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丞妆》 〇〇壹◇回国 阔别四年重新回到上海,闵庭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 温热潮腥的风吹动黄浦江的江面,灰沉沉的江水翻起一层层水花,几十只水鸟就在不远处的江岸边啄食垃圾。临近黄昏,许多小船正缓慢地沿着江堤划远,打了补丁的船帆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萧瑟,入眼一副凄凉景象,全然没有报纸和新闻里所提到的‘欣欣向荣’。 “先生,借过。”身后一个有礼的声音客气地响起,让闵庭柯一愣,这才察觉自己正站在船舱口,堵了后面下船人的路。他歉意地笑了笑,急忙拎着脚边的行李箱向一旁挪了挪。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戴着黑色的礼帽快步下船。 长长地吸了口气,闵庭柯提着皮箱跟随人流走下颤巍巍的踏板。 “先生,用车吗?脚程快得很,绝不会耽误了您的事!”几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黄包车夫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找生意。 “大老爷,赏几个吃饭的钱吧!”几只握着破碗的脏手也插空递了进来。 真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闵庭柯彻底泄了气,心情复杂地绕开众人的围绕,勉强寻了一条路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大老爷,赏个救命钱吧,我妹妹烧得很严重。”就在他要出码头时,一个八九岁样子的小男孩赤着脚跑了过来,脏兮兮的小手在破烂不堪的衣衫上用力地擦了擦,这才递到闵庭柯的身前。 闵庭柯低下头,对上男孩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又黑又瘦,明显有些发育不良,干裂的嘴唇还渗着几丝血渍。再看阴暗潮湿的角落,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正闭着眼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件漏了棉絮的破大衣。闵庭柯本不想理他的,也不知怎么,对上那双又是期待又是渴望的黑色眸子,心却硬不起来,最后还是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递到小孩的手里,“把钱收好,赶紧给你妹妹买药吃吧。” 捏着手里的钱,小男孩有些不敢置信地愣了一会儿,很久后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跪下向闵庭柯磕头。闵庭柯微侧过身子,不受他这个大礼,眼见着一旁的乞丐发疯似地往这边跑,他立刻加快步子走出码头。 出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映入闵庭柯的眼帘,无数人正伸长了脖子向里探望,想来都是接亲寻友的。 “九爷!九爷!”被隔开在人群最外面的一个青年男子一边跳起来一边热烈挥舞着手臂,嗓门高亢有力,纵然四周乱糟糟的,但唯独他的声音依旧听得清清楚楚。虽隔了四年,闵庭柯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家的司机何福生,忙冲他挥了挥手,提着行李吃力地排开层层拥堵的人群,向外面艰难走去。 无数人推推搡搡的,闵庭柯越往外越是烦躁,福生紧赶着迎了进来,规规矩矩的冲闵庭柯行了个礼,抢着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九爷,一路上辛苦了。” “没什么。”重新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上,闵庭柯的心情十分复杂。热闹的街头人声鼎沸,电车刚在马路边停稳,几个报童就瞅准时机凑到前面来,嘴里嚷着近来发生的大新闻。远处几家夜总会的霓虹灯陆续亮起,七彩的光芒点缀着沉闷古旧的城市,昏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十里洋场不夜天,沿街卖力奔跑的黄包车上也多了婀娜俏丽的身影,都穿着和身裁剪的旗袍,手中捏着一支烟,也不忙着吸,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冲道路两侧的男人卖弄风情。 福生在一旁说,“九爷离开的这些年,上海滩还是有些变化的,回头慢慢的您就知道了。这里人太多,车子开不进来,我把车子停那边了。就在前面不远,九爷,您跟着我走吧。” “好。” “九爷,坐了这些天的船,累坏了吧?”福生提着箱子在前,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还好,习惯了。” “那……这次回来能多住一阵子吗?”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不知是谁派他来试探自己的话,闵庭柯忍不住微微一笑,“还没定。” 福生有些失望地垮下了肩膀。 “车就在那了,九爷。”福生冲着前面一扬下巴,闵庭柯顺着望过去,只见街道一旁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崭新的漆面,像是刚买不久。“这是家里新添的吗?”闵庭柯随意问道。他从前还在家里生活时就对这些不太关心,后来被送出国去学习,国外这种车子满大街都是,随处可见,早就不以为奇,如今留洋归来,更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了。 “不是,这是大小姐的车。”福生笑眯眯的回答道,“大姑爷近几年发展的好,车子洋房都换了新的,大小姐也跟着沾了光。” “哦,原来是大姐的。”闵庭柯点了点头,“她回大宅去了?” “是,听说九爷要回来,大小姐早早的就回去准备了,三爷也说晚上要回来吃饭呢。”福生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解释说,“大小姐说九爷是从国外回来的,派辆新车来接,多少也体面些,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说话间到了车前,福生手脚利落地拿出钥匙打开了后车箱。 闵庭柯百无聊赖地看向远处的黄浦江。 绚烂的夕阳仿佛掏空了生命,将这最后一夕间的灿烂映染在江面上,像是金色的流彩,随着江水一波波荡开。 “闵先生!”听到身后有人叫,闵庭柯急忙转过头,才发现是那对船上结识的唐氏兄妹,原是要坐船去汉口的,可惜买不到票,只好先到这里,之后再想办法。在船上曾说过几句话,那个短发的妹妹因晕船,还吃了几片闵庭柯的西药。 “头前儿还在船上到处找您,想来您必定是有急事,所以先下船了。我还想说不定下了船也有机会碰到,哥哥却说这里人多地方大,怕是没那么容易遇着。现在看来,虽不容易,却也不难,是不是?”叫唐新夏的妹妹留着齐耳的短发,看上去又是舒爽又是大方,一身蓝色的棉布长裙简单干净,手里拎着黑色的布包。说到得意时,忍不住瞥了站在一旁的高瘦青年几眼。 唐新培提着行李在旁微微一笑,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框,“到底是你眼尖儿。你总是了不起的,行了吧?” 闵庭柯一笑,有些尴尬地解释,“下船匆忙,也没来及和你们打声招呼,真是抱歉!” “我就说……”唐新夏接过话来,“好歹在船上朝夕相处三四日,总算是有些交情的,怎么好一句再见也不说就分开了?难不成是嫌我们出身不高,不配和您做朋友吗?”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起来。 闵庭柯连连摇头,“是我冒失了,还请两位见谅。” “快别这么说,小妹就喜欢胡言乱语开玩笑。您在国外数年,如今好容易到了家,心急惦记着亲人也是应该的,哪就到了要道歉的地步?”唐新培摆了摆手,“闵先生有要紧的事,只管去办。我们不好多做打扰,大家就在这里分开吧。” “也好!”闵庭柯点了点头,“我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你们,要是你们有事,可以过来找我。”一边说,一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钢笔,他四下寻了一圈,却没可写字的东西。自己的纸稿都在行李里,福生早已手脚麻利的装进了后备箱,此刻正站在一旁候着。打开来找纸肯定是不合适的,一是麻烦,二来箱子里毕竟有些自己内衣类的私密东西,不好给外人看到。 唐新培看出他的忧虑,急忙也在身上翻找起来。唐新夏站在一旁弯了弯唇角,“都别找了,什么年代,写个东西就一定要纸吗?”说着,伸出手递到闵庭柯的眼前,“就写在我的手掌心上吧。” 闵庭柯微微一怔,看着她落落大方的模样,自己退缩,反倒有些扭捏失态,于是踏上前一步,规规矩矩的在她掌心中写下了电话,却没有留地址,只怕字数太多,写了反而容易乱,反正打电话也是一样的。 唐新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得到闵庭柯点头确认后,这才放心地笑了笑。 “你们要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们?”闵庭柯指了指身侧的轿车。 福生欲言又止,皱着眉头打量着唐氏兄妹。 唐新夏就要说话,却给唐新培一拉衣袖,拽到自己的身后,“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也就几步的路,万万不敢再麻烦闵先生了。得您在船上照顾,我们感激不尽。旅途劳顿,闵先生还是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趁机歇歇,咱们改日得了空,再见也是一样的。” 闵庭柯见他语气虽然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好再说,只得点了点头,“那就……再见吧!” 福生见唐新培兄妹衣着普通又啰啰嗦嗦的套交情,早等得不耐烦了,只是碍着九爷在跟前儿才强忍着不发作,如今听了这句话,立刻跑上前替闵庭柯打开了后车门。闵庭柯冲兄妹两人点了点头,坐进车厢,福生随手将门关好。 车子刚刚启动,周围立刻围上来一群乞丐,都伸着手,“老爷,赏几个活命的钱!”“几天都没吃饭啦!救救命吧,菩萨也保佑您家宅安宁,福禄无限!” 福生摇下窗户骂道,“都不要命了,滚开!”连连按了几下喇叭,人群这才勉强散开一条路,福生看也不看地踩了脚油门,车子飞快冲了出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闵庭柯看着后视镜里的乞丐,一脸不解。 “今年南方发了水患,好多灾民一股脑地涌到上海来了。政府虽下了命令不许他们进城,但这些人要死不活,油盐不进,警察厅那些吃干饭的东西,不过是领着工资装装样子罢了,哪里肯去管这种出力不讨好又没油水可捞的事?于是灾民越来越多,后来政府也懒得出面再管,任由他们去了。如今街道上乞丐随处可见,听说菜市场那边还有卖孩子的,弄得这里乌烟瘴气不成个样子。”福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不时地按下喇叭驱散挡在车前的人群。“九爷,刚才的两个人是谁呀?” “之前在船上认识的。”闵庭柯没有多说,略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福生也老老实实的开车,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街道两旁风景如旧,偶尔有几座崭新的建筑入了眼,设计上也极是贴近西方化,闵庭柯刚刚从国外回来,对这样的建筑早看得烦腻了,反倒是那些沧桑古朴的中式建筑,看得津津有味。 看着黑色轿车渐渐驶出视野,唐新夏无奈地看向哥哥,“你这要强的性儿,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人家既然开了口,你干嘛不让闵先生送?” “大家交情浅薄,不过几面之缘罢了,怎么好再麻烦人家。”唐新培吃力地提起行李,“别废话了,赶在天黑前快点儿走吧。” “真走着去?”唐新夏苦着一张小脸问。 “叫辆黄包车就是了!”唐新培又气又笑地瞪了她一眼。 〇〇贰◇长姐 闵庭柯回国,对于闵家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因此婚后极少回娘家的闵家老大闵素筠更是早早的回来帮着张罗,事事亲力亲为,唯恐下人们做事不尽心,想不周全也是有的。弟弟又是老实沉闷的性儿,有什么事只装在心里不肯说,要是回了自己家还受委屈,那可真是枉费了她的心意。 “阿喜,九少爷的房间收拾好了没?”见下人从二楼一间房里出来,刚坐下没一会儿的闵素筠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脸关切地站起了身。一身暗紫色的绒料旗袍,胸口用黑色的呢绒线绣制着几朵精致的木兰,肩膀上斜搭着一条灰色的披肩。她嫁人后连生了两个儿子,体态丰腴,身材自然不能和做女儿时相提并论,只不过因为保养得宜,兼之肤色红润,显得极是富贵气派。 从楼梯上缓步下来的粗衣小丫头立刻停住步子,“回大小姐的话,九爷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您要上去看看吗?” 闵素筠轻轻摇了摇头,右手托了托脑后精心盘起的头发,唯恐散了不好看。人虽过了四十,皮肤依旧紧绷细腻,眉眼也是细细画过了的。阿喜听她没有吩咐,弯腰行了一礼正要走,听得她突然又问,“床单换过了没有?” “换过了。张嬷说九爷爱干净,让给换了床米白色的床单。”见闵素筠还要再问,立刻又加了句,“是新的。” “嗯,行了。”闵素筠这才放心地摆手让她下去,她闭着眼想了想,突然又叫,“张嬷,张嬷!” 闻着声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匆匆从后厨跑了出来,因走得急,手中还拎着打了一半皮的茄子,“大小姐,怎么了?” “上个月老三是不是派人送回来几盆洋草?”闵素筠拍手叫道,“听说那东西对睡眠最有帮助,庭柯坐了几天几夜的船,人肯定又累又乏,我又担心他换了床睡不着……” “是,小少爷是有认床这个毛病。”张嬷算是闵庭柯的半个奶妈,对他的习惯自然了如指掌,“头前儿三爷送回来的洋草,说是法租界里贵人送的,他不爱这些,就叫人拿了回来,我瞧着颜色好,就给安排种在后花园了。” “命人起出来两棵,找个精致的花盆栽好,放到庭柯的床头去!”闵素筠说完,张嬷就一连声的答应着跑开了。说到闵庭柯的事情,她比谁都认真着急。 这边正安排着把花挖出来,那边闵庭柯的车子已经进了大院。 闵家的大宅原是九年前安排着买下的,那时闵老爷还在世,闵家也正是辉煌鼎盛的时候,选地建宅自然格外上心,连请了两三位法师看了风水,都说是宝地,既旺财运又兴后人。闵老爷再三衡量之后,终是咬牙买了,花了不少大洋,后盖了这座宅邸。也是仿得最流行的西风,一座优雅别致的别墅,共有三楼,每一层格局也都不一样。 进了大门,两边碧草茵茵,车子围着小花园绕了个圈,在别墅的正门前稳稳停了下来,不等福生跑下去开门,闵庭柯已经心急的先一步下了车。此刻院子中几盆栀子开得正好,空气中全是清新恬淡的香气。还没等细看周围的变化,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廊里传了过来,一个小丫鬟扶着闵素筠快步走了出来,“庭柯,庭柯……” “大姐。”四年未听到这样情真意切的呼唤,猛一见到亲人,闵庭柯心中也是一酸,眼圈顿时红了,“你怎么出来了?” “有下人紧赶着过来告诉说是接你的车回来了。”闵素筠走上来亲热地握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将他一阵打量,“怎么样,一路都还顺利吗?我瞧你比出国之前清瘦了不少,在那边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敢情你寄来的信上所说‘生活无忧’全是骗我们的。” 不等闵庭柯回话,福生已经在一旁笑嘻嘻的接口道,“大小姐问的也真是……若是不顺利,九爷这会儿能平平安安站在您面前说话吗?” “死猴崽子,一边去。”闵素筠笑瞪了他一眼,“庭柯自小就内敛,有什么心事也不往外吐,我怕他吃了什么辛苦不肯说,面上还装作没事人似的。”她看闵庭柯的眼神格外柔和,又要哭又要笑,情绪十分复杂。 “小少爷!”张嬷一声惊喜的尖叫在一旁炸开,她正指挥着两个长工小心捧着花盆往这边走,猛一见到闵庭柯,激动地快步奔了过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少爷!”呆呆站在闵庭柯高大的身前,眼圈立刻红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喃喃又叫了声,“小少爷!” “张嬷。”闵庭柯亲切地叫了她一声,见她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必定是张罗了一天,就为她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柔声道,“几年不见,张嬷也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张嬷这白头发都是因为惦记你才出来的,如今你回来了,她一开心,白头发说不定能少些。”闵素筠抽出手帕抿了抿眼角,“你刚出国那年,张嬷一夜夜的睡不着觉,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负。如今你成了大人,又学有所成,她也能放心了。” 闵庭柯听着也感动,拍了拍张嬷的肩膀,“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张嬷笑着道,“小少爷别听大小姐的,她自个儿不也天天哭得像是个泪人?” “还不是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闵素筠斜了他一眼。身侧的小丫头阿喜贴心提醒道,“大小姐,外头闷热,九爷大老远漂洋过海赶回来,必定辛苦极了,还是进客厅坐下,喝些爽口的茶水,你们姐弟再慢慢说话不迟。” “是啊,瞧我这性子,管顾着说了!”闵素筠一拍额头,牵着闵庭柯的手就往客厅走,张嬷跟在身后不住地赞叹,“小少爷真是越发俊朗了,这身衣裳也好,又得体又气派,气质也好,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声音微顿,又紧张地问,“小少爷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闵素筠把脸一沉,“庭柯才回来,你就说些走啊走的,徒劳让我烦心。”张嬷也知自己说错了话,低垂着头。闵素筠又说,“你别站在这儿了,赶紧去后厨看看,晚餐准备的如何了,庭柯坐了几天的船,早就饿坏了。”一说这个,张嬷立刻点头,冲着闵庭柯一行礼,低着头往厨房跑去。 闵庭柯看着姐姐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笑,一瞥眼,只见两个长工一人捧着一盆紫色的花往楼上走。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呀?” “你三哥上月派人送回来的洋草,我记着在哪本书上读过,那东西对安眠最有帮助,就让他们送两盆去你房里。”闵素筠忙着为他倒茶,头也不抬地说。 “哦,这不是什么洋草,洋人都叫它薰衣草,的确是有安眠助睡的好处,不过要经过提炼才行,这么一盆送上去,怕是用处不大!”闵庭柯刚一说完,闵素筠就道,“用处不大也是有用处的,是吧?有点儿用处就比没有强。”说着把茶杯往弟弟手中一送。 闵庭柯从大姐手中接过茶水啜饮了一口,明亮的视线落到姐姐身上,忍不住感叹道,“好像就是一晃的功夫,姐姐也老了。” “多大的岁数了,还能不老?那不成妖精了?”闵素筠轻轻一笑,目光分外柔和地看着闵庭柯,“你也大了,送你走时才到我的肩膀,如今比我还高,要扬着头才能看了。听你三哥说,你在国外的学校里出类拔萃,很得老师们的看重,还拿了学位证书?” 闵庭柯腼腆地点了点头,“家里拿了钱送我读书,总要拿些成绩才有脸回来,不然怎么见江东父老?” “爸爸若是还在,见你这样,也一定高兴。他这些儿女之中,属你最争气了。”闵素筠说完,借着喝茶的功夫轻轻叹了口气。 物是人非,闵庭柯也有些触景伤情,四下里看了一圈,只见大宅还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这里也越发安静了……” 闵素筠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是啊,自从父亲过世之后,这里就没有什么人回来了。活着时热热闹闹恨不得每天都开舞会宴会庆祝才好的,人一没,几房姨太太分了钱,也都出去过了。若不是每个月还要回来领生活费,怕是至死都不会踏进这扇大门的。” “是吗?”闵庭柯端起杯子斯文地喝了口茶。 “慢点儿喝,又没人抢。”闵素筠一挑眉毛,“父亲的那几个姨太太你又不是没见过,之前一个个就争得天翻地覆,父亲一没,她们也没什么可争的了。几个人促在一起,互不顺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都出去了也好,清净。今日若非你回来,我也不爱来,每次见到这空荡荡的房子,再想到从前风光的闵家和一生要强的父亲,心里就格外难受。” 闵庭柯放下茶杯,凄然一笑,“他年轻时还是颇威风的,只是没想临老会如此落魄。” “也怪他自己,姨太太、孩子多了,心就分得多了,生意上用不上什么心思,甩手交给了下属,这东西不是自己的事情,谁会那么上心替你筹谋算计?家里又成天打闹成一团,让他心烦,到后来整日酗酒,脑子浑浑噩噩的,生意落败也是正常。不过……”她凑近身子,握住了闵庭柯温暖的手掌仔细端详起来,“他最后的一步棋,走的还是很好的。把你送出国,不染这边的烦恼,我很喜欢。” “对我好的,你都喜欢?”闵庭柯哈哈一笑,“三哥和六哥如何?” “你三哥还是老样子,你六哥那边……”表情微微一变,闵素筠笑起来,“你刚回来,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是不是饿了?”飞快站起身,“张嬷,饭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张嬷跑出来答道。 “嗯,快点儿吧,庭柯怕是要饿坏了。”闵素筠冲她一点头,就要往厨房里走,蓦地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交代道,“你刚回国,要缓缓精神,暂时就别出去转了,老实呆在家里,我让张嬷多给你炖些补养品,瞧瞧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对了,要是用车,你就让福生送你,这车我今儿不带走,就留给你用,如今兵荒马乱的,又有饥荒,街上什么人都有,我不许你一个人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就是要了我的命。而且……”声音微微一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就算是在街上碰到了那些杂碎,你也不用搭理,白白掉了身价,知道吗?” 闵庭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闵素筠又问,“知道了吗?”他只得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知道了。”还像从前那个不懂事被长姐教育的孩子一般。 闵素筠这才放心。 杂碎?大姐也真是。闵庭柯心中好笑,都是父亲的孩子,怎么能称作杂碎?就因为是姨太太生的? 〇〇叁◇隐瞒 闵老爷膝下共有九名子女。 老大闵素筠,老三闵庭析,老六闵庭桉,老七闵素筵,老九闵庭柯都是正房大太太所生。大太太年长闵老爷三岁,贤良淑慧,夫妻间相敬相爱,还算和谐。只可惜怀闵庭柯时年纪已大,生产时受了不少苦,之后身子一直虚弱,中医西医请了无数,却始终没有调养好,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闵庭析虽排行老三,却是长子,闵老爷从前是想把家业都传给他的。闵大太太离世后,闵老爷受了几房姨太太挑唆常常责问他,闵庭析又是驴一样生犟的脾气,受了委屈不会替自己解释,父子间的关系越来越冰,到最后闵庭析干脆当兵参军离家出走。也算他有本事,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因伤退伍时已经官至少校,重回上海后受从前的长官器重引荐,直接进入令无数人眼红的政府部门工作。如今世道虽然艰难,他却混得如鱼得水。因他出走,闵老爷好一阵气,不得已把家业全交给了次子闵庭桉。 剩下的老二闵素笭,老四闵素笎是二姨太所生。闵庭柯祖母还活着时,一手把持着闵家内院的大小事务,也是由她做主,为闵老爷娶了这位二姨太。 老五闵素笳是三姨太所生。三姨太从前是位不红不火的花旦,趁着给闵家老太太过寿时唱了两天堂会,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顺势勾走了闵老爷的魂,死活不肯放人,强留下收了房。闵老夫人嫌她出身不高,活着时一直变了法的磋磨她,三姨太咬牙切齿地熬到她死,才算翻了身。 老八闵庭栛是四姨太所生,四姨太也是所有妾室中唯一生了儿子的。闵老爷虽然一生博爱花心,但对祖宗留下的规矩却一点儿不敢擅改,嫡庶有别,便是四姨太怎么央求商量,他临死时也只分了闵庭栛位于陆家浜一带二进的宅子一间。那房子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气得四姨太大病一场,几个月下不得床。 还有一位五姨太,出身小门小户,因当时家里与闵家有些业务上的合作,为了奉承闵老爷,这才被迫嫁过来当了房姨太太。谁知进门不到一年闵老爷就没了,也就没有生养。 闵庭柯在闵家子妹中排行最末,他出国离开时闵老爷还在世,几房姨太太对他虽说不多亲近,但碍着面子也都送了东西。如今他学成归来,原还想打听下几个哥哥姐姐的近况,抽空探望一下,见大姐这个态度,也不敢问了,心里暗暗琢磨着向别人打听也是一样的。 他长长松了口气,半靠在舒服的沙发上,耳畔是闵素筠指挥后厨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多放些香菇,庭柯最爱吃那个。”“这个也切一点儿,牛肉要薄一些才好。”“那个骨头要煮的烂一点儿才入味。” 闵庭柯舒心一笑,仰头望着高高的棚顶,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味道,一颗空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了下来。 沙发一旁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面放着一台转盘式的电话机,桌子下面还带着一个小抽屉,中间镶着金色的小拉手,十分精致。 闵庭柯尚未出国前,闵家就一直做木材家具生意,因为款式新颖结实耐用,口碑向来很好。后来更是和国外一些厂商签了合同,闵家的家具就此出口到了海外,因为物美价廉,销量非常不错。闵庭柯能够出国读书,也是通过中间一个商户帮忙牵的线。 这张红木桌看样子倒像是闵家家具厂生产出来的。 他正仔细打量,摆在桌上的电话突然铃铃地响了起来。突兀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本能向后躲去。等反应过来时,才哭笑不得地伸手要去接。 闵素筠快步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你别动,怕是要找我的电话。”抢着接了起来,说了声‘喂’,又问找谁。 等对方开了口,她才笑道,“老三,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过来?怎么?政府那头又要开会……什么会呀,三天两头的开,让不让人活了。今儿是庭柯回来的日子,你不是早答应了我要来一起吃饭的吗……罢罢罢,来不了就来不了,又没人上赶着下帖子去请你,你急什么?庭柯……”似乎是三哥关心起了自己,闵素筠有些不安地挪了下身子,背对着闵庭柯,“庭柯就在我身边呢,你有事找他吗?” 闵庭柯站起身,伸手要接电话。 闵素筠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语带警告地对着话筒说,“你还没见到他的模样,清瘦得不成样子,我已经吩咐张嬷多准备些补品给他调养身子了。如今刚下了船,脚还没站稳,人正乏着,你别提些没用的事情烦他。”说着,一脸担心的把话筒交到了闵庭柯手中。 闵庭柯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来不及细想,话筒里传来三哥熟悉的低沉嗓音,“你放心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心里还没个谱吗?”应该是在回闵素筠的话。 闵庭柯尴尬地咳了一声,“三哥,是我……庭柯。” 闵庭析一愣,忙答应了一声,“是庭柯呀。怎么样,回来的路上辛苦极了吧?我原定今天要回去为你接风洗尘,不成想法租界那边又闹起事儿来,你不知道,这群没进化好的黄毛猴子十分难答对,上头要我们开会研究出个解决方案来,今晚怕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开了。你今日暂且好好休息,我忙完手里的事,马上就去看你。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找人要,家里若是没有,就让福生出去采买。若信不过他,就让下人打电话找我或是找你三嫂。你三嫂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还说要摆席为你庆祝,我怕她风风火火的打扰了你休息,扯谎说你要下星期才到,正好给你腾出工夫来养养精神。” “好,我这边不忙,倒是你的公事要紧。”闵庭柯客气地笑了笑。 四年不见,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弟也变得生疏起来。 闵庭析又交代了几句,这才不放心地挂了电话。 闵庭柯将话筒缓缓放回原处,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才有的礼貌与优雅。闵素筠原本坐在沙发上一脸紧张地望着他,见了这幅云淡风轻的好模样,忍不住暗暗赞叹,“庭柯真是大了,比从前稳重了不少。对了,你三哥没说什么吧?” 他轻轻摇头,“和姐姐一样,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不过是让我好好休息之类的。” 闵素筠笑道,“你这是厌烦我们了?喝了洋墨水的人,果然听不得我们中国式的唠叨了。我虽没那个福气出去长知识见世面,却也听人说过,从英国回来起码要四五个月的航程,体质再好的人在海上摇摇晃晃这么久也要折腾虚了,何况你身子本来就不硬朗。又不直达上海,先到香港,再坐国内的船回来,我听着都觉得头疼。” 闵庭柯道,“如今歌诗达号从英国到香港只要两个月就行了,是当下最快的邮轮。”他看了闵素筠几眼,还是忍不住问,“我见你和三哥说话十分古怪,家里可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吗?” “没有,没有。他在政府谋职,办得尽是些了不得的大事,家里又空空荡荡的,能有什么事儿?”闵素筠回避开闵庭柯的视线,有些尴尬地摆弄起披肩来。 恰好张嬷走了进来,“大小姐,晚饭准备好了。” 闵素筠如获大赦,忙站起身来,“太好了,庭柯,我们吃饭去。难得你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庆祝一下。张嬷,家里是不是还有洋酒?开一瓶送过来,我今天心情好,陪庭柯喝两杯。”亲热地揽着闵庭柯的胳膊,“你是由国外回来的,酒量肯定不错。刚才还没来得及问你在那边生活学习的情况,你正好趁这个工夫仔细和我说说。” 她若是坦然告诉自己,闵庭柯还不会多想,她越是躲闪回避,越让闵庭柯不安。直觉告诉他,大姐一定在隐瞒什么事儿不让他知道。 闵素筠显然怕他多问,拉到餐桌前按着坐下,自己没怎么吃,一直忙着为闵庭柯夹菜。外头天色已黑,屋子里点着灯,张嬷站在一旁,一边看闵庭柯吃饭一边笑。 闵庭柯问起大姐家两个外甥的近况,闵素筠叹了口气,随意道,“他们能有多大的出息,不过是围着家里的墙根转,离了炕头就是炕梢,全仗着你姐夫拉扯罢了。如今都在你姐夫的公司里做事,书页还算老实本分,书因却是个不省心的,我前两日才拉着他骂了一顿。做事不仔细,因为他的疏忽,害你姐夫损失了一大笔钱。被你姐夫严厉教训了一顿,听说你回来,原本他也要来,可惜屁股还下不得床,只能等他好全了再来给你请安问好。” 闵庭柯听着皱起眉来,“什么年代了,书因又不是小孩子,即便真做错了,讲明白道理也就是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用家法?”印象中他离开时梁书页十六岁,比他只小了一岁,却要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叫舅舅。小时候两人常在一起玩也便罢了,长大后书页碍着辈分倒不怎么亲近他了。反是书因一直喜欢缠着他,出国时刚过了他十四岁的生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得肝肠寸断,若不是姐夫发狠,只怕很难摆脱。 闵素筠道,“快别惯着他,要是听你这样说,那乱家的种子见有人撑腰,更要没王法了。如今他和你离开时已经不同,变作了两个人,我们都叫他混世魔王。整日不务正业,要他做些正经事,比要了他的命还严重。三天一小错,五天一大错,若非是自己的亲儿子,你姐夫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偏他还是个不记教训的人,左耳听右耳冒,老实几天做做样子,转过身去该怎样还是怎样,你姐夫拿他也是没有办法。但凡他有书页一半的稳重,我就阿弥陀佛,赶着去寺庙里还院给佛祖镀金身了。”她说到这里,小饮了口洋酒润嗓子,又继续道,“更何况,管理子女的重任本来就是爷们的事儿,他们又是儿子,年纪大了,我做母亲的不好再插手乱管,由你姐夫教育我很放心,也不跟着瞎掺和,免得儿子不领情,你姐夫又怪我多事,到最后里外都不是人。” “你倒是个心宽的。”闵庭柯觉得饱了,刚要放下筷子,闵素筠又夹了两筷子茄条放到他的碗里。闵庭柯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继续埋头用饭,“书因的伤严不严重,要不要我去看看他?” “你放心好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你姐夫哪舍得真往死里打,若出了个好歹,我也不能放过他。虽说只是做样子,但这次书因的确过分,你姐夫下手也不轻,皮开肉绽,已经请了大夫,正在吃中药呢。你刚回来,还是好好调养自己的身子吧,我前几日在报纸上看到,说是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要调时差,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别人既然要调,你肯定也是要的。再说了,哪有舅舅大老远回来,外甥不来拜见,还要舅舅登门探望的道理?” “我们年纪差不了多少,我不在乎这个辈分。”闵庭柯又关心地说道,“中医见效太慢,若是养几日不见好,还是送去西医医院瞧瞧吧,他还年轻,别拖出大毛病来。” 闵素筠没太往心里去,随意点头应付了一声,又往闵庭柯碗里夹菜,“都是你往日最爱吃的,张嬷忙活了一天,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她的辛苦也要多吃一点。” 最终把闵庭柯撑得直想吐才作罢。 饭后原本要说些国外的趣事给闵素筠听,谁知刚在沙发上坐下,张嬷的水果一端上来,就有个听差跑进来说道,“大小姐,大姑爷接您的车到门口了。” 〇〇肆◇打算 闵素筠眉头一皱,有些不大高兴,“这么快?什么事就急成了这样?叫他们等着吧,我和庭柯多聊一会儿。” 往日机灵的听差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站着不肯走。 闵庭柯心知肚明,出言劝慰道,“姐姐,姐夫这么急着找你,怕是有要紧的事吧?你是最了解他性格的,姐夫做事向来规行矩步,若不是有重要事找你,绝不会唐突叫人过来,坏了你我重逢的兴致。你也不必陪我,赶紧回去看看的好。我也累了,想早点儿洗了澡休息,你想听笑话,明天再过来,我说到你烦为止,行不行?” 闵素筠听了,只好作罢,“既是这样,我就走了,好让你安心休息,我明早再过来瞧你。”裹着披肩从沙发上抓起小皮包就往外走,闵庭柯起身要送,又硬被她按下,“你我姐弟,弄这些虚礼做什么?”临到门口还不忘对张嬷交代,“张嬷,家里许久没人回来住,下人们懒散惯了,交给别人我绝不放心,亏得是你。你务必要照顾好庭柯,夜里留个精明的人盯着,别庭柯要服侍的时候找不着人。” 哄得张嬷喜滋滋的连声答应。 闵素筠站在门口冲闵庭柯挥了挥手,这才头也不回的去了。 望着她背影风急火燎的出了大门,闵庭柯忍不住笑道,“姐姐这些年除了年纪痴长,性子却和从前一样,没怎么变,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姐夫能容忍她了。”他感叹完,忍不住想到了另一个姐姐闵素筵。 恰好张嬷走上前来,“小少爷,房间早都收拾好了,我送您上去。” 闵庭柯却不着急,指着一旁的沙发道,“你累了一天,坐下歇歇,正好和我说说话。” 张嬷不安地搓了搓衣角,“小少爷有什么话,直管问就是了。我一个下人,身上又脏又臭,别弄脏了沙发,没地叫人可惜。” 闵庭柯叫了几次她也不肯,最终还是起身拉着她粗糙的手按着坐下,“你是我的奶妈,等于是半个亲妈,哪有儿子说话妈站着的道理。” 张嬷听着心中一暖,眼圈顿时红了,“不过是有幸奶了小少爷几口,小少爷宅心仁厚没有忘本,我却是不能越矩的。” “你我之间,没那么多规矩。”闵庭柯见她紧张,只好随意找些话题聊,“我记得乳兄是叫张文川吧?怎么没见着他?” 张嬷原是买进府服侍闵庭柯母亲的人,后和闵大太太前后脚怀了孕,她每日劳作虽辛苦,却比闵大太太早五日生了个儿子,后因闵大太太身子一直不好,也没什么奶水,当时时局又乱成一团,临时找不到合适的奶妈,闵大太太没有办法,只好把闵庭柯交托给了她。张嬷既是闵庭柯的奶妈,张文川名义上就是他的乳兄。 听小少爷提及自己的儿子,张嬷笑着道,“他如今年纪大了,不在府里当差,拖了大姑爷的关系,送到铺子里当伙计去了,也不为赚钱,只当多见些世面,学些老板们为人处世的本事。大姑爷的生意做得很好,人脉也广得很,小少爷没到家之前,大小姐还念叨着要他拖了人把你送到教育厅上班呢。” 闵庭柯听着一笑,没有接口。 张嬷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脸色,见没什么异常,这才大着胆子继续道,“如今没有外人,你又喝过我两口奶,少不得今天我也倚老卖老一次。小少爷,之前三爷回来说,你打算留在国外,再不回来了?” “那倒没有,不过有个机会罢了。”闵庭柯回想到之前写信把想留在英国教书的消息递回来时,三哥在回信里强烈的反对和指责,忍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就好。”张嬷听着,似是极放心一般,竟而松了口气,“我虽没去过国外,也不知那边如何,但我们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那边再好,始终不如自家方便。何况兄弟姐妹们都在这边,血浓于水,相互间也有个照应。三爷说起这个时,发了好一通脾气,砸了不少东西。我知他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的安危,也不敢多劝。今儿和你提起,既然小少爷说还没有决定,我就放心了。” 闵庭柯嗯了一声,顺势问起了闵素筵,“七姐最近如何?刚才大姐风风火火的,我来不及细问,她就走了。按照七姐的性格,今日我回来,怎么都该来的,竟没见着,让我有些意外。” 张嬷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勉强笑道,“自打老爷去了之后,几房姨太太都分了应得的钱出去租赁房子单过,这座宅子也就空了出来。平时除了三爷偶尔回来看看,其他少爷小姐倒是少见。上次见七小姐时还是老爷的祭日,这么一算,少说也有半年了。” “我原记着父亲的祭日,从前不在家也就算了,如今回来,总该选个日子去给父亲上坟。”闵庭柯望着格外空旷安静的房间,苦笑着感叹道,“谁能想到当年风光一时的闵家,也有沦落至此的一天呢?” 张嬷看着闵庭柯英俊的侧脸包裹在一片柔光中,心中一动。闵庭柯是她看着长大的,性格人品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既然打听起了七小姐,想必其他哥哥姐姐也都是惦记的。想到之前大小姐的交代,她忍不住多嘴道,“小少爷难得回来,这些兄弟姐妹早晚都是要见的,也不必急在一时,眼下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是道理。一如大小姐所言,除了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外,姨奶奶们家里的小姐少爷们暂时还是少见得好,就是要见,最好也有大小姐陪着,不然怕要吃亏。闵家既不是从前的闵家,这些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小少爷出国的这四年,不止上海滩变了模样,就是这人心,也全都变了。” 闵庭柯一脸不解。 张嬷看在心里,心中软成了一片。历经四年风雨磨砺,小少爷即便外表成熟了不少,但这内心还和从前一样单纯善良。她忍不住慈蔼地笑道,“总之你事事都听大小姐的就对了,她虽是长姐,待你却如同母亲一般,万万不会害你的。” 这四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在张嬷这问不出个结果,闵庭柯只好作罢,略有些疲倦地站起了身,“张嬷,我坐了几天的船,实在乏了,先回房休息去,你也早点儿睡吧。” “是,小少爷安。”张嬷点头道。“小少爷刚回来怕是不习惯,要是半夜起来有什么需要,就摇摇铃,有听差和下人守着。” 他在国外一个人生活时可没有如今的待遇,还不是好好的挺过来了? “知道了。”闵庭柯点了点头,就要往楼上走,刚迈了几节台阶突然想起来,“我的东西……” “福生给您送到房间里去了。” “好的,你去睡吧,明早见。”说着,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找回了房间。 这间房,他有四年没有见到了,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开关,轻轻一按,昏暗灯光立刻将整个房间映照得无比沧桑。当年雪白的墙壁如今已隐隐发黄,空气中再没了新油漆的味道。 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四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仓促的收拾行囊,准备出国留学。 当时父亲还在,虽然已经病重,但家里人丁兴旺,整日都像搭了台子唱戏似的热闹非常。也许,真如大姐所说,这是父亲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闵庭柯往柔软的床上一倒,闻着薰衣草淡淡的香气,他松了松筋骨,疲惫地闭上了眼。 闵庭柯再起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本是最熟悉的地方,却陌生得没有一点儿印象,反应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记起此刻已经回了家。过了一会儿,他才下床往洗漱间走,等他收拾干净换好衣服出来时,已经快九点半,他刚下楼,就见一个小丫头拿着托盘经过,许是听到了声音,抬头见到他,连忙问好,“九爷醒了?大小姐吩咐过了,说九爷若是醒了,就去餐厅用早点,都是张嬷特意为九爷准备的。” “大姐来了?”闵庭柯双手插在裤袋里,居高临下地问道。 “是。”小丫头点了点头,“在书房里和三爷说话呢。” “三哥也来了?”闵庭柯怔了一下,“怎么没人去叫我。” 小丫头甜美一笑,“大小姐不许叫,说是九爷要睡就睡个够,难得有这样安心的时候,这些日子在路上是极辛苦的。” “好的,知道了,你去吧。”闵庭柯冲她点了点头。小丫头这才乖巧地拿着托盘脚步放轻的去了厨房。 闵庭柯好奇地看了看书房紧闭的大门,踱着步子,轻轻贴了过去。 “怎么没机会说?昨天一晚上的时间都说了什么?竟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刚走到门前,就听里面传出一个男人隐忍的叫嚣声,声音虽刻意放低了些,依旧显得十分急躁。 接着,就听闵素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才刚回来,你要我怎么和他开口?不如再缓几日,好歹让他有些精神,再说这些事不迟。” “不迟?真是妇人之见。大姐,你平日是最爽利不过的,什么时候做事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闵庭析在政府部门做事久了,不可避免染了些打官腔的习惯,动不动就喜欢拍两下桌子,“你知道这次老六捅下的篓子有多大?钞票流水一样的送过去,人家眼皮都不撩一下,无论如何不领你这个情。说到底都是那孽障惹得祸,真闹大了,就是卖了祖宅,手里的地都便宜甩卖出去,钱也不一定真够用,到时候闵家拿什么脸再在上海过下去?” “既然是这么大的事情,庭柯就一定有主意?”闵素筠小声嘟囔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离开了那么久,对这里知道些什么?你与其指望他,还不如另想法子。” “法子?要是有法可想,我又何苦当恶人?若这事真成了,别说老六的窟窿,就是于闵家的生意,也全都是好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家?不谦虚的说,人家随便跺跺脚,整个上海也要震三震。黑道白道哪一边吃不开?就是市长见了,不也得规规矩矩叫声老哥?这样的家门,配咱们家的九少爷,配不起?”闵庭析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姐,不瞒你说,保媒的人已经明白告诉我,人家这是看中咱们家老九肚子里那点儿洋墨水,毕竟是从国外回来的,说出去好听,否则,就咱们这样的门第,人家看都不会看一眼。你知道有多少富家子弟,少年英杰脑袋削了尖儿似的往里扎呢?” “若是这样,我更不同意!”闵素筠赌气似的说道,“父亲当年送庭柯出国,可不是为了你们想办法把他往外推,给人家做什么上门女婿去……” 话还没说完,就给闵庭析一连窜的冷笑打断了,“父亲的打算?父亲是什么人?他是商人,商人最看重什么?利益!你以为父亲临死前真觉得亏欠了我们?真想培养庭柯,所以才送他出的国?” “难道不是?”连续几问,将闵素筠问得晕头转向,一口气堵在胸口,吃力的缓了半晌才尖着嗓子问,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 “糊涂!”闵庭析哼了一声,“当时闵家已经开始落败,父亲看不出来吗?他这是把庭柯当做一枚翻身的筹码送出国的,我猜他原本做的就是这样的打算,想让庭柯在国外学个一两年,到时再叫回来,说出去可好听多了。闵家的九少爷,留过洋的,到时候为他攀一门亲事,借着亲家的势,说不定真能让闵家的生意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不……不是这样的……”闵素筠胸口仿佛给人重重捶了一拳,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九爷,您在这儿做什么?”身子已经逐渐僵硬的闵庭柯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扭过头才发现是刚才的小丫头提着一壶茶水,愣愣地看着自己。 〇〇伍◇烟瘾 没等闵庭柯回话,书房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在闵庭柯的印象中,三哥闵庭析一直是副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哥模样,偏又没有执绔子弟的流气,严肃内敛,做什么事都异常较真。没想到只隔了四年光景,他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人至中年,身材已微微发福,鬓边竟然有了几丝白发,原本漆黑的双眸也黯淡无光,显得格外苍老无力。 闵庭析突然见到他,虽愣了一下,却不惊慌,笑着问道,“睡醒了?是不是我们吵到了你?吃过早饭了没有?”口气倒是和从前一样,温柔低沉,透着几分关爱。 闵庭柯是闵家的老小,年纪和他们这些长兄长姐差着一大截,虽说是姐弟,但自小到大都是被当成儿子照顾的。 闵庭柯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茶壶,温柔地说道,“你去做事吧。”等小丫头走远了,他才闲庭信步地走进书房,把茶壶放在书桌的一角,恭顺地答道,“突然换了床,我有些不大习惯,折腾到后半夜时才睡下。许是昨晚被大姐强塞着吃了不少,现在倒不怎么饿。三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电话里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哪有那么快?如今只要涉及到洋人的事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没这些时日根本拿不下来,他们难缠着呢,什么事都要追在你屁股后面要个说法才行。”闵庭析打量了弟弟几眼,见他褪去青涩,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带着文人才有的淡定自若,宛如一颗精心打磨的宝石,璀璨夺目。他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四年不见,庭柯长高了不少,身子也健壮了。可见这男人到了年纪,还是要出去历练一番才行。” 一旁本来脸色不安的闵素筠听了,忙笑着插嘴,“历练了四年,也该够了。如今心已野了,再练下去,怕是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更舍不得回来了。”她看了闵庭析几眼,故作感兴趣地问道,“老三,法租界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 闵庭析大概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虽然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小心,但望着闵庭柯那张仿佛不染尘世黑暗的单纯面孔,还是顺着她的话道,“学生们又罢课了。听说前些日子法国领事馆的职员酒后驾车撞死了一名女学生,事后管也没管地跑了。如今既被查出来,岂有不乱之理?那些学生们各个都像是打了鸡血,平日里没事还要寻些事来闹一闹,更何况有把柄证据捏在手里呢?堵在领事馆大门口抗议闹事不说,还打砸了不少东西。警察厅赶过去抓了几个领头的,如今都关在监狱里。一边是法领事馆要求警察厅奉职严办,一边是学生集体抗议,要求警察厅立刻放人。警察厅长没了主意,报到上边。上头要我们拿个章程出来,看看如何解决,既要让法领事馆满意,又能安抚学生的情绪。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非常棘手,一个办不好,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大家也都头疼呢。” 闵素筠叹了口气,“我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可怜死去学生的那家人。这么艰难的世道,养活个孩子有多不容易,就这么死了,能不心疼吗?” 闵庭柯却好奇另一件事儿,“我昨天翻看了报纸,既闹得这样大,怎么一个新闻也不见?” 闵庭析苦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能报道出去?上头早就暗地里下了文件,要求各大报社都装聋作哑,不许生事。报社的社长也只好装作不知,写些能见人的东西见报。” 闵庭柯对这种行为相当不齿,闻言冷笑道,“可见如今的政府已经腐败到了什么程度,新闻都失了公正,只做歌功颂德之用,以后还有什么希望?” 闵庭析道,“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谁有什么法子?人人都是这样活的,你也犯不着生气。何况这种局面,单靠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的。你既无力改变,只能顺应潮流。” 闵素筠适时插嘴道,“一大早的,快别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儿。”她厌恶地撇了撇嘴,握着闵庭柯的手关心道,“我见张嬷给你包了馄饨,是用昨晚熬出来的骨头汤煮的,怎么不去吃几个?” “你昨晚喂猪一般塞了我那许多东西,只怕现在还没消化干净呢?”闵庭柯微微一笑,想到刚才他们的对话,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听了几句话,也不完整,到好像把我叫回来,是有事要做的?” 闵素筠脸色一变,极度不安地看向闵庭析。 闵庭析走到书桌前,倒了杯茶捏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闵素筠已经抢着道,“能为什么?哥哥姐姐们想你了,你就不能回来一次?难道真这么金贵,我们也请不动你?” 闵庭柯不答话,明亮的双眸越过闵素筠的身子,直直地落到闵庭析身上。 闵庭析面无表情地走到前面来,“你既然听到了,我也不瞒你,正好趁机把话和你说明白。” “老三!”闵素筠一声尖叫,“我不许你说,你给我闭嘴!” 一个一脸不解,一个一脸紧张。 闵庭析十分无奈,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姐。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能护到什么时候,就护到什么时候。”闵素筠一咬牙,坚定地开口,“母亲离世时,特意拉着我的手再三交代,要我务必照管好庭柯。我在她面前拍着胸脯保证,她才了无牵挂的闭上了眼。如今你想让我食言不成?便是我能答应,母亲也不答应。” 闵庭析听她提起母亲,倒好像这件事是他错了,母亲九泉之下不安生也由他而起一般。他眉头一皱,一团怒火瞬间涌上心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大姐一脸决绝的模样,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只干干地笑了几声。 闵素筠见他怒极反笑,有些歉意地侧过身子,将闵庭柯藏在了自己身后。 “好,那你就护着吧。”闵庭析一叹,转身就走,临到房门口突然扭头笑问道,“大姐,老九是你的亲弟弟,老六就不是了?你为了庭柯,竟不顾他的生死吗?” 闵素筠闻声一呆。 闵庭析打开书房的门,提步要走。闵庭柯听说事关六哥生死,吓了一跳,急忙追过去,“三哥,我不是那不经事的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闵庭析动了动嘴唇,看到书房里脸色惨白的大姐,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无奈,原本满腔的怒火也顿时泄了气。闵家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你才回来,别为这些没用的伤脑筋,好好歇着吧,回头再说也是一样的。我还要回办公室处理事情,就不留了,回头得了空再来看你。”又看了闵素筠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去了。 闵素筠一想到闵庭析刚才的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地倒在沙发上,手脚软绵绵的,竟然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她看了看英俊优秀的闵庭柯,又想到不争气的六弟闵庭桉……两个都是弟弟,手心手背全是肉,割舍了哪个她都不舍,可如今又该怎么办? 闵庭柯慢慢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我一来,倒惹火了三哥?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他不是和你置气,你不要多想。”闵素筠看着他一笑,只是笑容显得格外苦涩。 闵庭柯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姐,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到了这个地步,再瞒我也没什么意思,与其通过别人知道,还不如由你亲口告诉我。” 闵素筠缓缓抬起头,怔怔看着弟弟这张俊朗的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庭柯,老六……老六那个败家子……我真是……”还没等说完,已经扑在闵庭柯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闵庭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若信得过我,就实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千里迢迢把我从海外叫回来,却一句实话也不对我说,真想急死我吗?” 闵素筠吸了两口气,拿出手帕抹了抹眼泪,这才目光呆滞地叹道,“庭柯,我是最最不愿让你回来的,不想你看到乱成这样的一家子,只想让你安心留在国外,好好读书,毕业了谋一个好点儿的差事,讨一个互相爱慕的妻子,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可是……可是老三说,再这样下去,咱们闵家,就倒了……” “有这么严重?是财务上出现问题了吗?”闵庭柯急声问道。 “你出国没多久,父亲病重去了,等安置完他的后事,几个姨太太闹了起来,说话间就要分家产,因为这个,动了几次手,闹得不成样子。我是做女儿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也没资格去争这个家产,但又怕闹下去太不成样子,让旁人看了笑话。毕竟闵家在上海也算是有脸有面的,出声劝了几次,都被指责说是任性护短,老六又怪我胳膊肘向外拐,我心灰意冷,索性不管了。就这时候,父亲的律师却过来了,原来父亲临死之前,早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遗嘱也立好了。你也知道,当初买这块地时,差不多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才硬凑出的钱。之后又要设计装修,着实费了不少。闵家的生意又越来越亏,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得几个钱,进账少出账多,到最后甚至开不出员工的工钱。家底薄成了这样,又有什么值得分的?家里除了工厂,就只有乡间的几块祭田和一间祖宅。父亲把所剩不多的积蓄分成了几份,姨太太们各领一份,子女们又都有一份。几房姨太太每个月到这里来领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大家这才平静下来。虽然都不高兴,因是父亲定的,又有法律可依,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闵素筠讲到这里,眼泪又流了出来,一边擦一边道,“父亲说,这房子安静雅致,适合你的性子,就留给你了。庭柯,以后这座宅子,就是你的财产了。” 闵庭柯倒不怎么关心这些,看着姐姐以泪洗面的模样,心疼地问道,“我问得不是这个,刚才听你和三哥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六哥出了什么事儿。你还没说,六哥到底怎么了?” “他是个不争气的,我对他早就失望透顶了。”闵素筠叹了口气,呜呜咽咽地道,“你三哥那头犟驴看不上闵家的这点儿底,死活不肯要,宁可跑出去从军都不接。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虽说你六哥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但好歹是正房太太生的嫡子,和四姨太所生的庭栛又不同,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家业留给了他。从前谁不知道我们闵家的木材加工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可家业交到了他手里,最开始那两年还算做得有声有色,整日窝在厂子里忙碌,你六嫂还特意跑过来跟我哭诉,说庭桉冷落了她,当时我还不住的劝慰她,叫她安心,说什么庭桉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为了妇宅牵住手脚。不成想到了第三年,你六哥不知发了什么疯,说是要扩大经营,整日请那些外地富甲客商满城的酒楼乱转,喝得像是红眼耗子一般,五日里倒有三日是不清醒的。那些客商也不是好东西,挑唆着庭桉学坏,没过多久就染上了大烟!” “大烟?”闵庭柯惊叫道,“那东西可是要上瘾的!” “大伙谁不知道?他自个儿难道不清楚?你当他还是小孩子吗?”闵素筠无计可施地叹道,“起初被我和你三哥知道了,也是打骂过的,他诅咒发誓,说是再不沾了,可回头就又跑到大烟馆去吞云吐雾。工厂那边找不到他的人,去了烟馆,准能看到他死狗一样躺在那享受。为此,我和你三哥没少想办法,却不见什么成效。他烟瘾一犯,就是用绳子捆起来也是能想办法跑出去的,有一次和你三哥挣红了眼,抄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瓶照着你三哥脑子砸去,害你三哥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真是没想到……” 闵素筠点点头,“谁能想到呢?我们几个孩子中,庭桉是最像母亲的,温柔细腻,说话都不会太大声,可自从染了烟瘾,他就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看人时凶神恶煞,恨不得要喝血吃肉似的。烟馆也是黑了心的狼窝,专会看人下菜碟,原本三十几块钱的大烟,现在已翻了几倍,九十块钱也就够他抽两三回的。不必说,木材厂那边的钱都挪用在了大烟上,外面更是欠了一屁股债。”倒了几口气,这才无力的接着道,“当初父亲的遗嘱里写得明白,庭桉继承了家业,姨太太们每月要领的三百块钱,是从工厂账上出的。如今可好,不但拿不出钱来,工厂的人还追着我要工钱。起初我是想要拉他一把的,可却有心无力。一来他这烟瘾实在可恶,钞票水一样的往外倒,没个深浅。二来我问你姐夫拿钱,也不是那么方便,被他知道了这些事,总归是不好……” 闵庭柯见她一脸无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大姐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闵素筠见他理解自己,感激地一笑,“我是长姐,但凡有一点儿能力,也要为你们几个弟弟使出来,只是庭桉实在不争气。今年年初,他因抽大烟和几个地痞闹起来,推推嚷嚷的也不知怎么就失手用剪刀刺死了一个地痞。若是平常的地痞也就算了,多少是能用钱打点的,偏这地痞是给孙家人养着的。” “孙家?”闵庭柯疑惑地问道,“是哪个孙家?” 〇〇陆◇沈家 “还能是哪个,从前在生意上和父亲最不对头的那个孙家。”闵素筠提起这个就头疼不已,“若是别人家还好说,以你三哥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么也能周全应对。唯独他家,不好私了。” “可是做进出口贸易的那家?”闵庭柯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渐渐有了些印象。 “可不就是嘛。孙家现在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商行接连开了好几家,又和洋人有生意往来,货源充足。更有国外的精巧货物惹人注目,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商铺。更何况孙家老爷打通了关系,在商会中也有一席之地。和我们闵家的落魄比起来,人家可是家门鼎盛,风光无限呢。既然是开门做生意,自然有拿了货回款慢的,孙家手下就养了一批地痞,专门负责催债要款的。”闵素筠长长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从前为了生意地盘上的事情,少不得要结些仇怨。如今有把柄捏在手里,焉有不挑事的道理?当天就找人闹到了警署,给你六哥关了起来。我没了办法,只好去找你三哥商量,你三哥早给老六弄得寒了心,只说是不管。到底没有办法,求了你姐夫,托了层层的关系,送了不少钱,这才勉强保释出来关在家里。” “然后呢?”闵庭柯倒了杯茶,送到姐姐手里。 闵素筠接过茶杯,“孙家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是吃素的,我央求着和你三哥,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说了几车好话,都是一点儿用处没有,孙家人就是咬定要你六哥血债血偿,杀人偿命。这就够闹心了,谁知不久前又有讨债的过来,说是要收庭桉欠人家的钱,我听了数字,吓得几乎晕过去,庭桉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然去借了高利贷。那东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利滚利再滚利,如今已经是咱们闵家万万不能承受的了。” “你没去找几个姨太太们帮忙吗?”闵庭柯小声问道。 “他们?”闵素筠冷冷一哼,脸色也冷了下来,“自从出了事,他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就是近几个月的生活费,也都是打发下人来取,唯恐被我们拉下了水,湿了高贵。” 闵庭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感叹道,“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这也没什么。只是我先前听三哥话里的意思,好像只要我愿意,事情还是有转圜余地的是不是?我在国外四年,对这边的局势丝毫不懂,还能帮上什么忙不成?” 闵素筠听他这样问,眼神中闪过一抹心疼,“我是不同意他的说法的。” “同意与否暂且不论,你先说了给我听听。六哥从前待我很好,我不忍心见到他落得今天这样的地步,要是能帮上忙,我是一定要出力的。”闵庭柯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点点星火,像是夏夜中静静飞舞的萤火虫,这让闵素筠原本慌乱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弟沾上这些闹心的琐事。 “有什么好听的?”闵素筠一脸不耐烦地站起身,“你还没吃早饭,正巧我也没吃,一进门就给你三哥神秘兮兮地拉到这里说了一堆,这会儿我也饿了,咱们一起吃点儿?” “大姐……” 闵庭柯哭笑不得地看着姐姐慌乱起身,逃一般往门口走,“哎呀,你啰嗦什么,赶紧去餐厅,我叫张嬷准备一下。” “大姐,你真要一直这么护着我吗?”闵庭柯站起身,脸色略凝重地叫住她,声音低沉有力,听得闵素筠脚步一顿,“家里的情况如此糟糕,还要继续遮瞒下去吗?你跟我说清楚,三哥到底有什么打算?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只要我照他说的做了,不只是六哥,对闵家的生意也是有帮助的。我到了这个年纪,也该为家里分担一些事了。” 闵素筠缓缓转过身子,看着小弟一本正经的模样,幽幽开口,“你知道城里的沈家吗?” 闵庭柯一副没听说过的模样,呆呆地摇了摇头。 闵素筠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他家做事,向来不按章法又有些古怪莫测。何况你在这边生活时,沈家还没什么名声,既不起眼,也没发家。就是现在,我所知道的也不详尽。庭析说沈家一开始走得是黑道,靠着恃勇斗狠,硬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滩闯出了名堂,如今银行里存着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钞票。从前经营的都是些提不上台面的买卖,近两年才开始转行,大有金盆洗手的意思。沈家老爷膝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前三个都是正房太太所生,最小的幺女却是续娶的姨太太所生。两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都帮着沈老爷打点生意。如今三小姐到了结亲找婆家的年纪,谁要是成了她的丈夫,将来是要继承沈家一半家业的。只不过……只不过……”闵素筠斟酌了半天,咬牙说道,“只不过男方要入赘过去才行……你三哥想,要是能和沈家搭上关系……” “呵……”闵庭柯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三哥打的算盘,他脸红脖子粗地冷笑一声,“我真不知道,三哥做的竟是这个打算。倒真难为了他,事事为我这个弟弟考虑周详,我却不知该怎么谢他。” “不能怪你三哥!”闵庭柯自小到大都是好脾气,旁人惹了他也很少生气。这么动怒十分少见,闵素筠见了,忙尖声叫道,“他但凡还有别的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自小到大,他是最护着你的,小时候你犯了错,哪次不是他替你挨打受罚?你见过他有半句怨言没有?” 闵庭柯沉着脸不说话。 闵素筠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素来心高气傲,要你入赘,是绝不会同意的,何况小时候你就嚷嚷着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做老婆,如今去了国外,更是学着别人婚姻自由,不听家里管束了。别说我们,就是爹妈活着,你要是拧着不愿意,谁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闵庭柯,继续说道,“何况你三哥也只是和你商量,没逼着你同意是不?” “都把我从国外骗回来了,我断不信他还能放我走!”闵庭柯气得脸色通红,胸膛不住起伏。 “腿长在你身上,你想走的时候自然能走,谁能拦得了你?”闵素筠见他露出一副孩子脾气,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让你回来,也是因为我念着你。几年不见,我总是要惦记的,说白了,我还能有多少年好活?不趁活着时多见你几眼,去见爸妈时他们问起,我要怎么答?”想到父母皆已不在,口气不免有些伤感,“何况,我也是不同意你入赘过去的。沈家既然走得是黑道,过得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性格最是暴虐无常。我找人打听了一番,这个沈小姐不但性子古怪,而且长相极丑,脾气又大,虽不常出来走动,但见过的人都说是只河东狮。让你娶这样的人,我也担心委屈了你。母亲去时我答应过她的,将来一定给你找个顺心的媳妇。” 闵庭柯想了想,抬头问道,“姐夫知道三哥的打算吗?” “略知一二吧,你三哥有这个想法后,和你姐夫商量了半日。”闵素筠有些不解的看向弟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姐夫是怎么想的?”闵庭柯面无表情地板着脸,“你也不用瞒我,照实说就是了。” “我猜……也是乐见其成的吧。毕竟,沈家的势力,还是很大的。”闵素筠挑了挑眉毛,“生意场上的事,我是完全不懂的,只知道你姐夫近几年生意还好,稳中有升的大半功劳都是因为沈家,什么原因我从不问,也不打听,懒得费那个心思,外面的事全由他做主就是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我也不指望着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总是要的。”说到这里,她走上前抓住闵庭柯的手,“说了这么久,早就饿了,快去吃早饭吧。”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忍不住笑道,“还说什么早饭,十一点钟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出了书房,闵素筠叫道,“张嬷,张嬷!午饭准备好了没有?” 张嬷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小姐的鼻子真灵,刚刚才好,要摆起来吗?” “赶紧摆起来,庭柯早饭就没吃,想来早就饿了。他才是宝贝疙瘩,我们都要围着他转,不能让九少爷吃一点儿辛苦。”一回头,只见闵庭柯石膏雕像一般站在身后,似乎正想什么入神,她眉头一皱,“我们家的九少爷,就别再胡思乱想了,赶紧填饱了肚子要紧。早知这样,我就什么都不该和你说的。” 整顿饭吃下来闵庭柯也没怎么开口,便是闵素筠逗他说话,他也只是若有所思地应付两声便罢。闵素筠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敦促他多吃些菜。 张嬷也看出不对劲儿,躲在一边担心,不敢多问。 闵庭柯味同嚼蜡,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想到从前闵家风光鼎盛时的景象,一会儿想到独自一人在海外求学的艰难,一会儿又想到孙家和沈家的糟心事儿…… 强坚持到饭后,他一言不发地去了客厅。 张嬷担忧地望着他,闵素筠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做自己的事儿,不要打扰。自己则打着哈欠上了楼,说是要午睡。她的房间是未嫁人时住的,后来出嫁,房间也一直空出来留着,没做其他安排。 闵庭柯心神不宁的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随意地翻了翻放在茶几上的报纸。 市长宣布新政策、财务部联合海关提高了关税,惹得一部分商家连连叫苦、教育部提出未来规划……全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琐碎新闻。 闵庭柯越看越揪心,烦躁地站起了身,只见福生正哼着欢快的小曲在花园里刷车。 他脑筋一动,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福生拿着抹布将车头擦拭得纤尘不染,猛见到一大块黑色影子压过来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闵庭柯,急忙站起来行了一礼,笑着问道,“九爷,可是有事要吩咐?” “我想用车,可以吗?”闵庭柯看着他问。 “当然可以,大小姐说这车就是留着你用的。”福生笑嘻嘻地答道,“九爷要去哪儿?” “你知道六哥现在在哪儿吗?” 闵庭柯问完,福生本能地接口道,“六爷?他还能在哪儿,肯定是在烟馆里躺着,虽说被三爷关在了家,但就是关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变了法的往出逃……”声音猛地一止,脸上满是震惊,一副后悔不已的神色,“九爷,小的说错了话,您别见怪。您……您是要去找六爷?” 得到闵庭柯肯定的点头后,福生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双膝一软,差点儿当场跪倒,“哎哟喂,我的好九爷,您可怜可怜小的,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去那种地方,三爷和大小姐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要是带您去了那儿,回来我就得打包行李滚出去了。” “好歹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怎么能不关心?”闵庭柯见福生闻之色变,急得汗都流了下来,忙安慰道,“我不叫你为难,咱们也不进去,只在外面看一眼,这总可以吧?” “九爷,好九爷!您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次吧!”福生双手合十,脸上也是一副献媚似的讨好,“小的就是再借几个狗胆,也不敢带您去那种地方,否则三爷绝不会放过小的,一准扒了我皮。” “你只怕三哥,难道就不怕我?” 福生笑道,“闵家的人谁不知道九爷是菩萨一般纯善的好人,您是最能容人的,请务必放过小人这一次。” 闵庭柯微微一笑,绕着轿车走了一圈,轻轻拍了拍车头,“这车是谁要留下给我用的?大姐?” “不太清楚。”福生摸不透他的想法,有些担心地挠了挠头,“只听说那天三爷和大小姐都过来了,说起您要回来的事儿,三爷说不能没个好车跟着,不然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所以就从大小姐那儿把车借过来了。” 闵庭柯笑容更加温暖,“既是如此,我现在要用车,你还阻拦什么?” 〇〇柒◇无力 “九爷,您要出去,小的哪敢阻拦。上海滩大得很,您要去哪儿,我都不敢怠慢,肯定平安送您过去。但大小姐和三爷发过话,您去哪儿都成,就是不能带您去那种地方,没地污了您的眼。” “我坐在车里,远远的看六哥一眼就回来,也不行吗?”闵庭柯问道。 “九爷。”福生还是一脸可怜相。 “那好,我自己叫车去,若是没有车,我打听着走路过去总可以吧。”闵庭柯不想为难他,冲他点了点头,提步就往大门方向走。 福生虽然自小就在闵家做事,但和闵庭柯打过的交道不多。从前他太小,大了一点儿明白事儿了,闵庭柯也被送出了国。不过透过别人的嘴,他多少对这位九少爷有些了解。 表面上知书达理骨子里却固执得很,不是那么好变通,眼下兵荒马乱,若是给他一个人出去惹了事儿,回头……一想到这儿,福生认命地追了上来,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九爷,咱可说好了,您不下车,就在车厢里看一眼六爷,然后就回来。您是读书人,最讲诚信,可不能食言。要是真给大小姐和三爷知道……” “你别怕,自然有我给你顶着。”闵庭柯冲他安慰一笑。 福生却哭丧着脸,“您顶着有什么用?三爷不舍得打您,打小的可绝不会手软。”说着,一脸不情愿的为闵庭柯打开了车门,闵庭柯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你放心好了,既是我让的,就没有让你一个人吃苦的道理。” 事到如今,福生还能说什么? 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今天他娘的不是个好日子。 车子平稳开在路上。 虽是夏末,但刚刚过了中午,上海的天气依旧燥热无比,空气中迎面吹来的也都是黏腻腻的风。车子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终于缓缓在路边停了下来。闵庭柯贴在车窗前向外看,“这不是电影院的位置吗?以前父亲带我来看过几次的。” “是,不过这几年电影不景气,这儿已经改成戏院了。九爷您看,那就是烟馆。”福生往前面一指。闵庭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电影院一侧的胡同口有个极小的门面,敞着一扇门,上面挂了块黑乎乎油腻腻的门帘,隐隐从里面飘出几缕烟来。 门前没有招牌,两个赤裸着上身的懒汉躲在墙角的阴凉里聊天。 “六哥多半就在这里?”闵庭柯疑惑地问。 “哪里是多半呢?”福生把脸转向一边,口气中透着自己都没发觉的轻视,“只要口袋里有钱,六爷恨不得不分昼夜地睡在这里。只可惜烟馆只看钱不认脸,只要没了钞票,立刻会被撵出来,多一刻钟都不容。” 闵庭柯不由得低下了头。 他在国外的几年里,看了许多洋人著写的关于大烟的文章。对于这种令人上瘾的东西,洋人都称鸦片。文章里说,吸食了鸦片的中国人大多迷了心智,一旦上瘾,即便撇家舍业卖儿卖女也要吸上一口。就像是没了尊严的皮囊,任人摆布。只要有烟,要做什么做什么,哪里还有所谓的人格? 闵庭柯正想着,只见两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进胡同。他们衣着华贵,看上去颇有体面,但却向守门的两个懒汉点头哈腰致意问好。懒汉眼皮也没撩一下,随意摆手应付了一下。 中年男人这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蚀食心智,毒害健康。 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到如今还有人敢沾,甚至乐此不疲,也是奇了。闵庭柯忧心地皱着眉头,“这家烟馆是谁的买卖?大白天的公然营业,政府都不出面管理吗?” “哪管得过来呢?像这样的烟馆遍地都是,关了这家还有那家。再说了,既能开得了门,背后肯定是有人的,上头来查时就关门避两天,等风头过了再开,大家都是如此做的。”福生想了想,又说,“至于是谁的买卖,还真没听说过。又不止这一家,总不能全是一人的买卖吧?那得多少本钱?单六爷常来的这一家,每日也要接待几百客人,不知要备多少货才够这些人抽。我听人说,这个烟馆的老板只是个面上做戏的傀儡,幕后是有大老板的。有人说是土匪,有人说是地痞,说什么的都有。哟……”福生声音突然一变,指着前面叫道,“那不是六爷吗?” 闵庭柯抬头一看,只见烟馆门前已经多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正对着地上一个消瘦男人打骂。那男人挨了几拳,捂着脸不住躲闪着尖叫道,“别打,别打我!”声音嘶哑,又尖又细,十分难听。 “呸!”一个粗犷男人往他脸上狠狠啜了一口,“什么东西,没钱还敢来抽白烟?你是把这里当成了善堂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市长的拜把子兄弟,凭着一张脸就能进出我们家烟馆的大门?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你不认得他,这位从前可了不得,是闵家的六爷,继承了家业,着实辉煌过好一阵呢。” “那又如何,如今还不烂得像滩泥一样?还当自己是一掷千金的大少爷呢?我劝你省省吧,就是那街角的臭乞丐兜里都比你富裕。既没钱,就别到这里来装大爷,谁有闲工夫伺候你?” “狗日的东西,大热天的也不让人安生。以后再见你过来叽歪,老子拆了你的肋骨。”几个骂骂咧咧的男人又踢了几脚,这才不解气地掀开帘子进了烟馆。 闵庭柯不敢确认倒在地上的男人是不是六哥,但即便是个不认识的生人被这么拳打脚踢一番也受不了。他气血上涌,伸手就要开车门。福生早料到他会如此,急忙拦住他道,“九爷,您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您今儿只要一下车,我挨顿揍还是次要,饭碗只怕要保不住,我父母年迈,又常年吃药,都等着我这点儿微薄工钱救命。我丢了工作,一家人也就没了活路。” 闵庭柯的手僵在了半空。 倒在地上的男人缓和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爬了起来,阳光下那张瘦得吓人的脸让闵庭柯浑身一震。虽已做足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样一幅场面,闵庭柯还是觉得接受不了。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叫了二十几年的六哥,应该还是一身白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领结,鼻梁上的金框眼镜又是斯文又是俊秀,笑起来时右脸有个浅浅的酒窝,他也是所有闵家子女中,唯一一个继承了父亲特点的人。 当时父亲称赞他细腻温柔,是个难得的好人。 可如今呢? 那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骨瘦如柴的男子,那个摇摇晃晃却依旧不死心的往烟馆门里走,口中还嚷嚷着“没钱我可以借钱,我可以借……让我抽两口烟”的人,真的和自己印象中的人,是同一个吗? 不一会儿功夫,闵庭桉又给人从里面踢了出来,脸上也多了几处淤青,口鼻全是鲜血,一个巨汉立在门口冷笑,“闵六少,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偌大的上海,眼下谁还能借钱给你?听人说,你哥哥姐姐都不管你,你还敢扬言去借钱?借了钱又拿什么还?若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还了‘黑心三’的钱,他可放出了狠话,你再拖着债不还,他要找人卸了你的胳膊呢。” 烟馆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嘲笑。 闵庭桉浑身的骨肉宛若千百只蚂蚁啃食一般,又疼又痒,闻声也不觉得怕,还要赖着往烟馆里冲,“我不抽烟,让我闻闻味道也是好的。” “闻味道?可以呀,那倒是不用钱的,不过这门却不容易进。”巨汉狞笑着说道,“你想进去,须得从我的胯下钻进去……” 闵庭柯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福生一见不好,麻利地起着了车,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闵庭柯沉声命令道,“把车开回去,不能放着六哥不管。” 福生道,“九爷,您才刚回国,许多事还不清楚。即便要管,上头也有三爷和大小姐,不如回去商量个好办法,不然治标不治本,也是无用。何况六爷这会儿烟瘾上头,你即便过去他也六亲不认,只想着搜刮点儿好处去抽烟。九爷别嫌我这个粗人多嘴,您虽满肚子学识,但碰到这种不讲理的,真是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闵庭柯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缩在椅背上。车内的温度让他觉得喘息有些困难,脸色微微泛白,面无表情地问道,“六哥这样,六嫂也不管吗?” “她?”福生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是大忙人,哪有这样的闲工夫?”话一说完,猛然觉察自己的失态,又赔笑着说,“可能是没心思管吧,六爷这样,谁的劝能听进去?” “六嫂怎么了?”闵庭柯还是察觉出来,“你不用瞒我。” 福生精明的摇了摇头,“六爷成亲后就出去单过,小的又常年在闵宅当差,见面的时候少,我是真不知道。” 肯定又是三哥和大姐提前交代过的,他们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个无用的孩子。 闵庭柯无力地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福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打着方向盘原路而返。车子回到闵家别墅时,闵素筠早醒了,正坐在客厅里和张嬷说话,见闵庭柯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关心道,“这么热的天去哪儿了?” “觉得无聊,让福生开车拉着我在路上转了转。”闵庭柯脸色沉闷地坐在沙发上,见闵素筠一脸怀疑,又补充了句,“上海的变化实在不小,从前常去的地方如今也都眼生不敢认了。” 闵素筠这才释然,只当他是因为上午的谈话心里不痛快所以出门散心去了。她微微一笑,“是吗?你去了四年,总是要有些变化的。你姐夫刚给我打完电话,要我明天陪他去乡下一趟,他那些穷亲戚又有事情要麻烦他。”说着,脸色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别这么说,姐夫听到要不高兴的。”闵庭柯善意提醒道,“姐夫如今情况好了,你就不要总提他的过去,我们的出身算是好的,现在又如何了?人总是要看当下的,过去反倒是不要紧的。”想到六哥的近况,他的口气就不自觉的带了一些感慨,“何况亲戚间就要走动帮衬,谁没有落难的时候?” 闵素筠听了心中一动,悄悄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只见做贼心虚的福生正伸长了脖子等情况,四目一对,他扭头就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闵素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闵庭柯的执拗性子还是老样子,在国外吃了四年的辛苦也没变化。只是今天已经说了太多,再说怕闵庭柯接受不了,她故意不提老六的烦心事,而是笑瞪了弟弟一眼,“你倒精乖,在国外学了些本事,竟敢教训我了。” 闵庭柯一怔,正要解释,闵素筠悠悠道,“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瞧不起,既跟了他,我早就认了。好在你姐夫还是有些本事和远见的,不枉我当初跟他吃了那么多的辛苦。” 当年闵素筠的丈夫梁晋良不过是个杂货铺学徒的出身,但也不知道怎么见了闵素筠一眼,自此倾心。当时闵家正得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长女许配给他,他也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只是默默喜欢,不敢声张。知道他心思的人都劝他不要癞蛤蟆妄吃天鹅肉,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光阴。他不听劝阻,一门心思的喜欢闵素筠。后来被闵素筠知道了,起先是看不上的,渐渐却被真情打动,硬是顶着父亲的不赞成嫁到了梁家。为此好一段时间不和闵家来往,还是大儿子梁书页出生后,到底是孙子辈的第一人,闵老爷见孩子白白胖胖十分喜欢,和女儿女婿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怕大女婿的学徒身份说出去不好听,就偷偷帮衬了些钱,助他开了间铺子。梁晋良稳扎稳打,逐渐发家,到今天已是上海经贸商会提的上名的人物了。 张嬷贴心地送来一壶茶,笑着道,“也不知福生那小子往日的机灵都哪儿去了?就算要出门散心,也不该赶在炎天暑热的大中午出去,小少爷才回来,身子还没养好呢。要是中暑生了病,我非打断福生的腿不可。” 闵庭柯笑着接口,“这却不能怪他,是我逼着他出去的。” 张嬷为两人倒了茶,又请示道,“大小姐,晚上都做些什么?三爷早上来时带了好些蔬菜,还有两条新鲜的江鱼。已经进入九月,天却仍旧热得坐不住人,做得油腻怕小少爷吃不下,不如清蒸了吧?” 〇〇捌◇舅舅 闵素筠接过茶杯,忍不住笑道,“往日问我是因为真佛不在,少不得要我拿些主意,如今正主都回来了,你干嘛不去问他?” 张嬷听了有理,拍着自己的额头道,“我从前还不服老,如今却越来越蠢。”慈蔼地望着闵庭柯,“小少爷,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我说,好容易到家了,什么都要可着你来。” 闵庭柯刚喝了两口茶,“你也说这是家里,就不要太见外再拿我当客人了。我在国外这四年很少吃中国菜,洋人的食物也吃不惯,在那边时常想念张嬷的手艺,只要是你做的,我全都爱吃,所以不用问我,你就看着办吧。” 说得张嬷又是心疼又是激动,“可怜的小少爷,也不知这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这就去厨房张罗晚饭,再给您熬个鸡汤补身子。”也不等两人吩咐,快步走了。 闵素筠看着一笑,“只要关乎你的事情,张嬷都是如此尽心尽力,有她在老宅这边,我才能放心。”她捧着茶杯,有些歉意地说道,“你姐夫贵人事忙,好久没回乡下去了。这次回去,少不得要祭奠祖先,再处理些琐碎的杂事,怕有些日子回不来。你刚回国,我原是不想走的,多陪你几日,可你姐夫说我不去是不合礼数的,我只好……” “原就应该这样。”闵庭柯很懂事的点了点头,“我正好要和你商量呢,寻个妥当时间,我想去给爸妈扫墓。” 这虽不是大事,却是必须要做的。不然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要传闵庭柯崇洋媚外,忘了祖宗留下来的礼数。 如今上海滩无风还要起浪,要是让人讲究起来,唾沫星子也是能杀人的。 关乎弟弟的名声,闵素筠正儿八经的点了点头,“这是肯定要去的,你回来前我就和你三哥提过。原计划等你歇两天就出发,却没想到他手下出了事儿,整日开会,我这边又要陪你姐夫回乡。好在你才回来,这件事却也不急。爸妈在天有灵,也只会心疼你,不舍怪罪。就等你三哥的事情了了,到时我也该回来了,正好一齐去。” 闵庭柯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闵素筠见他这样懂事十分喜欢,轻轻放下茶杯,从身旁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到桌上,“这是姐姐给你的一点儿零花,你留在手里,要吃什么要买什么,自管去就是了。” 闵庭柯脸色一红,急忙推了回去,“姐姐,我有钱的,再说又不出门,也用不上。” 听了他的话,闵素筠眉头一扬,不高兴地说道,“你手里能有几个钱,虽在国外做了几份工,但那边生活难,物价高,我虽不常出门,但也是知道的。从前父亲在时,家里条件好,吃的玩的都捡最好的给你,如今家里不行了,虽及不上从前,但好歹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还要跟我客气吗?刚才也不知是谁,还说到了家不见外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闵庭柯知道再拒绝,她还要继续啰嗦下去,于是就领命地点了点头,把信封接在手里,“那就多谢姐姐了。” 闵素筠白了他一眼,“稀罕!回头叫裁缝到家里来,给你置办几套衣裳,你身上这几套已经旧了。” “也没那么麻烦,还是可以穿的……”话还没说完,闵素筠眉毛一挑就要开口,闵庭柯急忙改口道,“但始终不如新衣服好看,还是姐姐想的周全。” 闵素筠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还要再说,电话就在这时响了。 闵素筠离电话近,伸手就接了起来,“您好,这是闵家……谁,是素筵?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电话?”侧过脸冲闵庭柯做了个“七姐”的口型,对着电话又说,“是,我正和庭柯聊天呢……早就吃过了,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再晚打一会儿,我们都要吃晚饭了……是,那好,我把电话给他。”说着,把话筒递了过来,“是你七姐,惦记着你呢,要你听电话。” 闵庭柯站起来凑到电话前,“喂?七姐。” “庭柯,怎么样,旅途辛苦了吧?”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略微沙哑的女音,“我原是要去接你的,可是家里突然出了些状况,一时脱不开身,等我回头有时间过去看你!” “好的,姐姐。” “上海这些年变化挺多,回头我带着你四处转转,拣些好吃好玩的介绍给你。”闵素筵似乎累得不行,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闵素筵微微一顿,急忙说,“那先这样,我去忙些事情,等得了空再给你打电话。” “好。”闵庭柯答应完,听那边已经分秒不误地挂了电话。他缓缓放下听筒,疑惑地问道,“七姐最近怎样?我听她声音好像十分疲惫。” “你回来之前我才去看过她,好像是怀孕了。”闵素筠喝了口茶,“才几个月,我不敢让她折腾,就没让她过来迎接你。等回头有空,我带你去探望她。” 闵庭柯惊喜地笑道,“这可是好事啊,姐夫也很高兴吧?” “徐予墨?”闵素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变脸如翻书这句话我从前是不信的,但在他身上,却不得不信了。从前闵家得势的时候,你不是没见过他对你七姐有多好,当真是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带着父亲和我都被他的嘴脸蒙骗了,以为你七姐跟了他,这辈子总归是不用吃苦了。他当初是什么东西?教育厅下面一个小小的文员,说出去真是要笑掉人大牙的,偏你七姐人傻,也没什么看人的眼光,就喜欢上了这酸兮兮的东西,我虽不喜欢,但也不好阻拦,毕竟当时你姐夫出身也不高。说多了,她又搬出我来做榜样,那时我和爸爸的关系才有缓和,不想再起纷争。如今日子过了这些年,咱们闵家也眼见着要倒了,徐予墨却抖起来了。他连升了几级,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只等局长到了年纪退休,他就彻底翻身了。该着是他起势的时候,新上任的总理大人是个主抓教育的,我在报纸上看他说什么教育为本,国家实力要体现在教育上云云。如此,徐予墨也算是跟着沾了光,现在可不得了,教育部是油水很大的地方,他意气风发,看人都是用鼻孔的。” “那他对七姐如何?”闵庭柯问,“还很好吗?” “不过是碍着面子,没有离婚罢了。”闵素筠哀伤地叹了口气,“你七姐年纪大了,早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她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头两胎都是女儿,徐予墨已经是很看不上眼了,只看着第三胎吧,若还是女儿,徐予墨肯定是要翻脸不认人的。”抓过闵庭柯的手,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庭柯,你在国外这几年,是不了解国内状况的,一没钱二没势的人,在上海是活不下去的。” 想到刚才电话里闵素筵疲惫不堪的沙哑嗓音,闵庭柯神伤地垂下头。 “哎,瞧瞧我,不自觉的就说起这些不开心的了。”闵素筠不忍见他这样,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刚才出去走了一圈,怎么样?跟我说说。” 两个人闲谈起来。 还没等到晚饭时分,来接闵素筠的车子就到了。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穿着当下十分时兴的中山装,短发如削,趁显得五官分明,模样更是随了闵素筠七八分,十分英俊。 闵素筠远远见到他,十分欢喜地笑了起来,“书页,怎么是你来了?” 梁书页恭敬地向母亲行礼,举止得体,很有家教,“父亲说舅舅难得回来,不巧老家那边又出了事儿,怕舅舅多想,他自己因生意太忙走不开,所以派我过来跟舅舅解释,要舅舅不要往心里去。等忙完了这些事儿,他亲自过来给您请罪。”说到这里,又向闵庭柯行了一礼,有些不自然地叫道,“舅……小……小舅舅……” 口气十分尴尬。 闵素筠教训道,“舅舅就是舅舅,什么大舅舅小舅舅的。白读了那些书,从哪儿学来的规矩?” 闵庭柯大概能够理解。 书页本来就很敏感,又极要面子,要他管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人叫舅舅,确实不容易启齿。他微微一笑,起身道,“很久没见到你了,没想到出落得一表人才,难怪姐夫会派你来说情。你回去和你父亲说,要他别拿我当小孩子,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要他只管去忙正经事,等闲了有空时,叫他摆上一桌席,好好招待我就行了。” 闵素筠满意地点头。 梁书页却恭敬地答道,“这是一定的,父亲还说,舅舅是从国外回来的,一般的席面怕是不合心意,因此说要去法租界那边新开的西餐厅呢。” 丈夫看重自己的弟弟,闵素筠也觉得有光彩,听了笑着说,“哟,那地方只怕不便宜,不过庭柯难得回来,也是该放他一次血的。” 梁书页笑了笑,没有接口。 闵庭柯道,“快和你父亲说,我在国外几年,如今就惦记着中国菜,那些刀刀叉叉的碰也不想碰,倒要浪费了他这番心美意。” 梁书页点头道,“我早该想到的,既然舅舅这样说,回头我去寻一家老字号的酒楼定个包厢,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正该这样。”闵素筠十分高兴。梁书页就趁机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妈,车子还在外等着,父亲的意思是要您回去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走。这边若是没别的事儿,咱们就走吧。” 闵素筠答应了一声,“庭柯,我们走了,你好好歇着吧。”闵庭柯坚持亲自送到门口,看着母子二人上车,这才折返回了客厅。张嬷闻声走了出来,“小少爷,大小姐走了吗?” “是的。”闵庭柯道,“你有事找她吗?”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饭菜做得多了。她若走了,只怕要剩,有些可惜罢了。”张嬷说完,闵庭柯就道,“怎么会剩?宅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叫他们一起来吃。” 张嬷惊讶地说道,“那怎么行?我们都是做下人的,可糟蹋不得这样的好米好菜。” 闵庭柯笑道,“剩了岂不更是可惜?” 等晚饭时,他每样菜只留了一碗,剩下的都让张嬷分了下去。张嬷无比感动,心中暗想:小少爷到底心善,这样好的人物,不知将来要寻个什么样的妻子? 吃过晚饭,闵庭柯坐在客厅里听音乐。从前闵家时常举行舞会,所以留声机是一定要有的,只不过许久不用,唱片都蒙上了灰。闵庭柯找了两张音乐舒缓的旧唱片播放,美妙声中,他靠在沙发上,禁不住想到六哥那张消瘦的脸。 不过四年而已,六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甚至还能想到从前六哥在老宅里来来回回的身影,总是那么的优雅得体…… 一首曲子没放完,电话铃打断了闵庭柯的思绪。他以为是姐姐不放心,又要交代什么,顺手接起来,客气地说道,“你好,这里是闵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是闵先生吗?” 声音十分熟悉,闵庭柯仔细一回想,竟是唐氏兄妹中的妹妹唐新夏。他连忙答应道,“没错,是我。唐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儿?可是遇到了麻烦?” 唐新夏笑着道,“没想到闵先生还记着,我以为您早就忘了呢。船上偶然结交,得您照顾,原不该再有所求的。只不过我和哥哥到了举目无亲的上海,认识的人也只有您了,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少不得还要求您。” 闵庭柯忙道,“你不用见外,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只要我能帮的上忙,一定会不留余力的帮你。” “我和哥哥原是要去汉口的,如今船票难求,想问问您,可有办法买到船票?”唐新夏说完,又笑着补充道,“我知道闵先生是急公好义乐于相助的好人,我们求的冒昧,您千万不要怪罪。若是买不到,也不用强求,我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闵庭柯才回上海,认识的人有限,这件事肯定是出不上力的。不过三哥闵庭析如今在政府部门工作,如果求他,倒是还有可能。他想也没想地答道,“我来尽力想想办法,但也不敢保证就能办到。” 唐新夏道,“您没有一口回绝,我和哥哥已经很感激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落脚?我有了准信怎么找到你们?”闵庭柯问完,唐新夏就说,“老城厢这边有家同民会馆。小地方,门面也不大,却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就算闵庭柯不知道还有福生那小子,大姐既然把车交给他,福生肯定是认路的。他嗯了一声,“那你们先安心等我的消息吧。” 唐新夏好一阵感谢,挂上电话,冲着公用电话亭一旁的唐新培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该拜托闵先生吧?他想都没想的答应了,早知如此,就该先打电话的,何苦让我白跑了许多趟。” 唐新培一脸尴尬,“我们相识不久,怎么好舔着脸去拜托人家?” “谁与谁是生来就认识的?人与人交往,就是个过程罢了。没人往前迈一步,都成了街上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了”唐新夏还要再说,唐新培已经嫌啰嗦的认输,“是你对,全是你对,这总行了吧?” 唐新夏嘿嘿一笑,得意极了。 〇〇玖◇烦恼 闵庭柯挂断电话,急忙叫来了福生,问他知不知道三哥的电话号码。福生见他问的急,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儿,片刻都不敢耽误的找来了记着闵庭析电话号码的牛皮纸小本。 闵庭柯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号码。他想都没想的照着第一个拨了过去,没多久就有个听差口气的人接了起来,异常客气地问道,“您好,这里是周宅,您找哪位?” 竟然打到了三哥的家里。 闵庭析当年因为和父亲的关系交恶,出走从军,退伍回来后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极受上头器重。闵庭析的顶头上司姓周,也是军人出身,战场上枪林弹雨摸爬滚打了几年,几次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但膝下的两个儿子却没那么好运,都死在了战火硝烟之中。他打拼一生,所求的不过是给儿子们拼出一条好走的通天大道,如今儿子没了,不免心灰意冷,干脆退伍去了上海。凭着中校的身份,直接就进了政府。之后又把生活在老家的妻子女儿接了过来,虽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但好在还有个幺女,也算后继有人。他见闵庭析为人仪表不凡,行事一丝不苟,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就起了招赘之心。 闵老爷当时听了,自然不愿意。自己的长子怎么能给人当上门女婿去? 不过闵庭析当时一心想要离家,越远越好,当即答应了下来。他如今住的宅邸也是岳父去世后留下给他的,家里的仆人都是从前服侍周老爷的,也没有换,所以还保留着当年的旧俗,自称周宅,并没有改口。 闵庭柯急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又说要找三哥闵庭析。听差语气更是殷勤,“原来是九爷,您请稍后,小的马上就给您通传。” “辛苦了。” “不敢当。”听差说完,电话没有挂断,脚步匆匆地找人去了。没一会儿功夫,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是庭柯吗?”声音清脆嘹亮,十分悦耳。 闵庭柯立刻反应过来,是三嫂周君兰。 周君兰自幼跟随母亲在老家生活,家里没有男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时间久了,难免有些风言风语。更有那胆子大的明着面欺负她们母女,还有不要脸的登徒子见她母亲姿容不错,出言调戏,半夜翻墙等等。周君兰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养成了泼辣的性子,行事只怕比那一般的男子还要强上许多。因此当初她嫁给闵庭析为妻,闵老爷无论如何也看不上眼,但她却对上了闵素筠的胃口,姑嫂关系十分要好。 闵庭柯惊喜地叫了声三嫂。周君兰口气十分热络,“庭柯,你是哪天回来的?我前几日向你三哥打听,他还蒙骗我说要下周才到。这老东西,竟然连我也瞒着,难不成我是那吃人的妖精,会把他宝贝一样的弟弟给吞了?” “三嫂说得哪里话。”闵庭柯有些尴尬,急忙替三哥解释起来,“原本是要下周才到的,后来拖了许多关系,提前买到了票,那时我已经准备出发,也来不及写信告诉家里,所以手忙脚乱的,也不怪三哥没有说明白。” 周君兰嫁到闵家时,闵庭柯才十几岁,瓷娃娃一般精致的面容配上老实温厚的性格,谁见了都喜欢。说她是看着闵庭柯长大的,一点儿也不为过。她和闵庭析虽然恩爱,可如今眼看着就要四十岁的年纪,偏还没个一儿半女,她近几年常为这件事烦心。听了闵庭柯的话,周君兰母爱泛滥,忍不住笑道,“你别为他开脱,回头我肯定是要和他吵的。对了,你找三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她清楚闵庭柯的性子,如果不是急到不行,是不会唐突打电话的。 闵庭柯只好说,“没什么要紧事儿,只想求他帮个忙。” “你们自家兄弟,说什么帮忙,太见外了。”周君兰还如从前一般,性格爽朗,也不兜圈子,直言道,“他不过是在政府里当个小官,和别人神气也就算了,关起门来却始终都是一家人。他这两天正为了法租界那边的事情烦心,这个点儿还没有回来,怕是又被叫去开会研究对策了。你要是着急,就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你知道号码吗?” 闵庭柯照着本子上记着的另一个号码念了一遍,周君兰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若他不在办公室,你就留言给他手下的人。” 闵庭柯答应了,周君兰又说,“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你回来,我少不得要做东请你吃个饭。届时叫上大姐一家,我们好好热闹热闹。”提也没提闵庭桉的名字。 闵庭柯忙道,“大姐随大姐夫回了乡下,只怕有些日子才能回来。等见到她,我让她联系你。” “那倒不急。”周君兰笑着说,“我从前就说你命里是个有福星罩着的,赶巧这两天家里刚换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地地道道的潮汕菜,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知真假,全凭他们胡吹唬人。庭柯是留洋海外的人,正好抽空请你过来尝尝他的手艺,帮我分辨分辨。免得将来宴请贵宾,再丢人现眼。”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漂亮,也给足了闵庭柯面子。 “三嫂真是太客气了,若您还算没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岂不都成了井底之蛙?分辨是帮不上忙的,但帮着吃饭吃菜却是可以,只是要叨扰三嫂了。” 闵庭柯说完,周君兰就笑着接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说叨扰就太见外了。你三哥下头虽然还有几个弟弟,但唯独对你最是关爱。你出国这些年,也时常念叨你的安危,唯恐你年轻,不知珍重身体,如今见你平安回国,他也能松口气了。” 闵庭柯笑了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周君兰哎哟一声,后知后觉地叫道,“瞧我,和你唠叨起来就没完,你有事情要找他,还是赶紧打电话去吧,回头闲了再和我说话。” 闵庭柯答应了,说了再见,这才挂上电话。他又拨了号码,等了几声,电话那头传来闵庭析低沉的嗓音,“喂?”口气隐隐有些不耐烦。 闵庭柯急忙说,“三哥,是我。庭柯。” 闵庭析一愣。 上次见面不欢而散后,依照闵庭柯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打电话找自己。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可不信闵庭柯在国外短短四年时光,就能改变骨子里的执拗。他有些不解地问道,“是庭柯呀,你怎么来了电话?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 闵庭柯见他开门见,也不好多绕。简单直接地把唐氏兄妹的请求拜托给了他。闵庭析听完,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弟弟还真是喜欢管闲事。 他嗯了两声,没怎么往心里去,“这件事儿我记下了,回头就去找人问问看。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船票难求,许多贵人太太们想要出门,也要提前几个月就定下来才行。这么赶鸭子上架的,希望渺茫。” 闵庭柯也明白,他嗯了一声,“情况我是知道的,只是那对兄妹实在求路无门,这才找到了我。他们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三哥若是能帮忙,请务必出力。” 闵庭析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尽管放心,我虽不知道什么糖啊咸的兄妹是谁,但你却是我亲弟弟,难得和我张了回嘴,我无论如何都会为你想办法的。” 闵庭柯高兴地答应了。 闵庭析想了想,忍不住问,“那天我走后,大姐可把话对你说明白了?” 闵庭柯一愣,想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闵庭析听他的口气十分不好,也知道弟弟素来骄傲,如今要沦落到入赘为婿的地步,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他叹了口气,声音透着几分疲惫,“庭柯,这件事儿提出来只是和你商量,愿意不愿意的,全靠你自己拿主意。我也知道,用你来挽救闵家实在有些自私,只是眼下情况就是这样,你也是闵家唯一的希望,若是这件事儿不成,闵家也就完了。不过你不要觉得有压力,我和大姐已经商量过了,若是闵家真到了那个地步,就由我们出钱,再送你回国外。你好歹在那边生活了四年,风土人情生活习惯也都清楚了,你在那边生活,我们也不必担心。” 闵庭柯听他这么说,心里乱的不行,闷闷地答应了。 闵庭析又道,“我也知道这件事说了,必然要惹你不高兴,不过但凡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庭柯……我……”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算了,我这边还有工作,不啰嗦了。船票的事你就安心等我消息好了,买到与否,我都会打电话告诉你的。” 没等闵庭柯说话,闵庭析已经利落地挂上了电话。 老旧的办公室内墙壁已经发黄,桌子上还摞着厚厚的文件等着他处理,闵庭析站起身,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去。暮色慢慢浮上上海滩的夜空,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起,灯下还站着卖花的少女,积极地向来往的太太小姐推荐自己娇艳的玫瑰,可惜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嫌恶的加快了脚步。 如今的世界就是如此,想要活着,就要将所谓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毕竟尊严是不能当饭吃的。 他点燃一支烟,有些伤神地闭上了眼。 闵庭柯坐在闵宅的沙发上出了会儿神。 在国外四年的求学生涯中,他一直积极进取,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浪费,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是十分得来不易的。每每午夜梦回……每每难以支撑时,他都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再咬咬牙,再坚持坚持。 他为自己设计了美好的未来。 他会带着丰富的学识回到上海,然后当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将自己辛苦得来的知识倾囊相授国内的学生。国外人常说如今的中国是‘东亚病夫’,只有国民强大了,国家才会强大。而知识,绝对是这一切的先驱条件。 到那时,他会娶一位和自己惺惺相惜的女子,她或许出身并不高贵,却自然干净,懂他所想,是真正的精神伴侣。 …… 可这一切,都在回国后变得模糊而遥远。 闵家如今的情况已是高楼倾塌的瞬息,他当然可以自私的不理会,反正也不会有人责怪他。可是……他真的能做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在上海滩芸芸众生中销声匿迹吗? 这里有他的全部回忆,是他最最珍惜的所在。 在国外冰冷的房间内饱尝人情冷暖时,只有记忆中的家无声的支持他走到最后。 可是要他去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吗,他也真的做不到。更何况,没有爱情的婚姻和从前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区别? 他找不到方向,在美好的想象与残忍的现实中彻底迷失。 张嬷快步走了出来,见他脸色深沉,有些担心地说道,“小少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闵庭柯冲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张嬷这才松了口气,“晚饭准备好了。鸡汤刚刚熬出来,趁热喝最好了。” 〇〇拾◇船票 闵庭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他分辨不出这是梦还是现实。 在梦中,闵宅回复了从前热闹的模样。家里正在开舞会,人来人往中,他被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召唤着走上楼梯,一步一步,最终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他轻轻推开门,在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中看到了母亲。 她的笑脸依旧慈蔼无比,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温柔地伸出了双手,等着他投入怀抱。 可当他兴奋地跑过去时,母亲却陡然消失,他扑了个空,仿佛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身子坠入无边黑暗。 …… 闵庭柯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东方的曙光刚刚褪去幽森的夜色,朦胧的光影从窗**进来,柔和的落在他的脸上。闵庭柯睡意全无,换了衣服洗了脸,放轻了脚步走下楼。可还是被守在楼下的丫鬟阿喜听到了,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惊讶地问道,“九少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可是有什么需要?” 闵庭柯摇了摇头,“没有,昨晚睡得早,今天自然醒得早。” 没等阿喜说话,张嬷已经快步从厨房跑了出来,腰间还扎着围裙,“小少爷醒了,可是饿了?早饭才开始张罗,恐怕要等一会儿才好,要不我先给你蒸一碗鸡蛋羹?” “我还不饿。”闵庭柯走下楼梯,“我四处转转,你们不必管我,都去忙自己的事儿吧。” 张嬷有些担心地打量起了闵庭柯脸色,“小少爷,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或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关心令他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闵庭柯笑得十分无奈,“真的没事。” 张嬷还是一脸担忧,闵庭柯拍了拍她的肩膀,脚步轻松地出了大门。 他回家之后,一直都陪着闵素筠说话,许是船坐得久了,精神一直不好,还没有静下心来看看闵宅的变化。他围着别墅转了两圈,发现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落,后花园虽然种了不少花草,却没有人精心打理,长得十分茂盛,失了美感。倒是攀爬在荫凉里的蔷薇,已经爬上了房顶,阳光下绿油油的光影,让人看着异常舒服。 别墅建成时由父亲亲手种下的两棵梧桐树已经枯死,大概被砍了,只留下了两个碗口粗的树根半埋在碧草之中。 草坪中摆着两张藤椅,沐浴在一片晨曦之中。 闵庭柯走过去坐下,深深吸了口泌人心肺的空气。真的好安静啊……这和闵庭柯想象中的闵家差距极大,让他忍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福生快步寻了过来,小心地问道,“九爷,张嬷打发我过来问您有什么需要?” 闵庭柯转过身,只见福生头发凌乱,衣服的扣子系得乱七八糟,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想必是张嬷怕他有事儿不肯说,急忙把福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闵庭柯本能地就要摇头,但看着福生真诚的双眸,只能说道,“你去书房里帮我拿一本书,然后再让张嬷泡一壶茶送过来。” 福生得了吩咐,十分高兴地转身就跑。没多久就送来一本厚厚的书和一杯热牛奶,“九爷,我不识字,围着书架转了两圈,这本书最厚,足够你看一会儿的了。还有这牛奶是张嬷的主意,她说早晨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让你喝了牛奶垫垫肚子,厨房那边正热火朝天的准备早点呢,听说张嬷要给您炸油条。” 闵庭柯笑着接过书和牛奶,“行了,你下去做事吧,我这边有需要再叫你。” 福生嗳了一声,机灵地跑了。 闵庭柯静静地在坐在晨光中读书,才看了十几页,张嬷又打发福生过来叫,说是早饭已经好了。闵庭柯只好放下书,乖乖去了餐厅。油条炸得金黄,又配有豆浆和牛奶两种饮品。闵庭柯见张嬷忙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心疼地说道,“油条去外面买就是了,何必辛苦自己呢?你如今年纪大了,有些事能放手就放手吧,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 “我们这些粗人劳累惯了,若让我们歇着才真是要了命。何况家里做的油条干净些,哪是外头买来的东西能比的?”张嬷一脸笑容,“我听说洋人都是喝牛奶的,不知道小少爷喜不喜欢,所以只热了一点儿,若是爱喝,我明儿多热一些。” 早饭才吃了一半,一个听差跑了进来,“九爷,三爷打发人过来要见您。” 什么事儿会这个时间派人过来? “请进来。”闵庭柯急忙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快步去了客厅。 听差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穿着一身旧西服,却烫熨得格外板正,裤线笔直。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漆黑的眼睛显得十分精明,一见闵庭柯,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迎上来,“这位就是九爷吧?果然一表人才,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我是闵庭析闵局长的下属,名叫陆家真,您叫我小陆或是家真都可以。” 闵庭柯客气地笑道,“那怎么行?您年纪比我大,我就叫您一声陆大哥吧。” “这可不敢当。”陆家真笑得格外谦虚,“我不过是闵局长手下的小小科员,哪里当的起这声大哥?”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递了过来,“听说九爷有朋友要去汉口,闵局长拖了几十个关系,好容易弄到一张票,让我赶紧给您送过来。即便是这样,也只买到了一周后的船票。” 闵庭柯接过来,有些为难地说道,“我有两个朋友要走,如今只弄到一张船票可如何是好?” 陆家真道,“世道乱糟糟的没个太平,船票最是金贵,常常是千金难求,即便有钱,找不到人也是枉然。您既然抬举叫了我声大哥,我少不得要啰嗦几句。依我说,好容易搞到票,先让你的朋友走一个人,回头让闵局长再帮您留心,想必不出一个月,总能再买到票的。若是失了这次的机会,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再说了,哪有那样好的机缘,一出手就能买到两张票呢?倒是一张票更容易买些。” 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闵庭柯笑着点了点头,“陆大哥说得有理,我先代我朋友谢过了。” 陆家真连忙客气地摆手,“我哪有那样的本事,都是闵局长出的力,我不过是帮着跑跑腿罢了,哪里担得起九爷这句谢?” “大清早的烦劳您跑一趟,这份情谊我是要铭记在心的。”闵庭柯在国外四年,场面上的话也说得非常漂亮,“陆大哥用过早饭了没有?厨房刚炸了油条,您要不要用一点儿?” “我哪有那个福气,上头还有一堆公务等着解决。船票交到您的手里,我就要告辞了,回去晚了,只怕要遭殃。”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向闵庭柯告辞。 闵庭柯亲自送到大门口,再三道谢。陆家真不敢妄自托大,谦卑地躬了躬身,这才走了。 闵庭柯吃过早饭,拿着船票对福生道,“你知道老城厢那边有家同民会馆吗?” 福生想了想,“同民会馆没听过,老城厢那边却是知道的。那边又破又旧,没几家像模样的会馆,到了一打听就知道。九爷,可是有事要吩咐?” 闵庭柯道,“你还记得在码头见过的唐氏兄妹吗?” “他们?”福生嗯了一声,又看了看闵庭柯手里的船票,恍然大悟地说道,“九爷,您该不会是为了他们去求得三爷吧?”闵庭柯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里留漏出来的坦然自若却让福生找到了答案,他忍不住说道,“九爷,何苦为了这种事情去麻烦三爷?别人不知道,您是在国外喝过洋墨水的,难道还不清楚吗?虽说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但也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要想了又想。更何况三爷一没背景二没人脉,能有今天全靠脚踏实地的性子。如今为了个不搭边的人拖了层层人脉弄到船票,这人情不是要三爷去还?到时候别人求了他什么事儿,他又怎么好拒绝?白白地给他惹了许多麻烦……” 一番话说得闵庭柯脸色通红。 他只想到帮忙,却没有想这么多。看来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 福生也觉得话有些重了,有些后悔地低下了头,“九爷,小的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 他一心一意为三哥做打算,又何错之有?就算有错,错也在他身上。 闵庭柯尴尬地说道,“这件事儿的确是我草率了,若不是你提醒,我还没有察觉出来。” 福生道,“九爷,您在国外一心读书,对上海滩这边的利害关系不清楚也不奇怪。小的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九爷因为些非亲非故的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这世道,都是自扫门前雪,别说只是个泛泛之交的朋友,就是亲兄弟又能如何呢?” 闵庭柯立刻就想到了六哥闵庭桉。 想到他为了大烟迷失本性的模样,也想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无能。 闵庭柯的脸色顿时一白,有些难堪。 福生急忙解释道,“九爷,小的是个粗人,要是说错了话,您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飞快接过了闵庭柯手里的票,“小的这就把票送过去,九爷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闵庭柯想了想,干脆说,“算了,还是我和你一同去吧。” 福生一想到那对唐氏兄妹就觉得麻烦,实在不想让九爷见他们。不过他刚才说了一堆话,已经越矩,这个时候再阻拦闵庭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只能干巴巴地笑道,“也好,免得小的传错了话,闹出笑话来。不过老城厢那边乱糟糟的不能久待,九爷说几句话就回来吧,大小姐走时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您的安全,若是掉根头发都要拿我试问。” 闵庭柯点了点头,“你放心,把票交给他们就回来。” 福生这才松了口气。 闵庭柯换了套衣服,由福生开车送着去了老城厢。 〇拾壹◇会馆 老城厢是一片管理不善的旧城区,像是被世人遗忘了一般,隐藏在上海滩不起眼的角落中。窄小泥泞的街道两侧是灰蒙蒙的弄堂和小巷,破旧不堪的木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和门神,经过一夏的雨水侵染,如今已经褪了色,更显得沉闷,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沿街有几个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货物,嗓子嘶哑难听,更没人愿意光顾他的生意。 福生一边开着车一边搭话道,“九爷,像这种地方在国外少见吧?”到底年纪小,对别人口中时常提及的国外非常好奇。 闵庭柯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色,感慨地说道,“那也未必。每个城市都有完全不同的两面,就像一面镜子,展现在人前的自然是光鲜亮丽五光十色的一面,而不为人知的那一面,通常都是黑暗而落魄的。” 福生对这样文绉绉的对白有点儿接受无能,他抽空挠了挠脑袋,一脸不解。 老城厢这边的人口相对复杂,除了贫穷的当地百姓外还收容了许多五湖四海赶来求生的外乡人。繁华的上海滩就像黑暗中的灯火,吸引着无数飞蛾慕名而来,他们满心希望,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改变一切。又哪里知道,他们只是从一个黑暗走到了另一个黑暗中。日子过得苦兮兮没什么油水可捞,自然也不会有长官重视这里。也正因此,老城厢这边的治安一直不好,街角常常能见到骨瘦如柴的身影倒在一边无人问津。 福生好容易找了个略像样的糕点铺子停下车,进去问路。 店主本来无精打采地撑着下巴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忙抬起头来,又见是个开好车的,脸上的笑容比平日又灿烂了几分,“爷要点儿什么?店里的糕点都是新出炉的,又便宜又卫生,您吃了就知道。” 福生随意地扫了两眼,让他称半斤长白糕,又问,“听说这附近有家同民会馆,你知道不?” 店主一边手脚利落地称着糕点,一边干脆地回答道,“爷有眼光,可是问对人了,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开铺子,这一带我是极熟的。您说的同民会馆就在街头,您开车一直向前走就行了,有个挺老大的招牌,一眼就能看到。不过会馆却不在主街上,而是在胡同里。老城厢的胡同就像蚯蚓肠子似的,车子肯定开不进去,得烦劳您步行一段路。” 话说完,糕点也称好了,拿牛皮纸包好,客客气气地递了过来。福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票子付账,那老板找了零,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门口。 福生坐进车里,把糕点递给闵庭柯,“九爷,这种店铺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我看长白糕还算干净,您要不要尝尝?” “你自己留着吃吧。”闵庭柯笑着拒绝,“我早饭吃得多,实在吃不下了。” 福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那我先放在这边,九爷想吃时再跟我说。等回头有空的时候,我把它送回家去。我妈常年吃汤药,那味道又苦又难闻,正好配着长白糕吃,不用那么遭罪。” 闵庭柯看着福生瘦小的肩膀,“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吗?有没有带她去西医医院看看?” 福生摇了摇头,“哪里去得起?西医院的大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没钱没势利,大夫理也不会理你。更何况……”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九爷可能还不清楚家里的情况,自从六爷染上大烟之后,木材家具厂那边已经停工了。没了收入,家里早就开不出工钱了,都是大小姐和三爷拿出体己钱来接济我们。现在家里剩的都是些老人,给多给少也不言语,像张嬷已经把儿子送去了杂货店当伙计,也是为了不拖累闵家。” 家里已经艰难到了这个地步吗?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闵庭柯蹙起眉头。但很快,他又从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即便告诉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能帮得上什么忙? 闵庭柯苦笑了一声,有些佩服地看着福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养家糊口了。” “我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实在没有办法了。”福生干脆地答道,“他们是我最后的亲人,如果也不在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闵庭柯没有搭腔。 福生看着前方的路,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才行。” 自己的……责任吗? 这句话重重地捶在闵庭柯的胸口,让他一阵阵的疼。 可这个责任实在太重,他承担不起,也无力承担。 就在他苦恼之际,同民会馆的木招牌出现在了前方,福生急忙停下车,指着一条小巷说道,“九爷,就是这里了。您把船票给我,我帮您送进去。” 闵庭柯伸着脖子看了几眼,“我亲自送过去吧,正好把话说清楚。这地方好像不能停车,你就在车里等我吧。” 福生担心地说道,“九爷,您把票给他们就回来,别聊太久。” “知道了。”闵庭柯下车,沿着脏兮兮的小巷一直向前,很快就到了同民会馆的大门前。两扇敞开的黑色大门,门面已经落了漆,门环染着铜绿。院子里铺着青色的石砖,许是年代久远,裂得七七八八。角落里种着几盆花草,院心还摆着一个水缸,里面养着睡莲。 听到脚步声,原本坐在回廊下长板凳上的伙计急忙迎了上来,“先生,要住店吗?” 闵庭柯摇了摇头,“我来找人,请问店里有没有一对姓唐的兄妹住在这里?” “姓唐?”伙计想了想,指着西侧的一间房说道,“这里倒是住着一对兄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姓唐。” 话音刚落,那扇房门就打开了。唐新夏端着水盆走了出来,“伙计,麻烦给点儿热水。”抬头见到闵庭柯时,顿时笑颜如花地迎了上来,“闵先生,您怎么有空来了,真是稀客呀,快请房间里坐。” 闵庭柯冲她一笑,“几日不见,你的气色还好,晕船的症状倒是没有了。” 唐新夏将水盆放在房檐下,将闵庭柯请入房间。房间打扫得异常干净,唐氏兄妹的行李就放在一角没有拆开,看来做的是随时离开的打算。 唐新培却不在房中。 唐新夏大方地请他坐下,又拿起空茶壶走到院中,“伙计,麻烦给添一壶茶水。” 伙计素来迎高踩低,见唐氏兄妹衣着普通,不像什么有钱人,自然没得打赏。来找他们的人,也富裕不到哪里去。他脸拉得老长,口气十分不屑,“大小姐,您当这是乡下呢?又要热水又要茶水的?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上海滩,什么东西都是要钱的。” 唐新夏被他呛得脸色一红,“我又没说不付钱给你,此刻来了客人,你尽管泡茶来就是了。” 伙计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茶壶。 他们兄妹人在异乡,身上肯定没什么钱,能省是一定要省的。闵庭柯闻声急忙走到门前,“我这个人不喜欢喝茶,来壶白开水最好了。” 伙计一听,更是觉得毫无油水可捞,打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地重哼,头也不回地去了。 唐新夏尴尬得不行,好在她不是扭捏之人,笑着问道,“闵先生怎么会来?早知道您来,我说什么也不让哥哥出去了。” “新培兄出门了?” “可不嘛。”说起这个唐新夏就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是劝不住的。如今码头售票的地方早就不开放了,他却偏偏不信邪,一大早又去排队了,十有八九是空跑一趟。您也知道,从这里到码头还有一段距离,等他回来只怕都中午了。” 闵庭柯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船票,“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就求了三哥帮忙,好在他认识的人多,拖了许多关系费劲力气弄来了一张船票。我也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但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好在聊胜于无,一张总比没有的好。我能力有限,只能帮这么大的忙,你们研究研究怎么办吧。” 把船票放到了桌子上。 唐新夏眼睛一亮,“我就知道您是我和哥哥的贵人,求了您准是没错的。”欣喜的将船票捏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才说道,“不瞒您说,我和哥哥已经快要放弃了,都打算另想办法去汉口了。我和哥哥说,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哥哥先走,我留在这里。汉口那边的情况也不知如何,正好让哥哥去探探路,若是有生路,我再想办法过去,若是不行,倒不如留在上海。这里是大城市,机会也多,我们兄妹一齐努力,总不至于饿死在街头。何况还有闵先生这样的好友,倒是比汉口更值得生活了。” 闵庭柯被她说得很是不好意思。 唐新夏又道,“闵先生可能还不知道,我父母早亡,我和哥哥一直随舅舅过日子。从前舅舅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日子虽然艰苦,却也能勉强度日。他性格温厚,待我和哥哥也好,就算舅母百般挑唆,他也没有想过丢弃我们。后来有个机会,说是香港那边活计多,工钱也高,急需他这样的手艺人。一家人变卖了祖产,逃难似的去了香港。谁知香港的日子全然不像想象中那般好过,舅母没多久就染病去世,舅舅也沾上了大烟。原本就不宽裕的手头更是捉襟见肘。自从抽上了那鬼东西,舅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和哥哥非打即骂,到后来为了多抽两口烟,想要把我卖给烟馆的老板做七姨太。我说什么都不肯,哥哥没有办法,偷偷带着我从香港跑了回来。我哥哥是个读书人,没什么本事,我年纪又小,无法撑起事来,原本未来一片渺茫,没想到就在船上认识了闵先生。得您一路照顾,现在又为我们弄来了船票,真是不知怎么报答您才好。” 闵庭柯忙摆了摆手,“相识即是缘分,若是提报答,就浪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两个人正在闲聊,院子里传来唐新培的声音,“其庸,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麻烦你,我真是过意不去。” 另一个沉稳的男音道,“你和我客气什么?要是不嫌弃我的地方小,住得简陋,你早就该去我那里的,何苦花这冤枉钱。你有空时还可以帮我上课,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说着,两个人走进了房门。 唐新培突然见到闵庭柯,忍不住愣了愣神,“闵……闵先生……您怎么来了?” 〇拾贰◇其庸 闵庭柯起身相迎,没等开口,唐新夏已经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说道,“哥哥这是什么话?客人进了门,你却这样问,实在太失礼了。” 她这么一说,唐新培顿时悔得面红耳热,急忙解释道,“闵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别多想。我只是突然见到您,有些意外罢了。” 闵庭柯性格恬静很少生气,更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往心里去,“我来得唐突,事先又没有打过招呼,您觉得意外也是正常。” 唐新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老旧的灰色长衫,打着几处补丁。他年纪应该不大,但两鬓霜霜,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脸色也显得格外沧桑憔悴,只有一双黑到发亮的双眸异常有神,称得上目光如炬。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略微有些驼背,但却给人种胸怀坦荡、清雅脱俗的感觉,仿佛风雨中的一根墨竹,坚韧不拔。 唐新培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我过去的同学乔其庸,如今开了一家民办小学,任校长,是个十分吃苦耐劳能干的人。” 乔其庸大大方方地向闵庭柯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心生好感。 唐新培又为乔其庸介绍了闵庭柯,两人拘谨地问好行礼,有些尴尬。 唐新夏在一旁撇了撇嘴,“枉你们整日嚷着新政府新时代,怎么做派却仍旧保守古板?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行见面礼?”说着,落落大方地走到乔其庸身前,笑容甜美地问道,“乔大哥,您还记着我吗?最后一次见您时,是九年前的元宵节,您买了一串糖葫芦送给我,可有印象?” 乔其庸温厚地笑了笑,“当时你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衣,梳着两条小辫子,说什么都不肯走路,非要你哥哥背呢。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了一番模样。若是走在大街上,我无论如何都不敢认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确有道理。” “她也只是外表变了,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耍起赖来我是没办法的。”唐新培说完,客气的请闵庭柯与乔其庸坐下。又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妹妹,询问闵庭柯的来意。 唐新夏笑道,“闵先生是来送船票的。”说着,将船票递到了哥哥的面前,“到底求对了人,闵先生弄来了一张船票,怕我们着急,所以亲自送来了。哥哥,你要怎么谢他?” 费了几天功夫都买不到的船票忽然出现在眼前,唐新培只觉得欣喜异常,起身向闵庭柯行礼作揖,“多谢闵先生,您帮了我们大忙,这……这可让我怎么报答?” 乔其庸若有所思地看了闵庭柯一眼。 闵庭柯不好意思的还礼,“难得你们信得过我,我又能出上一点儿力,请千万不要客气。” 能弄到千金难求的船票,这可不算‘一点儿力’。唐新培感激了一番,恰好伙计拉长了脸走进来,重重地将茶壶放在桌上,口气不阴不阳地说道,“唐先生,刚才在后房见了我家掌柜的,他打发我来问您一声,房钱什么时候结?我见您这几天三日倒有两日往外跑,莫不是想跑路?若打的这个心思,我劝你早早放弃。我们家会馆虽小,却也认识些达官贵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从前不知多少人拖欠了房钱逃跑,哪个不给追回来好一顿打,最后乖乖交了房钱不说,还落得一身伤。你是聪明人,还是少做这样的打算吧。” 唐新培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什么时候当着朋友的面受过这样的指责?一番话气得他像是煮熟了的螃蟹,脸色通红地说道,“你不说我也正要去找你,既然你提了,索性就现在把账算明白。”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掏出一个灰色的手绢来,里面包着一些钱,都是零票子,也就几十块钱的模样。 伙计伸长了脖子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大钞,就撇着嘴说,“那最好了,咱们店原本的规矩也是住一日结一日,若不是掌柜的看您可怜,也不会坏了规矩。不知您是算到哪一天?” 唐新培咬牙道,“就住到今日,我们一会儿就搬出去。” “那敢情好,正好把房子空出来,我们好给别人用。”伙计说完,亲自去取了算盘过来,啪啦啪啦的打了半天,把账算明白了。如热水、茶叶、香皂、毛巾等等,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乔其庸见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这样艰难的世道,洋人欺负国人的景象屡见不鲜,没成想中国人倒也自己欺负起自己人来了。从前所说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搁在现在,竟全成了笑话。” 伙计听了,冷嘲热讽地回嘴,“什么兄弟骨肉,没有钱也是白费。若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往后我什么都不做,只去天桥下面说书了。不过是想多占些便宜,你们犯不着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我们开门做生意,什么人没见过?” “你……”乔其庸眉头一皱,还要再说,已被唐新培按住,“和他对嘴对舌的说什么?白白掉了身价。”把钱数清了交到伙计的手中,“现在可以了吧?” 伙计扬着脖子哼了一声,拿着钱出了门,在院子里用老大的声音说道,“呸!晦气死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土老帽,想占便宜不成,还拿话寒酸我,什么东西!枉我当你是爷,汤汤水水的伺候了几天,一个子儿也没打赏,穷到姥姥家了。”掸了掸身上的灰,得意洋洋地走了。 乔其庸一拍桌子,“你们听听他这满嘴说得什么话?”气得起身要去找他理论。唐新培一把将他拉住,劝道,“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必和这种人浪费唇舌,惹得小人结怨。万一牵祸到你的小学怎么办?这种话我早听惯了,也不会在意,忍一忍就是了。” 乔其庸平复了两口气,闷声不说话。 唐新夏有些尴尬地瞄了闵庭柯两眼,只见他正低头为几人倒水,之前的事情像是没发生似的。她略松了口气,小声和哥哥商量,“闵先生虽然帮忙买到了票,却是下周才起航的。我们离了这家会馆,要去哪里安身?” 她还有一句话碍着外人在场没有明说。这可是他们对比了许久才找到价格最低廉的一家会馆,而他们手头上的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没等唐新培说话,乔其庸已经开口道,“这件事我和新培兄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讨过了,我所在的小学虽然地方不大,但却容得下你们两个人。我之前还埋怨了你哥哥一通,既然到了上海,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就联系我?难道往日的同窗情谊还不值得你来投奔我?何苦住在这样的会馆里,又受白眼又受气?” 唐新夏闻言看了哥哥一眼,笑着道,“乔大哥和我哥哥是多年的交情,难道还不清楚他的性子?哪里是肯因为自己的事儿去麻烦别人的主?” 唐新培也道,“你虽名义上是个校长,但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闲钱交学费?我知道你是极不容易的,哪里肯为我这点儿事去麻烦你?” 乔其庸极其爽快地说道,“这算什么麻烦?你们收拾了东西,马上就跟我走。” 唐新培却看了闵庭柯几眼,“闵先生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于情于理我都该做个东,请他吃个饭。正好其庸也是初次见到闵先生,就当交了个新朋友,我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闵庭柯想到他手绢里的钱,再想到他回汉口的一路上只怕还有花销,就干脆地说道,“今天可是不巧,我出门前已经和姐姐约好要陪她吃饭的。不过唐先生的心意却之不恭,不如改天咱们去乔先生的小学里聚一聚,我也顺便参观一下乔先生任职的地方。” 既解了唐新培囊中羞涩的尴尬,又结交了乔其庸。 唐新培松了口气,“如此就再好也没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巴掌,“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其庸的小学在求英文老师,闵先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英文肯定一流,若是得了空,不妨去其庸的小学帮忙,也算为振兴中国的教育出一份力。” 乔其庸这几日正为英文教师的事情发愁,闻声立刻双眼放光地盯着闵庭柯看了又看,“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闵先生有没有这个空闲,我们的学校很小,算上我也只有两名教师罢了,闵先生游学海外见多识广,只怕不肯赏光。” 闵庭柯在国外时就想从事教师职业,听了这话,很感兴趣地点头道,“我才刚回国,正闲着没事做,最是有空不过了。更何况能为教育出力,正是我辈该做的事情。我在国外时,曾听人说,教育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我觉得很有道理。年轻人才是祖国的希望,若是中国人的后代人人都有书读,有文化,何愁国家不强大?” 乔其庸一听,不禁对闵庭柯另眼相看。 之前唐新培走投无路找到他时,顺带着提了闵庭柯的名字几次,也说了唐新夏打电话拜托他帮忙买票的事情。乔其庸内心深处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这样现实的风气下,非亲非故的,不过有几面之缘罢了,谁肯出力帮他的忙? 等见了闵庭柯后,乔其庸只把他当做普通的世家子弟。 穿着得体,场面话也说得非常漂亮。像这样的人,在偌大的上海滩就宛若夜空中的一颗星,多如牛毛,根本不算什么。 得知闵庭柯留学回来后,又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禁欣赏起他来。他是个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当机立断地说道,“既然这边的事情已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我的小学参观,也让闵先生认个门,下次来好找。” 他又说起了小学的运营情况。“名叫向阳小学,是我毕业后任职的地方。学校不大,只收容周围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日上两节课,上午下午各一节,也没什么新花样,只语文数学两门功课。现在有几十个学生,没得什么收入,学费都用土豆地瓜一类的农作物抵算,也都用在午饭中了。上任的老校长有个女儿,也在学校里教书,老校长去世后,我就成了名义上的校长,也不过是多跑些腿多做些事罢了。” 闵庭柯听了很感兴趣,连问了用什么教材,共分几个班级之类的。 乔其庸见他问得详细,知道他刚才所言不是夸夸其谈,索性道,“你去见了就知道,学生们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一个个乖巧可爱,让人见了就喜欢。” 唐新培插嘴道,“闵先生还不知道,其庸虽然任职校长,却没有分文收入,不仅如此,还要做几份工,分担学校的开支,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乔其庸很不习惯这样的赞扬,不太自然地摆了摆手,“一如闵先生所说,不过是出点儿力所能及的力罢了。” 唐新夏在一旁笑道,“说得我都恨不得插了翅膀去见见了,哥哥,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唐新培和乔其庸见闵庭柯没有反对,取了行李出门,笑着出了会馆的大门。 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伙计的吆喝声,“小贼,白住了几天房还敢偷东西走人?还不把脏物还回来?” 〇拾叁◇奸商 四个人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到叫声,都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只见会馆的伙计身后跟着一个掌柜打扮的男人领着三个打手模样的家伙追了上来。 闵庭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 唐新培等人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伙计脚步最快冲在头里,追上来一把揪住唐新培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叫道,“掌柜的,就是这小子。扮猪吃老虎,面上装得人模狗样,骨子里却是个偷鸡摸狗的赤佬鬼,白住了几天店不说,还胆大包天顺走了店里的东西。” 唐新培听了脸色一变,一把挣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说什么?谁拿了你的东西?” 乔其庸也气得够呛。他一个学贯中西的文化人,从未见过这样颠倒黑白的场面,舌头都不利索了,“你……你……把话说明白,空口白牙的往人身上泼脏水,这是哪家的道理?你们还想做生意不想?” 会馆掌柜年约五十,又瘦又矮,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听了乔其庸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客官别恼,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有理不怕说,这么气急败坏的,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做贼心虚。”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听得唐新培与乔其庸火冒三丈,但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会与市井商人拌嘴吵架,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却讲不出半个字来。 会馆掌柜慢悠悠地转过头,问一旁的伙计,“房里都丢了什么,你可细细的检查清楚了?别是放错了地方忘了,冤枉了无辜的人。人家虽是外地来的,在上海滩没根没底,但既住进了我们会馆,就是最尊贵的客人,你想好了再说话。” 闵庭柯在一旁听了,心底一阵冷笑。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变了法的给伙计壮胆,告诉他唐新培兄妹没有背景,不用惧怕。 伙计贼精贼怪,哪里还听不明白,当即说道,“掌柜的放心,若非有十足的证据,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房里别的没缺,唯独少了几样摆设。两个花瓶一个瓷壶,还缺了一对喝茶用的茶盅。别的也就算了,两个花瓶却是万万丢不得的,那是从前您在北平淘回来的官窑制品,听说是早先宫里贵人们用的呢。” 会馆掌柜连连点头,“那的确是件稀罕物,确实是少不得。” 唐新夏再也忍不住,狠狠往他们脸上啜了一口,“青天白日的,你们就算扯谎也要寻个正经理由,什么宫里贵人的古董花瓶,我们见也没见过。自打住进店,屋子里统共就那么几样东西,喝茶用的茶具一看就是便宜的地摊货,那茶叶都发了霉,你们也好意思要钱。我们不说,也是给大家留些脸面。你们竟然反咬一口,别的不说,就你们这破店,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会馆掌柜冷冷一笑,没有接口。伙计却跳出来和她辩道,“破?破家值万贯,你一个黄毛丫头见过什么世面?知道我们店里哪个是珍玩哪个是古物?”说到这里,他抱起胳膊冲唐新培兄妹一顿打量,“嫌我们店破就不要来住,哪个去求去请你们了?浑身上下没几个子儿,口气倒是不小。也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兄妹,谁知是不是真的?保不准是从哪里领了跑出来的小姘头,到这里耍威风来了!” 这句话就很难听了。 唐新夏勃然变色,双拳紧握,肩膀抖个不停。 “你说什么?”唐新培听不下去,走上来就要理论。那伙计泥鳅似的,飞快躲到了三个打手身后。打手们各个凶神恶煞,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三座大山似的拦在唐新培身前,一个粗嗓子的人低吼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一拳头捶了过来,怼得唐新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唐新培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会馆掌柜见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你们外来是客,又难得来一次上海,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了喜欢的东西也是正常。别的东西也就算了,那两只花瓶却是一定要还回来的,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你们赶紧交出来,咱们好聚好散,犯不着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双方都没有好处。” 这时小巷两侧已经围了几个人,伸着脖子看好戏。 乔其庸怒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拿的?” “这个简单。”会馆掌柜的眼睛闪了闪,阴险地瞄了几人一眼,“东西又不会凭空消失,既不在店里,一准儿在你们的身上,你们若是没拿,就让我们的人搜搜,正好趁机洗脱嫌疑。要真是清白的,我亲自向你们道歉。” 唐新培自命行得正坐得端,浑然不惧,“搜就搜。”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丢,坦然自若地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搜吧!” 会馆掌柜狡诈地笑了两声,“这样就最好了。”冲伙计和打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搜。 伙计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就要解开包裹。 闵庭柯突然叫道,“且慢!”他原本站在几个人的身后,这时才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伙计的手腕,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你急什么?” 伙计脸色一变,“你……你干什么?不干你的事儿,快放开我!” 唐新培也说,“闵先生不用阻拦,我和妹妹问心无愧,不怕他们搜。” “我知道你们不怕。”闵庭柯说完,一手紧紧抓着伙计的手腕,一手飞快从他袖口里掏出两个白色的细径花瓶。花瓶不大,但纹理细腻,一个绘着兰花,一个绘着红梅。闵庭柯提在手里,冲唐新培道,“怕就怕有人栽赃陷害,让你们有口难言,有理说不清。”他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手段几年前就有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人用。” 乔其庸怒不可遏,指着伙计和掌柜骂道,“奸商!十足的奸商,竟然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还要不要脸?” 唐新夏冷笑几声,“怪不得一口咬定是我们拿了东西,原来你们贼喊捉贼,一心想要冤枉人。大伙都来瞧瞧他们恶毒的手段,以后路过这家会馆的大门,最好也绕着走,免得脏了自己的鞋底。” 伙计见事情穿帮,身子抖筛子似的颤个不停,有些不安地瞄了掌柜的两眼。 会馆掌柜只在最开始时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指着闵庭柯道,“这位小哥使得一手偷天换日的好本事,竟然把赃物嫁祸到了我们的身上,不知江湖上怎么称呼?恕小老儿眼拙,不认得这样的大佛。我们这家同民会馆经营了十几年,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既然找事,那就赶紧报了警察厅,让他们来主持公道。” 这种事情他们不是第一天做了,和附近的警察厅早有勾结,自然不怕。 伙计听了,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扯着嗓门嚷起来,“快!快去报警!这里要杀人啦!我的手腕……我的手腕要断了……”干脆倒在地上耍起赖来。 闵庭柯自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的无赖,眉头一皱,不怒自威地吼道,“站起来!好好说话!” 伙计原本杀猪般叫闹着,听了他的声音,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站了起来,缩着肩膀躲到掌柜的身后。 “如今人赃并获你们还要巧舌如簧的狡辩,果真警察来了,谁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谁又知警察是帮你们还是帮我们?”唐新夏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你们是这里的地头蛇,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 会馆掌柜闻言冷笑道,“小姑娘胆大包天信口雌黄,你们抹黑我也就算了,难不成连政府也不相信?”对一旁的一个打手道,“你赶紧去报警,让他们来抓人。” 打手司空见惯,脚步飞快地跑了。 会馆掌柜深恨闵庭柯坏他的好事,又冲另两个打手示意道,“只怕别的脏物也都在这人身上,你们去搜搜。别怕,出了事儿自有我兜着。” 两个打手听了,凶神恶煞的奔着闵庭柯走了上来,想要给他点儿教训。 乔其庸和唐新培怕他吃亏,一齐拦了上来,一个口中嚷道,“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讲不讲理?” 一个喊道,“就算我们犯了事,自有警察搜得,你们凭什么搜身?还有没有人权?”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两个打手哪会理他们,撸胳膊挽袖子的推搡起来。 正撕扯着,只听一阵嘹亮的警哨声传了过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嗓子粗鲁地吼道,“艹你娘的!干什么?都不要命了?光天化日的,闲着没事儿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闹事,你老娘的,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都该一枪毙了,省得整日狼哭鬼嚎的。”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一身酒气的围了过来。 会馆掌柜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孙警官,您可来了,再晚来一步,我就要被这些人活活吃了。” 那姓孙的警官歪带着帽子,喝得脸色通红,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衣襟的扣子也是乱七八糟。他打了个酒嗝,大大咧咧地嚷道,“赤佬鬼,老子喝口酒也不消停,一群刁民,都关起来飒飒威风,饿他们三天就全都老实了。” 唐新培吓得脸色一白,不安地看了乔其庸一眼。 乔其庸鼓起勇气辩解道,“警官,这件事儿和我们没关系……”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孙警官提着警棍一棒子敲了下去,乔其庸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猛然向后倒下。幸好一旁的闵庭柯与唐新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便是如此,额头上也被砸出一个老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唐新培嚷道,“凭什么打人?” “打人?”孙警官瞪了瞪眼睛,“在老子的地盘,别说打个人,就是打死你也使得。”又提着警棍作势要打。 只听巷子口传来一阵尖锐的车笛声,紧接着福生从车里飞快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闵庭柯身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关心地问道,“九爷,没事儿吧?” 他在车子里等了半晌不见闵庭柯回来,知道一准是被粘皮糖一样的唐氏兄妹粘住了,刚巧又赶上今早他在睡梦中被张嬷拖了起来,哈欠连天,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成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九爷就被那对烦死人的兄妹连累出了事儿。 他心急火燎地看了看闵庭柯的情况,一脸担忧,“九爷,受伤了没有?” 闵庭柯摇了摇头,“没有,但我的朋友被他们无缘无故打伤了。” 福生这才皱着眉头打量了几个警察一眼。 孙警官见他开得是辆好车,知道是户惹不起的人家,酒意顿时醒了一半。 这种进口车当下属于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的奢侈品,全上海滩最大的商行加在一起也进购不了几辆,没有十足的人脉,是想都不用想的。 他有些不安地扫了一旁的会馆掌柜两眼,只见他也一脸始料未及。亏得他脑筋转得快,急忙收起警棍,正了正警帽,赔着一脸的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灌了几口黄汤子,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福生板着脸,“这位是外交部副部长闵庭析的弟弟,你是什么人?” 孙警官一听外交部,吓得腿软,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磕磕巴巴的说不全话。 福生不解地向闵庭柯问道,“九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如今洋人势大,外交部又和他们来往过密,是谁也惹不起的。虽是副部长,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脑袋搬家。孙警官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一脑门的冷汗,咬牙切齿地瞪着会馆掌柜。 龟孙子,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不是拿烧火棍去桶老虎的屁股吗? 会馆掌柜也吓得六神无主。今日之事就算善了,只怕孙警官以后也不会放过他,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想了半天才眼珠一转,急忙跳出来说道,“误会,完全是一场误会。”话音刚落,甩手就是一巴掌招呼在早就失了魂魄的伙计脸上,“你这猪油蒙了心智的狗东西,偷了店里的东西不说,还想栽赃给客人。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你还有什么话说?”又对孙警官道,“人赃并获,我们都是证人,请孙警官严惩犯人。” 伙计瞬间反应过来掌柜的这是要弃卒保车,他刚要开口,已被一旁的两个打手捂住了嘴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警官只担心得罪了外交部的人,连连向闵庭柯告罪求饶。 唐新夏正拿着手帕捂住乔其庸的额头伤口,不忿地说道,“你们平白无故的打伤了人,这要怎么算?” 孙警官眼里哪会有她,只对闵庭柯谄媚地请示道,“闵九爷,您说该怎么办?我是个粗人,怕办错了事儿惹得您不高兴,您说个话,我好照着做。” 闵庭柯皱着眉头,“我的朋友被你们打伤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他去医院医治,至于这边的事儿……”他瞄了会馆掌柜两眼,只见他缩着肩膀,恨不得寻个地缝藏身,“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会馆掌柜被他看得发毛,以为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听了他后面的话,忍不住松了口气。凭他和孙警官多年的关系,只要舍得钱财打点自然无事。 孙警官连连点头,“是是是,全照您的意思办。”当即就吩咐了两个手下带着乔其庸去医院治伤,唐新培和唐新夏本来就要投奔他,自然要一同前往。唐新夏不舍地望着闵庭柯,“闵先生,您不跟我们去吗?我们对这里不熟……” 没等闵庭柯回话,福生已经一脸不耐烦地抢着道,“你以为谁都是大闲人,整日东奔西跑陪你玩吗?我们九爷还有别的安排,去不得。” 唐新夏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强笑着道,“等闵先生得了空,就来乔大哥的小学来玩。” 乔其庸被打得昏昏沉沉没有精神,鲜血沿着脖子流了一衣襟。唐新培担心他的伤势,匆匆向闵庭柯告辞,这才和妹妹随着警察去了附近的西医医院。 等他们走了,闵庭柯才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这地方,他再也不想来了。 福生嗯了一声,护着他出了巷口。 孙警官陪着笑,将闵庭柯亲自送上了车,甚至狗腿地帮忙关好车门。等车开远了,这才一脸不高兴地对会馆掌柜吼道,“你个龟孙子,专给老子惹麻烦。你知外交部是什么地方?那是你我能惹得起的?老子的饭碗差点儿被你砸了……” 会馆掌柜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我的爷爷,我哪知道这四个人里有贵人能和外交部搭上了关系?我看他们衣着普通,还以为是外来的乡下人,想趁机敲上一笔孝敬您老,谁知好心办了错事,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孙警官不耐烦地扯过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人都散了,伙计才吭吭唧唧从地上爬起来,掌柜的一肚子火没处发,一口气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将他当场解雇了。 〇拾肆◇三嫂 回程的路上闵庭柯一直沉着脸。 福生从倒视镜里偷偷瞄了几眼,有些不安的关心道,“九爷,您没什么事儿吧?” 闵庭柯摇了摇头。 福生知道他被刚才的糟心事影响了心情,安慰他说,“老城厢这边就是如此,鸡鸣狗盗什么龌龊手段都有,您哪里见识过这里头的黑暗?依我说,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地方,没地污了您的眼。好在今日平安无事,要不然三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闵庭柯没了好心情,一路没怎么说话,车子开进闵家大门,别墅正门口竟然停着另外一辆黑色的轿车。 福生认得车牌号,“是三爷家的车,难道是三爷来了?”整个闵家他最惧怕闵庭析,听了他的名字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看到他的车,吓得转身就要跑。 闵庭析家的司机知道他,见他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笑着出声道,“你小子年龄都长到了狗身上,跟着主子里出外进也见了不少世面,怎么还是这般不成器?放心吧,老爷没来,是我家夫人听说九爷回来特意过来探望。”又走到闵庭柯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九爷,我是周家的司机,从前跟着夫人来过府上,不知九爷还有印象没有?” 福生听闵庭析没有来,这才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趁机道,“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成?我家九爷满脑子都是学问,哪有空隙记着你?你是比别人漂亮还是怎么着?” 闵庭柯却是记着他的。名叫喜贵,因为人本分,很受三哥的器重,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他居然还在周家当差。闵庭柯客气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喜贵一脸意外,他不过是逗乐子随口一说,没想到九爷竟然还记着他。 他笑得更加热络了。 闵庭柯进了客厅,只见张嬷正在客厅里招待客人,一脸的笑意,言谈举止非常客气。坐在沙发上的女子身材纤细,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旗袍,没绣什么花样,只用豆绿色的锦缎布料沿着边角镶了一圈,脖子上围着一条墨绿色的丝巾,上面绣着的两只蝴蝶振翅欲飞,活灵活现。说到有趣的地方,女子更是发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张嬷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一见到闵庭柯,立刻笑着迎上来,“小少爷可算回来了,三少奶奶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 周君兰站起身,热情地冲他笑道,“庭柯,快让我瞧瞧。”围上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心疼地皱起眉头,“果然瘦了不少,你在国外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也学人家勤工俭学来着?家里虽不像从前了,但也不差你那几个钱,怎么不张嘴和家里要?可不要仗着年轻就不当做一回事,若败坏了身子,到老了后悔也来不及。” 闵庭柯见她性格一如从前那般爽利,未语先笑,言语间给人十分亲切之感,只是眼角眉梢还是生了许多皱纹。他任凭周君兰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圈,这才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我在国外还好,虽也有参与打工,但都非常轻松并不辛苦。只是我不大吃得惯那边的食物,因此脾胃一直不好。所幸有很多国内的同窗十分亲近,隔三差五组织聚会,倒有许多手艺好的人争抢着下厨。一有聚会,我必参加,只当改善伙食,有次吃饺子,我一口气吃了二十五个。” 在周君兰眼中,只把他当成孩子,因此笑着说,“你爱吃饺子,回头我亲自包给你,别说二十五个,就是二百五十个也成。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小丫鬟阿喜送来一壶热茶,张嬷趁机请示道,“三少奶奶,您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在这边吃饭吧,三爷头前儿送来的蔬菜还没吃完呢。” 周君兰摆了摆手,“你不用忙。我来是要接庭柯去我那里的,那边的厨房一大早就开始张罗准备了。这位未出国前就不爱出门应酬,如今留洋归来,只怕更金贵了,等闲的人请不动他。我不亲自来揪他,他必不肯乖乖就范。”又亲近的对闵庭柯道,“今早你三哥出门前我还特意交代他,要他中午赶回来吃饭,你们兄弟好好说会儿话。” 张嬷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周君兰稍坐了一会儿,就心急地拉着闵庭柯往外走,“不早了,去我那里坐着说话。”又对张嬷和福生几个下人交代道,“让庭柯坐我的车,你们不用送了,下午我再让车送他回来。放心吧,保准平平安安的把人送到,不会少一丁点儿皮肉。” “有三少奶奶在,哪里还不放心呢?”张嬷和福生送他们出门上车,目送着车子出了闵家的大门。 周君兰的视线片刻不离闵庭柯,赞叹着说道,“庭柯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除了个子高了些,这模样还和从前一般,白玉雕出来似的,一掐都能出水。” 闵庭柯羞涩地垂下头,“三嫂近些年可好,都在忙什么事?” “我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围着家里那见方的地儿乱转罢了。”周君兰笑得十分爽朗,“倒是你三哥越发辛苦了,如今政府的事儿层出不穷,没个安生时候。他年纪大了,我真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要他戒烟,他怎么也不肯。我是没办法了,回头你帮我劝他。” “他连你的话也敢不听,只怕更不会理我了。”闵庭柯说完,周君兰就嘿了一声,“怎么会?放眼整个闵家,你三哥眼里也就只有你了,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却是皇上的圣旨,他是一定听的。” 闵庭柯一下子想到闵庭析的打算,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周君兰见状,索性不再多说,指着沿途的街道介绍起来。哪里是做什么的,说得明明白白。一路闲谈到了位于太和路上的周宅,因为紧挨着英租界,相当热闹繁华。房子也修建得十分考究,沿着街面一排刷了银漆的铁栅栏,里面是花园,盛开的蔷薇伸到了外面,香气馥郁。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栋洁白的三层洋房矗立在院子正中心,显得非常气派。 车子沿街停下,喜贵快步下车打开车门,周君兰这才牵着闵庭柯的手走下来。 闵庭柯站在街道上打量着眼前的建筑,十分喜欢地说道,“这是出自英国设计师之手吧?风格独特,十分新颖。” 周君兰闻声道,“难得你识货,上次大姐来家里做客,还说丑呢。嫌房檐上那些造型七扭八歪不成样子,我跟她解释,她也不懂。为盖这个房子,可花了不少钱,我听了直上火。你是认得的,回头找机会我非要和大姐好好辩辩才行,到时候你也要帮我。” 闵庭柯笑着点了点头。 周君兰向一旁弓着腰的喜贵道,“你开车去政府办公楼接老爷,若是到了时间还不见他下来,就去守卫室那里说一声,让他们打电话提醒。” 喜贵恭敬地答应了。 周君兰拉着闵庭柯的手进了大门,忍不住和闵庭柯埋怨,“你这个哥哥是个不听劝的死脑筋,干起工作来,那是不要命的,别说时间,什么都不记在脑子里。” 闵庭柯见她虽然不满,但口气中却透着几分爱恋。国外如今崇尚婚恋自由,最是开放浪漫,他骨子里虽然还留着过去的保守思想,但到底耳濡目染,深受影响。听了周君兰的话,笑着揶揄道,“所以他才有幸娶了三嫂,有您这女诸葛在旁提醒,才不至于出错。” 这样的赞美对周君兰非常受用,她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张嘴也一点儿没变,还像是抹了蜜似的。” 穿过花园进了洋房的大门,先是一条宽敞的走廊,两侧挂着几幅油画,然后才是客厅的大门。早有机灵的丫鬟婆子迎了出来,有的拿丝绒拖鞋,有的接过周君兰的丝巾,更有两个老成持重的婆子向闵庭柯问好,“夫人,这位就是九爷吧?多少年不见了,还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好模样。” 周君兰就随口介绍了一下,“都是周家的老人,从前跟着我父亲的,你早前见过,如今只怕都忘了吧?” 闵庭柯只记着其中一位,“这位是陈妈吧?做得一手好糕点,我以前每次来,不但爱吃,走时还要带着,三哥常常讲出来笑我是吃不了兜着走。” 被点了名的陈妈激动得不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感激地连连鞠躬,“亏得九爷还记着我,今儿也做了糕点,才出炉呢,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出来,保管您爱吃。” 周君兰领着闵庭柯进入客厅,地方虽然不如闵家的大,但家具摆设,无疑不是处处用心,地上铺着的一张手工织锦地毯,更是格外漂亮。来往下人也是络绎不绝,端茶递水,服侍得非常殷勤周到。 和如今空空荡荡处处透着凄凉落魄的闵家天壤之别。 周君兰唯恐闵庭柯拘束,亲自拿了水果叉叉着冰镇的西瓜递给他,“出门时还没这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热成这个鬼样子,上海如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听说许多有钱人都搬到南京或是香港去了。对了,你是途径香港回来的,那边如何?我有个牌友,整日鼓动我在那边购置房产,我被她说活了心,和你三哥商量,他不同意。你见识多,正好帮我出出主意。” “那边情况也不大好。”闵庭柯就把所见所闻简单说了一下,“因是归英国管辖,所以发展还算不错,只是中西混杂在一起,生活习惯又不同,难免会产生一些分歧,不大太平。更何况那边的房价也不便宜,你和三哥又不急着去住,倒不用安排得这么早。中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山高水远鞭长莫及,这钱怕是要打水漂,暂时还是不要考虑了。” 周君兰听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在理。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他跟我说熬到退休就干脆回乡下去养老,守着爹妈的祭田,若是赶上年头好,一年的粮产足够我们两年的嚼用了。再养些小鸡小鸭,整日喝茶下棋岂不逍遥。”许是联想到了那样一副美好画面,她笑得异常幸福,低垂着头,眉眼里全是笑意,“我说他这是跟我画饼充饥,也不知能不能有那一天。”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周君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昨儿打电话找你三哥什么急事儿?”她怕闵庭柯误会,忙又加了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怕你三哥公务太忙耽误了你的事儿,若是我能出力帮上忙,你不要跟我客气。就由我这个女诸葛出面,不能白担了这个好名声。” 闵庭柯哈哈一笑,把帮唐氏兄妹买船票的事情说了。 “我当个什么事儿,这个忙你三哥是能帮的。”周君兰没太往心里去。 闵庭柯又和她说起了刚才送票时发生的恶心事,听得周君兰皱了皱眉,“当下的局势,还有这样的事儿?”她听得嗤嗤称奇,急忙关心闵庭柯有没有受伤,又问那家会馆叫什么名字,受伤的朋友严不严重。 闵庭柯不想把事情闹大,只简略说了,“我没受伤,那些警察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人罢了。” “都是纸糊的,遇着狠茬就变孙子了。”周君兰一脸鄙夷,“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你三哥偶尔回来和我提及,每次都气得炸庙。这些人拿着工钱不做正事,还常常惹出些糟心的事儿来,烦死个人。” 说话间,去接闵庭析的车回来了。 周君兰忙起身相迎,闵庭柯也跟着站起身,又被周君兰按下,“你是客人,犯不着接他,他还没尊贵到那个地步。”笑着走了出去。 闵庭析开了一上午的会没研究出个结果,几个部门相互推卸责任,吵得他头大,一脸疲惫。 只见周君兰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口中调笑道,“副部长大人回来了?大人辛苦了。”亲自接过了他的外套。 闵庭析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溢出一丝笑,“我在那边随便吃一口多省事,下午还要赶回去,你也不嫌折腾。” “不嫌。”周君兰虽然人至中年,但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又或者是因为被保护宠溺得太好,身上还带着几分少女才有的活泼,“你们公务餐能有家里的可口?要是那样,就卷了铺盖去办公室睡吧。” 闵庭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闵庭柯笔管条直地站在客厅里冲他道,“三哥,你回来了。” 〇拾伍◇尴尬 上次闵家书房的不欢而散让闵庭析再见到弟弟时还有些不自在,但他即是闵家长子又是长兄,更何况在政府部门磨练了数年,处事老道,很快就恢复成以往的模样,冲闵庭柯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三嫂风一阵雨一阵,我就是怕她打扰你才没敢实说你回来的日子,没成想给她知道,还是给你抓了过来。” 周君兰在他身后狠狠剜了一眼,“什么话?你爱惜弟弟,难道我就要坏他害他不成?我都足足有四年没见过庭柯了,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掰着手指盼望他回来。如今他平安归来,你还瞒着,我没寻你的晦气就该偷着笑了,你还敢说。” 闵庭析走到沙发前坐下,对闵庭柯一脸无奈地说道,“你听听,多大的年纪了,说话还是这么夹枪带棒的,谁受得了?”小丫鬟送来特意沏得浓茶,闵庭析接过来撇了撇茶叶,轻轻喝了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船票你拿到了没有?” 闵庭柯连忙点头,“陆大哥早上亲自送到家里,现已经送到朋友手中了。”不知为什么,自从大姐挑明了三哥想让他和沈家联姻入赘的事情后,他再看到三哥总有种犯了错的小孩子见到大人的感觉,慌乱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闵庭析见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瞥了站在一侧的周君兰一眼。 周君兰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闵庭析叹息一声,“我拖了许多层关系,也只弄到一张。如今就是这样的局面,你不要心急,我会再给你想办法的。” 闵庭柯忙说,“不用了。这件事儿原是我想得简单了,没想到会给三哥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你工作不易,不要再为我的事儿烦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着头,声音细弱蚊蝇,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让人看着可怜,心生不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了之前的不愉快,闵庭柯这句‘不要再为我的事儿烦心了’仿佛多了一层深意,很难不让人多想。 闵庭析为之一愣。 周君兰在一旁插口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们一母同胞,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可是四年不见,关系有些疏远了?庭柯,你三哥对你还如从前一般,你有什么话,只管跟他说。” 闵庭柯兔子似的点了点头。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周君兰正想说些笑话调解,后厨的陈妈快步走了出来,“夫人,午饭做好了,要摆起来吗?” 周君兰松了口气,顺势道,“摆起来。你没听老爷说吗,外头还一堆公务等着处理呢,别的还可以耽误,若是误了正事儿,你我都是要兜着走的。” 闵庭析望着垂头丧气的弟弟,心中一阵不忍。他清楚庭柯性格执拗,也知道身为幼弟,大家众星捧月似的,让他心高气傲惯了。从国外回来只怕满腔抱负,想要有一番作为,这时候提成亲的事情已经不妥,更何况拿他当了筹码,要他入赘沈家以求振兴家族。凭他的脾气,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但闵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也耽搁不得。四个兄弟之中,庭桉是个不争气的,也不必说了;庭栛是庶出,自小跟他们不亲;只剩一个庭柯,若他们兄弟不能齐心协力重振家风,闵家就彻底完了,沦为上海滩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写信给闵庭柯要他回国之前,闵庭析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的打算没有错。他一心为了家族利益,何错之有?要怪就怪庭柯投生在了闵家,有些事就不能随着性子来。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家族给予的,那么为了振兴家族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可如今看到他这幅样子,闵庭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周君兰笑道,“你们哥俩都是铁打的不成?赶紧去餐厅,我还有话要问庭柯呢,也不知他在国外这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努力调节着异常尴尬的气氛。 闵庭析何尝不知道妻子的良苦用心,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率先站起了身,“走吧,我也饿了。你们不知道,和这群酒囊饭袋争来吵去,比在战场上打仗还要累。” 三个人一齐去了餐厅,陈妈已经安排着丫鬟们进进出出摆满了一桌子佳肴。荤素算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八样,异常丰盛。 换做平时,闵庭析一定要责怪妻子铺张浪费。外面多少人穷困潦倒吃不上饭,他们虽然日子还过得去,但也要居安思危,怎么能如此高调?但碍着闵庭柯在场,又是为了招待弟弟,他只是随意点了点头,默许了妻子的安排,“都坐吧。” 周君兰笑着问道,“今天这一顿就算为庭柯接风洗尘了,可惜大姐不在,不然更热闹呢。我们要不要喝一点儿酒庆祝一下?” 闵庭析道,“我下午还有公务处理,喝酒误事,我不喝了。” 周君兰白了他一眼,“又没人要你多喝,只喝一杯象征一下,总不能干吃菜吧,那有什么意思?”不等闵庭析回话,自顾着吩咐陈妈,“去取上个月别人送的那瓶洋酒来,那酒酸酸的有股果子味,酒劲儿轻,正适合这个时候喝。” 陈妈是周家的老人,对这位大小姐自然唯命是从,听了她的话,脚不点地的去了。 整顿饭吃下来,虽有周君兰这样爽快幽默的人调节气氛,但闵庭析、闵庭柯兄弟二人却各有所思心不在焉,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可把周君兰累了够呛,只吃了小半碗饭不说,菜也没夹几口,看得陈妈直心疼。 饭后闵庭柯提起要给父母祭奠扫墓的事情,闵庭析道,“这件事儿大姐走前已经和我说了,我估摸着姐夫乡下的事情有一周怎么也处理完了。咱们就定在下周末去吧,正好我也有假期。” 闵庭柯自然没有异议。 闵庭析心急公务,又简单说了几句,起身要走。闵庭柯跟着站起,要与他同行。周君兰出言挽留,“你急什么?让他先走,你陪我说说话。” 闵庭柯婉言谢绝,“折腾一上午有些累了,好在三嫂不是外人,我先告辞回去休息,改天抽空再来看望三嫂。” 周君兰见他脸色确实苍白,不好再说,包了许多东西让他带着,亲自送出了门。 等车子开远,她才站在大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妈在一旁劝道,“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为的也是闵家的未来,怎么安排,都有他们自己拿主意,大小姐算是半个外人不好多说,也别跟着揪心了。” 周君兰一脸忧色,“兄弟俩都是有事搁在心里不往外吐的性子,我怕他们生了嫌隙,以后不好相处。你是家里的老人,又不是不知道老爷有多重视这个弟弟。这些年只要和庭柯有关,他哪次不是疯了似的冲在头里?这次的事儿……我原该多劝他的,以庭柯的性子,怎么可能答应?” 陈妈跟着叹了口气,“老爷也是没法子了,再这么下去,闵家倒了不说,老爷的位置只怕也要不保。孙家白眼狼似的盯着我们,上头又是他们家的人,老爷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很难做人。” “你知道就好。”周君兰转过身,慢悠悠地往里走,“我脑子乱得没个主意,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妈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要怪就怪那不争气的六爷,好端端的家业败了不说,还让人拿捏住了把柄,把大家害得都像是在油锅上煎似的。” 周君兰苦笑一声,“他再怎么不好,到底是老爷的亲弟,当着老爷的面,你别提这些。” “大小姐放心,我晓得。”陈妈扶着周君兰去了客厅。 喜贵开车先送闵庭柯回闵家。一路上闵庭析不开口,闵庭柯也只专注地看窗外风景,快到闵家时,闵庭柯忽然开口问道,“沈家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闵庭析闻声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只见弟弟清亮有神的双眸定格在繁华的闹事街头,漆黑的瞳孔浮光掠影,整个人黯淡消沉,像是被蒙上了灰的珠子,没有一丝光彩。 闵庭析暗自叹息。 闵家会有今天,有绝大部分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离家从军,父亲就不会把家业交到优柔寡断的庭桉手里…… 如果身为长兄的他能对庭桉多一点儿关心,庭桉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 闵家也不会像是陷入泥潭般一蹶不振。 一切悲剧都由他的任性妄为开始。既然如此,这个结果为什么要无辜的庭柯来承担呢? 他才多大,他又懂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看做一个翻身的筹码? 闵庭析此刻异常后悔和沈家联姻的想法。他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闵庭柯的肩膀,目光隐忍深沉,带着血浓于水的亲近,“这件事儿你不用再想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回国只是探亲,住些日子仍旧回国外去。你上次来信时不是说那边有个学校打算聘请你做老师吗?我看你字里行间都是兴奋,想来很是高兴。既然如此,就去做吧。这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和大姐呢。” 闵庭柯十分意外地看着他。 闵庭析却下定了决心,没有多说。车子一直开进闵宅,闵庭析没有下车,仔细交代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去了,好好休息吧。我不进去了,你有事儿随时打电话找我。” 闵庭柯没有动,沉吟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问道,“六哥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挂心这些。”闵庭析说完这话,有些无力地叹息道,“我听福生说,你已经去看过他了。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再去了。他被大烟迷了心智,六亲不认,别说是你,就是爹妈死而复生,他也未必理会。你去见他,焦心是小,只怕还要吃亏。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你不了解。” 看来是福生怕被教训,主动找到三哥招认了。 闵庭析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骨子里留着一样的血,他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放任不管的。” 闵庭柯还要再问,闵庭析已经拦下话来,“我那边还有一堆公务等着处理,不能久留,你赶紧进屋吧。” 闵庭柯只好点点头,乖乖下了车。 张嬷和阿喜听到车子声早早迎了出来,见周君兰大包小裹送了老多东西。张嬷喜笑颜开地说道,“小少爷面子大,三少奶奶也是大方,怎么送了这么多吃食,老热的天,还不坏了?” 两个人叫了听差和小厮,帮着搬到了后厨。 等闵庭析的车子开走,闵庭柯这才怏怏地回了房。 之后两天彻底闲了下来,也没再出门。他牵挂乔其庸的伤势,让福生去探望,福生开车出去兜了一圈,回来说找不到向阳小学。闵庭柯知道他反感唐氏兄妹,连带着乔其庸也喜欢不起来。他无奈地笑笑,没有多说,这件事儿也被搁下。 中间七姐闵素筵倒是打了两个电话过来,每次只匆匆说几句就挂断,提了两次要来探望他,后来也都不了了之。闵庭柯知道她正怀着身孕,再三叮嘱她不要乱动安心养胎,自己则躲在家里看书睡觉,舟船劳顿的身子也终于养好了一点儿,精气神十足,看得张嬷欢喜无限。 没到一周,闵素筠从乡下回来了。 〇拾陆◇做东 闵素筠不但人回来了,还带了一堆新鲜的蔬菜瓜果,“都是你姐夫那些乡下穷亲戚送的,估摸着实在没有拿出手的好东西,只能拿些土特产撑面子了。”她是下午来的,闵庭柯正坐在客厅里看书。 闵素筠一把抢过他的书丢在一边,“这里光线暗,你还要不要眼睛?” 闵庭柯无奈极了。自己明明已经老大不小,但在哥哥姐姐眼里,却始终被当做孩子一般对待。 闵素筠捧着闵庭柯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见他气色红润、双眸有神,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才是该有的样子。”正好张嬷听说她到了,赶着跑出来迎接。闵素筠少不得又表扬了她几句,“到底是张嬷做事让人放心,把庭柯交给你,那是错不了的。” 张嬷虽然名义上担了闵庭柯的奶妈,但骨子里的奴性却是根深蒂固。自己做事受了东家赞扬,脸上也有光彩,笑得没了眼睛,“都是分内的事儿,何况见小少爷这样,我心里也舒坦。” 闵素筠指着摆在客厅里的几筐蔬菜瓜果说道,“都是乡下带回来的,占地方不说,统共也不值几个钱,不拿又不好,倒显得我们忘了本,眼高于顶瞧不起人了。所幸还算新鲜,是今儿早晨刚摘的,你捡些过得去的给庭柯做菜。” 张嬷蹲在地上翻查了一会儿,“大小姐哪里懂这些,如今菜市场的东西都不新鲜,也不知从哪儿长途跋涉拉来的,菜都蔫了不说,价格也贵得吓人。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求都求不来的。”喜滋滋的吩咐下人把东西搬到后厨去。 闵素筠起了大早又坐了一上午的车,到了家片刻也没有歇息,因为惦记着闵庭柯,匆匆换套衣服就赶了过来,此刻又累又乏,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待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张嬷又翻着花样的做吃食给我,我比回来时足足胖了一圈。”闵庭柯一边说,一边起身帮她揉肩膀,“中间三嫂还请我过去吃了顿饭,七姐也打了几次电话问候情况。” 闵素筠哪里舍得他做这些,按着让他坐下,“正好我回来了,抽个时间你陪我去见见素筵,我买了不少补品给她。” “好啊。”闵庭柯轻松地答应下来,“我也正惦记她呢。” 两个人又说起祭祖扫墓的事情,闵素筠道,“你三哥的意思是这周末就去,我觉得太急,原本想等你养好了精神再说,不过见你脸色不错,那就定在那天吧。这还是父亲去世后你第一次祭扫,太晚了也不好。何况你三哥也难得有假期,若不听他的安排,回头又要编排我的不是。” 一直说到近晚饭时,院子里开进来一辆豪车,车身锃亮,极是威风。听差快步跑进来通知,“大小姐,大姑爷到了。” 闵素筠惊愕地站起身,“他怎么来了?”看她的样子,竟是始料未及,事先并不知道丈夫会来。 闵庭柯已经机敏地扯着她迎了出去。 梁晋良已经下了车,身材比闵庭柯上次见他时又胖了许多。闵素筠已算是体态丰腴,但站在他的身边,依旧显得小鸟依人。 梁晋良与闵素筠刚刚结婚时因为出身的关系闵家对他并不看好,每逢来家里做客,竟没一个人愿意搭理,仿佛和他说句话都会掉了身价似的。下人们更是见人下菜碟,热茶都喝不上不一口,只有闵庭柯碍着大姐的面子对他非常尊敬,客气有加。如今梁晋良的身份已是举足轻重,闵庭柯自然不敢怠慢,快步迎上前行礼问好,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姐夫。 放眼整个闵家,梁晋良看这个小舅子最是顺眼,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口气格外温厚,“好小子,如今成才了。” 闵素筠却十分意外,站在一旁问,“你这个大忙人,平时下帖子请都请不动,今儿怎么过来了?” 梁晋良笑容可掬地说道,“庭柯回来有段日子了,我一直没见,总是听你三言两语的描述,心里惦记,所以过来看看。要说生意上要忙的事儿,就是一辈子也未必忙的完,可统共就这么几个知疼知热的亲戚,要是再不走动起来,外面就该有人戳我的脊梁骨骂是一味吸血的水蛭,钻进钱眼儿里了。” 闵素筠捂着嘴笑,“谁这么闲得慌,来传这种没人听的无聊话?” 闵庭柯客气的请梁晋良屋里坐,“姐夫行得端做得正,不必理会这些无干的说辞。” 梁晋良拉住闵庭柯的手,“不进屋坐了。我来是亲自邀请你的,早说了我要做东请客吃饭,正好晚上没什么应酬,索性就安排在今天吧。书页已经在饭店等着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闵素筠挑了挑眉头,“怎么不早点打电话过来,我们也好准备一下。” “有什么可准备的?又没有外人。”梁晋良能从一个学徒伙计爬到今天的位置,当初的棱角早就磨得圆滑,只有面对自家人时才会露出难得一见的质朴醇厚,直来直去地说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所以直接来了。原本今晚定的是要请山西的老板吃饭,可惜他突然有事儿来不了,我这才想到了小舅子。” 闵素筠原本满心欢喜,听了他的话,笑容一敛,“敢情是预备好的局子,正主没到,这才想到了我们庭柯。若是正主来了,我们还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呢?” 梁晋良一听,脸色也沉了下来,“这是什么话?你这个人也是难伺候,我不来见你的弟弟,你说我端着身份难亲近,我放下手里的事情赶过来了,你又嫌东嫌西的。”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你不清楚吗?”闵素筠被他当着弟弟的面指责,气得脸色通红。想到闵家已是颓势,而梁家却凭借丈夫的不懈努力走到今天,自己人老珠黄,娘家不但帮不上忙还要拖他的后腿,他该不会已经嫌弃自己了吧? 两个人当着闵庭柯的面争执起来。 闵庭柯尴尬地拦在中间,“姐夫,姐姐这个人心直口快惯了,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多容忍担待一些。”又对闵素筠道,“姐姐,你也知道姐夫是个忙人,能挤出这样的时间都是难得的,怎么还因为一点儿小事和他置气?” 梁晋良也有些后悔。他这一生只有闵素筠一个妻子,从前自己底子太薄,就是别人口中的癞蛤蟆,可自从偶然见过她一面之后,自此脑海里就只有她的身影。两个人最后能走到一起,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婚后的日子他只有一门心思,就是要闯出一番名堂,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看看,也让那些背地里议论闵素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人知道,闵素筠是有眼光的,他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风里雨里,无论多么凶险辛苦,他从来都没有害怕退却过。凭借烈火一般的意志,如今他事业有成,商行接连开了几家,生意红火,能和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交流来往。有时他会想,自己能有今天绝大部分功劳都来源于妻子。若是没有她的支持,自己大概只能在杂货铺里当一个学徒,一辈子没什么出息。 这几年他身份越来越尊贵,也有人为他介绍姨太太,甚至还有不惜名分要他偷偷养在外面的。 可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 即便再累,只要回到家喝了妻子亲手沏得热茶,他就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今天他能来闵家,也是为了给妻子做面子。见自己一句话说错惹了妻子生气,也后悔得不行,听了闵庭柯的话,急忙补救道,“你姐姐就是个一拉就着的炸雷,和她大半生过来,我哪里还不清楚?庭柯不要担心,我们在家里时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争得脸红脖子粗,但转瞬就好了。夫妻哪有隔夜的仇?等你成亲之后就知道了。” 闵庭柯见他伏低做小,知道他是真心疼惜姐姐,轻轻捅了闵素筠一下。 闵素筠原本绷着脸,见丈夫一脸紧张偷偷瞄着自己,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件事不怪你,都是我听风就是雨的。咱们别站在这里说话,既然定了饭店,就赶紧过去吧。” 闵庭柯叫来张嬷,向她交代了几句。张嬷对闵夫人所生的五个子女爱若性命,比自己孩子还要用心。当初闵家上下都不同意闵素筠和梁晋良婚事时,她也是坚定支持的,为此险些被闵老爷一怒之下解雇。如今梁晋良出类拔萃,她也觉得自己的眼光极好,因此对大姑爷十分敬重。听说小少爷是跟他出去,没有片刻的犹豫,规规矩矩地答应了。 梁晋良又把福生招手叫了来,“我们要去和平饭店,你机灵点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去接庭柯。” 福生在梁晋良面前局促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听了他的吩咐,磕磕巴巴话也说不全,说了几次才答应下来。 梁晋良亲自打开车门请闵素筠和闵庭柯上车。闵素筠笑看了他几眼,“这可不知是从哪里修来的福气,能让您的贵手服侍一次,我就是死也甘愿了。” “胡说八道。”梁晋良瞪了她一眼,“什么死呀活的,快坐好,别胡闹。” 闵素筠牵着闵庭柯的手坐进车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又让你看笑话了,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姐夫还是很顾念我的。” 闵庭柯冲她一笑。 一路上梁晋良关心地询问了闵庭柯在国外的情况,见他言谈举止颇具风采,十分赞赏。他自己没读过几年书,闵庭柯学业上的事情也不懂,只问了些生活上的细节。闵素筠在一旁听着,笑容蔓延到了眼角眉梢。 闵庭柯出国前,和平饭店就已经名头响亮、食客如云,没想到过了四年,生意仍旧火爆、人声鼎沸。还没到饭店所在的主街,车子就开不进去了。前面的车子一排排等着,路两侧卖花卖烟的小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口中嚷着,“老总,买点儿东西吧,很实惠。” 等了半晌车子一步也没有挪动,闵素筠有些不耐烦,“这才几点钟,怎么都堵在这里了?难怪现今的社会会变成这样,都没人工作了。” 梁晋良解释道,“现在来这里吃饭的人少了,来跳舞的却多。如今一楼的大厅干脆空出来做舞池,二楼以上才是用餐吃饭的地方。你不知道,自打有了舞池之后,这里的位置十分抢手,我也是提前半个月才定到的。” “我真是不明白,中国老一辈人闲了无事都去喝茶听戏,怎么到了现在竟变成跳舞取乐了?”闵素筠轻轻叹息一声,“难怪书因常说我是过了时的古董,实在不懂当下的年轻人。”又问闵庭柯,“你在国外也跳舞吗?” “有聚会时偶尔会跳。”闵庭柯老实地答道,“不过我比较笨,舞步跳得极差,没人愿意做我的舞伴。” “胡说。”闵素筠不信,“你别谦虚,从前还在家时,隔三差五的举办舞会,你当时的舞步就踩得极准,还教过我咧。虽说年纪小,但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和你跳,为了争抢你,时常发生不愉快,你当我都忘了吗?” 闵庭柯被她说得脸红,“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大姐的记性倒好。” “还没老到不记前事的地步。” 闵庭柯回想到从前热闹一时的闵家,笑容有些不自然地僵在了脸上。又等了一会儿,道路还是水泄不通,梁晋良提议道,“算了,只有几步的路,咱们走过去吧,何苦窝在这里等?”他身材原本就高大,加之发福,车厢倒显得格外憋闷窄小。 “也好。”闵素筠立刻答应,首当其冲地下了车。 做生意的小童一见,呼啦一声围上来一群,“太太,买束花吧,是新摘的。” “太太,要女士烟吗?” “太太,要口香糖吗?” 乱作一团。 闵素筠见他们衣襟脏兮兮的,被吵的心烦,皱着眉头绕开,等闵庭柯下车,急忙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还有不甘心的小童追在后面,“太太,买束花吧!” 梁书页站在和平饭店的正门口,远远见到母亲和舅舅,几步走下了台阶,“妈!”又有些促狭尴尬地看了闵庭柯一眼,“小……舅舅。” 闵素筠指着远处被一群孩童围在中央的梁晋良,“你父亲在那里,他那个体型,一时半会走不过来。”又问,“你回家看过书因了没有?” 梁书页点点头,“看过了,新抓的药效果不错,不但退了烧,伤口也开始愈合结痂了。只是他是个稳不下来的性子,刚好一点儿,就要挣扎着下地,好在下人拦住了,但到底还是流了不少的血,我已经骂过他了。” 说起这个闵素筠就不高兴,“也不怪他,你父亲这次下手实在太重了。” 梁书页帮父亲说话,“弟弟这次的确该有个教训,幸好被店里掌柜及时发现,损失也不大,否则咱们梁家商行的脸都要丢光了。” 闵素筠哼了一声,“你倒和你父亲一个鼻孔出气。” 梁书页知道母亲这是在责怪父亲,唯恐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急忙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闵素筠道,“回头打包些书因爱吃的东西,免得被他知道,又要好一阵闹,说我们出来吃饭不带着他。” 梁书页笑着答应了。 正在这时,一个眉目清秀的高瘦青年走了过来,有些不安地向闵素筠行礼,“大嫂。” 闵素筠见到他愣了愣,“启维,你怎么……也来了?” 〇拾柒◇教训 名叫启维的青年一看就是个害羞敏感的内向人,听闵素筠这样问,更加局促不安,脸红到了脖子根,紧张的话也不利索了,“我……是……是大哥要我来的……” 梁书页出言帮他解围,“是父亲让叫的。小叔难得过来,父亲说今晚请的是舅舅,都不是外人,让小叔过来陪客,也见见世面。”又对闵庭柯介绍道,“舅舅,这位是我小叔,名叫梁启维,刚刚从北平辅仁大学毕业回来,是我们梁家少有的读书人。” 梁启维被他称赞的格外尴尬,冲闵庭柯扯着嘴角笑了笑。 闵庭柯虽然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但非常亲切友好地向他回了礼。梁书页又向梁启维介绍了闵庭柯。听说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梁启维看他的眼神明显带着些许的羡慕与好奇。 闵素筠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梁启维是梁晋良远房堂弟,这次回乡办事时由梁氏家族中两个辈分极高的老人引荐,让丈夫帮着在上海谋一个职位。当年梁晋良一个人背井离乡到上海打拼时,家族中可没一个人站出来帮他一把。如今他成事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全都苍蝇见到有缝蛋似的围了过来。 她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也不好直说。难得现在丈夫在梁家出人头地一言九鼎,多少人眼扒眼望地等着他接济。何况百年之后,丈夫的牌位还得供奉在祠堂里,受梁家后人的香火。介绍个职位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只眼了。 更何况出行之前,闵庭柯还特意嘱咐了她一堆话。 反正不用她来出力,她也就默许了丈夫要带梁启维回上海的打算。 梁启维来时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身上的那件更是又旧又破打着补丁。梁氏家族之中除了梁晋良现在混出了个模样之外,没几个拿得出手像模像样的家庭。梁启维又在北平念了几年大学,家里能负担到最后已是不易,条件更不用说了。 但今天他却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色西装,打着领结,头发也精心修剪过,梳理得一丝不乱。加之面白如玉,即便站在鹤立鸡群的闵庭柯身前,也毫不逊色。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闵素筠敏感地察觉到或许丈夫把梁启维接到上海来,不仅仅是安排工作那样简单。 她大概猜到了丈夫的用意,心底一阵冷笑,看梁启维的眼神就谈不上热情了。 梁启维不到六岁父亲就因病去世,跟随寡母长大。他能到北平深造读书,靠的也是梁氏家族的接济,因此自小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懦弱性子,最会看人眼色。见闵素筠这样,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顿时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梁晋良已经排开千难万阻走了过来,一脑门的汗珠,喘着粗气说,“这些小孩牙子,实在难缠。书页,位置都定好了没有?” 梁书页忙道,“已经订好了,在二楼的转角,紧挨着窗户,从那里往外看景色很好。” “那就赶紧上去吧。”梁晋良招呼着几人往和平饭店的大门走。早有穿着得体的侍应生打开迎宾门。鲜红的地毯一直延伸至大厅,对着正门是一面高大的石雕壁画,两侧有旋转楼梯上二楼。不过只有右侧的还能勉强通行,另一边却全是人,排着长队等候进舞厅。 空气里除了烟味,还有劣质脂粉的呛人味道。 闵素筠心里不痛快,又见这里挤挤攘攘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梁晋良这时已经领着梁启维沿着楼梯往上走,她只好叫来梁书页,“你舅舅难得回来,怎么安排在了这里?莺莺燕燕乱哄哄的,能安生吃饭吗?” 梁书页看着母亲赔笑,“二楼是十分安静的,您上去就知道了。现如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像模像样的饭店没有几家,更有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要说好,也只有租界那边的西餐厅了,一来是小舅舅不喜欢,二来一个餐厅统共不到十张桌子,就是市长都要提前订,更别说咱们了。” 闵素筠还要再说,却被闵庭柯一把拉住,“一家人吃饭原是为了团聚,又不是为了环境来的,不用这么挑剔。何况这里很热闹,气氛也好。” 闵素筠见弟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模样,勉强笑了笑,憋着心里的一口气,挎着闵庭柯的胳膊上了楼。 梁书页有种预感,这顿饭他要消化不良。得罪父亲还好,但要惹到了母亲……他无语凝噎地苦着脸,垂头丧气地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闵庭柯察觉到姐姐有些不大高兴,但所为什么却猜不到。大姐夫和梁启维走在前面,梁书页远远跟在后面,他趁机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你没事儿吧?” 闵素筠见弟弟一眼关心,忙收起心底的愠怒,强撑起笑脸,“能有什么事儿,就是不大见得惯这样的场面。”说着,还装作一脸嫌弃的模样向楼下努了努嘴。 闵庭柯果然没有多想,“如今日子不好过,大家都有压力,来这里释放一下,却也没无伤大雅。” 闵素筠胡乱地应付了一声。 饭店的二楼装修得富丽堂皇,棚顶上吊着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影。餐桌不多,大多空着。梁书页预定的位置在一个角落里,异常安静舒适。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灯火阑珊的旖旎夜景。 闵庭柯对这里满意极了,笑着冲闵素筠挤了挤眼睛。 闵素筠见弟弟像是一匹不染尘嚣的白绢,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一副单纯可爱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服务生统一穿着黑色西裤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红色的马甲,打着黑色的领结。脚步飞快地拿着菜单跑来,“梁先生,许久没见您过来了。” 梁晋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他,“今天来了新鲜的海鲜,可以烤着吃也可以煮成海鲜汤,要不要来一份尝尝?” 梁晋良示意他把菜单交给闵庭柯,“庭柯,今天你是主角,你来拿主意。只有一点,万万不要给我省钱。” 说得闵素筠和一旁的服务生都笑了起来。 闵庭柯推辞道,“我第一次来,实在不清楚点什么好。姐夫既是这里的老客,不如你来做主吧。”又对神色拘谨的梁启维说,“再不然就让启维兄来点,怎么就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我了。”语气非常诚恳客气。 梁启维慌得脸色通红,摆手道,“那……那个……我不……不会。” 梁晋良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 闵素筠见梁启维一副狗肉上不了高台面的模样,心底偷笑,一把接过菜单,“不就是点个菜吗,至于这样推来推去的,正主都不肯赏脸,那就由我这个混饭吃的来代劳吧。”翻开菜单看了看,又和坐在身旁的闵庭柯交头接耳拿主意,“庭柯,这个怎么样?” 梁晋良趁机对梁启维道,“启维,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生日来算,比庭柯还要大几个月,又在北平读了几年书,也该见过一些世面,怎么还是一身的小家子气。” 梁启维被教训得面红耳赤,垂头不语。 梁晋良见他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更不顺眼了,“你既然跟我来了上海,以后待人处世就要学着一些,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的怎么成?家族里把你当成了希望,你自己也要争气才行。” 梁启维虽然身世可怜没有父亲照拂,但唯一的母亲却对他关爱备至,眼珠一般养到今天。加之他是梁氏家族里不可多得的读书人,因此无论走到哪里,虽说谈不上尊敬有加,但也都是另眼相看,不敢小瞧。平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教训,更何况是当着初识的闵庭柯的面,梁启维不禁有些下不来台,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把头缩进肩膀里。 闵庭柯见状,刚要出声帮他解围,闵素筠就拉着他的手问,“我记得你是最爱吃鱼的,点一道松鼠桂鱼如何?酸酸甜甜的我也能吃几口。”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下轻轻地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管。 闵庭柯只好应付她,“好,既然要你做主,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闵素筠满意地笑了笑。 倒是梁书页出言道,“爸,小叔从前一心读书,社会上的交际手段自然不高明,他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今天是他和小舅舅第一次见面,哪有当着别人面数落人的道理。” 他这么一说,梁晋良才后知后觉地笑了笑,“你说的极是。”又对闵庭柯道,“庭柯,让你见笑了。” “没有。”闵庭柯看了梁启维几眼,“姐夫从商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阅历丰富,处事手段老道,这是我们这些读书人不能比的。和您相比,我们连初出茅庐的菜鸟都谈不上。以后少不得还要您多多指点,也让我们学些为人处世的手段。” 一番话说得梁晋良满面春风,“你们都是满肚子墨水的学问人,我一身铜臭气,哪有指点你们的资格?我之前看了报纸,那上面说得明明白白,未来的社会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天下,我们只能打打下手罢了。” 梁书页在一旁帮腔,“早知道这样,我也该坚持念完大学的。” 梁晋良白了他一眼,“现在后悔顶什么用?当初拿着棒子在你身后打,你都不肯去。你自己不成器也就罢了,还带坏了书因,那小子只认得几个字,就说什么都不肯去学堂了。” 梁书页哎呀一声,逗笑道,“爸,你怎么当着小叔和小舅舅的面拆我的台!” 气氛恢复之前的融洽,梁启维也悄悄松了口气。 说话间,闵素筠已经点了四热四凉八个菜。服务生用心记下,快步吩咐后厨去了。闵素筠冲丈夫笑道,“话说在前头,菜是我点的,都不便宜,你可不要心疼自己的钱包。” 梁晋良哈哈一笑,“你放心好了,这点儿肚量我还是有的。何况家人聚餐,饭菜又没吃到旁人的肚子里去,谈不上心疼。” “这话在理。这些年和你下馆子的次数都是有限,哪次不是你一个人在外逍遥,喝得烂醉如泥,我倒要领着两个孩子在家围着锅台转。你刚才说书页时我就想说,这两个儿子都是因为你才放弃的学业,一来你只顾着生意,哪有时间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教导他们人生道理?我又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三句话不离家宅内外的琐事,他们哪听得?二来他们见你每每外出,吃香喝辣,总要比陪我在家吃些家常便饭好,因此才弃文从商,想跟你学着打理生意。其他都罢了,只这第二点就占了八成。”闵素筠说完,又问一旁的梁书页,“书页,妈可说对了?” 梁书页笑着摇头,装作喝水,闭口不答。 梁晋良却被逗得开怀大笑,“我是说不过你的,横竖都是我的责任就对了。” “你有心宰姐夫一顿可以理解,可菜也点得太多了,我们只有五个人,哪吃得完八个菜?”闵庭柯想到街头巷尾无家可归的难民,只能做乞丐求生,和这些人相比,他们实在有些铺张浪费了。 闵素筠道,“你姐夫不是说了,让我们万万不要替他省钱,他难得开了金口,我怎么好不完成他的心愿?” 几个人相谈甚欢,梁启维在一旁全然插不上嘴。 等菜的时间里,梁晋良又关心地问了闵庭柯接下来的打算,想在哪里谋职做些什么,又说,“我如今也认识些人脉,若是能用得上,你只管和我说,我来帮你想办法,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才是。” 闵庭柯想到三哥之前说过的话,看了闵素筠一眼,躲闪着说道,“还没想好,等我想清楚了再告诉姐夫。” 闵素筠哪里不明白呢?尴尬地笑说道,“庭柯才刚回国,精神还没有养好,哪有时间计划未来。这件事也不用心急,让他细细想就是了。” 梁晋良点点头,没有再说。 没一会儿菜陆续上了桌,梁晋良又要了一瓶酒,“庭柯,你在国外洋酒喝惯了,今天我请你喝竹叶青,你尝尝味道。”又亲自为闵庭柯倒了酒。 闵庭柯不胜酒力,又有梁晋良父子轮番上阵的劝酒,他们二人应酬惯了自然不怕,但闵庭柯却喝得迷迷糊糊。闵素筠躲在一旁吃菜,也不劝阻,安心让他喝醉。 梁启维坐在一旁看他们四人热闹的模样,心底有些不大舒服。 酒过三巡,外面的天也黑透了。闵素筠叫来服务生问了时间,说是快到十一点钟。她见闵庭柯脸色潮红,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冲丈夫道,“庭柯醉了,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喝到这儿吧。” 〇拾捌◇心结 闵庭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只觉得头重脚轻,肠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十分难受。梁晋良常来这边吃饭,也不用付款,都记在账面上,到了月底一并算。这都是老规矩了,服务生也不敢多说,点头哈腰地送着他们到了楼梯口。 闵素筠和梁书页一人一边扶着摇摇晃晃的闵庭柯下楼。 梁启维也喝了不少,迷迷糊糊地跟在最后。 临近午夜,一楼的舞厅依旧热闹无比,柔缓的音乐声中夹杂着阵阵欢声笑语。闵庭柯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冲闵素筠笑道,“大姐,家里又开舞会吗?爸爸去哪儿了?他肠胃不好,还是劝他少喝酒吧。” 闵素筠心中一颤,见他眼底倒映着招牌的霓虹璀璨异常,苦笑着安慰道,“你喝多了,别说话,小心吐了,乖乖跟着我。” 闵庭柯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使不上力。出了和平饭店的大门,四下安静了许多。虽只隔着一扇门,却像是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福生早已恭候多时,见到他们的身影,小跑着奔到跟前儿,“大小姐,九爷怎么了?” “今儿高兴,喝了一点儿酒。”闵素筠让他扶着闵庭柯,转身对丈夫道,“晋良,庭柯醉成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跟他们的车回去,今晚上就留在那边了。让书页、启维跟着你回家,出门前我和丫鬟打过招呼,让她们给你熬了醒酒汤,你记得喝。还有,你常吃的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了,可别忘记。” 梁晋良忍不住笑道,“你好好照顾庭柯,不用惦记我。家里一堆下人呢,我回去也就睡了,明儿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处理呢。” 梁书页问道,“妈,用不用我送你过去?” “太晚了,你明天还有的忙,不用折腾了,照顾好你爸爸,就算帮我的忙了。”闵素筠替儿子整了整衣领,要他和福生架着闵庭柯的胳膊送进车厢,这才与梁晋良告辞。 梁晋良等车子开出视野,才对一旁沉默不语的梁启维道,“启维,最近但凡有这样的场合我都会带着你,你也要抓紧历练才行,你这样不善言辞的性子搁在当下的社会里是要吃亏的……” 梁启维低垂着头,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 梁书页在一旁看着,适时出言道,“爸,小叔养了二十几年的性子,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的?您觉得他太过腼腆内向,别人还觉得他沉稳有涵养呢。您多带着他,眼界宽了见识广了,他自然就明白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了。他书读得那样好,可见脑筋十分聪明,学什么东西也会比旁人快的。” 父亲自从发家之后,说话就喜欢长篇大论,而且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在教训人。梁启维读了这么久的书,心高气傲未必受得了。 梁晋良听儿子这样说,眉头舒展了不少,“不早了,回去吧。”他的司机已经在一旁等候了许久,听他这样说,急忙上前搀扶。梁晋良摇了摇头,“不用扶我,这点儿酒对我来说,不过是打牙祭罢了。” 梁启维和梁书页放慢了速度跟在后面,梁书页有些歉意地对他道,“小叔,我爸掌权惯了,什么话到了他的嘴里都像是命令似的。我和书因听多了,也不当一回事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梁启维能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笑几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是哪里的话。大哥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自己还有不足,我会努力的。” 梁书页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 闵素筠这边一回到闵家,就安排两个听差将闵庭柯送回房间,又吩咐张嬷煮醒酒汤。张嬷慌乱地说道,“大小姐,家里空了这些日子,又没人喝酒,哪预备了那些东西。这会儿黑灯瞎火的,只怕店也都关了,现买也来不及。” “那就沏一杯浓茶来,越浓越好。”闵素筠跟上楼,亲自帮闵庭柯把鞋袜脱了,又对阿喜道,“去打盆温水来,再拿条毛巾,我帮庭柯擦擦脸。” 张嬷和阿喜脚不点地的去了。 闵素筠一直照顾着闵庭柯入睡,这才下了楼往客厅墙壁上挂着的石英钟上瞄了一眼,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倦极了,交代张嬷半夜里留个听差,怕闵庭柯有吩咐,自己疲惫地回房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闵庭柯还在睡。张嬷过来说,“半夜里到底起来了一回,折腾了好一会儿,吐过之后才安生睡着。” 闵素筠见张嬷顶着两个黑眼圈,想是昨晚也跟着忙碌了一宿。她笑道,“别让人打扰他,要他好好睡。我瞧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你也乏了,去眯一会儿吧。等他醒了,我差人去叫你。” “我是睡过的,倒也不累。大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我去给您做。” 闵素筠摇了摇头,“这会儿没什么胃口,要是有现成熬好的稀粥就给装一碗,若是没有,就给我倒一杯温水。” 张嬷答应了,快步去了厨房。 闵素筠想了想,拨了个电话去周家。周家的下人一听是她,立刻请来了周君兰。周君兰也才起床,正在餐厅里吃早饭,听说是她的电话,快步赶了过来,“大姐,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姐夫家里的事儿都处理利索了?” “昨儿才回来。”闵素筠叹了口气,“有什么利索不利索的,你姐夫虽说今非昔比和从前不同了,认识的人到底有数,能指望上什么?不过要他几个钱罢了。” “也别这么说。”周君兰爽朗地笑道,“谁家还没有个三五房穷亲戚?好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去,就当行善积德接济他们了。庭析常说,如今钱能摆平的事情都不算大事,就怕有钱也掂量不定,那才最是烦心。” 闵素筠一听,心脏顿时一凛,“可是庭桉那不成器的东西又惹出祸事来了?” “那倒没有。”周君兰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庭析这几日都在忙法租界那边的事情,倒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些。只是前几日有个自称‘黑心三’的人把电话打到了家里,说庭桉欠的高利贷到了还款的日子,就算不能全还,也要先把利息结了。我听不是个小数字,只说自己做不得主,让他且拖一拖回头再说。庭析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我还没机会告诉他呢。” 闵素筠只觉得头大,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这话到你我这里就算完了,千万不要对庭析提起。要是因为庭桉那瘫烂泥影响到了庭析的仕途,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那笔钱你也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周君兰听着,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大姐,我虽是你的弟妹,但嫁到闵家也有十几年了,我把自己视作家里的一员才敢这样和你说,庭桉的事情,你心里有要个谱才行。帮急不帮穷,更何况庭桉这样的状况,你能帮得了一时,又能帮得了多久?要是让姐夫知道了,又是一桩公案,我很担心你里外捞不到好处,赔了夫人又折兵。” 闵素筠心中一酸,“你这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说给旁人听,只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幸亏是你。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大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周君兰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前几日有个牌局,其中一个牌友扯闲话时对我说,现如今有点儿远见的人都对大烟深恶痛绝,知道他是毁人精神的鬼东西,只是政府无能管辖不利,导致现在的大烟馆都要开到办公楼里去了。不过洋人对付他却另有办法,听说英租界那头的修道院设了一个戒毒所,专门负责帮人戒毒,只是过程辛苦了些,非常人所能抵受。进了那扇大门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彻底戒了毒瘾,重获新生般出来,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庭桉虽不是我的亲弟弟,但身体里却留着和庭析一样的血脉,不到万不得已,我宁可他一辈子抽着大烟也不想他性命有事。只是眼下这情况,再这么放任下去,庭桉早晚要出事儿的。我心里琢磨着,真到了无可救药的那一步,倒不如送他去戒毒所。” 闵素筠听着,心里乱作一团,她理了半天思绪,“这件事儿还要和庭析商量才行。回头有空时,你再仔细向那位牌友打听些细节,庭桉这样下去是不成的,若是真能戒毒就最好了。” 周君兰轻声答应了。 闵素筠想到不争气的闵庭桉,忍不住连连叹了几口长气。 电话里一阵沉默。 周君兰笑着转了话题,“大姐,你这是从哪儿来的电话?一大清早的,可是有什么事儿?” “在庭柯这边,我昨晚歇在了这里。”闵素筠又把昨天晚上宴请闵庭柯的事情说了,“因是临时决定的,也没来得及邀请你们。好在也没别的事儿了,回头我们再聚,到时把素筵也叫过来好好热闹热闹,我们也许久没聚了。” “那敢情好。”提到闵素筵,周君兰关心地问道,“听说又怀了身孕,如今可还好?姑爷对她怎么样?” “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闵素筠说着,禁不住一阵心烦,“她也是个不省心的,徐予墨那混账王八羔子,没有把人直接送回闵家来,已经算客气的了,你还指望他对素筵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吗?” “哎。”周君兰叹了口气,“回头你去看她时也叫上我,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一些补品,我暂时用不上,正好拿去给她。” “好。”闵素筠答应下来,记在了心上,“庭析呢?醒了没有?” “还没呢。”周君兰提起这个,有些心疼地说道,“这几日每晚加班到深夜,昨天更是凌晨一点钟才进的门。他年纪也不小了,不比必年轻人,我时常劝他爱惜自己,有些事情能甩出去就甩出去,偏他是个较真的人,我说什么也不听。这会儿还在睡呢,大姐有什么急事,要不要我去叫醒他?” 弟妹疼惜自己的弟弟,闵素筠打心眼里高兴,听周君兰这样问,急忙道,“不要叫醒他,我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要找他商量。又不是什么火上房的大事儿,什么时候说都是可以的。” 周君兰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大姐。我之前和你提的那件事儿,你可帮我物色过了?” 闵素筠本来不记得了,听她这么一提,这才记了起来。她放低了声音劝道,“要我说,这件事儿你还是要和庭析商量才行,毕竟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儿,我怕横出手来乱管,庭析要怪我多事。” “他那个牛脾气,哪里是能商量通的?就是拿了孙大圣脑瓜顶的金箍来,也未必收得服他。”周君兰的口气有些落寞伤感,透着几分无奈,“我是想明白了,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有心也是无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过来这么久,身下一直没个一儿半女的,这是大姐大度容忍我,庭析对我也是真心爱护没有责怪,但我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这两年补品也吃了不少,却始终没有怀上。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事儿,老天在责罚我呢。最近我一直计较着给他找房姨太太,为他开枝散叶,百年之后也好有个香火。我也不是含酸捏醋的小气人,只要对方人品相貌出众,我就拿她当亲姐妹,不会苛待她的。” 没有生育一直是周君兰的心病,便是她这样性格开朗的人,每每提及,心也像是被割开了一道口子,疼得眼泪和血都要流尽了。 “这种事儿全凭缘分,也不是急来的。”闵素筠知道她的心结,故作轻松的安慰她。 “大姐不用劝我,我都想好了。大姐若是有人选,就帮我留意物色着。再过几年,庭析也有了年纪,我怕更不好要了。”任凭周君兰想得再好,再怎么大度,一想到要将心爱的丈夫分给别人,她的心就像裂开了似的,疼得她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一般。 “好,我帮你留心。”闵素筠敷衍着安慰她。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周君兰惊讶的声音,“庭析,你怎么醒了?” 〇拾玖◇决定 只听闵庭析语带疲倦地问道,“一大早的就有电话来了,可是找我的?” 周君兰怕他听到自己先前所说所讲不高兴,急忙撑起笑脸道,“哟,怎么着?办公室里不够你忙的,现在要把工作拿到家里来了?倒好像少了你,上海滩都没办法正常运作了似的。是大姐,有事儿要和你商量。我说了你在睡,她心疼你,让我不许叫,这会儿我们两个正东家长李家短的闲扯呢。”说着,把话筒递给了闵庭析。 闵庭析事先已经知道闵素筠昨天就回了上海,这个时间打电话,只怕有要紧的事情。他接过电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姐,你有什么事情找我?”一边说,一边浑身上下地找起烟盒来。 周君兰从一旁的小桌上取过来递给他一只,又亲自擦着了洋火帮他点燃。 闵庭析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看得周君兰脸色发烫,“我去餐厅等你,你好好和大姐说话吧。”自顾着走了。 闵素筠就把这次回乡办事,梁晋良做主带着梁启维一同回来的事情和他详细说了。“也是读书人,相貌周正,之前还没觉得,打扮一番后和庭柯站在一起也不逊色。我琢磨着,你姐夫只怕另有打算,不仅是介绍工作那么简单。” 闵庭析瞬间就想通,闻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的,只怕姐夫叫他来,也是为了沈家长女的事儿。” “你也这样想?”闵素筠听了他的话,知道一切并非是自己瞎想,有些激动地说道,“你说你姐夫到底是什么用意?若是要拿庭柯做跳板,给人当台阶往上爬,我就是拼死也不同意。” 闵庭析无奈地笑了几声,“什么死呀活的,哪有那么严重。和沈家的事儿我已经考虑过了,前两天君兰请庭柯到家里来吃饭,送他回去的路上我也把话说明白了。这件事儿就当我没有提过,以后大家也不要说了。庭柯在这边住上一段日子,让他自己决定未来怎么办。若是想留在上海,凭我和姐夫如今的能力,为他安排一份工作还是不在话下的。若他还惦记着国外的生活,就再把他送出国去,他已经是大人了,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到时找份稳妥的工作,我们再格外帮衬他一些,日子虽不见得有多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想来想去,这是目前对他最好的安排,也是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能给他最后的仁慈了。 “至于老六庭桉那边,既然没了沈家的扶持,闵家的木材家具厂想要死灰复燃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心里想,若是能兑出去最好,若是不能就干脆关门吧。这样拖下去,始终不是办法。好在厂房里还有些积年的木料,应该能卖上一些价钱,正好堵了工人工钱的窟窿。庭桉在外面欠的高利贷数目实在太大,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不清。我托关系找了个中间人,他答应帮着和‘黑心三’说情,看能不能减免些税息。不过‘黑心三’既然做得是放贷生意,只怕不好通融,所以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我手里有一部分存款,并不算多,可以全拿出来添补这个大坑。君兰手里的,我无论如何不能动,她跟着我,已经十分不易,再去惦记她的体己钱,实在说不过去,大姐这边最好也不要帮忙了。若是因为庭桉的事情惹得你和姐夫出了嫌隙,那就不值当了。我想和你商量,实在不行,只好变卖了家里仅剩的别墅,粗略算一算应该是够了。” 闵素筠心里凉成了一片,“可那房子……是爸爸留给庭柯的……最后的……东西。” “我也知道,也明白。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为了庭桉那不成器的东西,只能委屈庭柯了。”闵庭析心酸地说道,“回头为庭柯再找一处房子落脚,虽不能和从前相比,但好歹不会让他露宿街头。至于老六……就暂时把他关起来好了,这么放任他不管,将来捅出更大的篓子,就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孙家那头……该怎么办?”闵素筠心里十分清楚,闵庭桉能不能过了眼下这个坎儿,孙家那头才是最棘手的。 果然,一提孙家,闵庭析只觉得头疼。“我是这样想的,孙家这样咬死了我们,也不过是因为当年生意场上的事儿,如今闵家已经倒台,他们该报的仇也都报完了,庭桉又像个废人似的,他们总不能再这样揪着不放吧?闵家现在是彻底没脸的,他们孙家却红红火火,总不能为了我们,折了自己的颜面吧?” “我就怕他们家的目标不是庭桉,而是你。” 闵素筠说完,闵庭析就冷笑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真是这样,大不了我就辞职,他们总不能欺负到我家门口来吧?” “胡说。”闵素筠板起脸教训道,“我不许你说辞职的话。今天的位置全靠你自己努力才争来的,怎么能白白的放弃?庭桉虽说也是我的弟弟,但他实在不成个样子,彻底的废了。在我心里只当他死了,你和庭柯就是我最后的希望。若是你因为他而没了前途,我就更恨自己了。” “这件事儿和大姐无干,说来说去,总归是我们这些兄弟无能,拖了你下水,让你一天到晚没个安生日子。”闵庭析说完,把话题又扯回了闵庭桉身上,“庭桉那边不能再拖了,前两日福生跟我说,庭柯已经偷偷看过他了……” “什么?”闵素筠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人跟我说?庭柯才回来,怎么好去见那样的场面?” “你先别着急,庭柯去见了,回来不但没和你说,面上又没有显露出来,显然是不想要你跟着着急上火。他在外面闯荡了四年,也多了些见识,不是从前那个有什么事儿先写在脸上的小孩子了。”闵庭析吸了口烟,继续道,“我后来安排手下去福生说的大烟馆附近找了一圈没发现庭桉的身影,家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人,问了仅剩的两个下人,只说快有一周没见过他了。庭桉媳妇更是没个踪影……” 一提起她,闵素筠就恨得牙根痒痒,“那个小骚狐狸,又不知道跑到哪里放浪去了,庭桉已是这副样子,她怎么安得下心来待在家里。俗话说妻好一半福,她但凡是个好的,庭桉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迟了。”闵庭析道,“庭桉的房子已经只剩个空壳了,家里但凡值钱的都被他卖了换烟抽了……” “那也未必全是。”闵素筠抢过话来,“自打庭桉迷上了大烟之后,邓翠云那小蹄子也没闲着,和外头养得小白脸变了法的搬空了家里。这可不是我闲扯,你姐夫是亲眼见到了的,当初家里为他们成亲结婚置办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当铺。庭桉公司家里都不上心,邓翠云又只顾着小白脸,家里没人管,下人们手脚也不老实,如今那房子变得像鬼宅,错也不见得全在庭桉一个人身上。” 邓翠云就是闵庭桉的妻子,家里早些年也有点薄产,父母死了之后,哥哥带着家人搬去了苏州,整日不务正业,败了不少家业。 闵素筠很是看不上她。 闵庭析知道只要涉及到几个弟弟妹妹,闵素筠这个大姐必然据理力争,维护至极。名义上是个大姐,实际上却像个亲妈。闵庭析感念大姐的付出,自然不会和她顶着来,顺着她说道,“这件事儿我也知道,老六脑瓜顶的绿帽子如今已经成了笑谈,甚至有人当着我的面问起来,让我很是难堪。事到如今,我看邓翠云是没法再跟庭桉过了,不如就离婚算了。”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闵素筠虽然有些惋惜,但一想到邓翠云对弟弟冷眉冷眼忽视不见,庭桉因为捅死了地痞被抓进监牢后,她不但没有丝毫关心,更是连影子也见不着。原本还指望她能照顾弟弟一二,对他戒毒也是有好处的,如今家里没了女主人,两个仅剩的下人又年老体衰,不过是守房混日子,与其这样拖着,倒不如分了的好。她索性道,“离了也好,她能光明正大的去跟小白脸过日子,咱们也好为庭桉安排接下来的事情。我看不如把庭桉的房子也卖了吧,虽然不大,但地界还算好的,我之前让书页帮着打听了,怎么也值些钱,补些亏空也是好的。” 闵庭析却觉得邓翠云那种人不会轻易放过房子,若真谈到了离婚那一步,只怕还有得争执。但眼下谈这些为时过早,他也就没有给大姐找不痛快,接着她的话说,“事情暂时这样敲定下来,我安排人继续找庭桉,大姐也帮我留心,若是见到了,立刻关起来再说。庭柯这边,回头大姐探探他的口风,是要留下还是要出国,要是想走,船票也是个问题,还要尽早托人去买。” 一说到闵庭柯离开,闵素筠心里就不是滋味,闷闷地答应道,“我知道了,总要寻个恰当的机会。” 按照大姐的性子,这个所谓的恰当机会只怕不好找。 闵庭析心中暗笑,“沈家那边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姐夫把那个叫启维的接过来也好,若是他能成,也算我们家和沈家搭上了一些关系,虽不能指望帮上什么大忙,帮着说句话还是可行的。若是那样,庭桉和孙家的官司也好了事。回头我抽个时间,请姐夫和启维吃个饭,也算过个面子交情。” 说起这个,闵素筠的口气中不禁露出一丝轻视与不屑,“他?我看你姐夫这一步棋是病急乱投医,失了算计。沈家推三阻四到如今都没有定下长女的亲事,只怕眼光极高,又怎么会看上他?” “有个希望总是好的,我们家里已经没适龄的人了,姐夫未雨绸缪,也是好事。这件事我是支持的,姐姐也不要有怨言,更不要在姐夫面前表现出来。庭柯自己不愿意,谁也没法,若是姐夫这边能成,总归是有好处的。”闵庭析知道大姐的脾气,紧忙出言提醒。 闵素筠叹了口气,“我晓得,只是见你姐夫有心抬举梁启维,还拿庭柯做面子,我这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因为这个,我昨晚才没有回去,歇在了庭柯这边。就怕回去心气不顺和你姐夫吵,到时候你姐夫又该说我得陇望蜀,自己不要还不许旁人惦记。” “正是这个理,大姐做得很好。”这个话题谈得差不多,闵庭析转而说起了祭祖的事情,因闵老爷和闵夫人都安葬在祖坟,祖坟又在乡下的祭田里,因此回去一趟着实很麻烦。 两个人正商量着,闵庭柯头疼欲裂地走下了楼。 昨晚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只恍惚记得半夜起来吐了一次,还是张嬷服侍的。 他进了客厅见到大姐,冲她强撑起一个笑脸,“大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闵素筠冲他招了招手,语速飞快的对着电话道,“老三,庭柯醒了,我不和你说了。只一点,如今道上不太平,出城进城都设了盘查点,一而再再而三的盘问,咱们还是早些出发的好。你那边的公务也要交接清楚,不要刚刚出门,又被叫回去忙,到时候我可不放人。” 闵庭析连连答应,“知道了。” 闵素筠这才挂了电话。 因闵素筠之前说要喝稀粥,后厨没有准备,张嬷正在现熬,听阿喜过去说九爷醒了,她就让阿喜帮忙盯着,自己快步跑了出来。听了闵庭柯的问话,她在一旁笑道,“大小姐不是来得早,是一晚没有回去。” 〇贰拾◇书因 闵庭柯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大姐,“留在了这边?为什么?” 闵素筠看他一副宿醉未醒痴痴傻傻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枉你也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怎么竟说些孩子气的傻话。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你喝了这么多酒人事不知,我哪里放得下心?” 闵庭柯脸一红,挠着头发道,“多谢大姐,辛苦你了。我酒量不济,昨晚的竹叶青后劲儿又大,我实在有些受不了。” “你是个男人,喝点儿酒根本不算什么,何况都是家里人,这也是你姐夫看重你,所以我才没有阻拦,若是在外面喝成这样就不同了。”闵素筠牵过他的手,关心地问道,“怎么样?还难受吗?” “别的没什么,就是头疼得厉害。”闵庭柯说完,张嬷就在一旁道,“大小姐,粥已经熬好了,正好和小少爷一起喝吧。” 闵素筠答应下来,带着他去了餐厅。吃过早饭,闵庭柯又头重脚轻地爬上楼躺了一会儿,等到中午下来时,闵素筠已经走了。张嬷解释道,“大小姐家里来了电话,说是姑爷今晚有客商招待,要大小姐同去陪客,大小姐只好回去准备了。” 闵庭柯精神不济,应付着哦了一声。张嬷又说,“大小姐临走前特意交代了,小少爷身子不舒服,让我做些清淡可口的小菜,幸好大小姐送来的那些蔬菜瓜果都很新鲜,小少爷这就吃点儿吧?好歹垫垫肚子,不然更不舒服。” 闵庭柯看了看时间,还差一刻钟十二点。他实在没什么胃口,无奈张嬷再三央求,只能硬着头皮去了餐厅。吃过午饭后又睡了一下午,晚饭时也没有下楼。阿喜有些担心地问张嬷,“九爷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事儿吧?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张嬷白了她一眼,“九爷是白纸一样干净的人儿,有生以来从没有一口气喝过这么多的酒,身子有些受不住罢了,哪就严重到了请大夫的地步?一会儿你悄悄上去看一眼,如果九爷还在睡就别打扰,若是醒了就问问他晚饭想吃什么,我好按他的喜好准备。” 阿喜道,“我看九爷没什么胃口,中午的菜也只一样挑了两筷子。” “喝多了酒的人就是这样。”张嬷笑着说完,又开始忙着手里的活计。 阿喜蹑手蹑脚的上了楼,在闵庭柯的房门口听了半天,见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传出来,又跑到后厨对张嬷说,“没声音,应该是在睡。” “那就让他睡吧,别让人吵到他,明儿一早多做些滋养的补品就是了。”张嬷想了想,忙吩咐道,“去把那条鲜鱼拿来,我把鱼刺剃出来,给小少爷熬鱼肉粥吃。” 阿喜笑着答应了。 闵庭柯昏昏沉沉的睡到第二天早上,再起床时,头疼的症状减轻了不少。他换好衣服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下楼,闻到厨房传来的阵阵香气,肚子开始不安分地嚷起来。张嬷见他气色好,十分高兴,忙着为他布置早饭。 闵庭柯胃口很好,吃了三碗鱼肉粥又吃了一个小花卷才罢。刚吃过早饭,闵素筠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里透着紧张和关心,“庭柯,好些了没有?” “已经好了。”闵庭柯笑着道,“昨儿整整折腾了一天,可见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能不喝还是不喝吧。” “有些场合为了应付,还是要喝一些的。”闵素筠说完,又好奇地问,“庭柯,你今天有安排没有?” “没有,大姐有事儿吗?”闵庭柯问完,闵素筠就道,“也没旁的事儿,书因吵着要吃火锅,你姐夫和书页商行里有事不回来吃午饭,我们两个人吃火锅实在没意思,想叫你凑个人数,不知请不请得动你。” 闵庭柯欣然应允,“好呀,我正好去看看书因的伤势。” “那你早点儿过来,我叫采买的人出外看看能不能买回江虾,我记得你最爱吃那个了。”闵素筠说完,风急火燎地挂上了电话。 闵庭柯回房换了套衣服,和张嬷打了个招呼,由福生送着去了位于公共租界西区的梁家。这是闵庭柯出国后才换的洋房,他也是第一次来。福生一边开车一边与有荣焉地介绍道,“地段好,房价高,是一般人想都不能想的地界。周围住得全是有钱人,身份自然不一般。出上如下很有面子,有次过来送东西,我还见到香港来的富商呢。” 闵庭柯则静静地望着窗外。 因临近法租界,所以街道修整得十分干净整洁,道路两侧种着法国梧桐,碧绿的叶片下垂悬着一串串紫色的果球。街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车子也很少,福生将车转了两个弯,终于开进两扇敞开的大门内。 或许是因为附近寸土寸金的关系,所以院子并不是很大,只在角落里种着一些绿植,车子在大门边停下,早有机灵的小厮不等吩咐上前开门,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九爷。” 闵庭柯客气地冲他一笑。 闵素筠已经快步从房子大门迎了出来,“庭柯,你来了。”她今日穿着一件砂色旗袍,上面铺满了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图案,阳光下显得十分富态。 闵庭柯问道,“书因呢?” 闵素筠笑着指了指二楼一扇紧闭的窗口方向,“早上被你姐夫训斥了几句,这会儿正生闷气呢。小丫头帮他开窗通风他也不肯,关着门不见人。伤口才刚好,勉强能下床走动,却不敢太过分,我没和他说你会过来,准备给他个惊喜。”笑意盈盈的领着弟弟进了大门。 屋子装修得十分恢弘气派,清一水的红木家具,配上古色古香的棕色地板,风格儒雅。墙上挂着几张名家字帖画作,墙角摆着落地西洋钟,古董摆设搭着西方时兴发明,低调中又透着几分奢华。 闵素筠请闵庭柯在红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招来一个丫鬟,“你去楼上告诉二少爷,就说他舅舅过来了,要他下楼见见,盯紧些,别让他着急,免得扯动伤口。” 小丫头痛快答应了,匆匆上了二楼。 没一会儿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传了下来,跟着响起梁书因兴奋的声音,“九舅舅,是你来了吗?” 闵庭柯忙站起身,“是我。” 梁书因飞速从楼梯冲下来,想都没想地蹿到闵庭柯的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了,“九舅舅,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才来看我,我都要想死你了。” 闵素筠在一旁急声叫道,“慢点!慢点!虱子上你的身了?你急什么?” 闵庭柯按住他的肩膀要他老实些,“听说你挨了打,伤口还没愈合吧?这么蹦来跳去的,小心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你挣开了。” 梁书因不太在意地甩了甩手,“嗐,早就没事儿了,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一来让爸妈心疼心疼我,二来也能在床上多混几天日子,免得跟我爸去商行东奔西跑的,累死个人。”一边说,一边拉着闵庭柯上下盘查看了一番,“九舅舅,看来还是外国的水土养人,你在国内时瘦得没有二两肉,跟我摔跤都不是对手,如今却身强体壮,看来我也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说到高兴处,拉着闵庭柯入座,大概是太过兴奋忘了屁股上的伤,刚一坐下就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闵素筠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叫你小心些,就是不肯听。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什么时候能大人似的懂事些?” 梁书因挨了一巴掌,装腔作势地嚷了起来,“哎哟,疼死我了。屁股上的伤就够我受的了,您还不肯放过我,想让我伤上加伤,是亲妈吗?” 闵庭柯在一旁笑。 梁书因紧忙抓着他的手问,“九舅舅,有没有带礼物给我?你在国外待了四年,肯定见识了很多洋人的有趣东西吧?” 闵庭柯一阵尴尬,“这个……我在国外不怎么外出,所以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样好了,你想要什么,我现在买给你?” “真没诚意!”梁书因嘟着嘴不买账,“舅舅是不是忘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咱们家的商行不敢说是上海第一,前五名总是能排进去的。别人家卖什么,咱们家就有什么,我作为少东家,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不可着我来?还用你费心费力的去买?” 闵庭柯瞬间涨红了脸。 闵素筠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你当谁都像你似的没出息,整日就知道出去作乱,你舅舅去国外又不是玩的,是去认真读书的。山高水远长途跋涉,他一个人能带得了多少东西,如今兵荒马乱的,若是被贼人盯上惹祸上身怎么办?是我和你三舅特意叮嘱他不要多带东西,你还敢要礼物?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跟着你父亲在外面磨练了几年,我还以为你长了见识,没想到还是一副吃肥丢瘦的嘴脸。你舅舅回来,你做外甥的不买些东西看望他就算了,难得他来瞧你,你还舔着脸向他要东西,看我回头不告诉你父亲,要他揭了你的皮。” 梁书因被训斥得脸色通红,连叫冤枉,“我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您干嘛较真呀。动不动就拿爸爸压人,好没意思。” 闵素筠哼了一声,对闵庭柯道,“他可不是你走时的半大孩子了,如今也该学些规矩,你到底是长辈,他哪里做的不好只管教训,千万别惯坏了他。” 闵庭柯笑看了苦着一张脸的梁书因一眼,为他开解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就喜欢书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实在性子。他和我不见外才这样说,我心里只会觉得高兴,哪里会和他计较?” 梁书因一听,顿时底气十足地对母亲反驳道,“妈,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几个舅舅之中,我和九舅舅的关系最亲,因此才什么都肯和他说。要是来的是三舅舅,我就只会装作屁股疼得下不了床,随便应付着问候一声,根本不会屁颠屁颠地跑下楼来受教训。” 闵庭析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梁书因又是天生活泼的主,两个人碰在一起,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又因为身份差距,梁书因每次见到他都要被训斥个体无完肤。 闵素筠笑道,“回头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你三舅,看他下次见你时怎么收拾你。” “啊?”梁书因吓得傻了眼,“妈,您心疼心疼儿子吧,您要是真和三舅舅说了,我明儿就去跳黄浦江。” “呸,又胡说八道,黄浦江是那么好跳的?”闵素筠使劲儿掐了他一把。“你陪着舅舅聊天说话,我去后厨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刚迈出两步又回头交代道,“不许闹腾,不然我就告诉你父亲了。” “知道了!就会告黑状。”梁书因吐了吐舌,“您放心,我一准儿把您的好弟弟服侍伺候好。” 说得闵素筠好一阵笑,头也不回地去了后厨房。 等她走远,梁书因就眨着眼睛问起了闵庭柯在国外的生活见闻。他年纪还小,好奇心也重,大事小情都想知道,都要听个明白才罢。 闵庭柯也是好脾气,有问必答,听得梁书因眼睛瞪得老大,一脸兴奋,“国外真这么好?说的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瞧瞧了。九舅舅,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若是要走,能不能带上我?” 闵庭柯啼笑皆非,“走与不走暂且不论,你确定大姐和姐夫能放任你不管吗?” 说起这个梁书因就觉得头疼,“不是还有大哥吗?他头脑聪明学东西又快,又有规矩又懂事,不像我,毛毛躁躁的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正好把我这个丧门星踢出去,家里留个怎么看都顺心眼的,眼不见心不烦,不是更好?” 闵庭柯微微一怔,没想到表面阳光开朗的书因还有这样自卑敏感的一面。或许是梁书页太优秀,自小就被比较的书因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亲哥哥,只能成为万年老二跟在后面。大姐觉得儿子的教育都该父亲来管,不怎么插手。姐夫又忙于事业抽不开功夫,慢慢的,书因就变成了现在这幅要强嫉妒心又重的性格。 或许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引起更多的关注? “这种赌气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闵庭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劝解道,“如果真有一天你一个人漂洋过海去了国外,就会发现此刻急于逃避的一切都是一种奢望。生病时,孤单时……恨不得家人都在身边陪着,哪怕他们都不完美也足够了。” 梁书因听着撇了撇嘴,“你别拿话哄我。” “不是哄你。”闵庭柯的神色浮上一抹落寞,“因为我就是这样。当初迫不及待的逃离了家,到了国外又心心念念的盼望着回来,每天都掰着手指计算。可后来你外公去世,我接到信后三天没有合眼。那之后,我既希望自己能马上完成学业赶回来,又怕回来面对这边的一切……书因,你就是你,不用和书页比较。你身上没有他的优点,他同样也没有你的优点。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梁书因听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还是九舅舅会安慰人,我就喜欢和你说话。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四年里可把我憋坏了。对了,现在你是不是一个人住在闵家?那边房子空了那么久,你得多无聊啊?要不你和我妈商量,让我过去陪你聊天解闷呗?” “只怕是你想逃,拿我做借口吧?”闵庭柯一语戳破他,“你也知道闵家空了一段时日,下人们也少,你身上还带着伤,我担心他们照顾不周,耽误了你的病情。不如等你痊愈后再去,到时候也可以带着我四处转转。” “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梁书因激动的一拍巴掌,“不说别的,要说这玩儿,你还真是找对人了。要是去问我大哥,他最多知道哪家饭店适合招呼客商。” 听得闵庭柯笑了起来。 梁书因贱兮兮地凑上前,“九舅舅,您说这是不是就是我身上的优点啊?” 〇贰壹◇备胎 热气腾腾的火锅配上梁书因不间断的笑话,一顿饭吃得闵庭柯笑时多,吃时少。闵素筠在一旁只顾着为他和儿子夹菜,一脸的心满意足。 吃过饭,闵素筠吩咐下人在后院亭子里摆了厚垫子,三人去那边说话喝茶。梁书因就找机会小声问,“妈,昨晚请得是哪里来的客商这么有面子?竟然连你也叫过去了?” “书页说是重庆那边过来的,因带了女眷,你父亲让我过去陪客。”说到这里,闵素筠一脸的不高兴,“我去了才知道,哪里是正房夫人,不过是在外面包养的一个戏子罢了。你父亲也不打听清楚就叫我过去给她做面子,气得我一顿饭没怎么下咽。” “哈哈!”梁书因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妈,我实话跟你说,这件事儿就算爸爸事先知道,他也只会装作不知道的。商界就是如此,大家都要装聋作哑,一切就只为了利益。” “就你懂的多,真那么厉害,怎么还出了错,要你大哥去帮忙补救?”闵素筠伸出手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你呀,以后还是仔细些吧,不然这屁股只怕要废了。” 说起这个,梁书因就一脸气愤,“我又不是成心的!大哥也是,既然发现出了错,悄悄过来告诉我改过就是了,他非要拿到爸爸那里邀功,害得我屁股开了花。为这事儿,我一辈子都恨他,哼!他结婚时也别指望我参加婚礼。” “又说浑话了,被你父亲听到,又是一顿教训。”闵素筠望着儿子的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闵庭柯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怎么,书页要成亲了吗?” “哎哟,九舅舅还不知道。”梁书因得意地挑了挑眉,抢着道,“我大哥年前已经订了亲,明年开春就要结婚了。” 闵素筠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说,“书页订亲时你舅舅人在国外,他不知道有什么奇怪?”切下一块苹果递给闵庭柯,继续道,“女方家是天津人,和你姐夫是生意上的伙伴。之前来上海时,由书页招待着吃了两顿饭,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了书页的为人。那姑娘我也见过,长得十分标致,白净可人。你姐夫跟我提了一嘴,我偷偷问了书页,他也愿意,就和你姐夫做主把亲事定了下来,只等他们年纪大些再成亲。”又切了苹果递给儿子,梁书因张大了嘴等着喂,闵素筠只好笑着将苹果块塞进他的嘴里,“正好你回来,无论如何要参加完书页的婚礼再走。” 走? 走去哪里? 闵庭柯一愣,只见闵素筠低垂着头,眉宇之间全是伤感。他顿时反应过来,姐姐定是以为他还要去国外,所以舍不得。 他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梁书因已在一旁嚼着苹果说,“我看大哥也未必真是瞧中了未来嫂子,只是看中了人家的家世,觉得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臂助,这才同意的。” 闵素筠把水果刀往桌子上一放,寒着脸教训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家难道是那寒门小户,非要仰仗岳家出力支援吗?谁会给他这样的委屈受?这种话你今天说过也就算了,以后再提,我立刻告诉你父亲,看他放不放过你。” 吓得梁书因急忙认错,“妈,您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也是随口开句玩笑而已,您还当真了。” “玩笑不是这样开的。”闵素筠脸色不虞,“你们又不是什么商品货物,怎么能用一辈子的幸福去换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放心,你和你哥的婚事我都是极开放的,只要你们喜欢,哪怕门第不高,我也不管。”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有似无地看了闵庭柯几眼。 倒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闵庭柯冲她微微一笑,没有搭腔。 梁书因却扯着脖子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又扯到了我身上?等我结婚还不知哪辈子呢。你们再逼我,我就横了心出家做和尚去。” “真的?”闵素筠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什么时候走?我好提前帮你收拾东西让家里的车送你去。不知道二少爷想去哪家古刹坐化出家?你出了门,家里也能松快点儿,我和你父亲也少操些心,睡觉只怕都会笑醒,每天要念几百声阿弥陀佛。” 梁书因知道母亲是在故意挤兑他,贱兮兮的往她身边凑了凑,耍赖道,“我这样六根不净的糊涂东西,也只有妈能包容忍耐我了,放到外面,过不了一天就活该被人打死。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我看还是赖在梁家祸害您吧!” 气得闵素筠直翻白眼,又往他嘴里塞了几块苹果,“快!快堵住这张好嘴!” 小丫鬟快步跑出来,“夫人,有找您的电话。” 闵素筠一愣,“说了是谁没有?不是老爷吧?” “不是。”小丫鬟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认得老爷的声音,这人是个女的,我从前没听过。” 闵素筠站起身,和闵庭柯说道,“让书因陪你,我去接个电话。” 闵庭柯嗯了一声。梁书因等母亲走了,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屁股挨到闵庭柯的跟前儿,做贼似的小声问,“九舅舅,你的亲事谈得怎么样了?” 闵庭柯一怔,费解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亲事?” 梁书因叹了口气,干脆揽过他的肩膀大咧咧地说道,“和我你还撑什么?我偷偷听我爸和我妈闲聊时提起的,说是城里沈家的长女到了年纪,正在适龄人选中挑,三舅和我爸都把希望放在了你身上。你是怎么想的?” 虽说年纪相仿,到底隔着辈分,被外甥这么直截了当的问出来,闵庭柯多少还是有些尴尬,“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你还是好好养伤,别关心这些了。” 梁书因不满地撇了撇嘴,“没意思了哈。我不是关心这件事儿,我是关心你。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我连听都懒得听,谁让我和你最亲呢?虽说名义上是我舅舅,但在我的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甚至比我大哥都要亲呢。”他长长地透了口气,“你要是听我的,就趁早回绝了这件事儿,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了,这个沈家不是好相处的人家,你要是娶了他们家的姑娘,还不羊入虎口,被人一口吞下肚子里去,骨头都不吐一根。” 闵庭柯看他夸大其词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真这么可怕?” “你还不知道吧?这位沈家小姐的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二哥就在咱们上海,几家能叫上名的夜总会全是他的产业,有人说他是当下黑道的一把手,周边的小帮小派见了都要叫声大哥的风云人物。还有她大哥,对外说也在忙家业,实际上是在南京那头做官,听说非常了不得,马上就是这个了。”梁书因说着,伸出一只大拇哥,一脸羡慕地说道,“如果只是黑道小姐选夫婿,只怕像模像样点的家族连问都不会问。但有她大哥那头的关系,这就成了多少人眼中的好姻缘,脑袋削了个尖儿似的往前冲。听说孙家的二少爷孙玉麟也去相了个亲,结果沈小姐没看上,把他气了个好歹,对外一直造谣说沈小姐丑若无盐,谁要是娶了非倒大霉不可。” 闵庭柯皱了皱眉,“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这种事情要想打听,总能知道的。”梁书因说完,得意洋洋地挤着眼睛道,“我心里想,如果沈小姐不似孙玉麟所说,是个貌美如花的娇小姐,听了这样的流言,沈家总该出面制止一番才是,没想到沈家一点儿动静没有,这下街头巷尾就明白了风向,都觉得孙玉麟所言不虚,沈家不出面澄清,是因为传言不虚。” 闵庭柯苦笑了两声,摇摇头没说话。 “九舅舅,我了解你的性格,就怕你心一软,答应了这件事儿,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梁书因盯着他直言道,“六舅那边的事情我也多少听说了些,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儿,既然三舅和我妈都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这边住几天还是回英国去。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还能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闲了和你做个伴,聊天解闷多好呀?”梁书因越说越高兴,好像明天就能出行似的。 闵庭柯彻底无语,“你说了一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也不全是,虽然有个小小的私心,但我也是为了你好。”梁书因委屈地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已经下定决心娶沈小姐了吧?” 闵庭柯急忙摇头否定,“那倒没有。” “这就对了,不然也就没我小叔什么事儿了。”梁书因说完,又从果篮里取出一个苹果削起皮来。 小叔? 闵庭柯想了半晌才记起梁启维那个腼腆害羞的青年。 又干他什么事儿? 梁书因见他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出言解释道,“现在日子不好过,人人都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这能乘凉的大树哪里找呢?沈家就有现成的一棵,谁不想占个好地方呢?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指望不上,只能寄希望在沈小姐身上。虽说沈老爷膝下有两个女儿,可小女儿却是庶出,怎么能和嫡出的大小姐相提并论?明眼人都知道,要想和沈家搭上亲借点儿光,也只有沈小姐这条路可以走了。何况沈二小姐年纪还小,等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沈家还指不定什么样呢?”说到这里,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着闵庭柯道,“所以……我爸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寄托希望在你身上,另一方面又怕你犯浑不同意,所以选个了备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是我爸的治家名言,这叫有备无患。” 闵庭柯这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你小叔到上海也是为了……” “没错。”梁书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是为了给沈小姐选的。不过我看他没戏,估计连沈小姐的面都见不着就被刷下来了。这不,我爸为了锻炼他,天天带着他外出应酬呢,昨儿还安排裁缝铺的人过来为他量尺寸定衣裳,我爸说这叫人靠衣裳马靠鞍,一看长相二看穿。我却觉得他穿龙袍也不像太子,大概要枉费我爸的一番苦心了。” 原本还没怎样,听了梁书因一番解释之后,闵庭柯再想到梁书因,就觉得非常别扭。 梁书因削完了苹果,递给闵庭柯吃。闵庭柯这会儿哪有胃口?梁书因就开解他,“你也犯不着闹心,反正你是不愿意的,沈小姐和谁相亲与你有什么关系?人家总不能不嫁人吧?” 闵庭柯一想也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梁书因咧开嘴笑道,“幸好我年纪不够,否则我爸非把我推到前线去。要是成了还好,要是不成,我还不成了全上海滩的笑柄?到时候只有跳黄浦江一条出路了。” 正说到这里,去接电话的闵素筠走了回来,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皱着眉头问,“又和你舅舅胡说什么呢?黄浦江黄浦江,平日也没见你多喜欢黄浦江?现在倒三句话离不开它了。” 梁书因道,“这叫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我是因为想念舅舅才说的。” “胡说八道。”闵素筠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吗?这诗是说长江的,和黄浦江有什么关系?” 梁书因谄媚地奉承道,“我老妈果然博古通今学识渊博,连这种诗都知道,的确比一般的女子强上千百倍。不过黄浦江最终也是要汇聚到长江里的,所以我这么说也不算错。” 称赞得闵素筠笑容满面,“别的不会,就知道贫嘴贫舌。”又不放心地看着闵庭柯询问,“他到底说了什么?” 梁书因急忙冲闵庭柯挤了挤眼睛。 闵庭柯怎么好再提沈家的事情?只好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什么,书因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不会。对了,是谁来的电话?”急忙找借口换了个话题。 梁书因默默为闵庭柯竖起一根大拇指。 闵庭柯警告地瞪了瞪眼睛。 闵素筠只顾着倒茶,没见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听他这样问,顺嘴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我一个牌友邀请我去打麻将,我说这两天家里有事儿抽不开身。” 一直说到下午,闵庭柯才告辞离开。 闵素筠有些不舍,挽留道,“好容易来一回,吃过晚饭再走吧,正好你姐夫他们也回来,人多热闹些。” 闵庭柯此刻就是不想见到梁晋良和梁启维,听她这样说,更是坚决要走。一旁的梁书因猜到了原由,扶着母亲笑道,“九舅舅要走你就让他走,又不是见不到了,强留什么?”又对闵庭柯道,“九舅舅,我屁股上有伤,就不远送你了。等你有空记得再来看我。” 闵庭柯答应了,坐上福生的车回了闵家。 〇贰贰◇老宅 回程的路上,闵庭柯向福生打听沈家的事。福生莫名其妙地回道,“沈家?哪个沈家?”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说道,“九爷说的该不会是开夜总会的沈家吧?哎哟我的天,他家可了不得,那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人物。报纸上都说,沈老爷是当世枭雄,养了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呢。”只把自己所知不多关于沈家的事情夸大了数倍说出来。 闵庭柯见他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阿喜上前道,“九爷,您出门时有位姓唐的小姐找您,我说了您不在,她就留了条口信,说是请您闲了有空时去向阳小学做客。”她一边说,福生一边在旁边做眼色,等她彻底说完,福生无语地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闵庭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都是分内的事。”阿喜笑嘻嘻地说完,闵庭柯径自上了楼。福生一把扯过她的肩膀拉到角落里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不是交代过了吗?如果有姓唐的人来电话找九爷,只说爷不在家。” 阿喜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你交代给谁了?又没交代给我,我怎么知道。再说了,既然有电话找九爷,依礼就得照实说,难道让我私底下压下来?回头九爷知道还不解雇了我?我一家老小都指望这点微薄的薪酬过日子,要是我没了工作,我弟弟怎么办?” 福生听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气得直翻白眼,“你知道什么?那对姓唐的兄妹不是什么好人,每次打电话来都要给九爷惹麻烦。”他语速飞快的把唐氏兄妹拜托闵庭柯买船票和送票时会馆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听得阿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 福生看着她,“你是说会馆老板还是说唐氏兄妹?” “都不要脸。”阿喜皱着一张小脸,“他们也太不客气了,现如今就是亲戚间办些事还得三求四告的,他们一个电话过来就让九爷帮着张罗买船票,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九爷也是善良实心眼,竟然还答应了。” “所以呀……”福生气得直锤胸口,“我都和听差说完了,只要姓唐的人来电话都不跟九爷说,偏你今天就来逞能显欠了。” 阿喜也有些后悔,委屈地辩解道,“我又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你也没和我说过。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福生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可记着点儿。” “放心吧。”阿喜说完没急着走,又和福生嘀咕了一会儿唐氏兄妹的事儿,这才去后厨帮张嬷的忙。 闵庭柯一直惦记着乔其庸的伤势,算算日子那张船票起航的日子也要到了。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去向阳小学探望,结果隔天早晨一起床,外面的天色阴得下人,雨也淅淅沥沥的没个停歇。 闵庭柯站在门房口向外看,乌云像是黑棉絮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他叹了口气,看了眼站在一旁偷笑的福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 福生则咧着嘴得意地冲阿喜笑了笑。 阿喜等闵庭柯走远才轻轻掐了他一把,小声警告道,“收敛些吧,小心别给九爷看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有什么办法?”福生摊开手,神情自在,“我倒希望这场雨一直下个不停,大家都出不了门,我也落得几天清闲,那才好呢。” “呸!”阿喜鄙视他,“拿着东家的工钱,就知道偷懒,回头我告诉三爷去。” 福生吓的脸色一白,刚要求饶,阿喜已经笑着跑开了,“唬你呢,看把你那老鼠一样的胆子吓的。” 谁知这场雨竟按福生的话来了,接连下了两天,中间也只停了一小会儿。直到闵庭析第三日一大早亲自开车过来接闵庭柯回乡祭拜父母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福生急忙撑着伞迎了出去,闵素筠先下车,穿着一件绀蓝色的锦缎旗袍,围着桔梗色的披肩。她径直走进餐厅,只见闵庭柯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吃早饭,一见到她,嘴里的半个包子还来不及咽,急忙起身相迎。 闵素筠笑道,“快坐着吃吧。” 闵庭柯吞下包子,微笑着问道,“大姐用了早饭没有?今天的包子馅料很好,一起吃吧。” “我出门时就用过了。”闵素筠透过餐厅的窗户向外看去,皱着眉头道,“鬼一样的天气,要不是去为爸妈扫墓,我说什么都要换个晴朗日子。你姐夫原本要让书页陪我一起来,临出门前商行又有事情找他,我只好要他先去忙正经事了。” 说话间闵庭析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闵庭柯再次起身,“三哥。” 兄弟俩自从上次坦诚聊过之后,再见面时就不像之前那么尴尬了。 闵庭析冲他点头示意,“赶紧吃吧,咱们要抓紧出发,这样的雨天路不好走,别陷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就糟糕了。” 闵素筠对闵庭柯笑着道,“今儿是你三哥亲自开车,就咱们姐弟三人,不叫下人跟车,咱们也松快些。” 闵庭柯急忙喝了粥,用餐巾擦了嘴,“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闵素筠原本还要让他再吃些,但闵庭析却担心时间,催促着出了门。雨珠轻轻拍打着车身,发出嘈杂闹人的声响。车厢里温度适宜,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色的雾气。闵庭柯伸出手指划了划,透过指印看向车窗外雨色之中的街道。 闵素筠则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闵庭析聊着家常,“君兰做什么去了?” “和她的牌友去了教会,说是有什么捐献活动,一大早就出了门,只给我留了张字条。哦,对了,车上还有她特意给庭柯准备的零嘴,让他无聊时吃。”闵庭析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这两日大雨之后温度骤降,上海先前又涌来了许多无处安身的难民,听说单管昨天冻死街头的案子就有几十件,警察厅那边已经出面,政府也号召有能力的商行铺子接济一下,好歹应付过这场雨再说。教会里的洋鬼子最是怜贫惜弱,每每有这种事情无不一马当先,君兰的那些牌友都信这个,自然要一同去奉献了。” 闵素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只怕书页也是为了这件事儿才被临时叫去的商行。”她自然地把视线落到窗外,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样冷的天,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难民,真真是可怜见的。要我说,这件事儿也是政府督管不利,那难民也不是来了一天两天,早干什么去了?如今冻死了人,怕压不住上头怪罪下来不好看才想起管,也太迟了些。” 闵庭析闻声一笑,“政府不是不管,是不敢管。” 闵素筠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说,一边将周君兰放在后座上的精致盒子打开,只见里面装着话梅、山楂、瓜子、核桃类的干果,还有一大壶冰糖雪梨水。她禁不住赞叹道,“还是君兰细心,旁人哪能想得这么周全。”轻轻拍了拍看景色看得入迷的闵庭柯肩膀,示意他吃些酸酸的零嘴以免晕车。 闵庭柯摆了摆手,淡淡地答道,“如今整个中国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天灾人难的地方何止一两处?处处都有难民,哪里敢管,哪里又管的起?一旦上海管了,将难民安置妥当,马上就有更多难民闻声蜂拥而至。管得了一批,能管得了下一批吗?政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大事儿,就全当看不见了。” 闵庭析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把事情看得透彻明白,不禁有些意外,忍不住在倒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闵素筠只顾着叹气,“早知道这样,我出门前就该多嘱咐书页一句,若有能力,也别管难民还是乞丐,总该帮他们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才是,全当是行善积德了。” 闵庭柯安慰地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你就放心吧,这件事儿姐夫自有主意,你该相信他的。” “嗯。”提起丈夫,闵素筠很有信心地点头,“他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闵庭析开着车子上了白渡桥,雨势一点儿不减,车子的速度也不敢开得太快。下午两三点钟,才勉强开到闵家老宅所在的乡镇。夹在上海与苏州之间,商路不通,也没什么叫得上名的特产,因此并不十分起眼。闵庭析为难地说道,“这场雨太误事,没想到竟会这个时间才到地方。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咱们还是先去老宅落脚,明儿一早看情况再说吧。” 他们每年清明回来祭扫都是当天到当天回,不用留夜。 “这样也好。”闵素筠点头答应,“这种事情向来赶早不赶晚,原也没有这个点儿上坟扫墓的道理,再加上这场雨,黄纸都烧不起来。我别的倒不担心,只是担心你的公务,我和庭柯两个闲人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你那边可安排妥当了?”她知道闵庭析如今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多少人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使手段,他之前努力想要促成沈家小姐和庭柯的婚事,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他若是也倒了,闵家可就彻底跌进泥沼,再也爬不出来了。 闵庭析紧皱着眉头,“也没什么不妥当的,何况现在回去也来不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每逢清明十五都会回来祭祖,因此对这边的道路十分熟悉,按照记忆将车子开向老宅。 闵庭柯却十分新奇,双眸亮晶晶地盯着窗外不动。 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回来过几次。 依稀记得闵家老宅在一条深邃的青石巷子深处,春日里不知哪家院子的桃花盛开,香气馥郁,连迎面吹来的暖风都带着几分甜软的味道。 闵庭析果然将车停在巷子口,他熄了火,回头道,“你们两个在车里等着,我先跑过去取把伞再回来接你们。” 闵庭柯忙说,“我和三哥一起去吧。” 闵庭析不答应,“你就算了,万一着凉生病,又要折腾一大家子人。”话一说完,自顾着脱了西装外套披在头顶,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闵庭柯见他飞快地跑进巷子,消失在一片雨色之中。 闵素筠紧紧握着闵庭柯的手,感叹道,“你三哥是真的心疼你。”还在担心沈家的事情会影响他们兄弟间的感情,不留余力的做着和事佬。 没一会儿,闵庭析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跑了回来。闵庭柯认得那人,是父亲的乳兄通伯。 闵老爷的奶妈夫家姓胡,年轻时大家都叫她胡嬷,膝下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逃荒时丢了,只剩下通伯一个。后来到了荣养的年纪,闵老爷体恤她一生辛苦,就把他们母子一家送到乡下的老宅帮忙看房子。 闵素筠先下车,直接钻进闵庭析的伞下。 虽在雨中,通伯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一礼,“大小姐,有日子没见您了,家里可都好?大姑爷的生意也还顺利吧?” 通伯是父亲的乳兄,从前闵老爷活着时一直跟在身边忙前忙后十分尽心。闵素筠对他很是尊敬,闻声忙回礼问好,“一切都好,有劳您惦记了。您身子骨也还好吧?” 通伯笑着点了点头。 闵庭柯跟着下了车,站进通伯的伞下。闵素筠指着他道,“通伯,您还能认得他吗?”通伯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看着眼熟,却不敢认。” 闵庭柯冲他笑着行礼,“通伯,我是庭柯呀,您不记得我了?” 通伯一听,眼圈顿时红了,“是小九……小九回来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可了不得,小少爷也是大人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要是老爷见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可惜他临了也没见着你最后一面……” 一番话说得闵庭柯鼻子一酸,也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闵素筠忙说,“外面还下着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进屋吧。” 通伯这才一拍脑门,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抹了抹泪,“看我,只顾着高兴了。几年不见小少爷,猛然见到就忘了如何做人。快请,快请屋子歇着。”小心地撑着雨伞,将闵庭柯妥善地包裹在伞下,一滴雨也淋不着,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却敞在伞外。 幽静的小巷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深邃寂寥,走了好一会儿才停在一扇脱了漆的旧门前,从前锃亮的铜环也生满了铜绿。迈进大门,回廊下站着一个面色焦急的婆子,由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搀扶着伸长了脖子张望。一见到人影,不顾少女的阻拦,顶着雨迎了出来,“大小姐,三少爷,你们来了。”往通伯的伞下一看,惊喜地叫道,“这……这是九少爷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通伯怕闵庭柯不识得她,急忙介绍道,“九爷只怕不认得她了,这是我的浑家。” 闵庭柯忙向通婶行礼,通婶侧过身,不敢受这个礼,“多少年没见着九少爷了,快请进屋坐,外面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分外客气恭敬地请几人进屋。 闵家曾经也是镇子上数得上名的大户人家,闵庭柯的爷爷精明能干,眼光又好,把家族传承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更是举家搬迁到了上海,老宅这边就只留了忠心的世仆盯着。如今偌大的房子里只住着通伯一家老小,房前屋后也有了落败的迹象。 闵庭析站在回廊下四处看了看,“这房子也旧了,可有年久失修漏雨漏水的地方?” “是有几处,好在也不严重。”通伯指着远处的屋瓦道,“年前我和福来、寿来检查了一遍,有些地方窟窿大,我们都重新填了心瓦,只是这两天雨水大,只怕有些地方又被冲毁了。” 福来和寿来是他的两个儿子,从前也在闵家当过几年差,如今都跟着父亲回了老宅做帮工。 闵庭析看着雨势中衰败萧条的老宅,感伤地叹了口气,“回头我打发人送些钱回来,先把不得不修缮的地方弄了。今年雨水本来就多,现在又入了秋,只怕还有的下呢,可别拖到最后压垮了房子,那就悔之晚矣了。” 通伯是闵家的老人,闵老爷的九个子女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家里有什么事儿都不避着他,因此知道家里艰难,听了闵庭析的话,紧忙说道,“也不用送钱来,今年田里多收了几百斤粮食卖了,手头上还有些余钱。” 近两年天灾不断,难民一波一波的往上海涌,这些闵庭析都是知道的。上海和苏州虽然未受大的影响,粮产却比往年低了数倍,哪会多打什么粮食呢?他知道这是通伯善意地安慰他,也不戳穿,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女都不成器,又离得老家百里之外,这边的事儿全仗着有您老在,我们才不至于牵肠挂肚两边担心。” “我在闵家当了一辈子的差,早就把自己视作这里的一部分了。三少爷不用和我见外,如今我老了,别的忙帮不上,这里却是一定要盯好的。”通伯知道这是闵家最后的退路,上海待不下去,一家人还能回到这里来,因此对老宅的大事小情一向十分上心。 闵庭析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背着手不再多说。 闵家老宅年久失修,又没多少人住,显得格外空旷冷清,大厅里虽然摆了炭盆也不见什么效用,依旧冷飕飕的。闵素筠不见外地拉着通婶的手问,“老太太的身体可好?” 她问的就是闵老爷的乳娘胡老太太,去年刚过完八十整寿,在这个年代已属于十分难得的长寿老人。 “还算硬朗。”提到婆婆,通婶显得格外恭敬,“虽说如此,到底上了年纪,不比早些年了,平时都不让她出门,更不敢让她做什么事儿了。” 闵素筠道,“车子后备箱里还给她老人家带了些礼物,这会儿雨大怕淋湿了,等明儿雨小些再拿吧。” 通婶感激地笑道,“有劳大小姐还惦记着。” 闵素筠转身叫闵庭柯,“庭柯,你几年没回来了,老太太一直惦记着你呢,每次见了我们都要问起你的事情。如今你回来了,无论如何要去给她磕个头。” 闵庭柯正在回廊下一脸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天色暗得吓人,雨色朦胧中,他想到了许多关于老宅的记忆。好像是幼时跟随父亲回来,这个到处都是房间的庞然大物让他格外喜欢,穿梭其中,笑得乐不可支。 突然听到姐姐的召唤,他急忙转过头,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闵素筠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刚才想事情入了迷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只好重复道,“想什么这样入神?我是让你给老太太磕个头,老人家时常惦记你呢。” 闵庭柯忙笑道,“是,我这就去。” “九少爷不用着急,好歹吃过饭再去来得及。”通伯忙站了出来。 “那怎么行?家里统共就这么一个长辈了,没有老太太就没有我父亲的今天?没有父亲又哪有他?他一个小辈,既然进了家门,哪有不第一时间去请安问候的道理?”闵素筠说完,十分坚定地拿了主意,“先去见过老太太再吃晚饭。” 通伯和通婶交换了个眼神,领着三姐弟去了后院。 〇贰叁◇请安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清静,远远的住在后罩房内,要穿过两个小院才到。院内的地砖已经碎裂得七七八八,积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只有院子里从前种的桂花开得异常灿烂,却也被雨水冲得落英缤纷,一地嫩黄的花瓣。 胡老太太的房檐下站着两个和闵素筠年纪差不多的妇人,见到来人,急忙撑着两柄旧伞迎了出来,神色拘谨地向闵庭柯几人问好。 闵素筠悄悄在闵庭柯的耳边介绍道,“你不认得了吧?这两位是通婶的儿媳妇,脸上有雀斑的那位姓宋,是福来的媳妇。另一人姓李,是寿来的媳妇。” 两个妇人本分木讷,也没见过什么场面,一脸的局促不安。通婶就歉意地说道,“小门小户的,一遇着事儿就麻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小姐少爷们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又向宋氏问,“老太太忙什么呢?” 宋氏勉强笑道,“在屋子里坐着呢,听说大小姐他们来了,高兴的吵着要出门迎接,被我们强按住了。”又对闵素筠几人解释道,“一遇上阴天下雨的,老太太的风湿病就犯了,疼得她下不来床。如今年纪也大了,等闲不让她下地。” 闵素筠就顺势对通婶道,“正巧我带了些专治风湿的汤药,回头熬给她喝。” 通婶感激地答应了。李氏上前打了门帘,几个人进了胡老太太的屋子。房间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地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也没什么多余的摆设,桌椅虽然都是旧物,却十分规矩整洁。 胡老太太正伸长了脖子坐在榻上焦急地等着,见人进了门,忙找鞋要下地,嘴里嚷嚷着,“九少爷呢?九少爷呢?” 闵素筠急忙上前抓着她的手,“庭柯来了,您安稳坐着,我让他给您老请安。” “这可使不得。”胡老太太依照旧时的习俗裹着小脚,行动不便,听了闵素筠的话,哭得老泪纵横,“我不过是闵家的下人罢了,长兴是个不忘本的人,顾念着当年的一点儿恩情把我送来老宅荣养,我却不能不知道分寸,哪有让公子爷给我请安的道理?” 她口中的长兴就是闵老爷。 闵素筠冲愣在一旁的宋氏招了招手,宋氏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掏出一块旧手帕替胡老太太擦了擦泪。通婶也劝着说,“大小姐和三爷虽然年年都能见一两面,但九少爷却难得回来,您常常把他挂在嘴边上念叨,如今人到了眼前儿,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起来了?” 胡老太太一听,忙抢过孙媳妇的手帕自己抹了两把,“我是老糊涂啦,见了你们高兴,却只知道哭。” 说话间闵庭柯已经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中央,向胡老太太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老太太,孙儿庭柯学成回来,给您请安了。” 一句话说完,胡老太太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她不顾闵素筠和通婶的阻拦,硬撑着从榻上走了下来,颤巍巍地扶起闵庭柯。她年纪已老,眼睛也花了,直到这时才把闵庭柯看了个仔细,“哎哟哟,可了不得,可了不得咯。我们家九少爷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幅好样貌?”细细端详了一阵,“这鼻子眉眼,真是像极了从前的夫人。” 闵庭柯尴尬地笑了笑。 通婶急忙上前扶着胡老太太,“您坐着说话吧,不然大小姐他们也不安生。” 胡老太太连连点头,重新回到榻上坐下,关心地问起了闵庭柯在国外时的日常起居。听说他把一切照顾得都好,她忍不住语带埋怨地叹了口气,“离家在外的,哪有那么容易。你这孩子心地善良报喜不报忧……哎,当初长兴送你出国后,来老宅祭祖被我教训了一顿,哪有这样狠心的爹,竟然舍得把儿子送到不认不识的外国,他要是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身边没个知心的人照顾怎么办?” 说得闵素筠心中一酸,想到弟弟在国外的四年时光中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忍不住侧过身拿着手帕偷偷抹了抹泪。 梅花香自苦寒来,闵庭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望着一表人才的弟弟,心底不无感慨,深深叹了口气。 通伯见状,轻轻咳了一声,冲通婶使了个眼色。通婶忙撑起笑脸,正要开口,胡老太太已经说道,“不过现在看来,长兴却是个有远见有主意的人。他几个儿女之中,也属你最成气候了。”又看着站在门口的闵庭析,“庭析,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要不高兴?” 闵庭析陪笑道,“怎么会?我的确是比不过庭柯的。” 胡老太太点了头,“你承认就好。别的不论,单说这相貌,庭柯就甩你几条街了。” 闵庭析禁不住一阵尴尬,闵素筠却欢快地笑了起来,“还是您老人家慧眼识珠,敢说实话。” 胡老太太亲昵地冲闵庭柯招了招手,要他到自己身边坐,又对儿媳妇交代,“去把昨儿给我做的桂花糕拿来,让庭柯尝尝。” 婆婆虽然年老却不糊涂,因为半生在闵家做事,磨炼得十分有眼色。通婶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婆婆这是提醒她该去准备晚饭了。她冲李氏和宋氏使了个眼色,三个人蹑手蹑脚地掀帘子出去了。 门外雨声又大了不少。 闵素筠关心起了胡老太太的身体。胡老太太不太在意地说道,“我什么毛病都没有,硬朗着呢。如今想想,当初闵家的老人就只剩我一个苟延残喘,年纪活了一大把,只是不死,谁有什么办法?阎王老爷不肯收,我只好在世上多熬个几年。”想到已故的闵老爷和闵夫人,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轻轻抓住闵庭柯的手道,“长兴死时只有你不在身边,他不知多放心不下你呢……” 父亲逝世时没有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是闵庭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不用别人提及,只要他自己想起,都觉得分外的难受。 闵素筠一见,忙岔开话题,“福寿康宁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么到了您的口中,变得这么不稀罕了?依我说,这是福来和寿来的名字起得好,您也跟着沾了光,才能延年益寿,福寿绵绵。” 正说着,通婶端着一盘桂花糕走了进来。许是因为走得急,裤腿子已经湿了一半。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都是老实忠厚的长相。两个年纪比闵庭析大几岁的是胡福来与福寿来,身后跟着他们的儿子。一进屋就忙着问好行礼,看得出来,都是本本分分的实在人,不太会应付场面上的事。 通婶热情地把桂花糕递到闵庭柯的手边,“九少爷,您尝一块吧。这和外面买来的不一样,是咱们自己家做的。采的就是院子里的桂花,都只摘最新鲜的嫩瓣,甜而不腻,可爽口呢。” 闵庭柯盛情难却,从碟子里拿了一块。桂花糕用的是老模具,每块糕点上都印了字,福禄寿喜财,总共是一套。通婶又把碟子递到闵素筠的身前,闵素筠大大方方地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嗯,味道比冠昌园还好呢。” 通婶笑道,“难得大小姐不嫌弃,家里做的多,回头我装些你带回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用料放心,也让家里两位少爷尝尝。”又亲自送到了闵庭析的身前。 闵庭析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闵素筠道,“他自小不爱吃这些甜食糕点,别给他糟蹋,拿来我和庭柯慢慢吃。” 闵庭析无语失笑。 “又不值几个钱,三爷如今在政府里办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就谈得上糟蹋了呢?”通婶把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放在小榻桌上,“你们赶了一天的路,想是辛苦了,我去把房间收拾好,你们一会儿好歇息。” 胡老太太吩咐道,“把热水也都烧好。”通婶应了,快步出了屋。胡老太太就一脸慈爱地望着庭柯道,“这是乡下地方,没法和省城比,你们将就着洗洗脸,睡着也舒服些。”又把通伯和胡福来叫到身前,“下了几天的雨,明儿大小姐他们去祭祖,只怕路不好走。明早你领着体康、体健几个先拿着工具过去,把沿途的草清理清理,小心别割伤了他们的腿。” 通伯和胡福来不敢违拗,恭敬地答应了。 闵庭析就在一旁和胡寿来几个人说话。通伯身下共有两子一女,除了福来寿来兄弟俩,还有一个小女儿胡慧兰,嫁到了附近镇子一户开榨油坊的人家里。胡福来身下只有一个叫胡体康的儿子,胡寿来身下一儿一女,儿子胡体健,女儿胡燕芝,之前陪通婶在回廊下站着的就是她。因家里来了贵客,又没有下人服侍照应,胡燕芝就去了后厨帮忙。胡福来和福寿来年纪要比闵庭析大上一些,如今体康已经成了家,儿子也有两岁了,只是事先并不知道闵庭析他们今日过来,由妻子抱着回娘家了。 闵庭析不禁一阵感慨,胡福来只比他大几岁,如今孙子都有了,他却膝下空虚,想到此处,笑容不禁有些落寞。 胡老太太则一手抓着闵素筠,一手抓着闵庭柯,问了些上海那边的情况,听说闵家现如今空荡荡的只有闵庭柯一个人住,她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分可惜地说道,“长兴到老时的确有些不像话,我也劝过他盯紧了生意才是正经,谁知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对了,六少爷现在怎样?厂子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闵素筠和闵庭柯对视了一眼。 老家这边消息闭塞,大家又都有意瞒着,胡老太太自然什么都不知道。闵素筠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笑,“也……也就那么回事,现如今上海的厂子遍地都是,许多洋人看准了商机,也插了一手,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也是艰难。”胡老太太点点头,像是听明白了似的,“难怪这次他没跟着一起回来,算起来我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想来是生意太忙,实在不得空。”对闵素筠仔细交代道,“他也不年轻了,你要时常叮嘱他注意身体才是。” 闵素筠敷衍着答应,“是,我记着了。” 胡老太太忽然凑到她的耳边问,“他到现在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吗?” 闵素筠一怔,有些烦躁地看了她一眼。只见老太太眉眼之间全是牵挂,她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只剩悲凉。这世上难得还有人真心实意的担心庭桉,只是要她怎么回答呢?庭桉现在废人一般,身子也败坏了,还谈什么儿女? 胡老太太一看她的表情,心里就有了答案,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是怎么了,三爷至今没消息,六爷也没个影,你们明儿去坟地多磕几个头,让祖宗保佑他们早些开花结果。” 闵素筠垂眉低首地点了点头。 又说了一会儿话,通婶打发宋氏过来,说是饭菜都准备好了,请大家去前厅用饭。胡老太太道,“我腿脚不便就不去了,你们快去吃饭,之后也不用再来看我,好好休息吧,明儿还要去拜祭祖宗呢。” 闵庭柯兄妹向她行礼告辞,出门去了前厅。 天色已暗,雨势渐小。乡村之中没有通电,和灯火阑珊的夜上海相比,这里宁静得仿佛世外桃源,不染一丝喧嚣。胡福来领着儿子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通伯和胡寿来则帮忙撑伞。闵素筠笑道,“别忙活了,我们又是不会缺手断脚,这种事情都能自己做的。” 通伯的儿女全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也不会说什么话,沉默地做着分内的事情。通伯笑道,“又不常年住在这边,难得回趟家,正好给我们机会服侍,这是平时求都求不来的,就让我们安心做吧。” 闵素筠笑眯眯地看了身旁的闵庭柯一眼,不说话了。 前厅放了一张大桌,桌面上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十几道菜,远远就闻到一股香气。虽没什么名贵的东西,看上去却极有食欲。 通婶请闵素筠、闵庭析、闵庭柯上坐,愧疚地说道,“事先也不知道小姐少爷们会来,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全是现凑的。你们将就着吃,明儿一早我就去集上买些好的回来。” 闵庭析笑道,“就是怕你们这样,所以才没有提前告知你们。这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另外准备了,我们也吃不下什么。”他说到这里,有些歉意地看着通伯和通婶,自责地说道,“这两年家里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老家这边没帮上什么忙,还要靠你们诸多帮衬,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说的帮忙指的是闵老爷在世时曾答应每个月给老家这边送些生活费,后来闵庭桉抽上大烟,厂子那边也停了工。不但断了收入,还每日都有债主上门要钱。他们自顾不暇,往老家送的钱也就停了。 通伯听了,紧忙说道,“三少爷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们了。如今这样的乱世,多少人无家可归?亏得老爷慈善,给了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一家人已是感激不尽,再不敢有别的要求。” 通婶也说,“这两年年头虽然不好,但祭田打的粮食也够我们一家人的吃食了,乡下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我们再节省些也就够了。” 闵庭析还想再说,已被闵素筠轻轻按住手背,“说起来都不是外人,就不要客气了。通伯,老家这边有你们照顾,我们也能放心。这里到底是我们闵家的根,百年之后庭析他们也都要回来这里,你们多费些心吧。也不用一味的节省,若是要用钱只管和我张口,万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通伯感激地答应了。 “我早就饿了,吃饭吧。”闵素筠笑着说完,率先动起了筷子。 〇贰肆◇回忆 晚饭时通伯等人碍着主仆身份有别,说什么都不肯同席,最后还是闵素筠强拉着,通伯才勉为其难地坐下了。福来、寿来则急忙领着家人退避了出去。 闵素筠没办法,只能叹着气说,“算年纪,您比我父亲还要大,我们都是您的晚辈,一张桌上吃饭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年代大不同了,不能总抱着从前的老黄历行事,有些东西也该放一放了。” 通伯显得十分小心拘谨,“大小姐仁慈宽厚,我们却不能忘本,失了规矩。”一顿饭只忙着为几个人夹菜,自己一筷子也没动。闵素筠见了,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闵庭柯回到老宅心情十分复杂,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浮上心头,让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没什么精神。 饭后闵素筠轻轻推了他一下,一脸关心地问道,“想什么这样出神,吃饱了没有?” 闵庭柯这才猛然回神,“吃……吃饱了。” 闵素筠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没事儿吧?” “没有。”闵庭柯摇了摇头,见大姐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只好说,“许多年没回来过了,猛然间回到老宅有些触景伤情。” 闵素筠微微一笑,“别多想了,免得晚上睡不着。” 饭后闵庭析一脸疲惫地要去休息,他专注的开了一天车,早就累了。通婶忙安排两个儿子送他们去了客房。 房间已被收拾过了,异常干净,被褥都是新换的。通婶又领着两个媳妇亲自打了热水送过来,细心地交代道,“这里不比家里方便,若是晚间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我们都睡得不实,离得也近,听到声音就赶过来。” 闵庭柯很想问问解手时怎么办,但碍着男女有别,有些难以启齿。通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猛然反应过来,笑着指了指角落里,“房间里有夜壶,若是起夜就用它。” 闵庭柯脸红脖子粗的点了点头,送通婶出门的时候说,“能不能给我送来一把伞?” “伞?”通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九少爷要伞做什么?晚间要出去吗?这里人歇得早,这会儿只怕都睡了,道上也没什么人,不比省城热闹,加上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儿,还是别出去的好。” 闵庭柯摇了摇头,“我不是要出门,我是怕睡不着……想一会儿在老宅里四处转转。” 通婶哦了一声,只当他难得回来一次,心里记挂着老房子,急忙把伞留下。“外面刚下了雨,晚间夜凉,只在附近转转就回来。你这衣服也太单薄了些,我一会儿叫体康给你送来两件厚的,好歹别嫌弃披在身上,免得着凉生病,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闵庭柯那句‘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通婶已经心急地吩咐去了。没一会儿胡体康奉命送来两件棉衣,虽是旧的,却洗得干干净净。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闵庭柯,磕磕巴巴地说道,“那个……九……九爷,我这两年都没做新衣裳……不过这两件衣服是干净的……洗得非常干净……” 闵庭柯不愿拂逆他的好意,急忙接了过来,“多谢,有劳了。” 胡体康忙摇头道,“不敢,九爷您早点儿歇息吧,我先出去了。”又留下个纸糊的灯笼,没等闵庭柯说话,自顾着跑了出去。 雨滴轻轻敲击在瓦片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连绵不绝,像是闵庭柯在国外时和朋友去音乐厅听过的交响曲。他用热水洗了脸,躺在床上伸了伸腿。被褥虽是干净的,却很潮湿,直往身上粘。闵庭柯翻了两个身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披着棉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伞出门。 夜深人静,只有雨丝细密地落下,闵家老宅被幽静的夜色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几间房亮着昏黄的烛火。 自打闵庭柯有记忆起就一直在上海生活,来老宅的次数十分有限,对这里只有零星的印象。他不认得路,只能漫无目的的乱走,最终来到那间种着桂花树的院子。四周静悄悄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楚的听到花瓣从枝头飘下落于积水之中的声音。水纹一圈圈散开,闵庭柯的记忆也随同波纹变得清晰起来。 好像也是在这棵花树之下,幼年不懂事的他要骑在父亲的脖颈上才能伸手触摸到枝头的花瓣。当时的阳光格外明媚,暖融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异常兴奋,将摘下的花瓣装进顶在父亲头上的竹篮里。 父亲那时年纪已经不再年轻,旁人都劝他别再坚持了,小心伤了身体。父亲的兴致却尤其的好,谁说什么都不听,凭着他胡闹。那会儿父亲嘴里最常说的就是,“我们家小九最聪明,将来一定最争气。” 而他得了表扬,骑在父亲脖子上欢快地笑。 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闵庭柯脸上,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瞬间从回忆中抽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放下了手中的伞,灯笼也熄灭了。他苍白的倒影映在积水坑中,迷茫得像是失去了方向。他叹了口气,举起伞重新走回房檐下。 闵庭柯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暗夜中黄色的花瓣像是沾染了灰,凄凉地离开枝头,随水飘零。那不由自主的模样,倒是跟自己有些相像。 闵庭柯看着看着,又想到当初离家出国时的情景。那时父亲已经年迈苍老,身体时常病痛,头发也白了一大片,原本清亮有神的双眸黯淡得失了光彩。他身子骨不再硬朗,走路需要靠一根拐杖才能勉强行走,脾气也大到不行,谁惹了都要挨一顿骂。即便这样,家里依旧时常举办舞会,请一些他完全叫不出名字的陌生人来欢庆热闹。 客厅里乌烟瘴气,烟气混杂着各种刺鼻的味道,随处可见扭动的身体,音乐声大到刺耳,他被吵得不厌其烦,却不敢和父亲说,只能躲在房间里蒙着被子生闷气。几个姨太太们几句话不对就动手,掀麻将桌砸东西,即便父亲出面,她们也不当做一回事,继续吵得不可开交。 曾经威严的父亲就像是迟暮的老虎,被人拔掉了牙齿,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甚至亲眼目睹五姐闵素笳大着胆子领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亲热地回了卧室。 他犹豫着该不该对父亲讲明。父亲却只知道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每天都要醉到不省人事,由三五个下人合力抬回房。后来找了个还算恰当的时机,他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父亲,说不定父亲一生气就不会再办舞会了。 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父亲听后,脸色气得通红,直接叫来了三姨太和闵素笳,当场责问她闵庭柯所讲的是不是真话? 闵素笳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跪在地上矢口否认。三姨太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指着闵庭柯问他是什么居心?是不是想逼死她们娘俩才甘心? 闵庭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惊愕得不知所措。还是大姐闻声赶来,和三姨太争辩起来。三姨太又搬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小姐出了门还管家里的事儿,是嫌家里过得太平静,还是想要从中搅和捞好处? 气得闵素筠暴跳如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〇贰伍◇出国 闵庭柯至今仍记得闵素笳当时看自己的眼神,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若不是父亲在场,她大概会直接扑上来咬住自己的脖子。闵庭柯当时年纪还小,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慌了。他对父亲说起这些原没什么恶意,只是不想家里再开扰人的舞会,却没想到会顺带泄露五姐的秘密,引发轩然大波。 父亲当时被吵得头大,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通。闵素笳就委委屈屈地抽泣着问自己,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谁?能不能认出他来?还让父亲把舞会邀请的名单拿过来给他过目,让他找出来当面问明白。 当时来家里的人何其多,他又哪里认得全?再说只是看到了一个背影,根本没看清长相。 他只能慌乱地摇摇头。 闵素笳的嘴角扬起一个歹毒的微笑,有些得意地抬起头,指责闵庭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自己,还哭着喊着让父亲帮她做主。 大姐据理力争,坚信闵庭柯不会造谣生事。 闵素笳就冷笑着让她拿出证据,否则就是往她身上泼脏水,逼死了她好摆布三姨太,将来也能多分些家产。 三姨太更是斥责闵素筠别有用心,说不定这件事就是她暗中下的黑手,挑唆着弟弟没事找事。不然以闵庭柯当时的年纪,哪懂得了这些? 现场又乱作一团,父亲桌子拍得啪啪作响,焦灼的气氛才勉强安静下来。他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神采,却透着迫人的压力,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你五姐领了男人进房,可有什么证据?当时都有谁看到了?” 证据?他没有。 谁看到了?只有他自己。 闵素笳听完这番话,哭得更伤心了,直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干干净净青天可鉴。不明白闵庭柯造谣生事目的是为了什么?若是家里容不下她,不如撵出去干净。 听得三姨太肝肠寸断,两个人抱头痛哭。 闵庭柯愣神之际,只见父亲突然站起身,甩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打得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幸好大姐就在身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但他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好半天的神,最后还是大姐尖锐的哭声让他找回了一点儿精神。 父亲从没有对他发过那样大的火,下了死手,力气大到出奇,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半张脸火辣辣的,顿时高高地肿了起来。大姐一边哭一边问父亲怎么舍得动手打他? 父亲当时的眼神异常冷酷,让人望而生畏。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威严,变得凛若冰霜。像是蓄势待发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庭柯,你年纪老大不小的家里待不下了,去国外读几年书吧。” 三姨太和闵素笳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姐愣了几秒钟后彻底的爆发了,她几乎是跳起来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庭柯犯了什么死罪,要送他出国? 当时国内局势还算稳定,国外却乱作一团时常生事。报纸上说那边极其凶险,常有枪战发生,许多富商财阀都急于将身在国外的家人接回来免遭劫难。 在当时,大家都以为父亲嫌弃他,想把他送到一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自生自灭,大姐对他爱若性命,自然不舍。 父亲冷冷地扫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即便大姐找来三哥几个坚决反对,父亲却一改往日的作风,变得强硬起来,谁说什么都不肯改变主意。哥哥姐姐们一吵,三姨太就做戏嚷着要自尽,还指责闵庭柯坏了闵素茄的名誉,要拉着他一同陪葬云云。 父亲始终没再多说什么,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放弃了的时候,忽然有一日他把船票冷漠地丢到自己面前,告诉他后天就要启程,要带什么东西该抓紧收拾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住了,气氛变得异常古怪。大姐尖锐的哭声,三哥若有所思的眼神,六哥唯唯诺诺的叹息,七姐咬牙切齿的恨意……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闵庭柯变得无比慌乱,他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像是一只被人控制的木偶,操纵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当他再恢复精神时,人已经坐在去往香港的船上。 关于父亲最后的记忆,就是从闵家离开时,父亲站在大门口看他那最后一眼。那是一种复杂到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情感,让濒临崩溃的闵庭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也是那一刻,他似乎读懂了父亲的隐忍和希望。 或许所有人都误会了父亲,他是真心为了自己考虑打算才选择放手。 没有人知道答案,这是他们父子的最后一面。 闵庭柯直到现在仍能记着父亲当时的样子,甚至清楚记得他衣服上纽扣的样式。 父亲并没有送他去港口,只在大门口低声交代道,“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不要生事,更不用惦记家里。”最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仿佛包容了全部的爱,让他顷刻间泪如雨下。 大姐和三哥、六哥、七姐送他去了港口,口气中还对父亲的决定颇有微词,只有三哥仿佛看破一切,没有多说。姐弟相拥告别,眼睁睁地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孤零零的登上了船。随着汽笛的巨响,轮船载着他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上海,港口迟迟不肯离去的大姐等人也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那一刻,他紧张得忘记了哭。 他先到香港,再转船去英国。在香港的父亲旧友前来接他,为他安排好了之后的行程。从香港离开时,这位旧友把父亲让他转交的信递给了闵庭柯。 闵庭柯打开来,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父亲留下的几张大钞。 他永远都猜不透父亲的想法,也没办法知道所谓的答案。 闵庭柯自出生起没有坐过那么久的船,漫长的四个月航程,当他脚步踏在大英帝国的土地上时,整个人虚无缥缈,已经瘦了一大圈。晕船严重的他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接连生了三场大病,若不是刚好船上有一位从香港出发前来英国深造的西医,他只怕根本坚持不到这里。 之后的生活可谓凄苦。他要在人生地不熟的英国联系住处,还要在语言不通的城市靠自己寻找学校。幸好当时仍有许多华人在那边生活,见他身为中国人,伸出援助之手帮了他不少的忙。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给家里邮去了一封信,以免他们挂念。 半年后,他收到三哥的回信。里面满是对他的关心和提醒,信中还夹着一些钱,只在信末用很简单的两句话转述闵素笳已经在父亲的授意下出嫁,对象是闵家工厂的一户工人家庭。三姨太哭着嚷着不同意,父亲却拍板决定,毫无转圜余地。陪嫁也少得可怜,五姐闵素笳大概是父亲五个女儿中嫁得最差的一个。 一年后,三哥的来信中告诉他父亲已经病逝,走得十分安详。身后事由他主持,虽谈不上风光,但还算体面。信中再三嘱咐他不要伤心难过努力读书,更要注意身体,事事以自己为先,万万不要挂念家里。 当时英国正是暮秋时节,凉风吹动地上的落叶,也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温度。 手中薄薄的信纸宛若千金重,他拿捏不住,让它顺势飞在风中。 之后他大病一场,若没有当时的同窗救济,险些危及性命。 在后来的午夜梦回中,闵庭柯曾无数次梦到过父亲。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都成了最为宝贵的财富。 所以他才在回到老家之后,情绪变得格外奇怪。 他猜,自己大概是想念父亲了吧? 〇贰陆◇护短 临近午夜,雨丝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停了。 闵庭柯神情落寞地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水珠沿着青瓦一颗颗滴垂下来,落在角落的积水坑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犹在出神,身后忽然传来闵素筠不满的声音,“庭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外面,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还要不要?” 闵庭柯闻声转过头,只见闵素筠披着从通婶那里借来的棉衣撑着伞走了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大姐不也没睡吗?”闵庭柯冲她柔和地笑了起来。 闵素筠抓过他的手,只觉得凉得吓人。她板着脸,不高兴地教训道,“我怕你换了床睡不着,特意去房间找你,结果你没在。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急忙去通伯那里问,通婶才跟我说你要了伞,说是想四下转转。即便要看,你也等明儿一早再看,这黑灯瞎火的惊着你怎么办?” “我没事儿。”闵庭柯的口气略微有些伤感,“我只是忽然想起爸爸了。” 闵素筠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难怪呢,我看你吃饭时也在走神。”她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黑洞洞的也瞧不清什么,不禁有些索然无味地说道,“从前每次过来祭祖扫墓都不停脚,顶多在这边吃顿午饭就往回赶。我也许多年没在老家住过了,上次在这边留宿,还是跟爸爸一起回来。难怪你会想他,我在这房子里也总能想到他从前的模样。” 闵庭柯双眸清澈,暗夜之中宛若两颗精心雕琢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他这一生,也算颇为风光了。” 闵素筠轻轻叹了口气,“什么用呢?到最后还不是躺在那一人宽的地方里?有时候我也拿这话劝你姐夫,拼了命似的赚钱,真能花在自己身上的有多少?何苦来呢,劳心劳力的,真到了闭上眼的那一天,谁知道自己是美是丑什么样?” 闵庭柯感叹道,“所以说无论我们生时如何,死后都是一样的。” “你还年轻,说什么死呀活的。”闵素筠捏了捏他冰凉的脸蛋,“夜深了,不许你胡思乱想,赶紧回房歇着去。”拉着闵庭柯的手,亲自送他回了房。 闵庭柯无奈地被她推进门,苦笑着冲她道了声晚安。 “睡吧。”闵素筠有些不放心,“你三哥还有公务,明儿无论如何都得赶回去。如今都把祭祖视作封建迷信,不能因为这些事拖他的后腿。” 闵庭柯答应了,闵素筠这才掩好门离开。 闵庭柯在外面站了半天还不觉得冷,回到屋里往炭盆前一凑,只觉得寒意刺骨,忙跳上床裹着被子打哆嗦。这一夜到底没有好睡,怪梦一个接着一个,迷迷糊糊的也不记得究竟梦到了些什么,第二天刺眼的晨光射进房里,他才浑身难受地爬了起来。 窗外传来一阵阵鸟雀叽叽喳喳的啼鸣声音。 他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一看,只见阳光晴朗,竟是多日不见的好天气。乡下的空气本就清新,经过雨水洗刷后更是透着几分泌人心肺的清爽。 听到开门声,通婶亲自送了热水过来,身后还跟着闵素筠。 闵素筠关心地问道,“怎么样?睡得好吗?” “还不错。”闵庭柯敷衍她,接过通婶手里的水盆洗了脸,急不可耐地出了门。闵庭析正在外间的院子里抽烟,见到他过来,脸上难得溢出一丝笑,“老天爷还算给面子,连日不歇的雨竟然停了。” 闵庭柯笑着点了点头,“是呀,真是难得。” “只怕是爸妈心疼我们,不想让咱们顶着雨去探望他们呢。”闵素筠在一旁道。 这会儿通伯已经领着儿孙先去祭田里清理道路,通婶则在家张罗好了早饭。闵素筠领着闵庭析和闵庭柯先去看了胡老太太。 老太太见他们气色都好,十分高兴,又催促他们赶紧去用早饭。 等吃过早饭,通伯也一头大汗的赶了回来。祭田那边都是土路,闵庭析的车子肯定开不进去,他特意套好了马车。闵庭析领着他先去停车的地方把后备箱里给胡老太太和通伯、通婶准备的礼物搬下来,大大小小二十多样,都是从梁氏商行里临时拿的,下面才是事先预备好的祭祀用品。 三姐弟上了马车,通伯吆喝一声,车子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闵庭柯许多年没坐过马车了,只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凑到窗口向外看。闵庭析哭笑不得地说道,“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先前我还觉得你成熟了不少,现在看你这行事作风,骨子里到底没怎么变。” 闵庭柯听了,有些尴尬地放下车帘,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闵素筠一见,忙帮着他说,“无论他长到多大,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孩子。他爱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老拘束着做什么?” 闵庭析见识过大姐护短的手段,闻言不再多说,笑着掀了帘子去外面和通伯同坐,顺带着吸烟。 闵素筠对闵庭柯疼爱地说道,“别理他,看你的去,这边的风景省城里哪看得到?” 闵庭柯也没了兴致,和她说起别的话题来,“我当时人在英国,三哥来的信中又写得不明不白,爸的葬礼一切可都顺利?” “顺利。”闵素筠似乎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不过既然弟弟问起来了,她也知道终归是躲不过的,只能敷衍着说道,“人都没了,还有什么不顺利的?葬礼依着旧习古礼,该有的一样没少。由你三哥和六哥主持,你姐夫从旁帮衬,好歹入了土,没让别人笑话。” 闵庭柯哦了一声。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闵庭析挑开车帘道,“到地方了,下来吧。” 闵庭柯先跳下车,又小心地扶着闵素筠下来。如今已经入秋,田里却不见什么收成,许多农作物早就死了,只剩下枯萎的桔梗立在垄沟间。因刚下了几天的雨,道路泥泞不堪,胡福来和福寿来领着胡体康、胡体健忙了一早,已经割了田边的荒草铺在路上,勉强能行人。 闵庭析见四人忙得一头热汗,感激地拍了拍胡福来的肩膀,“辛苦了。” 胡福来忙说不敢。 通伯小声交代道,“一会儿我送大小姐他们进去,你们就在这边等吧,别都跟过去,乱糟糟的,坏了墓地的清净。” 胡福来老实地答应了。 通伯在前引路,领着兄妹三人沿着铺好了草的田间小路向里走去。即便这样,闵庭柯的皮鞋还是沾了不少泥土,闵素筠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再三叮嘱道,“别急,慢慢的走,小心别摔着了。” 〇贰柒◇祭拜 闵老爷和闵夫人的墓地并不十分大,与他生时的豪绰相比,排场就显得略有些寒酸了。灰色的花岗岩墓碑上篆刻着两人的名字与年庚,寥寥数字,仿佛写尽了漫长的一生。坟头上的青草刚刚被人收拾过,露出黝黑的湿润泥土,显得格外凄凉悲拗。 闵庭柯看到的一瞬间,心脏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无数的过往辛酸地浮上心头,父亲母亲的音容笑貌顷刻出现在脑海里,让他再也抑制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闵素筠看着心疼,流着眼泪说,“傻小子,事先预备了席子,你怎么直接跪在地上了?连下了几天的雨,地上全是潮气,仔细你的膝盖疼。”柔声劝了半晌,闵庭柯就是不为所动,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脸忏悔,仿佛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错全在他身上似的。闵素筠就怕他这样,强忍住哭腔道,“听话,快起来。” 闵庭析大概能理解闵庭柯的想法。母亲没的早,他是在父亲跟前儿长大的,所有关于家庭的记忆全部来源于父亲身上。父亲又对他疼爱有加,谁想到出国没多久父亲就撒手人寰,他远在天边不能近身伺候,懊悔之心可想而知。这些年能挺过来,全靠内心深处憋着的一口气支撑,如今这口气松了,难免抵受不了。他轻轻叹息一声,也红了眼圈,无视掉大姐投过来的求助目光,一边着手布置祭品,一边喃喃地说道,“爸,妈,庭柯学成回来了。今天我们有空来祭拜你们,恳请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庭柯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闵庭柯此刻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的坟墓中埋葬着最疼爱他的两个人。母亲离世时他年纪还小,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死离别,更不知道什么叫悲伤难过。父亲没时,他又身处海外不在身边,甚至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听听他最后的嘱托。 想到这里,闵庭柯更觉得自己可恨,等待了四年的眼泪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闵素筠拿着手帕替他擦泪,“别哭了,小心眼睛。爸爸去世时非常安详,并不十分担心你。他知道你秉性善良又不喜欢生事,虽在国外,仍能顾全自己。如今你平安回来,爸爸九泉之下更能安心,你好好磕两个头就起来吧,不许再哭了。” 闵庭柯听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白皙的额上沾满了泥土。闵素筠急忙替他擦掉,扶着他的手臂道,“起来吧。” 闵庭柯跪着不动。 闵庭析递来酒杯,“你给爸妈敬杯酒吧,但不许再哭了。如今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爸像你这个年级时大姐都出生了。他在世时最见不惯男孩子哭哭啼啼,那时他的治家名言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敢哭再给一棒子’。我自小到大,可没少挨揍。”他语气中没有丝毫嗔怪,反而带着浓浓的怀念,仿佛现在再挨闵老爷几棒子也毫无怨言,甚至十分享受。 闵素筠在旁听着微微一笑,“他一生要强,最见不惯人掉眼泪了。别说你们几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就是我们做女儿的和他抱怨几句,也常被教训。” 闵庭柯答应了一声,咬着下唇抹去了泪,红着眼睛将一小盅白酒洒在墓碑前,“爸,妈,不孝子庭柯来看你们了……”一句话没说完,嗓音一哽,眼泪又不可抑制地滚了出来。 闵素筠在一旁偷着抹泪,闵庭析则叹了口气,和通伯在一旁将准备的黄纸、元宝点燃了。通伯不无感慨地说道,“俗话说官家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老爷还在世时就一直把九少爷放到心尖上,眼珠似的,掉根头发他都要急半天。如今九少爷出落得一表人才,又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真真是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他要是看到,睡觉只怕都要笑醒。” 闵庭析也说,“还算庭柯争气,总算没有辜负了他最后的心血。” 这边的祭纸还没烧完,他就急不可耐地抱着两捆黄纸往祖坟方向走,临了还不忘交代闵庭柯,“你在这边盯着,我去爷爷奶奶的墓前把纸烧了。” 闵庭柯答应了,认认真真地学着通伯的样子烧起纸来。闵素筠见状,在一旁笑着说,“你是喝过洋墨水的,如今西方的文化十分超前,也最是瞧不上这些封建迷信。你倒没受影响,做得一板一眼的,很像那么一回事。” 闵庭柯被烟熏得眼泪直流,没有接话。 通伯却在一旁道,“到底时代不同了,若是放在从前,大小姐虽是闵家的长女,但却是不能来祖坟的。女儿出了门,那就是别家的人了。” 闵素筠却听不惯这样的话,闻言一副不屑的神色,“什么儿子女儿,要我说,只要是那成器懂事的,都是好的。遇着那杵倔横丧败家破业的,儿子又能怎样呢?好在时代变了,现如今省城里天天嚷着男女平等,学校也许女子进去读书了。我是错生了几年,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只认得那么零星几个字,否则非要干出一番事业不可。” 通伯笑道,“大小姐倒是个志向远大的。” 这边的纸烧完,闵庭析也狼狈地走了回来。他鞋上全是泥,裤腿也脏兮兮的,口气中却满是庆幸,“总算是老天爷给面子,幸好雨停了。不然我们怕是要白来一趟,就算过来,也要费上一番周折。” “这是老爷和夫人心疼你们呢。”通伯笑着说。 “行了,都利索了,我们也回去吧。”闵庭析说完,侧脸看了闵庭柯一眼,只见他一脸不舍,似乎不大想走,“我知道你想多留一会儿,只是最近的天气不好,田里湿气太重,待久了容易生病。更何况我们今天务必要赶回上海去,谁知道这天气怎么变,若是一会儿再下起大雨就糟糕了。你知道了这个地方,回头寻个好天再过来,我们也不能拦着你。” 闵素筠也说,“心意到了就好,你就是在这里待一年,又能怎么样呢?听你三哥的话。”说着,上去牵住了闵庭柯的手。 闵庭柯只是不舍,又不是胡闹,闻言只好点头,“姐姐,我扶着你。” 闵素筠见他眼睛肿得通红,心疼地说道,“以后不许哭了,爸爸见了也不高兴。” “知道了。”闵庭柯尴尬地答应她。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回到马车前时,太阳已经热辣辣地照在头顶。胡福来兄弟正领着两个儿子躲在阴凉里,因起了个大早,胡体康和胡体健都打着瞌睡。听到声音,胡福来急忙叫醒儿子,起身相迎。 闵庭析看在心里,不禁好一阵感激。如今闵家的情况已是急转直下,从前的富贵早成了过眼云烟。通伯一家人有手有脚,若是离了闵家,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可他们什么都没说,任劳任怨地守着老宅,也是在帮他们守着最后一条退路。 他悄悄看了闵素筠一眼,正巧姐姐也看着他。姐弟俩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露出一个笑脸。回程时,闵素筠拉着闵庭柯的手上了马车,闵庭析却没有跟着,他借口说要看看田里收成的情况,坚持不坐马车。 通伯央求了几次不成,没办法只好换了胡福来赶车,自己陪同他沿着泥泞难行的田间小路漫步往回走。马车临走时他还不放心,再三交代胡福来不要着急小心驾车,安全才是首要云云。 闵庭析原本就有话对他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出言拒绝。 〇贰捌◇提议 路不好走,闵庭析深一脚浅一脚,速度极慢,额头上也出了不少汗。通伯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眼见着日头越来越毒,唯恐晒出毛病来,忙上前劝道,“三少爷,是不是累了?要不找个凉快地方歇歇腿再走?” 闵庭析却异常干脆地摇了摇头,“当年从军时,战壕里摸爬滚打,可远要比这辛苦多了。”但他到底人至中年,又安逸了许久,说着话时气喘吁吁,再也不比从前。他有些感慨时光易逝,垂头苦笑着走了许久,再一抬头,已经出了闵家的祭田范围。 泥泞小路两侧的田地里杂草丛生,荒得不成样子。闵庭析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置信地指着路边颗粒无收的田地问道,“这是谁家的祭田?怎么荒成了这样也没人管?” 通伯看了看,醇厚地解释道,“这是镇上李举人家的祭田,想必三少爷对他家还有些印象。因祖上曾出过一名举人,成了十里八乡了不起的人物。其实认真说起来,不过是房远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即便这样,李家也跟着沾了光,盛极一时。他家曾办过族学,附近乡镇多少人脑袋削了尖儿似的想把子女送进去博个好前程。只可惜后来时代变了,朝廷一夕之间荡然无存,几百年传承下来的规矩也彻底变了模样。什么举人秀才,都不如枪杆子实在。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李家没多久就没落了。” 闵庭析听着,脑海里依稀记起一些琐碎记忆,“的确有些印象,当初我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时,好像爸就研究着想把我送过去,当时妈还活着,听了之后有些不大乐意。当时李家的族学是出了名的严格,书背不下来是要挨板子的,妈是怕我吃苦。”他说着说着,坚毅的脸上难得溢出一丝笑意。 通伯也跟着感慨地笑了起来,“可不是嘛,那时老爷常抱怨夫人是个宠爱孩子没边没际的人。要我说,大小姐倒是随了夫人的好性,我看她对九少爷事事上心的模样,一下子就想到了夫人在世时的神情。” 闵庭析无奈地笑道,“庭柯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年纪也差了一大截,虽说是弟弟,大姐却拿他比亲儿子还要重视呢。” 说话间路过李家的荒田,前面又是一块不成规矩的小田,种着大多没有结棒的玉米,无精打采地暴晒在阳光下。这一次不等闵庭析发问,通伯就主动介绍道,“这是镇上范家的田。范家是小门小户,不能和李家相比,这块地也是他们家人自己开出来的。前几年风调雨顺的年头里,打出来的粮食也够一家人用了。这几年却是不用想,有时连种子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天灾人祸不断,这世道还让人怎么活?闵庭析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道,“这样的田还种它做什么?” “三少爷不知道内情。”通伯耐心地解释道,“现如今镇上的居民不多,之前说的李家去年就搬走了。这事儿若放在从前,他家那块上好的田地少说也值三五百钱。现在不仅卖不出去,白送都没人敢要。只怕播了种,到秋颗粒无收,赔了粮种不说,还浪费了一年的辛苦,因此只能扔在一边荒着,看也没人看。像范家这种小户却又不同,到底根基浅,田地也没多少,不用出多少力就播完种了。靠天吃饭,可比赌博惊险多了。老天给面子,就多收一些,老天不给面子就少收一些。像这些玉米梗到了冬天还能引火,也算没有空忙。” 闵庭析点了点头,放慢了速度和通伯并肩而行。 胡寿来则领着两个年轻人远远地跟着。 闵庭析感叹道,“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个温饱也难保证。” 通伯怕他担心,忙安慰着说,“三少爷倒不用担心老家这边,田里多少能打些粮食,我们再节俭些,总能应付过眼前的难关,说不定明年年头就好了呢?三少爷只需顾好正经事儿,不用抽心思惦记这里。我们既受了老爷的恩情,别的力使不上,看家护院却是要做好的。” 闵庭析见他一把年纪还一门心思为闵家着想,感激地说道,“还好有您在这边盯着,我们也能放开了手脚在外面做事。只是我刚才趁着烧纸时看了看家里的田地情况,地里的庄稼枯死了大半,我看今年的收成只怕不会太理想。” 通伯不敢瞒他,点头承认,“今年入了夏就没什么雨水,天气燥得吓人。大伙都背了水往地里浇,但到底治标不治本。眨眼的功夫水就烤干了,庄稼的长势自然不理想。这会儿入秋了雨倒像是瓢泼下来似的,也不知老天在开玩什么玩笑。不过也不打紧,家里还有些去年留的存粮,今年的口粮却是够了的。” “那明年怎么办?”闵庭析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他说着,深深看了通伯一眼,口气格外真诚地提议道,“回来之前我和大姐已经商议过了,福来和寿来都在闵家当过差,老实可靠,又是知根知底的。从前闵家空着,家里也不用管事的人,如今庭柯回来了,好歹得有人照应着。回头你和通婶商量商量,或是把福来一家或是寿来一家送到省城的房子里当差做事,那边的下人不够使,正好让他们帮忙照顾庭柯的日常起居,我们又能放心,你们这边也省些口粮。大姐发了话,工钱正常结算,都从她那里出。” 通伯显得有些意外,慌乱地说道,“这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还提什么工钱?没地折了他们的寿。”仔细一想,明白了闵素筠和闵庭析的良苦用心,感激不尽地说道,“大小姐和三少爷一心为我们着想考虑,我们更不敢有一丝苛求。这几年我也一直琢磨着这件事儿,想把他们送出去磨练磨练,唯恐拘在身边耽误了他们的将来。九少爷是菩萨一样的品格,若是能到他跟前儿当差做事,我也不必担心,只是怕他们笨手笨脚伺候的不周全。” 闵庭析道,“这个是你谦虚了,我看他们就很好。更何况都是家里的老人,总比外面现买来的靠谱。” 通伯听他这样说,显得更是激动,“既是大小姐和三少爷看重,这件事儿容我回去商量商量,看看把谁送过去才稳当。” 闵庭析嗯了一声,又说起田里收成的事宜。没一会儿胡福来迎面驾着马车赶了过来,闵庭析笑着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胡福来忙从车辕上跳下,也来不及擦汗,老实巴交地回答道,“大小姐到了家之后让我回来接三爷,说您还要开一下午的车,怕您累着。” 闵庭析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脏得早就没了个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这次没有坚持,轻快地爬上了马车。通伯领着胡寿来要走,又被他叫了回来,“也不是外人,一起回去吧。” 通伯不答应,最后还是闵庭析板了脸,他才不安地领着胡福来、胡寿来上车,胡体康和胡体健则留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赶车。 闵庭析看胡福来和胡寿来老城忠厚的模样,越发觉得大姐的这个主意极好。 有了可靠的人照顾庭柯,他也不用再惦记了。只是不知道庭柯是怎么打算的,万一他想回国外去怎么办? 〇贰玖◇胡双 即便闵素筠出门之前再三叮嘱,等回去时通婶还是已经领着两个儿媳妇赶到集市上采买了不少鸡鸭鱼肉,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忙着安排午饭。已经嫁了人的胡慧兰也领着女儿回来见客,连带着回娘家探亲的胡体康媳妇也抱着儿子赶了回来,一时间老房子里热闹非常,又有小孩子的欢笑声夹在中间,闵素筠见了,发自肺腑地笑着道,“这才是家里该有的样子。”口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羡慕。 闵庭柯看了更是眼睛一热。 他独自在国外生活多年,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躲在窄小的出租房里啃食孤独。像这样热闹和睦的场面,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姐弟两人各有所思,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的怔,还是通婶的儿媳妇李氏出门打水时瞧见了,急忙跑到厨房告诉了婆婆,通婶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迎了出来,“大小姐,九少爷,那边的事儿已经忙完了?怎么站在这里不进门?快,快进屋洗洗手。” 乡下有这样的旧习俗,去过墓地的人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儿就要洗手,象征着洗去晦气。 宋氏端着温水盆走了出来。 通婶看了看闵素筠和闵庭柯的鞋子,皱着眉头说,“哟,怎么脏成了这样?快找双没上脚的新鞋来给大小姐和九少爷换上,再把这两双鞋子仔细擦干净。” 一旁的李氏连声答应了,转身跑回了房间,没一会儿捧出两双新鞋来,磕磕巴巴地说道,“是……是之前做的,一次都没穿过,大小姐和九少爷别嫌弃。” 闵庭柯没往心里去,随意地摆了摆手,“不用这样麻烦,回头我自己擦一擦就行了。” 闵素筠却说,“这是通婶的一番心意,赶紧换上吧。” 通婶见闵庭柯执意不肯,干脆蹲下身子,亲自帮他解开了鞋带。这下闵庭柯不能再拒绝,乖乖换了鞋。那鞋子大了两号,穿着很不跟脚,他步子也不敢迈得太大,唯恐把鞋子甩飞出去不好看。 胡慧兰领着女儿迎了上来。 她是通伯的小女儿,从前通伯还在闵家做事时,胡慧兰也跟着父母在闵家待过一段日子。她年龄要比闵素筠小几岁,如今嫁了人又生了孩子,生活艰苦历经风霜,所以看上去反而比闵素筠还要大几岁的模样。她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上去十分亲近自然,“大小姐,听说您回了乡下,我赶紧带着姑娘过来给您问个安。”说着,把躲藏在身后的少女拉了出来。 少女十八九岁年纪,模样标致可人,透着一股子柔顺的味道。大概是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显得格外局促不安,怯弱地行了一礼后,又紧忙躲到了母亲身后。 胡慧兰投去怒其不争的目光,讪讪地对闵素筠陪笑道,“我是天生的女儿命,接连生了五个女儿,顶数她小,自幼被我娇惯坏了,见到长辈也不会请安问好,越发没有规矩了。” 闵素筠却看着十分喜欢,“可见是个率真的好姑娘,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胡慧兰笑着答道,“因我家那口子也姓胡,邻里都取笑我们说是二胡凑到了一起,日子也能过得跟曲子似的。只是我们当家的没念过两年书,统共也不认得几个字,上头四个女儿的名字除了花就是凤,只图一个顺口,没半点儿寓意。幸好生小五的时候村子里路过两个戴眼镜的文化人,正好赶上了,又听说我们两口子都姓胡,就给她起名叫胡双,上个月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面上也是个大人了,骨子里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一边说,一边把胡双拉了出来,让她叫人。 胡双羞得脸色通红,声音蚊子似的叫了声‘大小姐,九少爷’,又要往胡慧兰的身后躲。 胡慧兰急得没有办法,接连投去几个眼神警告都没有效用,只好无奈地随她去了。女儿这么不争气,自己筹谋的事情也不用想,八成是不行的了。 听说大小姐回了老家,她心急火燎地带着女儿赶回来,为的还是女儿的婚事。胡双今年也十八了,到了说亲的年纪。附近乡镇适龄的小伙子大多都是农户出身,如今年头不好,田里没什么收成,女儿嫁过去只怕要跟着吃苦。大小姐人在省城,大姑爷又是正得势的时候,若是能帮着做个媒,哪怕嫁给商铺里的伙计也比留在乡下强些。 只是女儿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大小姐只怕是看不上。 通婶知道女儿的用意,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这事不能挑明了说,否则给有心人传出去,只当胡双嫁不出去,到时候更没人敢登门提亲了。她想了想,只能在一旁插口问道,“大小姐,这次回来能不能多留些日子?家里也趁机热闹几天。慧兰家刚杀了一头猪,她这次过来时带了半角子肉,回头我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倒是有心想留,又哪有那样的福气?”闵素筠为难地叹了口气,“老三那头还有一堆公务等着他处理呢。外交部和洋人挂着钩,现如今只要和洋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变得比天塌了还紧要。何况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等着我操心,书因生了病,我出门时他还不能下床呢,要不是为了庭柯,我哪里敢出门呢?”因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直说梁书因是被丈夫打得下不了床,只好顺口扯了个缘故。 听得一旁的闵庭柯偷笑起来。 闵素筠瞪了他一眼,指着他说,“要说不省心的何止一个,这里还有一尊难伺候的大佛。”通婶大惑不解,一脸好奇地问道,“大小姐可是糊涂了?九爷这人品样貌,放到哪里不是拔尖儿的人物,用您操什么心?” 闵素筠听着高兴,却故意拉了通婶的手诉苦,“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庭柯差一点儿就留在了国外,听说有家洋人的学校要聘他做老师呢。这次回来,说不定只是探亲,住几天就要走。我是万万舍不得的,一想到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那头生活了四年,我这心就揪起来似的疼,哪里还能放他走?我是这样想的,他既然喜欢做教师,不如就让老三和晋良想想办法,或是花钱或是走关系,怎么也要给他安排一份正儿八经的事情做。有了工作,他想走也不能走了。” 闵庭柯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起来,“大姐不愧做了商人妇,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通婶听了心疼得直哎哟,“大小姐做的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国外再好,哪有自己家里自在?兄弟姐妹们都在跟前儿,真遇着什么事儿也有个照应。一个人在国外,死不死活不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单想想都觉得可怜。就是您答应放九少爷走,我也不同意。” 闵素筠见状,更是开心,“你这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有你支持,我行事就更有底气了。”又对闵庭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听到了没有,这算盘可不是我一个人打的。” 闵庭柯摇摇头,知道自己不是大姐的对手,索性干脆的举手投降,“你的话全都在理,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总行了吧?下午就要走了,我去见见老太太。” 胡老太太年纪已老,下次过来是个什么情况没人知道。许是刚刚从墓地回来的原因,闵庭柯特别珍惜眼下相见的机会。 闵素筠嗯了一声,“我陪你一起去。” 通婶和胡慧兰领着胡双送他们去了后罩房。胡老太太见他们回来,忙让坐下,知道祭祖的事情一切顺利,她这才放心。没一会儿闵庭析也随着马车回来,洗了手换了鞋后过来给胡老太太请安。 胡老太太见了他,不禁感叹道,“哎,这世上的事情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我又希望你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仕途上一切顺利;又希望你不顾工作多留几日,陪我多说说话。” 闵庭柯坐在胡老太太的手边,闻言笑着说,“所以才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老话。” 胡老太太冲闵庭析道,“下次来时,记得带三少奶奶一同来,让她也跟着散散心,这边虽不如省城热闹,胜在安静,空气也还算清新。”又抓起闵庭柯的手嘱咐,“九少爷也到了年纪,该琢磨定下一门亲事了。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九少爷做妻子。” 闵庭柯脸一红,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闵庭析则飞快的和闵素筠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 吃过午饭,天色又阴了下来,闵庭析急着要走。通伯和通婶忙着吩咐儿子儿媳妇装了几篮子新鲜蔬菜塞到后车厢里,不厌其烦地交代路上要小心一类的话。通婶更是背过去偷偷抹起了眼泪。 闵庭析找了个恰当的机会小声叮嘱通伯,“你和通婶商量出结果后,就让他们直接过去,家里的地址你们是知道的。若是找不到,就去政府大楼找我。” 通伯连声答应了。 闵庭析这才开着车子原路返回。 临近上海时,只见前方路中央设了路障,一队穿着制服的官兵拦在那里,闹哄哄的围了不少人。 〇叁拾◇盘查 眼下时局动荡,整个国家宛如暴风雨海面上的一艘腐朽木舟,漫无目的的随着巨浪颠簸。东北华北大地战火纷飞,军阀四起,民不聊生。只有上海这座被称为‘东方明珠’的城市仿佛被世人遗忘了一般,单独隔绝在宁静的氛围内,引得许多人醉生梦死,一响贪欢。 更何况有洋人坐镇,租界大概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无数达官显贵正是看中这一点,为求自保搬来了这里。上海的治安一时间成了上流社会关注的焦点,警察厅长的位置如坐针毡,不敢有丝毫怠慢,增派了不少人手,在进出上海的要道上设了路障,一旦有行迹可疑的人立刻或捉或赶,大有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的架势。也是因为他们,最近上海市内倒是少了灾民的身影。 离得老远,就有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向他们示意将车停靠在路边,态度倒是格外恭谨。闵庭析按照指挥把车停稳,也不下车,只摇下车窗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负责指挥的警察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个极机灵的家伙,远远见到名牌车子就知道里面坐的是自己惹不起的主,忙陪着一脸的笑容凑过来,话还没说,先双手呈上一支烟。别的也就算了,这却合了闵庭析的胃口,他不客气地接过烟,小警察又急忙擦着了洋火帮忙点上,这才干脆地答道,“回您老的话,我们奉了上头的命令在这里盘查过往来人,免得什么人都往城里挤,闹得城里不太平,做什么都有。若真惹出乱子,大家担待不起。” 闵庭析听着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能让这些平日请都不请不动的警察出来执勤做事,大概是因为最近这几场雨路边死了不少人,如今引起洋人注意,教堂又是搞募捐又是收容难民,学生们也蠢蠢欲动组织游行,警察厅唯恐事情闹大再担责任,不敢轻易放难民进去,所以堵在这里拦一批是一批,哪怕死在外头,也不与他们相干。他伸头往前看了看,只见路障那边闹成一团,无数难民哭爹喊娘,吵着要进城。警察厅里哪有几个好脾气的,骂了一通不管事,有的拿着警棍有的架着枪,一副凶叨叨的模样,吓得要进城的难民乖乖闭上了嘴不敢再嚷。 凑在车窗口的小警察小心地打听道,“敢问老爷哪里高就?我也好去给您通告一声,赶紧放了您过去,免得耽误了您的事儿。” 闵庭析神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你只说是外交部的人就行了,你的长官若是还要问,就让他自己过来。” 小警察吓了一跳,忙站正了身子冲他行了个军礼,“小人不知道是长官到了,请您恕罪。” 闵庭析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他这才脚不点地的往前跑去。路障的后头摆着一张破桌子,四个长官模样的警察正在打牌。小警察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四个人立刻丢了手里的牌,紧忙吩咐把道中间堵着的人清开,又让挪走路障。有两个更是心急火燎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笑道,“长官,您这是出去办事儿了?” “快!快把路障挪走,敢耽误长官的大事儿,把你们的脑袋都扭下来当尿壶!” 闵庭析看着路边衣衫褴褛的难民,也不知他们是走了多远的路赶过来的,都以为到了上海就有了生路,谁成想连城市模样还没见到就给拦住了。此时一个个眼神空洞无精打采的,仿佛都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闵庭析心下不忍,“都不容易,能放手的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只当给自己积德了。” 两个警察听着对视了一眼,急忙笑道,“是!您老下了吩咐,我们哪敢不照办?要说也是他们命里带着福气,正好赶上您老路过,一句话救了他们一命。一会儿我还得告诉他们是您老人家的恩情,好让他们子子孙孙记在心里感激您。” 闵庭析不往心里去,看前方的路障已经挪开,只微微点了下头,“辛苦吧。”开着车子走了。 闵庭柯趴在车窗前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除了难民还有普通的百姓要进上海,都给警察归置到了一边,一个接一个的搜身,仔细的不像话。他皱了皱眉,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又不是从前没政府衙门的时候,怎么还能这样搜身?有没有人权?” 闵素筠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傻弟弟,你哪知道这里面的文章。这可不是简单的搜身,不过是借着由头捞些好处罢了,不然你以为警察厅的滑头们肯顶着冷风在这里当差?要是真有那一天,太阳可不知是从哪里升起来的了。” 闵庭柯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世道越来越没个规矩了。” 车子直接开去了闵家,闵庭析没有下车,“我还有公务要忙就不坐了,你们赶紧歇歇吧,有事再打电话给我。” 闵素筠答应了,和闵庭柯两人下了车。闵庭析片刻都不耽误,踩着油门把车开走了。等车子驶出视野,闵素筠才哎哟一声,后反劲地叫道,“通伯让带回来的菜还在他的车里装着呢,我原本是要留给你吃的,这下可好,都便宜他了。” 闵庭柯听着一乐,“都是自家人,怎么能说是便宜呢?何况上次大姐送来的菜还没吃完,再留下也是浪费。” 张嬷听了消息,领着阿喜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脸担心地问道,“大小姐小少爷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吗?我看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雨,就怕出什么事儿,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 “都很顺利。”闵庭柯笑着回答道,“不然我们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 闵素筠陪着闵庭柯进了客厅,刚坐下没多久窗外的天就阴了下来,没一会儿果真下起雨来。闵素筠见了,庆幸地说道,“庭柯果然是个福官,老天也在照顾你呢。你看看这雨,要是早一个钟头下来,只怕我们这会儿还在路上耗呢。” 闵庭柯见她说什么都能扯上自己,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神通,大姐也不要往我脸上贴金。否则神灵听到,误会我自负夸大,再来找我的毛病怎么办?”他挤了挤眼睛,故意拿话吓唬闵素筠。 “胡说!”闵素筠瞪了他一眼,“找你什么毛病?只管让它来找我就是了。” 她还想教训,刚好阿喜送来煮好的姜茶,贴心地说道,“张嬷说秋雨打人,怕大小姐和九少爷出门着凉,特意煮了姜茶,好歹喝一些,免得生了病身子不舒服。” 闵庭柯接过来,亲自递给大姐,一副求饶告罪的可怜模样。闵素筠这才放过他,捧着茶杯对他说,“自打你回来的那天起就一直惦记着祭拜爸妈的事,如今事了,你也能安心了。最近没事的时候正好琢磨琢磨想去哪里工作,趁你姐夫和老三还有人脉可用先安排明白,好歹占个位置,你爱不爱去那是另一码事儿。”却绝口不提出国的话题。 闵庭柯笑着打量她,“你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回英国的打算?” 闵素筠脸色微变,轻轻叹着气说,“你要是真想回去,我不拦你。但好歹喝了书页的喜酒再走,这一去山高水远的,再见面还不知猴年马月呢?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谁知还能不能见着?”说着说着,竟然伤心地掉下泪来。 闵庭柯原本只是拿话逗她,见她这样,忙上前安慰道,“大姐别难过,我是逗你开心呢。”他长长地透了口气,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轻声道,“其实我回国前已经做了打算,既然回来,就不会走了。” 闵素筠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还带着泪痕问,“是真的吗?庭柯,你不是拿话哄我高兴吧?” 闵庭柯的目光落到闵家空荡荡的房子上,声音透着几分发自肺腑的安然自在,“在外漂泊始终不如家里温暖。更何况……我也累了,想要安稳下来。” 闵素筠果然放心,笑着掏出手帕抹掉眼泪,“你这样想就对了。当初选择送你走是为了你好,我不能说什么。如今再让你离开,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放心吧,就算你和三哥赶我,我也赖在家里不走了。” 闵庭柯说完,闵素筠就呸了一声,“我和你三哥高兴还来不及,哪舍得赶你?”姐弟俩说了一会儿话,梁家派来接她的车子冒雨赶到了。 闵素筠一脸惊奇,冲跟车过来的梁家下人问,“猴精似的,谁派你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那人在梁晋良手底下做事多年,十分安守本分,听了话忙恭敬地回答道,“回夫人的话,是三爷路过店里告诉的。如今几家分店都收容了不少难民,有些还着凉生了病,老爷的意思是好歹要保住性命,无论如何不能死在咱们店里,怕说出去不好听。只是药物紧缺,大少爷正为这件事东奔西走忙得歇脚功夫都没有。老爷说今晚还有个饭局要出席,大少爷不能同去,让您出面陪着。” 闵素筠听了果断地站起身,对闵庭柯道,“既然这样,我就走了,正好回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闵庭柯将她送到门口,梁家下人撑着伞小心翼翼地送她坐进了车。闵素筠不放心,摇下车窗嘱咐道,“你昨晚睡得不好,今晚早点儿歇下吧。” 闵庭柯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晚上吃过饭,闵庭柯早早地躺下了。不知是不是昨夜在老宅受了凉的关系,到半夜时他竟然发起烧来。好在他行李箱里备着西药,急忙吃了两片,迷迷糊糊的睡下,第二天一早醒来,烧果然退了。 他洗漱完下楼,只见外面的天也晴了。吃过早饭,他坐在沙发上看书,刚翻了两页,阿喜拿着抹布往二楼走。闵庭柯忙叫住她问,“阿喜,这两天有没有找我的电话?” 阿喜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只有那位姓唐的小姐来过一个电话……” 〇叁壹◇向阳 闵庭柯听说是位唐小姐来的电话,脑海中第一个就想到了唐新夏。他刚刚回国,认识的人实在有限,除了她再无旁人。 此时出发去汉口的船票启航日子早就过了,既然是她来了电话,想必先回汉口料理家务事的人就是她哥哥唐新培了。如今她一个人可怜兮兮的留在上海,又这样心急找自己,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儿拜托他帮忙?再一想到乔其庸的伤势,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闵庭柯坐立不安地问道,“她留了电话没有?” 阿喜之前受了福生的影响,对这位姓唐的小姐没有一丝好感。当时接起电话听说是她,立刻冷冰冰的回了句‘九爷不在’就匆匆挂断,多余的话一句没说。这会儿见到闵庭柯一副急切的模样,唯恐九爷怪她当差不仔细,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闵庭柯哦了一声,并没有往心里去,坐在沙发上仔细回想起来。唐新夏在上海没有亲人,交给别人照顾唐新培只怕不放心,准是投奔了乔其庸去。之前聊天时,乔其庸说起他任职的小学叫什么来着? 向……向阳小学? 闵庭柯这会儿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在国内生活,大姐又再三提及工作上的事情,催他早做决定。若是谈理想抱负,他自然是想学有所用,在教育上多下功夫。正好趁这个机会见见当下的学校情况,有个初步认识,他也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闵庭柯想都没想地起身叫来了福生,对他说自己要去向阳小学一趟。 福生一听向阳小学四个字,心就沉了一半,再看愣在楼梯上的阿喜,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准是阿喜这死丫头管不住嘴,又把话说漏了。他咬咬牙,装作不知道地方在哪儿的模样,“向什么小学?我怎么没听过?九爷可是有急事儿要去办?若是不急,就容我出去打听打听,回来再告诉您。免得开着车在街面上乱转,不过是瞎耽误时间罢了。” 他一双贼溜溜的眼珠不停乱转,也不敢和闵庭柯对视,不是看天棚就是看地板,一副浑身上下不自在的模样。 闵庭柯看着直想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怕,我现在多得是时间。就在街上转吧,全当兜风透气了,怎么也比闷在家里强。”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福生开口,自顾着上楼换衣服去了。 福生顿时垮下肩膀,垂头丧气的认输。 阿喜却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跑到福生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你这演技太差,别说是九爷,就是我这蠢人都一眼看出来了,偏你自己还不觉得,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福生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你还敢说,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说漏了嘴,九爷怎么会去什么见了鬼的向阳小学?” 阿喜哼了一声,理亏词穷地辩解道,“凭什么说是我说的?你用哪只眼睛看到了?” “这还用看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你。”福生抱着肩膀,口气里带着明显的戏谑,“再说了,要不是你说的,这会儿你能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跟我说话?” 阿喜脸色通红地啜了他一口,“备你的车去,耽误了九爷的正经事儿,回头我一准到三爷跟前告你的状,看他怎么收拾你。” 闵庭析就是福生的死穴,闻声脸色一白,吓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 阿喜得意地一笑,拿着抹布开始清扫起来。 天气格外晴朗,接连几日的大雨后再次见到这样温暖的阳光,街道两边的行人都比往日增加了不少,甚至有洋人太太穿着洋装在路边闲聊,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 福生倒不是完全在撒谎欺骗闵庭柯,他是真不认得路,那个向阳小学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沿街问了三四个过路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最后还是一个穿着长衫看上去有些学问的人指了个方向,又详细说道,“在一片矮房子中间,道路也窄,若是第一次去怕是不太好找。” 福生感激地道过谢,按照男人指的方向把车慢悠悠地开了过去。路过一家名叫‘永昌商行’的商铺时,闵庭柯让他停下车,“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不好空着手去,你把车在路边稍停一停,我去买些东西就回来。” 福生一听还要给那对只会为人找麻烦的唐氏兄妹买礼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些不开心地说道,“九爷,您又不和他们家攀亲戚,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犯不着买什么礼物,何况您出力帮他们买到了船票,那可不是一般的恩情,对他们来说也算够意思了,依我看到那里坐一坐就走吧。” 闵庭柯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你忘了上次被警察打伤的那个人了?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探望病人怎么好空着手?” 福生无奈,但还是把车往前开了一小段路,“九爷,刚才那家永昌商行是孙家的生意,孙家和闵家最不对付,暗地里不知给咱们使了多少绊子,半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我们两家不合。您实在犯不着进他家的店买他家的东西,前面还有家‘兴隆商行’,东西也是很好的,最重要的是……它是大姑爷的买卖,肥水不流外人田,您既然要花钱,不如用在那里,断断没有便宜孙家的道理。” 闵庭柯听了只得笑着答应,但一想到孙家人咬死了不肯放过六哥,这件事儿接下来还不知该怎么善后,他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再也笑不出来了。 六哥的问题已经严重到刻不容缓,再也不能这样藏着掖着的拖下去。该怎么处理,总要研究出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才是。如今大姐和三哥对他的话题避而不谈,仿佛这样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闵庭柯心里明白,大姐和三哥只是不想让自己插手去管这些糟心的事。他们两个人就像两堵坚实的墙壁,为他摒弃世间的一切黑暗只剩美好,保护他在安全的堡垒中不受外事所扰。 说到底,还是把他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可惜越是这样,越容易引起反效果。 他们是一家人,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液,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从闵庭柯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任何艰难险阻都只能相互扶持,携手面对一切问题。 包扎太过严密的伤口只会愈发严重的溃烂,只有暴晒在阳光下才有机会愈合。他既然决心留下,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逃避始终不是长远之计,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他做不到装聋作哑坐视不理。 这件事儿要和三哥抓紧研究研究才行。 〇叁贰◇小学 福生平稳的把车停靠在路边,指着一家并不十分打眼的门面道,“九爷,就是这里了。大姑爷如今发展好,分铺已经开了十几家,这家是三年前才开张的。只是这条街不让随意停车,要是给巡警看到,又要上来找麻烦。倒不是怕他,只是回头三爷知道了,又要怪我做事不当心,少不得要被他痛批几句。” 闵庭柯被他逗笑,一脸无奈地说道,“你这圈子兜得可够大的,你只说让我自己进去逛,你在车里等着就行了,我听得明白。” “知道九爷是个面慈心善的大好人,体恤我们当差不容易,我才敢这样和您说。”福生感激地帮他开了车门,大概回想到了上次在同民会馆发生的事,不放心地嘱咐道,“我就在车里坐着,要是有事情您就叫我。” 和煦的阳光晒在脸上,闵庭柯的心情很好,“你刚才还说这里是大姐夫的店,能出什么事儿?” 和之前孙家的永昌商行相比,梁家的兴隆商行无论门脸还是位置都差着一大截。店铺里的客人也很少,生意并不十分可观。倒是门板上贴着一张红纸告示,上面写着『小店受政府真诚呼吁,欢迎无家可归之人暂时落脚。另管一顿午饭』。 闵庭柯见了这话,只觉得心中一暖。大姐夫虽然从商多年,身上却没有奸商的铜臭气,眼里并不只有利益,危难之前,仍能以大义为先,实在难得。身为他的家人,闵庭柯也觉得脸上有光,迈入商行大门时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店里的伙计见有客人进门,忙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先生,需要点儿什么?我们兴隆商行五金日杂样样都有,价格也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不怕您拿着东西和别人家相比。”这番话也不知每天要说多少次,格外流利通顺。 闵庭柯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小学生用的文具都在哪里?” “您请跟我来。”伙计小心翼翼地引着他来到一排货架前,指着上面的货品介绍道,“这里有练字的各种白纸,什么价位的都有。还有书包和文具。您瞧瞧这钢笔,是从国外进口来的。看先生的气度,就知道是个识货的人,您请看看。”把一支德国产的黑色钢笔递了过来。 闵庭柯自然是认识的,可他更知道这种钢笔价值不菲,就这么一支,大概就够一户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了。他身上并没有带太多钱,只能尴尬地摆摆手,“钢笔就不用了,你这白纸给我裁一些。” 伙计忙答应了,一边裁纸一边问,“先生,我们店里还有铅笔您要不要?都是香港华文铅笔厂的货源,质量那是没的挑,不比市面上以次充好使使就断铅的唬人玩意,您一对比就知道了。”手脚麻利地把裁好的白纸卷成一个纸卷,用细麻绳捆好,又抽出一盒铅笔递给闵庭柯看。 闵庭柯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果然是华文铅笔厂生产的。他路过香港时看报纸上说华文现在已经把厂房开到了北平和上海,均为半成品加工,十分了不起。 他实在不清楚向阳小学的境况,但想到乔其庸的穿衣打扮,就知道不会太为乐观。他索性要了两盒,伙计见他好说话,又介绍起别的来,“新开箱的糖球,都是水果味的,一斤能称不少,买些回去给小孩子吃是极好的。” 闵庭柯耳根子软,伙计又能说会道,到最后他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伙计这才笑眯眯地提着东西将他送出门,“先生,若是之后还有需要,只管过来光顾,我们兴隆商行虽然才开张三年,但总行却是叫得出名的老字号,一直做干干净净的清白生意,口碑向来极好,您一打听就知道。”一直把闵庭柯送到车子旁。 伙计见到车子,忍不住‘咦’了一声,满脸惊奇地打量着闵庭柯,显然认得这辆梁家的车,却不知道闵庭柯是谁。 闵庭柯也没有解释,让他把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到后车箱,冲他说了句再见,径自上了车。 福生把车开出老远,只见那伙计还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他得意极了,嘿嘿地笑了一阵,“伙计这一天只怕都不会安生了,准会琢磨自己到底是遇见了谁?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哈哈哈!” 闵庭柯跟着笑了笑,“我倒不是诚心瞒他,只是怕说出来他不肯收钱,让人觉得我们是故意来打秋风的。”毕竟梁家现在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时候,而闵家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蹶不振,旁人有这样的想法也属正常。但他骨子里还是太过要强,更想着要给大姐争争面子,不能让人小瞧。 沿途有挑着担子的水果商贩,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卖。闵庭柯见水果十分新鲜,又让停下车买了一些水果,彻底把身上的钱花了个干干净净。福生见了,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九爷心地也太善良了些,回头我若是去做骗子,一准先拿您下手。” 谁知竟给闵庭柯听到了,他忍不住开怀大笑道,“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三哥?” 果然一提闵庭析,福生立刻就蔫了。 闵庭柯把水果分成了两份,其中一小包递给了福生,“这是留着给你打牙祭的,剩下都是买给孩子们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他们才是民族未来的希望,要妥善保护才行。” 福生一听,忙笑着说,“既然是希望,就把我这份也给了他们吧,全当是我的心意了。” 车子兜了两个圈,周围的建筑开始变得矮小拥挤起来,小巷和弄堂也十分少见,周围全是矮趴趴的破房子。道路越来越窄,到后来车子干脆进不去。福生无可奈何地把车停在道边,烦躁地说道,“九爷,车子不能走了。您把东西交给我,我帮您送进去吧。” “一起过去吧,我正要看看学校的环境。” 福生皱着眉,指着前面脏乱不堪的小路说道,“您看看这条道怎么能走人,脏了您的鞋怎么办?” “再擦就是了。”闵庭柯坚持着下了车。因为之前连下了几场雨,原本就坑坑洼洼的泥土路瞬间变得千沟万壑,里面夹着生活垃圾,远远闻上去就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只有贴着墙根处能勉强走一个人。 福生知道自己劝不住,只好帮忙提着东西,小心地嘱咐道,“那您慢些走,跟在我的后面,千万小心些别滑倒了。” 闵庭柯彻底失笑,“福生,算年纪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能别拿我当三岁小孩看待吗?” 福生心里想,管年纪大有什么用啊?您被保护得这么好,哪见识过眼下世道的黑暗?不然那对黏皮糖兄妹怎么就死乞白赖的缠上您了呢?不就是看您好骗吗?两句好话就哄得您出力帮着弄来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船票,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稳赚不赔了。 可他只敢在心里想想,面上还要装作没事儿人似的笑了两声,一本正经地搬出官方说辞,“这都是三爷特意交代过的,我只听三爷的话,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闵庭柯见他提着东西说话十分吃力,路又这么难走,他这样只怕要栽跟头。闵庭柯要替他分担一半,福生坚决不肯,“谁家爷出门帮下人拿东西的?让人看到,只会笑话我不懂规矩。要是给三爷知道了……” 闵庭柯只好说,“三哥现在又不在跟前儿,你怕什么?放心吧,我不会对他提起的。” 福生琢磨了一下,最终嘿嘿地笑了起来,“九爷,您可真是个好人,能跟着您,我算是捡着了。” 这就成好人了? 闵庭柯无言以对,接过福生递来的纸卷和糖果。最轻的两样,重的还在福生手里拎着。主仆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闵庭柯没办法,只能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往前走,道路虽窄,慢慢走倒也不成问题,最怕迎面也来了人,那才真是难办。艰难走了片刻,闵庭柯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紧张得一头热汗,双手又都提着东西抽不出功夫擦,只能任凭汗水沿着脸颊往脖子里流。 福生往前探了探头,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向阳小学的影子,他实在没了耐心烦,直接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打听。结果被告知走错了路,两个人只好沿路返回,这么兜兜转转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在迷宫一般的老房子中成功找到了向阳小学。 说是小学,其实就是一户普通民宅改建的。残旧不堪的大门旁钉着一块方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向阳小学’四个大字,门匾虽然简单粗糙,但字迹却十分的潇洒漂亮。 闵庭柯心中暗暗叫了声好,正要敲门,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子宛转悠扬的声音,“冬天只烧这些东西怎么能行?还是要买些媒的,这样的干柴一丢进火堆,用不上两分钟就没了。” 〇叁叁◇初见 闵庭柯敲门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自那个美妙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就有种十分特殊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却仿佛似曾相识一般。他不想让自己突兀的到来打破这样的美好,所以他选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僵硬得像是一尊雕像。 甚至于他一直在企盼着那个女子能开口再说一句话。 一句就好。 谁知一个沙哑嗓音的女子却把话接了过来,“你是财大气粗的主,我们不能和你比。现如今产煤的东北和山西都在打仗,铁轨炸断了几截,火轮车不同,上海本地的煤商坐地起价,已经比去年翻了三倍还多。你知道现今一小推车煤要多少钱吗?” 闵庭柯静静期待着,身后的福生却纳闷地上前道,“九爷,怎么了?想什么这样入神?”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那个沙哑的女音就紧张地问道,“门外是谁?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闵庭柯有些怨念地看了福生一眼,特意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我是乔其庸先生的朋友,特意过来拜访他。” 沙哑嗓音的女子咦了一声,“竟是其庸的朋友。”接着脚步声传来,门也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女子个头不高,留着参差不齐的短发,皮肤微黑,双颊生满了雀斑,面貌并不十分突出,唯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异常有神。她穿着一件竖条纹的茶色旧旗袍,衣服又肥又大极不合身,趁得她身材越发娇小消瘦。她打量了闵庭柯两眼,笑容十分热情亲切,“既是其庸的朋友,就请进来坐。”非常客气地让在门旁,请闵庭柯进来。 闵庭柯感激地回以一笑,跨进了门槛。院子不大,只有东西两间房,收拾得倒是非常干净,地面上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屋檐下整齐码放着一捆一捆的干柴。干柴的一侧站着一个穿着竹青色印染着大朵大朵白荷花旧旗袍的女子。衣服虽是旧的,但穿在她的身上,却显得她身材纤细修长,气质如兰,清幽淡雅脱俗超群。她脸色白皙,一双翦水般的双瞳仿佛含着一片春光,坚挺的鼻梁下一张比二月桃花花瓣还要娇嫩的嘴唇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见到来客,十分有礼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闵庭柯忙回了一礼,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沙哑嗓音的女子将闵庭柯请到教室里。教室空荡荡的。靠门的墙壁上钉着一块灰蒙蒙的黑板,窄小的房间内只用木板简单搭着几张课桌。沙哑嗓音的女子亲自搬了木凳送过来,“环境太过简陋,怠慢了贵客,您可千万不要见怪。”又亲自端着一杯温水送过来,“我们都不喝茶,家里也不备茶叶,请将就着解解渴吧。” 福生把礼物摆好,闻声忍不住撇了撇嘴。 只怕不是不备茶叶,是根本没钱买吧?这里哪像个读书识字的学堂,说是个乞丐窝他也不会怀疑。 闵庭柯的态度倒是非常的谦虚,“您太客气了,之前和乔先生聊天时听他提起了贵校,我又对这里非常好奇,所以就不请自来了。还请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沙哑嗓音的女子见他斯文有礼,笑容更盛,“不知先生贵姓,要怎么称呼?” “免贵姓闵。” 他话音刚落,沙哑嗓音的女子就恍然大悟地叫道吗,“哎呀,我知道了。新夏常常提及的那位闵先生就是您呀。最近这些日子,她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提到您,我正想什么时候能有幸见一面呢,可巧今儿就得偿所愿了。”虽然嗓音嘶哑难听,但态度却异常大方,丝毫没有矫揉做作,“我姓曾,这里上一任的校长是我父亲,如今只有我和其庸在这里苦苦支撑。其庸既是校长,我就勉强算是副手吧。我是没有真才实学的,只是出些苦力,幸好没有第三人,否则我的位置就要往下降一降了。”言语非常幽默。 闵庭柯笑道,“曾小姐太客气了。” 〇叁肆◇向晚 曾小姐的全名叫做曾裕红,她听了乔其庸的叫声,有些意外地迎了出去,打开门惊奇地问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到下午呢。” “快别提了。”乔其庸站在校门口让学生们先进来,清点好人数没有遗漏后,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许是因为天气好,捡柴的人竟比柴火还要多。我们忙了大半个上午,也只捡回来这么一丁点。”说着,把麻袋解开,将劳动成果展现给曾裕红看,里面只装了两三捆可怜兮兮的细柴。 乔其庸还穿着那件打着补丁的灰色长衫,额头上绑着绷带,苦着脸叹气说,“就是这些,还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抢来的,旁人碍着是一群孩子才没吱声,若是大人,只怕为了这点儿柴火要动起手来。我看那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与其在那边浪费时间,不如回来上一堂国文课,所以就领他们提前回来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对了,你的女中同学来了没有?你和她提帮忙做几天代课老师的事情了吗?” 曾裕红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小点儿声,我还没对她提这茬呢。她那个人性格古灵精怪的,也不知愿意不愿意。” 乔其庸一开始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曾裕红身上,也没有留意其他,这会儿一边把袋子里的干柴往出倒一边抬头发现了福生,他有些意外地问道,“这位是谁?”当日在同民会馆外,福生出现时他已经挨了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因此没有注意到。 曾裕红闻言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往乔其庸的身后看了几眼,“新夏去哪儿了?不是和你一起出的门吗?怎么她没回来?” 乔其庸摇头苦叹,“的确是一起出的门,回来时说是要打电话,去街口的电话亭了。如今电话费也不便宜,再这么下去,不等新培回来,她手里的钱就要花得差不多了。”一副心疼不已的口气。 福生在一旁听了,鄙夷地撇了撇嘴。 曾裕红哦了一声,指了指教室的方向道,“你的朋友来瞧你了,你回来前我们正说话呢。要说你的朋友我都见过,这位倒是眼生,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朋友?”乔其庸一脸意外,“是成章吗?”话一说完,心急地放下手里的柴火,急匆匆地进了教室。 学生们都站在位置上,有些拘谨不安地盯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 骤然见到闵庭柯,乔其庸先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急忙热情地伸手过来,“闵先生,您怎么来了?” 闵庭柯和他握了握手。曾裕红在一旁道,“您这呆子,有这样说话的吗?什么叫怎么来了,当然是探望你来了。”又一脸歉意地对闵庭柯解释,“他这人读书读痴了,和外人交流的少,话也不知怎么说,闵先生不要笑话他。” 她这么一说,乔其庸不禁大为尴尬,“闵先生,我没别的意思。您能过来,我是十分欢迎的。” 闵庭柯注意到他额头上的绷带,关心地问道,“伤口怎么样了?那天走得急,之后我又忙着回乡下祭祖,一直没来看看你,正好今天有功夫,我就不请自来了。” “欢迎,欢迎!”乔其庸有些激动地对曾裕红说道,“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过了吗?闵先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若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请他过来给学生们上一两堂英文课,那他们就受益匪浅了。” 曾裕红趁机将江小姐拉了出来,“其庸,我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女中同学,姓江,名叫……” “江向晚。”江小姐笑着接过话来,“乔先生,老早就听裕红说起过您。教育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又赶上风雨飘摇的乱世,您还能守着一方净土安心做事,十分不易,让人钦佩。” 乔其庸见她眉目如画,言谈举止自信飞扬,只觉得眼前一亮,被她当众赞扬,不禁有些脸红耳赤,十分不自然地说道,“廖赞了,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佩服一说,实在不敢当。” 曾裕红见学生们都伸长了耳朵倾听,忍不住笑道,“时间宝贵,咱们别在教室里说话,好让他们安心读会书。” “说的是,别影响了他们的学业。”闵庭柯连忙点头,和乔其庸前后出了教室的门。 曾裕红对学生们吩咐道,“你们把国文课本拿出来,将昨天教你们的古诗再复习几遍,我一会儿来抽查,背不下来的人是要挨罚的。” 学生们忙取出书聚在一起背诵起来。因条件艰苦,书也是一张桌子只有一本,大家要抢着看。 曾裕红拉着江向晚的手走出教室门,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江向晚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背对着她的闵庭柯身上,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彩,“哪有什么主意,不认不识的,也不用把家底都交代在这里吧?” 曾裕红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脑门,“你呀,怎么还和上学时一个样子,那时候也是装疯卖傻的……” 江向晚拦下她的话,“要不是这样,哪能认识你这么一个心直口快不论出身的朋友?” 曾裕红听了,十分满足地笑了笑,“你心里有数就好了。” “有数,我都明白。”江向晚亲近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握的一瞬间,她忍不住呆了呆。曾裕红的手掌粗糙,掌心还因常年劳作生满了老茧。江向晚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地看了她两眼,“又不是没有男人,干嘛让自己这么辛苦?” “学校里学生虽然不多,但只有我和其庸两个人忙活,人手实在紧缺,我常常开玩笑说,在我们向阳小学里从来都是女人当做男人使,男人当做牲畜使的。”曾裕红的笑容温暖而真诚,不见一丝委屈心酸,“我和你不能比,我是自来的辛苦劳碌命。” 江向晚切了一声,“你把我叫过来,不是听你诉苦的吧?” 曾裕红见她自己提起来了,索性顺着她的话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大忙人,若没有烦扰的事求你帮忙,我哪敢开这个口呢?” 江向晚笑了笑,没怎么往心里去。她以为曾裕红是要问她借些钱应付过冬的事宜,没想到曾裕红却说,“我想请你过来教几天国文课,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国文课?”这一下江向晚始料不及,有些傻眼了。 “嗯。”曾裕红不是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学校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学生们的课本早该换了,一直拖到现在,都是给钱闹的。过冬的东西也一点儿没有准备,我和其庸打算趁天气好,出去找些零工做,好歹酬些钱应付过眼前的难关。学校里却不能空着,其庸的朋友都有工作在身,除你之外我又没什么朋友,只好舔着脸向你张嘴了。” 江向晚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缺钱的话只管和我说,我借给你就是了……” 没等她说完,曾裕红就板着脸道,“这样的话以后都不许再提了。我知道你是好意帮我,只是这种帮法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许多事还是得靠自己才行。你若有事要忙抽不开身我能理解,但不能动不动就拿钱砸人。” 江向晚知道她素来要强,借钱的事情不好再提,只能说道,“毕业了这些年,当初的那点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让我来教课,实在有些为难我。”说到这里,她忽然笑着冲闵庭柯的方向努了努嘴,“乔其庸不是说他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吗,有现成的人选不请,何苦叫我来丢人现眼?” 曾裕红道,“我看其庸和他说话的模样,不像有什么深交情,这种面上的关系怎么好烦劳人家?其庸又是倔强的人,哪里肯为这种事拉下脸面求人?若他肯做,我也不必拜托你了。” 江向晚向正在说话的两人看了一眼。闵庭柯背对着她,只有一个宽厚的背影。乔其庸面对着她,正在和闵庭柯侃侃而谈,虽然一正一反,但两人无论举止外貌对比都十分强烈,乔其庸直接被甩出了几条街。江向晚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常常对我提起的乔其庸呀,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想到见了面,果然人如其名,一副迂腐老学究的模样。他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就让你一个女人出面求人?” 曾裕红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回道,“你的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你眼里能有谁?” 江向晚调笑着看了她两眼,“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这样维护他,真拿他当自己的宝贝啦?”一句话说得曾裕红脸如朝霞,狠狠地转过脸去不理她。江向晚倒不肯轻易放过她,凑到耳边小声问道,“他可向你求婚了?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上头又没有个长辈操心,他不张嘴,难不成还等你先提不成?女儿家青春有限,耽误不得,你还是趁早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曾裕红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她羞涩地偷偷瞄了乔其庸几眼,“他一心扑在教育上,哪想得到这些事儿?”口气中虽然有一丝埋怨,但更多的却是理解的幸福,“他做的都是正经事,我……总是支持他的。” 江向晚笑了笑,“你这么爽快能干的人,也知道害羞啦?” 曾裕红扒开她的手,笑着还嘴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和我同岁,你都不急,操心我的事儿做什么?对了,你家里最近没给你安排相亲吗?” 江向晚撇撇嘴,“他们虽然安排,也要我看得上才行呀。” “这把你张狂的。”曾裕红还要再说,学校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唐新夏飞快跑了进来,一见到闵庭柯,顿时眼睛一亮,“闵先生,您过来了?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你的车,还以为看花了眼呢。” 闵庭柯忙止住和乔其庸关于教育的对话,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唐小姐。” 唐新夏嘟着嘴,有些抱怨地说道,“闵先生近来在忙什么?我连连打去了几个电话都找不到人,你家的下人也只说你不在,多一句都不肯泄露,倒弄得我像是吃人的妖精,能害了你似的。” 闵庭柯道,“因刚刚回国,家里有些琐事要处理,所以没有得空。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唐新夏俏脸一红,“也……没什么事儿,我哥哥已经坐船回汉口了,上次见面时匆匆忙忙的,我也没来得及感谢您,船票的钱也没有给您呢。” 闵庭柯道,“这算个什么事儿。你在上海无亲无故,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何况我又不急着用。船票的钱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若是真过意不去,只等以后你们手里宽裕了再给我就是了。” 唐新夏听了,喜笑颜开地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〇叁伍◇买煤 众人都听的出来,因为得了闵庭柯的保证,唐新夏内心是非常高兴的。 福生在一旁听到,打心眼里看不上她,狠狠地瞪了她两眼解气。 学校的院子原本就不大,又站了四五个成年人,越发显得拥挤。曾裕红见状,热络地上前道,“我和其庸都不是善于结交朋友的人,学校的琐事又多,一年到头也没个闲着的时候,难得今天我们的朋友都来了,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大家请这边坐。”引着众人去了教室隔壁的房间。 这是一间厨房,除了灶台之外,又在墙根一侧摆着两张床,床旁是书桌,上面罗着老厚的书。家具都是旧的,有些地方还小心修补过。 乔其庸有些尴尬地说道,“因为学生们要在这里吃一顿午饭,所以厨房无论如何得保留着。条件艰苦,房间也少,只能委屈裕红在这边将就,新夏如今也在这里落脚,我等学生们放学,在隔壁的教室临时用板子凑合一下。” 相比乔其庸的躲闪回避,曾裕红态度倒是异常坦然,“学校到底还是太小了些,大人还好,只是苦了学生们。” 说话间一个矮个子学生敲了敲门,有些紧张地探着头问,“乔先生,古诗绕口,我们有些地方不懂,想请您帮着解释一下。” 乔其庸哦了一声,对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先回教室去,我马上就来。”等学生走了,才向闵庭柯和江向晚致歉,“真是对不住!难得你们来一趟,我却连个说话的功夫也没有。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先过去给学生们讲课。”刚站起身,又对曾裕红提议道,“难得闵先生和江小姐光临,不如中午留他们在这里吃午饭吧。” 曾裕红向平日装菜的篮子里看了一眼,里面除了几个不知搁了多久的土豆外,再没别的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江向晚已经笑着帮她解围,“我中午还有别的事儿,只怕不能留了,下次来时一定尝尝你的手艺。” 闵庭柯闻音知雅,也连忙说,“真是不巧,我也另有约会,今天只当认个门,以后肯定还要再来的。” 乔其庸暗暗叹了口气,不好再说,只能再三的致歉,脸色通红地去了隔壁教室。 唐新夏倒是希望闵庭柯能多留一会儿,只可惜不是自家,自己还是借居此处,不好越矩留人。见状只能不舍地说道,“闵先生,您以后可要常来坐坐。您从国外回来,学问和见识都比我们强些,和这里的学生们说说,他们也能从中获益。” 闵庭柯很爽快地答应了,“以后若是得了闲,肯定是要过来打扰的。”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向阳小学的实际情况如此令人担忧之后,他再三思虑,还是忍不住说道,“曾小姐,我有句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曾小姐一愣,急忙说道,“闵先生有话就请直说,不用拘束。” 闵庭柯点了点头,十分真诚地说道,“我们既然读了几年书,勉强算是有些远见,也清楚国家目前的困境。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然教育才是出路,就算是为了国家的将来,我辈也都该出分力。我今天到了贵校,实在感慨良多,对您和乔先生也多了一层敬仰。我手里有一些钱,虽然不多,但却是我对教育尽的一点绵薄之力,我想捐赠给贵校,不知道曾小姐肯不肯收?” 曾裕红微微一怔,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闵先生,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钱……” 没等她说完,闵庭柯急忙道,“曾小姐放心,钱是我在英国时打工赚来的,也并不是很多,只怕杯水车薪不能解燃眉之急。我只希望曾小姐看在我的心意上,不要拒绝才好。” 曾裕红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来,“这样的话……我要和其庸商量一下,不敢擅自做主。” 唐新夏听着,看闵庭柯的眼神变得更加热烈了,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地说道,“闵先生,如今这样的社会,人人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做公益?您这样急公好义的人实在太难得了,您说了这样一番话,我都想为您鼓掌叫好了。” 闵庭柯见江向晚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只恨自己能力太小,不能帮上太多的忙。” “怎么会呢?您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连旁人买不来的船票也能买到,不知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呢。”唐新夏一脸的敬佩,口气中充满了崇拜。 江向晚听了,忽然插口道,“闵先生,按理说你我初次见面,我是不该多嘴的。只是以我对裕红的了解,您的钱她是万万不会收的,不过拿话拖着你罢了。既然唐小姐说您神通广大,认识一些人脉,不知能否想办法帮着买些煤呢?我看相比于钱来说,那才是这里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她的话十分突然,让闵庭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就连一旁的曾裕红与唐新夏也傻了眼,都不知她好好的怎么忽然跑出这么一句话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煤炭难买,这不是给人家出难题吗? 曾裕红急忙跳出来打圆场,“闵先生,她素来喜欢开玩笑,您别当真。我们别的不求,只求您能偶尔过来坐坐,给学生们上两堂英文课就足够了。” 江向晚见她出面圆话,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随意地看了闵庭柯几眼,眼底的笑意像是灿烂的夏花般徐徐展开。 唐新夏却对江向晚的话非常不满,有些不大高兴地盯着她,口气也十分严肃,“江小姐,自古以来雪中送炭,救人危难皆是君子行为。无论出钱出力都是好的,您这样提出要求来,不禁让人觉得难办,还十分唐突。” 江向晚听了她的指责,并不往心里去,只是笑容甜美地向闵庭柯说道,“闵先生,是我冒失了,您别见怪。” 闵庭柯忙摆了摆手,“哪里的话,我们都是诚心想要帮忙的。这样好了,我也不敢说自己能不能办到,但总要试试看的。如果能买到最好,如果买不到,曾小姐也别怪我无能。” “闵先生不用这样……”曾裕红还要阻拦,江向晚已经拉了她一把,“裕红,我知道你是个极要强的人,旁人的一针一线都不愿意轻易接受。只是日子过得飞快,冬天眼瞅着就到了。就凭你院子里的那点儿柴火,只怕连半个月都支撑不过。漫漫严冬,难不成你想让孩子们也跟着遭罪不成?既然闵先生能帮得上忙,就当欠他一个人情,以后补回来就是了。” 曾裕红咬着下唇,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正在两难时,闵庭柯已经痛快地开口道,“要说人情就太见外了,曾小姐和乔先生能为祖国的教育苦苦支撑,怎么我就不能使些绵薄之力了?难不成教育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 这下曾裕红没法再说,只能感激地笑道,“那我就先谢谢闵先生了,您尽力而为就好,若是实在买不到,千万不要勉强。”又嗔怪的白了江向晚一眼,特意压低了声音教训道,“你呀,怎么给人家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江向晚嘿嘿一笑,波光潋滟的眼底闪过一抹捉弄到人的喜悦。 乔其庸的课还没有上完,闵庭柯就起身告辞,“打扰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唐新夏忙挽留道,“这么快就走吗?多待一会儿吧,乔大哥还没下课呢,好歹让他和你道声再见。” “你们快忙正经事,不用费心应酬我了,我下次再来做客。”闵庭柯说完,江向晚也顺势道,“正好,我跟闵先生一同走,免得裕红担心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曾裕红道,“你急什么,我们难得见一面,你多留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你一会儿还要给学生们准备午饭,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何况家里还有一堆事,我改天再抽时间来看你。”江向晚说完,曾裕红急忙道,“我和你说的那件事儿你也抽空考虑一下给我答复。我知道这种事情拜托你,只会耽误你的时间,但我也实在无人可求了。” “知道了。”江向晚答应一声,和闵庭柯一道出了门。 福生正等的不耐烦,见闵庭柯要走,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曾裕红和唐新夏送他们到大门口,闵庭柯和江向晚道过再见,这才转身离去。 拐了一个弯,闵庭柯有礼地问道,“江小姐家住哪里,若是顺路,我可以送你。” 福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去了个唐小姐,又来了个江小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只听江向晚道,“不必了。我家离这里不远,何况我还有事情要办,并不回家。”拒绝得非常干脆果断。 闵庭柯不好再说,有些讪讪地点了点头。一路无言回到停车的地方,闵庭柯道,“江小姐,我到了。”口气里竟然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依依不舍。 江向晚听得一愣,看了他的车子一眼,“那就再见吧。”提步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又转回身说,“闵先生,买煤的事,还请你多费心呀。” 闵庭柯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的。” 〇叁陆◇闹事 买煤? 福生在旁听了,险些一个跟头将自己绊倒摔个狗啃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瞠目结舌地看了闵庭柯一眼。 说句不中听的,九爷这可真是破车好揽债,唯恐自己太清闲,硬要给自己找事做呢? 现在的煤是那么好买的? 他竟然轻轻松松的就答应了人家,九爷到底是单纯善良还是傻呀? 福生胸口仿佛滞了一口气,向着罪魁祸首的方向不满地看了一眼。 江向晚留意到他的神情,不但没有躲闪回避,反而扬起唇角,冲他展露出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她皮肤白皙,样貌又极精致,笑意盈盈的只会让人倍感亲切。偏她眼底却闪烁着迫人的寒光,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与之对视。 福生被吓了一跳,急忙低下头,飞一样的跑去帮着闵庭柯开车门,只想快走。 江向晚俏生生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闵庭柯。只见他走到车身前忽然停住步子,转过头想了又想,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不受控制地问道,“江小姐,请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向阳小学做客?”一句话说完,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一片。 江向晚见他像只不安的兔子一般可爱,差点儿直接笑出声来,她强忍住笑,故作平静地问道,“闵先生可是有什么指教?” 闵庭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就这样直接了当的发问实在不妥,若是给人误会了怎么办?他自己不稳重也就罢了,难道也不顾念江向晚的名声吗?见江向晚一脸困惑,他连忙解释道,“指教一说哪里当得起呢,我随口一问,请您千万不要多心。只是……若下次再来这里还能见到江小姐就好了……”最后一句,到底把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一下江向晚再也忍不住,脸上浮现出忍俊不禁的笑意,声音也是异常的清脆悦耳,“有缘的话,自然还能再见。” 闵庭柯本来一脸懊悔,听了她的话,竟然不自觉的跟着笑了起来。 福生见他笑得傻兮兮的,忍不住出声提醒,“九爷,上车吧。” 闵庭柯又看了江向晚一眼,冲她有礼地挥了挥手,这才不舍的上了车。 福生不敢与江向晚对视,逃一样地跑上车,急匆匆地将车开走,溅起一地的泥浆。 江向晚站在原地没有动,眼见着轿车驶出视野,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沿着一条岔路向前走去。 车子重新回到正路上,前方也逐渐变得拥堵起来,到后来干脆寸步难行。街上排着几辆等候的轿车,看热闹的行人挤成一团,把前方围了个水泄不通。紧挨着闵庭柯车窗旁的黄包车夫探头探脑一脸焦急地向前张望,坐在车上妆容精致的贵妇开始不耐烦起来,甩着帕子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哎呀,能走不的啦?耽误了老娘的事儿,可仔细你的腿!” 闵庭柯坐在车里向外看去,实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儿,“福生,前面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状况吗?” 福生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九爷不用担心,八成又是学生闹腾起来搞游行示威呢。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你不用急,等他们走过去,道路也就通了。” 话音未落,就听前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紧接着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无数人往这边发疯似的冲来。慌乱之中,甚至隐约能听到年轻的嗓音无助的呼喊,“警察厅知法犯法,打死人啦!” 黄包车上的贵妇吓得面如土色,颤颤巍巍地抓着扶手叫道,“老棺材,你傻杵在这里愣个啥呀?晓不晓得逃命哇?” 福生也是脸色一变,也算他小子脑筋快,危急之中还是本能地挡在了闵庭柯身前,“九爷,你先躲躲,那子弹可是不认人的。” 闵庭柯在后座上一把按下他的头,“别说话。”两个人弓着腰躲了好一会儿,确定再没有枪声响起来,这才缓缓抬起头向外看。原本喧闹的街路此刻已没有半个身影,只有几辆车歪七扭八地停在路中央。四周空荡荡的,人声鼎沸的街头忽然变得格外诡异安静。 足足缓了好一会儿神,各家司机才像是找到了魂一般,发疯似的的踩着油门往安全区里冲。福生按耐住内心的恐惧,镇定了一会儿心神,这才慌不择路的把车开了出去。沿途乱得没个样子,地面上全是被踩烂的蔬菜、鞋子和各式各样的标语,甚至可见大片大片的血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闵庭柯越看越难受,脸色也随之沉下来。 一路上福生专挑大路走,开了足足十多分钟,才见前面隐约又出现了人影,街道也恢复了以往的秩序。福生总算松了几口气,从倒视镜里见闵庭柯眉头紧锁,脸色也十分难看,忙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九爷,刚才你听见了没有?那枪响跟过年小孩子放的爆竹一样,就是声音大了点儿。” 闵庭柯疑惑不解地问道,“学生们为什么要抗议?” “这我怎么知道?”福生被问的莫名其妙,“估计是为前些天冻死在大雨里的难民向政府讨说法吧!” 闵庭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没有再往下说。 福生将车开回了闵家,下车时他双腿还在不争气地打着颤,硬是咬牙坚持着开了车门请闵庭柯下车。 张嬷心急火燎地奔了出来,“小少爷,听说外面出了事儿,你还好吧?”拉着闵庭柯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他平安无事,这才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脸色也白得吓人。 闵庭柯急忙将她搀起来,“你别害怕,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张嬷拍着自己的心口压惊,“这世道真是乱得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的怎么有人敢在城市里放冷枪?若是打中了人可怎么办?难道就没有人管吗?” 就是那些管事人放的枪! 福生刚要开口,闵庭柯已经拦住他的话,“没什么大事儿,主要是为了震慑人。”扶着张嬷进了大门。 刚在沙发上坐下,闵庭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听是闵庭柯亲自接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庭柯,你没出门吧?” “我刚刚回来。”闵庭柯平息了口气,“外面闹得不成样子。” “我就是因为听说了,才怕你出事,赶忙打电话问问你的情况。这些天你不许出门,安心在家待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听我的话。”闵庭析的嗓音沉稳有力,口气中全是担心。 闵庭柯忙答应了,“我知道,你放心吧。” “嗯。”闵庭析听他答应得痛快,也没有啰嗦,飞快挂断了电话。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换成了闵素筠,她一开口就念了句阿弥陀佛,“我的老天,真是吓死我了。庭柯,你在家就好了。刚才店里来人给我送消息说街上出了事儿,警察厅那群下流东西开枪打死了三四个学生,如今弄得人心惶惶,没人敢随便出门了。这群学生都是火一样的性子,又仗着年轻天不怕地不怕,平日里无风还要起浪,如今有同窗惨死街头怎能咽下这口气?只怕后面还有更厉害的风波,你要是心疼我,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只当不知道就是了。若是缺什么就打电话给我,我让人买了给你送过去。” 闵庭柯嗯了一声,乖乖说道,“三哥刚打了电话给我,已经交代过了。” 闵素筠还不放心,又再三强调,直到闵庭柯保证绝不出门,她才勉强放心。 当天中午闵庭柯只吃了几口饭就没了胃口,闵家的几个下人也都神色慌张,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下午他也没有出门,躲在家里看书,只翻了两页,心里就烦得像是猫挠一样,书也看不进去,只能心烦意乱地丢在一旁。 他背靠在沙发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江向晚明艳动人的模样,他禁不住一愣,从沙发上扑腾一声跳了起来。正在清扫楼梯的阿喜听到声音,被吓了一大跳,有些紧张地问道,“九爷,出什么事儿了?” “不好!”闵庭柯担心得脸都白了,“那边闹成这样,不知她怎么样了?” “她?她是谁?”阿喜被他的样子弄得没了主意,慌慌张张地说道,“九爷,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叫福生过来。”脚步飞快的把福生叫了进来。 福生见闵庭柯双眼直勾勾的,以为是见到上午混乱的场面给吓住了,压低了声音问道,“九爷,您没事儿吧?” 闵庭柯听到他的声音才猛然回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兮兮地问道,“江小姐怎么样了?” 江小姐? 福生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九爷口中的江小姐应该是那位让他帮着买煤的姑娘。福生眨了眨眼,“九爷,我跟着您一起回来的,哪知道她的情况?” 闵庭柯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就要往外走,“我们再去一趟向阳小学!” “啊?”福生顿时傻了眼,“九爷,您不是才答应大小姐和三爷不出门了吗?再说外面也不知什么情况,您出去出了事儿怎么办呀?就算小的有九个脑袋,也不够三爷砍的。” 闵庭柯紧张得双手都在颤抖,“人命关天,哪理会得那么多?你放心好了,若是三哥怪罪下来,我一定维护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的。” 福生见他态度坚决,脑筋一转,飞快说道,“九爷,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开车过去看看,您就在家等我的消息。”他一边说,一边冲愣在一旁的阿喜使了个眼色。阿喜顿时会意,悄悄去后厨找了张嬷,小声把闵庭柯要出门的事情说了。 张嬷哎哟一声,正在切菜的手顿时被划出一条老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她也顾不得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来,“小少爷,您不能出去。” 闵庭柯安慰她,“你放心,我就出去看朋友一眼,别的地方都不去,马上就回来。” 张嬷却异常坚定地阻拦道,“小少爷,无论你要见谁,都得等这段风声过去才行。” 闵庭柯见她手上流着血,忙问道,“张嬷,你的手怎么了?” 〇叁柒◇训斥 张嬷这会儿全部心思都在闵庭柯身上,哪还顾得上什么伤口,只盯着他的眼睛哀求道,“小少爷,您听我一句话,今儿说什么都不能出去,要是真有急事儿,就吩咐我们去办。我们都是奴仆下役,命也不值钱。若是您有一丁点儿不妥当,就是让我们全给您陪葬,又有什么用呢?”说着后来,竟然急得哭了起来。 她是除了闵家人之外最关心闵庭柯安危的人,只要和他有关的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牵肠挂肚。那些年闵庭柯在国外时,张嬷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会儿梦到闵庭柯在那边生病无人照看,一会儿又梦到他被人欺负打得浑身是血……噩梦连连,人也憔悴得不像话。 如今闵庭柯平安归来,有她眼扒眼望地守在身前,更不能让他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她到了九泉之下哪有脸见太太? 闵庭柯知道她的心意,感动地叹了口气,一边吩咐阿喜赶紧去找干净的布来,一边对福生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出去了,辛苦你去向阳小学一趟,问问曾小姐看她知不知道江小姐的联络方式,起码要确定她的安危才行。” 福生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闵庭柯亲自帮张嬷包扎了伤口,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厅里等消息。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闵庭柯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会儿担心江向晚会遭遇不测,一会儿又怕福生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儿。整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干脆坐不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过了许久,福生才一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九爷!” 闵庭柯连忙起身,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 福生喘了两口粗气,笑着说道,“九爷放心,我去向阳小学找到曾小姐,把您的原话转达到了。曾小姐一听,比我们还担心呢,立刻就披了件外套跟我一起出的门。我开车把她送到附近的电话亭,亲耳听到她给江小姐打了个电话。江小姐已经平安到家了,知道您惦记着她的安危,好一阵感谢。我又把曾小姐送回小学,这才返回来。路上许多警察在维持秩序,耽误好些功夫。” 闵庭柯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回到了正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见福生忙得一头热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浸湿了,不禁有些歉意地说道,“福生,真是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忙活了一下午。” 福生还是第一次听到主子跟自己说对不起,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讪讪地挠了挠头,“我本来就是在闵家当差的下人,只要九爷有吩咐,刀山火海都得闯一闯,不过是帮着跑个腿,您不用放在心上。” 但闵庭柯还是上楼从大姐留下的信封里抽出一张五十的整钞交给他,算是打赏。福生哪里敢收,吓得连忙摆手拒绝,“九爷,您不用这样,都是分内的事儿,不敢讨九爷的赏。” 闵庭柯和颜悦色地说道,“或许大姐已经和你交代过了,我不打算再出国,以后就留在家里了。这是我第一次赏钱给你,无论多少你都应该拿着,全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知道你家里艰难,你又是个孝顺孩子,把这钱送回家去,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外面有了出息,不至于再牵挂担心,也能给你母亲多抓几副药吃,她吃了药,身子才能好得快。” 福生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再三推却,最终还是被闵庭柯强塞在了手里。 张嬷闻声赶过来,见状笑道,“福生,这是主子的心意,你就拿着吧。以后做起事来要常常想着主人家的恩情,手脚麻利仔细些,也不枉小少爷看重你。” 福生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闵庭柯又对张嬷吩咐道,“家里总共也没几个人,今晚上多做些菜,回头跟他们说,这是沾了福生的光,大家加菜。” 闵家空了许久,除了张嬷、阿喜和福生之外,只有一个守门的小厮和两个听差,都闲散惯了。既然闵庭柯已经决定留在家里生活,此时正是立规矩的好时候,张嬷有意给闵庭柯壮声势,听了吩咐喜滋滋地答应道,“是,我这就去做。” 闵庭柯不放心地叮嘱她,“小心手,沾水的活就让阿喜帮忙。” 张嬷更像是吃了蜜糖一样,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闵家自从闵老爷逝世之后,姨太太那边的几个子女就不怎么登门了,闵素筠偶尔回来一趟,也只坐一会儿就走,闵庭桉和闵庭筵更是少见,只有闵庭析经常回来坐坐。只是他为人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十分严厉的感觉,下人们见了他都远远躲着,活像是见了鬼见愁似的。 如今看这位没打过交道的九爷性情温和,又体恤下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的,都觉得好日子不远了。 闵庭柯心里记挂着要帮向阳小学买煤的事情,可惜他对上海的了解还停留在四年前,只好叫来张嬷商量,“家里有没有懂这个的人?” 从前闵家有专门负责采买的管事,现在却没有这样的人了。 张嬷一脸茫然,“往年都是三爷买了煤让人整车送过来,我们只需要搬到小仓房里就是了。家里统共就这么几口子人,一冬也烧不了多少。” 闵庭柯不想再添麻烦给三哥,听她这样说,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有人知道在哪里能买到煤吗?” 张嬷摇摇头,“回头我去给小少爷打听打听,反正这几日你不出门,安心在家等消息就好了。” 闵庭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 之后的几天他哪里也没去,在家当起了闲人,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和福生等人把后花园整理了一番。下人们都不懂园艺,只能依着闵庭柯的吩咐小心翼翼地下手。只是手艺实在乏善可陈,草坪修剪得坑坑洼洼,看上去极不平整,还不如之前看着顺眼。 福生在一旁见了,笑嘻嘻地说道,“赶明儿还是要跟大小姐打声招呼,说什么都要请一位花匠回来,我看那些大户人家都有专门的花匠打理花园,看着可气派呢。” 闵庭柯听了微微一笑,“我们家人少,闲着时收拾收拾就是了,倒不用那么麻烦。” 傍晚时张嬷找了过来,一脸的为难,“小少爷,我打听到了,说是铁道口那边就有煤厂。平时用火轮车运来的煤直接卸在那边,好大的一块地方。不过最近煤价却比从前贵了许多,而且还要托关系才能买到,否则是想都不用想的。” 闵庭柯有些烦恼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张嬷这才去了后厨。 谁知第二天一早闵庭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庭柯,你要买煤做什么?家里已经冷下来了吗?” 闵庭柯忍不住一愣,但转瞬就反应过来。准是张嬷背着他偷偷告诉了三哥要买煤的事情。闵庭柯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倒是还好,只是我答应了朋友,看看能不能帮忙买到一些。”顺便把向阳小学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下。 闵庭析听了他的话,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弟弟才回国没几日,到底在哪交来的这些朋友?前些日子是船票,这会儿又变成煤了? 事情一件比一件难办,他真当自己是洋人信奉的上帝,想要什么动动嘴皮子就能弄来呢? 眼下这世道,做什么事儿不用人脉和金钱? 枉他还是喝过洋墨水的人! 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到胸口,闵庭析的口气也变得异常严厉,“你才回国几天?你在上海认识几个人?怎么就敢夸下海口答应这样的事情?从前父亲是怎样教育我们来着?你学问了得,知不知道什么叫一言九鼎?你轻而易举的答应了别人又做不到,想没想过会对自己的声誉有所影响?你有多大的能耐自己不知道吗?你答应这样的事儿,最后还不是要我给你擦屁股?” 闵庭柯被他训斥得脸色通红,理屈词穷地说道,“三哥……我……我只是看他们的情况太可怜了,想着如果能帮上一些忙,可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我不是为了逞英雄博名声。你别生气,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这么一说,闵庭析的火气瞬间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算了。买煤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来帮你问问看。不过眼下煤炭供不应求,我的脸面还没那么大,只怕不成,但既然你答应了人家,我就豁出老脸帮你试一试。” “三哥……”闵庭柯刚要拒绝,闵庭析就抢着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也不是要和你发火。只是希望你以后遇到事情能稍稍动动脑子,别给人说几句好话就找不到北。现在什么人没有?就你这软糯的性子,小心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我知道了。”闵庭柯被教训的无地自容,口气也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失落又委屈。 闵庭析也怕把话说得太狠了,只能安慰他说,“对了,大姐应该和你提过工作的事情了吧?你有什么想法?” “我……暂时还没想好。” “也该定下来了,上海滩风云变幻,更迭迅速。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搁在上海,只能是三十分钟河东三十分钟河西,所以你要早做打算,趁着我和姐夫还能帮上一些忙,把事情坐定要紧。等我们失了势,你再想找工作,只怕比登天还难。”闵庭析显得十分疲惫,说完这番话,点了支烟吸了起来。 闵庭柯从话筒里听到了,劝他说,“洋人已经通过实验得出了结论,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以后也少抽些吧,最好能戒掉。” “我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能把自己的事情管明白,就算帮了我大忙了。”闵庭析轻轻笑了两声,又说,“你三嫂让你最近有空去家里吃饭,你看看哪天闲了就过去一趟吧。” 闵庭柯十分干脆地答应了。 闵庭析满意地挂断了电话,又吸了口烟,盯着眼前的文件出神。法租界那边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洋人拿出一笔钱来补偿,政府又出面施压,那位被无辜撞死的女学生家里虽然不忿,但既然还要在上海生活下去,总不好把人得罪全了,否则哪还有活路呢?幸好陪的钱数目不小,为了将来打算,他们一家只能忍气吞声的收下,事情也算平息了下去。 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老六闵庭桉。 〇叁捌◇孙家 自打把闵庭桉从监狱里保释出来,这不争气的东西只在家里老实了两天就又偷偷摸摸地翻墙跑了出去,前几天闵庭析给他家里打电话,下人们只说六爷和六少奶奶足足有半个月不见人影了,他们正愁这个月的工钱去找谁领。 他又想办法联系上了邓翠云,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邓翠云先连珠炮似的开了腔。她不但不担心庭桉的近况,还一副恨不得他死了才干净的冷漠表情,“三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庭桉变成今天这幅鬼样子,你和大姐难辞其咎,都是有责任的。他自打接手了家里的木材厂之后,忙得早出晚归,十日里倒有九日歇在外面,我有没有去找你和大姐商量?想让你们帮着劝劝,你们俩又是怎么和我说的?言犹在耳,一句一句我可都清清楚楚的记着呢。如今他落得这样的境地,你们又来找我要人,上海这么大,要我去哪里找呢?” 闵庭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安排下属和朋友分头去找,如今也过去几天了,竟然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庭桉这家伙该不会又惹什么麻烦了吧?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他关在监狱里,起码不会不知所踪让人头疼。 想到这里,闵庭析只能把香烟凑到嘴边,靠着尼古丁麻醉自己的烦恼。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说了声‘进来’,就见陆家真穿得油光水滑的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鬼鬼祟祟一副做贼的模样。 说实话,闵庭析十分瞧不上他,总觉得他一副趋炎附势的小人嘴脸,这样的人你强大时,他就是你手底下唯命是从的狗,但一旦你失了势,下一秒他就会变成饥肠辘辘的狼,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 所以自从陆家真被安排到他的手底下做事,闵庭析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他。偏偏陆家真像条活泥鳅似的,让你抓不到一点儿错,还总是一副谄媚的模样凑到你身前来阿谀奉承,什么好听说什么,让你下不去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久而久之,弄得闵庭析也没了脾气。 陆家真再三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放心地将门关好,慢慢地凑到闵庭析的办公桌前。 闵庭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儿?” 陆家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想卖弄自己辛苦得来的消息。 闵庭析很是看不惯他这幅样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是没事儿就出去,别打扰我办公。” “有事儿,我有事儿。”陆家真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副部长,听说您安排了人手满城找六爷的消息呢?” 闵庭析皱着眉头打量了他几眼。这件事儿他并没有让太多人知道,唯恐闹得满城风雨,给有心人一传,又成了一桩了不起的大新闻,让别人看了笑话。他向来防备陆家真,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对他言明,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难不成他一直在暗中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闵庭析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陆家真心下一凛,急忙解释道,“副部长,您千万别误会,我也是偶然听说的。何况这些年我一直在您的手底下做事,您对我照顾有加,我正琢磨着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机会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可巧就来了这么个机遇,我哪能不把握住呢?” 闵庭析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偶然?这世上的偶然还真是不少。” 陆家真赔笑了两声,“副部长身居高位,每天都要为公事劳心费神,我别的忙帮不上,这些出力跑腿的小事若是还不能替您分担,那还要我有什么用?” 闵庭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陆家真急忙正了正神色,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副部长,若是我的消息没错,六爷应该是出事儿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闵庭析已经愣住了,瞪着他问道,“什么叫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儿?你别大喘气,把话给我说全了。” “是。”陆家真答应了一声,开始徐徐讲述起来,“知道您在找六爷,我就让朋友帮着留意,早一日找到六爷,您也早一日安心,不用提心吊胆的牵挂他。我朋友里有个闲帮的小老大,一直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生意……”他说着,做了个推牌九的手势,这个所谓的朋友显然是开黑赌场的。 闵庭析心急地催促他赶紧往下说,陆家真这才继续道,“平日里我们有些交情,听我提了六爷的事情,他也答应帮我留意。但我原也没寄希望于他身上,六爷好哪一口,我是清楚的,上海滩这么大,怎么绕也绕不到他那里去。谁知他刚才派人来给我递消息,说是有了六爷的下落。原来他那个小赌场虽没什么大人物光顾,却也有些小喽啰闲来无事会去推两把,今儿有个喝醉了酒的痞子去了,谈话间说起了六爷的名字,我这朋友就留了意,原来六爷被他们弄走了。” 闵庭析听到此处,顿时觉得不好。他急忙站起身,紧张地问道,“弄走?弄到哪里去了?” “副部长您别急。”陆家真虚情假意地安慰道,“要想知道六爷在谁手里,先要知道这痞子是谁的人。我这朋友打听了一下,原来他是孙家养的人,之前被六爷失手捅死的那个地痞也是他们一伙的。” “什么?”闵庭析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时间脑袋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孙家? 怎么又和孙家扯上了关系,他们家这么穷追不舍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六落到他们手里,还有活路吗? 想到这里,他再也待不住了,扯着陆家真的衣领子问道,“送信来的人呢?” 陆家真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连忙往后躲,“走……走了。副部长,您别激动,静下来想想办法……” 闵庭析一把甩开他,找回所剩不多的理智,抄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客气的声音,“广盛源总店,请问是哪里?” 闵庭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心平气和一些,“我是闵庭析,姐夫在店里吗?” “哟,原来是三爷。”对方语气更客气了,“可是不巧,头前儿东家才出的门,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您有什么事儿吗?用不用留下句话,回头我好帮着您转达。” 这么要紧的时候,姐夫竟然不在店里? 闵庭析果断地说道,“不用了。”利落地挂上电话,冲陆家真道,“你这就带我去你朋友的赌场。” 陆家真没想到他做起事来是如此的直接了当,闻声脸色白了白,“副部长,他那个地方像老鼠窝子似的见不得人,您这样身份的人去了,他以后还怎么开张做生意?我要是带您去了,他还不得恨死我呀。” 闵庭析道,“你放心,我就过去问几句话,至于他的地盘和生意我不关心,也保证不会有人从我这里知道一丁点儿线索。” 陆家真听他这样保证,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领着他出了政府大楼。正好周家的车子就在路边停着,喜贵一见到他,笑着迎了上来,“三爷,您怎么出来了?这可真是心有灵犀,我正要和大门口的守卫打声招呼,求他们帮忙通知您一声呢。” 周家的车一大早就送周君兰出去了,她这两日一直在教会筹备义卖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早饭都是闵庭析一个人吃的。 闵庭析见到喜贵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喜贵指了指车子里,“小姐也在呢,她说有事情找你商量,让我把车开过来。” 闵庭析冲陆家真使了个眼色,大着步子走了过去。他走的急,陆家真只能小跑着跟上。 一上了车,后座上的周君兰一脸倦色,见到他才露出一个笑脸,“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我以为要等很久,正打算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呢。” “我正好有事要出去。”闵庭析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对帮着开车门的喜贵吩咐道,“喜贵,你赶紧上车送我去一个地方,家真知道路线,让他告诉你。”又瞪了愣在车子旁的陆家真一眼,“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上车?” 陆家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自己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周君兰诧异地望着丈夫,“出什么事儿了?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闵庭析和妻子之间向来没有秘密,听她这样问,就把闵庭桉可能落到孙家人手上的事情对她说了。 周君兰脸色一白,失声叫道,“什么?怎么会这样?消息可靠吗?” “还不知道,我这就去那家黑赌场问问,看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闵庭析的表情十分难看,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就像窗外压抑的天色一般,变得异常沉重。 周君兰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你先别自己吓唬自己,这里可是上海滩,庭桉再不好,也是正正经经的闵家六爷,孙家就算拿住了他,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否则脱不了关系……” 闵庭析心里乱糟糟的,闻声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担心起来,“我就怕孙家用什么歹毒的手段磋磨他,命虽保住了,但成了个废人,又有什么用?” 周君兰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闵庭桉现在这幅样子,和废人有什么区别?只是这话却不好当着丈夫的面讲,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闵庭析棱角分明的脸颊出神。 陆家真在前面指挥喜贵方向,闵庭析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着急有什么用呢?只会让问题变得更麻烦而已。当务之急是要将庭桉找回来,其余的都是次要的。 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见妻子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忍不住冲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你别跟着我担心,放心吧,我能处理。对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周君兰所在的教会明日晚上要举办慈善舞会,最终目的还是要筹结善款,帮助难民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只是舞会这个话题实在和此时紧张的气氛不搭,她只能摇摇头,随意地说道,“没事儿,我就是几日没好好地看你一眼,有些担心。” 说话间喜贵已经将车子稳稳停了下来,陆家真指着前方一条脏兮兮的胡同说道,“副部长,就是这里了。” 〇叁玖◇赌场 小巷看上去十分深邃,一眼望不到头,潮湿的墙壁上生满了苔藓,密密麻麻的令人作呕。 闵庭析看了看前面的情况,皱着眉头对周君兰道,“这里乌烟瘴气的,你不要下来了。” 周君兰不放心,忧心忡忡地嘱咐道,“那你一定要小心些,千万别逞强斗狠,若是问不出什么就只管回来,我们另想办法。你要时刻记着,保全自己才能救出六弟,否则把自己搭进去,他就更没指望了。”十几年的夫妻,她太了解丈夫雷厉风行的火爆脾气,唯恐一句话不对和人家动起手来。 闵庭析冲她一笑,“知道了,我是来打听消息的,又不是来打架的,你别乱担心。我还不知要多久出来,你别在这里等,先回家里去吧。” 周君兰不答应,“我就是回了家也不安生,不如在这里等你,你出来时也有车可用,走也方便。” 闵庭析想了想,对她吩咐道,“这样好了,你先去大姐家等我,正好把这件事儿告诉她。我刚才已经给姐夫打过电话了,可惜他不在店里没有说上话。我思来想去,这件事儿既然扯上了孙家,单凭我一人之力只怕不行,还是要靠姐夫从中周旋找关系,你先过去把事情说明白,我随后就到,咱们在那里会和。” 周君兰听了只能点头,“那你谨慎些。你要是出了事儿,我也不用活了。” 闵庭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吧,我又不是那到处惹事的毛头小子。”安抚了她几句,和陆家真下车沿着小巷摸索了进去。 周君兰趴在车窗前担心地看了半晌,直到见不着丈夫的身影才对喜贵吩咐道,“走吧,去大姐家里。” 喜贵忙答应了一声。 小巷两边的住户多数做的都是赌场生意,门户大开,门边摆着一条长板凳,坐着两三个压场子的打手模样的壮汉。其中也有一两家做皮肉生意的,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几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慵懒地靠在门边,一见到过客,就腻着笑凑过来抛媚眼。 闵庭析哪有心思应对她们,寒着一张脸走了过去。身后就传来女人们的埋怨声,“呸,头也不回一个,心肠是石头做的?难不成是来找兔子相公的?” 闵庭析充耳不闻,只当没听到。 路过其中一家大门时,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忽然凑上来,一把抓住陆家真的手,矫揉做作地叫道,“陆先生,有日子不见你了?最近忙什么去了?是不是嫌我伺候的不够好,找别的姑娘去咧?” 碍于闵庭析就在身旁,陆家真尴尬地甩开她的手,板着脸道,“别闹,我忙正经事儿呢。” 那女子撇着嘴一脸不屑地说道,“哎哟哟,你哪次来不是办正经事儿呢?忘了趴在老娘身上的浪样了?” 直白的话语说得陆家真面红耳赤,瞪了她两眼,警告道,“你再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快来吧。”那女子一点儿不怕,反而咯咯地娇笑道,“我最近皮子紧得很,就欠收拾呢。” 说话间已经过了那家门口,女子也停住步子,摇着手帕骂道,“死没良心的,前儿还抱着人家叫心肝小宝贝,今儿就翻脸不认人了。改天再来,看老娘理不理你。” 陆家真头也不敢回地跟上闵庭析的脚步,赔笑着对他解释道,“闲来无事时偶尔会来这边坐坐,也不干别的,不过是找人聊聊天罢了,副部长您千万别见笑。” 闵庭柯冲他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茬。 陆家真只好腆着脸再问,“副部长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闵庭析看了他两眼,“睡觉!” 陆家真被怼得没了词,讪讪地闭上了嘴。 要去的那家黑赌场位于巷子的最深处,和别人家相比,门脸相对宽敞干净一些,门口守着的打手显然是认得陆家真的,一见他来,立刻堆起一脸的笑站起来相迎,“陆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手痒痒了要推两把?赶紧,我给您安排位置去。”听那口气倒是分外的熟悉。 陆家真见闵庭析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只能应付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邓老大在吗?” 打手点了点头,往里头努了努嘴,“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刚把小粉蝶请回来,您就闻着味摸过来了。” 陆家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些不满地说道,“什么叫闻着味道就过来了,我又不是那哈巴狗。我找他有点儿事,你赶紧进去给我请他出来。” 那打手笑得极其暧昧,摇着头道,“陆爷,不是小的腿懒不帮您办事,您也知道,我们家老大对小粉蝶垂涎已久,今儿好容易请了过来,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屋子里行好事呢,我这时候过去帮您叫人,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去干这种出力不好讨好的事儿。” 他在赌场混得久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因此养成了油腔滑调的性格,和谁都能扯上几句。 闵庭析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只是碍着在别人的地盘上才没有发作。他不能跟打手一般见识,却狠狠地瞪了陆家真一眼。 陆家真内心突突了两下,往打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去通告,就说我带了客人过来,让邓老大赶紧出来见见,别耽误了正经事儿。” 打手嘿嘿直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不情不愿的往里走,“我们老大也正在干正经事儿呢,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是正经事儿,也不知他的身体受不受得了。”惹得守在门旁没离身的打手们一齐笑了起来。 闵庭析打量了一下周围。 一间不大的小院里共有三间房,东西两间门都开着,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影,正赌到兴头上,吆五喝六的嚷着开大开小,闹哄哄的让人心烦。正对着大门的房间却虚掩着门,奉了陆家真之命进去请人的打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得了吩咐才敢进屋说话。不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光着膀子正在套衣服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他四十多岁年纪,又矮又胖,那模样怎么看都像乡下人家腌咸菜用的地缸。肩膀上还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一见到陆家真,笑着骂道,“你个龟孙,真会赶时候,正好断了老子的好事儿。”听口音像是山东人。 闵庭析见他脖子上还留着两个鲜红的唇印,刚才在房间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陆家真却正了正神色,怕他再说出难听的话来,急忙走上前介绍道,“邓老大,今儿可不是胡闹来的。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从前也和你提起过的,外交部副部长闵庭析,专门和洋人打交道,十分了不起。”又对闵庭析道,“副部长,这位就是我刚刚和您说起的邓老大。” 闵庭析冲邓老大客气地点了点头,因有求而来,态度还算恭敬,“邓老大,久仰大名了。” 邓老大绿豆似的小眼睛在闵庭析身上打量了一番,做了个请的手势,“闵副部长,今儿个刮得是什么风,怎么把您老给吹来了?快请屋里坐。”又骂傻站在一旁的打手,“没眼力见的杂种,还不去沏一壶上好的茶来。” 打手领命而去。 闵庭析跟着邓老大和陆家真进了房间,只见屋子里拉着窗帘,暗的没有一点儿光亮。房间也不是很大,角落里摆着一张床,一旁立着一张方木桌。床上一个半敞着领口的女子见有人进来,捏着嗓子道,“死鬼,把人家骗过来晒在一边,你倒忙别的去了。要是这样,以后就别开这个口,我也不登你的门。”口气中带着浓浓的风情味道。 邓老大一边拉开窗帘一边骂道,“小荡妇,我来了客人,你给我安静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小粉蝶呸了一声,“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口气。老娘就在这儿等着你,看你怎么收拾我。”说话间打手送来一壶茶,邓老大忙请闵庭析和陆家真坐下,又指着床上的小粉蝶道,“你别装死,过来倒茶。” “哟,敢情你请我来,是把我当成你家里的佣人了。”小粉蝶一脸不屑,躺在床上摆弄着手指,连动都没有动。 邓老大嘿嘿一笑,“小荡妇,快起来,外交部的副部长到了。你还面团似的死在床上,枉你自称见过许多达官贵人,最知道规矩了。” “啊?”小粉蝶从床上翻身坐起,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往闵庭柯和陆家真身上的瞄,“死鬼,你可别骗我。”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过来倒茶,轻轻送到闵庭析的手边,“老总,请喝茶。”声音格外娇媚。 闵庭析对这样的情况有些反感,摆了摆手,“谢谢,我不渴。” 小粉蝶也不往心里去,把茶盅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那您就渴了时再喝吧。”又倒了茶送到陆家真的手边。陆家真眼睛都要看直了,只往小粉蝶解开衣扣漏出的雪白胸脯上瞄。 小粉蝶哼了一声,倒了茶递给邓老大。 邓老大喝了一口,看着闵庭析问道,“闵副部长今日过来,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闵庭析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关于闵庭桉的消息。邓老大听了,笑眯眯地看了陆家真两眼,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儿。那都是手下们瞎传的,可做不得数。” 闵庭析一听,看了看坐在一旁喝茶的陆家真。 陆家真笑道,“老邓,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也知道这里面的关系。那位闵六爷是我们副部长的亲弟弟,如今出了事儿,我们副部长正焦心呢。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赶紧把实底透出来,别装腔作势瞎卖弄。” 邓老大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一口的喝着茶,仿佛那是能延年益寿的仙水一般。 陆家真嘿了一声,“老邓,你我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难道还信不过我们?你放心,闵副部长已经金口一诺,就算将来出了事儿,也绝不会透漏出和你有关的话来,你倒不用担心会引火上身。。” 邓老大老神自在的把茶盅往桌子上一放,翘着二郎腿道,“老陆,你我都不是第一天在道上走了,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别拿这话唬我。放心?我还真就放不下这个心。”他一边拍着自己的肚皮一边说,“咱们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一码是一码,别混在一起说。嘴长在你们身上,我能管得住吗?今日你们答应的好好的,明儿把事情传出去,我一个平民百姓,还敢去外交部找你们的麻烦不成?还不得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吗?”他冲小粉蝶招了招手,让她给自己捶捶肩膀。 小粉蝶嘟着嘴不满地走到他背后,象征性地捶了起来。 闵庭析能坐到副部长的位置上,大事小事也都经历过了,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听邓老大这么说,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拿庭桉的消息和自己谈条件呢! 〇肆拾◇条件 闵庭析心知肚明地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邓老大这话说得不错,咱们既然开门做生意,就不能只论交情,得讲利益。” 邓老大见他上道,忍不住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说道,“还是闵副部长看事情通透,说话也爽快。不像老陆,放个屁也得琢磨来琢磨去,难怪他混了这些年,也还是您手底下的一个马前卒,成不了什么气候。” 陆家真赔笑道,“那是,我就是再怎么翻腾,也逃不出闵副部长的手心呀。何况跟着他老人家,我也能长些见识,学些眉眼高低。” 小粉蝶一边懒洋洋地捶着邓老大的肩膀一边撇着嘴道,“呸!油腔滑调的东西,嘴上也不知抹了什么蜜,说出来话的一句比一句甜,人家是正正经经的爷们儿,又不是院子里唱小曲的,谁稀罕你跟在屁股后面专捡马屁拍。”说着,风情万种地瞄了闵庭析一眼,“照我看,凭闵副部长的人品气质,就算是马,那也是匹汗血宝马,你小心马屁没拍好,再溅一身的血。” 陆家真被她说得神色尴尬,当着闵庭析的面又不好发作,忍气吞声地闭上了嘴。 邓老大见状喝道,“艹你娘的,骚嘴里放得什么臭屁?好好捶你的肩膀,用点劲儿。老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再敢多说一句,看我怎么抽你。” 小粉蝶哼了一声,气恼地转过脸去。 闵庭析微微一笑,冲着邓老大道,“邓老大,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有什么要求你不妨直说,就这么干坐着拖下去,再喝二十壶茶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邓老大眼睛里精光一闪,看似无意地瞥了陆家真一眼。陆家真装作喝茶,轻轻点了下头。 邓老大这才一脸为难地说道,“闵副部长,按理说有陆爷在中间搭桥,我又对您仰慕已久,您既然开了口,我是不敢不说的。只不过……”他故意拖了个长声,“这件事儿扯上了孙家,就不好办了。” 闵庭析知道正题开始了,也不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邓老大拍了拍小粉蝶的手背,“我们有话要说,你出去等着。” 小粉蝶娇嗔地应了一声,“好话不避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什么缺德事呢,给儿孙积点儿德吧,小心生个儿子没屁丨眼。” “放你娘的屁!”邓老大伸手要打,小粉蝶纤腰一扭,已经出门去了。 屋子里再无旁人,邓老大这才继续道,“我来上海讨生活的日子还短,也不知道孙家和闵家有什么过往恩怨,更不知道他们拿了闵六爷要干什么。我们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生意,夹缝里求生存罢了,富贵老爷们牙缝里抠出来的,就够我们活一年了。闵副部长身居高位,自然不了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穷苦日子。孙家是咱们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富商,家底厚得几辈子也吃不完,更何况人家的大公子还是咱们上海市的市长,地地道道的父母官,他跺一跺脚黄浦江都得翻几个巨浪,我们要是一不小心惹到了人家的头上,那不是螳臂当车,自找死路吗?” 孙家祖籍就在上海,和这些后迁来的富商十分不同,不但根基深,更有超广的人脉。孙老爷膝下共有七女二子,大儿子孙玉麒异常争气,年纪轻轻就被南京政府任命为上海市市长,也是历届长中最年轻的一位,报纸上常说他出类拔萃,溢美之词无数。小儿子孙玉麟虽然不如哥哥那般有作为,但大哥走了仕途之路,偌大的家业也就顺理成章的由他继承。他年纪最小,又有旁人几辈子都拼不来的财富支撑,行事自然嚣张,负面新闻无数,颇让孙家人头疼。但有孙玉麒出面调和,许多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闵庭析看邓老大的眼神沉了沉。 陆家真一直留神着他的脸色,见状急忙插嘴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孙家再了不起,也不能非法拘禁人身自由。如今警察厅那头已经立了法规,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是要判刑蹲牢房的。何况闵家也不是那没脸的人家,闵家六爷好生生的一个人,凭什么就给孙家关起来?就是说到孙市长的面前,他们家也不占理。” 邓老大不屑地笑了两声,“你们这些读书人,动不动就拿什么法规什么道理压人。这些东西要是顶用,还用鸟枪大炮做什么?干脆派你们去前线动嘴皮子,仗都打不起来。更何况……闵六爷到底是给孙家人扣住了不放,还是他自愿去的,这个还不好说。” 没等闵庭析开口,陆家真已经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闵六爷自己进的孙家门槛?” 邓老大绿豆似的小眼睛落在闵庭析身上,笑容格外古怪地说道,“闵副部长,事关令弟的安危,我也知道你紧张得很,不过我冒着得罪孙家的危险放消息给你,你少不得也要给我点甜头尝尝才行。” 总算说到了点子上。 闵庭析看着他一笑,“邓老大,你想要什么甜头,尽管开口。就怕我能力有限,帮不上这个忙。” 陆家真急忙插嘴补充道,“老邓,你说话前先想想我们的关系,总要卖个面子给我,可别狮子大开口呀。” 邓老大道,“不瞒两位说,我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不愁钱花。放眼整条巷子,我家赌场的生意也是最好的。只不过最近警察厅那头盯得紧,时不时地过来找毛病,把客人吓得不敢来,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关门的。我们这种泥坑里不见光亮的东西,自然和警察厅的人说不上话,但闵副部长却不一样了,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要是能从中帮着打个招呼,我们就受益匪浅了。” 陆家真一听,忙对闵庭析道,“闵副部长,您和警察厅的张厅长倒是有些私交……”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闵庭析一道狠厉的眼光射了过来,吓得他急忙闭上了嘴。 闵庭析心里一片雪亮,这两个人联起手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给自己演戏看呢。可眼下老六的情况还没摸清楚,就算是陷阱他也得闭着眼睛往里跳,于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道,“我和张厅长确实有过几面之缘,说是交情,那是给我脸上贴金了。我不过是外交部的副部长,手里又没有实权,部长一说,不过是拿出去办事时有些体面罢了,说到底干得还是给洋人擦屁股的活,劳心劳力不说,也讨不到好。张厅长官运亨通,熟识的都是上头的人,像我这种小虾米,只怕还入不了他的眼。不过今日有求于邓老大,你又开了这个口,我倒是可以帮着想想办法,不过也不敢答应说一定能办得了。邓老大自己琢磨琢磨,这笔买卖亏不亏。若是觉得赔了本,就当闵某人今日没有来过,你我也不曾见过面,倒不会让双方觉得为难。” 一番话说得邓老大始料未及,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看了看陆家真。 陆家真也是一脸意外,摸不清头脑地望着闵庭析,精明的眼睛也不知算计着什么。 闵庭析按耐住焦急,脸上故意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表情。 陆家真总算回了神,他冲邓老大挤了挤眼睛,偷偷点了点头。 邓老大只好清了清嗓子,竖起一根大拇指到闵庭析的面前,“爽快!到底是做了副部长的人,这说话办事,就是比一般人爽快利落!您既然这样说了,我要是再拿乔,就是不要脸了。您放心,我就当交了闵副部长您这个朋友,姓邓的虽然没念过几年书,说不出你们那些好听的条条道道,但行走江湖靠得就是一个义字,为朋友两肋插刀。” 闵庭析心里冷笑。谁他妈跟你是朋友,攀得倒是够快的。他缓缓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难得邓老大高看,把我当成了朋友,那兄弟的那件事儿……” “闵副部长放心,令弟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别说是什么孙家,就是天皇老子,咱们也叫上板了。”邓老大说完,果断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外招手叫来一个打手,“把那个龟孙子给老子带过来。” “是!”打手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套黑色的汗衫,头上罩着一个麻布袋子,身上严严实实地捆着绳子。打手也不客气,照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那人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口中呜呜呀呀地不知嚷着什么。 邓老大用眼神示意了打手一下,打手立刻把罩在那人头上的麻布袋子取了下来。一张惊慌失措的瘦脸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瞪大了满是惊恐的眼睛,嘴里还塞着脏布团。 邓老大见打手没事儿人似的愣在一旁,顿时不满地骂道,“你个没眼力见的狗东西,抽一鞭子动一步,他这样我们怎么问话?我不吩咐你就不知道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吓得打手急忙取出了塞在那人嘴里的布团。 那人干呕了两声,也来不及细想,哭嚷着叫道,“邓老大,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们也都不能活了。” 邓老大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着喝起茶来,慢悠悠地说道,“我又不是那乡下的大地主,要那么多牛马做什么?” 那人立即改口,“那我投生了给您做尿壶,你只管对着我撒对着我尿,我一句怨言也没有。邓老大,您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邓老大被他逗得一笑,“你是叫耗子吧?” 那人连忙点头,“是,小的在道上混了几年没出息,别人瞧不起我,就给我了一个外号叫耗子。” 邓老大点了点头,“耗子,你不是第一天来我的赌场了,行有行规,咱们赌场也有赌场的规矩。你在这里抽老千坏了我的规矩,就等于没把我放在眼里。有心放你,就怕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店里就不好管了。”又对一旁的打手问,“你和耗子说说,在咱们店里抽老千,都是怎么处置的?” 打手恐吓道,“向来都是挑了手筋脚筋装麻袋扔到黄浦江里去,生死有命。要是命大活了下来,也是老天爷慈悲给活路,但从此不得踏入咱们赌场一步。” 没了手脚又被塞进麻袋丢到黄浦江里,怎么可能有活路? 耗子吓得面如土色,惊声叫道,“别……别挑我的手筋脚筋!邓……邓老大!您吩咐吧,只要您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我耗子能办到的事儿,我一定唯命是从,眉头也不皱一下!” 邓老大见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冲闵庭析和陆家真洋洋得意地笑了笑。 〇肆壹◇元通 邓老大指着稳坐在一旁的闵庭析道,“这位爷有话要问你,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敢有半个字的假话,我把你裤裆里传宗接代的家伙卸了。” 耗子哆嗦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望过来,忍不住‘咦’了一声。他进门时头上罩着麻布袋子,心里又慌又怕只顾着求饶,只大约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除了邓老大外都没来得及细看,这时却一下子认了出来,惊愕地说道,“你……你不是闵庭析吗?” 邓老大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有娘生没娘养的王八羔子,连我都得规规矩矩叫声爷的人物,你敢张嘴就叫名号?难不成你的脸面比老子还大,能骑在老子的脖颈子上拉屎了?” 这一巴掌下手极重,耗子被打得身子一歪,耳朵嗡嗡作响,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一旁的打手机灵地上前道,“老大,要教训这小子还用您动手吗?”话音一落,左右开弓地抡了五六个巴掌。直打得耗子哭爹喊娘,“邓老大,我的祖宗,我的亲爹!您大人有大量,放儿子一马吧!” 邓老大摆了摆手,打手才停了下来。 耗子被打得口鼻全是鲜血,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身体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闵庭析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吧?” 耗子的眼神闪了闪,摇头道,“小人蠢笨得很,不知道闵爷要干什么……” 气得邓老大又要动手,“龟孙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冲一旁的打手吼道,“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拿皮鞭子过来打着问他,看他说不说。” 耗子吓得脸色惨白,心急火燎地叫道,“我说,我说!闵三爷过来,八成是为了闵家六爷的事儿吧?” 邓老大黑着脸道,“你心里倒雪亮,就是这小嘴挺严,比你娘的裤腰带还紧。前两日你在赌桌上是怎么说的,把原话给我重复一遍,有一个字对不上,我先揭了你的皮!” 耗子连连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他缩了缩脖子,一脸惊惧地恳求道,“邓老大,闵三爷,你们都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人,我和你们实话实说,回头可千万别说是我放的消息,不然被孙家二少爷知道了,我就没有活路了。” 邓老大哼了一声,“你先算计着能不能活过今天吧!” 耗子浑身一凛,急忙道,“邓老大您也知道,我这人胆小怕事没出息,在道上不成器的混了一两年,吃饭都成问题。后来经个熟人介绍就去了孙家,平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过是帮着催款要账,我混在一群人里也不用出头,就帮着嚷几嗓子就成。孙家二爷是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家里又有使不尽的钞票,他出手大方,对我们也很客气,所以自打跟了他日子好过不少。只是我这人偷奸耍滑,遇着事儿怕死不敢冲在前面,孙家二爷瞧不上我,只安排我在边上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混个温饱。我就知道一些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那些大事孙家二爷都有心腹商量,我根本混不到前面去。” 邓老大嘿地一声,“你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耍花腔,正事儿一句没说,屁话倒是说了不少,你再唠唠叨叨,我他妈送你去跟阎王爷话家常。”脸上已漏出不耐烦的神色。 耗子吓得魂不附体,磕着头道,“邓老大饶命!邓老大饶命!” 闵庭析的口气还算温和,盯着耗子道,“这里没一个人有闲工夫听你胡扯,你只捡重要的说。” 耗子忙答应了两声,“前两日连下了几场大雨,路边死了不少难民,政府下了令,让商家力所能及的收容难民,全当行善,帮忙度过最近几场秋雨再说。孙家商行遍地都是,孙家二爷虽然不乐意,但碍着大爷是市长的关系,要做个表率带头作用,只好让一些不在主街的小店接收一两个难民,做做表面文章意思意思。后来有一天,孙家养的地痞流氓中一个叫对眼的家伙说在街上看到了闵家的六爷躺在那里,也不知生死。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孙家二爷的耳朵里,他就把对眼叫过去仔细问了一通,随后就带着人出去了。没一会儿他们架着一个瘦得像是乞丐的人回了店,把他关进了仓库里。” 架着?难道庭桉连路都走不了? 闵庭析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心急地揪起他的衣领问道,“是哪家店?” “复兴路上的元通商行。”耗子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慌乱无措地答道,“当时店里的马掌柜怕出事儿,叫着东家劝了好一阵,还说把人这样私自关起来不太合适,要是给人知道了,孙氏商行的声誉只怕也要受影响。孙家二爷什么也不肯听,只说出了事儿有他兜着。孙家二爷身边有个叫冯百举的人,年过五十仍是个老光棍,从前上过学堂,既认字又有主意,孙家二爷叫他冯先生,有什么事儿都请他帮着出谋划策。冯百举当时也在场,听了这话就说,如果事情败露,就说闵家六爷是跟着难民混到店里来的。要是有人问为什么关押起来,就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店里的东西。孙家二爷听了拍手说好,又对我们交代这件事儿不许对外人提起,否则就让我们在上海滩活不下去。我那天也是多喝了几口酒,说话就没有把门的。刚好赌桌上有个姓闵的小子点冲,赢了不少钱,我看着心里有气,就把闵六爷的事儿当笑话说了。” 邓老大得意地笑道,“幸好你小子的嘴像棉裤腰,不然闵六爷的下落还真不好追查。” 闵庭析却一脸担忧地问道,“孙家二少爷把我弟弟抓过去为了什么,他可说了?现在人还在元通商行里吗?” 耗子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闵庭析听完,片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想立刻赶去元通商行看看。他站起身,冲邓老大拱了拱手,“邓老大,既然有了线索,我实在坐不住了,这就过去看看。” 邓老大连连点头,装模作样地说道,“骨肉兄弟,闵爷惦记弟弟也是应该的。用不用我安排些人手陪你过去,壮壮胆也是好的。” 他怕得罪孙家,怎么可能派自己的手下跟闵庭析过去要人。只是他料定闵庭析不会同意,这才随意地提了一嘴。 果不其然,闵庭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上门去要人,又不是打架,大家心平气和的谈就是了,带着一堆人过去反而不好。” 邓老大顺着他的话道,“这样也好,若是有需要,您尽管说话。” 闵庭析应付着点了点头,又对跟着起身的陆家真道,“这是我的家事,不算公务,你就别跟着去了。” 陆家真求之不得,忙笑着道,“这样也好,万一给有些人乱传您滥用职权就不妥当了。” 闵庭析向邓老大告辞,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小粉蝶靠在大门口抽烟,见到他出来,笑着问道,“哟,闵副部长,这是要去哪儿呀?回头到我那里坐坐,我唱小曲给您听。” 闵庭析看也没看她一眼,快步顺着巷子沿路返回。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乱的不行,出了巷子刚好有辆空的黄包车路过,他招手叫住,吩咐道,“送我去复兴路的元通商行。” 那黄包车夫歉意地说道,“爷,真不好意思,我收工了!今儿家里有喜事儿,得赶回去吃饭。” 闵庭析皱着眉头,“我付你双倍的价钱。” 那车夫一听,果然活了心,拉着他甩开腿跑了起来。 一路上闵庭析都在计划着到了元通商行怎么行事。 孙家如果不交人怎么办? 万一庭桉已经不在店里了怎么办? 孙家矢口否认怎么办? 毕竟他已经答应过邓老大,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不会涉及到他。这也等于截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孙家咬死了不承认,他连个证据都拿不出来。 正在犯愁,黄包车已经在元通商行的正门口停了下来。那车夫堆着一脸憨厚的笑,“爷,地方到了。”一边说,一边拿脖子上的汗巾擦汗。 这么快? 闵庭析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元通商行的金字招牌。孙家商行的总店名叫万隆商行,下面的分行算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元通商行算是开店较早的一家,不但位置好,店面也宽敞,装修的十分气派,就连门上的匾额也镀了金漆。 店门口客人络绎不绝,伙计忙着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有人坐着黄包车来,以为是大主顾到了,一个精明的小伙计忙迎了上来,“这位爷,可是要买什么东西?咱们元通商行什么货品都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进来瞧瞧有没有可心的?” 闵庭析面色沉重地下了车,黄包车夫伸手等着收钱,闵庭析对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还要再去个地方。”如果今天找不到庭桉,他还得赶紧和大姐夫商量下一步计划才行。 黄包车夫一脸不愿意,闵庭析只好道,“你放心,也给你双倍。”车夫这才一脸喜气洋洋,“是,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爷!” 闵庭析进了元通商行的店门,只见货物琳琅满目,规规矩矩地按照用处摆放在货架子上。店铺更是清扫得干干净净,伙计忙着为客人介绍货品,账房那头传来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小伙计问道,“不知道爷要买什么东西?” 闵庭析开门见山地问道,“马掌柜可在店里?” 小伙计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知爷找我们掌柜的有什么事儿?” 闵庭析道,“劳烦你去通告马掌柜,就说外面有个叫闵庭析的人请他出来说两句话。” 小伙计微微变色,闻声忙快步去了账房,不一会儿就跟着一个五十四五岁模样的清瘦老者走了出来。 〇肆贰◇要人 马掌柜一听小伙计提到闵庭析的名字就觉得事情不好,在账房里匆忙交代了几句,快步迎了出来。一见到闵庭析,未语先笑十分的客气,“闵三爷,久仰久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事情吩咐下人过来办就是了,怎么敢劳动您大驾光临。” 闵老爷在世时孙家见到商机也想插手木材家具的生意,不过因为门路不熟,家里又没有懂行的人帮着出谋划策,只维持了两三年就关门大吉,赔了不少钱。市井传言孙家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一时笑谈。所谓同行是冤家,这边孙家的家具厂才关了门,闵家的生意却扶摇直上红红火火,甚至还和洋人搭上了关系,家具远销海外,好评无数。这让孙老爷不可能没有想法,气得生了几场大病,认定孙家关门都是因为闵家从中作梗。何况两家之前也的确在生意上有过摩擦打了几场擂台,后来闵家大姑爷梁晋良又开了商行和孙家抢生意,这梁子也就越结越大越结越深了。 马掌柜大半生都在孙家商行里做事,对于两家之前的过节都是知道的。 闵庭析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说道,“听说我那不争气的六弟正在店里受接济,眼下各家商行都受政府号召收容难民,我弟弟有家有室,不能占这样的便宜。马掌柜把他交给我,让我带回家去照顾吧。” 马掌柜心中暗惊,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却没想到东窗事发的这样快。按照他的为人,肯定不愿意做这种私自扣押的事情,毕竟警察厅那边已经立了法规,他骨子里又是个墨守成规不会变通的人,本本分分惯了,绝不愿意以身试法。但孙家二少爷已经提前放了话,他也不敢明着和东家作对,毕竟要吃人家的饭服人家的管,真砸了自己的饭碗,一家子难不成要流落街头? 因此听了闵庭析的话,他只能故作镇定地说道,“咦?这是哪里的话?闵六爷在我们店里吗?我怎么听也没听人提起过。”转身对愣在一旁的小伙计道,“你可见过?” 小伙计才来店里几天,哪认得什么三爷六爷的,闻声木讷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马掌柜趁势道,“闵三爷,不知您是在哪儿听到了消息说六爷在我们店里?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闵庭析耐着性子道,“误会肯定是有的,不过大小而已。当年孙家和闵家的确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有些摩擦,在商言商,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而已。现在闵家木材家具厂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要收场。过往的恩怨不值一提,我六弟又染上了大烟如同废人一般,就算留在马掌柜的店里也毫无用处,不如交还给我,也算做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儿。” 言下之意孙家要是想拿闵庭桉要挟闵家是不可能的。 马掌柜面露难色,“闵三爷真是难倒了我,按理说您讲了这样一番话,若是人真在店里,我说什么都要交还给您,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内情,哪里给您找人去呢?” 闵庭析的脸色沉了下来,“马掌柜这是咬定不放人了?” 马掌柜神色微慌,强自镇定道,“闵三爷别动怒,我就是个给人跑腿卖命的小掌柜,哪个爷我都得罪不起,您千万不要为难我。” 闵庭析蹙了蹙眉头,“既然这样,就请带我去仓库里看看。” 马掌柜脸色巨变,正要开口拒绝,就听店门外传来一阵冷笑,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说道,“我看看谁的口气这么大,敢来孙氏商行里搜人,手里可拿着警察厅的文书了?” 话音一落,一个挺拔的身影在众人的拥簇中走了进来。一身咖啡色的西装配着雪白的衬衫,白皙冷峻的脸上满是高傲,狭长的眼睛不屑地瞥了闵庭析两眼,嘴角勾着一抹轻视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外交部的闵副部长,难怪口气大得吓人。怎么?闵副部长换了地方,如今已经在警察厅当差办事了?怎么消息还没传出来,也该摆两桌高升酒,请我们过去喝几杯,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随些礼份子恭喜您升官发财呀。” 马掌柜一见到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少东家,您过来了。” 这位穿着西服打扮时髦的青年就孙家的二少爷孙玉麟。 早有识相的伙计搬来椅子,又在上面铺好了软垫,恭恭敬敬地摆在他身后。孙玉麟大刺刺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伙计讨好地问道,“二爷,您喝什么茶?” 孙玉麟得意地看了看闵庭析,“蠢材,你没看到闵三爷还站着呢吗?哪有让客人站着说话的道理?这是孙氏商行的待客之道吗?我之前不是和你们特意交代了吗,当着外人的面不要二爷二爷的乱叫,免得让人误会。你看看,这三爷二爷的乱叫一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的辈分在闵三爷之上呢。” 闵庭析的脸色一沉。 那伙计却不往他这边看,奉承着孙玉麟道,“小的在孙氏商行里做事,眼里就只有孙家这一个主子,论也只论咱们这边的辈分,哪顾全得了那么多?” 孙玉麟噗嗤一乐,“你小子倒也忠心机灵。”笑着对马掌柜吩咐道,“从今往后,给他长一百块钱的薪水。” 马掌柜还惦记着闵庭析要去仓库看看的要求,脑筋没转过来,不知道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是在刺激闵庭析,只是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妥。店有店规,这伙计才来了不到半年,按规矩哪能一句话就长这么多钱?那些老伙计怎能没有怨言? 孙玉麟等不到答复,不满地挑了挑浓眉,“马掌柜?” 马掌柜知道他脾气古怪,阴一阵阳一阵的,要是得罪了他,自己的饭碗肯定不保。之前元盛商行的掌柜就是前车之鉴,不过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当场解雇,为孙家干了大半辈子,临老落了个灰头土脸。 想到这里,马掌柜忙躬了躬身,“是,小的记下了。” 那伙计感激的腿都软了,就要给孙玉麟跪下磕头。孙玉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起来吧,你好好做事,亏待不了你。” 伙计一连声的答应了,因为太过激动,嘴都不利索了。 孙玉麟这才像是想到了闵庭析似的,笑看着他问道,“不知道闵三爷今日大驾光临,有什么指教?我刚才隐约听到您要去我们家的仓库里看看?怎么,难不成我家的仓库里有和洋人有关的东西?” 马掌柜在旁稍微松了口气。刚才小伙计到账房递话,说是闵庭析到了,马掌柜第一反应就是事情露馅了。他不敢擅作主张,忙吩咐账房里一个年轻的学徒从后门出去,紧赶着去万隆商行送消息。 万隆商行离元通商行只隔了四五条街,孙玉麟得到消息后立刻兴冲冲地赶了过来。 闵庭析见他端着架子,字里行间全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又有手下在旁拿话敲打自己,今日想要顺利接回闵庭桉只怕不容易。但孙家这时候扣住闵庭桉不放,居心实在叵测,让他弃闵庭桉于不顾,他又完全做不出来,只能面不改色地说道,“哪里谈得上指教呢?只是听说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正在马掌柜的店里叨扰,所以想过来把人接回去,免得给店里添麻烦。” 孙玉麟一脸傲气,他仗着有家里和大哥撑腰,自然不会将闵庭析放在眼中,闻声忍不住冷笑道,“闵六爷自从继承了家族的木材家具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年纪轻不懂事,又刚入商界,正愁没个好人指点。我对他仰慕已久,正想找个机会向他请教一二呢。这样的人物是请都不请来的,怎么敢说叨扰呢?”又装腔作势地问马掌柜,“闵六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通知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少东家,这样尊贵的客人来了,自然应该由我亲自出面接待才是。” 马掌柜愣了愣神,“少东家,小人在店里做了三十几年,是从伙计一点点儿爬上来的,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哪有瞒着东家自己处事的道理。” 孙玉麟冷笑道,“闵三爷,你听听他的话,这老货还装傻呢。”又对着马掌柜教训道,“闵三爷是什么身份,他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还不赶紧把闵六爷请出来让我们见见?今儿这事儿你要是说不明白,我看你掌柜的位置也做到头了。” 马掌柜一家全靠这份收入支撑,听了他的话吓得急忙跪下,“少东家,闵六爷真的不在店中,少东家若是不信,尽可去搜,别说闵六爷的身影,就算能找到他的一根头发,我立刻就收拾了铺盖卷回乡下种田。” 孙玉麟不解地笑道,“这可奇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该信谁的呢?”一边说一边半仰起头,看向身后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灰衫老者,“冯先生,您说说这可怎么办?” 闵庭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冯百举个子不高,佝偻着腰,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只有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像是无底洞一般,让人心生忌惮。 闵庭析自认为阅人无数,但在见到这位冯先生时,心底还是生出几分捉摸不透来。 冯百举淡定地迎着闵庭析的视线没有丝毫闪避,听了孙玉麟的话,笑着说道,“闵家三爷如今坐的是外交部副部长的位置,整日和洋人打交道,说话做事自成体统,要比我们这些不见世面的人强出百倍。今日闵三爷既然敢登门来要人,想必是有十足的证据。只是不知道闵三爷是从哪里得到闵六爷在元通商行的消息?能不能请他出来当面作证,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既能解了闵三爷心中的疑惑,也能帮元通商行澄清一下。闵家和孙家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家,从前生意场上又有些小小的不愉快,这些年街头巷尾一直流传着两家不合的谣言。若是这件事儿再给传出去,还指不定要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呢。闵三爷如今仕途顺利,正是风光鼎盛的时候自然不怕,但孙家全靠这些小买卖养家,可是受不得一点儿波折。” 孙玉麟听了连连点头,“这个办法好,简单又有效。闵三爷,不知您是从哪儿听到了这样别有居心的话,不如把名字说出来,我这就派车把他接过来。” 闵庭析一头冷汗。他已经答应了邓老大,怎么能食言。就算这会儿坦白说了,邓老大咬死了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不但显得他背信弃义,还会让孙家看一场笑话。 他正为难,冯百举又慢悠悠地开了口,“闵三爷,看您的样子,该不会是没有证据吧?恕老朽说句难听的话,您无凭无据的上门要人究竟居心何在?这样恶意中伤孙氏商行又有什么好处?哦……”他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若是老朽没记错,闵家大姑爷的梁氏商行正好和孙氏商行对立,此消彼长,若是孙氏商行一蹶不振,梁氏商行自然就顺势起来了。闵三爷,您这算盘打得漂亮呀!” 〇肆叁◇铩羽 一番话说得闵庭析无言以对。 这个冯百举好厉害的嘴,三言两语竟然又扯上了大姐夫。 冯百举老神自在地望着闵庭析,一旁孙玉麟养着的地痞却不干了,“闵三爷,您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是不是以为当今政府除了外交部再无旁人?” “人家抱上了洋人的大腿,自然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孙二爷,这件事儿断不能这样算了!” “报了警察厅吧!” 一群人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跟着起哄。 冯百举出面做和事佬,“你们这些孤陋寡闻少见多怪的东西,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能见过些什么事儿?这里哪有你们插嘴的地方!闵三爷既然来了,就肯定有他的主意。”又对孙玉麟躬了躬身子,和颜悦色地说道,“二少爷,难得闵三爷亲自过来一趟,又亲口提出要去仓库里看一看,不如就放开手脚让他在店里搜一搜,也好让他安心,咱们也趁机洗清嫌疑。” 孙玉麟赞成道,“这个主意好!” 闵庭析见他俩说得这样轻松痛快,料定闵庭桉已经被转移走了,即便他将这里掘地三尺翻个底朝天,只怕也查不到什么。到时候人没找到不说,还会被孙家人反咬一口。说他仗势欺人,孙家再趁机走走关系,他副部长的位置只怕也要不保。 闵庭析来的突然,对方却像是早有准备,挖好了坑等着他往里跳。都怪他关心则乱行事太草率,不但没找到庭桉,还打草惊蛇让孙家有了警觉,之后再想拿到庭桉的消息,只怕就不容易了。 闵庭析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一个头两个大,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找到大姐夫商量对策。 冯百举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闵三爷在元通商行里找不到人,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才行。孙家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被这样当头泼了一盆脏水,万万没有忍着的道理。这官司就是打到南京去,只怕闵三爷也不占理。” 孙玉麟睥睨地看着闵庭析,“闵三爷,不知您有什么话说?” 闵庭析大意轻敌,输的彻彻底底,还能有什么话说?他无力地一笑,“上海滩就是这样的地方,多少人盯着豪门世家的墙里头,就指着这些小道消息活。无风还要起浪,何况有些事有迹可循,未必真是空穴来风。”又瞥了冯百举一眼,恢复了之前的淡定自若,“冯先生所言有理,今天的确是我冒撞了,改天我找个好日子再登门道歉。请孙二少爷不要怪我鲁莽,看在共饮一江水的情面上帮忙留心,若是见到了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请务必通知我一声。” “这是自然。”孙玉麟答应得痛痛快快。 “那我就不打扰了。”闵庭析叹了口气,提步正要走,孙玉麟叫住他说,“闵三爷别急。”又对一旁的马掌柜道,“难得闵三爷来一趟,你去包些点心让他带回家尝尝,也算没有空手而归。” 这句‘空手而归’说的别有深意,听得闵庭析脸色难看,咬着牙道,“不用了。” 马掌柜却十分机灵,让伙计急忙包了些做工精巧的糕点送了过来。 闵庭析寒着一张脸道,“冒昧打扰,孙家二少爷不怪罪已是一份恩情,哪还有脸要东西?” 孙玉麟轻轻点了下头,“闵三爷养尊处优惯了,自然瞧不上这些东西。也对,我们孙家的货品怎么能和梁家的相比?”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捏着包点心的纸绳,像是提着什么令人厌恶恶心的垃圾一般,随手丢到了路边两个乞丐脚边,“闵三爷不稀罕,就便宜你们了。” 两个乞丐饿了两天,早就头昏眼花,突然见到食物从天而降,一边向孙玉麟磕头一边抢了东西把糕点往嘴里塞。 孙玉麟的人站在元通商行的大门口轰然大笑。 闵庭析咬着牙上了黄包车,报了梁家的地址,黄包车夫甩开腿跑了起来。 黄包车刚走远,孙玉麟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冷冷地扫了两个如获至宝的乞丐一眼,眼底闪过一抹阴鸷的寒光,“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敢在孙氏商行的大门口摇尾乞食,全都给我打走。” 吩咐声一落,六七个地痞撸胳膊挽袖子向着角落里的乞丐围了过去。 两个乞丐一脸困惑,不明白上一秒还一副慈悲心肠的大老爷怎么忽然就变了脸,吓得腿脚无力瑟瑟发抖,任凭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上。 街上传来一阵阵哀嚎。 孙玉麟却头也不回地进了店门,只见小伙计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阴冷地骂道,“养你们看热闹的?还不做事?” 吓得小伙计们四下逃散。 孙玉麟火冒三丈地去了账房,两个正在打算盘清账的先生见状,急忙起身。孙玉麟冲他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们有事要商量。” 两个账房先生急忙闪身躲了出去。 孙玉麟脸色难看地在椅子上坐下,马掌柜亲自倒了茶送到他手边,孙玉麟像是没看见似的,马掌柜只能神色尴尬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不安地请示道,“少东家,闵家三爷……” 一句话没说完,孙玉麟已经阴鸷地瞄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成了闵家掌柜的了?他是你哪门子的三爷?” 马掌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是,小人说错了话。闵庭析既然知道了闵庭桉在咱们店里,这件事儿如何善后,少东家还得尽快拿个主意才行。刚才冯先生让闵庭析搜店,吓得我腿肚子抖个不停,那闵庭桉可还奄奄一息地躺在仓库里呢,要是闵庭析刚才真搜了,那咱们元通商行的脸面就彻底丢光了。” “他敢!”孙玉麟怒气冲冲地吼道,“他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副部长,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想在我孙家商行里为所欲为,他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冯百举也在一旁道,“马掌柜的担心倒是多余了。这世上的事情有利就有弊,外交部虽说和洋人打交道,洋人又是得罪不起的。但闵庭析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二把手,顶头上司黄部长是个惯会见风转舵的老狐狸。要是闵庭析真敢和孙家硬碰硬,黄部长也要考虑考虑大公子那头的关系才行。闵庭析又不是那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他岳家虽然有些臂助,但放在上海滩里,却是不值一提的。闵庭析能靠着自己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眼睛里也不是没东西的人。我刚才既然敢让他搜店,就是笃定他不敢冒然行动。更何况我们越是这样,闵庭析心里越是没谱,只会以为我们已经把人转移走了,所谓兵不厌诈,可我偏偏就要上他上一个当。” 孙玉麟脸色缓和了不少,“冯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您看把闵庭桉送到万隆商行去怎么样?” 冯百举想了想,凑上前拿起马掌柜先前为孙玉麟倒的茶,悠悠道,“马掌柜,这茶凉了,你再去给二少爷沏一壶新的来,盯着点儿火候,等水彻底开了再泡茶。” 马掌柜心领神会,知道冯百举这是要支开自己单独和孙玉麟说话,忙借着沏茶的由头出了账房,还贴心的把门掩好了。 孙玉麟对旁人嚣张跋扈惯了,但对冯百举却还算客气,见状问道,“什么事儿偷偷摸摸的还要背着人?” 冯百举开门见山地问道,“老朽有个问题要问二少爷,不知您扣住闵庭桉有什么打算?” 孙玉麟不太在意地答道,“也没什么打算,就觉得这样好玩,让闵家人急一急也是好的。” 冯百举听了,彻底松了口气,“这样最好。我原本还担心二少爷会伤及到他的性命,要是那样就不值当了。如今他滩泥一滩,就是踩在他身上走过去,我们还担心会不会脏了自己的鞋,最好不要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他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们的地盘上,要是因为他拖累了孙家和您的名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孙玉麟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闵家不是一直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吗?我偏要他们跌到十八层地狱里才行。这还只是个开始,闵庭桉是个废人了,不是还有闵庭析吗?听说他们家老九也从国外回来了?正好一窝端了,倒不用我再费事。” 冯百举无所谓地笑了笑,“要是能借闵庭桉的事儿让闵庭析栽个大跟头倒是好的。刚才二少爷问闵庭桉该怎么处置,要我说,不如就将他留在元通商行里。送去万隆商行是绝对不行的,万隆商行是孙氏商行的总店,里面不知有多少眼线,这闵庭桉前脚送到,后脚就会被人把消息传出去。更何况如今闵庭析已经得了消息,只怕会留神盯着元通这边的动静,哪怕是些蛛丝马迹都会打草惊蛇。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闵庭析这会儿应该已经去找梁晋良商量对策了,接下来他们会安排人手在孙家一百多家商行里没头苍蝇似的搜寻消息,但闵庭析已经来过的元通商行却恰恰会被他们第一个排除,我们干脆来一个反其道而行,就把闵庭桉扣在这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孙玉麟点了点头,十分满意他的主意,“就依冯先生的安排行事。不过……”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杀气,“究竟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这件事儿要给我往根里查。不忠心的狗……那还不如不养。” 冯百举应了一声,“是,老朽明白。” 〇肆肆◇商议 黄包车在梁家的大门前停下,周家的车停靠在不远处的路边上。喜贵正蹲在车边出神,听到动静忙迎了上来。 黄包车夫接过闵庭析递来的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喜贵就指着院子里停的两辆车道,“大姑爷已经得到消息赶了回来,这会儿都在客厅里等您呢。” 闵庭析点了点头,快步穿过庭院进了大门。早有机灵的下人进去通禀,没等他进入客厅,迎面见到梁晋良脸色难看地赶了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姐姐在电话里没说明白,听得我糊里糊涂,庭桉怎么会被孙家的人扣住?” 闵素筠哭得眼睛通红,由周君兰扶着跟在梁晋良的身后。 闵庭析叹了口气,“我们进去说。”和梁晋良并肩去了客厅,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周君兰一边替闵素筠擦泪一边着急地问道,“你都打听到什么了?庭桉没事儿吧?你赶紧说,别让大姐着急。” 闵素筠抽泣着道,“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操这样的心。” 梁晋良不满地皱了皱眉,“事情还没个定论,你先哭哭啼啼起来,好事儿也被你哭成坏事了。” 丫鬟婆子送来茶水后就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周君兰见丈夫一脸疲惫,心疼地倒了茶递给他喝,闵庭析只摆了摆手,无力地说道,“我早就知道放任庭桉不管会出事儿,只是没想到又会和孙家扯上关系……”详细地将事情始末一一说明,闵素筠听了愣了半晌,“孙家这是什么意思?庭桉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说扣就扣,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梁晋良安慰道,“你先别着急。”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个叫耗子的人现在何处?” 闵庭析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有些意外地愣了愣,“应该……还在邓老大手中吧。” “这不行,赶紧派人接过来。他是我们目前唯一能证明庭桉在孙家的证人,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才行。”梁晋良老谋深算地说道,“若是邓老大不肯放人,你只管威胁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孙家既然已经知道你得了消息,肯定也会在内部彻查,早晚都要查到邓老大那里,他把人扣在自己手里等于不打自招,孙家还能放过他吗?倒不如交给了你,把自己摘到一边去。他若是犹豫,你就和他开开价钱,他那种人,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儿。” 闵庭析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过去。”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梁晋良道,“你一个人去只怕不成。”喊了家里的孙管事过来,“你叫几个听差小厮,让他们跟三爷外出办点事儿,坐家里的车去。” 周君兰过来时说话没有背人,孙管事听了七七八八,隐约猜了个大概。听梁晋良这样吩咐,立刻明白事态严重,快步安排人手去了。 闵素筠哭着道,“庭析,我跟你一起去。” 刚迈出一步,就被梁晋良扯了回来,“你过去了又能顶什么用,只会给庭析添乱,安心在家等消息!” 闵素筠抹着泪道,“我一想到庭桉在孙家人的手里,整颗心就像被人拿锥子戳似的。也不知道孙家到底要做什么,什么深仇大怨隔了这些年还不肯放过我们?非要人死了才行吗?他们再这样下去,我索性和他们拼了。” 梁晋良头疼地说道,“姑奶奶,这个节骨眼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还嫌不够乱吗?” 周君兰安慰了闵素筠两句,孙管事进来回复说人手安排好了,总共叫了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问够不够。 梁晋良点了点头。 周君兰不放心,追到门外去叮嘱闵庭析,“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都要先顾全自己,千万别冲在头里。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立刻就跳黄浦江去……” 闵庭析原本脸上愁云密布,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胡说些什么,好好的干嘛去跳江。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儿的。你安心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来接你回家。” 周君兰认真地点了点头,紧紧抓着他的手道,“你记着自己说的话,我在这里等你接我。你要是不来,我这辈子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闵庭析见她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心中柔情涌动,缓缓抱住了她,“放心吧,我去去就回来。” 孙管事过来道,“三爷,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了。” 闵庭析嗯了一声,坐着车子去了邓老大那里。 周君兰愁眉不展地望着他的车子开出视野,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担心不已。梁家一个面善的婆子走了出来,“三少奶奶,夫人说外面凉,让您赶紧进去坐。” 周君兰强撑起一个笑脸,跟着她回了客厅。闵素筠好容易止住了眼泪,一见到她又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这可怎么办呀?孙家要是不放人,我们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冲到人家的店里去找人吧?到时候人找不到,孙家再倒打一耙……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庭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真是恨不得他死了才干净。” 周君兰心里也乱的不行,“要不就报警察厅吧,孙家这么做总是不占理的,与其私底下和他们要人,倒不如把事情摆在门面上谈的好。” “警察厅?”闵素筠的眼睛一亮,仿佛重获希望一般,“这倒也是个办法。” 梁晋良正闭着眼睛在一旁的沙发上想办法,闻声禁不住冷笑道,“你们可别忘了,孙家大少爷这会儿还稳稳当当的坐在市长的位置上,警察厅的张厅长敢随便动孙家的人吗?再说了,孙家一百多家的铺子,总不能一家一家的去搜吧?就算我们肯,警察厅的人也不肯呀。更何况孙家的人会老老实实的等着搜?到时候闹出些事情来,只会让我们脸上更难看。” 闵素筠没了主意,靠在周君兰肩上抽泣。 快到晚饭时闵庭析赶了回来,他急的一头大汗,一进客厅就口气严肃地说道,“还是晚了一步,我赶过去的时候耗子已经被孙家的人接走了。邓老大说孙家的人不但没说二话,还扔下一笔钱,我进门的时候他忙着正数钞票呢。” “孙家好快的动作。”梁晋良也是一脸震惊,“这位孙家二少爷好果断的手腕,我之前在别的场合也见过他两次,脾气暴躁易怒,倒不像是这么周全的性格,看来他手下一定有非常老道的人帮着出谋划策。” 闵庭析就把那个叫冯百举的人说了,“姐夫,回头有机会要找人调查一下这个人才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如今我们被人拖着打,实在太被动了。” 梁晋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闵素筠焦急地问道,“那个叫什么耗子的人既然找不到,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庭桉可还在孙家手里呢,我一想到他如今在火盆上煎熬着,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也怪我太恨他不争气,自打把他从监狱里保释出来也没怎么关心,他落得今天这个下场都是我的错。” 闵庭析安慰她说,“这件事儿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庭桉是管不住的野性子,真把他逼急了,什么疯事干不出来。你忘了我这额头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这时候埋怨自己有什么用,还是要抓紧想办法把庭桉要回来才行。” “这件事急不得。”梁晋良冷静下来说道,“此刻孙家已经摆好了阵势等着我们,这个时候越是自乱阵脚,越容易出错,庭桉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他那样的身子,再拖下去只怕命就没了。”闵素筠不同意,扯着嗓子叫道,“我这就去孙家要人,他们不给,就把我也扣下好了。就算去了黄泉,我们姐弟俩也能做个伴!” 气得梁晋良拍起了桌子,“你好歹也是即将要做婆婆的人了,瞧这满嘴说得什么疯话?你现在眼里就只有庭桉,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家?这时候和孙家撕破了脸,梁家商行还想不想做生意?庭析副部长的位置还想不想坐下去?你为了一个闵庭桉,难道想害死一群人吗?为了那个不成才的东西,你偶尔拿钱贴补他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如今他惹出一堆烂事让我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你还要跟着添乱!我明白告诉你,他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你也是有责任的。整日老母鸡似的,一提到你几个弟弟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别人连个不字也说不得。他最开始抽大烟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你的眼睛被猪油蒙住了?我当时回来告诉你庭桉可能学坏了,你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他秉性纯善绝不会走歪门邪道吗?现在知道后悔了,是不是也太晚了点?” 闵素筠很少见丈夫发这样大的火,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整个人都傻住了。 梁晋良平复了下气息,对闵庭析道,“庭桉这件事儿得做两手准备,我先托人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先确定下来庭桉具体在哪个店里,这样我们就算强行去要人,也不至于空忙一场。那个叫耗子的人要是能保一定要保下来,就怕回头和孙家撕破了脸,他们诬告我们一个栽赃陷害,好歹得有个证据在手里握着。” 闵庭析听了他的话十分后悔,“我今天急糊涂了,竟然忘了把耗子留在手里的事情。如今他被孙家带走,我们要想找到他只怕不容易。” 梁晋良想的倒是轻松,“那个叫耗子的家伙走漏消息,回到孙家就是死路一条,这会儿说不定怎么计划着跑出来,我会安排人留神盯着孙家的动静,一旦见了他先扣下来再说。”他看着闵庭析,眼神里忧心忡忡,“这件事儿我会看着安排,你最好不要过多插手,还要以外交部的工作为主,可别被人钻了空子,要是副部长的位置丢了,闵家就彻彻底底的完了。” 闵庭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晚梁晋良留他夫妻二人吃晚饭,闵庭析哪有心情?心事重重地和周君兰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他刚进办公室,陆家真就跟进来紧张兮兮地说道,“闵副部长还不知道吧?那个叫耗子的家伙给孙家点了天灯。” 〇肆伍◇打听 闵庭析因为记挂着闵庭桉的安危,又苦恼怎么才能把他从孙家手里平安救回来,昨晚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一早起来头就疼得厉害。他素来有睡眠不好就头疼的老毛病,家里也一直备着西药。周君兰服侍他吃了一片,他早饭也没有吃就出了门。这时听到耗子被点了天灯的消息,震惊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儿?消息可靠吗?” 陆家真连连点头,语气严肃地说道,“这种事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敢乱报给您吗?孙家把人从邓老大那里带回去不久就点了天灯,尸体直接丢进了黄浦江里。邓老大这会儿吓得六神无主,等我出主意呢。我接到消息,就急忙赶过来告诉您了。” 孙家下手这样残忍凶狠,庭桉的情况必然也十分凶险。 闵庭析一分钟也坐不住了,慌乱地站起身,寻了个借口快步出了门。 办公室的门缓缓关严,陆家真望着他心里火燎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嘴角勾起一个得意又冷漠的笑容。 闵庭析下了楼,周家的车就停在路边,喜贵正在车里打瞌睡。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周君兰没有心情再去教会,就让喜贵开车跟着闵庭析以备不时之需,免得有什么急事儿还要打黄包车,实在不方便。 闵庭析直接过去打开了车门,吓得喜贵急忙坐起,见到是他,忙擦去嘴边的口水问道,“三爷,怎么了?” “别问了,先去姐夫家里。”闵庭析脸色沉重地交代了一声,头疼欲裂地靠在椅背上养神。 喜贵知道准又出了棘手的事,急忙开着车去了梁家。梁晋良这会儿还没有出门,昨夜他和闵素筠都没怎么睡,这会儿正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昨天梁晋良突然接到闵素筠的电话说家里出了事儿要他赶紧回来,他只好把手里的要紧事儿全权交给梁书页处理。梁书页回来时听下人们聚在一起谈论六舅被扣的事情,心中暗惊,这时又见父母脸色都不大好看,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只好低着头安安分分地吃饭,大气都不敢喘。他身边的梁启维更会察言观色,头也不抬地小口喝着粥。 只有梁书因一直在楼上养病,不知内情,喝完了一碗粥又嚷着再添。在诡异的安静气氛中,这一声就显得尤其突兀。梁晋良脾气正不顺,闻声皱着眉头教训道,“你喝粥就喝粥,嚷什么?自己没长手吗?现在家里还有下人凭你支配,以后没人服侍你,难道你就要饿着不成?” 梁书因被训斥的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地看了母亲一眼。往日最护着他的闵素筠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红着眼睛盯着桌面发呆。 梁书因不敢还嘴,缩了缩脖子,找了个时机小声向梁书页打听道,“哥,家里这是怎么了?气氛有点儿不太对啊。” 梁书页唯恐惹火上身,压低了声音道,“吃完了就赶紧回房歇着,别跟着添乱。你那屁股还没好全呢,小心旧伤没有痊愈再添新伤,今年就别想再出门了。” 梁书因切了一声,不满地撇了撇嘴。 闵庭析就在这时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焦急地叫道,“姐夫!” 梁晋良和闵素筠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一惊,“庭析?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梁书页和梁书因忙起身向他行礼,叫了声三舅。梁启维神色尴尬地愣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没人引荐,不知该怎么招呼才对。好在没人关注他,闵庭析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对梁晋良使了个眼色,“姐夫,我们书房里说话,我有要紧的事儿对你说。” 梁晋良一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态紧急,二话没说地和他去了书房。 闵素筠想都没想地跟了上去。 闵庭析把耗子被点了天灯的事情对他说了,梁晋良听了脸色巨变,“什么?孙家下这么狠的手?摊上了人命官司,难道就不知道怕?” 闵素筠更是直接哭了起来,“有没有庭桉的消息?庭桉要怎么办?” 闵庭析焦头烂额没有一丝头绪,“姐夫,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心里乱得没了章法,你要帮我想个主意才行。” “别急,别急!”梁晋良出声安慰他,“你姐姐是个女流之辈什么都不懂,遇着事就只知道一味的哭,你切不可自乱阵脚,否则更没有主事的人了。”他冷静地想了想,忽然提议道,“你看这件事儿要不要和七妹素筵打声招呼,徐予墨好歹在教育部站住了脚跟,要是能帮着出分力,说不定可以帮上一些忙。” 没等闵庭析开口,闵素筠已经异常坚定地否决道,“不行!说什么都不能告诉素筵。她才怀了身孕,要是因为这些事惹得她不安生,那可怎么办?她若是在家里能说得上话也就算了,偏徐予墨现在就很是看不上她了,要是因为庭桉的事儿再连累了她,我就更没有颜面去见爸妈了。不只是素筵,就是庭柯也不要告诉。” 梁晋良不满地瞪着她,“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难不cd指着庭析?他就不是你弟弟了?你就不心痛心痛他?” 闵素筠哭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这件事儿我赞成姐姐的主意,素筵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让她知道确实比较好。至于庭柯……也先瞒着吧。”闵庭析头疼得厉害,揉着太阳穴道,“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把庭桉找回来,到时候将家业清算干净,把他送到乡下老家去,有通伯和通婶盯着,也不至再出什么乱子。” 闵素筠连连点头,“就这么办。只是怎么才能把他接回来?” 一提这个,闵庭析又没了主意,只能无解地望向梁晋良。 梁晋良一咬牙,“兔子急了还咬人,孙家把人往绝路上逼,难不成是想鱼死网破不成?这件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孙家也并无益处,说不定全是孙二少爷自己的主意,上面的长辈未必知道。庭析,你和我就去趟孙家,当面和孙老爷把话讲清楚,看他怎么说。要是他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再好没有。” “好!”闵庭析果断地点了点头。 梁晋良对闵素筠交代道,“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消息。” 闵素筠嗯了一声,亲自送了丈夫和弟弟出门。 没一会儿梁书页带着梁启维去了商行,闵素筠心绪不宁地坐在沙发上出神。梁书因拿了个苹果凑过来,关心地问道,“妈,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我削苹果给你吃?” 闵素筠摇了摇头,强撑起一个笑脸,“不用了,你自己吃吧。身上的伤口好些了吗?记着大夫的话,不要久坐,要是累了就上楼躺着去。” 梁书因笑道,“身上都要躺出毛了,再躺就僵住了。我陪您说说话。” 闵素筠胡乱地点了点头,六神无主地望着大门口发呆。 梁书因趁机问道,“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闵素筠刚一说完,再想到生死不知的闵庭桉,鼻子一酸,眼泪又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书因,你六舅可怎么办呀?”捂着脸哭了起来。 梁书因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原由,闵素筠抽泣着把事情的始末对他说了,听得梁书因怒火中烧,“孙家当自己是什么?又不是野蛮人的社会,政府当道,他们家凭什么私自扣人?妈,你别担心,这件事儿就是闹到南京去,孙家也不占理。他们要是做不好,连孙玉麒市长的位置也要不保!” 闵素筠仿佛看到了一片希望,“真的吗?书因,你不是为了哄我胡乱说的吧。” “当然不是!”梁书因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道,“我好歹也念过几年书,又跟着爸在外面见识了些世面,总算懂些事的。” 闵素筠连连点头,“是是是,你比我有见识,你的话不会有错的。”母子二人在客厅里等了半天没有消息,快到中午时电话才响了起来。闵素筠想都没想一把抢过来接起,“喂?有消息了吗?” 对方显然一愣,“消息?大姐在等什么消息?”竟然是闵庭柯的声音。 闵素筠吓了一跳,急忙道,“没……没什么。庭柯,你怎么来电话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声音透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紧张。 闵庭柯明显察觉到了,“我没什么事儿,原本想邀请你去看看七姐。”他敏感地问道,“大姐,你没事儿吧?” 闵素筠连忙矢口否定,“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她勉强镇定了一下,吐了两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七姐那头不用着急去,我这两天刚好有些急事儿,等我忙完了再叫你。” 闵庭柯刚哦了一声,闵素筠就心急地把电话挂断了。 闵庭柯望着话通愣了半天。大姐的情绪很不对劲儿,难不成姐夫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他急忙放好电话,叫了福生过来,低声吩咐道,“你赶紧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大姐夫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福生没反应过来,“大姑爷不知多有能耐,怎么会有事儿?”虽是这样说,还是乖乖的出去打听了。 午饭过后,福生着急地赶了回来,一见到闵庭柯的面就担心地说道,“九爷,大姑爷家里没出事儿,是……是六爷出事儿了。” “六哥?”闵庭柯震惊不已,“六哥出了什么事儿?你别着急,仔仔细细说明白。” 福生道,“我去商行里打听消息,听伙计说大姑爷昨晚被大小姐临时叫回了家,说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到这会儿都没去商行。我又急忙赶去了梁家向下人打听,才知道六爷给孙家扣下了,大姑爷和三少爷正想办法要人呢。” 砰! 闵庭柯手中的书掉了地板上,“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上的。”福生说完,有些担忧地打量着闵庭柯的脸色,“九爷,这件事儿大小姐既然不想让您知道,您还是不要插手了……” 一句话没说完,闵庭柯已经心急地往门外走,“快!送我去大姐家!” 〇肆陆◇询问 闵庭柯到梁家大门前时,正好与赶回来的梁晋良和闵庭析迎面遇到了一起。闵庭析一脸惊愕,“庭柯,你怎么来了?” 闵庭柯皱着眉头问道,“六哥出了事儿,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闵庭析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不过多一个人烦心罢了。” 梁晋良走上前拍了拍闵庭柯的肩膀,“你大姐和三哥都是为了你好,这件事儿你知道也出不上力。算了,别站在外面,进去说话。” 闵庭柯沉默跟在两人的身后去了梁家客厅。梁书因早得到下人的消息提前上楼躲着去了,只有闵素筠一个期待地站在沙发前,她见到闵庭柯也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不无感慨地说道,“庭柯到底是大人了,只听我的语气就知道出了事儿。”走过去牵着闵庭柯的手,“去沙发上坐,吃过东西了没有?” 闵庭柯见她双眼哭得通红,手也凉得吓人,担心地问道,“这时候你就不要关心我了,你怎么样?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看。” 闵素筠摇了摇头,紧张地向丈夫问道,“你们见到孙家的人了没有?他们是怎样说的?” 梁晋良嗯了一声,脸色阴得吓人,坐在沙发上沉声说道,“见到了,刚和孙老爷说了两句话,孙家二少爷就得到消息赶过去了,夹枪带棒的说了很多难听话。我看孙老爷那震惊的模样,事先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而且对儿子的做法也有些不满,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教训。我就赶紧和庭析回来了,剩下的就看孙家内部怎么说了。” 闵庭析道,“说到底还是一家人,我看孙二少爷那嚣张的模样是笃定孙老爷不会管他。” 闵素筠眼泪又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儿孙家占着主动权,怎么说都有理,不宜硬来。”梁晋良深思熟虑了一番后才缓缓道,“毕竟庭桉在人家手里,若是硬碰硬,不但要不回来人,只怕孙家人还会对他下些狠手让他吃苦头。又没有证人,这件事儿十分难办。” 闵素筠听了,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闵庭柯忙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闵素筠靠在他的肩膀上抽泣,喃喃重复着,“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多顾着他点,也不至于让他沦落至此。若是庭桉出了什么事儿,我哪有脸去见爸妈?” 梁晋良叹了口气,“你不用急着说这样的话,我昨晚一夜没睡,把庭析的话仔仔细细的琢磨了一番。那个叫耗子的家伙不是说了吗,是个叫对眼的人先发现的庭桉,去了孙家当笑话一样的提起被孙家二少爷听到,这才撒开人马找到的。我看他们也是临时起意,倒不是事先计划好的。这就是说要拿庭桉怎么办,孙家自己也没有想好。或是要和我们提条件,或是要让我们着急都不好说。你先别乱了阵脚,这么哭哭啼啼的不但解决不了事情,还会让庭析和庭柯跟着闹心。你放心,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命。” 闵素筠对丈夫的话向来信服,闻声连连点头,一边拿着手帕擦泪一边道,“晋良,我就信你这句话了。哪怕伤了残了,也要把活人带回来。这次我说什么都不会对他放任不管了……” 闵庭析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这时忍不住插嘴道,“大姐,姐夫,你们看……要不要放出消息,把家里的木材厂兑出去。厂子空了这么久,生意已经彻底搁置了,从前的客商都换了新的合作对象,我们再这样支撑下去也没意思,何况还要负担工人们的工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厂子里还有些上等的木料,正好一并清算出去,说不定能堵上庭桉在外面欠下的债。” 闵素筠不解地看着他,“这件事儿倒也不急,眼下还是以庭桉为重吧!” 闵庭析见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苦笑着解释道,“大姐,你还没想明白吗?孙家之所以把庭桉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不是因为他接手了家里的木材厂?和孙家的那些恩怨情仇也都是因为它引起的,如今把厂子兑出去,孙家说不定会松了口。” 梁晋良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庭桉那个样子就算平安回来,厂子也是不成的了。你和庭柯又没有经商的打算,再留在手里也没意思,兑出去干净,也能解燃眉之急。” “我对这些事儿一窍不懂,怕是还要麻烦姐夫才行。”闵庭析刚拜托完,梁晋良冲他摆了摆手,“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件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说着,外面跑进来两个梁氏商行的伙计,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神色紧张地说道,“东家,广东那边的客商过来了,大少爷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梁晋良一怔,“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说还要些日子吗?”一边说一边飞快站起了身,向闵素筠几人说道,“店里有事儿,我得过去看一眼。庭桉的事儿你们不要急,我先让人盯紧了孙家的动静,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们。”说完这番话,匆匆出了家门。 〇肆柒◇送人 车子并没有直接回闵家,而是开向了黄浦江边。 福生小心地提醒道,“九爷,小的知道你心情不好,六爷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是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您要散心可以,就是别走太远,如今世道乱,又眼瞅着黑天了,真出了什么事儿小的担待不起。” 闵庭柯笑着答应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车子在黄浦江边停下,夕阳虽然萧瑟,但江边却异常热闹,各种小贩聚在一起,叫卖声络绎不绝。沿着江堤有三三两两散布的身影,其中还有几个异常醒目的洋人。 闵庭柯道,“我一个人走走,你就在车里等吧。” 福生有些不放心,还想在说,闵庭柯冲他摆了摆手,缓缓走向江边。 时近黄昏,滔滔江水被秋日最后一抹灿烂晚霞映染得宛若名贵的锦缎,流金溢彩的向东而去。闵庭柯站在江边出了个会神,有机灵的小贩上前推销自己的商品,闵庭柯都客气地拒绝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觉得无比的丧气。 在这个复杂多变的大时代中,他实在太渺小了,面对许多问题都显得格外无力。六哥被孙家人扣住,他除了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有哥哥姐姐们挪出心思担心他。 闵庭柯觉得前路一片茫然,仿佛跌进了泥沼,眼前毫无希望,只剩一片黑暗。 他该怎么办? “先生?要香烟吗?”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走过来问他。 闵庭柯摇了摇头,“我不吸烟。” 没一会儿,又有人上来做他的生意。闵庭柯被吵得有些烦,索性沿着江堤向一边走去。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江堤一侧道路上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灯火笼罩在闵庭柯的身上,显得格外孤单落寞,许多人和他擦肩而过,神色匆匆。渔船在江面上顺水而行,也不知从哪里遥遥传来一阵吴侬软语的小调,配合个婉转悠扬的琵琶声,显得尤其柔情。 闵庭柯沿着江堤漫无目的的乱走,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闵先生!” 闵庭柯一愣,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闵先生!” 闵庭柯顺着声音找了一圈,才发现街角有一家馄饨摊,摆着三四张木桌。最外面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的竟然是乔其庸、曾裕红、唐新夏和江向晚四个人。 他微微一怔,忙快步走过去打了招呼,“怎么这样巧,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唐新夏笑嘻嘻地指着面前的馄饨碗说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了吃馄饨啦。这馄饨是鱼肉馅的,都是江里新打捞出来的,可新鲜呢,闵先生吃过晚饭了没有?” 闵庭柯虽然没吃晚饭,但和几人不过数面之交,没有深情,忙回答道,“已经吃过了。” “可惜了,很好吃呢。”唐新夏脸上的笑意热情洋溢,看闵庭柯的眼神也充满了好感。 乔其庸在一旁笑道,“今天是裕红的生日,就没有在家里做饭,出来庆祝。” 闵庭柯听了忙向曾裕红道贺,“早知道是曾小姐的生日,我该准备些礼物才对的。” 曾裕红爽朗地说道,“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用这样麻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日子,依我说,连这顿饭也可省下。日子紧巴巴的都不好过,何苦花这冤枉钱。想吃鱼肉馅的馄饨,我来包就是了。” 一旁正在忙着待客的老板听了,忍不住凑过来说,“小姑娘,话可不是这样说。您要是能包出我这个味道的馄饨来,我就立马砸了招牌不做生意了。我们老两口在这里干了二三十年就是凭得独一无二的手艺和味道。” 曾裕红缩了缩脖子,笑着没有回话。 闵庭柯忍不住看了江向晚几眼。她今日穿着一件灰底蓝色方格的长袖衬衫,镶着湖蓝色的牙边。江向晚原本看着远处的江水出神,似乎感觉到别人的注视,转过头对上了闵庭柯明亮的眼睛。 她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闵庭柯。 闵庭柯忙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江小姐也是吃过饭才来的?” 四个人之中只有她的桌上没有摆碗筷,只摆着一杯清茶,看样子也没有动过。 江向晚刚点了点头,曾裕红就在一旁道,“她是个爱干净的性子,吃东西挑挑拣拣的,很少碰外面的东西。” “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江向晚冲她扬了扬眉,对闵庭柯问道,“闵先生,这两日都在忙什么事儿?不知道买煤的事情您帮着问得怎么样了?” 闵庭柯一惊,自己竟然把这件事儿忘到了脑后。只是六哥那边还没个结果,大姐姐夫和三哥都在为了他的事情奔走,自己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开口和三哥提买煤的事情? 难怪三哥会骂他多管闲事,自己又没有能力,答应了别人家的事情又做不到,还不是要麻烦家里人? 他不禁有些失落,口气透着浓浓的自责,“我已经着人打听过来,煤价增高还是小事儿,只怕有钱也未必能买的到。我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在上海没什么朋友,若是想买还是要通过家里人帮忙才行。只是最近家里出了些棘手的事情,实在没有精神再帮着办这件事儿。” 乔其庸和曾裕红交换了个眼神,曾裕红忙笑着道,“闵先生,您能有这份心,就已经很难得了,我和其庸都非常的感激。买煤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许再提了。您若是有空,就来学校坐坐,帮着给学生们上两堂英文课就行。” 乔其庸也说,“原本就不该对您提这样的要求,我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裕红。现如今那煤价快比上黄金了,这不是让您为难吗?” 唐新夏担心得却是另一件事儿,有些关心地问道,“闵先生,您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严重吗?” 闵庭柯脸色通红,摇着头说,“没什么,都是家里一些琐碎的事情罢了。” 江向晚点了点头,笑着将面前的茶杯推到他的面前,“闵先生,您喝茶吧。” 曾裕红警告似的白了她一眼。 江向晚只装作没看到。 乔其庸又问起这么晚了闵庭柯一个人江边做什么,闵庭柯只说散步。等他们吃过了饭,乔其庸领着曾裕红和唐新夏回向阳小学,几个人就在这里告别离开。曾裕红走前对江向晚道,“你怎么办?大老远的把你叫过来,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不饿?” 江向晚笑了笑,“宁可饿着。” 曾裕红拿她没办法,“你怎么回家?” “这个不劳你费心。”江向晚说晚,似有深意地对她道,“你还是顾好自己的事儿吧。”说着,往一旁正和闵庭柯说话的乔其庸和唐新夏的方向看了看,“你还是早些把事情定下来吧,都这么多年了,总不能一直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你不知道人言可畏,流言也能伤人的吗?” 曾裕红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笑着说道,“你既说是流言,就该知道流言止于智者。我相信其庸,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是为了你好,年纪都不小了,也该定下来了。”江向晚说完,曾裕红就揽过她的胳膊问,“你还有心说,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我看你父亲的样子十分着急,想早些把你扫地出门呢。” 江向晚望着和乔其庸说话的闵庭柯出神。 曾裕红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就凑到她耳边说道,“你倒不用替我担心,新夏只怕对其庸没那个心思,倒是对这位闵先生十分上心呢。在学校时也是,只要一提到闵先生,她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如何在船上认识的闵先生,自己晕船时又是怎样得他相处,枝叶末节也说得详详细细,看那模样怕是刻在了心口上,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了。” 江向晚挑了挑眉,淡淡地说句,“哦,是吗?”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悄悄话,乔其庸和闵庭柯也说完了话,三个人告辞离开。曾裕红走前再三叮嘱江向晚小心,江向晚冲她挥了挥手,“快走吧,怎么刚过了寿话就多了起来。” 等三个人走远了,江向晚才向闵庭柯道,“闵先生,您是要继续散步,还是回家去呢?” 昏暗的光影下,江向晚一张白皙如玉的美容透着干净无暇的气质,闵庭柯只觉得心中一动,想都没想地说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送我?”江向晚指着自己的鼻尖,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家可不近呢。” “没关系!多远我都送你!”闵庭柯说完,猛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安地解释道,“江小姐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江向晚笑着点了点头,“那好,我先多谢闵先生了。” 闵庭柯指着前面说道,“我家的车子在那边。” 江向晚道,“闵先生家里条件不错,还有车子呢。” 〇肆捌◇相送 两个人始终保持这一段距离,闵庭柯想找些话题和她说,又不知怎么开口,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的沉默着。 秋夜的江风带着丝丝寒意,闵庭柯转过头,就见江向晚缓缓抱住了肩膀取暖。 闵庭柯想都没想地脱下西装外套递了过去,“江小姐,您披着点儿,别着凉了。” 江向晚没有伸手接,“我看您穿的也不多,还是自己穿着吧。。” “我不冷。”闵庭柯说完,唯恐江向晚不信,又补充道,“真的,这件西服是洗过的,我今天才穿着出门,您别嫌弃。” 江向晚听他这样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披在肩上。 衣服上还残留着闵庭柯身上的温度和他的味道,瞬间将江向晚包裹在中间,江向晚只觉得心跳加速,脸也热得吓人。她还是第一次有奇妙的感觉,一只手按住心脏的位置,惊慌失措地垂下头不敢去看闵庭柯。 两个人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异口同声地开口。 “江小姐。” “闵先生!” 话音刚落,两个人俱是一愣。还是江向晚率先笑着道,“您先说。” 闵庭柯道,“您先说。” 江向晚微微一笑,“我见您脸色不大好看,家里出的问题很严重吗?” “还好。”闵庭柯苦笑着答道,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 江向晚聪明的没有继续向下问。 闵庭柯却看着她问道,“您今天去向阳小学做客了吗?” 江向晚笑着点了点头,“对呀。闲着没事情做,刚好裕红要出去帮人做工赚钱,学校里没有人盯着不成,我就过去帮着上了两节国文课。我的学问不好,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装好汉罢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感激地说道,“上次分别之后街上就出了乱子,劳您费心惦记着,我一直想当面感谢,没想到今天也巧,就碰上了。” “哪里的话,您没什么事儿就好。”闵庭柯想到当日的情况,“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儿,我又怎么能安心?” “你我不过是初识,就算真出了事儿也和您没有干系。闵先生这样纯善的性子,在当下这样的世道上很容易吃亏的。”江向晚说到这里,又问起了闵庭柯关于在国外留学时的生活。闵庭柯本来不善言辞,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江向晚的时候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挑了许多国外生活的趣事说给她听。 江向晚听得十分认真,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在夜色下闪闪发亮。 闵庭柯的内心深处甚至隐隐期待着这条路没有尽头,就由着两个人这样一直走下去。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闵庭柯下车的地方,福生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着,见他回来,忙松了口气,“九爷,您一个人去哪儿了,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又发现了站在闵庭柯身旁的江向晚,露出诧异的神色。 闵庭柯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越走越近,肩膀几乎都要擦上了。他有些尴尬地往一旁挪了挪,“福生,这位是江小姐,我在前面偶然遇到的。” 去了个唐小姐又来了个江小姐,九爷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〇肆玖◇沈家 江向晚轻轻叹了口气,冲愣在一旁的丫鬟说道,“欢天,你去给二哥沏一杯浓茶送过来醒醒酒。” 双胞胎中的姐姐闻声点了点头,快步去了茶房。 妹妹喜地手脚麻利地走上前接过江向晚披在身上的外套。她看了看衣服的样式,竟是件男人的外套。喜地脸色大变,却不敢当着沈荣龙的面前多嘴,压住了心底的惊奇,跟在江向晚的身后进了前厅。 江向晚实际上姓沈,名叫沈向晚,因为沈家的关系,她自小走到哪里都会受人瞩目,成为视线的焦点。她是沈老爷和发妻最小的女儿,和上头两个哥哥差着十来岁的年纪。沈向晚七岁时沈夫人因病去世,奶妈江婶一直照顾着她。沈老爷对她爱若眼珠,奉若珍宝,两个哥哥也异常迁就,就算她伸手要天上的星星,沈老爷也会立刻安排人搬梯子摘下来送给她。 沈老爷兄弟六人,他排行最末。祖籍山东,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人逃难来了上海,在黄浦江边长大。兄弟六人齐心协力,靠恃勇斗狠硬是闯出了一些名堂。只是几个哥哥都没落得好下场,沈老爷因为年纪最小,侥幸活了下来,靠着哥哥们打拼下来的地界和黑道生意发了家。 上海的黑帮向来多如牛毛,势利庞大的除了沈家的九龙堂,还有赤焰盟和漕帮。漕帮主水运,最开始不过是些小渔船聚集在一起互相帮助,到后来成了体系,干脆垄断了黄浦江边的船运。赤焰盟靠走私发家,现在贩卖大烟,逼良为娼,无恶不作,曾因地盘问题和沈家发生过矛盾。沈家的九龙堂最开始做赌场生意,后来随着沈家大爷沈荣均在南京政府部门任职后,渐渐把那些不上台面的生意转到了暗地,做起了明面上的生意。上海滩最大最红火的歌舞厅百乐门如今就是沈荣龙手底下的生意。 沈家因为沈荣均的关系,从被人不齿渐渐成了众人眼中巴结的对象。沈向晚也顺势成了上海滩的名媛,受人瞩目。 不过她为人低调,很少出门应酬,外界对这位沈家的大小姐相当好奇。 沈向晚在女中读书时,为了避免给人注意,就在沈老爷的授意下换了个名字,该叫江向晚。也是因为这个才认识了平民出身的曾裕红,两人脾气相投,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等曾裕红知道沈向晚的真实身份后,先是不信,后来随着沈向晚去了趟沈家,这才转为了深深的震惊,但两个人的友谊倒是没有丝毫影响。 在曾裕红的眼里,沈向晚身上没有一点儿豪门世家小姐的矫揉做作,而且主意又多。曾裕红有什么事儿都喜欢找她商量,这次找人去向阳小学帮着教两堂国文课她也是第一人选。 〇伍拾◇婚事 沈夫人去世几年后,沈老爷有次在黑帮争斗中救下了个姓白的姑娘。白姑娘原本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因为年头不好家道中落,她跟随母亲带着弟弟准备去北平投靠亲人,谁知道半路上母亲得病死了,弟弟也走失了,她被人贩子拐到上海卖给了妓院。只是她拼死不从,被打得奄奄一息,幸好被沈老爷相救。 沈老爷为人大大咧咧,性格豪爽,自从结发妻子去世后就断了续弦的心思。谁知和这白姑娘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居然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对方。白姑娘为了报恩,就嫁给沈老爷做了姨娘,一年后就生了个女儿。虽然又多了一个掌上明珠,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沈老爷对沈向晚的疼爱,等她终于过了二十岁生日后,沈老爷把她的婚事提上了的日程。甚至特意写信去了南京,让大儿子沈荣均帮着出出主意。 按照沈荣均的想法,沈家虽然如今有些气候,但也跟自己在南京政府的位置息息相关,若是有一天自己倒了,那么沈家也会顺势没落。他和沈家已经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块,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沈家黑道起家,家底薄也没什么文化底蕴,这样家族生养出来的孩子都是脾气桀骜不驯,很难有太大的出息。按照沈荣均的想法,妹妹沈向晚的丈夫最好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一来是脾气好,二来有些学问说出去好听,对后人也有帮助。 沈老爷听了连连点头,大儿子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沈老爷撒开手在上海滩寻摸起来。他因太心疼女儿,不想她嫁进婆家成了别人家的人受别人家的管,因此坚持要男方入赘。 自打沈老爷把消息放出去之后,上海滩的适龄男青年们就坐不住了。如果真能获得沈小姐的青睐,那就等于成了未来总理的妹夫,不但对自己有利无害,就是对自己的整个家族都是极大的臂助。 也没人顾得上什么入赘不入赘,蜂拥而至,脑袋削了尖儿似的涌向沈家,差点儿把沈家那块上了年头的门槛踩烂。 许多年轻人还无缘见到沈向晚就折在了沈老爷这一关。个子太高的不成,太矮的不成,太瘦的不成,太胖的不成……看那挑剔的模样,就是当年公主选驸马也没有这么麻烦。一时间怨声载道,大家都在背地里说沈家的坏话。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只敢在背地里小声议论,毕竟沈家还占着黑道,要是给人听到挨顿揍还是小的,就怕在上海滩待不下去。 沈向晚走进前厅,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欢天送了热茶进来,先将那杯沏得浓浓的茶送到沈荣龙的手里,又把飘着清香的龙井递到沈向晚的手边。沈向晚接过来尝了尝,“什么时候换的茶叶?好像不是往日我常喝的那个。” “小姐的舌头可真灵!”欢天笑着说道,“这是上月大少爷让人送回来今年新产的雨前龙井,怕是别人送给大少爷喝的,他自己舍不得,倒给您送回来了。” 〇伍贰◇调查 “这茶有点儿涩。”沈向晚微微皱了下眉头,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带着嫌弃的口气。 沈荣龙在一旁喝着醒酒茶,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说道,“就你的嘴刁,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偏你就嫌五嫌六的。” 沈向晚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还让不还让我说话?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回自己家耍威风,别到我这里找我不自在。” 沈荣龙听了,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几日没见着你了,我怕你一个人出什么事儿,特意过来问问。我一天外头有多少事要忙,你要不是我妹妹,我会来理你?你要是不欢迎就直说,我以后再不登这个门就是了。”兄妹二人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沈向晚懒得搭理他,对欢天道,“把茶叶包起来给二哥带回去,正好败败他的火气。”欢天刚应了一声是,沈荣龙就在一旁嚷了起来,“谁家喝不起茶了吗?我好心来看你,你非要给我添堵!谁稀罕要那劳什子的茶叶?”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起身就往外走。 他酒劲儿刚上来,又动了怒,走路有些不稳。守门的两个小厮急忙上前搀扶他,被沈荣龙一脚一个都踹到了一边,自己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欢天有些不安地说道,“小姐,二爷也是好心,您何必惹他生气呢?” “别理他!”沈向晚吩咐道,“叫两个老成些的下人坐车悄悄跟着二爷,要是他直接回家就算了,若是又跑出去喝酒鬼混,就直接去告诉爸爸。” 欢天微微一笑,“小姐这刀子嘴豆腐心,您还是惦记二爷安危的。”紧忙出去吩咐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沈向晚说道,“小姐,您的吩咐刚下,就给二爷听见了。二爷让你不要担心,他直接回家睡觉去了。外面这两日不太平,让你不要随便出去,免得给人冲撞吓着了。要是你不听他的话,他就找人铲平了那个什么向阳小学。” 沈向晚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年纪也不小了,还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她无奈地笑了笑,又说,“程章,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想要你帮我查查。” 名叫程章的年轻男子忙答应道,“大小姐要查什么?” “城里的闵家你知道吧?”沈向晚话音刚落,程章就答道,“可是从前做家具生意的闵家?” 沈向晚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家。你去查查看,他家最近出了什么事儿。我有点儿急,你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小姐放心。”程章领命而去。 喜地在一旁听了,笑着说道,“这个闵家和咱们沈家以前好像没什么往来,小姐关心他们家的事情做什么?哎哟,我记得老爷上次来时好像提过一嘴,闵家有位九爷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老爷想安排你们相亲呢,不知是不是记错了。” 沈向晚笑瞪了她一眼,“鬼机灵,就你话多,罚你服侍我洗澡去。” 喜地笑嘻嘻地跟着去了。 〇伍叁◇程章 程章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上午就来复命。他匆匆进了内院,见欢天刚好端着茶点往正房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小声道,“小姐起来了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当差,还不知道咱家小姐的个性吗?都说春困秋乏,她却专和古语唱反调呢。早起来了,书都看完大半本了。”欢天口气欢快地说道。 程章点了点头,“那你进去帮我通禀一声,就说小姐吩咐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欢天哦了一声,快步进了正房,没一会儿转出来说道,“程章,小姐叫你进去说话。” 程章忙跟着她进了内房。因沈家搬去了新建的洋房,老房子里只剩下沈向晚一人,因此房间布局全按照她的意思布置。房间内摆着清一水的红木家具,江向晚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袄裙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笑着说道,“你动作到快,我以为怎么也要晚上你才来呢。” 程章忙躬了躬身,“不敢误了大小姐的事儿。” 沈向晚冲欢天递了个眼色,“倒茶。” 欢天应了一声,倒了热茶递给程章。程章不敢接,神色恭谨地说道,“多谢小姐,这会儿还不渴。” 沈向晚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程章口齿利落地说道,“闵家自从闵老爷去世后已经逐渐落寞,除了大姑爷梁晋良和三爷闵庭析还算提得上台面外,已经没什么支应门庭的人。他家的六爷闵庭桉更是染上了大烟,已经是个废人。闵家近几年越发沉寂,又因之前在生意上得罪了孙家,所以商界里一直被打压着。要说最近他们家有事很么事情,我打听来打听去,也只有闵庭桉被孙家扣住这一件事儿了。” 沈向晚本来一脸轻松自在,听到这里忽然一愣,“孙家为什么扣住闵家的人?” 程章道,“听说是孙家二少爷孙玉麟的手笔,他手底下养着的一个地痞无赖在街上发现了闵庭桉,刚巧赶上那几天大雨连天,闵庭桉因为烟瘾去了大烟店,结果因为没钱被打了出去,倒在路边无人认领。这地痞看到了之后回去当笑话对孙家的人说,正好给孙玉麟听到了。孙玉麟就带人找到了闵庭桉,把他带进了店里关了起来。前几天闵庭析动用关系找人,在一个黑赌场里找到了些蛛丝马迹,结果去孙家的店铺里要人,人不但没要到,还碰了一鼻子灰。这几天梁晋良和闵庭析都在为这件事儿奔走,孙家后台硬,孙玉麟又是软硬不吃的性子,这件事儿闵家太过被动,只怕不好办。” 沈向晚哼了一声,“孙玉麟不过是仗着孙玉麒的市长地位罢了。” 程章笑了笑,继续道,“听说梁晋良还带着闵庭析亲自登门见了孙老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孙老爷还没发话孙玉麟就赶到了。他咬死了不放人,梁晋良和闵庭析拿他没有办法,反而担心把他逼急了再偷偷料理了闵庭桉毁尸灭迹,到时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糟糕了。” 沈向晚双眸微黯,“孙玉麟把闵庭桉关在哪里了,你可打听到了?” 程章答道,“最开始是关在元通商行的仓库里,闵庭析登门要人打草惊蛇,后来有没有被转移实在打听不到。听说孙玉麟为了震慑手下,还把一个泄露消息的地痞点了天灯,尸体扔到了黄浦江里。” 〇伍肆◇相亲 沈向晚听了心头不快,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孙玉麟好大的能耐呀,这要是孙玉麒当上了总统,上海滩还能搁得下他吗?” 欢天见她动气,急忙在一旁开解道,“小姐干嘛操心他家的事儿,左右和我们不相干,让他闹去就是了。” 沈向晚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我哪里是要插手他家的事儿,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猖狂的样子罢了。” 欢天还要再劝,妹妹喜地却听出了门道,悄悄拉了姐姐一把,示意她不要多嘴。谁不知道小姐之前被老爷逼着硬着头皮和孙玉麟相了次亲,回到家恶心了足足半个月。虽然小姐对相亲的事情一字不提,但谁要是在她跟前儿提个孙字她都要生上一会儿气。爱女若命的沈老爷不敢再提这件事儿,让姐妹俩偷偷去打听。欢天和喜地从前都不叫这个名字,家里因儿女生养得多养不起,又看她们是一对女儿不能支应门庭,索性卖到了沈家做奴才。她们俩命好跟了小姐,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小姐对她们却比亲人还要好。沈老爷有什么话还要拖姐妹俩去沈向晚跟前儿探消息。 沈向晚只字不提,她们也打听不出来。沈老爷没有办法,只好找人回绝了孙家。这一下倒把孙玉麟给气了个好歹,他自幼被父母捧在心尖上养大,要什么有什么,还是第一次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许是心里那口恶气咽不下,他竟然找人在外散播沈小姐貌若无盐的消息,气得沈老爷要去孙家讨说法。 最后还是被沈向晚劝了下来,但从此沈家就和孙家像是有仇似的没了往来。 喜地心里想,小姐面上虽然不说,那是因为气度在那里摆着,总不好和孙玉麟那种人辩解。但要说心里没有丝毫芥蒂是不可能的。因此无论什么事儿只要捎扯上孙家或者是孙玉麟,小姐心里都要不痛快。 程章脑筋可要比欢天喜地快多了,他立刻就明白了沈向晚的心意,笑着说道,“孙家再这样下去,早晚是要不行的。孙玉麒这市长又不能当一辈子,有道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孙家如今仗着孙玉麒的势没少得罪人,要是有一天孙玉麟下台,那些被孙家踩在脚底下的人,还能不向他们家报复?孙家只顾着眼前这点儿蝇头小利却失了退路,早晚是要折在这里的。” 沈向晚听了果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程章,你去元通商行打听打听,看看他们家最近出了什么货,进出都有什么人。小心些,可别漏了底,更别让人知道沈家在打听这件事儿。” 沈向晚素来很少和外面应酬,对商界的事情更是没有一丝兴趣,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程章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该不会是想插手这件事儿吗?孙家虽然不地道,但闵家和我们从无往来谈不上有交情,我们这个时候帮他们,要是惹到了孙家,有些得不偿失。” 沈向晚笑容一敛,淡淡地注视着程章,“孙家怎么了?我们惹不起吗?” 〇伍伍◇鱼饵 程章哪敢答她的话,忙躬身道,“属下说错了话,请小姐责罚。” 沈向晚随意地冲他挥了挥手,“我就是见不惯孙家这样嚣张,偏要和他们对着干。拼家世,孙玉麟市长位置坐的稳稳的,可我大哥也眼瞅着就要坐上总理的位置了。拼家底,孙家钱财无数,我们沈家也不是小门小户。” 程章听出了一些门道,知道小姐这是笃定了要和孙家对着来。他不敢多劝,顺着她的话道,“小姐觉得闵庭桉还在元通商行里?” 沈向晚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以我对孙玉麟的小姐,他就是个冲动易怒的草包而已,这件事儿能办得这样漂亮,身边肯定有厉害的高人帮着出谋划策。我仔细想了想,闵庭桉一个大活人放到哪里都是个问题,如果是我,肯定会放到元通商行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程章眼睛一亮,笑着道,“属下这就去打听。”抬步刚要走,又被沈向晚叫住,“顺便也打探一下,那个被点了天灯的地痞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若是可以就保住他的家人。” 程章微微一愣。 沈向晚冲他扬了扬眉,“总要留点儿东西在手里,将来孙家倒台的时候,也有可以利用的筹码!” 程章顿时反应过来,对眼前这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生出了几分佩服,快步去了。 欢天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一动,寻了个帮小姐切水果的借口打发喜地去了后厨。等偌大的厅子里只剩下两人时才不安地问道,“小姐,咱们和闵家素无往来,您这么帮他们家做什么?” 沈向晚冲她一笑,“也不是帮忙,就是看不惯孙家的做派罢了。”一边说,一边低着头看起书起来。 但欢天自小跟着沈向晚,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她不敢说自己是沈向晚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时时刻刻想什么,但好歹朝夕相伴比旁人了解的多一些。孙家在这件事儿做的就算过分,也轮不到沈家出面帮着调理。欢天直觉得这件事儿怕是跟昨晚小姐披着的那件男士西装有关,她瞬间明白过来,悠悠一笑,没有继续问下。 喜地没一会儿端着果盘走了进来,“这是新上市的李子,昨儿老爷才打发了人送来的。” 沈向晚嗯了一声,冲着桌子指了指,示意她放在桌子上。 喜地借机走上前,嘟着嘴说道,“小姐,你说孙家到底想干什么呀?闵家都已经落魄成了这样他们还揪着不放,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们就不怕惹出什么事儿来不好收场?” 沈向晚放下手中的书,平心静气地解释道,“孙家到了今天这一步,成器的大概只有孙玉麒一个人。孙玉麟不过是仗着哥哥的势利胡作非为罢了,你们只好好等着看,早晚有孙家哭的时候。至于闵家嘛……刚刚程章不是说了吗,早先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和孙家有些过节。孙家那些小心眼的家伙哪能忘得了呀。如今孙老爷身子不好不大管事儿了,外面全指着孙玉麟撑门面。他那个人刚愎自用又自私记仇,好容易有了展示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呀。你们仔细想想,孙玉麟是哪年当的家?闵庭桉又是哪年抽起来的大烟?那些围在他身前身后的客商都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就受了孙家的好处,故意把他往歪道领呢。如今闵庭桉已经是个废人了,孙玉麟把他拿捏在手里有什么用,还不是想要把闵庭析趁机拉下来?自己亲弟弟被人握在了手里,闵庭析心里一急,要是不小心犯了错,孙家正好找人收拾了他。闵庭桉不过是个鱼饵,真正的大鱼在后头呢。” 〇伍陆◇李子 喜地听了,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这么看来孙家真不是好人家,也不知老爷当初是怎么想的,还安排您和孙家二爷去相亲,这不是把您往火坑里推吗?” 欢天在一旁制止地咳了一声,厉声喝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小姐高看你一眼,你就不知道分寸,敢在背后嚼起老爷的舌头啦?这要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命?” 喜地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吐着舌头道,“这里不是没有外人吗?” 欢天听了更是生气,就要教训,一旁的沈向晚笑道,“算了算了,不过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你这样认真反倒没意思了。”拿起瓷碟里的李子小小地咬了一口。那李子正当季,又甜又可口,她笑着冲喜地道,“这李子不错,你也尝尝。” 欢天急忙道,“小姐别惯着她,再这样下去她越发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这李子不知是老爷花了多少钱买回来的,您留着自己吃,别让她白白糟蹋了。” 沈向晚道,“这东西就是给人吃的,谁吃不一样。”拿起两个李子塞到了喜地的手里,“别听她的,你吃你的。” 喜地得意地看了姐姐一眼,感激地冲沈向晚福了个礼,“多谢小姐。” 欢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您这几天还去小学里教课吗?昨晚上二爷来说外面不太平,让你不要出去了,真要是出了事儿,谁也担待不起。何况跟您出去的下人回来说,那边的情况可怜兮兮的,您要是染了病可怎么办?您要是可怜他们,就让人送些钱过去就是了。” 喜地急忙道,“对了,如果小姐不出门,那借来的衣服是不是也该还回去了?” 向阳小学里除了曾裕红知道她的身份,外人一概不知。她每次过去都从旁人那里借两套看上去质朴的衣服穿上,又老远就让车子停下自己步行进去,是以乔其庸和唐新夏也都没有注意。 “裕红那脾气哪里肯要我的钱。”沈向晚轻声叹了口气,“回头程章回来,你让他帮着买两车煤吧,否则那边的冬天就要难熬了。” 欢天点头答应下来。 沈向晚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欢天和喜地不敢打扰,两个人放轻了手脚出门做事去了。 沈向晚看了一下午的书,傍晚时程章赶回来答话,“我下午就在孙家的元通商行周围转悠了,原本还想花钱找个在元通商行做事的伙计套话,谁知道自从那个地痞被点了天灯后,小伙计们吓得六神无主,别说和生人说话,就是进店里买东西也不像往日那么殷勤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脱了关系在元通商行周围的几家店铺打听。元通商行最近倒是异常安静,没什么举动,既没进货也没出货,倒是孙二少爷隔三差五的就过去瞧瞧。听说马掌柜提心吊胆的生了场大病,如今正在家里休养呢。” “这就是了。”沈向晚胸有成竹地点了点有,“马掌柜这病只怕是心病,倒不是一日半日能好的。” 程章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小姐是说……” “在商场待久了,小猫也变成了老狐狸。马掌柜哪里是生病,分明是不想被闵庭桉的事情惹祸上身,干脆躲了出去。” “小姐觉得闵庭桉还在元通商行之内?”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试试看不就知道在不在了?”沈向晚冲程章笑着挑了挑眉。 〇伍柒◇放火 沈向晚是沈老爷心头肉掌上明珠,上头又两个哥哥极尽疼爱,因此自小性格就有些刁钻古怪,稀奇古怪的想法层出不穷。明明是个富家小姐,偏要改了名字装成平民念女中除了她怕是也没第二个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程章对这位大小姐的想法拿捏不准,闻声不解地抬头望着她,“小姐,您的意思是……” 沈向晚想了想,笑着安排道,“你挑两个手脚伶俐的手下,若是家里没有就去跟二哥借,他那边肯定有这样的人。回头趁着天黑,让他们到元通商行放把火,别的地方不用管,就在仓库附近点了就成。手脚一定要利落干净,千万别给人抓了现行。” 程章震惊的长大了嘴巴,反应了老半天才惊魂未定地说道,“小姐……你……你……你要放火?” 沈向晚轻松地点了点头,“火势一起,元通商行的人势必要忙着救火,把货品往出挪,这么一来一往的,闵庭桉在不在商行的仓库里不就一清二楚了?” 程章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小姐,这火势不长眼,万一烧到了仓库连累了闵六爷怎么办?”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听出来了,小姐让他再三打听,为的就是这位闵六爷。 只是小姐很少出门,也不喜欢结交外人,什么时候和闵家搭上关系的? 程章十分费解。 “我的话还没说完。”沈向晚胜券在握地笑了笑,“我们的人放了火先别记着走,如果火势起来元通商行的人没有发觉,他们还要制造些动静吸引注意,要是商行里的人只顾着货品没有顾全到闵庭桉,就让我们的人趁乱把闵庭桉带出来。” 沈向晚的计划又冒险又匪夷所思,程章觉得十分不妥,“小姐,您要是想救闵六爷出来,只要和老爷打声招呼,由他出面帮着要人,即便孙家再怎么目中无人,也还是要给老爷几分面子的。何苦做这样的打算,一旦被人发现,或是我们的人当场被人抓住了,孙家的人顺着线索查过来,我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出个理来。” 沈向晚目光微黯,“谁要和他们讲理来着?孙家这件事儿做的不地道,我们这叫替天行道。更何况我不是说了吗,要找身手伶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沈家养了这么多人,难不成能办这两件事儿的人都没有?” 程章听她的口气知道她已经拿准了主意,他不敢再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是,属下这就出去找人。只是如何行事,还要细细计划一下才好。” 沈向晚随意地摆了摆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计划再好也终有纰漏。我倒觉得不如当机立断的好,你现在就去挑人,让他们今晚就去放火,你在一旁盯着见机行事。如果不是下手时机就带人回来,如果元通商行守卫松懈,就翻院子进去点火,到时候把闵庭桉往梁家商行的大门口一丢,你们就功成身退。” 程章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情小姐竟然三言两语就解决了? 〇伍捌◇救人 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沈向晚像是猜到了他心里想法似的,笑着道,“这办法只要管用就行,思来想去不动手顶顶什么用?你只管安排手下去办,若是中间出了岔子,我自有办法保住他们。” 程章见她主意已定,虽然仍觉得不妥,但还是下去吩咐了。沈向晚坐着看了半本书,他又急匆匆地回来复命,“人选已经安排好了,依我看这件事儿既要和沈家撇清,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爷那霹雳火的脾气,要是知道这件事儿说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所以我只在咱们府里选了两个。一听说是大小姐的吩咐,两个人乐得什么似的,拍着胸脯保证能把事情办好。” 沈家是黑道起家,家里的下人也都是当年跟着沈老爷混江山的,如今当差年纪轻的,都是那些人的子女,对沈家又忠心又靠谱。只是安分日子过久了,大家都有些怀念曾经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光。听说大小姐安排人去放火,两个被选上的人不但丝毫没有害怕,反而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程章在心里叹了口气。 沈向晚听了冲他微微一笑,“那就辛苦你们几个了,这件事儿成了,我有重赏。”一副小女儿换新愉快的模样。 程章的心里更没底了,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闵家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不留余力的帮着他们家?这件事儿会不会和沈老爷上次见他时无意透漏的闵家那位留学回来的九爷有关? 程章的眼睛一亮,觉得自己有机会得给沈老爷透个话才行。 沈向晚心里没有他那些弯弯道道,等他走了,把一本书看到了结尾,又在欢天和喜地的服侍下用了晚饭。饭后她没急着睡,又把书捡起来在灯下看了起来。欢天见状提醒道,“小姐,那书又不会长腿跑掉,什么时候看不成,这黑灯瞎火的,仔细眼睛。” 沈向晚想了想,真就听话的把书放下了。欢天见她听劝,很是高兴地切了些水果送来,三个人在前厅里聊了半晌,墙角摆着的西洋钟敲起了十几下,喜地打着打着哈欠道,“小姐,都这个时间了,你还不困呀?” 沈向晚见她困得不行,“累了你们就去睡吧,我再等一会儿。” “等?小姐等什么?”喜地一副不解的神色。 沈向晚和程章说话时把她俩打发了出去,因此姐妹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沈向晚笑了笑没有开口,快到十一点半时程章脸色兴奋地赶了回来。欢天机灵地冲喜地使了个眼色,两姐妹悄悄退了出去。 程章笑着道,“小姐真是神算,那闵庭桉果然就在元通商行里。只是正巧赶上了商行里马掌柜不在,那些留宿的活计就大着胆子喝起酒来,没一会儿就醉的东倒西歪。这边火势一起,咱们的人见他们没一个救火的意思,只好大声叫嚷起来,这才有两个酒量好的先冲了出来。这一下元通商行的人乱了手脚,有去救火的,有去搬货物的,咱们的人躲在暗处见两个人抬着个瘦骨嶙峋的人走了出来,趁乱悄悄带走了,这会儿已经送到梁氏商行的大门口了。我怕梁家的人睡得早,特意叫了两声门,听了动静才赶紧走开了。” 沈向晚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没人留意到我们吧?” “您放心,绝对干净利落。”程章笑着道,“这下可有热闹瞧了,孙家又不知道要怎么闹呢。”他想了想,又诚恳地说道,“这件事儿让我们虽然从中出力帮了闵家一把,但我怕事情一旦泄露会连累闵家,到时候孙家二爷把火撒到人家头上,我们倒成了好心办坏事。正好那些伙计喝酒赌博,玩得不亦乐乎,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人把火放到他们的房檐下,回头就算孙家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他们喝酒误事才引发的火灾。至于那闵庭桉是趁乱走了还是被人胡乱安置在一边,孙家也没心思管了。就算知道闵庭桉被送到了梁氏商行的大门前,总不能去要人吧?” 〇伍玖◇账房 沈向晚听了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件事儿办得很漂亮,今日有些晚了,明儿一早你去账房和孙管事交代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要他每人支五百块钱出来打赏。” 程章微微一愣,“这都是他们分内的事儿,小姐就算要赏也不用赏这么多,回头我做东请他们喝酒就是了。” 沈向晚缓缓摇头,“程章,你还不明白吗?从我决定留在老宅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分家的打算。以后新房那边的沈家和我们这边的沈家最好分得清楚一些。你是聪明人,许多事我不知道你也清楚,我爹舍不得我远嫁,所以做的是招赘的打算。以后这家里还说不定是什么情况,我也想家里有几个可靠的自己人,不要做什么事儿都束手束脚,这边还没动手,二哥那头已经先得了消息。我出手赏人,买的是一颗忠心。五百块钱而已,我觉得还赚了呢。” 程章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他有些震惊地看着沈向晚,想了半晌才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神向往冲他笑了笑,“天色已晚,你也下去歇着吧,回头若是喝酒,钱也从家里出。” 程章没有急着拒绝,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 沈向晚也把书放到一边,吩咐欢天和喜地服侍着就寝。 第二天一早,程章直接去了沈家的账房。账房的管事姓孙,去年刚过了六十岁的生日,人虽消瘦,精气神却比年轻人还要好。留着灰白的胡须,鼻梁上架着斯文的眼镜。这会儿正因为手底下的人算错了账,绷着脸教训人,“糊涂东西,早告诉你们这钱一笔是一笔,不能胡乱的写,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后厨问问那些钱都花到哪里了,少一个子儿,我拿你是问。” 吓得手下人脸色灰白地冲去了后厨。 孙管事一转身就看到了程章,忙恢复了以往客气的笑脸,“哟,程管事,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孙管事原是跟着沈老爷的,按辈分按资历都要比程章高。自从沈家大少爷沈荣均高升之后,沈老爷就嫌这老宅不够气派,专门花了钱大兴土木,在法租界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盖了一栋异常恢弘的新房,全家都搬到了那边去。可大小姐沈向晚却不愿意跟着去,无论谁来劝都不肯听,最后沈老爷没办法,只能妥协,把她留在了这边,却将手底下半数的人留下来伺候她。 孙管事就是其中之一。 他起先是有些不高兴的,自己为沈家劳心劳力了一辈子了,如今年纪大了,沈老爷就把自己丢给了一个女儿家。即便沈老爷对大小姐爱若性命,到底是没有根儿的不能支应门庭,哪有什么将来可谈?孙管事年纪虽然大了,但他下面还有儿孙,难不成等自己闭了眼,儿孙全要流落街头不成? 孙管事之前一直跟在沈老爷手下做事,沈向晚不常和他打交道,等他和沈向晚接触之后这才猛然发觉,沈老爷不但没有亏待他,反而是为他铺了一条好路。 沈家如今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大少爷沈荣均自然不必说了,那是沈家出类拔萃的人物,将来若真顺利当上了总理,沈家也要跟着飞黄腾达了。他如今久居南京无大事不回上海,何况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多少好人等着巴结,自己在沈老爷这是盘香饽饽,到了人家的面前只怕提鞋都不配。 至于二少爷虽然继承了沈老爷的衣钵,但为人冲动易怒,不过是仗着一腔热血和沈老爷的余威,说到底还是没什么头脑和大志,跟着他虽然吃穿不愁,但也别想有所作为。他那样的性格,你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当做一回事。 大小姐就不同了,为人虽然有些冷漠,又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对人热忱,心思也好。如果能好好跟着他,自己不但能得个善终,就是儿孙也有了依靠。孙管事理清了这个头绪,对沈向晚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她的话敬若神明,没有丝毫违背。连带着跟了沈向晚做管事的成长他也表现的异常谦卑客气。 〇陆拾◇给钱 孙管事是沈家的老人,资历摆在那里,就是沈老爷跟前儿也能说得上话。程章不过是沈家搬迁后沈向晚提拔起来的,和这些老字辈的人相比还是差着一些火候。孙管事给他颜面,他自然不会端着,异常客气的把沈向晚的吩咐说了。 孙管事听了后连连点头,“难得大小姐有这样的胸襟,真是难得。我亲自去记了账领钱给你。”面上话是这样说,实际上还有自己的心思。照着大小姐这样的办事能力,等招了赘成了亲,沈家老宅就要自立门户,肯定还是要用人的。他忠心耿耿干了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小姐念着这份情,他的儿孙也有指望了。 想到这里,手脚更是麻利,总共支出来一千五百块钱。 程章拿在手里有些不解,“就派了两个人去,怎么多支出来了?” 孙管事笑着道,“程管事只惦记着手底下的人,怎么却忘了自己?您不也跟着去了,哪能白跑?” 程章推辞着不肯收,“我和他们又不一样,小姐的吩咐我自然要盯着些,这钱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孙管事就道,“那我去回小姐,看她要不要收回。” 这件事儿若是到沈向晚面前说,她无论从那方面想都不会同意。程章只好笑着收下,心里记着欠了分人情,“您老竟然这么说,我就不和您客气了,回头我做东请你喝酒。” 孙管事笑着连连点头,“这就对了。” 程章拿着钱走了。 等把钱分到昨天跟着他出去办事的两个手下手里时,两个人又惊有喜,都有些不敢置信。追着程章的屁股后头问,“真是小姐赏的?怎么赏了这么多?” 程章无语地哼了一声,“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嫌钱扎手的,你若是不要就都给我。”说着作势去抢他们手里的钱,吓得两人急忙把钱揣在了口袋里,陪笑道,“倒不是嫌扎手,就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不过是帮着大小姐做点事儿,那就值这些钱了呢?” 程章顺着他的话道,“这是大小姐看重你们,以后做事也精神着点,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个人美滋滋的应是。 程章又叮嘱道,“嘴巴有个把门的,别见了谁都胡说。你们应该知道,昨晚上那件事儿不好为外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要再有不相干的之人知道了。要是话从你们嘴里传出去给我知道,就别想再在沈家待了。” 两个人吓了一跳,忙拍着胸脯保证道,“程管事您放心,这件事儿就是我家的婆娘我也不说。” 程章满意地点了点头,背手而去。 沈家这边安排得当,梁家那边去乱了套。 梁家的三和堂是梁晋良起家最早的商行之一,靠着童叟无欺的名声站稳了脚跟。这天晚上掌柜的正和两个账房对账,就听外面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叫门声。他以为是哪家急用货物过来采买,就喊了个没睡的活计去开门。谁知那活计把门开了,就杀猪般大叫起来。 三和堂的掌柜也姓梁,和梁晋良搭着几分亲戚关系,梁晋良起家后就把他从乡下调了过来,一来是用自己人放心,二来也是看他老成忠厚又有些学问。 梁掌柜见状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出去,绷着脸问道,“怎么回事儿?大半夜的狼哭鬼嚎什么?” 那伙计早吓得没了主意,指着门槛前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道,“掌柜的,这有一个人!” 〇陆壹◇诊脉 梁掌柜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好歹做了几年掌柜多了不少见识,立刻按捺住心底的惊愕,不悦地教训道,“又不是黑脸的钟馗,你怕什么?”心里甚至隐隐觉得这一批招来的活计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见到个人也能吓成这样,以后能做什么大事? 听到声音,两个账房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一个略瘦些的说,“大晚上的什么人跑到咱们店门口来了?瞧他这破衣烂衫的,保不准是哪里逃荒来的乞丐,赶快赶走!” 另一人体型微胖,听了他的话急忙道,“先别忙,我瞧瞧他还有没有活气。”开门做生意讲究个吉利,若是人已经没了气,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做场法师,全当是消灾平祸了。他快步走上前,伸手到那人的鼻息间叹了叹,气息虽弱,却是个活人。他这才稍稍松了个口气,拍着那人的肩膀道,“兄弟,你是哪里人?怎么跑到我们店门前来了?” 那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他的话才侧过脸来,刚好和这胖长房打了个照面。屋檐下的灯笼通亮,罩在两人的脸上,那胖长房忍不住呀地一声惊叫,指着他道,“六……闵六爷?” 他话音还没落,梁掌柜已经抢步上前,“什么?是六爷?”闵庭桉被孙家扣住的事情梁晋良已经和几个老成持重的掌柜透过音了,还让他们帮着留神,若是有消息立刻打发人通知他。 梁掌柜仔细端详了几眼,确定眼前的人正是闵庭桉后立刻吩咐道,“快,快把闵六爷扶进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那胖瘦账房一人一边架着闵庭桉进了店门,梁掌柜四下看了看,只见夜深人静,四周也没什么人影,这才把门掩好了。 一旁的伙计才来不久,只认得几个人,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目瞪口呆地愣在一旁。 梁掌柜招手叫他过来,“你年轻退较快,赶紧去……” 话还没说完,那瘦账房已经走了出来,“掌柜的,他才来几天,什么地方都不认得,你让他去办事,那就是在耽误时间。还是吩咐我去办吧。” 梁掌柜看了他一眼,连连点头,“你这就出去,到街尾把董大夫请过来,再赶着去给东家报信。” 瘦账房答应了一声,快步从后门出去了。 没一会儿那个姓董的大夫走了进来,睡眼惺忪,显然是在梦中被人叫醒。梁掌柜一脸歉意地说道,“董大夫,打扰您就寝休息了,店里有人情况不大好,请您过来瞧一眼,我们也能放心。” 董大夫原本还有些不快,见他态度异常客气,这才笑着说道,“哪里的话,我们街坊邻里的住着,就该相互帮衬才对。病人在哪里,快带我去瞧瞧?” 梁掌柜亲自送他去了自己的房间。闵庭桉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董大夫见状哎哟一声,“人怎么瘦成了这样?”伙计搬了凳子送来,董大夫坐下把起脉来。他诊完了脉,对梁掌柜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大毛病,染了风寒,我开副方子,回头抓了药吃两幅就好了。只是……他这身子可禁不起折腾了,那大烟更是不能再沾,否则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梁掌柜答应了一声,亲自送他出去,又让胖账房特意多支了些钱做诊费。 董大夫开了药方,喜滋滋的拿着钱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梁晋良带着闵素筠和梁书页匆匆赶来。闵素筠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庭桉在哪儿?” 〇陆贰◇打听 这几日因为闵庭桉的关系,闵素筠牵肠挂肚几天没好睡,人也憔悴的不成样子。这会儿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整个人摇摇欲坠,险些站立不稳。还是跟在她身后的梁书页一个箭步上前扶稳她,“妈,你小心些。舅舅就在眼前,你别着急。” 梁晋良一脸诧异地向梁掌柜问道,“本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掌柜名叫本生,如今他做了掌柜,大家见了面也都叫他梁掌柜,只有梁晋良还亲切地叫他本名。他听了梁晋良的话,一边讲述原由一边将人请入自己的房间。 闵素筠见到闵庭桉瘦成了皮包骨躺在床上,哭着扑了上去。梁书页道,“妈,舅舅只怕才睡下,你别吵醒了他。” 一句话提醒了闵素筠,她急忙捂着嘴呜咽起来。 梁掌柜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听得梁晋良皱起眉头来,“是庭桉自己走到店门口来的?没见着旁人吗?你瞧他这幅样子,只怕风吹一下都会倒,怎么能坚持走这么远的路,又哪来的力气叫门?” 梁掌柜也是一脸狐疑,“我也正在纳闷这件事儿,只是等咱们的人打开门,外头除了六爷之外并无旁人。” 梁晋良不安地看了儿子一眼,对他沉声吩咐道,“你赶紧去元通商行附近打听一下情况,看看出了什么事儿。那头这会儿只怕乱得不成样子,你小心些,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千万不要给人发觉,免得引火烧身。” 梁书页应了一声,安慰了母亲两句,快步出了房门。 没一会儿闵庭析带着周君兰匆匆赶来。 原来梁晋良得了消息后,第一时间就给周家去了电话,闵庭析闻讯急忙带着周君兰赶了过来。闵庭析一见到闵庭桉,先是松了口长气,紧接着又心疼起弟弟的情况来。周君兰则慢步走上前,搀着闵素筠在一旁坐下,自己也跟着掉下泪来。 梁晋良看得焦心,皱着眉头说道,“别哭了,人已经好好的回来了,这次就当买了教训,以后好好看管他吧。” 闵素筠则小声和周君兰道,“你看看庭桉都瘦成了什么样子,这孙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这样对待庭桉,以后要是给我遇上,我决不能轻易罢休。” 周君兰心里想,闵庭桉就算没给孙家的人扣住,那身子也瘦的像是竹竿一般。只是这话这会儿却不好说,只能柔声安慰她。 梁晋良听了却一脸担忧地说道,“这样的话你对我们说说就好,以后见到孙家人,决口不可提这件事儿。庭桉被孙家扣住的事情也要烂在心里,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要给外人知道。” 闵素筠一脸不解。 闵庭析在一旁点了点头,“姐姐,这件事儿你要听从姐夫的安排,切不可鲁莽。从前庭桉还在孙家,真把我们逼上绝路,大不了就去搜店,早晚能把庭桉找出来。如今庭桉平安回到我们身边,你若是把这件事儿叫嚷出去,孙家反要倒打一耙,说我们栽赃陷害泼孙家的脏水。到时候闹起来,他们底气硬,庭桉又已经回来,我们不好说话。” 他这么解释,闵素筠也反应过来,点头道,“我晓得了。”又把梁掌柜叫到跟前,仔细问了大夫是怎样说的。 梁掌柜一一作答。 梁晋良一挥手,“别都聚在这里,吵了庭桉休息,大家到外面说话。” 闵素筠不放心地替弟弟掖了掖被角,这才跟着去了账房。梁掌柜拿了些现成的糕点送来,众人哪有心思吃,都坐在椅子上沉思。 〇陆叁◇小心 周君兰见气氛有些僵,笑着开口道,“大姐和姐夫也不用担心,好在人已经平安回来了,之后好生调养着也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闵素筠点了点头,“这件事儿我还要和庭析好好商量一下,邓翠云那蹄子是指望不上了,不如把他送到老家去,有通伯和通婶照应,我也能够放心。” 闵庭析也赞成这个看法,“先把庭桉送我到家里先养着,等木材厂那边的事情了了,就送到乡下去。” 梁晋良听了也在一旁道,“你们放心,木材厂的事情我会留心的,只要给个合理的价格就趁早出手,这么压在手里也没有意思。” 几个人正在商议,出去打听消息的梁书页匆匆赶了回来。他脸色奇怪,显然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但他跟了父亲几年,见过不少世面,虽然慌乱,还是异常得体的给众人行了礼,匀了口气。 知子莫若父,梁晋良在一旁见了,只觉得有事情发生,忙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话就是。” 闵庭析也道,“打听到什么了?” “孙家的元通商行起火了。”梁书页渐渐冷静下来,声音干脆地说道,“听说是几个伙计趁元通商行的马掌柜生病告假时才房间里喝酒赌博,谁知喝醉了酒不小心点了火。元通商行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热闹,我去的时候孙玉麟已经到了,火也熄灭了,正在那里骂人发脾气。我看天色昏暗,也没人认得我,就大着胆子凑上前看了几眼,着火的地方正好是仓库,孙家损失不少货物。” 梁晋良和闵庭析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问道,“你怎么想?”话音一落,两人都笑了起来。闵庭析沉吟了半晌,冷静地分析道,“元通商行那边起火还好说通,但老六是不可能自己逃出来的,肯定是有人暗中相助,说不定这把火都是为了引人耳目而故意放的。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虽然不知道来路,但看着举动却是似友非敌。”梁晋良想了想,“这件事也不用着急,等庭桉恢复些精神,我们试着问问他就知道了。我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孙家那头,庭桉这么无缘无故的消失,以孙玉麟的脾气不可能咽下这口气,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呢。小心使得万年船,这些日子大家都小心些吧。”说到这里,对梁书页吩咐道,“你明儿一早就通知梁氏商行的下属分店,最近这些日子做生意尽量小心,如果碰到孙家尽量绕着走,免得进了他们布置好的陷阱里。” 梁书页一本正经地答应了。 梁晋良又不放心地对闵庭析,“这两日你上班也多带两个人,不要单独一个人出去。” 闵庭析笑道,“没这么严重吧?” 梁晋良正色道,“谨慎些总是好的。这次是庭桉,下次如果是你被扣下,生死不知又没有消息,你要我们去哪里要人?” 吓得周君兰说道,“姐夫说的没错,庭析,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逞强。” 闵庭析只好无奈地失笑,“我知道了。” 〇陆肆◇情况 一行人商议了片刻,梁晋良留了梁书页在店里盯着闵庭桉的情况,自己则和闵素筠回了家。闵庭析和周君兰出了门,亲自送他们上了车。等车子开远了,夫妻才转回到自己车边。喜贵忙帮着打开车门,闵庭析让周君兰先上车,自己后坐了进去。 周君兰抓住丈夫宽厚的手掌,柔声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庭桉的事情着急上火,如今他平安回来,你也可以松口气了。至于以后的事儿慢慢琢磨就是了,你别再忧心熬坏了身子。” 闵庭析叹了口气,“君兰,虽说大姐年纪最长,可她到底是个女子,又嫁了人。庭桉的事情少不得我要多费一些心,我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只好请你多担待一些了。” 周君兰笑着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自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天起,你我就已经捆绑在一起了,总是分得这么清楚,你就不怕我难过?当初我嫁进闵家时,庭桉还没有成亲呢,长得白白净净,见了人就腼腆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拿他当亲弟弟看待,只要一想到他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就伤心不已。你不用惦记我,只管顾全好庭桉是正经。” 闵庭析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歉意,握着周君兰的也不禁紧了紧,“君兰,嫁给我委屈你了。” 周君兰忍不住噗嗤一笑,“你既然知道,以后就对我好些吧?” 闵庭析的脸上难得溢出一丝笑,“难道我从前对你不够好吗?” 夫妻两人对视彼此,都露出甜蜜的笑意。 前头开车的喜贵也觉得高兴,车子气氛极好的开回了周家。 闵庭析惦记着闵庭桉的事情,这些日子吃不少睡不好,如今闵庭桉的事情有了结果,竟然觉得饿了。周君兰喜滋滋的去后厨张罗夜宵,闵庭析则坐在客厅里拨了个电话给闵庭柯。 闵庭柯这会儿也还没有睡,正在客厅里看书。接了电话听说闵庭桉一切安好,闵庭柯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也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后一个人沉思了许久。 第二天一早,他一起床就叫来了福生,早饭也没有吃就命他开车送自己去三和堂。等他到的时候,三和堂才刚刚开门,伙计正在忙着卸门板。因都不认得他,只能笑着道,“先生,店里还没开张呢,您要是买东西,可得等会儿再来。” 福生跟在闵庭柯的后面,见状站出来道,“这位是闵家的九爷,来店里找梁掌柜的。” 那伙计一愣,忙请了进去。梁掌柜刚洗漱完毕,听了伙计的话,急匆匆的迎了出来。闵庭柯异常客气的向他行礼问好,梁掌柜忙说不敢当,亲自送他去了自己的房间。昨晚因为闵庭桉留在了这里,他只好去账房那边将就了一夜。 闵庭柯见到六哥瘦得只剩皮包骨,禁不住好一阵心疼,看着他的模样,心底十分不是滋味。恰好闵庭桉也醒了过来,仿佛找到了一些精神,打量了闵庭柯几眼,哑着嗓子问道,“庭柯,是你回来了吗?” 〇陆伍◇处理 闵庭柯见他认出自己,激动地靠到窗前握着他瘦的竹枝一般的手指叫道,“六哥,是我,是庭柯!我回来了!” 闵庭桉看着他微微一笑。 时光仿佛退回了最初,闵庭桉还是那个笑容腼腆干净的少年,而自己则习惯只在他的身后。闵庭柯的眼睛一热,笑着道,“你不用担心,已经回家了。” 闵庭桉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的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闵庭柯的心中一颤,竟然不可控制地跟着掉下泪来。梁掌柜见状忙上前道,“九爷,大夫吩咐过了,六爷现在还要安心养着。你看过他了,也该放心,就请到外面用茶。” 闵庭柯也担心打扰了六哥的休养,替他掖好了被角跟着梁掌柜出了门。得了消息的梁书页也匆匆赶了过来,昨夜他一直盯着六舅的情况,唯恐出什么事情,一直到天亮才去眯了一会儿。 闵庭柯见他精神不深,笑着说道,“累了一夜,你赶紧休息去吧,不用管我。” 梁书页不知道则罢,既然知道了怎么会不管?和梁掌柜将他请进账房,又命伙计沏了热茶送来。闵庭柯问起闵庭桉回来的经过,梁书页只说是六舅自己找回的店门口,其他的一句不谈。梁掌柜站在一旁,更是不好插嘴。 好在闵庭柯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关心地说道,“那接下来六哥要怎么办?可已经拿了主意?” 梁书页答道,“这件事儿只怕还要父亲母亲和三舅他们商量,小舅舅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他们。我一个晚辈,实在不好多说。” 闵庭柯嗯了两声,又在三和堂坐了一会儿。外面伙计进来通禀说梁晋良和闵素筠来了。几个人忙起身相迎。闵素筠见到闵庭柯有些意外,瞪着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是谁告诉你的?” 梁晋良笑着道,“还能是谁,一准是老三。” 闵庭柯点了点头。 闵素筠抓住他的手,“这件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和庭析就能解决……” 闵庭柯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决定留在上海,以后这种事情只怕还会遇上,你们能护得了我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我一世?” 闵素筠还要再说,梁晋良也在一旁帮腔道,“庭柯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了。有些事儿该让他处理就让他处理,只当是历练了。他若是做的不对不好,你和老三在从旁帮着就是了,却不可事事亲力亲为,反而把庭柯的性子拘束住了。你和老三难道有长生不老的仙丹不成?等你们百年之后,庭柯可怎么办?” 闵素筠叹了口气,不好再说。 她不太放心闵庭桉的情况,和闵庭柯两个人去看了闵庭桉,只见他呼吸均匀正在熟睡。闵素筠冲闵庭柯招了招手,两个人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梁晋良此刻正在账房里说话,院子里只有几个伙计忙着搬运货物,闵素筠就把自己和闵庭析的打算说了,“庭桉这个样子,厂子那头肯定是不用想了,就让你姐夫帮忙找个可靠的人卖出去,拿回来的钱正好堵了他在外面欠下的钱。至于庭桉,不如就送到老家去,一来那是咱们的祖宅,也是闵家的根儿,庭桉过去守着也算落叶归根。二来那里还有通伯和通婶,庭桉是他们俩看着长起来的,只怕比自己儿女还要上心。庭析那头要忙着政府的工作,君兰一个妇人家照顾起来不便,我们家里也是乱糟糟的,你姐夫的生意越做越大,每日忙得连轴转,我怕分不开太多心思照顾庭桉,送到老家去由通伯和通婶照顾我们都能放心。” 闵庭柯点了点头,“那六嫂怎么办?” 〇陆陆◇离婚 不提她还好,一提她闵素筠就肚子火,“你还叫她六嫂?她心里但凡有你六哥一丁点,今日的庭桉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庭桉抽上大烟固然是他自己不争气,但邓翠云那小蹄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若真是个贤妻,怎么会放任庭桉不管?我和你三哥把人从警局里保释出来交到她手里,她竟然理也不理,要不是她,庭桉又怎么会落到孙家人的手里?”说到这里,闵素筠轻轻叹了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当年闵家还兴旺的时候,邓翠云就是看着家里的面子也不敢对庭桉怎么样,如今闵家不行了,她自然令捡高枝儿飞去了。” 闵庭柯听着点了点头,“那您是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办?”闵素筠的口气有些落寞,“都说强扭的瓜不甜,邓翠云和庭桉已经再无半分夫妻之情,这样强牵扯在一起也没有意思。都说长姐如母,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就由我这个姐姐出面做恶人,干脆让两人离婚算了。”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离婚两个字时,闵庭柯还是忍不住一愣。闵素筠看着他一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处置不好。不到万不得已,我又何尝想走这一步?早些了结了这些事儿,大家也都净心了。” 闵庭柯垂下头,“这件事儿您要不要也和六哥商量一下?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闵素筠道,“他如今这个浑浑噩噩的样子,和他说什么他能听进去?徒劳让他跟着揪心,还是不要说了。”但心里到底有了些想法,忍不住向安置闵庭桉的房间看了几眼。 梁晋良和梁书页说完了话,两个人出了账房的门。梁晋良笑着道,“你们姐弟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庭柯这么早赶过来,饭也没吃吧?走,我带你去吃些好的。” 闵庭柯本想拒绝,但闵素筠悄悄捏了捏他的手,闵庭柯只好笑着应了声是,一行人出了三和堂,也没有坐车,沿着街道向前走了不远,一家烧饼铺子出现在视野里。 闵素筠打量了几眼,有些嫌弃地说道,“你说的好东西就是这里?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脏兮兮的,看着就不干净,别回头吃坏了肚子。” “哪有那么娇贵。”梁晋良笑着道,“这可是正宗的百年老字号,手艺绝对一绝,你们尝尝就知道了。”他领着几个人进了店门,异常熟络地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店面不大,屋子里总共才摆了三四张桌子,张张坐的人满为患。 梁晋良点了几个烧饼,又给一人要了一碗豆腐脑。那烧饼虽然好吃但还不算什么,唯独豆腐脑味道果真一绝,闵庭柯只吃了两口就觉得好吃,干脆把一整晚都喝下了。闵素筠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从国外回来对吃的更加讲究,只怕看不上这些。见他吃的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等吃过了早饭,梁书页前去付账,梁晋良对闵庭柯道,“你六哥如今已经平安回来了,你就不要担心了。回头抽空却看看你七姐,她正怀着身孕,别听到些风言风语,影响了胎儿就不好了。” 闵庭柯痛快地答应了。 〇陆柒◇文川 闵素筠带着闵庭柯去梁掌柜的房间看了闵庭桉两眼,只见他还沉沉睡着。闵素筠心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被孙家扣住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好歹回了家,就让他安心睡吧。” 没一会儿昨夜来诊过脉的董大夫并伙计请来复诊。 闵素筠单独把他请到一边,细细地问了一遍,董大夫只说着了一些凉,吃几副汤药就能好。只是身体虚弱得很,需要好好休养,大烟那坑人的东西更是碰都不能碰。董大夫说到这里,笑着道,“我自出徒之后就在这条街上开药铺,和三和堂也是老街坊老邻居了,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闵素筠道,“您只管说就是。” 董大夫索性直言道,“大烟这东西能把人从内掏空,多少家庭都被它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人们虽然痛恨它,却又没有解决的办法。如今洋人那头倒是琢磨出了戒毒的办法,只是过程有些痛苦。夫人若是能将闵六爷送到洋人那里,说不定会有办法。” 闵素筠听了连连点头,“多谢董大夫,这件事儿我记在心里了。”命伙计亲自送董大夫出去。 梁晋良在这边吩咐了几句,就带着梁书页去忙总店那边的事情。他这些日子为了闵庭桉的事情奔走焦心,店里已经搁置了不少事物等着他处理。 闵素筠和闵庭柯送他去了门口。 梁掌柜所住的房间隔壁原是个单独的小仓库,放些值钱的货物。这会儿已经命人清扫出了一块地方,请了闵素筠和闵庭柯到那里休息,姐弟两人在房间里说了一上午的话。 快到中午时,闵庭桉吃过中药又睡了过去。闵素筠索性跟着闵庭柯回了闵家,张嬷得到消息后急忙跑到客厅里问情况。她在闵家做了一辈子事,闵夫人的几个子女都是在她跟前长大的,知道闵庭桉出事儿后,她担心得嘴角都起了泡。 听说闵庭桉一切都好,她才长长地透了口气,又请示着问,“大小姐,中午在这边吃吗?” 闵素筠高兴地点了点头,“在这边吃,就做几道清淡的菜吧,我和庭柯都没什么胃口。” 张嬷喜滋滋的答应了,转身正要走,福生领着一个身材笔挺的青年从外面走了进来,先向闵素筠和闵庭柯行礼,这才高兴地说道,“张嬷,你儿子文川来了。”跟在福生身后的青年走了出来,举止得体的向闵素筠和闵庭柯问好。 闵庭柯起身相迎,亲近地叫了声文川哥。 他和张文川的年纪只差几天,因此从小玩到大,关系非常的好。只是几年不见,张文川神色有些拘谨地向他回礼,异常的客气。 张嬷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儿子了,只见他又黑了不少,心疼得什么似的。见状忙走上前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可跟店里掌柜请过假了?” 张文川点了点头,“请过了。” 闵素筠也笑着问道,“你请假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文川忙摇了摇头,“没有!我已经结了两个月的工钱,我吃住都在店里没有花销,把钱给我妈送过来。” 张嬷听着心中一暖。 闵素筠也替她高兴,“你倒孝顺。好容易出来一趟也别急着回去,自打庭柯回来你还没见过吧?正好中午留下来吃饭,也好让你和你妈说多几句话。” 〇陆捌◇荣养 张文川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张嬷也见儿子又清瘦了不少,可见他在铺子里做学徒伙计日子也不好过。她心疼儿子,冲他轻轻点了下头,显然是赞成闵素筠的话。 张文川这才道,“多谢大小姐。”态度异常的谦卑有礼。 闵素筠微微一笑,“出去长了见识,说话做事也和从前不同了,是大男人了。你难得回来一趟,必然有些话要和你妈说,这会儿快去说话吧,一会儿再来陪庭柯聊天,他也有些年没见你了。” 张文川连连答应,和张嬷去了后厨。 闵庭柯望着他的背影,好奇地问道,“文川现在在哪里做事?” “你姐夫去年新开了一家商铺,位置不好,生意也不红火,招不上什么人。正好那时候闵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张嬷怕她们母子二人都留在家里拖累了闵家,索性就拜托我给文川找份学徒的工作,也不求工钱,只要供顿饭就成。我回去和你姐夫说,他就把人送去了新店。按你姐夫的意思说,文川和普通的学徒伙计还有不同,他毕竟是张嬷唯一的儿子,就是看在张嬷对闵家尽心尽力的份上,他将来也要文川当个掌柜才行。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从最底层往上做起。这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技多不压身,他多学些傍身的本事,以后做了掌柜也不怕遇到事儿束手束脚。”闵素筠轻轻叹了口气,“文川的性子随了张嬷,做事老实本分,自打他去了新店,那家铺子不但没有亏损,每月反而都有些盈利。店里的掌柜对他也是大为称赞,我看不出几年文川就可以出徒了。” 闵素筠说到这里,看着闵庭柯道,“按理说以张嬷的资历年纪,我们闵家是该拿出一笔钱来送她去荣养了。虽说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但这笔钱我却是早就预备好的。只是如今你既然不打算再出过,家里总该有些可靠的人照顾你。所以你回来前我就和张嬷商量过了,让她好歹做到你成家立业,到时候有了媳妇照顾,她也能功成身退了。好在张嬷也是舍不得你,我刚提了前面一句,她就什么都没说地答应下来。难得有这样的人顾念你,你以后要好好听张嬷的话才行。” 闵庭柯点了点头。 姐弟俩说了一会儿话,张文川从后厨走了出来。闵素筠让他坐下,张文川起先推辞着不肯,闵素筠见他年纪和闵庭柯相仿,闵庭柯又从国外归来没有朋友,难得有知根知底的同龄人说话,她索性去了后厨帮张嬷的忙,留了张文川和闵庭柯单独说话。 张文川虽然和闵庭柯是童年玩伴,但毕竟主仆有别,张嬷又是特别在乎身份的人。更何况中间隔着四年,两个人之间早就有些陌生了。 闵庭柯问起他商铺里的事情,张文川一一答了,没一会儿张嬷来叫吃饭,闵庭柯亲热地揽着张文川的肩膀去了餐厅。 〇陆玖◇清点 闵素筠叫张文川和张嬷一起上桌,张文川十分不安地拒绝。张嬷也说,“虽说大小姐和小少爷而不嫌弃,但我们到底是做下人的,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别回头有样学样乱了规矩。大小姐的美意我心领了,我们只去后面吃一口就是了,母子之间也能好好说会儿话。” 闵素筠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说,让他们每样菜都拨了一点儿。 张嬷就带着张文川去后厨摆了一张小桌子。看着儿子黑痩的脸,她格外心疼地说道,“是不是铺子里伙食不好,你又瘦了不少。你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身子,回头败坏了后悔都来不及。你一个月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也不用给我,自己留在手里吧。想吃什么就买一些,别苦了自己。” 张文川笑着道,“没您想得那么辛苦。活虽然多忙了一些,但掌柜的对我非常好,他吃什么我吃什么。只不过是有时候忙起来没个吃饭的时候……” 张嬷好奇地问道,“不是说那家商铺才起步,工作不是特别的辛苦吗?” 张文川笑着道,“就因为这个才更要忙,按照我们掌柜的话来说,这生意不会自己走上门。别人家的生意好肯定有它的道理,我们要是能学回来,有益无害。所以最近这段自己我都没有在店里忙活,一直关注着附近几家生意好的店铺。看他们的货源是不是比我的好,价格是不是比我们的低,伙计都是怎么揽客的……” 张嬷对生意上的事情丝毫不懂,闻声只能连连点头,“你还年轻,难得掌柜的倚重,你更要好好做事。” 张文川笑着答应了。母子在后厨吃过了饭,张文川把钱交到她手里,“我只请了一上午的假,下午还要回去帮着掌柜的清点货物。” 张嬷嗯了一声,和他出去向闵素筠、闵庭柯告辞。闵素筠吃过午饭就上楼睡觉去了,客厅里只有闵庭柯在。闵庭柯听说他要走,亲自将他送出大门,又叮嘱他有空就回来坐坐。张文川连连答应,快步去了。 闵庭柯和张嬷回了客厅。 〇柒拾◇探望 闵庭柯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张嬷为他切了水果送来,见他柔和的脸庞沐浴在一旁阳光中,英俊得像是一幅画。她心中不禁感慨,想到早逝的闵夫人,眼圈一热,急忙将果盘放在桌角,又再三提醒闵庭柯记得要吃,这才匆匆走了。 不一会儿闵素筠醒来,走下楼来见弟弟还痴迷在书里,忍不住笑道,“要是爸爸还活着,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闵庭柯见她下楼,急忙放下手中的书,“姐姐你醒了?” 闵素筠慵懒地点了点头,“庭柯,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瞧瞧你七姐吧。算起来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一直被事情绊住了脚,如今总算没了那么多的糟心事,也该去探望她了。” 闵庭柯忙答应了,“好呀,我早就想去看她了。” 闵素筠道,“那我让福生准备车。” 闵庭柯想了想,先上楼回房间换了套衣服,这衣服是在国外订制的,只穿了两三次。他既听说七姐夫徐予墨已经高升,不好再穿的随便,如今更是要事事注意,不能不给七姐脸面。 他下了楼,福生已经候着了,上了车,车子就缓缓地启动了。 白日里那股子闷热如今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舒爽清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闵庭柯摇下了窗户,认真的看着窗外江城的夜景。 灯火霓虹,满大街的行人络绎不绝,如今西方势力入住了这里,好多地方也都变了。路过一片繁华地带,隐隐听着酒会音乐,笑闹声挤在一起,让人听着有些烦躁。看出闵庭柯的不喜,福生加快了油门,飞快地开了过去。 闵素筵住的城南,原是老城区,如今也改造重建了,半山腰上竟然还新建了几处奢华无比的别墅。福生一边开着,一边介绍到,“九爷不知道,这些都是沈家的产业,是去年建的,直接请的洋人,据说里面普普通通的一件家具,也够十口之家好吃好喝的用上三五年!” 一听说沈家,再想到闵艳华、闵庭番做的打算,原本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闵庭柯有些兴致缺缺的转过了头,“七姐最近可好?” “好久没见过七小姐了,还是今年正月里,她回来过一次,我在外面做事,没瞧上几眼!”福生认真的看着前方,“想来应该是很好的,七姑爷如今是正得势的,事业很顺心,七小姐跟着他,是不愁没好日子过的!”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了徐宅。闵庭柯还是五六年前来过这里一次,如今已经填了许多新鲜事物,装修的也格外用心。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是灿烂,一排小灯沿着花廊一直垂到正门口,车子停了下来,闵庭柯开门下了车,脚步还没往门里走,就听到一声极其尖锐的嗓音叫道,“徐予墨,你不得好死!” 正是他的姐姐,闵素筵。 〇柒壹◇吵架 闵庭柯微微一愣神,只见一个身穿着米白色西服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右脸上有两道刚刚被人抓伤的血痕,似精心打过头油的头发也有一丝散乱,他气急败坏的往外走,看到门口站着的闵庭柯,倒是微微一愣。 “姐夫!”虽然时隔四年,但闵庭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打扮得油光水滑的男人,就是当年穿着旧长衫,时常出没在闵家的徐予墨。 徐予墨听他叫自己的姐夫,怔忪了片刻,才认出是闵庭柯,冷冷哼了一声,话也不说,拧头就走了。 闵庭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快步流星地消失在大门后,正觉得纳闷,就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追了出来,“徐予墨,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闵素筵穿了一样深青色的旗袍,一只脚上踩着高跟鞋,一只脚却是光着的,头发散乱蓬松,脸上的妆也早就哭花了,此刻旁若无人的冲着大门口嘶喊,“徐予墨,老天有眼,活活劈死了你这个黑了心的东西!” “七姐!”闵庭柯见她激动的浑身颤抖,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忍不住上前扶了她一把。听到他的声音,闵素筵才找回一点点理智,泪眼朦胧的看了他一眼,惊叫了一声庭柯,仰头就晕了过去。 好在闵庭柯是早有准备的,立刻托住了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七姐,七姐?”连叫了几声没有反应,闵庭柯只好将她拦腰抱起来往屋子里走。客厅像是战场似的,早乱成了一团,此刻有两个老妈子正无声地蹲着收拾,见到闵庭柯走进来,怀里还抱着女主人,都是慌了神,愣在了原地也不知道招呼。 “我是闵素筵的弟弟,叫闵庭柯,姐姐好像晕过去了,哪个房间是她的?” 一个老妈子总算回了神,跑过来行了一礼,“您快跟我来吧!”说着,在前面引路,把他们送进了闵素筵的卧室。 卧室正开着灯,一开门就是一股酒气,屋子里也乱得不成样子,衣服袜子满地都是,床也是乱糟糟的,闵庭柯皱着眉将闵素筵平放在床上,一回头,只见引路的那个老妈子还站在门口,就吩咐道,“麻烦您去弄盆温水来,再拿一条毛巾!” “是!”老妈子一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闵庭柯叫住她,“姐姐这样,我很不放心,不如叫个医生过来看看吧!” 老妈子答应了,“这几日太太的身子就不好,医生都是现成的,离这儿也不远,我去打个电话,叫他过来一趟!” “是,麻烦你了!”闵庭柯冲她微微一笑。 “哟,不麻烦的,都是应该的!”说着,讪讪地转身走了。闵庭柯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了,再回身坐在床边,只见闵素筵脸色惨白,一脸的泪痕,年轻时她是最爱笑闹的,父亲还常常夸她是家里的宝,少了一日也不行的。 一抬头,只见床旁的小柜上还横七竖八的摆着几个高度的洋酒,这酒最是辛烈,平常男人也是不常喝的。 咚咚两声敲门后,先前的老妈子已经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见到那些酒瓶,连忙一脸尴尬的收拾了,再把脸盆放到了上面。闵庭柯道,“我听说姐姐怀孕了,现在是不能喝这些的,对胎儿也不好!” “是!”老妈子点头答应了。 闵庭柯不再理她,伸手把毛巾沾湿了拧干,轻轻在闵素筵的脸上擦拭着,老妈子又说,“已经通知了医生,已经过来了,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到,我去下面迎着,来了赶紧请过来!” “好!”闵庭柯点了点头。 〇柒贰◇动怒 那老妈子这才拎着一堆酒瓶子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闵素筵嘤地一声醒了过来,空洞无神的双眼里满是疲惫,她幽幽看了闵庭柯一眼,“你怎么过来了?” “白天电话里听你声音不好,担心你就过来看看!”闵庭柯一边擦拭一边问道,“你和姐夫怎么了?” “他?没怎么呀!”闵素筵强笑了一下,“夫妻吵架,还不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骗我吗?”闵庭柯认真地看着她,把毛巾轻轻放到一边,“你酗酒这么厉害,也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说到这儿,闵素筵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徐予墨这个混账王八蛋,我弟弟才刚从国外回来,就给他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真是没法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闵庭柯握住她冰凉的没有温度的手。 “哼,还能是什么事,如今你姐夫人到中年,事业亨通,正是金贵的时候。我呢?娘家潦倒破落,在事业上帮不上什么忙,肚子也不争气,接连两胎都是女儿,她瞧不上我是正常的,只是……只是……只是却不能随意的侮辱我,拿我去和梨园的戏子比,我是万万不能容忍的!”一边说,一边又抽泣起来。 “戏子?”闵庭柯一皱眉,“姐夫在外面养了人?” “何止是一个?”闵素筵眼中露出一抹恨意,“头几年还避讳着我,如今越发的嚣张了,去年也不知是在哪里,弄了一身的骚病回来,要我一口汤一口饭的伺候,谁知道病一好,就又不见了人影。今年好容易怀了孕,我以为他总要念着我念着肚子里的孩子的,谁知他根本就不在意,最近给天香楼的小戏子迷得晕头转向,刚才回来还与我说,要娶了戏子做姨太太呢!” “姐夫从前不是这样的!”闵庭柯诧异地说道。 “从前?是啊,从前闵家还没有倒,到底是个靠山,如今闵家都败成了什么样,剩的不过是最后一口气罢了!”闵素筵凄然一笑,“好歹是八抬大轿把我抬回来的,他若真敢娶那个骚狐狸回来,我也不用活了,索性抹了脖子的干净!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喝她那杯茶的!” 闵庭柯张口要劝,就听一阵敲门声,老妈子已经带着一个医生进来了,这医生显然是徐家常用的,看到眼前的状况一点不乱,倒是见到闵庭柯坐在床边,与闵素筵亲密地握着手,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闵庭柯放开了姐姐的手,站起来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闵素筵的弟弟,闵庭柯!”说着,十分客气地递过一只手去。 那医生一愣,急忙伸出右手握住了闵庭柯的手,“您好,鄙姓何。!” 闵庭柯十分客气的让在一边,让医生靠近了替姐姐检查,过了一会儿,医生叫了闵庭柯和老妈子一声,三个人一起往门外走。 到了门口,闵庭柯一回头,只见闵素筵已经睡着,眼角还挂着泪珠,又是可怜,又是憔悴。 老妈子小心翼翼的合上门,何医生道,“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养两天就没事了,不过徐太太现在是正怀孕的阶段,还是不要饮酒为宜,不然对胎儿也是不好的!” 〇柒叁◇医生 “是!”闵庭柯点了点头。 “刚才我给她服了镇定的药,让她先睡一会儿,明天我再过来复诊!”何医生看了看老妈子,“夜晚安排个人,留心注意着,可别出了什么错,有什么急事就立刻打电话给我。” “是,知道了!”老妈子连忙答应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何医生礼貌地冲着闵庭柯一躬身子,转身下楼去了。 闵庭柯松了口气,看了眼身边的老妈子,“我也不方便在这里久待,明日若有空,我再来看姐姐,你要费心照顾!” “闵少爷放心!” 闵庭柯这才点了点头,也下楼去了。一出大门,福生正在车旁边守着,见他出来,忙凑过来问,“七小姐好些了么?” “嗯,已经睡下了,咱们也回去吧!”闵庭柯不待他回话,自己开了车门上去。 福生忙上了车,启动车子,又往闵家的方向开去。一路上闵庭柯脸色不好,皱着眉不语,路过半山腰沈家那几栋别墅时,才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 白日里闵艳华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一没钱二没势的人,在江城是活不下去的!” 难道闵家,也到了这种时候吗? 车子开到闵家,时候已经不早了,下人和听差大部分已经睡了,只留了几个人还在守门。闵庭柯下车,低着头往客厅里走,只见偌大的客厅还点着灯,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叼着一根烟,原本正在低头沉思,听了脚步声,转过脸看着闵庭柯,“怎么才回来?” “三哥!”闵庭柯冲他一点头。“你怎么过来了?” “有朋友在香磷路的饭店里安排酒席,我一出门就看到了你的车开过去,怕出了什么事,宴席一散就过来看看,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你去哪儿了?”闵庭番吐了个烟圈,“如今世道不太平,这么晚了还是少出去的好,可别出了事儿!” “是!”闵庭柯一副聆听垂训的模样,“也没去哪儿,去了七姐那儿!” “哦?”闵庭番一愣,再看一眼他的表情,心知肚明的笑了下,“看到不该看的?你七姐和姐夫又闹起来了?” “是!”闵庭柯懒得撒谎,点了点头。 “别说是你七姐,徐予墨这王八羔子就是看了我,也从来都是当空气的,如今他正得势,都是用鼻孔看人,我们闵家又不行了,自然看不上!”闵庭番把烟蒂往烟灰缸里按灭,“如今再想起他当年在咱们家人面前的那副样子,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忍辱负重了!”冷冷一笑后,又轻轻叹了口气,人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行了,你平安回来就好,我也回去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三哥!”闵庭柯突然开口,已走到门口的闵庭番纳闷地回过头,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还站在原地。“怎么了,有事吗?” 闵庭柯低着头,想了又想,才轻声说道,“那个……三哥……”声音似乎有些犹疑,闵庭番看着他的背影,等了半晌,只听闵庭柯继续说,“你的那个办法,现在还能用吗?” 〇柒肆◇相亲 窗外正下着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玻璃窗前,闵庭柯有些别扭地拉了拉脖子上的领带,无聊地看着外面的雨色。 入了秋,江城的雨就多了。自打从闵素筵那里回来,已经平静过了小半月。 此刻他正坐在法租界的一家西餐厅里,豪华的装修处处透着奢华,就是真正国外的餐厅,也未必用了如此多的心思。四周墙壁都是精心粉刷过的,头顶垂着的水晶灯精致无比,就连座椅也是纯皮打造的。可眼下的闵庭柯,却没有半点的欣赏意思。 他已经保持着这个坐姿,整整三个小时。 四周很干净,除了雨声,就只有餐厅角落里那张留声机正放着一曲很老的法文歌,那原是一部老旧的法国电影主题曲。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闵庭柯还能记得这部电影的名字叫《追爱》,讲得就是一对男女勇敢追求自由恋爱的故事。缓缓搅动着眼前的咖啡杯,闵庭柯突然很想笑。 好歹是出国学习的人,如今竟然被局势迫得没有半点办法,只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入赘到沈家,成为人家的上门女婿。不说别人会怎么在背后议论他,单是自己自尊心那一关,他也未必真就过得去。便是如此,闵庭番还说,“也未必就是真成功的,你在这自伤其身,人家沈小姐还未必看得上你,说白了,还是要人家点了头,才算是认可了你!” 自这事出了口,落到了闵庭番身上,从第二日开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托关系找人,当晚就给了消息,沈小姐听说是留学回来的,就答应看一眼,具体见面的日子,还要再定。 其实,他又有什么重要?不过是沈小姐的一句话罢了! 事情如此便成了定局,没几日就从乡下匆匆赶回来为他置办的闵艳华也十分高兴,看着周围人捡到宝一样的忙碌着,日子一长,他不免有些懊恼当日的自己太过草率,怎么就随便定了下来?一定是白天见到了六哥的惨状,晚上又见到了七姐的样子,他心高气傲惯了,自然见不得这个,一咬牙,竟像是赌气似的应下了。如今后悔,却万万不能提出来的了。 现在的闵家,已经再经不起一点波浪,如果由他提出来作罢,就真得罪了一门豪富的沈家。 如此一想,沈小姐不来,他倒反而有些如释重负,只盼着沈小姐一时觅得了如意郎君,或是失了对他的兴趣,也许就能轻易脱身了。 想到这里,苦了一天的俊脸才稍稍露出一点笑意。 正算计着,餐厅的经理已经笑容和蔼的走了过来,“闵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接到沈家那边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些事耽搁了,还要有一会儿时间,闵先生要是有急事,不妨先去办,回头沈家得了空,再联系你当面赔罪解释。” 闵庭柯缓缓站起身,冲着经理一笑,“既然这样,我就不等了,再约改天也是可以的。”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这原是闵艳华去乡下之前留给他的,之前一直没怎么花。 经理堆着一脸的笑,连连摆手,“沈家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说是不许收闵先生的钱,只等他们过来结清就是了,闵先生就不要再为难我!” 闵庭柯见他态度很是坚决,就微微一点头,“那就多谢了!”说着,迈开长腿,缓缓走向大门。门外的雨势已经渐渐转小,街角的车里,福生正躺在驾驶位上睡的香甜,闵庭柯正想着怎么过去,身边已经由经理递过来一把黑伞,“闵先生,您拿着伞避避雨吧!” 雨虽不大,但这么跑出去,还是要浇湿的,身上这件闵艳华特意为了相亲订制的西服也要弄得不成样子,这样一想,就坦然的接过伞,又道了句谢,这才撑着伞走了出来。 时候虽然不太晚,但因天阴沉的紧,反倒像是到了傍晚,闵庭柯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快步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福生一下就醒来了,看到闵庭柯,一脸没睡醒的问道,“九爷回来了?事情都完了吗?” “完了!”闵庭柯冲他一乐,合上伞上了车,“回家吧!” 〇柒伍◇请客 “好咧!”福生在车上躺了三个钟头,早就懒洋洋的浑身不舒服了,得了命令,立刻启着了车往前开。闵庭柯心情有些复杂的看着雨色迷蒙的窗外,打内心深处来说,他是极不喜欢这种方式的结合,两个人彼此喜欢才会谈到情爱,若是这样相互利用,又有什么情爱可谈?二来,他又知道眼下的情况,若和沈小姐的事情没了下文,闵家的未来也不必再说,他虽可再回国外,但大姐,三哥几人在江城的生活就要困难许多。便是街头巷尾的传言,也足以令人致命。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睛一扫,不期地在街角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叫福生停车,把车窗摇下,等那两个人撑着一把大黄油伞走过来的时候,才叫道,“唐先生,唐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唐静茹看到坐在车里的闵庭柯,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拉着哥哥靠过来,“真巧,我还说江城地面大,想要见到个熟人,真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就看到了您!” 唐静华礼貌地躬了躬身子,“几日不见,闵先生气色可比在船上时好多了!”一边说,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因天气不好,这些天一直和小妹留在客栈里没有出来,今天她吵着要出来转转,顺便寻个有特色的小店吃了晚饭!” 闵庭柯点头一笑,唐静茹便接着开口,“您吃了没有,若没吃,不如和我们一起去?” 闵庭柯一愣,倒没想到她会如此好客直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唐静华在一旁抢着道,“闵先生是有事要忙的人,不必听小妹胡言乱语!”说着,狠狠地瞪了唐静茹一眼。 唐静茹一脸无辜,“怎么,哥哥就要搬出那套身份论了吗?闵先生身份背景和我们不同,不是一类人,所以不能在一张桌子上用饭,是吗?” 唐静华一脸尴尬,刚要再训,就给闵庭柯笑着拦过去了,“什么不是一类人,同饮一江水,怎么就不是一类人了?我原把车停下来,就是要邀请你们的,只是不巧给你先抢过话去罢了,快上车吧,今晚我做东!”他此刻神经已经绷紧,最听不得身份背景一类的话,给唐静茹拿话一说,更是难受。 唐静茹开心一笑,看着哥哥,似乎在等他的同意。 唐静华有些局促不安地连连摆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怎么好麻烦闵先生!” “唐先生不必客气,赶紧上车吧!”闵庭柯说完,就打开车门,唐静华尴尬地点了点头,坐到了闵庭柯的身边。 唐静茹落落大方地打开前车门坐到了福生的身侧,闵庭柯拍拍一脸不耐烦的福生肩膀,“我也许久没回来了,不知什么地方的菜色好,你推荐个地方给我!” 福生十分看不惯唐静华兄妹,对闵庭柯确实尊重有加,听他这样问,恭敬地回答道,“前面街角有家三珍斋,做的东西还是有些特色的,我随三爷过来几次,每次见都是人来车往,都是些大人物过来,这个时间过去,应该是有位置的!” 〇柒陆◇三味 福生十分看不惯唐静华兄妹,对闵庭柯确实尊重有加,听他这样问,恭敬地回答道,“前面街角有家三珍斋,做的东西还是有些特色的,我随三爷过来几次,每次见都是人来车往,都是些大人物过来,这个时间过去,应该是有位置的!” “哦?不必这样麻烦,就随便吃一口是了,何必费力走那么远,东西虽是好的,但还是能省则省的!”唐静华急忙说。 福生翻了个白眼,没回话,只等着闵庭柯示下。 闵庭柯微微一笑,“就去那吧,正好也让我尝尝!”福生这才点了点头,把车开走。 车子里是极其安静的,只有雨珠轻轻敲在车窗上的声音,因这场雨,街上的人也少得可怜。唐静华十分局促不安地看着窗外,身子僵硬,动也不敢动,倒是唐静茹十分自在,她侧过脸,笑嘻嘻地说道,“这车真好!” 闵庭柯冲她一笑,没有接话。 倒是福生,看不惯她这幅穷酸模样,不屑地说道,“那还用说,就是这一个轱辘,拿出去也够普通人家吃用几年啦!” “这么贵?”唐静茹瞪大了眼睛。 福生撇撇嘴,“钱还是其次的,主要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种车一年也就进口那么两三辆,要是没人没面子的,想要弄出一辆,实在比登天还难!”说着,下巴也高高扬了起来。 闵庭柯被他这幅样子弄得很是尴尬,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唐静茹已经转过头问道,“闵先生家里是做什么的?” 闵庭柯微微一笑,“从前是做木材生意的,如今多半也荒了,家里几个兄弟都有了自己的买卖,都是不值一提的!” 唐静茹连连点头,突然眼睛一亮,笑说道,“闵先生今儿是特别打扮过的,这身西服穿在你身上,是极趁的!”说着,连连点头,一副惊赞不已的模样。 闵庭柯一愣,一想到等待的三个小时,笑容也僵了下去。恰巧车子拐了个弯儿,在一旁的路边停了下来。“九爷,就是这儿了,别看店面不出众,却是咱江城很地道的馆子,您只管进去,我去后面把车停了,回头您用完了,我再绕过来接你!” “好的!”闵庭柯点了点头,率先开了车门下车。 雨还在不断下着,阴沉的天,吹来的风也是冷飕飕的。唐静茹一下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门廊不大,石砌的高门上面刻了三个古字,写得是三珍斋,多年的风吹日晒,早有风华的迹象,向来这店怕也有些年代了。这时从门里已经跑过来一个侍应,一身的灰布粗衫,跑过来堆着一脸的笑,“几位里面请!”引着闵庭柯三个人进了门,一入门便是个极宽阔的大院,修饰的古朴雅致,地面上湿漉漉的,更显得沧桑无比,大院的三面都有一条小巷,深邃清幽,不知通向何方,那侍应在前面引着,进了一条极窄却很别致的小巷,两边种了几排细细碎碎的姜花,开得一簇簇的小白花,经雨水一打,又是清新又是雅致,唐静茹连连点头,脸上笑意十足。 〇柒柒◇掌柜 闵庭柯一愣,一想到等待的三个小时,笑容也僵了下去。恰巧车子拐了个弯儿,在一旁的路边停了下来。“九爷,就是这儿了,别看店面不出众,却是咱江城很地道的馆子,您只管进去,我去后面把车停了,回头您用完了,我再绕过来接你!” “好的!”闵庭柯点了点头,率先开了车门下车。 雨还在不断下着,阴沉的天,吹来的风也是冷飕飕的。唐静茹一下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门廊不大,石砌的高门上面刻了三个古字,写得是三珍斋,多年的风吹日晒,早有风华的迹象,向来这店怕也有些年代了。这时从门里已经跑过来一个侍应,一身的灰布粗衫,跑过来堆着一脸的笑,“几位里面请!”引着闵庭柯三个人进了门,一入门便是个极宽阔的大院,修饰的古朴雅致,地面上湿漉漉的,更显得沧桑无比,大院的三面都有一条小巷,深邃清幽,不知通向何方,那侍应在前面引着,进了一条极窄却很别致的小巷,两边种了几排细细碎碎的姜花,开得一簇簇的小白花,经雨水一打,又是清新又是雅致,唐静茹连连点头,脸上笑意十足。 过了小巷,那侍应领着进了一间不大的偏房,房间是仿古的,里面摆着一扇雕花的黄梨木屏风,一张小圆桌周围摆了四张椅子。闵庭柯冲唐静华一摆手,请他做主位,唐静华连忙摆手,“您若是这样坚持,真是在打我的脸,从哪里说,都是您坐这里合适的!” 闵庭柯见他很是坚决,就不再推让,坐了在主位的上,这时侍应已经从廊下的小火炉里取了烧开的水,泡了茶端进来,“先生,想用些什么?” 闵庭柯一笑,“是第一次过来,您推荐几样给我们吧!” 那人一点头,“鸭子是今早刚刚熏酱的,正是最好味的时候,我瞧三位有半只也就够了,还有新出江的黄鱼,这个时节的最是鲜嫩,不如用我们这里的做法蒸一条尝尝?” 闵庭柯点头答应,“好,再来两个清新爽口的小菜吧!” 那侍应连忙又推荐了几样,闵庭柯点了六道菜,又叫了半打甜品给唐静茹,唐静华连嚷着,“足够足够了,如今不太平,许多人都是饥不果腹,我们是万万不能太浪费的!”闵庭柯连忙点头,对着侍应重复了一便。那侍应记牢了,这才转身出去置办。 门廊外天已快黑透了,丝丝雨声敲打青色的瓦片,也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一阵悠扬的琵琶曲,又是哀婉又是忧伤。唐静茹笑道,“真是开了眼界,这样的店面还真有些意思!” 因来的早,还没到饭时,菜也上得极快。闵庭柯早就饿了,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吃了起来,唐静华起初是极不自在的,过了一会儿,看闵庭柯和唐静茹说说笑笑,这才放松下来,他为人冷静内敛,也不插嘴,低头吃菜,偶尔听两个人聊到开心处,也跟着笑笑。 唐静茹年纪虽小,却生活起伏跌宕,自小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她话音清朗,说到兴致时更是妙语连珠,闵庭柯认真倾听,偶尔插上几句。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吃过了饭菜,闵庭柯见天色已经不早,叫来了侍应付账,那侍应答应了,过一会儿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回来,那男子穿着一身老式的长袍,外套了件马甲,人未到先听见了笑声,显得极是豪爽,“先生真是万分的客气了,先前沈家就派人过来打点过,说是先生若过来,只管妥善招待,几个小菜,不值一提,哪还敢跟先生要钱?只恨店小招呼不周,先生不要怪罪才是!”说着,从身侧的侍应手里拎过来几个打得十分精致的盒子,“这是小店新出炉的点心,是店里请得扬州师傅做的,先生若是不嫌弃,就请拿回去给家里的夫人太太尝尝,也算是小店尽得一点心意!” 闵庭柯连忙摆手,“这是万万不行的!您若是不要钱,我是再不敢来了!”一听是沈家打过招呼,内心先是一愣,沈家怎么就如此神通,连他去哪都了若指掌?他心中虽疑惑,脸上却一点没有表现,依旧是一脸的局促不安。 那男子只是客气的摆手,“闵先生千万不要如此生分,听说先生是刚刚从海外荣归故里的,之前虽无幸认得先生,但如今先生登了我的门,也算是相识一场,便不看沈家的脸面,我也是要好好结交一番的,如此说,区区的酒菜钱,先生还要跟我见外吗?”他是生意场上的老人物了,鬼气精明,几句话说下来,堵得闵庭柯再开不了口。 〇柒捌◇处长 闵庭柯很是尴尬,“这可真叫人不好意思啦!” 那男子笑眯眯地牵过闵庭柯的手,引领着往门外送,态度竟是十分亲昵,仿似两人已经认识了许久,交情颇深,“我且大言不惭一回,叫先生一生老弟,我姓贺,承蒙周围的朋友给脸,做了这点不成器的买卖,以后若是想吃些清淡的口味,只管过来,我保管给您留着最好的位置上最好的菜品,若是时间不充裕,也只管打发一个下人来,我叫后厨给您做好了打包送去!” “贺老哥,您客气了!”闵庭柯连忙行礼。“若是之后有用到我的地方,也请万万不要客气,我若能帮上忙,是绝不会推辞的!” 他这样说,那姓贺的男子更是高兴,“老弟如此说,真是给了我天大的脸面,以后少不得有要麻烦的,还请您多多提携才是!”说着,已经送到了大门口。此刻正到了饭点,雨虽没停,来往的人却多了起来。一个个打扮得有头有脸,穿戴得十分整齐。一时间车喇叭声,笑闹声不断,有两个守门的在哪里嚷,“今儿的位置已经订满了,没有位置了!”口气十分傲慢无礼。 唐静茹和唐静华十分奇怪,如今生意不好做,哪里都是点头哈腰恨不得贴些好处给顾客,怎么这里就换了地位?瞥了一眼贺老板,他却仿佛司空见惯,不但没有制止,反而表情也没有变一下。 福生的车早就在一旁等着了,见到闵庭柯从里面出来,急忙下了车跑过来,贺老板一见,回头使了个眼色,一个侍应急忙把手里的点心盒子送到了福生的手里,并细心地帮他送到车前。 闵庭柯见周围的样子,连忙说,“此刻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不敢再让您送,还请回去张罗生意的要紧!” “是是是!”贺老板又拱手行了一礼,“日后有空,老弟可还是要过来捧场的!” “那是自然!”闵庭柯回了一礼,十分客气。 恰时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走过来,一见到贺老板,立即笑眯眯的叫道,“哟,怎么这时候在门口候着了?什么人这么有脸面,让久不出门的贺老板亲自相迎?” “贾处长!”贺老板冲他一笑,瞧模样两人是极熟的了,“可不是相迎,是要相送!”说着,冲闵庭柯一笑,“老弟,你不认得这人,这是咱们警务处的处长,护得是咱们一城人的安危,那可是不得了的!”又对孙处长说,“这是闵庭柯闵先生,刚刚留洋海外回来的!” “啊?”贾处长一惊,回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闵庭柯一眼,“他就是……”话还没说完,就给贺老板抢着说,“地方给你安置出来了,快进去吧!” 贾处长连连点头,却不肯走,只站在原地看着闵庭柯。 “老弟,雨天夜凉,还是快上车吧,可别染了风寒,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贺老板微微一笑,“我只送到这里,就不远送了,还望恕罪!” 〇柒玖◇回家 “不敢!”闵庭柯点了点头,“告辞告辞!”又冲着贾处长行了礼,贾处长急忙点了点头,他这才转身去了。唐静茹,唐静华跟在他后面,走到车前时一回头,只见贺老板和贾处长还在大门口向这边看。 唐静华只觉得万分的奇怪,眼前这俊朗白皙的少年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自己也完全弄不清了,他浑浑噩噩地看了身旁的妹妹一眼,只见唐静茹也是一脸不解之色。福生替闵庭柯打开车门,闵庭柯道,“你们现在住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唐静华连忙摆手,“不敢再麻烦闵先生,今晚叨扰您,已经是唐突了。再说这儿离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远,我们两个也想散步回去,全当时消食了!” “那好!”闵庭柯知晓他的性子,也不勉强,这一天他也早就累了,冲他点了点头,又冲唐静茹一笑,“之后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唐静茹回了一笑,“只不麻烦您就好!” “怎么会!”闵庭柯这才上了车,福生一把关上车门,也不理会唐家的兄妹,径自上车,打着了火,一踩油门,车子缓缓开了出去。 “这闵先生,好大的面子哟!”唐静茹有些费解地挎过哥哥的手臂,“我先前听那个贺老板说什么沈家,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唐静华望着渐渐远去的轿车,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三珍斋的大门下,贺老板整了整衣服,转身看了看身侧的贾处长。 贾处长咧嘴一笑,“你说这事有多大的成事机会?若没成,你如此贴前顾后,岂不是多余?”贺老板引着他往院子里走,“成与不cd不要紧,此刻没成,我如此做了,不算不和礼数,但若没做,事后事成了,想补也补不回来咯!” 贾处长哼了一声,“你们这群商人,都是心机鬼子!” 贺老板只笑不语,看上去极是亲昵的脸上,笑意却又更深了一层。 等车子开回闵家,闵艳华和闵庭番已经早早地候着了。一见他回来,闵艳华立刻迎上来,“怎么样?这个点儿回来,想来饭也吃过了吧?”挎着闵庭柯的手臂往沙发的方向拉,“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下人们都被我打发出去了,此刻就咱们姐弟几个,你仔细跟我们说说,沈小姐怎么样,相貌如何?身高如何?品行如何?” 还没等闵艳华连珠炮似的问完,闵庭柯已经抢着答道,“我没见到沈小姐!”他话一说完,闵艳华就愣住了,连带着正在吸烟的闵庭番也是一怔,被烟呛住了嗓子,咳嗽起来。 “怎么没见到?”闵艳华声音都变了调,“不是早早的就过去了吗?” “是,我早早就到了!”闵庭柯往沙发上一坐,“可等了三个小时,沈小姐也没过来,后来餐厅的经理过来说,沈家突然出了状况,沈小姐临时出不来,索性就约了下次!” 闵艳华一时没了主意,看向闵庭番,闵庭番一弹烟灰,“既这样,怎么这个点儿才回来?” 闵庭柯说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朋友,于是请他们去吃饭了!”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三珍斋的贺老板你们是认识的嘛?十分客气的还送了几样糕点,说是要给家里太太们吃的!” 〇捌拾◇谈话 “贺老板?贺应淮?”闵庭番仿佛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见着他?” “原是要去付账买单的,谁知他就过来了,态度很是亲切,说是沈家派人打点过,于是饭钱也没要,还送了许多糕点,我挣不过他,还被他送到了门口!”闵庭柯话还没说完,闵艳华已经在一旁笑起来,“这世上真是没一点秘密的,庭柯和沈小姐要相亲的事刚定下来,就给人知道了,你瞧瞧这贺老板,平时没有大事,都不出面的人物,今儿竟然破了例,给足了庭柯面子!” “那哪是给他面子!”闵庭番吸了口烟,“那是给沈家面子!” “贺老板,是很厉害的人物吗?”闵庭柯有些好奇的问。 闵庭番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商会的会长见了他,也要规规矩矩的叫一声老哥的人物,你说是不是厉害?” 闵庭柯垂下头,没有回话。闵艳华道,“你别说他,他才刚回国,又知道什么了?”声音一顿,猛然想起,“你才回来,哪来的朋友一起吃饭?” 闵庭柯于是把在船上遇到了唐家兄妹的始末说了,闵庭番听完,插嘴道,“如今还是别见他们的好,你既决定要跟沈小姐相亲,周围这些莺莺燕燕的乱事儿,是绝不能出的,否则……被沈家知道了……”说着,忧心忡忡地看了闵庭柯一眼。 “三哥说得什么话,不过是个朋友!何况就算和沈小姐成了亲,我身边还不能有个女性朋友吗?这是什么道理!”闵庭柯皱眉问。 闵庭番知道他性子执拗,懒得和他争辩,索性说,“如此也好,沈小姐这次没见到你,又让你一个人苦等了三个小时,总归是要过意不去的,咱们且等着下次再约就是了!”吸了口烟,面色平静地说道,“今儿下午老二给我打了电话,问起老六的事情,可需要帮忙吗?” “哼!”闵艳华冷冷地道,“之前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也见不到一个,唯恐我们用到他似的,如今听说庭柯和沈小姐的事,又过来巴结,凭白的叫人恶心!” 闵庭番一笑,闵庭柯在一旁道,“大姐这火爆脾气,这些事你我心里有数就是了,何苦说出来撕破了脸面,如今和沈家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好这样目中无人,按我说,不如就答应下来,让二哥也帮忙出头问问,若能解决了这事,也是好的。之后和沈家的事没成,我们也不必再顾虑着六哥!” 闵庭番频频点头,“正是我的意思!” 闵艳华还是十分不满,“从前我们是没亏待他们的,落难时不闻不问,如今见要好了,才跑来嘘寒问暖,要我说,就老死不相往来算了,等庭柯成事了,也休想借着我们一星半点的光!” “真是妇人之见!”闵庭番见姐姐气鼓鼓的觉得好笑,按灭了香烟,“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况且都是姓闵的,何苦这样?”他今晚因高兴,是少喝了些酒的,此刻有些困倦的望了闵庭柯一眼,只见这个弟弟被柔和的灯光缓缓罩住,浓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柔化了原本刚棱有力的轮廓。斜扬眉峰隐隐皱着,仿佛藏匿了无数的心事,忍不住长叹一声,“几个姐弟之间,只有庭柯是最像母亲的!”他突然的一句,让闵庭柯与闵艳华都是一呆。 闵艳华顺着闵庭番的视线,落到闵庭柯身上,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是,尤其是这发呆的模样,是最像母亲的。老三,你还记不记得,母亲从前是常常在花房发呆的,咱们去找她时,她还盯着一株花草不回神,那模样就像极了此刻的庭柯!” 闵庭番点了点头,“难怪沈小姐答应见庭柯一面,你们是不知道的,沈小姐心高气傲,之前只见了孙家的六少爷一眼,余下的人见都不见就直接回了。这次答应见庭柯如此痛快,我也是十分惊奇的!” “哦?”闵庭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说,她十足给了我面子?” “你当沈小姐是什么人?”闵庭番笑道,“一般的人家,她是看也不看的!我听说……”声音故意放低了一些,“庭阳之前也是找人送过消息的,只不过没成!” “他?”闵艳华一翻白眼,“他也配,他那个长相,给庭柯提鞋子都不配,还做着这个梦?真是好笑!” “只是听人说起,也未必是真的!”闵庭番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大姐,要送你吗?” “你姐夫如今还在乡下,我一个人回去也无聊,今日就留在这里陪庭柯,你自己回去吧” 闵庭番一点头,“庭柯,你也早些休息!” “是!”闵庭柯站起来要送,闵庭番按住他的身子,“外头冷,你留着吧,自家兄弟,还用如此客气?”说着,头也不回的去了。 闵艳华见他走了,也疲惫地张罗着上楼休息。 〇捌壹◇老友 第二天清晨,闵庭柯一睁眼,就听到楼下切切剁剁,忙的好不热闹,中间还夹着闵艳华指挥的声音,想她好容易留宿,还是起了大早张罗他的早饭,闵庭柯禁不住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闵艳华正张罗的兴起,听丫头们说九爷起了,就走到客厅里叫,“庭柯,快点洗漱下来吃早饭,今儿是我亲自下厨,熬得你最爱吃的肉粒粥!凉了不好吃!”连催了几次,等闵庭柯开门下楼时,她正风风火火的打算亲自上楼来揪。 见到闵庭柯,脸上立刻堆了笑,他今日穿了件天蓝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件雪白的羊毛背心,头发因是刚洗过的,也没有吹干,有些杂乱的贴在额头,反而更增了几分魅惑神秘的味道。闵艳华满意的笑说道,“庭柯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这衣服我头前儿也是见人穿过的,只觉得不搭,今儿你穿了,我却瞧得格外顺眼!” “你这是姐姐看弟弟,越看越顺眼罢了!”闵庭柯好笑的走到她身边,亲昵地说道。 “话可不是这样说,小少爷!”站在一侧的张嬷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不是我自夸,放眼咱们江城,像小少爷这样的人物,只怕挑花了眼,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闵艳华斜瞥了闵庭柯一眼,“瞧瞧,可不是我一个人说吧?” 闵庭柯好笑的翻了个白眼,这时电话就响了,张嬷连忙跑过去接了起来,刚说了句您好,就急忙回头说,“大小姐,是找您的!” 闵艳华点点头,慢悠悠的踱步过去接起来,“喂,哪位?哟……亏你能找到这里,是,我昨晚没有回去……他呀,还在乡下没回来呢,我嫌一个人闷得慌,索性留在这边了,也陪陪弟弟……是是是,真的?弄到票了?亏得你厉害,杜梦九的票可是千金难求的……哟哟哟,那可真是不得了,还是我最爱的曲子,《点晶碎》这剧目可是老的,他早不唱了,如今怎么又翻出来了?是吗?那是一定要去捧场的……啊?真的?那可多谢你还费心想着了,是是是,一定要早点过去!是……多谢了!那成,好!” 等挂了电话,一回头,见闵庭柯和张嬷一笑一老的都愣愣地站在楼梯口看着自己,忍不住一笑,“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吃饭呀!” 张嬷这才一点头,吩咐厨房开饭。 闵艳华一脸的笑容,走到闵庭柯身前,“今儿下午和我出去?” “怎么?”闵庭柯一脸的纳闷,“有事?” “没事就请不动你这少爷身子吗?”闵艳华笑眯眯地说,“我一个朋友要请看戏,是杜梦九的《点晶碎》,我最爱的剧目啦,你刚回国,想来也好久没听过戏了吧?不如跟我一同去,也乐呵乐呵,晚上咱们一起回来!” “我对那个,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的!”闵庭柯一脸的无奈,“从前父亲过寿时请来家里,我都是有多远跑多远!” 闵艳华一笑,“人家知道你回来,特意安排了你票的,你若不去,反倒不给面子了。你知道这票有多金贵?刚才电话里还再三嘱咐我说一定要带你去的,你也不是见不得人,索性让她们都瞧瞧,我这个弟弟,是最出色的,可不像那些不成器的杂碎!”声音一顿,又说,“你若真不喜欢,开场了寻个理由再去,我让福生送你回来,行不?” 她都这样说了,他怎么会不答应?只好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可要配合我!” “这还用说?”闵艳华一乐。 “大小姐,小少爷,再不吃真要凉了!”厨房里的张嬷突然叫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急忙往厨房去了。 午饭后闵庭柯去书房看书,闵艳华就回楼上补觉去了,只说为了晚上要精神些,下午三点钟时,闵艳华收拾好了来书房叫,催着闵庭柯出门。福生是早早就候着的了,等姐弟两个上了车,这才开了出去。 〇捌贰◇听戏 去的戏院名字芳华春园,杜梦九的戏虽然是晚上才开,这时戏园子外面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闵艳华在车里指着说,“瞧见没,这就是杜梦九的厉害之处!” 闵庭柯往售票口一看,只见那里是早早就封了的,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小牌,写着票已售空四个字,许多人还不甘心在那嚷嚷,乱成一团。 “现在下车是不行的!”闵艳华略一琢磨,“福生,把车绕到后门去,问问能不能从后门进!”福生答应了,把车掉了个头,开向了戏院的后门。 等车到了后门一瞧,许多太太都是从这里进的,闵艳华一拍手,“瞧瞧,我虽久不听戏了,规矩却还没忘!” “你不是最爱听戏的吗?怎么老不来了?”闵庭柯问。 “哼,不爱来这里,人多口杂问东问西的,让人心烦!”闵艳华一心在杜梦九身上,话想也没想的就出了口,她开门下了车,整了整衣衫,等闵庭柯也下来才问道,“怎么样,没什么错吧?” “很好!”闵庭柯暖暖一笑。 闵艳华很是开心,挽着闵庭柯的手臂往里面走,到门口时,几个保安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检票,闵艳华走上前问道,“付太太来了没有?” “哪个付太太?”一个保安扬眉问道,口气十分不耐烦。“来这得不是官太太就是富付太太,也要说清楚了名字才好知道啊!” “财务部副部长付玉森的太太!”闵艳华一听他说话,脾气顿时上来了,“这个付太太你可是认识的?” 这么一说,那保安脸色才缓下来,“哟,夫人您说什么笑话,我再瞎的眼睛,也不能不认得付太太啊,您是苏太太吧?” 闵艳华微微一点头。 那人连忙往里请,“付太太也是刚过来的,您和她不过是脚前脚后罢了。她是再三嘱咐过的,若是您过来了,直接请到包厢三去就是了,眼下人多又乱又吵,我也给烦得乱了脾气,竟然糊涂起来,苏太太您万万不要和小人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哈腰道歉。 闵艳华见他这样,撇了撇嘴,牵着闵庭柯的手往里走,“是包厢三?” 那人在后面答道,“是!” 进了戏院,直接上了二楼,楼上一个穿着西装的服务生见他们上来,连忙跑过来问,“请问是哪个包厢的!”说话声音有些尖细,瞧年纪也不太大。 “包厢三!”闵艳华见他有礼,长得也是干干净净,顿时有了不少好感,语气也客气了不少,“付太太请我过来看戏,她可是到了的?” “也是刚到!”服务生连忙引着往里走。闵庭柯跟着姐姐,只见走廊被灯光打得通亮,金灿灿的光晕下,地上的红毯和墙壁上的几副古画十分的不搭。 服务生敲了敲包厢三的门,轻轻打开一角问道,“付太太,您请的客人到了!”说着,把门敞开了,闵艳华拉着闵庭柯往里走,室内空荡荡的,只在离看台近的地方摆了几张软沙发和一张茶几,沙发上坐着的贵妇人见到两人,笑眯眯地站起身迎过来,“也不知一天在忙什么,请你几次都是三推四阻的,若这样,以后趁早断了联系,也别让我再见着你!”一连腔的指责,口中却尽是热络。 〇捌叁◇秀卿 闵艳华嚷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情况,我娘家如今是什么样?走到哪里不被人指指点点,我如今街都不敢上的了,也就你不嫌弃我,还时常惦记着我,旁人见了我,都是要绕着走的!” 那贵妇人哼了一声,牵过了她的手,“你还和我说这些?真是找打!”作势就往闵艳华肩膀拍了一下。 闵艳华一笑,引过闵庭柯来,“庭柯,你还记得他吗?这是我的女中同学,从前也是去过家里的!” “谭秀卿姐姐,以前是总来家里的,我十二岁生日时,还托人送来一盒法兰西产的巧克力!”闵庭柯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握手,“许多年不见了,秀卿姐姐一点没见老!” 谭秀卿微微一怔,万万是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显得又是意外又是开心,“真是想不到,你竟记得我?” 闵庭柯连忙点头,“我姐姐这性子,沾了火就是要爆炸的,也就秀卿姐姐能容忍得了她,换了别人,早跑得远远的,所以记得格外深刻!”谭秀卿被他这么一说,更是高兴,握着闵庭柯的手,眉飞色舞地道,“瞧瞧你弟弟都明白,你若再不见我,我也不容忍你了!” 闵艳华在一旁嘟着嘴道,“今儿不是赶紧过来给您道歉了吗,还要怎么着,莫不是也要我负荆请罪不成?” “你到请个我瞧瞧?”谭秀卿拉着两人坐到沙发上,“可有年头没见过庭柯啦,当初见他时,不过那么高得个子,长得瘦瘦小小,如今大了,出落的却是英俊非常啦!” “是啊,去国外时还担心他吃苦受累受欺负,如今平安回来,我这颗心才总算回到正位上!”闵艳华笑说道。 闵庭柯微微一笑,“我听姐姐说,秀卿姐姐的大公子也是很能干的,如今在哪里谋职?” “他是不成器的东西,万万不能和你比的,不过是在他父亲手下做个不重要的文职,说白了,不过是个吃老子的!”谭秀卿说完,就看着闵庭柯,“论年龄,他比你大一岁,但若论辈分,也是要叫你一声舅舅的!” 〇捌肆◇梦九 闵艳华见闵庭柯很会说话,心里很是开心。 谭秀卿与闵艳华好些日子不见,自然是有些要说的,闵庭柯就安静的在一旁喝茶倾听,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敲门声响起,谭秀卿叫了声进来,门才开了。一个脸上画着妆容的身影漫步走了进来,似是今晚要上台的,粉黛已经画完,头饰也带全了,只是戏服还没上身,只穿着雪白的衣裤,见到谭秀卿,笑着开口道,“付太太,我听人说您过来了,就赶紧上来道声谢,您能捧我的场,那是我的荣幸!”声音虽轻,却是个男子,声音丝毫不做作,清凉的仿若泉水流过青石,听的人很是舒服。 “杜老板真是客气了!”谭秀卿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您是久不登台的啦,好容易露次脸,我若不是不看您一眼,回家去怕是要悔上几个月了!” “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爽!”杜梦九一笑,又看向闵艳华与闵庭柯,“这两位是?” “这位可是你的老戏迷啦,无论如何都嚷嚷着要过来捧你场的!”谭秀卿拉起闵艳华,“他是天源贸易苏国荣的太太,我的女中同学,天源贸易你应是听说过的吧?” “那是自然!”杜梦九点了点头,看向闵庭柯。 “这位是他的弟弟,闵庭柯,刚刚从国外回来的!”谭秀卿介绍到。 “倒是位生面孔!”杜梦九冲着闵庭柯点了点头,又道,“一会儿就是我的戏啦,若唱的好,还请付太太多叫几声好才行!” “您出山还用我叫好,只怕叫好声震塌了房梁!”谭秀卿一笑,“今儿你是唱柳梦言的,不知唱骆子歌的是谁?” “您倒猜猜看,若听得出来,我才佩服!” “这是要考我,若猜不中,杜老板可不许笑我!”谭秀卿急忙说。 “瞧瞧,戏还没开唱,先就把后路挖好了!”杜梦九揶揄得一笑,“今儿来的朋友不少,我去隔壁也打个招呼,您务必玩好,一定尽欢才是!” 〇捌伍◇琴衣 “是!”谭秀卿点了点头。杜梦九又向闵艳华和闵庭柯各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门一关上,闵艳华才松了口气,“我的妈呀,怎么就紧张成了这样!” “平日见你也是能登得了台面的,怎么今日一句话也不会说了?”谭秀卿调笑道,“这不是你最迷得人吗?如今真人站在眼前了,反倒不敢说话了,瞧你的出息!” “快别说了,我紧张的差点昏过去!”闵艳华只是甩着手里的帕子,“真人可比台上俊俏多了,身段也好!” 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只听的一声锣响,原本有些嘈杂的戏院顿时安静下来,闵庭柯往下面一看,只见大厅里已经坐满了,连带着走廊过道也挤满了人,戏幕一拉开,一个袅娜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刚才的杜梦九,如今穿了一身素白的戏服,星星点点的缀着宝石,灯光映衬下,更是褶褶生辉,趁得他仿若神仙。他一甩云袖,轻轻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书生模样打扮得人跟着快步上台,依依呀呀的跟着唱起,扮得正是骆子歌。谭秀卿道,“我瞧身段是个女的,能和杜梦九搭上戏,难不成是周琴衣吗?” 闵艳华闭着眼听了几句,一拍巴掌,“可不就是她,她如今可是北平的名角了,怎么这会儿到江城来了?” 两个人低声议论起来,闵庭柯在一旁无趣,轻声说,“姐姐,我去外面透个气!” “去吧!”闵艳华冲他点了点头。 闵庭柯这才站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了外面,走廊上只有两个服务生,见他出来都是一愣,凑上来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闵庭柯摇了摇头,他正要寻个地方下楼,只听一旁一个声音叫道,“九弟,是你吗?” 〇捌陆◇八哥 闵庭柯一回头,只见另一侧的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的灰色西装,此刻正盯着自己,他一定神,立刻认了出来,“八哥,你也在这里听戏?” 那人正是闵庭阳。 闵庭阳几步走上前来,“之前听说你是刚回国的,本打算去瞧瞧你,竟被周身的罗烂事绊住了脚,一时没寻着空,真巧,今儿就在这儿碰上了,你怎么过来了,也是听戏的吗?” 闵庭柯见他竟是十分亲近自然的模样,心中有些纳闷。他和闵庭阳自小就是十分不和的,年纪又差不了几岁,小时候吵吵打打,是十分不愉快的。但如今已经大了,闵庭柯自然也表现得十分客气,“是陪大姐过来的,她是杜梦九的戏迷,听说是他登台,死拉着我过来!” “哦,是吗?”闵庭阳点了点头,“我原忘了,大姐是最迷杜梦九的!”仔细打量了闵亭柯一下,又问,“你这是要去哪?” “屋子里闷,我又对戏曲没有兴趣,正想下楼透个气!”闵亭柯微微一笑。 “哦,从这里是下不去的,如今杜梦九很少登台啦,他一出来,别说是楼梯过道,就是房梁上都恨不得坐满了人,你跟我走吧!”说着,就在前面引路,闵庭柯是十分不想跟他走的,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闵庭阳已经回头道,“怎么?”略一迟疑,笑问道,“如今是国外回来的了?可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了吗?就是领个路,你也不肯信?” “哪里有这样的话!”闵庭柯被他这么一说,只好跟着他走。闵庭阳对这里是极为熟悉的,让过几间包房,到了一个很小的门前,他冲一旁的服务生说,“把门打开,我们下去透透气!” 那服务生点了点头,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了,原来这里面是很隐蔽的楼梯间。闵庭阳一边往下走一边说,“这儿是给大官浮上们预备的,他们来听戏,总不能和平民一样推推搡搡的挤成一团!”绕了一圈,到了一楼,打开门外面竟然是戏院后门的一角,闵庭阳冲他一笑,“怎么样,没走错吧?” 闵庭柯点点头,“八哥也是过来听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