠州去;东路军,差秦明、史进、朱武、解珍、解宝共计五个首领带领两千马步军往平原县去;中路军,宋江都头领,率军师头领吴用、关胜、林冲、呼延灼、鲁智深、武松、戴宗、李逵、吕方、郭盛、樊瑞、李衮、项充、单延珪、魏定国、凌振、韩滔、彭屺、汤隆、刘慧娘、时迁、段景住共二十二个首领,两万马步军往曾头市去。朱仝、雷横、李俊、裴宣并其余首领留守山寨。” 诸将分拨已定,各自回去整军备马。 第二日,英灵厅中祭拜过晁天王,大军分批下山,渡过水泊,陆续进发。 不说东西两路,单表宋江中军往曾头市来,白天行军时,每个骑兵都在马尾后捆扎树枝,扬起漫天沙尘,声势极为浩大;夜晚扎寨,虚设三倍营帐,连绵极广,远远望去,篝火有如天上繁星点点,颇为慑人。 曾头市探马不敢近前,只回报说梁山泊数万大军来攻。曾家长子曾涂大惊失色,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待到曾头市近前,梁山泊人马多带旌旗,摆开阵势。军中有言,人马上万,无边无岸,两万大军聚在一起,即便不虚张声势,也是浩然如海。从曾头市外十里一直延伸到城墙下五百步,密密麻麻黑压压都是人。另有数百名骑兵在城墙下纵横,蹄声隆隆如雷,扬起灰黄色漫天尘土。曾头市城墙上众人只看得面如土色。 曾涂问史文恭等人道:“似此如何迎敌?” 史文恭已有八分怯意,对曾家五虎说道:“梁山泊不止兵多,他那里智勇猛将也是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城中,暗地使人前往凌州,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众贼必然无心恋战,只得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不才,与你兄弟众人一同追杀,必获大功。” 副教头苏定道:“他一个小小山头,能有多少粮草?来得越多,越不必怕他。” 卢俊义暗自寻思道:“若是坚守城中,如何与宋江众人通消息?说不得了,我得请战与梁山泊斗将!”如此想罢,他出言道:“师弟如何丧自家威风,长敌人志气?卢某不才,愿出城一战。” “贼兵众多,城里兵少,若是有折损,更难坚守。”史文恭说道。 “若是师弟担心折损了人手,我只单人出城和他们斗将便是。” 曾涂便道:“员外去试探试探敌情也好,可要多加小心。” 卢俊义转念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与梁山泊有深仇大恨,若是侥幸擒得贼将,还求由我亲自发落。” “那是自然。”曾涂答应道。 卢俊义听了,披挂整齐,提了长枪上马,独自一人出城来。 第四百五十二章 卢俊义曾头战三英(上) 且说卢俊义单枪匹马,来到梁山泊阵前。他并不多言,只是朗声喝道:“有谁?” 为防走漏消息,梁山泊众首领中只有宋江和吴用知晓卢俊义到曾头市做内应的事,其余首领均不知情。他们大多见识过卢俊义的本领,都面色凝重,不敢请战,毕竟自己输了事小,折了锐气事大。 见一时无人请战,豹子头林冲出马道:“我和他出自同门,招数有相通之处,若是全力防守,或可不败。” 大刀关胜道:“卢俊义步下功夫无双,前番已曾见过。但他马上本领如何,尚未可知,末将愿出马与他一战。” “阵前打仗不是擂台比斗,没必要和他来什么单打独斗。汉末时虎牢关有三英战吕布,传颂至今,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末将愿附骥尾,与关、林两位将军一起出战,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呼延灼说道。 “我看这个主意不错,关将军用大刀,又是关菩萨嫡派子孙;林将军用蛇矛,又是小张飞;呼延将军用的雌雄双鞭,可比作昭烈帝雌雄双剑。”这是单延珪在一边进言。 吴用低声对宋江说道:“我先去会会他,他总不好对我一个书生下手——纵是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随后可叫关胜、林冲、呼延灼三人一起出战。” 宋江便道:“军师小心。” 吴用迈步上前,拱手对卢俊义说道:“员外别来无恙。” 卢俊义冷笑道:“托你反诗的福,如今我已家破,幸好人还未亡。” “过去的事不说了,如今你可是来投降的?” “梁山泊的人莫非只是牙尖嘴利不成?”卢俊义喝道。“曾头市城里提防的紧,曾家五虎除曾涂外,每人负责一个城门,急切间只怕难以得手。需要等他露出破绽,再去伺机夺了某个城门,你派人日夜严加留意,见到哪处城门烟火起,便进城接应。行事前我会设法把史文恭困住。待曾头市破后,饿上史文恭几天,再放他出来,便可叫宋公明擒了他。”他转而快速低声说道。 “不必,史文恭你自己擒了!”吴用说道。 “可是前次与宋公明商量,是要设法让他擒了?” “不这么说他岂会让你来做内应?等你真的擒了史文恭,仍要奉他为梁山泊之主,这才显的他得位不正,以便日后行事褫夺。” “全听先生安排,若是有事,可叫那人趁夜来寻我。” “好,员外小心,不必勉强。”吴用大声说道,语含双关。他随即回到阵中,附耳对宋江说道:“他那边准备好了,只待时机合适,便夺城门。到时见烟火为号,我们就进城策应。” “那还叫人战他么?” “箭在弦上,若是不发,空自惹人怀疑。” 宋江点头,便叫关胜三人出战。 当下关胜斜提着大刀,林冲拿着蛇矛,呼延灼擎着双鞭,三人并行驱马上前,要合战卢俊义。 待来到卢俊义近前,关胜就马上抱拳道:“员外本领天下无双,世人皆知。关某不才,单打独斗只怕胜员外不得。今日愿效祖上三英战吕布故事,与林将军、呼延将军一起领教员外的高招!” 卢俊义哈哈笑道:“关胜,上次去梁山泊时,没能和你过招,深以为憾。今日倒要看看是你三人厉害,还是我一人威风!”说罢卢俊义拍马,与关胜、林冲、呼延灼三人战在一处。 卢俊义舞动长枪,借力打力,以一敌多,征尘影里,四人战了约四十回合,仍是平手。 卢俊义前番去梁山泊时,曾与秦明、林冲、呼延灼、徐宁四人同时交手,勉强算是不胜不败。此时关胜换了秦明、徐宁,少了一人,卢俊义反觉得比那日难对付上许多。 这倒不是说关胜比秦明和徐宁二人加起来武艺高出多少,而是上次宋江将令,是要活捉了卢俊义,不能损伤了他,因此束手束脚,许多杀招不敢使用。加之林冲有意留手,才与卢俊义战平。 此次两军阵前交战,关胜三人不知卢俊义内应身份,自是再无顾忌,乃全力出手,因此卢俊义觉得压力倍增。 关胜三人虽是合战,但毕竟没练过合击之术,场面看上去倒更像是与卢俊义车轮战,轮番过招,一时难分上下。 彼此试探了十余个回合,关胜忽然说道:“呼延将军,你在他侧后游走袭扰,林将军专攻他胯下马,我来挡住他正面。” 林冲和呼延灼听说,随即变招。如此一来,三人好似组成一个小战阵一般,进退有序,互有分工。卢俊义顾上顾不了下,顾前顾不了后,顾人顾不了马,立刻险象环生,暗叫不妙。不过他因本领高绝,少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这种以一敌多场面他经历过许多回,因此应变甚快。他当即把双脚从马镫抽出来,只用双腿夹住马匹,准备随时下马步战,这样防守面变小,还可支撑。 彼此又递了几招,关胜一刀横空扫来,卢俊义竖枪挡住,借了关胜横扫之势,跃下马来。只是匆忙之间身形不稳,力气也有些不继,只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他及时运一个千斤坠,堪堪站住。 卢俊义站住后正要进招,关胜却已收住招式,大笑道:“员外已落马认输,两位将军且饶他一命。” 远处的人大多目力不够,目力够的本领又未见的高明,哪里分的出卢俊义是“落马”还是“自己下马”。听了关胜这话,一时间,众人都道卢俊义败了,梁山泊人马趁机鼓噪起来。 卢俊义哪里想到关胜这么一副忠厚长相之人也会使这种手段,险些没一口血吐出来。按他所想,再打上几十招,天就黑了,多半会鸣金收兵,双方不胜不败,都交待的过去。 眼下却由他分辨不得,卢俊义也不屑分辨,只是恨恨不已,黑着脸径直回城去了。关胜三人回到阵中,梁山泊人马士气大为高涨。 第四百五十三章 卢俊义曾头战三英(下) 随后天色已晚,曾头市再无人出战。吴用用了围三缺一之策,将梁山泊人马在曾头市东、南、西千余步外扎下三处营寨,仍是虚设营帐,多插旌旗,遍点篝火。当夜,许多曾头市人悄悄从北门逃走。 曾弄和长子曾涂见卢俊义战败,梁山泊人马众多,烦恼倍增,两人一直商量到半夜。 次日,曾弄和曾涂唤来众人,依着史文恭的计策,派人去请援兵,固守待援。 第二日,吴用见曾头市拒不出战,便对宋江说道:“九天娘娘天书有云,城有所必攻者、有所不攻者。粮多而人少,则攻而勿围;粮少而人多,则围而勿攻也。他城里已是粮多人少,是以攻为上,围为下。城有宜急而取之者,有宜缓而克之者。如今我强彼弱,一时间他也无援兵,当缓而克之,以免折损过甚。” 宋江略知兵法,道:“山寨人马从未硬攻过坚城,虽然寨内演练过多时,但毕竟不是战场。正好趁此机会多加实战演练,就算是有少许折损,在这个小地方吃点亏,胜过日后。” 吴用便传下令去,一边叫轰天雷凌振在四门处架起炮架,隔空放炮,威慑敌军;一边叫天目将彭屺、百胜将韩滔、神火将魏定国各指挥两千步军,顶着大盾,负土去填曾头市东、南、西三面护城河;一边叫金钱豹汤隆、女诸葛刘慧娘指挥随行工匠,伐木打铁,整治攻城器械。 攻城不比野战,要熟习器械,明察守城之术以便一一应对,个人武勇虽也重要,但仍在其次。彭屺等三个首领乃正牌军官出身,攻城都是久习之术,其余首领比不上他们。 曾头市守城人马自然不会眼看着壕沟被填,只张弓射箭、投掷灰瓶滚木拦阻。梁山泊弓手放箭还击,一时间只见空中羽箭如蝗,落石如雨。 当晚梁山泊收兵回寨,东、西两处城门附近护城河已经填平了约有十丈的河道,南门处河面略宽,城门上抵抗也急,只填了五六丈。 随后几天,冲车、望楼、木牛车、云梯、木马子、屏风笆等各式器械已备。梁山泊不急不躁,每日轮换人马一一演练攻城之术。城内卢俊义也没遇到合适时机,仍是继续等待。 如此过了五六日,这一日,有东路大军花荣遣来孔明报说,大名府兵马都监闻达、李成率领一万人马前来支援,但对方战意不强,略微受阻便扎下营寨不前。 吴用对宋江说道:“大名府多有精兵强将,虽然花将军眼下还可抵挡,但不可不预先防备。可叫关胜和武松领兵到高唐州待命。那里距离此地、冠州、平原县都不远,不管何处有变,都可快速策应。” 关胜、武松奉命率领五千人马去了,在高唐州城西三十里处一个土丘扎寨。 高唐州曾被梁山泊破城,那里官军少且不说,胆气已失,只漫天神佛拼命祷告,不敢有一兵一卒前来袭扰。 又过了两日,神行太保戴宗寻到关胜和武松,报道:“大名府有索超带领后续军马支援闻达、李成,花将军退守飞虎峪。宋公明兄长叫你二人前去飞虎峪,务必破了那一路援军。” 却说曾头市本意,是要蔡京吩咐梁中书,围魏救赵,调集大名府军马去打梁山泊。然而蔡京得知凌州战报,已知梁山泊势大,不敢叫梁中书去,以免事败连累官位。那时金国勃兴,曾头市又时常贿赂蔡京,蔡京既不敢得罪金国,也不想少了一桩进项,便叫梁中书差遣李天王李成、闻大刀闻达两个都监去救援曾头市。 李成、闻达早就知道曾头市在河北、山东两地绘制山川地形图、搜集钱粮户籍情报的细作勾当,恨不能自己亲自带兵平了曾头市。他二人见梁山泊围了曾头市,正是乐见其成,如何会尽心尽力救援?因此一遇到花荣人马,稍有抵抗,便畏缩不前,只是雪片般书信去大名府留守司请援。索超乃梁中书一手提拔,因他与杨志交好,生辰纲事发之后没少为杨志分辨,不为梁中书所喜,一直冷落在一边。但眼下除索超之外,梁中书再无得力人手,只得使了他来。 且说关胜、武松听戴宗传了宋公明将令,当即拔寨起程,往西南方向冠州去。当时已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二人所率人马都是精锐,行路甚快,百里路程行了两日,便到了飞虎峪后,有花荣带着穆弘、狄雷等人接到营寨大帐。 关胜尚未坐稳,便问军情。 花荣道:“大名府先派了两个兵马都监名唤闻达、李成的带了一万军马到来,侥幸被我阻住。后来又来五千援军,由一个名唤索超的人领兵。我见他势大,便退到此处飞虎峪,凭借地利抵挡。” 武松道:“索超此人,我曾听杨制使生前说起过他。他是河北人氏,原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后来与杨制使比武,五十回合内不分胜败,二人同时被梁中书提拔为管军提辖使。后来杨制使送了生辰纲给晁天王,因与索超相厚,连累索超也不为梁中书所喜。” 花荣道:“怪不得一开始没见他领军,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战况不利,梁中书这才不得不使了他来。” 一旁铁叫子乐和问武松道:“二郎哥哥,那索超性情如何?” “此人性情急躁,人送外号‘急先锋’。” “既然如此,明日我上阵,用拖刀计斩他。”关胜说道。 武松听了,拜倒在地:“二郎斗胆相求诸位将军,那索超既然与杨制使相厚,可见是个讲义气的。若是能有他一起在山寨替天行道,可慰杨制使在天之灵。” 武松为人豪迈,襟怀坦荡,山寨许多首领都与他交好。当场的关胜、花荣几人也是如此,见他难得出言求人,全都答应。 乐和想了一想,献计道:“既然他性情急躁,不如且叫他再胜几场,待他志得意满,随后布下圈套,设法生擒了他,然后说服他一同聚义。” 关胜听了,说道:“我征讨山寨为帅是蔡京保举,投上山寨之事令蔡京脸面极为无光,索超既然是留守司的人,必对我有所愤恨。不如我出战败给他一阵,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首领都觉极妙,随后又商议,叫狄雷、穆弘败第二、三阵,最后叫乐和装扮成宋江模样,引索超进圈套。 当日天晚,出战不得,众首领商议已罢,各自安歇不提。 第四百五十四章 索超飞虎峪中计(上) 次日天晓,大刀关胜率先出马邀战,花荣等人都上到高处观战。 三通战鼓响罢,关胜出阵,喝道:“索先锋,你可敢与我一战?” 对面官军阵中,李成对闻达说道:“事有蹊跷,这厮为何指名要索超出战?” 闻达道:“是又如何,那也不能怕了他。”他传下令去,叫索超上阵。 急先锋索超领命,横提着一把金蘸斧出马。李成、闻达在后面接应。 关胜看了索超,只见他七尺身材,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 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有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蔡太师亲自提拔,派去征讨梁山泊的蒲东大刀关胜。不料却被他反上梁山泊,据说是三国时关羽嫡系子孙。” 索超喝道:“关胜,你也有颜面姓关?你和祖宗忠义背道而驰,如何不改姓开?” 关胜反唇相讥:“蔡京和梁世杰翁婿两个奸佞,为着一己之私,擅自征发人马,叫你前来送死。你不思劝诫,反倒从他的乱命,如何不改姓蔡?” 索超听了大怒,驱马猛冲过来,直奔关胜。关胜拍马舞刀来迎。两个斗了二十个回合,关胜卖个破绽,拖刀驱马便往回走,逃入阵中去了。 索超纵马便追,梁山泊阵中艾叶豹子狄雷前来拦住。两人斗了十个回合,狄雷便退,索超又胜了这一阵。 正此时,只听官军阵中鸣金声起,索超只得回营。 闻达出营接到,对他说道:“你连战了两阵,只怕气力有亏,中了那贼将的算计,因此鸣金唤你回来。他们是客,我们是主,不必急在这一时,且明日再战。” 索超道:“这些贼人不过如此,明日待我一鼓作气,破了这飞虎峪。” 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花荣差步军去靠山边河的地方,选了几处狭窄道路,掘了十数个陷坑,上面用芦席盖上,再铺上浮土。是夜雪急风严,天明看时,遍处约有半尺深雪。 花荣便叫军校出营挑战,若索超来追时,乘势便退。 索超在寨中看了,点起三百人马,追出营来。梁山泊军马,四散奔波而走。没遮拦穆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与索超交手没几回合,穆弘弃枪就走,专引索超往陷坑边来。 那陷坑一边是平路,另一边是山涧。穆弘毕竟是江南长大,虽是马军将领,但也略通水性。他一边喊道:“宋公明兄长救我!”一边弃马跳入涧中。他已提前备好,身上穿的是软甲,里面贴身的是鱼皮水靠,不怕水寒。 涧边扮宋江的乐和听了,大叫道:“贤弟休慌,我去叫人。” 索超听了,立功心切,拍马直往前追。只听“轰”的一声响,连人和马掉到雪下陷坑中。山背后响起号炮,后面梁山泊伏兵齐起,手拿挠钩套索,活捉了索超。 其余官军不敢救援,都逃回寨中去了,报说索超被擒之事。 李成、闻达听得这个消息,率大军就退,一直退回大名府。来时花了三天的功夫,退回去只用了一天。关胜与花荣商议了,趁胜派出五百马军跟随,一直进到大名府外十里才停下脚步,而后四处遍插旌旗,虚筑营寨。 李成、闻达来到留守司衙门,对梁中书当厅报说,梁山泊贼兵势大,索超被擒,又有大伙贼寇到大名府郊外。他二人恐大名府不保,特回师守城。” 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他召来众将说道:“江南已有方腊造反,西军正在南征路上,北地空虚,若是再被梁山泊贼寇夺了大名府,国本震动。如今只宜静,不宜动,传令下去,只可坚守,不许出城相战。” 众将俱都依令而行。 且说关胜、花荣等人来到中军帐上坐下,叫伏兵解索超到摩下。关胜本想悄悄与索超会面,招揽他也做个卧底,但终究不知他的底细,只得作罢。 待索超解到,关胜屏退军士,亲自解开绳索,置酒相待道:“将军,你看我们在坐的众兄弟,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因此情愿协助宋江,顺天护国。若是将军不弃,小可和花将军、武兄弟及诸位首领可代为引荐,同在山寨聚义。” 索超骂道:“狗贼,你当人人都是你那般不忠不义之徒?索超历代清白家世,岂可毁在我的手中?” 狄雷道:“这厮见识不明,乃梁中书门下走狗,本就是奸党一员。关将军这番话岂不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索超面皮发红,怒道:“我如何是奸党?” “你的确不是奸党,你不过是依附奸党的小人罢了。江南花石纲,官逼民反,是为何?北地瓦桥关,老种相公败退,又是为何?”狄云年轻气盛,厉声呵斥他道。 这两桩事天下人都知是蔡京一党所为,索超一时哑口无言,虽是涨红了脸,终究是反驳不得。 “纵容奸党,便是祸国,将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将军若真是忠义的,如杨制使那般上梁山泊反而是正途。如若不然,也可辞官归家,为何还在留守司勾当?”狄雷嘴里一口一个将军说的客气,话语间却句句见血。 “梁世杰以中书侍郎判大名府,乃正三品的官职。按朝廷定例,一月俸禄不过两百贯,折去‘省陌’,还剩七成。除去‘折支’,又去一成。除此之外,还有禄粟每月一百石,加上每年的‘衣赐’,绫绢绵罗一共不过百匹。这些全都折成银钱,满打满算,全家兜起嘴来不吃不喝,梁中书每年到手的钱也就两千贯。然而他年年送给汴京老贼的生辰纲就有十万贯,这余下的九万八千贯钱到底从哪来?将军想过没有。”铁叫子乐和掰着手指头给索超算了半天。 “我听说就在不久前,江南有人起兵造反,为首的便是方腊,打出‘申天讨’的旗号。眼下他们云集数万人,已攻下睦州、歙州,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花石纲惹起。” 众首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说索超,唯有武松不说话。 第四百五十五章 索超飞虎峪中计(下) “杨提辖现在何处?”索超沉默半晌,问道:“他见识强我百倍,我要见他。” 杨志死因蹊跷,梁山泊没有大肆宣扬的道理。那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索超并不知道他已经身故。 众首领听闻索超此言,都不说话,齐齐看了武松。 在座几位首领都是人中之杰,自然知道杨志死的蹊跷,交往亲厚的私下相会时也没少猜测。武松和杨志曾在二龙山一同扎寨,义气深重,由他述说最为合适 “慕容贵妃为给青州知府慕容彦达报仇,派出十余名大内高手偷偷潜上山寨。被杨制使一一格杀,只是打斗中他不幸中了刺客的迷药,手脚无力,不慎落水身亡。”武松攥紧双拳道,一字一顿说道。他这个说法并没有添油加醋,是梁山泊最‘官方’的说法。 索超先是大惊,随即颓然,默不作声。 关胜道:“我等在此等宋公明首领下一步将令,且请二郎兄弟将他解往曾头市,由宋公明首领亲自发落他。诸位兄弟以为如何?” 花荣等人都无异议,武松当即带了二十军士,押送索超起行。 一路紧赶慢行,第二日傍晚时武松一行人来到位于曾头市南面的宋江大寨,带着索超进入中军大帐。 这几日因有大雪,吴用已停止演练蚁附攻城,只叫军士们在营中避寒;暗中叫小股军士演练掘地道之法。那时虽是天寒地冻,但掘开三尺硬土后,仍可挖得。又有女诸葛刘慧娘在锦豹子汤隆协助下造出的霹雳车,那车不用石弹,改用水囊盛装烧融的雪水,抛入城中有烟火处。雪水一遇朔风便结成冰,只浇的曾头市四处冰封,叫那里人苦不堪言。 宋江听武松说已破了大名府的援军,不由大喜,又见得了索超,便在大帐中对他说道:“梁中书一向是个寡义薄情的人,蔡京女儿看上了他的皮囊,他便休了发妻,娶了蔡京女儿。将军就算是回去大名府,也少不了吃罪。梁山泊山寨虽小,足可歇马。将军不如就此聚义,以待日后朝廷招安,重回正途,中兴国家。” 索超道:“招安谈何容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得我。” “正因不易,才要将军相助。不然的话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杀人放火受招安?我众人也并非为贪图荣华富贵,而是奸臣阻道,报效赵官家不得。” 武松听了,皱了皱眉头,出到帐外。 守卫中军的两个首领小温侯吕方和赛仁贵郭盛正在帐外不远处对练,见武松低着头出来,二人停手。吕方趁机上前向武松请教技击本领。 武松道:“步下本领我自精熟,但你是骑将,贪多嚼不烂,练我这步下的招数无用。” 吕方笑道:“二郎哥哥,谁能一辈子长在马上?我请教你本领,也不是要学,而是寻我自家戟法不足之处。” “原来如此,那我就给你说说双刀刀法。”武松点点头,抽出戒刀,挽了几个刀花对吕方说道:“武谚有云,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大刀看口。双刀关键在于步法,若是步法不灵、不清,难免双刀互碰,严重时甚至会伤到自己。你要是和持双刀的人对敌,不要被他刀上的盘旋缠绕晃花了眼睛,紧要处是攻击他的下盘,设法扰乱他的步法。来来来,我和你练几招。” 当时虽是天晚,但积雪月光相映,照的有如白地一般。 武松把双刀翻转过来,刃口朝上,和吕方战在一处。武松要吕方看清楚他的招式,放慢了刀招和吕方交手。 吕方记着武松的言语,一边出招,一边细看武松步法,果然是进若游龙,退若惊鸿,配上手中两把雪亮般戒刀,可谓精妙无比。他知武松本领高强,收发自如,因此只攻不守,一时间与武松斗个旗鼓相当。 正打斗间,武松左脚稍微迟了一迟,步法已有些凌乱。吕方手中画戟转了个圈,趁势去挑武松左手戒刀,只听“当啷”一声,武松躲闪不及,戒刀被挑飞。吕方正心喜之际,武松一个纵跃,闯入吕方内圈,右手施展单刀破枪的招数,压制住戟杆,手中戒刀顺着戟杆就往吕方手上削去。 吕方急忙后退,戟杆已被武松夹住,挣脱不得,只得缩手弃戟。 武松收刀立住,将画戟扔到他怀里,捡起挑飞的左手戒刀,笑道:“你守卫中军,职责所在,少有对敌机会。切记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只想着双刀的关键在脚下,那用刀之人岂不知?对于真正会使双刀的高手来说,你一举一动他早就了然于心了。他只需脚下一个拌蒜,将自己要害做成圈套,就诱你上钩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 武松道:“我曾经听师父说起过方天画戟的一些招数,和你刚才用的不太一样。说的是这画戟的戟刀,可以参详一下斧法。” “斧法么?”吕方寻思道,“山寨的首领只有李逵用斧子,只是他不会什么招数。” “他的双斧是步下用的,就算懂得招数也不济什么事。你要参详的是马上用的长斧。” 吕方抓了抓头:“这就更不好找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武松笑了笑,冲着中军帐扬了扬下巴,“你忘了里面的索超么?他用的就是长斧。” 吕方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又黯淡下去:“他还不见的投我们山寨。” 武松吐出一口气:“不用心烦,他是必投梁山泊的。” 吕方疑惑道:“二郎哥哥为何这么有把握?” “我是猜的。” “猜的……”吕方不由无语。 武松半仰着头看着空中:“他刚被擒的时候,跟我们说,想要见杨制使。你说,他无缘无故见杨制使做什么?” “肯定是认得杨制使。” “不对。他越是不想投降,越不愿意见熟人。除非只有一种解释。” “借坡下驴么?” 武松道:“是,所以我才猜他必投梁山泊。” “山寨壮大,是好事才对。哥哥为何不太欢喜的样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五十六章 曾头市劫寨中伏(上) “我哪里不欢喜了?”武松猛然一惊,反问道,“难道要咧着大嘴一直笑吗?那也太傻了。” “哥哥自己还不知道吧,你眯缝着眼的时候就是不欢喜,表情渗人的很,看上去就怕。” 武松努力睁了睁眼睛,定定的看着空中:“我没有不欢喜。”他用力摇一摇头,闭起双眼,昂着头说道:“我只是……只是想杨制使了。” 吕方走到武松身边,想拍拍武松的肩膀,可是武松太高了,只得拍了拍武松的后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 吕方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忽然没来由想起晁盖来:要是晁天王还在,会怎么开解武松?上了梁山泊后,因为种种上得了或者上不了台面的原因,吕方曾不止一次心灰意冷过,尤其是在宋江上山之前的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从那时起他就醉心于技击,想用练武让自己忘了所有烦心的事。 然而不知怎的,却被晁盖看出来了,悄悄找他吃了一次酒,给了他不少继续下去的动力。不管怎样,虽然吕方并不同情晁盖,但他时不时还会忍不住去怀念那时梁山泊的温暖。 武松的话语打断了吕方沉思:“我曾在锦豹子汤隆那里见过一个奇门兵器的图样。是根据戟刀演化而来,专在步下克制各种重兵器,铡刀、长枪、狼牙棒之类。那兵器叫三尖匕首钺,是二十四路外五行的家伙,会用的人很少。不过还算便于携带,可用于护身。” “这兵器听名字就有点意思,我回山之后去求汤隆打造出来练练。” “步下用戟,我还听说过一个画戟藏刀的招数,遇到强敌又不得不战时可以试试。”武松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步下用重兵器,大多是走中路、下路,但凡走上路就是杀招。你先在袖中藏一把短刀,对阵时先用戟刀走上路虚招去劈对手,他以为你是杀招,若是不躲,就必须挡。趁他挡的时候,你立刻撒手,弃了画戟,而后立刻近身抽短刀,去攻他的中路。若不是知道你这个底细,极难防备。” “二郎哥哥这个技击天赋,为何不练马上本领?” “我嫂嫂曾被马惊吓过,所以我不想练骑马。”武松笑笑,拍拍吕方的肩膀,捡起戒刀进宋江大帐去了。 出乎武松的意料,大帐里宋江和索超相谈甚欢。宋江正倾着身子问索超大名府的上上下下。 见武松进来,宋江对武松说道:“索超将军已答应留在山寨聚义,梁山泊又多一员大将。他对留守司情形熟悉得很,对山寨招安大有裨益。” 武松便与索超道贺。 索超道:“以后还请武将军多多照应。” 武松听了‘武将军’三个字别提心里有多别扭,只说道:“将军叫我武行者就好。” 宋江唤吕方进账,叫他带索超去歇息,置酒相待。武松想要告退,被宋江留住。 宋江坐在大帐案后,沉吟半晌,对武松说道:“我有一事,决断不下,还想问问兄弟你的思量。” “兄长想要知道什么事?” “此事告诉你略有些早,但再过两天你也就知道了,不能算我坏了山寨规矩。你师兄卢俊义,上次他去梁山泊时,已暗中答应协助我们破曾头市,而后上山一同聚义。他这次到曾头市就是做内应来了。” 武松又惊又喜道:“有他相助,山寨又增气象。” 宋江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武松小些声音。 武松压低了声音道:“他本领天下少有人敌,有他在山上,以后至少不用担心与人斗将落败了。” “他的本领比恶吕布史文恭那厮高还是低?” “那年我和兄长还有宋清贤弟一起离开柴进庄上,兄长要去青州白虎山,我和清弟一起回乡。路上经过曾头市,和史文恭交过手,当时场面勉强战成平手。不过那时我本领尚不精熟,现在想起来,倒是他有心让我,才战成平手。后来卢俊义上梁山时,我和他斗过几十回合,不是他对手。他二人本领谁高谁低,实在难料。” “高手只有斗将时才有用,如今的人,听说书,看话本,许多人都以为斗将才是正统,当真是滑稽。” “不过这两次都算是比武,不是性命相搏。真要是拼命的话,他二人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武松自信满满道。 “晁盖临终前有遗言,说是擒史文恭者可为山寨之主。要是真的被卢俊义擒了史文恭,以他的品行、才能,可以为山寨之主吗?” 武松听了不由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宋江半真半假道:“山寨这副重担,我也是苦不堪言。寨主看上去威风,但数万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睡,过去的恩怨,将来的前程,哪一个弄得不好,就会出事。” 武松仍然是不说话。 看武松没有反应,宋江接着说道:“你要是直接说卢俊义不行,反倒是我看错了你。你既是我的结拜兄弟,当年同生共死过;又是卢俊义的同门师兄弟,亲疏相仿。不管我和他谁为梁山泊之主,都不会不倚重你。因此你立场最为公允,不像他们那般,上来就说卢俊义做不得梁山泊之主。你不用想那么多,只管直说便是。” “兄长既然问我,我便直言。山寨能有今日气象,缘故之一便是官府始终不将梁山泊放在眼里,即便派兵围剿,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没有名将出马。兄长的名声,只在江湖。我师兄则不然,他出身豪富,士绅中多有名望,和小旋风柴大官人一般。若是他二人之一为山寨之主,趁合适时机时打起反旗,天下震动,有如隋末瓦岗李密那般。朝廷如何会容此心腹大患?那时派来精兵强将,以山寨弹丸之地,如何抵挡?兄长为山寨之主,朝廷必然轻视,反倒是山寨壮大气象的机会,正如我刚才指点吕方招数那般,把要害做成圈套,才是高手风范。”武松侃侃而谈,越说越快。 第四百五十七章 曾头市劫寨中伏(下) 宋江点点头,赞道:“想不到二郎竟有这般见识,当真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待。梁山泊这个担子,我实在是担的太久了,日后还要二郎多和我分担些才是。” “兄长如何这般见外,二郎别无所长,除了这身本领,还有的就是不怕死。” “寨中兄弟多看中你,不必妄自菲薄。” 武松听了宋江这句话,心中不喜。他转移了话题,问宋江道:“不知哥哥是怎么劝说索超的?” “他战败之后,本来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何况我又交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重任,不由他不答应。” “什么重任?” “此事告诉你也无妨,你可暗中协助他,只是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说,以免坏事。我要让索超在暗中查杨制使的死因。” 武松听了不由一惊。 宋江接着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若真有凶手,想来已放松警惕,正是查此事的好时机。细说起来,其实你是最好的人选,只是你太过抓眼,容易引起别人警惕。索超刚入伙,山寨喽啰不认识他,说不定可从那些喽啰嘴里打探出什么东西。” “我知道,山寨有很多人怀疑是我谋害了杨制使,我是百口莫辩!即便索超查出什么结果来,别人也多半说是我指使他编造的。然而,我自己却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总要弄个明白。”宋江越说越激动,一口气喘不过来,咳嗽起来。 武松低头不语,心里五味陈杂,无法言说。 待宋江稍有平复,武松方才满嘴苦涩的说道:“杨制使在天之灵,应也欣慰。兄长若是无事,武松便先告退。” 宋江摆摆手道:“你去吧,这两日需防曾头市鱼死网破,尤其是今晚大雪,多加小心。” 武松行了一礼,默默去了。 当日夜里,曾头市平梁营派出去的探马从北门入城,将大名府援军在冠州败了的消息告知史文恭。 史文恭大惊,急忙寻到曾涂,说道:“大名府援军已被梁山泊破了,一路溃退到大名府。做先锋的索超提辖也被他们擒了去。” “这可如何是好?” “依我看,他们大胜了一场,今夜必不防备,乘虚正好去劫寨。” 曾涂见说,便叫请来苏定、曾升、曾密、曾魁、曾索、卢俊义、郁保四前来商议。 卢俊义不想叫曾头市轻而易举便败了,劝道:“他那里惯好夜里去劫别人,如何没有防备?眼下只可坚守,不可出战。” 史文恭道:“善泳者溺于水,善骑者坠于马,他那里惯常劫人,未必是擅长防人去劫的,这便唤作灯下黑。” 曾涂一时决断不下,史文恭又道:“若是失此良机,等他冠州那里人马前来汇合,更难对付。明日事情传开,士气低落,也再战不得。” 曾升道:“出去劫寨就算是找死,也胜过被他窝窝囊囊困死!” 曾涂咬了咬牙,便叫曾升、曾索、苏定、史文恭回去各自准备,二更天引军一同前去劫寨;曾魁、曾密、卢俊义在城中坚守,伺机接应。 当夜二更时分,曾头市马摘銮铃,人披软甲,顺着之前预留的暗道悄悄出城,直到南面宋江中军寨外草棵里。 “枕鞍入睡——刀枪随身——”只听到远远的一个巡营喽啰嘶哑着嗓子喊道。 梁山泊这次下山,规矩严整非同一般,马军夜里睡觉必须头枕马鞍,一来战马轻松,二来可以借助马鞍听到远处大军逼近的声音,此外武器必须随身,否则就有军法处罚。巡营喽啰也需中气十足。然而那夜却弱了不少气势。 曾涂听那喽啰声音有气无力,再看寨内营火,稀稀拉拉,不像是有防备的,便起身喝令众人向寨里杀去。待杀入寨中,却见那里四下无人,却是个空寨。只听的四面炮响,弓箭乱飞,曾头市人马一时间大乱。曾涂急叫中计,转身便走。 曾涂正走之间,前面左手里转出吕方,右手里转出郭盛,后面人马跟着。说时迟,那时疾,曾涂见失了退路,心一横,举枪往吕方脖子戳来。不妨一支箭先到,正中曾涂左臂。曾涂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吕方、郭盛二人双戟并施,叫曾涂死于非命。那边黑地里曾索被项充一飞刀中在脖子上,也丢了性命。 混战之中,史文恭仗着胯下照夜玉狮子马快,夺路而逃。曾升、苏定被围,幸好有曾魁和卢俊义前来接应,救得二人回去。 曾头市里曾弄听说折了曾涂和曾索,大哭不止。 第二日,曾弄与史文恭商议,要写书投降。史文恭也有几分惧怯,并无言语。曾弄随即写书一封,差一个心腹人拿着,直到宋江大寨。 梁山泊有当值巡寨小校拦到,报与宋江。宋江大喜,传令让投书之人进来。 来人将书信呈上,宋江拆开看时,只见信里写道:“曾头市主曾弄顿首拜梁山泊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前者犬子曾涂年少无知,倚仗小勇,冒犯梁山泊虎威。向日晁天王下山,便应归附,惜天有不测风云,无端部卒施放冷箭,以致晁天王重伤。曾头市罪责深重,百口莫辨。然并非我等本意。如今顽犬已亡,特遣使请和。如蒙罢战休兵,愿将原夺马匹尽数奉还,更有金帛犒劳三军,免致两伤。日后自应年年献粮,岁岁送礼。谨此奉书,伏乞察知。” 宋江看罢来书,与吴用使个眼色,满面大怒,扯书骂道:“杀我兄长,岂能善罢甘休!不洗荡你这弹丸村坊如何消的我心中之气!” 下书人吓的面如土色,俯伏在地上,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吴用见宋江眼色,已知他是佯怒扮黑脸,好让自己扮红脸,便急忙劝道:“首领差矣!我们和他们相争,不过一时之气罢了;曾家既已差人下书议和,岂可为个人意气,以致生灵涂炭?” 宋江仍是大怒不止,吴用连连劝说之下,方才写了回书,又取十两银子赏了来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 史文恭再议劫寨(上) 曾头市来人走后,吴用对宋江说道:“如此倒省了我们不少力气。天寒地冻,攻打这等坚城,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也非我等所长。就算是实战演练攻城,若是不小心折损多了,招安大事又得延后。” 宋江道:“只怕他不是真心请降,而是拖延时日,再去别处求援。” “大名府援军已破,短时间断无再来可能。兵法曰:‘外无必救之援,则内无可守之城’,他们没有道理不死心。” “卢俊义那里又当如何?”宋江问道。 “什么都不用动,还是依着前计行事。” “依着前计?不理会他们和议么?” “是否理会他们和议,各有好处:要是卢俊义那里先夺了城门,我等自然杀入城中。曾头市年年献粮纳贡,总不如抄了他的家底一口气吃个饱来的痛快;若是曾头市先投降,他年年献粮,倒也细水长流,说不定也能胜过杀鸡取卵。相比之下,小生倒是更希望他拒不投降,只是不知首领之意如何?”吴用笑道。 “招安只在这一两年,要那细水长流无甚大用。只是卢俊义那里未见得容易得手,不如我们先假装议和。等他还马献礼之日,必失戒备之心,到时嘿嘿……”宋江恶狠狠说道。 吴用听了,心中忧虑不已。饶是他智计百出,也没料到如此一番,曾头市就先怕了。习惯性的料敌从宽,在这个时候反倒不利。卢俊义要是没有破曾头市的功劳,上山之后,短时间无法服众,再收拢人心,要多花不少时日。 且说投书人回到曾头市,将回书呈上。 曾弄拆开回书看,之间上面写着:“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示曾头市主曾弄:自古无信之国终必亡,无礼之人终必死,无义之财终必夺,无勇之将终必败。此乃天理,从无意外。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相安无事,各守边界,井水不犯河水。因为尔等行一时之恶,才惹上今日之灾祸。若要讲和,先须归还前后两次所夺马匹,并献上夺马凶徒郁保四,以及犒劳军士钱粮金帛。忠诚需笃,礼数休轻。如若变更,另有定夺。草草具陈,情照不宣。” 曾升众人见还有幸存希望,除卢俊义外都是大喜,只商议金帛数目。 卢俊义见状,借口如厕出来,悄悄去和燕青、郁保四商议。 燕青道:“他既然要郁保四去,员外可提议叫梁山泊派个人质来。只要梁山泊来了人,吴用军师多半就会送消息来,到时再想办法。” 卢俊义听了,回到厅上告知曾弄:“就怕我们给了马匹、钱粮、郁保四,他们那里仍不退军。不如请他们派个人质,以防万一。” 曾弄道:“这是老成之道,便依员外之言。” 次日,曾弄派人来宋江大寨,道:“若要郁保四,还请一员首领前来做客。” 宋江勃然大怒,喝道:“你们自己傻,也当我傻么?这算哪门子客人,明明白白是人质。你们要是诚心,何必要人质?你当我呼保义、及时雨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么?” “首领息怒,不是人质,是贵宾。” “真是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饶你们不得!” 吴用连忙劝道:“公明首领胸怀坦荡,世人皆知。但曾头市那里小心谨慎,情有可原,也不为过。” 宋江便叫吕方带来人出中军大帐,置酒相待。 待来人走远,吴用对宋江说道:“我们将计就计,正好多使几个人去,也可为内应。” “使哪几个人去?” “时迁前后探查过两次曾头市,熟悉那城中地理,可叫他引李逵同去。” “李逵步战不算一流高手,不如叫鲁智深或武松去?” “这二人本领虽高,跟随哥哥时日却短,显不得我们诚意,不容易麻痹他。” “只怕折损了他两个。” “吉人自有天相,若真是折损,也是命中注定。” 宋江想了想,说道:“再叫樊瑞、项充、李衮一同去为伴,也可互相照应。” 宋江唤来曾头市的来人道:“一人哪里显的我梁山泊心诚,便差五个人去。” 宋江随即叫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随来人去曾头市。 临行时,吴用悄悄把时迁叫到一边僻静处,那时他已从卢俊义处得知了时迁的身份。 吴用低声道:“宋公明首领并不打算真心受曾头市降,叫员外无需担心,仍按前议行事。往来消息传递不便,日后无论事情如何变化,都叫卢员外把擒史文恭为第一要务,破不破曾头市倒在其次。” 时迁点点头,和李逵四人一起进到曾头市,到曾家府厅上见曾弄等人。 时迁拜见曾弄道:“奉公明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议和,以显山寨诚意。李逵你们应也知晓,从江州法场救了宋公明回来,从那时便是山寨心腹之人。樊瑞三个,未上梁山泊前曾在芒砀山聚义,也掌管三四千兵马。” 曾弄便叫管家搬肉置酒相待,而后请五人到法华寺中安歇。 送走五人后,史文恭对曾弄说道:“吴用未必无用。我们只要一个人为人质,梁山泊反倒差了这么多人来,可见心怀鬼胎。” “如何处置才好,总不能杀了吧?” 史文恭咬咬牙:“可多派人手看管,如有乱子,再行格杀。” 卢俊义见人质中有时迁,在一旁出言道:“连日没有战事,出战不得,不如我带了人亲自看管,包管万无一失。” 曾弄道:“此事大大不妥。” 卢俊义当下心就提了起来,只强作镇定问道:“有何不妥?” “杀鸡不用宰牛刀,只这几个人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我二子新亡,北门、东门无得力战将坐镇,请员外去守御北门如何?” 卢俊义听罢心中大喜,故作迟疑道:“法华寺那里也需有个得力的人才好。” “燕青机灵能干,使了他去把守,平梁营也配属一些人给他。”曾弄道。 卢俊义当下便去北门,燕青带了平梁营将法华寺前后围住。曾弄又与曾升、曾魁商议犒军金帛和每年纳贡粮食数目,一直忙活到半夜方才作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史文恭再议劫寨(下) 次日,曾弄让曾升连同郁保四带了从人跟梁山泊议和。二人将郁保四所夺马匹送到宋江大寨。 宋江看罢道:“这些马都是后来被你们在青州夺的,先前段景住的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为何没有送来?” 曾升道:“那马现在是师父史文恭骑乘,等贵军退兵时,便送来。” “犒军金帛为何也无?” “已备下金帛一车,价值五万贯,也待大军退兵一并送来。” “五万贯济不得什么事,至少也得二十万贯。”宋江摇头,紧接着又问道:“你们村坊每年献粮多少?” “曾头市田地瘠薄,劳力缺少,水源不足,每年只能献粮百石。” “笑话!这么大一个曾头市,只献粮百石?打发叫花子呢?每年两千石,一两不能少。马匹两千匹,一匹也不能少。” “这两件事小可做不了主,容小可回去与父亲、兄长商议。” “你不用回去了,写信叫从人回去商量。” 曾升无法,只得讨了纸笔,写了一封书信叫从人带回曾头市。 如此过了两三日,金帛粮草数目仍未谈妥。这边宋江是王八咬指头——死不松口,那边曾弄心如刀割,只肯一点一点加码。 这一日忽见梁山泊大军调动,有林冲、单延珪和呼延灼、彭玘分作两波,各领兵马,先行退军。 吴用暗地里叫出郁保四来,对他说道:“我悄悄放你走,你装作是私逃回去的。” “出了什么事?” “你回去后对史文恭说: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议和,已打听真实了;宋江除要多赚金帛粮草和照夜玉狮子马外,还要史教头性命,曾升也暗中答应了。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宋江十分心慌,又分两路兵马出去,寨中空虚,叫他抓紧时机,明晚再来劫寨。” 郁保四问道:“然后如何行事?” 吴用道:“你跟卢员外报知,不管曾头市明晚来不来劫寨,都叫他设法夺了一处城门。若是成功,纵火为号,我自有大军进城接应,李逵等人可相助。” 郁保四领了吴用言语,趁夜出了梁山泊大营,到曾头市东门外叫唤。曾头市东门原本是曾索把守,他战死后换了史文恭。 东门军士都认得郁保四,垂下箩筐,将他吊上来。郁保四径直去寻史文恭,把吴用交待的言语说了一遍。 史文恭听说梁山泊只要自己性命,忿恨不已。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待天明时,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弄道:“我今日在城头见他营中两路兵马一往东南、一往东北去了,应是凌州、青州方向有援军到来。他人马虽多,经此分兵,大营必然空虚,可再去劫寨。” 曾弄道:“前番劫寨已经输了,还折了曾涂和曾索性命,如何敢再去?” 史文恭道:“不去不行。宋江这厮,早已存了灭我等众人的心思,便是归顺他也更改不得心意,倒不如拼死一搏。” “曾升尚在那里,若是翻脸,必然被他杀害。” 史文恭道:“打破他寨时,好歹也救了他。若不然即便他能回来,宋江踏破曾头市,覆巢之下无完卵!” 曾弄便道:“上次劫寨,去的莽撞。此次去可要善用良计。” 史文恭道:“今夜可四门齐出,东、西、北三门派出少量人马,虚张声势,叫他不知救援哪里。其余人马尽数都起,去劫南门外宋江大寨。如果断去匪首,众贼再多也是无用,回来再杀李逵等五人未迟。” 曾弄当下传令与苏定、曾魁、曾密、卢俊义,相约一同劫寨。 郁保四闪来北门,与卢俊义说了这个消息。 卢俊义道:“我在此脱身不得,你去法华寺,与燕青、时迁走露这个消息。今晚梁山泊寨中乱起后,便让他和李逵五人在城中去打南门。我那时悄悄回来,只装作阻拦,暗地里和他们一起夺了南门。” 郁保四道:“今晚我如何行事?” “你只跟紧了史文恭。埋伏一起,史文恭便会逃走。如果他从城里走,十字街是必经之路,我在那里等他。” “要是他从城外走了呢?” “若是他从城外逃,便是天不让我卢俊义成事,你只与他做个亲随,设法暗中通消息来,到时再做计较。” 郁保四听罢自去法华寺不提。 时迁几人住在法华寺后面一个小院落,他几个虽为人质,可双方毕竟是在议和,加上燕青暗中照看,因此除了不能出院子外,并未受得多少拘束。除饮食优待外,燕青还特意叫了四个粉头陪他们。 郁保四到时,燕青正在与时迁五人吃酒,除李逵外,其余四人都有一个女子坐在一旁端茶倒酒伺候。 郁保四附耳对燕青说了几句,燕青点点头,便悄悄唤时迁出到院子中。郁保四不敢久留,说了卢俊义安排便走了,留下二人商议。 时迁道:“李逵这几人虽是杀胚,却有些蛮勇。城里人马要去劫寨,防守空虚,只要放他们出来,夺那城门应不在话下。只是史文恭本领高强,他若是一心逃跑,只怕员外擒他不得,坏了吴用的算计。” 燕青道:“夺了城门后你几人把守,我去十字街埋伏,协助员外。” “史文恭本领高强,虽然没有员外高明,但也不差多少,你可要多加小心。” “有员外在,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倒是你,多多保重。” 二人就此话别,各自去了。 时迁回到房中,只见项充、李衮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子,正在上下其手,樊瑞身边有两个女子,左拥右抱。 时迁赶走那四个女子,对樊瑞等人说道:“几位哥哥,不要吃醉了。郁保四已投了山寨,吴用军师叫他赚史文恭去劫寨,又传来消息,要我等今晚去夺南门。” 樊瑞道:“这里有许多士兵把守,我等脱身不得,谈何去夺南门?” 时迁道:“浪子燕青是军师预先派来的细作,晚上他会先拿些武器来,随后诓几个头目进房,我们杀了他们之后,再去寻那些兵丁的麻烦。咦,李大哥去哪里了?” 樊瑞道:“他不喜女子,我们刚才把他先灌睡了,才敢……” “那就让他睡吧,发动前再跟他说。省得他笨嘴粗舌,走露了风声。” 当下众人就此停饮吃饭,静等天黑。 第四百六十章 梁山泊大破曾头市(上) 当晚,史文恭与卢俊义、苏定、曾密、曾魁各自带了麾下人马在曾家府聚齐。史文恭先点了三个军兵校官,各带五百人,从东、北、西三门悄悄摸出城去,随后其余人马从南门出城。 当时正有一片阴云飘过,把月色搅的一片朦胧,星辰有跟着昏暗。史文恭、苏定两人当先,曾密、曾魁两人居中,卢俊义一人押后,尽数来到宋江总寨外。 史文恭在远处看了总寨,只见寨门紧闭,数队巡寨军士举着火把往来,不由略微松了一口气。眼下他最怕的就是寨内无人,就像上次来劫寨反中埋伏一般。若是这样把守严密,多半说明没有埋伏,或可还有胜机。他长吸一口气,看看身后的人马,放出一支响箭,叫前军呐喊上前。梁山泊寨内已有人发觉,吹起号角,许多人窜出营房,犹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史文恭大喜,急忙催促前军加速向前,待骑军抛开套索,拉倒寨栅,远处已有零星羽箭射来。说话间前军已杀入寨中,只是大砍大杀,不见梁山泊有像样抵抗。史文恭放下心来,叫中军和后军急忙跟上。 正厮杀间,只听曾头市里锣鸣炮响,却是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作,不知多少军马攻打那两处城门。 史文恭没想到梁山泊不仅不来救援,反倒去劫东西两门,只急忙对曾密和曾魁说道:“城里道路狭窄,救应不及,你二人从城外,一去救应西门,一去救应东门。我聚拢兵马从南门回城再去接应。”二人各领一路马军去了。 曾魁正往东门走之间,忽见号炮齐响,漫天羽箭射来,身上中了几箭。却是豹子头林冲、圣水将单延珪率人半路截住,曾密心慌,扭头便往城外方向逃,终是箭伤太重,落下马来,乱军之中被踏为肉泥。 曾密那边要奔西门,也不太平,迎面撞到双鞭呼延灼、天目将彭玘。战不过几回合,被呼延灼一鞭打的吐血,彭玘跟上一枪把他戳死。 原来东西两门只是佯攻,就要引曾头市人马来援。林冲等人也并未走远,只是在出了曾头市后,从远处绕了一个圈子,趁天黑后悄悄回来,设下埋伏。 且说曾魁和曾密走后,史文恭聚拢其余兵马,要从南门回城。只是乱军之中,又是夜战,一时半刻如何聚拢的如意,只急的史文恭团团转。 卢俊义趁机先往南门去,待来到南门下,只听得墙里砍杀声一片,却是时迁等人被燕青悄悄放出来,前来夺门。他们一开始占了偷袭的优势,连杀几人,眼见就要顺着台阶杀上城楼。 但守门军兵警醒的很快,守城校官甚为得力,指挥军兵组成战阵,又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只竖起盾墙,在缝隙里长枪乱刺,远处还有数十个弓手拉弓放箭。把守城门乃重中之重,这些军兵是平梁营的精锐,非比寻常。 时迁等人毕竟是来做人质的,双斧、盾牌、飞刀、标枪等自己平时惯用兵器都未带来,只有燕青临时找来的几把大刀,远兵器和铠甲更是一个也无。现下既要防长枪攒刺,又要拨打羽箭,极为狼狈,已有人受了几处轻伤。 卢俊义来到城下,高呼不止,要守军放吊桥,开城门。 那守城校官道:“员外,梁山泊的几个人质想要逃走,马上就要被擒。等擒了他们再放员外进来。” 卢俊义听了,心急如焚。他抬头估量了一下吊桥,说道:“我来助你们。” 只见卢俊义驱马后退了几十步,蹲在马上,掏出两把短刀,往马屁股上用力割了两刀。那马吃痛,撒腿就往护城河冲来。 那护城河白日里梁山泊人来填,晚上时曾头市人来挖,只是挖的没有填的快,最狭窄处只剩下五六丈。眼看来到河边,卢俊义一提马缰,那马飞跃而起,足往前跳了三四丈。待跳到最高处时,卢俊义双腿用力,扬声吐气,踩着马匹跃了起来。那马嘶鸣一声,掉到护城河中去了。 这个是卢俊义有名的招数,名叫‘大鹏展翅’,是要在马上跃起,而后凌空下击,威力最是无比。 卢俊义借着马力经此一跃,又往前跃了二丈远,正好落到城墙下。他吸了一口气,把短刀插进城墙砖缝,相互交替,爬上城头来。那城墙已被梁山泊的投石车打的千疮百孔,上面还扎着许多小臂粗的弩箭,不然卢俊义也不敢硬爬这城墙。 待爬到一半时,那守城将校见他执意要上,以为是真心来帮忙,急忙呼喊几个弓手,从半空中垂下一条绳索下来。卢俊义抓住绳索攀援而上,速度快了很多,几个纵跃便来到城头。 卢俊义一手捂着胸膛,一手伏在地下剧烈喘息,对那守城校官说道:“东西两门快要支撑不住了,我们速战速决,赶紧杀了这几个贼子,好开城门迎大军入城前去救援。”他越说声音越低,那校官听不清楚,凑上前来。卢俊义一手锁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寒光一闪,将短刀送入那校官心窝。随后他拔出校官的妖刀,抓起尸体,扔到弓手群中。 弓手们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登时大乱。卢俊义趁机跳入弓手群中,砍杀起来。他一边砍杀,一边抓着弓手,往刀盾战阵中扔。 将为兵之胆,眼见死了为头的,又被卢俊义接连扔来几人,那军兵阵势登时运转不灵。 梁山泊五个人质,已知卢俊义和燕青的内应身份,因此见卢俊义倒戈并不惊讶,只欢呼一声,趁机拥上。军兵围攻猛将,除非人数极多,否则都得组成阵势,集体合力,方才容易抵挡。眼下阵势告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得。半盏茶功夫不到,城头上那些军兵死的死,逃的逃,为之一空。 第四百六十一章 梁山泊大破曾头市(下) 卢俊义急忙叫时迁等人纵火、开城门、放吊桥,忙里偷闲问道:“燕青去哪里了?为何不见了他?” “他先去十字街了,打算去那里策应员外,埋伏史文恭。” 卢俊义道:“你几个在此见机行事,我去那里寻他。”说罢他捡起一根长枪,往十字街飞奔而去。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那边史文恭还在收拢人马,忽然见得梁山泊寨后一支火箭飞上天空炸开,登时觉得不妙。随后只觉地面微微震动,远处现出梁山泊几队马军来。此时曾头市人马只聚拢七成,史文恭当即不管剩下那三成人马,带着大军就往南门退去。 正退之间,南门火势已起,东西两面林冲、呼延灼等人已杀散曾魁和曾密率领兵马,涌上前来。再看远处,拉在后面的人马折损殆尽,都不见了,只有梁山泊大军呐喊杀来。 史文恭知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寻找脱身之计。他放眼看去,三面都是敌人,南门虽然火起,城门大开,吊桥也放下,但并不见几个人影,便领着平凉营几十个马军纵马往南门奔来。 城门洞里李逵火光里见到史文恭,大喜道:“不要死的恶吕布,只要活的史文恭。擒了他,我铁牛也过过寨主的瘾!” 樊瑞见他口出狂言,劝道:“李大哥,寨主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你乱喊乱叫,宋公明首领饶不了你。” “怕什么,我过过瘾就让给他做。”李逵说着举刀上前,想要去捉史文恭。 史文恭着急逃走,哪里肯和他纠缠,只挺直了长枪,直冲而来。见他来势凶猛,樊瑞急忙将李逵扯到一边,避开史文恭。 史文恭冷笑一声,接连加了几鞭,带着众马军一溜烟往城里去了。 李逵见走了史文恭,不由破口大骂:“史文恭,史文恭,拉出屎还要闻的公公!够胆的就不要走!” 史文恭回头喝道:“少出狂言,够胆的就来追我。”说罢扬长而去。 李逵想要追,却被樊瑞拦住,劝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白白送了性命。” 李逵又骂樊瑞:“你个怂货,怕什么。刚才要不是你个怂包拉我,我一招就打他落马!” 樊瑞分辨道:“要是没有我拉你,你早就被撞飞了!” “飞你娘个头!你肯定是怕我活捉了他,得了功劳!” 樊瑞见他如此不识好歹,说话又难听,不由大怒,扭头上城楼去了,不再理会他。 李逵正骂之间,忽听后面又有马蹄声起,却是郁保四和苏定一前一后也逃进来。 苏定素知兵法,见大势不可为,与史文恭存了同样的心思,想从城里逃走。至于郁保四,却是因卢俊义的嘱咐,只要盯紧了史文恭,因此一直跟在后面。 李逵见二人来到,不由大喜:“长腿的功劳又来了!” 郁保四是早晚要去梁山泊的,见李逵挡道,只怕伤了他,日后在山上不好见面,便一提缰绳,纵马跃起。他胯下战马是当初在青州地界从段景住那里所劫北地良马中精选而来,虽比不得照夜玉狮子那等神骏,也是难得的良驹,只轻轻一跃,便从李逵身边跃了过去。 李逵大叫晦气,又去拦苏定。 苏定哪里会跟他客气,只驱马撞来。不料一把朴刀带着风声凌空飞过来,正中在马头上,却是后面的李衮扔刀相助李逵。 那马吃痛,不由人立而起。李逵趁机抓住马蹄,死命一拽,将那马拽倒。苏定空中打个滚,落在地下,徒步逃了。 此时城门下杀声震天,曾头市人马已被分割成几个小团,被梁山泊人马猛攻,一时间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不在话下。 且说曾头市十字街头,仍处在暂时的平静之中。 浪子燕青放走时迁等人之后,来到此次埋伏。他选了一处店铺,手持弩箭,坐在房顶上歇息。 见得南城门火起,燕青心中默默祈祷道:“如意子,今日建功,助我一臂之力。” 等不多时,卢俊义匆匆赶来。 燕青在房顶上站起身来招手相迎:“员外,我在这里。” 卢俊义和他商议几句,闪身藏在一处屋檐阴影里。 等不多时,只听见远处马蹄声响,史文恭和几十个马军慌里慌张逃过来。 卢俊义闪身出来,挡住他们去路。 史文恭只得勒马道:“师兄,这城守不得了,我们找个地方先避一避,日后再设法报仇。” 卢俊义一边慢慢上前,一边故意慢腾腾说道:“我的坐骑丢了。” “来人,给卢教头一匹马。” 一个军兵听了,跳下马,让给卢俊义。 卢俊义故意拖延他道:“天下之大,又能逃到何处去?我们和他们拼了吧。”他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去牵那马。 史文恭突然警醒,心道:“我逃的最早,这卢俊义如何反倒在我前头到了十字街?若是他先到南门,以他的本领,梁山泊那几个贼子,万万不是他对手,不死也得伤。凭什么我到的时候他们个个完好?莫非他见势不妙,已先投了梁山泊?”想到此处,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师兄是从哪里过来的?” 卢俊义百密一疏,随口应道:“我从南门进来。” 史文恭听了大怒,正要上前与卢俊义火并,只觉有人大力把自己推开,险些被推下马来。他回头看去,只见原地是刚才让马给卢俊义的军兵,身上中了一支弩箭,眼见不活了。顺着弩箭来路方向看,房顶上一人在那里急忙给弩弓上弦,却是浪子燕青。 按燕青和卢俊义商议,若是撞见史文恭,就和他一起逃走,暗中下手。当时他看史文恭面上神色,知他已醒悟过来,但来不及提醒卢俊义,只得先下手放了一箭,不料史文恭被别人推了出去,一时间懊恼不已:史文恭身材高大,只因要生擒他的缘故,他那箭不敢往史文恭头上要害射,只得去射他身上,不然就算有人推也不会失手。 卢俊义见燕青下手,已知露了破绽,挥枪杀上前来。 史文恭和众军兵一起上前和他厮杀在一起。 第四百六十二章 卢俊义生擒史文恭(上) 且说卢俊义见史文恭人多势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横握长枪中段,左拨右挡,门户守卫的异常严实。 屋顶上的燕青趁机用金丝川弩把弩箭一支支射过去,或许是他之前的祈祷起到了作用,每发一箭,都有一人倒地,有如神助一般。不过弩箭不比弓箭,每次发射都要重新上弦,速度不快,因此战局仍是焦灼。 史文恭道:“去几个人到房顶,先杀燕青,再杀卢俊义!” 那些在后面的军兵纷纷下马,搭了两个人梯,送了五个人上房。燕青不管不顾,仍是只顾着射卢俊义身前的敌人。那五个军兵发一声喊,往燕青冲来。不料进到燕青身前时,脚下不稳,都滑倒了,跌下房顶。却是燕青事先早已在周遭瓦片洒下桐油,那瓦片本就又平又滑,没有油时都不容易站的住人,洒上桐油之后更是连苍蝇都立脚不住。 史文恭大怒,舍过卢俊义,退到一旁,他把枪挂在鸟翅环得胜钩上,从背后摘下弓,“嗖”的就是一箭往燕青射来。 燕青知史文恭箭术高明,一直偷眼留意他,看见拉弓不待弦响就伏身躲避。史文恭一连几箭都被他避开去。 下面卢俊义没了史文恭抵挡,趁机大开杀戒,一时间只听人喊马嘶,惨叫连连。 史文恭见一时间拿卢俊义和燕青二人不下,再听得身后已远远有人声,已有退意。他冲到卢俊义跟前,假意往他身后看,叫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卢俊义不知是诈,跟着往后看,发现空无一人,不由一愣。史文恭趁机驱马冲了过来,抛下众兵丁,独自一个往西走了。 卢俊义虽是大急,但被那些军兵缠住,无法脱身,也只得眼看着史文恭去了。浪子燕青见卢俊义并无危险,略一寻思,转身去追史文恭。 只是短途疾跑,人的两条腿哪里比得过马的四条腿,更何况史文恭的照夜玉狮子马乃是神驹,不多时便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但燕青还是一直往西紧追不舍。 郁保四和苏定不多时到了十字街头,苏定无心问卢俊义为何与众人厮杀,只顾自己逃命,出城去了。郁保四可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帮着卢俊义打斗。待杀散众兵丁,二人上马赶到西门,莫说史文恭,连燕青也不见了。卢俊义与郁保四商议几句,分头去找。 且说史文恭马快,出了西门落荒而走。此时阴云已散,正是月明星稀。月光映照积雪,一时间照的四下明亮。史文恭行了五六里路,只见前面火光通明,有四五百人拦在路上。 见史文恭奔来,当先一个首领,头上光亮,项戴佛珠,手提禅杖,后面一个首领,头带发箍,手拿两把戒刀,却是鲁智深、武松两员步军首领在此布下埋伏。 鲁智深笑道:“果然有大鱼,没白吃这一夜冷风。” 武松见是史文恭,道:“今日就为晁天王报仇!” 鲁智深不认得史文恭,闻言问道:“这厮就是恶吕布史文恭?” 武松眯缝着眼,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就是他!”说罢就要上前。 冷不防鲁智深伸手把他拦住,武松疑惑,道:“大师?” “我们只拦住他的去路,不要抓他。” “这是何故?” “洒家自有道理。” 那边史文恭也不敢硬闯,兜马往回走。那马极快,回走片刻便离鲁智深一众步军远了。眼见路边林子中有条小径,史文恭驱动马匹拐入进去。正走之间,忽然从树上飞出一支箭,带着呼啸扑面而来。史文恭想也不想,低头躲过。那箭从他头上掠过,将几许头发切下。可史文恭甚至都没机会喘息,又有一支箭到了胸前。史文恭拼命侧着身子,将将躲过。 史文恭一身冷汗,这箭的力量和准头都无可挑剔。他曾苦练过弓箭,对躲箭颇有心得,这才死里逃生。这两箭是箭术中极深奥的招数,专为对付高手使用:第一箭不求伤人,只为压制对手,封住对手去路;真正的杀招隐藏在几乎没有间断的第二箭中。 史文恭微微扭头,看见第二支箭钉进了一颗树上,箭尾嗡嗡作响。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第三支箭已逼近了史文恭的脖颈。三箭连射!这箭术史文恭自己都没练成过。先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杀招。史文恭瞬间做出了决定,他没有躲避,而是迎着箭空手去抓。 随着一阵火热的剧痛,史文恭掌上的血已涂满了箭杆。他精通箭术,对箭路的估计完全准确,可他手上的力量却不足。那箭上的力道太过霸道,史文恭全力一抓,只不过扯掉了箭羽,掌心整层皮却被刮掉。 史文恭心下一沉,寻思道:“该不是小李广花荣来了?” 就此时从树上跃下一个人,直往史文恭身上扑来。史文恭不及躲闪,被扑落马下。 这人不是花荣,却是浪子燕青。他用的是三把上好弦的川弩连射,那川弩短距离时力道大,准头也好,因此才叫史文恭如此狼狈,也让他误解是花荣。之前燕青生怕史文恭有了提防,敌对时都只用一把弩弓。 见是燕青,史文恭心下一松:花荣是梁山泊的大寇,枪弓娴熟,若是与他交手,即便取胜,也当在三四十个回合,再难脱身。这燕青本领他都知晓,擅长的是小巧相扑功夫,虽算得上相扑高手,可是对上自己还是不够用。 史文恭起身与燕青厮打,只用了十来招便将燕青打的嘴角流血。燕青却是不依不饶,一边强撑着与史文恭打斗,一边高声叫喊。 后面有人听得林中打斗,循声飞奔过来。就着月光看过去,是玉麒麟卢俊义到了。 史文恭大惊,几招逼开燕青,转身就要走。燕青哪里肯让他走,不顾伤势,揉身而上,抱住他的腰。史文恭心忧如焚,先是一拳打在燕青后背,随后一脚将燕青踢飞,砸向一棵大松树。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卢俊义生擒史文恭(下) 燕青只觉嗓子里一股血腥味,他强自忍住,在半空中转过身子,用手一按树干,变个方向,斜斜往旁边照夜玉狮子马边落去。那照夜玉狮子颇有灵性,见主人打斗,不走也不跑,只是在一边等待。这马奔波半夜,也是饿了,正低着头在雪底下找枯草吃。 燕青气贯五指,运指如爪,就往那马屁股抓去,只听“唰”的一声,抓出五道血痕来。 那马吃痛,往前蹿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继续找草吃。 燕青爬起来,拿出一支弩箭,用力扎在马身上。那马再也忍不住,窜入林子中不见了。 史文恭丢了坐下马,少了一个逃走的手段,只是大怒。他双手抓起燕青举到空中,屈起膝盖,想要像折断一根木棒一样把燕青拦腰折断。 燕青抵挡不得,只拼命搂住史文恭的脖子,胸中憋了一口气,硬挺着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 只听一声大吼,突然冲出一人,沉肩坠肘,扬声吐气,往史文恭挥出一拳,却是玉麒麟卢俊义已冲到近前。 史文恭只得舍了燕青,与他相斗。两人都是心急,一个心急要逃走,一个心急要赶在梁山泊其余首领到来之前打倒史文恭,因此都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少有闪避,若不是要害,也不格挡,只是拳对拳,脚对脚硬打。然而这二人师出同门,平日练武勤奋不相上下,虽是卢俊义武学天份略高几分,但遇上这种局面,一时间也拿史文恭不下,奈何他不得。 正打斗间,史文恭忽然只觉脚下一沉,却是浪子燕青不顾性命,半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脚。史文恭双手并握成拳,就往燕青后背砸去。燕青硬撑着受了这一击,双手仍是不放,又抬头喷出一口鲜血,只喷了史文恭满头满脸,视线模糊。 卢俊义大叫一声,趁机一脚踢在史文恭肋侧,只听“咔嚓”一声,史文恭口中鲜血急喷,眼见胸口陷了下去,再战不得。卢俊义双手连扭带打,飞速卸了史文恭双臂双腿关节,叫他好似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卢俊义急忙去看燕青,却看燕青面如金纸,已昏迷过去。卢俊义一瞬间只觉体内空落落的,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流光了,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来补充。他知道人都是会死的,但从来没想过,燕青有可能死在自己前头,也从来没想过燕青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又探了探燕青鼻翼,还有微弱气息,再摸脖子脉搏,颇为沉稳,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郁保四骑着马牵着照夜玉狮子来到,却是他在路上看到停下来的照夜玉狮子,顺手牵了过来。他先去寻了一辆车子,把燕青放到车前,史文恭扔到车后,套上那匹照夜玉狮子,和卢俊义一起往城里来。 那时天色大亮,宋江带着大军进了曾头市,正在耀武扬威。 曾弄见城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杀入城来,在家中房梁上自缢而死。曾家一门老少全部被斩首。大小喽啰们四处抄掳金银财宝,米麦粮食。 宋江看了卢俊义一行人,心中一喜一恼,叫小头目用陷车把史文恭囚了。随行军中郎中查探燕青了伤情,报说外伤没什么大碍,但内腑伤了脏器,一时难愈。宋江便叫郎中用上好药材与燕青救治,又叫武松先行护送燕青上梁山泊寻神医安道全。 吴用见卢俊义闷闷不乐,私下里寻到他道:“神医安道全医术无双,非是小生替他吹嘘,华佗在世也不如他的手段。燕青顶多吃些苦头,不会有大碍。” 卢俊义道:“都是我一心要生擒史文恭,不然燕青不会有事。” 吴用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回山之后,员外可要……可要竭力隐忍才好。” 卢俊义吐出一口气,扭头看了看吴用,说道:“军师,为何这么怀疑晁天王和自己的眼光?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卢某不会因为燕青受伤之事就变了当初的计议。” 这却是吴用想多了,晁盖当初为自己挡箭受伤身死,他自觉心性变化极大。眼下燕青受伤,他以己度人,生怕卢俊义有变,凭了晁盖的遗言,执意与宋江相争寨主之位,坏了算计。 卢俊义又说道:“大刀关胜如此了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在山上如何?” “他现在隐然是降将之首,尤其是招降了魏定国和单延珪之后。呼延灼等人虽然上山比他早,但对他都是心服。除了降将之外,也有一些别的首领推崇他。” “那些降将都是什么心思?” “看不透。”吴用言简意赅的说道。 “哦?军师也看不透么?”卢俊义还是头一次听吴用如此说梁山泊的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们投梁山泊多有蹊跷之处。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别的首领私下议论。他们肯定别有所图,但到底图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总是觉得奇怪。他们眼下所做,暗合兵法,不动则已,动必惊人。” 卢俊义点点头,又问道:“梁山泊还有什么人你看不透的?” “看透人心谈何容易?而且人心会变,即便一时看透,过了一阵子,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要有人不和宋公明齐心就好,最麻烦的是你舅子这种首领,没办法合纵连横。” “宋公明为了谋夺晁天王,招揽了不少首领,虽然势大,但图谋太急,根基不算稳。小事还好说,遇上招安这种大事,他也是顾忌重重。这才有了这些降将和员外上山的机会。” “当初你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卢俊义沉默了一会,见吴用转身想要离开,便问道。 吴用停下脚步,背对着卢俊义,也不回头,只答道:“我当然记得,为晁天王报仇之后,我会全力助你统带这些首领行事,不管你要干什么。你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为晁天王报仇之前,我会全力助你对付宋公明,不管你要干什么。”卢俊义模仿了吴用的口气说道。 吴用听罢,微微点点头,去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宋江梁山泊让寨主(上) 三日后,梁山泊在曾头市劫掠已罢。 宋江收拾人马,将劫掠到的东西尽行装载上车,启程回梁山泊。一路上时不时拿出些许米麦散发给沿途村庄的百姓。 吴用不擅骑马,只需骑一会就会觉得浑身像被颠散了架。段景住看见了,像献宝一样在曾头市发现的一匹铁青色大走骡献给他。 一般的马匹走起来腰部上下波动,因此颠簸,而走骡不同,走动时是左右摇晃,又平又稳。一匹好骡需要好马和好驴杂交才能得来,好马相对还算易得,但好驴难有。而且更难的是骡子不能繁殖,侥幸有了一匹好骡之后,再想得一匹好骡还得重头再来,之前费的力气全然用不上。有了好骡之后,还得经过很长时间才能训练出一匹走骡,中间又淘汰掉一大批。因此一匹好走骡精贵无比,往往比宝马还难得。仅就吴用胯下这走骡来说,价钱和那照夜玉狮子马不相上下。 吴用骑在走骡上,觉得一阵阵困意涌上来,不由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他近来夜里睡的越来越差,经常竟夕不眠,因此白天时不时需要补觉。 跟在一旁的黑旋风李逵走的脚酸,看着吴用舒适的样子是又羡慕又嫉妒。他从路边拔起一根茅草,故意去逗弄那骡子。那骡子久经训练,本来不想理他,可架不住他一直逗弄,终于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鼻,惊醒吴用。 吴用打个哈欠,见是李逵搞鬼,漫不经心的对他说道:“卢俊义擒了史文恭,宋公明有意回寨后将寨主之位让给他。” 李逵道:“我与那史文恭在南门大战数百回合,眼见他力气耗尽,就要擒他,可惜叫他跑了,不然我也能当寨主。卢员外既然擒了史文恭,让他做寨主也蛮好。” 吴用怒道:“没有见识的家伙!卢俊义是你和我奉了宋公明将令赚上山来。要是让他做了寨主,我好歹是个军师头领,他奈何不了我,收拾你这个蠢物还不是易如反掌观纹?” “他在大名府做个憋屈员外,哪里有山寨上大碗吃酒,大口吃肉快活?他谢我还来不及哩。” “你真当他是用金粪耙子拾粪么的?他在大名府家财万贯,若是天天只喝酒吃肉,便是龙肉琼浆也吃得起喝得起!哪里谢得着你?他做了寨主,只怕上任没多久就斩了你的黑头。” “为何要斩我?” “你自己好好想想,当初晁天王有好几次要斩你,都是因为什么?” “因我杀人。” “是了。晁天王生前因你滥杀无辜斩你,都被宋公明首领劝住。卢俊义可不像晁天王那么好说话,他要是当了寨主,等你再胡乱杀人时,脖子上这颗黑头八成就保不住了。”吴用用鞭子轻轻打了一下骡子,快走起来。 李逵小跑着跟在一边,道:“军师,这可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吴用纵骡跑起来。 “别啊,我的好军师哥哥,你教教我。”李逵紧紧追在后面哀求,“军师伯伯!军师爷爷!” “万万不可让他得了寨主之位。回山之后,若是宋公明让位与他,你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都记住了?” “这有何难,我都记住了。” 吴用仍是不放心,又让李逵亲口说了一遍。 那年冬日是个暖冬,前几日下的雪已融化,道路泥泞不堪。梁山泊大军因为辎重太多,所行甚缓,三日后才到了高唐州。 高唐州那里官军惧怕不已,派一个胆大的商户行首带了三十腔猪羊前来犒军。 两日后,平原郡和冠州的东、西两路军也都到了,和宋江中路军会师后,大军分为前、中、后路三路,往梁山泊进发。 吴用一路上先后寻了花荣、秦明、戴宗、穆弘、李忠、狄雷、狄云、吕方、郭盛、狄云、孔明、孔亮这些个宋江心腹首领,一个个诉说了回山之后的安排。 而后吴用马不停蹄,又去找鲁智深、武松、史进、朱武、樊瑞、项充、李衮、刘慧娘几个首领。 这些首领不算宋江心腹,但去梁山泊之前都曾在别处扎寨。吴用言语间加以暗示,若宋公明不为寨主,梁山泊必将大乱,届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几个首领如何听不出吴用弦外之音,除了鲁智深、武松外,都纷纷表示,非宋公明不可为梁山泊之主。 忙乱间已过了两日,第三日大军在东平府管下东阿县北三十里处扎营。入夜后,吴用去后军营帐寻铁叫子乐和。 乐和一边迎吴用入账,一边笑问:“军师如何今日才来?” 吴用笑了笑,悠悠道:“本来是不用来的,只是怕贤弟不好跟孙提辖交待。而且我不走上这一遭,宋公明心里也不踏实——总不好叫他亲自来。” “我姐夫那里是无事的。军师还不知道么,山寨的事,他一向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 “就这一句话就够了,我回去了。”吴用得了乐和的言语,起身就要告辞。 乐和劝道:“天寒风大,先生连日奔波不得闲,今晚不如在我这饮茶说话如何?” 吴用道:“我不吃团茶。” 乐和笑道:“知道。这茶是川中上好的炒青。” 吴用又问:“是什么水?” “中午路过一片梅林,我亲自从梅花上搜集的雪,没让底下的喽啰动手。” 吴用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乐和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套精致瓷器、几块雪花炭和一个红泥小火炉来。 不多时,茶水已得,茶香随着袅袅白气飘出,四处游荡,中间夹杂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 吴用端起茶盏,心神为之一旷,轻啜一口,登觉茶味清甘,醇厚醒脑,别有一番滋味。他又饮了两口,吟道:“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人闯入帐中来,脆生生叫道:“你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勾当?” 不知道来的是谁,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六十五章 宋江梁山泊让寨主(下) 吴用心中一惊,定睛看去,见是女诸葛刘慧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慧娘笑道:“有好茶吃为何不叫我?” 乐和急忙请她就坐,笑道:“军师在此,怕你受了拘束。” 帐中灯光昏暗,刘慧娘这才看出是吴用来。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不复刚才俏皮模样。 刘慧娘见吴用似笑非笑模样,道:“我们什么也没有。” 吴用仍是似笑非笑,扮出一副委屈模样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那个,我只是过来蹭茶吃。” 吴用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一脸惬意的表情:“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是蹭茶来了?” “我真的只是蹭茶。”刘慧娘接过乐和递过来的茶盏,再次强调道。 “我之前就见你们在一起。” “什么时候?” “那并不关键。”吴用在灯下看了乐和和刘慧娘二人,一个俊俏聪颖,一个风流伶俐,不由心里一动,对乐和说道:“贤弟,今日饮你一盏好茶,他日谢你一桩好姻缘。” 乐和红了脸,问道:“军师何出此言?” “男大须婚,女大必嫁。”吴用大笑而去,留下刘慧娘和乐和在那里相视无言。 此后一路无话,除了降将出身首领,吴用都寻了一个遍。 待梁山泊人马来到水泊边,早有水军大船泊在那里等着过渡。众多留守首领都到金沙滩迎接。吴用少不得跟同乘一条船的水军首领、留守首领们说话。 待来到山寨,宋江先到安道全处探望了浪子燕青。 燕青正值年轻,气血旺盛,安道全医术高超,又有李巧奴悉心照料,因此恢复甚快,那时已能下地走动,再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初。虽然难免留下些暗疾,但只需细细调理, 宋江嘱咐安道全几句,随即回忠义堂,传下令去,全寨做贺三日。 前者神医安道全和活闪婆王定六上山时,山寨共有首领八十九位,后来打凌州,添了圣水将单延珪、神火将魏定国、铁胆韩伯龙、没面目焦挺、丧门神鲍旭,打曾头市添了玉麒麟卢俊义、险道神郁保四、浪子燕青、急先锋索超,共是九十八位。 三日后,所有大小首领换了素衣,都到英灵厅聚齐。燕青也被几个小喽啰抬着,随着宋江来参见晁盖灵位。 吴用请宋江传令,让入云龙公孙胜作了祭文,叫病关索杨雄将史文恭剖腹剜心,祭祀晁盖。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 待宋江哭死过三回,吴用劝住他,命人扶助,和众首领一起来到忠义堂。 宋江对众首领说道:“早先晁天王不幸罹难,因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小可权摄梁山泊大位,是为署理寨主。如今晁天王大仇已报,我们众兄弟议一议,可再立梁山泊之主。” 吴用道:“此事有何可议之处?宋公明首领为尊,卢员外为次,两个都为梁山泊总兵都头领。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 宋江推却道:“晁天王死前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管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不必多说: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天王,报仇雪恨,正当为尊。” 卢俊义虽然擒了史文恭,却是为长久布局,并非为眼下就坐寨主之位,只急忙拒绝道:“小弟德薄才浅,怎敢当得寨主尊位?便是位居末席,尚自有些高攀。能有一立足之地就心满意足了。” 宋江缓缓环视了全场,垂下眼睑,道:“非是宋某多谦,我和众兄弟有三处不如卢员外:第一处,宋江面黑颜丑,身材矮小,员外堂堂仪表,凛凛身躯,众兄弟无人能及;第二处,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员外生于富贵之家,有豪杰之誉,也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处,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众人更是无能得及。员外有如此相貌、出身、本领,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日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必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某心意已定,卢员外休再推托。” 卢俊义拜倒在地,说道:“首领说的再多,也是无益。若是别的事,卢某不敢不从。但今日此事卢某宁愿死,也不能从命。” 吴用又道:“首领为尊,卢员外为次,众兄弟皆心服口服。首领若是再三推让,只怕寒了众兄弟的心。” 话音未落,黑旋风李逵出列,冲着宋江大声嚷嚷:“我在江州,舍却性命不要,跟着你来!今日你要是不当寨主,就算他们众人都饶了你,我也不服!你让来让去作甚鸟假!不如我各自分了家当散伙!樊瑞你回你的芒砀山,鲍旭你回你的枯树山,燕顺你回你的清风山,孔明你回白虎山,李忠你回桃花山,邹润你回登云山,还有吕方,你和郭盛回对影山,欧鹏,你们四个回黄门山,狄家哥两,你们回青云山。陈老夫子,你回猿臂寨。史进,你回少华山,裴宣哥哥回饮马川,鲁和尚,你和武老二回二龙山,终究胜过受这鸟气!” 混世魔王樊瑞附和道:“李逵说的是,我众人全因哥哥缘故,才到梁山泊聚义。哥哥若不是做寨主,我便求放还人马,回芒砀山去。” 樊瑞这里一发动,当下鲍旭、燕顺、孔明、李忠、邹润、吕方、欧鹏、狄云、史进、裴宣齐齐出列拜倒出言道:“求首领放还人马!”这些首领在上梁山泊之前都在别的山头做过寨主。 李俊道:“首领看在大局的份上,切莫推让。我们若是就此散了,必是亲者痛仇者快,何谈日后建功立业?” 裴宣道:“虽说是晁天王筚路蓝缕,壮大山寨基业有大功。但寨主之位乃是公器,如何能私相授与?晁天王遗言,实在算不得数。若是首领执意让位,军政司不敢奉命!” 锦毛虎燕顺大叫道:“若还兄长要依晁天王遗言,兄弟们各自散伙!” 吴用不动声色瞟了武松一眼。 武松板着脸不说话,装着没看见。母夜叉孙二娘悄悄捅了他一下,武松也不搭理。孙二娘恶狠狠在他腰间软肉拧了一把,又去捅操刀鬼曹正。 曹正心中苦笑:“这苦差事还是躲不过去。”他用力将身上的衣服扯了扯,上前出言。 不知他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六十六章 卢俊义出征东昌府(上) 曹正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们敬服哥哥,才让哥哥做寨主,如何肯从别人?” 病尉迟孙立大喝道:“让别人做寨主,我先不服!” 这孙立自从上梁山泊之后便少言寡语,毫无锋芒,有人戏称他是“泥面菩萨”,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都停了口,等着他说下文。谁知孙立说完这句话,缓缓坐下,不再言语,厅里顿时寂静无声。 等了一会,赤发鬼刘唐早知卢俊义的心思,趁此机会挺身出言道:“我和晁天王、军师、阮家兄弟起初六个一起上梁山泊,那时便有让宋公明首领为尊之意。晁天王还曾让我专程下山去请宋公明首领。今日却让后来人?” 吴用冷眼看了关胜等一众降将,见他们都不言不语,不由心里冷笑一声,顺手往头上一摸。 见了吴用摸头这个暗记,只听角落里不知有谁阴声洋气的说道:“若是只论相貌、出身、本领,我们山寨谁也比不上关将军,不如叫关将军坐了。” 大刀关胜听了此话,心中吃惊不小,寨主之事非同小可,他不想牵涉太深,一直没有说话。但如今看来,不说话劝阻宋江太容易被人看做是别有用心了。他急忙站起身来对宋江说道:“首领所说不如员外三处,依着末将浅见,都不如人望。首领乃是众望所归,关某当初上山,全是奔着首领。现在如何推来推去,岂不寒了兄弟们的心?” 呼延灼附和道:“这寨主之位若是别人坐,岂止是心寒,简直是心碎。” 一个人大叫道:“若是宋三郎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都夹着屁眼各自散伙!”这个声音洪亮,好似一个响雷在厅里炸开,却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接着在放言道,“洒家是个出家的和尚,随便找个庙里,也胜过受别人的鸟气。” 这句话来的突兀,吴用听了,心中疑惑不已。前几日他去劝说鲁智深时,鲁智深只是和他东拉西扯些佛经里面的东西,好似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但现在他竟然说出这些话来,想来是这两日出了什么变故。吴用拈着胡须,皱着眉头,心中暗想道:“这花和尚,搞什么鬼?” 其余首领也有些奇怪:大概是出于天性,鲁智深一向对山寨的事不闻不问,相比起来,他对练武吃酒的兴趣更大一些,如何这个场合跳了出来?不过看了在他身后挤眉弄眼的操刀鬼曹正,不言不语的武松,抿着嘴不说话的孙二娘,有些机灵的首领自以为已找到了答案:“这和尚,就算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二龙山那些人!” 当下有好谑的立地太岁阮小二问道:“散伙就散伙,为何还要夹着屁眼?”这阮小二生性喜欢吃炒黄豆。黄豆最是通气,因此阮小二对这句话极为敏感。 鲁智深一瞪铜铃眼:“不夹着屁眼,一不小心放出屁来,惊动了官府,不都得吃牢饭!” 他这话说的粗俗,除了几个面嫩的女首领外,别的首领都忍不住大笑,然而笑过之后,身上又不由都有些寒意。梁山泊众首领,从宋江到白胜,几乎没有谁手里没有案底的。即便是清白人,上了梁山泊又焉能没做过不容于朝廷的事?稍微有点名气的首领,在官府那里都有千贯的悬赏。若真是散了伙,恐怕就得依着鲁智深所说,夹着屁眼做人。 一阵冷场之后,有人提议道:“若是宋公明兄长执意坚持,那便和卢员外并为寨主,岂不美哉?” 吴用冷笑一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梁山泊有两位寨主,若是军令不一,必将亡寨。” 那一众首领有好些都是领过军的或者在别的山头当过寨主的,自然明白吴用说的道理,纷纷出言附和。 黑旋风李逵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还是散伙吧!” 一时间忠义堂里人声鼎沸,许多首领七嘴八舌劝说,各表拥护宋江之志,乱成一团。 宋江思量半晌,站起身来,在空中虚按了按双手。众人见了,都闭嘴不言,忠义堂里一时鸦雀无声。 宋江看了卢俊义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么争论下去不是办法,你众人不必多说了,我另有一个主意。不如只看天意如何,要是上天属意宋江,宋江当仁不让;要是属意卢员外,众兄弟也需竭心尽力辅佐,不可再有散伙之言。” 吴用皱眉,问道:“首领有何高见?便请一言。” 宋江道:“如今山寨钱粮短少,虽是打曾头市又得了些,但还是不足。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东北一处是东平府,东南一处是东昌府。那两个州府,一般大小,人烟茂盛,广有钱粮。可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抓一个,去找他们借粮。先破城的……” 正此时,只听忠义堂外,有隆隆雷声传来,打断宋江话语。 当时正值寒冬,众首领都吃惊道:“冬日里如何有雷声?” 宋江冲吕方点点头,吕方到厅外挥手唤一个小头目过来,低声说了几句。那小头目飞奔着去了,去不多时,回报说西边来了一个火球,落在断金亭晁天王墓碑处。晁天王的墓碑已被砸毁,地上被烧了丈余雪地。 陨石天降虽然少见,但不算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火灭后地上现出一块石板,如白玉一般,正中有几十个字,四周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图案,好似蝌蚪一般。 吴用猛然警醒,道:“既然有蝌蚪文,多半是九天玄女娘娘降下法旨。” 宋江听了,传下令去,带着众首领一齐往断金亭来。 不多时,众首领来到断金亭前,果然见晁盖墓碑已断成两块,断碑前面氤氲云气中一块白板躺在地上。那白板触手温热,如暖玉一般。白板正中,刻着几行大字。那字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如屈铁断金一般。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卢俊义出征东昌府(下) 入云龙公孙胜上前,大声念着那白板上字道:“顺天护国,久存忠义。晁盖之言,有违天理。东平东昌,先破为尊,后破为副。百单八星,座次天定。” 公孙胜一句一顿,念与众人听了。 黑旋风李逵嚷嚷道:“我早说什么来着,晁天王临死前已神志不清,乱说什么擒史文恭的为寨主。他也不想想,他的寨主之位可是白衣秀士王伦定的?” “晁天王一心与朝廷做对头,触怒了九天玄女娘娘,才有曾头市之祸。”小李广花荣说道。 林冲等老首领听了,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怒意,但都没说什么。 公孙胜道:“这蝌蚪文与天书上相同,应是娘娘法旨无疑。只是这几个大字字体有些古怪。” 吴用推开众人,上前看了那字,说道:“这字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是天子所创瘦金体。” “娘娘法旨用此字体是顺天护国应有之意。”宋江说道。 “东平东昌,先破为尊,后破为副。娘娘这法旨倒是与宋江哥哥之言不谋而合。可见娘娘也觉得用这个办法合适。” “百单八星,座次天定,又做何解?”不知哪个首领问道。 公孙胜道:“仁宗天子嘉佑年间,有洪信太尉曾奉圣旨去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放出了伏魔殿里的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星君。那些星君孕育满一甲子后便辅助天子,造福天下。莫非便应在我等众首领头上?” 林冲心里一动,道:“我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但说的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孕育满一甲子后纷扰天下。” 公孙胜抚了抚胡须,道:“民间流言,不足为凭。贫道曾去龙虎山拜访过,那里道书上记载一百单八星君无误。” 樊瑞道:“小可有个计较。以前是晁天王为寨主,他是不愿意受朝廷招安的,才有魔君纷扰天下这一说。如今换了宋公明首领,受了朝廷招安,不正好辅佐天子,造福天下么?” 林冲又道:“莫非玄女娘娘不会数数,我山上众首领只有九十八位,即便算上故去的首领,也不足百单八之数。这星君说的应不是我等。” 吴用道:“这句话且不管他,寨主之事要紧。” 宋江便叫吕方、郭盛抬了白板,与众首领复回到忠义堂上。 吕方和郭盛把白板放在九天娘娘玄女像前,宋江焚起一炉香拜了。 待众首领安坐已罢,宋江说道:“既然娘娘已有法旨,就抓阄吧。我和员外各领一路兵去,不管是谁,只要先破那两处州城的就为寨主。” 卢俊义道:“休如此说,首领为梁山泊寨主,不管去哪借粮,卢某任从差遣。” 吴用道:“娘娘法旨即便不提,只看燕青出生入死助员外擒史文恭份上,员外也不可再推脱。” 不等卢俊义答应,铁面孔目裴宣已写好两个阄儿,放在一个茶碗里。 宋江先抓一个,却是抓到东平府,剩一个给卢俊义。 卢俊义看也不看,道:“剩下一个自然是东昌府了,我便往那里去。” 当日梁山泊宋江传令,调拨人马,分头去攻那两处州县。 宋江部下:林冲、花荣、武松、鲁智深、刘唐、史进、云天彪、李云、吕方、郭盛、李忠、孔明、孔亮、孙新、解珍、解宝、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时迁,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 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关胜、呼延灼、韩滔、彭屺、索超、单延珪、魏定国、宣赞、郝思文、徐宁、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陈丽卿、刘慧娘、花雕、樊瑞、项充、李衮、白胜、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 分拨已定,宋江、卢俊义与众头领带了人马各自下山,其余头领留守山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说卢俊义领兵往东昌府去,一路疾行,天晚扎寨,请吴用到中军帐议事。 卢俊义对吴用说道:“你们真是弄好大阵仗,还请下娘娘法旨来。” 吴用道:“宋公明就喜欢弄这些。他这股聪明劲可惜没用到正道上:不请出玄女娘娘,晁天王遗言破不得。至少在许多喽啰心里,玄女娘娘比晁天王大上许多。” “可惜了那些上好火药,做成炮石火箭,阵上哪怕是吓唬人,也是个正经用场。” “若是依着宋公明本意,恨不得炸在英灵厅中,将晁天王灵位一并炸毁。只是那里人多,怕被人看见,不好布置。” “真是难办。这东昌府要如何打,才能既不抢在东平府先,又不显的我无能?” “说不得还是我做恶人,只处处与员外作对罢。” 卢俊义叹一口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惜了这两城无辜百姓。” “宋公明早就想打这两处城子,一直被晁天王拦住。员外领兵前来,多加约束,总胜过旁人。” “若是不巧赶在宋江前头如何?”卢俊义问道。 “可先使时迁到东平府城外探听,等那里破了,这里再动真格的不迟。” 听得账外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音很轻,是特意收敛过的轻,但来人身上的气息仍是让卢俊义察觉到。 卢俊义挤挤眼睛,变了脸色,大声说道:“你这出的什么计策,派内应伺机夺城门?从打无为军开始,打祝家庄、打青州、打沂州、打曾头,都是用这个套路!从来没听说诸葛亮靠这一招打仗!你自己说,东昌府近在梁山泊咫尺,如何不防备?都说兵贵神速,不如昼夜兼程到得那里,速战速决,打他一个冷不防。” 吴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怒道:“孙子兵法曰:‘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孙子兵法还是什么爷爷兵法,你不就是想宋公明赶在前面先破了东平府么?” “我这计策是极妙的,员外纵然不如宋公明首领识货,也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啊哈,别的不说,你四处赚人,还自称君子?” “我赚人?我那是送个前程给你们!” “当真觉得别人都傻么,我就问你,晁天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晁天王是被史文恭射死的!” “史文恭是被我捉了的!” 两个人越说声音越大,言语间都带了火气。 第四百六十八章 宣赞连珠箭救圣水将(上) 听到帐中争吵,账外那人加快了脚步,进来中军帐里,却是大刀关胜。 卢俊义心道:“果然是他!听着脚步声就是个不一般的高手。” 吴用心道:“果然是他!别人听见我们争吵,不敢来!” 关胜劝道:“两位首领,如何这般争吵。将相不和,被军兵听到,岂不失了锐气。” 吴用怒视卢俊义,嘴里对关胜说:“将军来评评理。我好心好意,出个计策安插内应到东昌府去,伺机帮助我们破城。反被他当做驴肝肺,当真是狗咬吕洞宾!” 卢俊义道:“那里如何不防备!派内应去定然被抓,不过那也是折损别人性命,不会坏了他智多星一毛一发。眼下大军已上路,怎么可能瞒得过那里去?依着在下之意,只加速行军,便是东昌府知道,也来不及准备万全。我们一鼓作气,拿下东昌府!”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你爱惜内应性命,到那里攻坚城,只会折损更多性命。” “你太一厢情愿了,内应之计不可能再成功!” 眼见二人又要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一团,关胜急忙双手虚压,道:“两位静一静,且听在下一言。” 卢俊义和吴用趁机住了嘴,各自喘气。 关胜道:“若是大军未下山时,提前去那里安插内应倒也使得,眼下的确行不得了。若是加速行军到了那里,军卒不经修整,也是战不得。东昌府守城之将姓张名清,我听人说起过多次,不是无能之辈。若被他以逸待劳,反而坏事。” 见二人都竖耳静听,关胜接着道:“东昌府不过人马数千,将领若干。我等大军人马一万,首领数目更是远胜于他。依着在下愚见,只需稳扎稳打,不与他可趁之机,此战必胜。若是我们自己将相不和,先乱了阵脚,岂不是授人以柄?” 卢俊义赞赏道:“将军此言甚合我意!到底是将军家学渊源,深通兵法,远比那等读了几天兵法,就纸上谈兵的书生强多了。” 吴用听了,反唇相讥道:“稳扎稳打?只怕某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等不得。”说罢他一甩手,拂袖而去。 卢俊义大怒,站起身来,冲着吴用背影道:“兵者,国之大事。关将军所言有理,我如何等不得!” 关胜连忙劝住卢俊义,只说道:“军师是个读书人,难免有些傲气。元帅宽宏大量,莫与他执气。” 卢俊义坐下来,仍是扮出一副恨恨不已的样子,道:“当初若不是他用计赚我上梁山泊,我也不至于……” “首领既然已在梁山泊聚义,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关胜劝道。 关胜劝了卢俊义多时,方才出来。 关胜出来后,略有犹豫,便去吴用营帐,不料吴用却没有回帐。当值军士说吴用去中军帐见卢元帅还没有回来。 关胜在帐外等了许久,都不见吴用回来,眼见已近深夜,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回去歇息。 不料吴用却在关胜帐中等候他多时,两人互相等对方,白白耽误多时。吴用自从离开中军大帐后,就往关胜营帐来。见关胜一直未回来,当值军士几次想去寻,都被吴用拦住,只在帐中静等。 关胜见吴用在此,只说道:“军师如何大驾光临,叫我在你那里等得好生辛苦。” “彼此彼此,小生等将军也是好生辛苦。” “军师来寻我,不知有何事吩咐?” “将军去寻我,不知有何事吩咐?” 关胜哪里敢应承无用的话,急忙道:“军师这是哪里话,我是有事去请教。” 吴用大笑道:“看来你和小生也是心有灵犀了,我寻你之事多半和你寻我是同一件事。” “末将寻军师是请教攻打东昌府的方略。” “此次出征关系到梁山泊寨主之位,不由小生弄些手段,只是不曾想到没糊弄过卢俊义那厮去。当日在忠义堂,众议哗然,群情激愤,将军也见到了。要是宋公明做不得寨主,梁山泊必然大乱。” “军师高见,我亦如是想。” “不管将军到梁山泊想要敢什么,只怕不愿意看到那种局面吧?”吴用貌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大刀关胜的卧底身份除了宋江和呼延灼等降将出身首领,便是连吴用也不知晓。只是吴用觉得他上山前后太过蹊跷,所以才有此一问。 关胜心中一凛,对吴用说道:“不敢隐瞒军师。末将所求,避罪只是其次,更求青史扬名。” “青史留名,我们现在勉强算有一笔,只是留的是多半是恶名,能进游侠列传就算不错了——野史上说不定能有点好名声。将军想要青史扬名,自然是要扬美名,也是人之常情。”吴用若有所思。 “依着末将看,山寨兴旺发达卢俊义有大用。然而若是要招安,更离不得宋公明。除非……”关胜停住话不说。 “除非什么?”吴用紧接着说道,“除非不招安么?” 关胜以问代答:“军师不想招安么?” “想要青史扬美名,除了招安,将军还有更好的门路么?”吴用也避而不答。 关胜摇头:“现在没有。” “以后呢?” 关胜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所以此次攻打东昌,若是将军出战,只可败,不可胜。其余几位将军处,也请将军传下话去,只要宋公明做了寨主之位,东昌府战阵上无功便是有功,有功终究仍是无功。” “末将得令。”关胜立起,抱拳肃然道,好似在朝廷军中一般:“只是呼延将军等人与末将并无直接统属关系,虽然他们平日高看末将几分,但末将只有七八分把握他们会如此做。” “七八分把握便够了。我早已打探明白,那东昌府也有精兵强将,若是将军不出手,其余首领就算求胜,也未必敌得过。”吴用说罢起身往帐外走,关胜跟在后面相送。 吴用一边走一边对关胜嘱咐道:“这种事情终归上不得台面,不然宋公明那里颜面有失。今日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切切不可外传。” “无需军师吩咐,末将自晓得。”关胜斩钉截铁回答道。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宣赞连珠箭救圣水将(下) 送走吴用,关胜又呆立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从哪来的勇气,竟然对吴用说了那么多话,也不知道这些话日后会带来什么结果。这太不像平日的自己了——往日就算吃酒吃多了,都没说过这么些话。 关胜曾和呼延灼曾一个个评点过梁山泊的诸位首领,吴用和柴进是他们唯二最吃不准的首领。这两人明明都有着不俗的实力,却甘愿居宋江之下。 “怪不得都说江湖岁月催人老,和这些人打交道,多少岁数的见识都不够用。”关胜默默的想着,“呼延灼那个急性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真是头疼!魏定国也不是省油的灯!” 卢俊义大军自此一路行去,每日行程七十余里。大队人马在平原地区陆上行军,这个速度已是极快。这一日大军来到东昌府城外,离城十里扎下营寨,当天歇了一日。 第二日,平明时分,大军吃罢早饭,来到东昌府南城门外,排布下阵势。等不多时,东昌府城门大开,涌出数百马军,列成阵势,与梁山泊大军旗鼓相望。 官兵阵里门旗开处,当先的是一骑白马,上面坐着个年少貌美的女将军。那女子脸如三月桃花,眉似初春柳叶,身上玉体轻盈,头上金钗插凤。她手里倒提着一杆长枪,腰间一个锦袋,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卢俊义叫道:“哪位首领愿出马迎敌?” 众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出战。 原来战阵之上,有四种人不好惹,分别是:和尚、道士、女子、老人;江湖之中,有三种人惹不得,分别是小孩、乞丐、女子。女子威风由此可见一斑。便以梁山泊为例,那时有花雕、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陈丽卿、刘慧娘六个女首领,要么是聪慧过人,要么是本领高强,要么是百步穿杨,许多男首领都不如她们。 此次出征的梁山泊一众男首领,本领略逊的,自是不敢出战:在高手面前退让三舍不是什么丢人事,自不量力冲上去被杀才叫丢人丢到姥姥家。本领高强的,却是不愿出战:若是赢了女子,那是理所当然,胜之不武;要是不小心输了,可就大大丢了颜面。因此一时间无人出战。至于三个女首领陈丽卿、刘慧娘、花雕,其中刘慧娘不擅技击,花雕不擅近战,而陈丽卿虽然能近战却得了父亲陈希真的约束,人前有意疏远卢俊义,因此虽然心里跃跃欲试,但仍不敢请战。 卢俊义又问了一声,见仍是无人应声,便冷笑一声,指名叫井木犴郝思文出马迎敌。 战阵之上,军令如山倒,郝思文虽是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他驱马来到那女子面前,喝叫道:“你这女子,不在家里绣楼上舞针弄线,来此战阵之上逞什么本领?” 那女将脆声道:“你这贼寇,不在那水泊上坐以待毙,来此东昌府装什么好汉?” 郝思文笑道:“牙尖嘴利,不知你手上功夫如何?” 那女将俏皮的伸出一只小指,轻蔑的朝郝思文勾了勾:“多说无用,露两手功夫,好叫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 郝思文大怒,拍马上前,与那女将战在一处。 梁山泊阵中,双鞭呼延灼看了那女子出枪时如梨花摇摆,心里暗暗称奇道:“这不是杨家梨花枪吗?这女子的套路也忒正宗,应是杨家的嫡传。难道她和杨制使有什么渊源不成?” 杨家和呼延家原本都是河东名将世家,两家世代交好,只是后来渐渐断了联系。前番呼延灼到二龙山劝杨志等人到梁山泊一并聚义时,重新叙上交情,二人还结为金兰兄弟。等到二龙山群虎归水泊之后,二人声气相通,互为进退,一时间连宋江都有些担心。平日里二人自然少不了切磋本领,因此呼延灼知道杨家枪的套路。 呼延灼正寻思之间,场上战况已变,却是郝思文枪法乱了,一不留神被那女将刺中左腿。 只听郝思文大叫一声,两脚离镫,头盔倒罩,落下马来。 丑郡马宣赞见郝思文在地上挣扎不起,飞马抢出来相救,被那女子挺枪拦住。那边官军拥上,要来捉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和广目将彭玘双出,救郝思文回来。 卢俊义虽上山不久,但之前毕竟在梁山泊呆了一段时日,已知宣赞只是擅长连珠箭,近战本领比起郝思文还略逊色,便让圣水将单延珪出阵相助。 那女将毫不惧怯,仗着高明枪法,与二人战在一处。约莫过了二十回合,那女将往空中虚刺一枪逼开宣赞,拖枪拨马便走。 宣赞和单延珪一齐追来,单延珪马快,追在前面,宣赞落在后面。 远处呼延灼见那女子犹有余力便退走,惊呼道:“不好!” 正此时,关胜也惊呼道:“追不得!” 卢俊义吩咐下去:“速速鸣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单延珪已追到那女将身后,挺身一枪刺去,眼见就要刺到那女将身上。那女将猛地拨转马头,避开枪势,与此同时,手里一抖,一个碗口大的枪花往单延珪刺来。此时单延珪招式已老,长枪在外,无法抵挡,只得滚落马下。原来这招乃是有名的回马枪,和拖刀计、撒手锏等都是诱敌直入、败中求胜的招数。呼延灼熟悉杨家枪法;关胜自己就擅长拖刀计;卢俊义本领绝高,没少被别人用这种招数对付过:因此三人都能预先察觉。也就是这女子年轻,马术不精,这招练的还不纯熟,不然单延珪性命定然不保。 催命的鼓,救命的锣。听到梁山泊这边响起的鸣金声,单延珪马也不要了,爬起来撒腿就往回跑。 宣赞停下战马,摘弓施展连珠箭法,一口气射出五支箭,接应单延珪一同回去。 那女将见箭来势又疾又准,不敢小觑,只在原地提枪拨打躲闪,让单延珪与宣赞同乘一马逃了。 第四百七十章 呼延灼战琼英(上) 见又输了一阵,梁山泊阵中,双鞭呼延灼对玉麒麟卢俊义说道:“员外,末将愿出战。” 卢俊义不悦道:“将军叫我什么?” 呼延灼只得改口:“元帅,末将愿出战。” 卢俊义面色不变,不喜不恼,嘴里迟疑道:“我们已连输两阵,虽然未曾折损哪个首领,但锐气已失。要是将军败了,今日再战不得。” 关胜拦阻道:“不如就此收兵,仔细商议,来日再战。” 卢俊义笑道:“呼延将军心意可表,且再战一场,只是不许再败。” 呼延灼道:“末将省的。那女子用的是杨家梨花枪,我已看得明白,知她的底细。此次上阵,不敢言必胜,绝不会再败。” “好,如此便有劳将军。来人,抬鼓过来,我亲自给将军擂鼓!” 既已得了将令,呼延灼驱动胯下踏雪乌骓马来到那女将面前,问道:“你这女子姓甚名谁?” 那女将道:“你这人岁数挺大,却好不知耻——哪有上来问女子名字的?” 呼延灼不由一时语塞:那时规矩多,女子名字一般都不示人,外人大多以姓氏相称。然而那说的都是一般女子,战阵之上可没这么多讲究——若真是有讲究这个的女子,只怕也不会上战场抛头露面。 那女将见呼延灼说不出话来,得意洋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梁山泊呼延灼,江湖人送外号‘双鞭’。不敢请教小娘子,你这梨花枪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是在梦里学来的。”那女将骨碌着眼睛说道。 呼延灼愕然:“梦里?” “我小时候每夜合眼,便梦见神人,教习我本领。” “那神人什么模样?” “那神人脸上全是胎记,看不清楚。” “什么颜色的胎记?” 见呼延灼竟然好似全信了,那女子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只喝道:“姓呼的,你是来做包打听的,还是来打仗的?” 这不是头一次呼延灼被人家以为是姓“呼”,他已懒得去纠正那女子,只说道:“小娘子,我家祖上和杨家世代交好,我已知你这杨家梨花枪的路数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是谁教的你,我也奈何不了你。这梨花枪变化莫测,威力无比,只是你火候未到,不是我对手。你回去吧。” 那女子哪里肯听他劝,讥讽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 此时梁山泊阵中的卢俊义见二人说个没完没了,心内焦急,抡起鼓槌重重敲在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上。那鼓声一开始低沉、深远,不可捉摸,而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咚咚的雄浑鼓声渐渐和着‘扑通扑通’心跳,让人血脉贲张。梁山泊众人只觉一股躁意从心头涌起,恨不得把对面的敌人撕得粉碎。 呼延灼立个门户,叫道:“来吧,我让你先出手。” 那女将娇喝一声,抖出一个枪花抢上前来,呼延灼舞动双鞭相迎。战了几个回合,那女子只觉处处受制,许多招数施展到一半就没法继续,不由心道:“怪不得这厮敢说大话,的确比刚才那两个强上许多。”她卖个破绽,虚刺一枪,拍马往回走。 呼延灼并不追赶,只勒马收编,笑道:“姑娘慢逃,在下不送!” “姓呼的,果然无耻!”那女将听了大怒,拨转马头想要再战,却听城头锣声响起,只得带着兵马回去。卢俊义命一彪人马追到城楼一箭之地外,方才退去。 此后东昌府再无人出战。 卢俊义传下令去,梁山泊大军退回营寨,叫工匠伐木,打造器械,准备蚁附攻城。 且说那女将回到城里,下马上了城楼,有一个年轻英俊、虎背熊腰将军前来迎接。 那女将不满道:“我打的好好的,为什么要鸣金?” 那人道:“呼延灼是名将呼延赞嫡系,熟知杨家枪法。你这枪法并不精熟,处处受制,再战下去,必然有失。” 那女将不服气道:“原先我听就师父说起过他,今日看来,不过如此罢了。” 从城阶梯下抢上来一个中年汉子,怒气冲冲训斥道:“你知道什么!他本领和你师父不相上下,若非他看出你枪法来路,手下留情,早就将你打败了。你这三脚猫的本领,还敢学花木兰上阵?你可醒醒罢!” 那女将上前挽住中年汉子胳膊,笑道:“怪不得他上来就问我的名字,幸好没告诉他。” “张将军,你也容她胡闹!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我如何向她师傅交待,如何与赵员外交待?”那中年汉子不理那女将,转头对那个年轻将军说道,语带不满。 那张将军拱手与那中年汉子行过一礼,说道:“此事是张清不该,还请叶管事海涵。” “非是我多嘴,你二人婚期在即,不比以前,如何还见面,大大不吉。” 原来这张将军姓张名清,乃东昌府的兵马都监,相州人氏,之前做过虎骑校尉;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称他为没羽箭。因这东昌府地近梁山泊,原本守将不敢把守,打点关系调任他处,一直空缺。张清得人举荐,来此上任。 这叶管事却非别人,乃是叶清。那员女将乃是鲁智深的女弟子仇琼英。鲁智深自从到梁山泊聚义后,曾下山搬取家眷,托付在东昌府赵士行赵员外家中。仇琼英为避祸,和叶清一家也随之前来,一并投托在那,后来拜赵士行为义父。 至于仇琼英和张清婚事,却是赵员外准允。这赵士行是大有来头的人,后文尚有许多故事,暂且不细表。张清在汴京做虎骑时就与赵士行有旧,来到东昌府后交往甚密。后来张清便求赵员外聘娶仇琼英为妻。因琼英父母双亡,赵员外身为义父,便作主把琼英许配给了张清,婚期定在来年春日。 琼英因挂念为父母报仇,学武极为勤奋,也颇有天赋,平日与张清切磋时四五十回合外方才落败。此次梁山泊人马来攻东昌府,张清违拗琼英不过,只得让她上阵。叶清听得消息,生怕有失,这才急忙赶来,所幸平安无事。 张清见梁山泊大军回寨,料一时再无战事,便嘱咐两员副将几句,自己送琼英和叶清回赵员外家。 第四百七十一章 呼延灼战琼英(下) 别话说一下那两员副将,这二人都是了得。其中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子上纹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另一个名叫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 龚旺和张清一样,是虎骑出身,因与张清交好,张清调任东昌府时,特意讨了他来做副将。 丁得孙是猎户出身,本是东昌府守城门的,一直不太得志。张清到任后,因他本领高强,颇能服众,因此提拔他做了副将。 当日张清送琼英到赵员外家绣楼,略说了几句话,就辞别了琼英。他进门时已问了赵宅之人,知赵士行在书房,便径直去那里寻。 当时赵士行正独自一个在书房练字,见张清来到,停下笔道:“如何?” 张清道:“梁山泊人马阵中并未见到鲁大师旗号。” 赵士行皱了皱眉头,把笔放在一个锦纹花石镂空笔架上,捋着下颌短须道:“鲁大师是个信人,他若是没来也会有个消息,定是哪里出了变故,如此大大不妙。” 原来鲁智深曾与赵士行有约,若是梁山泊来取东昌,他会千方百计设法前来,要众人献城同归梁山泊,以保众人平安。眼见他竟然爽约,不由赵士行不担忧。 “这城可要再守?” “朝廷的重心在江南,我们这里外无援军,若他们全力攻城,你有把握守上几日?”赵士行反问道。 “今年刚刚修缮了城墙,疏浚了护城河,东昌府守上十余日总是有把握,再往后就不好说了。今天是头一天,他们试探一番就回寨打造器械去了。明后两日肯定会有一场苦战。” “且守上五日,等鲁大师消息来,再做计较。”赵士行伸出一个巴掌道。 “员外,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他们好似战意不强。远望过去,那些喽啰头目都有些无精打采,旌旗也不严整。首领们好像也不愿意出阵。” 赵士行把眉毛拧起来,道:“梁山泊刚刚破了曾头市回来,顾不上歇息就劳师远征,换了我是那些喽啰只怕也有些不情愿。他们来的如此快,人累马乏,一时间休息不过来。” “越是这样才奇怪,他那里若是来打东昌,并无如此着忙的道理。眼下还没别的消息收到,我已吩咐了丁得孙,让他夜里去梁山泊营寨附近打探一番,看能不能擒个活口回来。” “这个事你安排的极好。”赵士行口吻很奇怪,好似赞许下属。张清却不以为怪,理所当然一般。 正事说罢,赵士行继续提笔写字,张清在一边磨墨伺候。他是用惯了七尺长枪的力气,一不小心将那墨块磨断了一块。 赵士行心疼道:“你省些力气,这桐花烟墨可是官家赏赐我的。还有这笔,取自塞北雪狼之毫,江南玉竹之篁,官家亲手所做,当日和这墨一起赏给我。可惜,官家治国的本事着实不济,要是有做笔墨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员外!小心隔墙有耳。” 赵士行叹息着摇摇头,不再说话,继续写字。 且说此时宋江大军还未到东平府,只是不急不缓的前进。 一路上,鲁智深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他平日里心宽体胖,从来没个忧愁模样,眼下这般神情实在是少见。 行者武松和他都是步军首领,整日在一处行军。见了他神不守舍的样子,武松忍不住出言问道:“大师自从下山之后就一直心事重重,所为何事?” “洒家一直牵挂东昌府那里不下。” “既是如此,大师为何不告知宋公明首领,叫他派你去东昌府,这样还可有个照应。”武松恍然大悟,当初翠莲和琼英、叶清等人移居到东昌府,他跟鲁智深一起相随护送,知道这个事情。 “这个缘故不能说。若是以往出征倒也罢了,眼下这两次出征非比寻常,终究是开口不得。” 武松随即释然,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鲁智深说不随宋江出征东平府,非要跟着卢俊义去东昌府,难免有些尴尬。他劝道:“大师不必忧心。东昌府那里,我师兄并非好杀之人,关胜将军等人都是爱民的。赵员外也有本领,定能庇护大师一家平安。反倒是东平府的无辜百姓,少不得大师多念些往生咒。” 鲁智深只是有苦说不出,对武松说道:“二郎,早知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延安府。洒家这才知道事不关已,关己则乱。原本洒家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现在,那么多人不得不牵挂。” “不如悄悄使个人送信给师兄?” “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想让人知道有家眷在那里。翠莲若是落到卢员外手里,说不定还不如落在宋公明手里。”鲁智深说道。 武松不由愕然:“大师为何如此说?” “曹正曾跟我说过,心里头最想着谁,最是不能让别人知道,那会是弱点和软肋。”鲁智深指了指自己的肋骨,接着说道,“大军未开拔时,洒家在寨里看到公孙胜的老娘和雷横老娘在那里晒太阳说笑,不由想起李逵那黑厮请公孙胜上山的计策来。我听朱武说起过,以前公孙胜可不是现在这样的行事风格。眼下他老母在别人手上,岂不是煮熟的元宵,别人要扁就扁,要圆就圆。这入云龙被活生生逼成了泥里虫!” 武松沉默不语,他不由想起了金莲嫂嫂:若是嫂嫂也被人劫持走了,用来强迫自己做一些事,到底做还是不做?嫂嫂被人劫持用来对付自己的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就像一个爆竹一样,引线越来越短,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奇怪的是,武松的直觉还告诉他自己,杨志的死和这件事似乎也有不小的瓜葛。武松的直觉一向很准,许多时候和别的首领切磋,他都凭借直觉获胜。然而这次他却希望自己的直觉没有那么准。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丁得孙夜擒段景住(上) 武松那时心里隐隐有几分担忧嫂嫂再度出现,若真是有那么一天,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嫂嫂,都不见得会是好事。正是基于这种担心,武松这两年已放松了对那唯一已知的线索“牵机毒”的追查。 孙二娘后来提过好几次,去阳谷县取些金莲的遗物置办一个衣冠冢,也都被武松拒绝。 武松在心里自嘲道:“如果说有牵挂的人或者事情都算软肋的话,我恐怕浑身上下都是肋骨了。”他按下心头的思绪,呼出一口浊气:“山寨草创之时,确实干过一些赚人入伙的事,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而且山寨来去自由,也没见过有谁求去。” 鲁智深摇头道:“来去自由?阿弥陀佛,二郎,你不该是喝多了酒喝傻了吧,你当梁山泊这伙子人是一起花钱凑份子喝酒么?就算是凑份子喝酒,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是不想去,而是着实去不得。二郎,你一心坦荡,耿直磊落,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孟州被人骗的那么深。这些话洒家一个莽和尚劝你,当真是不伦不类,可世上终归是众生好度人难度,不可不防。” 鲁智深说的是当初武松发配孟州时的旧事。武松初到孟州时听信金眼彪施恩,打走了独霸快活林的蒋门神,却因不许施恩再去收快活林那些商铺的闲钱,而被陷害的事。好在后来有惊无险,发配路上被孙二娘在飞云浦救了。 “大师今天怎么这个做派?不像个和尚,倒像个……像个碎嘴婆子。你平日不是最烦劝别人,也被别人劝吗?”武松疑惑道。 “要你管,现在洒家在说你,不是你说洒家。” 见武松不说话,鲁智深又说道:“不是洒家胡乱疑心别人。洒家一开始从军时也是你这般,不过都是自己吃亏,倒也没什么可说的。直到后来,误信人言,失手打死了人,连带送了数十条无辜人命,才到大相国寺出家,说是避祸,其实是赎罪。从那时起,才慢慢悔改了些。” “大师,我已知你曲里拐弯的意了。我会提防宋公明的,你莫要再说了。”武松只觉得心里发堵,不由有些焦躁。 鲁智深摇摇头,今天还是心思乱了,竟然莫名说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太不像自己了。 当日黄昏,东昌府副将之一的中箭虎丁得孙正在吃饭。他刚刚睡得饱了,要晚上去梁山泊大营查探。 没羽箭张清来到,丁得孙正要起身拜见,张清按住他:“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丁得孙擦擦嘴:“已差不多了,吃的太多行动不便。” 张清点点头,问道:“都准备好了?” 丁得孙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包裹:“都好了。” “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去那里探营,要是被擒了该怎么处置。” “宁死不屈。” “不好。”张清摇头道,“不要轻易说什么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丁得孙疑惑道:“不死又能如何?难道要降了?”他恍然大悟:“将军是要我诈降吗?” “有点这个意思,但还不太一样。”张清解释道,“我们在这里是和他们斗,降上梁山泊一样也可以和他们斗。” 丁得孙不由汗颜:“窝里斗么?” “我也说不好。你降上梁山泊之后,只记得我们往日的情分,不要被他们迷惑了。” 丁得孙哈哈笑道:“将军这说得也太远了,哪有那么容易被擒。” 张清一脸正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事一点都不远。你不被擒就是最好,若是事有万一,只记得我今天说过的这些话。你家里的人,不用挂心,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你不要多心,我张清是阴狠了些,但还没下作到把他们当人质的地步。日后你一封信来,我会设法送他们到梁山泊和你团圆。” 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丁得孙也正经起来,说道:“将军对我有提拔之恩,平时又是亲兄弟一般对待。丁得孙不才,必然不会对不起将军,若有违反,叫我这辈子每日饥肠辘辘,但又饿不死,每晚身如刀割,不能入睡。” “不用立誓,你知道我不信这个。” “必须立誓,我信这个!” 张清点点头,倒背着手去了。 丁得孙收拾利索,悄悄出城来。他反穿着一件羊皮袄,脸上蒙着青布,在一处偏僻城墙缘绳子而下,往卢俊义大营摸来。 丁得孙原本是猎户出身,目光锐利,夜能视物,经常在夜里进山捉拿猎物。这等昼伏夜出的勾当对他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没多时便看到了梁山泊大营。 因怕有暗哨,丁得孙远远的停下身形。他在草丛里伏下身子,四处观察。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并无发现有暗哨的痕迹,丁得孙这才猫着腰来到大营近前。 虽是众首领得了吴用的吩咐,要消极应战,但营寨把守谁也不敢儿戏,要不然被官军劫了寨去,即便自家性命无忧,回到山上,也是个灰头土脸。 丁得孙在大营外看了半天,见营寨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有法度。往来巡逻军士,打着火把,络绎不绝。他心里不由暗暗叫苦道:“外面看上去稀松,里面倒紧的很。这能查探到鸟?难不成回报说梁山泊营寨戒备森严?” 丁得孙绕着营寨转了一圈,一圈过后,仍没找到可趁之机,营帐和火把数目倒是数了个七七八八。他趴在地上,不敢大口呼吸,只怕呼出的白气暴露身形。随着星斗移动,丁得孙已觉得寒气把整个小腿吞没了,正要去咬他的膝盖。他想要回去,又有些不甘心,可继续呆着,十有八九也是白白受冻。 丁得孙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酒壶晃了晃,里面的烈酒已经不多了,他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觉得一股灼热从舌根一直往四肢蹿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恢复了流动。他恋恋不舍的喝光了最后一口,生怕洒出来一滴。 烈酒的效力没能维持太久,寒气再度来袭,丁得孙又开始想念营里的火炉来。正犹豫之际,忽然见寨角处跳出一个人来!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丁得孙夜擒段景住(下) 丁得孙急忙趴在枯草丛里,就着星光从草棵空隙往外看。 只见那人回头看了看大营,发现没惊动任何人,满意的拍拍衣服,一溜烟走了。 丁得孙心下大喜,心道:“老天保佑,这个不就是现成的活口么?”他悄悄跟在那人后面,仍是伏低了身子。 那人没想到有人在后面跟着,头也不回大踏步顺着路一直西行,时不时抽动下鼻子,不知在嗅什么。 那时正是深夜,又是兵荒马乱,路上一个人也无。丁得孙有心上前擒那人,又怕脚步声太响,吃他逃了,只得跟着他一直走。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镇子,丁得孙认得,那镇名侯营镇。梁山泊大军曾从此镇上路过,虽是秋毫无犯,但百姓哪有不害怕兵灾的,都早早睡下,镇上一个人也无。 那人进了镇子,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用力吸了吸鼻子,往北走去。 丁得孙用小心翼翼藏了身形,尾随那人来到十字路口。他也用力闻了闻,只闻到一股土腥味,别的什么都没闻到。再看那人,好似在找什么东西一般,一边走一边看着地上,时不时停下闻空中气味。过了盏茶功夫,那人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院,轻手轻脚翻到院中去了。 那院墙不高,只有七尺。丁得孙见路边有一个石碓子,便运足力气,轻轻把那石碓挪到墙下,站在石碓上小心翼翼探头往院中看。只见那人立在墙里东侧一个草房木门处,有沙沙声响传来,好似在用锉刀挫那锁门铁链。 等不多时,只听“咯嘣”一声,门上铁链断了。那人悄无声息除下铁链,将屋门拉开一条缝。随后又到大门处,拉开封门栓,卸下顶门杠,把大门拉开。 丁得孙不由奇怪,看那人身形灵活,翻墙如履平地一般,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去开院门?正寻思间,那人返身回来,进了东侧屋子,不知做什么勾当去了。 丁得孙不急也不忙,转身来到大门外,斜着身子往院里看,准备等那人出门时,趁其不备,将他擒获。 等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那人牵着一匹马从东侧的屋子出来,原来那屋是个牲口棚。再看那匹马,高大健壮,倒也值得主人特意连牲口棚都上了锁,只是仍是没防住这个偷马贼。那偷马贼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没什么动静便给马四个蹄子和嘴上都裹了布。那马也极为温顺,乖巧的摇着耳朵,任由那人牵着。 那人牵马出了院门,正要上马,冷不防阴影里丁得孙扑过来。那人措不及防,被扑倒在地。丁得孙身高力大,比那人高出一头不止,把那人牢牢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丁得孙随即扯着公鸭嗓子叫道:“走水了!失火了!” 寂静寒夜里,此声惊动许多人。不多时众人便带着水龙、水桶、铁锹赶过来。丁得孙亮明身份,那里人都听说过他中箭虎的名号,也有人在城里见过他。当下众人齐心合力,将那个偷马贼绑的严严实实,押到里正家里。那马主人千恩万谢,置酒相待,又送了丁得孙五两银子相谢。 原来那偷马贼便是金毛犬段景住,只因白日里路过这候营镇时,被他发觉这镇里有匹好马,一时间心痒难耐,便悄悄溜出大营,前来偷取,不料被丁得孙擒住。 丁得孙吃酒到天亮,便与侯营镇的里正和几个精壮汉子,押着金毛犬段景住,往东昌府行来。 东昌府城周长九里单八步,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丁得孙先叫里正去探听了,知梁山泊人马仍是只围了南门,便绕一个大圈子,从北门宣威门进城。等进到都监府时,已是申时。 当日梁山泊人马也有来叫阵,张清拒不出战,因此卢俊义大军仍是回营准备攻城器械去了。 张清为稳东昌府军心民心,示人以宽,不顾天冷,只在家中院里敞开了大门饮酒。见丁得孙擒了个活口回来,张清大喜。 张清对段景住喝叫道:“不守规矩的小贼,官府的规矩你不守倒也罢了,强盗的规矩怎么也不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从实招来,你是梁山泊的什么人?东昌府和你们虽是官贼不两立,但私下并仇怨,为何无缘无故前来攻打?” 段景住道:“狗官,爷爷今天既然落在你们手上,只得认栽,要杀要剐都由你,山寨的事你休想知道一分半点!” 张清对丁得孙笑道:“如此才好。我正愁没什么解闷,可巧遇上这么一个有种的硬汉。”他转过头来,又对段景住问道:“我听说梁山泊的人都自称是好汉,有个事想请教一二。” “有话直说,有屁速放。”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这些梁山泊的好汉到底会不会吃眼前亏,能受多少刑,又有什么刑罚能让你们屈服。” 段景住道:“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大刑都不吃,最怕女人陪我吃酒吃肉。” “你这小鬼头想得倒是美,今天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吃多少大刑!” 段景住大笑道:“狗官,你脱了我的衣服,叫你见识下爷爷身上的伤疤!” 丁得孙上前扯下段景住上衣,只见他身上伤疤密布,最致密处连皮肤都看不出来。 “看见没,兽刑、刺刑、杖刑、火刑,我都喜欢。” 张清喝彩道:“果然是条硬汉!我听人说了一个新鲜的用刑法子,你要是还不说,我不杀你也不剐你,只请你试上一试,看到底有用没用。” “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好,我这都监府什么都值钱,就是硬汉子不值一文大钱!” 张清唤来几个军士将段景住绑成脚比头高,脸上用一块厚实棉布盖住,然后用水往棉布下鼻口处浇。 那水冰凉无比,段景住北地出身,倒也能忍。然而一吸气水就进到鼻子里,段景住只觉得自己好似掉进水里就要被淹死一般,连连挣扎,痛苦万分。 张清见了,便叫军士停手,与段景住揭下棉布。段景住倒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张清也不急,只一边看着,一边与丁得孙吃酒。 第四百七十四章 卢俊义土山攻城(上)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段景住方才喘息过来。 这个法子名叫水刑之法,极为阴损。阴损之处在于让人离死亡特别近,感觉要被溺死,痛苦万分,却不伤残肢体,以免不巧将人打死了,什么口供也拿不到。 然而对于审问者来说,需要的恰恰是这份阴损。张清在汴京时曾听皇城司的人说起过,对付起硬汉特别有用。当时他便留心记了下来,今日派上用场。 “好汉,招,还是不招。”张清慢吞吞的笑着问道。 段景住从生死关头走了这么一遭,听了此话,胸中一口气一松,下身一热,再也绷不住了。只见他翻过身惨声哭喊道:“饶命,饶命!将军饶命啊!将军,我我我我……招,我招我招我全都招!” 他哭的声嘶力竭,下身一阵恶臭,狼狈已极。可在场的人心里并无鄙夷,反而多多少少有些同情:若是他们自己受了这水刑,只怕祖宗八代干过的事都要供出来,不由得一阵阵地打冷战。 张清叫军士把段景住带下去冲洗干净,重新带上来,又唤来三个书吏在一旁记录。他举起杯子满饮了一气,擦擦嘴,问段景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可姓段,贱名景住,涿州人氏,江湖人称……” 张清皱起眉头,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丁得孙看张清脸色不悦,上前踹了段景住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段景住爬起身来,委屈道:“小可说的是实话,为什么打我?” “将军是个喜欢规矩的:问你的,你答;没问的,你不用答,若不然就吃一脚。”丁得孙恶狠狠的说道。 段景住连忙应是。 张清放下酒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景住一愣:“我叫段景住,刚才不是答过了么?” 丁得孙又是一脚踹来:“问你的,你答。要你管有没有答过!” 段景住心里连呼倒霉。 “你姓什么?”张清问道。 “段。”段景住连吃了两脚,总算学乖了,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更不敢少说。 张清满意的点点头,对丁得孙笑道:“这才有点规矩,刚才也太没规矩了。” 丁得孙附和道:“规矩还是多一点好。” 随后张清问,段景住答,把自己姓甚名谁,此番出征缘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一干二净。张清事无巨细,接着细细盘问了卢俊义大军人马、粮草、器械、将领等事。段景住都一一答了。 梁山泊山寨的事,张清也有问起,不过段景住上山时间短,虽是宋江让他做个末位首领,也是故意与晁盖找别扭,机密之事从未让他参与,因此答不上来太多。其间张清时不时换个说法就些紧要处反复再三的问,段景住言语前后都无矛盾之处。如此一直审问到天黑,张清方才叫人把段景住押入大牢,自己带了卷宗去赵员外家。 不出张清所料,那时赵士行仍是在书房练字。 听了张清的言语,赵士行道:“原来如此,他那里倒是好算计,竟敢分兵两路,同时打两个州府。” “我们要不要做些手脚,让卢俊义赶在宋江之前得手?” “只怕没什么用。宋江他在梁山泊势大,有的是办法对付卢俊义。我随便就能想个出来,比如他叫人暗杀了卢俊义,而后把罪名落到某个州府头上,还可以兴兵抢一笔钱粮。” “就这么袖手看着总归也不好。” “你说的是,我再思量思量。” “那眼下要如何?还请员外示下。” “按兵不动,看看再说。” 张清见赵员外再无话说,辞别去了。 且说那日梁山泊营里第二日晨起点卯,除了告病的吴用,别的首领都到了,唯独迟迟不见段景住。 卢俊义怒道:“这厮如何不把我放在眼里?往日和宋公明出征也是如此懈怠么?” 见一时无人回话,锦豹子杨林道:“或许是病了,我去看看。” 等不多时,杨林回来,报道:“营里不见了他,随身侍候的喽啰说昨晚睡觉前还在,早起时不见了。他们说段景住在来时路上看到一堆马粪,说是好马所拉,一直念念不忘,可能是偷那马去了。”见卢俊义面色越来越冷,杨林补充道:“他们还说,段景住偷那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看到元帅到山寨后还没有一匹好马,想要偷来献给元帅。” “哼,倒是好借口。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梁山泊和曾头市起争执就是因为段景住偷马要献给宋公明,不料路上被曾头市劫了。现在他要替我偷马,不知又是被哪路神仙劫去了。” 时迁和段景住一个喜欢偷东西,一个喜欢偷马,臭味相投,因此交好。当下时迁替段景住求情道:“虽是他自作主张,但也算情有可原。” 卢俊义叹道:“说句你们众人不愿意听的话,他虽然擅长相马,但并不擅长养马,死了不过是英灵厅添一个牌位的事,他要是被东昌府生擒去了,不管做出什么事来,山寨名声都受损。” 大刀关胜道:“元帅说的是。如何处置他可待回山之后再商议,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些人手寻他回来。” 卢俊义点点头,扬声叫道:“时迁听令。” “末将在。”时迁以前都是自称小弟,但现在卢俊义营中,也称自己叫‘末将’。 “你带一队人还有段景住的随身伺候的军兵四处去寻,顺带打听远近消息。不许离营超过五十里。要是寻不到,三日后就回来。” 时迁得令去了。 “传下令去,贴出榜文,东昌府那里有易容高手在,他们可能会找人易容成我们山寨首领,打击我们士气,叫军兵们都警醒些。” “元帅,无需下令张榜。”女诸葛刘慧娘出言道,“我们悄悄说给身边人说,然后嘱咐他们不要乱说。他们必然要去说给别的军兵听,如此更好一些。” “刘将军所言有理,请在坐诸位依言而行。” 金毛犬段景住失踪之事至此告一段落不提。 第四百七十五章 卢俊义土山攻城(下) 此后数日,任凭梁山泊如何叫阵,张清都不出城厮杀。梁山泊大军攻城器械一时不能完备,女诸葛刘慧娘献上土山攻城之法,卢俊义依言叫军士在东昌府南门外开始堆筑土山。 按兵家所言,土山攻城之法称作临。只要土山能顺利堆成,攻方的弓手可在土山上放箭,抵消甚至超过守方城墙的居高临下优势。步军甚至马军也可顺着土山杀到城墙上,比攀爬云梯强过百倍。因此土山攻城之法比起云梯蚁附攻城兵力损失要小的多得多。 然而土山攻城十分消耗人力和时间。攻城一方既要派人手大动土木,又要分兵防止守军冲出来破坏,人少了不能成事。另外就是要有充裕的时间,否则也难以实施此战法。 眼下卢俊义大军马步军一万,又有数千接应的水军,远比东昌府守城官军要多,土山攻城也可用得。然而说起时间,却别有一番微妙在里头。 女诸葛刘慧娘献上这个计策后,一同出征的众首领有不少懂兵法的,但无一人提出异议。吴用已经称病了好几日,不出营帐。有些首领前去探视,吴用都拒而不见。卢俊义便叫刘慧娘带人监督军士运土堆山。 只见梁山泊军中喽啰,将一袋一袋装着泥土的袋子运到城南两百步外地上,另有一些喽啰将袋子解开,把土倒进些木箱子中,掺杂些麦糠草茎,浇水用木槌敲打夯实,随即扣到地上,再把箱子撤走,现出一块一尺高,一尺宽,三尺长的大泥砖来。如此一块块泥砖码上去,再用浮土填了泥砖缝隙,那土山便一点点变高起来。待堆到五丈高时,不再加高,转而从山上往城墙方向往下倾倒泥砖、浮土、石块、木头,每天约能往城墙前进二十余步。 眼见土山一点点往城墙延伸,守城官军倒还好,但东昌府的百姓可就慌了手脚。不管大大小小,还是真真假假,梁山泊已先后劫了青州、高唐州、沂州、凌州四个大府,算上祝家庄、曾头市两个市镇,遭殃百姓足有数十万。东昌府城中百姓本来寻思着兔子不吃窝边草,倒也没怎么害怕,哪里想到梁山泊大军说来就来了。 众商家商议一阵,推举了几个耄老行首,凑了些钱,买了数十猪羊前来都监府劳军,言语间明里暗里只劝张清出战。 张清对众商家道:“众位父老不用惊慌,我这几日一直在看他。且让他再堆一日,等到了弓箭射程,再做计较。若是挡不住时,自有我出战。” 一个老者说:“梁山泊人马众多,将军若是麾下短缺人手,我们的家丁、伙计都可出战。要是将军嫌他们不得力,我们也愿出钱助将军招募。” 张清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了。现在我们是守城,用不了那么些人。若是需要用人时,少不得要各位出钱出力。” 一个老者道:“只需城池不破,贼军退了,我们会出钱到汴京替将军打点门路,助将军高升。” “守土之责,张清份内之事。” 又有一个老者道:“非常之时,小老儿大胆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城池破了,罪责不小。” “朝廷法度,张清不敢违反。” “将军麾下军士,如是还需犒赏,不管是财物、酒肉、柴炭、粮草,还是冬衣、营妓,只管明言。” …… 好说歹说,费了许多口舌才劝走众老者,张清觉得比上阵杀敌还累。 他喝净一大碗水,足足歇了半个时候,起身寻到赵士行,道:“若不出战,只怕被人看出破绽,被人当做胆小之辈日后再难服众;若是出战,刀枪无眼,万一损伤了那山上首领,只怕宋江恼羞成怒,容不得我众人献城。” “按那金毛狗段景住所言,卢俊义新来不久,少有人服他。若是东平府那里未被攻破时,这里的首领多半是出阵不出力。你只管出战,若是怕有什么误伤,便如此这般,也好给他们个台阶下。” 张清听罢,赞道:“高,实在是高。” 赵士行又道:“卢俊义用这土山攻城之法,能少折损不少军士性命,倒也是个有心计的。” “什么心计?” “他知那些首领一时难以服他,便索性不予理会,只拿出一副体恤喽啰的做派,去抓下面人的心。” “这等手段,难免有些妇人之仁。”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是手段又能如何?那些小卒除了少数穷凶极恶有野心的,大多求安稳日子而不得。如果你是他们,会喜欢在谁麾下?” 张清道:“若是不上进的小卒,多活一日便赚了一日,自是喜欢在卢俊义麾下。” “若你是一个首领呢?” “跟着狼走吃肉,跟着狗走吃屎。”张清说了一句俗话,想想觉得不妥,描补道:“我只跟着员外走,吃什么都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员外吃什么就会让我吃什么。”张清略带有些狡黠的说道。 赵士行哈哈笑了起来:“你果然是个不会拍马屁的。拍马屁能拍成你这么生硬的,也算难得。” 张清再无别事,随即告辞。看着张清渐远的背影,赵士行低低的自言自语道:“我对自己的信心要是像你们这么足就好了。” 第二日一早,刚刚平明,有官兵急忙到都监府来报:“梁山泊贼寇连夜修筑土山,已到城墙八十步外,龚旺将军叫小可请都监速去南城门。” 张清随即来到南城门,两员副将花项虎龚旺和中箭虎丁得孙一起迎接他到城楼上。见仇琼英没有再来缠着出战,张清不由松了一口气。 张清放眼望去,只见土山顶上,竖起一溜大盾,盾面裹着铁皮,零零星星扎着几支箭。大盾上面有木板为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箭矢,密密麻麻,好如刺猬一般,有几支箭还冒着青烟。再看大盾下面缝隙,不断有泥土滚落下来。 龚旺道:“木板上面应是浇了水,火箭烧不起来,可恨城里没有床弩。” 张清摇摇头道:“那些大盾不过两丈,床弩即便射的准,他堆些泥砖在里面,还是射不穿。眼下只得出战,阻滞贼寇修建土山。” 龚旺道:“属下请战。” 张清道:“前些日子琼英出战,又有丁得孙擒了段景住,我已知那里首领虚实了。此战若不胜,军民士气不堪再用。你虽然本领高强,只怕不是他们对手。你在此为我掠阵,我和丁得孙前去试探一番。” 说罢张清便唤抬枪备马,全身披挂,叫丁得孙去点五百马军,出城往土山杀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 张清飞石显神威(上) 东昌府城墙高三尺五丈,南门外土山已堆起五丈高,为窥视城内方便,山顶上又建了一个箭楼。张清在城里聚集人马,早就被梁山泊发觉。见城里有军马杀来,箭楼上红旗招展,山上筑城人马四散,从山后转出来一彪马军出马迎敌,为首的是井木犴郝思文。 郝思文骂道:“东昌府的缩头乌龟,终于出来个带卵子的了!” 张清喝道:“不守规矩的恶贼,你还当我怕了你,今日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二人挺枪战在一处,没过几个回合,郝思文只觉处处别扭,倒不是他本领弱,而是张清使枪之法甚为古怪。和一般人相反,张清是右手在前反把握枪,左手在后握住,两手虎口相对,如此使枪。 长枪是长兵器中的锐兵,枪尖锋利,主要靠刺击伤敌,所谓“枪扎一条线”。枪谚中说:“前手如管,后手如锁。”意指前手要松活,以便前后滑动刺击;后手要握紧枪把,以便控制力量和准头。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也即右手是利手,经常使用,不管是力量还是准头,都比左手强。如此一来,大多数人使枪都是左手是前,右手为后手。这张清偏偏是个左撇子,因此反着握枪施展枪法。郝思文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难以招架。 又战了几个回合,张清长枪一举,半空中往郝思文头上劈砸下来,这却是棍法,所谓夹枪带棒。 郝思文见那枪来的沉重,只得双手驾枪去挡。不料张清此招却是虚招,他双手一拖一拽,收枪便走。 见郝思文纵马追来,张清从身边锦袋中摸出一块飞石往郝思文砸去。 那飞石又快又急,正打在郝思文额角上。郝思文眼前一黑,一时天旋地转,跌下马来。 张清纵马回来,就要去生擒郝思文,却听得破空之声,土山上有宣赞射来两箭,张清躲开前一支,没避过后一支,正射在胯下战马身上。那马吃痛,癫狂起来,张清控马不住,不得不舍了郝思文,弃马回阵。 张清回阵换了一匹马,又来军前叫阵。百胜将韩滔手拿马槊前来相迎。张清也不说话,两马方交,就直挺挺一枪从中宫直接往韩滔胸前刺去。他这枪来的又疾又快,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韩滔来不及躲闪,只得举起马槊刺向张清面门,好似要同归于尽一般。 张清心知不妙,斜枪挡在槊杆中部。不料那槊杆乃是柘木所制,弹性极佳,只中间弯起,槊锋速度丝毫不减,只略微变了变方向,两尺长的槊锋有如一把短剑一般往张清头上割来。张清急忙沉肩缩头,方才堪堪躲过。 原来韩滔手中马槊比张清枪长,若是张清不变招,便先要刺中。韩滔已从郝思文那里得知了张清长枪尺寸,这才有恃无恐,与张清对刺。他见张清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此招,心里也是暗暗佩服。 二人又战了十几回合,韩滔只凭借兵器优势,将张清挡在外围,叫他诡异枪法施展不得。张清知梁山泊此来首领甚多,只要速战速决,他虚晃一枪,随即便走。韩滔疑他想要用飞石打人,不敢来追。张清回头,不见韩滔追来,便右手虚拿了枪,左手悄悄摸了一块飞石暗暗藏在手里,勒马返身,又是一枪直刺而来。 韩滔心中暗笑,故技重施,仍是挺槊往张清头去。张清趁机扔出飞石往韩滔面门打来。韩滔大惊,躲闪不及,只能使劲歪头。被那飞石一半打在熟铜盔上,一半打在鼻凹里。 一阵酸痛扑面而来,韩滔眼泪和着鲜血一起留下来,再战不得,逃回本阵。 广目将彭玘与韩滔一向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形影不离。见韩滔吃了这一石,彭玘大怒:“量这等雕虫小技,有何惧哉!”他不等卢俊义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 张清见他来势甚快,只停在原地不动,任由彭玘来冲。马上交锋,速度快的一方借的马力多,先天就占便宜。彭玘见张清不动,心中暗喜,连连打马。眼见彭玘来到二十步外,张清枪交右手,左胳膊不动,左手轻轻一抖,运足腕力,又是一块飞石飞出。 张清前两记飞石,都是用右手发出。因他是左撇子,右手力弱,只得抡圆了胳膊,借着胳膊之力甩出。眼下他换了左手,胳膊不动,只是手腕一抖,力量已然十足。也正因为胳膊不动,这飞石发出甚为隐蔽。彭玘只是盯了张清右手看,不曾提防他左手发出飞石来,此时他马速已提了起来,躲闪不及,正中面颊,倒似自己迎面撞上那飞石一般。 彭玘大叫一声,手中三尖两刃刀也不要了,甩出去当做暗器去掷张清,随后兜马绕个圈子回来。张清被那刀阻了一阻,追赶不及,只得作罢。 见彭玘也败了,梁山泊阵中一人叫道:“今日折了威风,来日怎么厮杀!我只在远处射他,且看石子打得中我么?”卢俊义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只见宣赞左手拿弓,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先搭两支箭在弦上,张而不发,往张清冲来。 张清喝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还不知我飞石手段吗?” 宣赞道:“不要嚣张,你能打中别人,不见得能打中我!” 待来到四五十步外,宣赞停马就射。那两支箭一上一下,往张清飞来。张清挥舞长枪,看准那箭来势,打飞下面那支,侧头闪过上面那支。 张清笑道:“你就这点能耐吗?” 宣赞道:“三支看你怎么躲!”说罢,他又从箭囊里拿出两支箭搭在弦上,同时右手尾指和无名指之间又夹了一支,张弓射来。 只见他先射出两箭,随后四个手指一动,夹住的那支箭已飞速转到拇指和食指中间,又搭在弦上射来。虽然宣赞这三箭射出有先后,但他手上拉弓力道不一,先射的力道小,速度慢,后射的力道大,速度快,因此成了一个品字形,同时到了张清面前。 第四百七十七章 张清飞石显神威(下) 张清右手举着长枪,空中拨落一支;左手微动,扔出一块飞石,拦住一支;最后一支,仍是闪身躲过。他这应对,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若只是身手敏捷,倒也罢了,难的是一心三用,不管哪一支应对不当,都要中箭。梁山泊众首领虽处敌阵,但都忍不住暗暗为他叫好。 张清应对完这三支箭,吸足了一口气弃了长枪下马跑动上前。宣赞只在远处射,先处不败之地,张清不管是长枪还是飞石都不能及远,要是不拉近距离,只能干挨打。骑马冲上前去,马匹太大,容易中箭,因此张清索性步行上前。 见张清空手上前,宣赞心中暗喜。他这连珠箭,为求快,张弓幅度不能太大,不然便失了发箭速度,然而如此一来,箭矢空中飞行速度便慢,若不然张清也没那么容易躲过。张清既然上前,拉近距离,闪躲难度就大大增加。 眼见空中又有两箭飞来,张清脚下用力,一个急转,间不容发之际躲过。站立刚稳,他又是一个空翻,高高跃起,躲过一支,随后下腰,又躲过一支。宣赞没想到他身手如此敏捷,不由大惊,连忙一股脑射出箭来。张清左躲右闪,叫那些箭都落空了。眼见张清已到二十步前,宣赞再去摸箭囊,忽然摸了一个空,却是已经射空了。宣赞暗暗叫苦,拍马便往回走。 张清长啸一声,双脚用力猛然加速,疾若奔马,又冲近了十数步,随即扔出一块飞石来,正打在宣赞后脑钢盔上。虽是隔着头盔,但张清飞石力道极大,宣赞被打的双眼发黑,不能视物,双耳好如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一般,嗡嗡不停。不过也幸好被头盔隔了一隔,宣赞脑子只是发懵了一瞬。他趴在马上拼命打马,落荒而走。张清在后面双足发力,紧追不舍。 卢俊义看了,便让混世魔王樊瑞引着项充、李衮三人舞着大盾前来迎敌。张清返身回走,捡起长枪,与三人战在一处。那盾牌沉重,樊瑞三人行动不便,又畏惧张清飞石,处处用盾牌遮挡,时不时扔出飞刀或标枪来。张清身手敏捷,一人敌住三人,只是攻不进去。他扔出几块飞石,也被盾牌挡住,一时间僵持不下。 正战之间,樊瑞抛去盾牌,长身而起,举起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流星锤的铁链,破空之声有如寒风。张清不由喝道:“好流星。” 樊瑞微微一笑,铁链毫无征兆脱手,飞击而来。他之前旋转那流星锤,已让锤头高速旋转,眼下锤头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张清难挡其锋,矮身向旁翻滚,躲在一旁。 樊瑞这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的将流星锤拉扯回来,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将流星锤过头挥出。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如鞭般直往张清脑门劈去。 张清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长枪去挡。两件兵器相碰,樊瑞流星锤的铁链如蛇,绕缠着张清枪身。张清猛拉,想拽出长枪,但樊瑞熟用流星锤劫夺兵器之法,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樊瑞身材比张清高大,一时张清抵挡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若是两人单对单,张清这时最好的解法不是与樊瑞角力互拉,而是顺势前冲,杀入樊瑞内门近身搏斗,抵消那流星锤的优势。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他和樊瑞之间还有项充、李衮。张清如果顺势前冲,只会将自己送到包围圈里。 此时李衮见张清长枪被封,又被樊瑞拉得失去平衡,趁机冲上前来。张清大惊,幸好丁得孙前来救应已到,手提飞叉,敌住李衮。 张清轻啸一声,蓦然变拉为推,飞出长枪,加上樊瑞的拉力,那长枪迅速往樊瑞冲去。 樊瑞见长枪飞来,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流星锤头飞出,一点火光闪烁,正打在枪尖上,掉在地上。他这流星锤是双头锤,平时只用一个锤头,另一个锤头当做把手握在手里,隐而不发,必要时候可以用来偷袭或者求生,又叫‘救命锤’。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单头锤,往往不会防备,便中了他的算计。 张清抛出长枪只是为了扰敌,暗地里他扔出一块飞石,去打李衮。那飞石正打在李衮的膝窝。李衮膝盖一软,站立不得,跌倒在地。 张清掏出一块飞石,做势去打李衮。另一边项充果然中计,急忙用自己盾牌去给李衮遮挡,却露出自己空门。丁得孙看在眼里,趁机从腋下里掷出飞叉,正中项充。 丁得孙大喜,还要上前,张清拉住他,叫道:“见好就收,不要恋战。” 当下二人一溜烟回归本阵去了。 樊瑞不敢追赶,一手扶着项充,一手扶着李衮,蹒跚回去。 卢俊义见接连输了几场,气势被夺,天色又晚,更难防张清飞石,便下令回营。 官军趁机蜂拥到土山上,将箭楼、盾墙、木板等尽数焚毁。多亏了天寒地动,那土山被官军一阵连刨带挖,仍然还有四丈余高。 等天黑透了,张清和丁得孙收军回城。 二人登上城头,龚旺前来相贺道:“今日将军连胜数场,当真是可喜可贺。” 张清道:“有什么可喜的,今日他那里仍是试探,没有高手。段景住说的上将,一个也没出战。” “那也难得,胜终究是胜了,将军无需苛求。” “听段景住说,玉麒麟卢俊义枪棒拳脚,天下无双。”丁得孙道。 “若是他出战,我们避战便是。”龚旺道。 张清笑道:“你们也不是头一天打仗了,阵上作战和江湖打斗可谓天壤之别,他卢俊义就算是天下无双,不过是江湖人的手段,战阵厮杀未必就能如何。只是今日出战,土山已毁了不少,我们没来由放着守城的优势,非要出城和他们作战。且避战一段时日,再做道理。” “我们不去求援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先不说去哪里能请来客军,就算请来了不还是本地百姓遭殃?再者说,就是要独自打退他们,方才显我们的本事。”张清握着双拳道。 正说话间,一些商户听闻毁了土山,带着酒肉前来劳军。 张清下城相迎不提。 第四百七十八章 郁保四东平府下书(上) 当日晚间,玉麒麟卢俊义召唤众首领前来中军帐商议军情大事,除吴用继续称病,白胜在外探听远近消息,段景住失踪外,其余首领尽数来到。 樊瑞出班说道:“这东昌府的守将张清好生奇怪,好似不欲与我们为敌一般,手下极为留情,元帅且看看这飞石。”说罢他把白日阵上捡来的张清使的一块飞石呈给卢俊义。 卢俊义看了那飞石,到处是孔隙,用手去摸,入手甚轻,四处棱角,也都磨平了,摸上去很是圆润。他把飞石传给众首领看了。 呼延灼道:“这是什么石头,怎么如此轻?” 女诸葛刘慧娘拿着石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脆声问轰天雷凌振道:“凌将军,这石头气味是不是硫磺?” 凌振点点头,道:“是有股子淡淡的硫磺气味。” 刘慧娘唤人拿来一盆水,将石头放在水中。那石头冒了几个气泡,竟然浮在水面上。 “是了,这是浮石。”刘慧娘胸有成竹,“这飞石乃是火山岩浆冷凝而成,中间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气孔,重量极轻,能浮在水上,因此叫浮石。若是换成同等大小的普通石头,只怕今日出战的众位将军即便不曾折损了性命,伤情也远比现在严重。” 呼延灼问道:“怪哉!他为何不用普通石头?” 宣赞道:“我猜是那守将膂力有限,使不得普通石头。” 关胜摇头道:“不像,就算他使不得普通石头,也没有故意把浮石棱角磨圆的道理。”他出言问一旁的郝思文,“郝将军,你和那人对过枪,他膂力如何?” 郝思文道:“非是小弟为吃败仗找借口,那人枪势沉重,膂力不凡,非同一般。” 项充出班说道:“都说孤证不举,但我这里还有一个证据,应是他那里手下留情。” 关胜道:“什么证据?” “我看过所中飞叉,叉尖是秃的,并无刃口。若不然今日命便不在了。” 关胜对卢俊义说道:“元帅,东昌府离梁山泊近,多半是那人不愿得罪了山寨,因此施展飞石绝技,是为示威;故意用浮石,是为示好。” 刘慧娘接着道:“他二者并用,软硬兼施,只怕是希望我们山寨知难而退,以后也别来打东昌府的主意。” 卢俊义面沉似水,道:“两军交锋,哪里有半分情面可言。他如此做,不过是为自己寻一条后路罢了。当着长人不说短话,诸位将军,卢某斗胆问一句,就凭这样的浮石,便阻住数万大军,宋公明寨主之位岂不蒙尘?若诸位是宋公明,寨主之位是这么得来的,到底会是高兴还是恼怒?”他环视全场,随即又说道:“江湖人也是人,是人就难免有流言。他一人挡住我许多首领。有那好摆弄口舌的,不知此间缘由,乱讲乱说,诸位辛辛苦苦得来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 众首领听了,心中大多先是一凛,随后又有些不以为然。 “我知道,虽然我搏击本领比你们都高,你们也尊称我一声元帅,但行军打仗一事并不服我,只是碍着梁山泊的军法在,不得不低头。要想有前程,不做没前程,只图自己一时快意是不可能的。我的话止于此,不再多言。明日我亲自出战。”卢俊义一边说一边慢慢扫视全场,与他目光有接触的首领大多低头转首,不和他对视。卢俊义加重了语气:“不然倒叫人以为梁山泊来攻东昌府的人尽是酒囊饭袋!” “主帅不可轻出,此为兵法大忌。末将愿请战。”大刀关胜忍不住出言道。 “关将军此番心意小可心领了。”卢俊义拱手谢关胜道,“兵法我不太懂,我只知道一句俗话‘主帅无能,累死三军’,不管怎样,眼下气势已被那里夺了,我再不出战,别无说辞。” 此后再无别事,卢俊义叫众人各自散去。有的首领私下去见吴用,吴用仍是托病不见。 第二日,梁山泊人马到东昌府南城门外摆下阵势,卢俊义亲自披挂上阵,出马叫战。城里张清已知卢俊义本领了得,不欲出战,只高挂免战牌,闭门不出。卢俊义便叫刘慧娘监押军士,继续修整土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东昌府这里如何暂且不提,单说宋江领兵往东平府去。这一路大军渡过水泊上路,一路上所行甚缓,每日不过二十余里便安营扎寨,比起卢俊义大军,慢了数倍不止。 这一日,大军行到离东平府四十里路处的安山镇,天晚扎下营寨。 中军帐中,宋江唤来众将道:“东平府太守姓程名万里,是个文官,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见识。倒是有一个兵马都监,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此人姓董,名平,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如今虽然去打东平府,也需要通些礼数。我打算差人去那里下战书。他们要是肯归降,则可免动刀兵;要是不听从,那时再行杀戮之事,好叫他们无悔无怨。诸位兄弟以为如何?”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此计甚为高明,那里官军必都惊吓走了。”病尉迟孙新说道。 雷将军云天彪道:“但凡兵家之事,都需未虑胜,先虑败。自古将为兵之胆,那东平府既然有猛将在,军兵未必惊走,反倒让那里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花荣不知宋江之意,只依着自己的心思说道:“两位所言都有道理,不如分两拨人去,可收两全其美之功。一拨人去那里下书,恐吓那里军民之心;一拨人去做细作,大军到时,伺机里应外合,可成大事。” 宋江便下令道:“李忠、孔明、孔亮、顾大嫂,解珍、解宝,你六个各自装扮了,现在就出发,连夜行路,到那城里落下脚来。若是那里不降,月尽夜时,大军便攻城,你几个见机行事,去夺城门,接应大军行事。” 六人当即领令去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郁保四东平府下书(下) 打发走李忠六人,宋江寻思了一下,问道:“哪位兄弟愿意去那里下书?” 此言一出,却无人答话。这个下书的勾当,凶险异常,不比去做细作。做细作,尤其是此次去东平府做细作,一个“见机行事”,就差明着说是送功劳给李忠等人。宋江也不怕这么做被人看出来,他在梁山泊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就是赤裸裸的让别人知道,跟着他宋公明有好处,尤其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做法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然而此次又不是这么简单,宋江也想给那些非心腹甚至隐隐有些敌视他的首领一点儿机会,所以做细作的人里还有顾大嫂和解家二兄弟,背后也是为了回报孙立和乐和。说阳谋也好,阴谋也罢,他这种摆布人心的手段,已然登堂入室了。 险道神郁保四在心中思忖道:“不如我去走这么一遭,给宋公明救救场,叫他高看我一眼,日后也好行事。”他走出来对宋江拱手道:“若是兄长信得过,小弟情愿去东平府下书。” “好。还有谁愿和他作伴一同去?” 活闪婆王定六想起下山前张顺的嘱咐,心道:“要不要按张顺所言立些功劳?去那里投书,万一失陷了岂不倒霉。罢了,想得越多,胆子越小,什么时候都出不了头。”他心一横,转出来道:“小弟自从来梁山泊之后还不曾出力,今日情愿与郁保四同去走一遭,求兄长答应。” 宋江听了大喜,道:“好。”他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书上只说借粮一事。为免打草惊蛇,好叫李忠等人先混入城去,只叫二人天亮后才出发。 一日后东平府里,太守程万里听说宋江带着军马在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前来太守府议事。 程万里对董平说道:“梁山泊人马已到了安山镇。这群强盗,虽是伤天害理,但一向和我们相安无事。他们这次兴师动众,不知想要干什么。” 董平道:“冬日大军行动不易,多半是那里缺少过冬之粮,不得不下山劫掠。安山镇四通之地,离汶上、寿春、东平三个州县都近,不知他要去哪一处。” “汶上、寿春两个都是中县,能有多少钱粮?我看定是冲着本州来的。他们既然肯离巢穴,先失了水泊地利。将军本领高强,平日常叹报国无门,眼下贼寇扰境,正是大展身手之机,何不领军前去安山镇擒了这帮草寇,一逞胸中之志?” 董平心里不由暗暗叫苦:“悔不该平日吃多了酒乱说,那梁山泊众人本领高强,诡计多端,又兼人多势众,如何能轻易擒得?这穷酸措大真是可恨,若不是看在他女儿份上……” 见董平不接话,程万里暗骂一声,继续劝说道:“将军有此功劳在手,在下定向童枢密保举。都监日后要是想有似锦前途,在别人眼里千难万难,在童枢密那里不过是反掌观纹之事。” 这童枢密说的不是旁人,乃是当今枢密使童贯。这程万里原本是童贯门下的心腹门馆先生,来此任太守是童贯委派而来,不外乎搜刮民财之类。他时常借了童贯的旗号做虎皮,如今这话里隐隐带着威胁——童贯要提拔董平易如反掌,要黜落他更是容易——董平哪里听不出来。 董平心里冷笑一声,正色对程万里说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乃董平报效国家之际,自当殚精竭虑相报。然而文武殊途,太守相公只管尽心准备犒军粮饷,至于行军打仗的脏活累活,不劳烦太守相公费心,小将自有计较。” 程万里听了,心中大怒,暗中思忖道:“我朝祖制,文比武贵,这厮不过是个兵样子出身,却把我的吩咐当成耳旁风。可恨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且忍让他一时,待此事过后看我如何叫童枢密收拾这贼厮。” “即是如此,还请都监早做打算。若力有不逮时,也可早请援军。童枢密一声令下,四处州县没人不敢不来。”程万里不阴不阳说了一句,又语含深意道:“可惜童枢密使那里正领军去江南平方腊,不然某一封书信去,定要先求他平了梁山泊!” “江南贼情猖獗,即便大军得胜,也一时难以回还,所谓远水难解近渴。东平府墙高池深,只要粮饷得力,可保无忧;若是粮饷供应不上,士卒无法用命,末将不能保万全。”董平虽然是武将,但与程万里唇枪舌剑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正争斗间,有太守府门子前来报道:“梁山泊巨寇宋江差来两个人,说是要下战书。” 二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却是梁山泊险道神郁保四和活闪婆王定六两个首领到了。 程太守问门子道:“战书在哪里?快快呈上来。” “那两个人信不过别人,非要亲自呈给太守。” 程太守看了董平一眼,董平道:“细细搜他们的身,卸了兵器,而后再带上来。” 过了片刻,郁保四和王定六上得堂来。 郁保四见董平竟然也在,颇为吃惊。 原来这郁保四早先做强盗时就与董平相识,所以此次他才敢前来下书。至于如何认识,也颇有传奇,此文未免行文枝蔓,按下不表。董平也认出他来,一时间惊疑不已,但不是相见的时候,只给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晃了晃脑袋。。 郁保四眨了眨牛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我二人奉梁山泊宋公明首领之令,送来书信一封在此。你们两个,不知哪位是程太守?” 程万里按耐住怒气,道:“本官就是。” 郁保四大刺刺的用单手递给程太守道:“太守给个回话,我们回去也好交差。” 程万里看罢来书,冷笑一声,随即将书信递给董平道:“他们是打算来本府借钱粮,却不说什么时候还,也没说利钱的事。董都监,此事总是武将的份内事吧,如何处置?借还是不借?” 不知董平说出什么言语来,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八十章 董平东平府献计(上) 且说当日董平听了程万里的言语,咬咬牙,说道:“末将守土有责,他们既然来借粮,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程万里晃了晃手中的书信,讥笑道:“这信里可说了,只要东平府献上钱粮,他们自去;若是不给,城破后鸡犬不留。” “这些贼厮们好生大言不惭。有我董平掌中双枪在,管保东昌府固若金汤。” “那这两个人又该如何处置?” “与这两个贼厮客气什么,容末将他二人带回营中,仔细拷问贼情后斩首,挂在城门处示众,叫人都知道做贼的下场!” 郁保四听了,怒骂道:“狗官,你敢杀我?真当梁山泊好汉是吃素的不成!小心有头睡觉,无头起床!” 董平还未言语,程万里心里倒先犯了嘀咕:“这董平有本领在身,自是不怕梁山泊的人报复。我这任期还有好些时日,如何防备得了梁山泊那些贼厮们高来高去?”如此想罢,他出言道:“大大不妥!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是斩了这二人,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只将他二人轰出城去,看他如何。” “太守相公,他们是贼,我们是官,哪里谈得上两国?若就这么放他回去,岂不叫人笑话?就算留他二人性命,也得打上几十大棍!”董平厉声说道。 “他们先礼后兵,我等怎可失了气度,总不能连这些贼都比不过,白白叫他们耻笑?” 见程万里一力维护二人,董平只得作罢。他出厅叫左右将二人用绳子捆翻,亲自押送出城去。 待出城行了约有数百步,郁保四便叫道肚子疼,要出恭。 董平叫左右押着王定六在路边等,自己押着郁保四转过一丛乱石来。 见四下无人,董平对郁保四说道:“小四,你不是在青州讨生活么,如何投了梁山泊去?” 郁保四说道:“我刚投梁山泊不久,此次特意借着下书的由头来与你通个消息。东平府这次大祸临头了,此次梁山泊大军来不比寻常借粮:宋公明与众首领相约,他来东平府,卢俊义去东昌府,先借到粮食的便为梁山泊一寨正主!” 董平听了,松了口气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借粮么。你等只在安山镇驻扎,不要胡乱劫掠。我原本就在催逼程太守要粮饷,要到后送你们一半,对外只说赈济灾民。” “你好生糊涂,东平府总共才多少守军,能要到多少粮饷?这一仗关系到宋公明的颜面,数目少了他面上不好看。” 董平皱眉不语,思索半晌道:“我是个武官,若是粮饷再多便做不得主,还得打那太守程万里的主意,有他下令才好。而且即便事情败露,他有童贯做靠山,不至于连累到我头上。” “如何能让他下令?” “我有一个主意,如此这般可好?” 郁保四道:“好你个风流双枪将!听起来可以一试,待我回去报与宋公明知道。要是他应允了,我再来找你。” 董平抱拳道:“只是委屈贤弟先吃一通皮肉之苦。” “这都是小事,不如此传出去也不好听。” 二人商议已罢,董平拳打脚踢,将郁保四打了个鼻青脸肿,方才押着他回到路上。 董平气呼呼的对左右说道:“这厮还想跑,幸好被我抓住。程万里那个老东西年纪大了糊涂,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竟然留这二人性命,也不让我打这两个贼厮,白白生一肚子怨气。眼下离城远了,没有他的耳目在,且与我狠狠打。”董平用指着王定六,“叫他们知道我董平的厉害!” 左右两个亲随不敢怠慢,将王定六也打个皮开肉绽。 董平道:“我放你二人走,不是怕了你,是因那程万里胆小怕事。你们若是识相的,断了我这东平府的念头。如若不然,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喝骂已罢,董平带了亲随回城,也不给二人解开绑缚。 郁保四和王定六两人磨断绳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安山镇,径直到中军帐报告宋江道:“董平那厮无礼,好生藐视大寨!” 宋江见这两个人挨了打,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平了东平府。忽然间看到郁保四目光闪烁,好似另有话说,宋江不由一愣,便叫郭盛送王定六去后营包扎伤口,让吕方守在门口,留下郁保四一个人。 宋江问道:“你有什么话碍着王定六不好说,速速道来。” “那董平打我二人,只为遮人耳目。他曾私下对小弟言,愿献粮饷与山寨,只是碍着程万里。他也怕此事泄露,丢了官身,想出一条计策来。” “什么计策?” “东平府太守程万里有个宝贝女儿,姓程名兰,有十分好容貌。程万里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平日里视若珍宝,有如眼珠子一般。董平叫我们设法绑了程兰做肉票,逼程万里主动献上粮饷赎人,如此可省得劳动山寨大军……” 宋江不悦,打断他道:“这等做绑匪的下作路数,岂是我等好汉做出来的?传出去不叫江湖人耻笑!” “小人情愿吃董平一顿打,就是防止别人往此处想。” 宋江寻思片刻,长叹一声道:“委实难以决断,若是不用这个计策,必见刀兵,难免折损士卒性命;若是用此计策……” 郁保四听了,急忙赌咒道:“小弟可对天发誓,若是让别人知道,定叫天打五雷轰!” 宋江道:“你先下去,此事容我仔细思量一二。” “哥哥,这个计策小弟还未说完。董平要我等绑了程兰后,不可损伤于她。等收了粮饷后,不要放了她,只装作翻脸,让董平救她出来。”郁保四说道。 “这却是为何,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 “董平喜爱程兰颜色已久,数次托人求亲,程万里因他是武人,十分看不起,不肯答应,只推说女儿年纪尚小,因此二人多有不合。董平便想假装救程兰出来,趁隙生米煮成熟饭,叫程万里不得不答应这门亲事。” “这倒不算麻烦。你且与王定六回山安心养伤,不管用不用这个计策,日后都少不了你二人功劳簿上一笔。” 郁保四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谢过宋江,与王定六坐了马车回梁山泊不提。 第四百八十一章 董平东平府献计(下) 送走郁保四和王定六后,宋江陷入了沉思。眼前的事虽然还算顺利,但他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不吉的事要发生,偏偏自己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让他极为难受。 想了一会,宋江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他习惯性的去唤营帐门口护卫中军首领小温侯吕方,却听赛仁贵郭盛回道:“吕方出去了,他难道没与哥哥说么?” “他的确和我说过,是我一时忘记了。他去哪里了?”宋江倒有印象,他随口问起吕方的去向。 “我也不知,多半是去步军营寨了。哥哥有何吩咐?” “步军营寨?他去那里做什么?”宋江听到此处,不由发问道。 “我也不知,如果真的是去了那的话,多半是去那请教技击本领去了。” “奇怪,你和他虽是中军护卫,但都属马军,他去步军营里请教什么本领?” 郭盛挠挠头:“也不知道哪个多嘴的跟他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他说知己,得走勤能补拙的路子,知彼,就得多与人打。我二人护卫中军,平日里不能轻易上阵,只好与人切磋。他去那里是要多请教步下本领,日后若是上阵时,也好应对。兄长,怪也不怪,知己知彼说的是兵法,他却往技击上生搬硬套……” 郭盛这一堆啰里啰嗦的话,听得宋江直皱眉头,只得出言打断:“也罢,既然他不在,我这有一封信,你去东昌府卢俊义军中,送给吴用军师,有要事相商。” 郭盛唱个喏,收拾了行李,连夜去了。 一路奔波不提,郭盛寻到吴用时,正是卢俊义土山攻城的第五日。 吴用看了信,寻思了一会,对郭盛说道:“此事我知道了,只是得我亲走一遭才好。你先用些食水,我去和卢俊义说一声,回来与你一起上路。” 郭盛道:“军师,你管他做什么,只管走便是。” “他终究是这一路大军的主帅,总是说一句的好。若不然山寨令行禁止,偏偏在我身上坏了,日后如何约束得别人。” “他要是不让你去如何是好?”郭盛问道。 “你这是多虑了,东昌府守将拒不出战,他正用土山之法攻城。我留着也是言不听、计不用,他只会嫌我碍眼,巴不得我走。”吴用将宋江书信收入怀里去寻卢俊义。 经行十数个营帐,撞上一队营内巡逻的军兵。他们见到吴用终于出帐,都是欣喜。领队的一个小头目停下脚步,问道:“军师病好了?” “好了。” “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军师终于好了。” “嗯,大好了。” 吴用来到中军卢俊义帐中,对他扬了扬宋江书信,说道:“宋公明真是好运气,那东平府守将董平竟然要主动献粮给他。”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莫不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么?” “不好说,我之前和他的安排不是这样。”吴用微微摇头,“我只怕他弄巧成拙,中了东平府的算计。眼下他还死不得,不然梁山泊就散了,而且脏水只怕会泼到你身上。” “先不用管我,也不用管梁山泊散不散,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合你意?” “我不愿他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手里。我最希望毁去他毕生的追求,让他众叛亲离,在他的梦想最接近成功的时候亲手让他破灭!说起来,我现在的确和他那些心腹首领一样,最不希望宋江出意外。要不然,还谈什么复仇的乐趣?我虽然是书生,趁他不备一把刀插在他身上不是难事!”吴用淡淡的说道,听不出什么心情变化。然而他语气越是如此,越显的说出来的话可怕。 卢俊义听了吴用言语,叹道:“晁天王若是活着,只怕不希望你变成这样吧?”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他死了,就和我无关了,我只会按着自己的心意来。” 卢俊义点点头,若有所思。 “东昌府那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得用些手段防备。”吴用接着说道。 “什么可能?” “那董平并不是想设什么圈套,而是真心实意要献粮。若是如此,万万不能容他与宋公明交好,不然宋公明在官府那里便藏起一张底牌。最不济也得设法把他赚到梁山泊来,放置在我等眼皮底下。” “宋公明还有多少底牌?” 吴用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应该不多了。” “只有‘应该’两个字么?” “宋公明的秉性是不大分权的,梁山泊之上,他的心腹首领无人能统领全局:李俊,只能统带水军,花荣、秦明、朱仝、雷横是马军,穆弘、武松、李逵、燕顺是步军,戴宗掌管打探消息,参赞军机有我、乐和。如此一来,许多事都压在他自己身上,纵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他有些底牌,没有时间经营,想用的时候未必能如愿。”吴用竖起手指,一个个数道。 “我们还是太势单力薄了,要是关胜他们肯和我们走得近一些就好了。” “不怕,这个寨主之位没那么好做,攻守之势会慢慢变的。我能助他慢慢夺了晁天王的权柄,就能慢慢再夺回来。” “晁天王对他、对你可都没有什么提防之心,才叫你们得手。他呢,就算现在不提防你,以后也不会提防吗?” “那你觉得为什么要你上梁山泊?不就是能掩护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个合格的靶子。算了,那些都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东平府那里要如何处置?” “这里没什么事,不管有多真,终究是假的,都是演戏罢了,不缺我一个。我亲自去东平府走一遭,今晚就去。” “我自己都觉得这里无聊,可惜实在离不得,不然真想和你一起去。”卢俊义低声说道。 吴用笑笑,换了一副表情,转身离去。账外有几个首领有事报知卢俊义,等在外面。见他满脸怒气,都不敢和他说话。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吴用谋取东平府(上) 吴用回到帐后,又发了一阵子呆。 郭盛在一旁等他多时,但又不敢催促他,只眼巴巴望着。 吴用回过神来,对郭盛说道:“白天人多眼杂,我们不着急上路,等到天黑了再动身。” 郭盛笑道:“我不急,就怕宋公明首领急。” “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宋公明才不急哩。” 听了吴用的话,郭盛明显松了一口气:“军师说不急,他一定不急。” “宋公明这次怎么使了你来,不该是吕方么?” “吕方痴迷技击,当时不在宋公明身边,因此是我来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虽然我技击本领不高,但能看出来的,吕方他们平日里闲着没事就比试切磋,本领高了不少。唯独你,本领一直没什么长进。” “一夫之勇,无非十人敌百人敌,对将来的事没什么大用。” “哦,你是想学万人敌了?” “万人敌我学不来,也不想学。云天彪、朱武他们说的兵法,我听着就想打瞌睡。” “你这个岁数,总不能就这样了吧——那还不如多学学技击,” “不学。武勇顶多只能制乡野,仁义才有希望治天下。” 吴用夸赞道:“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有这个见识。可惜,我们梁山泊没有割州据县,就算你学成了治国的本领,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又不想治国,就是这么说一说。山寨有宋公明和军师,我跟着你二位首领,干点轻松的活计就好,不求立什么功劳,只求个平安快活。” “喜欢小日子也不错,野心过盛的人实在是累。真不知道你这个性子,当初在对影山怎么做上首领之位的。” “那个时候我的确有些心气,可自从上了梁山泊之后,发现那么多人本领、见识、韧劲、才学都比我高明,就慢慢淡了那颗心。” “原来如此。”吴用又陷入了沉思:梁山泊像郭盛这样的人只怕为数也不少,自己有什么手段能鼓动他们反对宋江?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黑了下来。 郭盛捅了捅吴用:“军师,我们上路吧。” “好,该上路了。”吴用使人去唤女李广花雕。 等不多时,花雕匆匆来到。 郭盛上前施了一礼:“见过花家妹子。” 花雕不满道:“给你说过好多回了,如何还是记不住。不要这么称呼我,只管我叫军师娘子。我成亲前在江湖上的名号,都不作数了。” “以前的名号不好吗?孙二娘和扈三娘,都愿意别人叫她们自己的名号,而不是武松娘子,林冲娘子。”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吴用制住二人,对她说道:“我要出去一趟,你把你的营帐挪过来,堵住我的帐口,要是有人来,你就说我又病了,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光,把他们都拦在外面。” 花雕为难道:“若是元帅前来探病又当如何?我总不好把他也拦在外面吧。” “我刚才已经和他说了,他不会自找没趣。” “要是有人察觉你不在营中,非要硬闯呢?” “有那个本事的人,自然能猜出我去了哪里。他们硬闯进来总得图点什么吧?”吴用反问道。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东平府宋公明那里。” “要去多久?” “不好说,算上路上来回的时间,七八天应是要的。” “去做什么?” 吴用不耐烦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花雕凶巴巴道:“我多问几句又怎么了,真是好赖不知!”她又放缓了语气,道:“你可要多加小心,别再遇上什么刺客之类的,阵上也不要逞强。” “好了,好了。赶紧收拾东西。路上有郭盛贤弟,阵上有你哥哥,你又没来由担心什么。” 花雕张了张嘴,又用力闭上。她默默收拾了几件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裹。 吴用背了包裹,和郭盛出了营帐,正要上路,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嘱咐花雕道:“我走后,你也不要逞强上阵。”说罢他便趁着夜色与郭盛去了。 花雕斜倚着帐门,看二人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回去收拾营帐。 且说智多星吴用和赛仁贵郭盛往东平府来,一路无话。 这日天晚,二人已到安山镇,悄悄进到梁山泊营寨,与宋江相见了。 宋江没有想到吴用亲自赶到,心里大喜,嘴里只埋怨道:“我特意让你去帮卢俊义,助他攻打东昌府,你如何又来我这里?” 吴用笑道:“那里正筑土山攻城,十天半月用不到我。放心,路上没人见到我。” 宋江把东平府这里情形并董平计策细细与吴用说了一遍,随后说道:“我想叫李忠等人悄悄劫了程兰出来。有她在手,可进,可退,不管怎样,都有转圜余地。” 吴用路上已盘算过了,对宋江说道:“此计大抵可用,只是须的改头换面才好,这样主动权在我等人手上,以免那董平有诱敌之计。” “如此最好,即便设圈套,也是我们自己动手设的才好,不能随随便便进了别人的套子。不知军师要如何改头换面?” “前番所去做细作的李忠等人是极好的,仍叫他们按兵不动,只再另派人去劫,这样若是董平有什么圈套,也有人手在那里可以救应。去劫时,先叫一人去,若是无圈套,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有圈套,不管是逃出来还是被他那里擒了,防备必然松懈。此时再叫另外一人杀个回马枪再去劫,十有八九便能成功。只要程兰在我们手里,不管董平有什么手段,都不在话下。” “军师果然有妙计,使哪两个人去合适?”宋江问道。 “小温侯吕方在前,九纹龙史进在后如何?”吴用一个个数了眼下在东平府的首领,选出两个人对宋江说道。 “有些不妥,可叫史进在前,吕方在后。”宋江想了想,下定决心道。 吴用心里暗自点头,看来史进在宋江心里地位终究还是差了些。 “我这就唤他二人来。” “此事终究有违好汉之道,他二人那里不如我去吩咐。如果江湖上传言起来,也只会说是我指使他干的,不牵连到首领头上。” “这……”宋江有些迟疑。 “首领不比小生,是山寨的大旗,岂能因这些事污了手。无情莫过读书人,全山寨都私下流传这句话,还是小生去安排。”吴用只大包大揽道。 宋江听了,谢吴用道:“军师这番苦心,我都理会得,日后必有厚报。” “你我一条线上的蚂蚱,说这些做什么。” 吴用拱拱手,自去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吴用谋取东平府(下) 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到了,吴用让郭盛在一个偏僻处清理出一个无人营帐,随后让郭盛去唤吕方前来相会。 吕方不多时来到,与吴用相见了。 吕方见是吴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叫道:“军……军师?” “是我。” “军师不是去东昌府了吗,如何来到这里?” “坐,听我慢慢说。” 吴用先把程万里视程兰如性命,同时董平倾心于程兰的事说了。 “这一个女子既是东平府文官之首的女儿,又是武官之首的相好,看来是个关键人物。军师是有什么打算?” 吴用道:“宋公明首领因此事不是好汉行径,不想行此计策。此事自当我们与他分忧。因此我便唤了你来,想让你偷偷前去那里,擒了程兰,押送到安山镇大营这里。不知你意下如何?” 吕方当机立断道:“我听军师的。” 吴用微微点头,对吕方说道:“我怕那里有圈套,因此打算先使一个首领去,你在后面跟着。若是那人成功,你就伺机接应,也算你一份功劳。若是那人失败,那里便无防备,你再去劫,成功机会能大上不少。” 吕方大喜:“多谢军师。不知军师想要使谁先去?” “九纹龙史进曾在东平府厮混过,他娘子曾是东平府的花魁,那里情形他都熟悉。如今之计,我打算让他先去。我悄悄来此,不便露面,你替我唤了他来。我会让他连夜出发,你跟在后面,不要让他知道此事,以免他不肯尽心露了破绽。此事不到万不得已,也莫让李忠等人知晓,以免他们分了你的功劳去。” 吕方听罢,谢了吴用,随后出帐去寻史进。 史进是马军,然而马军营里遍寻他不着,有军士说他往步军营里去了。 吕方疾步来到步军营里,只见一堆人围着一块空地看,史进也在那里。 吕方连叫了史进数声,他都没听见。吕方只得上来扯了他就走。 史进一边挣一边道:“若不是急事,就看完鲁大师和二郎哥哥切磋再走。” 吕方技击本领上是求上进的,闻言便立住脚在一旁看。只见场上鲁智深右手倒提着禅杖,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武松。武松双臂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刀柄,严加戒备,双腿膝盖微蹲,势如准备随时扑击的老虎一般。 鲁智深扬起杖头,直指武松的脸,喝道:“来来来!” 武松咧咧嘴,长吸了一口气,耳朵再听不见一丝杂声,眼里也只有鲁智深一人。他整个身心在这一瞬间已整个沉入了这场搏击之中,仿佛棋手醉心于棋盘,忘了身外天地。这是武松独特的天赋,不管战场局势如何,他总是可以快速进入这样的状态。 说话间武松前脚略微内扣,后脚猛然踩下,身体俯前,几乎成一条直线,全力扑出,要欺入鲁智深内圈。 鲁智深左腿猛踏地面,向前跃出,手中禅杖架起,借着地面冲力,禅杖头直取武松面门。武松双刀已运成招,左手刀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刀横向反砍鲁智深脖颈。 二人跃扑之势极为凶猛,十尺距离一眨眼间已缩短,禅杖和戒刀火速相接。 武松是想要正面硬破,他靠头上的左手刀架住鲁智深禅杖,同时右手刀砍斩,所谓连消带打。然而左手刀一碰到禅杖,就已感受到非常巨大的力量,有如排山倒海一般。武松左手刀不仅没将禅杖拨开,反倒被杖力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架势,右手刀一时凝滞,砍不出去。 武松不由吃了一惊,他平日里没少和鲁智深比试过,怎么今日这和尚力气突然强横了许多?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左刀已被压了下去,杖身吃着刀身,仍然从中线刺入。武松果断变化右刀去向,将之驾往禅杖,合双刀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鲁智深浑厚的攻势。 鲁智深这招乃是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住最强的攻击距离,他右手右足都在前面。此时禅杖之势已尽,鲁智深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着踏上前去,左手如划桨般猛力拨出,将杖尾横扫出去,打向武松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枪般直刺,再瞬间变换为近接横扫,鲁智深禅杖左右两端都能自如发招,甚为少见。 武松见鲁智深禅杖打来,往前一步,用起“以直破横”的打法,把手中双刀直刺,往鲁智深胸前反攻。 那戒刀锋利无比,鲁智深哪里敢用肉身硬接,他只得把禅杖用力下压,变成拦身横扫,去挡武松双刀。 武松已知鲁智深力气突然变大,不敢硬碰,只上身后仰闪躲,双脚施展周侗传授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这禅杖横扫。 武松后退,鲁智深却没有上步去追,只是顺着扫击之势将禅杖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杖身滑过,瞬间从双手握着禅杖中段,变成了持着禅杖一端,尽用了禅杖长度优势,再次大幅扫出,改攻下路,去劈武松后退中的两膝。 禅杖这种长兵器的妙处,此是其中之一:不用改变身形,便可攻击对手从头到脚之全身。 武松见鲁智深变招之快,又是吃了一惊。他拔腿后跃闪过这禅杖低扫,着地时急跌了数步,只得大大摊开握刀的双手才堪堪保持住平衡,状甚狼狈。 那禅杖落空,夹着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一般。 旁边围观的喽啰目力有限,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着锐利的破空声,一时不由产生错觉,鲁智深手上那条禅杖,不知何时化为利刃。 鲁智深趁机奔前追击,一个弓步朝武松中路直进,双手握在禅杖两端,以禅杖中央直压武松喉咙。 若是一般的高手,此时已落败了,但武松很快恢复马步,稳住身形。见鲁智深禅杖压来,他竖起双刀,架在胸前,将杖身抵住。 两人变成近接以蛮力相抗,三件兵器紧紧挤在一起,头脸相距不足两尺,一时难分胜负。 第四百八十四章 吴用强说九纹龙(上) 武松紧锁双臂关节,感觉鲁智深劲力一刻不放松涌来。他吸了一口气,准备撤步卸力。然而却发觉鲁智深力气虽然如山崩一般,但还和以前一样,并未增大多少,仍可抵住。他心里再无疑问,问鲁智深道:“大师这禅杖轻了?” 鲁智深笑道:“轻了二十六斤,还剩三十六斤。” “减得好!”武松双刀变势,从向前推变成往斜下方带下去。鲁智深禅杖被双刀带向武松身侧,失了准头。武松再度变招,右手刀搭着禅杖中央往下带,左手刀却已离开,平平刺向鲁智深右目。他如此一心二用,右手力变弱,被鲁智深抽出禅杖虚拍在武松左大腿上。武松左手刀也带住不前,停在鲁智深面前三寸处,二人战成平手。 若是战场上性命相搏,二人都不收招,武松便赢了:鲁智深眼睛中刀,伤在要害;武松不过是受皮肉伤,顶多骨折,虽然难免落下残疾,但丢不得性命。 二人略一僵持便分开。 鲁智深道:“是我输了。” 武松道:“大师禅杖重量变了,尚未精熟,若不然难言胜败。” “也就是你这双刀还没练成一心两用,不然三个我也抵不过。” 吕方本来想要走,听了二人这番对话,便上前请教。 原来二人此番比试,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最近练功各有心得,才互相印证。 卢俊义未上梁山时,鲁智深和武松都曾与他在山下交过手。卢俊义说鲁智深逞强用过重禅杖,又说武松双刀未练成一心两用。二人都是高手,一点就透,因此鲁智深减了禅杖重量,武松专心琢磨一心两用之法。 鲁智深禅杖轻了,便相当于多了力,因此给武松感觉好似鲁智深突然长了力气一般。而双刀这种双手武器,最难得的境界便是一心两用,若是练成了,两只手不管是互为攻守,还是同时攻,抑或同时守,都相当于两个同样武功的人同时出招。两人联手毕竟还是“两心”,若是“一心”,默契大增,说是相当于三四个人也不为过。因此鲁智深才说若是武松一心两用练成,他也抵不过。 吕方若有所思,谢过二人,引着史进去寻吴用。 路上史进问吕方道:“可是宋公明首领有将令?” “不算是,但也差不多算是。”吕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含糊道:“莫要问,你只管跟紧了我,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到了便知?到哪去?” 见史进还要追问,吕方急忙岔开话题道:“鲁大师双手握着禅杖中间,这种握法少见,大郎哥哥可知是什么手法?” 史进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只得意洋洋道:“这是双头齐眉棍的用法,我师父九天神龙王进的看家本领,我前不久传与鲁大师的。双头齐眉棍被人近身时,可以利用两头攻防,弥补单头棍的缺陷。按常理说,齐眉棍比一般单头棍短,但鲁大师身量高大,到他眉毛处的禅杖对别人来说已算长棍了,可以抓着一头用另外一头,兼得单头棍长处。” “为何不曾见你用过?” “这棍法只能在步下用,我是马军,因此用得少。在步下时,我也不喜欢这套棍法,平时很少练。只是前些日子酒后癫狂,练了几套,被鲁大师看见,才教会了他。” “令师王进教头我曾听说过,端是武功了得,他现在何处?” 史进神色一黯,道:“我师父随老种相公北伐,瓦桥关退兵时,他自愿断后,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生死未卜。” 吕方一愣,随即出言安慰史进道:“王教头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我也是这么想。”史进低头说道,随后他又抬起头来:“我也只能这么想。” 经此事一打断,二人都无心再说话,只前后相跟着来到吴用营帐外。 吕方恭恭敬敬,朝史进唱了个肥喏,伸手示意史进进去。史进只觉莫名其妙,却也未多想,只进帐去了。这却是吕方觉得自己有贪史进功劳之嫌,心里过意不去,给他行了一礼。 冬日天短,此时天色已有些黑,吴用为掩盖身份,并未点灯,史进一时并未认出吴用来,直到吴用张口说话。 听是吴用的声音,史进不由惊讶,问道:“军师不是随卢俊义去东昌府了么,如何在这里?” 吴用举起右手往下虚压了压:“噤声!不要让人听见!我是来助宋公明首领破东平府来了,现在已定下计策,要你出力。” “不知是何事,还请军师哥哥吩咐。” “我听说你以前曾在东平府厮混过,熟悉那里情形,不知你见过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程兰没有。” 史进眼睛斜着往上看,一边想一边说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为磨练技艺,四处游历,曾来到东平府。不瞒军师,当时拙荆在那里西瓦子卖艺,为求她垂青,我停留了不少时日。我记得那时府尹是一个姓陈的,叫陈文昭。后来我就回华州了。程万里应是后到任的,我从未见过他女儿。” “这便是你的机缘到了,如今有一桩功劳要送给你。”吴用抚了抚颌下胡须,不紧不慢的说道:“这程兰是太守程万里还有都监董平的命门,我要你去,劫了她为人质,以便破城。” 史进听了,不喜反恼。他涨红了脸,脸上青筋暴起,只反问吴用道:“这是山寨军令,还是军师哥哥私令?” 吴用在山上是军师首领,地位超然,不管什么场合,他指派下来的事情还从来没人质疑过。眼下史进如此问,吴用不由饶有趣味的问道:“是山寨军令当如何,是我的私令又当如何?” “若是军师私令,史进边说边缓缓摇头道,“我不去。” “哦,却是为何?你不服我么?”吴用面色有若古井无波一般,语气也不变,有如在闲聊一般。 不知史进如何回话,且见下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 吴用强说九纹龙(下) 史进咽了一口唾沫,艰难的说道:“军师智计百出,德高望重,史进不敢不服。只是这件事,也不为什么,小弟就是不想去。” 史进停了停,见吴用面色不变,解释道,“要是去那里攻城先登,斩将夺旗,即便史进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劫持弱女子之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要是宋公明传下山寨军令呢?”吴用问道。 自古军令如山倒,梁山泊山寨令行禁止,比起官军来都要严上几分,要不然也不会壮大如斯。若是真传下军令下来,史进不听,便形同叛徒。见吴用如此说,史进只言简意赅说道:“仍是不愿,但不敢不去。” 吴用摸了摸颌下胡须,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知此事上不了台面,因此不曾讨得军令。只是我忽然想起一事,若是有人借打仗之机诈死,依着山寨法度,应该如何处置?”他虽然面带笑容,可是言语里实在听不出什么笑意来。 史进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说不出话来。吴用这说的不是别事,正是史进等少华山人众刚上梁山泊时做出来的事情。当时为免宋江猜疑,史进主动请缨带领少华山本部人马攻打芒砀山。攻打时却悄悄让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带着大部人马去徐州九里山去了,对别人只说二人并那些人马战死了。此事知道内情的人甚少,只有杨志、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和当时芒砀山的好汉樊瑞、项充、李衮八人知道。如今看吴用言语,显然他也知道了。 史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站立当场,紧握双拳:“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说给你听的?” “我猜出来的。”吴用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不用惊慌。我只告诉你,宋公明不知道此事,我也不会告诉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没有证据。”吴用笑道,“你在少华山是当过寨主的,遇上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你会怎么想?” 史进不由苦笑:“还能怎么想,第一个先怀疑告密的人居心叵测。”他心中悔恨交加,早知道吴用没有证据,只矢口否认就好了,然而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事前臭裨将,事后诸葛亮”的人,又有谁能‘早知道’呢。 史进沉默半响才开口:“军师哥哥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再问你一次,想不想去东平府走一遭?”吴用收起笑容问道。 史进颓然转身,高大身形塌了下来,好似失去了浑身力气:“罢了,我去便是。”他走到营帐门口,忽然又立住:“你不怕我自己去告诉宋公明么?” “我有什么可怕的,宋公明若是问起我,我自然仍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他是相信你,还是更相信我?” “明明是宋江一个军令就能让我去,他也没有不允的道理。军师哥哥为何偏偏大费周章,说出这件事来?” “没什么,我只是趁此机会让你知道我知道这件事罢了。”吴用笑笑,满不在乎的说道。 “有句话想问问军师哥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史进转过身来,直愣愣的盯着吴用看。 “人们总爱这样说,你不讲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当不当讲呢?” “我怕军师怪罪。” “那你就不要说好了,我不喜欢别人说错话。” “我还是想说。” “哪来这么多话,你想说就说好了,我还能堵住你的嘴?”吴用漫不经心的说道。 “世上都说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军师可知梁山的本名?” “我当然知道,原本是良山,良善的良,后来汉时梁孝王刘武到山上狩猎,改名为梁山。” “良山的名字是改了,可是我们的行径呢?我们本该是帮人的人,什么时候变成了害人的人呢?”史进低声问道。 “帮人,害人,谁能说得清楚?对这东平府百姓来说,借粮,是害他们。然而与大动干戈比起来,要是能兵不血刃便借到粮,算不算帮他们呢?害程兰那一个,帮全城那么多人,到底算帮人还是害人呢?”吴用叹了一口气,隔了半天又絮絮叨叨说道,“每次遇到事情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毫无例外,我知道怎么做是好人。但我不愿意,为什么?因为做好人太苦了。我也想做好人,可你做了好人,别人就会希望你一直好人,而我,不想活着只为成全别人。” “那董平未见是没有防备的,我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吴用笑起来:“当人说‘尽力而为’的时候,通常就是要放弃。有些事情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尽力而为。” 史进又起了些火气:“那你想怎么样?我又不是神仙!那里虎穴龙潭,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吴用摇摇头道:“刚才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晁天王说的。曾有一件事他想要做,但非常困难,实在难以成功。我也劝他‘尽力而为’就行了,而他给我的回复,就是那句话。” 史进用左手大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右手虎口,不言不语,半低着头斜斜看着帐外。 吴用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吗?” 史进茫然道:“是什么事?” “替!天!行!道!”吴用一字一顿说道。 史进叹了一口气,道:“我去办成这个事。”说罢转身就走。 吴用开口叫住他:“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这话是晁天王说话的没错,但我从来都不赞同。我还有一个打算,本来还没有想好。但见你今天这个样子,倒让我下定了决心。” “军师还有什么事想要让我知道?”史进语含讥讽的说道。 “想必你也清楚,不管哪个先借到粮,卢俊义是必然要做副寨主的。日后他那里若是下山出征,少不了要有人随行参赞军机,我会让神机军师朱武去。” “军师是想要交换我日后的忠心?” “谈不上交换。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梁山泊还有更多的选择。至于怎么选,什么时候选,你自己看着办,我不会,也无法强迫你。” “这事我要仔细想想。”史进说罢往账外走。 “等等。”吴用叫住他,嘱咐道“我听说李忠、孔明等人已到那里做细作去了,你去东平府少不得要遇到他们,程兰之事不可叫他们知道。” 史进应了一声,出帐不提。 第四百八十六章 宋江吴用议招安(上) 史进出帐,心里起伏不定。吴用给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和朱武是少华山出身,在梁山泊上被人视作二龙山等首领的旁系,并非宋江心腹首领,不得重用。不过因有行者武松也曾是二龙山首领的缘故,宋江对他们倒也不算苛刻。然而若只是为衣食无忧的话,二人凭了手上功夫,胸中智谋,天底下何处去不得,何必一直留在梁山泊上?史进有武力,偶尔还有上阵立功的机会,朱武一直被闲置后军寨中,意志消沉,无所事事已非一日两日——同样境遇的还有柴进等人。眼见朱武能有上阵立功机会,史进自然会心动。 可是凭着心动就做决定吗?朱武曾经劝说过他,说趁着卢俊义刚上山,去和他交好,最好能成为他的中坚,远胜过在宋江那里不尴不尬。但是史进一直很犹豫——卢俊义自己本身就很尴尬。然而目前看来,吴用至少和卢俊义有某种默契在。 “罢了,回山之后再和朱武商议。这种事,还是交给聪明人理会。”史进用力甩了甩头,好像要把这个念头甩出来。 那边吴用目送史进离去,心里同样是起伏不定。试探史进的这番话属兵行险招:他实在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试探史进等人对宋江的忠心程度。若不是宋江将吕方和史进去劫人的先后顺序变了,他也不会这么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到底,还是宋江先有隙可乘。 过了一阵,吴用心潮平静下来,忽然又听脚步声来,却是宋江,后面跟着赛仁贵郭盛。郭盛并未随着宋江进账,只在帐外守候。 吴用起身相迎,笑对宋江说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哥哥静待佳音就好了。” 宋江听了大喜,对吴用说道:“越是这种时候才越该显我的仁义,一来不能叫晁盖那厮专美于前;二来,让人知道我体恤士卒和百姓,不以寨主之位为念;三来让朝廷知道我等善意。” 吴用心里一阵恶起,用了好大力气才按耐住,嘴里附和道:“为山寨大事计议,首领真是费尽心血。” 宋江道:“若不吸引江湖其余人来投,也不需要卢俊义这个幌子。东昌府那里,军师还得多费心,莫出了什么变故。” “卢俊义是个识趣的,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他是要做出尽心尽力的样子来,以免首领胜之不武。” “他我倒不担心,只是怕对阵时其余人出力太过,破了东昌府。” “关胜那里我已与他说过。” “先生,你还是把人想的太简单了。卢俊义上山,地位受影响最大的是谁?不会是你,不会是我,不会是公孙胜,也不会是林冲,只会是关胜、呼延灼等人。若是东昌府那里先破,我等自然不容卢俊义性命。但你说关胜会怎么做,是不是更进一步?” 吴用听了心里一惊,不由又佩服宋江几分。他虽然是个智计百出的人物,但这一阵子事情太多,无瑕揣测人心来,因此没料到这一处。其实不止是吴用,宋江揣测人心的本事在整个梁山泊都是佼佼者,绝对当得起寨主之位。 梁山泊现下情势,若是把卢俊义排除在外,前几把交椅依次是宋江、吴用、公孙胜、关胜、林冲。宋江在梁山泊根深蒂固,虽然有吴用偷偷行事,但一时半会动弹他根基不得。宋江为借用卢俊义的名声,是要卢俊义坐第二把交椅,当个副寨主;虽然位高,但和吴用这个军师首领没什么冲突。至于公孙胜,宋江不过是借他之口解读天书才让他居此高位,本就没什么权力,和卢俊义更没什么冲突。那么卢俊义上山之后,若是想做个有建树的,向上对付宋江,一时半会讨不了好,只得向下去分其余武将的权力和地位,首当其冲的便是关胜、林冲。 关胜是降将之首,林冲是旧首领之首,旧首领们几乎不可能再有翻身之日,但关胜不一样,不仅有机会,还有的是机会。 按吴用的谋划,对付宋江,卢俊义将会是最大的助力。眼下宋江虽然还未把卢俊义放在眼里,然而若是有一日,宋江有所提防,利用关胜等人牵制卢俊义,可就大大不妙了。 “的确是小生的疏忽,我这就回东昌府去,以免不在时出什么意外。”吴用定了定神,拿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对宋江说道。 “也不急在这一晚。”宋江道,见吴用仍是忧心忡忡,他又接着说道,“关胜有个好祖宗,是好事,也是坏事。卢俊义好歹也是一路主帅,若是鸣金,不由得关胜不退。” “除了关胜,还有呼延灼、郝思文、宣赞等人。”吴用道,“之前呼延灼就上阵战败了东昌府一个女将,不知是关胜没跟他说,还是跟他说了不听。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推着关胜往前走。” “呼延灼有祖上威名累赘,自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于其余人,现在还不足为虑。这些时日山寨事多,你我许久没有好好喝上一场,今晚正好忙里偷闲对酌几杯。”宋江说罢便让郭盛去弄些精致酒菜。 吴用虽然满腹心事,但推脱不得,只得陪他一起。 酒过三巡,宋江貌似不经意的问吴用道:“史进贤弟可有什么言语?” 吴用想了想,趁机挑拨道:“到底是不如吕方兄弟!他起初不愿意去,后来小生跟他说是你的将令,他才答应。” “说起来,招安一事我还一直没与你单独正经商议过,不知军师到底是如何想,有何良策?”宋江话风一转,忽然问道。 吴用伸出一根手指头:“先说天时,朝廷那里先征西,后征北,眼下又有江南方腊,梁山泊周围州县并无重兵,数次前来征剿的官军也非精锐,所以我们还能有今天快活日子。但现在太平,以后却必将艰难,不招安绝无出路。” 宋江点点头,道:“我也如是想。还有呢?” 吴用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宋江还是耐心的等着。 宋江知道,吴用这是先要说服他自己。 第四百八十七章 宋江吴用议招安(下) 过了一阵子,吴用打破了沉默,道:“再说地利,虽有水泊天险,可以拒敌,然而山上人多地少,产出有限。眼下还有四处打劫来的钱粮可以支撑一些时日,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不招安也无出路。”吴用伸出两个手指头,不慌不忙说道:“唯一所差即在人和,不过现在不比晁天王生前,山上心向招安的首领多了不少,假以时日,应能更多。首领愿招安的多了,喽啰们也会变多。”“依着先生高见,现在山上心向招安的首领有多少?” “不好说,着实没什么把握。”吴用皱眉抚须,沉思半晌,对宋江说道。 “山上首领好些都是江湖人,草莽性子,只知江湖恩义,不知朝廷有君父,野性难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再多招揽些愿意招安的首领便是。”宋江顿了顿,忽然又问道:“你说,晁盖为什么一直反对招安?” 吴用拈须道:“晁盖迂腐,是要把梁山泊建成世外桃源一般,与你我二人所求不同。再者说,那时山上人少,在水泊里面不纳税赋,便可自给自足。如此自然不用四处借粮,招惹官府。那时的梁山泊,对朝廷来说,连贼可能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帮逃税的民夫罢了,自然能容得我等。” “说起来,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晁盖那厮。为了对付他,我不得不四处招揽人上山,难免攻城掠寨,积怨官府。山上人越多,粮就越不够,越不够就得多下山,和官府积怨更深。”宋江咬牙切齿道。 “水泊现下所能养活人口已到极限,除非占城距地,否则实力万难壮大。俗话说物极必反,若不趁这个时候谋求招安,再无良机。”吴用嘴里附和宋江,心中却在暗骂道:“你这鸟厮借口倒是找的冠冕堂皇。还不是你为了显自己功劳,坚持要去打祝家庄、高唐、青州、曾头,晁天王拦阻不住。现在倒好似晁天王逼你一般!” “一个巴掌拍不响,招安一事,山上如何暂且不论,朝廷那边如何是好?”宋江骂了晁盖一通方才停口,问吴用道。 “小生早就思量在心了,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明首领想听哪一策?”吴用自斟自饮一杯,对宋江说道。 “军师真是谋圣,都说来听听。”宋江听了大喜。 “上策,是联系朝中正臣。梁山泊与蔡京奸党本就有仇,如今奸党势大,他如何容得我等招安?便是勉强招安,也难有善终。不如依靠朝中正臣,被他们招安了去,方可报国。只是眼下正臣势微,非得等其驱逐奸党之后方可行此事。当然暗中我们也可用些江湖手段帮他们驱逐奸党。” 宋江听了,道:“此策虽然稳妥,但所费时日太多。就算我等得及,许多人都等不及吧?” “哥哥想要快的,可取下策。下策便是投靠奸党。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只需以财帛贿之,不管什么血海深仇,奸党那里都能消解,随后招安自然不是什么事。即便不招安,只要奸党不倒,有他们在朝中照拂,也可保无强军征剿我等。” 宋江听了,只沉默不语。 吴用笑笑,道:“还有中策,先与奸党交好,待招安后伺机联手正臣反戈一击,全我等名声富贵。此策不快也不慢,只是凶险异常,一个不小心,便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讨好。” 宋江吐出一口气道,举杯道:“此事并非易事,也不是眼前急,暂且不管它。来来来,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又饮了几杯,宋江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我想使个人去江南投方腊,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哦?投方腊?”吴用略吃了一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南那里明教方腊因花石纲造反,震动天下,梁山泊这里少不得也会受些波折。西军、北军原本都在北地边境云集,准备对辽国的下一波攻势。江南战事一起,朝廷那里兵力空虚,不得不从北地紧急调集大军前往。对吴用的谋划来说,这便多出一个隐患:大军回师北地时若是乘势顺手围攻梁山泊,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我想使个人去江南投方腊。”宋江又说了一遍,接着解释了一番。原来江南那里方腊进军神速,除严州,徽州外,重镇杭州也已攻下。方腊自称“圣公”,年号“永乐”,设置官吏将帅,正向苏州、常州、湖州、宣州、润州等财阜之地用兵。宋江见方腊势烈,便存了两头下注的打算,若是方腊坐大,有这份交情在,必要时可互为呼应。若是朝廷占上风,可叫人为内应协助官军破了方腊,可作为招安的投名状。 吴用道:“首领心意我已知了,这个主意妙绝,最不济也可收二虎相争之利。只是使谁去?若是小了,成不得事,若是大了,又无人有闲。” “山寨不是放着一个现成的大闲人么?” “首领说的可是柴大官人?” “是,叫他如何?” 自从晁盖死后,宋江署理寨主之位,让小旋风柴进坐了后军寨内第一位,看起来倒是一军之首,位高权重。然而细看起来后军寨内其余六位首领,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那六个首领依次是孙立、韩滔、彭玘、薛永、朱武、兰仁。孙、韩、彭三位是官军出身,并不是江湖人,如何能服柴进?再往下,病大虫薛永是宋江嫡系,江州劫法场时就跟着宋江,自然也不会尿柴进那一壶。神机军师朱武不是浪的虚名,山寨形势早就看得通透,对柴进是敬而远之。赛叔宝兰仁是戴宗的故人,曾在高唐州保全柴进性命,有这份恩情在,也不把柴进的话当回事。因此柴进在梁山泊上,反倒不如未上梁山泊时潇洒自在。 然而若是在梁山泊之外,柴进江湖名声显赫,不比宋江逊色多少,又是大周皇帝柴荣苗裔,更显出身高贵。若是他肯去江南,的确是个好人选。 见吴用还在思索,宋江道:“我去出恭,军师慢想。” 当下宋江出到营帐外去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史进重回东平府(上) 吴用用一根筷子‘叮叮叮’的敲着杯子,心里急急思索:“梁山泊上,卢俊义终究是根基浅薄,自己虽然风头刚劲,一呼百应,可那是因为宋江支持他。真是到了和宋江兵戈相见的时候,每一分反对宋江的力量都很宝贵。这一点他和晁盖生前的观点有所不同:力量多一分便是一分,哪里顾得上什么公不公道。梁山泊草创之时,明面上寨主是白衣秀士王伦,但他不过是小旋风柴进的提线傀儡。即便是经过晁盖和宋江前后两任经营,柴进手上多多少少应还会有些暗牌在。若是柴进远在江南,音信不便,他的力量自己便难借用。而且鬼知道宋江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如此想罢,待宋江回来,吴用婉转着出言反对道:“当初我等辛辛苦苦,费了许多气力,这才请柴大官人上山来,若是就这么放他下山,首领不怕纵虎归山么?”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等要借助他名声显山寨锐气,然而他上山之后,这只潜龙也不知是没有爪牙,还是故意收起爪牙,看起来没什么危险,却也无益。但不管是哪种原因,都不敢大用他。眼下不再需要他的名声,若是当日我等请他上山的勾当,被他知晓了,反倒是个隐患。如果放他走了,彼此倒留个好情份。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他若不在山上,招安一事会少很多麻烦。” 吴用心中暗道:“这厮满嘴话,半真半假,多半是觉得柴进已没了什么用,又对他有所忌惮,索性借了方腊的事打发他远离梁山泊,倒好似朝中党争一般。”宋时太祖武德皇帝祖训不得杀读书人,因此宋国朝中党争便少了些血腥。若是能让政敌出外,远离中枢,言语少影响天子,便已可当做大获全胜了。 “首领心意我已知了,此行毕竟凶险异常,只怕他未必是愿意去的。”见宋江决心已下,吴用自觉拦阻不住,便出言道。 “不瞒军师说,此事是他先提议的,只是还未来得及告知军师。” 这倒让吴用吃了一惊,他一连串问道:“他先提议的?莫不是有高人背后指点?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是如此野心勃勃吗?” “难讲。那日他只说自己在山上,有碍招安大计,江南方腊那里也的确需个得力的人去,他便毛遂自荐,求去那里,倒也看不出什么阴谋。”宋江一边回想当日的情形一边说道。 “无阴谋处,常有大阴谋。此事终究有些蹊跷,不可不防,如果首领想要他去,可使个机灵又讲义气的和他同去。” “军师所见与我略同。即便柴大官人真的没什么阴谋,也不能叫他太过如意。只是不知军师属意何人陪他去?” “首选铁叫子乐和,次选浪子燕青。这二人都是机灵的,而且江湖上名声不显,不算抓眼。此外有卢员外和孙提辖等人在山上,便是有什么事,也不由得他们不讲义气。”吴用盘算了一下说道。 “我想的人选也是乐和,不过军师说起燕青,倒是提醒了我,他虽然上山不久,但有一处比乐和更合适。” “不知首领说的是哪处?”吴用问道。 “若是乐和不小心折在那里,孙提辖等人难免有些离心。燕青要是折了,就当借刀除了卢俊义的羽翼。”宋江恶狠狠的说道。 “燕青伤情未愈,一时之间只怕难以起行。”吴用提醒道。 “不急这一两天,等寨主的大事完了再说。”宋江拿起酒壶一边给吴用把盏,一边说道。 吴用急忙用双手举着杯子,附和道:“首领说的极是。” 宋江点点头,与吴用又饮了几杯酒,飘飘然去了。 当夜无话。且说第二日,史进起个大早,提了杆棒,带了把短刀,也不骑马,徒步往东平府去。他身子强健,无论是在少华山还是在梁山泊都走惯了山路,走起这平路来两脚生风,速度甚快,没多时便到了东平府外。 虽然梁山泊大军已到了安山镇,但东平府这里仍是城门大开,只是把守的官兵比平时多了许多。 史进进得城来,先绕着城墙走,待来到一个偏僻处,见那里堆满了乱石,心里一阵烦恼。原来史进以前出外游历时曾在东平府厮混过好些时日,这城墙偏僻处原本有个毛贼掏出的狗洞,可以出入。眼下那狗洞却被乱石盖住,就算没被填上眼见也是用不得。他又寻了一处记忆中的低矮城墙,到那里看时,已被加高了丈余,再轻易出入不得。 失望之余,史进索性不在去找其余城防有漏洞的地方,只寻思道:“擒了那女子,有她在手里为人质,光明正大走城门出去便是。” 史进转身往龟井子街去。这龟井子街乃是城南门到北门的中轴,东平府一等一的繁华热闹所在。只是战事将起,虽然城门未闭,但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史进无心闲逛,只寻一个酒店坐下。 这个时候哪里有人有心吃喝,那店里生意冷清得很,一个客人也没有。世人只知酒店赚钱的热闹,却不知酒家赚钱的辛苦。生意多时,酒家几乎忙死,厨子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没有生意时,酒家也会急死,恨不得到街上捉几个人进来吃酒。见史进走进店里,等客上门几乎要睡着的店小二立刻精神起来,欢快地迎了上来。 史进要了三碗酒,几样肉食菜蔬,细细的吃喝起来。他一边吃,一边与店小二说话,有意无意打听太守程万里女儿程兰的消息。 那店小二是个多嘴多舌的,正要显摆自己消息灵通。 只见他斜倚着旁边的桌子,对史进说道:“说起程万里程太守的女儿,那可是好一个美娇娘天下无双,她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抹纤腰,苗条可爱,三寸弓步,瘦窄宜人……”他拉长了声调,拿出一副说唱的做派。 第四百八十九章 史进重回东平府(下) 史进听了半盏茶功夫,见那店小二还是滔滔不绝,只得打断他道:“程太守这女孩儿如此容貌,求亲的岂不是踏破了门槛?” “客官,你这就先入为主了。那女孩儿至今还未定下婚约。” “这是为何?” “城里的兵马都监董都监看上了她。按说董都监是个风流人物,本领又高超,和太守女儿正是郎才女貌,不过几次求亲都碰了程太守一鼻子灰回去。董都监暗地里放出话来,若是别人胆敢去求亲的,他舍了官不做,也要报复到底。” 史进问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既然程太守不答允,董都监为何苦苦纠缠?他又是风流,想来少不了貌美女子垂青,不怕是个无妻的,没来由如此。” 那店小二四下里看了看,虽然无人,仍是降低了音调,神秘兮兮凑到史进耳边道:“都说董都监别有所求!” 史进奇怪道:“求什么?” 那店小二只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史进已明他的意了,从腰里取出些散钱塞到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眉开眼笑,拖过一张椅子,倒骑着坐下,开话道:“此事还是从程太守到此为官说起,那程太守虽是个贪滥的人,只知搜刮,但偏偏是当朝枢密使童贯的门馆先生。童贯虽是个太监,却并非天阉,终究曾经是个男人。这太守女儿可巧像极了童贯净身前心仪的女人。程太守贪图富贵,便让女儿拜了童贯为干爹。父凭女贵,程太守沾了女儿的光,做了我们这东平府的太守。” 史进附和道:“原来如此,小二哥真是消息灵通,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那店小二见史进夸赞,更是来了精神,口沫横飞道:“我曾听汴京来的客人说过,太师蔡京人称‘公相’,童贯是当今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人称‘媪相’,便是高太尉这等官家潜邸出身的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娶了他的义女,可就是一步登天。有这媪相在朝里保驾护航,哪怕是个三条腿的蛤蟆,日后也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客官你说这么好的女儿是不是要囤起来卖个好价钱?” “人又不是货物,哪里有囤起来卖的道理?” “这得分人!程太守就能把女儿当货物看,他哪里肯把女儿轻易许配了一个武将。不过董平都监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懂兵法的,明修栈道不成,就暗度陈仓,转过头去勾引太守女儿。” “还有这种事?可勾搭上手了?”史进寻思了一下,问道。 “董都监人称风流双枪将,岂是浪的虚名!” “董平为何不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只要太守女儿暗结珠胎,太守不嫁也得嫁!” “要是这么做,可是舍本逐末了。女子容颜再美,又能青春几何?若是因此恶了童贯,不得升迁,才叫因小失大。” 史进若有所思:“若是被别人先下手用了强,董平和程万里岂不都是两空?” “用强?”店小二撇撇嘴,“也得有那胆!董平和程万里一个是太守,一个是都监,背后还有童贯。哪个人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敢干出这事来?太守女儿喜好风景,现在观湖楼住,那些泼皮无赖、浮浪子弟从观湖楼近前过时大气都不敢喘!” “什么观湖楼,不就是龟腚楼么。”史进笑问道。 原来这东平府城整个城形状如龟,南门如头,北门如尾,观湖楼地处偏北,被人称为龟腚楼。 店小二尴尬笑笑:“龟腚终究不雅,虽然这里平时都这么叫,但客官是外乡人,我总没有往自家乡土抹黑的道理。客官可是来过东平的?如何知道这个外号?” “我在宝地厮混过一阵,一晃数年了。”史进道。他一边和那店小二闲扯了些别的,一边在心里思量道:“常听朱武说,‘备周而意怠’,那里定是没防备的,我且先去那里看看,待夜间好下手。” 史进吃喝已罢,会了账往北走。 正走之间,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一件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行乞。 史进与他打个眼色,立在他背后说话:“兄弟,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哪里像个叫花子。城里做公的多,若是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话没说完,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却是孔亮,史进道:“兄弟,你也露出雪也似白面肌肤来,哪里像个忍饥受饿的人。” 正说话间,背后有人低声喝道:“你们做得好事!” 三人不由大惊,回头看时,却是打虎将李忠。 孔亮抚了胸口道:“李大哥,险些没被你惊杀!” “你们跟着我来。” 几人前后相跟着来到城北一处破庙。那破庙原是成武庙,原本香火鼎盛。可惜因失火被焚,一直未曾修缮,只剩一堆破壁残垣在那里,少有人来,甚为僻静。 众人在庙里站定,李忠埋怨道:“你几个好没分寸,怎么在那里说话?幸好是我看见,若是被些个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岂不坏了公明哥哥大事。” 史进低眉顺眼道:“兄长教训的是。” “你如何也到了这里,可是我师父首领叫你来的?”独火星孔亮问史进道。 武学虽要强健身体,但终究也是一门学问。但凡一门学问能练到可称高手境界的,都不会是愚笨之人。这九纹龙史进也概莫能外,而且他曾为一山之主,比之寻常高手更胜一筹。他看了孔亮一眼,刚想说话,忽然心里动念道:“这几人是到这里做细作,若是我擒了程兰,他们可就徒劳无功一趟。劫持女子之事虽有损名声,但已推托不得,而且终究算一桩到手的功劳。若是说与他们听,纵是他们不从中作梗,借着相助的名义,占了此功劳去,宋江那里多半不会为我做主,岂不是叫我既赔了面子又失了里子?吴用临行前特意嘱咐我不可叫这几人知道,虽不知是何用意,但看他言语意思,总觉得他是友非敌,还是听顺他的好。” 想及此处,史进只轻轻说了四个字:“山寨军务。” 这句话惹恼了一个人,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九十章 史进失陷东平府(上) 孔亮听了,面上不悦,哼了一声,就要说话。他在家里是幼子,自小性子跳脱。上梁山泊后因是宋江的徒弟,山寨里众首领一向高看他一眼,诸多容忍,因此又多了几分跋扈。方才因扮乞丐不像,被史进说了几句,便有些不悦,如今又被史进拒绝,心中更是恼火。 打虎将李忠见了,急忙出言打岔道:“兄弟自去忙。若是有事需要帮忙时,可提前一天到城西东岳庙神座底下留下山寨联络记号。第二日午时,我便来此地与你相会。” “多谢哥哥美意,我的事今晚就能办完,到时便回安山镇去。眼下还需去准备一二。事不宜迟,这便告辞。”史进冲李忠唱个喏,转身就走了。 “咔嚓!”见史进走不见了,孔亮用力把破碗扔到地下,摔个粉碎。他怒道:“这厮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自己本领高么!” 毛头星孔明虽也不悦,但终究比孔亮年长,老成几分,呵斥他道:“你懂的什么?师父高看他自然有高看他的用意,你比师父高明吗?以后这种鸟话少说!” 李忠劝道:“军中机密他不说是对的,不然若是出了事,他反打一耙,说是我几个泄露出去,不是好玩的。你二人装扮的乞丐,又白又净,本来就不大像。他提醒两句,也是好心。” 孔亮仍是气冲冲道:“别让他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 李忠暗叹了一口气,和孔明说了几句话,各自都散去。 闲言不提。且说当日夜里,史进寻块黑布蒙了面,顺着白天勘察好的路线,悄悄翻墙进了观湖楼后院。 当时观湖楼四下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 史进运足目力看去,只看见院中最高处有一座四层歇山顶木楼,那楼就是观湖楼。 观湖楼高耸异常,整个东平府再无别处楼宇能及。在楼上放眼望去,不管是东面泰山还是西面黄河都尽收眼底。太守女儿程兰因喜爱登高,住到此处。 史进小心翼翼,走到那木楼的楼梯旁往楼上看了一看,见并无异状,便抬起脚往楼梯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冷不防脚下一沉,“喀”的一声,地面塌陷,跌入一个陷坑中。幸好那坑底未装尖刺利刃,史进虽摔下,并未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 史进运足力气,就要从坑中往外窜,却有空中一张大网落了下来,将他兜头盖了下去。只听周围人呐声喊,周围火把通明,数十个做公的和数十个军士杀出,连人带网,把史进好似抱头狮子般绑起。 楼梯上脚步声响起,双枪将董平走下楼来。他一身戎装,手里提着一对短枪。 董平用枪斜指史进,笑道:“不必问了,你这厮定是梁山泊的贼寇,胆子不小,竟敢独自一个来劫人。” 史进心中疑惑道:“难道是问那店小二时太过扎眼,走露了风声?不太可能。莫非是狗头吴用计策又脱卯了?也不太像。”他用力扭动身子,骂道:“爷爷是过路的好汉,不是梁山泊的人。你这等狗厮,爷爷今日既然落到你手里,认栽便是!” 董平对众人道:“这厮还不承认,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虽是只擒了这一人,也聊胜于无。且把这厮用长枷关在死囚牢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往汴京请功!” 众做公的便将史进押往死囚牢里去了。 且说当日董平擒住九纹龙史进,对左右两个副将说道:“这人独自前来,必有所倚仗,应是个本领高强的,在那水泊里交椅少不得靠前。等明日天亮,加力拷打一番,问问梁山泊的底细。” 两个副将唱一声喏,带兵回营去了。 众人刚刚散去,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女子,斜倚在栏杆上。那女子相貌柔美,身材婀娜,虽是一身厚重裘衣,但仍遮挡不住绰约身姿,正是东平府程万里太守女儿程兰。 董平迎上前去道:“兰儿,你如何还未安歇?外面风寒,速速回去。” “院里这么吵,叫我怎么睡得着。我看那强人,倒也不怎么凶。”程兰轻咳一声道。 “让你去太守府住,你就是不听。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若不是布下陷阱,或者他们多来几人,少不得见血!” “父亲一日不同意你和我的婚事,我就不回去住。” “那你去我家里住也好。” 那女子脸上飞起一层绯红之色,语带嗔怒,厉声道:“废话休讲!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与父亲赌气,已是不孝,若是去你家中,岂不是活活气死了他?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你错怪我了,我不是想轻薄于你。梁山泊大军已到了南面安山镇那里,不日便来攻打东平府城,这里不安全。” “要是城破,覆巢之下,必无完卵。若是城不破,这里又有什么不安全的。刚才那个强人还不是你摆下诱敌的计策,才敢来到这里?”说罢程兰转身回楼上去了,随后那里灯光灭了。 董平抬脚欲追,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退了回来。他呆立一阵,跺跺脚,径直回家。整个观湖楼又恢复了寂静。 良久,一处茂密矮树丛里枯枝晃动,一个身形显现出来,却是小温侯吕方。自他悄悄跟着史进到了观湖楼后,便一直藏在这树丛后。史进跌入陷阱时,他也吃了一惊,本想立刻前去营救,然而史进被擒太快,不等吕方发难,便已被制住。吕方知自己本领不是这么多人对手,只得忍气吞声退了回去。好在众人眼里只有史进,也未曾发现他。他大气不敢喘,只尽力缩了身子,隐匿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众人走后,确认四周再无埋伏,吕方才敢出来。 吕方活动了一下麻木手脚,寻一处避风的地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歇息。也不知等了多久,天边已隐约有些泛白,远远的传来一快三慢打更的声音:“咚——咚!咚!咚!”。随着更声还有一个嘶哑的嗓子喊道:“早起早睡,方能养生!” 第四百九十一章 史进失陷东平府(下) 吕方爬起身来,借着微光,寻到茅厕,在茅厕外一棵树后躲了。等不多时,只听哈欠连天,一个早起的下人睡眼惺忪的往茅厕走来。待那人到了近前,吕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人捂住嘴,按倒在地。那人竭力挣扎,又哪里挣得过吕方。 吕方掏出短刀,在那人脖颈上一边比划,一边低声喝道:“要活命的就别作声!” 那人见了兵刃,只吓的屎尿齐出,连连求饶。 吕方低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多少男女?” “小的……小的是这的厨子。这里还有一个丫环,一个仆妇,男的算上管家、车夫、园丁、门房、护院还有小的,一共……,一共六人。”那厨子哆里哆嗦说道。 “他们醒了也无?” “小的要买菜做饭,因此起的早,别人都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起。” 吕方从怀里掏出根一丈八的牛皮绳,顺着捋下来,将那人抹肩头拢二臂,脖子后面系一结儿,俩手肘俩结儿,俩胳膊俩结儿,一共是五个结儿,绑的结结实实,这便唤做五花大绑。 吕方对他说道:“算你好运气,你带我去叫开他们房门。” 那厨子不敢不听,便带着吕方先把一众仆役房门叫开。那些人不曾有防备,只是怪罪这厨子扰了他们的清梦,被吕方趁机全打晕了,堵住嘴捆绑起来。整个过程异常顺利,唯独在对付那个护院时略微出了一点意外——他竭力抵抗,溅了吕方一身血。 见天光还早,观湖楼那里还无动静,吕方将那厨子堵住了嘴,绑在一棵树上,对他说道:“我乃梁山泊的好汉,前来此地借粮,为免生灵涂炭,特来请太守女儿为人质。若是放了你,怕你通风报信,坏了我的好事。我把你绑在这里,你休要叫唤挣扎,不然我这就取了你性命!” 那厨子唯恐没命,只连连点头。吕方仍不放心,四下里巡视了一圈,果然再未见到其余人。他略一思忖,捡一套干净衣服换了,到马棚套上马车,停到大门前,开了大门,虚掩上,随后才往观湖楼去。 待来到观湖楼下,吕方蹑手蹑脚上了楼梯,一直上到观湖楼二楼。他在门口屏声静气,竖起耳朵略听了一听,那房里并无声息。他伸掌慢慢推了推门,那门纹丝不动。他侧过身子,吸了一口气,双足用力蹬地,用肩膀“轰”的一声将门撞开,随即快步如风,闯入进去。 屋子外间有一个丫环铺了被褥睡在地上,听此巨响,当即醒来。迷迷糊糊之间还不知道什么事,就被吕方一刀背砍在头上,晕倒在地。吕方闯入内室,手持利刃,有如凶神恶煞一般。 程兰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的心惊肉跳,扯着被子尖叫连连。 吕方上前一手持刀,一手捂住她的嘴,沉声说道:“程小娘子,你莫要怕。你只要乖乖听话,管保不损你一根毫毛。” 程兰害怕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话,只是不停挣扎。吕方叹了一口气,把刀收入怀中,就床边拖过一个板凳做了,好整以暇的说道:“院里人都被我制住,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尽管叫吧,等你叫累了,我再和你说话。” 过了半晌,程兰才慢慢平复过来,战战兢兢问道:“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我乃梁山泊的好汉吕方,为救淮西数十万百姓性命,奉宋公明首领将令,请小娘子前去一同商议赈灾事宜。”吕方信口开河道。 “我……我有什么本事,能救数十万百姓?” “淮西今冬遭了雪灾,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失失所。梁山泊顺天护国,不忍见生灵涂炭,只是寨小粮缺,力有不逮,万不得已之下前来此东平府借粮。为免动刀兵,特请娘子水泊小住几日,以求太守准允,借与粮草,赈济灾民。”吕方慷慨激昂说道,说到最后,拜倒在地。 程兰少经世事,见吕方面如冠玉,英姿勃发,又满脸正气,不由相信了大半,问道:“那里官府为何不赈灾?”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里官员本就贪腐无能,征方腊大军粮草他们都敢中饱私囊,哪里会舍得拿出来救济灾民。”吕方一脸气愤的样子。他这番话不全然是假话,淮西那里遭雪灾是事实,官府赈灾不利也是事实,大军粮草被贪污也是事实,梁山泊缺粮也是事实,唯独前来此处借粮所为是梁山泊寨主之位,并非赈灾。 “我随你去便是,你先出去,我要更衣。”程兰倒是个爽利人物,直接应道。 吕方大喜,他并不想对一个弱女子用强,才编造了这番言语。若是程兰真的听话,这一路上回去可就容易了许多。 “此去梁山泊路远风大,娘子多穿些衣服。其余用度零碎,山寨里都有,却是不用带了。”吕方说罢退到外间,将那丫环拖到隐蔽处,堵了嘴绑了起来,随后一边留意四下动静,一边静等。 等不多时,程兰穿好衣服,走出房来。 吕方不由暗赞道:“好一个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典雅女子。”吕方扶她下楼,上了马车,随后驾辕直奔东平府城北门扭尾门而去。 那时天虽然已经放亮,但大战将起,街上行人仍是稀少,偶有几个都是行色匆匆。眼见北门在望,吕方放缓马车,隔着车厢嘱咐了程兰几句,程兰一一记在心里。 待来到城门口,只见城门紧闭。一众军士如临大敌一般,全副戒备。十数个人簇拥在城门洞里,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怒目相视。这是夜里抓了史进,董平怕有人来劫狱,因此吩咐城门戒严,不准百姓出入。 吕方分开众人,上前对守城军士说道:“我是太守府的人,有紧急要务要出城。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 程兰喜好出游,经常出入城门。那些守城军士认得程府马车,都没起什么疑心,依言从城门上叫来城门官。 第四百九十二章 吕方舌战董平(上) 吕方上前抱拳,抬头看了看左右,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对那个城门官压低了嗓门说道:“我是太守府的护卫,奉太守相公的密令,护送程家女儿回汴京。” “明白了,想来太守是怕送走家眷动摇了军心。”城门官先是恍然大悟,随后又疑惑道:“眼下地界不太平,如何只有你一个人护送?” 吕方低声笑道:“人多了扎眼,反倒容易多事。梁山泊大敌当前,太守先把自家女儿送走,只怕折了全城军民锐气,如何能叫别人发现?因此只叫我一人带了程家小娘子悄悄上路。” 那城门官点点头:“此言有理,只是空口无凭,你可有太守相公手令?” “仁兄!这种事情遮掩还来不及,如何能留得下字纸?我是奉了太守相公的口令!仁兄若是信不过在下,只管去车里问问程家小娘子。”吕方一边说,一边拉起车帘。 那城门官往车里看了一看,只见一个娴静貌美女子坐在车里,有如姣花照水一般,的确是程兰无疑。他正要弯腰行礼,吕方手疾眼快,撂下车帘,两手把在他腰间道:“仁兄不可,这不是叫人空自生疑么。此事若是走露了风声,太守相公怪罪下来,你我可吃不起。” 吕方力气不算大,但那也要分跟什么人比。除去鲁智深、武松这般天生豪力之人,梁山泊上大多高手都不如他。这城门官本就没什么本领,不过是凭了溜须拍马、行贿送礼才当上军官。吕方双手这么一扶,他只觉身子如被铁箍紧起一般,腰便弯不下去。他心中不由暗暗赞道:“怪不得这人如此托大,敢一个人护送太守女儿上路,果然手底下有几分硬功夫。奇怪,这号人物以前竟没见过。” “仁兄要是坚持,不如随我去太守府亲口问问太守。只是耽误了事情,怪罪下来,可要仁兄独力承担。”吕方软中带硬。 那城门官让开去路,对众军士喝道:“太守府紧急军务,速速放行!” 那一众军士听了,慌不迭去开城门。 吕方对那城门官拱拱手道:“恕在下啰嗦,此事切忌走露风声,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有缘相会再谢仁兄。”此番客套话说罢,他上车驱动马匹,缓缓上路。待行过了数百步,出了城门众人视线,吕方跳下车,用力挥鞭打在马屁股上,疾驰而去。他爱惜马力,用一根绳子绑在车辕上,充作一匹边马拉车。 拉着马车狂奔了五六里,吕方汗出如浆,不由慢下脚步。他对程兰说道:“程小娘子,没事了,再有顶多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安山镇,在那里吃了早饭,而后再去梁山泊。” 程兰掀开车帘问道:“梁山泊离安山镇有多远?” “那还有不少路途,得走上一阵子。” “听说梁山泊有八百里水泊?” “是。可惜现在是冬日,要是小娘子能留到夏天就好了。夏天雨水足,水泊里山水交错,湖河相连,北地少见。鸭尾滩那里还有天底下最好看的芦苇。忠义堂前山道上,还有双玉兰树,花瓣皆是双重,其中有两株树形似人,花色一白一紫,犹如白衣才子与紫衣佳人一样。春日里花香满溢。断金亭旁边有一株大红叶树,那树叶在秋日里红艳如火。冬日里后山雪山峰最适合赏雪。” “我听人说郓城县有一株大红叶树,远近闻名。” “是了。断金亭那株就是郓城县那株,宋公明使人移栽过来。” “听上去就令人神往。” “除了风景之外,还有许多热闹。附近的乡人喜欢雄羊,角决胜负,还有斗鸡伸啄跳咬。”吕方挑些热闹的场景对程兰说了。 程兰道:“可惜无缘得见。” “程小娘子是哪里人氏?” “我祖籍是虔州,但我在汴京出生。” “这是何故?” “爹爹中举前曾在童枢密家里做门馆先生,我娘在那时生的我。” “童贯不是公公么,怎么还有小孩要学识字?” “童枢密有几个干儿子和侄儿,但请我爹爹是教他自己识字、作词、经文。” “想不到,想不到。他能当个权阉看来也不是全凭幸进。” “童枢密不是世人想象的那样,他是李忠敏公的高徒。”程兰说的李忠敏公是神宗皇帝时有名的太监李宪,因军功死后追封为武泰军节度使。童贯刚入宫时曾拜在他门下。 “终归是个欺君媚上的太监。” 程兰听不得吕方一口一个‘公公’、‘权阉’之类的言语,放下了车帘。吕方却没有察觉,只寻思道:“程万里是凭了童贯的门路,童贯又是凭了李宪的门路,有贵人相助果然是捷径。” 看着暖阳照着远处荒草,吕方忽然一阵感慨。许多年前,还是在潭州学艺的时候,他想到过很多自己艺成之后要做的事,但一次也没想到过像今天这样劫人。吕方不知道这算好还算坏,但他不相信别的选择,只愿按现有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恍惚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人喊马奔。 吕方心里咯噔一声,就车上立起身来往后看,只见远处一个人骑着马箭一般奔来。 吕方掀起车帘对程兰道:“程小娘子,后面有一个人追过来了。要是官军,动起手来,我抵挡不住时会把你当做人质吓唬他们,你不要害怕。” 程兰道:“官军好说,自然听我的。若来的是强盗,你抵挡不住时只管自己走,休要管我。” 吕方见程兰如此豪气,颇有些意外。他摇摇头,放下帘子说道:“这如何使的,传出去不叫人当我梁山泊好汉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我二人都折在这里又有什么益处?放心,有我父亲和董平的威名在,本地强盗不敢动我,你只管见机行事,不需理会我。” 正说话间,那人已到马车前勒住马匹,只见他丰神俊貌,仪表堂堂,右手握着缰绳,左手提着两杆花枪,正是双枪将董平。 第四百九十三章 吕方舌战董平(下) 吕方见去路被拦住,只得勒住马匹,喝道:“什么人?为何拦我的路?” 董平上下打量了吕方几眼,喝道:“你又是什么人?” 吕方片腿跳下马车,牵着缰绳立在车边:“让开去路,我还有事。” “你要去哪?”不等吕方回答,董平又叫道:“兰儿,你在车里吗,有事也无?” “我没事。”程兰听是董平的声音,伸手掀起车帘,露出一张俏脸来:“父亲大人觉得城里不安全,让我回汴京。” “去汴京为何不往西走,偏偏要往南去?”董平满脸疑惑。 “程小娘子甚为想念王陵山前大清河畔的冬景,这一去再回来冬日就过了,想要去那里再看一眼山前的梅花。”见程兰用目光看来,吕方上前一步插嘴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董平看了吕方一眼。 “在下是太守府的护院,奉太守相公之命护送程小娘子回汴京。” “太守府的人?为什么我之前没见过你?” “贱躯不敢污将军法眼。” 董平仰天长笑:“贼子,编得好言语!我要不是从观湖楼来,说不定就信了你,且吃我两枪,让我见识见识梁山泊的手段!”说罢他枪分两手,左手花枪直刺,右手花枪高举,飞身往吕方杀来。 吕方暗暗叫苦,早知董平这么快追来,还不如杀了观湖楼的厨子灭口。然而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他抖擞精神,抽出短刀,上前与董平战成一团。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吕方和董平过了十余回合,只觉那双枪神出鬼没,令人眼花缭乱。他步下的技击本领原本就比董平逊色,加上画戟是长兵刃,携带不便,只带了把尚未练得精熟的三尖匕首钺,已是守多攻少。 吕方不由暗恨自己,他曾经在武松那里听说了一个用画戟时以伤换命的招数,也曾演练过,的确威力巨大,但还没学过这三尖匕首钺类似的招数,要不然还可以拼命搏一搏。 “没法子了,只能先用个花招!”吕方趁董平换招之际,手中兵器脱手而出,大声喝道:“着!” 董平见一道寒光飞来,连忙退后,把双枪舞成风车般护了全身。不料那钺柄有条细线连在吕方手腕上,吕方往回一拉,三尖匕首钺在空中一个转向,又飞了回去。只听程兰一声娇呼,却是吕方趁董平后退之际,伸手抄住兵器,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吕方道:“姓董的,要么我先杀了她,你再杀了我,要么她随我走,你选哪个?” 董平大怒:“贼子敢尔!” “我有什么不敢的!”吕方做出一副狰狞模样:“大不了是个死,临死之前还能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作伴,划算得很!” 董平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道:“好,有种,你杀了她吧!” “东平府是个会喘气的都知道你三番五次去太守府求亲!你莫要诈我,你当真不在意她的死活么?” 董平看了程兰一眼,冷笑道:“我求娶太守女儿,是为寻个童枢密做靠山好升官。我当然在意她的性命,只是相比之下不能容你带她走。若是任由你劫走她,我的前程才叫彻底毁了。” 吕方只觉手中一沉,低头看去,是程兰站立不住,倚靠在他身上。只见程兰脸色煞白,双眼垂泪,嘴唇哆嗦:“董……董平,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打算。你骗的我好苦!” 吕方任由程兰倒在自己肩上,脸色仍是扮出一副凶狠模样道:“我杀了她?好!我看程兰死了,你怎么跟程万里交待!” “莫说程太守,便是童枢密那里,多半也会谢我,不用自己下这个决断。” 吕方听了,不由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董平接着说道:“一个人活着时,若非骨肉至亲,在别人眼里多半是一件货物,是可以用来算计的。倘若死了,即便是骨肉至亲,或许会一时悲痛欲绝,日子长了,便什么都不算了,连货物都不如!升官发财是我平生之愿,眼下这个局面,若你是我,又会如何?” 吕方心里一冷,快速寻思道:“世上人多君子少,这董平说的未必正确,但也难说有错。我曾听人说,他求娶太守女儿,不过是为了搭上童枢密这条线,并不是真的爱恋这女子。现在若是由自己带走程兰,童贯第一个不放过的不是梁山泊,而是董平。假如自己与他异地相处,只怕也宁愿程兰死了。话虽如此说,自己怎么办?这程兰要是不能活着带回去,误了宋公明首领借粮的事可是大事,又当如何是好?” “好,如你所愿。”吕方虽然如此说,但迟迟不下手。 董平催促道:“快点,我还要回去吃早饭。” “董平,还是你先动手吧。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不会先下手伤她。我只要带着她走,你或者可以捅死我,却难保我不会手一颤误伤了她。这样你所要的终是没有,杀了我便又如何?我宁可毁了她,也不给你。” “你是打算放弃了?” “我带她离梁山泊近一步算一步!”吕方横下一条心。 程兰忽然擦了擦眼泪,对吕方说道:“义士,我们走。我会替你挡兵器,要想杀你,先杀了我!” “兰儿,你好生糊涂!”董平大怒,“他自称义士,你就信了?”他挡住二人去路。 程兰忽然迎着董平的枪尖往前走了几步,她惨然一笑道:“比起你来,我更信他!”她猛然跨了一大步,顶在枪尖上:“让开!” 吕方在她颈侧的兵器来不及收,在那雪白肌肤上割出道血痕来。 正此时,远处又有几人骑马赶到,其中一个为首的老者大叫道:“董平!放了他们!你若是送了我女儿性命,我拼了老命也不与你善罢甘休!”这却是太守程万里带着几个家中的护院到了。 原来吕方和程兰出了城门不久,董平就到了观湖楼,救了那个厨子并几个下人出来。他一边让那厨子去太守府报信,一边与人问了马车去向,追赶过来。他一来自持本领高强,二来时间紧急,便只单枪匹马追来。太守府那里程万里听闻报知,心急若焚,匆匆忙忙带了几个护院上路追赶,此时才赶到。他不知场上局面,见吕方的兵器仍在程兰脖子上,因此要董平设法保住吕方性命。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四百九十四章 董平追寻吕方(上) 见程万里如此说,董平心中不由大骂:“没有见识的老贼!此时此刻,越显的重视程兰性命,越只能眼睁睁叫吕方带了她去。只能起了玉石俱焚的心思,若是这厮爱惜自己性命,或许还有转机。眼下对方明显已有些动摇,程万里这厮白白活了这把岁数,全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这点道理都没想透,当真是愚笨。” 董平收枪转过身来,对程万里说道:“太守相公三思,若是由他们走了,你有这个把柄在梁山泊手上,岂不是煮熟了的汤圆,他们要扁就扁,要圆就圆,即便有童枢密维护,日后还如何升官?” “你话说的轻巧,程兰可是我的女儿,岂能就这么丢了性命!我和梁山泊又无仇,他们只要不利令智昏,就不会如何。”程万里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对着吕方道:“你们想要什么?” 吕方趁机对程万里说道:“太守相公,我们无非是为求借粮,并无别的心思。只要粮草送到安山镇,再放了我们的人,就全须全尾礼送你女儿回去。” “我答应你,只是你们要守信!” “此事万万不可。”董平喝道:“你我守土有责,岂能让梁山泊的逆贼如愿,这不是小罪,可是通敌的大罪!” “不管什么大罪,只要别人不知道,就不算罪。这几人都是我的心腹,不敢外传。就算外传了去,也有童枢密为我开脱,我怕什么。不过是些粮草死物罢了,还能抵得上我女儿的性命吗?” 董平脑筋转得快,见程万里心意已定,便换了套说辞道:“梁山泊贼子不知羞耻,劫弱女子的事都能干的出来,太守不怕他们拿到粮草之后言而无信吗?” 程万里道:“梁山泊的义士一言九鼎,不是那般反复的小人。倒是你,整日听你吹嘘自己本领如何如何高强,真遇上战事,又推三阻四,只知道要粮请饷!那粮饷给了你,你也未见得能打赢,不如给了他们,换个平安!” 董平左思右想,一时迷茫。他不是没想过放吕方走,总是觉得这么不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程万里这几个手下嘴紧,梁山泊那里可人多嘴杂。自己可没有程万里那么好命:他有童贯护身,大不了风声过了换个地方继续做官,自己又有什么倚仗?自己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辛辛苦苦打熬筋骨,习练技击,方才有今日,总不能就这么毁了。若是不放吕方走,一时又没什么好法子能全须全尾救程兰出来。僵持下去的话,对手有人质在手,已经占了先手,又多半有人接应,拖得越久,越容易有人来援,到时自己更无法收拾。 眼见左右都是个死,董平心里一横,大喝一声道:“你这贼厮,真当我不敢鱼死网破吗?都是你逼我的!”说罢他挥舞双枪,有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向跟随程万里前来的那几个心腹护院。 那几个护院一来本领低微,二来事发突然不曾提防,顷刻之间便死的死,亡的亡。其中有两个机灵反应快的,分头跑出十数步,一个被董平追上一枪捅死,同时飞出右手花枪,隔空正中另一个后心,也倒在地上死了。 太守程万里见董平发难,只吓得抖个不停,斜倚着路边一棵枯树瘫坐在地上。程兰见不得血,只“嘤咛”一声便昏过去,倒在吕方身上。吕方见董平忽然对自己人下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阵愕然。 董平上前用脚踩住尸体,缓缓抽出短枪,向吕方走来。 那枪尖上的血沥沥而下,滴在路上,带来一股腥气。 待来到吕方近前,董平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枪头上的血,又一个挨着一个添了他的牙。那白牙上染着鲜血,看上去异常诡异。他阴森森的对吕方说:“你杀了她,我再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这老东西。死无对证之下,我是力战杀了谋害太守父女的梁山泊贼子,为他二人报仇,你说,童枢密那里会不会给我记上一功?” “万万不可!”有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是程万里在那里出言劝阻。 董平理也不理他,只轻蔑的对吕方笑了一笑:“贼子,既然你不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看我先取你的狗命。”说罢,他双枪一抖,立个门户就要进攻。 吕方扬起手中三尖匕首钺,对程万里说道:“太守相公,既然董将军不给方便,我只能对不住了!” “董平,且听老夫一言,以免铸成大错。”程万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扑上,扯住董平一条腿。 “有话直说,有屁须放!”董平厌恶的看了程万里一眼,停下身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万里看了吕方一眼,爬起来,拉着董平往远处走了十几步。他扯着董平的衣服,沉声说道:“程兰并不是我的女儿!她的出身尊贵异常,非同一般!” 董平听了,不由吃了一惊:“什么?程兰不是你的女儿?” “董平,你是个智计百出的人。要是程兰只是我的女儿,你把我几人全杀了,死无对证之下,全凭你一张嘴,你定能如愿。只可惜程兰不是我的女儿,她的身份,远比你想象的高贵。你若真是这么做,即便不被童枢密看破。在他雷霆之怒下,你必受池鱼之殃。” 董平哪里肯信他,只喝道:“老匹夫,少来哄骗我,当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么?” 程万里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我不说不行了。你本领高强,兵法出众,当今官家有志于开疆拓土,若是好好经营,日后边关上少不了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虽是太守,却并非正牌读书人出身。你几次求娶程兰为妻,我都没有答应,并不是看不起武人,其实是她的婚姻大事,我做不了主。她身份别有来历!” “谁有功夫听你啰里啰嗦,你只直说,不要遮遮掩,她到底是什么人?”董平低声喝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董平追寻吕方(下) 程万里看了程兰一眼,道:“她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她的母亲是一位贵人,身份尊崇异常。因为惹上了一个来头极大的人,她母亲不便带着她过活,便把这女孩儿托付了给童枢密。童枢密是个不全之人,带着一个女孩儿怕引起别人怀疑。恰好那时我刚出生不久的亲生女儿夭折了,童枢密便叫这女孩儿顶替了我女儿的身份,万幸没被人发现,平安长大至今。她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莫说你的性命,就算你九族的性命,都抵不过她一个。” “吓唬我?”董平喝道,“平日里你就满嘴谎言,到这个时候还敢蒙骗我!” “吓唬你?蒙骗你?”程万里凄然一笑,“眼下你杀心已起,本领又高强,我的性命就攥在你手里。你要我生则生,要我死则死。你愿信便信,不信便罢。反正我死之后,也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程万里反问道:“什么人会把女儿托付给一个内官?又是什么人能驱使得童枢密?” “难道真的是宫里的人?”董平喃喃说道。 “你不要再问了,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这种皇家的秘辛,你也不要乱打听。你只需知道,童枢密不怕多几个人为她殉藏。” 程万里松开董平的衣服,径直冲吕方走去。待来到吕方面前,程万里叹了一口气,对吕方拱手说道:“这位……这位好汉,你只要你能周全程兰性命,不管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吕方喜出望外,自然满口答应道:“太守放心,左右不过是借粮一事,不会让太守相公为难。我带程兰回到安山镇后,自会有人来传递消息,只是怕董将军不肯通融。” “我言尽于此,多说无益。董将军,你愿如何就如何吧,无非各安天命罢了。”听到董平脚步声传来,程万里退后几步,靠着着一颗枯树虚弱无力的坐下,闭上眼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眼看这程万里一不求饶,二不逃跑,任人屠戮的样子,董平已信了大半。他长呼一口气,默不作声的收了双枪上马,胡乱打了几鞭,任由坐下马跑开了去。 董平头脑一片乱麻,迷茫不已。自古成王败寇,今日他一番言语和举动已是大大得罪了程万里。要是最终把程兰成功救出来,还可推说是用计。可如此一败涂地,又有什么可说的?他倒不是担心性命,而是担心自家前程。没有此事时,自己的仕途都不顺畅,如今凭空多了这一节外枝叶,再无半点希望,即便有冤又去哪里诉? 董平拽了拽缰绳,驱马想要回东平府去。刚行了没几步路,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只吹得董平打了一个冷颤。他猛然一个激灵,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回东平府去。反正我的前程渺茫,即便回东平府去做个太平都监也没什么意思。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功夫。此事因程兰而起,也可因程兰而解。我且悄悄跟了去,管他是龙潭还是虎穴,大不了取了我的性命去。大丈夫不能轰轰烈烈,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若是侥幸能趁隙救程兰出来,事情应还能有转机。”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董平一旦放下心中包袱,越想越觉得如此做还有一线生机。他抖擞精神,驱马跑回原处,见除了一地尸首外,吕方、程兰和程万里都不见了,只有几匹那些护院骑来的驽马四散在那里,啃着地上的枯草。 董平剥下一具尸首的衣衫,强忍着污秽之气换上。他平日里没有花钱的地方,身上很少带钱,只得去搜刮尸体上的钱财。那几个护院平日里仗着太守府的势,倒是弄了不少钱,除了些散碎银子外,还有一锭大银。董平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就着那雪亮的刀身照了照,随即扯散了头发,用泥土污了面容,舍了胯下良马,扮一副狼狈猥琐模样,顺着车辙徒步往安山镇追去。 前行了七八里,已看到程兰所乘马车。董平心喜,暗道:“天可怜见!若我见不到这马车,也只得罢了。如今竟被我追上,可见天意使然,要给我这一条出路。”他放缓脚步,缩着头远远的跟在马车后面。 天过午时,马车进了一个村镇。那村镇两边都是木楼,中间一条大宽驿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了这条驿路的缘故,此地虽然房屋不多,但人来人往,颇有些热闹气象。 吕方赶着马车来到一个三层木楼前,抬头看了,只见那木楼门上挂一个牌匾,写着“南山客栈”四个大字,门边对联写的是“饭香菜美喜供佳宾醉饱,褥净被暖笑迎远客安居”。客栈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风干葫芦,葫芦上写了“平顺”两个字,中间系着一条麻绳。吕方盯着那葫芦看了两眼,跳下马车,在拴马桩上系好缰绳。 车里程兰自从见血昏倒后一直未醒,吕方打开车帘看了,只见她呼吸急促,脸色一片潮红。吕方心下不由一紧,再摸额头,只觉滚烫一片,却是程兰惊吓过度,发起高烧。吕方轻声唤了唤她,又晃了晃,都醒不过来。吕方只得半扶半抱着她进了客栈。 远处董平见吕方扶着程兰下了马车,心下却是一松。他不敢走远,只在附近买了些点心,在墙角一边充饥,一边留意那客栈动静。 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吕方上路。董平不由焦躁,心中暗骂道:“自古都是兵贵神速,梁山泊这贼厮不赶紧回去,在这里搞什么门道?莫不是我被他发现,中了金蝉脱壳之计?” 董平又等了一会,还不见吕方出来。然而若是直接进去,又怕打草惊蛇。他寻思半晌,终究是按捺不住。正好旁边有个杂货铺,董平买了个斗笠,低低带上,起身进了那南山客栈。 第四百九十六章 梁山泊巧擒董平(上) 南山客栈里店小二见董平进来,笑脸迎上前来,招呼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董平双眼就斗笠下飞速扫了客栈大堂一圈,不见吕方和程兰踪迹,便对那小二道:“有面也无?” “有,有,有,客官来的真是地方。咱家南山客栈厨子祖上是并州太原人,最擅长做各种面食,讲究的就是一样面百样做,一样面百样吃。剪刀面、包皮面、扯面、八姑面、河漏子各种面应有尽有;鸡鸭鱼肉各种浇头风味独特。客官你要什么面?” 董平耐着性子听完店小二的言语,说道:“随便来碗素面,两碗酒,有卤味也来几样,弄干净一些,要快。” “客官先找个地方坐。酒和卤味都是现成的,后厨火旺水急,面稍待就得。”店小二招呼董平坐下,随后拉长了嗓子往后厨方向吆喝了一声:“一碗素面。” 后厨一个声音传来:“素面一碗。” 董平在大厅角落里寻了一张靠墙的桌子,背对着墙坐下:那里楼梯口和厅门口都在视线内,只要有人出入都不会漏过。而且无论是进攻路线,还是逃跑路线都无障碍。 那时店里没有客人,素面不多时便得,店小二高高举起一个托盘端来。 趁店小二摆盘的功夫,董平问道:“小二哥,方才从马车下来的一男一女去哪里了?”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董平一眼,问道:“你是新捕快吧?” 董平见这小二误以为自己是捕快,便含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身材魁梧,器宇轩昂,满手老茧,应是个练家子。身上有一丝官气,但又不浓。一进店来,先看四周,又在我这明目张胆盘问别人底细,应该是个捕快。” 董平抄起筷子,想用衣角擦擦,又觉得这衣服和筷子不见得哪个更干净,只得忍住。他用筷子在面里搅了搅,问道:“噢,那为何说我是新捕快?” 店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脸:“做捕快久了,抓贼多了,脸上都带股煞气,没有像客官这般相貌的。” 董平点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道:“好眼力。不瞒你说,我一直在终南山学艺,不久前刚到邻近寿春县衙门当个快手。刚才那两个男女和一桩人命案子有些牵连,我一路跟随他们到此,见他们进了你家客栈,迟迟不出去,这才来打听打听。” “那个女子路上病了,高烧不退。那男子要了间上房,是梅字一号房,在三楼。他打算等女子养好病再上路,方才还托店里伙计去请郎中哩。” “你们店可有既隐蔽,又方便监看他二人的地方?”董平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 “有,有,有,二楼角上有间中房,只是……只是那里现在有客人住。”店小二满脸为难道。 董平掏出些碎银子塞给那小二,说道:“我愿出钱叫那客人去住上房,还请小二哥周全。这钱多出来的便是你的,只是务必做的隐蔽些,不要惊动了那两个人。” 财帛动人心,那小二凭空得了笔外财,自然眉开眼笑,当即上楼叫人腾房。那房客由中房换成上房,又得了些银子,自无不允之理,很痛快的便答应。店小二忙前跑后安排董平住下,又打来热水,拿来净桶。 “若是客官无事,小的告退?”那店小二问道。 董平掏出半锭碎银,递给那小二道:“我升官发财全靠此事,你仔细留意了那梅字房动静,只要那男子独自出了门,便来告我。客栈内外,镇子附近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一并报来。只要你尽心,我还有赏钱。” 那店小二伸手去接,不料接不过来,却是被董平用力捏住。小二诧异,再看董平脸上,面现狰狞,不由吓了一跳。董平运起力气将那半锭银子捏了一捏,捏得扁了,方才松手递给店小二道:“若是有了什么差错,你可要小心自己骨头有没有这银子硬!” 店小二只被唬的面如土色,这才知道银子烫手,捧着那锭银子战战兢兢去了。 话说恕烦。当日董平只见郎中如走马灯一般出入南山客栈梅字一号房,又闻到浓郁药气,心里庆幸道:“真是好运气,幸亏程兰这场病,他二人滞留在此。在这客栈里下手,总胜过去安山镇龙潭虎穴冒险。”他又转念道:“程兰病重,自己即便救她出来,一时也难赶路,倒是个麻烦事。罢了,多想无益,先把程兰夺过来再做计较,总能想出办法来。” 转眼间天色已晚,董平在客房里吃过晚饭,和衣躺在客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留意了客栈动静。正半睡半醒之际,店小二敲门报道:“那个男子去后院茅厕大解去了。” 董平听了大喜,从床上一跃而下,径直往梅字一号房来。 南山客栈的客房名字以梅、兰、竹、菊将客房分为四等,梅字一号房乃上等中的上等,在客栈三楼正中,平日里专供达官贵人入住。 见梅字一号房的房门虚掩着,董平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后退一步,全身蓄力,猛地冲了进去。冲过去的那一瞬间,董平的短刀由下而上撩起,这样如果对方试图从正面攻击,这一招将会封住空门。 走空了! 董平紧跟着向前翻滚,意图闪避门两侧可能有的敌人。 门两侧也没有敌人! 董平横刀在身前防御,缓缓地站直身体。他看见四下里燃着的都是儿臂粗的蜡烛,照的屋里通明。室内淡淡檀木香充斥身边,令人精神一振。香气中又夹杂着一股药气从偏房传来。董平大步进到偏房,那屋里并无半点灯火,依稀可见到大床上一个女子脸冲里躺在锦被里,露出的长发散了半床,雪白的臂膀露在外面,手腕上有一个金镯子。那镯子还是董平送给程兰的。 董平顾不上避讳,上前用被子裹住程兰,抱起大踏步往外走。 程兰扭动了几下身子,说出几句呓语。 董平道:“兰儿,不要怕。是我,我来救你了!” 程兰好像听出了他的声音,不动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梁山泊巧擒董平(下) 正此时,有四个人从门外闯进来,堵住去路。那四个人是三男一女,男的精壮,女的飒爽。 前面一个大汉喝道:“什么人,竟然强抢民女,快快束手就擒!” 董平心下疑惑,但嘴上毫不退让:“速速让开去路,饶你们不死!” 那大汉大笑道:“好狗胆的淫贼,快把我婆娘放下!” “大言不惭,明明是我老婆!” “哈哈,你老婆?你叫她一声,她会答应吗?” 董平知程兰断然不肯答应,只得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你叫她一声,她会答应吗?” “好说。她要答应了又将如何?” “她要是答应了,我就任你处置!” 当下那人叫道:“二娘,醒醒!再不醒就被人抱走了。” 被子那人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董平双手,好似铁箍一般。她脆生生抱怨道:“叫什么叫,吵死了。” 董平听了不由吃惊,那女子声音明明白白不是程兰的。 “呃,这是梅字一号房么?我可能是走错房了。” “小淫贼,连个好点的借口都想不出来么?” 那人上前一拳往董平脸上打去。董平想要伸手去挡,双手却挣不出来,当时左眼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而后右眼没能幸免,也挨了一拳。后面三个人一起都上,把董平捉了。 一个人笑嘻嘻从隔壁房转出来,笑道:“好一个风流双枪将董平,竟然做起拐子的勾当。果然是实打实的光腚推磨——转着圈儿现眼!” 董平努力睁开乌青的双眼看去,原来是店小二,不由大怒:“何方宵小,竟然敢称呼本将军的名号!” “梁山泊好汉兰仁。” 原来这店小二正是赛叔宝兰仁。跟他进来的四个是谁?小李广花荣、行者武松、一丈青扈三娘、病尉迟孙新是也。床上那人又是谁?母夜叉孙二娘是也。 南山客栈早就设下,是宋江为攻打东平府,早早让兰仁在此做眼,专一探听消息。此事除去智多星吴用、神行太保戴宗等少数几个人,别人都不知道。吕方也是临行前才从吴用那里得知,要他劫了程兰后送来此处。 兰仁在南山客栈经营许久,东平府也去过多次,暗地里见过董平好几面。董平刚进店时,因穿了太守府护院的衣服,又故意遮掩面目,没认他出来。等到后来,董平打听吕方二人的下落,兰仁才醒悟过来。他急忙使人报上安山镇,宋江便使了花荣等人来,设下圈套生擒了董平。 那梅字一号房另有密门,程兰早已被兰仁悄悄送到镇上另外一处隐蔽房屋,换了孙二娘进到里面守株待兔。因怕董平看出来,孙二娘特意在外间屋里点了明亮烛光,里间屋里一点灯火不设,好叫董平看不清楚。而后孙二娘散了头发,戴了程兰的金镯子,藏进锦被。功夫不费有心人,她这番苦心,果然叫董平上当。 众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剪绑了,连夜监押董平来安山镇见宋江。宋江又使人去请名医前去给程兰治病。 却说宋江升帐,迎见孙二娘和扈三娘两个女头领押着董平来到。 宋江当即假意喝道:“我教你们去礼请董平将军,谁让你们绑缚他来!哎呀,怎么弄成这个模样,眼睛都成食铁兽了,谁下手这么狠?” 扈三娘看了孙二娘一眼,笑道:“董将军着急见首领,路上来得急,跌倒了撞在树上碰的。” 宋江怀疑道:“这么巧?跌倒了还能两只眼睛都碰伤了?” 孙二娘理直气壮道:“是没那么巧。这不是先跌伤了一只吗,然后就看不清路了。看不清路就容易跌倒,结果又碰坏了另一只。” 宋江左手抚额,右手挥动:“罢了,罢了,你们退下吧。” 两女将告声罪退下,刚走到账外就忍不住笑起来。 宋江摇摇头,清了清嗓子,出言道:“弊寨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此番惊扰将军,罪该万死。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请山寨歇马。” 董平骂道:“宋江!你一个文面小吏,不过是个该死的狂徒,怎敢胡言乱语!” 宋江呵呵笑道:“想不到将军还是条硬汉子!强扭的瓜不甜,也罢,现在放将军回去,只怕你给山寨添乱,且请将军在营里吃两日酒。等东平府送来粮草,就放将军回去。”宋江说罢唤来军士,将董平除了绑缚,关入一处净室,好酒好肉招待,除了有连弩队严加看管之外,当真算得上是贵客。 无独有偶,东平府程太守那里当晚也设下筵席招待一位贵客。客人脚下带的是三十八斤的大铐,却是梁山泊好汉九纹龙史进。 史进拖着大铐,坐到席前看了,只见桌上摆了四干果,四蜜饯,四平盘,四大件,四行件,四扣碗。四干果:炒银杏、炒栗子、炒松子、炒榛子。四蜜饯:蜜橄榄、蜜木弹、蜜金桔、蜜木瓜。四平盘,松花拼鸡丝冻粉、卷尖拼樱桃肉、佛手肉拼萝卜丝、板肚拼炝蹄筋。四大件,三鲜海参汤,海参都带刺;锅烧肘子,配四个料碟;豆腐箱,一块块堆成塔形;糖醋鲤鱼,一只尾巴跷着。四行件:爆炒腰花、软炸猪肝、鸡汁虾仁、拔丝羊尾。四扣碗:沤底鱿鱼、红烧瓦块鱼、蛋包、烩菜。 旁边还有两坛酒,一个坛子上写着‘褒功’,另一个坛子上写着‘光忠’。这两坛酒是童贯的家宴名酒,程万里上任时特地从汴京带来。 史进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乖乖,这些菜肴味道不知道怎么样,但颜色、香气都快赶上操刀鬼曹正的厨艺了,该不是断头酒吧?可怜我年纪轻轻!早知就不答应吴用那狗头。史大郎啊史大郎,你可一定要挺住,不能丢了梁山泊的颜面!对了,会不会是这老家伙有事求我?该不是梁山泊打到城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双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强作镇定等程万里说话。 第四百九十八章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上) 且说当日程万里在府里备下筵席相待史进,程万里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霉臭。这气味程万里很熟悉,他在给童贯做门馆先生之前,流落汴京,住过阴暗潮湿的地屋子。当时洗了衣服,无法晾晒,只得用力挤干了,放在被子底下,用体温去烘干。因此产生的霉臭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妻子因此坐下病根,后来早产,以致亲生女儿体弱,不幸早夭。不过也是因此得福,收养了程兰,自此在童贯那里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一州太守。 程万里悄悄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四周。那霉臭是从史进身上传来——地牢里不见天日,阴湿无比,自然少不了这种臭气。 程万里用手半盖住鼻子,出言道:“你们虽然啸聚梁山泊,但不曾做什么恶事,仍可算得上大宋境内之民。如今梁山泊缺粮,总不好眼睁睁看你们冻饿而死。我筹集了数十车粮草,即日便送到安山镇去。如此也可免动干戈,以致生灵涂炭。这两日招待不周,多有委屈壮士的地方,今日特置几杯薄酒赔罪,以祝东平府与梁山泊交好。” 史进被抓之后一直被下在大狱里,并不知道外界出了这么多事。他见程万里话语里带着些低声下气,不由有些糊涂。他被抓之后,一直尽力撇清自己和梁山泊的关系,如今只得不变应万变,装糊涂到底道:“我不是梁山泊的人,也不认识那里的人。我来此做生意赔了本钱,想偷些盘缠回乡去。都是那天那个将军诬陷我,他当场就说了,要冒功领赏。” “真是牛心古怪。自从我到此东平府上任,见过许多小贼,都吹嘘自己是梁山泊好汉,却少见壮士这般唯恐避梁山泊不及的。那天抓你的将军是都监董平,他说你这身上花绣,一共九条龙,只有梁山泊那自称九纹龙史进的才有。” 史进仍然抵死不承认:“这花绣在我们那里实属常见,走驿路上随便抓个乡人都不比我身上的差,难道他们都是梁山泊的人不成?董都监自己没本事去抓梁山泊的人,便诬陷我。” 史进这番话,又惹动程万里心中火气。他强自按耐住,拿出一张写满歪歪曲曲字的纸,拍到史进面前:“这封投书你又如何解释,难道也是董平伪造的不成?” “我不识字。”史进飞速扫了那张纸一眼,直挺挺的将那张纸推走,嘴里硬邦邦的回应,假装自己不认得字。 “这是被人用飞叉钉在府门上的,威胁程某不可谋害了你的性命,题款便是梁山泊。”程万里不以为忤,回应道:“若你真的只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梁山泊为何这么看重你?” 这投书是母大虫顾大嫂所留。史进被擒消息传开后,顾大嫂唯恐官军害了史进性命,便扮作乞婆,故意趁人多时扔出飞叉到太守府大门上,投下此书惊动府衙。因为此书,顾大嫂还与孔亮、解珍等人起了不大不小的争执,此是别话,略过不提。 “这算什么?他那里为网罗人上山,什么手段都使。沧州府害死幼童,汴京城偷盗祖传宝物,大名府题写反诗,都是宋江做下的事。这还只是我在江湖上听人说的,我没听说的还不知有多少。”史进回答道。 “你嘴上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梁山泊的人,但你对他们行事作风倒是熟悉的很。”程万里暗带讥讽道。 言多必失,史进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放开肚皮大吃一通,只吃的那上好席面杯盏狼藉。这般粗野举动落在程万里眼里,不由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又立刻被遮掩下去。这二人无论是身份经历,还是兴趣爱好,都相差甚远,本来就没什么投机的话语,一时间只听到史进吃喝的声音。 程万里在旁边相陪,提起筷子,满桌菜肴都被史进翻拣过,无一处可落着。他只得倒了一杯酒,在那里呷着。待史进吃饱喝足,程万里唤来公人,将史进关到一间净房,命人仔细看守。 随后两日,信使从安山镇到东平府秘密往来不断。最终宋江与程万里商定,东平府先送来千石粮草、十万贯钱,随后梁山泊送程兰回去,然后东平府放史进回来,最后梁山泊退兵,并且程太守任期内梁山泊不得再骚扰东平府。 双方都怕时间久了,节外生枝,除大军退兵不易外,其余三件事很快就办妥。东平府免了一场兵灾,梁山泊借到粮食银钱,各取所需,勉强也算皆大欢喜,相比之下,史进和程兰倒更像这桩交易的添头。 史进回营后的第二日,天擦黑时,宋江让人把董平提到中军大帐,对他说道:“此间事已了,这便还了将军自由身。只是将军当真不愿在山寨一同聚义么?日后山寨全伙受招安,兄弟们抱团做官,共同进退,岂不胜过将军独自受那程万里文官的鸟气。” 董平哪里肯答应,只大骂“纹面小贼、水洼草寇”不已。 宋江也不着恼,只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金印。那金印是当年他发配往江州时所刺,虽然经过神医安道全用美玉配药除疤,但还是留有淡淡的痕迹,需用粉遮掩。时到今日,宋江仍然会时不时想起当日刺字时的痛苦——那字不像是刺在脸上,而像是刺在心里。他长叹一声,命连弩队押送董平来到营寨门口,亲手牵来一匹马送给董平。董平哪里会跟宋江客气,上马挥鞭,扬长而去。 董平此番捡了条性命回来,什么雄心壮志一时间都消散了。他生怕宋江反悔,只连连打马直奔东平府。那马所行甚速,奔跑起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没多久就到了东平府城下。因梁山泊大军还未退去,城门那里仍是吊桥高起,城门紧闭。 董平在城门下大叫道:“我回来了,城上快开城门!” 守门军将听了董平声音,用火把照了一照,认得是董都监,吃了一惊,急忙派人去太守府送信。随后不久,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第四百九十九章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下) 董平已是等得焦躁,只是不是发作的时候。他见吊桥放下,急忙拍马进了城门。 过了城门,刚行了两步路,黑影里忽然马失前蹄,将董平摔了下来。好在他身手矫健,临危不乱,在空中翻个身,用手扶住地面,堪堪没有摔倒。即便如此,胸中也是气血翻涌。 就此时,只听四面里数十人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将董平围住。董平本领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人群里施展不得,只被七手八脚摁倒在地上,捆成一团。 董平大怒,挣扎着喝骂道:“你们这帮贼厮,为何擒我,想要造反么?” 只见人群从中间让出一条道路,迎出太守程万里来。 程万里面沉似铅,戟指怒骂道:“你这贼厮,投奔了梁山泊,竟然还有胆子回来!你回来做什么,是不是要赚这东平城?当真是痴心妄想!” “我哪里投奔梁山泊了?” “昨日你带人劫掠了寿春县,眼下城里就有数百那里来此避祸的难民。光天化日之下看着你带着梁山泊的人!” “那是他们惯用的伎俩。难民在哪?我愿和他们当面对质!” “你还抵赖?你若不是投靠了梁山泊,宋江为何把自己的座驾照夜玉狮子马送给你?” “什么?这马是照夜玉狮子马?”董平下意识的看了看旁边的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一路上匆忙赶路,只觉那马神骏,却没顾得上仔细看看那马。现在看去,只见火光下那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若只是毛色齐整倒也罢了,这马四肢端正,筋腱坚强,胸膛凹陷处可容纳一蹄,前腰高耸,背腰宽而平直,尻部多肉,是匹上上等的好马。 前文有言,这照夜玉狮子马乃是金毛犬段景住偷的金国四太子的战马,途经曾头市时被曾家五虎夺去。段景住便去梁山泊宋江处求救,因为此马,晁天王负气去打曾头市,虽是战场上打赢了,却中了冷箭,最终丧命。后来宋江打下曾头市,夺回此马,纳为自己坐骑。此马天生神骏,加上间接害得晁天王丧命,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坊间传说里极为有名。山东河北两地谁人都知道宋江上阵时骑着此马。 这是宋江的离间之计:当日上午,他让九纹龙史进拿了双枪,扮做董平模样,骑了照夜玉狮子马带兵破了寿春县,驱赶流民投奔东平府。流民中又有细作散播流言,只说董平已投靠了梁山泊,宋江赠了马匹,因此程万里深信不疑。 董平还要分辨,只见得城中三支火箭上天,随后官军背后一阵乱起,有人冲杀过来,一边杀,一边叫:“梁山泊好汉在此,放开我家首领。”却是李忠、孔明等人死命来救董平。那一众军士不曾提防,又是夜战,不知来了多少人,只得护着程万里且战且退,被李忠等人趁机拖了董平到了城头,砍落铁锁。城门外梁山泊精锐马军卷着旗已悄悄来到近前,城门一开便长驱直入,杀入城来。 是夜城里杀声不绝于耳,直到半夜方才渐渐平息。乱战中,九纹龙史进带人直奔太守府,杀了程万里一家人口,只留程兰一个。董平本想趁乱逃走,无奈身有绑缚,行走不便,终究是逃走不得,和程兰一起再次被解往安山镇大营。 一夜乱到天亮,宋江沿街贴下告示,晓谕百姓道:“害民州官已自杀,梁山泊顺天护国,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勿要恐慌。” 宋江在府衙里办了许多桌筵席,把东平府本地的绅商头脑,都邀请到位。那一众人见小喽啰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去请,有谁敢不来? 开宴后,众头领轮流把盏。那些绅商看着周围凶恶的小喽啰,就算是琼浆美酒,也吃不出什么滋味。 酒过三巡,宋江起身说道:“小可宋江,原本一介小吏,没有非分的野心,只因遭了冤屈官司,不得而已,避刑水泊,以待招安。身虽在水泊,心却不曾落草。朝廷一味信任贪官污吏,把豪杰好汉进身的路都塞了,众兄弟们尽是满怀冤屈,互相扶助。我们旗上,特地标出‘顺天护国’四字。” 宋江挥挥手,一杆大旗树起来,迎着风猎猎作响。旗上四个大字,正是‘顺天护国’。 宋江接着说道:“数年之前,我曾到过东平府,事因蔡京搜刮花石纲,有吕川卞作恶,我暗中对付他,不幸失手下狱。承蒙东平府百姓并知府陈文昭照看,最终全须全尾获释。此番恩情宋江铭感五内,只是一直蹉跎在外,未能前来报恩。此次来东平府,只因陈知府被奸党构陷去官,后任太守程万里贪滥。他是童贯的门馆先生,做下无数罪恶。因这一方官祸,我们心中不忍坐视,才前来要替诸位设点法子。” 有个为首的绅商大着胆子道:“宋大王义薄云天,我们早有闻名。今日大王唤我们众人来,不知所为何事?有片言下来,我们好效犬马之劳。” 宋江笑道:“不敢称大王,我只是替朝廷暂时约束梁山泊人马。这番虽然叫诸位受了些惊吓,也算给地方上小小出了点力。今日请诸位前来,也没别的事,只是要你们公推几个有威信的人,暂摄地方事务。以免我们去后,官兵未来之间,有宵小乘机发动。还有太守搜刮来的钱财,共计若干,请诸位接手赈务,散给居民。这总是梁山泊顺天护国,要有始有终的意思,望诸位扶助!” 众绅商头脑彼此商量,当场公推出几个人来。一日之间,俱已办妥。 次早,天色才近黎明,东平府府库金银,仓廒粮米,尽被装载上车,送至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搬运上山。宋江军马,整整齐齐的分头撤退到安山镇。东平府城内城外,家家户户,无人不敢不焚香恭送。还有好事的商户,还送了几把万民伞给宋江,叫宋江好不得意。 第五百章 董平投梁山泊(上) 安山镇大营一座残破而寒冷的帐篷里,董平身上带着重重镣铐,被锁在一个角落。 那帐篷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要倒塌,彻骨寒气从破破烂烂的帐门一股股侵入进来,让董平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变得发木。 董平却很庆幸自己在这种帐篷里:若是梁山泊打算杀了他,出于最简单的兔死狐悲心理,肯定会让他死前尽量舒服一会。董平也曾用过这种办法来折磨别人的锐气,先让对方不安,再从接下来的谈判中获得好处。眼下梁山泊想要折磨自己,就是想要跟自己谈。不管他们看中了董平哪一点,这对董平都是一个绝的好消息。他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耐心的等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董平脚冻的几乎都快要失去知觉了。帐篷里进来一个人,正是宋江。他刚进大营就到这件临时的囚室来见董平。 董平抬起头来,和宋江对视了一阵子。 宋江饶有趣味的问道:“谁先说?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董平质问道:“宋公明,你借到粮食,已是得偿所愿,为什么还非要害得我身败名裂?” “两军交战,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宋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前来借粮,事关梁山泊寨主之位。以女子为质,显不得我手段高超,恐江湖人有非议,所以才借将军施行一个简单的计策,到东平府那里多取一些钱物粮米。” “原来如此。想必这就是大丈夫行事不拘一格了,怪不得梁山泊在你手上能有今天,不是浪得虚名。”董平挖苦道。 “呵呵,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百般挑剔总是能找出错处。” “百般?哪里用得了百般?”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宋江搓了搓渐渐变凉的手,劝说董平道:“都监是高才,可惜朝廷奸佞当权,不受重用。如今事已至此,都监无处可去,只得江湖安身。梁山泊虽然屋稀粮少,但兵精将广,远胜那一般山寨。我们梁山泊这一伙子都是怀才不遇的人,宋江诚邀将军一同聚义,不知都监意下如何?” “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你若是要我上梁山泊去,我宁愿死。”董平大声说道。 “说得好!演的妙!当真该赏!”宋江双手轻轻鼓了几下掌,夸张的赞道,像在看一出精彩的折子戏,“这几句话你想了多久了?” “这些老套的招人入伙话术你练过几百遍了吧?你想用这些招揽我,我只是配合你演一下。怎么,就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宋江看了看董平,脸色一变,轻蔑的笑了:“董平,不要以为我没打听过你的履历,你自从艺成之后,入仕为官,也有数年,可就是从没上过真正的战场,要不我也不会来打你这东平府。人死不可复生,生死这种大事,不是用来挂在嘴上逞能的,等你像我这样在生死之间走过几个来回之后,再来装出一副无关紧要的狗屁模样也不迟。” 看着董平仍是愤懑难平的样子,宋江忽然掏出钥匙,打开了董平身上的镣铐:“你不是要寻死吗,我可以让你的死更值得一些。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技击本领不高,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然后再死。你死前格毙了梁山泊的寨主,一命换一命,已经够回本钱,青史上还能留上一行:宣和二年一月二十,叛国东平府前任都监董平毙梁山泊巨寇宋江于安山镇,后被分尸。”宋江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个黄豆大小的物事,“赚下这么大一丁点的名声,如何?” 虽是打开了镣铐,但董平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满脸怒火。 “你虽然脸上生气,但手还是松着的。你还没有生气到要伤人的地步,更不必说杀人了。”宋江不依不饶的继续嘲讽道:“空有力量,没有能驾驭力量的心境,唯一的作用只能伤到你自己而已。” “不要再说了!”董平沙哑着嗓子,艰难的开口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里没有别人,你我不妨坦诚一点。我想要什么我自己很清楚,我要你投降我: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我让你去打谁,你就去打谁;你能得到的就是我吃肉,你喝汤;我吃干,你吃稀。” “死心塌地效忠你一个人么?” “是,把命卖给我,我出一个你无法拒绝,别人也给不了的价钱。” “总得让我落些实际的好处吧。” “胆子不小,你想要什么?” 董平思考了许久,竖起两根手指道:“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比性命更重要,我也不能例外。你要是想要我把命卖给你,得拿两桩事来换。” “哪两桩?” “第一桩,把头十把交椅给我;第二桩,程兰嫁我。”董平换了一副求人的口气。 “好马配良将,佳人配好汉,程兰嫁你不难。这头十把交椅却不大妥当,现在山上大小头领将近百,都是人中之杰,各有所长,你一来就坐了头十把,恐众人不服。头二十把如何?” 董平本意只在程兰身上,按他思量,非如此难以护得程兰周全。如果程万里所说是真——董平很确认那是真话——只要程兰周全,童贯乃至童贯背后的人那里,就还有他的机会。至于座次,不过是用来讨价还价罢了。这交椅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座次越高,下场只会越惨,便如晁盖一般。 “头十五把。”董平出言道。这交椅虽然不重要,可也不能太低。若是太低,容易被别人小看,也难护得程兰周全。 宋江大笑:“哈哈哈,勉强也算个爽利人,我许你了。” “谢过首领。” “董将军不必着急谢我。你既然提了两个条件,我也有条件。” 董平抬了抬眉毛:“什么条件?” “如果你卖给我的命,和你卖给别人的命一样,我就不想要了。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能给我的?”宋江语气带着一丝讥笑。他觉得董平已经落入自己手中,不经意间露出点轻视来。 第五百零一章 董平投梁山泊(下) 感受到了宋江言语中的轻慢,董平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宋公明,你给我的,又有什么地方和给别人的不一样?那两个条件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难道还换不了我手上的双枪?” “不错,有几分胆气,到这种境遇竟然还敢还嘴。照夜玉狮子马给你如何?这马之前可是金国四太子的,整个辽东也就只有这么一匹,给了你就给不了别人。” 一匹宝马良驹,不管是对阵,还是逃跑,都好比是大将的半条命。不说别人,单以大刀关胜祖上关菩萨为例,当年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征南扫北,威震华夏,有一半是靠胯下赤兔马快;而后来败走麦城,也有赤兔马老迈之故。至于别的良马,如霸王乌骓马,秦琼黄骠马,更是随着主人的威名深入人心。宋江以照夜玉狮子马为饵,如何能叫董平不心动? 董平毫不迟疑,把程万里所述程兰身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宋江越听眼睛越亮:“童贯是枢密使,掌管天下兵事,有程兰为质,自己能干、敢干的事情又多了不少。而且,如果哪天和职方司翻脸,这不是一条备用的退路么?” “这件事的确有用。你随我去见众首领。”宋江脱下锦袍,与董平穿了,带着他往中军帐行去。这董平的态度变化有些快,让宋江略有点怀疑,不过他的疑心仅仅只存在了一会,就被这番讨价还价打消大半。 来到中军大帐,宋江喝令军士击鼓聚将。 待众首领到齐,宋江道:“承蒙董将军不弃,已愿同归山寨。日后兄弟们齐心,顺天护国,共奔前程。” 众首领听了,纷纷为宋江和董平道贺。 正说之间,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宋江见他神情兴奋,带一丝急切邀功请赏的紧张,笑道:“你不要急,慢慢说,不要错了漏了,也不要夸大,只要原原本本如实说给众兄弟听。” 白胜站在大帐中,难得的挺直了胸,呲着板牙,大声对宋江众人报说道:“东昌府城中有个猛将,虎骑出身,姓张名清。他膂力过人,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称‘没羽箭’。还有两个副将甘心为张清的羽翼,其中一个叫‘中箭虎’丁得孙,能骑劣马,会使飞叉,另外一个叫‘花项虎’龚旺,擅使飞枪,二人都是本领高强之辈。卢俊义土山攻城不果,反连输数阵,被张清用飞石打伤数人,士气不振;前日辎重营里忽然失火,粮草焚烧大半,所剩只有十之二三。如今已是军心浮动,情势危急,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 宋江问道:“是谁下令让你来?卢俊义还是军师?” “军师令我前来。” 原来夜里已有赛仁贵郭盛悄悄去东昌府,寻到吴用报知了东平府的军情。吴用便私下使了白胜前来,好叫宋江大军往东昌府去。 这白胜虽有政和五年协助晁盖劫取生辰纲的功劳,众头目也高看他一眼,但在首领里一直位居末流。他颇为自知,也没什么野心,整日里只谨小慎微,谁也不敢得罪。此次吴用叫他偷偷来安山镇报信,因未得卢俊义的将令,他原本不敢来,直到吴用许诺给他记上一功才敢上路。 宋江道:“其余众将如何?” “他们也有人想要提议求援,只是碍着卢员外的颜面,无法开口。” “卢员外如何?” “卢员外只是督促修筑土山。” 宋江叹道:“我真心实意让位给卢俊义,想不到他却如此无缘!枉费我一番苦心,特地让军师、关胜都去帮他,只想要他借粮成功,坐这第一把交椅,谁想又逢着敌手!现如今那里如此局势,我们去救应他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小李广花荣道:“卢员外一人颜面能抵得多少山寨军兵性命?兄长只管去救应,只需问心无愧便是。” 史进道:“那些江湖宵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唯独从来也少不了闲话。” 当时宋江传下令去,诸将上马,带领三军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府境内。途中行者武松因染风寒,被送回到梁山泊休养,未曾前去。 这一日,卢俊义接到报知,率领这一路首领前来迎接,共同下寨,具说前事。 正商议间,有轮值的小头目来报:“没羽箭张清前来邀战。” 宋江道:“好一个张清,真不把我们山寨放在眼里,知道我们来了援军,还敢前来邀战。我们众兄弟一起前去,见识一下这张清的能耐。” 众将齐声应是,跟着宋江便起,排布人马在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都到门旗下。 三通鼓罢,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影里,左右两边闪出花项虎龚旺和中箭虎丁得孙两员副将,三人骑马一同来到阵前。 张清已知梁山泊来了援军,他与赵士行商议过,不管如何,仍是要先战过几场,给那些没见过面的首领立个下马威。他手指宋江,骂道:“不知死的荒山野寇,水洼草贼,可有人敢与我斗一阵!” 宋江回身看众将道:“谁可去战此人?” 新降首领双枪将董平听了,心中暗自思忖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既然已经降了梁山泊,但除了吕方,并未和他们打斗过,若不显些本领,上山去必无光彩。曾听人言,要上梁山泊,须纳投名状。这张清左手枪,飞石绝技的底细我都一清二楚,不就是一件会走的投名状么?真是天赐良机。”他手提双枪,骑着宋江送他的那匹照夜玉狮子马出阵。 张清看见董平,大骂道:“东昌府和东平府乃邻近州府,唇齿之邦,我和你正当齐心协力,共同灭贼!你为何反叛朝廷?岂不知羞!”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董平新降,张清这番话正触动他的心事,却又有苦难言,他不由大怒,拍马提枪直取张清。 不知二人胜败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零二章 宋江攻打东昌府(上) 且说当日东昌府阵前,董平双枪一攻一防,抵住张清长枪。只见三件兵器阵上交加,四只胳膊马前并举,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董平双枪每个枪杆上都有两个枪头,一共四个枪头。这双头花枪虽然也叫枪,其实是件奇门兵器。这双枪习练起来颇为不易,一个不慎便误伤自己。董平这路枪法里虚招多过实招,甚至还有飞枪、抛枪等好似杂耍艺人的招数,要的就是在对手目不暇接之时,突然由虚变实,克敌制胜。 约莫过了十几个回合,张清见一时难以取胜,再拖下去,只怕力气不济,拨马便往回走。 董平拍马便追,心道:“别人怕中你石子,我可不怕。” 张清带住枪杆,从锦囊中摸出一个石子,右手才起,石子就到。董平眼明手快,用花枪猛的一拨,拨过了石子。张清见第一个石子落空,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过去。董平侧身闪过。两个石子接连打不着,董平已追到近前,照夜玉狮子马头与张清马尾相衔,董平趁机往张清后心一枪刺来。 张清一拨马头,马背上一闪,来个镫里藏身,董平刺了个空。董平马快,此时已和张清的马两相跑成并排。张清长枪近战不利,便把长枪挂在德胜钩上,左手使个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拿住董平枪杆。 董平一手扯住,不让他夺,用另一只枪去刺张清。张清眼疾手快,也一把夺住。他双手齐齐用力,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当下两人搅在一处,互相夺那双枪。 梁山泊阵上急先锋索超望见,舞动金蘸大斧,拍马前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人骑马双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这里还没分拆开,那里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又战成一团。 宋江便令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齐出,来救董平、索超。张清见势头不对,弃了董平双枪,跑马入阵。董平不舍,驱动胯下照夜玉狮子马,直追过去。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 董平急躲,那石子从耳根上擦过去了。他随即举枪上前,拖住张清。另一边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追了过来。三人战成一团。 眼见张清不利,城里有一员女将拍马冲出城门前来接应。这女将不是别人,正是花和尚鲁智深的女弟子仇琼英。前番阵上,她见张清飞石连打梁山泊许多军将,便缠着张清要学这飞石绝技。张清推脱不过,只得教给了她。她聪慧机敏,身手敏捷,没几日便习练的有三四分火候。只见她用双腿控马,双手将囊中石子如连珠般往董平和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被琼英一石子打在额上,鲜血直流。索超悍勇,又仗着身上铁盔铁甲,只怒吼连连,力战不退。 董平和索超一面要抵挡张清长枪,一面还要分心躲闪琼英石子,一时间落在下风。董平心思转的快,对索超说道:“你且小心应对,我先去擒了那女子,免得她碍手碍脚。” 张清哪里肯让他如愿,只抖擞精神,将他牢牢牵制住。董平大叫一声,扔出右手花枪,带着破空之声,直奔张清面门。那枪来势猛烈,张清只得双手持枪去挡,无暇再顾及董平。董平趁机双腿一夹照夜玉狮子马的马腹,似离弦之箭一般掠过张清,直往琼英冲过来。眨眼间那枪尖带着寒光,已到了琼英胸前。琼英没想到董平马如此之快,措不及防,只娇呼一声,闭目等死。她到底还是上阵经验不足,这个时候等死是必死,拼着同归于尽说不定敌人还会放弃进攻。 董平冷笑一声,枪尖略往下斜了斜,刺入琼英马头。那马惨嘶一声,四蹄倒地,当即毙命。董平随即轻舒猿臂,将琼英擒了过来。 那边张清听闻琼英惊叫,回头看时董平已把琼英往回带。他连用几记拼命招数,逼开索超,打马去追。然而照夜玉狮子神骏异常,虽然带了两个人,仍是飞快。张清追不上,只得眼睁睁看董平带着琼英回到阵中。张清怒骂一声,回马往城门走。索超追了数十步,被城墙上的弓手射来弓箭逼退,只得跟着董平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 龚旺即便是单打,也不是林冲和花荣当中任意一人的对手,哪里挡得住二人联手。他勉力抵挡了几招,就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 那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住吕方、郭盛,不提防女飞卫陈丽卿在阵门里暗忖道:“军师嘱咐,眼下正是良机。”她从身边取出长弓,搭上弦,放一箭去,只听得一声响,正中丁得孙马蹄。那马当即便倒,丁得孙被吕方、郭盛活捉过来。 宋江见擒了三员战将,心下大喜。当日天晚,不便再战,只鸣金回营。 张清回来,上了门楼,见梁山泊大军并未趁势来攻,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今日出战,三员军将被捉,东昌府士气大跌,若是梁山泊攻城,少不得要多折损不少人命。 他不顾疲惫和沮丧,围绕城墙开始巡视。 东昌府城墙坚固,远非一般州府能比。东昌府城墙自熙宁三年开始修建,已有五十年。城墙一开始是土墙,周长九里单八步,墙高三丈五尺,顶宽两丈,基厚三丈,深二丈。城门上筑有门楼,外置翁城。城设四门,南、东、西瓮城为扭头门,南门东向,似凤头;东西门南向似凤翅;北门北向,似凤尾,有“凤凰城”之称。等梁山泊兴起后,因这里距离那水泊太近,官府又加以修缮,内墙用三合土夯注,外墙用巨型砖石垒砌,又建了新门楼、角楼、箭楼和闸楼,端的是易守难攻。这是卢俊义采用土山攻城之法的原因之一。 张清一边巡视,一边暗暗想道:“到底还是出了纰漏,如何交待?”他之所以到城墙巡视,除了城防紧要之外,也是想借此收拾一下心情。 眼前的局面谈不上复杂,可还是让张清难以决断。 第五百零三章 宋江攻打东昌府(下) 隐约听见熟悉的銮铃声响,放眼望去,张清看到城墙下有两匹马疾驰而来。他不由暗暗叫苦:眼前这一顿痛骂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那两匹马高大神骏,其中一匹马上坐的是仇琼英的管家叶清,另一匹上是仇琼英的义父赵士行赵员外。两个人都是披挂整齐,刀甲严整。 张清急忙下了城墙,前去迎接道:“龚旺、丁得孙已被他们完好无损生擒过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赵士行追问道。 张清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不过琼英……也被擒了去。” “什么?她有没有受伤?”叶清兴师问罪道。 “她被擒之时,我曾听到她惊呼一声。听那声音虽是惊慌,但中气完足,应该没有受伤。” 叶清不由微微动怒:“什么叫应该没有受伤?受伤就是受伤,没受伤就是没受伤。你平时里都是靠应该治军的吗?” 张清低头道:“我不知道。” 叶清指责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不让她上阵,就是怕出现今天这个结果。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要跟我说你管不了她,你明显是纵容他!” 赵士行拍了拍叶清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你不要怪我说重话,琼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赵士行问张清道:“琼英本领不低,比龚旺和丁得孙还要高不少,如何被人擒了去?” “擒她的人是原东平府的守将董平,占了胯下马的便宜,出其不意才将琼英擒下。” “董平擒的他,难道东平府已被破了?琼英到底还是少经战阵,才有今日之劫。”赵士行叹道。 叶清不满道:“刚经了两场战阵,就被擒了一次,要是多经战阵还了得?” 赵士行劝道:“宋江虽也杀人,但并非一味好杀之人,你二人不必忧心。” “他那里已有三人为人质,明日必有人来劝降,如何应对?”张清问道。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只得任人宰割。”赵士行言简意赅的答道。 却说宋江率大军回营,使人先把中箭虎丁得孙解到大帐来,亲手去了绑缚。 宋江对丁得孙说道:“你今天既已被我擒了,可愿投降山寨,日后同谋招安?” 丁得孙道:“痴心妄想!你当我们这些本乡的人不知道你黑宋江的底细么?你一个押司出身,江湖上略有点薄名,竟然还想着招安,当真是可笑。若想要我降你们,叫我日后被万蛇咬死!” 宋江笑道:“那你要是反悔,岂不要活活疼死,这种毒誓还是不要乱发的好。”他命人把龚旺也提出来。 宋江的耐心已被丁得孙消耗了一些,只直接问龚旺,“你是愿意降,还是不愿意降?” 龚旺冷笑道:“我蒙张都监提拔,辛辛苦苦当上一个副将。就算是从了你,能有什么前程?我宁愿留此清白之躯!” “留个清白之躯——好笑,还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了?我要坏你的名声,你留也留不住。我一句话吩咐出去,不用半月,全山东都会知道你降了我。” “你骗过世人,骗不过自己。你有千般手段,我只有一句话,不降!” 这二人本领虽不低,但还没到让宋江爱惜的地步,而且那时梁山泊首领众多,人才济济,除去马步水技击本领高强的,还有擅长造船、打铁、起屋、刻印、裁缝、治病、相马、教习、偷窃、厨艺、屠宰、狩猎、捕鱼、毒药、音韵、明算、占卜、书法、律令、暗器、火药等诸般手艺的首领。 宋江见这两人如此作态,脸一冷,心想:“看这二人体无完肤的模样,只怕以往打斗都是败多胜少。这两个鸟人身无长技还不自知,我好言好语与他说话,反不识抬举。不如借了这两个鸟人的人头立威。” 一边吴用看到宋江脸色冷峻,急忙上前劝道:“这两个粗人没什么见识,不明事理,依着小生的见识,不如先将他们解往梁山泊。等回头破了东昌府,擒了张清,再和他们一起慢慢计较。” 宋江听了,心里一动,扭头问坐在一旁的玉麒麟卢俊义道:“员外,这二人为张清羽翼,与员外有仇,如何处置,全凭员外一言而决。”他问卢俊义的这句话,其间大有深意,耐人寻味。 表面上看来,宋江这是成心卖卢俊义一个人情,要替卢俊义收拢人心,也显的自己看重这个山寨未来的“副寨主”。他又故意点明此二人与卢俊义有仇,若是留下二人性命,更显的卢俊义不计前嫌,心胸开阔。而宋江愿意把这个人情送给卢俊义,岂不更显得自己心胸犹在卢俊义之上? 然而卢俊义与这二人到底是什么仇?不外乎此二人为张清羽翼,阻卢俊义来东昌府借粮,叫他没了寨主之位,这便是卢俊义的耻辱柱;梁山泊和东昌府战事因卢俊义攻打引起,间接坏了这二人的前程。这二人即便因卢俊义的话语留下性命,又岂会感激他?就算是这二人真的降了梁山泊,只怕也是与卢俊义面和心不和的。 宋江只觉得自己这一招分外高明,差点就想拍着自己的肩膀,夸奖自己:“什么是阳谋?这就是阳谋,叫人即便看破,也不得不入彀!” 卢俊义毫不迟疑,出言道:“在下智计不如军师,见识不如首领,此事不敢做主。只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杀了此二人,与官府又多一分仇怨,并无太大的必要。” 宋江心里冷笑一声:“蠢物!只知道习练挤击的蠢物!连我第一层算计都看不出来,更别提背后的阳谋了,而且连一点杀伐之心也没有!果然如军师所言,熬炼身体把头脑都练呆了!”他挥了挥手,道:“这两个人押下去,好生看守,不得有误!再把那个女将押上来!” 值守中军帐的喽啰们听了,飞也似将二人带了下去,又押仇琼英上来。 第五百零四章 宋江计释仇琼英(上) 且说当日仇琼英进了梁山泊中军大帐,她并不害怕,只骨碌眼睛四下里好奇的看。 只见中军大帐中,正对着营帐门口的是一张军案,军案后摆着三把椅子,各坐了一个人。正中那人面黑短须,左手那人面白无须,右手那人面黄刺须。 两溜是一众首领拱列。在场首领有穿铠甲的,有和尚打扮的,有劲装打扮的,有红装打扮的,唯独军案后左边那人一身儒装。这些人不管高矮胖瘦,都是精神抖擞,唯独儒装打扮那人,精神倦怠,带着一股子疲惫。 再往外,绕着帐幕的是一圈拿着大戟的中军护卫。这些护卫是从梁山泊大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各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都可称得上‘人样子’。 这中军大帐是梁山泊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为开阔,虽然有数十人在帐里,仍显得有些空荡。 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琼英,怎么是你?” 仇琼英顺着声音看去,睁大了眼睛,惊喜道:“师父,你如何在这里?” 那人是花和尚鲁智深,他出班走到案前,对宋江说道:“三郎,这女子是洒家在五台山出家时收的徒弟,姓仇名琼英。她原是山西介休县人士,父母双亡,后来随一个忠仆外号叫“赛吕直”叶清的,搬来山东她义父处居住,不知如何投了官军。” 宋江听了,心里别提有多腻歪。这鲁智深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叫他‘三郎’,一直到现在都未改口。 “师父,你不是说你在泰安州给人当护院么,怎么和梁山泊的贼人搅和在一起?”琼英不等宋江回话,先问鲁智深道。 “因为那时你年幼,洒家怕你不小心透露了风声,连累了你和叶主管,所以才说在泰安州做护院。”鲁智深看了一眼宋江,又问道:“梁山泊向来替天行道、顺天爱民,即便你不知道我在那里,又如何能与梁山泊好汉为敌?” “师父!”琼英拉长了声音道,“这次是梁山泊先来打东昌府,又不是东昌府先惹了梁山泊。义父已把我许配给了东昌府守将张清都监,今日阵上你们那么多人打他一个,我见他形式危急,不得不出来相救。” 吴用笑道:“原来是救夫心切。” “既然是大师的徒弟,快快松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宋江已听得明白,唤人给琼英除去绑缚。 琼英活动着手脚,问道:“你就是梁山泊的首领宋公明吗?” 宋江道:“正是。” “及时雨偏偏送到江里,说的就是你?” 宋江尴尬的笑笑:“都是江湖败类造谣生事。” “我不信!” “为何不信?” “看你相貌平平,身量一般,还不如他们两个有气势,怎么就是首领?”琼英一手指着案后左手的吴用,一手指着右手的卢俊义道。 吴用当即尴尬笑笑,卢俊义眼看了别处。 宋江哈哈笑道:“我也不想当这个首领,只是一来众兄弟们高看我一眼,推我为头;二来许多事情机缘巧合,上天眷顾。你年纪幼小,有所不知,一怒之下到梁山泊落草容易,然而山寨想要发展壮大,非得下苦功夫、死功夫才行,其中辛苦和无奈远非一般人能承担,比朝廷官员治理州县还要难上百倍。这个是一个天大苦差事,然而老天爷选中了我,只能心甘若怡。” 琼英似懂非懂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晁盖死的那么早,原来是累死的。这么累的话,你不要当就好了。” “非也,非也,晁天王箭伤发作而死。”见宋江骤然变色,吴用怕这女子当众说出更多尴尬的话出来,问她道,“琼英,你可能说张清来降?” “他要降也只会因为他自己想降,不能听我的。” “却是为何?” 琼英转了下眼睛,道:“我上阵之前已经和他商议好了,若是有人拿我当人质劝降他,就命人用弓箭把我射死,以全忠义之名。” 宋江竖了竖大拇指,对众首领说道:“诸位,东昌府竟然有这样的人物,这次果然没有白来,长见识了。” 正说之间,一个中军轮值头目前来报道:“东昌府派来一人打着白旗,说要见首领,商议交换俘虏之事。” 宋江不解:“交换俘虏?我们又不曾有人被他擒了去,换什么俘虏?他拿谁跟我换?” “说是他们擒了一个姓段的首领。” “姓段?”宋江一时没反应过来。 玉麒麟卢俊义猛然警醒道:“金毛犬段景住将军失踪多日,说是去偷马去了,但没见回来。我曾派时迁去寻,结果遍寻不到。我还以为军师私下里有别事要用他,就没有再派人去寻。听东昌府来人的言语,莫非是他是被擒了去?” 吴用听了,不由闷哼一声,道:“我未曾用他。” 鲁智深问琼英道:“这个事你知道多少?” 琼英略微抬头看着帐顶,回想道:“我在张清那里见过一人,说是丁得孙曾擒得你们山寨一个首领。那人的确是要偷马,被丁得孙抓住。他一头黄发,满嘴黄须,好生丑陋。” 智多星吴用听了,附在宋江耳边说道:“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东昌府必破。” 宋江便唤东昌府来人入账。那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他大着胆子禀明来意,果然是想用段景住换丁得孙三人回去。 宋江伸手抓起身前案上的“惊虎胆”,“啪”的重重一拍,喝道:“虽是我们梁山泊的人值些钱,但你们一个人还想换三个人,哪里有这种好事,只与你换那个女子回去。张清若是同意时,明日正午,东昌府南城门外一百步处交换。休要耍什么花招,不然让东昌府户户出殡,人人戴孝。” 那人只唬的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去了。 宋江随即传下将令,把大军分作五筹。卢俊义、吴用、关胜、林冲各领一筹四下里扎营,将东昌府四个城门团团围住。自己领一筹坐镇中军,预备四下策应。 第五百零五章 宋江计释仇琼英(下) 第二日晨起,宋江早早起床,背着手悠闲的在大营之中漫步。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觉得不安全,睡不踏实,因此起的很早。只是苦了跟在他身后的小温侯吕方,哈欠连天不断。 宋江看着远处淡淡暮霭中的城墙,兴致勃勃的对吕方说道:“别看东昌府离郓城县不远,我还只在少年时随父亲行医来过一次。当时东昌府繁华,远非郓城小地方能比。我因为露怯,还被这里一个店小二鄙夷。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只是当时十几岁的我实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带着数万大军来这里。只是不知道那个店小二还在不在。” 早晨的军营中一片静谧。那时天还早,刚有一线光亮刺破黑暗。除了四下当值的喽啰,大部分人都在沉睡。营中刚刚开始生火做饭。一个老火头军挥舞着铁斧劈柴,把木柴塞到锅底下。虽然没风,天气还是有些凉,那锅烧的极暖和,宋江站在锅边烤手,闻着米粥的香气。 “真安静啊。”宋江一边搓着手一边感慨道。 “寨……寨主,”那老火头军大着胆子凑上来,结结巴巴问道:“我……我们还需要多久才……才……才能打下东昌府?” “快则明日,慢则三四日。”宋江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回答道。 “打下东昌府之后还会去打别的城池么?人……人……误地一日,地误人一年,已经开春了,地里侍弄庄稼的活计耽误不得。冬天少雪又暖和,春天肯定会旱,弄个不好,就会减产。”见宋江言语温和,这火头军胆子大了不少,说话也流利起来。他年纪大了,上不得阵,只能作辅兵,平日在山寨耕田种地,不用操练,大军出征时随军干些杂活。 “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去了。” 那老火头军一脸惶恐之色:“寨……寨……主千万不要如此说,战阵之上只要说……说……了这种话,都……都……不吉利。” “不怕,一切尽在我掌控中。”宋江伸手在虚空中抓了抓,意气风发的说,“用不了多久,就等着朝廷来招安吧。” 老军脸色忽然大变,对宋江拜倒道:“寨主,夏秋两税、牛皮税、和买、支移、头子钱、役钱、折变、羡余……”他说的又急又快,一个磕巴都不打。 见宋江面色不悦,吕方上前呵斥道:“你懂的什么!招了安,朝廷自会优待你们,再不会收那么多钱。” “朽木不可雕也。”宋江摇摇头,但也没心思继续逛,径直回中军账去了。 当日正午,东昌府南城门外,没羽箭张清骑着马,押着金毛犬段景住前来。梁山泊这里,花和尚鲁智深手持禅杖带着琼英前去相见。 四人见面,张清问琼英道:“英娘,你没事吧,可受了什么委屈?” 琼英看了鲁智深一眼,摇摇头道:“有师父在,那里没人敢委屈我。” 鲁智深念一声佛号,对张清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都监何苦负隅顽抗?” 张清道:“你这秃驴,想必就是花和尚鲁智深。我听人说,你打过官,劫过货,夺过寨,杀过人,放过火,如今竟然还学人上阵做说客!你曾在关西做过五路廉访使,岂不知我保境安民的道理?东昌府太守清廉能干,与那东平府程万里、高唐州高廉、青州慕容彦达、沂州高封等贪婪之徒并非同类,你们又有何借口来此顺天护国?若是真个忠义,自缚了投降才是正理。” 一番话只说的鲁智深哑口无言。不管怎么样,以前梁山泊四处征伐,多多少少总还有个复仇或者打贪官的借口,不是全无道理。这次来东昌府,却是为夺寨主而赤裸裸的前来借粮,师出无名,让梁山泊一下子沦为那等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头。 段景住在一旁不忿,道:“朝廷奸党当道,你这太守若是清廉,无钱行贿,岂有不被他们排挤之理?如何能在这安稳的做太守?” “世间自有公道,真当黑白都由你梁山泊说了算不成。按你们这个法子替天行道,你们是想做官家吗?”张清冷笑道。 “呸,多说无益,早晚破你这城子,叫你也尝尝水刑之苦。”段景住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道。 “小贼,也要你有那本事破。”张清轻蔑的看了看段景住,拉着琼英上了马,二人共骑,挥鞭回城去了。 鲁智深扛起禅杖大踏步走了。段景住身上的绳索还未解开,他也不敢叫鲁智深帮忙,只扭着身子小步跟在后面,有如一条出水上岸的鱼。 回去路上,琼英对张清说道:“梁山泊那里劝我投降,我已经答应了。他们让我回来说服你投降,若是你答应便献城;若不答应时,叫我与义父、叶管家一起把你绑了献城。不管如何,我几人都不失首领之位。” 张清道:“这么顺利?那里不曾有什么疑心么?” “看上去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又是他们先劝降我,不是我主动投降,能起什么疑心?你明日将人调离城门,献城便是。” “鲁大师如何说?” “师父只嘱咐我几个多加小心,并无别的言语。但我看他话语间,好像不太情愿我上梁山泊去。” 张清道:“你就是玩心太重,那里岂是好玩的?大师把你当半个女儿,自然舍不得你去那里冒风险。要我说,你还是别去的好。” “有你和师父在,还有叶管家,怕什么?莫非你觉得自己本领不行?” “你不明白,那里不是只看技击本领的地方。若是只看技击手段,宋江有什么本事能稳坐第一把交椅?梁山泊首领里闭着眼睛摸一个,十有八九都比宋江强。” “义父和师父都同意了,你就别再当绊脚石了。宋江又许我一个首领位置,可见他也是个明眼人。” “什么首领不首领的,你和安大娘一样,占了家眷身份的便宜,不过是个人质罢了。若不然,梁山泊那里如何放心的下我几个。” 二人一路上争执不已,一直到赵员外宅前方才停了口。 第五百零六章 宋公明计降东昌府(上) 张清来赵员外宅之前,已先遣了一个军士来报知。叶清、叶清妻子安氏得知消息,带着众人都在门口迎接。虽是和琼英只分开了一夜,但终归是深入龙潭虎穴归来,众人一番嘘寒问暖自不必说。 寒暄已罢,叶清带着二人径直去书房见赵士行。 听琼英说罢梁山泊的打算,赵士行笑道:“终究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贼寇,不知可一可再不可三的道理。你们就按他们想的干吧。” “善泳者溺于水,梁山泊那里惯会赚人上山,很难想到上山的人会赚他们。”叶清道。 “这个套路也就是遇到员外,反过来利用他的习惯算计在先。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凶多吉少,被梁山泊得了手。” 赵士行看了张清一眼:“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拍马屁的套路也还是这么生硬。” “还不是员外没有教过。”张清笑道。 赵士行道:“去了梁山泊之后,少不得仍要一些拍马屁的勾当。你得自己多下些功夫才好。” 其余三人听了,都是大笑。 待三人笑罢,赵士行对张清说道:“笑归笑,那里没这么简单。不是我们这样在局外看看就能指指点点的。他招揽你,未必就不会提防你,反倒是你要提防,不要被他们当了枪使,以免日后没法上岸。” 张清心中一凛,当即道:“我心里已知了。” 书房里商议事毕,张清、叶清、琼英告退。 且说张清随琼英上了绣楼,趁着难得的空闲功夫,二人说些话儿。正说话间,琼英只觉腹中一阵烦恶,忍耐不住,‘哇’的一口吐出几口清水来。 张清拍了她后背,皱着眉头道:“是那大营里食水吃不惯还是冒了风?” 琼英算了算日子,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 张清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 琼英似笑非笑的道:“咱们两个嫡亲父母都不在了,也无兄弟姐妹,逢年过节时就算有义父、叶管家和安大娘,总是有些冷清。老天爷要再派一个人来,热闹热闹。” 张清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你有喜啦?” 这二人都是青年男女,又已定下婚约,婚期不远。平日里情浓之时,琼英早已珠胎暗结了。 琼英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等婚期过了再说,怪羞人的。”说了这句话,她忍不住喜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清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但那凝重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现出喜悦表情来。 从绣楼下来,张清在楼下立了片刻,又回到后院书房见赵士行。 赵士行正在磨墨,见张清去而又返,就要停下。 张清上前按住案上摊开的一卷白绵纸,说道:“不急这一会,等员外写完再说。” 赵士行点点头,放下条墨,提了紫毫,笔锋在纸面上一顿,凝而不发。少顷,他左右大开大阖,笔势凌厉雄健,竟然有一股挥舞刀剑的气魄。只见他在纸上写下四个枯瘦张扬的大字:“励节孝亲”。 赵士行把笔扔在青釉笔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吧,还有什么事?” “员外,我……我不想去梁山泊了。”张清吞吞吐吐的对赵士行说。 “发生了什么事?你出门一顿饭的功夫还没到就改了主意?”赵士行一惊。 “这几日我无事时就去套那段景住的话,我越是对梁山泊了解的越多,越是不想去。琼英回来之后,我又听她说了一些。” “你想过没有,若是现在还像庆历年间、熙宁年间那般众正盈朝,朝政会到今天这一步吗?”赵员外话题一转,问张清道。 “应当不会。” “梁山泊鱼龙混杂,既有鲁大师那样顶天立地的好汉,也有段景住那般猥琐下作的贼寇。越多些好汉去那里,越能叫那些贼寇不得势,如此梁山泊才有可能向好,不致于骚扰四方。这就像朝廷一般,忠臣越多,奸佞才会越少。” “这个道理张清理会得,只是我实在做不来,去那里只怕会坏了事。” 赵士行沉默了一会,问道:“知难而退,不是你往日行事的路数。你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清苦笑道:“终究是瞒不过员外,此事是张清的不是,琼英……有喜了。” 张清来赵员外宅之前,已先遣了一个军士来报知。叶清、叶清妻子安氏得知消息,带着众人都在门口迎接。虽是和琼英只分开了一夜,但终归是深入龙潭虎穴归来,众人一番嘘寒问暖自不必说。 寒暄已罢,叶清带着二人径直去书房见赵士行。 听琼英说罢梁山泊的打算,赵士行笑道:“终究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贼寇,不知可一可再不可三的道理。你们就按他们想的干吧。” “善泳者溺于水,梁山泊那里惯会赚人上山,很难想到上山的人会赚他们。”叶清道。 “这个套路也就是遇到员外,反过来利用他的习惯算计在先。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凶多吉少,被梁山泊得了手。” 赵士行看了张清一眼:“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拍马屁的套路也还是这么生硬。” “还不是员外没有教过。”张清笑道。 赵士行道:“去了梁山泊之后,少不得仍要一些拍马屁的勾当。你得自己多下些功夫才好。” 其余三人听了,都是大笑。 待三人笑罢,赵士行对张清说道:“笑归笑,那里没这么简单。不是我们这样在局外看看就能指指点点的。他招揽你,未必就不会提防你,反倒是你要提防,不要被他们当了枪使,以免日后没法上岸。” 张清心中一凛,当即道:“我心里已知了。” 书房里商议事毕,张清、叶清、琼英告退。 且说张清随琼英上了绣楼,趁着难得的空闲功夫,二人说些话儿。正说话间,琼英只觉腹中一阵烦恶,忍耐不住,‘哇’的一口吐出几口清水来。 张清拍了她后背,皱着眉头道:“是那大营里食水吃不惯还是冒了风?” 琼英算了算日子,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 张清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 琼英似笑非笑的道:“咱们两个嫡亲父母都不在了,也无兄弟姐妹,逢年过节时就算有义父、叶管家和安大娘,总是有些冷清。老天爷要再派一个人来,热闹热闹。” 张清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你有喜啦?” 这二人都是青年男女,又已定下婚约,婚期不远。平日里情浓之时,琼英早已珠胎暗结了。 琼英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等婚期过了再说,怪羞人的。”说了这句话,她忍不住喜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清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但那凝重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现出喜悦表情来。 从绣楼下来,张清在楼下立了片刻,又回到后院书房见赵士行。 赵士行正在磨墨,见张清去而又返,就要停下。 张清上前按住案上摊开的一卷白绵纸,说道:“不急这一会,等员外写完再说。” 赵士行点点头,放下条墨,提了紫毫,笔锋在纸面上一顿,凝而不发。少顷,他左右大开大阖,笔势凌厉雄健,竟然有一股挥舞刀剑的气魄。只见他在纸上写下四个枯瘦张扬的大字:“励节孝亲”。 赵士行把笔扔在青釉笔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吧,还有什么事?” “员外,我……我不想去梁山泊了。”张清吞吞吐吐的对赵士行说。 “发生了什么事?你出门一顿饭的功夫还没到就改了主意?”赵士行一惊。 “这几日我无事时就去套那段景住的话,我越是对梁山泊了解的越多,越是不想去。琼英回来之后,我又听她说了一些。” “你想过没有,若是现在还像庆历年间、熙宁年间那般众正盈朝,朝政会到今天这一步吗?”赵员外话题一转,问张清道。 “应当不会。” “梁山泊鱼龙混杂,既有鲁大师那样顶天立地的好汉,也有段景住那般猥琐下作的贼寇。越多些好汉去那里,越能叫那些贼寇不得势,如此梁山泊才有可能向好,不致于骚扰四方。这就像朝廷一般,忠臣越多,奸佞才会越少。” “这个道理张清理会得,只是我实在做不来,去那里只怕会坏了事。” 赵士行沉默了一会,问道:“知难而退,不是你往日行事的路数。你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清苦笑道:“终究是瞒不过员外,此事是张清的不是,琼英……有喜了。” “是了,若我有了孩子,只怕也不愿意妻小生活在贼窝里。”赵士行怅然若失,叹着气,“不过我希望你在最终做决定之前,能听我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员外请讲。” “当今官家的第三子,名叫赵楷的,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他自幼聪明伶俐,琴棋书画皆有所成,尤其是书画,深受官家宠爱。他原来是高密郡王,后来进封为嘉王,最近还由太保右迁为太傅。不过我也只听说了这么多,再多就不知道了。” 赵士行道:“那些都不是关键。政和六年,他官拜提举皇城司。重和元年,他偷偷参加科举,一路披靡,夺得头名状元。官家知悉后因怕天下人说闲话,点了第二名榜眼为状元。不久之后,官家让他暗中兼任了另一个秘密衙门的正管。那个衙门是职方司,这个衙门深藏不露,一直不为外人所知。他们要干的事,就是往各个山头派遣卧底,配合朝廷剿抚,还有聚匪为兵、藏兵于匪的方略。” 张清插嘴道:“员外让我去梁山泊不也是干类似的事吗?”忽然他瞪大了眼睛,“员外是皇家宗亲,多半和嘉王交好,既然他提举职方司,莫非员外也是职方司的差官?” 赵士行点点头:“职方司和皇城司一直合署坐衙,职方司刚组建时许多人都是从皇城司调任。你原本只是虎骑出身,没中过武举,我能把你运作到一府都监之职,正是凭了职方司的力量。” “这么说来,之前员外让我去梁山泊,其实是职方司的差事?”张清若有所思,慢慢说道。 职方司勾连万千,不容得张清不如此想。 第五百零七章 宋公明计降东昌府(下) 赵士行叹了口气:“是。原本职方司在梁山泊已有一些卧底,可是衙门里经手那些事的前任差官横死的横死,调离的调离,病死的病死,致仕的致仕,已经没几个人了。而现任的那些差官并不和高密郡王一条心,总之是一团浆糊。那些卧底我们全然用不上,也不敢用,只得重起炉灶。然后也不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只想着能约束那山寨,别来骚扰四下州县。你是预想中开路的先锋,去梁山泊那里将来的前程如何,你总该心里有数了吧?” “嘉王和员外交情如何?” 赵士行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觉得不好跟他说太多,只斟酌着言语道:“非同一般,我和他差不多就是同为一体。你可以把我当成他,我承诺你的,就是他承诺你的。我让你做的,就是他想让你做的。我不会勉强你。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跟你说,但如果你现在要决定到底要不要去梁山泊,还是知道这些事情好一些。” 张清沉默良久,突然跪地不起。 赵士行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罢了,你想去哪里?” “我想易名改姓,带着琼英去北地投老种经略相公。在他军里,只要专心杀辽狗就好,不用那么累,也不用担心家眷的安全。” “你要真想去北地,别去老种那里。老种上次出征就有病在身,兵败瓦桥关后病情加重,只怕命不久矣。那里的西军全靠他维系,他一死,你有抱负也施展不得。” “员外若是如此说时,张清更要去那了,能为老种出一分力,他就能省一分力。我现在不去梁山泊,已经是临阵脱逃了,若是再只顾自家……,张清心里有愧。” “罢了,你去吧。老种那里我还有些交情,我写一封书信你带去。” 张清拜倒道:“多谢员外,可这里的事又如何善终?” 赵士行道:“你不需担心,我会安排叶清和那人去做。” 第二日,赛吕直叶清绑着没羽箭张清上了南城门,燃起烟火,又射出一支羽箭,箭上绑着一封书信。 梁山泊当值探马头目前来捡起书信,报知宋江。 宋江打开书信看了,又问了当值头目几句,点起兵马,来到南门外。 见宋江来到,叶清使个心腹看住张清,只叫一个伴当跟随出城来。 宋江带着吕方、郭盛出阵与他相见了。 “久闻梁山泊宋公明首领大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叶清下马抱拳唱喏道。 宋江下马回礼,问道:“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姓叶名清,是仇琼英的管家。” “原来是赛吕直,我曾听鲁大师说起过你。” “南门已被我夺下,张清也在我手里,若是首领肯听我三个条件,我便献粮投降。” “第一,除三百运粮人马外,大军不得入城,城里百姓丝毫不得侵犯。府库钱粮分作两半,一半发送梁山泊,一半散与城中居民。” “大军前来,无非是预备青黄不接而到此借粮。既然你愿借粮,我也不忍再动刀兵。这一条,我答应你便是。” “第二,饶了张清性命,放他离去。” “张清打伤我山寨许多首领,如何能放他走?” “我家小主人生前有令,叫我一定放这厮离去。” “什么?你家小主人不是琼英么?她青春年华,如何忽然故去了?” 叶清悲道:“这张清执意不降,我家小主人不得已动手,打斗时被这厮反杀。幸好他的马匹被我一至交好友事先下了药,这才擒住他。我家小主人临终前遗言,要我发誓一定留这厮性命在。” “那你难道就不想杀了这厮给琼英报仇吗?” “我恨不得生吃了他!只是我家小主人爱这厮极深,才有此言,我不能让她在天之灵不安。” 男女之情是外人最难揣测的事之一,宋江叹道:“也罢,此事我也答应了。第三件事是什么?” 叶清拜倒道:“经此一事,天底之下难寻安身之处。我与我那至交好友,还请托庇在梁山泊上。” 宋江哈哈大笑,上前扶起叶清道:“壮士即便不出此言,宋江也要出言相邀。” 宋江便让郭盛去请卢俊义,让他与叶清伴当料理入城运粮事宜,自己带着叶清回大营中军帐摆下筵席庆贺,叫来诸首领相陪。 筵席间,宋江问叶清道:“不知你那至交好友姓甚名谁?” “他复姓皇甫,单名一个端字。此人是北地幽州人氏,善能相马,知牲口寒暑病证,下药用针,无不痊愈。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因此人称为‘紫髯伯’。” 宋江闻言,思索道:“紫髯伯皇甫端?这个姓氏倒是少见。记不得是政和三年还是四年,我曾在沙门岛救过一个汴梁人,曾在大内做御医。他叫碧眼伯皇甫正的,可是这皇甫端的兄弟?” “皇甫端亲族香火不旺,没有兄弟。” 宋江遗憾道:“倒是可惜。这姓氏如此少见,我还以为他二人是同族。” 叶清笑道:“是他本人。那年他从沙门岛逃脱后,便来了东昌府,投在一个员外家中。为怕官府缉捕,便把名字、外号、籍贯、出身都改了。在下自从来东昌府之后,多蒙他照顾,因此交好。”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原本是御医,因治死了人,获罪沙门岛。如何改行去做兽医?” “他怕再医死人,因此痛定思痛,改行做了兽医。” “他本事现下如何?” “他医人不行,医兽颇有天份。今日擒张清,便是他药倒了张清的马。” “若是他也来相聚,大称心怀。” 正说话间,皇甫端已被叶清使去的人唤到。 皇甫端谢宋江道:“前番沙门岛救命之内,尚未酬报。如今又蒙首领收留,小可铭感五内。” “山寨马匹繁多,时有疾疫。我曾使人打听过你,想要邀请你上山医治马匹,遍寻不到,却没想到你一直隐居在东昌府。” “之前惹了许多事,只能隐姓埋名。” 皇甫端水浒与众人都拜见了。 众人见皇甫端仪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过腹,都是夸赞不已。 话说絮烦,东昌府此间事已了,宋江传下号令,诸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往梁山泊进发。 第五百零八章 宋江重访万花楼(上) 梁山泊大军路上行了几日,这一日酉时,按着行军方略在一处三岔路口附近下寨。路口往东便是回梁山泊,往北是去济州府。 当日黄昏,宋江击鼓升帐。不多时,众首领俱都到齐。 宋江对众首领说道:“我早几年有两三个仇人,现在济州府里,我未上山前,力有不逮,上山之后,公务繁忙,因此一直未曾理会他们。今日难得下山一趟,宋江想趁机去寻寻他们的晦气,求各位兄弟准允。” 他嘴上说的客气,可帅帐中又有谁敢不准允? 吴用环视众人,不紧不慢说道:“首领为梁山泊一寨之主,首领之仇,便是山寨之仇,岂有不报之理,只大军去便是。” 宋江摇头:“此是私仇,不敢劳动大军。山寨那里也怕误了农时,只请几位兄弟一同前去相助便是。” 众首领听了,纷纷请愿。 宋江便请吕方、郭盛、李忠、孔明、孔亮、石勇六人一同前去济州。这几个都是老首领,点他们几个,众人并不意外。 一夜无话。第二日,宋江一行七人扮作客商往济州城进发。其余人马由卢俊义统率继续往梁山泊去。 这日午后,七人进了城,径直往城南万花楼去。 晁盖虽死,但因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宋江一直恪守晁盖与前任济州府尹达成的和议,从未到济州借粮,附近州县的许多富户因此都搬到济州居住。京东路的客商也从陆路绕行济州经曹县往汴京去。这济州府虽是离梁山泊最近的州府,却呈现出一副病态的繁华。尤其是这月余,梁山泊接连攻打东平、东昌,让许多人逃难到济州,一时间更是热闹非凡。而万花楼做为济州青楼之首,生意更胜往昔。 宋江立在万花楼前看了看,笑道:“这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以前做押司的时候因公务来过济州几次,因是囊中羞涩,走到这里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被这楼里女子强拉了去。” 几人入得万花楼来,有数个女子前来招呼。那几个女子都是年轻貌美,然而举动中却带着生疏,带着一股过了头的殷勤劲儿,令人不舒服,想是新入行不久。 毛头星孔明皱了皱眉头,塞给一个看上去略微老成些女子一锭大银,摆出一副财大气粗模样,大声说道:“先摆局,再打干铺,不住局。”他以前行商之时,经常出入青楼,说的这几句话是青楼的行号,意思是先吃饭,再住宿,住宿时不用妓女陪寝。 那女子闻言一楞,不明白孔明什么意思,又不敢直说听不懂,只问道:“贵客是要吃饭?” 孔明撇了撇嘴,只得用白话说了。 那女子便领着众人去了后院一个僻静阁儿坐,先上来各色干果点心,随即是山珍海味,佳酿美酒,又有女子在一边把盏,歌舞助兴。 两场战事得胜而归,寨主之位尘埃落定,众人心里的紧绷着的弦都松弛下来,积累已久的疲惫开始一点一点消散。 这几人正当青壮,都无家眷,梁山泊上没有青楼妓寨,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郭盛几人借着酒意,与那些女子挨挨擦擦起来。只有李忠眼神如常,他也不要女子把盏,在一边自斟自饮。 待吃过几巡酒,宋江对一旁把盏的女子说道:“去把你楼里的女领家叫来。” 那女子为难道:“楼里是鸨母亲自当家,没有女领家。”原来那时大多是男主外,女主内,青楼也概莫能外。若是男子为青楼主事,一般称“**”,往往都要一个“女领家”掌管理事,训导督查妓女接客;若是女子主事,则称“老鸨”,还要一个俗称“鱼公”的男子做副手,帮助排解纠纷,对外联络。这万花楼便是老鸨主事,因此那女子才如此回答。 “这倒是少见。”宋江笑道,“既然如此便把她叫来。”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奴家可否代劳?” 石勇瞪起眼睛道:“让你去寻,你就去,哪里这么啰嗦。叫她快些来,若是来的晚了,莫怪老爷们不爽利!” 宋江好言安慰道:“我这几个伴当凶恶,你不用怕。此事你做不了主,只管去寻老鸨便是,她不会——”宋江顿了一顿,冷笑道,“也不敢怪罪你。” 那女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不敢不听,依言去了。 等不多时,听的门外珠翠叮当作响,却是老鸨来到。那老鸨只是叫的老了,其实并不老,只三十多岁年纪,风韵犹存,除去略微有些憔悴外,仍算得上明艳动人。 老鸨提心吊胆进阁儿里来,对着主位上的宋江行了一礼,给他倒了一杯酒,惶恐说道:“客官有什么吩咐?若是小店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宋江看了那老鸨一看,问道:“你可认得我们?” 老鸨看看宋江脸上,又看了李忠几人,茫然摇头道:“恕奴家眼拙,诸位贵客一个都不认得。” 宋江心中暗自点头,笑道:“我们是外地来的客商,你不认得不为怪。我想要借宝地宴请两位贵客,以便日后在济州城讨生活。只是人生地不熟,怕请他们不来。听人说万花楼是济州青楼的行首,你定是个人缘面广的。我想叫你帮忙去传个话,请他们来。要是能请到,重金相酬。” 听说只是传话,老鸨松了一口气,但嘴上不敢把话说满了,道:“客官是久出门的,应知我们这个行当,迎来送往,半点朱唇万人尝,贵人们都瞧不起,若是客官都请不来,我们只怕也无能为力。” “我早已打听明白了,那两个人都是万花楼的常客,我一说你便知。其中一个是三班缉捕使臣何涛何观察,另一个是济州衙门的萧机密,专管摘抄公文,叫萧让。对了,他有个外号叫圣手书生。” 老鸨确认道:“何观察和萧机密?” “就是他们两位。”宋江顿了顿,又道:“做生意的最怕麻烦,有官面上的照顾能省很多心。” 第五百零九章 宋江重访万花楼(下) 这两个人都跟梁山泊有莫大的关系。生辰纲事发之后,何涛去郓城擒晁盖,被宋江暗地里通风报信与晁盖,叫晁盖逃去了石碣湖。而后何涛去石碣湖缉拿晁盖,兵败被擒,丢了两个耳朵后放了回来。何涛回来之后,当即被府尹下入大牢,准备发配沙门岛。不料没过多久,济州团练黄安征剿梁山泊失败被擒,府尹换了新官。那新府尹便将何涛忘了,一直关他在大牢里。直到张叔夜上任济州府,因人手紧缺,又把何涛放了出来,仍叫他做三班缉捕使。 至于萧让,也曾与宋江打过交道。张叔夜明里是济州府尹,暗里做了京东西路职方院的正使,是宋江在职方司的正管。宋江上梁山泊之后,与张叔夜往来沟通,都是通过萧让中转。 再后来梁山泊破了高唐州,张叔夜不知说了什么话,触怒天子,被贬往海州做知府,但何涛和萧让没受什么影响,仍然继续做各自的差事。 那老鸨听了,心道:“这黑厮倒是个消息灵通的,上来就要攀附何观察和萧机密。也就是我这万花楼,换了别的青楼,真不一定能请来。”她嘴里只欲擒故纵道:“既是贵客吩咐,奴家亲自抛头露面,也要去请上一请。那二人多半是能来的,只是奴家打不了包票,若他们不答应时,贵客莫怪。” 宋江笑了一笑,右手三根手指敲敲桌子,给孔明使个眼色。 孔明推开怀里的女子,从腰间解出一锭银子,抛给那老鸨。 老鸨忙不迭的接了,乐得嘴都合不上,欢天喜地问道:“他们要是问起贵客名姓,奴家如何说?” 孔明看了那老鸨一眼,厉声道:“他们来到这里自然就知道了,却不能让你知道。你只管去请,快一些。” 那老鸨吓的一缩头,急忙下楼去了。 宋江叫人重新整治了席面继续吃酒,又把屋里那些服侍的女子都轰走,专等着二人前来。 等不多时,一个女子前来通报说萧让来了。萧让家是在文庙,离万花楼不远,因此先到。 宋江点点头,让郭盛去迎接。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郭盛跟在萧让后进了阁子。他见主位的是宋江,不由吃了一惊:“宋江,你想要干什么?” “呵呵,取你的狗命。” 萧让刚想大叫,后面的郭盛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来。旁边吕方等人一拥而上,将萧让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宋江道:“先把他绑起来,等何涛到了,一起杀,不要耽误我们吃酒的兴致。” 吕方等人闻言将萧让堵上嘴绑了起来,扔在屋角,而后继续吃酒。 打虎将李忠寻思半天,忍不住出言道:“哥哥,小弟见识不多,只是这两个人似乎不该死。” “哪里不该死?” “何涛当初与梁山泊为敌,去打晁盖,是他三班缉捕使的本份。他战败之后,被阮小二割了耳朵,已算吃了教训。哥哥何苦非要杀他?” “子曰:‘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 “哥哥莫要开玩笑,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这句话是俗话,不是孔子说的,而且也只是句俗话,不见的那些人都是该死的。” “这个事石勇兄弟知道。我以前为行事方便,曾借何涛的手去整治晁盖。何涛去捉他,便是石勇贤弟报得信。他必须死,不然万一传了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坏事。” 石勇道:“虽是当日我给过他钱,又威胁过他,但还是杀了他一了百了,来的利索些。”他转向宋江道:“哥哥,郓城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打扫一下?” “那些人以后再说。” 李忠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又问道:“哥哥容小弟多嘴,这萧让犯了什么事?” 宋江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远处有人直走过来,一个女子被他半搂在怀里。那人一边走,一边和怀里女子大声调笑道:“覆雪儿,这些日子不见,你别处没胖,这胸瓣和屁股可胖了不少。” 那叫覆雪儿的女子嘟起嘴,撒娇道:“还不是何观察故意冷落我,乱跳槽?”跳槽是指青楼的行话,是说客人另结新欢抛弃老相好。 “我哪里有跳槽,实在是太忙了。是什么人请我吃酒?” 覆雪儿一边挣扎,一边说道:“何观察,容我下来前去通报。” 何涛哪里肯放开她,只是搂住。那女子半推半就,被何涛上下其手。 二人调笑间已来到门外,何涛放开那女子,在翘臀上拍了拍,意犹未尽道:“覆雪儿,回去等我,今晚我去你那里下局。” 覆雪儿含含糊糊支应一声,拎着裙子去了。 待何涛进了阁儿,吕方和郭盛把门关上。 宋江也不起身,大刺刺在主位上拱了拱手道:“观察请坐,别来无恙?” 何涛心下不悦,拖过一张椅子在下首坐了,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呵呵,观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年你我在郓城县见过一面,可还记得?” “郓城县?我因为公务去过好几次,你说的是哪年?”何涛搜肠刮肚的想。 “出了那么多事,我也记不清楚是政和几年了,只记得是晁盖在黄泥冈劫生辰纲的那年。是政和五年还是六年?”宋江问孔明。 “政和五年。”孔明算了算,“距离现在有五年了。” “这么久了?真是时光不饶人。”见何涛还在苦思冥想,宋江问众人道,“你们都是什么时候跟我的?” 梁山泊宋江的嫡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宋江上梁山泊之后上山的,私下里会按着上梁山泊的时间论资排辈,在宋江没上梁山泊之前就跟着宋江,他们会按着结识宋江的时间进行攀比。这次随宋江来的,有吕方、郭盛、李忠、孔明、孔亮、石勇六人,除郭盛外,全是在政和三年结识的宋江。其中李忠最早,其次是吕方,而后是石勇,这三人是那年春天和宋江相识,而后孔明、孔亮是那年夏天。 当下众人一一都说了,宋江感慨道,“五年过去了,我还没跟你们谋下个前程,说来真是惭愧。” “晁盖劫生辰纲……郓城……”那边何涛喃喃自语,他又仔细看了看宋江,不由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指着宋江,结结巴巴道:“啊呀!你……你……你是宋江!” 宋江笑道:“不错,是我。观察真是好记性!” 何涛摸着自己的耳朵,想起了那年被梁山泊支配的恐惧,浑身都哆嗦起来:“你……你想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宋江笑脸一板,挥手把手中酒杯扔到地上。众人一起都上,把何涛擒了,依样堵嘴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和萧让扔在一处。 第五百一十章 济州城萧让入伙(上)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看看窗外日头已斜,宋江说道:“动手吧,省得再出什么事。利索些,不要弄出动静来,也别弄出太多血,坏了兴致。” “让我来,让我来。”独火星孔亮从怀里掏出把短刀,把萧让拖过来,剥开衣服。 见萧让昏昏沉沉的,孔亮颇觉无趣。他伸手拿过一杯冷酒浇在萧让头上,只浇的萧让一个激灵。 萧让慢慢抬起头,见了明晃晃的短刀,不由大惊。他本来还有一丝侥幸,以为宋江好歹也要念一下职方司的同僚之情,给他留一条性命。这下见宋江要下死手,萧让挣扎起来。那堵嘴的布已被他口水打湿,顶的有些松了。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萧让奋力一吐,将布吐出,大声喘息着说道:“不要!不要灭我的口!不管你想要干什么,我都有用!” “慢!”宋江叫住孔亮。他端着一杯酒,斜靠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的问萧让道:“那就请萧机密说说,我想要干什么,你又有什么用?” “有这些人在,如何方便说?”萧让喘息了几口,看了看四周,不等呼吸平静,急促说道。 “方便的很,他们和你我一样,都知道职方司的那些事。不管职方司的花名录上有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我一手招揽的。至于何涛么,他今晚是必死的,你不用担心他!” “职方司给你的官位太低,至今不过是个从义郎,连带他们……”萧让顿了顿,指了指李忠等人,“连将来能带给他们官位也极低。朝中奸人结党营私,即便招安后你们回归职方司,升迁也不易。眼下汴京中枢之外,江南方腊造反,震动天下;淮西雪灾民怨沸腾,不乏想要效仿方腊之徒;山西、北地又不安稳,天下隐现崩乱之势。我若是你们,与其继续走职方司聚匪为兵、藏兵于匪的路子,不如打下几个大郡走造反的路子再去谋求招安。” 宋江眯起眼睛想了想,对李忠说道:“他这倒也算是一个回归正途的办法。” 李忠不无担忧道:“我们要是弄得太脏,日后可回不了头。” “无妨,总有办法能洗白。你们以为我为什么非要卢俊义上山?不就是因为他名望足够高,许多事让他顶缸别人容易信服。” 宋江转过身,对萧让说道:“现下梁山泊刚刚打了东平和东昌两处州府,锐气正盛。要是朝廷还不来招安,我就继续去打泰安州、济南府、兖州府乃至大名府,不由得人不知道梁山泊的威风。不过你这见识不算高明,我还是看不出来要你有什么用。” “造反毕竟有风险,留着职方司这条线不失为一条退路。狡兔尚需三窟,为何不留着我,替你继续经营这条路?” “可惜啊,可惜。可惜他在职方司里人微言轻,掌不得权柄,不然勉强也可留着他性命。”宋江端起一杯酒,笑对李忠等人说道。 “张府尹升任了汴京职方司的副使!”萧让急忙说道。 宋江手中酒杯晃了晃:“哪个张府尹?” “还能是哪个张府尹?张叔夜张府尹!他原本是京东路职防院的正管,你是知道的。其实最开始朝廷就属意他为职方司的副使,只是他直到最近才答应。” “他不是在海州任知州么?难道他现在回济州了?” “他仍在海州,不过要是没什么变故的话近期就会调任回来。”萧让反问道。 宋江脸上阴晴不定,默默思索。 “职方司衙门正使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虽然传言,正使换了一个人,但实际主事还是副使。他可不是那些纨绔子弟,有他主持职方司的事,你们将来仍可通过这条路回归正途。”萧让见宋江有所意动,补充道。 孔明低声问吕方道:“这张叔夜不过是个府尹,算什么大人物?” “他是‘将种’,祖荫入仕。”吕方答道。 李忠道:“我听说过,他曾在兰州大破羌人五路重兵,是被官家视作儿孙辈宰相的人物。” 郭盛插嘴道:“嘉陵张提辖是他族弟,我随张提辖学艺时,曾听说张叔夜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的,曾做过礼部侍郎。” “比之眼下山上降将们如何?”吕方问道。 李忠想了想,摇头道:“天上地下没得比。论品级,他是正三品的高官,莫说山上,便是放眼整个朝中,高过他的也不过十几人;论领兵,我等众人勉强可为将,统领千余人马就是极限,而他可为帅,多了不好说,十万大军不在话下;论技击本领,他尤其擅长箭术,有一次出使辽国,和辽人比箭,大败一众辽国高手。” “啧啧,他既如此了得,如何能屈在济州府做个小小的府尹?”孔亮一脸的不相信。 “传言他升迁太快,为蔡京所忌。”李忠说道。 宋江回过神来,挥手止住众人,说道:“这个事我会仔细权衡,你们不用想太多。九天玄女娘娘所传兵法有云,不要侥幸指望敌人不来攻我,而是要靠自己的本领让敌人不敢来攻。只要山寨壮大,将来的事怎么都好说。” 萧让听了,忍不住道:“《孙子九变》也有这么一句话,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留着我的性命,不管宽窄,多少也算是山寨的一条退路。” 宋江问萧让道:“你既然善写书法,外号叫圣手书生,可会写小篆和蝌蚪文?” “只要是字,就难不倒我。” “你还有什么用?” “我……”,萧让搜肠刮肚,想要为自己多找些筹码,“我还会伪造官府交钞。” 宋江眼前一亮,找孔明要了一张交钞,给萧让看了:“可能伪造这种交钞?” 萧让定睛看了,见那交钞上半部顶端有十枚圆形方孔钱形,下面写着“除四川外,许于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管,并同见钱七百七十陌流转行使”的字样,字再往下,画着的是诸葛孔明羽扇指挥三军的图案。 这便是宋国时下最新的交钞了。想不到宋江竟打起了这样的主意。 第五百一十一章 济州城萧让入伙(下) 梁山泊自锦豹子汤隆上山后,曾私铸铜钱,只是汤隆乃打铁出身,不擅铸钱,因此耗费铜料甚多,产出甚少。到后来轰天雷凌振上山,铸造火炮也需铜料,便放弃了私铸铜钱。 那时已有钱引、交子、盐引等纸制钱,有那商誉好的富商也发行交子,人称为“私交子”。 萧让道:“这交钞上的字是“苏黄米蔡”四家中的蔡京字体,我能写的。这种交钞是官府因征方腊,府库空虚,临时赶制,因此样式粗糙,仿制起来容易得很,小可手到擒来之事。” 宋江吐了一口气:“好,我留你性命。不过,你也得入伙。梁山泊规矩你知道吗?” “要上梁山泊,须纳投名状。”萧让答道。 “说的好。孔亮,解开他,把刀给他。” 孔亮刷刷几刀,砍落萧让身上绳索。 萧让接过短刀,活动了了几下手脚,把何涛拖了过来,道:“何观察,对不住了。今日之事你已是必死,不如成全了我。我会多少些纸钱给你,你的家小我也会看顾一二。” 何涛挣扎着起来,用头触地,疯狂的给宋江磕头。 萧让咬咬牙,一刀送入何涛右肋下,用力绞了绞。 何涛挣扎了几下,倒地死了。 见宋江仍是不太满意的样子,萧让随后拔出刀,用破布蘸着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杀人者,梁山泊萧让也。” 宋江点点头,道:“好了。” 众人略一收拾,便出阁来。 萧让唤过一个女子,吩咐道:“何观察醉了,在房里歇息,你们不要去打扰他。” 何涛一向粗鲁急色,不为万花楼众妓女所喜,她们听了萧让此话,当下都躲那阁儿远远的。 随后宋江兵分三路,分头出城:他自己与郭盛、石勇一路往东去;吕方、李忠、孔明与萧让一路,走小路去梁山泊;孔亮单独一路,他持了萧让手书,取萧让家小从大路去梁山泊。 且说萧让跟着吕方、李忠、孔亮三人抄小路往梁山泊去。刚上路时,萧让眉头紧锁,不言不语,他心中胡思乱想道:“幸亏张府尹有大才,预知了此事,才应对得当,真是大大幸运——至少留条性命在,比死鬼何涛强些。我在山上多搜集些消息,早晚也能在张叔夜那里添一分助力——只是苦了妻小也跟着做了强盗。虽说最初时有职方司助力,但这巨寇宋江能到今天这般声势,实在是有几分枭雄之姿,能得他看重,倒没辜负了我数年苦读出来的才学。”想到此处,萧让反倒有些沾沾自喜。 “那强盗窝里,未必是好相与的。我孤单一人,又无个亲朋故旧在那水泊里,要不然也能照应一二。这几个人出身既然都知道职方司的事,倒是天然的盟友,可以结交。”萧让想罢,便与三人攀谈起来。 谈不了片刻,三人心性萧让已大致摸透:吕方好技击,萧让便和他说拳脚;孔明好利,曾四处经商,萧让便与他谈商贾;李忠祖上是军将,萧让便与他请教些行伍的疑惑。他头脑聪辨,言语便利,一时间与三人都聊得火热。 见萧让面上仍不时有些抑郁之色,李忠宽慰他道:“机密莫要心烦,宋公明首领乃忠义之人,不管如何招安,必不会辜负朝廷。今日杀何涛的事,没有物证。除了我们几个,再没有人证。日后就算是朝廷追究起来,只说是别人冒名陷害就是。” “我虽是一直在济州,可梁山泊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走职方司这条路子招安,眼下的确有些阻碍。我更担心宋公明去走奸党的门路。” “不是有张府尹这条线吗,如何还会有阻碍?”吕方问道。 “阻碍有二:其一,职方司衙门是个小衙门,又是在暗中行事,最终招安终究还是要到太师府、太尉府、枢密院走一遭;其二,梁山泊首领众多,鱼龙混杂,走职方司的路,要是官位不高,前程不美,定会有大批人出走,届时山东、河北两地定然动荡。若是那等受不了诱惑的,不管是勾连北地辽国,还是江南方腊,都是天大的麻烦。” “宋公明首领倒没说过此节,只是说要为众兄弟谋个好前程。”吕方若有所思道。 “谈何容易?朝政败坏已非一两日,我听人说官家经常连续月余不朝,朝中奸党原本就得势,现在更趁机弄权。方腊那里造反,都被他们在御前轻描淡写遮掩过去了。你说,除了贿买他们,招安之后如何能谋个好前程?到时若是有人反复,重新落草,岂不是更无法收拾?” “梁山泊杀人尚有尸首可循,朝中大贼吃人都不吐骨头。”李忠怒道。 “若是这么说时,岂非是个死局?”吕方问箫让道。 “奸党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官家的信任,当今官家是个聪明风流的,只是从小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即位前没被当成储君教导过,因此有些……有些轻佻。猝然即位后,若是有庆历、熙宁时正臣辅佐,或许能改变心性,可惜朝中……”萧让摇头不语,连连叹息。 “奸党易除,昏君难为。机密这番见解真是高明,还从未听人说过。别人都说是天子一时不察,为奸党蒙蔽。”吕方不由对萧让肃然起敬道。 “我哪里有这番见识,这是张府尹说的。”萧让摆手道。 “太子可是个英明的?”李忠冷不防插嘴问道。 萧让惊讶的看了李忠一眼,道:“就算是英明又能如何?” “也是,官家正当壮年,春秋鼎盛。一时半刻不会……”李忠失望道。 吕方道:“官家不是修道吃丹么?不定什么时候就……”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可乱说!”萧让大惊道。 “机密还当自己在府衙么?虽然还未到山上,但机密已经入了强盗窝。”吕方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乡野之人,见识有限,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张府尹曾跟我说过,职方司的前任正使,虽有衙门的肇基之功,但心性散乱,不够坚韧,又总想着走捷径,不肯下正途的死功夫——话又说回来,职方司的事本来就不是正途的事——因此弄的局面败坏。万幸已有新到任正使履新,未来可期。” “你们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跟着师父,只要手里有兵马,不管去投哪,肯定都能得点子荣华富贵,管它是如何来的。”孔明满不在乎的说道。 三人看了孔明一眼,不再言语,只管埋头赶路。 第五百一十二章 宋江又回还道村(上) 花分几朵,各表一枝。只说宋江、郭盛和石勇出了济州城,沿着路一直往东行,渐行渐远,路也越行越狭窄,由大驿路渐次变成了小路,又变成了山路,最后变成羊肠小道。小道两边都是峙立高耸的石林,嶙峋嵯峨,姿态各异。朔风呼啸其中,好如鬼哭狼嚎一般。山上天寒,山涧之水,都被冻实,好如白玉带一般在山石中时隐时现。山坳中松柏顶上皑皑白雪映射着从山外照来的光,星星点点的刺入人眼。 三人转过一个山嘴,远远的现出一个庙宇来。 石勇四下里看了,问道:“哥哥,如何往这还道村来?” “也是好久没来了,这次来不为别的,只为请神。”宋江不紧不慢说道,“那年我们从江州好不容易脱困,而后上了梁山泊。我下山来取老父和清弟,不料被赵能他们带人追杀。我引官军到此,后来被你们救了。当时曾在庙里发誓许愿,若是日后能为寨主,必在梁山泊为九天玄女娘娘修建庙宇,再塑金身。” “我记得哥哥曾经说过,并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年轻时只要自己爽快就好,不知敬畏。如今年齿增了,又有众望在身,不得不借神仙之力。我们山寨的喽啰,有信佛的,有信道的,还有信那些野狐禅、黄大仙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是什么好事。” 郭盛附和道:“众信不一,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我们才要九天玄女娘娘下凡,好让她的信徒多一点。” 当下众人进了庙,观主何玄通前来相见,服侍宋江在九天玄女娘娘神像前上了香。 当日天晚,三人在庙里宿下。 宋江一连在庙里逗留三日,直到第四日晨起,方才上路,往梁山泊来。 行了半日,转上大路,三人在路边一处向阳又背风的地方歇脚,吃些干粮。 那地方是一个三岔口,正歇息间,从东南大路上来了一群人停在一边,也在那里歇脚。那群人一个个鸠形鹄面,衣衫破烂,好像逃难一般。 那些人在那里低声说话,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一个矮瘦汉子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察院又有什么用?包龙图也不在了!” “包龙图不在了,总还有圣天子。我们去敲登闻鼓!总不信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去。”另一个高瘦汉子答道。 “我听人说敲登闻鼓,先要挨八十大板。” “那是贪官怕人去告状,故意骗人的——真要吃板子,我来吃,不连累你们!” “好好好,就算那里能去。眼下盘缠丢了,如何去那里?一路上喝西北风不成。” “老天饿不死瞎家巧,我们几个大活人还能饿死不成,大不了一路讨饭去汴京。” “一路上顶风冒雪,衣食无着,你不怕出点子事么?放着近的地方不去,偏要去汴京,又是何苦?” “莫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想去哪,那里着实去不得。”那高瘦汉子摆手道。 “这么大个子,胆量如此小!你怕什么?”那矮瘦汉子讥笑道:“我听说梁山泊有许多首领,与那贼知府是有仇。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说不定还能得些银钱。” “休要胡说,做贼和胆子大小有什么干系!” 听了“梁山泊”三个字,宋江三人互相看看,都竖起耳朵。 宋江心中道:“是什么鸟知府和我们山寨有仇?” “你贼胆大,大过狗胆,豹子胆。我看你不止胆子大,还猪油吃多了蒙心,你是想去投那里做强盗!”那高瘦汉子反唇相讥。 “做强盗就做强盗,又能怎样?那山上的强盗不比我们快活?” “你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和官军打仗时,还不是要死人。” “我不跟你理论,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我已是铁了心要去投那里。”那矮瘦汉子把身上一个破烂包袱往地上一扔,对众人说道:“你们有谁愿意跟着我一起去的?” “你要去做强盗,就自己去!不要撩拨他们。他们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家世。”那高瘦汉子上前,把那矮汉子推在一边。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要是愿意去时,你凭什么拦阻他们?”那矮汉子哪里服气,与他互相推搡起来,其余人赶紧上来劝阻,乱作一团。 宋江给石勇使了一个眼色。 “梁山泊好汉在此!”石勇大喝一声,跳了过来,把那群人一个个骇得面容失色。 宋江转上前来,作个罗圈揖,从容宽慰道:“你们莫怕!我等梁山泊好汉,顺天护国,容不得不平事,并不和诸位有甚为难。因见你们神色仓皇,想是心中定有什么为难事,故此借问几句,你们是什么人,究竟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事吵嚷?” 那一群人互相看了几眼,都不敢说话。 石勇指着那个瘦高汉子道:“你说!” 那瘦高汉子出言答道:“我们几个都是兖州府人氏,因为去年夏日无雨,稻子颗粒未收。到了秋间,又闹蝗虫,把杂粮也吃个干净。天气干旱,麦都种不下去。我们没什么好办法,就去城里衙门报荒,请求官府赈济,减免钱粮。知县倒是个好官,他接了呈文,亲自下乡踏勘了一遍,便替我们恳切切的报了上去。不料这个兖州知府竟将知县撤任候办,硬说报荒的都是地方上的痞棍,和知县串通一气,想要抗粮冒赈。我们大家自然不服气,鸣锣聚众,鼓噪起来,把新任知县吓得跑了。那知府报去上边,说我们这些顽民造反,非要洗荡一番不可。大家事后听得风声,害怕起来,各找地方躲藏。知府指挥兵马,任意抓人,把平日在地方稍为正直公平点的好人,都下了死囚牢,还要追缴百姓们本年钱粮。邻舍们凑了些盘缠,推举我们进京到察院控告,寻条生路。不料走到此处,盘缠却被人偷了,前行不得。因此争吵起来,得罪大王,万望饶命。” 这汉子虽然啰嗦,但事情说得还算清楚。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 宋江又回还道村(下) 宋江寻思了一回,问那汉子道:“你们知府、知县都是什么样的人?” “知县姓陈,名叫陈文昭。原先也做过府尹的。只因为清廉正直,得罪上官,降职到我们那里做了知县。知府是当朝蔡太师的小儿子,听说从前是在别地方做知府。因为失陷城池,被朝廷将官职革去。后来不知怎地,又到这边,依旧做知府。” 那矮汉子插嘴道:“那知府姓蔡名得章,是太师蔡京的九儿子,京城人唤九太岁,也叫他蔡九。在江州做知府时,曾与山上大王做对。” 宋江笑道:“哈哈,遍地挂榜无处寻,那厮偏偏在这里。我正寻思着如何报仇!你们无需再去汴京,且先回家去,改日梁山泊大军临境,那蔡九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郭盛取了点散碎银子,分给众人,人人称谢而去,只有那个矮汉子留了下来,眼睛巴巴的看着宋江,嘴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宋江便道:“你也回去,预先准备,多笼络些好汉,好做内线。日后协助梁山泊拿了兖州,便是你的投名状。” 石勇问了那矮汉子名姓、籍贯、住处,和他交待了几句话,单独拿出一锭银子给他。那矮汉子千恩万谢一番,拔脚追自己同伴去了。 其后一路无话,三人来到李家道口酒店,渡过金沙滩头。 智多星吴用先得报知,带着大小首领,迎接宋江到忠义堂上。 原本此次下山之前,山上已有九十八位首领。一打东平府,山上首领添了双枪将董平;二打东昌府,当时便得了赛吕直叶清、紫髯伯皇甫端,大军回到山上后,中箭虎丁得孙和花项虎龚旺乞降,共是四人;济州府得了圣手书生萧让,共计一百单四位。此番战事,虽有首领受伤,可喜都是轻伤,未有折损,英灵厅中仍是七位。 宋江计点大小首领已罢,心中略有不喜。为附会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星君下凡之说,山上首领需为一百单八位。眼下若是只算活的,少四位,若是把死的也算上,又多了三位,无论如何也凑不得一百单八位。原本按宋江打算,并未把丁得孙、龚旺、萧让三人算在内,这样算上死去的晁盖等人,正好凑足。若是拖延些时日,再招揽四位首领,又怕夜长梦多。 正为难之际,智多星吴用笑道:“梁山泊勃兴,除诸位首领外,不少头目也奋勇作战。为激励众人争先,从他们中选取几个,叫他们也做首领之位如何?” 宋江闻言,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呈上头目们的功劳簿来,先从中选了两个熟悉的名字:锦鳞蟒马元、烈绝大郎赫连进明。这二人原本是宋江在沙门岛救出,后来安置在袭庆府管下清真山落草。打青州时,这二人曾带着清真山的人马一同参与。后来清真山被官军围剿,曾到梁山泊求助,只是那时宋江正在打曾头市,无暇分身,便叫他们弃了清真山,投到梁山泊,安置在孔明那里做了小头目。这二人本领不低,除宋江之外,与孔明、孔亮、狄雷、狄云等首领交情匪浅,平日里成全此二人不少功劳,名列众头目之首。 宋江随后拣选两人为女首领,其中一人是宇文柔奴。她和萧让一样,也有职方司的身份,张叔夜任济州府尹时安置她在梁山泊上,居中和宋江传递消息。张叔夜调任海州后,宋江与宇文柔奴有所疏远,安道全上山之后,更是对她不理不睬。不过此次下山既然得了萧让,索性也给宇文柔奴一个首领之位,以免萧让以张叔夜的唯一耳目自居。除此之外,宇文柔奴医术高明,在山上救死扶伤,虽未曾下山作战,但也有不小功劳。 另一个拣选的女首领是李巧奴。宋江背疾发作时,浪里白条张顺前去江宁府请神医安道全。安道全不愿前来,全靠李巧奴给张顺出个计策,这才请动安道全,自己也一同上山。人食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阵上刀枪无眼,难免受伤,因此安道全在梁山泊上地位相当超然,没人敢得罪。李巧奴作为首领,有一半算是沾了神医安道全的光,另一半则是她平日里曾多谱阵上曲目,激励众人锐气。 宋江拣选宇文柔奴为首领,也隐约有打压安道全的意思,再拣选李巧奴为首领,便是所谓“一拉一打”的驭人之术。 这两位新进的女首领,曾沦落在青楼过。宇文柔奴有个外号叫“点酥娘”,意指“肤如凝脂光洁细腻”。李巧奴外号为“赛念奴”。这念奴是唐时天宝年间的知名的歌女,李巧奴同样擅唱,因此得了这个外号。她二人外号听上去便让人知道出身,颇为不美。因此宋江为二人赠送新外号,一为“女华佗”,一为“女师旷”。 一百单八将已然凑足,宋江暗地里与吴用拱拱手。 吴用抚了抚颌下髯须,笑而不语。他此次帮宋江解围,除了表忠心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用意,就是试探宋江手里还有没有什么隐藏力量。见宋江如此快便选定了人选,叫吴用心里略略有些得意的同时,又增加了几分提防:“幸亏没凑齐一百单八,说不定哪天就叫这几个厮坏了菜。只是不知他还有暗中还有多少力量,当真是麻烦。” 不多时,那四个新任首领已到忠义堂上,其余首领纷纷与四人做贺。 吴用拍了拍巴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宋江首领既然先得了东平府,依着九天玄女娘娘法旨,请为梁山泊之主。” 宋江开言道:“我们一百零八位弟兄姐妹在此梁山水泊相聚,皆是上天护佑。今日扶我为尊,皆托你们众人英勇智慧。今日我有些言语,烦众弟兄共听。” “首领既然是寨主,自然请首领约束。”吴用说道。 宋江对众头领开口,说出一番话来。欲知他说出什么言语,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一十四章 梁山泊议取兖州府(上) 当日忠义堂里,宋江把路途上听来兖州蔡九害民之事说了一遍,最后问道:“诸位弟兄,贪官污吏残害百姓到如此地步,我们能忍心不救一救么?宋江虽为梁山泊一寨之主,此事不敢一言而决,因此与诸兄弟公议。” 依着宋江的本意,他才不想什么‘公议’,只是装装样子罢了。 卢俊义心中暗骂了一声,嘴上却顺着宋江说道:“小可蒙诸位首领错爱,刚一上山便愧居首领之位。前番渡过水泊去东昌府,也未曾掠得……未曾借得一粮半钱。此次若是去兖州那里顺天护国,小可愿为大军前驱。” 豹子头林冲皱眉道:“连番行军打仗,大军疲惫,不可造次劳师远征。此外还是春耕之时,山上不能误了农时,否则的话秋收场面就太难看了。” 春种是一年大事,梁山泊也概莫能外。在抢种的那段时日,马步水三军都要到山上去帮忙。 神行太保戴宗见林冲出言,猛然警醒。他拍了拍脑袋,道:“有个事却是我忘了,看到林教头才想起来。前几日,东面地界打听消息的喽啰说,有个汴京来的客商传言,太尉高俅因御前争宠得罪了太师蔡京,被蔡京排挤,谪到兖州监酒税,不日便将起行。” 林冲听了,对宋江说道:“林某不才,愿效专诸荆轲之举,前去刺杀高俅以报自家仇怨,一并处决蔡九,与首领报仇。还望准允。” 不等宋江说话,吴用先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高俅、蔡九只是贪滥,并不愚蠢,那里如何不知自己民愤滔天,定有高手护卫。教头要是想去报仇,势必要大军前去。” “杀那两个人报仇不过图一时畅快,其实卵用没有。这两人不比高廉等人,杀了他们必然恶了朝廷,还如何招安?”霹雳火秦明出言道。 秦明话音未落,锦毛虎燕顺在一旁帮腔:“林教头,你是山上的老首领,有梁山泊再肇之功。此话我说出来不太合适,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当我随便放个屁:你不会因为私仇阻了梁山泊招安大计吧?”他神色平和,语气相当客气,但言语却咄咄逼人,更是先褒后贬,当真是无礼至极。 林冲哪里听不出来,然而此间的确有他私仇在,一时反驳不得,只气的血色上涌,脸涨的通红。赤发鬼刘唐、阮氏三雄等人听了,面上也有怒色。 操刀鬼曹正是林冲的徒弟,他跳出来替林冲解围道:“杀奸党不止为报家仇,还要解国恨。奸党在一日,则国家不得安宁一日。要是除不得奸党,招安之后我们又有什么鸟用?多半还会被他们排挤。” “你是想要解国恨,可朝廷想销了你的罪名么?”没遮拦穆弘说道。 “穆大郎这话说的不是一般蠢笨,朝廷不销我们的罪名,又谈什么招安。那叫自首!” 混江龙李俊不愿意穆弘和别人起争执,出言道:“赵官家自从花石纲烦扰天下以来,处处天怒人怨。我们替天行道,顺天护国,正是此时。如今单就山东各地,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已经不计其数。我们不妨并兖州一起,多拣几处,驱逐了贪官污吏,就便驻扎人马,替国家安抚百姓。” “李大哥,‘驻扎人马,替国家安抚百姓’,这话你说来好听,其实不就是造反吗?你要学方腊,也别连累梁山泊上下数万口性命才好。”角落里不知是谁说道。 “呃,是我口顺说的差了,只需驱逐贪官污吏,人马就不驻扎了。” “我们人马不在了,贪官污吏岂不又回来?他们吃了亏,肯定要变本加厉报复回来,反倒是害了那一地百姓。” “可叫那里百姓自己聚拢一支人马。” “那就是说扶植别人造反了,和我们自己造反有什么差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 行者武松大声喝道:“如今不比从前,造反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当今天子无道,以致奸党横行。先有无道天子,后有不法佞臣,龙椅就该换人来坐。” “二郎哥哥,你说换谁?如何换?”浪里白条张顺问道。 武松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来。 “自然是我们山寨宋公明首领。”金毛犬段景住接过话来。 这几句话却惹恼了一个人,乃急先锋索超:“我入了贼窝,什么贼都做得,唯独反贼不做!” “世道不济,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做反贼又有何妨?不比被朝廷招安了去差。” “你说梁山泊是贼窝,当初为何又降了来?可是反悔了?” 索超‘反贼’这两个字好似冷水进了热油锅,炸成一片。许多人对这些军官出身首领平日的做派就有些看不惯,便趁机发作起来,虽然他们自己也未必赞成造反。 鬼脸杜兴道:“远的刘邦、李渊不说,近的朱温也不说,只说两百年前。当今天下可是从柴进哥哥祖上大周皇帝那里白拿来的?要说反贼,最大的反贼现在就在金銮殿里!” “休要胡说,那是大周禅位给太祖武德皇帝。” “是太祖先穿的黄袍!” 井木犴郝思文道:“诸位兄弟,造反实在不是个出路。从古到今,造反的那么多,不也就那么寥寥几个成事的吗?” “哼哼,受招安的也不少吧,又有几个善终的?” “还是老老实实在水泊里快活的好,有酒有肉有钱赌,若是闷了,还可以下山杀杀人。”这是黑旋风李逵在说话,只听的大多数首领侧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是快活,可能快活一辈子吗?就算哥哥福大命大,能快活一辈子,兄弟的儿孙也能快活吗?” “他又没有婆娘,哪里来的儿孙,只管自己快活。不像你老兄,拖家带口。” …… 这还是梁山泊头一次这么多人在一起说招安的事,让宋江有些措不及防。但他只慌了一瞬,就平静下来:这正是难得的看众人反应的好时机! 第五百一十五章 梁山泊议取兖州府(下) 宋江一边看场上众人反应,一边暗暗思索。除了走职方司的路受招安因为无法摆在大庭广众上说之外,其余众人说出来的想法和宋江预计的差不了多少,虽是言辞比较激烈之外,却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时机。这些想法已让宋江困扰了好久。 不过有两个地方出乎宋江的意料,一个是沉默的人比他想象的多,尤其是位高的首领更是如此;另一个便是关胜等人,态度暧昧,不管如何,都无可无不可的应对,很是圆滑。 关胜、呼延灼、郝思文、彭玘、魏定国、单廷珪这些后投上梁山泊的军官,都是职方司后来派出的卧底。这些新卧底们平日里对宋江也算言听计从,但宋江总是觉得不太舒服。 吕方、李忠等人,是宋江一手招揽的老卧底,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与其说是职方司的卧底,还不如说是他的私兵。而关胜这些职方司遣来的人,若宋江一直依着职方司的方略行事,会是极大的助力;然而,若是宋江有了别的心思,只怕首先与宋江过不去的,就是这些人。因此他们让宋江不得不用,又不敢大用,很是有些纠结。 梁山泊的人大多是粗俗武人,吵嚷起来火气上撞,不免有些摩拳擦掌。 见越说越不是个话头,宋江喝道:“咱们梁山泊有今日气象,也算人多势众。大伙儿想法不能齐一,在所难免。只须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重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各自不再言语,纷纷安坐,局势缓和下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今日只议打兖州的事,勿要扯得远了。诸位兄弟,且说兖州那里该如何打?”宋江接着说道。 掌管钱粮首领扑天雕李应道:“山寨人马众多,粮食入不敷出。虽是从东昌府和东平府那里借到不少粮食,但架不住消耗的多,还要设法接济附近对我们友好的村人渡春荒。我们去那里府库取些粮米,一分用来赈济当地百姓,一分搬运上山,才是正经。” 李应这说的的确是正经。民以食为天,招安也好,造反也罢,都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就算是在水泊里继续逍遥,要是没了饭吃,便先都饿死了。 “打城不比野战,没那么容易。不管是以往打祝家庄,打曾头,还是最近打东平、东昌,都费了不少功夫才得手。” “他在明,我在暗,还是老办法,先使些人做内应去。” “你没听宋公明哥哥说吗,那里已经不是太平世界,本地人作乱尚且被抓,岂有不提防外乡人的道理?” “本地人总也有漏网之鱼吧?可以先串通一些人帮我们。” 众首领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 吴用听着众人的言语,没来由有些不耐烦。他装作出恭,走出忠义堂,在右厢阶旁坐下,看着远处的玉兰花发呆。 宋江听众人吵嚷了一会,发现不见了吴用,出堂来寻。 宋江问吴用道:“军师不是出恭去了么,如何在这里?” “出了个虚恭。” “兖州的事军师意下如何?” “附近州县,除了太穷的,太近的,本乡本土的,我们都去的差不多了。再要借粮,是需要走远一些。” “这么说来,兖州那里去得?” “回去再说。” 当下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忠义堂,那里众首领仍是吵的不亦乐乎。 宋江喝住众人,道:“肃静!各自回位,都听军师说。” 众首领安静下来,回到座位上。 吴用抚了抚下巴,问李应道,“山寨粮食还够吃几个月的?给个具体数目出来。” 李应和神算子蒋敬商议了几句。蒋敬拿出象牙金珠算盘,用指甲飞速拨弄了几下算珠,回话道:“山上粮食还可用半年。” “算上春荒和夏粮了吗?” 蒋敬道:“都算上了,是按眼下这些人口,没有大队人马下山,军士演练不加强,天公作美不闹水旱蝗雹,没有大规模疫病,往日采买可以维系来算的。” 吴用便道:“既如此,倒也够了,不急在一时。那里路远,我们又不太熟,可准备周祥了再去。” 雷将军云天彪道:“军师说的极是。眼下之际,可先使人往兖州探听一次,一者看乡愚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二者看道路形势和兵防的疏密,三者也得先行笼络几个得力的当地好汉,好做内线。与此同时,山上仍需多加演练攻城之法,以便破城。” 这云天彪行军打仗见识甚高,颇有几分帅才。刚上山时,宋江便对他有不少忌惮。只是那时,山上统带过大军的首领太少,下山征伐时,不得不叫他参赞军务,得一份功劳。等到后来,山上兵马练的熟了,又有呼延灼等官军出身的卧底上山,宋江才把云天彪彻底冷落起来。 当下戴宗起身道:“这回小弟可以去了。” 吴用道:“得院长下山去最好。只是还得一人同去,凡事有个照应。” 赤发鬼刘唐起身道:“兖州一带,小弟往时也熟,愿同院长去走一遭。” 吴用道:“别人都可去的,唯独刘唐首领去不得。” 刘唐道:“却是为何?” 吴用拍着头脑道:“你路走得既多,这朱砂痣怕没人认得么?” 石秀起身道:“小弟去如何?” 吴用道:“石秀首领去最好。” 宋江道:“两位兄弟可预先准备,不必急着起行。我们刚打了东平、东昌两处城池,各地官军那里戒备必然森严。等过些时日,官军懈怠,风头过了,再去不迟。” 那两人都应了喏。 兖州的事既已议罢,宋江请众首领坐定,出言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托众弟兄扶助,立我为首。今日共聚得一百零八员头领,正应天罡地煞,我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下山,纵有被俘之人,或陷牢笼,或是阵前受伤,都能回来,最终平安无事。我们众人得以保全,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一百零八人,皆在面前聚会,又能同心同德,古往今来都属罕见。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来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来上荐晁天王,早升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三则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未知众兄弟意下若何?” 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兄长主意不差。” 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推演吉日,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处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祭仪、素馔、净食,并其余一应物件。” 随后无话,山寨广施钱财,众首领各自监督干办。 第五百一十六章 宋江夜游虚皇坛(上) 这一日,梁山泊忠义堂前专为醮事搭建的虚皇坛已完备。入云龙公孙胜上下看了一圈,叫一个喽啰去唤混世魔王樊瑞。 樊瑞有心向道,到梁山泊入伙没多久便要拜公孙胜为师父。公孙胜原本不允,后来见他求道之心甚坚,方才将他收入门墙。此次公孙胜主持罗天醮事,樊瑞跟着跑前跑后,忙个不亦乐乎。 樊瑞不多时来到,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公孙胜正在坛上摆弄一个香炉里面的沙土,他拍了拍手,道:“忙活了这么久,总算可以交差了。” “师父也忒较真,这虚皇坛劳民伤财,怎么个搭建法别人都不知道,得过处能且过就好——谁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这句话要是被你师祖听到,得骂上你三天三夜。”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也没见过师祖。” “闲话不说了,你去请宋江前来检视。” 樊瑞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不请卢俊义么?” 公孙胜疑惑道:“请他作甚?” “好歹也是二首领。” “可以请,可以不请。” “依着我说,还是请的好。他刚上山,我们高看他一眼,总没有什么坏处。” 公孙胜看了樊瑞一眼,反问道:“当真没什么坏处吗?你高看卢俊义,宋江会怎么看你?” “宋江亲自吩咐过,让我们对卢俊义都恭敬些。” “随你吧,这山上的事我不想搅合太深,你也别把自己陷进去。” “请了卢俊义,吴用军师不请是不是不太好?” 公孙胜连连摆手道:“都说了随你,你愿意请谁就请谁。” “这三人就够了。”樊瑞辞别了公孙胜,因宋江、吴用每日活动没什么规律,便先去后山演武场寻卢俊义。 卢俊义梁山泊入伙之后,只干了一件大事,便是趁宋江在还道村的时候,接纳龚旺和丁得孙二人投降。在东昌府城外时,宋江曾说过,这二人的事全凭卢俊义做主,因此其余首领都没什么异议,宋江回山后虽然不悦,但不好出尔反尔。 自从接任副寨主以来,梁山泊诸事若是宋江不指名道姓问到他头上,卢俊义都是一言不发。无事时,他就到后山演武场练习技击。虽是上山没多久,便有人戏称,卢俊义是木偶心性,只会在忠义堂、住处、后山演武场中的一处;若是在别处见到卢俊义,一定是假冒的。 卢俊义听樊瑞禀完来意,说道:“这事我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去那里看了也白看,反倒添乱,就不去了。若是公孙一清道长那里有什么为难事,尽管报来,我能办的一定去办。” 樊瑞谢过卢俊义,又问起军师吴用行踪,说是看见他往东山坡去了,樊瑞便去那里找。到了东山坡,遍寻不着,想要找人问,四下里又不见人影。正踌躇间,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东山坡山神祠走出来,前面那人是智多星吴用,后面跟着青眼虎李云。 这东山坡的山神祠,早在白衣秀士王伦做寨主的时候就有了,时不时还有喽啰去那里祭拜。晁盖死后,宋江攻打曾头市不利,为求体面撤军,编造出一套晁天王托梦的说辞。后来以讹传讹,都说晁盖死后被封为此间山神,有那念旧的喽啰便请愿将山神祠修缮一番,给晁盖塑一尊金身,受些香火。宋江虽是极其不情愿,但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得应允。几个老弱残兵甘愿为庙祝,早晚烧香。晁盖对于不违反山规的喽啰甚为宽厚,许多喽啰都念他的旧恩,因此这山神祠香火很是鼎盛。见吴用和李云一起从这里走出来,不由樊瑞诧异。 樊瑞赶上前去,与二人见了礼。 吴用见樊瑞满脸诧异,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不过他心思机敏,转念间已有了主意,笑道:“樊大仙来的正好,我正打算奏请宋公明,建一个九天玄女庙在这里。你与我看看这前后的风水,也让我见识见识你跟公孙老道习得的手段。” 樊瑞看了看四周道:“这两边有抱,后面有靠,前面有照,照中有泡,是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 吴用点点头道:“李云兄弟,你既善营造房屋,想来多多少少知道些风水之学,你看呢?” 李云道:“前面有案值千金,远喜齐眉进应心,的确风水绝佳。只是此地狭小,山石难掘,已有了山神祠,再难建别的庙宇。” “这有何难,把这片破烂房屋拆了便是。”吴用随手一指,轻描淡写道。 吴用嘴里说的轻巧,手里指的却是山神祠。 李云和樊瑞互相看了看,李云欲言又止,樊瑞不言不语。 “如何?”吴用催问道。 “这片破烂房屋,的确有碍观瞻,也不符山寨气象。”李云皱着眉头说道。 “说的也是。”樊瑞随声附和道。 “你二人可是愿与我一起奏请宋公明的?” “我愿附议。”李云道。 “此事全靠军师慧眼独到,我不敢分军师功劳。”樊瑞想了想,拒绝道。 这山神祠可是塑了晁盖金身,若是拆了,岂不是惹那些心念晁盖的人怨恨?樊瑞不敢趟这浑水,但嘴上却颇有微词,才说什么“军师功劳”云云,略有讥讽之意。 吴用哪里听不出来,只追问道:“你师父也如是想?” “师父的心思我如何能知?”樊瑞想了想,又补充道:“多半是拆不拆都两可的。” “你啊,跟着公孙老道别的没学会,就学了一个明哲保身。”吴用笑着数落道。 樊瑞不敢再接话,只急忙说明来意,请吴用前去检视虚皇坛。 “请卢员外了吗?” “正是从他那里来,不过他没答应。” 吴用道:“白日里不容易发现纰漏,且等到晚上。宋公明那里我正要去一趟,你不必去了。这是山寨的大事,你和公孙老道好生准备,莫折了颜面,不然军政司裴宣那里少不得要记上几笔。” 樊瑞喏喏连声而去,吴用和李云前后又看了几回,也各自去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宋江夜游虚皇坛(下) 日落三竿时,吴用晃着一把金纸折扇出了门,他闲逛了一回,往宋江住处走去。 那时已是四月天气,暖风微醺醉人,远处的云烟好似轻歌曼舞女子身上的薄纱,如梦似幻。四下里芳菲大多已尽,只剩下草木葱茏,芳野萋萋,偶有黄色的山茱萸在野地里星星点点开放。几只春燕,正趁着落日前短暂的余晖在那里啄泥。一只乌鸦悠闲的扇动着翅膀,慢慢的飞过长空。 眼见路边不远处有几丛花异常奇特,花瓣好似蝴蝶一样。吴用闲心大起,下了路走到花丛中,想采摘一丛回去送与女李广花雕。不料手还未碰到那草棵,那些花瓣纷纷飘走,仔细看去,却不是花瓣,而是各色蝴蝶停在那里,被惊走了。吴用在花丛中站起身来,却见一朵柳絮迎着风,颤颤巍巍地飞过来,飘在阳光里,又白又亮,好像永远都不会落下来似的。那柳絮飞到吴用面前,他伸出手,柳絮盘旋了一会儿,稳稳停在手心里,好像一只白蝴蝶落在花上。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吴用吟起了大晏的《破阵子》。不等下半阙吟完,那柳絮一下子散开了,有如雪片一般,飘向四面八方。一阵悲春伤秋的空虚忽然笼罩了吴用:这春日风光还来不及细细品味,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的到来了。 走不多时,已到宋江住处。见吴用来到,院门口的护卫中军首领郭盛上前施礼。 吴用问道:“宋公明首领用过晚饭也无?” “正与萧让一起吃酒。” “你怎么没陪着?”吴用随口问道。 “我这两日生疮,安神医不让饮酒。” “他们吃多长时间了?” “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郭盛使个小喽啰先去通报,自己陪着吴用往院里去。 宋江得了通报,见吴用来到,急忙请他落座,亲自把盏。 吴用见那桌上盘碟中菜肴整齐,心里略有诧异:“这两个厮不是吃了小半个时辰了么,如何席面这般整齐?”他未及多想,只说道:“晚间吃酒不利养生,不吃了。” 宋江对在一旁的圣手书生萧说道:“你且去,等我得了闲再叫郭盛唤你来。” 萧让答应一声,在一旁书桌上收拾些纸张条幅去了。 宋江道:“萧兄弟不愧叫圣手书生的,这两日我跟他习字,颇有长进。” “只习画押就好了,别的也用不上。” “英雄所见略同,我只练一个‘宋’字。”宋江又劝吴用道:“左右也是无事,小酌两杯却是无妨。” 吴用道:“却是有好事。公明首领快些用饭,公孙胜那里白日遣了樊瑞来,要你我前去检视虚皇坛,因夜里容易寻纰漏,被小生推在晚间里。” 宋江闻言大喜,猛饮了几大盏,胡乱用些饭菜,借着酒兴与吴用来到坛前赏玩。 宋江和吴用二人来到虚皇坛前,早有入云龙公孙胜和混世魔王樊瑞等候多时。 公孙胜却没穿往日的宽大样式的道袍,而是换了紧身样式月白色道袍,很是素净,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多了几分清冷儒雅,然而和这斋事的热闹却有几分疏离。走动之时,也没了往日道袍下面系挂着的各色咒牌互相碰撞的响声。 吴用打趣道:“一清先生这身打扮好生爽利,莫非红鸾星动?” 公孙胜脸一红,道:“军师不要取笑,贫道这身打扮只为检视工程便利。”边说他边引着二人上了虚皇坛。 只见那虚皇坛分内坛、中坛、外坛三层。外坛比地面高一尺五寸,用干净黄土筑成。外坛周围安置方木,方木上挂了二十个红灯,每两个红灯夹着一门,周开十门。每门都有匾额,两边门楣挂着木牌,木牌上雕刻着飞仙日月。 外坛往上,便是中坛。中坛拦了三道红绳,每道红绳间隔三尺,除了西北门用来出入外,其余门都拦住。那三道红绳从上往下,依次悬挂满了彩幡、红纱灯、木纂符旛。中坛地上,铺满金砖,虽是晚间,但看上去仍是光彩照人。 吴用蹲在地上用指节扣了那砖,发出清脆的声响,有如真的黄金一般。他问公孙胜道:“这是用什么造的,该不是用蒜条金吧?” 樊瑞道:“这金砖是泥砖,并非黄金铸造,但造价却非比寻常,有一块砖值一两黄金之说,因此叫做金砖。” “造价为何如此高?” 当下樊瑞解释了,原来做这金砖先要选土,所用的土质必须黏而不散,粉而不沙。选好的泥土要露天放置整整一年,去其“土性”。然后浸水将粘土泡开,让数只牛反复踩踏练泥,以去除泥团中的气泡,最终练成稠密的泥团。再经过反复摔打后,将泥团装入模具,平板盖面,两人在板上踩,直到踩实为止。然后阴干砖坯,要阴干七个月以上,才能入窑烧制。烧制时,先用糠草熏一个月,去其潮气,接着劈柴烧一个月,再用整柴烧一个月,最后用松枝烧一个月,才能出窑。出窑后还要经过严格检查,若是一批金砖中,有六块达不到“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程度,这一批金砖就算废品,都要重新烧制。刚烧制好的金砖还只能算是璞一样的半成品,要让它光彩照人,还得花一番心血细致打磨。打磨不仅可让金砖表面变得平滑,还能让它使用时间愈长,愈加光亮,有时甚至可以当镜子用。最后一步是泡油。打磨之后的金砖,要一块块浸泡在桐油里。桐油不仅能使金砖光泽鲜亮,还能够延长使用寿命。至此,从泥土到金砖全部工序才算大功告成,要长达数年的时间。 听樊瑞说罢,宋江咂舌道:“乖乖,费了这么多事,的确当得起金砖二字。” 公孙胜道:“这金砖如此金贵,莫说寻常人用不得,便是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也不能用。只有汴京城皇宫几个正殿够格。” “这方圆也得有半亩地,从哪里弄这么多来?”宋江看着眼前一大片黄澄澄的地面,出言询问公孙胜。 不知公孙胜如何解释这金砖的来历,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吴用再议兖州府(上) 且说当日,宋江问起金砖的来历,公孙胜苦笑着解释道:“这虚皇坛上的金砖看上去虽好,来路却不太光正,乃是从仙源县奉圣公府中家庙得来。” “从孔圣人那里偷……偷偷……偷来的?”宋江舌头忽然打了个结 “不消说了,不是时迁就是段景住。” 此处插说一句,仙源县便是后世之曲阜,奉圣公府的家庙就是后世之孔庙。孔庙是祭祀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庙宇,自然当得起这金砖。然而这金砖如何到了梁山泊,此间另有故事,为免行文累赘,故此略去。 公孙胜摇头道:“军师猜错了。” 宋江蹲下摸了摸金砖:“我们这阵仗有点大了吧,不得被全天下的读书人骂?” 吴用安慰他道:“不妨,许多读书人和我一样,都信孟子,不太理会孔夫子那一套。还有的照着天子的样子去修道,已不能算是儒学门徒。科举常科里面,除了进士、明经、九经、五经、三礼,其余的开元礼、三史、三传、明法、明算、明字科的读书人,也不怎么理会孔圣人。” 宋江摇头道:“也不少了,光一个进士科就至少有八成的读书人挤破脑袋要考。” 公孙胜引着二人来到道中坛正南,那里有踏级两层:“我们上内坛看看。” 二人上了内坛,只见那里遍地是灯,共分三丘、五墓、三魂、七魄、九幽五组。坛周围摆满威仪,共六对十二件:有丝节、彩幢、旌旗、珠旛、五明扇、鹤羽。坛中设了一个大檀木香案,旁边整齐摆放香炉、花瓶。地上皆用锦绣花帛铺就,不见一丝土色。 正观赏间,夜色已深,公孙胜便叫在那里值守的道人点燃灯火,只见整个虚皇坛上下顿时灯火通明,红灼灼一片。 吴用笑道:“一清先生造下好排场,纵然是官家登基,也不过如此。” 宋江道:“不如此排场,立不得威,服不得众,叫别的山头小看了去。” “却是正当。昔日秦皇修建阿房宫,便有展示国力,威慑天下的用意在。”吴用道。 宋江道:“采办这些物事,着实费了不少银钱,好在只需这一次。要是多了,我们这点家业当真置办不起。” 吴用道:“还有哪些未齐备?” 樊瑞从靴子里抽出一个小册子,蘸着唾沫,翻开看了,道:“堂外三界符使,崔、卢、邓、窦四位监坛神将还未制备,两边四条长幡还缺一对,周围各种醮器也只有一半,堂里七宝三清圣像两边的二十八宿星君和十二宫辰星君还未有着落。四月十五吉日之前,想要备齐还需花不少力气。远近道众请到二十八员,还缺二十人。” 吴用皱着眉头道:“如何还差了这么些?可是置办的喽啰头目们不卖力?” “倒也不是。因天子之故,道家大兴,连带各州府县官员也是崇道,因此不管道众还是醮器威仪,都物以稀为贵,不甚易得。”公孙胜面带忧色说道。 “无妨,那些不过是个热闹。眼下这个样子已足够了,四月十五之前有多少便算多少。”宋江开言道。 吴用正色对公孙胜道:“首领虽如此说,道长却不得大意,仍要尽心尽力。” 公孙胜念个道号:“此是贫道本分,不消军师说。” 宋江道:“道家大兴,一清先生该高兴才是。招安之后,说不定官家能封先生一个国师当当。” 公孙胜看了樊瑞一眼,扬声说道:“非也非也。天子崇道,但真心求道之人并不见多,道门里反多了不少投机取巧之徒。那等人不事生产,不交赋税暂且不说,更有甚者如林灵素那般,还撺掇天子,祸国殃民。如此下去,早晚必有报应,到时便是道门之祸。” “一清道长高见,眼下还有一教声势浩大,先生知道那里底细么?” “军师说的可是江南明教?” “正是。” 公孙胜略一思量,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冷冷说道:“不可说!” 那出言相阻之人却是宋江,他说道:“这里虚皇坛圣洁之地,且到我那里说。” 公孙胜问道:“首领别处不看了么?” 宋江别有深意的回道:“不看了,一清道长做事我放心的很。” 公孙胜眼皮跳了跳,什么话都没说。 三人下了虚皇坛,前后相随来到宋江住处,分宾主坐下。 公孙胜甩了下拂尘,出言道:“江南明教我所知不多,大多是听我师父罗真人所述。他学究古今,深通经史。” “早就听罗真人大名,果然不虚。”宋江赞道。 “明教原本叫摩尼教,创教的人就叫摩尼,大概是在汉末三国时创立。原本是在大食国那里,唐时经西域传入回纥,被那里定为国教。安史之乱后,回纥自恃助唐平乱有功,在中土驻兵。他们觊觎中土繁华,便指使摩尼教徒在唐国传教,暗地里探察山川河流、风土人情,摩尼教因此一时大兴。唐武宗李炎会昌中兴时,回纥被黠戛斯人击败,国势衰落,不得不从唐国撤兵,唐国趁机禁绝摩尼教。摩尼教从此势微,但仍历代不衰,后梁贞明四年,还曾聚众造反。”公孙胜一边想一边说。 “他们以前就造过反?”宋江问道。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应是在现在陈州的地方。” “看来他们也是造反的老行家了。”宋江笑着对二人说道:“不知那些教众战力如何?” “那些教众笃信教规,悍不畏死。” 宋江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方腊那里号称教众百万,若是人人都不畏死,这天下早就变成姓方的了。想来不怕死的只是极少人,其余不过是见他们势大,跟风相从。” “说起来也是那里被花石纲祸害甚重,百姓活不下去,只得造反。”吴用抚着颌下髯须,看了宋江一眼。 “活不下去,只得造反?”宋江不由自主问道。 公孙胜笑道:“总没有由着他们祸害的道理。其实不止天下,我们梁山泊也是如此。喽啰们活不下去,造反势在必行。” 他这番话,一语多关,既可以说是造宋国的反,也可以说是造梁山泊首领的反。 吴用笑了笑:“若是造反也活不下去呢?” “那就尽量造的大一点,早登极乐。说不定还能叫高位之人发发善心,对别地的百姓好一些。”公孙胜回答的极为迅速,想来是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吴用再议兖州府(下) 宋江并不明白二人的口水官司,心中只是后悔:“当年自己为博取江湖名声,很是花了不少力气与那些采办花石纲的奸党做对,眼下看来,倒不如任由那些人祸害百姓,到时登高一呼,从者云集,声势也不一定就比方腊差了去;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是那样的话,自己没什么江湖声望,即便登高一呼,也难从者云集。”宋江越想心里越发明晰——怪不得当初自己去柴进庄上时,柴进气的要杀自己,只怕是自己无意中把他这一层算计也坏了。江湖私密传言,花石纲一事就是柴家在暗中推动,要祸乱天下。 “兖州那里,要不……晚些日子再去?那里百姓熬不下去,说不定就会先造反,我们到时去会容易许多。”吴用顺着这个话头提起兖州的事来。 兖州那里,看宋江的架势,是非去不可。以往不论什么大事,宋江都会与吴用先行商议,然而打兖州吴用却是和众首领一起得知宋江的打算。随后的一些事,吴用隐隐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经常宋江与人说话时,自己到了就不说,或者扯一些闲话,就如今晚圣手书生萧让与宋江一起吃酒议事一般。 种种迹象之下,不由吴用时不时疑虑:“若是卢俊义未上山之前,自己是梁山泊上宋江之下的唯一人物,宋江怕自己位高权重,暗中打压一番,也能说得过去;但卢俊义上山之后做了副寨主,和自己并在宋江之下,宋江那厮还担心什么?更何况自己去请卢俊义的计策,毒辣至极。加上打东平东昌定寨主归属时,自己力助宋江不说,还扯卢俊义后腿。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卢俊义定会和自己势不两立,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然而这宋江许多事刻意避开自己,鬼鬼祟祟,难道是哪里做的不周全,惹起了他的怀疑?” 对吴用来说,一场漂亮的仗,是在事前便将得失利害计算的清楚的仗。在没搞清楚宋江用意之前,打兖州的事吴用便想着能拖延一时就算一时,眼下正是说这话的时机,因此才出言要晚些打兖州。 “如此也好,叫那浪荡子再多做下些恶事,惹的天怒人怨,我等去那里可少费些手脚。”宋江赞道。 “内应的事,不能太晚,得早点让戴宗和石秀去。” “不怕,我已有一个人在那里了。戴院长和石秀等罗天大醮完了再去。” “我还听说,兖州兵马都监叫雷英,本领高强,祖上是潭州人氏。他和蔡九文武不和,也算一个可趁之机。” “军师的意思是?” “首领忘了当初青州的事了么?” 提起青州,宋江心里一惊,他在那里可干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他抚了抚额头,故作若无其事问道:“青州什么事?” “当初秦明将军和青州慕容知府不和,才有了后来首领在清风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不过慕容知府只有一个贵妃姐姐,在中枢没什么力,因此一直奈何秦明将军不得。但兖州那里,蔡九那个纨绔子知府可有老子蔡京是太师,我们设法冒了雷英的名头,犯下几桩案子,就足够了。” 宋江心有余悸道:“蔡九那厮,当初在江州,他和黄文炳害得我们好苦。我现在有时还会梦见江州法场上的事。这次定要好好吓他一吓!” “那里还碍着一个人,不太好办。” “什么人?” “要去那里监酒税的高俅。他好歹也做过殿帅府的太尉,还能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 “只听人说他踢气球的本事。我们去问问林教头?” “还是别问他了,惹起林教头的恨事,不会有我们好脸色。” “那就以后再说,反正一时半刻也不去。” 一旁的公孙胜面有不忍,见二人停下话头,急忙见缝插针道:“山寨大事,本不容贫道多嘴,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去的晚了,只怕那里会死很多人。” “怕什么,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命里该早死的,我们去的晚了也无事;命里寿长的,我们去的晚了更无事。”宋江满不在乎道。 公孙胜张了张嘴,但没再说出任何言语,只深深低下头去,在心里默默说道:“只怕你早晚也是要死的。” 公孙胜话与二人不投机,便不怎么说话。 吴用见公孙胜面色,已知其意,便借口天晚,拉着他一起告辞。 二人走后,宋江吹灯上床,却毫无睡意。他寻思片刻,使赛仁贵郭盛叫来萧让,说道:“兖州兵马都监雷英骁勇善战,不是个好惹的。幸好他和蔡九不和,你替我写一封书信送给职方司张副使,让他设法免了雷英的职,让都监空悬一些时日,以便日后梁山泊去。” 萧让面有难色,默不作声。 “难道你不想知道职方司在中枢还有多少本事吗?你也是在衙门口混老的,怎不知此事奸党那里是乐见其成,谋划起来容易得很。要是这样的小事职方司都办不了,如何保我等日后荣华富贵?”宋江见萧让为难,不由暗暗动怒。 “兖州境内山寨林立,全靠雷英都监勉力支撑,才能维护地方平靖。若是他去职,我等大军在时还好说,大军走了,还不是匪患四起,百姓遭殃,生灵涂炭!” “萧让,你想的太多了!”宋江猛地站起身来:“被土匪祸害是生灵涂炭,被蔡九祸害就不是生灵涂炭了?到底谁祸害的厉害?那些土匪,有梁山泊在,不管是聚到山上,还是留在山下,多少还能约束一下。倒是那蔡九,你指望谁去约束?谏院?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卫尉寺?开封府?理检院?军头司?还是登闻鼓院?”宋江掰着手指数着,那一连串衙门名字好似连环马一般,一个接一个往萧让面门冲来,虽然每个衙门都有监察官员,但没有一个衙门让萧让抱有希望。 “要是那些厮们能约束得蔡九那些人,还轮得着我们职方司在这里做什么勾当?两权相害取其轻!”宋江定定的看着萧让。 萧让低头道:“是,首领思虑周详。萧让一时糊涂了。” “我们这些做卧底的,操着白道的心,干着黑道的事。”宋江不由叹道。 萧让当即笔走龙蛇,用密语写了封信,叫宋江派人连夜送下山去。 第五百二十章 吴用一诈凌振(上) 且说第二日午后,吴用忙完了手头几件山寨公事,一时无事可干,竟然有点淡淡的失落感。 这段时日,梁山泊没有大队人马下山,为了节省粮食,也没有大规模的兵马演练,是难得的太平时节。因为罗天大醮的缘故,首领们也把许多不算急务的事都推后了。 在书架旁翻看了几本史书,都读不进去。擦净了博古架上蒙尘的几件古玩,吴用彻底无聊起来。 “当真是劳碌命!”吴用不由在心里自嘲道。他提着刚翻出来的羽扇,随便书架上抽了本两晋时候的史书,出门在山寨中闲逛。 信步的游走了一遭,吴用忽然想起,昨晚被摩尼教的由头打断,虚皇坛的内坛并未来得及细细检视。他左右也是无事,便独自一人往虚皇坛走去。 刚近中坛,就见到几个喽啰在那里叫嚷。其中一个大声抱怨道:“你们用不了这么多黄沙也不早说,还非要我们背下山去,不是戏耍我们吗?” 有人附和道:“极是,我几个费力从山下挑来,出了牛劲,浑身不知冒了多少油汗,偏生剩了这么多,还要我们再挑回去。你们几个腌臜厮才,平日不都整日吹嘘自己是大匠之才吗?怎么用多少料都算不清楚,还不如我们村上的小泥瓦匠。”说着那人伸手揪住一个工匠打扮的人的领子:“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欺负人也没你们这样的!” “你这几个懒厮,这黄沙不是我们筑坛用的,是道爷们填香炉用的,要怪便怪他们去。让你们挑回去,也是道爷们预备以后再用。”那工匠虽是落了下风,嘴里口气却一点不让。 “那些牛鼻子懂的什么,还不是你这些泼厮们从中挑拨。肯定是见我们得了赏钱眼红,故意戏耍我们出气!”那人挥舞拳头就打。 旁边的人有上来拉偏架的,有拉真架,有跟着出手的,有自我防御的,一时间乱成一团。 “都住手。”吴用转出来断喝道。 那几人见吴用来到,慌忙前来拜见,团团跪了一片。 吴用道:“山寨吉日在即,人人都在为罗天大醮尽心出力,你们几个不好好干活倒也罢了,又打闹什么?是嫌事情不够多,还是嫌山规不够严?这些黄沙,也不值什么钱,既是有多的用不了,倒了便是,又何必强要他们挑回去?”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那工匠说的。 原来这黄沙都是从金沙滩那里取来,是要填内坛四下里的香炉使用。金沙滩的沙子虽然纯净,但还是有些泥,需得用水将泥淘去,然后再晒干,再筛去粗大的沙砾,才得了些干净细软的黄沙。因为制备费时,所以不舍得倒掉。那些喽啰七嘴八舌的说了。 吴用微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都送到我那里去。这沙有个名目,可以用来做画,别有意趣,再好不过。若是日后需要,就去我那里讨要。你们这里的龌龊事,今日我便不追究了。下次若是再有什么纠纷被我看见,自己去寻铁案孔目裴宣首领!”说罢他倒背着手走了。 那些人听了吴用的处置,虽然对手没吃什么苦头,但自己也没吃亏,因此不敢说什么,各自施礼退下。 待来到中坛踏级处,有两个手拿长戟的小头目守在那里。却是入云龙公孙胜预先派在那里,防止闲杂人等进入。不过吴用怎么都不能算是闲杂人等,自然被放了进去。 吴用上得内坛,但见各处香炉中已装了半满的黄沙。内坛正中的香案不见了,改成了一个大长方鼎,鼎里也铺满了黄沙,在阳光照射下,沙中的晶粒一片闪闪烁烁。吴用见四下里都妥帖,心里舒了一口气。他从小就有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见不得东西有半点不规整。 那鼎中黄沙平整,吴用不由伸出手指信手画起来,心里却想着一件麻烦事,就是如何给山寨众人排座次。 这排座次是近日梁山泊一等一的大事,一众首领上山时间不等,本领高下不同,再参杂着派系之争,功劳之争,上山前的恩怨,厚了此便难免薄了彼。虽是之前宋江再三与众人说,全按功劳排,但许多功劳没法直接比,比如一直在山寨勤勤恳恳督造战船的孟康,高唐州暗中看顾柴进的兰仁,偷盗徐宁祖传宝甲的时迁,请安道全给宋江治病的张顺,谁也拿不出一个好的法子评判高低。加上宋江又有私心要大大抬举那些平时听顺他的首领,更是难上加难。吴用前后拿出好几个方略,要么勉强能服众,但宋江不满意;宋江满意的,却不大能服众。 吴用想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不由发了狠心,用力把手往细沙中插去:“彼其娘之,让宋江那厮自己费脑筋去,老子不伺候了。”鼎中细沙柔软,吴用这一力之下,手直插入半尺有余,指头竟然触到一个硬物,隐隐作疼。 吴用好奇心大起,前后挖了一阵,从细沙中刨出半个木盒来。吴用将木盒上面的细沙拂去,掀开盖子,不由惊呆了。 吴用看了看打开的木盒,随即俯下身去,果见鼎身下面有一红漆竹管,直插入地下。再看四周香炉,心下略有宽慰,只有最中间的数个香炉下面有竹管通入地下。他起身将木盒埋好,又将细沙弄平了,方才走出来。 待来到那两个守卫内坛的执戟小头目的面前,吴用喝道:“你两个给我听仔细了,这内坛若是没有我的口令,谁也不许进。记住,就算是宋公明、公孙胜来了,也给我拦住,不许进!” 那两个小头目是吕方手下,平日里随着吕方在宋江左右,与吴用也是相识。这次他二人见吴用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施了一礼,问道:“敢问军师,不知口令是什么?” “口令明月,回令清风。”吴用厉声道:“若是有半个人进去了,军法从事!” 吴用虽是落草,但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平日里总有一股斯文气度,待人接物也是和颜悦色,从来没这么疾声厉色过。那两个小头目只被唬的面色发白,慌不迭的一连声答应。直到吴用走远了,那二人还是战战兢兢,满脸的不敢置信。 第五百二十一章 吴用一诈凌振(下) 且说轰天雷凌振那里,自从投上梁山泊之后,专管一应火炮事宜。 因为不管火药制备还是操练炮手都太过危险,所以炮手营单独立在金沙滩西北一处开阔平地上。那平地三面环水,一面对着一个缓上坡,对着试炮最是安全。而且缓坡一边产石,一边有上好的松树,不管是制炮石,还是做炮架,都很方便。 吴用来到凌振营外时,日头还高。早有轮值的头目看见,急忙报给凌振知道。 凌振前来接军师到营中,煮茶相待。 吴用这一路走得急,出了不少汗,已是唇干舌燥。他口里焦渴不说,心中也有些慌,已顾不得什么斯文,鼓着腮帮子一边吹一边吸溜着喝。 凌振恭恭敬敬道:“军师若有事,只管使人来传唤末将,何故劳动大驾,亲自前来?” 吴用放下茶盏,叫左右侍奉的喽啰都退下,答非所问道:“我问你,这营中火药有没有丢的?” 凌振大惊失色,扑通拜倒:“不敢欺瞒军师,前几日确实丢了些发烟的火药。末将寻思,那药只能发烟,不能爆炸,价钱也不贵,便没有报上山寨。军师宽宏大量,还请饶恕。” “火药的事我不大懂,你能肯定丢失的药当真是只能发烟,不能爆炸?”吴用语气有些缓和。 “千真万确,只是发烟药,否则便叫末将天诛地灭!不,叫那些发烟药在我尻子里点着,活活熏死我!”凌振赌咒发誓。 他见吴用脸上仍是一副似信非信的表情,定了定神,补充道:“火药大体分三种用途,一发烟,二燃烧,三爆炸。发烟药一般配以狼头、草乌等毒药用来做毒药烟球。若是不考虑价钱,白日里也可配上柴草用作烽火发烟,最是快捷。燃烧药可用来做火药箭、火蒺藜,既易燃又助燃,放火最好不过。爆炸药可用来做霹雳炮和震天雷,声响大,威力强。这三种药中,发烟火药威力最小,若是城镇巷战中,还勉强有些用处。梁山泊房屋稀疏,地势空旷,又不出产狼头和草乌,实在是没什么用。” 吴用见他不似作伪,暗暗放下心来,训斥他道:“火药乃军中重器,不管是采买还是制备极为不易,山寨平日上阵都舍不得用。宋公明抬举你,叫你既管火炮,又管火药,麾下炮手也不曾打算整编,反倒被你补充了不少人手。此事下不为例,你切不可再马虎大意了。” 凌振汗流浃背,道:“多谢军师周全。末将一定尽心尽力,绝不会再有失。”说着他不由四下里张望,心中想道:“丢了几包发烟药而已,实在是一桩小事,只是此事吴用如何能知?莫非营中有……?” 仿佛看穿了凌振心中的疑惑,吴用淡淡道:“你不用多想了,炮手营中没有我的耳目。你无需担忧,只管好好为山寨效力。” 凌振收敛心神,恭维道:“军师神机妙算,这点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我知道,你是军官出身,在梁山泊歇马本就是权宜之计。只是既然已经上了山,便勿生二心,日后自有你报效国家的机会。” 凌振道:“这么说来,军师是支持招安的?” “只要招安后能过上好日子,招安就是梁山泊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我若是不支持又能如何?只是,你等想过没有,招安真的能让全山喽啰过上好日子么,你们又非得受朝廷招安才能报效国家么?” 凌振一时愣住,他是武官出身,自幼便是家国忠孝那一套。吴用这个说辞他是从来没有想过。 “我学过几年孟子,也曾在张横渠门下受过几年教。一直觉得,朝廷是朝廷,国家是国家。若是朝廷是为了国家,二者自然而然便是一体,也就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若是朝廷只知祸国殃民,许多事情就不大对了。” “朝廷和国家不是一回事么?” “我学识浅薄,也说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朝中奸臣不除,便是招了安,也没什么用。”吴用叹道:“我便问你,就算是不招安,但梁山泊按攻打曾头市那般行事,算不算报效国家?” “打曾头市?不是为了给晁天王报仇么,如何能算报效国家?” “给晁天王报仇么?”吴用笑了笑,“有的是法子。” 凌振道:“山寨还在那里劫掠……不,补充了许多粮草。” “曾头市传言有金国的探子,整日探查河北山东境内地理、兵力、道路、粮草。” “若真是如此,我们除了他们,自然可算报效国家。” “这就是了。”吴用顺势做起说客来:“我看你在军官之中也属心思活泛之人,没得由来死抱着一个念头。你们几个不是私下里结义叫做军官团么,平日聚会时可多多思量一番我今日的言语——凡事多想想再去做总没什么坏处。” 凌振脸一红,道:“谨受军师今日教诲。” 吴用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你去取各式火器来,我要看看。” 凌振闻言去了,不多时便带着四个小喽啰回来,手提肩扛着各式火器。 “请军师过目,这个是毒药烟球,这个是火药箭,这个是火蒺藜。噢,这个便是震天雷了,威力极大。”凌振向吴用一一道来。 吴用看了,点点头:“看来我平时读了这么闲书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场,我之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这几样火器的图样,但终究不如实物来的好。我且问你,这毒药烟球为何如此大?” “军师有所不知。毒药烟球若是小了时,烧不旺,不易起烟,得做成这种空心的才好。” “是了,都说人要实,火要虚。”吴用点点头,转过去看震天雷,问道:“震天雷都是这个样子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样式?” “别的样式的轰天雷也有,但这个样子的最好爆炸。” “原来如此,你忙吧,不用送我。”吴用再无话说,他端起面前已有些温吞的茶水,一口饮净,起身出来,径直去寻入云龙公孙胜。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吴用二诈公孙胜(上) 公孙胜住处是在后山依着一处峭壁而建,峭壁之上是雪山峰,半山处有汉文帝之子梁孝王的坟墓,因此那处峭壁又叫梁王壁。公孙胜住处就在梁王壁之下,因了他的道号,起名叫一清居。据公孙胜自己说,那里是梁山泊第二个洞天福地。 通往一清居的道路一侧是茂林修竹,另一侧有山溪流淌。山溪近前有两排连翘,是神医安道全种在那里。后山地势高,日照少,因此虽是时令过了,但那些连翘花还未败谢,仍是黄艳艳的开着。过了山溪,远远能看到邻近娘子寨几个年少的女兵在玩秋千,隐隐约约有清脆的笑声传来。 吴用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思索,时不时还停下来。他的思绪乱极了,所行甚缓,往日半盏茶功夫的路程足足走了一顿饭。 梁王壁上有奇花异草争相开放,漫天飘香,越是接近一清居,空气中的香气越是浓郁。待来到公孙胜门前,香气已经有点令人沉醉了。 吴用闭上眼睛,用力晃晃头,恢复一下心境,按着自己平时的节奏敲响了门。 入云龙公孙胜前来应门,见是吴用,笑道:“军师来的正好,樊瑞手底下的喽啰不知道从哪弄了几两日铸雪芽,特意献给贫道。那可是会稽山的特产,又称‘兰雪’,欧阳文忠和晏元献都赋诗赞过的。” “不必了,我没有这个心思,只有几句话问你。” 吴用在室内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但仍是有些不放心,问道:“没别人了吧?” 公孙胜被他弄得有些紧张,看了看周遭,答道:“军师不知道么,贫道不喜欢别人伺候。” 吴用扯着公孙胜来到室内,分宾主坐了,面无表情道:“好你个入云龙,果然是隐身在云中,神龙见首不见尾。” “军师怎么说这个?一个江湖外号而已,贫道……” 吴用抬手止住他,沉声问道:“公孙胜,你为何在虚皇坛的香炉和鼎里埋了火药?可是想炸死我们一众首领?” 公孙胜略一吃惊,神色旋即放松,道:“军师莫急,那些火药只能发烟,不能爆炸。贫道奉了宋公明将令,要趁着罗天大醮弄些玄虚出来。” 见吴用只是冷笑,公孙胜接着解释道:“那些玄虚不好叫山上众人知道,不然便算不得什么仙迹了。因此发烟药都是悄悄使人去凌振那里偷来,不敢直接调拨,生怕被他知道了。军师要是不信,只管去问宋公明首领。凌振那里丢了发烟药,也可去问他。” “若是别人,听你如此说,多半要被你瞒过了。”吴用大声道:“我刚从凌振那里过来,他那里丢了发烟火药的确不假,可埋在虚皇坛鼎里的明明白白的是震天雷,不是那种发烟用的大药球!你真当别人都不懂火器吗!” 公孙胜脸上各色神情一闪而过,有惊讶、恐惧、决绝、狠厉最终还是变为遗憾。他长叹一声,低声道:“既然已被军师看破了,要杀要剐都由军师。没错,贫道是想炸死宋江。我要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发动,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见公孙胜承认了,吴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他在虚皇坛鼎里的发现了埋在黄沙下的木盒,里面装的是震天雷。若是醮事时突然爆炸,定会死伤一片,首当其冲的不是公孙胜就是宋江。然而公孙胜一个道士,虽是因为能辨识天书的缘故要去坐第四把交椅,但无权无势,杀了他又有什么用?震天雷必然是冲着宋江来的。 那时虽有火器,但不算普及,因此吴用最先怀疑的便是操弄火炮的凌振。不过思来想去,凌振那里虽有火药,却无杀人动机,多半是别人从他那里偷去的火药。 不过吴用还是先去了凌振那里,他想先把嫌疑低的人洗脱了,再去对付嫌疑高的。 待到了凌振那里,吴用已知丢的是发烟药,但埋在鼎里的火器样式明明和震天雷类似,很是奇怪。 除了凌振,还有公孙胜值得怀疑。那老道布置虚皇坛,有的是埋火药的时间。至于动机,也是有的:当初公孙胜并不想上梁山泊,是黑旋风李逵和神行太保戴宗强取了他老母上山,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就范。而且上山之后,他除了被宋江胁迫解读天书外,还做下不少违心之事,比如去打东平府和东昌府之前在晁盖墓前降下的石碑。 眼见醮事期近,吴用时间不多,没那等水磨功夫慢慢察访,只得凭了臆测,先诈凌振,后诈公孙胜,果然被他诈出实情来。 只是公孙胜承认的如此爽利,吴用反倒有些担心他是有意替别人掩饰,想到此处,一颗心又有些不太安稳。 “且慢,你说是你做下的,有几个地方我还没想清楚,还要你为我解释一二。”吴用捻着胡须,厉声说道。 “哪些个地方?” “有三个地方。第一,你的震天雷是从哪里来的?” “贫道自己做的。贫道奉宋公明将令从凌振那里偷了发烟药。发烟药和爆炸药虽然都是火药,但配方不同。贫道得了发烟药,增减些主料,再添些辅料,也能爆炸,庆历年间宰相曾公亮所编的《武经总要》便有记载。制火药之法本就与道家炼丹之法同出一源,因此贫道晓得,以前在二仙山时就曾做过。” “第二,那震天雷一炸一片,就算你想为晁天王报仇,如何不误伤了无辜?难道你想一网将我们众人都打尽?” “那醮事由贫道主持,有的是借口只留宋江一人在台上。贫道看时机点燃火药,便不会误伤别人,顶多也只有贫道和他玉石俱焚。” “第三,”吴用直视公孙胜:“你如何敢做出这种事来?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你要是有这个胆量,早就动手了。别忘了你老母还在梁山泊!” 公孙胜恨恨道:“家母已过世了。” “什么?她……老人家不在了?”吴用惊道。 公孙胜点点头,悲道:“不在了。” “什么时候不在的,怎么不在的?” “她老人家前几年被戴宗和李逵强掳上山时,路上奔波,落下一场病。其后因为贫道在此落草,老母心中一直郁郁,病情一直未能去根。今年冬日,更是卧床不起。前两日,不合被她知道了贫道要给宋江伪造天文,气急之下便去了。贫道再不需尽孝,身无牵挂,因此思量出这个计策来,要炸死宋江,以赎前罪,以报此仇。” “所以你就没有声张,秘不发丧,怕是引起宋公明提防,不利除去他?”吴用道。 公孙胜神色黯然,只点点头,并不出声,但两行清亮的泪迹从眼窝里流下来。 “的确如此,这公孙胜要是想报仇没有比醮事大典上更合适的了。那震天雷声音巨大,所谓遭天谴也不外乎如是,果然狠辣。”吴用心中暗自点头。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吴用二诈公孙胜(下) 过了半晌,吴用看了看四周,轻声问公孙胜道:“可在哪里设有神主么?容小生前去祭奠一番。” “军师且跟我来。”公孙胜说罢引着吴用到了西厢房。他掀起西墙上一幅书画,只见一红一绿两根麻绳露出来。他用力拉动红色的麻绳,便见墙边的书架从中间往两侧分开,随着一阵机簧声响,书架后现出一个暗门来。 公孙胜指着暗门道:“这里原本是个暗洞。洞里一条暗道一直通往梁王壁里面。暗道尽头被一块巨大的山石挡住去路。我怀疑这暗洞是当初修建梁王坟的匠人偷偷挖掘,用来逃走,以免被殉葬。后来山崩,山石落下,挡住去路,因此废弃。修建房子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暗洞,便把洞口遮掩起来,留下暗记。待房子修好之后,我依着暗记凿开墙壁,在山洞里修了一间密室,布置了这个暗门机关。” 吴用点点头:“想来你费了不少时日和心血,才建成这个密室。” “一言难尽!我怕被宋公明派来监视我的人看见,只敢在夜里挖。又不敢寻趁手的工具,只得将就用些法器。挖出来的泥土放到裤管里,趁着采挖草药的功夫撒到地上。” 公孙胜点亮一盏灯,引着吴用进了暗门。二人行了数十步,来到密室中。那密室里靠着墙立着一个香案,上面放着一个灵牌,点着两只蜡烛,燃着三柱线香,摆着四碟点心。灵牌两侧墙上挂满了木制咒牌,都是平素里公孙胜挂在腰间的。 吴用神情肃穆,拜了九拜,又上了三柱香。 公孙胜指着墙边的一块木板,道:“那里通往里面山洞,地方虽然狭窄了一些,但勉强也能过人。山洞里面宽阔空当,我老母就是在那里火化。军师以后要是用得上尽管来。” 吴用呼吸急促:“只怕用不上,快些出去吧,我在这种地方喘不过气来。” 公孙胜急忙引着吴用回到西厢房,他拉动书画后面的绿色麻绳,只见书架并拢,把洞口挡住。 公孙胜也非常人,事已说破,最初的混乱过后,反倒泰然起来。他提壶烹茶,将那日铸雪芽泡茶两盏嫩绿明亮的茶汤来,一盏递与吴用,一盏自品起来。 吴用把茶碗捧在手心,无意识的转着。他思索半晌,对公孙胜说:“道长既然已经跟我说了实话,我也不欺瞒。道长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想要宋江死。” “军师是想自己做寨主么?” “你不要问了。” “贫道炸死他不正好遂了军师的心意,军师只需装着什么都没发现就好。” “不行,此事需从长计议。一来不能用这个法子,二来没到杀他的时候。” “却是为何?” “如此行事太过便宜宋江了。”见公孙胜想要说话,吴用挥手止住,继续道:“别的事你不用知道太多,我再说一遍,我的确想要宋江死,但不能是这个法子,不能是这个时候。” “这,这……” “就这么就叫宋江稀里糊涂的被你炸死,不叫他身败名裂,不将他明正典刑,太便宜他了。”吴用说道。 “是便宜了他,可是还有更好的机会吗?若是按他的交待,降下天文来,他就成了山寨的正统,声望、势力更上一层!以后再想要下手,千难万难。”公孙胜恨道。 “他那些人,现下都要招安,心一时是齐的。待招安之后,各人有了官身,谁还理会他?就算有些死忠,也必被朝廷分开安置,也顾不上他。那时杀他,容易得很。” “贫道等不急,老母故去消息瞒不了太久,待醮事完毕,宋江为灭口,说不定先下手杀了贫道。” “你要是担心自己性命,我自有法子护你周全。我给你多交个底,如今不为别人,只为晁天王我也不能让你杀了宋江。晁天王中箭之后,我亲自送上山来,他反复提点,要我莫忘了替天行道。若要实现这四个字,梁山泊现下就不能散。宋江这面大旗虽是黑了些,一时也不能倒,因此我决不容你现在炸死他。” 公孙胜心有不甘问道:“那军师有什么法子杀他?” “我委身事贼,又是娶花荣妹子,又是遇刺行苦肉计,才叫宋江信我。只要他不提防,我自然有的是办法,只是时机未到。” “夜长梦多。要是军师的事情败露了,又当如何?” 这句话却正中吴用软肋,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他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汤,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那可就真的一败涂地了,我也说不准,但眼下只得赌不会败露。我为了做到这一点,夜里连觉都不敢睡踏实了,就是怕说梦话被枕边人听了去。” 公孙胜微微摇头,拭了拭脸上的泪痕,一句话也不说,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公孙胜,我不会让你由着性子乱来!”吴用见公孙胜不说话,心中焦躁。他半是威逼,半是规劝道:“你那计策既然已被我得知,肯定行不通了。你若真想报仇,也只能跟着我下注。” 公孙胜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放弃,苦笑道:“事情都已这样了,贫道就算很不情愿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可能杀了你。罢了,我信你便是。你那里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我的么?” “你只需一切如常,待天文的事情完结,我会设法放你下山回乡。我需要用你时,自会派人去寻你。” 吴用饮尽茶汤,起身来到门口。公孙胜也不相送,仍是呆呆坐着。 吴用出了房门,长长出了一口气。若是让宋江就这样被炸死,他也能早些时日解脱。背负着太多的秘密和仇恨,让吴用极度的疲惫。不过今日多了一个公孙胜知道自己的秘密,吴用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他知道在对付宋江的这条路上,自己不是孤独前行,然而明确的知道有另外一个人走在相同的路上,而且还比自己走的稍微远一些,还是让吴用感觉到多了一丝力量和希望。 第五百二十四章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上) 吴用出了一清居,一直挺着胸膛走路,直到拐过一个弯儿,他才觉得公孙胜盯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消失了。他好似失去了浑身力气,只能从竹林捡起一根不知谁家小儿落在那里的青竹马,撑着自己慢慢往回走。 女李广花雕见他脸色苍白的样子,不由惊讶,问道:“受春寒了?” 吴用虚弱的摇摇头,道:“没事,我前两天和锦豹子杨林打了个赌,他赌我半个时辰内跑不完二十里地,我赌他半个时辰跑不完四十里地。因那天风大,便没有比,只约定七日后再比。刚才趁着无事,我悄悄去后山试了一下。” 花雕数落吴用道:“他每天没事时就绕着水泊跑,你整天呆坐着,和他比什么——刚才试的如何,能赢么?” 吴用忽然恼怒起来:“我怎么跟你说的?我的事,你不要管;猜到了,也不要说。” “我是嫁给了你,又不是卖给了你!”花雕气鼓鼓道。 吴用软弱下来,回道:“赢不了。” “吃点心么?” “不吃了,我只想睡觉。” 吴用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任由花雕给他净了手脚。 当天夜里,吴用脑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这种疲乏至极却又亢奋难眠的感觉实在不是人受的。听着一旁花雕的悠长的鼻息声,他一遍又一遍默默盘算着。 虽然算是多了个盟友,但吴用心情还是十分沉重。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把宋江杀了,好几次他都想趁着宋江孤单一人的时候把铜链紧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宋江若是简简单单死了,依旧会是一个英雄好汉,江湖名声不朽,说不定还会在史书留个不大不小的侠盗之名。吴用很清楚的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对吴用来说,将宋江所有的一切,名声、前程、健康、家庭甚至那些唯他马首是瞻的人都彻底毁掉也不解恨。他想要宋江生不如死,他想要宋江所有的阴谋大白天下。他不想别人有机会用成王败寇的说辞为宋江辩解,当然,更不想别人为宋江歌功颂德。 梁山泊的未来是吴用不得不考虑的事,这是他与公孙胜最大的不同:替天行道的大旗不仅不能倒,还要立的更高;晁天王建下的基业,要发展壮大,而不能变成敲门砖,给宋江升官发财之后就毁于一旦。这件事比起杀死宋江更加困难。 然而还有更难的,便是替天行道。若不是天子无道,奸臣当道,哪里需要什么劳什子替天行道?老老实实当个太平百姓便是,自然无需落草。吴用饱读史书,知道若只是奸臣逼迫,没有大的天灾,除了秦、隋那等皇帝闹得实在不像话的世道外,凭借梁山泊这点人马,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即便是遇上连续几年天灾,能裹挟流民,便如张角、黄巢那般,要想成事也是千难万难。能做成赤眉、瓦岗,最终能投靠明主,就算是难得的善终了。至于改天换日,就算吴用想做刘邦,能做刘邦,当今天下也不是秦末那时景象了。 当时凭借一腔书生意气,与晁盖共同许下的誓言,果然还是太……书生气了。于是吴用后来选择支持宋江,毕竟造反受招安的路比起替天行道,相形之下容易的太多。然而,晁盖豁出性命救了吴用,再一次震撼了吴用。从那之后,吴用的性命便不属于自己,而是要替晁盖活着,替晁盖走替天行道的路,或者稍微滑稽点说,替晁盖行道。 然而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晁盖一直没能给出答案,只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因势利导等等怎么也不能算错的话语。当初要是晁盖能给出一个答案,而不是说这些无用的废话,说不定吴用就不会支持宋江。晁盖替吴用死了,担子落到吴用肩上,未来能如何,吴用依然没有答案。凭着梁山泊的实力,就算是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首领们都能拧成一股绳,也得看机缘。吴用需要利用宋江继续壮大梁山泊,只为给未来增加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吴用坚信这个方向是怎么都不会出错的。但是,他缺乏勇气,他也不知道哪些人可以彻底信任。他太累了。 吴用痛苦的翻个身:“肩负着重担不说,自己还需要加快脚步。梁山泊的人未必没有第二个想要挺身走险的公孙胜。自己怎么才能加快脚步,赶在他们前面?” “既是要替天行道,便听天由命吧。那些震天雷我不去拆了,仍是留给公孙胜这个机会,看他自己拆不拆。若是公孙胜改了主意,执意要杀宋江,便由他去。如果连公孙胜这样的人都不赞同我,不管是没有那个本事,还是没有那个运气,我都没必要继续坚持了。”吴用略带一丝颓废的拿定了主意,合上了双眼。 随后两三日,再无别话。 眼见已是宣和二年四月十五日,这一日天气晴明,月白风清。 梁山泊一众大小首领,着装整齐,一大早随同宋江来到忠义堂前聚齐。 吉时已到,入云龙公孙胜登台主行罗天大醮。只见他舞动松纹古定剑,作了一番法,随后宣读祭文道:“极青玄救苦九龙符命,告下三官九署、十二河源、五岳四渎、九州岛八蛮、酆都六洞十宫、九幽泉曲河源、五道都府、九州岛社令、冥关幽扃、诸大地狱一切主者,咸领符命,拔度亡过某等及下元幽爽、囚苦罪魂,径度阴翳,永离幽冥,地狱消苦,开泰泉扃,火翳灭焰,刃毒摧锋,下明黑暗,上生朱陵,超度三涂,宿对停轮。一如告命。” 众首领便按事先背下的祷词齐声诵道:“东宫九龙符,照开诸地狱。炉炭生青莲,刀剑作骞树。火池化寒池,镬汤为春浦。救度长夜魂,往生极乐国。”有那等如李逵之类愚笨的,便只张嘴,不出声。 祈祷已罢,宋江为首,卢俊义、吴用与众头领为次,上前轮流拈香。 第五百二十五章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下) 不多时,众首领俱都拈过香,宋江对众首领道:“烦请公孙一清,带领道众,每日三次献给上天奏章祝文,好叫上天知晓我等一片诚心。” 公孙胜接令,率领道众,一连拜了六日,每日焚化三篇华丽祭祀文章,皆用朱砂笔写在青藤纸上。 待到四月二十一日,已是第七日,仍是毫无动静。众首领皆是心焦,公孙胜对宋江说道:“贫道法力不够精深,不能夺闻天帝,且请头领带领众人一同祈祷。” 宋江笑道:“既如此便不用那些道众,以示我等心诚。” 公孙胜便叫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虚皇坛下,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道士在第二层,自己在第一层。吴用见只有公孙胜一人在内坛,料定他不可能炸死自己,心下始定,斗志重新昂扬起来。 待到夜里三更时分,公孙胜发一声喊,众人皆拜倒,恳求上苍,务要回应。正拜之间,只见内坛青烟四起,一道闪光四射上天,伴随裂帛之声,从内坛中间卷出一块火,大如笆斗,钻入正南地下去了。 宋江随即叫人拿了铁锹锄头,就火块落处,掘开泥土。掘不到三尺,只见一个石碣,正反两面和两侧都写满文字。 公孙胜取过石碣,见那侧面,一边是“忠义”二字,一面是“双全”二字,周边空处装饰着龙章凤篆,天书符箓。顶上是星辰南北二斗,正面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面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星宿名称下面写着各首领姓名。 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录下来。 石碣前面写着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雷将军云天彪、天暗星陈道子陈希真、天佑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平星船火儿张横、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写着梁山泊地煞星七十二员: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艾叶豹子狄雷、地勇星病尉迟孙立、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玘、地奇星圣水将单廷珪、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辟星摩云金翅欧鹏、地阖星女李广花雕、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轴星轰天雷凌振、地会星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佑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女飞卫陈丽卿、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地默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出洞蛟童威、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蟠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赛吕直叶清、地隐星赛叔宝兰仁、地异星锦鳞蟒马元、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地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瘦脸熊狄云、地妖星摸着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地伏星烈绝大郎赫连进明、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铁胆韩伯龙、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女诸葛刘慧娘、地音星女师旷李巧奴、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救星女华佗宇文柔奴、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萧让写罢,公孙胜喃喃道:“天地之意,理数所定。天地之意,理数所定啊!” 宋江便叫吴用读与众人听。众首领听罢,有的毫不在乎,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愤愤不平,还有人得意洋洋,一时间呈出世上百态。 宋江挥手止住众人道:“兄弟们位次低的,不要妄自菲薄,只要立下功劳,上天必不会辜负;兄弟们位次高的,也不可懈怠,须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头目将校若是升迁为首领,也依着此例。” 吴用附言道:“‘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这话是孔圣人所说,说得是不要害怕没位置,而要担心没有可以凭借立在那个位置的本事。这才是诸位兄弟要多去想的。一时位次高低,并不紧要,关键要想着如何壮大山寨。” 宋江对众首领道:“想不到我一个卑贱小吏,竟然上应星魁,众弟兄也都是一会之人。我们今日聚义在此,此乃天数注定。如今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 军政司铁面孔目裴宣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如今山寨座次已定,若无山寨明令,凡事皆以位次高者为尊,有以下犯上者,莫怪山寨规矩无情。” 此言一出,众首领纵是心有不满的,也尽皆无言。此时已近四更天,宋江叫众人散去。 当天夜里,梁山泊许多房中灯火通明,经夜不息。 第五百二十六章 梁山泊雁台大聚义(上) 上文说道,宋江假借天文,强定梁山泊一众首领座次,多有人不满。那时人多信鬼神,宋江早先在还道村装神弄鬼时,颇有成效,因此这次在虚皇坛,他也如法炮制。然而看着遍山经夜不熄的灯火,饶是宋江胆大包天,心里也禁不住有些惴惴。 第二日白日里亦有首领到宋江处抱怨使性,他们不好说宋江什么,只是对石碣上的天文置疑。他们不明说,宋江也不好解释,只能翻来覆去把神鬼感应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口干舌燥唇齿生烟。到最后,实在是应付不过来,只得出门躲避。 宋江不由暗暗后悔,当初吴用那份较公允的位次,不为他所喜,因此遭弃用,最终选了一份更符宋江心意的。不料众首领倒有一大半不满,远远超出宋江意料,其中还有许多是他的嫡系心腹。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宋江盘算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只恨自己往日读书少。他寻思道:“吴用之前的警告果然有道理,这次的确大意了,也怪自己和他们事先通的气少。只是如何收场?要是慢了,闹出首领负气出走可就麻烦了。唐朝瓦岗寨强横一时,众将出走之后就分崩离析了。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去找吴用。” 宋江寻到吴用问计道:“在还道村时,众首领对天书都甚为敬畏,如何这次假借天文名份不好使了?许多人都来找我抱怨。” “噢?”吴用心中暗笑,趁机挑拨道,“首领选的那份座次,我那日没有坚决反对,首领知道为何么?” “为何?” “见不到鸡毛,黄鼠狼怎么会上钩?首领现在不就已经知道那些人是不太靠得住的么。嗯,这句话不太合适,不能算靠不住,顶多是有一些和真正靠得住的人不一样的地方。” “军师所言有理。怪不得都说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我们刮起的这点子微风也能有些用。” “至于这次假借石碣之名为何失利,”吴用伸出三个手指道,“依着小生思量,估摸着有三个缘由。其一,还道村那次,都是首领交好之人,不比这次,人多且杂;其二,还道村那里并无利益纠葛,无人追究真假。而石碣上的位次有关每人荣辱,日后的钱财,除了那种真心想出家的,肯定人人上心。其三,这次降下石碣的是天帝,不是九天玄女娘娘,难免有那种死心眼的不买账。” 宋江惭愧道:“悔不当初。可往日之事不可追,军师有何补救之法?” 吴用便道:“不如仿照朝廷官制,在位次之外,再分差遣和职司。位次用以定尊长,差遣用来掌实务,职司用来分专长。” 宋江是小吏出身,虽是有职方司的差事,但毕竟不是正经得来的官位,一时不明白其中精妙。正摸不着头脑间,吴用举例道:“便如大刀关胜,位次排在第五,差遣可命其把守正东旱寨,其职司可为马军五虎将。简单一点说,位次好比是爵位,用来赏功,封官却要任用贤能,不能只看功劳。须知那种功劳高的,有可能是因缘际会,并不一定能理军统政。至于差遣,则是临时委派。” 宋江恍然大悟,猛拍大腿道:“军师好本事,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很多手脚可以做。有那位次低的,可让其得个好职司;有那职司差但亲近可靠的,可给个好差遣;有那差遣苦的,可从位次高但又不太顺随的刺头里寻。那差遣关键的,都给在自家人手里。”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主意实在是妙不可言,有了这三种诱饵,不愁说不服那些人。 吴用笑笑,道:“大的方略若是可行,便可制定细则。只是一人智穷,众人思广,余下细则,可叫圣手书生萧让、神机军师朱武、铁叫子乐和、女诸葛刘慧娘来此共议。” “叫他们都来?” “人多一点,才好查漏补缺,关键是能服众,以免朝令夕改。”见宋江仍然一副担心的样子,吴用道,“首领无需担心,只叫他们制定大概方略,看看到底分哪些职司和差遣合适。至于具体的人选自然还是首领一言而决。” 宋江犹豫了一下:“萧让、刘慧娘上山的时间短,不用叫他了。” 当下二人来到宋江住处,唤来朱武、乐和一同商议几日,而后宋江和吴用又商议了几日,最终决议如下:忠义堂和断金亭换过大牌匾。忠义堂后修建雁台一座。雁台正面,新建大厅一所,大厅东西设两房: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雁台后第二坡,再起房屋两排。左排房内:朱武、狄雷、孙立、萧让、裴宣;右排房内:戴宗、燕青、云天彪、安道全、皇甫端。 忠义堂两边原有房屋,左边掌管钱粮仓库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 忠义堂前关卡三个,山前南路第一关,由解珍、解宝把守;第二关,由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由朱仝、雷横把守;东山一关,由史进、刘唐把守;西山一关,由杨雄、石秀把守;北山一关,由穆弘、李逵把守。 六关之外,再立四旱寨,四水寨共八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花雕;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珪、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陈希真、韩滔、彭玘。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 其余首领各有差遣。 旗号也一并定下,忠义堂外一面杏黄旗,上书“忠义无双”四字。忠义堂前,立绣字红旗二面,一书“神州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宋江那旗原本是要写“山东呼保义”,但这么叫显得与卢俊义平起平坐,因此将“山东”改成了“神州”。 忠义堂周遭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丝皂盖,绯缨黑纛。中军营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 各色锦旗,尽由通臂猿侯健制造;兵符印信,尽付玉臂匠金大坚铸就。 第五百二十七章 梁山泊雁台大聚义(下) 待锦旗印信完备,宋江也私底下和大半首领谈心完毕。 那日正是宋国宣和二年五月初一,宜祭祀祈福开衙,余事勿取。 这一日,梁山泊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随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新制牌匾,立起“忠义无双”杏黄大旗。 当日宋江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告示道: “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各首领职司逐项开列如下: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一同参赞军务头领,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陈道子陈希真、急先锋索超、雷将军云天彪、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艾叶豹子狄雷、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珪、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女李广花雕、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赛吕直叶清、女飞卫陈丽卿、锦豹子杨林、铁胆韩伯龙。 步军头领十员: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十七员: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烈觉大郎赫连进明、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锦鳞蟒马元、瘦脸熊狄云、摸着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兼邀接来宾头领八员: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西山酒店,赛叔宝兰仁、母夜叉孙二娘;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骁将二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女诸葛刘慧娘、一丈青扈三娘。 专掌军中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头领二员:神医安道全、女华佗宇文柔奴。 掌管山寨诸事头领一十六员: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幡竿孟康;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专治一应马匹兽医一员,紫髯伯皇甫端;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筵一员,金钱豹子汤隆;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起造修缉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监造供应一切酒筵一员,笑面虎朱富;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监督军中乐工一员,女师旷李巧奴;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五月吉旦,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传令已了,众头领各自心下对照,到宋江手里领了兵符印信。 当日午时正是吉时,宋江鸣鼓聚众,众首领随即都到忠义堂上。 忠义堂当时正中挂着九天玄女画像,画像前焚着一炉妙香,香炉下摆着大圆酒坛一个,里面盛放着兰陵镇特产的上等美酒。 宋江整装已罢,朗声对众头领道:“今日是我们兄弟天罡地煞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 各头领自然大多没有异议——少数几个异议的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扫宋江的兴头。当下众人按位次轮流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 宋江为首发誓道:“宋江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零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往后,若是有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着功勋于国。神天鉴察,报应昭彰。” 誓毕,宋江刺破手指,第一滴血,弹入空中,第二滴血,弹入地下,第三滴血,弹入酒坛中。 众首领轮流发誓赌咒,有粗鄙不堪的,有文采斐然的,有真心实意的,有口是心非的。随后滴血入酒坛。待众人歃血已罢,坛中血酒水一人一盏,有的斯文慢品,有的豪放暴饮,有的略一沾唇,有的难舍一滴。歃血誓盟已罢,大开筵宴,不管是借酒助兴,还是抒怀,还是浇愁,人人尽醉方散。 随后几日,众头领各归所拨房寨,中间有没有差遣的,都给一个驻扎听调的差遣,叫他们在雁台前后随时听令。 此次梁山泊大聚义有诗为证: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这一百零八位首领聚会梁山泊,不管是何居心,或落草,或卧底,或避祸,或裹挟,或投降,或酬恩,都是因缘聚会,也引出后续许多精彩故事。 第五百二十八章 梁山泊出征兖州府(上) 这一年,庚子,宋国宣和二年,辽国天庆十年,金国天辅四年,方腊永乐元年,倭国元永三年。 这一日,五月初十。 十日前,梁山泊一百零八位首领在忠义堂歃血盟誓,随后山寨大肆庆贺。 庆贺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五月初十清早,神行太保戴宗和拼命三郎石秀来到忠义堂上,报告道:“前番兖州那里知府蔡得章蔡九贪酷害民,公明首领派遣我二人去那里打探,如今已有消息了。” 二人谈起那里世事,原来闹荒的是兖州府管下滕县。去年兖州年景不好,各县先遭旱灾,后遭蝗灾,都有饥荒。唯独滕县知县陈文昭爱惜百姓,报荒到府里与知府蔡九知道。不料知府蔡九却将陈文昭撤任候办,强说报荒的是地方上的痞棍,和知县串通一气,想要抗粮冒赈。 滕县那里民风彪悍,历来就非比一般。见蔡九如此行事,他们都不服气,一起鸣锣聚众,把新任知县吓跑了。 蔡九趁机指挥兵马,任意拿人,还要追缴百姓们本年钱粮。百姓们哪里敢真的造反,全都散了。蔡九借口兖州府兵马总管弹压不力,将他撤了任,自己护了总管的印。自此蔡九身兼文武两职,格外威风起来,更是大肆搜刮。 戴宗和石秀两人在兖州细心四处打听,才知虽然民怨沸腾,但兖州的兵防全无半章法,府库里都还满满的。待二人把城池攻守进退的道路一一看清,便回梁山把打听消息呈明宋江、吴用。二人顺便告知林冲:“果如江湖传言,高俅不知为何,被谪在兖州监酒税。” 宋江笑道:“越是府库满满,越是好。只是我们需要约束好手下军兵,不要害了蔡九性命,以免恶了朝廷,将来招安之事添几分为难。”高俅一事他不好明说,只得避过不谈。 吴用心中冷笑,暗中想道:“就是要杀了蔡九,才好拦你投效奸党的路!”他虽然内心里不太情愿梁山泊招安,但也知招安乃梁山泊许多首领所向,一时阻拦不得,便打定两个主意,一个是‘拦’字诀,阻拦梁山泊被朝中奸党招安;一个是‘拖’字诀,招安一事拖得越久越好,拖到最后说不定便会有什么变化。梁山泊定职司和差遣之时,他曾探过众首领的口风,不管是军官出身,还是山头出身,有一些人明确表态不愿投奸党,其中座次靠前就有呼延灼、武松。 呼延灼也是卧底,当初上梁山泊是因晁盖势大,宋江便求时任京东路职防院的张叔夜,调派统军将领为卧底,一并运送刀甲器械到梁山泊。呼延灼便在殿司太尉宿元景举荐之下,行了个瞒天过海之计,上了梁山泊。 话说呼延灼、杨志这等老派军官,在朝中时一直不得升迁,都是因为不肯阿附奸党。如今费尽周折,到头来如果还是投了奸党,还不如当初就和奸党沆瀣一气的安稳。白白蹉跎这么些年,还冒着做卧底掉脑袋的巨大风险,又是何苦?所以呼延灼等人,自是不愿被奸党招安。 武松那些人相比之下就单纯了许多,他们是另外一派,纯是因奸党害民,心中不喜。 吴用略一思忖,觉得还是有几分底气,便对宋江说道:“公明首领说的是,前日我听柴大官人说,因了置办罗天大醮的缘故,又耗费了许多钱粮。我便叫他回去整理账册,清点仓库,好报与公明首领并众兄弟知道。” 宋江便叫吕方前去忠义堂左边房屋传唤柴进,不多时便见扑天雕李应和神算子蒋敬一起来到忠义堂上。 原来自从雁台分定执事,李应是掌管钱粮头领,蒋敬专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都是经手山寨人吃马喂之人,因此二人一起来了。 宋江不解,便问李应道:“柴头领怎么不来?” 柴进这却是故意懈怠之意,排位次时,宋江为拉拢他,与了他第十的高位。然而,分派职司时,原本柴进的后军寨中第一位首领却被褫夺,换成了掌管钱粮首领。虽说柴进在后军寨时,也不甚得志,但好歹是执掌一寨领军之将。宋江叫他去掌管钱粮,抬到天上去也不过是账房兼库房,他心里如何痛快?因此借口打猎散心,整日不在梁山泊上。 除此之外,柴进还有些势力在江湖上,借着下山打猎的机会与他们联络,可以避开宋江的耳目。 至于宋江让柴进管钱粮,却是为招安方便,想叫他去江南方腊那里。柴进是大周后裔,朝廷多有忌惮,有他在梁山泊上,招安之事妨碍太大,不容易成。而方腊那里,梁山泊去个高位之人,正是又敲脑袋又踩脚,是两头下注之意:若是方腊得势,梁山泊和那里交好,万一招安不成,朝廷进剿,可连手方腊自保;若是朝廷得势,可作为内应破了方腊,多少能挣一份功劳。然而事到临头,宋江又有些犹豫,生怕纵虎归山,因此便将柴进暂时闲置在掌管钱粮之位上。 这番情形,柴进却不知道,又如何指望他上心?因此一应事务便全在给同掌钱粮的李应那里。李应上山之前就和柴进是一路,见宋江问起,便替他遮掩道:“柴头领连日抱有微恙,安先生劝他散散心,今日病愈,引数骑下山打猎去了。” “柴头领在山寨歇马本就是委屈了。我另有大任给他,只是时机未到,又事关机密,因此还没和他说。”宋江含混说道。 李应怕露了陷,不敢继续这个话头,便道:“山寨钱粮,打东昌府和东平府回来后蒋敬曾细算过一次,那时还够半年用。前一阵子罗天大醮花费了不少,如今还剩三月之用。粮草之事不比别的,头领得早早设法准备。” 宋江听了,不由叹口气。这粮草一事,一直是梁山泊的棘手难题,而且随着梁山泊壮大越来越棘手。 具体如何棘手,且待下文分说。 第五百二十九章 梁山泊出征兖州府(下) 政和五年晁盖落草之时梁山泊人马只有四千出头,到政和七年宋江上山前后时除了花荣一众首领外添了清风山、对影山、黄门山约三千人马,宋江方才有了和晁盖等一众老首领分庭抗礼的本钱。随后三打祝家庄,破高唐,加上裹挟、俘虏,扣去折损,增至一万。随后到了政和八年,呼延灼征梁山泊,最终因他落草的有七千,至此,梁山泊人马增至一万七千。接着是打青州,得了二龙山四千余人、白虎山和桃花山各五百余人,加上被秦明招降的青州兵,梁山泊人马共计两万三。再往后有芒砀山三千余人随樊瑞入伙,计有两万六。关胜等人落草,所带人马最多,共有一万三,不过梁山泊折损颇多,有三千余人,此役之后梁山泊人马只多了一万,共计三万六千余人。再往后便是宣和元年,有猿臂寨,青云山的人马入伙,计有三千人,共是三万九千余众。期间夹杂着枯树山、清真山等小寨入伙,但又有打曾头等恶战折损不少,梁山泊人马一直维持在四万上下。 这四万人马还只是正兵和辅兵,若是算上老弱家眷,每日耗费粮食又要多出不少。虽然梁山泊山中有田地是上好的水浇田,水里有莲藕鱼虾产出,但只能勉力支撑数千人马,不过是杯水车薪,全靠四下劫掠借粮支撑。前番准备罗天大醮,为求场面宏大,多耗费不少,如今只剩下三个月的粮食。 吴用趁机道:“粮食的事,小生早已料到这一层。山寨人马添了如此多,仍旧老守水泊地盘,如何得够?兖州那里知府蔡九骚扰百姓,不妨驱逐了他,借那府库钱粮用一用。有了那些粮食,便一时不愁用度。若是趁机充公一些个地豪劣绅的家私,又能多支撑许多时日。” 宋江点点头,问道:“那就只能去了,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做大事,总要有所得,无非面子、良心、利益。三者得其一,可谓下策;得其二,可称中策;得其上,便为上策。我们去那里,府库钱粮是其一,吊民伐罪是其二,震动绿林是其三。”吴用循循善诱道。 宋江道:“民以食为天,皇帝也不差饿兵,单是钱粮的事就必须得去。只是我们要是在两个月内不能成功,就有些缓不济急。” “可邀众头领前来一同商议。”吴用道。 宋江摇头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召集大众。我们先邀卢俊义、朱武到机要室商议。” 这机要室是宋江受了石碣天文之后特地建造,专门用来商量紧要军机。建造的十分严密,一般头领,纵有紧要公事,不得准允,也不许进来。当下四人进了机要室,吴用将戴宗、石秀二人所说话语,说了一遍。 朱武拍手道:“纨绔子果然不能做事,自古皆然。此事不宜迟,趁着文武两印都在蔡得章那厮一个人手里,我们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打开仓库,赈济饥民,那饥民怕不似流水一般归我。兖州治下其余各县,一挥可定,不可错过。南旺、济宁两路,正当南北大路。南旺营那个提辖先前是武职,如今换了个不知兵的文官,不用管他。倒是济宁府尹,从前知过沧州,和辽兵打过仗,是个能干的,怕不免和我们不痛快,倒要留心。” 吴用道:“他再能干,又不成带了河北禁军上任?要取兖州,不用烦心那里。” 卢俊义看了一眼宋江,又挪开视线看着远处,不紧不慢的说道:“如此说来,攻打兖州,正是个好机会。” 吴用道:“的确如此。此去有江州之仇、林冲首领之仇、已故杨志首领之仇,还需约束些诸位首领的兴头才好。” 卢俊义称:“是。” 宋江道:“山寨大义出兵,不可计较私仇。依我之见,林冲首领以及与杨志交好的首领便留守大寨,不要去了。” 卢俊义请令道:“如此安排,能征善战之将可就不多了。我愿去那里走上一遭。” 宋江摇头道:“还是我去吧,不然只怕约束不住那些人马,惹出什么事来。” 四人随后秘密计较一番遣兵调将的事体,至晚方散。 第二日,宋江上忠义堂,聚齐众首领,道:“兖州难民情形,打东昌府回来路上,有几个兄弟都看见听说了。后来我们在忠义堂也议过一回。前番醮事之后,戴宗、石秀两位兄弟下山详细打探,那里果然百姓饥荒,府库却很充实。我们忠义无双,万不可坐视。这番出兵,第一件事是打开仓库赈济灾民,第二件事是赶走贪官以快人心。” 吴用便点拨军马,前军马军五百人,步军一千人,交与霹雳火秦明、赤发鬼刘唐统领。中军宋江、朱武,马军两千,交与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统领;步兵五千,交与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病大虫薛永、石将军石勇统领。后军步兵五千,交与拼命三郎石秀、病关索杨雄、赛叔宝兰仁统领。另遣扑天雕李应、小李广花荣、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统马步兵三千,在要路下寨,以便南旺、济宁两路出兵时可应付。留卢俊义、吴用统率众位头领镇守山寨,随时策应。 别人都无话说,却有大刀关胜提议道:“此次出兵,既然是吊民伐罪,军律便应格外谨严,以免遭人诟病。应请铁面孔目裴宣随军,掌管军法,如有违犯,登时处决。兼之各地饥民,急于赈济,克城以后,所有府库仓廒都应检点明白,造册登记,以备发给。应请神算子蒋敬,专管此事。如查有侵吞盗掠,便会同裴宣,照军法办理。”这却是关胜见没有平素里护民的军官去,怕惹出什么害民的事来,但又不愿推荐呼延灼等人去,以免让人以为是要争功,因此才举荐裴宣和蒋敬。 宋江、吴用和众人讨论一回,因山上事务繁重,蒋敬不便离开,可调李应到中军,兼管钱粮事务,别调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做花荣的帮助。裴宣管军法,自应随征。一时兵马点齐,天色已晚,随军头领各自整备一切,待到天明,吹角下山。 卢俊义和吴用,暂时主持梁山泊事务不提。 第五百三十章 公孙胜念幽燕归山(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兖州那里梁山泊如何厮杀暂且不表,只说宋江等人下山第二日的事。这一日晨起,入云龙公孙胜前来忠义堂,对卢俊义和吴用说道:“贫道今日想要告假一段时日。” 卢俊义吃了一惊,道:“公孙道长,这却是为何?” 公孙胜道:“贫道在山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整套穿衣服。却不曾想我那师傅如今却在荒山僻壤里受苦。两位头领,你们没听山寨的探马报知么?北边已起了兵事,贫道师傅身陷战乱之中,无得力人手看顾。贫道早就想回去,将他取到山寨,只是罗天大醮未完,不敢耽误山寨公事,因此没有开口。如今醮事扫尾的事都完了,贫道也歇得够了,正是下山去取师傅的时候。” 原来北地那里辽国正与金国大战。原本金国与宋国签订海上盟约,相约攻辽,但因方腊造反,宋兵去江南平叛,辽国气数未尽,与金国战成平手。所有散兵土匪,双方都无暇顾及,因此趁势勾结起来,东抢西掠,其中有奚人一支,尤为残暴。 奚人本是辽国的番属部族,平时惧怕辽国势大,不敢胡闹,到此野心发作,四处杀人放火,无所不至。蓟州城一月之内被他们围了三次,虽然不曾攻克,但蓟州属下各县,都已焚掠一空。辽国兵马抵挡金国还嫌不够多,哪里还有空来征剿?公孙胜师傅罗真人那时在蓟州属下九宫县二仙山修行,因此吴用教给公孙胜这番说辞,却是要趁自己和卢俊义主持山寨事务时机放他归去,以完成自己大聚义之前对公孙胜的许诺。 卢俊义不知此事得缘由,只劝阻道:“此事只怕不妥,道长等上几日,待宋公明首领回山如何?” 公孙胜道:“贫道虽不太通兵法,但译写天文,对兵法略有心得。我们去兖州那里既是打仗,哪有准日子可言?卢首领且请放心。孔文宣王曾经曰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我老母依然在山上,我此去取师傅定然速去速回,说不定还能赶在宋头领凯旋之前回来。” 吴用对卢俊义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清道长这也是尽孝的心意,我们要是阻拦岂不太不近人情了?” 卢俊义一来不知道吴用与公孙胜的勾当,二来不知道公孙胜替宋江伪造天书那些事,本来就觉得此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是不愿意做主。如今吴用相劝,又有公孙胜相求,便道:“也罢。我虽上山晚,但也曾听说当年宋公明回家探宋太公,得了晁天王准允。如今你下山,想来宋公明不会怪罪小可。我便担了干系,准你下山。只是兵乱之秋,须想个法子万无一失才好。” 吴用跟着假意劝道:“一清道长,如今南北交兵,两边隔绝,不是着急的事。今日已过午,且请略等一二日,小可筹画个章程,替先生接罗真人到水泊,先生好安心服侍。” 公孙胜道:“军师一向算无遗策,怎奈贫道心急如焚,片刻等不得。首领莫怪,贫道就此下山去了。” 见公孙胜这般火急火燎的坚持要去,卢俊义微微一窒,道:“公孙先生且慢,如是今日一定要去,叫戴宗同去如何?” 这却是卢俊义细心处,有戴宗同行为伴,万一这公孙胜出什么事,宋公明埋怨起来,便可全推到戴宗身上。 旁边吴用连连摇手道:“戴院长去不得!梁山泊戴宗神行法天下闻名,走得太快,实在是让人起疑心。现在北地既有战事,想来两边关卡隘口盘查必然严密。倘若被人拦住,反为不美。” 公孙胜举手道:“不敢!不敢!兖州那里正在用兵,戴院长正要传递往来消息用,不可为我耽误了山寨的战事。” 吴用想了想,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叫樊瑞首领跟公孙道长一同去。” 见公孙胜再无异议,卢俊义便叫了樊瑞来,当面嘱咐一番。樊瑞收拾行李,与公孙胜各牵了一匹好马上路,吴用亲自相送到北山。 临别前,吴用对公孙胜说道:“幽燕那里,距离梁山泊虽是千余里路程,可是天下大事,往往多有勾连。辽国与金国相争,宋国不可能一直置身事外。一清道长去了北地,有事时,还请通报些消息,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 公孙胜道:“此是正理。贫道临阵脱逃,不能和军师一起替天行道,实在惭愧。若是日后军师有用到道术的地方,一纸书信相招,纵是千难万险,贫道必来。” 吴用对樊瑞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的事史进都与我说了。此次放你随一清道长下山,已是遂你心愿。若是日后有事时,山寨里你那些在芒砀山的旧日部众,可有得力又可靠的?” 原来樊瑞一直想要修道,只是没有遇到名师。在梁山泊投入公孙胜门下后,已有几分看破红尘。他当年带着芒砀山部众投上梁山泊,曾有史进和杨志的谋划,因此上山之后,背地里与史进交好。 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吴用如此说,樊瑞已知他的用意了。 樊瑞将一直随身的流星锤解下,递给吴用道:“我那些旧日部众军师可用此流星锤号令。只是上山日久又经整编,能否号令的动,我也不甚有把握。但想来,两不相帮应可期许。另外有个叫何成的,虽不是我山上的人,但和我是亲戚,军师多照顾一二,有些要紧事,可以交给他办。” 吴用接过那流星锤,就手里掂了掂份量,笑道:“你这流星锤与我那铜链倒是一般沉重,只是我铜链的本领原本就不甚精通,如今多年荒废,更是提不起来。” 话已说尽,相别的时候到了。 吴用抱拳祝道:“千秋万载,与道同在!” 公孙胜、樊瑞公一齐拱手道:“千秋万载,与道同在!”师徒两个一抖胯下坐骑丝缰,背着日影,顷刻间就不见了。 望着二人荡起的黄尘在路上空中静静弥散,吴用不由暗自叹道:“要是我也能这么一走了之就好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公孙胜念幽燕归山(下) 送别二人,见天色还早,吴用便往北山酒店去。那里有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做打听声息兼邀接来宾。可巧小遮拦穆春也在,三人正在酒店后院凉亭吃酒说话。见吴用来到,三人急忙请吴用上座,又让店里喽啰撤换席面。 吴用道:“有黄酒也无?” 王定六道:“有,有。有上好的花雕。” 吴用开玩笑道:“吃这个酒只怕内子不欢喜。”这花雕酒犯了女李广花雕的名讳,因此吴用才如此说。 “呃,还有三十年陈的女儿红。” “女儿红还三十年陈,当真是令人发悲。罢了,就吃花雕酒吧。再备两坛,我带回家去。” 当下王定六命喽啰取来一坛花雕,亲自给吴用倒了一碗。四人推杯换盏起来。 这三人那时已吃了一个多时辰酒,个个面皮见红,舌头见大。 吴用心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以前也没好机会套这几个江州牛子的话,不知李俊这帮子人有没有什么自己的打算。且看我今日手段。” 话不絮烦,一坛酒下肚,东拉西扯几句闲话,再听三人牢骚,吴用便已心如明镜。眼下宋江借重关胜、呼延灼等老派军官,江州这些人受了冷落,已不像初随宋江上山时那么风光。李俊私下虽然不常说,但偶尔也有几句微词。 吴用憋了一口气,故意涨红了脸,装作吃醉了的样子,摸着胸口对三人说道:“我们山寨日后立功机会多如牛毛,只要宋公明那里不阻拦,我这里都会给你们方便。本来这次去兖州,我就有心叫你们几个人去,但宋公明说一碗水难端平,又用不上水里的勾当,便只有薛永去。” 三人大喜,连连敬吴用。不多时,便先后醉倒睡了,只剩吴用一人独醒。 且说正西旱寨,豹子头林冲正闷闷不乐。 一丈青扈三娘劝他道:“大哥,给张大娘子报仇事不必急在一时,日后总有机会,何必烦恼。” 林冲道:“宋公明那里一心要招安,深恶报仇二字,我如何还能再提?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看这是大势所趋。大哥要是不喜欢招安,不如我们下山找个地方隐居。” “总是心有不甘。”林冲闭上眼睛说道,“梁山泊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 虽已是五月,但早晚间还有些凉。扈三娘感了风寒,只一阵疯狂的咳嗽。良久咳嗽才平息,但一时也无话可说。夫妻二人一齐在那里闷坐起来。 忽有底下一个叫李宗汤的小头目来报,说高俅正在从运河上过。 林冲和扈三娘对视一眼,一个满脸欣喜,一个满脸诧异。 扈三娘便问那个李宗汤,说是高俅在运河上乘船要去汴京。原来宋江大军去兖州,要从兖州西北方向走陆路过去。高俅要回汴京,为避开梁山泊兵锋,便走水路先往西南去,经济宁去汴京。 这李宗汤本是兖州府人士,自称兄弟两人,原本在兖州开个酒店,因欠下酒税,被高俅追拿,便一个上了梁山泊,投在林冲部下,一个在运河上做帮船伙计。相处日久,李宗汤渐渐知道林冲也恨高俅,因此暗中打听消息。恰好高俅上京,招募李宗汤的兄弟在船上,因此告诉了李宗汤,叫林冲得知这个消息。 扈三娘听了,取了一串钱,三碗酒赏了李宗汤。 待李宗汤高高兴兴退下去,林冲对扈三娘苦笑道:“便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以前,山寨不张罗招安的事,事情还有可为。你忘了那日忠义堂上他们说什么为报私仇耽误山寨公事之类的闲话?” “那些闲话我听出来了,我倒觉得是故意说给宋公明听的。按常理,他就该主动提出替大哥报仇,他越是不说话,越叫人心冷。” “哪里有那么曲折的心思!” 扈三娘心中盘算道:“如此天赐良机还不下手,悔之晚矣。传出去时,叫世人耻笑。宋公明既然不在山上,不如我悄悄去求吴用一道将令,正好显我贤内助的手段。宋公明怪罪时,有吴用顶在前面,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扈三娘也不跟林冲商量,起身径直来寻吴用,却被告知下山去了。她等了一会,心中焦急,思忖道:“这是兵贵神速的勾当,不然被高俅走远了,可就鞭长莫及。早见到吴用一刻,便早下山一刻。”于是她往北山路上去迎。 北山一关是没遮拦穆弘、黑旋风李逵把守。扈三娘与李逵素有仇怨,若是出关,不小心见到那黑厮,白白心中添堵,因此便在北山一关关后一株大槐树后停下脚步。 等不多时,吴用晃晃悠悠,拎着两坛酒,带着几分醉意来到。 扈三娘见吴用醉的七扭八歪,不由玩心大起。她拉起面巾蒙着脸,从树后跳出来,喝道:“吴用,你的事犯了!”扈三娘和花雕交好,常去吴用家中,平日和吴用玩闹惯了,因此唬上吴用一唬。 吴用心里一惊,脚下拌蒜,不由打个踉跄。他丢下酒坛,习惯性去摸怀中铜链,不料樊瑞的流星锤也在怀里,二者缠绕在一起,一时拆解不开。 扈三娘放下面巾,笑道:“军师还是这么不经吓!” “三娘,休要胡闹。吓死了我,你又有什么好处?”吴用佯怒。 “我不敢胡闹,是有事求军师。”扈三娘上前捡起酒坛,笑道,“不叫你白帮忙,我替你拿一会。” “梁山泊还有事是林教头办不了的,要我帮忙?” 扈三娘将高俅之事说了,求吴用道:“军师,大哥整日郁郁寡欢,我怕他憋出什么病来。只求军师一道将令可以调动兵马,能遂了他的心愿。” “哼,我看你是怕宋公明怪罪,特地找我打个掩护。” “果然瞒不过军师。这个忙军师一定要帮!” 吴用听了,从袖中取出折扇摇着,对扈三娘说道:“不须说了,这是小事,我正想去寻高俅的不自在,我们去见林教头。”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三十二章 林冲生擒高太尉(上) 出门走了两步,吹了点凉风,酒意稍退,吴用脑子活泛起来:“要是林冲杀了高俅,后续局面会如何?虽然一时算不清楚,但应不会有利宋公明招安吧?罢了,不要算计那么多了,高俅这厮罪有应得,不说别的,就只凭‘替天行道’四个字,他就该死!”吴用趁着酒意做出了决定。 待见到林冲,吴用道:“论到用兵,须有词可籍。不单要宋公明首领高兴,也要大家商议。这高俅未见得还能起复,正是无权无势之时。要捉他还不如瓮中捉鳖一样,手到拿来,要兵马做什么用?他既然敢在运河上走,那就是水面上的事,邀几个水军首领帮忙便是,顶多再添一个时迁,绰绰有余。一来一去,十日足够,公明首领处且慢说。” 林冲听了,心中暗暗叫苦。他和高俅本就没仇,相反教习禁军上的事高俅还高看他一眼,时不时请他献言进策。只是做官府卧底要遮人耳目,他才与高俅的过继儿子,也就是职方司的前任副使高世德假装结下仇怨。高世德死后,林冲无法自证身份,难回正途,加上宋江势大,前路未知,因此整日郁郁寡欢。 然而这些事林冲隐藏的极深,连枕边人扈三娘都不知晓,才惹出这件事来。不过转念一想,高俅既是高世德的义父,又是当今官家的潜邸之臣,说不定也有几分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若真是那样,说不定事情还能有新的变化——多条路总是好的。如此想罢,林冲道:“话虽如此,可此事必不得宋公明欢喜。我不想连累别人,自己一个人去便可。” 吴用摇着头,晃着扇:“不可。林首领不知法不责众么?” “那便叫阮家三兄弟一同去。” “亦不可。三阮是晁天王时的老首领,一向不得公明首领青眼。若真是他们去时,反而多事。” “那又当如何?莫非叫李俊、张顺去?” “更不可。那二人都是精细人物,心思细密,必不肯去的。” “我已知军师意了,船火儿张横,出洞蛟童威。”林冲说出两个名字来。这两个人都是鲁莽人物,与林冲也略有些交情。 “再添三个人,催命判官李立,小遮拦穆春,活闪婆王定六。”吴用一口气说出刚刚一起吃酒的三个首领名字来,却是吴用诚心给宋江和李俊出难题:宋江若是严惩几人,便难免与江州人众起嫌隙;若是不严惩,林冲这事便算过去了。 林冲做出副欢喜模样,谢过吴用。那边扈三娘也跟着道谢,却是真心实意。 吴用道:“今日天晚,夜里不便,且等明日。” 第二日,吴用、林冲寻了张横、童威、李立、穆春、王定六、时迁六人说知此事。除王定六外,其余五人正苦无事,闻说尽皆踊跃。王定六虽有犹豫,但拗不过张横等人撺掇,也答应了。 林冲便同六人带着那报信的喽啰李宗汤昼夜兼程,沿着运河道迎上去。 官场向来听风就是雨,都传言高俅这次往汴京去要重新得意。因此从兖州开船之际,每到一处码头,便有地方大小文武,递名帖、礼单拜见高俅。 高俅来者不拒,一律接见,礼物照单全收,因此船行甚慢。 这一日船行到济宁府时,高俅接见了几个官员,抬头看看天色渐晚,便吩咐当差的一律挡驾,只收名帖和礼物。 当差的便将一叠名帖呈上,高俅坐在舱内随意翻着看了看,忽然“哎呀”一声,面容失色,失手把一个天青色汝窑茶盏摔的粉碎。 一个虞侯打扮的听见,忙从后舱出来,不是别人,却是陆谦陆虞侯。 陆虞侯本是林冲的旧友,当年高世德与林冲假结怨、真卧底时,替高世德做了不少迫害林冲的勾当。不料林冲二人为求真切,始终瞒陆谦在鼓里,阴差阳错之下,最后竟被他在高俅那里揽下害死林冲的差事。好在高世德及时发现,暗中送信给了花和尚鲁智深,这才在野猪林救林冲下来。陆虞侯差事办砸,高俅一怒之下将他贬官。好在高世德知道其中缘由,心里过意不去,后来将他官复原职。高俅被贬时,许多蚁附他的人四散,唯独这陆谦从汴京一直跟随到了兖州,忠心耿耿伺候左右,因此高俅对他渐渐改观。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陆谦当年能与林冲相交,也是有些本领的,因此渐渐被高俅倚为干城,之前的事都不理会了。 见陆谦从后舱来到,高俅哆嗦着手将一张红柬递给他道:“你看!” 陆谦看了,半晌不做声。原来那张红柬上写的是“前禁军教头林冲”,端端正正七个大字。当真是狭路相逢,冤家对面,高俅哪能不大惊失色。 看看岸上来人已散,陆谦叫当差的问道:“这名帖上的诸位,你都见过不曾?” 当差的回道:“名帖是从码头上总传下来,岸上停的车轿,都垂着帘子,小的只胡乱迎上去作个罗圈揖谢了,没有见面。” 高俅喝骂道:“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蠢材!还不退下。” 当差的唯唯诺诺退去。 陆谦忽然挺身道:“都是小可当日闯下来的祸。若是林冲来时,大不了抵条命与他,恩相无需烦恼。” 高俅道:“这些罪责的话不消说了,你我皆心知肚明,都是世德生前惹下的祸,白白叫你受过。我们上岸,让地方派些汛兵护送如何?” 陆谦道:“敌在暗我在明。要是他真在岸上等,汛兵少了不济事,抵不过林冲的手段;汛兵多了没有朝廷文书,调动不得。这般热闹码头,前前后后泊着百十只船,应比岸上安全些。我们还是在船上好。” 高俅默不说话。 陆谦想了一会又道:“依小可之见,林冲必不敢来。如此行径,岂不是正好叫我等有了提防?多半是虚下名帖,吓唬我们。” 高俅道:“我也如是想。你今晚不要去后舱住了,就在我舱外护卫。” 二人夜里一个不敢寐,一个不能寐,巴巴的等到天明。然而一直到船开,都没什么事发生,叫二人摸不着头脑。 第五百三十三章 林冲生擒高太尉(下) 当日船过一站,日晚靠岸。高俅便留心送来的名帖,果然又有林冲在内,只是这次写的却是六个大字“禁军教头林冲”。问当差的,仍是不清不楚,不知是谁送来。 高俅失声道:“跟下来了,跟下来了。前面总有落单的地方,林冲这般跟法,如何是好?” 陆谦想一想,叫船驾长来,问道:“这附近的河道,向来安静么?” 船驾长道:“这条水路向来安静,以前偶尔有几个水贼,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成气候。自从有了梁山泊好汉……,啊,梁山泊强盗,便连水贼也没了。” 高俅听说梁山泊,不觉打一个寒颤,勉强问道:“梁山泊强盗?” “这条河附近处处有梁山泊的人收取行水。”见高俅面露疑惑,那船驾长慌忙解释道:“行水也就是买路钱。只要交了行水,梁山泊保护格外精心,强似官军百倍。但若是遇上仇家,不免要取性命。” 高俅格外心惊,定定神问道:“从此往汴京去,难道没有别的河道么?” 船驾长道:“还有一条夹港,一直通到黄河。但水浅不好走,很是偏僻。别说客商,强盗都不从那里借路。” 高俅打着官话道:“我这一路官员迎来送往,实在麻烦。想从那夹港过去,清净一些,你们看好走么?” 船驾长道:“尊上要走也可以,只是河水太浅,必须再添七八个纤夫,才能过去。” 高俅松了一口气,道:“这不妨事,我多给几个钱,今天连夜开船罢。” “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船驾长摇头道:“尊上既然决意要走,只好船泊在这里。小的连夜去找纤夫,明天一早开船。” 当下议定,船驾长驾着一条小船去寻纤夫去了。 高俅在船上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直到天大亮,纤夫才找齐。船拐进一条港,一面芦苇荡,一面低岸,果然是狭窄。行不多久,恰好遇到顺风,扯起船篷,约莫走了二三里,船忽然停了。 陆谦看四面没有人烟,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水手道:“这里叫断篙港。” 陆谦皱起眉头,心道:“断剁同意,篙高同韵,真是不详的很。”他连忙问道:“为什么停船?” 那个水手答道:“篷索断了,要爬上去重安。” 高俅在舱内无聊,踱上船头来看,只见一个纤夫头目蹲在船边,手执纤板,头戴一顶范阳笠,那范阳笠低低的盖到眉毛,看不清蹲面目。 高俅走到近前,忽然见那头目一掀斗笠,拱手道:“太尉,别来无恙?” 高俅才看出来是林冲,有如天灵盖中了霹雳一般,顿时呆住了。 林冲从从容容道:“我和太尉久别重逢,且到船舱里叙叙往日在汴京的旧事。”说罢他牵着高俅的胳膊就往船舱走。陆谦全不知道,一脚跨出舱门,当头撞见林冲。林冲便把他也牵上,一手一个,拖到舱内,并肩坐下道:“好!我们细谈。” 陆谦浑身发抖,从脚根一直抖到舌尖,开口不得。林冲一眼看见他腰中的刀,伸手拔出来,把刀往膝盖上一横。陆谦被那青摇摇的刀光,从面上漾过,不由得双膝发软,要跪下来。林冲心中毕竟对陆谦始终存了几分愧疚,哪里能让他跪自己?他顺手把陆谦按在一把椅子上,故意冷语逼人道:“何必如此,还早呢,还早呢!”那言语凛若冰霜。 林冲掉过刀背,在桌面上噼噼啪啪一阵敲,高声叫道:“拿酒来,拿肉来,我们叙老交情,吃个畅快!” 便有水手托着一大盆肉,拎着一坛子酒来。林冲沙沙的倾下三大碗,举起一碗对高俅道:“太尉快吃罢,我们难得会面,不要错过。”说罢他“啯”的一口,把那一碗酒喝得干干净净。高俅和陆谦二人不想吃,但有林冲在一边晃着刀,一边催着快吃,只得连咳带呛地把酒灌进肚皮。 林冲点头道:“好,好!吃酒不吃肉,等于喂了狗。你二人吃了酒,怎么不吃肉?” 那盆里堆着几片一寸多厚、三四寸长的硬咸牛肉,林冲夹起来一口就是一片,又催他们快吃肉。那二人只吓得牛肉在嘴里跳,一路跌跌撞撞滚过了喉咙,进了肚肠。林冲刀背又在桌上敲着催吃酒,三人一气都啯五六大碗酒,七八片肉,酒坛肉盆都见底了。林冲酒性发作,使起刀来,跳到舱外,边舞边高唱苏学士的“大江东去”。 渐渐船又动了,只听风水声和着林冲的歌声,一时慷慨激昂。不多时,舱门又开,是一个又瘦又黑的人进来。那人歪戴头巾,踢拉着鞋,身上一件丝袍,纽扣全散。那人当面就坐,却又觉得不自在,便蹲在椅子上,只听前舱叫道:“时迁大哥,小心些,这是祭品,不要饿瘦了,摆上台盘不好看。” 时迁应道:“张二哥,我自理会得。” 有水手摆下桌凳,托了三大碗饭和几件菜蔬来。 时迁举筷道:“太尉,请吃些饭菜饱肚!” 高俅哪里吃得下,只勉强动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时迁碗底早已朝天,见他停筷,骂道:“狗叽霸戴头巾,装什么腔?你为什么不吃?刚才张二哥的话,听见没有?” 陆谦道:“实在是吃不下,还求大王宽恕。” 时迁道:“莫非天太热?吃不下?” 高俅趁势道:“确实有点热,没什么胃口。” 正此时船头上又跳下一个人来,道:“热不怕。这里正好有清凉的河水,我给太尉洗洗,也见我们是会伏侍贵人的!” 那人抓起高俅,来到船边,头往下,脚往上,在水面上一蘸一提好几下,这个却是船火儿张横。 前面林冲叫道:“诸位兄弟,都罢了。若是耍坏了,倒便宜了他!” 张横把高俅重重往船上一丢,道:“太尉多保重!” 那边陆谦也被童威一顿闹混。二人被折腾的半死半活地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第五百三十四章 高俅招降梁山泊(上) 过了半晌,高俅慢慢清醒过来。待睁开眼四下看时,只见皎洁的月光从船舱缝隙照进来。船舱里陆谦已不见了,只有林冲大马金刀的坐着,再无第三个人。 高俅偷眼看去,只见林冲面色一时平静,一时气愤,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舱门脚步声响,却是李宗汤进来,说道:“众人都睡着了,我已偷偷把船摇出几十丈远,包管言不传六耳。” 林冲见他话说的蹊跷,抬头望去,见那李宗汤是对高俅说话,不由一惊。他霍然起身,抽出刀来。 “李虞侯,难为你了。你且到舱外把守,我有几句话要和林教头说。”高俅直起身来,不复刚才胆战心惊的模样。 李宗汤答应一声往舱外去了。 高俅整了整衣服,对林冲道:“禀义郎,你的戏还没演够么?” “什么?”林冲不由诧异:“你叫我什么?” 高俅道:“我已知你身份了。你是职方司从八品的秉义郎。那李宗汤是我府里的虞侯,是我让他传消息与你,这才等到你来。” 林冲又惊又疑,道:“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高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把百炼横刀来。 那刀青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如琼台瑞雪。 高俅举着刀,问林冲道:“这把刀秉义郎可还记得?” 林冲不由心潮澎湃:“当然记得!这是杨志的祖传宝刀。我曾用一千贯买了来,拿着它进了白虎节堂。后来杨志杀牛二用的也是这把宝刀。” “这就是了。我前些日子打开了高世德留下来的密文柜,里面就有这把刀。除此之外,还有你、杨志等几人的履历,以及你们干过的事。”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说它干什么?”林冲冷冷地说道,“人不是刀,是会变的。从政和三年,到如今宣和二年,三年过去又是三年,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当卧底林冲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杀我?我和你本就没什么仇,你骗得了别人,难道还能骗得过自己!还有,你这两封名帖。”高俅从怀里掏出那两封名帖来,“这第一封写的是‘前禁军教头林冲’,第二封写的是‘禁军教头林冲’,那个‘前’字难道是忘了写?” 林冲一时语塞。这高俅的确是老辣,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心思。 “你想要做什么?”林冲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他知高俅冒着生命危险来与自己见面,定有所图谋,应该不会将自己身份捅出去。就算捅出去,林冲也不怕,他若是咬死不认,只说是诬陷,梁山泊现在的人谁也奈何不了他。当然,麻烦事还是会有一些。 高俅拈着胡须道:“我想做的事很简单,无非是招降梁山泊。这样才好立下功劳,讨官家的欢喜,重得圣眷。” “招降梁山泊?”林冲的心提了起来,“那你是打错了算盘!你还不知道么,梁山泊刚刚排了座次,我只排在第六。你想要招安梁山泊,得去找宋江。” “这事我知道。我想要你带我去梁山泊,把我引见给宋江。” 林冲不屑道:“好大口气!你要还是殿帅府的太尉,说不定宋江会见你,可现在你已经失了势!还是我的阶下囚。” “就因为我失了势,所以我才会对招安一事尽心尽力!别的人,都不会有我这般迫切。” 林冲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宋江心机深沉,早已是今非昔比。你吃了豹子胆,敢去梁山泊?宋江现下在兖州那里,如果你强要见他,我看在高职方副使的份上,悄悄安排你去那里送死!” “不可。”高俅断然拒绝。 “为何不可?” “这是争功的勾当。我就是要大张旗鼓去梁山泊,最好是闹得天下人都知道。兖州那里有蔡九,汴京城里有蔡京,内朝里有童贯,不得不防着他们。” “哈哈哈,果然还是官场那老一套不要脸的做派。罢了,既然你为起复不要命,我便带你上梁山泊,剩下的全看你自己的造化。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职方司做事!”林冲仰天笑道。 就从这一刻起,林冲彻底没了继续做卧底的劲头——六年过去了,朝廷还是这样勾心斗角,官家还是这样纵容奸臣。 “一言为定!这次把我打发了,以后我再不会来烦你。” “不急,我还有一个条件。”林冲忽然收敛了狂态道。 “什么条件?” “把职方司密文柜里的卷宗都交给我。” “我不能给你。”高俅迎着林冲的目光道。 “不给?”林冲眯缝起眼睛看着高俅,杀气有如那把宝刀出鞘。 高俅软弱下来:“我给不了你,那些卷宗都在汴京。” “少来哄我。梁山泊上卧底不止我一个,你既然敢去梁山泊招安,肯定是想要仗着那些卷宗找卧底帮忙,就跟你想找我一样。那些东西如此贵重,你岂会不随身带的?你若不给时,便叫你今日命丧于此!”林冲抽出刀,动了杀机。 高俅见了,知道今日若是不给,已是无法善了,便从宝刀刀鞘里抽出一卷纸张来。林冲仔细看了,第一张就是自己当年签字画押的原件,非是抄本。下面一张是操刀鬼曹正的,因是林冲推荐,所以也有林冲的画押。林冲本想都翻一遍,把卧底的名字都看了,然而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看。他把那些纸张就着灯火全烧了,心中道:“你们将来的路,自己选吧,不要再受过去的牵绊了。” 高俅眼睁睁看着那些纸张化为灰烬,心痛不已。他有心打退堂鼓,但又想到,若是就这样算了,还不如死了。当年那股破落户的无赖劲涌了上来,倒带出一点血勇之气。 “好了。记住了,以后莫要来烦我,不然莫怪我翻脸。”林冲冷冷的说。 高俅道:“我自知如是。” 此间话了,高俅出舱吩咐李宗汤驾船回去。 其余众人,都未知觉。 第五百三十五章 高俅招降梁山泊(下) 第三天,正午时分,船到了梁山泊,时迁先来山上报知。 卢俊义听了,笑对吴用道:“这可是个烫手栗子,宋公明不在山上,如何处置?” 吴用心中不由后悔,他千思万算,也算到过林冲会把高俅活捉到梁山泊来,但没算到高俅竟然是来招安的。这林冲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知道却已经晚了,总不能把高俅杀了吧? 见吴用此次没有反应,卢俊义催促道:“军师,如何处置?” 吴用笑笑:“先把高俅关起来,再叫神行太保戴宗前去兖州禀报宋公明。” “关在何处,让何人看守?” “既是林冲擒回来的,不如就关在正西旱寨,着单廷珪、魏定国二人严加看管,待宋公明回山再行处置。” 卢俊义提醒道:“宋公明真要答应了招安,可就不好办了。” “这高俅被贬,是被蔡京一党排挤。他们不会轻巧巧的就这么让高俅招安了梁山泊。后面鹿死谁手,还不好说。我们暂时以不变应万变,真要是到了事情不可为的时候,就再来一次火并。” 二人商议已罢,传下令去。 且说神行太保戴宗接了令,急忙换了衣服,骑了快马,径直奔兖州城去。一路无话,行到兖州城外时,只听得呐喊厮杀之声震天。来到城边,已望见城头上竖起了“忠义无双”的大旗,但城里仍是巷战未休。战到天晚,城中官兵,已有一大半跟统将夺门而去,小半的在街头巷尾混战。官兵们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也有上百人。 宋江、朱武到知府衙署驻马,计算各人功劳:入城探听消息,是石秀的功劳;奋勇先登,占住城头,是武松的功劳;进城之后,搜杀残兵,肃清街市,是李应、吕方、郭盛的功劳;镇压军士,破城之际,不扰百姓,是裴宣的功劳。不过也有噩耗,赛叔宝兰仁攻城时,心急贪功,跌落云梯坠亡。 得了戴宗的消息,宋江与众首领商议一番。第二日一早,宋江传令:李应、裴宣率五百兵士,城外四门各设粥厂,放粥十日;孔明、孔亮轮流领五百兵士,巡查各处,以备意外;秦明、朱武、杨雄率一千马军驻扎城外,四处照应,十日后七人一起押运兰仁灵柩回山;其余首领尽随宋江押运府库钱粮先行回去。 各处饥民听见粥厂的消息,闻风而集。一路上前去吃粥的人,前推后拥,如潮似浪。 宋江站在高坡看了,十分欢喜,对众头领道:“你看我们,一到此地,每日救活成千整万的人。将来这些人,怕不替我们各处传扬么?此后我们‘忠义无双’的名誉,加一倍高,弟兄们面上,也加一倍光彩。我们不要看轻了水泊,将来托诸位弟兄们的努力,前途不可限量,官家说不定都知我们的名声!” 武松应道:“赵官家高拱九重,省得什么?他放着该做的事不做,只是歌舞太平,任那些贪官污吏,激成民变,还不在意。” 戴宗道:“看这满坑满谷的饥民,让他涂炭一次,更见得我们的仁义。” 武松听了,心中不喜,便道:“偏你不在那坑谷中。” 戴宗吃了这个钉子,一时无语。其余首领,有的不以为然,有的面露尴尬。 话不絮烦,这日宋江大军回到梁山泊。 宋江叫喽啰把高俅提出来,伺候高俅沐浴,又取过罗缎新衣。待高俅换了,宋江扶高俅到忠义堂上,请在正面上坐。 高俅心中忐忑不安,连连推迟。 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 高俅慌忙拦住,不叫他拜。 宋江叫卢俊义、吴用一边一个扶住高俅,强行拜了几拜,开口道:“宋江本是一员带罪的猥琐小吏,不敢叛逆朝廷。奈何时运不济,中间许多委曲,难以分辨。万望太尉慈悲,救拔我等深陷之人,若能重见天日,必将誓死图报。”他把‘誓死图报’四个字着重说了,意思很明显:要是不能重见天日,誓死报的不是恩,而是仇了。 高俅打了个激灵,他定了定神,道:“宋公明,你既然有此心,可写下一封降书。等高某回朝,奏与官家,降下宽恩大赦,前来招安。你等大小义士,尽食朝廷俸禄,再为良臣。” 宋江听了大喜,再次拜谢了高俅。监造供应酒筵首领铁扇子宋清便叫杀牛宰马,大设筵席,一面犒赏得胜兵马,一面大吹大擂,会集大小头领,都来与高太尉相见。 当日筵会,甚是整齐,宋江持盏擎杯,殷勤相劝,吴用、卢俊义执瓶捧案,轮番把盏,关胜等侍立相待。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放荡,便道:“我除气球本领之外,自小还学了一身相扑本领,天下无双。” 卢俊义一来有几分醉意,二来有几分火气,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双,便指着浪子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几手相扑。昔日争交,打败北京无敌手。” 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相扑。 众头领有许多要灭高俅的嘴,一齐起身哄下堂去,道:“好,好,且看太尉相扑。” 宋江亦醉,便叫在厅下,铺下软褥。 高俅、燕青两个脱了衣裳,吐个门户。高俅先抢进来,燕青身快,侧身让过,扭住高俅的腰,扬声吐气,大喝一声,只一交,把高俅扭翻在地上。这一扑,唤做‘守命扑’。 虽是摔在软褥上,但这一交仍是摔的极重,高俅挣扎不起。宋江慌忙扶起高俅,再伺候他穿了衣服,笑道:“太尉醉了,角抵不得!” 高俅面上羞臊,却再入席。一直饮至深夜,方才入后堂歇了。 次日,梁山泊又请高太尉赴宴,要与他压惊。 高俅不想在梁山泊久留,遂与宋江等人作别。 宋江道:“我们招待太尉在此住几日,并无别的心思。若有瞒昧,天诛地戮!” 高俅道:“高某早一日回京,便可早一日在天子面前保奏你们诸位义士,定来招安。若有反复,天所不盖,地所不载,死于刀箭之下!” 宋江听罢,叩首拜谢。 高俅又道:“义士若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书一封为誓。” 宋江道:“太尉是大贵人,不会失信。” 当下宋江叫萧让写就降书,收拾良马两匹,抬出黄金千两,送与太尉。 高俅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宋江道:“这些充抵酒席之用,是为折席之礼,太尉万勿推辞。”他又命人呈上四处抢掠来的名贵古玩字画,叫高俅挑选一些天子喜爱的带上。 宋江与吴用带二十余骑,送高太尉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外饯别。 宋江拜辞了高太尉,自回山寨。 第五百三十六章 宋江大宴菊花会(上) 几日后,朱武等人在兖州府施粥已罢,押运剩余粮草并赛叔宝兰仁灵柩回到山上。他们听了高俅招安的消息,面上尽皆欣喜。 宋江命将兰仁安葬在已故去首领墓地附近,神主迎入英灵厅。前番柴进失陷高唐州牢狱时承蒙兰仁救了性命,因此柴进亲自分派小头目们操办丧事,分外圆满。 至此,梁山泊首领还有一百零五人。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从高俅下山后,几个月不见任何消息。宋江等一并心向招安的首领都是心焦。正焦躁之时炎威已过,又早秋凉,不觉间已近重阳节。宋江便叫宋清安排下大筵席,与众首领一同赏菊吃酒,唤做菊花之会。 等到了九月初九重阳正日,肉山酒海先行赏给马步水三军,令其各自聚伙吃酒。忠义堂上,众首领遍插菊花,语笑喧哗,觥筹交错。堂前两边,山寨乐师筛锣击鼓,大吹大擂。首领们中有马麟吹笛,乐和唱曲,燕青弹筝,李巧奴弹琴,各取其乐。 日暮时分,宋江已是大醉,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 乐和接过词看了,略皱了皱眉。他清了清嗓子,唱道:“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听呼延灼大声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事情如今又是如何?奸党有哪个是靠的住的!” 武松睁大双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我这一身本领,誓死不为昏君奸臣所用!”他怒极一脚,把面前桌子踢个粉碎。 宋江大喝道:“这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出去斩了!” 武松是个纯真性子,众首领与他交好甚多。许多人拜倒求情道:“武二一向是酒后无良,狂性发作起来当年曾打死猛虎。首领岂有不知,还请宽恕。” 宋江答道:“众贤弟请起,这次饶了这厮。” 众人皆喜。 武松忽然虎目含泪道:“我酒哪里多,哪里酒后无良?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只怪我当初猪油蒙了心。要是找个地方老死,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宋江听他如此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 吴用劝道:“首领设此菊花会,人皆欢乐饮酒。武松是个粗豪的汉子,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岂不闻,天子尚且避醉汉?招安的事再做计较,今日且陪众兄弟尽兴一乐。” 宋江便叫呼延灼道:“将军,你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又有什么错处?” 不等呼延灼搭话,花和尚鲁智深抢先道:“如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就好比洒家的僧袍染黑了,怎么能洗白?如此招安济得什么事?洒家今日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去处。” “大师!”吴用冲鲁智深行了一礼,又扬声对众人道:“众弟兄且听小可一言:当今官家不开言路,被奸臣闭塞,因此暂时昏昧。宋江首领委屈一时,临时奉承高俅,好叫官家知我等忠义无双,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待招安之后,再好生劝谏官家,定有云开见日的时候。因此想要尽早招安,曲线救国,些许变通罢了,别无他意,更别提投靠奸党了。” 宋江趁机说道:“今天下多事之秋,河间府那里老种病死,北面辽国与金国相争正急,待辽国腾出手前来报复时,谁可抵敌?南方有方腊造反,年号永乐。若是招安迟了,那时国事糜烂,如何收拾?” 听闻此言,关胜出言替呼延灼开解道:“高俅那厮如断线风筝,一去不回,不由众兄弟心焦。呼延将军一时情急,并非真意。眼下之际,不如使人去汴京,探听消息,再做打算。虽是奸党一手遮天,但朝中仍有忠贞之臣在,就算不能招安,未必没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宋江道:“关将军所言有理。高俅上山招安之事事发突然,我没能来得及和众兄弟商量明白。此事既然是我思虑不周,便由我亲去汴京一趟。话说起来,我自幼生长在山东,还不曾见识过汴京风貌。” 吴用道:“不可,如今汴京做公的最多。首领为一寨之主,若有疏失,悔之不及!” 宋江道:“我若去时,有事可临机决断,如此不误大事。平时便在客店藏身,再请几个兄弟同去,在外打听消息。即便有事,我们只要心齐,有数万大军在,足可保得平安。” 宋江坚持要去,众首领苦劝不住,最终定下人数:宋江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八个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 李逵在那里心痒难耐,坐在那椅子上,好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忍耐不住,道:“都说汴京那里繁华,我也要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那里是做细作的勾当。” 李逵执拗道:“当初大名府那里请卢员外,我和军师也去得。如何汴京那里不能去?” 卢俊义听了,勾起前尘往事来,不由冷哼一声。 吴用见这李逵要去,劝道:“首领有些粗鲁的事情可以用得上他,比如沧州、九宫县之行。” 朱仝听了,怒气上涌,也哼了一声。 宋江只装作没听到,对李逵喝道:“你既然要去,没有军令,不许惹事。你打扮做伴当跟着我,寸步不许离。燕青一起同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他要是违拗了你,当场就发落他。” 吴用道:“戴院长也走一遭,若是出了事情,好及时报知山寨接应。” 却说宋江是个面上刺字的人,不像武松,扮个行者有发箍能盖住刺字,如何去得汴京?原来是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用毒药把字点去了,然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然后用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只留下些痕迹,用粉可以粗略遮掩。古时医书中说的“美玉灭斑”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百三十七章 宋江大宴菊花会(下) 第二日晨起,史进、穆弘扮作客商首先下山。次后是鲁智深、武松。这二人平日就是和尚和行者穿着,不用装扮。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除了鲁武二人,其余四人都是跨着腰刀,提着朴刀,藏着暗器。最后下山的是宋江等人:他和柴进扮作奉命外出察访的闲凉官,戴宗扮个承局,李逵、燕青自然是伴。其余众头领都到金沙滩饯行。 吴用虽然内心里巴不得这一行人出点什么事,但嘴上还是要再三吩咐几句。他正色对李逵道:“你这黑厮,平日下山的时候,从来没有不随意惹事的。这次和首领去的是汴京,和往常州县不一样,一路上千万不要吃酒,小心在意,不能由着往常性子。若是和别人有了冲撞,只怕弟兄们再也见不到了。” 李逵咧着大嘴,信誓旦旦道:“军师只管把心放在肚子,不,放到肠子里!这一次我肯定不惹事。万一惹了,叫恶鬼把我抓了当下酒菜。” 吴用泛起一阵恶心,不由皱眉:“无需废话。你只管依着军令,用得你时,也不要惜力。” 宋江等人和送行的诸位首领相别了上路,抹济州,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在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 当日住下之后,宋江唤来柴进,商议道:“虽说安神医把我脸上刺的字消磨去了,可留下的疤痕位置不好,只怕有心人发觉。这城里盘查松紧不知,如何入城?” 柴进笑道:“首领无需忧虑,今日天晚,待明日我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听一遭,看看情势如何。首领只管在此相候。” 宋江道:“最好。只是这次打听消息,你往日那些门路不要用了,以免被他们认出来,万一出上什么事就会异常麻烦。” 柴进道:“首领说的是。御街多有大内班直出入,那些人消息最是灵通,我只去寻他们。” “梁山泊的手段也用不得了。”宋江嘱咐道。 柴进笑道:“首领叫我一同下山时,我便知道用意了。放心,自古财帛动人心,不怕他们嘴严实。” 第二日,柴进头上戴了新鲜头巾,脚下换了干净鞋袜,身上穿了整整齐齐的衣服,收拾出堂堂仪表。燕青那里也打扮的不俗。 两个人离了客店,看城外人家,只见家家热闹,户户喧哗,好一派太平风景。汴京承平日久,进城门时,也没人阻拦。再看城里,果然是四百座军州辐辏的好去处。 在那时人看来,尽管国家多事,但汴京城里却是日夜繁华。一来是因为在位的徽宗皇帝是个风流天子,只管变着法取乐,二来在朝的权臣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贪图快活的人。这便是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 柴进和燕青二人行到御街上,转到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熙熙攘攘,各有光鲜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闲坐。 柴进引着燕青,上了一个小小酒楼,临御街占个雅阁。柴进凭栏望御街上,看到许多班直人等出入皇城,帽子上各带一朵翠叶花。 柴进叫燕青过来,附耳低言道:“你和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燕青是个点头就能会意的人,无需细问,立刻下了楼。出得店门,等了片刻,见一个老成些的班直官从大内走出来。那班直走动悠闲,不像是个有急事的;再看身上,那班直观衣服颜色暗淡,脸上瘦削,不像是个囊中宽裕的;再看行动,那人举止缓慢,目光虚浮,不像是个得志的。燕青心道:“让你今天遇到我,不知是你的造化,还是你的劫数。” 燕青上前行个礼,问道:“敢问尊上是不是张观察?”原来那时世上姓张姓王姓李最多,燕青才如此问。 那人停下脚步,见燕青面生,迟疑道:“我姓王。足下何人,你我相识吗?” 燕青说道:“小可的主人和王观察是故交,让我来请。一时嘴瓢,说得差了,还请观察恕罪。” 那王观察并不起疑,只问道:“你家主人现在哪里?” “就在楼上坐,请随我来。” 王观察跟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了。”燕青接了王观察手中的仪仗器物,柴进连忙起身请入雅阁。 各施礼罢,王观察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恕在下眼拙,忘了足下,不知高姓大名?” 柴进笑道:“小弟和足下是童稚之交,多年未见,兄长想想看。” 燕青便叫酒保安排肴馔果品,亲自斟酒,殷勤相劝,小意奉承。 酒至半酣,柴进问道:“我近日要去山东做生意,家里担心地面不靖,不想让我去。听人说,高俅那里要招降梁山泊,兄长人缘面广,有听到什么内情么?” 那王观察并无防备,说道:“这事你问我是问着了。我有个仁兄在政事堂当值,是有此事,只因梁山泊打了兖州府,蔡京面上不好看,搁置下来。” 原来方腊那时已占了润州,童贯大军怯战,不敢过江,只在江北扬州那里隔着大江虚张声势。方腊因缺少战船,只能派些小船时不时过江骚扰,主力趁机席卷江南。童贯坐拥大军不敢出击,便抓些流民难民冒功,请粮请饷。童贯也不是全无作为,他直接罢了花石纲,稍微挽回些民心,也让方腊攻势没那么顺畅。皇帝那里不明就里,大加封赏。童贯风头因此一时无二。 高俅便趁机去走童贯的门路,将宋江所赠千两黄金尽数送他,由童贯转奏招安一事。然则因兖州之故,蔡京横加阻挠,招安一事就此搁置。不过赵官家看高俅如此尽心,念及往日潜邸时的旧事,仍将他官复太尉。 柴进听了,心里不由笑道:“宋公明打的如意算盘,除了花钱帮高俅做官,屁也没吃上一个热的。这么些年能让他吃这么大亏的,高俅这厮竟然是头一个!” 打探消息已毕,柴进心情放松下来,只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劝那王观察吃酒。 第五百三十八章 柴进簪花入禁宫(上) 且说当日,柴进与王观察正吃酒间,柴进无意中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是做什么用的?” 那王观察道:“今上天子因江南不安,特意在宫中请了许多道士做法事,还要布一个罗天大阵。我们左右内外班直共有二十四班,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翠叶金花一枝,上面有小小金牌一个,刻着“国泰民安”四字。有了这翠花,才能够出入大内。” “江南不安,不该训练士卒,打造军械,选拔将校么?” “据说那些道士法力了得,只要官家诚心,便能够召唤天兵助战。” “原来如此,果然国泰民安。” 柴进看了看那翠花,忽然目光闪烁起来。他看了燕青一眼,问道:“戴着翠花便能进到禁宫里去么?” “只有翠花哪里能够,还得有班直的衣服。” 柴进点点头道:“这是正理,不然容易被人混进去看热闹。” 王观察哈哈笑起来:“这个热闹可不好看,若是无钱,抓到了就是重罪,当时就充军去打方腊。汴京城街面上的破落户好多都去了那里。” 又饮了数杯,柴进叫燕青:“起凉风了,你吩咐酒博士烫几杯热酒来吃,对了,加些苏和香、鸡舌香、山茱萸,遮遮酸气。” 王观察笑道:“这酒还酸?仁兄当真是发达了。” 不多时,热酒到了,柴进起身敬王观察道:“足下饮过这杯,我便告知姓名。” 王观察道:“在下实在是想不起来,愿求仁兄大名。”他拿起酒来,一饮而尽。酒中燕青加的药是神医安道全特制,热吃时发散的极快。王观察刚放下杯盏,就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 柴进连忙去了头巾、衣服、靴袜,脱下王班直身上的锦袄、腰带、鞋帽之类,从头穿到自己身上。待收拾已罢,柴进拿了仪仗器物,对燕青道:“酒保要是来问,就说这观察醉了,那个官人出去还没回来。” 燕青道:“我这里有的是法子。只是大官人去禁宫要做什么?该不是行刺……” “难得这么一位昏君在位,行刺他做什么。你莫要猜,也莫拦我。我想干的事对你家员外只会是好事。你若问了,万一事发,宋江必怪你不拦我,多有是非,反倒会连累到你家员外。”柴进左手竖起一指在嘴边做个噤声的手势,右手连连摆手道。 燕青点点头道:“大官人万事小心,燕青心中有数。”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过东华门进入皇城。因为身上有服色,头上有翠花,手里有仪仗,各种表面功夫一应俱全,应了宋国一贯的作风,所以无人阻拦。 皇城里,处处金碧辉煌,好似天上人间,蓬莱仙岛。饶是柴进世家出身,也叹惜不断。 柴进边叹边走,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那两处殿门都用金锁锁着,不能进去。待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走过去,到一个偏殿,殿牌上写着“睿思殿”三个金字,这是徽宗皇帝看书之处。那睿思殿半开着一扇朱红侧门,柴进见里面无人,闪身进去。 这睿思殿柴进很多年前来过一次,勉强也算轻车熟路。 进到店内,只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各种书,插着描金书签。那些书签许多都是放在第一页,显是从来没有读过。少有的几本半旧的书都是道书。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社稷图。 柴进心道:“从我柴家祖上那里夺来!却不好生珍惜,弄到如此模样!” 柴进转到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写着三个词:西夏、北辽、方腊。那“西夏”两字上打了一个朱色红叉,“方腊”二字墨色新鲜,显然是后写的。那字瘦挺爽利、侧锋如兰,正是当今天子独创之瘦金体。 柴进心中暗忖道:“是了,姓赵的心中常记之事,便是写在这里。”他从御案上提起一只笔,蘸上浓墨,在方腊后面写上“宋江”二字。写罢犹觉不足,从暗器囊中掏出一枚毒蒺藜,放在御座绸垫之下。 听得有人声由远逐近传来,柴进连忙退出睿思殿,随后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 待回到酒楼时,那王观察仍昏睡未醒。柴进换回自己的衣服,又依旧把锦袄、腰带、鞋帽与王观察穿了。收拾完毕,柴进让燕青和酒博士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赏给酒博士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他吃醉了,睡倒未醒。我在城外住,恐怕误了时辰,关了城门,便先走了。你小心伏侍,剩下钱都赏你。” 酒博士大喜道:“官人先走无妨,小的一定尽心伺候。” 柴进、燕青离开酒店,直出万寿门回客店去了。那王观察一直睡到晚上才醒来,酒保说了柴进的话,王观察仍是摸不着头脑。过了几日,方才得知:“睿思殿上屏风不知被哪个敢进山日老虎的新加了‘宋江’两个字,惹的龙颜大怒。殿前司几位太尉传下令来,要各门好生把守,不管是出来的人还是进去的人,都要严加盘查,尤其是操着山东口音的。”王班直情知有异,也不敢多说。 柴进如此行险,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皇宫大内那是什么地方,何况他身在梁山泊,又是柴荣后裔?这却是吴用釜底抽薪之计:梁山泊招安是件大事,虽然皇帝不喜朝政,但这事也不是政事堂或者枢密院就能定夺的。仅仅发兵征剿倒也罢了,若是招安,赦书早晚要到徽宗皇帝那里过目一遭。只要让皇帝厌恶宋江,招安一事便不会如宋江料想那般顺利。不过吴用也只是要柴进随机应变,暗中捣乱,却没想到柴进如此胆大。 不过柴进此举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是什么人?若不是显些英雄胆色,如何能叫人想起梁山泊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就算此事不好对人言,但心高气傲的柴进也要施展些豪杰手段。 第五百三十九章 柴进簪花入禁宫(下) 且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说了打听到的招安一事,唯独把进皇城一节瞒过。 那边早有李逵叫嚷起来:“既然是蔡京老贼从中阻拦,就让铁牛到蔡老儿府上,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看他还敢不敢妨碍我们的事!” 宋江喝道:“你又惹事?先挤扁你的黑头!” 柴进笑道:“李大哥,那里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柴进道:“蔡京老儿做贼心虚,戒备的严谨,许多和他有仇的江湖人都失陷在那里。” 李逵转着铜铃眼道:“军师常说,不能力取,便需智敌。我假装去拜见蔡京,和他见面时,悄悄一斧,砍杀了他。” 柴进笑道:“想见蔡京哪有那么容易?太师府外求见的人要是没钱打点,等上几个月都不算多。就算门子不要钱白给你通传,还得经由府堂里的干办,而后再去见都管,然后才能达知里面。” 李逵这才知道太师府深墙大院,非同小可,只得安静下来,不再搭话。 宋江不乐,叹息道:“事已致此,如何是好?” “蔡京这种人,可仿照高俅旧例,给他送些金银贿赂。”燕青献策道。 宋江摇头不语。 柴进道:“蔡京和我们素来有仇,不是些许金银能够化解的。” “可否找些人劝说官家?若是官家一力坚持,蔡京老贼暗中阻挠也没用。”燕青又说道。 宋江心中苦笑。徽宗天子这些年只知玩乐,不理朝政,早就不是刚设立职方司时那个还想有一番作为的正使了——只怕连在梁山泊上还有卧底这档子事都忘了。要知道,那时宋国国库空虚,徽宗天子不管是享乐,还是修道,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银钱。放眼宋国四百军州,除了蔡京,还没有谁能有足够的手段供得起皇帝挥霍。事实上,蔡京也曾被罢过相位,但没多久就被起复,就是因为别人搜刮不来钱。 有宋一代,看上去天子一言九鼎,但细究起来,一直是依了太祖皇帝的祖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许多时候,许多事情,反倒是天子有求于臣下。真宗皇帝甚至还贿赂过当时的宰相王旦。梁山泊招安一事,有蔡京从中阻挠,就算是天子同意,也得让天子下大决心才可施行此事。 燕青又道:“关胜等人那里说不定有些门路。另外天子崇道,公孙一清是道门高人,说不定也有些办法。” 宋江道:“都不容易,此事容回山再议。我们难得来汴京一趟,再多打听些消息,但凡天子身边能说得上话的,都看看有没有门路。除了涉及梁山泊的,北地和江南的战事也需留意。” 当下无话,几人都歇息了。 又过了一日,戴宗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对宋江说道:“汴京名妓行首李师师与今上打的火热。” 虽然李师师和徽宗早就勾搭到了一起,但不久前才传到民间。 宋江一拍大腿,道:“哎呀!世上枕边风最是厉害,什么风都比不过。要是能见李师师一面,叫她在赵官家那里说些好话,招安之事应能多几分把握。” 柴进道:“光是说好话只怕不行,我们通过她直接贿赂官家最好。” 宋江被柴进的奇思妙想惊住了:“贿……贿赂官家?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天子好修道、好嫖妓、好玩乐、好花石、好逸恶劳、好大喜功,他喜好的东西这么多,肯定可以贿赂。”柴进轻蔑的笑了笑,“如果我们有本事去北地辽国抢一个州郡,献给官家,生前不敢说,死后封个王爵,不在话下。” “这些都说得远了,先去见见李师师。不打通她的关节,没法说后来的事。” 柴进道:“李师师就在樊楼那里,只是轻易不见外客。” “无妨,还是那句古话,财帛动人心。我们先去看看,踩踩盘子。”宋江道。 这日黄昏,明月从东面天空升起。正值秋高气爽的天气,天上晴的很,没有半点云彩。 宋江、柴进、戴宗、燕青各自装扮了,出门往樊楼去,只留下李逵在客店里看行李。 四个人取路进了封丘门,沿着马行街走。 马行街是汴京有名的夜市,两侧酒楼极为繁盛。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街上人流熙攘往来,只见‘车马往来人看人’。 待转过御街,两面路边楼上遍挂了各色的招牌,青楼上挂着灯笼,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 来到御街中间,一家青楼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楼门上有两面木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的是:“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这家青楼便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酒楼之首樊楼,宋国乃至全天下最顶级的风流所在。 戴宗道:“就是这里了。江湖传言,有密道可以通往大内,天子通常由那密道往来。” 附近正有一个茶坊,宋江便叫三人去茶坊吃茶等候,自己独自进到樊楼去。他揭起帘子,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盏鸳鸯灯,下面一个沉香木香案。香案上面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一股香烟从炉里细细喷出来。两边墙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分别出自吴道子、王维、李思训、李昭道之手。下面设四把一字紫檀木交椅。 宋江捡一把交椅坐了,等了半盏茶功夫,仍没看到人出来招呼,不由奇怪道:“这店好生懒散。”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自行转入天井里面。 过了天井,是一间客房,里面设着三座玲珑小床,都是香楠木雕花,床上是龙须草织造的席子,上铺着紫色锦褥,房中悬挂一架玉棚玲珑九华灯,墙边一面是几件异样古董,一面是一架薄而莹澈的琉璃屏风。 见仍是无人,宋江心道:“这青楼好生古怪,也没个人招呼,怪不得生意这么冷清。” 宋江高声叫道:“有人在也无?失火了,出来个会喘气的。”他连叫几声,只见屏风后头转出一个侍女来。 不知宋江能否如愿,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四十章 宋江汴京会李师师(上) 自古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见这宋江面黑,一副土财主的模样,那出来的侍女先就不喜,拉长着脸道:“小点声,这里可不是好喧哗的地方,莫惊扰了贵客。” 宋江恼火道:“你这店里冷冷清清,除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贵客?速速与我开个雅阁儿,捡你们拿手的菜肴茶酒尽管上,再叫李师师过来。伺候好了,有的是银钱赏你。”他在梁山泊发号施令惯了,自然而然一副颐指气使。 这个派头别的青楼虽然也不喜,但看在钱的份上或许还能吃得开,可樊楼是什么地方——天子来嫖妓的地方——哪里吃他一套。那侍女只冷冰冰道:“弊店客满,恕不接待。”说罢一甩手,竟然回去了。 宋江不由大怒,他已经许多年没被别人这样对待过了。他挽起袖子,有心发作,终究是人生地不熟,还是按捺住了。他悻悻的回到茶坊门口,唤过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中行事。不料那里侍女好生无礼,竟然说客满——就差没被她轰出来。你去想个办法与我定个约来。” 燕青见宋江黑着脸,不由心中窃笑,应了一声,便去了。刚走两步,又被宋江叫住,道:“不要被人知道。” 燕青扮出一副茫然的模样:“知道什么?” 宋江冲他拱了拱手,进茶坊去了。 且说燕青来到樊楼客房里,仍是那个侍女前来迎接。 燕青抢先行礼道:“姐姐,小可这厢有礼了。” 那侍女道个万福,问燕青道:“小哥哥高姓?哪里来?” 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可有话说。” 侍女进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她坐了,纳头就是四拜。 民间四拜礼最重,李妈妈被唬了一跳,问道:“小哥高姓?” 燕青答道:“妈妈忘了么,小可是太平桥下彭婆婆店后面住的小张闲。这几年一直出门在外,近日才刚回来。” 那老鸨思量了半晌,仍是没想起来。不过她是迎来送往的人物,只顺势问道:“却是我人老眼花,没认出来。你这么长时间没来,不知在哪里高就?” 燕青道:“小可如今给一个山东客人做亲随。他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的财主,现在来到汴京省亲,顺便买卖些货物。他听闻李行首大名,想要求见一面。不敢求房里出入,同席一饮便称心如意了。不是小可卖弄,我家主人有千百金银倒在其次,还有好些古董名画、失传曲谱等罕见之物,可以送与妈妈,只求成全。” 不管李师师如何,老鸨没有不好利的,要不然开什么青楼,直接去做慈善了。这李妈妈也概莫能外,尤好金钱。她听的燕青这一席话,心里动了念头,嘴里仍是含糊道:“若不合李行首心意时,我也无能为力。” 燕青取出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妈妈只管请李师师出来,合不合心意在她。” 那老鸨如何不动心,二话不说去就见李师师。不知被她哀求了多少遍,使了什么法子,李师师才勉强答应出来,与燕青相见。果然是玉貌花颜,世间罕见。 燕青略看了李师师一眼,纳头便拜。 李师师道:“那山东客人如今在哪里?” 燕青恭恭敬敬道:“回行首娘子的话,我家主人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李师师便道:“既然相距不远,便请他过来寒舍拜茶。” 燕青道:“没有行首娘子吩咐,不敢擅自进来。” 老鸨道:“快去请来。” 燕青回到茶坊里,宋江耳边说了消息。宋江脸色这才好了起来,让戴宗取钱,给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直到樊楼内。刚到中门,老鸨前来迎接,引着四人到一个上好房间里。 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柴进道:“客人今日光临,楼阁生光。” 柴进知道她认错了,道:“在下柯巡检,这是表兄,李大官人。” 燕青慌忙弯腰指着宋江道:“这位是小闲主人。” 李师师粉脸一红,连连赔罪。 宋江答道:“小可不过是山野村夫,孤陋寡闻。今日得睹花容,实乃生平幸事。” 李师师便请众人上座,宋江、柴进坐了左边客席,李师师在右边主位相陪。燕青、戴宗分别在宋江、柴进身后侍立。 众人坐定,侍女捧了整套茶具来到。 李师师取出一饼小龙团贡茶,碾压成末,放入盏中,而后一手拿着细竹做的茶筅搅拌,一手浇入微沸的山泉水,调成膏状,而后再注入沸水,只见李师师手指纤飞,茶筅微动,茶汤的乳花浮沫形成了祥云图案。 柴进赞道:“娘子点得好茶,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李师师亲手捧了茶盏,递给宋江、柴进,不必细说那盏茶的香味。 茶罢,收了杯盏,正要说话,忽见侍女来报:“娘子,官家来到后面,快去接驾。” 李师师道:“楼里有事,不敢相留。明日圣上驾幸上清宫,必不来这里。到时再请诸位到此,稍叙三杯酒。” 宋江哪里敢留,起身带了三人便走。 出得樊楼,穿出小御街,四人转过一个拱桥,便是天汉桥。 天汉桥又名御桥,那里夜市热闹非凡,直到三更不散,是汴京有名的御桥夜市。那里有个酒楼,名叫天汉楼。四人听得楼上丝竹悦耳,灯火通明,便进去寻个阁子坐下,叫酒保取些酒食肴馔,在楼上饮酒取乐。 吃了三杯酒,宋江叹道:“两条金子,只饮了两盏茶。就冲这个价钱,就是天下第一楼。” 燕青笑道:“舍不得鞋子抓不到狼。交下这个人情,就算这次不能成事,以后也能得不少方便。” 柴进忍不住道:“两条金子就能吃到李师师点的茶还嫌不够么?说句大话,吃茶这一事我们已经追平了天子,是赚了大便宜了。” 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唱道:“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听了那歌,柴进道:“浩气冲天,英雄事业,倒是好气势。只是这奸邪不知说的是谁。若是和我们志向相合,可结交一二。” 宋江道:“怪哉,这声音怎生如此耳熟?”他冲戴宗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贤弟去看一看。” 第五百四十一章 宋江汴京会李师师(下) 戴宗起身过来看,却是九纹龙史进和没遮拦穆弘。二人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歌。 若只是穆弘还好,戴宗喝的住他,但史进可就不一样了。 戴宗叫一声苦,急忙回来报与宋江知道。 原来当日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扮作客商去汴京,他二人是第一拨下山,二人本领高,力气足,胆子大,脚程快,日夜兼程,没几日便到了。他们在茶肆酒楼打探了几天消息,这一日,史进猛然想起天汉桥乃是当年青面兽杨志杀泼皮牛二所在,于是拉着穆弘到此缅怀。史进心情郁结,不免多吃了几杯,在那里放声高歌。 宋江听戴宗回报,不由恼怒,走进隔壁阁子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死我也!快付了酒钱赶紧走!幸亏是遇到我,要是被公门中人听见,又是不小的横祸。平日看你二人倒也精细,谁想也这般无知粗糙!快出城,连夜回梁山泊,路上莫要再败露了行藏!” 史进、穆弘默默无言,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便往城外走。 穆弘边走边嘀咕:“好生奇怪。那歌哪地方不对?又不是反诗。” “我在山上曾听军师说过,这龙泉剑又叫龙渊剑,是唐时李渊的佩剑。后来为避他的讳,改名叫龙泉剑。这李渊曾为隋的臣子,若说他是造反,勉强讲的通。”史进头往上抬,慢慢回忆道。 “怪不得宋公明如此小心,多半是想起当年江州反诗的古怪事,心里怕了。” “江州反诗哪里有古怪?”史进疑惑道。 “我曾听宋公明说,当年他题的诗是:‘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管乐不丈夫!’,后来觉得不够气派,自己改成了‘敢笑孔明不丈夫’,这不过是酒后一狂诗罢了。然而后来不知被谁改成了‘敢笑李顺不丈夫’。这下一下子就变成地地道道的反诗了。”穆弘说道。 “是何人改的?多半是宋公明自己抵赖吧?”史进问道。 “宋公明抵赖似无必要。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不知是谁。” 史进问道:“我听人说,你们当年若不是攻打无为军替他报仇,也不用上山落草。我当年是不得不落草,没有办法。你老老实实做个庄主岂不快活,为何要干这掉脑袋的勾当?” “谁说不是。真要报仇,几个人悄悄跟着黄文炳,总有机会下黑手,宋公明却非要打无为军,暗中应是受了吴用的撺掇。不过我们在山寨威风气势,远不是一个小庄主能比。”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汴京城外,也不歇息,一路闲谈往梁山泊去。 再说天汉楼里,出了这事,宋江与柴进等人无心多饮,只每人微饮了三杯,便结账回万寿门外客店。 客房里,李逵睁开困眼,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让我看行李。我在这闷出鸟来,你们倒快活!” 宋江道:“你生性不善,面貌又丑恶,不带你入城,是怕你惹祸。” 李逵嘟囔道:“不带就不带,扯这么多干什么!我是长得黑,你也不白!” 柴进劝道:“来都来了,汴京热闹,多少也让他见识一下。”他是觉得李逵是个天生惹祸精,不用来弄点事出来太可惜了。 宋江道:“明晚带你去御街逛逛,逛完连夜回梁山泊。” 李逵听了,乐得张开大嘴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天色晴明得好。当夜宋江与柴进,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从万寿门入城来。那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革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高太尉带着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这是睿思殿里事发了,天子雷霆震怒,因此防卫严密。 宋江五个挤在人群中,挨挨抢抢,直到城里。 宋江先唤燕青,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我几个只在茶坊里相等。” 燕青便直接去樊楼,李妈妈出来接见燕青。 李妈妈推托道:“官家一会难免私行来此,我们不敢轻慢,还请转告员外勿怪。”这却是个欲擒故纵之计。 燕青道:“主人再三吩咐小闲,务必要我告诉妈妈。山东荒郊僻壤,没有什么稀罕的物事,只是有些自家的土特产,叫小闲送来,权且当个见面礼。以后弄到什么别致稀罕之物,再送过来。”说罢,他递过一个小布包袱与那老鸨。 那老鸨满脸失望,伸手接过,不料入手沉重,险些砸了脚面。解开来看时,却是百两黄金。老鸨当下变脸如翻书,笑道:“如今员外在哪里?” 燕青道:“员外怕这些土特产妈妈不喜,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同去逛逛孙羊正店。” 那孙羊正店是个酒店,有许多名妓在那里迎来送往赶趁。比起樊楼稍有不如,但在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里也是一流。燕青这同样是欲擒故纵之计。 老鸨生怕跑了这个大肥羊,便道:“今日是我生日,我母子整治家筵,原本不接外客。若是员外不弃,请来稍饮几杯。”说罢,她极为肉疼的拿起一条金子硬塞到燕青怀里,反而行贿起燕青来,叫燕青暗暗好笑。 燕青道:“既然如此,小人去请主人,稍后就来。” 说罢,燕青转身回茶坊,与宋江回话,众人都到。 到了樊楼下,宋江叫戴宗同李逵在门前把守,自己和柴进、燕青进到里面客房。 李师师前来迎接,谢道:“与员外相识不久,何故以厚礼相赠?却之不恭,受之又太过,好生难为。” 宋江答道:“乡野土产,也没什么稀罕,只是些小意思,表表心意罢了。” 李师师邀请三人到后院一个僻静雅阁。宋江不识货,只觉那雅阁装饰有些素。柴进、燕青却是见过世面的,知那些装饰耗费,胜出寻常奢华阁子十倍。 柴进低声对宋江笑道:“这里好多都是皇宫用度,有钱也买不到——说不定被当今天子用过。” 宋江听了,不由吃惊,恭敬了许多。 第五百四十二章 梁山泊大闹东京城(上) 当下众人分宾主坐定,侍女捧出各色珍果异酒,济菜楚蔬,甘肴美馔,尽用银器装了,摆上桌子,又上来金杯玉盏,都倒满了。 李师师举杯向前拜道:“前世有缘,今晚遇到两位贵客。草草杯盘,不成敬意。” 宋江道:“行首花魁的风流声名传遍天下,在下往日想要求见一面,有如登天之难。今日竟然蒙李行首亲赐酒食,实在是三生有幸。” 李师师笑道:“员外夸奖太过,当不得此。请满饮此杯,以敬长者。” 众人饮罢,侍女将金杯重新满上。 酒过数巡,李师师说些青楼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一边哄笑。 宋江一时插不进去话,加之肚饥,索性大吃大嚼起来。却不知那些精致珍肴,都是用来摆盘好看的,并无人真个吃。汴京青楼,向来是客人略动一点,下次再有人来,稍加添置便重新端上来。那些侍女看了,都心下鄙夷。 宋江饮酒口滑,难免解衣撸袖,点点指指,弄出些梁山泊上吃酒的动静来。 柴进笑道:“表兄吃酒从来如此,行首娘子勿笑。” 李师师道:“员外心如赤子,是性情中人,实属难能可贵。” 宋江大笑道:“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销魂之地,必是英雄之处。” 正说话间,侍女说道:“门前有两个人,一个是黄胡须,一个是黑炭头。黄胡须的还好,黑炭头生的尤为吓人,满脸是疤,在外面骂个不停,怎么说都不肯走。” 宋江道:“想来是小可的伴当,与我唤他两个进来。” 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引着黑旋风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肚里先没五分好气,圆睁着怪眼,瞪着他三人。 李师师倒不害怕,只问道:“这大汉是谁?好似土地庙里判官身边的立地小鬼。” 众人都笑。 宋江答道:“这个是小可家生的孩儿,也姓李,和行首五百年前是一家。” 李师师掩口笑道:“和我一家倒不要紧,只是别辱没了李太白学士。” 宋江道:“别看他丑,他素有本领,能挑二三百斤的担子,能打三五十人。” “壮士当用大杯!”李师师便叫取过大银杯,与戴宗、李逵各饮了三大杯。 宋江只怕李逵胡说一气,惹恼了李师师,便让他和戴宗仍去前面守门。 燕青扯住戴宗道:“兄长连番辛苦,请在这里略歇一歇,我跟着李大哥去守门。”说罢便与李逵一起去了,留戴宗吃酒。 宋江吃了几金杯酒,嫌那杯子小,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他也取过银杯,连饮数杯。 李师师见他吃的有些凶,不再相劝,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 宋江乘着酒兴,要了纸笔来,待墨浓笔饱,花笺拂开,对李师师道:“在下乱填一词,尽诉胸中郁结,有请花魁一唱。” 当时宋江落笔,写的是一首乐府词:“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李师师反复看了,不知其意。她这里往来的一向都是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也有人写过诗词。宋江的诗词在目不识丁的人看来,或许还算首词,可在李师师看来,就太粗鄙不文了。 那时大赦时,要在七丈的长杆上竖着一只四尺金鸡,然后击鼓集中罪犯,宣读赦免文书。因此金鸡消息即指赦免的消息。 李师师心里寻思道:“虽是粗鄙不文,但有心在里面,却强过那些只知堆砌辞藻的诗文。他别的消息不等,只等金鸡消息,莫非是个罪犯?看脸上疤痕,的确可能刺过字。用包天来形容义胆,当真是头一回见——包天的不都是狗胆么。四海无人识,这多半是嘴上说说,从来没干过忠肝义胆的事。等等,他莫非是职方司做卧底的人,暗中干忠肝义胆的事,所以才没人知道?” 前文书曾说道,职方司衙门原本只有三个房头,后来增设了鬼字房,负责暗中派出人到可能成事的卧底身边,起协助、督促、监视之用。鬼字房的僚属又称鬼使,全是女子,大多出身青楼。阎婆惜就是其中的一员。她原名叫徐婆惜,去宋江身边之前,是樊楼的二牌。李师师在高世德死后,成了鬼字房的供奉。只是鬼字房本就是病秧上的一个苦果,是天子想要女子扮演一支娘子军,用来淫乐,为了遮人耳目,设了这个房头在职方司下面。阎婆惜别看后来横死,但已经算是鬼字房为数不多有所建树的鬼使了。 高世德死后不久,天子益发觉得职方司的事无聊起来,便叫自己的三儿子,执掌皇城司的嘉王赵楷一并兼任了职方司的正使。但为了取乐方便,鬼字房并未让赵楷插手,而是叫李师师做了供奉。李师师倒是有心扭转鬼字房的局面,不顾情势如此,仍是殚精竭虑。但她一个女子,终究是改不得大局,后来鬼字房改名做行幸局,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日李师师读了宋江的乐府词,心内疑虑不已,一时沉思。 宋江却不知道她是鬼字房的供奉,只立在一边,等她发问,才好把招安的心事和盘托出,顺势相求。 正此时,只见一个侍女来报:“了不得了,官家从地道中来到后门。”她冲李师师挤挤眼睛,道:“还说要视察衙门事务。”这既是句暗语,又是句戏语,是天子想要多人侍寝,要李师师预为准备。 李师师叫苦不迭,慌忙扔了诗笺,道:“真是不巧,不知为何今天官家又来了。小女子不能远送,还请恕罪。”说罢提起裙子去后门接驾。那些侍女连忙上来收拾台桌杯盘,洒扫亭轩。 柴进和戴宗想走,却被宋江拉到一处黑影中躲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梁山泊大闹东京城(下) 顷刻间看见李师师冲着天子拜道:“恭迎圣上。” 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忙了一天,刚从上清宫回来,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放赏。本来约了杨太尉一起来,久等他不至,寡人就先来了。爱卿近前与朕说话。” 宋江在黑地里低声说道:“好运气!这次错过,千载难逢。我们就此讨一道招安赦书,如何?” 柴进摇头道:“首领这不是要胁迫君上么?虽说使得,只怕临时答应了,以后也免不了要反悔。” “我们好生哀求,诉说忠君爱国之情,哪里就算胁迫了?”戴宗说道。 柴进哭笑不得:“我们是强盗,他纵是天子,也是人生父母养,岂有不怕的。我们去找他,正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说不清楚。” 宋江道:“我们自行绑缚了去请罪如何,这样总行了吧?” “仍是不妥。只怕见不到他就被暗中护卫的人乱刃分尸。” “这么说来,还是要打通李师师的关节,由她引见?” 两个人正在黑影中商量,却说李逵见宋江、柴进和那绝色女人吃酒,却让他和燕青看门,头上毛发都倒竖起来,憋了一肚子怒气没处发作。正此时,见一人揭起帘幕,走了进来,那人正是天子要等的杨戬杨太尉。这杨戬也是宦官,是执掌文事的太监,官至太傅,和童贯并立,极受宠信。 杨戬见李逵面相凶恶,怕惊了圣驾,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 李逵大怒,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劈脸打来。 杨戬吃了一惊,措手不及,连挨两记交椅,被打翻在地下。 燕青心中笑道:“且由这厮闹去,正省了我的事。”原来燕青和柴进一样,也是得了吴用的嘱咐,只是要想方设法坏了招安的事。这杨戬能来樊楼,非富即贵,燕青乐得不管不问。他只假意来救,自然是阻拦不住。 李逵扯下幅画来,在蜡烛上点着,一面放火,一面把那些香桌椅凳,都打得粉碎。那画是王维的真迹,名叫《辋川图》,原是王维晚年时画在清源寺壁上,而后亲自摹写下来。清源寺毁于战火,这里的《辋川图》又被李逵烧了,真迹彻底失传,极为可惜。 那时房屋都是木制,又是天干物燥的时节,转眼间火势便起。宋江三个看见,急忙出来,只见黑旋风赤着上半身,正在那里行凶。 四人连忙拉扯着李逵到了街上,李逵夺一条棒,在小御街上乱打。宋江见他性起,怕关了城门,不能脱身,便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只留燕青看守着他。燕青看只剩自己一个,趁乱掏出一支烟火朝天放了。 那边天子早已惊得一道烟从密道走了,四处邻人并巡火铺兵,扶起杨太尉,奋力救火。高太尉当时正在北门上巡逻,看见火起,带领军马便来追赶。一时间城中杀声四起,震天动地。 燕青伴着李逵,正打之间,撞到朱仝、刘唐见到烟花前来接应。四人各拿枪棒,直冲到城门。把门军士正要关门,外面鲁智深抡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杀入城来。柴进、戴宗护着宋江出了城,返身回来厮杀,救出里面四个。 刚出城门,高太尉军马已追了过来,宋江正在那里心慌,叫道:“如何是好?” 燕青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分头走。” 武松道:“你们先走,我拦他们一拦。” “洒家和你一起。” 朱仝道:“我也留下。” 鲁智深道:“三郎身边不能没人,汴京城洒家厮混过多时,闭着眼睛都能走。你们留下的人多了,反倒是连累。” 正说话间,却见前面又有马军冲杀过来。 宋江叹道:“悔不听当日军师之言,今日真要陷在这里了。” 却听燕青大喜道:“不是官军,是我们的人!” 宋江抬头看去,却见梁山泊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各带数十马军冲了过来。 不知谁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了城,清君侧时可免你们一死!” 听闻这句话,两个人面如土色。一个是高俅,这清君侧,不管怎样,君侧之人怎么都要倒霉。汉景帝时晁错多得宠信,不还是被腰斩于东市?另一个人是宋江,这清君侧是随随便便说着玩的吗?自古哪个清君侧是真要清君侧,还不都是清君本身么。这是明明白白的造反谋逆啊! 高太尉听是梁山泊好汉,心中有鬼,不敢出城来,慌忙让军士收起吊桥,众军上城墙防卫。 原来吴用那里叫柴进、燕青、史进暗中行事不说,自己也没闲着,定要彻底闹一闹汴京。他估算时日,亲率五员虎将,在汴京城外埋伏。这晚看到燕青烟火,便到护城河边接应,正好遇到宋江,便让他上了空马,随后柴进众人也都上了空马,唯独又不见了李逵。 宋江气的牙痒痒,只吩咐燕青道:“你略等一等那黑厮,与他一起回山。我和军马众将先回,以免路上再有意外。” 见梁山泊兵马撤走,高太尉引军虚张声势追赶一阵,天明时便回转。开封府问起缘由来,李师师只推说不知。杨戬知这樊楼是天子常来的地方,哪里敢闹,只得自认倒霉,归家养伤。开封府收拾火场,查点死者,有一百余人,被伤人数,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众官员,都到太师府商议后续事宜。 太师府这场热闹暂且不提,且说当晚燕青藏起兵刃,去寻李逵。他寻思道:“李逵这厮能去哪了?该不会是猪油蒙了心,去店内取行李?”他来到客店房檐下装作看热闹的,果然见到李逵从店里取了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就要一个人去打这汴京城池。 燕青抱住他腰胯,顺着李逵前冲的劲头,将他摔个四脚朝天。趁着李逵摔的头昏脑胀,燕青拖着他寻路就走。李逵平日被燕青摔惯了,只得乖乖的跟着燕青走。 第五百四十四章 李逵大闹梁山泊(上) 梁山泊在山东境内,地处汴京东偏北方向。不过燕青和李逵怕有兵马追来,特意转了个大弯,走小路往东南方向逃。 李逵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穿了上衣,又因没了头巾,只得把焦发分开,梳两个丫髻。燕青弄些尘土在脸上,看上去风流全无,如寻常行路人一般。 二人放开脚步疾奔,等到天明时,已行了六十余里,到了陈留县内。 燕青身边一向有应急的钱,便在路边村店中买些酒肉面饼。因怕有追兵,二人仍未停下步子,只稍微放慢了些,边走边吃。 一连赶了几天路,这日天晚,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到了一个名叫荆门镇的市镇附近。当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天气已冷,露宿不得。 李逵见远处路边有个大庄院,不由心中欢喜。他也不和燕青商量,径直一溜烟跑过去,用拳头猛敲院门。 燕青拦阻道:“李大哥,我们不知道这庄院的底细,不要惹事!去前面找个正经的客店歇息,才是道理。” 李逵翻着怪眼道:“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不比那些客店强。客店里用癞碗,吃不滚汤,睡死人床!” 话未说完,有一个庄客出来应门,见是两个人想要投宿,便拒绝道:“我家刘太公正有烦心事!你两个客人去别处投宿吧。” 李逵哪里管他,一把推开庄客,径直往庄院里面闯。燕青拖扯不住,一齐到了草厅外。 李逵冲着厅里高声叫道:“谁家赶路也不背房子,过往客人借宿一宵,要什么鸟紧?你说刘太公有烦心事,我偏要和烦心的说话哩。” 草厅里面刘太公看见李逵生得丑陋凶恶,哪里敢招惹,便让人出来请二人到厅外侧首耳房安歇,又安排庄客生火做些饭食,给他二人吃。 等不多时,庄客搬来饭,两人吃了,就此歇息。 却说李逵是个好酒的,一日不饮便睡不着觉。他曾被戴宗蒙骗,强忍着戒了半个月酒,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复喝了,而且还变本加厉,饮的更多了。 当晚李逵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是愚钝男子,睡不着觉也不想女子,只是想酒。忽听庄内有人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怪眼更合不上。眼巴巴等到天明,李逵跳起来就去前厅。燕青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连忙起身跟在后面。 李逵到厅前粗声问道:“直娘贼!你家里有什么鸟人,哭了整整一夜,搅得爷爷睡不着觉!” 刘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被人强夺了去,因此悲伤哭泣。” 李逵道:“真是多怪!强夺你女儿的是谁?” 太公道:“客人先去出了恭。不然我与你说他姓名时,惊得你屁滚尿流,污了衣裳!” 李逵抽出斧子挥了挥,怒道:“向来只有爷爷名讳惊得别人屁滚尿流!你只管说,爷爷要是皱半下眉头,不算好汉!” “那人是梁山泊的寨主宋江!他手底下有一百零七个好汉,麾下兵马数万。” “宋江?”李逵疑惑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人来?都什么模样?” “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他脸长得黑黢黢的,那个后生是白脸剑眉,倒是个标致人物。” 李逵便叫燕青:“小乙,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宋江那黑厮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那个白脸的一定是柴进。他二人回梁山泊时路过这里,抢了人家女儿去。” 燕青心道:“真是笑话。宋江那厮哪里现在才口是心非——他明明白白一直就不是好人。”他嘴上劝道:“李大哥不要冤枉了宋公明,肯定没这回事!” 李逵道:“你知道什么,这宋老三一向女色上看得十分要紧。他没去江州之前,就养了一个外室,叫什么婆惜的。后来他去了江州,又好听一个叫什么莲的粉头唱曲——那个粉头被我一手指头捺死了!他在汴京,出客店头一件事就是去找李师师。依着他的做派,到这里肯定做的出来抢人家女儿的事!” 燕青道:“就算他女色上要紧,这里离梁山泊不远,也没有兔子吃窝边草的道理。而且他又不是没钱,一路上哪里找不到青楼,为何要抢民女?” “军师曾跟我说过,有的人就喜欢抢,不喜欢买!” 李逵扭头对太公说道:“把你庄里的米多做些饭给我们吃。我们吃了就上路。实话对你说,我是梁山泊天杀星黑旋风李逵,这个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就去给你要回来。” 太公虽然不信,但见这个拿斧的凶汉要走,依然拜谢了。 李逵、燕青吃过饭,直奔梁山泊来。 二人来到忠义堂前,那时宋江等人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杏黄旗下说话。 见到二人,宋江问道:“兄弟,你两个从哪条路来的?怎么今日才到,该不是走错路了?” 李逵哪里答应,只睁着圆怪眼,从腰间拔出大斧。喀喀喀,三斧子砍倒了杏黄旗,随后把斧子仍在地下,双手把“忠义无双”四个字扯个粉碎。 他气势汹汹下手极快,众人都吃一惊,来不及拦阻。 宋江又惊又怒,喝道:“你这黑厮要干什么?” 李逵哪里肯理他,只把杏黄旗扯个不停。 宋江只得问燕青,道:“小乙兄弟,这黑厮莫不是因为路上日头太高,热昏了头脑?” 燕青答道:“这个时节路上不热。他明白得很,就是要寻寨主晦气。” 李逵暴喝一声,拿了双斧,冲上前来,直奔宋江。 只听吕方一声喝,当时就从宋江背后闪出十个弩手。每人手上弩箭寒锋闪着蓝光,不仅锋利,还淬了毒。这十个人围住李逵,只等令下。 宋江忙道:“不要伤他,先活捉了。” 吕方、郭盛上前拦住,夺了大斧,把李逵揪下堂来。郭盛取过牛皮绳子,把李逵从颈到双肩到双臂都给绑上。 宋江大怒,喝道:“你这黑厮作什么恶?为何要砍我?” 李逵气成一团,哪里说得出。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李逵大闹梁山泊(上) 燕青向前,把刘太公庄子里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道:“我再三再四的跟他说:‘寨主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是江湖宵小倚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作恶。’李大哥不听,说:‘宋老三在汴京时就恋着李师师那个窑姐,一双眼扎在她胸口里,拔都拔不出来!还写什么狗屁艳诗送她!皇帝都来了,还不肯走,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脸上发热,嘴里仍道:“冤枉死我了。你为何不说?叫我怎么分辨?” 李逵道:“宋老三,我平时把你当个好汉,你原来却是个下贱畜生!竟然做下这等好事,我才懒得跟你说!”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是和大队军马一起回来,要是两匹马落单,瞒不过众人。要是还抢了一个女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去我房里搜搜看,看能不能搜出来。” 李逵道:“宋老三,你说什么鸟话!当我是憨么?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最多,哪里不能藏个女人!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女色的好汉,你却是女色之徒。梁山泊都放不下去你,还去汴京养李师师!你不要耍赖,赶紧把女儿送还老刘,事情还有商量。你要是不还,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宋江道:“有理不在声高,我只和你说说理,你不要吵闹。那刘太公没死,他庄上的人也都在,总不能他们也护着我。我和你同去他们庄上对质。要真的是我抢了他的女儿,我就伸长脖子吃你板斧;要不是我,你这厮没个规矩上下大小,又当何罪?” 李逵叫道:“要不是你,我输这颗头给你!” 宋江道:“好,你这厮头里面没个脑子,留着也没用!众兄弟今日都做个见证。”他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军令状二纸,两人各自写了姓名,宋江的给李逵收了,李逵的给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那后生不是别人,定是柴进。” 柴进叹道:“罢了,我就知道早晚要赖上我,想不到在这里等着我。说不得了,我也一起去对质。” 李逵道:“不怕你不来。到那里对了质,不管你是柴大官人,还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着。别等我们到时,又有别的跷蹊。” 吕方给李逵松了绑,李逵唤燕青道:“小乙,我们两个先去,省的他们派人搞什么手脚。他们要是不来,就是做贼心虚,回来再跟他们一起算总账。” 燕青迟疑着问宋江道:“寨主,这……” 宋江道:“你只管跟他去,看紧了,别叫这厮跑了!他头上的脑袋也看好了,不要被别人摘了去。” 随后燕青与李逵回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我女儿要回来了吗?” 李逵道:“我把宋江叫来了,你、太婆和庄客都来仔细看。要是他抢了你的女儿,只管大声说,不要怕他,我黑旋风替你做主。” 说话间,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来个人骑马来到庄上。” 李逵道:“正是了。”他出去只让宋江、柴进二人进来。 宋江、柴进到草厅上坐下。李逵提着板斧立在旁边,只等太公叫声“是”,就要下手。 那刘太公上前来拜了宋江。 李逵问道:“夺你女儿的是他两个不是?” 那老儿睁开昏花老眼,打起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 “你可看仔细了?” “单看身材、相貌倒是挺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不过那人耳后有个痦子,这位首领没有。而且那人是个光下巴,这个人有胡子。” 李逵道:“兴许是他故意弄了个痦子来。”他又去看宋江下颌短须,道:“这两天应该长不出来,难不成你粘了假胡子。” 那胡子却是如假包换,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李逵还想伸手去拔几根,被宋江拦住。 李逵还不死心,指着柴进道:“另一个年轻后生可是他?” “不是。那人短须大眼,相貌丑陋。” 宋江对李逵道:“你这厮还有什么话说?” 李逵道:“你两个这么恶狠狠看他,这老儿惧怕,便不敢说。” 宋江气道:“那你叫庄客都来。” 李逵随即叫众庄客前来,问道:“是不是这两个人抢了老刘的女儿?” 众人齐声说道:“不是。” 宋江道:“刘太公,我是梁山泊宋江。这位首领,是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你的女儿应是被别人冒名抢去了。你要是打听得出来,报上梁山泊,我给你做主。” 宋江转头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办法。” 宋江、柴进带着随行人马,都回大寨去了。 燕青谑道:“李大哥,如何是好?你既然输了这颗头,便痛快一刀割下来。都是兄弟一场,我替你献上山寨。” 李逵哭丧着脸道:“我还要留着这颗头吃饭。好兄弟,给我出个主意。” 燕青笑道:“那我教你一个法子,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请罪我知道,什么叫负荆?” 燕青道:“你把衣服脱了,用麻绳绑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条,跪在忠义堂前,求饶道:‘铁牛错了,由哥哥打。’他自然不忍心下手。这便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疼,还要被山寨人取笑。” 燕青点点头,道:“说的也是,的确不如割了头干净。” 李逵论起吃肉喝酒惹祸,一个人能顶燕青十个,要论动脑子,十个也赶不上燕青一个。他没办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用这负荆请罪名目。 却说宋江、柴进先到忠义堂上,和众兄弟们说汴京的事,道:“这黑厮,樊楼里撒野,惊动了圣驾,坏了山寨的好事。亏得有燕青在,若是别人,天子都给他惊吓了。” 正说之间,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背上负着一把荆条,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出一声。 宋江笑对众人道:“这黑厮,倒学起廉颇负荆请罪来了。” 他转向李逵喝道:“你这黑厮,竟然还敢学古人。你觉得就凭这我就能饶了你?” 李逵道:“都是兄弟的不是!哥哥拣荆条打几十下吧!” 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却用负荆糊弄我?” 李逵绝望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拿刀来割这颗头去,也直接了当。只是……只是要找把快刀。” 宋江看众人,只等有人求情。众人都不说话,有低头的,有望了别处的,也有装作发呆没听见的,更有甚者,在那一直笑。 宋江知李逵着实没个好人缘,只得说道:“若要我饶你,只要你活捉那个假宋江到山寨,把刘太公女儿找回来。” 李逵听了,跳起来,说道:“我去捉,我去找。” 宋江道:“他是两个人,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捉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 燕青道:“寨主差遣,小弟愿往。”他去房中取了弩箭,提了齐眉棍,随着李逵,又往刘太公庄上去。 第五百四十六章 李逵捉假宋江(上) 且说黑旋风李逵和浪子燕青前后相跟着往刘太公庄上去,一路上李逵唉声叹气,对燕青道:“这该死的强盗,没头没脑,要去哪里寻?” 燕青笑道:“怕什么,反正宋公明又没规定时限,我两个慢慢找就是。一日找不到就找两日,两日找不到就找三日。”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找不到就不回山。咦,你不正嫌在山上无聊吗?” “无聊归无聊,上阵时杀人痛快。” “被杀也痛快。李大哥,你还料不到么?我们闹了汴京城,朝廷少不了要派大军来。你是挂了号的罪魁祸首,横竖都难有个好下场。” “为什么?” “山寨若是输了,朝廷肯定饶不了你。能够侥幸逃生的首领,多半也会迁怒你。山寨若是赢了,少不了损兵折将,消耗钱粮,肯定也会怪罪你。” 李逵只是蛮勇,向来不傻。燕青这几句话落在他耳朵里,不由冷汗直流,放慢了脚步。 燕青越过他,继续往前走,道:“这下你觉得是在山上好,还是山下好?” 李逵急忙追上他:“没你说的那么吓人吧?” “以后的事暂且不要管它,我们先把老刘的事办了再说。” 二人来到刘太公庄上,细问那日情形。 刘太公答道:“那两个人是日头平西时来的,一直到了三更天才走,不知去哪里了。我们也不敢跟着去。那为首的生的中等身材,黑黄面皮。第二个白脸短须,是个精壮身材。可怜我女儿,生死还不知如何……”刘太公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燕青安慰刘太公道:“太公且请放心,只要他们不是过路的强盗,我们早晚救你女儿回来。我们寨主宋公明的将令,山寨向来无人敢违误。只是除了身材,你还记得什么?” 刘太公止住哭声,道:“听言语,那两个人都是本地口音,应该不是过路的。” “那就好,只是强盗凶残,万一你女儿有什么不测,我们就只能杀了强盗为她报仇。” 刘太公当下拜谢了,道:“那两人言语间说什么压寨夫人之类的话,应不会害了我女儿。” 燕青便叫庄客煮下干肉,做下蒸饼,用干粮袋装了,水囊也装满清水。准备妥当,二人离了刘太公庄上,四处寻访。 乡野里转了一圈,一时也没个头绪,李逵挠头道:“小乙哥,这却去哪里找?” “我也没个主意,且问天买一卦。”燕青拿起一支弩箭,往空中一扔,那弩箭落下后箭头指向北方。二人便先去正北方向,只往荒僻无人烟的地方走。走了两三日,没有发现任何强盗山寨。 随后再往东,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管下高唐州境内,也无消息。只得回来再往西边去。又寻了两日,也没动静。 当天晚,日落下山时,因白天李逵心焦贪路,两个人正在一个荒山中,四下里寻不到人家可以投宿。正暗暗叫苦之际,忽见山坳中露出一角房檐,却是一个破败山神庙。二人便在庙里歇了。别看李逵焦急,一点不耽误吃喝。 燕青道:“李大哥,若是明天还找不到,我两个也别回山了,不然这颗头就被砍了去。” 李逵道:“我倒寻思出一个主意。在路上找两个落单的路人杀了,就说他们是强盗,把头拿回去给老刘交差,就说他女儿已经死了。” “你这也叫主意?”燕青鄙夷道,“就算老刘和他庄上的人分辨不出来强盗,他要女儿尸首时如何是好?” “再找一个女子杀了,冒充他女儿。” “不行。这么做破绽太多,就算老刘明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传扬出去,山寨名声不好。” “干脆把老刘也……” 燕青喝道:“住口!你想要人家说梁山泊是一窝畜生吗?我就先不答应。我们只管好好再找两日,要是找不到,你回你的沂水县,我回我的大名府。”他说罢到供桌上躺倒了。 李逵跟过来,躺倒地下,道:“沂水县我哥哥是最恨我的,当年我杀了人,他就要绑我去见官。我回去他要是不抓我,我就把头砍给你。” 燕青道:“我可不敢要你的头。你没有别的地方去么?” “没了。我自小在沂水县,后来逃难在江州,然后就是梁山泊。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那你跟我回大名府吧。” “你大名府那里还有什么人?” “说的是。也没什么人了,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去云州罢,我在那里还有一个旧相识叫许贯忠。”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子。李逵出言埋怨道:“小乙,你这卦太不灵。” “我又不是专门算卦的,原本只是图个乐。没想到算了几次,还挺准的,于是就时不时问天买一卦,谁知这次不灵了。”燕青翻了个身,背对着李逵。 “我以前也喜欢问天买卦,后来遇到宋公明,万事都听他的,就不买卦了。” “所以你才这么怕他骗你?” “不能算是怕,只是恼火。”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随着夜色渐深,燕青困意上来,在供桌上睡着了。 李逵没酒吃,又是满腹心事,翻来覆去如烙饼一样。他索性坐起来,呆看着那山神像。 忽听得庙外有人脚步声,李逵跳起来,从庙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往山脚去。李逵寻思道:“什么人半夜里不睡觉乱走,应不是什么好鸟。”他悄悄在背后跟去。 李逵是走惯山路的,脚程极快,只是山路不熟,跟着那人绕来绕去,竟然眼见那人越走远。李逵焦急,便要顺着山崖往下跳,想要抄近路。 只听一个声音叫道:“李大哥,不要跳,我有办法。”却是燕青拿着弩弓,提着杆棍在后面跟来。 当时月色朦胧,燕青把杆棍递给了李逵,搭上弩箭,弩弦放稳,扣动弩机,暗叫一声:“如意子,不要误我。”燕青一向管自己金丝弩弓叫如意子,所以才如此叫。 远远的那人只顾低头走,不料凭空箭来,正中右腿,扑通一声便倒在地上。 第五百四十七章 李逵捉假宋江(下) 李逵急忙赶上前,将那人抓到古庙中,捆成一团,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到哪里去了?” 那汉子求饶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么刘太公女儿。小人只是这里小路上抢劫,做些小买卖,哪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提起斧子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喝道:“爷爷这几天积了食,你若不说实话,砍做人肉臊子与爷爷消食。” “冤枉,真的不是小人抢的,叫小人如何说?”那汉子叫道。 “那要你还有何用?”李逵轮起斧子就要剁。 燕青急忙拦道:“且慢动手。”他给那汉子拔了弩箭,扶他起来,问道:“你在这里剪径,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强人,能干下抢夺女子的事来?” 那汉子想了一回,道:“小人胡猜,不知真假。离此西北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有一个道院,近来新被两个强人占了。一个姓宋,名刚,一个姓董,名江。这两个人都是绿林中草贼,他们把道士道童都杀了,伙着几十个喽啰,占住了道院四处打劫。到处只称是宋江,多半是被这两个强人抢了去。” 燕青道:“这话有些道理。汉子,你不要怕。我是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我与你包扎箭伤,你引我两个到那里去。” 那人道:“小人愿意带路。” 燕青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整治了伤口。趁着微明月色,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到牛头山下,那山不甚高,远远看去,有如一只睡着了的蜗牛。 三个上得山来,天还没亮。来到山头看时,只见团团一圈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 李逵道:“我和你跳进墙去。” 燕青道:“未必是他,等到天明看仔细了再说。” 李逵哪里忍耐得住,大喝一声,腾地跳进去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声起,有人打开门来,挺着朴刀与李逵战到一起。 见李逵如此鲁莽行事,燕青怒气渐起,有心不管,又怕出什么事,只得拄着杆棍,跳过墙来。那中箭的汉子趁机一道烟走了。 燕青见出来的强人与李逵相斗正酣,便潜身暗行,突然一棒正中那强人脸颊骨上。那强人当时便倒。见李逵一斧去砍那人后心,燕青急忙道:“抓活的!”李逵这才收了手,找条绳索把那人捆了。那人便是宋刚。 前面厮杀一阵,却不见里面有人出来。燕青道:“这里必有后路。我去截住后门,你把着前门,不要胡乱进去。” 燕青蹑手蹑脚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中。只见有一个强人拿了钥匙,哆里哆嗦,正在开后门。燕青手持弩箭转出去,那强人见了,撒开腿绕着房檐往前门跑。 燕青大叫:“前门截住!” 李逵闻声一斧劈进那人胸膛里。他杀的性起,冲入屋里,把那几个喽啰一斧一个都杀了。 燕青来到房中,果然见一个云鬓花颜的女子坐在床上呜呜的啼哭。 燕青问道:“你是刘太公女儿么?” 那女子答道:“正是奴家。奴家被这两个强人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奴家昼夜泪雨成行,想要寻死,被他看管的紧。今日得好汉搭救,便是重生的父母,再养的爹娘。” 燕青道:“他有两匹马?养在哪里?” 女子道:“在东边房内。” 燕青把马备上鞍子,牵出门外。那边李逵把几个人头全砍下来,拴在一处,叫宋刚拿了,又收拾出宋刚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就着天光看了那宋刚相貌,啧啧称奇,道:“他敢冒充宋公明,不是一点本钱都没有。只看他这相貌,果然像宋公明。”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拴在一匹马上。燕青上了另外一匹马,李逵在步下押着宋刚,直到刘太公庄上。 刘太公夫妇见了女儿,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一个劲的拜谢两位好汉。 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要谢就来寨里谢宋公明寨主。我们还需押着这宋刚回山寨交令,就此告辞。” 当下燕青骑了马,另一匹马驼着金银和人头。李逵在步下押着宋刚,往梁山泊来。 燕青仍是气李逵不过,只顾打马飞奔上山,留李逵在后面一面呼喊,一面追赶。 回到寨中,正是红日衔山之际,只有宋江、吴用在忠义堂上。 燕青将事情前前后后细细说了一遍。随后李逵也到了,只累的粗气连连。宋江大喜,叫二人下去歇息,把人头埋了,金银收入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 那边再看宋刚,宋江也是惊奇。这个人若是没有脸上痦子,蓄起胡须,活脱脱便是一个自己。 宋刚见了宋江,小鸡啄米般磕头,只喊饶命。 宋江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厮敢依草附木,假名托姓,也是个脑子活泛的。” 吴用问道:“这个人如何处置?” 宋江一摆手道:“凌迟了吧,叫江湖上都知道假冒我名姓的下场。省的以后再有这种事,挑动山寨不和不说,还晦气的很——忠义无双的大旗都被李逵砍倒了!” 宋刚尿了一裤子:“不要凌迟!给我个痛快。” 吴用说道:“别人没这个相貌,不敢这么干。依着小生的主意,不如留着他。” “对,对,留着我,我什么都肯干。”宋刚眼巴巴的看着吴用。 “留着他做何用?” “赝品是个好东西。” “哦?” “有时候赝品比真品有用。” “那又如何?” “替身也好,分身也罢,都能派上不小的用场。试想,战场之时,这人替首领冲锋在前,底下的军兵不知底细,岂不用命?” “是这个道理了。上阵是还可引敌将来抓,趁机合围。平日里还可叫他做些给喽啰吸疮吮痈的勾当,就像战国名将吴起那般。”宋江不由来了兴致,“只是他虽然长的和我像,但说话、行动,如何伪装?” “首领只管把他交给我,我去神医安道全那里讨些药,把他这个痦子点去,然后再调教一番。只要不说太多话,还是有把握。” 宋江便命吕方把宋刚押到吴用那里,小心看管。 吴用道:“整治好之后,可寻个机会试试,看看能否被人识破。” 二人正在商议间,忽然山下探马报来消息,朝廷发三十万大军来攻。 宋江听了,好如五雷轰顶。吴用听了,咋舌不已。 第五百四十八章 吴用定计梁山泊(上) 此次宋国官军大举来袭,还需从汴京那里说起。那天晚上,梁山泊众人大闹一场之后,殿帅府高俅太尉无法,只得会同枢密院众官都到太师府商议军情重事。 当时太师府白虎堂里,高俅太尉详细说了在城墙上的见闻事宜,最终道:“别的事都好办,唯独睿思殿那里,江山社稷屏风背后不知被哪个胆大妄为的添了宋江名字,官家因此震怒。现下汴京又遭梁山泊搅扰,是可忍孰不可忍。” 蔡京太师心中暗爽,嘴上道:“梁山泊那些贼徒非同一般,胆大妄为无边无际,太尉当初为何主张非要招安他们?那伙亡命之徒,招安后少不了觐见官家,若是有哪个心怀不轨,暴起发难,悔之莫及。所以当日我才不敢同意太尉招安的主张。” 高俅只得附和道:“太师高瞻远瞩,我拍马不及。那时被他欺瞒,不知他贼心深固至此,此事平定后在官家面前请罪。” “无需忧心,官家日理万机,太尉八月初三申时二刻在内东门小殿提议招安梁山泊的事情只怕已经忘光了。这事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以免烦扰官家修炼道法。” 高俅心中暗骂道:“官家虽是忘了,你这老贼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是何居心?莫不是等着以后告黑状?” 骂归骂,但形势如此,高俅还是得忍气吞声。他恭恭敬敬说道:“太师提醒的是。只是城中大乱,死伤许多人。明日上朝官家必然问起,如何禀复?” “我早有思量在心了,明日早朝时奏闻,你们众人附议便可。”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问蔡京道:“梁山泊宋江这伙贼人四处为害,如今想不到竟然被他们闹到京畿来。太师有何良策?差何人可以进剿?” 蔡京出班奏道:“如今那里气势不小,非使重兵去不能收服。以微臣之愚见,可调扬州那里童枢密征方腊西军十万、河北禁军十万、京师禁军十万,克日会师济州府,由童枢密亲率进征,可保刻日成功。” 天子犹豫道:“京师禁军倒也罢了。若是调动童贯的西军,方腊那里如之奈何?调动河北禁军,辽国若是打进来,又如何抵挡?” 蔡京道:“梁山泊离京师太近,乃心腹之患;江南方腊,虽是占据了鱼米赋税之地,但他们水军未成,只需童枢密留一支偏师,阻挡他们过江,便只是股肱之患。北地辽国,有金国牵制,已是疥癣之患。朝廷三路三十万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进发,定可速战速决。待犁庭扫穴,便即各自回师,可保两不耽误。” 杨戬虽然身受好几处伤,行动不便,但胸中愤恨难消,于是绑着绷带,吊着胳膊勉力支撑着来上朝。他跟着蔡京附议。其余蔡京、高俅同党,纷纷跟着。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赐与金印兵符,任其选调扬州、河北、京师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择日出师起行。 宋国出动三十万大军,庙算竟如此草率,历朝历代都是少见。后世的人都把当日商议这场战事的朝会视作历史新篇章的开始。 宋国朝廷调兵遣将暂且不提,且说梁山泊那里已有细作探听到消息,火速报到忠义堂上。 宋江听了,有如五雷轰顶,一时呆住,良久才问吴用道:“三……三十万大军,还是西军、京师、河北的精锐!只怕用嘴喝都能把我们水泊喝光了,哪里打的过?我们不如就此降了吧?” 吴用又是惊讶,又是懊悔。虽然不知道柴进是如何办到的,但吴用知道睿思殿屏风上多了的宋江二字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原本吴用是想着暗中捣些鬼,让高俅招安一事无疾而终。但他忽略了一点,这种悬崖上走独木桥的事情太容易出意外了。把黄鼠狼放进鸡笼子,这么可能不得到一地鲜血和鸡毛?梁山泊断金亭上、江州法场上、曾头市外那种熟悉的虚弱无力的感觉又一次弥漫在他的心里。晁盖死前曾跟他说过,离柴进远一些,可吴用却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在吴用看来,柴进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不管在江湖上如何折腾,都缺少了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很难成就大事。 吴用咽了一口唾沫,道:“兵临城下再降,岂能有好前程?就算是降,也得他们有人招降在先才好。我们这些人若降,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寨主名字已是写到睿思殿那屏风上了!如今还需设法破敌。” 宋江道:“打又打不过,降又不能降,这该怎么办?” 吴用沉思半天,道:“如今之事,我有一个大概方略,或许可行。” 宋江急忙问道:“是何方略?” “若是探事无误,官府是打算调集淮南、河北、京师三路大军前来和我们作对。西军来攻山寨,扬州那里必然空虚。若是能夺了扬州,童贯必然回军,这一路可破;河北若是能引辽兵来攻,那里禁军也需回去抵挡,这一路可解。剩下京师一路十万大军,虽然也不少,但仍可从容应对,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诸葛亮初出茅庐,兵不过三千,将不过关张。我们山寨现下情形,比他强上十倍有余,定有法子取胜。” 宋江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赞道:“军师不愧是智多星!” “梁山泊的计策永远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不过寨主莫急,这场大仗还有许多细处,要一一谋划。小生现在也有些乱,且容今晚详细思量一夜,明日再与首领商讨。” 当晚吴用通宵达旦,整夜不得安眠。这个局面,是梁山泊草创以来前来攻打官军最多的一次,一着不慎便是灭顶之灾。吴用绝不会容忍山寨就这样覆灭。 宋江也是整日无眠。吴用是不得睡,他却是睡不着。他盘算着各个可能的出路,终究没什么好主意,只得眼巴巴直到天亮。 第五百四十九章 吴用定计梁山泊(下)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宋江就来寻吴用。 吴用请他到书房坐下,道:“我昨晚苦思良久,如今之计,江南、河北两处都必须柴大官人之力。先说淮南,首领还记得么,我们曾商议叫柴大官人去方腊那里。现下,只他一人去,势单力薄,怕是没法夺了扬州,需带些首领和军马去助阵方可。” “这是正理,带哪些首领和人马?” “我草拟了一纸,可为候选,请首领定夺。”吴用递给宋江一张纸,上面列了许多首领名字,以及一些圈圈点点的批改痕迹。 宋江一边看,吴用一边解释:“黄门山欧鹏、马麟、陶宗旺跟随首领早,义气深,不怕被柴进说服了去。其旧日麾下人马,熟悉江南地理气候,可一同前去。” “似此应还不够。” “芒砀山项充、李衮也是同理,可叫二人带芒砀山旧部前去。” “水军呢?” “水上可叫阮小二、阮小五去,阮小七留山寨,但只派首领,不派军兵。一来我们夺那里无需渡江,二来山寨处也需水军抵挡朝廷,分一分力,则弱一分。还有杜迁,也是老首领,这几人在山上,招安之事多有妨碍,往日他们怪话不少,碍着往日的情面,还不好加以惩处。猿臂寨三个首领平日怪话也不少,刘慧娘不通挤击本领,可留山寨,以便管控,陈希真、陈丽卿可以去,但旧部不去。登州众人,孙新去,顾大嫂留;解宝去,解珍留;邹润去,邹渊留;留下的便是人质,以免去的投了柴进。史进、曹正去,再减一减二龙山的气势,朱武留下为人质。” 见宋江正在思索,吴用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除这些人外,还得去些似黄门山四杰那般对首领义气无二,但本领不太高,留在山寨无大用的首领。依着我看,雷横、燕顺、穆春、赫连进明、李立、王定六、马元、狄云、狄雷都可去。” 宋江一边看,一边暗暗点头。吴用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列了七条,都有道理。之一,随柴进去的人不能太弱,不然没什么用;也不能太强,那样的话守梁山泊就少强将敷用;之二,去的人不能被柴进说服了去,按吴用的做法,要么选对宋江忠心耿耿的,要么有家人在山寨可为人质的;之三,一些平日怪话比较多,好惹事有可能妨碍招安的人,都打发去——其实柴进自己身为大周后裔,有他在,招安就会多出不少事;之四,还得给柴进掺沙子,不能让柴进如臂使指,太过舒服;之五,人马调配黄门山和芒砀山的旧部,他们大多数是淮人、南人,既熟悉地理,又适应气候,免得水土不服,折损太多;之六,所去之人,往日里多为副手,此去有独当一面的机会,是得志的事,必将踊跃;之七,把那些平日不大理会宋江约束的人打发了去,山寨这边反倒更加精诚,犹如铁炼成钢一般。 “为何没有军官团的人?他们气势也不小。”宋江问道。军官团说的是关胜、呼延灼、郝思文等人,因是军官出身,宋江暗地里便如此称呼。 “夺扬州的勾当,若是有军官团的人,说服不易。”吴用说道。 “能否不让柴进去?”宋江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柴大官人是绿林大豪,江湖经营多年。比起官军,我们还是力弱,不能没他出死力。若是没有引辽攻北的事,倒也勉强可以让别人去。引辽攻北,我也一并谋划过了。最合适的是沧州。沧州那里,柴进经营多年。然则这事必须暗中行事,不然那些死板军官第一个不答应。若是柴进不出力,如何成事?若是留他在山寨,换他是首领,肯出力么?” “没有好处,定然不会。” “这便是了。叫他夺扬州,是给他一个龙归大海的念想,如此才能全力相助。” “还有其一,这吴用没想到。”宋江暗中得意,心中想道:“万一梁山泊守不住时,扬州也不失为一个退路,即便守不住,退可以渡江求方腊庇护,进可以去淮西山里,最不济也可以乘船出海占个大岛,当个逍遥自在的岛主。” 宋江又慢慢看了一遍,放下纸张,揉着太阳穴道:“军师果然好算计,明着去夺扬州,暗引辽兵入沧州,这两计可比二十万大军。兵贵神速,这就发令吧。先打发了柴进,京师那路兵如何退敌,也需尽快拿出个方略。” “夺扬州的事,首领得先去说服关胜,才好发号施令。柴大官人那里,应该是乐得去江南,但引辽入沧,他不见得愿意,需费些不少口舌,事情紧急,小生可以代劳。” 宋江道:“的确如此。你我分头行事,我去找关胜,你去找柴进。事毕便到忠义堂来。” “首领切记,除了柴大官人之外,夺扬州的事只可说是围魏救赵的勾当,不能提什么退路之类,以免影响士气。引辽入沧,我们只说联络当地山头布置疑兵,不能提辽国半个字,不然我们就是国贼,再也翻身不得。此事只能你、我、柴进三人可知,若有泄露只怕会当场火并。”吴用叮嘱道。 “国贼就国贼,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要是不在了,官府变本加厉盘剥百姓,受苦更大。” 当下二人分头去了。 吴用在寻柴进的路上仍然在沉思。他已经看错了柴进一次,如果自己再一次错了呢?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问自己:“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不知道自己再错一次会怎么样,只能暗中祈祷晁天王保佑自己。 路上的军兵见吴用皱眉赶路,都不敢给他行礼,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梁山泊诸多不成文的规矩之一,虽然很小,但也是规矩,就如分别之前要说‘与道同在’一样。 寻到柴进,吴用先说了三路大军的事。柴进是又惊又喜。他怎么也想不到,当日自己近乎自暴自弃的勇闯禁宫,竟然收到了这样一个成果。他自嘲道:“自己高唐下狱之后,虽是变了一些性子,但看来还是不够猛进。成大事果然不能患得患失太多,还要再胆大一些。” 柴进道:“军师来寻我,想必是有我可以出力的地方?” 吴用点点头,把自己破解三路大军的方略说了。他本想隐瞒一些,但最终还是和盘托出,没有一点隐瞒。 吴用说罢来意,问柴进道:“柴大官人意下如何?” 不知柴进如何回话,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五十章 柴进整编九里营(上) 且说当日,柴进略一思量,对吴用说道:“军师如此信我,小可心中已知了。沧州之事容易,那里毕竟是我的老家。对付河北一路大军,便由小可一力承担,不用山寨出半分力。扬州的事,小可也没有异议,只是须请山寨调拨得力人手。” 柴进答应的如此痛快,让吴用暗暗觉得有点不太妙。他猜测柴进对于勾结辽国这事蓄谋已久。事实也的确如此,别人对赵宋或许有些忠心,但柴进绝对一丁点儿都没有:这个天下本来就是赵匡胤从柴家孤儿寡母那里夺去的。赵氏享国一百五十余年,不管柴家表面上如何恭顺,暗地里都没忘记复国。每当天下有大的局势变化时,当任的柴家家主都会召集心腹谋士反复推演,看有没有可趁之机。 不过就算是吴用怀疑又能怎么样?他要借助柴进的力量,就只能相信柴进。 吴用道:“只怕不能有太得力的首领和你一起去,山寨现下毕竟是我们根基所在。大官人在扬州再是风生水起,梁山泊要是守不住,官军顺势南下,只怕还是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 “军师说的极是。”柴进赞成道。 吴用道:“淮南那里,柴大官人是客军,不比以往在梁山泊附近转悠。大官人去那里,一定多派探马,避实击虚。只要有数千人马在那里,就算不能夺了扬州,也是好事。当地的困苦百姓,可招纳些精壮的和官军有仇的,这样才能越打越强。” 柴进谢吴用:“军师助我脱困,柴进铭感五内。”他的言语充满了真心实意。虽说有一定可能自己是被这个穷教书先生出身的军师赚上梁山泊,但不管怎样,和他的哥哥一样,吴用多多少少也成就了他。他被赚上梁山泊的怨恨因此消散了许多。在梁山泊,他最大的见识就是看到了这些草莽之间的人物的可怕力量,这种力量他从家传帝王家学中读到过,却从没有真正感受过。要是能驱使好这股力量,他绝对可以重现大周的荣光。 “说这些太见外了,汴京的事我还没谢过你。” 柴进笑着学吴用的口气道:“说这些太见外了。” 吴用也笑起来:“大官人此次仓促南征,有太多事要准备,小生就先回了。待会忠义堂聚将,再与众人一起商议。” 当下吴用辞别了柴进,先回忠义堂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他一刻不想耽误,也不敢耽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回宋江那里,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关胜。 关胜最初想的和宋江一样,直接投降算了。但一来,提议出兵的是蔡京,前来征剿的是童贯,附议的有杨戬、高俅,都是言而无信之徒。有上次高俅招安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聚匪为兵、养兵于匪的事关胜实在乐观不起来。他实在不忍这两年的心血和梁山泊的数万精兵都被奸党牺牲掉。二来,吴用围魏救赵的说辞起了作用。三来,淮南害民的贪官污吏也需整治一番,由梁山泊来干,就算有些兵灾,也远比朝廷靠谱的多。因此他特意求宋江叫云天彪、郝思文、彭玘、裴宣也去,以便约束兵卒和众首领。 至于河北大军,关胜倒没放在心上,疑兵的事并未过问。概因那路军马承平日久,未经战火考验,早就糜烂不堪,多有空额。兵贵精,不贵多,反倒是扬州那里十万西军更让关胜忧心。不过围魏救赵的计策听上去颇为可行,因此也只是忧心了一瞬间。 宋江道:“就算是一切顺利,梁山泊要抵挡京师十万大军,也是极难的事。阵上还要将军出力约束人马,好多多削弱奸党的羽翼,以行救国之道。” 关胜点点头:“寨主说的极是,关某责无旁贷。” 闲话不多说,当日宋江忠义堂前聚齐众首领,发令道:“柴进、云天彪、陈希真、史进、雷横、阮小二、阮小五、孙新、郝思文、彭玘、裴宣、燕顺、穆春、项充、李衮、赫连进明、李立、曹正、王定六、马元、狄云、狄雷、杜迁、陈丽卿、解宝、邹润、欧鹏、马麟、陶宗旺共二十九员首领,连夜拣选黄门山、芒砀山并一些其余江南出身的喽啰共五千人一同下山,往扬州进发。其余首领留守山寨。” 众首领果然如吴用说料,去留皆无异议。吴用心有得意,这一夜的呕心沥血,当真是没有白费。 事发仓促,又是军情紧急,当日梁山泊闹腾到半夜,第二天又闹腾了一整天,直到第三日方才整编队伍完毕。第四日早,宋江率众留守首领送柴进等人到南山大路十里才回。 柴进大军里,史进、欧鹏、项充、解宝为先锋率五百马军开路,云天彪、裴宣、雷横、狄云率一千步军殿后,燕顺、马元、狄雷、穆春为前后左右探马,其余首领并马步军随柴进俱在中军,次第进发。 因怕惊动官府,叫扬州那里有了防备,因此大军先行取道往东到仙源县,随后转南经沂州治下琅琊郡,经徐州,过楚州,再往扬州去。一路上撒开探马,偃旗行军,生怕和童贯北上大军撞上。沂州附近道路,猿臂寨陈希真最熟,有他出力参谋,并无波折。 这一日,行到徐州城外西北处九里山。前面探马燕顺报与先锋史进道:“前方是有名的九里山,当年楚汉争霸古战场就在这里。” 史进停下前军,拍马上前,见那山形势,比他山又不同,但见岭巅崖石如城郭,插天云木绕苍苍,好一个险恶大山。 待心中赞过一回,史进回马对前军众人道:“这里山势凶险,你们先扎起营寨歇息。我亲自探查一番。” 欧鹏等人自无异议,各自督促军士砍树掘土,汲水升火。 史进打马上前,行不多时,看到一个山嘴。忽闻唿哨连响,一彪人马转出山嘴,拦住去路。 第五百五十一章 柴进整编九里营(下) 史进不慌不忙,上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为首一个头目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犯我们九里山山界?” “我知道这里是九里山。速去与你家首领回话,就说梁山泊九纹龙到了。” 那头目见史进威武不凡,不敢造次,连忙使一个喽啰去了。 等不多时,山上下来两个首领,来到史进面前,双双拜倒:“哥哥到此,有失远迎。” 史进哈哈大笑,与二人回礼。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史进、朱武在少华山结义的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当年少华山众人上梁山之时,为免宋江猜忌,陈达、杨春带着本部人马攻打芒砀山,诈败至此,以为日后暗中之援。 今日史进至此,争功心切,便思量携旧部同去扬州。因此前来与陈达、杨春相见,说了这件事,二人听了也是大喜。 三人互说别后经历已罢,陈达随史进去见柴进,杨春归山寨整治宴席,准备迎接柴进大军。 柴进听闻陈达来投,喜不胜收,急忙来迎。 史进便道:“唐猛、贺太平在九里山扎寨,他二人一向敬仰柴首领江湖大名,特来相投。” 唐猛是陈达的化名,贺太平是杨春的化名,二人到九里山落草后,怕走露消息,便用了这两个名字。为免行文絮叨,后文仍以二人本名相称,诸位看官勿要困扰。前番陈、杨二人投上梁山泊时橙特意装扮过,加上二人在梁山泊时日很短,又刻意深居简出,因此众首领都没认出他二人。 陈达当下纳头拜道:“久闻柴大官人大名,只是无缘拜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柴进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今日和两位豪杰相会,柴某三生之幸。” 陈达便请柴进并众首领到营寨中,杨春率一众小头目迎接入席。山上喽啰中有许多是少华山的老人,事先都得了吩咐,只装作不认识史进。 当日席上,陈达亲口说了投效之意。 柴进大喜,问道:“不知山上有多少人马?” 陈达道:“有两千余人。” 柴进寻思道:“虽说只要粮草供应得上,约束得力,兵马总是多多益善。但我这人马总共才五千,若是来了一下子来了两千余人,只怕尾大不掉。梁山泊那里军官团人马不过四成,宋江行起事来就碍手碍脚。我在此军中根基还不如宋江在梁山泊稳,如何能容纳这么多人?贪多嚼不烂,坏了脾胃,还不如不吃。” 柴进这里一迟疑,史进那里便知他心思了。这个事情,临来之前,朱武已经提醒过他。他见柴进先问了人数,随后便沉思,就知道是忧心此处。 史进回想着当日朱武的说辞,对柴进说道:“唐首领心意可嘉,但远去那里是客军,人马多了粮草供给不上。小弟有一言,不知当否。不如有二选一,只拣选一千精锐同去,其余人马留守山寨,将来事有不谐时,也是一路援兵。” 柴进道:“此言甚当。只是前去之人除精锐外,还需自愿,不然士气不高。唐首领能否点兵,容小可对众喽啰说几句肝胆之言?” 当时陈达敲鼓聚兵,拥着柴进到了点兵台。 柴进清清嗓子,便道:“你们想必已知我的身份了。我这次去扬州,非为王图霸业,而是为救民水火。如今朝廷昏聩,放任贪官虐民。祖宗江山,败坏不堪。小可不才,愿以一己之力收拾旧山河。你们若是愿意追随,不可心存杀人放火、趁机劫掠之杂念。大军之中,令行禁止。若是受不得军法约束的,也勿自寻苦吃。” 柴进这番话,气势尚足,但意思却有些夹杂。先说不为“王图霸业”,又说什么“收拾旧山河”,别人若说“收拾旧山河”倒也罢了,柴进一说,事情就有些不对味了。他是什么身份?大周柴家后裔!他要收拾谁的旧山河?自然是大周的山河。 众喽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陈达任由众人议论了一会,然后叫愿去的留下,不愿去的散去。 九里山山寨沿袭了少华山一向的规矩,整军甚严,几息之间,便剩下七百余人。那些喽啰不用人指挥,自然而然排成一个方阵,留在场中。 柴进又道:“吊民伐罪虽是天理,但也需讲人情。你众人,父子俱去的,父去子留;兄弟俱去的,兄去弟留;独子的,便不许去;年少不足十四的,也不许去。” 那时讲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便是落草也不例外。听闻此话,又有二百余人退出阵外,还剩下四百余人。 陈达出言道:“这些人经过如此拣选,虽还不是正统,但已有几分堂堂之师的气势。柴首领果名不虚传。”他之前都是称呼柴进为“柴大官人”,但此时换成了“柴首领”。 柴进笑道:“皆赖平素唐兄弟治军。”他投桃报李,也换了对陈达的称呼,之前是“唐首领”,换成了“唐兄弟”。他忽然住口不言,指着阵中一个少年道:“这位小兄弟,请出来。” 那个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只挺着胸脯走到柴进面前。 柴进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四。” “十四?你要说自己只有十二说不定我就信了。” “不敢隐瞒首领,我是只有十二。”少年低下头去。 “没听我说么,十四以下不许去。你太小了,不能去,留在山寨吧。” “去年官军到村里抢夺粮食,杀了我全家,还要杀我。他们那个时候可不觉得我小!首领给我个机会,我要报仇。” 看着这个少年愤怒的目光,柴进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京。” “姓郭么?我们还真是有缘。”柴进笑了笑,“成全你了。你今后跟在我身边,我会找人教你本领,如果你坚持不下来,你会发现我和官军很像。” 随后柴进便叫裴宣登名造册,由陈达统领那四百人单立一营,号为“九里营”。陈达要求与史进同掌此营,并愿为副。柴进本不想答应,见他再三请求,方才准允。 大军那时已连续行了五百余里,士气虽然还高,但也是疲劳不堪,柴进与众首领商议一回,便在九里山修整三日。 第五百五十二章 吴用一赢童贯(上) 这几章故事都是散沙一般,宋江、吴用、柴进、童贯那里一个个都要说到,只是难做一时说。列位看官只需牢记章目头行,便知故事分晓。 且说扬州童贯接到天子圣旨,他嫌大军行动缓慢,便轻装简行,先回汴京,统带京师禁军;又命张浚张招讨为行军元帅,率领西军大部人马徐徐往济州进发;再命刘光世刘副都督带领少量人马留守扬州,防止方腊过江。 童贯离了扬州,一路无话。到了汴京,在睿思殿面见天子。 天子指着屏风道:“卿看到了么?这里是朕的书房,梁山泊的贼人们都能闯进来。樊楼那里还纵火,当真是横行无忌。” “这些贼寇,向来畏威而不怀德,知江湖义气而无大义。” “卿可有把握剿灭他们?” 童贯自信满满的奏道:“梁山泊区区跳梁小丑,不识天数。如今朝廷三路大军去那里,是雷霆压顶之势,可叫梁山泊莫说活人,牲畜、鱼虾、房屋、庄稼、桥梁,统统都化作飞灰。” 天子大喜,便叫童贯调派京师人马早日进发。 童贯径到枢密院中,发兵符将令,要汴京管下八路军州:睢州、郑州、陈州、唐州、许州、邓州、汝州、嵩州各起军一万,由本处兵马都监统率,都到汴京聚齐;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人马,守护中军,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 号令已定,十日间,诸事完备。选定吉日,童贯先领众将驱军马出城,然后拜辞天子。听罢天子勉励温言,童贯飞身上马,出了新曹门,来到五里短亭。只见杨戬、高俅二太尉率令众官在那里等候。 童贯下马,对二人说道:“某家何德何能,不敢劳两位太尉相送。” 高俅捧了一杯酒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 童贯屏退周围的人,道:“区区水泊草寇,不足挂齿。这趟差事,不过是行军赶路罢了,一个行军元帅的事。太师举荐某家,不过是怕某家在江南立功。我们几位,可得齐心协力,不要受这帮文臣摆布。” 各饮罢酒,杨戬太尉执盏与童贯道:“枢密相公素读兵书,深通韬略,剿擒梁山泊贼寇,易如反掌。只是那些贼子潜伏水泊,先占了地利,枢相到彼,必有良策。” 童贯道:“水无常形,兵无定法。某家到了那里,见机而为,随机应变,自有办法。太尉的仇怨,必然得报。” 有那明白的,自然心里皱着眉头。所谓兵无定法,说的是具体打仗指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确实难有一定之规。可是数十万大军前去,战略方针却是必须有,不然就是一场糊涂仗。 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 相别之后,各自上马。童贯意气风发,执鞭指点军兵进发,但见兵分九队,旗列五方,好一个军容整肃。汴京各衙门大小官员要附童贯的势,都前来送行,或近送,或远送,而后依次回城。 当日童贯离了汴京,迤逦前进。在途十余日,大军已到济州地界。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张叔夜前番调任海州,此次朝廷围剿梁山泊,因他熟悉附近情势,童贯特意要求将他调回来,先行上任已有半月。 张叔夜早在一年前,就再也没收到梁山泊的消息,他便知宋江心意了。后来萧让上了梁山泊,才知梁山泊最新的动静。张叔夜惊喜的发现,宋江虽然还是像之前那样狡猾无情,但已经有点胆怯,没有之前那样强硬——当上寨主之后他就想全身而退了。 若不是恶了徽宗皇帝,张叔夜或许还可以暗暗找人响应高俅,促成宋江招安的事。但现在局势已然如此,却是什么都晚了。 张叔夜极为沮丧,他目前仅有的官宦生涯的后半段,受天子一己好恶的影响极大。政和五年,天子因职方司不力,调他到济州就任府尹,暗中兼任职方司京东西路职方院知事,期间半强迫半引诱将宋江安插到梁山泊。政和八年,宋江大破高唐州之后,天子招他进京奏对。他提议彻底裁撤职方司,结果逆了天子,立刻被贬去了海州。那边的事情刚有所起色,因为天子受了些许惊吓,就又把他调回来协助童贯剿灭梁山泊,之前职方司的部署全都不管不顾了。张叔夜只能安慰自己,等宋江覆灭之后,自己再招募流散的梁山泊喽啰,应该还能成一只强军。 且说童贯见张叔夜来迎,叫大军屯在城外,自引轻骑入城。 到府衙前下马,张叔夜请童贯在堂上坐了,侍立在面前。 童贯道:“水洼草贼,造恶非止一端。某家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子民。” 张叔夜答道:“他们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更兼水洼地利。可等其余两路大军来到,先接四边粮草,设下坚固寨栅。而后担草填土,徐徐铺路,步步为营。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不在话下。” “那两路军马,一路刚到德州府,一路刚到徐州府。大军一日,粮草花费万千,如何等的?” “若是不等他们,恐敌不过。”张叔夜说道。 童贯自视甚高,骂道:“都是像你这般懦弱无能的官员,畏刀避剑,贪生怕死,才养成贼子气势,以致误了国家大事。” 张叔夜答道:“枢相何必以怒气自激?兵者,国之大事。引军长驱,必用良谋,方能成就功绩。” 童贯大怒:“今日有我到此坐阵,还怕他什么!” 张叔夜不再言语,童贯随即出城。次日率领大军,靠近梁山泊下寨。 梁山泊上已有探马侦查多日,众人皆是有喜有忧,喜的是先来的这一路,虽然声势浩大,但仍有办法抵挡;忧的是,其余两路,仍在往梁山泊行军,并无退兵迹象。 第五百五十三章 吴用一赢童贯(下) 这一日,见童贯一路大军来到,宋江颁下军令,要诸将抖擞精神,齐心迎敌。 再说童贯调拨军兵,分差了前后左右将领,自己全身披挂,亲在中军监督。敲罢战鼓三通,诸军尽起,浩浩荡荡,往梁山泊行进。 行不到十里,远处尘土飞扬,有梁山泊人马前来。鸾铃响处,三十余骑探马头戴青布头巾,手拿轻弓短箭,前来试探。那为首的将军,乃是急先锋索超。他带领众探马直到童贯军前,相离只隔百十步才勒马回转。 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擅动,急忙报至中军。主帅童贯亲到军前,正观察之际,已被索超发现,作势前冲过来。 童贯道:“不需理会,若是他敢冲阵,用弓箭齐射。” 索超一连试探了三次,都不见童贯进兵,只得怏怏而返。 童贯挥鞭,大军继续前行。行不到顿饭功夫,只见山背后锣声响动,转出黑旋风李逵带着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扎住盾牌。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不动声色,只将马鞭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 李逵引着步军倒提着盾牌,转过山脚便走。 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遥望李逵过岭穿林已不见了。童贯便命中军立起将台,调拨两员布阵官上去。只见令旗招展,一起一伏,官军随之摆下一个四门兜底阵。 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后隆隆炮响,就后山涌出大队军马来。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梁山泊布阵。 只见山东、山西两路人马潮水般涌来,占住中央,列成阵势。前面一员大将,号旗上写的是“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东边大将“左军大将大刀关胜”,西边大将“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后面一彪人马,号旗上写“合后大将双鞭呼延灼”。 前后左右之外,东南、西南、东北、西门门旗下各有一员将领,分别是双枪将董平、小李广花荣、金枪将徐宁、美髯公朱仝。八个首领一人一个八个方向,有如铁桶一般,护住中军阵。 中军阵分四门,东门是病尉迟孙立,西门是丑郡马宣赞,南门是锦豹子杨林,北门是百胜将韩滔。阵中立着那面“忠义无双”杏黄旗,旗杆上拴着四条长绳,四个强壮军士扯住,不叫晃动。杏黄旗下,有一个守旗的首领,便是险道神郁保四。 杏黄旗后,有一丛炮架。轰天雷凌振带着炮手二十余人,围绕着炮架而立。炮架周围是一溜挠钩手、套索手,手里拿着的都是捉将的器械。 再往后,四面立着二十八宿星辰绣旗,中间立着一面丝绒绣就、珍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的鹅黄帅字旗。旗下把守的首领,是没面目焦挺。帅字旗边,有两个手执钢枪,腰悬利剑的护旗首领,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二人前后,排着二十四个手持狼牙大棒的铁甲军士。 铁甲军士后面两边排着二十四枝方天画戟,左边小温侯吕方,右手赛仁贵郭盛。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守护着中间一把销金大红罗伞。伞下停着三匹绣马鞍战马,左边马上,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他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右边马上,是梁山泊深通韬略,善用兵机,有道军师智多星吴用。吴用手拿洁白羽扇,腰悬两条铜链。两人正中的金鞍马上,坐着梁山泊寨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 三匹马后有两排军士,手执大戟长戈,下骑锦鞍骏马。再往后是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长枪,全副弓箭。马后又设二十四枝号角,三十六面牛皮战鼓。阵后设两队游骑,伏于两侧,以为护持。 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右是赤发鬼刘唐,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后阵中间行者武松,左边花和尚鲁智深,右边拼命三郎石秀,总管马步军兵三千。 其余首领,除去留守山寨的,不擅长战斗的,尽数在后军,随时等待差遣。 此番作战,梁山泊精兵强将尽出,排布下这个整齐阵势。这个阵势,并不实用,但气势惊人,吴用排布下这个阵势,就是要吓官军一下。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没多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这摆阵,难就难在将官号令严整、士卒训练有素。但凡一只军队,若是能这么短时间摆出这么一个复杂阵势,只要别是赵括那般只会纸上谈兵的统带,都不会太容易对付。童贯心中略赞了一赞,嘴上仍是硬气道:“这帮贼厮,布下个鸟阵,不过花架子,并不实用。” 看了半晌,宋江军中擂起催战的锣鼓。 童贯下将台,骑上战马,到前军问诸将道:“哪个敢厮杀的出去搭话?” 话音未落,只见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复童贯道:“末将不才,甘愿前往,请枢相下钧旨。”那人是郑州都监陈翥,善使一口大杆刀,现任副先锋。 童贯便叫军中鼓手擂三通战鼓,陈翥在众官军呐喊声中飞马出阵。 待来到阵前,陈翥兜住马,横着刀,厉声大叫:“你们这群草寇,犯上作乱,谋逆背反。今日天兵到此,还不投降,便要你骨肉成泥,到时追悔莫及!” 梁山泊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他并不搭话,只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使棍的当头便打,使刀的劈面砍来。二将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斗了二十余回合。秦明狼牙棒不便久战,便卖个破绽,放陈翥赶进来,一刀却砍个空。秦明趁势手起棍落,往陈翥头上击去。那陈翥连忙一缩头,头盔被打下来。陈翥兜马便走,秦明追之不及,只得捡起那头盔用狼牙棒顶着,在官兵军前耀武扬威。见这个将军如此英勇,官军阵中一时士气大跌,鸦雀无声。 第五百五十四章 宋江梁山泊诱敌(上) 梁山泊东南方阵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首胜,在马上寻思道:“官军已挫了锐气,不趁现在冲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 他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个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带动本队军马,直冲上来。西南方阵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叫道:“都随我来,捉了童贯!”他手抡大斧,冲过阵来。中央秦明见了两边都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军马,一齐冲入阵中,来捉童贯。 童贯在将台上冷笑一声,手一招,官军前军往前冲锋,正是要与梁山泊对杀。那里战场有点缓坡,官军冲锋乃是上坡,梁山泊是下坡,加上梁山泊马好,此消彼长之下,官军马速比梁山泊便慢了三分,甫一接敌便纷纷落马。厮杀一阵,官军渐渐不敌,童贯看了,便叫鸣金。官军听了,余勇一泄,顾不得阵势,争先恐后便往回跑。 梁山泊前部先锋三队军马趁势追赶,大刀阔斧,杀得童贯前军人马星落云散,七损八伤。吴用在阵中远远见官军中军有马队前来接应,恐先锋太靠前,被包围,因此鸣金收军,又叫戴宗传令道:“官军人多,未可尽情追杀,以免不测。” 秦明、索超听令,急急回军。唯独董平眼见童贯就在眼前,不听号令,只顾带着几百个军兵冲杀。童贯调动军马,将董平等人团团围住。董平厮杀半天,渐渐力疲,但眼前官军仍如潮水一般无边无尽,方才如梦初醒,这才带队往回突围。 梁山泊阵中,吴用不顾斯文,破口大骂:“这狗厮不听军令,自己死了倒也罢了,还连带折了人马。即便回来,也要治他之罪!” 宋江铁青着脸,对众首领说道:“令行禁止,今日董平便是前车之鉴。” 正说话间,董平单人独骑从敌阵中杀出,后面数十官军紧追不舍。董平那些军马为掩护他,俱都失陷。吴用便叫花荣前去接应,救得董平回来。 董平还不自觉,只说道:“可惜差一点就捉住童贯那厮。” 宋江大怒,叫吕方、郭盛把董平收入土牢,等待日后再议罪。 童贯那里,歼了董平本部,稍微挽回一点颜面。眼看前军士气低落,不成阵势,便退后十里驻扎。待清点人马,折损了三千余人。 梁山泊那里凭了地利,折损一千余人,大部是董平人马,可算小胜。但梁山泊人少,虽是一个换三个,这种仗打多了,也必将覆灭。 待打扫过战场,梁山泊人马都收回山寨,秦明、索超论功行赏。 且说童贯输了这一阵,会集诸将。见那众将皆面有忧色,童贯便道:“我军新到,一路劳顿,未加修整。便是强弩,其力之末有不能穿鲁缟。又不知那里虚实,因此有此小挫。想水洼寡地,能养多少人马?那贼寇不过是倚山为势,多设军马,虚张声势。我等整练将士,将息战马,停歇三日,养成锐气,再行出击。” 有御营大将毕胜道:“末将有圣上赐予阵图,道:‘待天兵遇挫时奉与枢密。’这阵图乃步军长蛇之阵,有如长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双手呈给童贯。 众将脸上皆是一白,面面相觑。 宋国皇帝自开国太祖时便有用阵图指挥前线作战的恶习,只是赵匡胤天纵英才,久经沙场,所赐阵图,大抵不差,勉强能用。但其后的宋国天子,多不精军阵,纵是太宗赵光义,军武出身,随着太祖四处拼杀,但其所赐前线之“平戎万全阵”便叫宋军吃了不知多少败仗。后来真宗、仁宗曾多次亲授阵图,叫领兵将领苦不堪言。不料如今徽宗皇帝也做出这等事来。 不料枢密使童贯听了毕胜所言,脸现喜色,缓缓起身,面南而立,接过阵图,道:“此阵甚好,我军人多,用此阵冲杀过去,必见大功。” 一个参谋忍不住,嗫嚅着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枢相昔年不也曾藏起过天子的密诏……” 这参谋说的是童贯仕途不多的一件好评之事。那时徽宗皇帝即位不久,发兵攻打青唐。童贯为监军,随大军开拔。然而大战之前,童贯却收到了一封金牌密诏。原来徽宗皇帝因为宫里失火,以为不吉,想要罢兵。童贯却将密诏藏了起来。同行的将领问起,只模棱两可说道:“官家祝我们旗开得胜!”亏了他的坚持,宋军获得一场大胜,连收青唐四州。 但那时童贯只是个内官,等到后来官越做越大,转了武职,官拜东厅枢密使,不管天子多么荒唐的命令,都照章而行,唯恐失了圣心。他因此被人称为内相,恩宠还在蔡京之上。蔡京能当上宰相,还曾借过他的门路。也没什么独到法门,对天子忠心耿耿也谈不上,靠的就是再没有违逆过。 童贯抬手止住那个参谋,道:“不必说了。此一时,彼一时。官家天纵英才,如今已是道法通神,不比往年,我们依从阵图肯定合宜。”他展开阵图看了半晌,道:“此阵操练所需时日不短,方才三日后出击的部署作罢。三军上下,全力演练这阵法,待精熟后再定。你们众人不要说什么劳累辛苦,此战功成,官家必将量功加爵,重加录用。” 当下童贯传下将令,整肃三军,操练长蛇之阵。大小军官皆知阵图是天子所赐,因此尽心约束军兵演练,丝毫不敢懈怠,一来是想升官进爵,二来是生怕出什么纰漏,被仇家报到天子那里。 过了七日,官军长蛇阵已操演纯熟,小股人马用此阵对抗演武也有几回。这一日,童贯命五更造饭,再攻梁山泊。 当日军将饱食已罢,人人收拾停当,御营大将毕胜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其余人马,在中军后陆续进发,排布成长蛇阵势,三百铁甲探马在最前面探路,前番新败人马,因士气还未全复,拖在后面殿后。 那日战场,却空无一人。毕胜使一个铁甲探马回来报与童贯知道。 童贯听了心疑,来前军问毕胜道:“只怕那里有诈,退兵如何?” 毕胜答道:“枢相休生退心,只管前去。我们人多,又有御赐的长蛇阵,此去必然成功,怕他做什么?” 童贯便叫大军前行,又加派五百探马往左右探查。 第五百五十五章 宋江梁山泊诱敌(下) 官军迤逦前行,直到水泊边,都没见一个人。 往远处看,只见水面上茫茫荡荡,到处是芦苇。港汊深处还有几丛芦苇还烧了起来,带着烟火。放眼看去,除山顶上有一面杏黄旗在那里随风飘荡外,再没什么动静。 童贯和毕胜勒马在万军之前,遥望见对岸水面上芦林中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人,头上戴青箬笠,身上披绿蓑衣。那人斜倚着船背,在岸西独自钓鱼。 童贯便叫两个善射的马军偏将过来,下令道:“大战将起,那人还停在战场上,定是贼人挑衅。你二人带着强弓利箭前去,给某家射死他。” 两个偏将领命,骑马往岸边沙滩去。他们在水边勒住马,弯弓搭箭,往那渔人射去。只见“飕”地一箭,正射到渔人箬笠上。不料听得“当”地一声响,那箭落下水里去了。另一个马军放的箭,射到蓑衣上,同样是“当”地一声响,落下水里去了。 那渔人回转船头,指着岸上的童贯,大声喝骂道:“乱国贼臣,害民禽兽,我们没去找你的不自在,你却赶来梁山泊送命,当真是不知进退,活腻歪了!” 两个偏将吃了一惊,打马回来,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两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他身上箬笠下面定是穿着硬甲。” 童贯见射那人不死,便道:“叫后军找些会水的军汉,游过去捉。其余人马,继续进发。三百铁甲探马,分做两队,去两边山后巡查。若是有变,飞速报来。” 大军继续进发,行不多时,刚到山前,身边一将指着山顶道:“那面黄旗忽然晃动,只怕是贼子们在传递什么消息。” 童贯看了,便叫众军刀出鞘,弓上弦,小心提防。马军再顾不上爱惜牲畜脚力,纷纷上马。 只听得芦苇中一个轰天雷炮飞起,火烟缭乱。两边山后的探马一齐奔来禀报道:“山后有大股敌兵到了。” 童贯略微吃了一惊,就笑道:“正不知去哪里寻,不知死的就来送命了。”他随即差人飞马传下令去:“如有敢逃的便斩!” 随后山背后鼓声震地,喊杀喧天,飞出一彪军马。是美髯公朱仝带领五千人马,直奔官军。 毕胜得令先去迎敌。他骤马挺枪出阵,大骂道:“草贼,不来投降,更待何时!” 朱仝在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还敢与我决战?” 毕胜大怒,拍马挺枪,直取朱仝。朱仝飞马抡刀来迎。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二将战了约莫二十余回合,不分胜败。 童贯看了,喝彩不迭。朱仝边战边退,来到涧深里,卖个破绽,拨回马头,就回本阵。毕胜不舍,引军拍马直追。朱仝人马发声喊,往山后便走。官军赶过山脚,只听得山顶上号角齐鸣,哀厉高亢。 众将抬头,看见前后飞起两个流星火炮。 童贯知有伏兵,传令鸣金,不要毕胜追赶。等不多时,毕胜遣人报道:“转过去便看见山上人马。” 童贯便命大军上前。那长蛇阵占了一个‘长’字,队伍甚长,中军转过山脚时,后军尚在七八里后。行不了几步,便见山顶那面杏黄旗下面,现出宋江来,背后是军师吴用、戴宗、花荣、徐宁,随后是金枪手、银枪手、众多首领。那时山顶上鼓乐喧天,众好汉都指着官军大笑。 童贯喝道:“这些贼子还敢戏弄我!传令,前军分为两路,一左一右攻上去,与我擒那些贼厮!” 毕胜心中却突然害怕起来,谏道:“那里必是诱敌之计,枢相不可亲临险地,且请回军,来日再打听虚实,方可进兵。” 童贯道:“胡说!我哪里不知贼寇虚实了?今已见贼,势不容退。若再退军,士气必无。被他趁势冲杀,败局便在眼前。” 毕胜无法,只得将人马分为两路。他正要上山,却听得后军呐喊。有探马飞奔来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队贼军,后军正在抵挡。” 童贯不信,只喝道:“胡说。贼人插了翅膀会飞不成!” 探马道:“贼军不是飞来,而是从地道出来。” 童贯登高看了,急速寻思一番,道:“那里还能抵挡得住。击鼓,令前军急速上前,待擒了宋江,再回师救应后军。再传后军,我们人多,叫军士用劲弩守卫,轮番歇息,只要守住,不可出击。中军将领约束住兵马,都叫士兵休息,静等将令。” 鼓声一响,声势震天,前军如潮水般往山上涌去。 山上见官军攻来,飞出一队人马前来抵挡,却是大刀关胜斜挎偃月刀,带着五千人马杀过来。 毕胜见关胜人高马大,不敢与他斗将,只是引军厮杀。厮杀了半个时辰,童贯派遣中军一员将领丰美率队前去替换毕胜回来歇息。 丰美和毕胜一样,是御营统将,其麾下人马,俱是御林军,勇猛善战。丰美厮杀半晌,童贯又叫另一员战将替回,如此轮番车轮战,就是明着欺负梁山泊兵少。 山顶上杏黄旗下,见官军离自己越来越近,宋江不由心慌,想要退去。 吴用道:“不可。这里已吸引童贯七成人马猛攻,他后军必然空虚。我们只需再坚持一阵,待打散官军后军后,前敌自然退去。” “只怕我们这里坚持不住,局面先崩了。不如叫人前去增援关胜?”宋江道。 “不必。那里尚有余力,我们人少,每一分力都不可轻动。若是增兵,也要先打官军后军。” 宋江听了,一时无话。 随后又战了半个时辰,已有流箭射到宋江面前十余步外的空地上。 郭盛上来请宋江先退,被吴用厉声喝止:“你也是知兵的,士卒犹在血战,主帅怎可轻易后退!” 过了顿饭功夫,又有一波官军冲上前来,关胜那里左支右绌,被四五小股官军冲过防线。因童贯许下重赏,官兵都往杏黄旗下冲杀而来,一心想要活捉宋江。 第五百五十六章 吴用二赢童贯(上) 虽然情势危急,吴用仍不调后备人马上来,只叫一些首领带领金枪手和银枪手上前抵住。杏黄旗下数十步外梁山泊人马与官兵混战成一团。待到后来,护卫宋江的吕方和郭盛都需时不时加入战斗。 吴用丝毫不为眼前局势所动,他对众首领云淡风清道:“坚持住!现在要是退就功亏一篑了。只要坚持到天黑,官军客不欺主,地形不如我们熟,夜战不是对手,必将大胜。” 亲身经历过危险的人,再遇到危险时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人是不再害怕,所谓山崩于前不变色,好如汉朝时飞将军李广,数次经历险境,都全身而归,日后不仅不怕,反倒故意冒险,就是为了享受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另一类人则是所谓吓破了胆,但凡稍有危险,就想溜之大吉。吴用属于前者,细说起来,他亲身经历过的险境有断金亭、江州、曾头市,每次都有可能丧命,但依然不怕行险,反倒用计越来越险。而宋江,真正经历的险境只有江州法场那一次,便不复当年的胆气。这次因不想在众首领面前露怯,才勉强答应吴用诱敌之计。 眼见局势越来越坏,宋江面色越来越白。小温候吕方伸手抓住一支凌空飞来的流矢,重重折断,叫吴用道:“军师!”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满脸焦急。 吴用抬头看看日头,却忽然发现天有异象。今天他实在太盼着天黑了,就像新人盼着天黑一样。虽是已经看了许多次天,但还是头一次发现,太阳旁边有一颗小星异常醒目——列位看官且记住这个话头,日后引出一件大事。不过吴用不懂天象,只估计了时辰,他轻轻叹口气,附耳对吕方道:“去寨中把宋刚悄悄押来替首领站在这里。” 吕方不由眼前一亮,宋刚的事全须全尾知道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吕方刚要去,吴用又叫住他,低声道:“叫卢俊义首领也来。” 当日卢俊义在山上,因宋江不想让他有立功的机会,叫他留守山寨。之前打兖州也是因了这个缘故,是宋江亲去。 卢俊义那时在水泊边一艘战船上,准备随时接应大军过渡。隐约听到远处喊杀声,他心神一直不宁。听闻吴用调令,急忙披挂整齐,火速来到。 吴用指着几处厮杀最为激烈的地方,对卢俊义说道:“将是兵之胆,那几处都有朝廷善战的将官在,首领技击之术迈等越伦,请前去料理一番。” “好说,请军师调派人马。” “人马?”吴用摇了摇头,“没有人马。” 卢俊义看了山后,还有一万八千余人马在那里,他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些人马,又惊又疑的看着吴用。 吴用冷冷的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人马。” 卢俊义已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可否叫杨雄、石秀两位将军和我一起去?” 吴用缓缓点头,戴宗依言传来二人。 卢俊义便要二人卸下盔甲,自己也卸了,换上就近捡来的三套官军棉甲。身上穿着重甲,虽然能防住一些伤害,但太影响灵活。吴用让他三个人去,眼见是要行刺客的勾当。重甲一来沉重,二来暴露身份,穿不得了,反倒是官军的服色来的方便。不多时,三人棉甲穿戴已罢,卢俊义长啸一声,带着杨雄、石秀,几个纵身就不见了。 卢俊义、杨雄、石秀去后不久,吕方押着一顶小轿来到。宋江进轿,脱下衣服和轿中的宋刚换了,随后宋刚下来。两人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身量,别的好汉和喽啰都未发觉。吕方带着轿夫一溜烟把宋江抬回去,留宋刚在杏黄旗下。 宋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吴用低声道:“放心,你死不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站在这看。我要不是问你话,你不许说。若是问你话时,你只需称是。” 见宋刚连连点头,吴用抬头看看天色,大声道:“放号炮三响,令鲁智深、武松引五千军马,驰援朱武,一定要击破官军后阵。” 且说朱武那里,正在与呼延灼、林冲指挥兵马进攻官军后军。鲁智深、武松人马直冲过来,只见禅杖来如铁炮,戒刀去如火飘,二人好似快刀切豆腐一般,把官军后阵冲开,切为两半。 朱武摇动旗帜,集中人马猛攻其中一半。那里官军支撑不住,很快四散了,领军的汝州都监马万里被林冲一矛戳在马下。剩下一半也没支撑太久,顿饭功夫后也跟着四散。朱武顾不上让人马歇息,只略一整军,挥师往官军中军杀来。 童贯眼见前方久攻不下,虽然已距杏黄旗底下宋江很近,可就是冲不过去。几个善战的偏将也没消息报来,却是已被卢俊义三人趁乱搏杀了。眼见天色越来越晚,童贯心里焦急。再听后军,喊杀之声突然变大,然后又慢慢变小。童贯心中一冷,已知那里不测了,便令鸣金叫前军回来,且战且退,预备来日再战。 见官军退却,吴用松了一口气,身形一软,险些摔倒。他用力站住,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却是被汗湿透了。吴用定了定神,叫朱仝率人手持火把,随后掩杀。他又命放起一声号炮,只见四面八方漫山遍野燃起许多火把,冲向官军。那些火把都是绑在大长竹竿上,叫一些不能上阵的老弱病残喽啰横持,夜里一人声势便可当十数人。官兵远远的隔着,哪里看的清楚,只道是梁山泊埋伏到了,不由大乱,纷纷溃退。前军许多溃兵昏了头脑,竟往中军阵中冲来。 童贯便叫放箭,射死好多溃兵,但最靠前的两队还是被冲散。童贯暗叫声苦,只得引那阵势完整的三队撞透重围,杀条血路,奔到山背后来。 正喘息之际,又听得炮声大震,战鼓齐鸣,随着一溜火光,梁山泊步军头领解珍、邹渊各领一队步军杀入阵内。官军人马终于遮挡不住,被赶得星落云散。梁山泊人马顺势往童贯冲来。 第五百五十七章 吴用二赢童贯(下) 见解珍、邹渊冲到马前,童贯急忙拍马,往斜刺便走。背后丰美、毕胜已收拢了部分溃兵,前来救应。两位御营大将合兵一处,力保童贯而走。 走不多时,只听四下里金鼓乱响,不知何处又有军马来。 童贯扶着一棵树,站在马上看,只见官军人马如风落云散,东零西乱,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喊杀声。幸好有中军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两员战将前来汇合。四将护着童贯,往外冲杀。 正在冲杀之时,有梁山泊急先锋索超拦住去路,王义挺枪去迎。战不过几个回合,索超大喝一声,手起斧落,砍王义于马下。再看童贯,早已舍了王义,夺路逃远了。 童贯骑马登上一处高坡,山坡下一簇人马出来,那时略有些月光洒落,勉强看得旗号是陈州都监吴秉彝、许州都监李明。这两人引着些断枪折戟的败残军马慌不择路,想要躲进山里。童贯急忙招呼,又听山侧喊声起来,花荣、徐宁截住吴秉彝、李明两个军官厮杀。李明挺枪上前,来斗花荣。吴秉彝使方天戟,来战徐宁。两对儿在山坡下一来一往,一边拼命要逃,一边只要争功,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 童贯在山坡上勒住马,观之不定。四个人约斗到三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徐宁心口戳来,徐宁只一闪,那枝戟从肋下穿过。吴秉彝收招不住,连人带马冲到近前,徐宁收枪,用枪上钩镰小枝一抹,只见一条血光带着肉落在马边,吴秉彝死于坡下。 李明见折了吴秉彝,胆颤心寒,正要拨回马走时,被花荣大喝一声,惊得魂消魄散,不知颠倒。花荣趁机一枪往李明顶门劈下来。李明一闪,那枪劈到马的后胯。那马哪里受得了这个痛,一巅把李明跌下马来。李明弃了手中枪,正要逃走,被花荣跟上一枪,在后心刺个正着。可怜李明半世军官,化作南柯一梦。 童贯和丰美、毕胜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来。童贯问道:“如何杀得出去?” 丰美道:“枢相且宽心,正南上尚有朝廷军马旌旗未倒。毕都统在此保护枢相,我杀开条路,接应那些军马来,一同保护枢相出去。” 童贯道:“你小心提防,速去速回。” 丰美提着大杆刀,飞马杀下山来,一直冲到南边。那队军马是嵩州都监周信和他的本部人马,他命军兵顶着盾,组成一个圆阵,边战边退。只是圆阵走不快,被梁山泊一股人马咬住不放。 周信在阵中看见丰美骑马奔来,便命人马停下,派出三十来个护卫亲军出阵接应丰美入阵,问道:“枢相现在哪里?” 丰美道:“就在前面山坡上,专等你这些军马去救。事不宜迟,我们火速前去。” 周信听说已罢,传下令去,马军在前,步军在后往山坡冲杀。行不到一箭之地,斜刺里一枝人马杀到,丰美舞刀前去相迎,却是睢州都监段鹏举。三个将领相见了,合兵一处,杀到山坡下。毕胜下坡迎接上去,见了童贯,聚在一处商议道:“今晚杀出去好?还是捱到明天再突围好?” 童贯道:“我们是客军,地形不熟,如何敢在这里捱?” 周信道:“天上到处是阴云,我们夜里冲杀,看不清路。” 段鹏举道:“今日天象,这片云不是能长久的,我们等云散了再突围。” 丰美道:“既是如此,我四人死保枢相,今晚杀出重围。” 当日夜里,只听得四边喊杀声不绝于耳,金鼓乱鸣。梁山泊指挥兵马用的火流星时不时飞上天空,许多地方小股官军渐渐被肃清了。 约摸二更天时,风吹云散,星月光亮。丰美当先,众军官簇拥童贯在中间,一齐杀下山坡来。只听得四下里乱叫道:“不要走了童贯!”众官军顾头不顾腚,只一股脑往正南方向冲杀过来。 吴用在远处高坡上看的真切,调兵遣将,围三缺一,以免官军做困兽之斗。饶是如此,官军一直混战到四更左右才杀出山来。 童贯在马上抚着额头,道:“惭愧,幸有天地神灵庇护,才脱得这场大难!”说罢便命大军加快速度,往济州城逃命。 欢喜未尽,只见前面山坡边一带火把,不计其数;背后喊声又起,火把光中两个好汉提着朴刀,引出一员骑白马的英雄大将。那人眼珠如点漆,面部似镌银,在马上横着一条点钢枪,正是玉麒麟卢俊义。那马前两个使朴刀的好汉: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 这三人不负吴用厚望,接连或杀或重创了十数个悍勇的官军偏将,这才坚持到官军后军覆灭。三人回去缴令后,吴用又叫他们引着三千人马到此埋伏。 卢俊义在马上大喝道:“童贯,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 童贯听得,对众将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 众将都不敢搭话。 童贯只得对丰美下令道:“请将军断后。我们夺路往济州去,引援兵来救。”济州城那里如何有援军,只是一句空话罢了。 丰美面如死灰,道:“末将愿誓死报答枢相,只是家中亲眷还求看顾。” “何出此不吉之言?你要是不能生还,某家必然启禀天子,恩荫你二子,不,荫你四子为官。” “谢枢相厚恩。”说罢丰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两马相交,没斗几个回合,卢俊义避过大刀,抢入身去,提住丰美的腰,一脚蹬开战马,把丰美活捉过来。一同断后的官军上前来抢,杨雄、石秀带着人马上来接应,把丰美横拖倒拽拖了回去。 那边毕胜和周信、段鹏举保着童贯,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背后卢俊义追杀不舍,童贯败军,惶惶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好不容易甩脱追兵时,天已亮了。童贯叫人辨了方向,往济州来。 第五百五十八章 童贯坐困济州城(上) 正往济州败退之时,前面山坡背后冲出梁山泊一队步军来。在前面的是两员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抡着两把板斧,丧门神鲍旭仗着一口宝剑,二人好似一团火,从地皮上滚过来。 乱战中段鹏举马脚被李逵砍翻,跌下地来。李逵上前就是一斧,劈开段鹏举的脑袋;再复一斧,砍断他咽喉,眼见活不成了。 童贯与众将且战且走,只顾着逃命,好不容易才避开梁山泊人马追赶。童贯见众人一个个丢盔弃甲,人困马乏,不由叹道:“若是征方腊的西军在此,何至于如此狼狈?” 那些京营的将校见他把此战失利归咎于兵卒,都是敢怒不敢言。 走不了片刻,遇到一条山溪。众官军战了一日一夜,已是又饥又渴。他们奔到溪边,一窝蜂的都去喝水。 就此时听得溪对岸一通锣响,箭矢有如飞蝗一般射过来。众官军急忙上岸,不料树林边转出一彪军马,原来是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带领三百余骑梁山泊马军追杀过来。 童贯伸出三根手指,大叫道:“周信,某家恩荫你三子为官!” 嵩州都监周信听了,知道这是要自己断后,掩护童贯逃跑。他无法可想,只得纵马挺枪上前迎敌。龚旺、丁得孙飞马抵住,战不多时,周信咽喉被戳到,当即死于马下。 这边毕胜保着童贯继续逃走,已能远远的看到济州城墙。不料又有一队人马上来,正在惊慌之际,忽然发现是官军,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夜里已有腿快的官军逃回来报与济州府尹张叔夜知道。张叔夜不等天亮便带人出城接应,正迎到童贯和毕胜并那些败残军马。 童贯和毕胜逃得性命,急忙入城去了。张叔夜在城外收拢散兵,最终回来只有三万余人,许多官军都趁乱当了逃兵。 这边梁山泊人马厮杀整夜,也是疲惫不堪,只是凭了一股子战胜的心劲硬撑。官军毕竟人多,虽是大败,被歼灭的只有不到三成,剩下七成只是赶散。 天放亮时见逃兵已奔到济州城下,吴用唯恐有失,便差戴宗传下将令,让众首领整顿各路军马步卒,都回山寨。 粗略点军,此番恶战,关胜把守山顶的五千人马折损了三千余人,林冲、呼延灼进攻官军后军的五千人马折损两千两百余人,这两处人马大多是前番随关胜、呼延灼征剿梁山泊时一同落草的。鲁智深、武松人马折损一千五百余人,大多是二龙山聚集过来。其余人马折损不多,约合二千余人。全部折损人马加在一起,约有近九千人。 好在梁山泊是主军,许多伤兵已及时运过水泊,转运到山上救治。而且此战最终打赢,伤兵都可及时收拢回山寨,有神医安道全和女华佗宇文柔奴妙手,估计能救治回来一些。饶是如此,仍是令众首领肉痛不已。 这场恶战中,还有五员首领不幸身亡:圣水将单廷珪、通臂猿侯健、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白日鼠白胜。至此,算上前番攻打沂州时阵亡的赛叔宝兰仁,归去蓟州的入云龙公孙胜和混世魔王樊瑞,梁山泊还有首领整一百人。 此战缴获粮草,尽皆运到山上,可足山寨数月之用。至于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计其数。 且说当日宋江自退出战场后,一路不敢下轿,直到水泊边上了一艘战船,心底下才稍稍安定下来。 待喘匀了气,宋江问护送他回来的吕方道:“贤弟,你说我们这一战能打赢么?” “兄长无需忧心。军师之前定策时不是说过了么,我们出击迎敌,即便不胜,也可退守水泊。” “早知如此,我们便给水军多造些战船,心里底气也更足一些。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吕方道:“只怕未必。朝廷已知我们水军力弱,所以没放在心上,不然登莱、金陵水师岂有不来的?那两路水军哪怕只来了一路,我们还是力弱。” “以一州之地敌一国,终究难为。人马上千,彻地连天,人马上万,无边无沿。今日数万人马缠斗,果然不比以前小打小闹。往日虽说兵凶战危,我还都没什么察觉,总觉得自己死不了。也是出了奇,今日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发慌,好几次都觉得撑不住了。” 吕方搓了搓手,道:“兄长,军师嘱咐我护送兄长到安全的地方后再回战场上去,以免被人发觉,露了破绽。” 宋江摆了摆手:“你去吧。战阵上刀枪无眼,小心些,不要送了性命,还有荣华富贵等着我们。” 吕方走后,宋江在战船上苦苦等待,一直到大局已定,方才回忠义堂上,和收兵回山的吴用见了。 听了粗粗报上来的折损数目,宋江不由长吁短叹。 吴用不悦,道:“终究是个胜战,首领为何如此,岂不是凉了兄弟们的心?” “若是当着众兄弟的面,我必不如此,眼下不是没人在么。折损那么多士卒,实在是悔不当初!” 吴用冷笑道:“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不硬碰硬打上几次,朝廷为何要招安我们?” 宋江道:“军师这是什么话?都死光了,我们日后还凭什么招安?” “这都是招安惹出来的事!” 宋江不悦,反驳道:“这不干招安的事!是……是高俅惹出来的事!死了这么多人,怎么收拾?” “怕什么,我们再招募人马便是。再者说,首领不看死的兵是怎么来的吗?不管是关胜、呼延灼,还是鲁智深、武松,首领不一直嫌他们势大么?如今正是得偿所愿。” 宋江放低了姿态:“此一时,彼一时。军师不要置气,这一路兵都没打退,勉强只能算退了半路。若是那两路也来了,又靠谁抵挡?” 吴用沉思不语,这场大战虽是赢了,可这些官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是梁山泊之前从来没遇到过的,也是出乎他意料的。 第五百五十九章 童贯坐困济州城(下) 吴用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才睁开:“如今之际,且再让人下山,北面、南面、西面,都去探听消息,回报山寨。不管如何,都好预做准备。”吴用一边说,一边屈起三个手指。 宋江也平静下来:“这是正理,叫戴宗去。” “救治受伤士卒,全靠安道全、宇文柔奴之力,那里人手、药材、物资都要齐备。”吴用道:“山上缴获如此多,蒋敬又不在山上,李应那里也需加派人手。” “叫宋清、乐和……,罢了,叫乐和、萧让去给李应帮忙,鬼脸杜兴也去。”宋江顿了一顿,改口道。 “大战之后,赏功罚罪?” 原本这事都是裴宣,可是他随柴进去了江南,不在山上,自然得再找个人。“叫朱仝做。”宋江道。朱仝是个忠厚长者,平日行事公道,人人敬服,因此宋江使他行此事。 “抚恤士卒,鼓舞士气?” “这却没有合适人。军师有何高见?” “卢首领如何?”吴用进言道。这种事是收买人心、展现权威的绝佳时机,既然宋江不想亲自干,卢俊义是山寨二首领,于情于理,都该让他去。 “不妥。叫几名女将正合适,花雕,扈三娘,刘慧娘。”宋江说道。 吴用心中不由苦笑。花雕是自己的妻子,花荣的妹子,宋江这么做到底是看重自己,还是看重花荣,甚至是看重花雕自己呢?是了,一定是看重花荣了。吴用默默的想道。 吴用没在这件事情上放任自己想太久,继续问道:“这些要务都有着落了,只剩下的一件棘手事,俘获官军如何处置?” “俘获官兵有多少?” “初略点验,一万两千,只多不少。” 宋江寻思半天,吴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棘手事。若是招降,耗费时日埋下隐患不说,还会让军官团势大。若是放回去,又怕被朝廷收拢,再来打梁山泊。“拣选一下,留下三千心思简单,身体强健,穷苦出身的。其余的斩了大拇脚趾,都放回去。”原来,斩了大拇脚趾,做活行动都是无碍,唯独无法奔跑、负重,不用担心他们被收拢回去再来与梁山泊为敌。 “这……,只怕名声不好。若是以后再与官兵对敌,他们更不愿投降。”吴用劝道。 “那就先关押起来,多给水,少给食,容后再说。”宋江给了一个临时办法。 正商议间,卢俊义押着丰美,解上寨来,跪在堂前。 宋江犹豫不决,按照往日惯例,事情就要到解开绑缚,开始招降的那一步了。可是现在宋江却没什么心情。这些老派军官着实碍事,怪不得不受奸党待见。宋江意兴阑珊的挥挥手,命人将丰美关入土牢,以后再处置。 那时众头领陆陆续续也到了堂上,一一缴令,美髯公朱仝将功劳记录在册。宋江命将战斗中受伤战马宰杀,赐下劳军的酒水,犒赏三军。其余事宜,一一依着与吴用前议施行。 说回济州城里,东厅枢密使童贯愁眉不展。 御营大将毕胜斟酌着言语,劝道:“枢相上奏,只说与贼寇试探交锋,互有胜败。然而大军水土不服,横生瘟疫,病死许多军士,因此暂且屯军在济州城里。等其余两路大军抵达后,再共同进兵。” “都是北地,梁山泊离汴京也就五百里,哪里就水土不服。现在已近冬季,更不可能会有什么瘟疫。这么说,瞒不了人。” 毕胜道:“枢相此言谬矣,官家身处禁宫,又不知兵,只需瞒过他一人就好。太师与枢相交好,这个方便太师如何不给?至于别人,又何足挂齿?枢相只管上书,末将这里也会上书。” 童贯颇为心动,毕胜和丰美是御营大将,背地里负有监军之责。丰美已然被擒,不能传递消息给天子。只要毕胜愿意帮忙遮掩,这场大败的确能瞒过天子去。 毕胜又道:“日前已回来三万余人,我们再悄悄征些兵,将兵员缺额补一些,大面上也就交待过去了。” “你这瞒天过海之计甚为可行,便如此吧。”童贯捋着下巴上的短须道。 这童贯是个如假包换的宦官,但却是宦官中的异类。他身材魁梧,身躯伟岸,皮骨坚硬如铁,双目有神,面色黝黑。论起阳刚之气,一般男子都不如他。更为难得的是,童贯童公公的下巴上有稀稀拉拉十数根胡子,虽然不多,但童公公也足以笑傲所有古往今来所有宦官了。因此童贯便经常效仿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关胜的嫡祖——关羽的做派,时不时捋几下胡须,以示与众不同。 毕胜听了,自去写奏文。童贯便要张叔夜征兵,又行文南北两路大军,催促进军。 且说沧州那里,辽兵忽然大举入寇。辽军对那里道路山川,库藏粮秣,兵力守备、河塘防线有如了如指掌一般,兵锋势如破竹。原本沧州那里为防止辽国铁骑南下,有许多宋国利用河流开挖的池塘湖泊,被称为千里河塘,又遍植树木,骑兵十分不便,因此很少从沧州南下。然而此次,辽国铁骑每每都能从那些河塘的间隙穿过,纵横如风。不用旬日,沧州全境已无半点消息。河间府沿线也是烽烟四起。连大名府那里都有辽兵侦骑出没——那些侦骑却是梁山泊小股探马假扮。 原本蔡京那里算计,辽国与金国苦战,一时半会无法南下,因此调集十万河北禁军围剿梁山泊,已到济南府境内。不料,辽国突然派一只蒙古番部突入金国后方烧杀抢掠,金国不得不自前线退兵。辽国原本与宋国是兄弟之国,澶渊之盟后,虽边境小有冲突,但大体还是和平相处。然而这次宋、金两国订立海上盟约,联手攻辽,是宋国明明白白的背约在前,因此辽国前来报复。宋廷没料到辽国报复来的如此之快,加之兵力空虚,一时措手不及。 按例,各处州县告急文书,都需先经枢密院,然后才能到御前。但太师蔡京与太尉杨戬、高俅商议,按下表章不奏,瞒过天子,只是行文邻近州府,前去策应。然而河北精锐之士,已尽数南下,那些留守禁军哪里是辽军虎狼之师的对手,好如担雪填井一般,半点用也无。蔡京无奈之下,只得调派南下禁军回师北上救火。围剿梁山泊三路大军至此败一路,退一路。 第五百六十章 蔡京汴京城罢相(上) 说罢宋国北面,再说南面。 九千三百里扬子大江,远接三江,却是汉阳江,浔阳江,扬子江。从泗川直至大海,中间通着多少去处,以此呼为万里长江。地分吴楚,江心内有两座山:一座唤做金山,一座唤做焦山。金山上有一座寺,绕山修建,谓之寺里山;焦山上一座寺,藏在山里,外面看不到半点,谓之山里寺。这两座山,生在江中,正占着楚尾吴头,一边是淮东扬州,一边是浙西润州,今时镇江是也。 润州城郭那时是方腊手下东厅枢密使吕师囊守把江岸。隔江扬州,是副都督刘光世留守。 扬州那里,多日无事,从刘光世到下面兵卒俱都懈怠了。 为了防备隔江的方腊军,扬州城防守备一向是南强北弱,北城门空虚的很。这一日,北城门来了数十辆沉重粮车要进城,粮车上遮的严严实实。 守门军士前去询问,说是扬州城外定浦村陈将士的家人,前来劳军。为首的管家取出酒肉,献给军士。那些军士不曾提防,任由那些粮车进城。 不料,粮车刚刚入城,就从粮车上跳出许多人,带领押运的民夫一起大砍大杀起来。那些人悍勇异常,为首的四个梁山泊好汉史进、雷横、燕顺、李立更是本领高强,守门军士不是对手,好如羊群里来了猛虎一般,不多时全都被杀散了。 史进寻了火种,身边取出号旗、号炮,就城楼上放起。远处有云天彪、孙新、郝思文、彭玘已悄悄带着马军等候,听到号炮响,前来策应。片刻间,北城即失守。 城里副都督刘光世听闻报知,惊慌失色。这刘光世出身将门世家,以荫补入官,平日里贪财好色,无与伦比。上阵时一贯畏敌如虎,多不亲临前线,而是坐守后方,还常虚报军额、多占军费。 听闻北城喊杀震天,刘光世面如土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此时府衙后面浓烟滚滚,有火烧起来,却是阮小二、阮小五、陈丽卿、马麟、项充、李衮、赫连进明、邹润、陶宗旺、狄云十个好汉埋伏在后墙多时。他们见北门火起,便拿着勾索绳梯翻进来烧杀,只要先擒住守军首脑。 刘光世急忙到后院看,已是火光漫天。他略一迟疑,被女飞卫陈丽卿看见,一箭正射在发髻上,骇得他掉头便往西门逃。刘光世治军不严,不少流寇乐于投附为部属。那些人平日里欺压百姓不可一世,巧取豪夺花样百出,唯独打不得硬仗。见刘光世逃走,他们本就不高的战意也无影无踪,或逃或降。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扬州城内战事平息下去,只零星有些地痞流氓趁机打劫。 柴进颁令:云天彪接管城防;燕顺回梁山泊报信;雷横清剿残兵,抓捕无赖,平定市面;唐猛、曹正、马元、狄云率人城外四处布置营寨旌旗,虚虚实实,不叫宋国官军知道底细。 柴进又叫裴宣贴下告示,为方便日后斡旋,没用梁山泊的名义,只说自己是九里山的首领柯引,因官府残害百姓,便带着九里山群盗前来,救民水火,叫众人一切如旧。 且说刘光世逃出城来,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亲兵将领,别的全失散了。当时身边有一个统制官叫王德,进言道:“看他们兵马不多,不如收罗四下属县兵马,再图收复。” 刘光世哪敢让朝廷得知自己被些许人马就惊得走了,只竭力往方腊身上推,道:“明教匪首方腊,率领十万大军,五百战船,突然来袭。我们舍生忘死,拼尽全力,杀死杀伤一万五千余人,怎奈贼兵势大,扬州终是失陷。此败非战之罪。要想收复扬州,需大军之力,扬州属县那点子兵马,杯水车薪,派不上用场,反倒白白杀伤。如今之计,我们只能前去报知张招讨,再做计较。” 王德再三相劝,刘光世始终不听。一行人终究还是往张招讨那里去了。路上行了几日,在徐州追上张浚大军。 张浚得了刘光世报知,扬州失陷,虽知刘光世所报定然不实,但没想到刘光世为脱罪责敢如此夸大。他当机立断,一面奏报童贯,一面率领大军转向泗州,在那里扎下大营,准备据守。围剿梁山泊大军因此停下一路。 济州府里童贯得了南北两路大军消息,愁眉不展,又不敢退,只催促张叔夜加紧征兵。 梁山泊这里,有探子刚刚报知了北地兵退的消息。还未来得及高兴,又有消息传来,说是江湖传言有个九里山的匪首叫柯引的夺了扬州。 吴用便对宋江道:“柯者,柴也。引者,进也。想必是柴大官人那里得手了,再等上几日,就该有确切消息传来。” 宋江面色忽然暗淡下来,黑着脸道:“既然得手了为何还不打出山寨的旗号?不把我们声势做大一些,朝廷那里不放在心上。” 吴用道:“太大也不好。上次首领去汴京,声势大的险些失陷在那里,樊楼都烧了。结果一步错,步步错,后来为了恐吓汴京官军别来追击我们,不得已弄了更大的声势,这才引来官军围剿。现在已经打退了童贯,山寨的声势如果还要再大,只怕朝廷恼羞成怒,暂时舍弃沧州、扬州不管,剿了这里。就算我们能逃出去,失了腹心之地,就没什么好戏唱了。朝廷一直放任我等,皆因我们一向藏身在水泊,偶尔出去只是劫掠。他们把我们当做土匪,而不是正经的反贼。若是真的占城据地,当初呼延灼、关胜诸位将军也不会带那么少人马来,早就把我们剿灭了。” “说的也是。这个分寸着实不好把握。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柴大官人那里不稳?” “是。他可能有趁机另立山头的心思。”宋江不无忧虑的说道。 吴用笑了,道:“这个心思,他一直就有。若是没有,首领才应该觉得奇怪。我们那么多首领和他一起去,不就是为了防着他么?再者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然没法用他的力一同对付官军。” “我还想着,若是梁山泊万一守不住时,那里还能当个退路。现在估计是去不得了,非得死守这里不可。” “怕什么,我们去了,只要他不当场翻脸,不过是另一个王伦、晁盖。”吴用不动声色的说道。 “不说那些了,终归算是个好消息。叫众兄弟来,酒宴相庆。”宋江收拾心情,传下令去,很是有几分及时行乐的颓废。 众首领听了,大多是一片欢欣鼓舞。忠义堂上摆下酒席,饮宴庆祝。 第五百六十一章 蔡京汴京城罢相(下) 正在饮酒间,有锦毛虎燕顺来到。他一路沿途打探官军消息,多花了不少时间,因此晚到了几天,反倒是梁山泊从别处先探听到了消息。 当时燕顺对众人说道:“我们昔年在江州那里大闹一场,连累许多百姓,加上朝廷污蔑我们,因此山寨名声在南方地界不太好。于是柴首领考虑再三,没用梁山泊的旗号,只化名柯引,自称九里山侠盗,夺了扬州城。”他又把来时路上探知的消息说了:“朝廷南路大军行军元帅张浚不知事情虚实,已停止北上,但也没去攻打柴首领。他只在泗州一代驻扎,不知打什么算盘。” “停在泗州了?此事当真?”宋江急忙问道。 “千真万确。小弟亲眼所见,还险些被泗州那里巡逻的军卒抓了去。” 豹子头林冲道:“扬州这一路大军停住,吃的这一缓,已足够我们战后修养一阵子,可谓是喜上加喜。这张浚,瞻前顾后,稳则稳矣,可实在不是统兵大将的料。” 神机军师朱武赞同道:“他要么回师扬州,要么继续往梁山泊进发。如今偏偏停下,实在是下下之策。” 宋江满脸喜色,道:“虽是山寨一时得保平安,但众兄弟不可懈怠。我们手里有兵,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只管加紧练兵,屯积粮草,修缮城寨,将来不管是进是退,都两相宜。” 不管众首领是什么心思,宋江这句话总是没错,因此全都齐声应命。 宋江又道:“今日虽是战时,但喜事破例,可随心意饮,不受军法限制。”梁山泊首领大多好酒,经常有因酒误事的,当然也有些是存心借酒闹事,用酒遮盖颜面,尤其梁山泊那些老首领为甚。童贯在济州磨刀霍霍,没准什么时候又来,因此宋江颁下临时军法,饮酒不可超过三碗。眼下局势稍缓,宋江心情略松了一松,因此破例。 众首领哄然称是,只大呼小叫,纵情饮乐。 武松对鲁智深道:“大师,我们来一场酒王之战助兴如何?” 原来这酒王之战是梁山泊诸位首领前阵子的饮乐的新花样,是饮酒和切磋同时进行。参加的人和对手空手打斗,每过五个回合饮一大碗酒,直到有人倒地出局,而后胜利者之间再进行豪饮和打斗,直到最后决出酒王来。想要赢到最后,一个是不能醉倒,一个是不能被打倒,饮酒和技击的本领缺一不可。 这个花样最早还要追溯到武松和鲁智深在二龙山时,因为极对梁山泊众首领的喜好,很受欢迎。呼延灼、索超、刘唐、李逵、史进、穆弘、雷横、张横、石秀等人极为热衷,每次都少不了他们几个。但出人意料的是,获得酒王桂冠最多的竟然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水军首领阮小五,其次才是梁山泊公认又能饮又能打的武松。这叫武松很是不服。趁着阮小五跟着柴进去了扬州的机会,武松张罗起酒王之战,想要趁阮小五不在,过过胜利者的瘾。 当下许多首领纷纷响应,提着酒坛到忠义堂前广场。一些不擅饮酒但想借机多学点技击本领的也跟着出去看热闹。 这帮人离开之后,忠义堂里安静了许多。宋江一边饮酒,一边事无巨细问了燕顺扬州那边的事。 说了半天,燕顺忽然拍着脑袋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小道消息,却是路上听说,不知真假,因此刚才没有一起说。” “不知是什么小道消息?”宋江问道。 “听人说,蔡京罢相了。”燕顺小声说道。 “什么?蔡京罢相了?”宋江吃了一惊,他看了看四周,警惕说道:“且到机要房细说,叫上军师,别的人暂不要告知。” 三人前后相跟着到了机要房,宋江从一个葫芦里倒出几粒安道全特制的醒酒丹,吞了一粒,又给燕顺、吴用各一粒。燕顺接过来一口吞了。 吴用却摆手道:“我今日饮的是茶。” 燕顺便道:“我是听路上去汴京做生意的商人说的。因天有异象,蔡京被天子逼着致仕,由王甫接任宰相。” 说起天有异象之事,需引开个话头去,得从那日吴用看到的太阳旁边的小星说起。 当日吴用调兵遣将,抵挡童贯,为了估计时辰,时不时看日头。有一次在太阳旁边看到一颗异常醒目的小星。那小星不是别的,乃是太白金星。 这太白金星主肃杀,要是在白天看到,就叫“太白经天昼见”,是大乱之相。南朝梁太清三年,太白经天昼见,恰有侯景之乱。唐武德九年六月,太白昼见,又逢玄武门之变。 古时人不知天体运行规律,发现天有异象,便以为是宰相失德,因此有不少政敌借机上书弹劾蔡京。若仅是如此,凭着天子的恩宠,蔡京也不至于罢相。偏偏连日夜里又有一颗彗星在太微星方位出现,而蔡京又有一个倾轧他的好儿子蔡攸。 按星象,慧在三台星,臣害君;慧在太微星,君害臣。蔡攸与蔡京起初不过是父子失和,后来反目成仇。为了倾轧蔡京,蔡攸借这个机会,买通司天监,把观天录给改了:原本那彗星出现在太微星,给改到了三台星。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有大臣想要害皇帝的星象。 司天监的官员报知天子后,天子最开始也没怀疑到蔡京头上,毕竟大臣有很多,不好说哪一个有不轨之心。偏偏这个时候,蔡攸秘密上奏,说蔡京有李林甫之志。李林甫是什么人物,是唐时“胁迫君上”的权相! 蔡攸又借着沧州、扬州说事,只说蔡京故意派遣三路大军,弃沧州、扬州不顾,想要行乱国之策,借机害君。 如此多管齐下,有事实,有动机,有天象,不由天子不信。天子又恐又怒,便下诏命蔡京致仕——这反倒应了原本“彗在太微,君害臣”的天象。 至于蔡攸,因检举自家老子有功,不仅没受到牵连,反而蒙天子另赐了一座府邸,父子各立门户。此是后话不提。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宋江梁山泊说美人(上) 说起蔡京的大儿子蔡攸,能一举扳倒自己的老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自幼聪颖异常。哲宗元符年间,蔡攸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便做到了裁造院的监守。和高俅类似,蔡攸是那时为数不多的察觉端王赵佶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 蔡攸发现每次上裁造院时都能赶上朝臣退朝,他就算计好时辰出来,以便正好能和下朝的赵佶相遇,借故交好。后来哲宗病故,赵佶继位,是为徽宗皇帝,前前后后蔡攸也出了不少力。徽宗信而宠之,赐蔡攸进士出身,历任龙图阁学士、淮康军节度使、宣和殿大学士等职。蔡攸任内不思处理政务,唯知在帝侧论道家神变之事,演市井淫秽之戏以邀宠。 当时蔡京七十四岁,执政二十年,其中独相十多年,党羽遍天下,加上天子宠信似海。想要扳倒他,实在是极难。偏偏蔡攸就做到了,正应了恶人还需恶人磨那句话。 虽然蔡京罢相有这么多内情,但当时的人只知道天象有异,因此天子下诏命蔡京致仕,别的都是不知。又有传言,说天子要伐幽燕,蔡京收了辽国的贿赂,持反对意见,因此去职等等。燕顺在路上听来的消息除了蔡京罢相之外,别的都是这种流言。 听说蔡京罢相,宋江不由击掌相庆:“当初高俅要招安我们,就是蔡京老贼从中作梗。如今他去职了,山寨招安有望。” 吴用思索半晌,道:“此事重大,不比别事,应别有隐情,可让人去汴京详细探听,再看如何应对。” 因吕方去忠义堂前看酒王之战去了,没在一旁等候吩咐,宋江只得亲自出了机密室,叫人去传戴宗,而后回来抱怨道:“戴宗和他那些手下不知道怎么办的事,这事都已传到淮南,山东竟然还不知道消息。” “这里打仗,官府盘查的紧,一时消息没传过来也是情有可原。”吴用见燕顺在旁,便顺口替戴宗分辨几句。这等不要钱的空头人情,不做白不做。 不多时,戴宗来到,听了吩咐,酒醒了一大半,立刻就要亲自下山。 “戴院长且慢。”吴用唤住他,说道:“叫刘唐和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戴宗答应一声,自去寻刘唐一同下山不提。 此后再无别事,三人散去,回到酒宴中。 宋江已无心饮酒,只随便敷衍了前来敬酒的首领几杯,便离开了忠义堂。他盘算一阵,吩咐人去地牢,给那日被擒上山的御营大将丰美送去酒肉、净衣、热水。 梁山泊地牢中,和丰美同病相怜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打东平府归降的双枪将董平。童贯首次来攻时,董平不听军令,擅自追击童贯,结果叫梁山泊白白折损了不少人马,因此触犯军法,被关在牢中。 牢里不见天日,董平整日无事,除了打熬筋骨,便是枯坐。这日忽然听到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却是宋江到了。 董平急忙叫道:“首领饶恕小弟这一遭。” 宋江问道:“兄弟可知错了?” “小弟阵上一时昏了头脑,还请首领责罚。” “责罚却是不必了。如今有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请首领示下。” “此番恶战,山寨元气大伤。若是官军再来攻,难以抵挡。我思来想去,或许有个招安的路子在东厅枢密使童贯那里。” “自古太监都爱钱。山寨里金银珠宝不当吃,也不当喝。照着上次高俅的故例,送给他一些便是。”董平出主意道。 “你没听说么,这童贯虽是宦官,却是个少见的不爱钱的太监。” “不爱钱?这要怎么办?”董平已略知了宋江的想法,不由脸色大变,“难道首领是想……” 没等他说完,宋江就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我是想把程兰还给童贯。” 这程兰是什么人?还要往回说。程兰是前任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养女。据程万里所说,程兰的母亲是一位贵人,身份尊崇异常。因为惹上了一个来头更大的人,她母亲不便带着程兰过活,便把这女孩儿托付给童贯,对外只说女儿死了。童贯是个不全之人,没有家眷,带着一个女孩儿怕被别人追查出来。当时程万里是童贯的门馆先生,恰好亲生女儿夭折了,岁数与程兰相仿。童贯便叫程兰顶替了程万里女儿的身份。后来梁山泊攻打东平府,董平上山,条件之一便是要娶程兰,宋江答允。因此程兰也留在山寨,在大聚义前几天被强嫁给了董平。 董平气呼呼的道:“不行,绝对不行。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程兰既然已经嫁了我,怎么能送还童贯?你要我二人夫妻分离么?” “女人如衣服!”宋江好久没有被人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尤其是雁台排座次之后。他直截了当的回了一句。 “你们也不是我的手足!”董平七窍生烟,只说了心里话,握着牢房的栏杆晃个不停。房顶的土簌簌往下掉,让人有几分担心董平把牢房拆了。 “我索性直说了罢,你的心思,当初求娶程兰我便知道了。你无非是想凭她的身份,日后谋个前程。我现在拿她还给童贯,为山寨谋个前程,你自然跟着飞黄腾达。” “你少瞒我了。明眼人都知道,山寨招安一事困难重重。若是山寨覆灭了,我有她在手,远走高飞,洗白身份,东山再起容易得很。”董平说道。 宋江劝道:“你把自己弄得那么脏,想洗白哪有那么容易?还是跟着山寨一起招安吧。” 董平有恃无恐道:“你以为有了程兰就只是有了童贯的门路吗?错,大错特错。程兰就是我的护身符、升官牌,我不可能让你们如愿。” “程兰到底什么出身?童贯这么看重她,我不信你后来没有去查过。”宋江不动声色的试探。听董平的言语,这程兰的身份有些古怪,让宋江好奇起来。 第五百六十三章 宋江梁山泊说美人(下) 董平冷笑一声:“我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确查过。她是皇家出身,当今天子和慕容贵妃的女儿。慕容贵妃是哲宗天子的妃子,当今天子的嫂嫂。贫苦困顿的人也有弟弟娶寡嫂的,但皇家这么干就有些难堪,而且当时还碍着向太后在。因此生下程兰后,慕容贵妃求童贯把程兰带出大内,后来冒了程万里亲身女儿的名声,长大成人。” “只有这些吗?” “我只查到了这些。现在向太后早就不在了,官家地位稳固,不比之前,可以认回亲女。” “所以你就觉得因为她是天子的女儿,你攀上高枝了?” “当然,我现在是当朝的驸马,有了程兰,天子那里都能说得上话。” 宋江忽然笑了,道:“我来告诉你更多的真相吧。程兰是当今天子和慕容贵妃的女儿不假,可她是哲宗天子病逝之前就怀上的。” “什么?不是弟弟娶寡嫂,而是叔嫂……”董平不由张口结舌。 “是,是叔嫂通……奸。哲宗天子专宠刘皇后,对别的妃子都很疏远。不知怎的,慕容贵妃就和当今天子到了一处。慕容贵妃临盆的时候,正值哲宗病逝,当今天子尚未即位。天子因为争夺帝位,生怕此事被向太后发现,要童贯设法杀人灭口。也不知慕容贵妃怎么哀求,竟叫童贯动了恻隐之心,他就用程万里的女儿替了慕容贵妃的女儿,而后趁着宫中混乱,送程兰出宫,交给程万里悄悄抚养长大。”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定是你编造了来骗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虽然隐蔽,但还是被宫中一个御医发现了。那个御医悄悄把此事记了下来。后来他被发配到了沙门岛,是我救了他出来。又过了几年,他也到梁山泊做了首领。前一阵子他去你住处给照夜玉狮子马治病的时候,见到程兰手上的玉镯,这才知道程兰就是慕容贵妃的女儿,而后把此事告诉了我。” “你说的是紫髯伯皇甫端?” 宋江没有理他,只问道:“你觉得天子会怎么看待程兰?这个一见到就会想起自己犯下人伦逆罪的女儿?你得有多傻,才觉得他会认这个女儿?” “那又怎样,顶多我不见天子,在童枢密那里一样可以利用她,无非是做不成驸马。” “归根结蒂,你还是想利用她。” “要不是想利用她,我为什么会伏低做小,忍她的性子?” “是了,你风流双枪将从来不缺女人。你在东平府西瓦子的相好,还有上了梁山泊之后偷偷养在山下的四个外室,个个都是貌美如花,温婉恭良。不过,我想问一句。”宋江忽然郑重其事道,“你对程兰难道就没有一点真心吗?” 董平坦然道:“一开始我馋她的身子,勉强还有一点,后来就彻底没了。她晚上在床上就像一块冰,白天在家里一张哭丧脸,要不是她的出身,我何苦忍这口鸟气?” “程姑娘,你都亲耳听见了?”宋江忽然对着身后说。 董平听了一愣,便见从宋江身后转出程兰。她穿着一身黑布衣服,把浑身上下都盖住了,再用头巾遮住了脸。她一直低着头,躲在黑暗中,没叫董平发现。 程兰掀开头巾,缓步上前,大颗大颗泪珠落下:“董平,我嫁给你这么久,都已想着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没想到,你过去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哄我。” 原来这董平一向是个不良人品,知晓程兰身份前后,一心想着凭借她钻营。程兰知道他的心思后,便不愿意嫁给他,无奈反抗不得。婚后董平凭着些甜言蜜语,叫程兰略有回心转意,不料今天又暴露了本性。 “兰儿……,我,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他的。”董平急道。 “你先骗过自己再来骗我!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句实话么?” 董平颓然坐倒在牢地上,道:“我这样有什么错吗?世人不都如此么?” “你自己可能觉得没什么错,但世人不都是如此,而且我……我不喜欢这么做。”程兰已止住了眼泪,但嗓音还是有些发紧。 董平怨恨道:“你自然不用这么干,你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没吃过我那些苦!我生于贫寒之家,从小忍饥受冻,白日做活,晚上拼命练习技击时还要被师父打骂,图的是什么?就是要出人头地,让人都看得起我!” “难道这就是你负心的理由?山上那么多穷苦出身的首领,也没见谁像你这样不堪。” “在东平府时就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娶你,整日整夜的想。我上梁山泊,还不是存了救你出去的心思?你就这样对我么?” 程兰摇摇头,道:“你若是真想救我,凭你的本领,早带着我下山去了。你一直不这么干,还不是看着山寨势大,想投机取巧?” 董平被戳穿了心事,一时语塞。 宋江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仰着头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也不必再这样勉强下去了。皇天后土,今日我和董平缘分已断。” “兰儿,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都改了。”董平已经绝望了,他太了解程兰,但还是在苦苦哀求。 程兰不再理会他,只对宋江说道:“首领,从今往后,我和他再无瓜葛。济州那里,我是愿意去的。” 原来宋江见董平之前,先去寻了程兰,只要程兰答应回童贯那里。程兰却有几分不愿与董平分离,宋江略劝了劝,仍是不应。于是就让她穿上黑衣,遮掩了脸,和自己同来地牢。宋江用言语刺激董平,就是要让程兰见到董平的本来面目,好叫她死心。 宋江道:“谢程小娘子成全。” 程兰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不忍梁山泊再遭兵灾。” “那我替梁山泊周遭数十万人谢小娘子。” “你没有资格替他们。”程兰言语如刀,“不管我是不是程万里生的,都是被他养大,他就是我的父亲。不管你们如何解释,他都是因梁山泊而死。你没有资格谢我。” 宋江心中暗暗骂道:“这小娘们性子果然不惹人喜欢,董平能忍这么长时间,也算能人了。”他用同情的目光看了董平一眼,“说到底,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可惜你空有野心和抱负!要是当年你困苦之时,像我一样遇上职方司的贵人,说不定比我还强。” 随后二人离开了牢房,到牢房门口时,程兰已止住眼泪。她给宋江行了一礼,低头快步去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宋江梁山泊受大刑(上) 程兰走后,宋江长舒了一口气。虽说她这种有慈悲之心的人最好对付,但总怕出些什么变故。最近宋江被接踵而至的各种坏消息打击的很厉害,让他一度怀疑其自己之前的行事手段来。他欺骗,威胁,引诱,杀戮,踏着充满献血的道路走到今天。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些手段都失效了,自己还能不能生存。 不过宋江并没有离开牢城,他还有丰美要见。 丰美因是朝廷高级军官,所以没和普通官兵俘虏一起关在俘虏营,而是关在牢营,就在董平的牢房不远处。 说来丰美也是倒霉,本来这次出征,御营推举的是毕胜和另外一员大将,丰美却想要挣这份军功,因此忍痛把多年吃的空饷尽数贿赂了太尉杨戬,才能来到济州。 依着丰美的技击本领,对上梁山泊的首领,除了卢俊义,就算不胜,也能全身而退。然而造化弄人,偏偏就被卢俊义三下五除二如同擒小鸡一样活捉了,下在牢里。而后梁山泊又对丰美不管不问,既没人劝降,也没人来盘问官军底细。 毕竟是阶下囚,牢里虽不虐待丰美,但也只有粗茶淡饭。几日担惊受怕下来,丰美足足瘦了一圈。 宋江寻到丰美,与丰美行礼道:“丰将军,小可宋江,阵前阵后,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丰美终于盼到人来,欣喜道:“两军敌对,本应如此。如今在下既然被擒,甘愿在山寨落草,为首领效力。”这几日丰美度日如年,为保住性命,主动投降。 “落草却是不必了,明日一早便送将军上路。”宋江拒绝道。 “什么?不要我落草?”丰美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一时面如死灰,喃喃的道:“难怪刚才有酒有肉有热水,原来是……原来是断头饭到了。” “哎呀,下面的人不会办事,都怪小可没交待清楚。将军误会了。我不是要杀将军,而是要送将军回济州童枢密那里。”宋江这是故意没交待,就是为了震慑丰美的心神。 果然大起大落来的太快,丰美惊诧莫名,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山寨众兄弟,本无异心,只是被不公不法之人硬生生逼得如此。望将军回济州,把几句善言说与东厅童枢密听。若是宋江他日重见恩光,生死不忘将军今日大德。”宋江说道。 丰美嗓音颤抖着问道:“你真的要放我回去?” “自然当真。宋江虽在江湖绿林,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首领若是想要我在下回去说服童枢密,只怕打错算盘了。我是御营之将,他是枢密使,并无深交。我说的话,他未必信。” “无妨,我使一个人与你同去,见了那个人,童枢密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另外,事成之后,扬州那里我有办法送与他,成就他的功劳,彰显他的威名。” “扬州那里出了什么事?”丰美心思并不慢,很快反应过来。 “将军这几日在山寨歇马,音讯不通,想必不知道山寨外面的消息。扬州已被九里山的强盗夺了去。小可不才,在绿林略有几分薄面,可叫他们献城给童枢密。扬州是个大郡,童枢密离开便丢,去了便得,在官家心中,功劳什么的暂且不提,只说这个中流砥柱的本事,够不够大?” “大是够大,可是梁山泊是梁山泊,九里山是九里山,他们如何肯听你的?” “那里底细我是最清楚不过,若是不肯听劝时,梁山泊可暗助朝廷攻打。再者说,就算童枢密没得扬州,他在济州进退两难,空耗粮饷,又有什么好处?重夺扬州之功,若是给张浚张招讨,他会不要吗?” 丰美不用推敲,就知道童贯肯定是一百个乐意,便道:“既然如此丰美必促成此事,以谢首领不杀之恩。” “劳动将军,无以回报。山寨别的没有,就只有些土产,还请将军笑纳。” 丰美哪里敢挑剔什么礼物,只连连感谢不提。 次日一早,丰美驾一辆马车,车里坐着程兰,车厢下面铺着宋江送的土产,是十几根一人来高的青竹竿,登程下山。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天子喜欢的名人字画在车里。宋江亲自送过水泊边。 丰美在路上看着宋江送的青竹,寻思道:“这帮土包子不会真的送我几根竹子吧?也没听说梁山泊有什么竹子特产啊?” 他忍不住问程兰道:“小娘子,这竹竿有什么奇异之处么,能被梁山泊称为特产?” 程兰冷冷的说道:“这些竹子极为奇异,用来装酒装水再好不过,三年不坏。” 丰美失望道:“是有点奇异。” 程兰抚摸一根青竹,道:“你要是不要,就全都给我。我下了梁山泊之后,估计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也算个念想。” “小娘子既然开了尊口,在下没有不给的道理,省得丢了。” 丰美却不知道,这青竹里面装的是熔好的银子。这些银子后来被程兰运去太湖,救助那里百姓不提。 当日晚些时候,忠义堂前,董平堵着嘴,披头散发,五花大绑,跪在地下。堂下是被召集来观看行刑的梁山泊一众头目。 午时二刻已到,美髯公朱仝手举一纸文书从忠义堂里出来,对众人说道:“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董平犯了这三斩,理应斩首。但其断送许多山寨军卒性命,所以加重处罚,五马分尸。寨主宋江,念当日雁台一同聚义之情,赶超绿林规矩,愿身受十二刀二十四洞,减轻董平罪责,使其不见血而死,改为绞刑。今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其后宋江出来,光着两条毛腿,露着腿肚子,坦露着肩膀,嘴里绑着一根木棍。吕方、郭盛跟在后面,每人手拿三把细长的法刀。再后面是神医安道全,手上拿着六把法刀,身上背着药囊。随后是孔明、孔亮抬着一副空担架。最后是李立、鲍旭手拿白绫。 第五百六十五章 宋江梁山泊受大刑(下) 郭盛边走边低声对安道全说道:“我两个是戟的,这玩刀的活计,如何非要用我二人?” 吕方道:“说的是。操刀鬼曹正的刀法干这个不行么?” 安道全不悦道:“曹正那是什么刀?杀宰牛羊的屠刀,烹制菜肴的厨刀!如何能用在人身上?” 郭盛道:“武老二的双刀耍的非同一般,为何不用他?” “我找过他,他说他的戒刀是杀人的刀,出鞘就要杀人。” 吕方道:“张横的刀法也不错,常请人吃板刀面。”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二人给我打起精神来。” 吕方、郭盛只得闭了嘴,随着一行人走到阶前,站定了。 朱仝抬头看了看天,喝道:“行刑!” 当下安道全附在宋江的耳边,道:“寨主不用惊慌,我给你喝的麻沸散非同一般,刀上麻药和止血药都抹了。你咬紧牙,不要想太多,一会就好了。” 安道全起身,低声对吕方、郭盛二人道:“好了,手不要抖,看准了,都利索些,按我教你们的,避开要害。” 吕方率先上前,把三把法刀插入宋江露出来的左下腿肚子,闪光的法刀尖从另一面露了出来。而后是郭盛,在右小腿肚子上刺了进去。安道全的六把法刀,则分别刺在左右肩头。 宋江闭着眼,带着浑身十二把法刀,原地转了一圈。 只见安道全手疾如电,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十二把法刀都抽了出来,随后抹上药物,包扎了。孔明、孔亮将宋江扶上担架。 与此同时,李逵、鲍旭二人将白绫缠在董平的脖子上,齐齐用力,将他缢死,果然不见一滴血。这边工序没有宋江那么多,但耗时不短,几乎一起同时结束。 安道全收拾好宋江,再来收拾董平。他叹一口气,心中暗自道:“杀人杀就是了,何苦还要诛心。”他上前验了尸体,道:“行刑已罢。” 孔明、孔亮抬着宋江飞也似去了,只是匆忙之中好似都忘了给宋江解开嘴上的木棍。 朱仝喝令众头目散去。 一众头目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四散去了,都不敢大声说话,只小声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见多识广的小头目对同伙说道:“寨主就是讲义气,以前九刀十八洞就是绿林中活罪的顶了。寨主这次来了个十二刀二十四洞,后面有没有来者不好说,以前肯定没有过。” 一个道:“寨主略微差点意思,嘴上还绑着木棍。” “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试试?” “我可来不了这个。” “够得上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绝对义气。” …… 人都散尽了,几个喽啰上前收敛董平的尸体。 安道全道:“这尸体送到我的敛房,我还有用。好生抬着,不要什么地方磕碰了。” 那些喽啰不约而同打个寒颤,战战兢兢抬着尸体去了。 自那之后,梁山泊还有九十九位首领。 且说汴京城里,道君皇帝又是一个月没有临朝视事,但终究是拖延不过。这一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太尉杨戬出班奏道:“臣收得童贯表文,大军与梁山泊贼寇已战几场,胜势在握。那里贼子乞降。童枢密顾及扬州之事,建言朝廷派使者前去招安。北路大军退守边关,南路大军回去再征方腊。” 高俅附言道:“蔡京为遮掩自己无能,前番夸大其词,只要起三路大军,害的沧州、扬州空虚,实乃祸国之策。童枢密一路大军便已得全功,此时招安乃老成持国之言。” 天子便道:“那睿思殿屏风山,被人加了‘宋江’二字,可见此獠居心。如何能招安?” 杨戬进谏道:“宋江二字并无证据是梁山泊所加,那等贼寇若是有这个本事,早就分土裂疆,岂会困守水泊?依臣之见,蔡京为调动南中北大军,指使党羽所加也未可知。” 高俅道:“可调童枢密回朝,当面奏对。” 天子心下不决,问新任宰相王甫道:“卿意下如何?” 蔡京辞官,由王甫接任。王甫揣测天子心意,事事都是反蔡京所为。见天子垂询,王甫便道:“高太尉此言大善,最是稳妥。可叫童枢密加紧还朝。北路大军退保沧州。京师禁军由毕胜领军退师,以稳中枢。南路大军仍着童枢密调派,收复扬州。” 见文武高官都赞同招安,天子随即下诏,派金牌急脚送出,命童贯昼夜兼程来汴京。 童贯接了圣旨,不敢怠慢,不日来到汴梁,上本求天子召见。 童贯火烧屁股一般来到,天子却过了数日才宣童贯在睿思殿觐见。 当日童贯三跪九叩已罢,献上宋江所赠名人字画。 天子大喜,赏玩一番方才想起来童贯为何觐见。天子指着睿思殿的屏风,道:“你看这屏风,不知被谁后添上的‘宋江’二字,虚浮无力,没有筋骨,着实不规整。这‘宋’字,理应宜长不宜短,可你看这中竖,短的像个矮脚鹤。再说‘江’字,笔画少,需要舒阔一些,方才显得不受拘束……” 柴进不过是粗通文墨,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字有朝一日会被天子品鉴,要不然说不定也会下功夫练练。 眼见天子说个没完没了,童贯不由咳嗽一声,道:“微臣惭愧,虽跟着家里的门馆先生学了些字,却没练过写字。” 天子这才转过神来,道:“却是朕忘了,你是不懂字的。这两个字,你说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外朝朕不知谁人可信,依卿之论,此事如何?” 童贯道:“臣愚昧,只知此举对梁山泊并无好处,应是有人嫁祸。” “梁山泊那里贼寇如何?” “臣亲眼所见,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忠义无双’四字,此是收揽民心之术。民心既服,不可骤然加兵。南面有臣前去,可保无忧。然而北面辽兵势大,便是北路大军还师,仍恐遮掩不及。若要添兵征伐,甚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不过是犯了刑律,无路可逃才啸聚山林之辈。若降一封诏书,光禄寺颁给御酒,再差一员重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招安,借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还请官家明察。” 不知徽宗皇帝是否明察,还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六十六章 柴进江南会方腊(上) 当日听了童贯的奏对,天子道:“卿言甚当,深合朕意。朕在政和初年之时,立过一个衙门叫职方司,想干得就是派人为卧底,去招安各个山头。后来修道事大,渐渐有些顾不上了。张叔夜还想让朕彻底取缔了职方司,幸好朕没误信他的,让郓王替朕亲自提举整个衙门,朕只提举其中一个房头,才收今日之效。” 天子敢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童贯就敢拼命拍马屁:“官家天纵英才,高瞻远瞩,见识非凡,张叔夜那厮多嘴多舌,险些误了大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职方司这事也算全须全尾了。” “这次去那里招安,不知谁人可去?” “太尉杨戬,和臣一样是内廷出身,不是外朝官,可去那里。” “朕心亦如是想。”和那时的许多荒唐事一样,君臣二人一拍即和。于是天子降旨,差太尉杨戬,拿着诏书,带着御酒,前去梁山泊招安。童贯仍回泗州,接替张浚防备柴进和方腊。 杨太尉领了诏书,回家收拾。 次日,杨太尉收拾马匹,清点人数,将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担子上都插着黄旗。亲随二十人,都骑着马,跟在杨太尉身后出了新宋门。汴京官员,有前来送路的,送到城门外,各自散去。 人群看热闹的却有梁山泊两个耳目,神行太保戴宗、赤发鬼刘唐。二人知了此事,商议一番,戴宗先回梁山泊报知,刘唐慢慢跟着杨太尉队伍,伺机探听更多消息。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杨戬出汴京的第二天,便有戴宗、刘唐报知此事,心中甚喜。 宋江便命锦毛虎燕顺回柴进那里,告知了消息,要柴进准备献扬州事宜。 给新-书打个广告《神术:一念兴周》,在番-茄可以搜到。 这本书一开始是奔着本书柴进的番外篇写的,后来把另一本构思中的书的一些异能元素加了进来,开了一些脑洞,欢迎阅读。 燕顺上路,一路上昼夜兼程,宣和三年二月十日这天午时便到了扬州。 柴进虽占了扬州,但并未住在城中。他见瓜洲古渡口交通便利,便把中军帐驻扎在那里,命陈达、杨春带着正牌九里山人马驻扎城中。 燕顺在城门处得到柴进的下落,径直奔瓜洲而来。 那里众英雄听了燕顺消息,都知朝廷要来招安之事,高兴莫名,唯独柴进心事重重。他强颜欢笑,布下酒宴,一为庆祝梁山泊招安,二为给燕顺接风。 铁笛仙马麟看在眼里,那日天一擦黑,便悄悄来寻柴进道:“大官人可是舍不得扬州城这花花世界?” 柴进侧头看了马麟一眼,转身背手去看窗外的江水,叹道:“舍得能怎么样,不舍得又能怎么样?” 马麟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官人若是舍得,我自无话说。若是不舍得,我这倒有个主意,可一起参详。” 柴进漫不经心道:“左右也是无事,你说来听听,就当消酒。” 马麟指着南面,道:“那里便有一条出路。” 柴进一惊,转过身来,道:“这话是谁让你说的?吴用还是宋江?”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寻思的。宋江让我们把扬州献给童贯,应该是真心的,不会让我暗地里搞鬼。至于军师么?”马麟笑了笑:“智谋或许有,但骨子还是个书生,胆子应该是没有。就是不知道大官人有没有这个胆子。”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柴进手上青筋迸出,已是隐隐有了杀机。 “大官人无需如此。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然有胆子来,这条性命自是没放在心上。” “我自从上了梁山泊,就没有过二心!” “我上梁山泊,是自己心甘情愿去的,平日里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大官人是被赚上去的,竟能没有二心?不要瞒我了。实话说了吧,想必大官人自己心里也清楚,单凭大官人一己之力,这扬州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的。扬州给童贯之后,大官人虽是立下大功,但回梁山泊不过仍然还是第十把交椅。我在江南那里有些门路,大官人若是把扬州献给他们,裂土封疆!若是经营得好了,大周复国不在话下。” 柴进回身端起一盏茶,呷了一口,遮掩一下激动的心情,问道:“你在那里有什么门路?” “方腊那里的左丞相娄敏中与我是旧识。” “旧识?”柴进险些气得没把口中茶水喷出来:“旧识又算是哪门子交情?认识仇人也算旧识!” 马麟深吸了一口气,竖着左手,大拇指张开,食指中指并拢指天,无名指和小指弯曲指地,比划一个火焰形状,道:“我本是明教中人,娄敏中原是明王坐下光明左使,我曾是他统领下的江宁分坛坛主。” “想不到你是明教的人!怪不得你老是和宋清一起吃素,我还以为你是信佛的。” “宋清是信佛的,但我是信明尊的。” 见柴进不说话,马麟接着说道:“我很早就入了明教,因为鼓动百姓对付那采买生辰纲的差役,失手被抓,发配到沙门岛。宋公明曾受孟康等人所托去那里救裴宣,顺带把我救了出来。后来为避官府追捕,我到了黄门山落草避风头。再往后的事大官人应都知道,江州劫法场之后,宋公明回梁山泊路过黄门山,我便随欧鹏一起上了梁山泊。” “你为何没回江宁去?” “回了,只是我入狱时,江宁分坛那里已有了坛主,我不愿在那里受他辖制。教中高层当时内斗,娄敏中处在下风,无法照应我。等我上了梁山泊之后,他才起势,索性叫我在梁山泊做明教卧底,与他们通报消息。” “有点意思,你要是不说,任谁也想不到你是明教在梁山泊的暗子。不过左丞相份量不够,这事我要亲自与方十三谈。”方十三是方腊的别名,柴进才有此言。 虽说柴进是大周后裔,但听他如此称呼方腊,马麟还是有些愠色:“圣公名讳不好直称!”圣公是方腊的自号,平日里明教中人也用此尊称他。 “好,都依着你,我要与圣公谈。此事紧急,不定哪日梁山泊有消息来,扬州便没了。同来的那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越快见到圣公,便能快些下手。你只管与我引见。” “圣公现在驻扎在睦州清溪县,离这儿有六百余里。大官人去见他太费时日,容易被人察觉。娄丞相就在隔江润州,方便的很。”马麟还不死心。 “你设法传递消息过去,我南下,他北上,在中间苏州聚齐。圣公得了扬州,便可攻略江北,独占长江之险。这点路程他还不愿意行么?”柴进道。 马麟略一犹豫,答应下来:“我二人明早便过江,只是这里如何?” “不等明早了,这就出发。明日里叫卫士告知他们,我二人一早去下游查看地理水情去了,不日便回,他们应不会起疑心。” “大官人果然是雷厉风行,此去定能圆满。” 柴进当下吩咐了卫士,和马麟连夜乘小船过江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柴进江南会方腊(下) 当日三更天时,柴进一行人便见到方腊左丞相娄敏中。 娄敏中听马麟说了,便叫马麟留下,自己骑了快马,亲自陪同柴进南下去见方腊。 等到天亮,二人已到常州境内。娄敏中放出随身带着的三只信鸽,对柴进说道:“柴大官人,我让这信鸽传消息过去,和圣公定约在湖州长兴县见面。” “还有多少路程?” “约莫两百余里。我们路上三十里一换马,若是顺利,午时便能见到圣公。” 柴进佩服不已,道:“贵教勃兴,能成此气候,果非偶然。如此雷厉风行,便是梁山泊也比不上。” 娄敏中有些答非所问,又好似若有所指道:“以利相合,利尽则散;以势相合,势去则倾;以权相合,权去则弃。” 柴进点头道:“丞相微言大义。梁山泊那里,许多人难免一肚子鬼胎。若是顺风时,那些弊病不显,要是身处逆境,结果难料。” “我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出身,哪里能有这个见识?这都是方教主平日所说。他还说晁盖晁天王替天行道,是个真英雄好汉,只可惜……”娄敏中摇摇头,没有继续说。 “梁山泊那些人如何处置为好,丞相可有良策教我?”柴进路上一直在想这个事,心中难以决断。 “此事异常棘手难为。若我是你,不管怎么做,日后都怕要后悔。莫若选一条遂自己心意的,这样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眼下心情舒畅。” 看柴进若有所悟,娄敏中笑道:“罢了,我这已是走火入魔,不是能成大事的。大官人还是不要听了。” 柴进苦笑一声,便与娄敏中说些别的。 给新-书打个广告《神术:一念兴周》,在番-茄可以搜到。 这本书一开始是奔着本书柴进的番外篇写的,后来把另一本构思中的书的一些异能元素加了进来,开了一些脑洞,欢迎阅读。 话不多说,当日午时,柴进便与方腊在明教长兴县的坛口相见。 柴进是凤子龙孙,仪表不俗。方腊贵为一教之主,气度自是不凡。二人都是彼此暗暗倾心。 寒暄已罢,说起扬州之事,柴进正色道:“实话与圣公说。我已决意与梁山泊割裂。扬州于我,愈发鸡肋。圣公得之,独享大江天险。进可为跳板,夺中原,退可为据点,守江南。圣公见识高远,此不必我多言。” 方腊道:“我这次亲来,扬州倒在其次,大半是为你而来。你可愿信明尊,加入我们圣教?” “圣公气度,小可心里已被折服。宋国的天下,夺之于柴家孤儿寡妇之手。到如今朝纲不振,奸权当道,我柴家的禅让之功,久不为世人所齿及,尤增小可耻食宋粟之心。小可得家传帝王将相之术,自负身有本领,想为光复汉家之刘秀。若不是这个缘故,今日定不负圣公所邀。”柴进答道。 方腊见柴进拒绝,略有些失望。但他一代雄豪,随即振作道:“那便说说扬州的事吧。” “我已思量许久,请圣公占了扬州,然后我领兵顺大江东下取泰州、静海。日后西以运河、南以大江为界。运河往东,大江之北,容小可攻略。若是侥幸立足,日后北伐楚州、泗州、徐州,还请圣公相助。”柴进一边说,一边扯过一张纸,随手拿了笔,涂涂抹抹,指点江山:“圣公以后北上宿州、应天府、汴京,小可若是力逮,也可相助。若是宋国来攻,你我两家唇齿相依,互相救助,也是正理。” “赵宋气数未尽,北上取汴京,非智者之举。圣教首要还是固守扬州,然后沿江两岸并取健康、宣州、江州,如此才可保江南稳固。不过,可出一只偏师北上,造足声势,宋国那里必先来攻我,可保你一时无虞。”方腊也是熟知大江地理,顺着柴进画出的山河地势,添了几笔。 “圣公明见。不知圣公可有适嫁之女,小可愿与圣公结为姻亲。” 方腊看了看柴进,笑道:“你才貌双全,出身高贵。与我结为姻亲,只怕辱没了你。” “圣公这是哪里话,是小可高攀才是。” “我们圣教不许信徒说谎,大官人当真没有必要这么做。” “还请圣公成全。”柴进仍然坚持道。 “既如此,我将金芝公主嫁给你,可否?” 柴进志向远大,方腊那里许多事都派有专人搜集,早知金芝公主是方腊的掌上明珠,最受宠爱,便拜谢道:“谢过圣公。” “大事已了,还有小事。梁山泊那些首领你打算如何处置?”方腊见三言两语大事已定,便转而问起这些眼前疾的小事来。 “事发突然,我许多人手都不在此地,来不及调遣。只能请圣公派些高手过江助我。” “我已料知了,这次特意叫了三人前来。”方腊随即命一个教众传唤三人前来与柴进相见,分别是南离大将军石宝,国师宝光和尚邓元觉,小养由基庞万春。这三人都是极好的技击本领,一能敌百的高手,自不用说。 待三人与柴进互相见过礼,方腊对三人说道:“你三人去,一切都听了柴驸马的吩咐,不可莽撞。” 庞万春疑惑道:“柴驸马?” “我已将金芝公主许配给柴大官人,从此以后,我们和柴家便是姻亲。” 当下三人与两位贺喜。 柴进略知这三人底细,喜道:“蒙三位相助,小可感激不尽,日后必有厚报。” 方腊转身对娄敏中说道:“丞相整顿兵马,随时接应江北。马麟那里,交待下去,全力相助。马麟本人,此番功劳不小,先行论功行赏。日后立下功劳,另有赏赐。” 娄敏中自然答应不迭。 方腊对柴进道:“若有万一时,无需勉强。今日之约,就算没得扬州,也是有效。” 柴进笑道:“就此别过圣公。扬州事定之后,小婿再来迎娶金芝公主。” “等等。有一句话,眼下说出来不太合适。不过我还是想问,要是将来赵氏气数尽了,你我两方争雄时,你会如何?” “我会亲领大军,竭尽全力,和圣公堂堂正正一战。”柴进正色道。 当下,柴进拜别了方腊,与娄敏中并石宝三人回润州。 第五百六十八章 阮小七蓼儿洼盗御酒(上) 柴进一行人到润州城时,天还未黑。马麟正等的坐立不安。听娄敏中说了定约之事,马麟欣喜异常,与柴进作贺。 柴进等人连夜渡江,回扬州去了。娄敏中这里整顿兵马船只,准备随时接应。 柴进连夜奔波暂且不提,只说太尉杨戬招安一行人不日来到济州。济州太守张叔夜接到府衙设筵相待。 席间说起招安一节,张叔夜道:“论下官愚意,能招安梁山泊是最好。只是有一件事,需要留意:太尉到那山寨,最好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安抚他众人。不管好歹,只要成全大事。那伙首领有许多个性如烈火、怒如惊雷的汉子,若是太尉不小心有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们,下官只怕坏了大事。” 杨戬不以为然,只笑道:“张太守,这么小心和气,不怕坏了朝廷纲纪!这般强盗,最不能纵容,不然便越发作妖。” 太守张叔夜听了,一时无语。他平日里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当年对宋江再严厉一些,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不过这也很难说,所谓过犹不及,当年没准是严厉过了,才叫宋江有了逆反心理。 张叔夜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帘道:“下官说这些,是想着招安这件事能成,不然恐怕劳而无功。要是耽误了南北两面的战事,到时可就……” 杨戬打断他道:“张太守放心,这事定能滴水不漏。” 张叔夜听了忧心忡忡,不再言语,一直到天晚送杨戬到驿馆安歇。 次早,张叔夜使个报信的差役先去梁山泊报知。 给新-书打个广-告《神术:一念兴周》,在番-茄可以搜到。 这本书一开始是奔着本书柴进的番外篇写的,后来把另一本构思中的书的一些异能元素加了进来,开了一些脑洞,欢迎阅读。 如果下载app的话,可以填邀请码 v。 闲话不说,只说那日旱地忽律朱贵领着济州报信的差役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太尉杨戬,带着十瓶御酒,一道赦罪招安诏书,已到济州城内。太尉准备明日上山,请诸位首领迎接。” 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缎二匹,花银十两,打发报信的差役回去。 宋江乐得合不拢嘴,唤来众首领,说了这件事,喜滋滋道:“我们受了招安,便是国家臣子,没白白受这么多磨难,今日便修成正果!” 吴用冷笑道:“若不是杀得童贯人亡马倒,梦里也怕,这番必然招安不成——纵是招安成了,那帮厮们狗眼看人低,必看我们如草芥。我们如今受招安,气度火候还是有些不足。” 宋江道:“话是如此说,但要是不招安,终究是坏了‘忠义’二字。” 林冲道:“杨戬那厮我是知道的,一个内官,靠着陪天子寻花问柳得宠,平日惯会装腔作势。这次他来主持招安,未必是好事。” 关胜道:“军师所言有理,诏书上必然写着些恫吓的言语,来惊我们。” 徐宁道:“朝廷立明堂,铸九鼎,修大晟府、龙德宫,杨戬那厮都担任提举官,不知贪污了多少银钱。他和童贯一文一武两个太监一起把持朝政,实乃古今罕见。曾听传言,他还想要动摇东宫太子之位。” “小生平日读史书,从上古至今,历朝历代,没有那个皇帝能依靠宦官安邦定国的。反倒是每当太监专权,国家就陷入危难。秦时赵高搞矫诏,逼杀太子扶苏,指鹿为马,控制秦二世;汉张让等十常侍颠倒黑白,铲除异己,捏造罪名,杀戮朝臣,最终让臣子离心离德,亡了五百年的汉家天下;唐末年时,一批批阉竖逼宫弑帝、专权横行,无恶不作,自高力士促成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旷世孽缘开始,后有欺压皇帝的李辅国,继而有逼宫弑帝的俱文珍与王守澄,历经六代皇帝的仇士良,人称皇帝之父的田令孜,以及唐昭宗时的权阉杨复恭、刘季述等人,一部唐史,有半部是太监的作恶史。”吴用侃侃而谈。 宋江皱眉耐心听完道:“你们不要没有证据乱疑心,各自下去,准备明日接诏。” 宋江亲自传下令,要宋清、乐和准备筵席,务要十分齐整;委李应提调,山上铺设帷幕,树上列五色绢缎,忠义堂上下,都要搭彩悬花;着李巧奴领着鼓手乐师准备大吹大擂;使萧让、吕方、郭盛提前下山,到水泊二十里外迎接;李俊一并水军头领整备船只,预备靠岸接招安队伍上寨;段景住收拾骏马,准备上岸后到忠义堂前乘坐。 众头领都领命去了。 且说当日吴用听了林冲、关胜、徐宁的言语,盘算了盏茶功夫,出门往西北水寨来。 西北水寨离济州最近,是阮小七、童猛把守。吴用径直寻到阮小七,他正躺在一处船帆下的凉荫里,监督那些水手洗刷船只,准备迎接。 吴用对阮小七笑道:“小七哥叫我一通好找。” 阮小七性如烈火,对吴用转投宋江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晁天王死后,虽然公事上一直都听令,但私下里再也没来往过。他没好气的对吴用说道:“你来找我作甚?” 吴用道:“小七哥,我知道你一直生我的气。只是,你可知这次来的杨戬是谁?” 阮小七没好气道:“爱是谁是谁,不关我的鸟事!” “谁说不关你的事?征梁山泊渔民的税,就是他为了讨好皇帝干的。你们在石碣村讨生活时,一年辛苦到头食不果腹,他是罪魁祸首。” “那又怎样,我还能宰他不成?” “我幼时家里也有些土地,这才供的起我读书,侥幸中了个秀才。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当今天子为敛财享乐,叫杨戬提举公田所,把我家土地都巧取豪夺了去,据为公有。我父因此呕了一口气得病,虽然卖净了家产,花光了余财,最终还是郁郁而亡。随后母亲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我流离失所,只得四处游学,有幸听了张横渠的教诲,学有所成,但奸臣当道,报国无门,最终到东溪村做个教书先生。受苦的不止我家一个,天底下共有三万四千多顷地都被掠了去,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害的家破人亡!”吴用说起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时竟有些哽咽。 “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快点说,我这里还有许多事。”阮小七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第五百六十九章 阮小七蓼儿洼盗御酒(下) 吴用暗中叹了一口气,自从晁盖死后,阮家三兄弟对他就是如此。这三个人太粗鲁,藏不住事情。他没办法告知他们真相,也就没法让他们真心帮助自己。 吴用挥了挥羽扇,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这次杨戬带了十瓶御酒来,我想让你换成村酒。” “这的确是小事,只需如此这般。不过,宋老三刚刚杀了董平!” “我当什么,这算什么事?董平违反军令,多少人看在眼里。你去换御酒,只需做的利索,没有人证、物证,别人如何知道酒被换了,肯定以为朝廷赐的就是那样。听徐宁说,杨戬是个惯会装臭幺的,让他触了霉头,别的首领只会替你求情。不像董平,人品低劣,又是孤零零一个上山,出了事,连个求情的都没有。” 吴用劝了半天,见阮小七眉头还是锁着,心中一动,暗道:“却是我失了算计,自古请将不如激将。” 吴用想罢,便故意道:“是我失了算计,你要是不敢,我就去找童猛!” 果如吴用所料,阮小七忽得跳起来,一手叉着腰喝道:“狗屁!老子有什么不敢的,江州的人就比寥儿洼的人多两个头么!叫他们都咬我鸟。” “那就好,我不耽误你忙。”吴用拱拱手,施施然走了。 再说黑旋风李逵,那时躲在正北旱寨中,与几个军卒偷偷吃酒。吴用忽然来到,把那些军卒都惊散了。 吴用大声喝问:“第几碗了?是不是又想负荆了?” “呃!”李逵打个酒嗝,结结巴巴道,“军师,小点声。这碗是第十……不……才是第三……碗。” 吴用晃了晃羽扇,笑道:“当真是第三碗?” “当真,当真是第三碗。”见吴用没有追究的意思,李逵慌不迭答道。 “那我就饶了你这一回。黑炭头,你知道这次来的杨戬何许人也?” “什么人?” “你还不知道吧,他就是你在樊楼打的那个人。天子勾搭上李师师,那厮亲自拉的皮条。”吴用重施故技,激黑旋风李逵道:“这次来颁招安诏书的就是他,你敢再去打他么?” 李逵听了李师师三个字,生气道:“那个贱娘们还说我辱没了什么太白!我长这么黑,怎么还辱没了‘太白’?早知是姓杨的从中拉纤做马泊六,我当初就该砍了他!” “你如此这般,去那个地方埋伏了如何?” “好,看我怎么发落他。” 吴用安排好李逵,又去寻了段景住等人,无非是马鞍上做手脚、茅坑里扔石头之类的小手段,既不会伤了杨戬,又能激怒他。 给新-书打个广-告《神术:一念兴周》,在番-茄可以搜到。 这本书一开始是奔着本书柴进的番外篇写的,后来把另一本构思中的书的一些异能元素加了进来,开了一些脑洞,欢迎阅读。 如果下载app的话,可以填邀请码 v。 第二日,圣手书生萧让引着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带着六个面目周正、和善的喽啰,身无寸铁,拿着酒果,在水泊外二十里路处迎接。 杨戬太尉当日在路上,龙凤担内挑着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背后仪仗从人,何止二三百。太守张叔夜带着出十数骑济州的军官,在队伍前面引路。济州府衙差役、牢子,也有五六十人跟着,都指望借着招安的契机去梁山泊觅个小富贵。 萧让、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到杨戬一行,伏在道边迎接。 杨戬手下有个张干办,大咧咧问道:“皇帝圣旨来到,你们寨主宋江为何不亲自来接?一个草寇头子,能大似谁?真是欺君!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我不如请太尉回去!” 萧让给张叔夜打个眼色,和吕方、郭盛俯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书到,山寨不知迎接规矩。因怕践踏了青苗,叫百姓受苦。宋江和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饶恕我们罪过。” 张干办便道:“哼,不饶恕你们罪过,也不怕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 当时吕方心道:“这是什么话?一个从人都如此轻看人!必惹得那帮人一肚子鸟气,只怕事好不了了。” 萧让再三恳请,捧上酒水果子。汴京里来的人见得多,嘴巴刁,不论酒水还是果子,都嫌粗劣不肯吃,尽被济州府的人吃了。 吃喝已罢,张叔夜让萧让三人引着众人来到水边,已有梁山泊摆着三只战船在那里等候,一只装载马匹和萧让等人,一只装张叔夜一行人,一只装杨戬、御酒、诏匣并随从一应人等。 杨戬上了船,昂昂然,旁若无人,坐在中间,眼睛快翻到额头上去。 活阎罗阮小七依着吴用的交待,在杨戬乘坐的船上亲自监督,他指挥着二十个水手操桨,把船划动,唱起歌来:“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怕朝廷不怕官。水泊撒下罗天网,乌龟王八罩里边。” 那二十个水手跟着和道:“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梁山泊里过一世,好吃好喝赛神仙。” 张干办便骂道:“你们这帮村驴,有贵人在此,唱的什么鸟歌,这么无法无天!” 那些水手哪里理睬他,只顾唱歌。 张干办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都无惧色。 有一个为头的水手小头目回话道:“我们自己唱我们的歌,解解划船的苦闷,干你什么事?” 张干办道:“杀不尽的反贼,还敢犟嘴?”他拿着藤条加力去打。只听唿哨一声,那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 没人操桨,又没有风,船慢慢停了下来。 阮小七在船艄上说道:“你把我的水手都打下水去了,这船还怎么走?” 张干办鼓着眼睛道:“蠢物!叫别的船来接。” 眼见上游有两只快船下来,阮小七跑到底舱,拔了船底的楔子,大叫一声:“船漏了!快跑啊!” 船舱里已有阮小七事先积攒的一尺多深的水,又有水从洞里喷出来。 众人见了,都是慌乱。正慌乱间,那两只船靠了过来,众人急忙救杨戬过去,哪里顾得上御酒诏书。 两只快船救了人便先去了。阮小七用楔子堵上船底漏洞,叫水手上船,舀干了舱里水,把船壁都擦拭干净了。 阮小七便道:“去取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 一个水手去龙凤担里取一瓶御酒出来,拍碎封头,递给阮小七。 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香,道:“只怕有毒,我先验验。”他不用碗瓢,对瓶就往嘴里倒,顷刻一饮而尽。 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果然是御酒,有些滋味。” 阮小七再取一瓶来,又一饮而尽。一连吃了四瓶,方才过瘾。 阮小七将剩下的六瓶御酒都分给众水手吃了,却装上十瓶浑浊不堪的村酒,照原样封好,放回龙凤担内。随后飞也似摇着船来,赶到金沙滩时刚好杨戬上岸。 第五百七十章 李逵扯诏骂杨戬(上) 金沙滩那里,宋江等众首领苦等钦差一行多时。队伍到时,遍地香花灯烛,遍山鸣金擂鼓。杨太尉命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下了船,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了下去。 宋江等众首领纳头便拜:“山野罪人,有劳贵人到此。接待不周,请太尉恕罪。” 一旁的张干办道:“太尉是朝廷钦差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你们为何用破烂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水手,险些儿误了太尉性命!” 宋江愕然道:“虽然比不得金明池的御舟,但我这里派去的是山寨最好的船,哪里敢用漏船来载太尉?” 张干办怒道:“你这贼厮竟然还敢耍赖,用眼瞧瞧,太尉衣襟上还是湿漉漉的!” 见这张干办在宋江面前指手划脚,口出狂言,许多首领都有心要教训这厮,只是碍着宋江的面,不好下手。 济州府尹张叔夜见杨戬只是如木偶一般坐,一句约束张干办的话不说,已知杨戬的意了。他满腹忧心,不住的盘算。在这次到济州府就任之前,他在东昌府拜见过时任职方司的正使郓王赵楷。那一次会面是不欢而散。昨日在来梁山泊之前,他又一次见到了赵楷,同样是老调重弹而且激烈的争吵。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闻到了失败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 看着杨戬隐隐带有得色的笑容,张叔夜已经知道这次招安注定不会成功了。他不是一个害怕失败的人,但仍是难以接受失败的苦涩滋味,尤其是但自己明明做的都是对的,却还是要失败的时候。从这一刻起,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冒最后一次险,把因为自己卷入职方司的人拯救出去。这个决定作出之后,他忽然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他在心中吐了一句粗话:“直娘贼,惹不起,还躲不起?” 宋江忍气吞声,请太尉上轿。杨戬只装作没听见,一连四五次才请得上轿。宋江亲自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张叔夜骑。这张干办,也不知自己多大身份,大摆臭架子。宋江央求半天,方才上马。众头领都跟在后面。 行不多时,张干办那马忽然尥起蹶子,把他在马上甩来甩去。宋江离的近,急忙上前抓住缰绳。可是为时已晚,张干办已跌下马来,把头都跌破了。 张干办大怒,捂着头破口大骂:“你这贼厮,这匹马该不会也是你们山寨最好的马!我看定是有意的。” 张叔夜笑着劝道:“干办莫急,这叫碰头彩,算是好事。” 宋江一边赔不是,一边连声叫神医安道全前来包扎。 眼见时候不早,杨太尉怕误了事,夹枪带棒道:“不过是一群不知人事的无礼畜生罢了,如何与它们一般见识?” 众首领听了都是暗暗发怒,宋江心里也是一阵火气上涌:“天子怎么派了这些个不成事的家伙,朝廷到底是无人可用,还是气数已尽?” 看一旁的张叔夜似笑非笑,宋江狠狠瞪了他一眼,扶着张干办上了自己的马,亲自牵着。 众人直穿过三关,好不容易才到忠义堂前。宋江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暗暗祷告,不要再出什么事。 杨戬下马,进到忠义堂里。御酒诏匣已被抬到堂上,正面放在一个铺着红布的条案上。杨太尉、张干办、张叔夜立在左边,萧让、吕方、郭盛立在右边。 宋江叫众头领都来参见,那时梁山泊首领共计九十九员,除去随柴进去扬州的二十九员,有七十员在山上。吴用暗中清点数目,别的首领都在,唯独不见了黑旋风李逵。 杨太尉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双手递给萧让。萧让赞礼,众首领参拜。 三跪九叩之后,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无不臣伏。近有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掠州郡。朕本欲征伐,以彰天讨,诚恐劳动生民,靡费粮饷。今差太尉杨戬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所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一律纳官,巢穴拆毁,匪首赴京,可免本罪。倘若仍昧良心,有违诏制,天兵一到,鸡犬不留。故有此诏示,相宜知悉。宣和三年仲春二月十五日诏示。” 萧让话音刚落,宋江以下诸首领皆有怒色。 只听霹雳一声响,黑旋风李逵怒吼着从梁上跳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个粉碎,揪住杨太尉,挥拳便打。 宋江急忙去拦,哪里拦得住。旁边众首领都假意拉扯,眼见杨戬被打的鼻青脸肿,这才横身抱住,不让李逵下手。 刚刚拆解开,那边张干办喝道:“反了,反了!这厮什么人,如此大胆!” 李逵只发作了一半,正要继续寻人打,就有这张干办来触霉头。他劈头揪住张干办,喝道:“哪里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 张干办硬气道:“这是当今皇帝的圣旨。” 李逵道:“你那皇帝,不知我这里众好汉的厉害。既然来招安老爷们,还要拿大!你的皇帝姓宋,我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惹恼了黑爹爹,要不是我今天没带斧子,就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全都杀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张干办。 打了一阵,众人都来解劝,把李逵推下堂去。 杨太尉战战兢兢问道:“刚才那个黑大汉是不是去过汴京樊楼?”他已经认出李逵就是当日在樊楼打人放火的黑大汉,心里又恨又怕。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再不会有差错。且取御酒,教众人颂恩。” 杨太尉看周围众首领虎视眈眈,心知今天这局面,哭着也得把招安仪程走完,不然只怕下不了山。他取过一副嵌宝金花杯,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 众首领看时,却是浑浊白酒,与寻常村醪无二,泛着一股酸气;再将其余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都是一样的淡薄村醪。 众人首领都是大怒,一个个走下堂去。 花和尚鲁智深倒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道:“入娘呆鸟!真是欺负人!皇帝老子难道就吃这酒?把水酒做御酒来哄我们!” 赤发鬼刘唐挺着朴刀,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攥着双拳,一齐吵吵嚷嚷。六个水军头领边骂边下关去了。 宋江横身在里面阻拦,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跟着闹起来。宋江只得对卢俊义道:“还请员外和我一起送他们下山。” 当下二人亲身上马,将太尉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急急送过渡口。 “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太……,光禄寺的御酒也太……”宋江拜别时请罪道,他虽然有气,终究不愿意说重话,只想忍气吞声,含混了过去。“若是朝廷肯有数句善言,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 杨戬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与他答话,一行人飞奔济州去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李逵扯诏骂杨戬(下) 却说宋江闷头回到忠义堂上,再度敲响忠义钟,叫众头领聚来。众首领都猜到因为何事,故意耽搁,过了半晌,才稀稀拉拉聚齐。 宋江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虽是朝廷的诏旨言语不美,你们也不用这么暴躁。” 大刀关胜沉声道:“这诏旨是和尚头上的秃子,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不美的?”他一时情急,因着和尚的话,把‘虱子’说成了‘秃子’,惹得许多人暗里都笑。 武松道:“除去诏旨言语不美不提,那御酒又是怎么回事?要是皇帝老儿吃的就是这种酒,我自无话说!明摆着是故意羞辱我们。” 花荣对宋江道:“兄长,你休执迷不误!自古招安诏书哪有不加官封爵的?就算事后算账,也得先给点甜头尝尝。他们如此行事,如何怪得众兄弟们发怒?那里既然不把我们当回事,还非要投他么?” 李俊道:“若真按那诏书所说,所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一律纳官,巢穴拆毁,匪首赴京,我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孙立道:“被他剿了押解入京也不过如此。”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输了。”一群人纷纷附和。 吴用道:“招安,招安,这个招法,要是能有安才叫活见鬼。” 卢俊义道:“如今闲话都不要说了,寨主且传将令下去:马军收拾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早晚朝廷必有大军前来征讨。若是忠臣,好言与他;若是奸党,只管用刀枪打发。” 众人道:“言之极当。” 木已成舟,错已铸成。宋江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朝廷颁下来这么一个诏旨:一丁点儿招安的诚意都看不到。放眼望去,山寨首领不管是哪里出身,都出言反对,他也无话可说。 其后众首领散去,各归本帐准备御敌。 当日夜,一个喽啰来医寨求医,只说圣手书生萧让的妻子得了急病,专求女华佗宇文柔奴上门诊治。 宇文柔奴一向安歇的晚,正在那里钻研医书,闻言急忙起身,提了药箱就走。 萧让正在住处门口等,见了宇文柔奴,只说浑家得了急病,才请宇文柔奴来。宇文柔奴一边用清水净手,一边问病人症状,萧让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宇文柔奴医者父母心,知道病人亲属许多时候关心则乱,也不以为异。直到进了里间,见了病人,这才大惊失色,险些没叫出声来。 那病人根本没病,也压根不是萧让妻子,而是济州府尹张叔夜。他白日里趁乱,叫萧让把他藏起来。挨到天黑,才叫宇文柔奴前来。萧让和宇文柔奴都是职方司的卧底,是张叔夜的直属,在梁山泊专替宋江与张叔夜传递消息。 宇文柔奴与张府尹见过礼,问道:“此是虎狼之地,府尹如何没走?” 张叔夜道:“这些日子你二人音信全无,我只怕你们遭了毒手。我没法亲自来梁山泊,却叫你二人天天冒险,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萧让道:“山寨盘查的紧,又无新鲜事。我二人为国家尽忠,这点子危险算什么。白日里的事府尹都看到了,以后要我两个如何行事?” “看目前的情势,纷乱复杂,做多错多。我冒险来见你二人一面,并无良策,只是要你二人即刻下山。” 宇文柔奴看了萧让一眼,开口问道:“叫我和萧机密下山,却是为何?出了什么事?”萧让未上山之前做过济州府衙专管摘抄公文的机密,人都称他为萧机密。 “为何如此?”萧让也是疑惑不解。 “宋江心思叵测,他的野心已不是小小的职方司能容得下的。你二人在此山上行事再无意义。若有不谐,还恐误了你二人性命。我已做好准备了,后面的事都给你们安排妥当。你们若是不愿,也可拿了钱自谋生路。” “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对职方司如此这般?”萧让问道。 张叔夜脸色一黯:“天子当初设立职方司就有一大半是觉得好玩,却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命运。现在么,天子嬉政修道,一心享乐,早就无心政务,就更别提职方司的事了。” 萧让还是很疑惑:“朝中这些年不是一向如此么?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年前我刚见到府尹的时候,府尹就告知了。” “这次是职方司发生了变化。之前我跟你们来的信中说过,提举皇城司的郓王已经在暗中兼任了职方司的正使。” 萧让道:“卑职以为,这是好事。梁山泊的探马搜集了许多汴京城消息,郓王是个想有作为的,肯定会上心许多。” “他的确上心,但心思却用错了地方。”张叔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知道的说了出来,“郓王想要把职方司和梁山泊都变成对付太子定王的工具。我猜他的心思,不会让这次招安成功,而是要等到以后,他来招安梁山泊,好在天子面前显示本事,来打压太子。打个比方,以前职方司顶多算是个还有些用的玩具,现在变成了问鼎九五之位的兵器,你两个明白了么?” 见二人脸上都是震惊,张叔夜接着道:“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到了职方司之后,叫梁山泊做了许多朝廷不方便出手的事,大的就有打曾头市、打兖州,虽然宋江在暗中干了许多私活,但总的说来,对国家社稷还算有功。但如果职方司和梁山泊卷入夺嫡的纠纷,我不知道宋江会干出什么事。我一来愚钝无能,二来心灰意懒,没法阻止郓王,已决意辞去职方司副使一职,若是朝廷不答应,我济州府尹也不做了。” 萧让的心思极为机敏:“所以府尹想让我两个下山,避开这场灾祸?” “是。说来也是我一厢情愿,没问过你二人如何想?你们愿意下山吗?” 不知二人是否下山,且见下文分解。 第五百七十二章 梁山泊群星陨扬州(上) 萧让道:“府尹以身犯险,亲自来梁山泊告知我两个这些事,我自然愿听府尹的安排。” “不必勉强。梁山泊后续前途如何,尚未可知。你要是想留在梁山泊搏上一搏,只管说。” 萧让摇摇头:“对府尹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不留了,依着府尹所说,留下来的确无用,而且只怕也留不得了。有赌不为赢,纵是运气再好的赌徒,早晚有输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还是及早收手的好。” 张叔夜转头问宇文柔奴道:“柔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府尹相公可知天子修的是什么道?我听人说是丹道?”宇文柔奴并没有回答,只是发问。 张叔夜道:“是,我听京里的传闻,都是这么说。”他摇头叹气:“哪怕是女色什么的都好,偏偏是丹道。” 萧让心里一惊,他饱读史书,知道有许多服丹的皇帝不得善终:头一个皇帝秦始皇之死就与丹药有关;英明神武如汉武帝,年老也曾服丹,因而性情暴躁,晚节不保;唐时因为尊道家祖师老子为皇室祖先,是帝王之家遭受丹药之毒最严重的朝代,唐太宗、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共六位帝王的死直接与丹药相关。如今天子若是迷恋炼丹,只怕寿不久长。 萧让虽然已经答应下山,还说什么及早收手之类的话,但内心仍然隐隐有些不舍,毕竟他这几年的时光都花在了梁山泊里。他犹豫着问张叔夜道:“呃,当今天子登基之初,也是奋发有为的。若是轮到太子奋发,是否职方司还有救?”毕竟讨论皇帝死亡多多少少有些忌讳,因此只含糊了说。 “太子定王懦弱无能,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所以郓王才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我知你心中所想,若太子即位后能有忠诤之臣辅佐,或有可能转变。只是这种事谁能说得准?眼下职方司一途已经不能报国。你二人还是尽快下山吧。”张叔夜答道。 萧让彻底失了去了斗志,便道:“今天夜里却是不成了,明日寻个名头下山便是。宋江用我之处甚多,应不会拒绝。” 宇文柔奴道:“我下山名头不好寻,且过些时日,再做计较。” 萧让道:“无妨,今晚我想个主意来,明日叫你一起下山。你回去收拾一下,粗笨的财物都不要了,零零碎碎的也不要拿,以免被人看出来。” 宇文柔奴点头应是。 随后无话,张叔夜当晚宿在萧让房里,宇文柔奴自回医寨悄悄收拾。 第二日,萧让来到忠义堂,向宋江告假,只说济州乡下舅母病重,想带了妻子前去探视,又求让女华佗宇文柔奴一同前去诊治。 如萧让所料,宋江当即便允,还送了许多金银并上好的药材补品。 萧让谢过宋江,赶过一辆马车,请妻子和宇文柔奴坐了,又将张叔夜暗中藏在车里,取路下山来。 眼见已远离了梁山泊,蓼儿洼的水面都看不见了,萧让松了一口气,稍微放慢了速度。 不料没走多远,只听唿哨一声响,从路边树林跳出四个人来,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围住车子,拿着明晃晃的兵器。那四人不是别人,正是毛头星孔明、独角星孔亮、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管张叔夜如何隐藏踪迹,还是露了兴藏——梁山泊上见过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上山开始,宋江就叫孔明专门盯了他一举一动。从萧让藏起张叔夜,到后来宇文柔奴去萧让家里,都落在孔明眼里。 宋江听孔明报知此事,虽然不知道张叔夜具体干了什么,但还是决定杀了他。宣和二年重阳节菊花会之后,宋江就动了杀机。他无法想象,自己职方司的身份如果被武松这些性如烈火的首领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知道自己身份的人越少越好。梁山泊上的首领,知道他是卧底的也是卧底,荣辱与共,不太怕他们泄露。在梁山泊外的知道宋江卧底身份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时文彬,一个是张叔夜。 时文彬原本在郓城做知县,职方司高副使死后,他上下使钱,调任到了相州管下的临漳县,之前宋江已悄悄叫在盐山落草的施威、杨烈除了他。 而后就是张叔夜,他离了济州,跟着杨戬到梁山泊宣诏,还不肯老老实实下山,正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 雁台大聚义时,萧让曾参与伪造天文,若是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山上,宋江也能容他不死,但绝对容不得他活着下山。前番打兖州时,卢俊义放走了公孙胜,就叫宋江有些不安。这次焉能放过萧让?至于宇文柔奴,虽是医官,但知道的内情也不少,宋江也不敢放她活着下山。因此那天早上萧让辞别不久,宋江便叫孔明等人随后跟来,要尽数把萧让一行人灭口。 萧让见了四人,又惊又怒,先发制人道:“孔明,你想干什么?” “明知故问。你车子里有谁?” 萧让还要遮掩,那边张叔夜已下了马车。他整了整衣服,对孔明拱手道:“首领有何指教?” “叫你做个明白鬼。宋公明叫我们除掉所有知道卧底身份的人。” “你除的干净么?” “少一个算一个。”郭盛怕节外生枝,不敢多话,只挥动画戟上前。 萧让虽会些拳脚枪棒,不过是中下水准;张叔夜射术高明,但近身技击本领不高,连萧让都不如;宇文柔奴和萧让妻子更是寻常的女子。没用几下,张叔夜四人便被砍翻在地。 孔明拍了拍手:“好了,这下只要我们兄弟们自己人不乱说,世上就没人知道那些事了。” 四人把尸体与马车一起就近埋了,金银抢走,药材洒了一地,马匹也给牵走,扮成强盗拦劫杀模样。这四人都曾落过草,做过强盗头子,干起这些活计来轻车熟路,一般的强盗拦路抢劫、毁尸灭迹都比不上他们熟练。 许是宋国的确气数已尽,可怜张叔夜一时俊杰,时运不济,死在这里。 第五百七十三章 梁山泊群星陨扬州(下) 事有凑巧,这边孔明等人动手行凶之时,扬州那里柴进也动了手。 当日柴进摆下宴席,请众首领都来,酒里、菜里都下了药。药力发作后,方腊派来协助柴进的石宝、邓元觉、庞万春三个高手带着人突然杀出,除马麟、欧鹏、陶宗旺、杜迁四人外,尽受攻击。杜迁早在白衣秀士王伦为梁山泊之主时就做了首领,与柴进交情本就匪浅;至于欧鹏和陶宗旺,曾与马麟同在黄门山聚义,因此马麟劝说他们一起投了柴进。 混战之中,在场的梁山泊首领只逃脱了史进、陈丽卿、燕顺、郝思文四人,其余人尽被屠戮。陈达、杨春虽不是梁山泊首领,但为掩护史进逃走,未能幸免。打斗中庞万春发现史进的本领与杨志有些渊源,手下留情,也是让史进负伤逃走原因之一。 陈丽卿逃走,是沾了身为女子的光。她那日正处月事之前几天,浑身不自在,菜、饭、酒用的都少,加上又是女子,众人不便敬酒,因此药力发作的轻,加上陈希真拼死掩护,方才逃出。饶是如此,也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 燕顺和郝思文则是机缘巧合,二人离门最近,见机不对一起先逃了。他二人互相照应,只中了几箭,都不在要害上。 逃走这四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是娄敏中特意吩咐石宝三人放几个活口回去,好彻底绝了柴进的后路。 随后,柴进命马麟四人陆续统领大军退出扬州,依着与方腊前约,打着柯引旗号,顺着大江南下去占泰州。娄敏中带着润州人马随即过江,接手扬州防务。方腊与金芝公主陪嫁了五千精锐步军,一并过江,由小养由基庞万春统带,助柴进东征。宝光国师邓元觉带着一支偏师往宿州去,大张旗鼓,好吸引宋国兵力,叫柴进那里少些阻碍。石宝则带着一些江南豪客并精锐马军搜捕史进四人。 柴进那里有下面军卒问起,只说其余首领被梁山泊召回了。那些军卒并小头目纵有疑惑,也无处求证。再到后来,随着战事,一些不太服柴进的小头目阵亡的阵亡,受军法的受军法,再无人提起此事。此事柴进做的周密,梁山泊那里被瞒过许久,直到史进四人陆续逃回梁山泊。 至此,随柴进一同南下的二十九员首领中,柴进、马麟、欧鹏、陶宗旺、杜迁五人叛出梁山泊,云天彪、陈希真、雷横、阮小二、阮小五、孙新、彭玘、裴宣、穆春、项充、李衮、赫连进明、李立、曹正、王定六、马元、狄云、狄雷、解宝、邹润二十人横死,梁山泊还有首领七十四员。加上萧让、宇文柔奴被杀,还有首领七十二员,只剩地煞之数。 话分几头说,且说那日杨戬太尉匆忙回到济州,清点人数,发现不见了张叔夜,便与张干办商量。 张干办道:“回来路上我就没见到他,想必是折在梁山泊里了。” “他虽只是个府尹,但品级不低,好歹是个朝廷大员。这可如何是好?” “他品级越高,越是好事。既是已坏了事情,就推在他身上。草诏的官员和光禄寺的厮们可去敲打一番,若是谁给钱不利落,一并以扰乱招安大计的名义和张叔夜一起问罪。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杨戬道:“这是正理。只怕有人从中作梗。” “童枢密领军在外,除了高太尉,别人轻易见不到圣上。只需高太尉不生事,此事便可无忧。” 杨太尉一行人,连夜回京,见了高俅,说了梁山泊贼寇扯诏一节。 高俅听了道:“不要烦恼,这件事只需告知天子,那伙贼子气焰正胜,不服招安。大军再去剿灭便是。” 杨戬大喜,道:“非是杨戬夸口,若是太尉肯保杨戬领兵,亲去那里报仇,一鼓可平。” 高俅道:“若是太尉肯去,高俅便在官家那里保奏太尉为帅。” 杨戬又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调拨船只,或是征用原有官民之船,或是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 高俅听了‘高价’云云,便知杨戬的打算了,道:“此事容易。” 杨戬道:“那就按此商量,明日各自递交手本,大内相见,面奏天子。” 当日无话,杨戬自回府准备手本。 次日,杨戬、高俅递交手本,天子命二人在延福宫凝和殿觐见。 延福宫虽是皇家宫殿,但地处皇宫之外,乃是徽宗皇帝即位后建的行宫。那里有殿阁楼台数百间,靡费无数,自不必说。 杨戬把那梁山泊众首领说的无法无天,又添油加醋道:“除宋江外,那群匪首中有个叫李逵着实可恨,微臣又被他打了一次。当日在樊楼,宋江就曾指使李逵放火,想要趁乱行刺官家,真是悖逆人伦,幸亏叫微臣给撞破了。” 天子想起当日樊楼火起,仍是心有余悸,道:“此寇已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尤其是那宋江与李逵。爱卿有何妙策?” 杨戬道:“鼠窃狗偷之徒,不足为虑!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去征剿此寇,克时定日,扫清水泊。” 天子道:“既然卿肯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 杨戬道:“贼居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 高俅道:“可在梁山泊附近砍伐树木,征调工匠造船;同时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 天子道:“高卿此言有理。” 杨戬道:“微臣不敢害民,必肝脑涂地,以图成功。此外求官家赐下阵图。” 天子已没了当初做一字长蛇阵的新鲜劲,只说道:“此次进剿之事皆委杨卿执掌,一应之事,可行即行,任杨卿便宜行事。” 天子随即写下圣旨,又令随侍内监取锦袍金甲赐给杨戬,另选吉日出师。 因济州府尹张叔夜下落不明,天子又下特旨,令枢密院同知赵士行为安抚使,先去那里上任,暂管济州民政。这赵士行不是别人,乃鲁智深在东昌府的故交,赵员外是也。赵士行是赵家宗派,蔡京罢相后,许多事天子不再相信外臣,转而信任内官和宗室,因此让他做了枢密院同知。此事还有别情,是为别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