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剑师》 第1章 谷仲溪!你可知罪!! 群山如玉,清晨的淡淡雾气笼罩在林间野道,一片静谧。 远远的,清悠竹笛声声,夹杂坛罐相碰的铛铛声愈行愈近。偶尔吵醒几只山雀,吱吱叫着却不惊飞,只围着吹笛人四下飞舞,有几只停在斗笠上、肩膀上,更多的跳跃在吹笛人胯下骑着的青牛背脊上。 大青牛宽阔的背脊晃晃悠悠,脖颈上系着两个大酒坛,鼻息粗重,似有不满。忽而“哞”一声长鸣,盖过笛声铃音,荡彻林间。 雀儿呼啦啦尽数腾空而起,喳喳叫着四下散去。 吹笛人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轻拍青牛脑袋:“别急别急,就快到了。” 晨光熹微,太阳出来的一瞬间,林间雾气仿佛被金色的光芒吹散,一牛一童的身形在柔光中显现。 吹笛男童身材清瘦,粗布短衣,十来岁模样,颈上挂一个黄澄澄小铜牌,刻了个“溪”字,正是男童之名。 溪哥儿轻抬斗笠,一双澄澈眼眸看向前方淡淡雾气中显现的一座竹亭,笑道:“没想到已在眼前!” 溪哥儿翻身下背,引着大青牛系在栏杆上,四下里瞥了瞥,确定无人,伸手握住栏杆上一处凸起的竹节,用力一扭。 咯啦! 竹亭中央地面的石板轰隆隆下沉,向八个方向退开,从下方缓缓升起一头身形与大青牛相仿的竹制大牛,犄角尾巴惟妙惟肖。 “哞!!” “好啦好啦知道啦!” 大青牛不止一次见到这么个看似同类实非同类的玩意,每次都十分不满。 溪哥儿从大青牛脖子上解下两坛美酒转挂到竹牛颈部,拍拍大青牛屁股:“说了多少次了,后面的路你上不去,要是滑下来把腿摔折了,我还不得被姬二叔打死。” 溪哥儿翻身骑上竹牛,在牛脊处摸起一根玄色锁链,用力一拉,竹牛竟自动迈开步子走了出去。亭内地面石板轰隆隆合拢如初。 “你就在这歇着吧!”溪哥儿冲大青牛摆摆手,竹牛牛蹄一动窜出老远。 大青牛又气鼓鼓地长“哞”一声,溪哥儿声音从远处飘来:“莫再气了!这竹牛还非得我两手牵着,都没法吹笛子了,哪有你好!” 清脆话音落处,竹牛四蹄生风,一童一牛瞬间没入林海。 苍山远,奇峰险。 过了竹亭没多久,山势急转而上,黑石嶙峋,玉竹丛生,三尺来宽的石梯在山际与陡崖间盘旋蜿蜒。 溪哥儿熟练地控着竹牛拾级而上,不多久就可鸟瞰来时的密林,再走一刻钟,便望见群山间如铜镜般晶莹闪烁的湖水。湖面上飘着轻纱般的薄雾,却也能清晰地看见,湖水竟分片显为朱、青、绿、紫、黑五种颜色。 五色湖,是镶嵌在群山中的一块瑰丽宝玉,也是大人口中无数传说的摇篮。 曾言道数百年前有五位神明偶然游到此间山水,见有湖水三面峭壁,一面直通雪峰断崖,是个不进不出的世外之地,一时兴起携族人在此地结湖而居,繁衍生息。后因此湖无源无根,遇旱则涸,遇雨则溢,族人困苦,难以为继,便将各自的神兵掷于湖内,布施仙法,湖水立呈五色,青有游鱼,绿有藻木,朱含金石,紫含磷玉,最后一方黑水是禁地,栖蛟龙,掌生死,灭外敌,若后代子孙中有心术不正的恶人,必引来神明震怒,届时黑龙出世,屠尽恶人全族。唯有立即将恶人连同族内一对童男女一并献给黑龙,方可平息神明怒火。 当然这只是传说,听听也就罢了,自溪哥儿记事以来从未听闻村里有人见过黑龙,只当是大人为了规劝后代安分守己编出来的谶语,还能吓得孩子们不敢跑到黑水湖边玩耍。 溪哥儿驻牛在崖边,远远望去,青水湖岸边错落着四四方方的肥美禾田,夹杂着大大小小的草屋院落,一派欣欣向荣。 这便是溪哥儿生长的小村。大部分人家都把院子建在田野间,但溪哥儿的家却是例外。 那一座建在青朱两色湖交接处岸边的草屋小院,方圆数里鲜有人家。这会儿,小院内正缓缓升起一股烟气,溪哥儿知道是爹爹和哥哥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灼热火红的炉膛,汩汩的水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爹爹黝黑宽厚的肩膀。 溪哥儿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是在田里种庄稼的,是在水里摸鱼的,是在林子里砍柴的,自己家却是给大伙儿打农具的。爹爹也常拍着胸脯骄傲地说,村子里会打农具的只有自己一家,而为大伙儿打农具是祖上定下的规矩。爹爹要打,哥哥要打,溪哥儿要打,只有妹妹不用打。 溪哥儿总会追问,为什么妹妹不用打? 娘亲就会笑着拍拍溪哥儿的小脑袋:“你妹妹是要嫁人的,要和别家小哥儿住到一起。” 溪哥儿并不在意什么嫁人,只知道当自己不上山时,总会被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天天黏着,只怕她是不大习惯住到别家去的。 而且别家的小哥儿,似乎也没有看得比较顺眼的。 竹牛静静立了一会儿,竹面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汽,脖颈处的小凹槽甚至攒了许多水,溢出来滴到挂着的酒坛上,发出轻轻的“啪”声。 溪哥儿回了神,赶忙拉了拉黑不溜秋的金属链,驱着竹牛继续往山上走去。 别家的小哥儿……村东头姓祁的,村西头姓智的,村南头姓钟的……好像处的都不咋的。 溪哥儿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一群比自己壮出许多的同龄人,最爱玩打架的游戏,总是举着个木棍喊着“吴王,吃我一剑!”“我有灵符护体,你砍不到我!”,在阡陌间追来打去。而自己天生瘦弱,参加过几次,都是被揍得最惨的那个,便也没了一起玩的欲望。 “我们谷家的孩子,天生就有使不完的劲!二娃不用担心,等十五岁了跟着爹爹打个几年铁,保准比那些小子壮实得很!” 十五岁执铁锤是谷家不成文的规定,历代谷家家主都如此执行,但溪哥儿不大喜欢那百斤重的大锤,总让他想起那些拿着木棍到处劈人的壮实小子。 不管怎么说,溪哥儿最终也没能和同龄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反倒在八岁时跟着爹爹上山祭拜之后,跟山上那位老爷子玩得稔熟,没事喜欢就往山上跑。 村里人都把山上住着的那位尊称为玄机老人,已不知高寿多少,按祖辈的要求就是要时时供着的,溪哥儿却只唤他“野老”。 溪哥儿娘亲心念着溪哥儿自己怎么喜欢就怎么玩吧,爹爹盘算着多爬几次山对溪哥儿体格有好处,便人也没阻拦溪哥儿频繁上山,只是多有提醒,要溪哥儿对玄机老人一定要恭恭敬敬,不要调皮生事,以免恼了神明。 生事?那是不可能的。溪哥儿想起山上的那位老爷子,他应该比自己更能生事多了吧。 竹牛蹄声哒哒,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约莫爬了五千余台阶,远远望见湛蓝天穹下乌黑肃穆的檐角,却再没有路了,再往上满是怪异漆黑的石头,遥可见雪。 溪哥儿停下竹牛,斗笠往牛角上一挂,抱起两坛美酒腾地跃出去。 若是旁人见到,只怕得大大张着嘴,吃惊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十来岁的瘦弱孩童,一跃竟有数丈,身体似随风之蒲,落下时无比轻盈,但这一跃一落却又快如迅雷,一动一静,说是鬼魅,却更像融入这天地间莽莽的风中。 这也算是野老的馈赠。 起初溪哥儿上山,野老待溪哥儿如孙辈,成天乐呵呵地讲古,从黄帝讲到周天子,从苏妲己讲到越女剑,从孔夫子讲到老庄,时间久了,野老没啥故事可讲,就拉着溪哥儿玩穿林打叶,其实就是野老追打,溪哥儿逃,名义上是活动活动筋骨,实际上是单方面殴打。 甚至为了给自己增加难度,野老还传授溪哥儿一套身法,名曰逍遥游。 “逍遥游共有九层境界,第一层行止如飞,第二层身影缥缈,第三层凝气持久,第四层感随风起……” 起初野老讲起这门身法,溪哥儿听得如痴如醉,可每次野老总是讲到第四层就戛然而止,让溪哥儿心心念念后面的五六七八九究竟是个什么神通。 但问的多了,野老反而愠怒,边追边骂:“呸,你看你的步法,也就剩个行止如飞,跟呆子一样,缥缈哪去了?往左走!斜过来,又错了!” 溪哥儿被野老逮住,啪啪啪,竹杖逮着溪哥儿屁股抽去,疼得嗷嗷叫。 “第二层都练不会还想一口气吃个胖子!做梦吧你。” 溪哥儿心塞,做徒弟的哪跑得过师傅啊。可溪哥儿不服气,憋着一股劲,总是偷偷钻研,以致于后来野老的叫骂变成: “第三层都练不会还想一口气吃个胖子!做梦吧你!” “第四层都练不会还想一口气吃个胖子!做梦吧你!” 然后……野老就不玩穿林打叶了。 溪哥儿猜后面的五层野老自己也不会,当然只敢在肚子里悄悄嘀咕,不让野老有一丝察觉。正如除了野老,任何人都不知道他还会点儿功夫一样。 野老说过,这门身法,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在人前显露,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最后一跃,溪哥儿稳稳落在祭庙正厅门前。 这座屹立群山之巅的祭庙连墙都是漆黑如墨色的,并无牌匾,除了这恢弘肃穆的正厅,也再无其他。村民们每隔五年都要上山祭拜,台阶尽头到祭庙门前这一段被称为拜神之路,大伙儿都是用血肉之躯从石头丛中一点点攀上。像溪哥儿这般轻松的,恐怕整个村子除了溪哥儿,也只剩野老了。 溪哥儿拎着酒坛子,用力推开雕饰着深红色纹路的厚重木门,迈步进了祭庙。 厅内没有起灯烛,清晨的光线从窗棂间透射入厅,侧照在五尊巨大雕像身上,将雕像的脸印得半阴半明,眉眼看不清楚,但总觉着不是很慈祥。 那雕像便是所谓神明。 正中者长须长袍,看起来总觉得跟山上的老爷子有点神似,只是手中高举一柄长剑。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全身铠甲手持长矛的将军模样,身背箭筒弯弓要射的猎手模样。再边上两侧却是两个女子形象,一个衣带飘飘怀抱一古琴,另一个紧身束衣手持一柄短剑。 传说中这五位神明的故事很多,却没有人说得出五位神明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这座祭庙从何时建立。 五尊塑像溪哥儿早已看过太多次,很快便失了兴趣。 “野老,野老!我带酒来啦!”溪哥儿脆生生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半晌,并没有人回答。 当溪哥儿进入祭庙时,祭庙之后数里外的断崖尖上,扑簌簌飞来一只灰鸽,一位白发白须身着皂袍的老者伸手接过,拆阅纸笺,仅十二个字。 “睿抵建邺,琨抵晋阳,诸葛南下。” “呵!”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冷笑:“一窝蛇虫鼠辈总算有个聪明人。” 远远地,溪哥儿的声音从祭庙中传来:“野老!野老!快出来呀,我带了公孙家的酒哦!” 老者嘴角不经意上扬,白须随风而动,略略掐指一算:“也罢,时机正好。” 正厅内,溪哥儿早已将酒放在雕像前的案桌,心想着是不是野老在哪个角落睡得正香,几乎把厅内翻了个遍,却全然不见人影,咕哝道:“又在玩什么把戏,这回拿酒勾引都不出来了。” 溪哥儿百无聊赖,盘腿在案前坐下,伸手掏出竹笛把玩片刻,放到唇边,正要吹响,忽觉得脖颈后没来由一阵冷风。 溪哥儿头皮一麻,凭着逍遥游的能力往侧面一翻,余光瞥见一条巨大黑影从刚才自己脑袋的位置快速掠过,轰隆一声砸在案桌上,直接将案桌砸了个粉碎,两酒坛也被震飞,滚到不知名角落去了。 “谷仲溪!你可知罪!!” 惊魂未定,耳边就响起炸雷般的吼声,在厅内四下回荡,冲击着五脏六腑。溪哥儿感觉全身都麻了,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这巨大的吼声竟是正中那座巨大雕像发出,案桌上的黑影正徐徐抬起,分明是这雕像所执的长剑。 雕像,活了? 第2章 一人做事一人担 未及思考,长剑竟又一次高举,对着溪哥儿猛然劈来。溪哥儿满地打滚,只听咔一声,却是人避了过去,竹笛被劈为两半,腰上半截,地上半截。 妈呀!这是杀人的雕像,还是杀人的神明?! 顾不上地上的半截竹笛,溪哥儿慌不迭跃至大门前,拼命推门想逃出去,使了半天劲居然纹丝不动。 嗖!身后又是一阵冷风。 溪哥儿一个激灵,本能地缩了缩头。 呯! 漆黑的箭矢几乎贴着溪哥儿的头顶钉入大门,溪哥儿余光一瞥,另外几座雕像竟也一并活了过来,紧跟着那名猎手的箭矢,将军的长矛激刺便到。 溪哥儿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失声大叫,飞身翻滚躲避。 巨剑劈头盖脸,长矛寒芒如龙,还有冷不丁飞来的箭矢,若不是雕像都只能定在宝座上下不来,那持短剑的女子定然也会杀上。 到底是怎么了!溪哥儿侧身又躲过一只箭矢,大脑被吓得一片混沌。 这算是神明震怒? 那个传说……要成真了? 可我不是恶人啊! 难不成就因为我没有一点一点爬上来,而是用身法跃上来的?? 这神明也……太小气了吧! 好在雕像虽然每次攻击都撼天动地,但动作并不快,凭借参悟到第四层的逍遥游身法,溪哥儿应对攻击越发自如。 可这也不是个办法啊,溪哥儿只会跑,力气还没打铁的哥哥大,绝不可能拆了雕像,再说那可是神明啊……不管怎么说,先逃出去吧。 正当溪哥儿打定了主意,却没曾想忽然轰地一声炸响。 边侧那女子的古琴居然响了,似惊雷直接劈在头顶,溪哥儿头痛欲裂,殊不知那琴音竟不停止,如惊涛骇浪般喷涌而出,溪哥儿忙捂住耳朵,堪堪躲过巨剑的一击,余光却瞥见另一侧持短剑的女子居然做了个投掷的姿势。 不好! 溪哥儿本能地一缩头,叮! 飞来的一柄短剑贴着头皮刺入大门,正巧刺到门环上,一声脆响。 溪哥儿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瞥见钉在门环上的短剑,忽而灵光一闪才想起来这大门该是拉开的,怪不得推不动! 整个人已然被吓傻了。 再也顾不上震慑全身筋脉的琴音,溪哥儿孤注一掷,闪身至大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飞快地滚了出去。 晨风阵阵,阳光正好,檐角有积雪融化,滴答滴答,山下有竹海起伏,沙沙哗哗。 溪哥儿灰头土脸地爬起身,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身前,最后被琴音重创,内腑受了不轻的伤。 溪哥儿死盯着乌黑发亮的红纹大门,此时此刻,那红纹隐隐透出血色,刻画的图案间似满是凶煞之气。 大门就这样紧闭着,静默着,仿佛伺机待发的巨兽血口。 溪哥儿想逃,但腿上好似灌了铅,脏腑一揪一揪的疼,动弹不得。 溪哥儿努力平复着心情,最终学着爹爹的样子向着大门拜倒,声音颤抖不止:“神明在上,谷家老二不知何处得罪,请神明恕罪!” “谷仲溪?” 身后突然冒出一声熟悉的呼唤,溪哥儿浑身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晨光中这位老者白发白须,身着皂袍,一手拿个酒葫芦一手拄着根竹杖,慈眉善目,笑意盈盈,不是野老又是谁? “啊!……”溪哥儿颓然支持不住,上半身直接趴倒在地上。 “你在玩什么把戏?” 野老看着溪哥儿撅得老高的屁股觉着有些好笑,拿竹杖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 溪哥儿吃了痛却仍然动弹不得,有气无力地道:“那……那些雕像活了,他……唤我的名字……还拿剑劈我……拿矛刺我……拿弓射我……还有……还有那琴……” 野老缓步踱到溪哥儿身前,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溪哥儿抬眼看去,野老一脸玩味,嘴角一副想笑又憋着的样子。 “我说的是真的!那琴太厉害了,我都给震得吐血了!还有还有,你看,我的竹笛给劈成两半了!”说罢往腰后一摸,掏出那半截笛子,毛茬茬杵在野老面前,似竭力证实着方才惊魂的一刻。 野老面色瞬间冷了下来,眉头紧锁,也不搭话,大步走去一掌推开紧闭的黑门。 晨光涌进正厅内,四下一片光明。 五座雕像稳稳坐在台上,手持的兵器也在亘古不变的位置纹丝不动,眉目庄严慈祥。 溪哥儿从野老身后探出头,看到厅内的情形整个人都怔住了。就连那被一剑劈碎的案桌,也稳稳当当完好无损地摆在雕像前面,案桌上好端端地放着他带来的两坛好酒。 溪哥儿感到头顶上两道犀利的目光,怯生生看过去,野老一脸愠怒。 “小娃儿,成心戏弄老头子?还是说你偷喝酒了?我看你的竹笛和你的内伤是你耍酒疯整的吧!” “没……没有……”溪哥儿缩了回去,声音像蚊子一般。 “哼!”野老一甩袖,迈步走入厅中,抄起案桌上的酒坛灌了一口:“酒是好酒!公孙家的吧?” “嗯嗯……”溪哥儿应了两声,站在大门口心有余悸,迟迟不敢迈步。 野老瞥了溪哥儿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不进来?那今天就回去吧!” 溪哥儿知是惹恼了野老,下了逐客令,只得悻悻转身离开。 懒洋洋的声音从厅中传来:“记得要物归原主……竹牛和青牛都要放回原位!” “哦……” 溪哥儿再不敢用逍遥游,一步一步慢慢地挪过了那段乱石丛,骑上竹牛向山下行去,很快便消失在山腰间的雾气中。 祭庙内,野老灌了一口酒,嘿嘿一笑:“也算通过测试了,可惜还是有点笨头笨脑的,谷家人都一个德性,罢了罢了。” 野老余光扫向阴暗墙角已碎成十七八瓣的案桌和五六只粗壮锋锐的箭矢,顺手将竹杖也丢到墙角,捋了捋胡须,大步走出小厅,向崖下纵身一跃,如秋叶般在溪哥儿看不见的角度隐入密林之中。 溪哥儿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了密林,待大青牛载着他晃晃悠悠到了姬二叔的院门口,他才猛然惊醒。牵着大青牛在姬二叔院子里系好后,溪哥儿瞥见了草屋窗口那个披散着花白头发的后脑勺。 “姬二叔,我把大青牛还回来了哦!” “哦,”后脑勺转了回去,转过来一张满脸胡渣醉意盈盈的脸:“小溪哥儿玩得可开心啊?” “还……还行吧……”溪哥儿尴尬地笑笑,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一连几日都还算太平,爹爹和哥哥依旧每日叮叮当当,娘亲依旧每日缝缝补补,妹妹依旧每日缠着溪哥儿闹前闹后,就在溪哥儿以为这趟不愉快的祭庙之行就是自己平日里做个梦可以淡忘的时候,一股流言如凉春莽莽的风一样席卷了村子,好似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听说,谷家老二得罪了神明,神明的使者黑水湖黑龙勃然大怒,即将现世,必须要一对童男女祭奠方能平息。 若不是来拿布换锄的许大娘小心翼翼和娘亲提起,恐怕迟钝老实的谷家人压根还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人都在指指点点。 溪哥儿第一次见到爹爹发火,丢了锤子冲出去刨根究底地问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然而一圈下来毫无结果,流言反而愈演愈烈。有说听见神明大吼谷老二的大名破口大骂的,有说看见黑水湖湖面翻涌不止的,还有说夜里听到了黑龙的咆哮,震天撼地。溪哥儿成了名人,成了同龄小伙伴们避之不及的对象,虽然本来溪哥儿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爹爹仔细问过溪哥儿那日上山发生了些什么,溪哥儿支支吾吾,最终隐去了使用逍遥游的情节,其他如实地说了,可这一来更加玄乎,扑朔迷离,连哥哥看溪哥儿的眼神中都有了一些变化。 爹爹停了炉子,对村民们告个歉,亲自领着溪哥儿向山上走去,背后是娘亲低低的呜咽和长长的叮嘱: “当家的,务必和五位神明大人好好说,保全我们小溪啊!” 穿密林,攀石梯,爹爹粗壮的小腿在溪哥儿眼前晃悠,攀了两个时辰,爹爹已气喘吁吁,但还不忘问道:“二娃累不累?要不要爹爹背你?” 溪哥儿当然一点儿也不累,可沉重的心情像大石头一样堵着嘴巴,还未待出声,爹爹已将溪哥儿一把背起,咬咬牙继续向上爬。 “爹爹,我不累,能自己走,放我下来吧。” “好孩子,没事的,快到了。” 爹爹也不松手,豆大的汗珠往下滴,仿佛自己多累几分,神明就会多心软几分似的。待攀到山巅,溪哥儿远远就看见野老已伫立在乌黑的大门前静待。凛冽的山风卷起野老的皂袍胡须,比往昔更像持长剑的神明本尊了。 爹爹放下溪哥儿,在野老前扑通跪下,拜服于地:“请玄机老人襄助,求神明放过孩子!” 溪哥儿呆呆立在原地,心里非常难受。 野老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爹爹扶起:“一人做事一人担。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谷家家主不必强求。” 爹爹闻言愣了半晌,仿佛在努力消化面前这位号称已经上百岁的老人的话语,面上犹疑之色渐盛:“可是……” 野老抬起一只手打断了爹爹的话语,向溪哥儿招招手示意过来:“这孩子天资聪颖,与老夫有缘,请谷家家主将他留在我这里一个月吧,一个月后,黑水湖见。” “那传闻要献祭之事……” “我自有办法。” 野老不再面对爹爹,而是牵着溪哥儿推门入了祭庙。爹爹在乌黑大门前站了许久,在早春清亮亮的阳光下竟觉得全身冰凉。 厅内,溪哥儿死死趴在门缝上看着外面的爹爹。 “走了吗?”野老探手点燃了雕像前的烛火。 “……走了。”溪哥儿仍然依依不舍地趴在门缝上,声音里满是落寞。 “怕吗?”野老在完好无损的桌案前坐下,淡淡地盯着溪哥儿。 溪哥儿猛然回身盯着野老:“为什么?” 野老微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言?” “我一个从不下山的老头子,怎会知晓。” “那为什么,他们那天明明没有……”溪哥儿指着雕像手中的那把巨大的剑,可终究没有勇气说下去。 “你能确信他们没动过?还是说,真的动过了?”野老眯起眼睛,犀利的目光盯着溪哥儿。 溪哥儿沉默了半晌,席地坐下:“应该是动过了的。” “哈哈哈!好!”野老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地大笑,似非常赞许溪哥儿的回答。 溪哥儿吃了一惊:“难道神明真的生我的气了?” 野老笑意不减:“若是真的生你的气了,你当如何?” 溪哥儿思忖片刻,忽而向神明恭恭敬敬拜倒:“神明在上,若要童男童女,我是童男,我自去投了黑水湖了结就是了!请莫再牵涉无辜之人。” “好好好!”野老笑意愈发明显:“所以我再问你,怕吗?” 溪哥儿直起身子,脸上一片坚毅:“不怕!” “可为什么那天你连迈进这屋子的勇气都没有?” “我……”溪哥儿的头垂了下去。 “我来猜猜,是不是那天你只为你一人性命担忧,而今日,你怕那传说是真,怕黑龙当真重现于世害了乡民?” 溪哥儿猛然抬头,似乎自己都未曾从这个角度想过。 “嗯……不止于此,是不是你担心黑龙要童男童女献祭,怕最终把你和你妹妹一并推了出去?” 溪哥儿一脸愕然,这一句话,当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那……野老,神明……会放过我妹妹吗?” 野老轻抚胡须:“我与你讲过的故事中,可曾提过神明之事?” 溪哥儿轻轻摇头:“未曾。” “这便是了,我讲的那些大贤大德,可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我们的祖先,他们的事迹到今日看来,是否有如神迹?” 溪哥儿眼睛瞪得比银铃还大:“难道说,没有神明?” 野老笑而不语。 溪哥儿脑袋瓜一时嗡嗡直响。 如果没有神明,那天凌厉的剑势、夺命的矛锋,黑矢、琴音、短刃又怎么说? 如果没有神明,那黑龙出世怎么说? 如果没有神明,可还需要所谓的童男童女? 野老缓缓起身,在烛光的映照下几如神明,走到溪哥儿身边轻轻摸了摸头:“有些事情你以后自会想通,不急一时。而在当下,我教你如何对付那条黑龙!” 第3章 你祖先铸剑的地方 野老拉开厚重的黑门,大步迈入凛冽的山风。 溪哥儿耳畔还回荡着对付黑龙的字眼,一颗少年心忽然猛地激荡起来,忙紧紧跟着野老走了出去。 “你也知道,论体格精壮,你不仅比不上你的兄长、父亲,也比不上绝大多数村里的孩童。但凡人之力如何能与上古异兽相提并论?能击败黑龙的方法,绝非硬拼蛮力,而需借助神兵利刃,加上你的逍遥游,破其坚甲硬鳞,取其薄弱要害,一击方能毙命。” “可我没有神兵利刃啊……” “你一个谷家人,还担心没有神兵利刃?” “我……我只见过爹爹打农具,从未见过他打兵刃。” “那是当然。”野老轻抚白须,在崖边立定,远眺那晶莹闪烁的五色湖。 “铸剑一术,可不是仅有两膀子蛮力会敲敲铁就能成的,任何兵器都有其独特的灵气,铸剑师,不仅仅是造剑的人,更是通晓五行易理,顺应天时地利,秉持恒心毅力而集大成的人上人,你们谷家祖上出了个极为有名的铸剑师,却不想到这一代,已沦为安安心心打农具的铁匠了。” 铸剑一词溪哥儿倒也不陌生,之前听野老说起过。但知晓自己祖上是极为有名的铸剑师这可是头一遭。可野老言语间总有些对谷家现状淡淡的失望,溪哥儿也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落寞。 “野老,那……我爹爹能行的吧?请爹爹打造神兵利刃?” 野老摇头:“他恐怕不行,顶多打打农具了。” “那……我哥哥?” “他更不行……” 溪哥儿沉默了半晌,咕哝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神兵利刃,没法斗黑龙。” 野老一双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溪哥儿的肩膀:“你,可以。” “我?!”溪哥儿吓了一跳:“我从未打过铁啊,我连那大锤都没举起来过!” “是叫你打个自己趁手用的利器,又不是叫你打把大钺!” “可是……我真的不会呀……” “不会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到那里慢慢摸索,很快你就会了。”野老咧嘴而笑,目光凝视远方朱紫两色相接的湖面,山风鼓起皂袍,须发齐飞:“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那一刻,溪哥儿似乎领悟了“师父”这个词的含义。 一头竹牛骑两人,脖颈上还挂着一坛酒,野老好像知晓溪哥儿的心思,并未从村子里过,而是贴着禾田与密林的交界绕大圈。 溪哥儿远远看着村里各家的小院儿孩童嬉笑热热闹闹,看着自己家院子里难得停歇了烟气,可以想象到爹爹回去以后家里的愁云密布,那一瞬间竟有种把一切抛诸脑后埋头冲回家的欲望。 可野老的话语声就在这一刻响起:“铸剑一术由来已久,在许多先贤的摸索下,现在的铸剑技艺已大不相同。任何神兵利刃,在成型之前都要经过千万次锻打,否则顶多就是个农具。人,也一样。你是最有可能重振你祖上荣光的人,有些牵挂,该舍当舍。” 溪哥儿低下了脑袋,逼着自己不去看那间烙在心里的小小草院,可泪水已渐渐湿了眼眶。 溪哥儿坐在竹牛前面,装作风过眼,不经意,快速拭干了泪水。 “野老,我们去哪儿?” 野老抬手遥指向密林尽头如绝壁般的山岩,即便在正午明晃晃的日光下,那里也一片阴暗。 “那是什么地方?好像从未有人去过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绝壁看着近,实则极远,即便骑行竹牛也用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有些西斜。待到绝壁之下,溪哥儿才知道什么叫遮天蔽日。漆黑的山岩笔直地刺向天穹,竟看不出究竟有多高。这里一片光秃秃,连土地都是黑色的,四处散落着嶙峋乱石,杳无人迹。朱水湖在这里到了边缘,紫水湖浸染着石滩,那远远看去瑰丽的色彩,近看竟有些诡异可怖。 溪哥儿此时已全然将爹爹娘亲忘在脑后,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片阴冷肃杀之地,满目震撼。 “后面竹牛进不去了,咱们徒步吧。” 野老翻身下牛,拎着一坛酒,向乱石背后腾跃而去。溪哥儿也一骨碌落地,双脚一蹬轻轻跃起,紧紧跟上。 乱石滩中的乱石大大小小,大的足有两人之高,小的也得同溪哥儿一般高。参差交错,几无下脚之处,若非溪哥儿已领悟了四层逍遥游,早就摔了个鼻青脸肿了。野老自是腾跃极快,直直向着绝壁的根部而去。那是片完全没有光的黑暗之所,溪哥儿一时幻想着那里会不会就是黑龙的巢穴,突然窜出硕大的龙头,对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然而未及思考,两人已一前一后没入黑暗之中。 溪哥儿凭借外面的微弱天光,见野老在前面一处平地立定,便一跃来到野老身边。眼前一片漆黑,野老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用力向前方砸去。 “砰!” 石头撞击到硬物,竟迸发出一串火花,火花飞溅之处,落在地上并未熄灭,而是幽幽地燃起青白色的火焰,摇摇曳曳,飘飘忽忽。 是鬼火? 溪哥儿心底冒起一阵寒意,但也趁着微弱的火光看出前方大概是个石壁,壁前围着一道沟渠,这细小的火苗都是在沟渠内燃起,还在逐渐蔓延。不多时,整条沟渠都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火光跃动,隐隐照出石壁顶上刻有两个古朴的图案,显然是人为雕刻,笔划凛冽。 “这图像是……好多小人在跳舞?”溪哥儿盯着那两个图案,从未见过,一头雾水。 “那是数百年前谷国的文字,写的是‘剑庐’。” “剑庐?” “对,这是你的祖先铸剑的地方。” 溪哥儿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石壁上的文字,有种称之为血脉的东西在内心里奔流。 野老借着火光在石壁上反复摸索,对着某个位置用力压按之后,整个石壁发出轰隆一声,但却并未移动。 “太久了,卡住了。” 野老没好气地咕哝一声,将酒坛丢给溪哥儿,双手抵住石壁拼命用力,青焰摇曳下,溪哥儿似乎看见皂袍袖口下高高隆起的肌肉,那是他在爹爹身上才见过的结实躯体。 “轰!”石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像在欢迎久违的来客,亦或是归来的主人。 石壁洞开一门,向一侧缓缓移开,内里一条长长的甬道,另一端有明亮的天光。 溪哥儿紧跟野老快步走入,甬道过处,竟是一派洞天福地,万仞崖壁直插天际,流水潺潺,从某个崖下源源不断地渗出,绕过石铸的巨大熔炉,又从另一个崖下的暗槽内流入。石室正中央是一方光滑的石台,天光正照在石台之上,好似汇集了日月精华。 野老走至石桌边,轻抚台面,像极了见到久违的老友。 “就在这里罢。”野老抬头向溪哥儿抚须而笑,移步至呆若木鸡的溪哥儿身边,一把拿过酒坛豪饮一口:“我来生火,你去湖边抓几条鱼,咱们时间足够,吃饱再说。”转头又道:“记住莫去紫水湖,那里面多的是磷石,不被毒死也有可能被烧死。” 溪哥儿闻言一哆嗦,转身离去。待他好不容易从游鱼极少的朱水湖内抓到两条大鱼拖进石室时,原本黑冷的熔炉已燃起冲天火焰,热浪滚滚,直逼数丈开外,那气势可比自家院子里的炉子大了太多。 “上好的黑炭,这么些年存着还是这么纯净,拿来烤鱼有些大材小用。” 虽然这么说着,野老还是伸手拿过鱼,熟练地串在铁钎上。火光映着野老的脸,将白发白须映得红彤彤。 “神兵利器有铜铁两类,先前人们一直做模子铸造铜质兵刃,你的祖先是佼佼者,也掌握了相当高超的技艺,不过后来有一位比你家祖先更厉害的铸剑师找到了炼出铁器的方法,你祖先败了,败得心服口服,以至于潜心研究炼铁器的技术。我来教你百炼铁剑之法,说来你这么些年看着你爹打铁,应该也不是毫无基础了。” 鱼的香味渐浓,溪哥儿肚子咕咕叫,但此时更饥渴的,是他对铸剑术的好奇心。 “首先你得能搭出符合要求的炉子,保证超高温度,不过对你来说也不算很难,接下来,与你家打农具不同之处简单来说就是三步:锻打、淬火、打磨。细说下来要领很多,到时候逐个告诉你。今晚你先想想要打个什么样的兵器,明儿一早,到朱水湖里去淘些这样的东西。” 野老捡起一块石头丢给溪哥儿,黑不溜秋,还有些孔隙。溪哥儿知道这是铁英砂,爹爹和哥哥也常在朱水湖里面淘。只是野老丢来的这颗显然纯度更高。 溪哥儿带着满腹的思绪接过鱼大口开吃。野老咬下一块鱼肉,眼角余光却时时留意着身旁这个半大点的孩子。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溪哥儿显然承载了太多,也早熟了太多。 第4章 会有属于它的传说么? 炉中微火灼灼,庭中夜风瑟瑟。 暮春夜微凉,溪哥儿仰面向上,那一方夜空不见月,只见繁星闪烁。在溪哥儿的眼中,星辰好似都在连接成兵刃的模样,刺入天河的腹中。 其实溪哥儿压根没见过真的兵刃。这小村不进不出,安宁祥和,除了菜刀柴刀,哪还用得上什么兵刃。但野老的故事中曾有过。牧野之战、长勺之战、城濮之战,野老描述过千军万马的场面,如同亲临,也讲述了诸如越女、专诸、要离一般剑术高超之人,侠肝义胆,如闻剑鸣。但溪哥儿本以为只是故事而已,听听就罢了。 就和神明与黑龙的传说一样,听听,却好像也有几分属实。 溪哥儿向天空伸出自己两只胳膊,也就尺把来长。这趁手的兵器,做到这么长也就差不多了吧,却不知那黑龙到底有多大。 “野老,睡没?” “嗯?”野老躺在流水边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懒得抬。 “你,见过黑龙对吗?” “……见过。” 溪哥儿来了精神,翻身坐起。 “它有多大?多长?” “嗯……身有三人合抱之粗,长度嘛,怕是得有近二十丈了。” “二十丈!也太大了吧,得有……得有……”溪哥儿一时吃不准这个数量,只能拼命拉开膀子比划着。 “是啊,谁说不大呢,那你怕吗?”野老还是一副懒洋洋的语气,甚至还侧了个身躺得更舒服些。 “不怕!只是……我本来想着打个一尺来长的兵刃,只怕伤不了它分毫啊!” “要害……要害……都说了兵刃只要足够刺入要害即可重伤它,又不是让你把它剁了做成菜……” 扑哧,溪哥儿被野老逗笑,对巨物的恐惧感荡然无存:“那一尺来长够么?” “足够了。你这个长度一般称之为短剑,再短点可以叫匕。倒也不错,与你身形相合。” “好咧,我想叫它……折星。” “嗯……折星……好名字……”野老声渐弱,似在一瞬间入了眠。 溪哥儿重新仰面躺下,想着明日就要着手打造属于自己的短剑,一时兴奋不已。 待溪哥儿睡熟,野老睁开眼睛,仰望天穹。 折星。 会有属于它的传说么? 天蒙蒙亮,溪哥儿已抄着昨晚上野老新编的竹箕,卷着裤脚站在朱水湖里了。说是朱水,其实水之色并未有多红,只是水底的砂石多有泛红。溪哥儿从微蒙淘到大亮,只淘出一两块符合要求的铁英砂。肚子有些咕咕叫的时候,几个果子砸在他身边的水里。抬头一看,却是野老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拎着酒坛子,正往竹牛边上走去。 “不急于一时,吃点果子充充饥,定要确保品质和纯度。没酒了,我去找点酒!” 野老撂下一句话,悠悠然骑上竹牛,临了还喊了句:“淘满竹箕即可,你那短剑用不着太多。” 湖光山色,清风徐来,意气少年。 溪哥儿透过摇晃的自己看着澄澈的水底,只觉心无杂念,也似湖水般清透。累了就直起腰,放眼浩瀚湖面,倒影绝壁,偶见水鸟低掠。直到日上竿头,也才淘了浅浅一层铁英砂。 正午时分野老骑竹牛而回,不止带了酒,还不知从何处灌了些米浆,溪哥儿喝了个痛痛快快。但野老在淘出的铁英砂中挑挑拣拣,竟是又去掉了一半。溪哥儿铆足了劲,抹抹嘴就又下了湖。 一连三日,溪哥儿几乎把这一带朱水湖转了个遍,淘铁砂,吃果子,淘铁砂,吃鱼,淘铁砂,睡觉……总算在第三日入夜前淘满一竹箕的量,在溪哥儿炯炯目光注视之下被野老入炉熔化。 不多久,赤红灼热铁块从炉底被钩出,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野老让溪哥儿执起手锤砸下这第一锤。 砰,火星四溅,比夜空中的繁星更加璀璨。 敲出长形后,折叠,锻打,再折叠,再锻打。 野老稍稍指点了几锤,很快便倚在一旁喝酒,放任溪哥儿自己打去。依照野老所说,这折叠上百次锻打千万锤并不是难点,最难之处在于力道的均匀和稳定。 既要控制准头,又要控制力道,这一锤又一锤,溪哥儿渐渐觉得不仅锤在赤红的铁钎上,也锤在自己的灵魂中。怪不得说只靠满膀子力气打不出神兵利刃,这一锤锤,分明是精如绣花般的技艺。溪哥儿铆足了劲,又是一连三日,眼看着日渐成型,溪哥儿心中极为喜悦,锻打第四日傍晚时分,却被野老生生的叫停。 “谷仲溪,出来,快看谁来了。” 溪哥儿有些诧异,依依不舍放下手中的小锤,走出剑庐,跃立于乱石之巅。 春夜寒凉的风掠过湖面,吹动远处密林枝叶一阵沙沙响。那在密林中跌跌撞撞,往前摸索着的瘦削身影,溪哥儿只看一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娘亲!!” 溪哥儿飞快跃出乱石滩,脚不沾地地向那在风中左右摇晃的身影奔去。 “小溪儿!!” 娘亲远远听见呼唤,也趔趔趄趄奔来。溪哥儿一头扎入娘亲怀里,泣不成声。 “娘亲,我好想你!” “娘亲也想你啊!”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溪哥儿泪眼朦胧地向娘亲身后看去,并无其他人:“只有你一人吗?” “是啊,娘亲今日偶然听闻姬二叔说起,前些日子在湖上泛舟,好像远远地见着了你在这里,又看不大清楚,娘亲这就直接摸过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快让娘亲看看,几日不见,我们家小溪儿壮实了啊!” “嗯嗯!娘亲,小溪儿没事,小溪儿要造属于自己的神兵利器,与黑龙斗!” “这……”未及娘亲脸色微变,野老皂袍猎猎,已站在溪哥儿身后。 娘亲立即欲下跪行礼,却被野老一把拉住。 “秦氏不必多礼,想来也是老夫擅留令公子,有悖于伦常相亲。” “玄机老人说哪儿的话,犬子得罪神明,命在旦夕,幸得您老指教,感激不尽。” 娘亲正欲再拜,却又被野老拉住:“先前老夫也与谷家家主说过,一人做事一人担,祸福相依。老夫也只是教给令公子自保的能力,至于最终如何,还得看个人造化,秦氏就无须多礼了。你们母子二人安心说说话罢,老夫喝口闲酒去。” 野老甩开步子走入夜色,远远地撂了句:“此间事切莫与旁人说起,莫误了令公子修习……” 娘亲怔怔地看着野老远去的背影,衣摆却被溪哥儿轻轻拉了拉:“娘亲……” 娘亲蹲下身子,仔细看着溪哥儿满是尘灰的稚嫩脸庞,泪如雨下:“小溪儿,你受苦了啊!” “娘亲,小溪儿不苦,野老说这里是我们谷家先祖铸剑的地方,小溪儿在这里铸剑,定能获得先祖的庇佑,保护自己和妹妹安全,不会有事的!” “好孩子!”娘亲将溪哥儿搂入怀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 “吼!”远远地,湖面上忽有巨响传来,似巨兽咆哮,娘亲一惊,立即起身将溪哥儿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夜色中的湖面。 “没事的娘亲,”溪哥儿拉拉娘亲的手:“这几日夜里经常听见,野老说可能就是那条黑龙,还让我暂时不用担心,说黑龙是上古异兽,一眠百年,一般在月圆之日苏醒,这吼声只是它苏醒的前兆,是鼾声而已。” 娘亲闻言却愈加心惊肉跳,念及自家孩儿要与如此凶兽殊死相搏,心如刀绞:“小溪儿,你一定要与它斗吗?你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躲起来?也许……也许那凶兽找不着你,就放弃了呢?” 溪哥儿闻言面色一凛:“娘亲,爹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尽全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小溪儿要是躲起来,岂不是成了贪生怕死的大乌龟?娘亲放心好啦,野老教小溪儿铸神兵利器,一定能让那黑龙乖乖逃走!” 夜风骤起,撩着娘亲的青丝与衣摆。娘亲看着一脸坚毅的溪哥儿,忽然感觉自己儿子成长得太快,快到这就已经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娘亲的眼中映满了溪哥儿的样子,忽然伸手解下自己脖颈上吊坠,套在溪哥儿脖子上,细心收紧扎好。 “娘亲,这是……?”溪哥儿低下头摸着吊坠,是一枚表面光滑的圆环。 “这是能保佑你平安无事的东西,小溪儿乖,一定要时时戴着!” “嗯好的!谢谢娘亲,等小溪儿斗败了那黑龙再还给您!” “好,娘亲等着!小溪儿真乖!快回去吧,别让玄机老人久等了。记住要用心修习,切莫贪玩啊。” “嗯嗯,小溪儿会努力的!” 娘亲目送溪哥儿奔向嶙峋的乱石滩,怅然若失,直到溪哥儿的身影隐没在石堆后,娘亲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去。 乱石之巅,溪哥儿静静立着,远远地望着娘亲远去的背影,泪水随夜风而逝。 “野老,野老。”溪哥儿突然轻声唤道。 “嗯?”野老如鬼魅般瞬间出现在溪哥儿身边。 “可不可以,请求您,跟着娘亲?这段回家的路太黑太长,我怕娘亲害怕,也怕她遇到危险……” “哈哈哈!”野老爆发出一阵爽朗地大笑:“好好好,没问题,这个忙老头子必须要帮!你放心好了。” 如一阵夜风扫过,皂袍飘出老远,隐没在夜色之中。 第5章 若不见尸首 皂袍飘回之时,繁星满天。 在乱石滩上就能听见剑庐里的叮叮当当,溪哥儿似乎憋着一口气,今晚倍加勤奋。 烧红的铁钎已被折叠几十次,锻打数万锤,隐隐显出剑身剑脊的模样。每一锤下去,飞溅的火星都带走一些杂质,让这块铁变为硬度更高的钢。 野老立在溪哥儿背后看了许久,在溪哥儿再一次举起手锤时,粗糙的手搭上了溪哥儿的肩膀。 “停手,没救了。” 溪哥儿大大的眼睛吃惊地回望着野老,野老的脸色在跃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与你说过,锻打,每一锤要用力均匀,你的心乱了,今晚的这些锤将这块铁打废了。” 溪哥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半晌才闭上,颓然坐倒在地上,耷拉下了脑袋。 野老叉起溪哥儿四天以来的劳动成果,直接丢进容器塞进炉子里,坐回溪哥儿面前,淡淡道:“其实这几锤下去也不是不能用,与寻常兵器相比,这样锻出来的已很不错了,但终究有失完美。力道不均匀之处,便为兵刃的折断埋下了伏笔,你可理解?” 溪哥儿咬着牙,默默点了点头。 “铸剑也是铸心,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今晚你休息休息,明天再来过。” 野老起身拂衣而去,却被溪哥儿从背后叫住。 “野老,我……有不解……” 野老回头,溪哥儿的眸子很亮,像坠落的星辰。 “说。” “那个……嗯……这几日来,我总觉得这铁……不大听话……” 野老面上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恢复平静:“仔细说说。” “怎么说呢……就是……每一锤下去,总觉得它在跟我对抗一样,弹回来老高,有时候这钳子都快夹不住了……” 野老轻拂胡须,来回踱步,末了,轻击两掌,只笑道两个“好”字,兀自走到水边躺下,再无动静。 溪哥儿一时有些委屈,呆坐了片刻,满腹疑问,又有些惘然,最终还是寻了个地躺下,仰望星空。 难道是自己力气太小了?或者当真是心乱了么……是啊,溪哥儿想娘亲了,想爹爹了,想哥哥妹妹了…… 溪哥儿摸到自己脖颈间的小铜牌和小圆环,泪水又悄悄从眼角溢了出来。 野老这一晚倒是睡得无比踏实,一夜无梦。待晨风再起之时,耳边早已开始了新一轮的叮叮当当。 野老瞥了一眼重新开始锻打的灼热铁钎,留意到执锤少年的脖颈间居然空空荡荡,余光扫过,这剑庐里阳光最先照到的那片石头上,碎布的小包宁静地躺着。 一连数日都很平静。溪哥儿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锤子下面的这块铁,不管听话不听话,锤到它听话再说。野老还是到处寻着酒,偶尔冒出来指点两句,却只字不提疑问之事。眼看短剑的形状已近清晰,溪哥儿知道,这第一道工序总算将要完结。 溪哥儿近几日睡眠极好,虽只是个孩子,胳膊上身上已明显鼓了肉球。只是这一日,睡到后半夜,溪哥儿莫名醒了,耳边似听到远远有争执的声音,又像是夜风的低语。 溪哥儿揉揉眼睛,发现野老不在,便晃悠悠起身出了剑庐,攀上乱石之巅。 弦月下,密林边缘有两道黑影对立,似在激烈说着什么,隐约风中飘来厉声的一句:“真是杞人忧天,若不见尸首那自然是成了!”听起来像是野老的声音。 而另一道黑影似披了个斗篷,看不清身形,沉默了片刻,径自返身离开,瞬间隐入夜色。 溪哥儿还有些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从旁小解,继续睡下。 入剑庐第二十三日,溪哥儿锤完最后一锤,看着均匀通红的剑身,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野老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宝贝,只说是前几日特意准备的,一把撒到流水的渠内,招手示意溪哥儿将赤红的短剑入渠。 呲!! 白雾腾腾,渠水飞溅,短剑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次升华。 野老接过剑身轻扣,如雀鸣般的剑音久久回荡。 “此剑当属上品,不错不错。” 剑交还溪哥儿,野老轻抚白须:“现在可为你解惑。很简单,这块铁本性坚韧高傲,极难驯服。然而过刚易折,我去紫水湖寻了几块矿石,多少调了调此间水的性子。这样淬火之后,方能寻得平衡。” 溪哥儿捧着剑,一脸不可思议:“野老说的,好像铁和水就同人一样有灵性似的。” “那是自然,万物皆有灵,铸剑便是在采天地灵气。各地的金铁灵气不同,各地的碳与水灵气亦不同,数百年前技艺高超的铸剑师还常用活人投入炉火来锻造神兵,都在于追求灵气间的平衡,技艺高超者,神兵一出,只万钧气势便可屈人。你小小年纪初次锻打便能留意到细微之处,日后用心领悟钻研,必可成大器。眼下,先收起你那一脸惊异罢,未经精心打磨,这东西还只是废铁一块!” 溪哥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伏在流水边的磨石上,稳稳地轻推剑身。 磨剑,实则是最需静心的一步。 野老瞥了两眼,微笑走开。 野老未跟溪哥儿说的,便是经由溪哥儿亲手锻造出的宝剑,也将永世认溪哥儿为主,有对抗,那是自然。 凭借凡躯驭五行精华,不费点功夫,怎么可能。 况且这逍遥游第六层境界,便能驱物随心了。 眼看着满月之日将近,折星的光芒也愈盛。流水冲刷后,剑身上也有水一样均匀的花纹。 这短剑虽不易弯曲,但开了锋后真个是寒气逼人,溪哥儿在火光中从剑刃上看见自己的脸,眉宇间更多了一丝自信。 但溪哥儿不知道的是,这几日,村子里也在做最后的准备。 谷家虽住得偏颇,几世攒下来为乡里乡民造农具之口碑总还有些用处。对于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子,神明之传说过于久远,凶兽出没之威胁不能坐视不管。谷家家主的炉子重开之后再没出过农具,却打出了上万只弓箭的箭镞,打出了数百刃雪亮的矛尖。 全村舟楫都被集齐,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子们誓要将蛰伏身旁的凶兽黑龙永除祸患。 在满月的夜里,数百艘轻舟举着火把从青水湖畔驶出。 在满月的夜里,野老为溪哥儿雕饰了剑柄剑托,将那黄铜的小牌熔在折星的底部。溪哥儿重新戴起娘亲的吊坠,束紧了腰带。 一叶竹筏从紫水湖畔滑出,野老撑着竹篙。寒夜的风鼓动着野老的皂袍,也吹起溪哥儿的额发。 壮志满,少年行! 前方黑暗之处隆隆吼声如雷,溪哥儿紧握腰际的折星,短剑寒光闪闪,剑主目若冷星。 寒月升起,银光碎湖。 溪哥儿远远看见密密麻麻的灯火在湖面上滑行,吃了一惊,看向野老。野老白须飘飞,只哈哈大笑,一手执篙仰首狂饮,迎风大呼:“今夜一战,千古流传!” 数百轻舟飞速前行,已半过青水湖面。 当先一舟一壮汉迎风而立,手按长矛,身背弓箭,正是谷家家主。溪哥儿的爹爹面上再无平日里和善的笑意,目光如炬,轻扫湖面,隐约可见远处与月色融为一体的小小竹筏,心下一沉,手心愈攥愈紧。 背后的岸上有孩儿娘亲焦急的目光,而心里,似乎早就猜到了某个只有历任家主才知道的隐秘。 “吼!” 黑水湖将近,忽有巨吼震天,湖面猛起波涛,群鸟惊飞。 谷家家主回首而望,百余青年男儿无一胆寒,目光聚于湖面最深处,手中利箭待发。 水面愈加汹涌翻滚,百余舟楫已陆续驶入黑水湖区。 这黑水湖三面绝壁,怪石嶙峋,平日里从未有人进入,此时在冷月光下犹如森罗鬼域。 “一字排开!” 刚毅的吼声在湖面激荡。 溪哥儿听得分明,失声惊呼“爹爹!”,但百余舟楫应声震天,气势如虹,将溪哥儿的声音湮没无踪。 “吼!” 一道巨大黑影忽然在黑水湖中探出湖面,高高砸下,水声若惊雷,水花似骤雨。 “黑龙出水了!” 湖面上有人高呼,一瞬间所有人屏息凝神,利箭入弦。 湖面猛烈激荡,余波也猛烈晃动着溪哥儿的竹筏。 竹筏行得慢,这会儿才过了紫水湖的一半。远见爹爹与一众乡亲直面凶兽,溪哥儿心急如焚。 “快一些,还能再快一些么?” “老头子再加把劲!” 野老弃了酒坛子,双手奋力撑篙,溪哥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触即发的战斗。 轰隆! 黑水湖一侧的水面又炸开了花,还未及众人反应,又一声“轰隆!!” 黑水湖的另一侧也炸开了花。 溪哥儿看得真切,惊问道:“那是……那是黑龙的首尾吗?这长度,何止二十丈,怕得有百丈了吧!” “呃……黑龙它,总归也会长的嘛……” 野老话音未落,黑水湖再起波澜,随着震天的怒吼,一道天河般的黑影腾出水面,跃至半空中,又重重落下。 轰!! 巨浪滔天,水花漫天,百盏灯火瞬间灭了大半,似连月光都黯淡了下来。 “恶龙!与我当面一战!”湖面上咆哮的,是爹爹的声音。 话音未落,爹爹的舟楫前方,硕大黑影腾出水面,在月光下映出森森墨色的鳞甲和幽火般青色的巨瞳。 “吼!!” 出水巨龙对着爹爹狂啸,仅声浪就让爹爹几乎无法站立。 “是龙头!”有人瞥得真切,失声惊呼。 “好机会!” “快!快射!!” 湖面上传来一阵喧闹,几乎是同一时间,咻咻咻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月色下,溪哥儿看见如雨般拖曳着寒光的箭矢飞向龙头,才知道从野老处听来的上古战事,若是身临其境也该当如此壮阔。 “嗷!!” 箭雨不绝,龙头在一声痛嚎后重重没入湖面,巨大水花飞溅后,湖水很快恢复寂静。 湖上众人一时有些错愕,黑龙,这就被击退了? 第6章 水击三千 百余轻舟如星罗般散布,黑水湖面突然死水一般的寂静,有淡淡薄雾骤起。这一动一静,似隐着巨大杀招,所有人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溪哥儿呼吸都已暂停,目光来回扫视湖面。却瞥见远处笼在月色薄雾下的湖岸,灯火通明耀眼。这一夜,整个村子无人入眠。 娘亲,哥哥,妹妹,是否正在湖岸踮脚遥望? “诸位小心!它在水底!” 爹爹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湖面,余音未止,异变突生。 砰!! 湖心水下似发生剧烈爆炸,一瞬间竟激起数丈高的巨浪。在爆心的几艘轻舟连人带舟被抛向夜空,尖叫着随瓢泼般的水落下,瞬间被水中巨大的黑色物体劈头拍下,生死难料。 湖面激荡间,一道如山脊般狭长的身躯在水面骤显,竟断了半个黑水湖面,冷月之下似见点点鳞片,高耸的脊刺似利刃般指向天穹。 “露出真身了!快射!” 爹爹一声号令之下,箭镞有如冷雨般覆盖黑脊,却只听得叮叮当当,利箭碰到黑龙的鳞片居然大半被弹回。但箭雨不绝,偶有箭支不偏不倚射中鳞片间隙,深深扎进肉里,月下可见那箭尾若星。随着点点白星越来越多,黑龙剧痛不止,龙首再次昂出水面,仰天长啸。 “吼!!” 众人心意相通,箭雨如长了眼睛般齐齐转向龙首,甚至 有数箭射入了巨龙口中。 “嗷!!!” 黑龙终于发了狂,幽绿双眸迸发出冲天的怒火,巨树般的悍尾在水面横扫,山丘般的利爪从半空拍下,整个湖面如沸水开锅,数丈高的巨浪层层叠叠。 小小轻舟在轮番的袭击中翻的翻、倾的倾,滔天水声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哀嚎。 溪哥儿几乎目眦迸裂,嘶声唤着“爹爹!”,但小小竹筏在巨浪中如落叶一般飘摇,别说杀入战场了,就算前进一步已是万难。 溪哥儿的心沉了下去,可在翻涌的巨浪之尖,忽见一抹银光向着夜空闪耀。 那熟悉的魁梧身形举着长矛如天神般立在浮木之上,在他的面前数尺远,黑鳞闪动。 “受死吧!!” 长矛直直刺出,有万钧之力。 矛尖扎向黑龙的躯干,竟有一串火花闪过,这迅猛的一击之力居然被硬鳞生生阻挡,尽数回弹。谷家家主身形一滞,胳膊直接脱了臼,剧痛袭来,几乎昏厥落水,动作明显迟滞。 待谷家家主在浮木上站稳脚跟,黑龙身躯一转,一只厉爪已然从头顶劈头盖脸砸下来。 天地一片黑暗,电光火石之间,谷家家主瞥见数十丈开外在波涛上起伏的小小竹筏,心下一横,仰天暴喝,以全身之力将长矛笔直刺向天穹,巨爪瞬间压下,连人带矛一并砸入水中。 “爹爹!!” 溪哥儿亲眼所见,已近疯狂。 “嗷!!!” 黑龙利爪高抬,乱砸乱舞,那只长矛已深深刺入爪中,如此剧痛恐怕千古未有。黑龙完全暴走,疯狂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溪哥儿根本无法在波谷浪峰中寻觅到一丝爹爹的身影。 见谷家家主壮烈没顶,水面上仅剩的几名乡民也怒吼着从各方向全力围攻黑龙,刺砍劈打,可无论如何用力,所有的攻击在坚硬的鳞片面前顷刻化为虚无,几人在黑龙四处乱砸之下尽数落水。 这一场战斗,全军覆没。 落水的乡民有的在水面扑腾着,有的抱着浮木残块苟延残喘,还有的已然漂在水面,不知是昏了还是丧了命。 此一番大战期间,竹筏终于荡入战场,溪哥儿满眼怒火,双手剧烈颤抖,眼见距黑龙之脊不足五丈,正待怒吼飞跃,一只手却不早不迟地重重按在肩膀上。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头一次听野老用这种语气说话,溪哥儿心中一凛。 “接下来我有三言,每一言你务必仔细听好,牢牢记住,绝不能忘!” 未及溪哥儿回话,野老说道:“第一言:我从未传授你任何武功,你所依仗的仅有逍遥游身法,所以在真正的危险前,你没有一战之力,必须保命遁逃!” “我……”溪哥儿刚要辩驳,肩膀那只手力道愈重。 “第二言:一名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无上的宝藏,定会争相抢夺。如果抢不到,就会想方设法杀了!” 话语入耳,溪哥儿眼眸震动。 “第三言:神像后面我会给你留封信,如果你有幸回来,记得去看看。” “野老你……” 未及溪哥儿话语出口,只觉肩膀沉沉压住的力道一松,反而突变成为上提的力道。 “喝!”野老一声暴喝,竟将溪哥儿高高抛向夜空,落点正是左摇右晃怒吼中的龙首。 “凝心应战,让我见识你折星的光芒!” 溪哥儿跃在高空,野老话语入耳,顷刻间竟觉得天地万物一片寂静,反手从腰际拔出折星,心若明镜。 这一刻,岸边踮脚而望的乡民都看见了两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冷月如霜,另一个在半空,闪耀着微紫炫目的寒光,如闪电般直击湖面。 唰! 折星深深地插入龙首后方的鳞甲,如撕开薄纸一般容易。 “吼!!!” 黑龙狂啸不止,猛地向后甩头。 溪哥儿紧紧攥着折星,顺着这一甩之力斜斜一拉,黑鳞如豆腐般切为两半,从后颈到肩部直接拉出一巨大伤口,可见伤口内竟有青白之焰,骇人无比。 溪哥儿身体被甩在空中,迅速调整了姿势,握着折星稳稳落在一处浮木之上。 “好!!!” 水中扑腾着观战的乡民们山呼海啸,但溪哥儿好似全然听不见,在反反复复锻打磨剑的时光里,溪哥儿练就了寒冰一般沉静的气度。 黑龙疯狂了。 巨尾从后侧飞速扫来,厉爪从头顶轰然砸下,溪哥儿高高跃起,在间隙之间躲过一切致命的攻击,稳稳落在另一根浮木之上。 黑龙见一击竟完全落空,狂啸着腾跃向空中,如山脉般向溪哥儿压下。 溪哥儿脚底一蹬,小小的身体斜斜地窜向另一根浮木,连窜三根之后稳稳立定。 轰!!! 黑龙落水,砸出冲天巨浪,水花蔽月。 但溪哥儿还只是稳稳立在浮木上,任浪涛如何汹涌,飘然若鹤。 黑龙入水再无动静,湖面巨浪竟渐渐归于平静。 溪哥儿手握折星,如水面上的银月,将湖面映得一片光华。 无人言语,这黑水湖再一次一片死寂。 溪哥儿仿佛在水面上入了定,只有凉风掠过,轻轻吹起额间的发丝。 待溪哥儿感觉到脚下细微的变化时,黑龙已然在溪哥儿正下方激跃而出,直冲天际。 轰!!! 黑龙积蓄全力的一击,溪哥儿被高高顶起抛在半空,身下便是闪烁着青绿之焰的血盆巨口。 人在半空,必入龙腹。 这一击,避无可避,水中与岸边所有人都一片惊呼。 手中折星光华流转,似有泠月浸入,溪哥儿只觉神台一片清明,半空中身体微转,一脚踢飞了随之一并飞在半空的巨大浮木,小小的身躯竟借力反震成功逃离龙口。 此时此刻,溪哥儿仿佛才真正悟透逍遥游第四层境界的真意。 感随风起,周遭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几如实物一般,溪哥儿似化为落叶,在半空中身法好似打起了水漂。 黑龙一口咬空,狂躁至极,却不知这一跃已将自己的腹部明明白白暴露出来。 随风飞舞中的溪哥儿瞅准龙首下方鳞片色浅之处,忽而收了身法,急坠而下,借坠落之势用力直刺,折星势如裂帛,竟顺利地直插到柄。溪哥儿与黑龙本就一下一上,直接将龙腹划开丈余裂口,直到“嘣”一声闷响,折星似深深插入某个黏惰的东西,不再动弹。 溪哥儿使出全力想将折星拔出,却纹丝不动,只能和双眸已然灭了光华的黑龙一并坠入水中。 轰!!! 湖水剧烈激荡,水花漫天,在月色下如一片星河。 这是最后一次水花,最后一次轰响,也是乡民们最后一次在水面上见到折星的光辉。 湖面渐渐归于平静。 落水的乡民们捞的捞救的救,纷纷抱着浮木庆幸余生。有人惊呼,一只膀子脱臼的谷家家主尚有余气,待清点过后,此一役居然无人死亡。 当然除了谷家老二,没人再见过他,有人说看见他和黑龙一同落水后,黑龙死而不僵,厉爪压着他一并葬入湖底。也有人说那孩子本就是神明下凡,专为救这一方乡民,斩黑龙,还永世太平。 至于野老,有人说在山上祭庙中见过,也有人说他被黑龙所伤,上百岁的老骨头吃不消,直接死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溪哥儿不知。 溪哥儿只知道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是在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林之中,花叶遮天蔽日,几乎不见晴空。潺潺溪水从身旁流过,四下空无一人。 溪哥儿呆坐着仰望天穹,阳光明媚而温暖,如山瀑般从摇曳的桃花间洒下,印在溪哥儿的脸上,微微有些刺眼。 溪哥儿抬手遮挡,右手一松,一声清越。 折星落到溪石上,翻滚两圈,不再动弹。 溪哥儿看着折星,陷入回忆。 与黑龙一起坠湖的那一瞬间,溪哥儿已徒手撕开龙腹,试图拔出折星,可皎月微光之下,发现折星深深嵌入之处,居然是一块数人合抱之粗的黑色木头。 那所谓龙爪在水中以一种捆绳般的形态将溪哥儿缠了个结实,而后裹在一起坠到了湖底。 溪哥儿意识消失之前,见到了湖底一扇正在渐渐开启的门,开启的方式竟与剑庐的石门一模一样。而黑龙好似是门内甬道里的巨大绳索的一部分,拖着溪哥儿飞速地在水底穿行。 第7章 桃花谷边的帅小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溪哥儿在这纷飞的桃花中整整坐了一个时辰,最终脑海里只剩下那头牵着绳就能自己奔走的竹牛。野老讲过,数百年前有一脉精通机关术的先贤大能。 溪哥儿似乎想通了,可,又不愿想通。 目光落在溪石间潺潺流水中闪耀着光辉的折星,从小到大第一次有种叫做被欺骗的情绪在胸中发酵。 所以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溪哥儿忽地起身,拾起折星怒吼着砍向溪边一株大腿粗的桃树,寒光过处,桃树应声而断,噗噗索索歪向一边,倒在溪岸。 以此为起点,缘溪而上,搜寻! 溪哥儿将折星插回腰际,双脚一点,沿着溪流腾跃如风。 爹爹怎样了?乡民们怎样了? 溪哥儿要回家,溪哥儿说过事毕之后要把胸前跳跃着的吊坠还给娘亲,若无法归家,娘亲该多伤心啊! 桃林似无边无际绵延不绝,但溪流越来越宽,太阳已升至天顶。忽觉眼前一片空阔,溪哥儿陡然停了脚步,波澜壮阔,已是一条完全陌生的大河。 桃林尽于河滩,远处有重峦叠嶂,都是未见过的山峰,近处四下荒凉,渺无人烟。 难道方向反了? 溪哥儿返身再行,不愿停歇半刻,如此长时间的使用逍遥游,即便有第三层凝气持久的境界,也难以为继。 太阳西斜之时,溪哥儿回到了断树之处,又继续向下游奔去,直至冷月再起,溪流竟已干涸断绝。满目桃林在月下不复芳菲,似鬼怪般向夜空张牙舞爪。 溪哥儿又饿又乏,却还强撑着自己拖着步子漫无目的地前行,直到见到前方似有点点灯火,已然到了极限,两眼一黑,直挺挺栽倒于地。 恍惚间,溪哥儿似回到自家的草院,在院中玩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爹爹和哥哥抡锤打铁,娘亲带着妹妹从里屋出来,招手唤着小溪儿:有米浆,快来喝点。 米浆,多么清甜可口,就像娘亲的笑脸。 “阿娘,他好像活过来了!” “估计是又累又饿太虚弱了,都喂下了吧?” “嗯,都喂下了。” “那好,就这么让他歇着吧。” 溪哥儿只觉头痛欲裂,恍惚间好似见到一张清丽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却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风阵阵,不知何物在耳边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待溪哥儿终于睁开眼睛,明媚天光已从屋顶的大大小小漏洞里洒下,四下望去是一陌生小屋,墙上挂着一张弓箭一把短刀,木质的小桌上放着个陶制小瓮,不知里面盛了些啥,看起来热气腾腾的。 破旧的木门轻掩,屋外有话语声传来。 “婆娘,床上那孩子是个什么来路?” “前夜莺姑儿在桃花谷外面发现的,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将他背了回来,一直发着烧,算算到今日已经两天了。” “那丫头人呢?” “县里去玩了。” “你都不知这小子什么来路,怎敢随随便便往家里救?” “谁让你一连几天在林子里呆着不着家!再说一个小娃能有什么来路,莫不成还见死不救么?” “这年头,饿死的人多了去了,咱家里这点余粮也刚够糊口的,你何必发那菩萨心肠。还有,这短剑可是他随身携带?” 溪哥儿闻言,下意识摸了下腰际,折星不见了。 “是啊,怎么了?” “你见过这么点的小娃带真剑的么?更别说这把剑,看起来不简单。” “那……还能咋办?救都救了,这小娃长得俊,莺姑儿这两天几乎一直盯着看。” “呸,那妮子到岁数了,在家待不住了!” “瞎说什么呢!” “……呃……我意思是,要不要报官?” “报官?这屁大点事你又去找那个黄老爷?还嫌给人叉出来叉得不够多?” “可这小子着实有点蹊跷。” “蹊跷你个头,这么大点孩子……你要是有疑惑,等他醒了问问便是了……我早上试了烧退了,估计这会儿也该醒了吧。” 听闻有脚步声渐近,溪哥儿用力撑着从床上坐起。 吱呀一声门开了,迎面进来一男一女,看着年纪与爹爹娘亲相仿,只是身形非常消瘦,脸色黑黄。 “哎呀你醒啦!”那女人语气温和,面有惊喜之色。 后面跟进来的男人皱着眉头,可还是咧着嘴露出尽量善意的笑容。 “阿叔阿婶好,谢谢阿叔阿婶救命之恩。” 溪哥儿翻身下床便拜,却将男女两人吓一哆嗦,赶忙七手八脚将溪哥儿扶起。 “孩子你身体刚恢复点不要乱动,坐着便是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啊?怎么会晕倒在荒山野地?”女人蹲下身子和蔼问道。 “我……”溪哥儿目光落在男人的手上,他正紧紧攥着折星,柄底黄澄澄的烙片十分显眼。 “我叫秦溪,家住在一个很大的湖边,自己玩耍落了水,后来不知道就怎么到这里了……” 男女两人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溪哥儿知道,如果野老所言是真,自己恐怕是那什么谷国的王室之后,也不知用原氏会不会令人起疑,还不如用了娘亲本家的氏。 “秦溪,那这把短剑,是你的吗?”男人拿出折星,寒光奕奕。 “嗯嗯是的呢,这是我爹爹给我的,让我时刻随身带着,阿叔你看,剑底还有我的名字。” 男人这才留意到剑底的字样,可却眉头愈加紧锁。 “婆娘,这是个字?你认得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认得这东西。” 男人迟疑片刻,还是将折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还给了秦溪。 “阿叔,请问你们知道附近哪里有很大的湖吗?一眼望不到边的那种,我迷路了,好想赶快回家。”秦溪接了短剑随手往腰际一插,满眼期待地盯着男人。 男人面色再次犯难,询问着看向女人。女人呆了一呆,忙对秦溪说道:“孩子,睡了这么久饿了吧?阿婶煮了米粥,先吃点吧!”说完从桌上的瓮中打出一碗白粥,推到秦溪面前。 香气四溢,不同于自己常吃的米浆,这种食物还是第一次见。秦溪肚子咕咕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为敬。 男人拉着女人走到屋外,轻声道:“你看,这孩子想回家,人之常情,但这地界方圆百里除了江水溪流,哪里有大湖啊?所以依我说,还是得报官。” 女人并没有回话。 秦溪留意到大门未关紧,透过门缝向外望去,见到了昨夜耳边那叮叮当当声音的源头,是檐下挂着的一串黑不溜秋的金属片,看起来像锈得不成样子的几个环首短刀。 秦溪吃完白粥之时,男人恰好进来。 “呃……是这样,秦溪,我们只是本地的小猎户,并不知哪里有你说的大湖,或许我们县令大人知道,如果你想尽快回家,要不一会儿阿叔带你去趟县衙?” “嗯嗯好的,谢谢阿叔!”秦溪答应的非常爽快。 临行之前,男人寻了块鹿皮,问秦溪要了折星,仔细将寒光闪闪的剑刃包起。 “呃……以免引人眼目。”男人解释道。 秦溪接剑再拜。 从小村到县里都是起伏的山路,男人脚程不慢,可对比秦溪还是不属于同一档次。但秦溪即便再急着回家,也知道唯有紧紧跟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看能否问出五色湖在哪里了。 一路上闲聊,秦溪知道男人姓赵,还知道这个小县城叫临沅,是因为靠着很大的一条江名叫沅水。 秦溪想起昨天自己见到的陌生大河,不知是否正是沅水。 这一路过来,令秦溪惊讶的还有村民的衣着,与自己小村上的竟然完全不同,不论男女都穿着长长的袄,有的袖口紧一些,有的袖口却宽的好像大口袋。还有些屋子外面挂着写着字的木牌,可字也不认得。 只是有一样熟悉的,从山上的小村入了县城后,随处可见骑着牛或赶着牛车的人,让秦溪想起姬二叔的大青牛和野老的竹牛。 当然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想下去,怕是会勾起心底的无名之火。 这临沅县城说大不大,四处散散乱乱,偶见有蜷缩在墙角的老人和妇孺,衣着破烂,骨瘦如柴。 秦溪也未敢多问,只默默跟着赵叔低头前行。 “阿爹!” 忽而前面一声脆唤,一个半大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窜到赵叔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赵叔并未回答反而出声训斥:“野丫头,这年头到处都是强人,自己还敢溜出来疯玩!” “有什么好怕的,强人不也是穷苦的人出身,那夜袭曹营的甘兴霸不也曾当过强人?” “少听那些说书人胡扯,都十四岁的人了,安心在家里学学针线去,过几年也好有人家要。” “才不稀罕呢……你还没说你到这里干嘛来了,莫不是背着阿娘寻酒喝?” “当……当然不是,我要带小秦溪去拜黄老爷。” “秦溪?” 那小女孩这才留意到赵叔身后一声不吭的小男孩,惊喜道:“你醒啦!原来你叫秦溪啊!我叫赵莺,你好呀!” 眼前的小女孩比秦溪高了近半个头,身形也很瘦弱,面容说不上好看,倒是有种清新秀丽的感觉。 “你好。” 秦溪想起昨晚大概是她喂的自己,便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赵莺好像很满意,拉过秦溪的手直接往里塞了个东西。 “来,这个给你,可要收好哦!” 秦溪诧异地打开手掌,竟是一个小小洁白的香囊。 第8章 翩翩布衣少年 “哪里弄来的东西!莫不是偷了家里的布帛拿到集上去换的?”赵叔一声暴喝,眼睛瞪得老大。 “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在王大娘的绣房帮忙,用碎布头做的!” “哦……”无法体会少女心思的赵叔一脸尴尬。 “甭管我爹,咱们走,去县衙是吧!” 赵莺如大姐带小弟一般拉起秦溪,大步往前走去,赵叔无奈地在后面跟着。 “小秦溪为什么要去拜黄老爷呀?” “我想回家,我的家在一个很大的湖边上,赵叔说黄老爷应该会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大湖。” “嗯……也对,咱们县里说有谁能知道这事,估计只有黄老爷了。” 秦溪跟着赵莺,觉得没来由的亲切,心底暖暖的。 转过两条小街,很快看见县衙的门庭,却有不少人围在那里。 “大概是今天有人递了状子。”赵莺解释道,拉着秦溪往前面走去。赵叔本不愿凑这等热闹,无奈拗不过宝贝闺女儿,还是紧紧跟上两个孩子。 县衙内,一班衙役杵着,县令黄老爷是个精瘦的老者,正坐于堂上,身边有数人或立或坐,多半都是管事的。堂下两跪一站,跪着的是一翁一婆两位粗衣老人,站着的是宽袍锦衣的一名中年男子。 “状子我看了,何人代写?”黄老爷发话,语调闲散。 “回县太爷,小人代写。”边上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揖道。 “哦,即是王公子代写,必然无误,你二位可有异议?” “无误,无误。”跪着的老翁颤巍巍地说。 “好,本官来捋捋,你家数年前作了周家的佃户,按时交租,但近年因家中困顿,无法交租,所以周家要将地转租别家,对吧?” “正是,正是……” “你既无法交租,周家转租也是合情合理,那你后面写的困顿皆因周家而起,周家先前也有允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草民这也是逼不得已啊。草民家原有三子,足以自给,后周家招募乡勇,大儿二儿先后被募,战死在长沙,三儿去年因私事被周家害死,家中仅留弱女幼儿,还有我这把老骨头,老骨头实在是种不动了啊。先年募乡勇之时周家曾许诺过咱家可永占此地,如今却又要清户,这不是要逼死咱家吗,还请大人给草民作主!” 黄老爷沉吟片刻,转向站着的锦衣男子:“管家,你可有话说?” “回黄老爷,这老翁所言之事有些不甚明确,他家大儿二儿被募乡勇一事,时则是奉朝廷之旨讨那在长沙起兵的道士反贼,周家只是代为招募,那所谓允诺也是依当时朝廷之令,并非周家所言。而三儿之死,全因其起了贪念,竟想盗窃周家重宝,却不甚触发了机关,当场被射死,也是自作孽,与周家无半点关系。周家按租约清地,合情合理,请黄老爷明断。” “管家所言是否属实?”黄老爷懒懒地问向老翁。 “呃……属实,但……” “既然属实,你家大儿二儿为国捐躯,必有抚恤,但你家三儿品性顽劣,本官也曾有耳闻,怕是抚恤已被挥霍一空,才有盗宝被杀一事。所谓允诺,周家与你家既无明文,朝廷之令又有了变化,难以作数,所以……” 黄老爷说这话之时,围观百姓一片议论之声,大多在叹世道不公,这老翁家怕是很难过活了。 “大人在上,草民有一提议!”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要盖棺定论之时,大堂上忽有一清亮童音乍起,大家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十来岁的宽袍布衣少年从旁踱步而出,对着黄老爷深深一揖,昂首挺胸,气度不凡。 “哪家来的小子,公堂之上居然这般跳出来,家中大人呢?” “天啊,这小子是吃了豹子胆了么?” “怕不是瞬间被黄老爷叉出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间,黄老爷居然面带笑意,和蔼道:“公子此来,必有见解,说来听听。” 那少年微微点头,在公堂之上踱步:“我朝占田制及荫客制自武帝起,有明确规定了士族及官员占田的限额,虽然士族大家都在私下里偷偷占田,但也不能说此法已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周家占田数早已超额,所收的租金也全归你周家私有,从根本上就有违法度,此其一。” “老翁家大儿二儿被募乡勇而战死是朝廷之令没错,但剿灭道士反贼后,你周家又私自侵占反贼之地,所以不能说此二子之死与你周家无关,此其二。” “朝廷之允诺有当时的行文公牒为证,对当时的事情有效,并不以新王新令为转移,否则等同于视朝廷之令为废纸,反倒是公然违抗朝廷,此其三。” “至于三子盗窃之事,与田税一事并无关系,不用混为一谈,所以……小人建议,周家只需对此家田地稍减租税即可,大事化小,朝廷也不会过多追究周家私占田地之事,毕竟士族大多如此。待此家幼儿长成,周家再恢复租税,岂不是皆大欢喜。否则相当于绝人活路,结了仇怨,周家岂不是麻烦?再者,现下叛军四起,北方多有战事,也就此间尚属安稳,周家即便清地转租出去,又如何保证下一户不会同样如此?” 少年言毕,公堂上下一片寂静,片刻后忽然爆发潮水般的喝彩声。 “这少年是谁呀?好厉害!”赵莺欢跳着鼓着掌,向赵叔问道。赵叔自然不知,只呆呆地看着堂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肃静,肃静!” 黄老爷大板一拍,议论之声渐止。 “如此公子所言,你二人可有异议?”黄老爷看向老翁老妇。 “没有没有!”老翁老妇拜服于地。 “管家,你呢?” 锦衣男子沉吟片刻道:“这……小人只是个管家,这等事情还得禀报我家家主才行。” “行,可以。那就是说清地一事未定,在周家家主给出明确说法之前,周家不得派家丁将此家逐出田地。另外请管家转告周家家主,私占田地一事本官早就知道,不提也罢,他私养兵丁一事本官也知道,数量大概比本官手下还多了吧?多少给个面子,这世道谁都不易。” 锦衣男子闻言一哆嗦,深拜道:“小人必将大人所言如实带回。” “好了,都下去吧……” 不多时,公堂上下仅剩寥寥数人。 赵叔带着两个孩子往里走,远远看见黄老爷还在殿上与人说着话。待走近一看,与之讲话者正是方才那仗义出言的翩翩少年,少年背后还立着一黑衣男子,面色默然。 “贤侄这就要走了?” “是呢,要办的事都办了,祖奶奶还在船上,我也不便在此地多留。” “贤侄年少聪慧,大才大能啊。先年有那东吴孙权九岁入敌营,现在看起来,贤侄比他是不分伯仲啊。” “黄伯谬赞了,小侄只是多读了些高祖父的藏书而已。” “嗯……果然是英才之后。此一去,是打算投琅琊王?” 少年笑而不答,长长作揖。 黄老爷哈哈大笑,也作揖以回,正待送客,却见赵叔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堂上。 “咦,赵大,你这是……?” 赵叔拜倒于地:“黄老爷,我家内人前夜在桃花谷边救了一孩童,喏就是他,名为秦溪,说是家住在一大湖边,急切想归家,斗胆请问黄老爷是否知道这附近可有大湖?” 黄老爷与少年一同看向秦溪,还是粗布短衣的模样,秦溪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天真乖巧。 黄老爷思虑片刻,缓缓摇头:“临沅县治下水系较多,但并无大湖,恕本官也无能为力。此子多少也算个劳力,你赵家不是只有个姑娘么,不如就留你赵家养大得了。” 赵叔一愣,拜谢于地,三人转身离开。 那翩翩布衣少年目光扫过秦溪的腰际,微微一怔。 归途中三人心思各不同。赵莺喜上眉梢,弟弟前弟弟后地唤着,赵叔愁眉苦脸,短缺的粮食将变得更短缺了。 秦溪心如死灰,突然理解了野老的第三句话。 回去,谈何容易。 出了县城转向山路,再走数里便能到赵家所在小村。阳光从枝叶间细细洒下,清风吹拂,颇有些燥热。 这时节,快初夏了么。 三人行至一密林僻静处,突然从树上跃下四道黑影,将三人团团围在当中。 赵叔定睛一看,四人都着残破甲胄,一脸冷笑,知是遇上了散兵流寇,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各位大爷,小人就一穷苦猎户,自家尚无余粮,求大爷放过我们吧!” 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长长刀疤,看起来无比吓人,唰一声抽出鞘内长刀,步步逼近:“废话少说,哥几个饿了好几天了,难得逮着一个,所有钱粮全部交出来!” 赵叔哆哆嗦嗦从身上摸出两枚铜币,双手捧上:“我……我出门就带了这么点,真没有别的了,请各位大爷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他娘的,就这点够塞牙缝呐!干粮也没有?若没有,哥几个只能吃人了啊!” 其余几人也如豺狼般拔出长刀,狞笑道:“对呀对呀,看着两个小孩细皮嫩肉的,煮着吃一定很好吃!” “那男孩煮了煮够吃的,这女娃还蛮清秀的,带回去压寨也不错!” 赵莺闻言紧紧攥着赵叔的衣服吓得说不出话,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赵叔在腰际摸了摸,掏出了把锈迹斑斑的短刀紧紧攥在手里,干瘦的身形也在微微颤抖。 第9章 为什么暗箭杀人! 秦溪未曾遇到过这种场面,只是淡定地站着,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着双方的兵刃。 赵叔自是不必多言,手持的一看就是民间铁匠锻打的猎刀,形状与屋檐上挂的那串一模一样,看来也是用不了多久就锈的没法再用的普通工具。 四名流寇手上拿的刀却未曾见过,制式相同,刀窄而有环首,刀脊虽有锈斑但锋刃雪亮,阳光之下,刀面上亦有水样纹路,但却稀疏不均,想来估计是军中所用,批量锻打,对比民用刀具而言已占绝对优势。 看这架势,很难善了。 刀疤脸当先举刀便砍,赵叔立即举短刀相迎,“当”一声脆响,不出所料,赵叔手中猎刀直接被砍为两段,长刀划过赵叔的胸口,瞬间多了道血口。 赵叔趔趄两步站稳,手中已无兵刃,只能拿肉身护住两个孩童。刀疤脸冷笑,高举长刀再砍。 眼看刀光落下,赵叔手中一凉,似有把兵刃入手,想都没想举起便迎。 “当!” 又一声脆响,却是长刀拦腰断为两节。 四名流寇一时愣住了,待看清赵叔手中之物又是吃了一惊。 也就是把一尺来长的短剑,剑刃还给包在鹿皮内,看不清样子。但就是这样一把短剑居然能以防御的姿态一击使制式军刀折断。 这鹿皮之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要知道兵刃对一名士兵,即便是落草为寇的士兵,也极为重要。在这个乱世能持有一把制式军刀,相当于在武力方面有了成倍的加持,进可烧杀抢掠,敛财果腹,退可妥善防身,足以保命。 刀疤脸咬牙切齿,将断刀狠狠砸于地面,怒吼道:“上!快上!一起上!” 另外三名流寇同时举刀从三个方向砍来,正面攻击的那人生怕自己的刀也应声而断,没采用直攻面门的砍法,而是斜着下劈腰际,倒也救了赵叔一命。 赵叔用短剑轻松格开这一击后,还有时间翻身架住另一把刀,被架住的这把因畏惧断刀也未敢使出全力。最终齐上的三刀也只右臂中了一刀。 可右臂这一刀中的极深,鲜血飞溅,皮肉割裂,好似砍至骨头。赵叔吃了痛一声哀嚎,左手紧捂刀口,右手已无力再拿起短剑,折星颓然坠地。 再无战斗之力,几如待宰羔羊。 “杀了他!”刀疤脸冷冷喝道,三名流寇狞笑着举刀再砍,全对准了赵叔的要害,这一回没有一丝留手。 赵叔干瘦的脸上写满惊恐绝望,从未想过提心吊胆的强人真的会出现,只恨自己太过羸弱,不仅护不了闺女儿,还连累了小秦溪。 这吃人的世道!! 秦溪终究还是动了,既是救赵叔,也是救自己。 在他看来,这三名流寇的动作几如老翁般迟滞。 折星入手,地上尘土忽起,半空中鹿皮散开,白日里一道月牙形的炫目寒光,几乎比太阳还耀眼。三把长刀在一齐砍至赵叔面门前的一瞬间,刀身忽然齐齐飞了出去,贴着赵叔的头皮掠过,“砰”一声深深钉入后方不远处粗大的树干。 三名流寇一击而空,手中仅留个刀把,力道收不住失了重心,纷纷摔了个狗吃屎,以脸杵地,疼的龇牙咧嘴。 在他们后方,刀疤脸看得真切,脸上从震惊转为惊恐。 是那男孩的凌空一击,速度快的几乎出了残影,那柄短剑只一挥便连根斩断三把军刀,这是多么强横的实力! 还不逃命,等着那短剑刺入胸膛? “快!跑!” 刀疤脸不顾正从地上挣扎爬起的三名兄弟撒腿便跑,生怕如鬼魅般的男孩飞速赶上,一剑结果了他。 可秦溪并不想追,一击完后,已经俯身拾起鹿皮,要将折星包裹起来了。 咻! 密林中,不知何处突然有箭矢之声,秦溪的动作骤停,警惕地看向林间。 “啊!!”一声嘶哑的惨叫响彻天际,竟是那跑出去没几步的刀疤脸后心正中一箭,扑倒在地,再也没了生气。 一箭毙命! 秦溪想起野老讲过的一个小故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攻守之势转变的太快,不仅赵叔和赵莺完全呆住,三名流寇也愣在原地,直到见到老大已然归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 两名流寇嚎叫着拔腿逃去,未跑两步,只听咻咻两声,两人几乎同时中箭,还是后心,还是一箭毙命。 仅剩的一名流寇腿哆嗦的不行,膝盖一软在秦溪面前跪下,哭嚎道:“神童饶命!神童饶命啊!” 秦溪两手一摊,毕竟这林间的箭矢他也不知从何而来。 咻! 又是一箭射来,直刺向最后一名流寇的后心。 这流寇已跪伏在秦溪面前,哭爹喊娘。那一瞬间,秦溪动了恻隐之心,裹着鹿皮的折星轻摆,“叮”一声,竟将如电般激射而至的箭矢拨开,“砰”地深深钉在一旁的树干上。 林间没了动静,山风吹过,枝叶间沙沙作响如细雨一般。有树叶轻落。 无人敢出声。 秦溪目光扫过林间,朗声道:“为什么暗箭杀人,草菅人命?” 半晌,林间一清脆声音响起:“暗箭也是不得已,我没你那身手。至于杀人……你不杀他们,待他们报知同伙,你的赵叔和那姑娘都得死!” 那伏地的流寇听得真切,哭嚎道:“小人无知冒犯了两位神仙,求神仙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绝不会去通报,小人愿将功补过,带两位神仙扫清了山寨!” 秦溪瞥了一眼几乎全身趴服于地面的流寇,一声不吭,返身扶起已近脱力的赵叔,拉着几乎吓傻的赵莺,慢慢往小村的方向走去。 “慢着!”林间清脆的声音再起:“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 “你不处理下这最后一人?” “不是有你呢。” “我……你别走,你赵叔的刀伤没有大夫根本治不好!” 秦溪停下了脚步,看了眼赵叔,后者失血过多,原本黑瘦的面上几无血色,几乎快昏了过去。 秦溪转向林间:“你能找到大夫?” “能!” 林间一阵噗噗索索,一宽大袍子飘落地面,肩上扛着一把样式奇怪的弩,带着笑意走向秦溪。 不是别人,正是公堂之上的布衣少年。 “你跟着我?”秦溪直盯着少年的眼睛。 “对。” “为什么?” “因为看到了你的剑。” “你倒也坦诚。” “那是,聪明人和聪明人不说谎话。” “我的剑,怎么了?” “你剑底所刻之字,是先秦时期谷国的文字,我说的可对?” 秦溪微微皱起了眉头。 “所以呢?” “所以我想打赌,你不姓秦。” “那又怎样?” “不怎样,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不好意思,我与背后杀人的人交不来朋友。” 布衣少年面色一呆,又嘻嘻笑道:“当今这世道,不想被杀,就得杀人。当世人皆为野兽,君子之道反而是害人害己。” 秦溪闻言心头微震,目光已不似先前的冷若冰霜。 布衣少年嘿嘿一笑,对林间唤道:“孟叔,押这贼人,给黄伯送份大礼,我带小秦弟回客栈,回头把县里最好的大夫带过来。” “是!” 如从密林的阴影里陡然出现一般,公堂上那紧跟布衣少年的黑衣冷面男子飞速跃至伏于地面全身哆嗦的流寇身边,如捉小鸡般一把提起,再一蹬已走远。 布衣少年上手架住赵叔的另一侧,与秦溪一道往县城走去。 “所以,你究竟是谁?” “你是要问我真实的身份,还是如你般随意编一个?” “随便。” “……蜀汉丞相诸葛武侯便是我高祖父。” “不认识。” “……也罢,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真名叫诸葛稷。” “煮个鸡?” “……复姓诸葛,名稷!社稷的稷!” “哦……” “我突然有点后悔跟你交朋友了……” “随便。” “……” “你手上这把是个什么东西?如何做到两箭齐发的?” “果然你还是对兵器感兴趣!” “不是兵器,只是这结构未曾见过。” “这叫连弩,原本就是我高祖父发明的,当世人尽皆知,我这只是照葫芦画瓢做了个缩小精简版的,怎么样,厉害吧!” “还行……” 秦溪又一次想起那一夜,冷月下如疾雨般的箭镞。 入了县城,在客栈安顿下赵叔,大夫也已到了。诸葛稷出手阔绰,不仅付清了请大夫的钱,还请秦溪三人吃了一顿。 “怎么样?你真的打算留在赵家?”诸葛稷看着对桌上各色美食一脸诧异的秦溪,试探性地问道。 “也不是不行,赵叔伤了,我能帮着干点活。而且那里应该离我的家很近,总能找到回家的办法。” 诸葛稷瞥了一眼赵莺,这姑娘还没从流寇的阴影下走出来,甚至看秦溪的眼神都充满了惊恐。 “你不能留在赵家。” “怎么说?” “像你这般的人物,即便再隐藏,也很难遮住你自身的能力。赵家只是小小猎户,在这乱世中偏安于小村内,反而能活下去。今日赵叔遇袭,虽然是你出手相救,可追根溯源,不还是因你而起?” 秦溪默然不语。 诸葛稷忽然瞥见秦溪腰带上别着的小小荷包,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凑近秦溪道:“你要找大湖,我正欲去往大湖,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万一正是你家边的湖呢?而且等你赵叔修养到能动弹再启程,到湖边应该正是上巳,面容姣好的女子可多了去了!” 秦溪停下嘴边正嚼着的鸡腿,盯着诸葛稷,一脸愕然。 第10章 我果然挖了个宝贝! 赵叔在客栈里一连躺了四日,除却手臂上见了骨头的刀伤,胸口的那一刀牵涉面也较广。直到第五日,赵叔脸色才微微好一点。而在这五天期间,诸葛稷一直在对着秦溪软磨硬泡,又时时出手阔绰,还不停地在秦溪耳边吹上巳美女多的风。 最终令秦溪决定不留在赵家的原因当然不是上巳去湖边看女子,而是确实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赵家而言是个会随时搭进性命的累赘,另外还有对诸葛稷口中所说大湖残留一丝希望。 再从客栈出发时已是第六日正午,乘着诸葛稷的牛车。赶车的自然是那黑衣冷面男子孟祝,车里坐着嘴唇煞白的赵叔和沉默寡言的赵莺,诸葛稷与秦溪晃着腿坐在车顶。 “将赵叔送回村子,不会误了你的行程?” “不碍事,这一路本就走走玩玩,再说我还有意料之外的收获,耽误点也无所谓了。” “什么意料之外的收获?” “你啊。”诸葛稷摆弄着连弩,随口答道。 “我算是你的收获?”秦溪有些诧异。 “那当然。这世道聪明人不多见,与我年纪相仿的聪明人更是少之又少,我相信祖奶奶见了你也定会欢喜的。” “……我不是聪明人。” “唉唉,少谦虚了,身手和神兵不提,你这临难不惧的气度,即便大人也很少见啊。” 秦溪闻言深叹,想起那一夜耳边的话语“……从未传授你武功,在真正的危险前必须保命遁逃……” 原来他真的是早有谋划,什么都算到了。 “我那是蠢。”秦溪苦笑道。 “得了吧你……” 牛车吱呀作响,在山路上行得倒也不慢,不多时便停在赵家门前,日头已然有些西斜。未待秦溪下车,赵婶已慌忙冲出院子,虽已从同村人口中得知口信,但还是满面忧色,却异常吃惊地看着硕大的牛车。 赵莺下了车嚎啕大哭扑向赵婶的怀里,秦溪和诸葛稷将赵叔扶下车,赵叔见着赵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事情说的很明白也很快,秦溪向赵家深深拜倒以谢救命之恩,却被虚弱的赵叔努力扶起,若不是秦溪和诸葛稷,赵家已从这世上消弭了,化作山路边的千万枯骨中一员。 诸葛稷给赵家留了点布帛,仅够撑过赵叔养伤的一时。这世道,家中钱财过多,也是灭顶之灾。 秦溪出了院门,正欲上牛车,赵莺终究还是追了出来。 “你……还会回来吗?” 秦溪淡淡一笑,夕阳映照下,眸子沉静若水。 “不会了。” 夜幕降临,两个少年还是晃着腿坐在车顶,夜风吹拂,将白天微微的燥热一扫而空。为赶上行程,诸葛稷打算连夜行车,秦溪自然是无所谓,反正若是有哪路强人看上这一车钱财,那才真的是不开眼。 诸葛稷随手从树上摘下两片嫩叶撕着,忽然问道:“你喜欢那姑娘?” “算不上吧。” “那你还留着她送的东西?”诸葛稷指着秦溪腰间露出的荷包一角。 “在我昏迷的时候,她发现了我又喂我米粥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不能忘。” “呦,还很重感情。” “重感情有什么不好么?” “会成为你的弱点,而且你这魁梧的身形,内心还如此细腻,真好比张飞绣花。” “我魁梧?我在我们村里可是最瘦弱的。” “你胳膊都快有我两个粗了!你们村都是些什么怪胎!” 秦溪无言以对,仰面躺倒,细看漫天繁星。诸葛稷也一并躺倒,将树叶送到嘴边吹起不知名的调调,袖袍在夜风中轻轻飘飞。 半晌,秦溪突然冒了句:“张飞绣花是什么意思?” 诸葛稷停止吹叶,没好气道:“你们村是不是都住在山洞里?” “……倒也没有。” “那我问你,你可知现在是哪一年?” “不知。” “那现在的皇帝是谁你也不知了?” “不知。” “那四百年大汉王朝你可知晓?” “不知。” “秦始皇你总该知道了吧?” “不知。” “……那你都知道些啥?总该听说过一些古人的事吧?” “嗯……我听过一些故事,讲的黄帝、周天子、庄周,吴王僚……。” “八百年前的人了……你应该不是住在山洞,听起来像住在墓里。” “……所以张飞绣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从哪说起好呢!” “从头说起也行啊,我喜欢听故事……” “……这不是故事,这是历史!” “都一样。” 诸葛稷愣了片刻,愤愤然丢掉树叶,耐着性子从秦始皇统一六国讲起…… 浩瀚华夏,星汉灿烂。 直到讲到诸葛稷口干舌燥,眼皮打架,秦溪还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眸望着天河,又问了一句:“所以那夜袭曹营的甘兴霸,也是真实存在的人了?” “……你还听说过甘兴霸?当然真实存在,他是……” 半晌无声。 秦溪看向一旁,诸葛稷已然睡熟。 秦溪嘴角有笑意,这个少年恐怕是秦溪从小到大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想来自己还在担心是否是谷国王室之后的身份,真是可笑。 是又如何?都是这漫漫岁月的一粒微尘罢了。 牛车吱吱呀呀,绕了山路又下了田间,碾过竹桥再蹚过浅溪,四日夜的行程取道安南县,按诸葛稷所言,再过两日就能到大湖边。 随着大湖的接近,秦溪心里反而愈加高兴不起来。 心知出于那人的谋划,想回家必定异常艰难,眼见行了这么久,分明感觉离家已越来越远。心底只剩下对目的地大湖的一丝丝希望,但自己也知道,几乎不可能了。 这一路的景致倒是让秦溪有些震撼。 流民,如同在临沅县城所见的那些一样,到处都是,活着的几无人形,死了的曝尸荒野。 而与之剧烈反差的,是车行过处大片的禾田。春的希望在田间萌发,如浅浅的绿波,田间多的是劳作的人,像是诉说着苟活的意义。 诸葛稷在车顶散着衣袍,迎风袒露胸怀:“南郡地处荆州中南,当朝的战事多在北方。流民从北方南下,这一带,算是这世道间难得的安定之地了。” “流寇如此之多,还算安定之地?” “流寇多是吃了败仗的士兵或者不愿上战场为国效力的逃兵,自然是哪里油水多哪里好打劫,就常聚于哪里了。” “那当官的不会清缴匪患?” “有心无力呗。”诸葛稷两手一摊,语气中竟有些惆怅。 这一路上也是遇了好几拨流寇的,有一些伏在树林里,已露出刀刃寒光,可终究没有一个敢贸然冲上来的。追其根源,冷面黑衣驾车人是缘由之一,诸葛稷手中时刻不离的连弩是缘由之二,车顶坐两少年车里空空如也的异状是缘由之三。 秦溪喜欢坐车顶,是因为从未坐过这种车。却不知诸葛稷为啥迟迟不到车里去享享清福。 这趟行程的目的地便是巴陵县,从牛车入城的那一刻,秦溪只觉周边的人忽然如潮水般多了起来,拖家带口的流民也有,衣着质朴的平民也有,身披绫罗的富贵人家却更多。 “好热闹呀!”即便冷淡如秦溪,也由衷赞叹了一句。 “当然了,明日可是上巳啊,不然我星夜兼程的赶路!” “上巳不是洗浴驱灾的日子么,怎么看起来大家都很喜庆?” “那是当然,自武帝起已经没人提驱灾这回事了,上巳节意在临水游乐,春日觅偶。” “所以你是赶来觅偶的?” “……看看养养眼还不行嘛。” “我爹爹说过我们家十五岁起执锤,十八岁觅偶,二十岁成婚,你只比我大两岁,执锤的年纪都没到,这样急色会被村子里视为浪荡子,要挨板子的。” “哈哈,便是浪荡子又如何!” 诸葛稷这一身宽袍坦胸,竟还谈笑自若地坐在车顶上,与街边投来异样目光的豆蔻姑娘殷切挥手。 秦溪有点想进车里坐了。 牛车绕过三条街道,四周人却越来越多,熙熙攘攘,怕是这一条街上的人都有秦溪一个村子的人多了。正当秦溪对路人中样式各异的异族服饰好奇之时,诸葛稷冷不丁冒了一句:“你刚说十五岁执锤?是什么意思?” “我们家世代打铁,按祖训,家中男丁十五岁起需举起铁匠锤开始练习打铁。” “我天,那可是个力气活,从十五岁开始打,打到多少岁才能不打?” “……这倒是没想过,即是祖训,应该会一直打下去吧。” “天呐,一辈子打铁,那不无聊死了,换我可做不到。那你的这把剑是你爹爹亲手打的?” “……我自己瞎打的。” 秦溪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却未留意诸葛稷一脸震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果然挖了个宝贝!” 牛车转入最后一条街道,迎面一片浩浩汤汤,桅杆林立,秦溪远远望着,不觉瞪大了眼睛,待到近处,一颗心沉到谷底却又剧烈跳动起来。 这当然不是五色湖。但这一眼能称之为湖? 完全望不到边际! 午时日光朗朗,长空万里,烟波浩瀚,帆影点点。 近处这一片浅水港湾,大小舟船如层层之鳞般满布,轻舟不下千数,数丈高的大船也有上百,人来人往,如梭如织。 在如此大湖面前,秦溪忽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小到那五色湖光与隐世小村都像是漫漫天河中一颗隐没的星。 这世界之广,完全超乎想象。 牛车缓缓停稳,黑衣冷面的孟祝一声口哨,长音犹在水面回荡之际,最近的一艘大船上四五名灰衣侍者鱼贯而下,径自开始搬运牛车上的布帛财物。 诸葛稷对着大船遥遥挥手,秦溪望去,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婢女搀扶下凭栏而望,微笑招手。 “那便是我的祖奶奶了,咱们上去吧!” 第11章 庞姐姐教训的是 诸葛稷口中的祖奶奶着素色布袍,虽不像路边那些富家女人一般着华美的金银首饰,但典雅雍容的气度却难以掩盖。 诸葛稷快步上船,一番祖慈孙孝后,一把拉过秦溪道:“祖奶奶,这是我路上交的朋友,名叫秦溪。” 秦溪面对这噙着慈祥笑意的老妇人,只觉得心底一片暖融融,一时有些发呆,竟顺着诸葛稷的称呼唤了句:“祖奶奶好!” 老婆婆闻言笑逐颜开,满面皱纹都舒展开来,慢声温和道:“小秦溪不必客气,唤我刘奶奶就行了。” “哦……刘奶奶……”秦溪应了句,一时有些尴尬,本就不爱说话的他脸涨的通红。 刘奶奶看在眼里,微笑道:“小秦溪多大啦?” “十一岁……下个月该十二岁了。” “好好好,咱们稷哥儿处了个好朋友!”刘奶奶摸摸秦溪的脑袋,又转对诸葛稷道:“黄家的事都办好了?” “嗯,都办完啦!” “好,如此一来,这荆州也无所牵挂了。你且带小秦溪在船上转转吧,想吃什么就吃,想做什么就做。” “好咧!” “去吧。” 一整个下午,秦溪都被诸葛稷拉着满船转悠,先是指了个两丈见方专属于秦溪的卧房,又安排侍者上了满桌食物,再拖着秦溪从底仓起挨个儿拜访介绍。 秦溪心知诸葛稷家世背景不差,却从未想过其家中的一艘大船竟如移动的村落般一应俱全,船上只侍者不下百人,算上船工以及随行的侍者亲眷,这大船上至少装下了三百来人。而诸葛稷显然在众人心中地位极高,任何人见着都是“郎君”长“郎君”短地唤着,连带对秦溪也十分恭敬,一口一个“秦郎君”,令秦溪很是不适。 傍晚时分,诸葛稷领着秦溪来到阁舱层刘奶奶卧房边上的房间,这算是这船上未至的最后一处。 诸葛稷老远就束好衣襟,还用心整了整腰带,十分谨慎地叩门而入。房间内是一眉目冷峻的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间偏偏有种冰山般的神色,所着衣服与侍者婢女皆不同,见诸葛稷归来也并未如其他人一般笑意盈盈,只是瞥了一眼诸葛稷,半冷不冷地道:“稷公子此一去多半流连忘返了吧,害的孟叔拼命驱车,几乎难有喘歇时间!” 诸葛稷忙不迭赔着笑:“庞姐姐教训的是,下回不敢了。” 秦溪觉着诸葛稷因自己的事情被人责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直言道:“实在抱歉,是因为我的一些事情害他耽误了。” 那女子抬眼瞪着秦溪,颇有不满:“你又是哪家小孩?粗布短衣,随便插话,真没教养!” 秦溪自小未被如此骂过,吃了一惊,还及未言语,诸葛稷已抢先道:“庞姐姐莫怪,这是秦溪,是我刚交的朋友,刚已见过祖奶奶啦。”言毕用胳膊肘使劲捣秦溪,后槽牙里挤出点声音:“快问好!” 秦溪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念及诸葛稷,还是冷着脸道:“庞姐姐好。” 本以为庞姐姐定会恼火,谁知这女子面上怔了一怔,居然笑道:“呵!好,好!稷公子交的朋友比稷公子有个性。” 秦溪心里一咯噔,从未见人脸色转变如此之快,恼也不是谢也不是,就只能这么呆立着。 诸葛稷舔着脸道:“庞姐姐喜欢便是了,此一来是有事要求庞姐姐。” 庞姐姐闻言脸上却又如刷了层霜,冷冷道:“何事?” 诸葛稷赔着笑道:“这……明日不是上巳嘛,我想带秦溪领略下巴陵上巳的风采,只是秦溪才出村,也确实未及换衣服,所以……” “哦,我算听明白了。你是想让我跟孟叔一样,马不停蹄地给你的朋友做身衣服?” “呃……” 被庞姐姐这么一说,诸葛稷竟是没法再开口了。 秦溪忙道:“不用不用,我这身衣服穿惯了,如果不便参加,我不去便是了。” 庞姐姐冷冷瞪了一眼诸葛稷,却又笑着对秦溪道:“无妨,你非成年人,用不了那么些讲究,想来做一套衣服需时不久。你站过来,我给你量一量。” 秦溪有些尴尬,只能乖乖走到庞姐姐边上。诸葛稷见庞姐姐已答应下来,便一声不吭,生怕再惹怒这女子。 “秦公子,今年多大?” “十一岁。” “十一岁?你这身材可不像只十一岁啊。”庞姐姐左右量着,啧啧称奇:“不仅身高较同龄人高出许多,这身形结实的程度也异于常人。嗯……这样一来,不大合适做时兴的宽衣博带样式了。行的,有数了。” 庞姐姐收了布尺,轻拍秦溪后背道:“有劳秦公子先到门外等候,我有几句话同稷公子言说。” 秦溪告谢出门,凭栏远眺,正值夕阳西沉,红霞漫天,浩瀚湖面似被尽数点燃,波光粼粼间竟恍如那一夜五色湖畔绵延的灯火。 秦溪一时看得出了神。 “啪”地一声脆响,秦溪吃了一惊,正欲相问,诸葛稷已推门而出,拼命揉着左手手心,显然是被庞姐姐重重打了一板子。 “走……走走,先别在这待了……”诸葛稷推着秦溪飞速逃离。 秦溪有些诧异:“这庞姐姐……” “呃……她祖上是我家高祖父的同僚,又与高祖父家有姻亲关系,自蜀汉亡了之后,这一支就一直与我家亲近了。” “可她对你……” “别问!” “哦……” 秦溪的衣服在第二天一早便送到秦溪卧房内,秦溪换上后只觉大为吃惊。 自然不是像诸葛稷所穿的那般宽大飘逸的样式,反而是有束臂束腿的收身衣裤,纯白布料上绣有古朴靛蓝纹路,既精致又不失大气。除却衣服外,居然还做有一同样纹路的鞋履,秦溪心底对庞姐姐的好奇又多了一层,这一层,更多的是敬佩、感谢。 原先身上的粗布短衣被秦溪工工整整地叠好收起。回不去的家,也只能睹物思人了。 推门而出时,隔壁也恰好开门,正是诸葛稷。着一身淡青大袍,腰带飘飞,脚踏方屐,似有出尘仙道之感,一看就是为上巳节精心打扮。诸葛稷见着秦溪,满眼吃惊。 “可以啊!居然以军中内衬的制式修改为合适你的身形,一静一动似有蛟龙之势,你这身去湖边,只怕会让姑娘们移不开眼哦!” “……得了吧。” “只是你那坠子有些奇怪,那不应该是个扳指么?为啥穿绳系在脖子上?” 诸葛稷指着秦溪颈间的吊坠,原本这吊坠被藏在短衣内,如今换了衣服,这吊坠露出来忘塞回去了。 “这是娘亲给我的,让我随身带着保平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诸葛稷凑近看了两眼:“没错,这就是个玉扳指,这玉石质地如此纯净,定然很有来历,你还是妥善收好吧,指不定你这一个扳指就顶我们家这一艘船。” 秦溪吃了一惊,忙将吊坠细心塞回领子里,温润地贴着皮肤,心里喃喃唤着:“娘亲……” 上巳佳节自古便有,秦溪也是晓得的,临水沐浴,身涂兰草,驱灾辟邪,这在五色湖畔也是一大盛事。如今这大湖边人山人海,青年男女相携而游,纸鸢漫天,欢声笑语,但诸葛稷倒反而拉着秦溪避开人群,往码头深处去了。 两人上了一艘小船,迎风驶向湖面,岸边的喧闹渐远,看目的地,是往湖中沙洲上驶去。 “昨日只顾着把你引荐给家里人了,这大湖可是你家所在之处?”诸葛稷把玩着手中一玉笛,一副逍遥仙者模样。 “自然不是。”秦溪望着无边无际的水面,轻叹一口气:“不提了,这是什么湖?” “此湖名叫洞庭,湘、资、沅、澧四大水系汇聚于此,所以浩浩汤汤无边无际,最终汇入江水,向东奔流入海。” “真大呀。” “是啊,当真是大湖,没骗你吧。” “我是说这世界,有好多人,好多景,好多事,不像我住的那小村,整日里简简单单,啥都不愁。” “世界确实大,可人心更大。对你而言,是喜欢这繁华的世界,还是更喜欢你那小村?” 秦溪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不知道,不好说。” 诸葛稷嘿嘿一笑:“不好说就不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哪是这么容易想的透的。你看,前面沙洲要到了。” 小小沙洲上青青翠翠,远远可见许多身影沿洲畔而行,待靠近时可见均是些衣着雅致的青年男女,想来这沙洲之上,是有意将庶民与士子区分开了。 诸葛稷下了小船,故意将脚踩入水中,又弯腰洗了洗手,笑道:“古人上巳节在山溪中沐浴,咱们浅濯手足便可,上巳最好玩之事还在前面哦。” 秦溪也洗了手,因穿着布履倒也不便湿脚。但这弯腰的一瞬间,腰间斜插的折星裹着鹿皮一并掉到水里。秦溪快速将折星捞出,眼看湿答答的,有些尴尬。 “甩甩就是了。”诸葛稷笑道。 “这么多人,甩到人身上多不好。” “没事,这才几个人,我来。” 诸葛稷拿过折星,连带着鹿皮用力甩了两下,不出所料,身后紧跟着一声惊呼。 “天啦!怎么这么多水呀!” 秦溪闻声回头,居然是一着正红衣裙佩剑的妙龄女子,也是束臂的样式,与自己衣着的风格如出一辙,在这大多袖袍翩翩的人群中十分另类。 这女子似满脸都被甩了水,恼怒异常,抬手拼命擦着,眉尖紧簇,却美的动人心弦,一时间秦溪竟忘了道歉,反倒是诸葛稷哈哈笑着,边作揖边打趣道:“小娘子见谅,在下无礼了,唯愿借这洞庭碧波一亲芳泽呀。” 红衣女子闻言横眉冷对,朱唇微启,冷声怒道:“找死!” 说罢腰际长剑出鞘,如秋水般潋滟,直向诸葛稷刺去。 第12章 就凭你这破烂短剑? “秦溪救我!” 诸葛稷惊呼着快步后退,红衣女子的剑极快,眼见剑尖即要刺中诸葛稷,却忽然再难向前一分。定睛看时,却是秦溪不知何时如鬼魅般闪到女子身边,生生将她的手攥住。 “姑娘,实在对不住,此事因我而起,你可莫怪罪他,怪罪我好了。” 红衣女子被秦溪的身法吃了一惊,又给一招锁住,哪还谈得上什么怪罪,只觉得手上越发疼痛,便扭着手怒道:“放手,放手!好疼呀!” 秦溪闻言立即触电般地松开手,脸唰地红了。 红衣女子一肚子气没处撒,见着秦溪木讷的样子,怒骂道:“你脸红什么红,你们甩我一身水也就算了,还言语调戏我,你还脸红,好意思吗?” 秦溪脸更红了。 “小娘子见谅见谅,”诸葛稷见红衣女子放下了剑,又作死般地凑过来:“《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娘子年纪轻轻就如此俏丽,实在惊为天人,又正值这上巳佳节,春景烂漫,碧波相映,在下见姝而醉,实在是一时语失呀。” “哼!油嘴滑舌。”红衣女子插剑回鞘,不愿再多牵扯,一脸不悦地扭头走开,临了还瞥了一眼诸葛稷手中裹着鹿皮的短剑,轻蔑道:“当是什么宝贝,这等破剑落水便落了,丢了又如何。” 未及红衣女子走开几步,诸葛稷懒洋洋偏带戏谑的声音竟再一次响起,似追着那女子的背影:“哎呀可惜可惜,本以为是倾国佳人,谁知也是一个以貌取物的俗世女子,可惜了我那一串滔滔不绝的赞美了唉,你说是不,秦溪?” 秦溪几乎想一脚把诸葛稷踹进水里,如此无礼的言语还这么大声,周围许多人的目光都盯向这里,如芒在背。 那红衣女子果然停了脚步,满面怒容地折回,死死盯着诸葛稷:“你说谁是俗世女子!” 诸葛稷眉毛一挑,将手中裹着鹿皮的折星一扬,嘿嘿一笑道:“我打赌你手中这佩剑遇上我这把破剑必折!” “笑话!就凭你这破烂短剑?” 诸葛稷嘴角轻扬,朗声道:“敢比剑吗?” 秦溪就这么呆站着看事态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居然在上巳佳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比剑,忙拉着诸葛稷,对女子道:“姑娘你别理他,这就是一把破剑,他醉了醉了。” 谁知红衣女子并不领情,冷笑道:“比就比,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若是我不小心伤了你或者断了你的宝贝短剑,可莫怪我。” “好!”诸葛稷爽朗大笑,指着前面不远处一竹林道:“那里去,免得误伤路人。”说罢也不管秦溪,抬脚便走。 “去就去!”红衣女子断然跟上,路过一脸愕然的秦溪身边时还不忘说一句:“你看见了,他自找的,你不许出手!” 秦溪呆了片刻,忙快步赶上。 竹林内,红衣女子与诸葛稷对面而立,诸葛稷面带微笑,但在红衣女子看来分明是纨绔子弟心怀不轨的奸笑。红衣女子嘴角一声冷哼,铮一声长剑出鞘,脚踏七星,手腕轻转,剑光如泼水般向诸葛稷漫天罩去。 “好剑法!”诸葛稷朗声称赞,却全然没有动作,只稳稳立在原地。 秦溪一脸焦急,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能心里祈祷着这红衣女子消了气便罢了,可千万别弄出人命来。 转瞬间剑光已至诸葛稷面门,只见诸葛稷仅将折星齐眉平举,连鹿皮都没取下。 “当!!”两兵相接,漫天剑光在一瞬间生生停了下来,剑尖距离诸葛稷发冠仅一寸,但也无法再往下一分。 两把剑都没断,秦溪长吁一口气,可红衣女子的脸色已极为难看。 本来这一击也只是教训一下,未出全力,可非但多变的剑路被对方一眼看穿,自己引以为豪的神兵居然还未将那裹着鹿皮的短剑劈断,当下心里一沉,忙收剑细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红衣女子竟直接弃剑蹲坐于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番操作看得秦溪目瞪口呆,诸葛稷则啧啧摇头。 “姑娘,你没事吧?”秦溪关切地上前询问,可那女子却哭的更大声了。 诸葛稷拾起女子弃于地的长剑走到秦溪面前,两人细细看去,原来兵刃相接之处已分明凹了一大豁口,几乎断到剑脊,若不是这女子未出全力,估计这剑早已断为两截了。 但即便是这样,这把剑等于废了,神仙也难修复。 诸葛稷将裹着鹿皮的折星丢给秦溪骂道:“你看你干的好事!” “啥?我?” “对啊,就是你,要不是你的折星如此坚利,怎会害的人家小娘子损了兵刃!” “我……”秦溪语噎。 “诶呦喂!”正说话间,又有一人快步入了竹林:“我正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啊!” 秦溪与诸葛稷一并望去,来人是一少年男子,墨色宽袍着暗金纹路,身材高挑,目若朗星,笑意盈盈。 “留意,怕是寻仇的来了。”诸葛稷暗戳戳与秦溪道。 红衣女子也留意到来人,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唤道:“哥哥!” 墨衣少年行至三人面前,打量了下现场,对红衣女子打趣道:“这倒是奇事,从来都是你把别人打哭,怎么这回碰钉子了?” 那女子闻言愣了片刻,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是昏天黑地,伤心欲绝。 “诶诶起来,姑娘家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墨衣少年扶起那女子,细心地替她拍着身上的泥土。那女子仍有哭腔,抛珠滚玉。 本以为墨衣少年会滋事寻仇,可他却微笑着对秦溪和诸葛稷作揖道:“胞妹自幼习武,性格泼辣,恶习难改。此番也是承两位兄台厚爱,给她一个粗浅的教训,在下在此谢过。” 诸葛稷与秦溪一并回揖,诸葛稷汗颜道:“惭愧惭愧。”说罢便将手中长剑双手奉还。 墨衣少年也双手接过,细扫一眼,面色微变,但很快再拜道:“感谢两位少侠手下留情。” 诸葛稷回道:“公子客气了。” 墨衣少年环望四周,笑道:“正是上巳佳节,前方水边设有曲水流觞,两位少侠若不嫌弃,可否一同前往?” “尚好!”诸葛稷笑道,又对秦溪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最好玩之事。” 四人在竹林间缓步而行,墨衣少年一手拉着一脸委屈的红衣女子,阔步与诸葛稷并肩走着。秦溪只跟在诸葛稷后面,低头可见那红衣女子摇晃的裙摆,但两人皆不言语。 墨衣少年道:“在下容光,胞妹名为容卿,可否请问二位少侠……” 诸葛稷笑道:“少侠不敢当,乡野小童罢了。在下姓朱名吉,这是我好友秦溪。” 名为容光的墨衣少年抱剑道:“幸会幸会,朱兄有所不知,胞妹这把剑并非她自己的,而是家父多年前重金聘请有名的铸剑师所打造,一向以削铁如泥着称,此番我带她出来游玩,她是偷了此剑带出来,本以为完好归还即可,此一番回去免不了要挨上一顿痛骂了。” 秦溪偷眼看那容卿,见她果然被说中心事,眼眶又微微泛红。 “唉呀,实在惭愧,无心之下为容兄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不行请容兄开口,此剑值多少钱,我朱吉回去与家中长辈言说,一定双倍偿还!” 容光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家父爱惜卿妹,不会对她怎样的。只是在下好奇,能将此剑几乎腰斩的宝剑究竟是何模样?可否斗胆一见?” 诸葛稷回头努努嘴道:“喏,秦溪手里的便是。” 秦溪忽见容家兄妹的目光齐刷刷聚在自己手上,容光的目光充满着炙热,而容卿的目光竟带有一丝恐惧了。 秦溪无奈,双手将折星递给容光,容光停了脚步,郑重地也双手接过,轻轻地掀开鹿皮。 天光若水,竹影摇曳,万千世界似都映在折星之中,剑刃冷艳光滑,无一点豁口。 容光轻抚着折星剑身上均匀密集的水样纹路,啧啧称赞:“无上神兵,难得一见,幸甚至哉!” 半晌,容光缓缓将鹿皮重新裹好,庄重地双手将剑奉还给秦溪,沉声道:“不知可否知晓宝剑之名。而且铸此剑者当是隐世大能吧?心智坚韧,技艺纯熟,已非常人能及,敢问两位少侠可否将此人姓名行踪一并透露一二,好让我回去也有理由与家父言说了。” 诸葛稷闻言哈哈大笑,用力拍着秦溪的肩膀,对容光道:“不……不好意思,失敬了,这铸剑师确实是个隐士,不知秦汉,不问帝王。” 容光闻言一脸疑惑,但见秦溪面色大囧。 秦溪轻叹一口气,对容光深揖道:“容兄谬赞了,此剑名为折星,是我半月前铸成,实在不值一提。” 容光闻言一怔,与容卿面面相觑。 “你是说,这剑是你自己打的?”容卿不可置信地问道。 “正是……”秦溪再拜,语气中无半点戏谑之意。 第13章 容姑娘当真豪爽 四人终于走出竹林地界,此时诸葛稷兴致勃勃,秦溪面色尴尬,容光谈笑自若,容卿心事重重。 前方沙洲浅滩处,一蜿蜒狭长的石槽连通着两侧湖水,石槽上游有几名侍者,在槽水中安放雕饰精致的浮木板,板上置一杯酒,顺流而下。槽两侧设有坐席,许多宽袍雅致的青年男女在席边取饮畅聊,笑语欢声。 “不知此番的流觞诗会是哪家坐庄。”诸葛稷从袖中抽出长笛,把玩着当先走去。 “巴陵县好像没有独大的士族,多半还是县令大人坐庄吧。”容光随口答道,亦随诸葛稷而去。 四人分在石槽两侧坐定,容家兄妹一侧,诸葛稷与秦溪一侧。容光正对着诸葛稷,边讨论着洞庭浩瀚之美,边举杯劝饮。秦溪偷瞄着容卿,两人却四目相对,又都迅速撇开,只默默饮酒不再言语。 “朱公子可是巴陵当地人?”容光举酒相问。 “不是,祖上在荆州待过,此番算是旧地重游,恰好路过此地,世人皆知洞庭湖畔的上巳佳节几乎可与震泽一带相媲美,桃花玉面满春风,自然要把握养眼的机会呀。”诸葛稷还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容光报以微笑,但并不接茬,只是问道:“哦?那秦公子是一路与你同游?” “倒也不是,算是半路遇上的,不过聊得投机,相见恨晚。” “妙极妙极,朱公子逍遥豪爽,秦公子技艺高卓,二位皆是少年英才,国之栋梁,想必再过几年皆能成为我大晋的股肱之臣。” “哪里哪里,空有报国心,难觅报国径呀。倒是你容家兄妹,公子胸怀韬略、处变不惊,令妹沉鱼落雁、剑法高绝,当真是栋梁之材、才貌双绝,当世数一数二呀。” 容光与诸葛稷一顿相互吹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容卿一脸不悦,咕哝一句,一口闷酒下肚。 容光瞥见,尴尬地干笑两声道:“栋梁之材可不敢当,当世青年才俊多如繁星,正值时局变化,想来很快就会群英四起了。不知朱公子对近来的一些消息可有耳闻?” 诸葛稷嘿嘿一笑:“容公子所指的,是哪个方向的消息?” 容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笑道:“自然是东边的消息。” “东边?哦,容公子该是指五马渡江,可对?” 容光微微一笑:“正是。” “乱局之中抽身而出,当然是妙极的一招,只是孤招无用,得需连环套招方可。” 容光抚掌而笑:“朱公子见解正与某相合,只是背后支招的人,怕是动了别家的根基,恐要被当做替死鬼了。” “要我说,即便是替死鬼又如何?此一招可见赤子之心,必定青史留名,不算白来这世间一遭。” “所以若是朱公子,甘愿以身许国?” “大丈夫若能以身许国,乃是无上荣幸。” 容朱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再饮。 容卿托着腮咕哝道:“你们在聊些什么?一点都不好玩。哥哥若是无事,我自己回去了。” 未及容光说话,诸葛稷竟抢先道:“容姑娘说得对,这曲水流觞本该饮酒赋诗作乐,在下言语与时下不合,当罚一杯。”言毕竟自饮一杯酒,叹道:“好酒!” 容卿想溜没溜成,沉着脸抱怨道:“这也算酒?几乎没什么酒味。” 秦溪吃了一惊,刚饮了数杯,虽说较村里公孙家的酒是淡了些,可也不至于说没有酒味吧。 诸葛稷却越发意气风发起来,端着酒杯对着容卿道:“容姑娘当真豪爽,女中豪杰!之前是朱某粗鄙了,某愿敬你三杯!”言毕在槽中连取三杯,咕嘟咕嘟一气饮下。 容卿见诸葛稷如此作为,只当是诸葛稷又讥笑自己嫌这酒没味,也不答话,便也取了三杯刷刷刷痛饮而下。 “好!容姑娘好酒量,还能再饮乎?” “有什么不能的?说了此酒寡淡如水,便是饮上百杯又何妨?” 诸葛稷鼓掌而笑:“厉害厉害,那朱某不奉陪到底岂不怠慢,来,再来三杯!” 秦溪见两人对饮目瞪口呆,诸葛稷一个男子也就罢了,自己架回去便是。容卿毕竟是女孩子,总担心这样是否太不雅观,正欲出言相劝,容光却斜斜里伸过一只手来制止。 “无妨,胞妹海量,她偷家传宝剑却遭此一劫,回去难免被责,心里憋闷,让她饮吧。” 秦溪闻言缩手,担心地望着对饮的两人。 “秦公子是哪里人士?”容光向秦溪举杯问道。 “说实话,我也说不上来。我在五色湖畔长大,后因故流落在外,如今自己也难觅回家之路。” “秦公子不必困扰,你有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铸剑技艺,可见你秉性修为已臻极致,像你这般的英才,四海之内皆能觅得落处。” 秦溪举杯致谢,心中却流淌过那个人所说的第二句话:“……抢不到,就会想方设法杀了!” 一抹异样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不知秦公子接下来意欲何往?” “未定,漂泊于世。恐怕多半会与朱吉同行吧。” “也罢,大千世界,英雄少年总有聚首之缘。若是秦公子以后有所需,可以去北方找我。” “北方?哪里?” 容光笑而不语。 “赔我!!”忽然秦溪对面直直伸来一纤纤玉手,手中翠玉酒杯摇曳,正是酒至半酣的容卿,双目迷离地盯着秦溪道:“你……的剑,毁我佩剑,你欠我的,赔我!” “赔!赔!一定赔!”秦溪倍感汗颜,忙端起酒杯与容卿碰杯再饮。 容卿一仰而净,却又伸过来另一只手指着秦溪鼻子道:“起誓!” “好,起誓!”秦溪屏着气以手指天:“我秦溪今日起誓,改日定倾全力为容卿铸成一剑!” 容卿迷迷糊糊,伸手从旁摸一竹枝递给秦溪:“折枝!” “好!”秦溪接过竹枝,郑重道:“若有所违,有如此枝!说罢将竹枝对折,掷于槽水中。” 容卿似乎很满意,歪头靠着容光道:“哥哥,好像喝多了,我睡会儿。” 容光面露笑意:“早说了南方的酒入口淡,后劲足,叫你当心些。这下还得把你背回去。”说罢又对秦溪作揖道:“胞妹不胜酒力,容某先行了。朗朗少年,来日再会,记得如有所需,可来北方找我!” 秦溪连忙回揖,但见容光背起容卿,却若身无一物般轻轻松松踏步行去。秦溪心中咯噔一下,方知在此乱世中,聪明人都会隐藏自身的实力。 容氏兄妹,深不可测。 倒是诸葛稷这臭小子,定然是扮猪吃虎。单凭一招就破了容卿的剑光,实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本就身怀武功,那先前那些认怂的话,有几分自谦几分故意,就难说了。 秦溪终于想起诸葛稷已好久没说话了,难得这话痨能如此安静,往一旁看去,原来这所谓翩翩公子早已如一滩烂泥般仰面而卧,不省人事。 秦溪将诸葛稷背回大船时日头已西斜,船上人见状却丝毫不慌,只是立即接过手来架起,直往庞姐姐房里去了。不多时又有几个婢女进去,再无动静。 秦溪有些纳闷,难不成是打板子醒酒之法? 晚膳过后,秦溪一人踱步到大船最高一层,斜倚栏干看星落湖面。 长湖万里,天河无垠,新月初升,水面有淡淡银光泻地。 五色湖畔铸剑的少年似在短短的几日内成长如斯,但面对月下长湖,似又回到生养成长的湖畔。却不知爹爹如何了,娘亲是否还在难过心碎。也许野老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的吧。 那夜随风飘来的那一句话,不正是说明至少有一人已知晓了野老的计划? 这人会是谁呢? 如果是与自己有关之人,是爹爹?哥哥?姬二叔? 不论是谁,只希望偷偷把真相告诉爹爹娘亲便好了。 孩儿一切都好,正在这崭新的世界中摸索前行。 可,究竟要行至何处? 诸葛稷虽然一副逍遥自在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行事分明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席间关于以身许国的言论也不像有假。 但这所谓的“国”,秦溪并没有任何归属感。若要秦溪去舍身报国,只怕是不大愿意的。 大晋王朝么? 流民遍野,人饥相食,只靠所谓士族和家境显赫之人粉饰出来的安宁繁荣,算是真的安宁吗? 不论是那黄县令的言语,还是刘奶奶无意中的说辞,隐隐表明诸葛稷定然是要离开这里的。他的下一站又会去哪里呢? 还有没有必要跟下去? 毕竟已经叨扰了这么久,几近奢侈的吃穿用度,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应该享受的。 不如明日就道别,自己找个小村打铁为生去吧。 秦溪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人已经静立看了他许久。一阵夜风吹拂,湖面涟漪点点,岸边树叶莎莎,身后这人也有一两丝银发随风轻舞,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谷仲溪。” 第14章 使命是入世和传承 秦溪全身一个激灵,似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猝然回头,淡淡月色中,那一副雍容华贵的气度,正是刘奶奶,身边却未见任何婢女。 “刘奶奶,您……” 刘奶奶露出温和的笑容:“看来老身是猜对了。” “您……是怎么猜到的?因为我的剑?” “是,也不是。好孩子,陪老身走走吧。” “……好。” 秦溪搀扶着刘奶奶,心还在怦怦直跳,一老一少两人似与夜色融为一体,慢慢地在船上踱步。 “今日上巳,玩的可还欢喜?” “还……行吧。” “可有见到心仪的女孩子?” 刘奶奶没来由这么一问,秦溪脑海中却满是那红色的身影,但萍水相逢,身份悬殊,天各一方。 “……没有。” “呵呵,好,你要学会遵从你自己的内心,不要欺骗自己。” 秦溪忽然觉得刘奶奶的话语句句能刺透他的灵魂。 “老身的丈夫,儿子,孙子都死在我前头,本也没什么盼头,只想着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想到终了之际,稷儿还能寻到你回来,倒是让老身想到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就好像昨天刚发生一样。” “是因为……我?” “对,是因为你。” 秦溪大惑不解。 刘奶奶停在底仓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门前,若没记错,诸葛稷说这一间是堆老家的一些杂物的,不看也罢。 “老身给你看一样东西,你该是见过的,这样一来,你也许会对整件事情有所了解。” 刘奶奶从袖中摸出一把淡青色的钥匙,看似是青铜精铸而成,摸索着插入小门上一把造型古朴的锁,轻轻一扭,咯哒一声锁便开了。 小门里面没有光,黑乎乎的,隐约只能看到堆在门口的一些旧衣料。 “随我来。” 刘奶奶领头进了小门,秦溪紧随其后,不多远便完全走入黑暗。刘奶奶左右摸索,终于点着了墙壁上的一盏蜡烛,摇曳烛光映照下,眼前一物令秦溪倒抽一口凉气。 那竟然是,一头竹牛。 竹筒微黄,满落尘埃,庞大的身躯在阴冷狭小的储物室里显得十分拥挤。但颈部粗黑的金属链在烛火映照下依然有光芒跃动,将秦溪的思绪瞬间拉回骑着竹牛上山去的岁月。 一模一样。 “制作这头牛的人,实际上是我公公的一个朋友,当我年纪与你相仿的时候曾见过他,才华盖世,却不显山露水。他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没有过去,没有家世,以一人之力暗中襄助我的公公与父皇,将那摇摇欲坠的王朝又续命了几十年。在我公公去世之后,他也凭空消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在任何史书中出现,因为他的知识和能力,既代表了过去时代文化的巅峰,也代表了未来近乎完美的人格。我这么说,你可理解?” 秦溪似还在陷入深深的震撼中,迟迟未回答。半晌,轻声问道:“他,姓谷?” “是的,我听父皇说起过,他是先秦谷国后人,氏为谷,族中排行老二,是以中间的名为仲。父皇还曾听他提起过,谷家之人,长子使命是护佑家园,次子使命是入世和传承。” 入世……和传承…… 耳畔那声音骤起……“如果你有幸回来,记得去看看……” 秦溪倒抽一口凉气,急促问道:“那刘奶奶可知他名字的第三字?” “周。” 秦溪的眸子里似有星辰划过。 他讲过的,大周,王姓为姬。 原来如此。 从前的种种终于串成一线,他真的一早就在谋划了。怪不得谷家一向人丁单薄,可笑可笑,除了家人,从来骗自己最深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那个。 即便自己视为唯一一个朋友的诸葛稷,不也是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而后处心积虑地想将自己留在身边么。 “刘奶奶今晚和我提起这个,是想让我今后襄助稷公子,如同那个人襄助武侯一般?” “不错,老身初见你便知你虽涉世未深,却心如明镜。想来按稷儿的心性,他的打算到今日应该也瞒不住你了。” 秦溪默然无语。 刘奶奶轻拍秦溪的肩膀,淡淡道:“我们上去吧,这里空气不大好,待久了老身的日子也会少一些。” 烛火灭,如梦境一般,那青黄色的脊背又一次隐没于黑暗之中。 月色下,刘奶奶缓缓在船首的绞盘边坐下,轻轻拍着自己的腿。秦溪凭栏远眺,心乱如麻。 “刘奶奶可知我的家乡究竟在何处?” “按推断,应在武陵郡某处。”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寻得回家之法?” “我的公公精通卜算之术,曾为他算过,说唯有待天时地利人和,方知回家之法。” “这么个算法等于没算,也指不定是想囚他在身边所用的托辞。” “或许吧,公公已去世多年,鞠躬尽瘁,倒也无法评判了。” “可他所为的鞠躬尽瘁,与谷家何干?”秦溪忽而转身直面着这白发的老妇,语气中微微有些激动:“那王又不是谷家的王,但家却是谷家的家!” 刘奶奶淡淡一笑:“你说的没错。” “所以,您还想要求我为了这所谓大晋王朝而远离家乡,襄助稷公子?” 刘奶奶轻轻摇头:“不,并不是为了大晋王朝。” 秦溪面色微怔。 “我听稷儿说你遇了流寇,救了一家猎户。” “那又如何?” “若天下太平,何来流寇?” 秦溪哑口无言。 刘奶奶缓缓起身:“生逢乱世,于常人而言是极大的不幸,于英雄而言却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孩子,你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偏安一隅之地,但若战火席卷你的家乡,你或许会后悔,当初也许有那么一个机会能荡平四海,还天下一统,再无战火,让百姓安居乐业。” “我……我算什么英雄,我只是个会一点铸剑的铁匠而已。”秦溪的目光低垂,在刘奶奶所说的大义面前,秦溪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刘奶奶缓步走到秦溪身边,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在秦溪肩头:“相信自己,你的剑足以证明,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好。” 秦溪望着浓重夜色下的浩瀚湖面,心潮如波浪般翻涌,许久后,终于长呼一口气,问道:“那,下一站去哪里?” “这个,等明天稷儿醒了,你去问他好了。”刘奶奶轻轻地撂下这么一句,缓步向自己屋中走去。 不多时,偌大的一艘船上,似只剩下秦溪一个人。 秦溪没有睡意,在最高一层的甲板上仰面躺下,如同躺在马车车顶上一般,喃喃道:“所以,你想怎么救这个乱世?” 然而天明之时,诸葛稷却没有现身。 诸葛稷的房门紧闭着,庞姐姐的房门紧闭着,连刘奶奶也未曾出户。 这艘大船还是与往日一般侍者如梭,浆洗的浆洗,送膳的送膳,秦溪在甲板上溜达一上午,又在房中待到下午,忽然觉着有些无聊,便又到最高一层凭栏四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许多船只靠岸离岸,无家可归的流民缩在檐下阴影中。当上巳的欢愉不复,满目皆是沧桑。秦溪就这么随意看着,又好似想看到些什么,然而直到绯红的太阳已触到湖面,那一抹颜色还未曾出现。 不远处,又一艘大船启航,秦溪随意地望去,却忽然见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似遥遥地向自己挥手。 斜阳下,那绝美的脸庞看的分明。 是她,只是换了身白衣,难怪未曾见到鲜艳的红。 秦溪的心剧烈跳动着,踮起脚尖也拼命地挥手。 原来两船相隔的如此近,偏偏在离去时才看见,若是早就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风中似飘来清亮的声音:“勿忘誓言!” 秦溪想呼喊,一句话却卡在喉咙里。 若她也是处心积虑地接近,又该如何? 当纯粹的情愫不再纯粹,秦溪竟难以自处。 那艘船驶入脉脉斜晖之中,那个身影也已模糊不见。 “你想随她而去?”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秦溪吓了一大跳,回身一看,正是诸葛稷。 “你这一天跑哪去了?” 诸葛稷苦笑,伸出两个手心。 满是尺痕。 “不提了。你眼光倒是不错,先前我还以为你看上了那猎户之女,若是那样,我倒要笑话你了。”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娘亲曾说过,心意相通的人不在乎门第之差。” “说的没错,但门第之差却决定了观念是否相同,就好比你,和她。”诸葛稷指着已成一个小点的船影:“确实有一定可能,但前提是她爹会不会将她当做筹码嫁了。” 秦溪闻言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留意到他兄妹二人的腰坠,那纹路是北方一个民族的王族徽记。” “王族?!”秦溪有些吃惊。 “不错,如果我没记错,该是鲜卑族的一支,正如你本应姓谷,却偏说自己姓秦一般,他们兄妹自然也不姓容。” “那……” “复姓,慕容。” “慕容……卿?” “收起你脑子里萌发的某些感情吧,至少数年时间,你很难见到她了,除非你现在跳下去找个船飞快地追上去。” 秦溪看着那一点船影彻底消失,心里怅然若失,嘴角却有些笑意:“所以你也莫再演戏给我看了,想让我陪你去哪,直说吧。” 诸葛稷哈哈一笑:“沿江水顺流而下,直奔建邺!”半晌,又追了一句:“我哪里演戏了,我那是真情流露,谁说想建功立业之人,就不能放纵无羁了!” 两人互看一眼,皆哈哈大笑。 秦溪忽然道:“你的笛子呢?” “怎么,你也善吹笛?” “山野之音,听不听吧!” “听!” 诸葛稷唤来一侍者:“去取我笛来!” 顿一顿又道:“我的琴也一并取来!” 第15章 原蜀丞相诸葛武侯玄孙稷求见 淡淡晨雾中,一艘长帆大船缓缓靠岸,四月的清晨已有些微热,偶见单衣短袄的脚夫在码头行走。 两个少年从大船健步而下,一踏上陆地便不约而同长长地竖了一个懒腰。 “好浓郁的花香!” “我也闻到了,应该是粥香吧!” “散发着花香的粥?” “走找找看。” 寻香而去,两个少年在雾气中找到巨大银杏树下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摊上许多脚夫吃着早点,攒着一天的力气。 “诶呦二位公子,随便吃点?”精瘦的店小二远远瞥见大步走来的诸葛稷与秦溪,笑脸相迎。 “你家店里的特色随便上,够两人吃饱就好了。”诸葛稷宽袍一拂,一副公子哥的做派。 “好咧!二位稍等!” 不多时,花香四溢的粥与小菜已上桌。 “本店特色花粥,清拌小菜,二位公子慢用。”小二正欲往别处忙去,却被诸葛稷拉了回来。 “小二哥,近来建邺可有些什么时闻?”诸葛稷边低声问着,边不动声色地向小二手中塞了一叠铜板。 小二轻轻捏了两下,笑逐颜开,轻声问道:“二位公子是打北方来的吧,公子想了解的消息有多近?是数日前,还是近月余,还是经年?” “就说说这个月的吧。”诸葛稷淡淡道。 “诶呦喂,这个月可有个大事情,二位公子或许知道咱江东上巳那向来是锦缎罗衣尽出,才子佳人同聚,但此番的上巳佳节,有匹马抢了大风头。” “一匹马?”秦溪有些诧异。 诸葛稷压住秦溪,略略沉吟道:“小二哥说的马,可是去年打北方来的?” 店小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正是。” “听闻北方的马产自五地,琅琊、汝南、西阳、南顿、彭城,这抢了风头的马产自何地?” 店小二见诸葛稷说的清晰,面色微变,嘿嘿一笑道:“公子消息很灵通,不如猜上一猜。” 诸葛稷微笑:“这五选一的猜法,不好猜,小二哥给点提示。” 店小二左右撇了撇,低声道:“此马有王。” 诸葛稷立即会意,嘿嘿一笑,手指轻点小二哥,再问:“如何个抢风头之法?” 店小二似被问到兴起,从旁直接搬了个凳子,趴在诸葛稷桌边道:“江东上巳佳节本就人头攒动,但那一马竟未曾招呼,直接来到上巳水边,仪仗隆重,排场更甚。” 诸葛稷笑问:“只一匹马,如何仪仗隆重?” 店小二摆摆手:“那可不,打北边来的几乎都带上了,二王一文一武压轴,浩浩长队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 “之后呢?没打起来吧?”诸葛稷笑道。 “公子说什么呢,那场面是异常和睦呀,双方互礼,传为佳话。” “你亲自去现场看了?”秦溪好奇道。 店小二慌忙摆手:“小人哪有这个本事,那不是咱小店花粥有点特色,南来北往的在此一坐,啥八卦都听来了嘛。” “妙极妙极,拜谢小二哥!”诸葛稷欠身一揖,小二哥嘿嘿一笑,抽凳欲走,却又被诸葛稷拉住。 “抱歉,还有一事相问,小二哥可知建邺何处有空宅待售?” 店小二将抹布往肩膀一搭,连连叹气道:“二位公子来晚了呀,自去年起打北边来的高门大户早就将此地能看得过去的宅子全盘下了。二位公子若是有需,恐怕只能去吴郡找找了。” “那么远!”诸葛稷有些吃惊。 “那还远?车马相通,一日便至,已经很好啦,再近的当真都没了。”店小二笑道:“二位公子可得赶快哦,如今只这小小码头每日登临的北客就以万计啦。” 诸葛稷再揖而谢。 很快两人便返回大船,在诸葛稷房中坐定。诸葛稷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秦溪思虑片刻,问道:“那出风头的马,难道就是你所说的琅琊王司马睿?” “看来是了。琅琊王在诸王中不管论实力还是文治武功都排不上号,可好就好在他与琅琊王氏交好。王氏家族在北边基业极大,我猜测指点琅琊王南渡的应该也是王氏中人,不是丹阳太守王旷,就是与司马睿情同手足的王导。但小二哥说一文一武压轴,那恐怕多半是王导与驸马爷王敦了。” “这时闻有啥值得在意的么?王爷与本地士族交好,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诸葛稷微微摆手:“溪弟你有所不知,这江东之地本属东吴,武帝灭吴也就才二十八年,而且你可知当初受那吴主孙皓出降的可是谁?正是当时的琅琊王司马伷——司马睿他爷爷。” “哈?所以说,当地士族与这琅琊王,算是有灭国之仇?!” “正是,所以我还以为两拨人定会打起来。若真的是一团和气,那……” “也许当地士族表面和气,另有所谋?” “不会,若如小二哥所言,他可是招呼都没打直接冲过去的,没时间让如此多的士族缓缓相谋,再者说,你觉得上巳节去谋划这等事情,有意思么?” “没意思。” “就是,还是看佳人来的舒坦。” “呃……” 诸葛稷正说着,却见秦溪望着诸葛稷背后一脸尴尬,忽觉后脑勺一凉,回头看去,庞姐姐一脸怒气立在身后。 “你看看你!满脑子都想些什么!两个家族就剩你一个男丁,还不好好用功!” 诸葛稷腾地站起来,如木棍般笔直:“在用功在用功!我和溪弟这不正在商议嘛,如今大概率琅琊王已在吴地站稳脚跟,南渡者众,建邺竟一处空置房产也没有,按我们早上打听到的,怕是要转道去吴郡了。” “吴郡?那顾家是否正住吴郡?”庞姐姐闻言倒未像之前一般要打诸葛稷板子,反而被诸葛稷所言吸引。 “江东顾家?好似确在吴郡吴县,不过那也是离开洞庭前的消息了。” “无妨,士家大族不会无故迁徙,更何况顾家立足江东,又未受北方战乱影响。我家祖上与顾家也算有旧,你与顾家也算同为丞相后人,想来还是能搭上点关系吧。” “那,转道吴县去?”诸葛稷眼巴巴望着庞姐姐。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庞姐姐的脸又瞬间冷至冰点。 “那我去和祖奶奶说一声。” 诸葛稷拔腿欲走,又被庞姐姐一巴掌按下:“不必了,就是祖奶奶让我告诉你,至江东后一应事情由你自己作主。先秦甘罗十二岁就游说张唐使赵国,你都快十四了,放手去干便是。” “哦……”诸葛稷悻悻然又坐下。 “还有,”庞姐姐叹了口气,罕见地斜坐于诸葛稷身侧,纤纤玉指握住诸葛稷的手道:“你也不必过于急功近利,安天下之事若有幸,成也就成了,若无幸,还是身家性命要紧。” 诸葛稷有些诧异:“这……也是祖奶奶说的?” 庞姐姐拂袖起身,冷冷一句:“我说的!”言罢头也不回离开了屋子。 秦溪看着一脸愕然的诸葛稷,捧腹吃吃而笑。 水路转道吴县并不近,绕了数日后,诸葛稷与秦溪带着庞姐姐的手书站在白墙乌瓦的高门大院前,扁上只书两苍劲有力的大字“顾府。” 轻叩三声后,一灰衣小童出迎。 “烦请小童通报,原蜀丞相诸葛武侯玄孙稷求见。” “名字好长,记不住这么些。” 诸葛稷有些尴尬,只得将手书递上:“请小童将手书交与先生,并通报诸葛稷求见。” “好的。” 乌门关起。 片刻后,乌门再开,一青袍年轻人开门作揖:“两位贵客久等,请随我进来。” 诸葛稷道声叨扰,随年轻人而进。 方入高门,便觉景致变换,院内雕花小景别致,亭台楼阁淡雅,处处隔窗棂棂,移步换景,目不暇接。 “先生这院子真可谓雕龙匠心呀。”诸葛稷由衷赞道。 “公子谬赞了,叔父这院子哪能比得上蜀中皇城。”年轻人淡淡一言,袖袍轻摆:“请坐。”又回身对侍者道:“看茶。” “想必二位公子此一来,是访叔父顾荣的吧。”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淡淡笑道:“正是。” “实不凑巧,半月前琅琊王遣参军王导登门相邀,叔父已随王参军往建邺去了。” “这……其实我们这次来也并非一定要见到顾侍郎,实则是举家投江东而来,想找一处大树所依而已。” 年轻人闻言而笑:“公子这话说得直白!在下顾平,敢问公子可是武侯之后?” “在下诸葛稷,这是我的好友秦溪。” “见过二位公子。叔父离家时说过,北人多有投南而来,若与顾家有旧的,能帮就帮了,嘱我便宜从事。公子持有庞公后人手书,又同为丞相之后,自然要帮,敢问公子有何需?” “初到此地,自然要先安顿下来了,想与顾公子打听下,这吴县城内,何处有待售的宅子?” “二位公子一定要重新购置宅子吗?即便加上庞家后人,我家府上也是足够住的,待叔父回来与二位见过,若是引为幕宾,同为朝廷效力,岂不是更好?” 诸葛稷嘿嘿一笑,拱手道:“感谢顾公子美意,只是我们举家迁至江东,随行仆从众多,更何况祖奶奶还在大船上等候,还是自行置宅比较好。” 顾平面上闪过一抹异色,惊问道:“蜀汉公主仍健在?” 第16章 不得放任何人入宅 “那是自然。”诸葛稷淡淡一笑。 顾平沉吟片刻道:“城中空置房产为数不多,不过有一处离顾宅相近,就在出门往南五里,本也是处士族的宅子,后士族没落,这宅子也荒了。” “那这宅子要问何人购得?” “无需购得,只清扫入住即可。”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均有讶异之色。 诸葛稷抱拳一问:“敢问顾公子,此宅原归谁所有?” 顾平略略点头,微笑道:“陈敏。” 诸葛稷闻言一怔,面色尴尬:“再无其他干净些的宅子了么?” 顾平轻轻摇头:“确实没了。北方士族南渡众多,空置私宅渐少,除此以外的,怕就是城外的草庐了。” 诸葛稷哈哈一笑,拱手道:“此事需得回报祖奶奶,我们这就告辞,希望不久的将来能与顾家为邻,坐大树之下乘凉。” 顾平笑道:“诸葛公子哪里的话,诸葛家本就为参天巨木,何需依附于顾家。” 辞别顾宅,诸葛稷怒容满面。 “这陈敏又是何人?”秦溪不解。 “一个想造反自立的人,那顾荣先是投奔了陈敏后又反悔,带兵与陈敏隔江对阵,只白羽扇轻轻一挥,陈敏阵中江东士子不战而逃,陈敏兵败被杀,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那这宅子算是个凶宅了吧?” “那可不。” “还正是拜他顾家所赐,却要堂而皇之让我们迁入?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不错!顾家仗着在江东根系深厚,表面说是帮衬南渡的士族,实际上不就是想收拢门客,做大自己么。” “看来是有这个意思。” “同为相门之后,却要我们甘作幕宾以他顾家为主,岂不是丢我高祖的脸!被我搬祖奶奶出来顶了,这厮便拿个凶宅出来警告我们!” “这些个士族真没意思。” “就是!” 两人脚力飞快,言语间已离开顾府数里。诸葛稷突然脚上一顿,身形陡然停在原地。秦溪正要发问,却见诸葛稷向后使了个眼色。 秦溪余光一瞥,一灰衣身影在墙后一闪而过。 有人跟踪。 诸葛稷掐指一算,计上心头,大声对秦溪道:“唉,也罢,不就是死过人嘛,实在不行咱们去看看,若是那宅子尚好,捡个便宜也不错啊。” 秦溪立刻会意:“走走,看看去!” 两人生生地原路折返,直奔顾平所指的陈家宅子去。 “按常理讲,这种宅子一般会被收没官家,或者被赐给功臣,但是北边都打成一锅粥了,谁还有心思管这等破事。退一步说,顾荣在平叛中有功,这宅子算是他自己家的也不是不能。只是溪弟,我想问你,住这种宅子,你觉得如何?” “我?我一个乡野村童,哪都能住,不讲究。” “正是,说实话我仔细想想,他顾家借此刁难,那我就来个顺杆爬得了,我就厚着脸皮住下,他又能怎样?” “只怕庞姐姐和祖奶奶那边不一定说得过去。” “唉,这你莫担心,祖奶奶既已说一应事情由我决断,这事不会有异议的。至于庞姐姐,她恼也不至于恼我们,恼顾家去吧。” 待两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陈府的门内,一道灰色的身影如蛇一般从墙根缩了回去。 事情如同诸葛稷预判的一样,刘奶奶笑而不语,庞姐姐将顾家骂了个劈头盖脸,但不管怎么说,侍者很快将陈家宅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大船上所有东西尽数入了宅子,但在修改宅户之匾时,诸葛稷却微有些犯愁。 “为啥不像别家一样直接挂个姓氏了事?” “因为诸葛家在江东不算士族,贸然挂姓氏,我担心引起本地士族的反感。再说我们这一家老小,就我这小娃算是诸葛后人,我挂个诸葛家宅,也未免有些托大了。” “那你打算挂什么?” 诸葛稷眉头紧锁:“要表现出与普通人家略有不同,能显出志趣更好,又不能引起江东士族的忌讳……好难。溪弟你也帮忙想想,你起的剑名不就很好么。” “……我来想?我一个外人……” “外什么外,自家兄弟莫说两家话。” “那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写‘耕读’二字如何?” “耕读?” “我记得你曾跟我讲过你家高祖父的生平,是有躬耕南阳这么一说的吧。” “不错,正是。” “你随船又带了这么一大堆书,都够占两个屋子了,不若带个‘读’也不错。” “嗯……好!你一打铁的,取名字倒很在行嘛!” “呃……我只当你是夸奖了啊!” “嘿嘿,当真不错,当世文人名士皆崇尚归隐田园,这‘耕读’二字倒也迎合了这种风气,也算表明无意于与诸族分一杯羹,尚好尚好!” 墨色背景下,暗金的两个大字平和如水。 这是拓印的刘奶奶的墨宝,刘奶奶对这个匾名也颇为满意。在两位少年到访顾家后仅仅一周,这荒弃的陈家老宅便已拾掇到位,只待按着刘奶奶算下的吉日吉时搬入便可。 拾掇这宅子期间,顾府十分平静,几无半点波澜,以致于诸葛稷和秦溪都以为顾家是实在看不起连凶宅都能坦然入住的破落诸葛家,懒得与之废话了。 待到吉日这一天,鞭炮隆隆,两顶轿子两头牛沿街而行,四下的邻里都外出指指点点,心想这定是哪家走投无路的北方门第。行至宅子门口时,却见一众带刀甲士列队门前,将大门挡了个严严实实,盔甲肃穆森严,黑衣冷面的孟祝在门口正与甲士怒目相持,四下里围观者众,议论纷纷。 诸葛稷与秦溪连忙下牛赶去。 “孟祝,怎么一回事?” “稷公子,这队甲士才刚到半个时辰,只是列队在此,未有其他动作。我与其校尉说了半天,他却只一声不吭。” “诶呦呦,这是要给咱家一个下马威呀,相信正主应该就在此处不远看着呢,没事,别担心。有些事情咱们两小娃搞不定,自有人能搞定。” 两顶轿子在门前缓缓停下,当先一帘掀开,庞姐姐着正红华袍款款而下,金钗玉枝,气度非凡。冷若冰霜的面上粉黛淡淡,却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围观者中轰然爆发一阵欢呼,有许多轻浮士子竟吹起了口哨。 秦溪看着庞姐姐,不觉有些诧异,悄悄趴在诸葛稷耳边问道:“你家这庞姐姐究竟年方几何?在船上时莫非是被她吓的,总觉得差不多得有花信之华,如今一看,怎么感觉又像才年方及笄一般。” 诸葛稷暗暗盯了秦溪一眼,有点不悦地道:“你今天才算看准。” 秦溪吃了一惊,本以为庞姐姐与诸葛稷当真只是远房表亲关系,如今一看,还是自己年幼了。 庞姐姐行至诸葛稷面前,轻瞥了一眼,只冷冷盯着杵在门前的甲士,一言不发。 不出片刻,那一直被盯的甲士竟然汗流满面,身形摇晃,目光都不自觉的下掠于地,已然胆寒地想溜走了。 秦溪偷笑,别说这甲士,即便是自己被庞姐姐这么盯着,心里也一定毛到不行。 甲士队列后有轻微清嗓子的声音,一名校尉模样的男子缓步走出,看了眼庞姐姐,也瞬间移开了目光,只结巴地道:“主上有令,在他到此之前,不得放任何人入宅。” “那你敢不敢当着这一众乡亲们说清楚,连入宅之喜都要横加阻拦的你家主上究竟是谁?”庞姐姐开口,冰山般清冷的声音瞬间直刺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围观者忽地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盯着那名校尉,校尉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不敢再说出一个字,而在庞姐姐如刀般的目光加上上百号围观者的眼光威压之下,他竟也满面流汗,身形飘忽起来。 见校尉说不出个名堂,围观者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后有声音高呼道:“哪有挡着人家门不给搬家的!”立即如潮水般扩散开来。 “就是!” “这哪家干的好事!” “太欺负人了!” “莫不是打了小娘子的歪主意?” “龌龊!” 一时间群情激愤,义愤填膺,有些士子几乎要撸袖子上前推开甲士,似能博得眼前这红衣冰山美人一笑一般。 然而第二顶轿子帘布也徐徐掀开。 鹤发和颜,雍容尔雅,身着绛紫鎏金华袍,仪冠规整,笑若柔风。刘奶奶只一露面,围观者瞬间鸦雀无声。 这份气度与威压感,从未在任何一位士族领袖身上出现过,分明是来自皇族血脉天生的气质。 刘奶奶缓步向前,领头的校尉哪见过这种气场,早就膝盖发软,扑通跪了下来,后方的一众甲士也齐刷刷列跪于地。 “薇儿,不必为难这些兵士。”刘奶奶声音温和却威严,只是对着庞姐姐说话,在场诸人心中却都为之一颤:“兵士不能北击来犯之敌,只被有心之人差来阻门,本也是可悲的了。既然他说要等,咱们就等吧。” “祖奶奶说的是,薇儿知晓了。” 清日朗朗,天气微热,刘奶奶静立于甲士之前,岿然不动,笑容可掬。在场无一人说话,都在静待事态的变化。 不多时,如一阵狂风席卷了人潮,围观者后方熙熙攘攘,一名靛袍中年男子跌跌撞撞挤开人群,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刘奶奶身前,当头便拜:“公主殿下息怒,顾荣本欲亲自迎殿下入宅,未曾想牛车缓慢耽搁了,还望恕罪!” 围观者“哗”一声炸开,人声鼎沸,甚于上巳。 “原来这就是顾家家主?” “这老太太竟然是公主?哪朝哪代的公主?怪不得如此气度。” “顾家这事做的,也太糗了吧!” 第17章 蜀主之剑!使不得! 刘奶奶淡淡摆摆手:“顾侍郎请起,老身现已是一介平民,不敢再受公主之称。老身万分感谢顾侍郎百忙中还专程来接我们几个外乡人入宅,只奈吉时快过了,还请问顾侍郎,我们可以入宅了吗?” 顾荣忙不迭起身再揖:“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请公主移步。”一面对着甲士拼命挥手。 甲士如潮水般散开,吆喝着驱散围观之众去了。 刘奶奶缓慢移步,当先入了耕读之宅,庞姐姐与顾荣行个礼,面上无一丝表情,也入了宅。诸葛稷将秦溪推进宅子,自己在后面邀请顾荣同行,与顾荣相互客气着步入宅门。 这宅子虽没有顾家宅子雕饰的那般景致多变,但也算得上平和淡雅。众人在主厅列座,刘奶奶上座,邀顾荣坐了客座,庞姐姐与诸葛稷分坐两侧,秦溪坐于诸葛稷下首。 未及刘奶奶开口,顾荣已起身长揖告罪:“公主殿下恕罪,家侄不识大体,有心刁难,害公主殿下屈尊此宅,顾荣于心难安。” 刘奶奶微微一笑,淡淡道:“无妨无妨,没落户不讲究这些,算下来这也当是顾家的产业,老身还得谢过顾侍郎。” “公主殿下这说的哪里的话,如公主殿下不嫌弃,尽管在此处住下便是了,若有所需,与顾某言说便好,也好让顾某尽地主之谊嘛。”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都听出了这顾荣言外之意。 刘奶奶微微一笑道:“顾侍郎说笑了,你看我家除了我一个老的,就只有三个小的,能找个地方苟活于世便足以了。若是顾侍郎有意,多照顾下我家的三个孩子,老身便感激不尽了。”刘奶奶边说着,边向孟祝招招手,后者将一修长锦盒双手捧上。 “远来相投,无以为报,想来顾家经营吴地已久,寻常物件也难以引起顾侍郎兴趣。但将此物赠予顾侍郎,希望顾侍郎看得上。” 孟祝将锦盒献与顾荣,顾荣面有惊色,双手接过锦盒,拉开一看,一把玉具长剑静静躺在盒中。 顾荣有些讶异:“这是……” 诸葛稷淡淡一笑:“顾侍郎拔剑便知了。” 顾荣郑重拿起长剑,但见紫檀剑鞘雕饰华丽,也有镶有金玉,心中震动,已猜了个七八分,咬咬牙“呛”一声将长剑拔出。 原是一把古朴的八面剑,剑刃寒光闪烁,剑背锻有细腻均匀的水样纹路,靠近玉具处的剑身上以苍劲有力的笔法雕有两字“章武”。 顾荣大惊失色,膝盖一软,扑通一声托着剑在刘奶奶前跪下,连声说着:“蜀主之剑!使不得!使不得!” 刘奶奶缓缓起身扶起顾荣,笑道:“顾侍郎不必恐慌,这剑是我夫君的,并非我父亲的,你可安心收着。与之相似的另外七把,我祖父那把随他一起葬了,我父亲那把应该在洛阳,我几个表兄处应该也有两把,却不知传给谁了,其余的下落不明。这剑也就是一把藏品而已,上不了战场,待老身百年之后又该归谁?顾侍郎羽扇平叛为世人称颂,有我公公当年的风采,此剑莫不如赠予顾侍郎做个人情,也好让我们这一家老小在这吴地有所倚仗。” 顾荣再拜道:“此剑过于贵重,且诸葛贤侄天资聪颖,当由贤侄收藏,怎的也轮不到在下呀。” 刘奶奶笑道:“年轻人当有自己的功绩,此剑我是断然不会留给稷儿的。” 诸葛稷也一并笑道:“顾侍郎莫再推辞了,小侄生性懒散,搁我手里也给我败光了,还不如赠予顾侍郎,至少可保我等此生无虞。” 顾荣沉吟片刻,恭恭敬敬拜谢于地,正色道:“顾某今无功受此至宝,从今往后定尽心竭力照拂武侯之后,一荣俱荣!” 刘奶奶和蔼道:“如此,谢过顾侍郎了。路途久远,老身有些疲累,薇儿陪老身进去罢。稷儿好好陪侍顾侍郎,要多多求学,有顾侍郎这般江东士族领袖的照拂,是你难得的际遇。” “稷儿知道了!”诸葛稷恭敬相拜。 待庞姐姐扶着刘奶奶转入后堂,顾荣的脊背才稍稍直了一些,暗暗喘着气,转向诸葛稷与秦溪二人,换作和蔼可亲的面容道:“贤侄今年多大啦?” 诸葛稷恭敬道:“回顾侍郎,诸葛稷下个月就十四岁啦。” “大好年华!那这一位是……?” 秦溪抱拳道:“回顾侍郎,在下秦溪。” 诸葛稷笑着补充道:“秦公子祖上于我高祖父有恩,秦公子与我又是至交好友,如今算是一家人。” 顾荣微微有些吃惊:“能施恩于武侯之人,必非常人,两位少年定然也才华横溢,前途无量。” “顾侍郎谬赞了,若是顾侍郎无事,贤侄刚好有些好奇之事想求教顾侍郎,可否……” “贤侄莫叫顾侍郎了,显得生分,唤我顾伯伯即可。任何疑问但说无妨!” “好咧,谢谢顾伯伯!”诸葛稷请顾荣上座,自己坐于下首,面色天真地问道:“小侄入江东之时途经建邺,本想在建邺寻套房产,却未曾想听人说建邺已然住满了,才只能奔吴郡投顾伯伯来。小侄很好奇,如今这江东如此繁华,是谁在作主呀?” 顾荣眉头微皱,但仍和蔼地道:“自然是琅琊王司马睿。” “司马睿?可小侄知晓,几十年前灭吴的正是他的祖父吧?” 顾荣眉头更皱:“确实如此,小侄此言……何意?” “顾伯伯莫怪,小侄年幼,未能如祖上那般参透世事,但蜀吴本无仇怨,世代修好,所以小侄尝以吴人角度去想,只是越发好奇,如今江东吴地士族足以与中原士族抗衡,可为何还要忍灭国之辱,屈尊于区区司马睿之下?” 顾荣闻言愣了半晌,沉吟片刻后哈哈一笑:“诸葛贤侄居然能以我们吴人的角度看世事,当真有武侯遗风。不错,蜀吴世代修好,若非曹魏奸险,世事尚未可知。只是当今司马家为朝廷正统,王家又对司马睿鼎力相助,江东士族自然要依仗朝廷。” “可若士族齐心,趁这乱局复国孙吴也未可知。” “孙吴?”顾荣面色一滞,再一次哈哈大笑,手抚短须道:“孙家从来都不是江东士族,也就是个卖瓜的暴发户,且与士族结怨众多,但问江东,谁家会去复国孙吴?” “原来如此,小侄知晓了!”诸葛稷显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天真再问:“所以说,如果小侄要完成太奶奶要求的出仕的心愿,那只有跟着这个琅琊王司马睿了?” 顾荣闻言抚须再笑:“诸葛小侄年方十三便想着出仕了?可见公主殿下教导有方啊,比我家那些个子侄强上数倍了。但小侄要知道,自汉察举制出仕发展至今日的九品中正制,若要出仕首推的是个人名声,自小吏起积累威望,而后若三生有幸才能得伴君侧。当然琅琊王自然是当世俊才,礼贤下士,身为北方皇族还十分在意我们这些江东遗老,又能入乡随俗,同度上巳,目前来看确是明主无虞。” 顾荣顿了顿,突然正色道:“顾伯伯与你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提醒贤侄,方才那些复国孙吴的话可切莫再说了。贤侄有与吴地士族交好的这份心意已足够,目前不止我吴郡顾家,那建邺纪家、绍兴贺家、宜兴周家都已拜在琅琊王门下,贤侄若再冒出刚才那番言论,牵连我顾家威望事小,恐遭有心之人暗算是真!” 诸葛稷显出被唬到的神色,恭敬深拜道:“小侄知错了,小侄一定谨记!” 顾荣微笑道:“尚好,贤侄初到此地,对吴地风俗人情尚未了解,改日我遣顾平带贤侄四处逛逛,若想完成公主殿下让你出仕的心愿,你可要更加注意形象气度了。” “谢谢顾伯伯!”诸葛稷一脸可爱。 顾荣走了之后,诸葛稷与秦溪二人在后院闲坐,荷花池内花叶已尽数被清理,空空荡荡,一如二人所面对的江东之地,一片茫然。 “总之,开头不算太差。”诸葛稷望着天边慢悠悠飘过的白云说道。 “还行吧,这顾荣话语几分真假未知,但江东士族归心琅琊王之事应该是很明了。” “强龙压了地头蛇,哈哈。”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初来乍到,慢慢混出点名声再说呗。如今世道,要出仕需得按所谓九品中正制,举荐是一方面,名望是另一方面。若那个笑面奸人真来带我去四处逛逛,我也能狐假虎威一把,借他顾家的门庭让江东这些公子哥儿看看咱的水平。” “只怕那顾平未必真心带你去逛。” “管他呢,见招拆招呗。至少表面上顾荣准许我们住在这里了,这就够了。” 可就在这两位少年还在想着怎样闻名乡里,得以受到察举之时,有一人的名声却以这初夏骤雨之势瞬间席卷吴郡年轻士子。耕读之宅内的人只发现一连几日门外常有探头探脑的华衣青年,还以为被贼人盯上,孟祝去集上听了才知,单名一个“薇”字的红衣冰山美人已是当下士子口中最热门的话题。 有幸见过现场的士子只言“冷若冰霜,却美若天仙!”又言“只一眼便能让重装兵士丢盔弃甲!”,以致于士子中还形成一种说法,谁若是能被这“薇”名远播的绝世美女盯上一眼,便如同做了个春梦般舒坦,谁若是能听闻此女之声,定然一个月如痴如醉,谁若能讨到此人为妾,那只能是三世修来的福分,足以羽化登仙! 第18章 她未嫁,我未娶 孟祝将此事告知诸葛稷时,诸葛稷与秦溪正在堂上喝着午茶,诸葛稷一口茶水喷出老远,愣了半晌竟没回过神。 秦溪忙问孟祝,是否已将此事告知庞姐姐。 “尚未告知,不过庞小娘子婢女也多有去集市采买,恐怕也已知晓了。” “这些士子怕不是都得了失心疯吧……”诸葛稷一脸不可思议。 “若是庞姐姐知晓,怕是会将这些士子挨个砍了……”秦溪微微摇头。 正说着,侍者报顾平到访,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同到门前迎接。 “诸葛公子,秦公子,别来无恙?”顾平笑容可掬,拱手以礼,身后仆从手里竟有一方形锦盒。 三人在堂上坐定,清茶一杯,顾平将锦盒置于手边,深揖道:“之前在下多有冒昧,还请二位公子恕罪。” 诸葛稷拱手道:“无妨无妨,如今承蒙顾侍郎照顾,顾家与诸葛家亲如一家,顾兄再说这样的话,可就见外啦。” 顾平哈哈一笑,又道:“在下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其一是邀二位公子后天同去当地士子的清谈雅会。” “清谈雅会?”秦溪有些不解。 顾平微笑道:“想来二位公子久居荆川之地,未尝见识到洛阳长安一带的清谈雅风,如今江东子弟也已蔚然成风了。二位公子参与其中,可结识当地士子,亦可展现自己的才情。” “尚好尚好,多谢顾兄抬爱,一定赴会。”诸葛稷与秦溪眨眨眼睛,欣然应允。 “这第二件事嘛……”顾平沉吟片刻,面带笑意:“上一番收了庞公后人的手书却未能相见,此次前来专程想拜见庞公后人,备以薄礼,以表祖上相近之谊。” “这……”诸葛稷面色一僵,心知顾平怕是听了士子传闻,猜到那所谓红衣冷面美女便是庞公后人,如今堂而皇之寻花来了。诸葛稷心里把这顾平骂了个狗血淋头,奈何刚答应了清谈之会,现在翻脸也不大好看,只能委婉道:“我家姐姐常年伴在祖奶奶身边,这会儿应该正服侍祖奶奶午休呢,不大好请呀。” 顾平再报微笑道:“无妨无妨,上次是在下失礼了,在此多等一等也是应该的,于礼总该见上一面嘛。”说罢竟端起茶碗,侧身欣赏起院中盆景来。 诸葛稷与秦溪面面相觑,却未曾想耳边恰好响起庞姐姐的声音。 “稷儿,祖奶奶叫你过去。” 声未止,一袭轻纱白衣的庞姐姐从堂后屏风绕出来,身段阿挪,粉黛未施,只脸上还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诸葛稷习惯性唤了句:“好咧庞姐姐。”却瞬间肠子悔青了。 但见那顾平直勾勾盯着庞姐姐,目不转睛,一脸惊喜,径自起身揖道:“娘子便是庞公后人?” 庞姐姐见此人如此无礼地盯着自己,本欲发作,奈何提及祖上,又是在初来乍到之地,只得耐下性子冷冷道:“正是,公子是谁?” 顾平一脸春光明媚,喜笑颜开道:“你我真是如此有缘,在下还以为要等上数个时辰才得一见,没想到这就见到了!在下顾家顾平,之前收了娘子手书,此番特来拜见。” 庞姐姐眉头微皱,冷冷道:“我在自家走动何来有缘一说?你顾家也未必见得有多在意与我家祖上同僚之谊,如今见也见了,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掺和你们公子哥儿谈正事,就这样罢。”说完转身便走。 谁知顾平居然一个箭步阻到庞姐姐面前,深揖道:“庞娘子留步,之前是顾平思虑不周,怠慢了。今日特地备上薄礼一份向娘子请罪,请娘子海涵。”说罢接过仆从手中的方形锦盒,硬塞到庞姐姐面前,亲手打开。 锦盒内是一环纯净至极的玉镯,玲珑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庞姐姐面色已极为难看,只瞥了一眼那镯子,冷笑道:“顾家果然豪气,东西是好东西,但我不喜欢,请顾公子拿回去罢。”言未尽,步已起。顾平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白纱如水,就这么眨眼间从眼前掠过,消失于屏风之后。 诸葛稷一刻也不想多待,匆忙告了个罪,唤道:“庞姐姐等等我!”也飞快地追至屏风后去了。 堂上只留下一脸陶醉的顾平和尴尬至极的秦溪。 “真美呀!”顾平还端着镯子,赞叹道。 秦溪清了清嗓子,对顾平沉声道:“顾公子,还是奉劝你莫要打庞姐姐的主意,庞姐姐已经名花有主了。” 顾平闻言一愣,道:“庞娘子已经嫁人?” 秦溪有些尴尬:“应该还未。” “那不就结了,她未嫁,我未娶,郎才女貌,两家又本是世交,天生一对呀。再说现如今崇尚自由恋爱,只要她一天没完婚,我当然可以公平竞争。”说罢还跟秦溪眨眨眼:“到时候还请二位公子帮帮忙哦。” 秦溪目瞪口呆:“顾公子就不问问庞姐姐与谁家有婚约?” “关心这干嘛,江东士族哪家能比得上我们顾家?她跟谁都一样。我相信庞姑娘一定会选择我的!”顾平整个人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用力拍了拍秦溪的肩膀:“秦公子,哦不秦弟,后天清早在我家门前汇合,哦不我来接你们吧,谨记!顾兄告辞!” 顾平走了,诸葛稷与庞姐姐不知在刘奶奶处商议些什么。这个下午天气非常沉闷。秦溪在堂上坐了一会儿,又去园子里转了两圈,左右觉得无聊,想着要么还是出去溜达溜达。 正欲出门,冷面黑衣的孟祝恰从偏厅出来,抬头看见秦溪,忙唤道:“秦公子!” 秦溪停下脚步,转身施礼:“孟叔。” 印象中孟祝几乎从未主动与自己说过话,秦溪微微有些吃惊。 “秦公子可是想出门?” “正是,左右无事,我想四处转转。” “那秦公子可否允许在下陪同?”孟祝言罢有些尴尬,忙补充道:“江东风俗与荆川多有不同,在下先前去集上采买,发现吴县不比建邺,外面……更为复杂一些,还请秦公子允许在下陪同,保护公子安全。” 秦溪一愣,立即恭恭敬敬拜谢道:“那就有劳孟叔了。” 吴县多水路,各种小河道在城里蜿蜒穿梭,小小的舟楫或如星落般四下停靠,或在河道中缓缓前行。撑篙的船夫偶尔喊一嗓子,浓浓的吴音便随着轻波飘开去。 “这吴县可比巴陵繁华多了。”秦溪由衷赞叹。孟祝跟在秦溪身后半步,并未言语。 转入街市,熙熙攘攘,布庄药铺固然人流如织,食肆茶肆却更是人头攒动。北方好酒,南方好茶,由此可见一斑。 秦溪与孟祝走在街上,偶尔还是会引起旁人的注视,秦溪原先有些纳闷,后来发现大概是因为服饰缘故。 秦溪与孟祝均着紧身衣靴,但反观吴民,除却着粗布短衣的平民之外,贵族子弟几乎都着宽袍和屐,甚至有的还袒露着胸口,与这初夏尚微凉的时节十分不相宜。 “孟叔,你说,他们不怕冷嘛?” “据在下所知,士族子弟喜服一种叫五石散的药物,易使身体燥热。他们……恐怕正是在散热呢。” “五石散……” 秦溪对医道并不了解,有些纳闷。 “五石散,是药也是毒!”突然身旁一亮亮的声音响起,秦溪吓了一跳,循声看去,是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也着粗布短衣,看起来有点像叫花子,可眼神清亮,身材十分有料,异于普通人。 “为何说……是药也是毒?”秦溪不解。 “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为治疗伤寒症调配出来的,有个副作用是驻颜,还有个副作用是增强房中术……不过吃的多了,便会中毒。”那女子嬉皮笑脸盯着秦溪:“这位公子……你需要增强房中术?” 秦溪面色一滞,瞬间红到耳朵根:“什……我就随口问问,我不用……” “哦,原来你不用再增强了啊?”那女子边说着,手还在秦溪身上摸来摸去,胸前巨大的软乎乎的东西故意挤着秦溪的胳膊。 “啊?不是……”秦溪连连侧身避让,尴尬到脚趾抠地。 “放肆!这位姑娘为何平白无故调戏我家公子!”孟祝面色冷峻喝道。 “哎呀呀,这位大叔好吓人啊!奴家哪里调戏这位公子了,奴家只是好心给两位北方来客指点一二,”女子说着,放了秦溪,欢快地跳远了两步:“既然两位不领情,奴家便告辞了。” 女子回头钻入人流,高高扬起手:“指点费我已自取啦,谢谢公子!” 秦溪一惊,分明看见那女子扬起的手上,一枚通透清亮的玉扳指,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喂!那是我娘亲的!”秦溪急唤,脚下一动飞快地向前追去,孟祝的轻功也是一流,立即紧随其后。 市集人潮汹涌,秦溪与孟祝无法全力施展身法,那女子的步伐极为诡异,总是眼看着要抓到了,一闪身又离开老远。 秦溪一咬牙,腾地跃上房顶,那女子瞥见了,两脚一蹬直接飞跃一堵围墙,脚尖一点往城南急奔。 秦溪与孟祝紧随其后,虽然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但凭借高超的身法也能远远跟得上。至此时,秦溪还未真正施展逍遥游,内心隐隐有种忌惮,本想凭借最基本的身法追上这名可恶的女贼,却未想到此女子的轻功如此了得。 “孟叔,我先去了!”秦溪有些焦急,见已渐渐远离人多的区域,也顾不得许多了。 孟祝闻言暗暗吃惊,论武功,孟祝算是半步宗师,即便轻功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可今日不仅追不上那平平无奇的女子,连秦溪也似乎觉得自己在拖后腿,但碍于身份,孟祝沉声提醒道:“秦公子一定要小心,此妖女恐有后手!” “好!” 孟祝只觉得秦溪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好似化为一阵劲风,身形飘忽轻盈,动辄如电,电光火石间已与自己拉开老远。 孟祝瞳孔中都充满了震撼,秦溪这么年轻,但这身轻功实力恐怕放眼天下都没有对手。 不得不赞叹,稷公子慧眼识人啊! 第19章 请叫我内子 耕读之宅。 诸葛稷眉头紧锁,祖奶奶及庞薇也正陷入思考。 “还是低估了江南士子的糜烂程度。”诸葛稷沉声道,隐隐有杀气。 “稷儿,淡定,切莫自乱阵脚。这后面说不定有人推波助澜,毕竟咱们是外来的,而且前些天让顾荣如此失态,指不定是专程恶心我们的报复行动。”庞薇一只手搭上诸葛稷的臂膀,轻声安慰。 “可我无法容忍他们辱你!”诸葛稷咬牙切齿。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薇儿说的对,切莫自乱阵脚。”祖奶奶缓缓道:“从我们偶尔听闻的坊间传言来看,至少可以明确三个信息,其一,薇儿目前在士子群体中很有名,远胜于你。” 祖奶奶淡淡看着诸葛稷,诸葛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张嘴,但未说出任何话语。 “其二,这群士子似乎都笃定薇儿尚未婚配,认为自己有可乘之机。” “是啊,那顾平今日居然堂而皇之向庞姐姐示好,哼!”诸葛稷愤愤然。 祖奶奶淡淡叹了口气:“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虽说入宅时顾荣对我们毕恭毕敬,但老身毕竟只是个亡国公主,江东士族压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想要在江东立足,谈何容易。名义上,我们与顾家亲近,可你想要在司马睿手底下做事,光有个顾家的举荐没什么用,你的名望还差得太远。” 诸葛稷面色严峻,微微点头:“何况顾家是什么态度还难说。方才顾平邀我和秦溪去参加后日的清谈雅会,我想着尝试赢下这场,先在士子圈内混点名气。” “但需万分小心。”庞薇道:“自何晏至今,所谓清谈已经不再是几个士子发发牢骚,所论述的内容,声律,服饰乃至坐姿都颇为讲究,一不小心只怕名气没混到,反而落了笑柄。” “庞姐姐说的是。”诸葛稷重重点头。 “薇儿,你陪稷儿同去吧。”祖奶奶看着庞薇,眼神中有股子坚决。 “这……祖奶奶,庞姐姐去会不会太……引人注目?”诸葛稷有些犯难。 庞薇看着祖奶奶深邃的目光,忽然明白了祖奶奶的用意,用力点点头:“薇儿知道了!” “这……”诸葛稷有些吃惊,正欲再言语,却发现庞薇冲他使了个眼色,立即不敢出声。 “那祖奶奶,您先休息,我们去探讨下清谈。” “好。” 花园内,庞薇与诸葛稷同行。 “庞姐姐,你……” “停,从现在起,如果你……还在乎我的话,请叫我……内子吧” “啊?”诸葛稷着实吃了一惊。 庞薇见诸葛稷如此反应,大为光火,怒道:“怎么,你看不上我?你要毁婚约?” “不不不怎么可能!”诸葛稷见庞薇发火魂都吓没了一半:“庞姐……呃,内子才貌双绝,能与你有婚约是我诸葛稷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可能看不上,可稷才十三岁,内子也仅十五,会不会有些早了?如果内子是因为那些士子轻佻的言语,其实可以不用搭理他们的,都是一群浪荡子罢了。” 庞薇轻轻摇头:“乱世之下早婚已是常态,夫君虽饱读诗书,智谋出众,可对女儿家的心思知之甚少。妾身本也在犹豫,可祖奶奶的意思妾身看也出来了,这一步棋,谋的是险招。” 诸葛稷眉头一皱,忽而眸子里闪起亮光,主动牵起庞薇的手道:“稷知晓了。只是稷有个小建议,”诸葛稷深深看着庞薇的双眸:“你我二人之间,可别再称什么妾身夫君了,这十来年的相处,哪里还用得着这些虚词。” 庞薇微微一怔,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且看我力战群舌,告诉那些登徒浪子,莫打我诸葛稷夫人的主意!”诸葛稷哈哈一笑,一副狂放的姿态。 “你就不能稳重点!又想挨板子!”看着秒变身的诸葛稷,庞薇不禁怒道。 “诶呀!又要谋杀亲夫啦!” “滚!你再贫一句看看!” 正当庞薇追着诸葛稷打的不亦乐乎,一位侍者慌慌张张冲入花园:“不好了不好了!稷郎君,庞娘子!孟叔背着秦郎君回来,秦郎君好像中毒了!” 前院,孟祝将秦溪放下,一群侍者抬来躺椅扶秦溪躺下,都见到秦溪脸上身上均是粉色的粉末,慌慌张张围着却不知该怎么办。 “让开让开!稷郎君和庞娘子来了!” 众人立即闪开一条缝,诸葛稷和庞薇一脸慌张冲了过来。 “孟叔,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诸葛稷开口问道,庞薇已开始为秦溪诊脉。 孟祝详细叙述了在市集秦溪遭遇女子调戏并偷走玉扳指之事,顿了顿道:“在我们快追至城南外时,秦公子突然施展了一种没见过的精妙身法,迅速与我拉开距离,只瞬息间就接近那女子,但那女子见到秦公子的身法反而不逃了,转过身好像对秦公子说了什么,便直接放出毒烟,待我赶到时,那女子已不见踪影,秦公子则不省人事。” “内子,怎么样?”诸葛稷边思索着,边搭在庞薇肩上问道。 庞薇白了诸葛稷一眼,在孟叔和侍从面前突然这么直白,心理根本没准备好,还好孟叔只是愣了下,立即恢复正常,倒是几名侍从一脸吃瓜相。 “他没事,估计再有一炷香时间该醒了。”庞薇轻轻拈了下秦溪身上的粉色粉末,眉头微皱:“从脉象上看,秦公子该是中了迷魂香,但这粉末有些蹊跷,我未曾见过,需要分析下。” “好,你们几个先扶秦公子去他房里歇息,帮他清洗下身体,换下来的外衣立即送到我房间。” “需要跟祖奶奶说么?”庞薇向诸葛稷问道。 诸葛稷沉吟片刻,对一名侍从道:“将大致情况告诉祖奶奶,跟她说我和夫人已在处理。” “喏!”侍从飞奔而去。 诸葛稷牵起庞薇,向他自己房间走去。 “有些蹊跷,你怎么看?” “此女子说得出五石散来历功效便罢了,还能说出五石散的毒性,试问士族或者平民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层?我怀疑她很可能是医家后人。” 诸葛稷目光犀利起来:“诸子百家,先秦遗民,真有意思。若是你师门这一宗,多数该是避世自保或者济世行医,但此女子身法鬼魅,行事放浪,我猜测,此女子多半是毒宗的人,恐怕秦溪一早就被盯上了。” 两人已行至诸葛稷房门口,一名侍者正捧着秦溪的外套飞奔而来。 “是或不是,分析下便知。”庞薇将一方手帕蒙住口鼻,接过外套。 半炷香之后,诸葛稷房内书桌上的数张纸涂满了各种色彩,庞薇神情有些震惊。 “怎么样?” “此毒底子虽是一般的迷魂香,但已经过全面加强。夫君你可听说过当世仅存的两种真法?” 诸葛稷微微愣神,但立即回道:“道家佛家有真法,听说远远超出世俗武功。” “不错,我幼年听师尊说过佛道真法境界均有九层,甚至传言领悟至九层可延年益寿,但是我敢肯定,这种粉色粉末,即便真法九层境界也照样放倒不误。” 诸葛稷倒抽一口凉气:“如孟叔所言,溪弟很有可能在最后关头施展了真法,孟叔毕竟也是半步宗师,唯有真法能与世俗武功拉开如此大的差距。”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女子先前只是跑,当秦公子追上时方才使用毒烟。” “她或许以为凭借毒宗的身法摆脱世俗武功问题不大,但当溪弟施展真法,自知跑不掉了,唯有使用毒烟这张底牌。” “这毒烟应该无比珍贵,要达到这个效用,不知得耗费多少人力时日。” “可我想不通,那女子要那玉扳指作甚。溪弟本身就是先秦谷国遗民,但也不至于一上街就露馅,况且,这和他母亲的玉扳指有什么关系?还有一处蹊跷的,按毒宗的一贯作风,施毒目的轻则让对手重伤垂死,重则当场毒杀,可为啥此一番只用个迷魂香?难不成只为求财?” “倒也有可能。”庞薇喃喃道:“即便江湖人士,在这乱世也是极难生存下去的。” 诸葛稷叹了口气:“猜也是乱猜,一切只能问溪弟了,估计他也快醒了吧。” 诸葛稷与庞薇一齐向秦溪屋子走去。 “夫君……你……一直知道秦公子怀有真法?” 诸葛稷一愣神:“不知道啊,我倒是见过他使用身法对敌,我并未意识到那是真法,原本也只惊叹他的折星是柄难得一见的神兵。” 庞薇不再言语,只低下头瞥了一眼诸葛稷。 臭小子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竟捡了个如此逆天的人才。 秦溪房间内,秦溪一脸懵。 不知何时躺在自己房内也就罢了,身上居然穿着诸葛稷那身淡青大袍。伸手一摸脖颈,娘亲的扳指果然不见了。 秦溪面色沉了下去。 房门恰在此时被拍响:“溪弟,方便吗?我们能进来?” 诸葛稷的声音。 秦溪忙起身拉开房门:“稷哥来啦……咦庞姐姐也在。” 诸葛稷牵着庞薇进屋,来了一句:“以后喊嫂嫂。” 秦溪一愣神,瞬间明白几分,忙道:“嫂嫂好!”又向诸葛稷暗暗竖起个大拇指:“果然还是稷哥高明!” “不扯这些了。”三人坐定,诸葛稷道:“我们分析那名放毒的女子很可能是毒宗的人。你也知道先秦诸子百家,实际有千余家宗派学派,有的不善武功,只是某行业的先驱者,比如你祖上铸剑谷家,或者像你嫂嫂这样略微会点武功的正经医家……” “嫂嫂是医家传人?”秦溪脱口而出。 庞薇眉毛一扬:“溪弟不会以为我只会做衣服吧。” 秦溪立马汗颜赔罪,却被诸葛稷挥挥手打断:“最主要的是毒宗不仅精通医术,还涉猎媚术,最强的自然是毒术,这是个动辄杀人的邪恶宗派!” 秦溪万分吃惊:“那她为何不杀我?” “这也是我们没想通的地方。我听孟叔说她毒倒你之前似乎还对你说了什么,你……方便透露么?” 秦溪想了想道:“她说,若想要回扳指,今夜子时到城南馆娃宫旧址,还补充说只允许我一人。” 第20章 重振墨家的机缘 “分明是个圈套,你还真打算一个人去?”庞薇问道。 “没办法,那扳指于我而言非常重要,就算是个圈套我也只能去。” “我倒觉得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毒宗能对付你的也就剩毒了,要想杀你今天下午便有机会,犯不着还要约你夜会。”诸葛稷摸摸下巴:“说不定是那妖女真看上你了。” 庞薇瞪了诸葛稷一眼,秦溪闻言打了个哆嗦。 “来来让我袖占一课。”诸葛稷嘿嘿笑着掐指一算。 不多时,笑容更甚:“大吉,晚上我陪你走一趟。” “稷哥,你这靠谱吗?”秦溪狐疑盯着诸葛稷的手指。 “虽说这人天天没个正形,卜术方面倒是得了高祖父真传。”庞薇在一旁出声:“你俩去得了,我先准备后天的清谈。” “内子歇息便好,一场清谈而已,你能陪我们一起去便万事无忧。” “嫂嫂也去清谈?”秦溪有些讶异。 “嗯呢,去看你稷哥将江东士子辩个落花流水。”庞薇难得露出笑容,又对诸葛稷道:“当然得准备,我想着我们自荆川而来,在江东士子眼中却与北蛮无异。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得尽量入乡随俗。乡音难改,服饰还是能调整下的。” 庞薇眼神在秦溪身上打量两下,叹了口气:“越是南人越常以阴柔为美,溪弟这身材……唉,寻常袍服溪弟很难穿得上,我来想想办法。” 秦溪一愣,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太谢谢嫂嫂了。” 庞薇摆摆手:“自家人不必客气。” 诸葛稷凑了过来:“内子,我呢?” 庞薇白了诸葛稷一眼:“怎么能漏掉你呢,还指着你一战成名呢!” 诸葛稷嘿嘿一笑,也学着秦溪的样子行礼“那为夫就谢过内子啦!” “滚!” 入夜,两道身影向城南急掠而去,虽说诸葛稷觉得此行不会动手,但两人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都着紧身衣,秦溪腰间插着折星,诸葛稷身背箭弩。两人怀里都揣了一个小瓶,内里是庞薇制作的避毒丹,虽不清楚毒宗会使什么阴谋诡计,避毒丹也能在短时间内抵挡世间大约百分之九十的剧毒。 “溪弟……”诸葛稷瞥了眼并肩跃行的秦溪,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的真法,已到几层境界了?” “真法?什么真法?”秦溪闻言一愣。 诸葛稷倒是没想到秦溪会这般回答,但看秦溪神情,似乎确实不知。 “我听孟叔说,你二人追逐那妖女,最后关头你施展了一门身法。” “哦,那个呀,是逍遥游身法。”秦溪也对诸葛稷并无保留:“我在五色湖畔和一位人称玄机老人的老爷子学的,要说几层的话,我的逍遥游目前参悟了第四层,那玄机老人只告诉我说共九层,却未告诉我后面应该怎么参悟。” 秦溪心知这所谓玄机老人,应该就是谷仲周,襄助武侯的神秘人,也就是那终日疯癫的姬二叔。可要说真凭实据,却并没有。此一节虽然秦溪不想瞒着唯一的弟兄,但不确定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诸葛稷面色骇然,如此稀世际遇,对秦溪来说竟然开局自带。 “这就是你所说的真法吗?”秦溪见诸葛稷一脸震惊的样子,有些不解。 “应该是了。当世武学界有两门真法是独一档,道家、佛家,但都只是有传闻,未曾有人亲见。像我们这些普通的习武之人,在真法面前不堪一击。” 秦溪摇摇头:“但我没觉得这逍遥游有什么大用处啊,充其量就跑的快一些。玄机老人还对我说过,他从未传授给我任何武功,叫我遇见强敌只有跑的份。” 诸葛稷面色一滞,这么久以来,似乎秦溪的武功确实也就在高速移动和拥有无坚不摧的折星两方面,什么拳脚剑法从未见他施展过。 诸葛稷大惑不解。 “稷哥,那你们所练的武功都是什么样的呀?” “天下武功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其实论根源,都属于山医命卜相五术中的山术。世俗武功分三个阶段,外功,内劲以及宗师。外功就是指招式,天下绝大多数武者都在这个水准,内劲则更为高深一些,在招式的同时具有内功修为,进可强化攻击,退可保护自己,宗师么基本就是外功内劲都练到极致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哦?所以慕容卿的剑法变化虽多,也只是外功阶段,你能一剑破之,你至少进入内劲阶段了吧。” “你还记着慕容卿呢?”诸葛稷嘿嘿一笑。 “呃……这不是重点……”秦溪略有些尴尬。 “喜欢就喜欢是了,大丈夫何必连心仪女子都要遮遮掩掩。不过关于武功,虽说你并未练过,你这眼力劲倒是直击要害。” “那你和孟叔武功谁厉害?” “论平日里小打小闹,我可能略占上风,但论战场杀敌,十个我也不够一个孟叔。” 秦溪倒抽一口凉气。 “孟叔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是从尸体堆里滚过来的人,所以薇儿和我都非常敬重他。” 诸葛稷的语气突然肃然,秦溪内心有些触动,默然不语。 馆娃宫旧址院子里,几道身影缩在黑暗中。 “人,我诓来了,我料定他一定会来,剩下的我可管不着,我唯一能对付真法高人的毒已经用掉了,各位爷可要好好护着奴家啊。”那娇小却生的妩媚丰腴的女子娇滴滴说道。 “青竹,你这么说可就不负责任了,是你自己贪财贪错了人,偷了不该偷的东西,还惹了身负真法的大能,现在跑到我们这里避祸,反倒说你不管了?” 说话者是个瘦弱的皮包骨头的老道士,身上黄色的道袍破破烂烂,鹰钩鼻之上,一对三角眼却光芒四射。 “呸,明虚,你是真虚啊,好歹也算个宗师!你忘了,追寻钜子印下落是盟会师祖留下的绵延七百多年的任务,是我发现了踪迹,机会难得,现在要动手了,你就怂了么?”青竹针锋相对,眼神中满是不屑:“像你这种男人,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阉人,你也不怕辱没了天师教的名号。” “天师……哪里还有什么天师教,如今这世道,谁还会信这些,各地教众加起来都不到百人了,我不怂点,在我这一代怕是要灭教啊!”明虚道人说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苦不堪。 “滚,不想听你的陈词滥调,就好像我们毒宗好过似的。今天这个事,你没有发言权,这是墨家的事,一切由盟主说了算!” 青竹与明虚道人不再言语,目光都看向月光下一身黑袍的中年男子,他便是墨家当今家主,墨梁。 墨梁并未吱声,只是在月光下反复端详着掌心通透玲珑的玉扳指,扳指内里篆刻着细小的先秦古文“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这是墨者最核心的思想,是源于儒家文化又高于儒家文化的圣言。 曾几何时,这也是墨家先贤领悟真法的来源,可从数百年前,钜子之位首次被禅让给外族人起,墨家真法也彻底失传。 如今,钜子印就在自己手里,作为墨家家主,终于有能力做一位真正的墨家钜子! 可这印,是偷来的,已然违背墨家思想。 而且巧不巧,持印者居然身负真法。 何去何从?墨梁仿佛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旦选错,万劫不复。 “月白,大师到哪里了?”墨梁问向斜倚在玩月池边上的白衣书生。 “大师只说会按时到来,我也不知他具体行程。你也知道,大师通常都在北方讲学,难得南下,此一次机缘正好,试问当世有谁见过几次真法传人?更不要说是同时见到两位!”白衣书生啪一声甩开折扇,白玉般的面容虽刻意显得冷峻,一双眼眸底下却抑制不住激动。 “那你的意思,钜子印,我们势在必得了?”墨梁深邃的目光盯着白衣书生。 书生哈哈一笑:“钜子印,在现如今这乱世只是个鸡肋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作为筹码,还是很合适的。” “怎么说?” “难道你不想知道,失踪数百年的钜子印怎么会在一个少年身上?他一个外地人,又怎么会出现在吴郡?他又怎么会身负真法?这些信息本就至关重要。更有甚者,如果他是士族大家,盟主可提出联合之意,你作为墨家正统,借他重整墨家威望岂不是获益良多?假如他也是个没落穷小子,那就可以尝试交换,用钜子印,换他一身真法修为的心得,这样你可立足武者界巅峰,振臂一呼,同样能重振墨家。” “呦,论智谋,不愧是千年鬼谷门徒啊。”青竹款款向月白走去,故意紧紧贴着他坐下:“月白师兄,你看我们在这昔日吴王宠幸西施之地,今夜又如此美妙,你有没有兴趣与奴家……” 书生哈哈一笑:“你当我不知?竹叶青可是剧毒。你肯定又在对我动什么歪点子了!你的媚术还是留给对手吧,方才已收到消息,来者是两人。” “哼!竟然不是按老娘吩咐独自前来!”青竹咒骂一句。 “能来已经不错了,毕竟是个明摆着的陷阱,他只是个少年而已。”月白折扇一收,扑棱棱一只乌鸦落在他的肩膀。喳喳叫了几声。 “另一人武功如何?”墨梁问道。 “大约是内劲后期,应该没到宗师。”月白书生起身树了个懒腰:“先动手,还是直接谈?大师到了的话,动手我们也有绝对的胜算。” “加点筹码吧,明虚道长,虽说你们天师教也算道家的分支,但总归是后起之秀,今日这第一道筹码,就交给你了。” 第21章 明虚道人的噩梦 秦溪与诸葛稷恰在子时爬上了城南砚石山,沿着山道来到馆娃宫前。 正殿前广场上,远远望见正中央站着一位身形消瘦的黄袍老道,一手持拂尘,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 秦溪与诸葛稷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敢问道长,今日临街偷我家传玉扳指的女贼可在宫内?”秦溪远远问道。 “你说的女贼名为青竹,毒宗左护法,确在宫内。”黄袍老道徐徐开口,直接道明两人本就在猜测的信息,言语间也并无杀机,秦溪与诸葛稷又是吃了一惊。 “如此尚好,此扳指是我娘亲给我的,于我意义非凡,请道长允我进宫索回。”秦溪一拱手,便要一步踏上。 “慢着。”黄袍老道拂尘一挥,凭空一道雷光直接劈在秦溪身前的地砖上。秦溪立即缩脚跳回。 “奇门遁甲的雷光符?”诸葛稷看见老道的动作,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黄袍老道讶异了:“少年郎,你如何识得老夫的手段?” 诸葛稷嘿嘿一乐,总不至于说自己高祖父是这方面的行家吧。 “有幸见识过,这符术源自道家,传说有仙君赠予大汉末年黄巾反贼的天宝道人,一时搅乱朝纲,被镇压后此符术又流传到五斗米道教,成为张鲁的镇派宝物之一,每制作一张雷光符都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财力,晚生没有说错吧?” 黄袍老道目瞪口呆,即便在宫里观战的那几位,也没有知道如此详细的。 “你若不是黄巾余孽,多半就是五斗米教的传人,现在是称天师道教了是吧?天师教在民众中口碑一向不错,为何今日却为了毒宗妖女不惜动用镇派利器,阻拦我等取回被窃之物?难不成,你与那妖女有私情?” 黄袍老道:“我呸!” 与此同时,宫内观战的青竹:“呕,恶心到老娘了。” 黄袍老道拂尘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忽地一声:“起!” 几乎整个广场似一瞬间亮了起来,电光流转,宛若白昼,却是铺了一地的符纸一齐被启动。 “哇这么多!你把天师教库存搬空了吗?”诸葛稷惊叹道。 黄袍老道本也心痛,但打定主意对付这两个少年顶多用一点点足够,应该还能剩不少,只要能确保完成任务即可,登时三角眼内精光闪烁:“老夫天师道明虚道人,今夜受盟主所托,特来试一试真法奥妙,如果两位少年要进宫,就先过了老夫这关吧。”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尴尬笑道:“我还以为不用动手了呢。”立即从背后取出弩箭嗖嗖两箭射向明虚道人,虽没有瞄准要害,但箭如流星,可明虚道人拂尘轻扫之下,两箭转了个方向,连广场的地面都没碰到,直接钉在一旁的树上了。 诸葛稷脸色有点难看:“宗师。” “哦,是蛮厉害的。”秦溪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更多的是好奇。 “他一个宗师,无需布置雷光符,便足以守住此地,现在布了这满地的符,恐怕是忌惮你的真法之能,不想让你近身。” “那咋办?这符是不是踩不得啊?” “当然,他已把符都激活了。你踩上去就等着挨雷劈吧。不过也不是没办法,他这满地的符,实则是布了个阵法,你看,这里,那里都是有进入的路径的。” 秦溪顺着诸葛稷的指点,确实看清了整个场地上的通路,外圈一共八条,内圈四条,中间多有变化,这明虚道人就立在阵眼。 “呵呵,他应该是想用阵诱你进去,再把你困住,多半是想从你身上问点事情。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呀?” “可惜他遇到了我,嘿嘿。” 诸葛稷这话说的还是收敛了点,如果不是满广场亮闪闪蓄积雷电之势的符纸声势浩大,诸葛稷真想叉腰嘲讽那老道一番。 原因无他,这明虚道人居然布了个八卦阵,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溪弟,我教你,你从西南角这里进,直奔阵眼,尝试断了他的拂尘,再奔东北出,此阵一举可破。” “好!” “方位记清楚啦?” “嗯放心吧。” 明虚道长看着两位少年一直在嘀嘀咕咕,自己也不急不慢,凭借此阵想困住两个少年太容易了,即便有真法,总不至于飞过去吧! 然而秦溪的身形忽地动了,由静到动之间似疾风掠过,脚步轻盈而迅捷,瞬间沿着西南角的通路直插阵眼,腰间折星出鞘,光华灿烂竟比这满地雷光还耀眼,明虚道人差点没反应过来,慌不迭举拂尘便打,可随着一道光华闪过,拂尘头尾干脆利落地分了家,仅留一个柄在手中。 “哎!你……” 还未及明虚道人说完话,秦溪的身形已飞速绕过阵眼,刹那间从东北而出。 这满地符纸的变化瞬间被搅乱,明虚道人失了法器又无从控制符纸,所有符纸竟相互叠加噼里啪啦乱炸一气,一瞬间道道雷光落地,比元日还来的热闹,呆在阵眼的明虚道人避之不及,被好几条雷劈中,本就破烂的黄色道袍几乎烧的冒了烟,要不是有宗师的底子,干瘦的身形差点撑不住。 待群雷结束,明虚道人可谓是面如锅灰,身似麻絮,惨不忍睹。 诸葛稷慢悠悠穿过广场,经过明虚道人身边时还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待走到秦溪身边,回头一拱手:“道长,对不住了啊。” 两人一齐推开宫门,迈步走了进去。 明虚道人半天没回过神,最终软软地瘫坐于地,欲哭无泪。 馆娃宫院内,原本贴在院墙边透过漏窗观战的三人已迅速退到院落后方,与刚刚迈进门的两名少年面对面站着。 秦溪抬头一看,那娇小妖娆的女子正站在三人左侧,时不时还想往中间黑衣男子身后缩。 “我娘亲的扳指,还我!”秦溪直直地盯着她。 青竹只感到心里发毛,方才明虚道人的战斗即便是她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然而对于眼前的少年却赢得如此写意。 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样的一位神仙。 肠子都悔青了。 “那什么……老娘也是奉命行事……有事情请找我们盟主……”青竹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缩的更靠后了。 站在中间的黑衣中年男子回头瞪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本来就是……而且老娘说了,老娘能对付真法高人的毒用完了,谁闲着没事天天在身上揣那么多宝贝啊,别指望我拦住他。” 正慢腾腾挪进门的明虚道人突觉一阵心塞,眼前发黑。 中间的黑衣男子又看向右侧,那白衣书生刷一下收起了扇子,毕恭毕敬对男子施了一礼:“盟主知道的,叫我搜集情报、传讯息或者出谋划策没问题,打架,我不擅长……” 黑衣男子长叹一口气,向秦溪与诸葛稷正声道:“我是墨梁,墨家家主,百家盟盟主。” 秦溪闻言一阵迷惘,但诸葛稷忽然瞪大了眼睛,片刻间猛地一拍大腿:“溪弟,你娘亲给你的,不会是墨家钜子印吧!” “哈?怎么可能?”秦溪是听野老讲过墨家的故事的,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可他并未见过,也不可能意识到娘亲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会是墨家钜子印。 墨梁显得有些激动:“是,正是,正如这位公子所言,这枚玉扳指,正是遗失了数百年之久的墨家钜子印!” “你们可看清楚了吗?”诸葛稷内心极为吃惊,下意识问了一句,又看了看秦溪。 这谷仲溪,还有多少身份没扒出来? “已研判许久,确认无误。还请公子能将此物归还墨家。” “非也。”诸葛稷向秦溪使了个眼色:“墨家钜子之位并非墨家家传,而是有能者居之,钜子印也不是墨家私有之物,何来归还一说?” “这……” 诸葛稷一句话就戳中墨梁痛处,墨梁悄悄问月白:“大师还有多久到?” “已抵达山脚。” 墨梁闻言心下稍安,便朗声道:“钜子印确已遗失近七百年,墨家上下数十代人寻找未果,墨某想知道,钜子印怎会在你这样一个少年身上,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娘亲给你的,那你娘亲又是谁?” 秦溪急于拿回扳指,正欲说话,却被诸葛稷拉了一下。 诸葛稷冷笑道:“我溪弟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吗?你口口声声说他娘亲给他的扳指是钜子印,但口说无凭,依我看说不定就是见财起意,临时编了个理由诓骗我们。这扳指究竟是不是钜子印尚有待考证,但你们所谓百家盟光天化日行盗窃之事却是属实,莫非你们墨家已经没落到连兼爱、尚同、天志的思想都磨灭了吗?心甘情愿与邪派毒宗为伍?” 墨梁张开的嘴巴又闭上,自知理亏,可到手的东西如何能轻易放弃?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大师身上,无论如何要坚持、拖延下去! 念及此处,墨梁也不再废话,脚下一踩,轰隆隆一阵响动,身前地面上突然冒出一根石柱,长到与胸齐高骤然停止。 “月白,青竹后退!”墨梁喝道,手中摸出那一环通透洁白的扳指,置于石柱顶部。 “你要的扳指就在此处,有本事,自己来拿!”墨梁沉声道,顺手向院落中庭丢了一块石头。 石头落地,只听得嗖嗖嗖三声,不知何处射出的箭矢如影随形,眨眼便至,力透石面,仅留个尾羽在外面。 墨家机关术! 第22章 道与佛的真法 诸葛稷向院落四下望去,很显然,墨家盘踞此地已久,这个院落该是墨家的防御机关大阵,月色下看不清射口,又不清楚机关踏板位置,该如何破? 秦溪却并未想这么多,眼前反而浮现自己八岁时就骑着的竹牛。 什么墨家机关术,看起来都是些杀人的手段,哪有那竹牛精妙。 只是娘亲的扳指明晃晃地摆在那台上,如何能不去取? 那夜娘亲低低的嘱托似还在耳畔,那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娘亲啊。 秦溪向前迈了一步。 “溪弟你……”诸葛稷惊呼,他还没想到破解之法。难不成秦溪想硬闯? 百家盟的四人也吃了一惊,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理亏,没必要动杀机,而且作为行走江湖的没落派系,也不想与身负真法的少年背后的师门结下死仇。 启动防御大阵,一方面是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想吓唬下两名少年,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 结果秦溪竟如此头铁。 “怎么办?”月白悄悄问墨梁。 墨梁向机关操控处移动了半分,手做好了拉下开关的动作:“瞎搞,射伤也就算了,可别射死了。” 秦溪又向前走了一步。 还是没有动静。 从秦溪所在位置到那石柱,约莫百步。 秦溪此刻反而淡定起来,似乎是逍遥游四层境界沐浴全身,找回了那夜面对黑龙时的心境。 洞悉,澈透。 秦溪的脚步加快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 在场所有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突然,秦溪脚下咯啦一响,一串嗖嗖嗖的声音尖锐地响彻夜空,未及场上人惊呼,秦溪竟好似全身上下长了眼睛一般,侧身,低头,尽数避开。 “啊!……”青竹一句啊出了一半声音,喉头像被堵住了一般。 是偶然?还是运气? 墨梁傻了,但他知道,此地的墨家机关大阵已有百年,绝不会这么简单。 秦溪未停下步伐。 不多久,脚下连续咯啦两声,更多的箭矢破空而来。 此番秦溪无法再用简单的动作避闪,而是脚尖一点,身如飘絮般迈起了精妙的步伐,只是头一波避过,脚下又踩中了机关,更多箭矢绵延不绝激射而来。 这才是墨家机关术的精要,环环相扣,内有乾坤。触发点与射击点充分考虑了避闪路线,许多角度已被完全封死。 可秦溪的身影此刻好似出了残影,满院子都是,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沾便走,密密麻麻的箭矢没有一支能蹭上他,真个是片叶不沾身,逍遥到极致。 只是如此一来,秦溪很难再向石柱方向移动,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闪避箭矢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震撼了。墨梁的手心全是汗,搭在停止机关的把手上,颤抖着。 诸葛稷又惊又喜,却隐隐有些担忧。惊喜的自然是他从未想过这逍遥游真法逆天至此,施展者还是自己兄弟。担忧的自然是如此高强度高频率的闪避,秦溪到底能撑多久。 与秦溪飘忽逍遥的身形相对比的,是周身越发险峻的机关攻势,只要秦溪有一丝疲累,下一秒就会被射成刺猬。 可如此情形,一切只能靠秦溪自己。 半炷香时间过去了。 秦溪的身影依旧在院中飘逸腾挪,机关攻势依然不减,机关覆盖区域横贯整个院落,除却诸葛稷和明虚道人站立的宫门口,以及墨梁、月白、青竹站立的内殿门口,石板上,墙上,窗棂上,各处都插满了箭矢,何止亿计。 墨梁的心沉了下去,这样一来,机关大阵的底子恐怕快打光了,停手,还是不停? 初夏夜凉,可豆大的汗珠从墨梁额头滴下。 撑不住了!大师,怎么还没来! 大师,其实早已到了,只是所有人都被场中秦溪的身法吸引,没有人留意到在馆娃外广场上,两个僧人正透过漏窗面带笑容地看着院内的场景。 “差不多了,我们去吧。”年老的僧人缓缓开口。 “好,师父,这少年便是谷仲溪?”一位少年僧人很是好奇:“如此年轻,却如此厉害!” “呵呵,道心,记得要称呼他现在的名字,秦溪秦公子,可别漏了馅了。正是所谓人不可貌相,但你也要知道,他现在展示出来的强大,天资聪颖是一方面,后天的努力与积淀是另一方面。如果他就此止步不前,你很快也会超过他,但如果他能守住本心,刻苦努力,他也许将达到从未有人触及的高度。” “师父说的是。”少年僧人低头合十。 年老僧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院中的秦溪,呵呵笑道:“道家的修行,也不尽然要隐居深山,繁华俗世亦能锤炼本心,没想到受托之事今夜有缘完成,善哉,善哉。” 两位僧人毫无声息地从宫门进入,站到明虚道人身边时,墨家机关大阵最后一支箭矢刚好射完。 秦溪立在距离石柱五十步左右的位置,泰然自若,衣服都没破,大气都不喘。 场上所有人已然惊呆,夜风吹过,落针可闻。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众人齐刷刷看去。年老僧人单手立掌,一手持佛珠,笑容可掬。 “大师,您终于来了!”墨梁欲哭无泪,如抓到救命稻草,恨不得立即给老僧跪下。 “墨盟主久等了,老僧本也是四方游学,无意此间事,奈何收到鬼谷月白公子传信,又知晓今夜有缘见到身负真法之人,故贸然前来。” 说罢又笑呵呵给离自己不远的诸葛稷与立在院中的秦溪行礼:“贫僧法号佛图澄,这是我亲传弟子释道心,叨扰两位公子了。” 秦溪对突然跳出来的老僧并不感兴趣,因为娘亲的扳指目前是毫无阻拦,唾手可得,但碍于礼数,还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佛图澄看在眼里,内心很是赞赏。 但诸葛稷居然不淡定了,双手合十,眼睛瞪得极大:“您是佛图澄?来自天竺的高僧?” “呵呵高僧谈不上,贫僧不过初窥佛法门径而已,佛法无边,或穷一生也不可得啊。” 诸葛稷再回一礼,内心不可避免地汹涌澎湃起来。如果说世间有一人能掌握佛家真法,那么此人非佛图澄莫属。 今晚,不会还有真法对真法的对决吧? 说好的不动手呢? 诸葛稷也不想再在佛法上多言,便直白道:“神僧今夜也想助百家盟一臂之力,要强留偷来的扳指吗?” “阿弥陀佛。”佛图澄微笑合十:“贫僧方才说了,此间事,贫僧无意。但贫僧有个不请之情。” 言未尽,佛图澄突然纵身一跃,身形竟直接升至半空,僧袍迎风鼓起,下一刻,纵跃百步之遥,稳稳当当落在石柱前,伸手取下了通透的玉扳指。 墨梁眼中放光,这定然是真法神通,虽然那少年已足够妖孽,但在大师一纵跃间,高下立判。 秦溪眉头微皱,未曾想即将取回的娘亲的扳指竟又被截胡了。 “阿弥陀佛。”佛图澄依旧笑容和蔼:“这玉扳指,一方面是这位公子家人的重要物件,另一方面又关乎墨家钜子之位,贫僧想讨个差事,就由贫僧来处理此事如何?” “这……”墨梁一拱手:“大师是得道高僧,墨家以及百家盟自然毫无异议,只怕这位公子……” “无妨,贫僧来同他谈一谈。”佛图澄呵呵笑着,对秦溪道:“方才贫僧有幸在院外见识到公子道家真法的玄妙,一时技痒,想与公子切磋一二,可否?” 秦溪已感知到眼前的老僧与之前见过的对手全然不同,面色凝重:“神僧,请。” “呵呵,好!” 佛图澄僧袍一挥,一股大力席卷地面,呼地一瞬间,院中石板上钉着的密密麻麻的箭矢尽数被卷飞,全部堆到两侧墙根去了,黑压压像两座小山。 这力道卷去,站在院中的秦溪竟丝毫未受影响。 “贫僧知晓公子已战过两场,看明虚道长和墨家主的神情,定然也已施了全力。贫僧与公子讨教不想占公子疲累之机……嗯……这样,贫僧就端坐此处不动,公子可尽力攻之,若能破开贫僧防御,便算贫僧输,如何?” 未等秦溪言语,佛图澄径自席地而坐,一声佛号,闭目诵经,一时间院内经文阵阵,佛图澄周身竟好似隐隐有金光泛起。 秦溪一愣,但立即凝神静气,亮出折星,院内瞬间光芒璀璨。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由静至动,若苍龙出水。 破开防御的一击,只能是一击,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只这一刺,秦溪就已将速度提到极致。 众人只见一道电光闪过。 砰! 秦溪的身形在佛图澄身前停下,折星的光芒正对着佛图澄的肩窝。 避开了要害,但,那层隐隐的金光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如此迅疾的一击,竟然只刺入金光一半的厚度。半点未触及血肉。 可所有人也都看见了,在如此迅猛的一击之下,原本正坐的佛图澄,身体微微转过了一个角度。 佛图澄动了。 秦溪收了剑,叹了口气:“您赢了,我破不开您的防御。” 佛图澄睁开眼,哈哈一笑:“非也,贫僧也动了,咱们,算平手,如何?” 秦溪一怔,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僧,和善的眼眸中竟满是慈祥。 秦溪正欲拱手,佛图澄却先一步按住了秦溪的双手:微笑道:“公子,咱们俩,出去走走?” 秦溪瞬间捕捉到佛图澄眼神中一抹温和的笑意,微微点头道:“好!” 第23章 当代墨家钜子,秦溪 月色下,佛图澄与秦溪并肩而行,出了宫门,出了广场,在山野小径间漫步。 “秦公子,哦不,四下无人,应该称谷公子更合适。”佛图澄笑呵呵地开口。 秦溪闻言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定在原地。 佛图澄依旧笑呵呵地拉起秦溪继续往前走:“尽量再离远一些,那鬼谷门下的月白书生有一套控制鸟兽的本领,离的太近,我们谈的话就都不是秘密了。” 秦溪一怔,微微点头。 “谷老头来信托我照拂于你。” “神僧……与我……师父,是旧识?” “呵呵,算起来,谷老头于我还有莫大的恩情,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一代天骄,可惜人终究无法逆天而行,也罢,到晚年还有你接了他的衣钵,我想他应该了无心愿了吧。” 秦溪默然。 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唤他作师父,但也正因为他,让秦溪离乡背井。 复杂的情绪有时难以调和,这也是秦溪无法面对的心魔。 “此次我来江东,说是偶然,实则也是必然。”佛图澄缓缓而谈:“数月前,我传信给谷老头,告知他司马睿、刘琨和诸葛家的动向,他也复信会让你尽早入世,我琢磨着算算日子,你和诸葛家应该到江东了,果然。” 秦溪静静听着,联想到刘奶奶曾提到过的谷家老二入世和传承的使命,秦溪很容易理解谷仲周对这一切的谋划。 “方才那位,是诸葛家的少爷?” “嗯,他叫诸葛稷,是武侯玄孙。” “忠烈之后,英雄少年,不错不错。少年人总是得与同龄人相交才好,每个年纪有每个年纪的风景。我猜想凭蜀汉公主一贯的教导,诸葛公子,定然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是要谋求出仕的吧?” “是呢,只是说现如今要出仕需得积累名望,诸葛稷正为此努力呢。” “嗯……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秦溪一时有些恍惚:“原本离开五色湖畔,我一心只想回家,想爹爹,想娘亲,后来刘奶奶说希望我襄助诸葛稷,正如我师父襄助武侯一般,还说,希望我建功立业,让百姓安居乐业。” 佛图澄微微摇头:“那都是别人说的,主要还是看你。” “我自己……”秦溪抬头望天空,爹爹娘亲和野老的容貌随着岁月流逝日渐淡漠,诸葛稷庞薇和刘奶奶的神情却日益清晰,还有那一抹很难抹去的红。 “先做好眼前事吧……”秦溪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 “哈哈哈,好!很好!”佛图澄轻拍秦溪肩膀:“公子所言深合佛法,少年郎哪里能为自身体悟之外的事随意大发宏愿,做好眼前事,便已是尚佳。” “那神僧,有何宏愿?” “贫僧最大愿望便是弘扬佛法。”佛图澄这句话说完,似乎苍老的面容都舒展开:“当然生逢乱世,统治者不关心生民疾苦,我们出家人便应当竭尽所能帮助黎民百姓,但历史从不是一个人能创造的,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守戒随缘,尽力即可,不必强求。” 秦溪深叹一口气:“听神僧一言,获益良多。” “哈哈哈,哪里哪里,是公子心如明镜,贫僧只是把公子内心所想,说出来罢了。”佛图澄四下瞥了眼山景,现下两人已入了深山,离馆娃宫较远,便低声道:“谷老头所托,让我把道家真法后五层教于你,能参悟多少,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秦溪吃了一惊,原以为佛图澄表明身份,一路与秦溪畅聊至此,都只如长辈关心晚辈一般,却未曾想佛图澄今夜出现,还带着这一层任务。 “神僧……我……说真的,要不是稷哥和我说过真法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所练的居然是真法。” “呵呵呵,很正常,谁会去和一个孩子说我现在教你一门功夫,是当世第一的神功呢。”佛图澄笑意吟吟:“方才我在院外观战,发现你应该已经融汇了道家真法的第四层同风境界,否则也很难做到在昏暗的月色下仅凭感应就闪避过所有箭矢。” “同风?”秦溪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师父说,逍遥游四层叫感随风起……” 佛图澄笑呵呵手一摊:“善哉善哉,你看,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秦溪恍然大悟。 “佛道两家真法,本源都是佛道两家集大成之作,佛家是《心经》,道家便是《逍遥游》。这每层的感悟,实际也是对本源经书领悟的程度,并非说真法是一门独传的高深武学秘籍,而恰恰相反,当你习得真法,你就已经入了此门。所以世俗的武者,又有多少愿意通过静心参悟经书来修习真法呢?” “但……我总觉得,逍遥游只是一门用来逃命和自保的功夫,我所学的,好像只有怎么跑,怎么逃。” “可你今夜还是用逃跑的功夫证明了真法与世俗武功之间的天壤之别。”佛图澄呵呵笑着,又道:“况且你也只领悟到了第四层,你又如何得知后面的境界,不能御敌于千里之外了呢?” 秦溪一怔,向佛图澄深深一躬:“求神僧指教,多谢神僧了。” “无妨,无妨,本也是受谷老头所托。接下来我所说的,你要记好,这只是各层境界原本之名,是否能参悟到,还是靠你自己。” “嗯!” “道家真法逍遥游,九层境界分别为神行、飘渺、凝气、同风、御风、驱物、真我、天地、长生。怎么样,都记下了?” “嗯嗯!”秦溪用力点了点头,默念半晌,忽又问道:“神僧,您方才在馆娃宫施展的真法,是道家,还是佛家?” “哈哈哈,当然是佛家。”佛图澄笑道:“道家真法讲究沟通天地,佛家真法讲究体悟自性,根源截然相反,所以我便是知道了道家真法的内容,也不愿去修炼。你且听我佛家的心经真法,九层境界分别为空色、空受、空想、空形、空识、禅定、金身、一念、往生,你觉得如何?” 秦溪细细思虑一番道:“确从根源都是截然相反的,原来如此!”秦溪隐隐有些兴奋,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神僧,您该是已达佛家九层境界了吧?” “还没有呢,目前是八层。”佛图澄微微一笑,手起佛号,一声“阿弥陀佛!”周身金光涌现。 “这便是佛家真法第七层,金身。是由体悟自性瞬入禅定而获得的强大防御,也是佛家真法最先开始质变的一层,由此相较,你们道家真法仅前四层就有着逐步提升的变化,已是难能可贵啦。” 佛图澄言罢,忽然立在原地双手合十,又一声佛号,秦溪只觉突然整个天旋地转起来,周边的树木山石尽数飞起,轻若无物般在空中翻腾,片刻后又安安稳稳原地落下,尘埃落尽,月色依旧。 “这是……”虽然只一瞬间,秦溪整个脑袋瓜子还是嗡嗡的。 “佛家心经第八层境界,一念。” “……一念……” “一念枯,一念荣,万法在心,但凭一念。” 秦溪倒抽一口凉气。 这哪里还是武学,这相当于……神迹? 古代的先贤大能的能力,放在现在,确如神迹一般。 而眼前,就有一位能挥手神迹的神僧。 但刚刚,自己居然还名义上与他打了个平手。 秦溪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好啦,我们往回吧,贫僧受托之事也已完成,后面的修行,就靠你自己啦。”佛图澄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显得更轻松起来。 “哦对了,还有这个。” 佛图澄手心一张,通透的玉扳指在月光下光华流转,玲珑剔透。 秦溪盯着佛图澄手中的扳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犹豫什么,这是你的,孩子。” 佛图澄不由分说拉过秦溪的手,将扳指套在他的大拇指上。 “神僧,这真的是墨家钜子印?” “是的,扳指内侧有小字篆文,这种东西做不了假。” “可它怎么会在我娘亲那里?” “这个,贫僧就不知道了。我也只知道谷老头从五色湖畔而来,但对五色湖,贫僧一无所知。” “那这钜子印在我手中,墨家那边怎么办?” 佛图澄呵呵一笑:“还能怎么办,奉你为当代墨家钜子。” “啊?这可使不得!”秦溪一惊,脱口而出。 “为何使不得?” “我……才十二岁,资历浅薄,如何能……” “那你就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钜子!”佛图澄慈祥地看着秦溪:“论实力,他们非你对手,论心智,他们远没有你内秀于心。况且现如今,诸子百家学派早已名存实亡,连年战乱,早已不复盛世拥有的深入平民百姓的学辩思潮。你做钜子,对于他们而言,是拥有一位真法强者领袖,即便你什么也不做,那一盘散沙的百家学派也会渐渐聚拢于你。而对于你,不是你刚刚说的,正是需要名望的时候吗?这一层身份,如果用的好,很多事情做起来会容易许多的。” 秦溪闻言,眼眸深处闪过深深的震动,凝视着拇指上的扳指,深吸一口气:“多谢神僧,弟子知道了!” “哈哈哈,莫称弟子,你是谷老头的弟子,你我有缘,就结为忘年之友吧!贫僧今年虚度七十六载光阴,比小友大了一甲子有余,但如此机缘,实在是难得,善哉,善哉!哈哈哈!” 佛图澄心境大好,步伐也渐渐轻快起来。 馆娃宫内,一众人翘首以盼,三人淡定三人焦急。 焦急者自然是墨梁月白与青竹,明虚道人倒是与诸葛稷及释道心聊的投机,三人坐在宫门的门槛上,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随着一阵咕咕叫声,一只山雀落在月白肩膀上。 “他们回来了!”月白急道:“也不知走去哪里,此时才探得位置。” 墨梁三人快步向宫门走去,六个人齐齐出了宫门,立在广场静待。 不多时,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显现,很快行至众人之前,所有人都看见了,秦溪手指上流转着光华的玉扳指。 “在这里,我重新介绍一下。”佛图澄微微一笑,用极具威严的声音说道:“我身边这位小友,道家真法传人,当代墨家钜子,秦溪!” 第24章 顾平头顶的乌云 隔日清晨,耕读之宅外马鸣车震,却是顾平坐着一架四无遮拦的四轮舆车,应约而至。 不知是为了在今日的清谈雅会上出得风头,还是为了再见一面心心念念的未来新妇,顾平一身出尘白衣,潇洒中不失精致,面如粉黛,风姿卓约,早已吸引许多路过的女子驻足观看,多有小娘子发出“哇”地惊叫。 顾平微微一笑,很是满足,羽扇一挥,示意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大踏步迈向耕读二字门府。 “这不是顾公子吗?这么早就到这里来做什么?莫不是这里有贵客?” “你消息是有多闭塞,前些日子这宅子主人入宅,顾家主亲自登门,又是道歉又是请安的。” “什么人这么大来头?” “说是前朝一位公主,不过那个定然不是吸引顾公子的缘由,你是不知道,这宅子里有位名薇的绝色女子,容颜俏丽,却又气质冷峻,兼有摄魂夺魄的眼神,只一露面已经成为吴郡士子共同的心头好啦!” “所以顾公子前来,是奔着这女子来了?” “我看是。” “可我记得这宅子不是陈……” “嘘!”路边嚼舌根的一女子立即捂住另一女子之口:“小娘子,说不得啊!” “……嗯,我的意思是,能安心住这等凶宅,这宅子的主人怕也不是什么上流士族,顶多是个有点儿背景的寒门罢了。咱们吴郡自打去年来的外人可太多了,这等寒门多如牛毛,就和城外那些奇奇怪怪的难民一样。顾公子怎么可能看上这种家世的女子?” “那可不好说,美貌在外,不做正妻,纳个妾室有啥不可?对于这等寒门女子,能攀附上顾家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就是就是,好生羡慕啊,尤其顾公子还那么帅,真可恶,我想多留一刻,看看能不能见到你说的那绝色女子。” 身后另外一女子冷不丁插了句:“怕是难,你们不知道吗?今日在建邺报恩寺有吴郡士子的清谈雅会,算算时辰,顾公子多半是依照顾家主吩咐,来接引这宅子新住下的公子与吴郡士子见面的。” “啊?这样啊,好扫兴。” “还是的……咦?”前排一名女子突然瞥见后面插话的女子:“这……位……你不去做活,跟我们一起挤在这里看高门俊士,还如此八卦,不合适吧?” 另一女子闻言也扭头向后看去,立即嫌弃地移了几步。 后面插话的女子一身粗布短衣,体型娇小,却长着极具诱惑力的身材,眉目清秀,大大咧咧地挤在一众绫罗绸缎中,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做活?做什么活?我的活就是勾引你们心目中的高门俊士公子哥儿,有何不可?”女子媚笑着,一阵花枝乱颤。 “你你你!”前排女子似被冒犯到,火冒三丈,指着鼻子骂到:“乡野贱妇,痴心妄想!” “呵呵,我痴心妄想,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就能入得了公子哥儿的眼?” 一句话似巨石入水,立即引起围观人群的公愤,一时间喧嚣甚重,撕咬打闹,乱不堪言。 “快快,门开了!” 有人高声叫了一声,一时的喧闹如潮水般退去。粗布女子连衣服都没皱,反而在混乱中挤到了前排。 耕读牌匾下,当先一人缓步走出,却还是顾平。此时顾平脸色十分难看,似隐忍着无法发作,一手放在胸前紧紧握成拳头。 顾平之后,秦溪缓步走出,不苟言笑。 庞薇的手艺依旧精湛绝伦,制式上是玄色秀有金边的宽袍大褂,如江东士子多着的飘逸风格,内里却并未如常人般袒露胸怀,而是有一立领内衬,配上秦溪魁梧的身材显得挺拔孤傲,若身份卓然的玄门高士。 秦溪左手拇指上,玉扳指恰如其分地流转着光华,眼前这名少年,哪里还有一丝当年骑牛吹笛的样子。 顾平与秦溪步出,却只立在舆车一旁未上车,门内又走出两人。 同样水蓝的长袍,同样飘逸出尘,潇洒却不失典雅,一如谪仙降世。 可最夺人眼球的,是这二人双手紧扣,眉目含笑,恩爱无比。 “天哪!这是!” 围观人群炸锅了。 庞薇面上带了个轻纱,却遮不住绝世的气质和动人的眼眸,只是这时候,眸子里没有寒意,满是诸葛稷的样子。 诸葛稷意气风发,略略收了些狂放不羁,却更显得英俊睿智。 “那公子是谁?我是看错了吗?怎么好像比顾公子还要帅!” “真的,好帅啊!” “他牵着的女子是谁?看起来好美,好般配啊,难道她就是风靡江东士子的那位?” “顾公子脸色好难看。” “换做谁也不会好看吧,不过有一说一,我怎么觉得顾公子配不上那女子。” “怎么可能,好歹是顾家人,是这女子没福分罢了!” “就是就是!一群寒门破落户,还让我们顾公子难堪,真是可恶!” 一群七嘴八舌中,诸葛稷扶着庞薇登上舆车,落座后排正位,秦溪与顾平上车,分坐两侧,秦溪自然是不苟言笑地坐在靠近庞薇的一侧,顾平的小心事化为一片乌云,一直笼罩在他的头顶。 “不是吧?那女子也要去参加清谈雅会?” “我预感江东士子要变天了。” “说不准,这样等于是给那位公子迅速遍树强敌,只怕今日清谈,要被围攻了。” “红颜祸水!” “诶你怎么这么没有立场,刚不是心心念念顾公子的吗?……这女子就是祸水,但我不是,选我!选我!” 四人落座毕,马车正要起行,围观人群中却突然跳出一人,一跃而至秦溪座前,拱手便拜:“青竹见过钜子!” 秦溪本已留意到人群中的青竹,只是前夜与诸葛稷离去匆匆,未及细想百家盟对自己接任钜子之事的态度,对青竹混迹在围观人群中的行为,秦溪有所戒心,怕她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却没想到,此一番青竹行事竟然光明磊落,大咧咧在人前唤自己作钜子。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溪身上。 秦溪在车上不便起身,只转身回揖道:“青左使有礼,秦某正要陪朋友出行,不知可有事?” 青竹妩媚一笑,本想调戏几句,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强者,忙收了媚术,正色道:“青竹不敢,只受墨家主所托带一句话。墨梁说:从今往后,无论墨家,亦或百家盟,唯钜子马首是瞻,绝无二心!另外,墨梁还嘱咐:钜子不必为百家盟俗事烦扰,一切事宜均已在大师的指点下按部就班。若钜子有所需,墨家以及百家盟必倾力而上。” 秦溪微微一愣,与诸葛稷相视一眼,对方眼中却满是笑意。 秦溪再向青竹拱手:“知道了,多谢墨家主,有劳青左使。” 青竹一声告退,足尖一点,立即飞跃围观人群,没入围墙后面去了。 众人哗然。 舆车起步。 车上再无人说话,顾平头顶的乌云却更黑了。 从耕读之宅到报恩寺行程约两个时辰,途经几处街市。好似昨夜一阵风吹来一般,每当舆车经过,许多商贩、游方术士、医者、江湖侠客……莫不驻足,拱手行礼,千篇一律四个字:“见过钜子!” 秦溪一一回礼,心下不禁震动。 钜子是墨家的钜子,墨家是百家盟之首。 那么钜子也就是百家盟的钜子。 只是这百家盟的江湖人士,远比自己想象的多的多的多。 一切都如佛图澄所言。 这一层身份,意义非凡。 顾平终于憋不住了。 “秦弟……敢问这钜子一说……” 秦溪微微不好意思地一笑:“惭愧惭愧,稀里糊涂就做了个墨家钜子。” 顾平本也是熟读书史之人,怎可能不知墨家钜子这一身份的由来,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敢情这东西还能稀里糊涂? “秦弟,敢问……这是何时之事?” “也就前夜。” 顾平闭嘴了。 舆车缓缓而行,远远望见报恩寺古朴大气的建筑群落,不多时已停在门前。 四人下车,前有一人听闻身后车响,转身回顾,与顾平四目相对。 “哎呀顾公子!许久未见,又风流了啊!” “陆公子!”顾平听闻“风流”二字,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一下,堪堪回了一礼。 陆公子正欲返身相迎,却猛然看见舆车上款款而下的绝美女子,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顾公子,这是……?” “哦,陆公子,未及与你介绍,依照顾家主吩咐,我今日将诸葛公子等引荐给江东士子。” “诸葛……公子?” 诸葛稷此时刚携着庞薇走来,大大落落自我介绍道:“寒门诸葛稷,有礼了。” 顾平心里一咯噔,转而对诸葛稷道:“稷公子,这位是陆丘陆公子,也与我们一样,同为相后。” “哦?同为相后?”陆丘眉毛一扬,眼睛却离不开诸葛稷与庞薇紧扣的十指,嘿嘿冷笑道:“陆某祖上东吴丞相陆逊,敢问诸葛公子……” “诸葛稷,高祖父武乡侯。”诸葛稷淡淡一笑。 陆丘闻言全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诸葛稷,又看了看顾平,突然想起士子中流传的红衣美女。 “那这位便是……” 顾平眼见陆丘一副急色的模样,庞薇目光里已然冷了几分,为大局计,忙抢答道:“庞家后人,如今是稷公子夫人。” 陆丘面上闪过一丝寒意,立即转变成恍然大悟的模样。忽然面色和善地对诸葛稷道:“诸葛公子莫怪,我差点以为公子是大将军诸葛瑾之后了。” 诸葛稷面色一滞,心里明白了几分,便拱手淡淡道:“陆公子说笑了,高叔公那一脉,不已经被吴主夷了三族么。” “啊哈哈哈哈,是也是也,陆某健忘了啊!”陆丘似抱歉一般的咧嘴大笑,庞薇眉头拧成一股绳,诸葛稷却还泰然自若。 顾平只觉汗流浃背,如今是左右不能得罪,虽然恨不得见诸葛稷出丑,可心知在这门前啰嗦一番实在没有必要。 “陆公子,诸葛公子,我们先进去吧。” 顾平当先返身向前,率先踏入报恩寺大门。诸葛稷与陆丘谦让着,也步入门内,庞薇其后,秦溪自始至终如个透明人一般,跟着庞薇信步而入。 “诸葛公子,今日清谈,欲效仿武乡侯舌战江东士子?”陆丘似觉得方才已占了上风,背着手戏谑地问道。 “不敢不敢,高祖父大才,诸葛稷只是懵懂少年,今日主要为结识江东才俊而来,以听为主。”诸葛稷神色恭谦,显得自认小辈。 陆丘很是受用:“今日恐怕朱家张家几位公子也会到来,很快你就能见识到吴郡才子的风采了。”说罢挺直了腰杆,顶着肚子大步向前,心里还暗想着,若这诸葛稷实属一个草包,这庞家美女的归宿尤未可定…… 第25章 我们又要见证历史了! 接近正殿,当先一名少年僧人飞快移步相迎,远远便道:“阿弥陀佛,顾公子,陆公子,诸葛公子,欢迎光临敝寺。” 秦溪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佛图澄亲传弟子,释道心。 此时释道心也直接穿过众人,踏步而来,对着秦溪深深一躬“钜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属不该,阿弥陀佛!” 顾平尚有所准备,陆丘已然瞬间脸黑了。 秦溪忙扶起释道心,恭敬道:“道心师父过谦了,报恩寺规模宏大,佛法森严,是秦某打搅了。” 释道心微笑再拜:“钜子与家师乃忘年好友,释道心可受不起这句师父,若钜子不嫌弃,请就称呼小僧法号吧。” 秦溪只得双手合十,轻轻点头,又问道:“敢问神僧……” 释道心微微一笑:“家师昨日已启程回北方了,江东诸事,如钜子有需,直接吩咐道心便是。” 又是这句话。 顾平头顶的乌云已成压顶之势,内心快泄了气,两腿都在轻颤。 秦溪一怔,只得恭敬回道:“有劳道心了。” “无妨。”释道心和善一笑,转身迈向正殿:“诸位,请随我来。” 正殿内已设约二十余席,为上首的有四席,其余分列两侧。 在释道心坚持下,秦溪入座上首,但只肯坐于边侧,释道心坐于另一边侧。 本按释道心安排,诸葛稷与庞薇入座分列席的首席,诸葛稷婉言谢绝,只携着庞薇坐于一处柱子一旁的空位了。 其实带着庞薇本也就视同与所有人宣战,坐这里还能稍显低调点。 顾平自然入座分列席之首,陆丘坐于其后,趁着此时正殿上多有七嘴八舌,疯狂询问着顾平关于秦溪的情况,却最终发现,顾平也像个傻子。 大约半炷香后,分列席已基本坐满,只剩上首中间的两席。大家都在猜测两席是何人,两道身影从殿外并肩走来。 无人认得。 新来之人发现留座在上首,反而有些不自在,释道心起立相迎,将两位带至主位入座,全场议论渐止。 “阿弥陀佛!” 释道心一声佛号开头。 “小僧释道心,受本寺方丈及家师安排,主持本次清谈雅会,相信在座的江东英豪多有识得小僧。首先,请允许我引荐今日在场的几位新朋友。” “参军王导长子,王悦公子。” 上首中间挨着释道心的少年公子起身作揖,笑容谦逊。 顾平咕哝道:“琅琊王氏!” “常侍谢衡之子,谢裒公子。” 挨着秦溪的青年公子起身,先冲秦溪一笑,后向全场作揖。 “陈郡谢氏!” 顾平内心如汤煮。原本吴郡士子的一次清谈雅事,本以为变数只有诸葛稷,谁知两大北方士族也一并参与进来了。 他们的到来,到底是代表他们自己,还是他们士族? 或是代表,睿王? 释道心仍然在介绍:“当今墨家钜子,秦溪公子。” 秦溪心知不可免,硬着头皮起身,作揖,微笑。 随身份而来的,果然诸多烦恼。 “墨家?” “江湖身份?” 分列席间诸位已不可避免地讨论开了。 “阿弥陀佛。”释道心缓缓道:“墨家学派属诸子百家重要派系,与儒家、道家兼容并蓄,今日清谈以论道玄学为主,故有幸邀请到现任钜子共议,实乃幸事,善哉!” 全场静默。 秦溪嘴角一抽抽,玄学?他哪懂玄学,懂也说不出一二。 突然身边一声音悄悄响起:“秦公子看起来很年轻呀。”秦溪侧望,正是谢裒。 “呃……在下,今年十二岁。” “哇!英雄出少年啊!” “呃……惭愧惭愧……” “秦公子对这清谈可熟悉?” “从未参与过。” “哈哈,正巧,我也从未参与过。”谢裒一脸兴奋:“受家中长辈要求,特来体验一番,我看按照大师的安排,坐我们这的,估计都不用发言了吧。” 秦溪额头有汗:“希望如此。” “哦对了,忘了再次介绍,我刚来江东不久,目前正住在建邺,离这报恩寺也很近,痴长二十六岁。如秦公子不嫌弃,我们可多多往来啊。” 秦溪微微一笑:“甚好,我也才来不久,住在吴县,和他住一起。” 顺着秦溪的目光,谢裒看到了释道心正在介绍的人。 “诸葛武乡侯后代,诸葛稷公子,以及蜀庞中郎将后代,庞薇小娘子,诸葛公子夫人。” 这些信息,自然是入殿时诸葛稷告诉释道心的,不管怎么说,前夜在门槛上论道,却也意气相投。 哗! 全场哗然。 江东士子口中的单名薇字的神秘美女,已然为人妇了。 还是一个外地寒门诸葛稷。 即便是武乡侯玄孙,又如何? 真当自己能效仿先祖舌战江东吗? 一众士子看诸葛稷的眼神几欲将他生吞活剥,虽未明言,各个都已摩拳擦掌,暗下决心。 顾平头顶的乌云终于散了些,表面还要装作淡定,内心早已无比期待。 “哇,今天这一趟来值了。”谢裒一脸惊喜,如同发现大瓜。 隔壁的王悦比秦溪悄悄年长,此时也扒了过来:“谢大哥,怎么来值了?你和秦公子刚在说什么?我啥都没听见!” 谢裒却目不斜视,直直看着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诸葛稷夫妻,喃喃道:“悦弟你看,卧龙凤雏,居然合二为一了!” 秦溪在旁听得一愣,这好像是唯一一句看好稷哥和庞姐姐的评价。 谢裒却还在悄声给王悦分析:“悦弟你看,先不说诸葛稷,那庞小娘子轻纱遮面,却有出尘仙子般的气质,定然才华绝艳,那她看上的夫君能差吗?你可别看这诸葛公子年纪不大,单这一副面对江东士子怒目而视却还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输孔明先生啊!” 谢裒深吸口气,忽然正襟危坐:“我料想今日清谈,多半还是诸葛力克江东,今日,我们又要见证历史了!” 堂下稍静,释道心又道:“诸位公子,小僧例行提醒,清谈雅会,不论及朝政,不人身攻讦,单论玄学道义。如有违背者,首犯警告,二犯请离。今日议题,因小僧为佛家弟子,身为裁议之人一员,为避免夹杂个人因素,故选择道家议题,请各位展开辩述,称颂朗朗者加分,语义入韵者加分,但最终以论道结果判定胜者,无一人反驳时,论者胜。” 释道心僧袍一挥,数名灰衣小僧鱼贯而出,为各桌置酒添食。 “今日清谈雅会开始,题为论述《逍遥游》中所含的大道。”释道心说完这一句,缓缓坐下。 秦溪内心一咯噔,分明似乎看见释道心隔空冲他眨了眨眼睛。 堂下先是片刻的寂静,后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陆丘首开口。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也。庄子的《逍遥游》乃道家至典,吴郡士子已相互交流过数次,远来是客,不如我们先听一听诸葛公子的见解?” 诸葛稷淡淡一笑,心知是祸躲不过,如今自己就是这众矢之的,也没什么好推辞得了。 “在下才疏学浅,《逍遥游》只读过寥寥数次,见解粗鄙,请各位公子指正。某以为,《逍遥游》论及对人生大道的思考,正应该以遵循天道为己任,在有限的生命中寻觅世间至理的大道。” “哈哈说的好,好一句天道。可天道渺渺,从何而得?在下吴郡朱家朱逾,与诸葛公子见解不一。且看庄子论鲲鹏之高飞,又论蜩与学鸠之低飞,分明是表明不同个体所感悟的内容也不尽相同,若鲲鹏悟天道,蜩与学鸠为何不可悟自道?所谓逍遥真谛,反而是在强调要自在随心,与世无争,安心过完自己该过的日子便可,切莫妄学高人,反而贻笑大方是也。” 秦溪闻言眉头轻锁,下意识瞥了眼释道心。 这一段话夹枪带棒地嘲笑寒门诸葛妄图挤入高门,不算犯规? 但释道心并无表示。 看来除非指着鼻子骂娘,这种夹带私货的论述,应该不会被判犯规了。 “感谢朱公子指正。”诸葛稷依旧云淡风轻:“在下也有一问。庄子有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分明已经点名悟道有高下,如何能牵强附会到自在随心与世无争?若按这么说来,《逍遥游》岂不是只教导我们自安天命即可,难道这就是所谓大道?” “这……”朱逾支吾半晌,难以接下。 “并非单纯的自安天命!然朱公子所言也并无所误。” 一青年男子一拱手:“在下吴郡张家,张澄。想请教诸葛公子,《逍遥游》提及鲲鹏,这是在写悟天道者需得借势,无长风不可扶摇而上,无深水不能徙于南冥,所谓借势,这个势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就好比朝代更替,兴衰变迁,得势者自然可以一飞冲天,不得者除了苟活于世,安于天命,又还能怎样呢?” “非也,张公子只看到借势,却未看到蓄势,一句去以六月息者也说的明明白白。非六月不得飞,那前五月又在做何?这是在说借势者懂得蓄势,势虽不常在,但尤能通过自身努力而蓄积,若只苟安天命,何以蓄势?” 张澄哑然,身旁一几乎长的一模一样的青年男子立即出言:“在下张家张澈,依诸葛公子所言,这《逍遥游》通篇,反倒是积极劝勉人们努力修行了?在下看来,《逍遥游》全篇非但未劝进,反而十分消极。八百岁彭祖与大椿相比,是寿命不济,藐姑射山之神人,常人不能解,是认知不济。世间差异普遍存在,无论如何努力蓄势,也无法弥补如此巨大的差异,所以《逍遥游》之消极是恒久的,不安天命,如何能避消极,获逍遥?” “消极的道家巨作?”诸葛稷面露耻笑之色:“在下区区小子,也知圣人教化均为向善,孔子如此,孟子如此,老子如此,墨子如此,为何庄子偏偏劝人消极?依我看或许消极的并非《逍遥游》,而是读《逍遥游》人。《逍遥游》中明有论述,魏王的大葫芦不是用来盛东西的,而应该用于做舟,即便无用的樗木也能在广漠之野觅得安身之所,这不是积极是什么?并非差异巨大是无法弥合的鸿沟,反而是物尽其用的选择乃当悟的天道。神人自有神人操心的事情,鲲鹏自有鲲鹏巨大的视野,那都是顺应天道而为,发挥己身本能的结果。张公子如此错愕的观点,实在难以言说,不辨也罢!” 第26章 别人清谈,我突破?? 张澈被骂的满脸通红,自制不住,差点要破口大骂,还好被张澄及时捂住,死死按在座位上。 堂下瞬间安静,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咳咳。”忽然一人轻轻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诸葛公子所言确有一定道理,在下想问,你所谓的天道,之于生死何如?《逍遥游》开篇点出北冥与南冥,是以喻从虚无化为有,是以至死地向生,但人都是由生向死,是故鲲鹏之类的神物,自有超脱常人的能力和存在,不能混为一谈。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你我永远看不透天空真正的眼色,因为这也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正如庄子所言小年不及大年,所以才有小知不及大知,我以为,人的寿命短暂,无法达到超脱世俗的层次,你可以悟你的天道,但这是在浪费生命。换言之,所谓逍遥,还是得及时行乐,方能自在。” 诸葛稷凝神看去,原来是陆丘。这陆丘说的同朱逾基本一个道理,但却换了个生死的角度,刁钻无比,自己又不能拿原来那套说辞对付他,沉吟片刻道:“朱公子说的是,常人由生到死,复无归期,自然是已经定论了的。” 陆丘眉毛一扬,以为诸葛稷这算是投降了,便哈哈一笑,未及开口,诸葛稷却又出言。 “但庄子曰列子御风而行,无风则不济,故欲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便可畅游无穷,这是说有限的生命内,天道的终点却是无限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皆因为他们本无心于此,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有限生命中追寻天道时顺天而至,只知及时行乐,或者说只知道感受已存在的,显像的东西,从未努力去驾驭,去真正的感悟天道的玄机,又怎么能领略大道呢!” 陆丘未曾料得诸葛稷竟能从此角度批驳,一时语塞,半晌无声。 诸葛稷这一番话,场中已有一大半士子完全听不懂了。 清谈之事,本就急耗脑力,没有点基础的话,怕是连议论者的思路都跟不上。 王悦就已经完全神游了,才几个回合后就完全不知所云,只会喃喃道:“诸葛公子好厉害!” 谢裒却还能跟得上,两眼放光,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妙极!妙极!有来有回,这才是真知灼见!” 谢裒侧头留意到身边的秦溪,面色表情与王悦无异,也是一副完全怔住了的样子,友好地拍了拍秦溪肩膀:“秦公子还年轻,又是江湖中人,听不懂这个没关系。” 可秦溪哪里是听不懂,秦溪已经感觉不到谢裒在拍他了。 方才诸葛稷这一番话,似乎触及到心底的一抹感悟。 列子御风而行。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 未努力去驾驭,去真正的感悟天道的玄机,又怎么能领略大道呢! 若说逍遥游真法第四层同风便是感知,那第五层御风的意思,难道是驾驭? 秦溪一时间似乎入了定,周围说话声渐渐变小,仿佛被隔绝在心境之外。而报恩寺庭院内的风却从无形化为有形,流转到这殿内,流转到身边,一缕一缕,像丝绸。 秦溪轻轻伸出手,尝试着触摸,推动。 一股由他自己引发的小小的风卷了起来,轻飘飘绕过桌前,一路上带起了其他的风,最终撞到了分列席之首。 砰!顾平案上的酒樽应声而倒,顾平吓了一大跳。 秦溪也立即从入定中醒来。指尖还残留淡淡的风的感觉。 第一次御风成功? 不是吧! 别人清谈,我突破?? 堂下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顾平身上。 “呃……” 顾平头上的乌云又回来了。 “诸葛公子真可谓是聪慧过人啊,对《逍遥游》的理解也极为深刻!” 一句话结束。 顾平感到所有江东士子的目光如刀一般,还插在他后背上。 “但是……在下还有一问。”顾平定了定神,不管怎么说,自己只要完成发问,就算诸葛稷赢了也和自己没关系了,毕竟被诸葛稷喷的可不止一个人啊。 “提及《逍遥游》所论述的大道,我想问,诸葛公子所谓的遵循天道,是有极,还是无极?” 诸葛稷一愣,本以为顾平会循着自在随心的路子发问,却没想到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仔细一想,却发现这问题,反而大有深意。 “所谓有极,如蜩与学鸠的低飞,于它们而言便是极。当然,对于鲲鹏,水之深,天之广,看似无极,却也有极,鲲不能离水而行,鹏不能无风而翔,再广阔,也是有极。”诸葛稷有些陷入自我辨析的状态,喃喃说道。 “没错。”顾平淡淡一笑:“八百岁是极,八千岁也是极,所以若万物有极,天道也有极,你领悟天道,却也如蜩与学鸠一样,在自己的极中挣扎,又有何意义?归根结底,飞北海也罢,飞树梢也罢,悟天道也罢,悟我道也罢,都是一样的。你,和芸芸众生,和蜩与学鸠,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唯有顺应天命,自在随心,方是逍遥正道啊!” 诸葛稷呆住了,他没想到原来顾平并非只是贪恋庞薇的浪荡公子哥,顾平才学确实在所有吴郡士子之上,这头号交椅,坐的是稳稳当当。 诸葛稷有些慌了。 如何应对? 有极还是无极?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鬓角有微汗渗出。 旁侧,纤纤玉手伸出,轻轻握住。 “不慌,没事,你行的。”庞薇淡淡开口,声音如静心良药。 这只是对诸葛稷一种单纯的信任,单纯到无以复加的语气。 一个相信诸葛稷稳赢的信念。 来自虽严格冷漠,却用情真挚的内子的信念! 诸葛稷一怔,这个词语在脑海中翻腾。 信念。 对了,信念,这,便是答案! 殿上,江东士子在起哄,顾平在享受独一份的快乐。释道心瞥了一眼诸葛稷,淡淡叹了口气:“还有谁有不同之议?” 无声回答,诸葛稷脑海中在飞速思考。 “诸葛公子还有反驳?” 诸葛稷看向释道心,微微一笑。 “有!” 殿内声音如潮水般退去,所有人都盯着诸葛稷,落针可闻。 “呵呵,顾公子差点把我诓住了。” 诸葛稷自座位起身,终于走出了那根柱子,走到分列席之间,两手一摊:“这,就是无极。” 此言一出,殿上窃窃私语,不明所以,有好事者,多有起哄:“诸葛公子怕是答不上来,耍赖了吧!” 诸葛稷淡定自若:“不论是蜩与学鸠的极,还是鲲鹏的极,不论是八百岁的极,还是八千岁的极,都是有限的肉体决定的极,可所谓天道,又曾被肉体所限?我年方十三,相信在座之人并未有多少人比我年轻,但思想之深度已不可同日而语。正是所谓参悟的道不同而已。蜩与学鸠不理解大鹏鸟,正如你们不理解我,大鹏鸟不知天外有天,也正是此意。所谓极,都是自己给自己画的牢笼,生命可以有极,肉体可以有极,但思维,但大道,永远无极!” 诸葛稷面向所有士子,笑容可掬:“这便是参悟天道的信念,你们,懂吗?” 全场静默,没有一位江东士子脸色好看,也没有人能够出声辩驳。 半晌,突然有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我举报!诸葛稷言辞间有人身攻讦!他违规!违规!” 是陆丘,还是陆丘。 陆丘面目狰狞地盯着诸葛稷,似要将他吃掉一般。比起顾平的城府和思辩能力,陆丘坐这第二把交椅,属实有点不配。 诸葛稷浅浅地叹了口气,对着陆丘深深一揖,又转向释道心,微微一笑。 “阿弥陀佛!” 佛号响起,释道心沉言道:“诸葛公子犯规一次,属首犯,根据规定,予以……警告,不得再犯,否则请离此会。那么现在,小僧倒数五声,请问在座还有没有人要辩驳诸葛公子最终的言论?” 殿上一片嗡嗡声骤起。 “五。” 许多人交头接耳,抓耳挠腮。 “四。” “有没有人,顾公子,朱公子!”陆丘还站着,失声叫道。 顾平兀自喝酒,似乎酒撒了之后发现此番雅会的酒真不错,早知多喝点了。 朱逾直接入了定,似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三。” “你……你们……”陆丘还在叫唤,身后两只手努力将他拉下,原是张家两位公子,实在不忍看陆丘如此出丑了。 “二。” 大殿上议论声渐小,最终又回复到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盯着谦逊地立在殿中的诸葛稷,目光复杂。 “一。” 释道心微微一笑:“恭喜诸葛公子获得本次清谈雅会的胜利!” “多谢大师!”诸葛稷双手合十,虔心相拜。 “阿弥陀佛,诸葛公子不用谢我,我反而要替道家,替玄学谢谢诸葛公子。今日之辩,诸葛公子思辨敏捷,深谙道家真谛,足以载入史册,善哉!善哉!” 诸葛稷再拜:“大师过誉了,还得感谢诸位公子的全力发问,在下于此会也深有所获!” 诸葛稷也不顾一众士子是否愿意,返身携庞薇便挨个敬酒过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清谈场面,瞬间热络起来。 大部分士子还在迁延观望状态,但顾平反而大大咧咧与诸葛稷痛饮畅聊,渐渐的大家也放开许多,赞美钦佩之辞慢慢多了起来。 上首的四位有些尴尬,又不方便冲下去破坏这难得的欢愉场面,便只在上首互相劝饮。 秦溪手上还萦绕着淡淡风的气息,酒酣间隙,瞥见人群中潇洒自若的诸葛稷,一个念头从心底悄然迸发。 第27章 我修的是王道! 夕照巷陌,白墙乌瓦。 四轮舆车稳稳停在耕读牌匾下方,顾平满面红光地与诸人道别。 顾平不傻。 诸葛稷今日清辩之名已成,不会再有人妄议庞小娘子,而作为外来的寒门,必然需要依附本地士族,方能逐渐崛起。 现如今顾家与诸葛家明面上十分亲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一来二去,未来这腹有天道的诸葛稷说不定会是顾家朝中强援。 更何况诸葛稷身边还有一位在江湖中身份超然的钜子。 顾平头顶的乌云彻底消泯了,此刻只想着尽快回家,听一听叔父的教诲。 初夏夜,稍有暑气。 庞薇已去陪祖奶奶了,两位少年在院中闲坐着,看满天繁星。 “给你看个东西。” 秦溪手掌微微抬起,手心向上,置于诸葛稷前。 诸葛稷盯着着手掌,半晌,噗嗤一笑。 “看什么呀?你手中空空如也啊。” 秦溪微微一笑,挥手对着院落推掌。 似平地而起的风,树梢未动,可院中些许树叶已飞快盘旋起来,草尖低伏,愈演愈烈,不多时,院落中央竟形成一股小小的龙卷,树叶,尘土,碎枝凝聚在一起飞旋,上升,愈发剧烈,隐隐有裂天摧山之感,直到,秦溪将手收回。 那聚拢的枝叶瞬间崩散,一阵强烈的气流自院中央向四下流窜,诸葛稷几乎被吹的睁不开眼,来去皆在一瞬间,很快风止叶落,暑气渐起,一切又回归宁静。 诸葛稷脸上写满了震惊,瞪着秦溪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逍遥游真法第五层境界,御风。”秦溪满是激动:“今天听你的清辩,突然感觉有所悟,就……突破了。” “……哈哈哈!”诸葛稷愣了半晌,突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真的假的,我就说了那几句就能把你直接说通一个层次?这道家的真法也太便宜了吧!” 诸葛稷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秦溪想想觉得也是蛮好笑,似白捡了一层,又抑或本就是佛图澄嘱咐释道心有意安排,但不论怎么说,真正悟透了《逍遥游》的,是诸葛稷。 “稷哥,我想……将逍遥游真法,教给你。” 诸葛稷的笑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溪。 “说啥呢,你糊涂了吧,那可是真法!世上唯二!世间无敌!” “那又如何,我的朋友,不也就你一个。” “这不一样,朋友是朋友,真法是你安生立命的本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告诉别人!” “其实也不随便,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修炼逍遥游真法,以你对《逍遥游》的领悟程度……” “别,打住。”诸葛稷笑着摆摆手:“我算知道了,你呀,真不把宝贝当宝贝。这么说吧,即便我可能能读懂悟透《逍遥游》中蕴含的道,我却不一定会选择以身证道。” “这……是何意?”秦溪有些不解。 “直白的说,就是书是读懂了,拿来跟那群人吵架可以,但这书里的道理,不是我想要的。” 诸葛稷抬头仰望夜空,喃喃道:“修庄子之道又如何?那只是自我精神的升华,如何能救得了水生火热中的万民?我,不修天道,不修我道。我修的是,王道!” 秦溪默然无语,虽然早已知晓,但再一次懂得在诸葛稷与自己身上,对天下黎民态度的差异是有多大。 佛图澄曾问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答不上来。 可这个问题如果去问诸葛稷,那答案永远是唯一的,肯定的,坚决的。 秦溪释然了,也不再坚持。 “好吧,你可不要后悔哦!” “后悔什么!”诸葛稷笑道:“你会就行了,跟在你边上,我还用得着武学吗?” 接着又狡黠地眨眨眼:“要不我们晚上再来论一论《逍遥游》,说不定明早你就悟了六层了!” 秦溪面色一僵:“可别了,听了一上午清谈,感觉脑袋已然不是自己的了。” “哈哈哈!” 清谈雅会的余热在渐渐发酵,至少在玄学的层面,诸葛稷已经一跃跻身于吴郡士子名流,虽会上有所针锋相对,但不至于引起隔夜仇,毕竟诸葛稷即便是个玄学大家,也只是个外来寒门,于吴郡士族而言,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在种种内生原因的作用下,各家士子多有相邀,顾平自然将这耕读之宅当做自家后院,朱家和张家也常邀请诸葛稷同游吴郡的秀美山水,唱诗吟诵,唯独陆家无半点动静。 大多士子的聚会,诸葛稷都是带着秦溪一起去的,但秦溪一不擅论道,二不会说那许多场面话,有时难免也觉得无聊,后来诸葛稷参加这类的活动,秦溪常常找个由头自己出去溜达去了。 吴县水系丰沛,秦溪常独自沿着水系行走。 现下秦溪有个钜子的身份,孟祝也见识过秦溪的武功,自然不会再想跟着保护。而秦溪沿水而行,实则是为了寻找优质的铁矿砂。 秦溪从未忘记慕容卿的誓言,除此之外,便是刘奶奶将章武之剑赠予顾荣时说过的,年轻人当有自己的功勋。诸葛稷确实需要一柄好剑,虽然从未有人与秦溪提过此事。 秦溪记得在临沅见过那些流寇的武器,环首长刀,单面开刃,脊更厚,更易砍杀。自先秦至今,数百年文明发展变迁,刀似乎似乎已代替剑成为常用的制式兵器,但剑更多是身份的象征,或意为统帅,或意为君子。 诸葛稷在一众家世显赫的士子中行走,服饰有庞薇照料着,但正缺少了一把像样的配剑。秦溪自然揽为己事。 要做配剑,短剑定然不合适,随身携带的折星太短了,无法给诸葛稷,当然诸葛稷也不一定会要。要做,还是得做一柄至少类似慕容卿的剑那样的长剑,秦溪虽有构思,可苦于没有材料和工具,但铸剑之事本也急不来,漫步水滨,权且当散心了。 夏日午后,蝉鸣声声,长空流云,碧水清岸。 秦溪行的有些无聊,在城外一茶摊坐了一会儿,人流来来往往,多是些做活的百姓,倒是有一桌四人与旁人不同,均是男子,头戴斗笠,最老者头发胡子花白,穿一件墨绿道袍,腰悬一柄黑鞘长剑,另一中年男子粗衫短褂,皮肤黝黑,肌肉结实,没有武器,再两名青年男子,一人轻袍长衫,手边放着一具布裹长物,看样子像张古琴,一人束身薄甲,面容冷酷,身背一口大刀。 这四人显然是江湖人士,似在等什么人,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喝着茶水。秦溪只对那古琴感兴趣,让秦溪想起五色湖畔山顶祭庙的那座用琴女子雕像。 不多时,一名身背长剑头戴斗笠的道姑自远处而来,看不清面容,径直走向四人,对年老者轻声道:“查到了。” 老者瞳孔一缩:“人在何处?” “自此向西二十里,临近震泽。” “好,出发!” 五人立即起身,急匆匆步行而去。 秦溪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远远跟了上去。 毕竟这波江湖人中有人使琴,已经超出了秦溪知识范畴的武器,在山顶祭庙,秦溪也仅被琴伤了内腑。 而且这五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总觉得与秦溪常见的爽朗不羁的江湖人士不同,这五个人身上有种阴冷的肃杀感。 尤其是在说“出发”的时候,秦溪分明感觉到有股杀气。 或许,会出人命。 以秦溪的身法,跟上那五个人非常容易,但担心被发现,秦溪只远远跟着,约隔了一里地。 很快,这五人便到了目的地,秦溪远远看去,是一处破落的小道观,也就百步见方,背靠着浩瀚大湖,四周皆是芦苇,仅一面对外,院墙都只是碎土垒上的,感觉一推便倒,草檐小门轻掩,上面悬了个木牌,写了清风观三字。 这么个破落小观,从外面看几乎与荒废无异,这里面能有人? 五人并未立即进入,而是在百步外草丛里蹲下,相互交流着什么。 秦溪借助风吹芦苇的声音多次变换方位缓慢接近,最终大概能听清这几人的对话内容。 “他在里面设了个坛,可能在画符箓,人肯定没走。”那道姑低声道。 “那么情报没错,他把符用完了,没了符更好杀”那老者道。 秦溪心底有种不祥的感觉浮起。 “我和金九先进去探探,他应该是宗师,没那么容易击杀。你们三人准备布阵。”那老者又道。 那名背刀的男子闻言淡淡地松开背上的缠布,取下长刀,其余几人微微点头。 “好,行动!” 老者言罢,当先跳出草丛,唰一声抽出长剑,快步向观门冲去。金九也拔刀快步跟上,另外三人合围半圆,赤手空拳的中年大汉在中,那道姑游离在外,另一侧,琴师已席地坐下,古琴在膝。 秦溪自然是没看懂名堂,但若诸葛稷在此,一眼便可认出这五人使用的是五行阵法变种,根据每个人的能力类型相生相克,战斗力有着巨大提升。 老者当先冲入观门,金九紧随而入,观内猛然爆发一声大吼,一阵兵器相碰的声音,后又砰砰两响,观门左右两侧的土墙如飞絮般被炸开,两道人影跌落在外,失了支撑的草檐观门晃晃悠悠,轰然倒下。 一阵浓烈烟尘四起,将观内情形遮了个严严实实,跌出来的两道人影迅速起身,一个箭步退回另外三人身前,分列中年大汉两侧,五人合圆,阵成。 扬尘翻腾渐落,一道瘦削的身影在烟尘内渐显,一老者声音传来:“诸位道友远来,杀意如此浓烈,是要取贫道项上人头吗?” 这声音听着十分耳熟。 果然是明虚道人! 第28章 杀的就是你! 瘦削身影缓步而出,身上还是那件黄旧道袍,补了又补,手中拂尘却是新的。 明虚道人拂尘一扫,面色冷峻地盯着眼前五人:“贫道与诸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取贫道性命?” “天师道,江东治,张昭明。”那老者沉声道。 明虚道人闻言眉头紧锁:“汝等何人?” 老者冷笑:“杀的就是你!” 说话间老者手中长剑已出,凌冽剑光笼罩明虚道人全身,另一边金九斜斜地砍来一刀,主攻下盘,后发先至,锐不可当。 明虚道人冷哼一声,拂尘一卷,裹挟先到的刀芒往旁侧一带,叮一声格开来剑,脚一抬就往金九面门踢去。 眼看金九又要中一脚,他却丝毫不退,抽刀欲再劈上,明虚脚风到处,砰地一声,只觉好似踹中了石头,反震而回,原是那中年大汉直接以拳对脚,硬生生将明虚顶了回去。 明虚心里一惊,顺势后退,躲过了第二刀,这才看清五人的站位,吃惊地咒骂了句“五行阵!” 如同回应一般,五个人也齐齐动起来。秦溪经明虚这一提醒,想起铸剑时曾了解过的五行义理,便也看出这五个人大致的攻法。 墨袍老者是火阵位,一手剑法攻势凌冽,以缠斗为主,一浪接一浪。 金九如其名,该是金位,与火一左一右,专攻破绽,攻势势大力沉,锐不可当。 中年大汉为土位,一身内劲硬气功,封堵了明虚所有进攻的路径,更何况明虚只拿了个拂尘,毫无直接对敌杀伤力。 那琴师该是水位,只席地而坐抚琴,弹的是不知名的战曲,却让进攻的人攻势愈加凶狠,防守的人内心陷入极度恐慌。 而那名身背长剑的道姑该是木位,自交战始便游离在五行之外,但突然启动,身法如影,长剑出鞘时人已在明虚背后,剑尖直刺后心。 明虚心里咯噔一下,左手拂尘一扫,挡过面上两把雪亮的兵器,冒着胸口挨上一掌的风险,迅速侧身躲开背后那一剑,右手一张雷光符向那道姑的手腕打去。 轰! 雷光闪过,那道姑身法再快也快不过电,手腕一麻,长剑差点脱手,但中年大汉的双掌已结结实实打在明虚胸口,明虚闷哼一声飞出老远,半空中就喷出一口鲜血。 琴声骤止,虽一击得手,五个人都未追手,而是立即回到阵位。 明虚晃悠悠爬起身,猛地喘两口气定住,内里飞快调息着。 “怎么,你只剩一张雷光符了吗?”老者冷笑,要有多的赶快施展出来,说不定还能多坚持几个回合。 明虚道人欲哭无泪,这等复杂的符,即便是天师亲自设坛,半天也只能画两张。他刚打出的这张还是昨天画好的,今天的,才画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才交手几个回合,明虚已深知对方境界。虽然都是宗师,可若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人是明虚的对手。但人家是五打一,还用了五行变阵,再来两个明虚都不够看的,看来时运不济,今天是要交代在这了。 “咳咳,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贫道不明白……” 老者嘿嘿一笑:“你不用明白。” 言未止,攻势再起,琴音骤响,更甚于前,仍是剑光攻左,刀光劈右,中路拳脚刚猛,另一路快剑高速移动,伺机袭后。 明虚堪堪只过了不到十招,后背门户大开,那鬼魅地一剑又奔袭而至,有了上一招的经验,在明虚左手拂尘卷上刀剑之时,那中年大汉直接一把将其双臂死死锁住,就等于摆了个剑靶,来,杀吧! 明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砰! 没来由一声巨响,那飞刺的道姑半空里被一阵大力从侧面猛然击中,手中剑尖只划破了明虚背后的道袍,整个人被轰到芦苇荡里去了。 老者一愣,电光火石间手中剑花再至,直接在明虚前胸划了道血淋淋的口子,未伤及要害,明虚突感后心危机解除,翻身一脚踹开中年大汉,手中拂尘却被金九和那大汉一并卷了去。 双方退开数步,相互僵持。 “邹钰,去看下紫霄。”老者沉声道。 琴师放下琴,忙跑到芦苇荡边,将道姑从水里拖了出来,一探鼻息:“还活着,只是被打晕了。”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死死盯着明虚道人:“怎么做到的?” 明虚当然自己也不知道,但眼下硬是撑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龙虎山的奥秘又岂是你们几个凡人所知!” “哼,龙虎山。不妨告诉你,龙虎山,上个月已被我们平了!”老者冷笑着。 “什么!不可能!有天师坐镇,就凭你们!”老者这句话对明虚的伤害显然比他身上所受的伤还大,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你们的天师是个缩头乌龟,屠遍了全山也不出现,这等人物,还做天师,活该你们灭教。” “不可能!张天师功法精纯,素来爱护弟子,你骗我!”明虚深受震撼,死盯着眼前这老者的嘴脸,想寻得一丝破绽。 但老者依旧面不改色。 “星主,我怀疑张昭明身上有法器。”琴师邹钰突然开口。 被称为星主的老者闻言一怔,目光犀利地在明虚道人身上一扫。 “有可能,我们在龙虎山未发现三大法器,说不定已经被提前带出来了。紫霄受击来的蹊跷,方才他已被控制住了,唯有法器能做到。” “而且我猜,他自己不晓得如何操控法器,刚才紫霄那一剑我看的很清楚,他已经绝望了。”邹钰补充道。 “不错,他连眼睛都闭起来了!”中年大汉说话声音也浑厚无比。 明虚道人闻言无奈地一声惨笑。 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自己还能不知道?但凡兜里多点铜钱,也不至于天天穿个破烂道袍。天师给的发展江东治教众的任务,就因为自己这身形象无法混入士族,最多只能在平民中布道。 法器?那等金贵物件,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本来身上的几千张雷光符便是自己保命的底牌,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百家盟一个破事被钜子一击全破,如今这般田地,也算咎由自取。 只是,龙虎山真的没了吗? “杀了他,搜身便知了。如果确有法器,天机阁主定会有赏。”老者寒声道。 琴师邹钰将紫霄道姑安置于旁,回身抚琴,随着琴弦炸响,三人攻势再起,剑影刀光拳脚劈头盖脸往明虚身上招呼过去。 但明虚道人似乎心境有些不同,从这几个人三言两语的交谈,明虚大约能猜到,龙虎山真的没了。 眼前这几个人,便是屠山之人。 即便明虚不信龙虎山人才济济,仅凭这五个人能屠了山,但就算有其他人相助,这五个人,定然手上也沾着教友的血。 此仇,不共戴天! 明虚几乎无视了这一波攻击,因为他知道他将要做的,本也是必死。 毫无阻挡,长剑刺入明虚右胸,长刀砍中明虚大腿,深可见骨,磅礴的双掌结结实实打在胸口,这一回,明虚连哼都没哼。 暗处观战的秦溪惊呆了,因为这一轮攻势他也可以出手,但却未料到明虚道人闪也不闪肉身硬抗,再想御风出手,却已失了先机。 明虚道人手中结指印,口中念念有词,似全身重伤如不存在一般,在四名敌人面面相觑的目光中一声大喝:“去!” 一瞬间,好像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傍晚,却好似凛冬般寒气蔓延,深入骨髓。 一阵扑扑簌簌,围着五个人和明虚的战场周边,地面开始翻动,在邹钰尖锐的惊呼下,一只漆黑的骨爪猛然破土而出,接着又一只。 “不好,这是天师道的秘术饿鬼杀!情报有误,这张昭明竟然是正统张家血脉!”老者咆哮道:“快跑,被围住了全得死!” 话音未落,数十具黑色的骷髅已从地下一跃而起,冲着几人撕咬而去,厉爪横飞,血齿阴寒。 邹钰早已忘了琴音,本能地举琴相迎,古琴瞬间被撕为粉碎,老者长剑劈在黑色骨节上,连痕迹都没有。金九的大刀飞旋,剁下一只骷髅的首级,那骷髅立即随风化为飞灰,但,又十只骷髅跳出地面,扑了上来。 杀之不尽! 老者眼中只剩下恐惧,绝望。 明虚道人早已被扑倒,倒地不起,但他在笑。 能报此血仇,死何足惜! 砰!! 又是一阵平地而起的大力,如一阵莽风,似一柄巨锤,一瞬间将所有黑色骷髅轰击在一旁芦苇荡里,一袭玄色身影如疾风般飞至奄奄一息的明虚道人身边,将他背上就跑,眨眼间已一里开外。 老者瞬间反应过来,吼道:“趁现在!快跑!”说罢也不管其他人,自己脚尖一点,飞速没入草丛。 金九也紧随其后,嫌大刀碍事,直接丢了刀,一纵身钻入草丛中。中年大汉正欲飞奔,瞥见正努力背起已昏迷紫霄的邹钰,直接奔过去将紫霄往肩上一扛,同邹钰大步逃离。 明虚只觉得耳边全是风声,吹着老脸还蛮舒服的,以为已经归西,试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伏在宽阔厚实的玄色长袍后背上,努力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秦溪。 “钜……子……”明虚道人气息微弱。 “你醒了。”秦溪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已经自震泽水边冲到那茶摊附近:“你召出来的饿鬼可有持续时间?可会随意伤人?” “大约……不到半炷香……便会回去……只在……那个范围……活动……” “好,你莫再说话,护住心脉,片刻就到了。” 明虚道人看着一路飞檐走壁的秦溪,眼中忽而有些迷离。 第29章 仅仅是个私仇? 耕读之宅。 傍晚时分,诸葛稷依例与庞薇在后院纳凉,祖奶奶不在。 “溪弟跑哪去了,这么晚不回来,他有和你说过吗?”庞薇问道。 “没有呢,今日应朱公子所邀去拜访全氏士子,溪弟也不大喜欢这种场合,只跟我说出去走走,一早便分开了。” “你呀,莫对他不上心,遇上如此良才是你天大的福气,你倒是交了一堆所谓君子,他可还孤零零一个人。” “内子说的是,回头我推几次邀约,也陪他四处走走。” 突然,前院几声清脆瓦响,随之而来是孟祝的声音,大呼:“什么人!” 咯啦啦。 瓦的响声瞬间移至前厅附近,一路往后院而来。 “保护公子和夫人!”孟祝在前院大叫。 话音未落,诸葛稷与庞薇同时见到房顶上似飘下一朵玄色的云,衣角的金边在夕阳下金光熠熠。 “孟叔,没事,是溪弟!”诸葛稷冲着前院喊道。 秦溪已将再一次昏迷的明虚道人放在庞薇前面。庞薇看清情况,脸色白了半分,立即上前号脉。 “明虚道人!”诸葛稷十分诧异:“怎么伤成这样!” 秦溪未回答,只紧紧盯着庞薇。 “还有救。”庞薇开口道,冲着刚冲入后院的孟祝急道:“孟叔轻功好,劳烦取我针来!” “好!”孟祝飞也似地消失在院门口。 “溪弟,这位道长受的伤实在太复杂,剑伤,刀伤,掌伤,爪伤,怎么还有像是被撕咬的痕迹……内伤倒是不算重,只是失血过多,还有便是这些爪伤和咬伤,内里为何隐隐有股……”庞薇越说眉头越皱。 “伤他的,一共五个人,两人用剑,一人用刀,一人用拳掌。”秦溪沉声道。 “那还有一人,不会用抓咬的吧?”诸葛稷一脸疑惑。 “还有一人用的琴。” “琴!?”诸葛稷与庞薇一并惊呼。 孟祝飞一般地赶回:“夫人,您的针!” “好,多谢孟叔。”庞薇凝神静气,手法快速地在明虚道人身上插上一根根银针,不出片刻,明虚一阵猛烈咳嗽,嘴角一股黑血流出,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体内的淤血已排净,接下来我得给他包扎一下。”庞薇转向一名侍者:“请帮忙取下缠带和我调的金疮药吧。” “喏。” “孟叔,你可听过有人用琴做武器的?”诸葛稷问道。 “琴?古琴吗?”孟叔也很诧异。 “对,和稷哥弹的琴样式差不多。”秦溪补充道。 “古琴乃伏羲大帝所作,稷公子也知道的,舜定五弦,文王定六弦,武王定七弦,这功法应该也是那时候就有的功法,我倒是曾在一本典籍上看过,但未曾听人说过,更未见过。”孟叔道:“那典籍是叫……什么来着。” “……你不会说的是桓谭写的《琴道》吧?”诸葛稷插嘴道。 “对!对!就是那个。”孟叔抚掌。 诸葛稷白了一眼:“那是本乐理书,又不是武学秘籍!” “呃……这可不一定……稷公子,你有所不知,练内劲的人有一些几乎完全放弃外功招式,纯靠内劲伤人,而音律便是其中一种媒介。有些古曲谱,很有可能本身就是武学秘籍。” “原来如此!”诸葛稷恍然大悟:“论武学,果然还是孟叔见多识广!” “呃……稷公子谬赞了……” 此时侍者已返回,将庞薇所要求之物尽数带回。 “起灯吧,他全身外伤太多,最好包扎好了再移动。一会要天黑了。”庞薇道。 “好!”孟祝话音未落,人已快步离开。 “啧啧……但是没法解释这爪伤和咬伤,总觉得有点……邪门。”庞薇再一次梳理伤口,眉头微皱。 秦溪淡淡地清了下嗓子,向诸葛稷使了个眼色,诸葛稷立即会意,便对一旁几名准备帮忙的侍者摆摆手:“这里不用你们了,先去吧。” “喏!” 秦溪见人已走远,便压低声音,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给诸葛稷与庞薇。 中途孟叔取灯回来,秦溪也并未停止,孟叔点了灯便席地坐下,边给庞薇打下手,边聆听秦溪的描述。 讲到饿鬼杀的画面,所有人满面惊恐,庞薇更是脸色发白,而后,就讲到秦溪御风出手,在饿鬼中将人抢回来了。 怪不得那爪痕和咬痕,如此不一般。 诸葛稷盯着秦溪的衣角,生怕再跳出一只饿鬼来。 “这五个人从头至尾未透露是何门派,为何要屠龙虎山,杀天师教?”孟祝有些不解。 “从未,仅听过两个称呼,一个是琴师邹钰唤那老头作星主,另一个是老头提及的一个名词,天机阁主。” “天机阁主……没听说过啊。江湖上还有这门派?” 秦溪两手一摊:“不得而知,估计明日得去趟馆娃宫了。” “我陪你去。”诸葛稷忙道。 翌日清晨,馆娃宫。 月白书生正坐在一墙爬山虎下闭目练功,一阵扑扇声,一只山雀落在月白肩膀吱吱叫着。 月白脸色微微有些变化,立即起身向正殿走去。 “墨家主,来人了。” “来呗……天天来人……自从钜子归位,好事坏事一并来了。”墨梁显得有些无奈:“北方战乱越来越多,农民起义的,异族入侵的,那些江湖人都往南奔着咱们钜子来,人心倒是齐了,可钱财也越来越没了……那些个方士医家和道士和尚倒还好,一堆是能自己赚钱,一堆是能自己化钱,至少温饱没问题,但寻常江湖门派什么潇湘剑派、南山宗之流的,明明自己啥也不会,弱到不行,还非得跟我要钱说是撑撑场面,简直过分!” “呃……墨家主,此番来的不是相投的江湖人士。” “那是谁?” “是钜子和诸葛公子。” “他俩?来干啥……”墨梁有些讶异,内心有些不悦,一准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想借助墨家或者百家会来解决。 但毕竟是钜子身份,墨梁心知不可小觑,忙招呼月白,一并往宫门迎接。 远远地,秦溪与诸葛稷二人身影出现在广场一端,此情此景,像极了那改变百家盟和墨家命运的一夜。 那一夜在这广场中间等着他们的,是现在刚捡回一条命,尚昏迷在床的明虚道人。 墨梁远远望见秦溪与诸葛稷面色凝重,心里一咯噔,忙远远行礼。 “墨梁恭迎钜子!” “墨家主不必多礼。”秦溪摆摆手,快步上前。 “昨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进去说吧。” 秦溪向墨梁使了个眼色,锐利而严肃。 墨梁心头一颤,忙跟着两人进宫,随手便将大门关紧。 正殿上,秦溪边坐下边说:“昨日下午,明虚道长被人围杀,重伤。” 墨梁屁股刚要碰到椅子,突然腾一下几乎跳起来,满眼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明虚素来低调,不爱惹事,况且也是吴郡范围数一数二的宗师武者,谁能把他打成重伤!” 秦溪瞥了一眼墨梁,淡淡道:“围杀他的一共五人,似乎是天师教的死敌,昨日若不是正好被我撞见,恐怕就不只是重伤了。” 墨梁闻言骇然,倒抽一口凉气,与月白书生面面相觑,半晌,猛一拱手:“多谢钜子出手搭救,还请钜子告知详细情况!” 秦溪与诸葛稷相视一眼,再次从茶摊偶遇五人组开始说起。 诸葛稷表面似在听,却主要在观察墨梁与月白的神情变化。 大约半炷香时间,秦溪叙述完毕,墨梁与月白均陷入沉思。 “墨家主,这五个人隶属什么组织,你可有线索?”诸葛稷问道。 墨梁眉头紧锁:“从明面上看,确是天师教死敌无疑,可天师教口碑一向不错,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死敌呀。” “那龙虎山是何去处?天师教总坛?”秦溪问道。 “龙虎山地处会稽郡境内,原本也就是座无名的秀丽山川。传说是五斗米道教——也就是现在的天师道教祖师爷张道陵在龙虎山炼丹大成,有龙吟虎啸之声,后就称为龙虎山了,天师道第四代天师定居于龙虎山,久而久之,龙虎山便成为天师道圣地。”月白书生说道。 “第四代……那现在第几代?”诸葛稷问了一句。 “现在……可能是第五代吧……天师教不像我们诸子百家由来已久,加入百家盟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而且如今江湖流派众多,天师教的信息,能尽数掌握的人很少。”墨梁两手一摊:“有谁会去关心一个不属于百家学派的新生教派呢,而且即便他源于道家,其手段终究不是正统武学,尽归于奇门,甚至有传说和黄巾乱党同属一脉。” 诸葛稷闻言眉头拧成一股绳:“新生教派又有圣地,哪能是说灭就灭了的。江湖事我们本也没有涉足过多,只是钜子身份在此,有些事也得主持个公道。按照江湖规矩,如果有一个组织对天师教下死手,屠其圣地,杀尽其门人,还想尽得其宝物,算做什么?” “那还用说,如此残暴手段,定然会被视为邪门恶教,引起武林公愤,人人得而诛之!”墨梁脱口而出。 “所以说,这样的组织见不得光,见光必死,是也不是?”诸葛稷又问,目光犀利盯着墨梁与月白。 “那是自然,江湖门派众多,但定然立在道义二字之上,正如先贤教化于人,我们诸子百家的义理虽有不同,可也都为的是劝善,若无侠义,谁来归附?”墨梁答的光明磊落。 “那就奇了怪了。”诸葛稷继续发问:“如果说这五个人隶属的组织并非见得了光的江湖门派,他们费劲心思剿灭天师教,既无法吸引更多人归附于他,又无法明目张胆占了龙虎山,这事做的……没理由啊!” “诸葛公子所言……倒也不一定。”月白书生折扇一开,轻轻摇头道。 “哦?何以见得?” “江湖之大,总有强者,强者之侧,总有追随者。但强者,是不一定会遵守所谓道义的。假若灭天师教仅仅是个私仇,是某任天师甚至仅是某个教徒不开眼惹恼了某个蛮横无礼绝世的强者,是否也能解释的通?” “你说的所谓蛮横无礼的绝世强者,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天机阁主?”秦溪问道。 “回钜子,极有可能。”月白恭敬一揖,并未再言。 诸葛稷眉头紧蹙,沉默不语。 秦溪只觉得这馆娃宫来了,好像又没来,一时间竟起了去意,轻叹一口气,又问道:“那这明虚道长所使的饿鬼杀,你们可曾听说过?” 墨梁与月白相视一眼,均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秦溪无语,只得嘱托两位近日小心,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系自己,便与诸葛稷快速下山而去。 第30章 钜子缺女人 关于明虚道人的情报信息如何被对手知晓,诸葛稷与秦溪曾深入讨论过。 抛开真名和身份这等较容易获得的信息之外,明虚道人所处的位置,手头无符可用的情报,都唯有身边人方可知晓。 所以最大的嫌疑人,是墨梁。 作为百家盟盟主,墨家实际操控者,相对于秦溪这等被架空了的钜子而言,墨梁坐拥太多资源和秘密。 然而,此一番馆娃宫之行,秦溪与诸葛稷可算是毫无收获。 旁敲侧击半天,墨梁与月白的反应甚至都一模一样。 要么,就是他们两实则当真不知,要么,就是他们两早已串通一气。 所以留在馆娃宫没有半点用处。 在月白遍布全山的鸟兽眼线下,连暗访都是徒劳的。 好在,主动权还在手里。 知道明虚在诸葛稷家中养伤的,也只有墨梁和月白。 如果那五行阵的五人组杀到耕读之宅,几乎可以坐实此事由他俩一手策划。 结合屠龙虎山一事,这个所谓的百家盟,是否秉持江湖道义就很难说了。 如若不来,那倒正好给明虚以恢复的时间。 只是,敌人尚在暗处。 若真是所谓私仇,那也只能等明虚恢复后,让他自己去面对了。 毕竟江湖不是庙堂,于诸葛稷心中的王道而言,相隔还是太远了。 馆娃宫内,墨梁仍未从秦溪带来的信息中平复过来,眉头紧锁,面色肃穆。 “行事如此狠辣,对一名用拂尘的道长都能使出五对一围杀的手段,真是闻所未闻!” 墨梁咒骂不已,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对秦溪的愧疚之情。 之前竟还怀疑秦溪是来开口寻求帮助的。 真是可笑,单从秦溪出手救下明虚道长,还不遗余力追查凶手这一节,这位从天而降的钜子,足以配得上所有赞誉。 若说在佛图澄让秦溪接任钜子时,墨梁还心不甘情不愿,而现在,墨梁已对佛图澄佩服到五体投地。 这名钜子,不仅是促使百家盟空前团结、墨家的威望与日俱增的关键因素,其自身更是不计前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强者。 墨梁突然觉得,必须正式地向秦溪表达感谢之情,才能让自己安心。 “月白,你来帮我参谋参谋。” “哦?参谋何事?” 月白书生逗着鸟怡然自得,似乎明虚道长遇袭一事只是件随时抛诸脑后的谈资。 “你说,咱们这位年轻的钜子,缺啥呢?”墨梁来回踱步。 “钜子缺啥?什么意思?” 月白听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很是诧异。 “你看,钜子救了明虚,还亲自收治他,以一己之力为百家盟和墨家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未提过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 “嗯……不错,确实如此。” “他这样的真法强者举世难寻,如果我们一直没有表示,我怕他以为我们看不上他,反而对我们不利。所以,我想举百家盟之力,正式地向钜子表示感谢。”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在我看来,钜子缺的,恐怕你帮不上。” “怎么会?百家盟好歹这么多宗门呢,举全盟之力还拿不出个像样的东西?” 月白书生一展折扇,嘿嘿一笑:“钜子年纪尚轻却得道家真法,从武学上已然无所缺了。而且他所用真法不借助兵器也威力极大,咱们这么多宗门多的要么是武学,要么是兵器,你觉得,对他有用?” 墨梁面色一滞,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你看他身边的密友稷公子,能携庞小娘子美人作伴,你说这三人行,会不会有些尴尬?” “呃……尴尬什么?” “那两人成双成对,唯独咱们钜子孤孤单单……” “哦!”墨梁恍然大悟:“你是说,钜子缺女人?” 月白微微皱眉,似乎这句话过于直白,有辱斯文。不过话糙理不糙,咳了一声道:“哪家少年郎不眷恋温柔乡,钜子虽年轻,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只怕,配得上钜子的女子不多,能让钜子看上的女子更少。” “那是自然,身份要能配得上,武功也不能差,还不能是庸脂俗粉……此事,确实很难……”墨梁一屁股坐下,竟开始翻百家盟人员的名单。 “尤其是身份配得上的就没几个女子,我们几人除了青竹又都是大老爷们……” “哎?我看青竹那妮子似乎早就对钜子有好感,钜子好像也不讨厌她,要不,凑一起试试?” 墨梁的指尖也刚好停在毒宗左护法、兼任江东主使青竹的大名上,眼神一亮。 “青竹?……我看行,青竹在世俗武者中基本算半步宗师,但年纪尚轻,潜力巨大,又兼修毒功和轻功,说实话一般宗师还不一定是她对手,而且毒宗可是有能对付真法大能的手段的,有青竹在,佛图澄都会有一丝忌惮。眼下明虚老道遭人围杀,青竹不失为钜子强援。当然,青竹的容貌和身材条件更不必说了……” 月白书生滔滔不绝地说着青竹的过人之处,墨梁先是点头,时而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该不会是你自己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吧…… 但墨梁点到青竹还另有一层原因。 馆娃宫作为百家盟名义上的总舵,拥有墨家机关防御大阵。这几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射光的箭矢填装回去,只要不再遇到似秦溪那般妖孽的对手,自然不用担心被人围攻。 百家盟的几名骨干当中,自己不离开馆娃宫,月白即便离开也很快便回来,兼有鸟兽作眼,通常也很难被埋伏。只是青竹却是一直在外面疯跑的,如果有危险,青竹的处境会最为艰险。 假如能让青竹找个理由跟在钜子身边,对青竹的安全也是个保障。 墨梁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合适,若能促成青竹与钜子交往,钜子和百家盟就真的亲如一家了。念及此处,墨梁似乎眼前浮现了鞭炮隆隆,洞房花烛,几乎露出姨母般的笑容,却突然想到一处关键遗漏,唉呀一声,猛拍大腿。 “又怎么了?”月白被墨梁吓一跳。 “毒宗掌门毒娘子现在还在北方,这里也没有职位辈份比青竹高的毒宗长老,联亲一事,我们无法出面,做不了主啊!” “那也不一定非要师门正式联亲呀。”月白书生狡黠地眨眨眼:“年轻男女相处日久,日渐生情,而后师门长辈允诺完婚,水到渠成。” 墨梁恍然大悟:“如此,倒也可行!” “先寻个由头让青竹登门拜访,再以保护钜子安全的名义陪他一并走动,感情就这么来了。” 月白一收折扇,似为自己此番谋划深感满意,踱步出去,忽又返回:“这由头也不能太过随意,最好也别上来就说保护钜子安全,他虽只是个少年,可也是真法强者。” 墨梁点点头:“这我知道,刚好有一件东西,其实按理来说早该呈给钜子,是我私心重了,又觉得用此物来表示感谢太过刻意,若现在让青竹去送的话,时机应该刚刚好。” 晌午,烈日炎炎,青竹接传信回到馆娃宫,心情似乎不大好,骂骂咧咧,走路生风。远远见到墨梁与月白坐在殿内,也不施礼,只朗声道:“月白,急忙忙唤我回来所为何事?” 月白与墨梁相视一眼,墨梁道:“自是有一要事。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能把我们竹小姑奶奶气成这样的能是何事?” 青竹没好气瞥了眼墨梁,随便寻个座坐下,拿起凉茶便喝。 “我这些天不是去城西济世堂帮忙了嘛,近日见多了身患疥疮和脓包的士族子弟,一看就是那害人的五石散吃多了,跟他们说这东西有毒不能多吃,结果还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懂医,叫我不要瞎讲,气的老娘真想把这些人给毒死算了。” “嘿,真是天下奇闻。”月白公子一脸戏谑:“毒宗传人不杀人居然济世救人,还因为别人中毒而生气,哈哈哈。” 青竹翻了个白眼:“老娘本就是毒医双修,杀人救人但凭一念。这群士族子弟,北边司州民不聊生,居然还有心思花重金服这五石散,还极度风靡,真气坏老娘了!下回碰到这样来看病的,干脆多开几副猛热的药,死了最好!” “那你就砸了济世堂的招牌了呀!人家好歹是正经医家,你这算是变着法子荼毒医家?不改毒女本性啊。” “你!你等着,老娘回头就给你下毒!” “别……别,有话好好说,我鬼谷人丁单薄,我还没收徒呢,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比起月白的冷嘲热讽,墨梁倒是未在此事上多发表意见,反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一直自称老娘老娘的,你究竟多大岁数?” 青竹一愣神:“问这个干嘛?老娘……我这是习惯了。” “没事,就问问,你有十六岁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月白笑道:“传闻每代毒宗入室弟子都是稚童起收,即便没十六,这妮子浸淫毒术也得十余载了啊。” “什么浸淫毒术……会不会说话,信不信老娘给你毒哑咯!” 眼见两人又要吵,墨梁忙抬手打断:“嗯,问你年纪是……想问你,有门亲事,看你有没有兴趣。” “哈?”青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突然感觉眼前这两人目光贼溜溜的,瞬间一股凉气自后脊升起。 “你们要干嘛?别打我主意啊!我师尊很厉害的!!” 墨梁轻叹一气,便将明虚被仇家围杀一事以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自信地盯着青竹,只等着她欢呼雀跃地答应。 “不!不行!怎么可能!丢死人了!”青竹想都没想,断然否定,耳朵却瞬间红了起来。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你待在钜子身边,退可以保自己和钜子安全,进可以与钜子培养感情,实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呀,虽然你们两身份还差一点,岁数上可能也比他大那么一丢丢,可退一步说都是江湖儿女,没什么可顾虑的。”墨梁苦口婆心劝说着。 “不是……不像你说的……”青竹支支吾吾。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墨梁抓耳挠腮。 “没……没有啊……” “该不会,你已非完璧吧?”月白突然冒出来一句。 “去死吧!”青竹伸手就要撒毒。 “诶诶不会。”墨梁拼命将青竹的手按了回去,回头对月白道:“莫瞎说,毒宗修媚术不破身是自老祖就定下的门规,不然我纠结毒宗长老出面联婚的事干嘛,有些事,这丫头自己也是不敢的。” “哦……那你还顾虑个啥?”月白也表示不解。 “你们这群……”青竹气鼓鼓,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最终无奈摆了摆手:“算了,方才墨家主说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钜子的?” “哦哦,在这。” 墨梁从一个黑色檀香盒子里十分郑重地取出一卷黑色的布帛交给竹青:“这便是了。” “好。东西我一定带到,至于其他的……再说吧。”说完便一个腾跃飞出了院子。 “见钜子前记得换身衣服,好好打扮打扮!”月白冲着她离开的方向大叫。 墨梁看着竹青离开的方向,有些犯糊涂:“你说她这是,答应了?” “……差不多吧。” 城西吴锦布庄。 青竹在门口茶摊上坐了许久,心里一顿咒骂。 这是不单单是让老娘使用媚术,还逼着老娘把自己也给送了啊! 感觉好差啊…… 但师尊说过,身为宗门护法,江东主使,当学会选择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 也许…… 青竹掂量着手里为数不多的铜钱,一咬牙,走了进去。 第31章 引蛇进宅 耕读之宅。 天气晴好,又是傍晚时分,暑气渐消。难得祖奶奶也在院中走动,一家子老小坐个小椅品着清茶,说着些院子里面传不出去的悄悄话。 “稷儿,目前吴郡士子结交如何?”刘奶奶随口问道。 “吴郡四大士族,顾、陆、朱、张,与我平辈中只有陆家尚未接触,其余各家均已熟络。” “以你所见,这几家年轻一辈,可有才华出众者?” “顾平自是当仁不二,其余几家尚可,但论心性和气度比顾平还是差了很多。” “呵呵,你对他评价颇高啊,据祖奶奶所知,他当初不是对薇儿有所图?你就不介意?” 诸葛稷一惊,这好像是个送命题。 “介意,怎么可能不介意,不过内子之才貌换谁都惊为天人,我所留意的,是顾平能波澜不惊地转变了念想,此非常人所能。” “正是。夫君你可得小心,顾平此人,远比表面看着的要危险。”庞薇对顾平仍是一脸警惕。 诸葛稷正色向庞薇道:“内子说的是,我一定谨记。” “陆家……只怕也不是陆伯言之后吧?如此说来,陆伯言夷陵大败先主,于老身算是有旧仇呢。”祖奶奶念及往事,眼中掠过一抹凶色。 “并非那陆逊直系之后,他那系陷入孙氏政变,已然被夷了。只是现如今吴郡陆家多以陆逊之名号为荣。”诸葛稷解释道。 “哼,跳梁小丑。无妨,从大局上看,所谓中正定品所需的名望才学并无所缺,家事背景也不算差,相信很快稷儿便可出仕了。只是溪儿……” 秦溪忙一拱手:“刘奶奶无需烦忧,这官家的事我本也不擅长,不论是否出仕,我都会竭尽所能辅佐稷哥。” 刘奶奶笑容慈祥:“奶奶本无他意,只是担心溪儿心有落差而已。” “他如今忙着呢,在江湖中名望日显,但好在少了些许勾心斗角,胜过朝堂许多,逍遥自在。”诸葛稷冲秦溪一笑,眨眨眼睛。 “稷哥说的是呢。”秦溪也笑着回应。 “昨日那名伤者,情况怎么样了?”刘奶奶和蔼问道。 “身体渐好,但还未转醒,有些伤口恢复的很慢。”庞薇简单回道,只是心里对那些“有些伤口”的情况,完全没有底。 “救人一命善莫大焉,事情大致我也了解了,只是路见不平可以,切莫让自己卷入不想干的江湖仇杀中去。”刘奶奶关切道。 “秦溪知晓了!”秦溪深深一揖。 四人正说着话,忽灰衣侍者来报,门外有一名女子求见钜子大人。 “女子?”秦溪皱起了眉头。 “报了姓名没有?”诸葛稷随口问道。 “报了,说是叫青竹。” 秦溪一愣,眉头紧锁。 诸葛稷嘿嘿一笑:“看,事情这不来了。” 今日上馆娃宫,青竹本也是在嫌疑人名单内的,只是她早晨不在馆娃宫,无法当面对质而已。谁知竟然直接找上门来了。 究竟意欲何为? 秦溪急忙起身,往前院走去。 “夫君,你不去看看?”庞薇戳了下诸葛稷。 “江湖事,我能力也不足呀,而且那女子……生的很犯规,内子就不怕……” “滚,快去!” “好咧!” 秦溪与诸葛稷步入前厅时,青竹已在等候,只远远看见一身娇小丰腴,均束在淡紫色类似夜行服一般的服饰中,眸子清亮,眼神却有些慌乱。 “咦,今日青小娘子为何这般正式?”诸葛稷见过青竹粗布短衣的模样,今日这般隆重,着实吃了一惊。 “青竹见过钜子,诸葛公子。”青竹边拜着,偷偷瞄了眼秦溪。 但秦溪似乎无视了青竹衣着的改变。 “青护法无需多礼。”秦溪摆摆手请她坐下。 此时此刻,秦溪虽面色如常,心底却十分戒备,但看这青竹能露出多少狐狸尾巴。 “青竹听墨家主说了,明虚道长被围杀,钜子出手相救一事,万分感谢钜子侠义相助。特奉墨家主之命,将此物献给钜子,以表感激之情。” 青竹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黑色布帛,双手恭敬奉上:“另外,江湖险恶,遵照墨家主吩咐,青竹希望能留在钜子身边,尽全力保护钜子。” 秦溪狐疑地与诸葛稷相视一眼,诸葛稷沉默不语,只将布帛接过来,递给秦溪。 秦溪示意青竹入座,自己与诸葛稷一并将布帛完全展开。 “这……这是!” 诸葛稷突然惊呼起来。 “《墨经》!” 诸葛稷目光扫过帛书上的文字,图样,内心激荡。 “《墨经》?我记得你的书库里面不是也有一本么?”秦溪有些诧异。 “不不,这不一样。我那本《墨经》是俗世流传之物,可以说是残本,其中众多关键精妙处皆作涂抹,无从下手。但这一本,是全本!” 诸葛稷随手翻开一处:“你看,此结构名曰杠杆,能以蚍蜉之力撼大树!我那本只说了此结构如何功效,却未提及此结构的计算与设计之法,但此卷中已然剖析明确,还附有图样……先贤大才,实在是惊为天人!” “原来如此!” 秦溪目光扫过帛书内容,竟发现后面还有形似五色湖剑庐那般冶铁高炉的设计图样,眼神也不禁亮起来。 “此书乃墨家机关术巨作,其地位怕是不低于《逍遥游》、《心经》!”诸葛稷正色道:“你可有福气了!” 秦溪忙道:“稷哥不是对机关术也颇有研究吗?回头我们一起研读!” “啊?那可不成,使不得使不得。墨家主是专门给你的,此等神作我一个外人看不合适。” “你哪里算外人了,于朝堂我辅你建功立业,于江湖你帮我出谋划策,可好?况且本欲教你道家真法,你也不学,偏跟我说修的王道,如今碰到此等技艺类着作,跟修什么道可没关系了啊。以后你立于朝堂,必要掌兵北击来犯之敌,免不了效仿武侯那般布阵据敌,此书于你大有裨益,就莫在推辞了!” “可是……” “墨家主也未明言此书只是给我看的不是?”秦溪颇有深意地瞥了眼青竹,青竹忙会意道:“关于此物,墨家主未有任何不允他人研学的指示,且诸葛公子与钜子如亲兄弟一般,我相信墨家主不会推辞的。” “就是……” “那……你先看,容我得闲,再来借阅。”诸葛稷嘿嘿一笑,左右翻看,如获至宝。 秦溪觉得很满意,但对青竹的戒备并未减少,只遥遥一拱手:“多谢墨家主!”,再向青竹一拱手:“也感谢青护法跑这趟腿。”望见青竹眼巴巴的样子,心下多了个主意,只字不提青竹留下之事,反而装傻道:“咦……《墨经》我已收下,青护法是还有其他事?” 青竹一股子血气上头,差点破口骂“老娘!” 一本《墨经》而已,这臭男人已经完全忽视了自己说的后半截话! 明明刚刚还帮着劝说诸葛稷!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青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努力克制着。 从来只有她魅惑人,从未有这等被忽视的感觉。 青竹有了去意。 还未及答话,诸葛稷却从旁冒出来一句:“溪弟,青小娘子刚才不是说,奉墨家主之命,她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安全的么?” “哈?这……”秦溪似乎是一经提醒才想起来,尴尬地看着青竹,不知如何是好。 青竹心如死灰:“无妨,钜子若不方便,青竹离开便是。” “呃……倒也不是……只是这里是诸葛家宅,我也算是借宿的……只怕……” 青竹似嗅到了一丝可能的味道,捏了捏口袋中所剩无几的铜板,心一横,咬牙道:“青竹就在一里外悦来客栈住下,如钜子所需,请唤我就好!”说罢便起身欲走。 “倒也不用。”诸葛稷嘿嘿一笑:“我家空宅子多着呢,随便住,也不差一人口粮。” “行……吧,那就有劳青护法了。”秦溪不是很利落地答应下来。 心情大落大起,青竹几乎要背过气去,定了定心,恭敬道:“青竹谢过诸葛公子!青竹还恳请钜子和诸葛公子往后直唤我名就好,那所谓毒宗左护法本也是个虚职,在钜子面前不值一提。” 终得首肯能近距离留在钜子身边,深吸一口气,平复,平复。 虽年纪尚小,但青竹在江湖摸爬滚打已经十来年,深知有些事情怎样去做是对的,就好比待在钜子身边这件事。 至于自己的内心,那不重要。 “行吧。” 秦溪与诸葛稷相视一眼。如果方才青竹执意要留在府里,秦溪和诸葛稷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她专为明虚道人而来了。 但她并不坚持,而且这一番对话没有人主动提明虚道人的情况,青竹也没问。 总的来说,不算有破绽。 可青竹未强留在耕读之宅,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伺机而动。反倒是住下来的话,青竹的可操作空间已然变小了。 此间事已毕,诸葛稷唤侍者为青竹安排住所,青竹却要求一应与侍者相同。 对青竹而言,清苦惯了,一步登天,怕是更于心难安吧。 毒蛇入宅,自然得日日提防。 一连数日,孟祝与秦溪几乎不间断地监视着青竹的动作,但这条蛇并未有异动。 青竹甚至从未主动提及想看下明虚道人的伤势,这反倒让诸葛稷有些难以琢磨。苦思不解时,庞薇却找过来了。 “最好,还是叫那位毒宗女子看一下道长。”庞薇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诸葛稷看着庞薇的面色,觉得事态不大一般。 “其他刀剑伤基本愈合,就连腿部伤到骨头的那一刀也快要痊愈,只是,那些饿鬼的咬伤和爪伤,不仅没好,反而溃烂了。” 庞薇学的是传统医家,从未见过这等伤情,感到十分棘手:“而且多半是因为这些伤势的原因,那道长迟迟未苏醒,体质却越来越差。” 诸葛稷沉吟片刻:“我去和溪弟商量一下。” 诸葛稷在前院找到秦溪,后者正聚精会神研读《墨经》,同时不动声色地留意着青竹动向。 诸葛稷凑过去,对秦溪使了个眼色:“可有异常?” 秦溪微微摇头:“一直在打下手,还挺卖力。” “堂堂毒宗左护法,还真把自己当婢女了?”诸葛稷有些诧异。 秦溪皱了皱眉头,他对婢女这个词没什么好感。 “薇儿说,明虚道长身上的饿鬼伤情况不大好,想让她一并看看。” 秦溪闻言默然不语,只淡淡点了点头。 第32章 天师不传外 鬼神莫问张 “青竹。”秦溪唤下正搭手搬着重货物的娇小女子。 “钜子!”青竹忙与他人交差,飞快到秦溪面前一揖。 “你来府上多日,怎么不见你关心过明虚道人的情况?” “这……回钜子,一方面是青竹觉得钜子没开口,青竹不敢过问,另一方面,青竹知晓,明虚道长被围杀一事,其中定有疑点,钜子对我有所怀疑也正常,所以青竹也不愿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溪与诸葛稷相视一眼,笑道:“你倒是坦诚。” 诸葛稷补了一句:“心思还挺细。” 青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恭恭敬敬的稳着平举之礼动也不动。 “走吧一起去看看吧。”秦溪淡淡道,起身与诸葛稷向后院侧面走去。 青竹忙快步跟上。 侧院一小屋内,药味弥漫。 床上躺着几乎快缠成绷带人的老头,面色暗沉。 庞薇正与一名侍者在房内换药,秦溪和诸葛稷带青竹进来。 “青小娘子。”庞薇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青竹心里一震,之前已猜到庞薇是正经医家,想必对毒宗深恶痛绝,却没想到如此和蔼。 “夫人,请唤在下青竹就好。” 庞薇淡淡一笑:“你来看看这伤。” 青竹忙往前凑去,不多远就见到拆开的绷带,刀伤剑伤自不必多说,已然淡淡发白,内有肉色,只是很多的凌冽爪痕和不规则的撕咬痕迹居然毫无转好迹象,反而渗着黑水。 “这是什么伤!怎会这般模样!”青竹眉头紧锁,脱口而出。 秦溪与诸葛稷在背后相视一眼,觉得很诧异。 “墨家主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没和你讲清楚道长的伤吗?”秦溪问道。 “回钜子,并没有。墨家主只说明虚道长遭仇家五人围杀,重伤。” “原来如此,那我来告诉你,这伤并非那五名仇家伤的,而是他自己的法术,叫饿鬼杀。” “饿鬼杀?!”青竹眸子里掠过一抹惊讶:“明虚道长竟然是正统张家血脉!” 诸葛稷的眉毛扬起:“你居然知道饿鬼杀?” “这,青竹是知晓,但知之不多……恐怕要从我们毒宗和天师道的渊源说起,听师尊说,毒宗祖师本为医家,后因擅以毒攻毒的医法愈发不为正统医家所容,于是便在云南一带寻虫谷钻研毒术,许多苗裔子女多有入谷求学,一来二去毒宗势力分布至汉中一带。而五斗米道教,那时便是在汉中活动的。五斗米道在平民中施符水治病,深得民心,当时毒宗长老深恨之,与五斗米道教的天师约战,最终就败在了这一手鬼魅的法术上。” 青竹瞥了眼明虚道长胸口伤痕里溢出的黑水,接着道:“我曾问过师尊,这等鬼神法术威力如此巨大,若天师道人人皆会,岂不是天下无敌,又怎会日渐式微,比毒宗还弱。师尊说过,这神鬼之术,自一代天师张道陵传下,相传是太上老君所授,仅正统张家血脉可以修习,且所需资质尚佳,并不能被普通教众习得,所以有‘天师不传外,鬼神莫问张’的说法。” “原来如此,那这伤,怎么治?”秦溪问道。 青竹淡淡摇头:“唯有知鬼神者可解鬼神,这等伤,寻常药石无法医治,只能吊着命了。” 众人默然无语,只无奈地望着面色愈加暗沉的明虚道人。 “青竹,跟我出来下。”诸葛稷拉了下秦溪,又唤青竹出了屋子。 小屋外的小院内,四下无人。 “青竹,我刚听你所言,你们毒宗与天师教,是有旧仇的对否?”诸葛稷开门见山,眼睛直直地盯着青竹。 青竹立即理解了诸葛稷的意思,忙慌道:“有是有,但是那不算旧仇,而且毒宗绝不会动辄屠人圣地,更不会以五人围杀一人。” “何以见得?”秦溪冷冷问道。 “首先,那所谓旧仇实际上早已化解,我知道唯鬼神者可解鬼神,就是因为当时那名毒宗长老没死,被天师施法救了,而后毒宗长老感天师之德,并未再因平民信仰一事与天师道教摩擦,反而逐步退回云南,稳步发展壮大。再有,我们毒宗其实也属于奇门一系,与传统武学不同,我们对敌擅用毒术,辅以媚术,但方才明虚道人的伤我看了,并无中毒的迹象。” “也可能是被我内子解了呢?”诸葛稷道。 “那……恐怕夫人看我就不会是那种眼神了……” “……什么眼神?”诸葛稷向秦溪问道。 秦溪两手一摊。 “我相信青小娘子不会是围杀道长的主谋。”庞薇从屋中走出,朗声道:“城西济世堂,有我师门的人。” 青竹看向庞薇,眼中涌出感激之色。 庞薇向诸葛稷解释道:“青小娘子虽自己十分拮据,在医馆却还免费帮忙,而且医道尤为精湛。这样的女子,做不出这等有违道义的事情。” 青竹心中一阵热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庞薇面前:“夫人信任,青竹感激不尽!” 庞薇忙将她扶起:“青小娘子客气了,有空我还想向你请教下毒术呢。” 青竹忙再拜:“夫人问就是了,请教可不敢当。” “只是……围杀之人的身份还是个谜,而且明虚道长的伤,有点麻烦了。”诸葛稷道。 “说实话,能平了龙虎山的江湖势力……目前还没有。”青竹喃喃道。 “此话怎讲?”秦溪忙问。 “龙虎山是天师道教圣地,天师道即便再萧条,其核心才绝惊艳的人物可仍然不少,当代天师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像明虚道长这样被派往江东治的人物都是万中无一的宗师高手,再加上有镇教三宝,在各门派普遍式微的现在,没有哪家有实力单挑天师道,更不可能几家联合平了龙虎山,毕竟即便百家盟,也不是铁板一块的。” “不是江湖势力……难道,有王朝势力介入?”诸葛稷沉声道,但他对自己的话几乎都不信了。 “不好说。如今北方战乱,异族纷起,有哪个王朝有特殊的谋划,都是极有可能的。”庞薇道。 “至于……明虚道长的伤,如果能找到另一位天师道的张家血脉,或许还有救,要是找不到,估计顶多也就剩十日了。”青竹无奈道。 众人深叹了口气,都觉得力有不逮。 日子过的很快,即便青竹安排许多信得过的江湖人士暗地里寻找天师教众,可原本还零星可见的天师教众居然全部缩了起来,也不知是被杀的还是躲起来了。 那五人组也再未见过踪迹。 秦溪与青竹还重返震泽边看过,可除了小道观的废墟,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这一波围杀事件,似乎只留了个等死的明虚道人,再无波澜。 看看又过了七日,连庞薇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了。如今的明虚道人整个身体都呈黑色,爪伤和咬伤处的黑水汩汩不断,似在流淌的生命。 “要么……明天将道长送去城西济世堂吧……”傍晚时分,庞薇又换了一次药,只感到束手无策。 秦溪默然无语。 秦溪知道,这耕读之宅是新宅,这么快宅子里就死人,不吉利。但送去济世堂,相当于给明虚道人找了副棺材,只看哪天躺进去。 “也只能这样了。”青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道:“我有一副毒方,能最大限度激发身体潜力,可在济世堂调配,至多能再延命三日,只是三日之后,即便能解了鬼神之术,道长也将不复宗师,顶多只剩外劲的筋骨……钜子,你看……” “用吧。”秦溪在这一点上并不迟疑。秦溪深信,能续命比什么都强,救人已然救到这个份上,又怎能放过最后一丝希望。 “那明日便请孟叔帮忙驾车,将道长送至城西济世堂。”诸葛稷在旁补充了一句,众人没有异议。 忽有一侍者通报:“稷郎君,门外有人求见,点名要见的是您与秦郎君。” “见我们两?” 诸葛稷感到有些诧异,吴郡士子多只见他,江湖人士只见秦溪,谁会想同时见两人? “来人可是道士?”秦溪忙问道。 “不是,是名青年公子。” “来者可通名款?”诸葛稷问道。 侍者道:“那人说的名款很长,只记下好像是常侍谢衡之子陈郡谢幼儒。”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眼中均有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谢裒!” “他怎么来了!” “快请!” 不多时,人未到声先至:“哈哈哈好一个‘耕读’!” 谢裒虽面有疲色,却神采飞扬。 三人在正厅见面,一顿寒暄。 “自报恩寺一别。看看也半个多月了,诸葛公子舌战吴郡士子之场景仿佛还在眼前,真是时日如飞呀。” “哪里哪里,倒是谢公子当时只顾着和咱们钜子喝酒,在下还以为谢公子看不上小小诸葛呢。” “诶嘿呦可别这么说,诸葛公子颇有武侯遗风,年少大才,不仅看得上,而且恨不得引为知交,诸葛公子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也!” “谢公子今日怎会得空来吴县?”秦溪拱手问道。 “唉,都是朝廷差事,此次是与郡守交割些事务,看看时间不早,也不想赶回建邺了,索性来访你俩。” “谢公子已在朝廷当差了?”诸葛稷问道。 “是呀,也就前几日,睿王着手提任一波从北方南下的士族,一并给了我和兄长参军职位。” “哇,那恭喜谢公子,哦不,谢参军啊!” “别了,咱们兄弟三相交与官场无关,可莫言那小小参军,职务不大,事情不少。”谢裒嘿嘿一笑:“不过谢某猜诸葛公子也是一心想为帝王分忧的,恐怕诸葛公子是想着走中正的路数了?” 诸葛稷两手一摊:“没办法,寒门破落户,除了九品中正,其他再无途径。” “倒……也不一定。”谢裒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谢兄可有其他良法?诸葛稷恭敬求教!”诸葛稷立即眼中冒光。 谢裒嘿嘿一笑:“不急不急,今日谢裒反正也不想回建邺,与二位公子秉烛夜谈可好?” 诸葛稷立即明白:“来人,备酒菜,今夜某与谢参军一醉方休!” 第33章 直接任用的机会? 推杯换盏,相逢恨晚,好不热闹。 谢裒此人实际也是个直率性子,比起顾平,秦溪与谢裒讲话觉得舒服很多。 酒至半酣,谢裒指着诸葛稷道:“稷弟大才,谢某十分欣赏!恨不得立即把你荐予睿王殿下!只可恨,谢某离长伴君侧还差了那么一丢。” “有谢兄这番话,我诸葛稷,愿为谢兄驱驰!” 谢裒一手提着酒樽,目光迷离,一手来回摇摆:“不,你……不愿……” 诸葛稷脸色微变,谢裒却面不改色,重重拍了拍诸葛稷肩膀:“稷弟无需介怀,谢兄懂你的。” 谢裒踉跄起身,挥袖怒道:“要换做是我,胸有韬晦,怎可能甘为萤火谋!我谢裒,就好比是萤火虫,他顾平,连萤火虫都不如,却胆敢用陈敏的宅子欺你!他顾平,不行!” 诸葛稷忙道:“谢兄与顾兄皆为当世大才,何必自谦,而且承蒙顾家搭线,我方能与吴郡士子相交,这宅子住便住了,之前的事,又何必再提呢。” “你可以不提,但是,心里舒服吗?你表面上依附他顾家,你心甘吗?他顾家不过是江东一富户而已,怎敢与卧龙之后争辉?” 谢裒这一句说到诸葛稷心里,只得淡淡叹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谢裒依然摇头:“所谓时局,并非以眼下的势来判定,而应着眼于未来的谋划。你可想过,为何睿王会任安东将军,统扬州诸军,移镇建邺?” “因为北方诸郡战乱,为求自保?” “非也非也,睿王势弱,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睿王殿下并不善谋。南迁之计,皆因王旷!” “淮南太守王旷?我还以为是参军王导。” “始出此谋者,是王旷,游说东海王者,是王导。若论首谋,非旷莫属,当真是着眼未来,谋划长远,不以一时之势论得失!但稷弟可有想过,为何反而是王导随睿王南下,独留王旷在那直面战局的淮南?” “大约是睿王想以王旷镇淮南为屏障,自身在江东方得安稳?” “稷弟聪慧,一语中的!只是,这背后还有一因。” “还有一因?难道因为王导与睿王素来交好?” 谢裒微微摇头:“交好只是一方面,实际上,这是一场交换。” “交换?”秦溪有些听不明白。 “对,交换,正如你去东市买布,要给铜钱,在朝局中,你每想走一步,都需要等价的交换。” “所以睿王用一个心腹王旷,在东海王手中换自己能稳镇江东?”诸葛稷恍然大悟。 砰! 谢裒重重地将酒樽拍在案上,激动地指着诸葛稷:“稷弟真的是聪明通透!大才,大才!” 诸葛稷却并未多兴奋,喃喃道:“我本也猜测这谋局者易遭反噬,却未曾想这反噬并非阴谋,而是阳谋,眼睁睁看着既得之利离自己而去,多么悲凉。” “是啊,”谢裒仰头再饮一杯:“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沦为弃子,可长远来看,这所作所为也是值得的,只要睿王稳镇江东,王家未来尚可期。所以这一场谋略,对王旷来说,也是交换!” 诸葛稷略略点头:“拿自己的处境换睿王与族弟南下,建功立业,统镇全局,真乃高人义士。” “说的对,可这样的义士又能有几个?我再来问你,为何睿王殿下移镇建邺后,召江东士族顾荣、贺逊,两人居然都应召而至,不仅只字不提孙吴灭国旧仇,反而死心塌地跟着睿王?” “难道,这也是一种交换?” 谢裒醉意浓烈,眼中却愈加光芒闪烁:“稷弟又说中了!江东士族都是些什么货色,先帝就曾说过,江东士族,只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心中只有自己的士族大家,无所谓谁为王,更无所谓谁衔朝纲,可他们也怕呀,怕北方那些游牧部落挥刀南下,砍了他们的脑袋,更怕本朝诸王无尽的争执连带上他们,死于非命。” “所以,他们用自己士族的威望与睿王做交换?”秦溪冒了一句。 “不错!溪弟也心如明镜!这一场交换,睿王借江东士族之威望立足江东,江东士族借睿王的大纛重返朝堂。” 诸葛稷沉吟道:“恐怕……江东士族还有一层想法,让睿王做这明面话事人,应付面上的乱局,像个傀儡,而他们自己能躲在后面安享荣华富贵。” “透彻!”谢裒愈加激动,想要再饮,酒水却刚好见底。 “来人,再上酒!”诸葛稷唤道。 “不了不了!”谢裒忙推辞:“半酣刚好,再饮,没法与两位贤弟借酒论事了!我……喝茶……喝茶!” “好!来人,给谢参军上好茶!” 谢裒扶着椅背软软坐下,手在半空中挥舞:“所以我看不上这些个江东士族,一个两个都是一副德行。但睿王要想稳镇江东,还只能抚恤他们,依仗他们。你可知为何我不建议你死守九品中正一途?为安抚江东士族,今年中正官换届,朝廷将不再派遣二品中央官任大中正,大概率,中正身份仍然收归地方士族领袖。在江东士族手里,你觉得你能得个上品?” 诸葛稷倒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有些讶异道:“不是说九品中正制依德才声望将才学出众者分为九品,择优入仕吗?” “哈哈那都是表面话而已,稷弟久居荆川,或许对士族大家的中正制不甚了解。要知道,中正官也是人,都是士族,他去举荐提携,怎么可能放着自家亲眷不推举,反而替别人家做嫁衣?” “可按常理来说,身为中正官,不是理应公允正直?”秦溪道。 “又有几人能做到呢?”谢裒淡淡道:“九品评级与官制品级通常差个四级,上三品能出任五品到七品官员,中下六品几乎就难觅出仕希望了。而这定品册子都是由中正官一手拟定,三年才调整一次,所以寒门出身者,想通过正常的九品中正出仕,真比登天还难。” 诸葛稷闻言眉头微皱,默然不语。 谢裒所言不假。 诸葛稷其实本也是有数的,多日来的打点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只是谢裒说的太直白,而这篇大实话,听起来如此刺耳。 “那难道还有不通过九品中正制出仕的方法?”秦溪好奇问道。 “有,就在眼下。睿王初镇江东,自然人才稀缺。睿王深知江东士族的心思,所以定会招揽一部分江东士族,但睿王的核心班底,又怎会拱手让给他们?” “所以谢兄的意思是,睿王欲重用北方士族,而我和溪弟只要紧跟北方士族的步伐,便容易获得直接任用的机会?” “正是如此!”谢裒闭目而笑。 谢裒这晚最大的目的就在于此,如今不用他说,诸葛稷已然猜到了。 诸葛稷沉吟片刻,又问道:“如今睿王身边,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关系如何?” “哈哈哈,那自然是十分融洽!” 谢裒醉意稍减,答的十分巧妙,还冲两位少年眨了眨眼。 “我知道了。”诸葛稷微微一笑:“谢兄之言直白透彻,真是深入肺腑,幸好今夜此会仅我们三人,否则传出去只怕对谢兄不利。” “无妨无妨,如两位贤弟般的大才,若不言至肺腑,如何能打动?”谢裒哈哈一笑。 “只是……顾家如今与我家多有交好,朱家张家往来甚重,我若在此关节上转投了北方士族,只怕于情理上会遭人诟病。”诸葛稷面露难色。 “稷弟说的有道理。”谢裒嘿嘿一笑,也不强求,转而问道:“陆家为何无甚往来?” “唉,还不是因为上回清辩得罪了陆丘那斯,顾平还特意替我邀约过他两次,都被他婉拒了。” “清辨之争,有什么好记隔夜仇的,真是笑话。这陆丘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只是陆家尚有一陆玩常伴君侧,若是着他来做这中正官,只怕对稷弟不利。” 诸葛稷撇撇嘴,一副无奈的表情。 谢裒沉吟片刻,忽又兴奋地道:“既然稷弟目前无法应允与我北方士族同行,谢兄也不强求,只是寻常士子聚而田猎,稷弟应该不会推辞吧?” “田猎?什么时候?” 诸葛稷心里一惊,敢情谢裒本也没打算一晚上就将自己说动,原本的目的就是邀约田猎了,而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谢裒诚意十足,诸葛稷已经没有理由再推辞。 “哈哈哈,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如何?”谢裒猛拍两人肩膀:“睿王安排我的差事已做完了。明日家兄应该也在家,正好可以一并田猎。两位贤弟有所不知,我们北方士族尚武与文并重,家兄更是仰慕江湖人士武艺高绝,听闻我与钜子相交,早就催我牵桥搭线,只为一睹有史以来最年轻钜子的风采啦!” 秦溪闻言尴尬一笑。 “我料想稷弟得武侯真传,志在社稷,又与钜子相交,定然也武艺精湛吧?明日田猎,让谢兄见识下可好?” 诸葛稷汗颜:“谢兄谬赞,稷之武艺不值一提。那明日田猎大约在何处?弟还得与内子知会下。” “理解理解,卧龙凤雏合二为一,真乃当世佳话!田猎之所,不如就在建邺以南牛首山如何?届时顺道把王参军长子王悦带上,悦弟最喜田猎,一定欣然应允!” “如此甚好!”诸葛稷心知,即便没有立即投效北方士族,能与士族子弟打好关系也是件难得的际遇:“那明日路途遥远,谢兄还得尽早休息,容我立即安排住宿!” “不用不用!”谢裒大大咧咧一挥手:“稷弟尽管去寻夫人,我只和溪弟同榻一宿便可!钜子大人,方便不?” “这有何不便?来来我扶你过去!”秦溪架着高了一个头还多点的谢裒,两人皆晃悠悠往房里走去。 第34章 鹰的视角 夏日清夜短,莺莺闹早凉。 青竹肩膀和胸前还留有淡淡的晨露痕迹,呼吸已同晨风般轻稳。 即便住在耕读之宅里,青竹每日清晨依然坚持修炼内息,只盼早日步入宗师境界。而每日与她一并呼吸着晨风的,便是这几只吵闹不已的灰雀。 有时候青竹真想毒死这几只喳喳雀,但有时候又觉得这几只好像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胜过自幼父母双亡的自己,便觉得毒杀它们,似乎太过残忍。忽而又觉得自己在这残酷的江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心底竟然还留了一丝怜悯,真是可笑。 青竹翻身从屋檐上跃下,理了理装束,习惯地回头看了眼朝东那间厢房。 那是秦溪的房间,这几日来,通常再过半炷香,房门就会打开,史上最年轻钜子便会伸着懒腰走出来,淡淡说一句:“青竹早。” 然而今日,青竹瞥了那房间一眼后,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脸刷地红透了,瞬间扭过头去,暗暗咒骂一句“臭男人!”,忙不迭走开。 窗户大敞。 秦溪与昨日来府上作客的谢裒同卧一榻,皆衣带不整,袒露胸怀,青竹这随意的一瞥,居然尽收眼底,好似自幼修习的那些媚术突然走火入了魔,反过来冲上自己的脑袋。 青竹不敢再想,只逼着自己开始准备移送明虚道人的事宜,只有当看到那被鬼神之术侵蚀的已近枯槁的人体,那颗怦怦跳的心才陡然归于平寂。 早膳毕,家里都知道今日诸葛稷与秦溪将出趟远门,赴谢公子田猎之邀。两位少年也换上了稍紧身的衣着,听谢裒谈论着将要碰面的王悦,经年糗事持续拉近三个人的距离,热络且兴奋着。 庞薇自然是不陪诸葛稷赴田猎的,庞薇已打算同孟祝一并送明虚道长去城西济世堂。青竹却有些空落落的。昨日自己提出要去济世堂给明虚配一副续命三日的毒药,谁知竟变成跟着钜子一并出行的阻碍,青竹有一种自己把自己坑了的感觉。 毕竟明虚的死活跟自己关系也确实不大,若能跟着钜子肯定是极好的。 然而这样一来,自己也不好开口了。 谢裒的四舆车驾很快抵达耕读牌匾之下,诸葛稷昨夜应是已与庞薇知会过,只顾在前面与谢裒闲聊着,径直往门口走去。秦溪腰间插着入了鞘的折星,缓缓跟在后面。那紫檀的鞘,也是青竹前些日子寻百家盟的工匠量体制成。堂堂钜子总不至于一直裹个鹿皮,显得过于寒碜。 秦溪就这么走着,已经靠近了门槛,青竹还在院子里面,偷偷探头看着。 “咦,青小娘子,你不去吗?” 背后没来由一声,青竹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原是庞薇。 “我……我不是答应钜子要配那续命三日的毒药嘛,我就不去了吧。”青竹有些尴尬。 “你有那续命丹的方子吗?”庞薇问道。 “有的呀,我为了方便医馆的师傅们抓药,已将方子写下了。” “那你将方子给我就好。”庞薇微微一笑:“你对溪弟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呢,跟着去吧,溪弟没有练过世俗的武功招式,他去参加这种田猎只怕要被人笑话了,你去还能撑撑场子。” 青竹脸涨得通红,内心剧烈跳动起来:“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去跟他说。”庞薇笑着向门口唤道:“溪弟,等等。” 秦溪闻言,诧异地回过头:“嫂嫂!” 庞薇快步走到秦溪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会射箭吗?” 秦溪一愣,轻轻摇了摇头。 “你呀,凡事可得留个心眼。谢公子与你二人昨晚说的话,夫君已和我说了,他借田猎与你二人结交,就是想看你二人的武艺,所谓文治武功,于文,夫君已然在清辩上得了名声,于武,你这个身份超然的墨家钜子正是他们都好奇的对象。而你又未曾习得世俗武功,你总不至于在别人拿弓箭射野兔时,直接祭出真法吧?” 秦溪一怔,他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他而言,只是跟几个处的还可以的士族子弟随意溜达溜达罢了。 “嫂嫂建议你,那道家真法,能不用就不用,毕竟是你保命的底牌。今日田猎,让青竹陪你去吧,她名义上是你的手下,若她以世俗的武功震慑住那帮公子哥儿,你这个钜子自然也不用出手了。” “……可她不是要配那续命的药?” “那个我来就好了。”庞薇淡淡一笑,忽然故作冷面地怒道:“啰嗦,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秦溪后脖颈立即一紧,忙道:“当然不不是……那……就有劳嫂嫂了。” 庞薇摆摆手:“莫客气,本来明虚道长的伤也主要是我治的。救人一命,有始有终,即便真的无力回天,这最后的努力也还是由我来完成吧。” 大门外,诸葛稷与谢裒已在车上坐定,不多时,秦溪与青竹一并出门,登上了车驾。 “咦,这位是……”谢裒未曾见过青竹,只觉得眼前一亮,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诸葛稷转头瞥见门内庞薇的眼神,立即猜到了半分:“啊,她是钜子的贴身护法,名唤青竹。谢兄可切莫小觑,她可是毒宗掌门的入室弟子,毒的很呐!” 谢裒心里一咯噔,连忙将身体往车子里面缩了缩。 秦溪哈哈一笑:“谢兄莫听稷哥吓唬人,青小娘子虽出身毒宗,却常怀济世救人之心,更在城西济世堂为百姓免费治病,是位卓而不凡的侠义女子哦!” “钜子请莫再笑话青竹啦。”青竹眉眼含笑,恭敬而拜:“民女青竹见过谢公子!” 谢裒忙回礼,兴奋道:“甚好甚好!谢某早就羡慕侠义逍遥、武艺高强的江湖儿女,能结识钜子和青小娘子这样的侠士真是三生有幸啊!今日田猎,兄长与悦弟可要大饱眼福了!” 骏马嘶啼,四舆车驾绝尘而去。 不多时,孟祝驱着牛车,载着庞薇与只剩半口气的明虚道长慢悠悠往城西驶去。 一时间耕读之宅清冷了下来,仿佛那几只喳喳雀也跟着少年人们一并离开了。 吴郡城东二十里。 一座荒弃小庙掩在水边的芦苇荡中。主殿只剩一点点顶棚,一尊土地神像断了脑袋,结满了蛛网。 紫霄道姑心情很烦躁,来回踱步,时不时瞥一眼正在为新琴反复调弦的邹钰,终于厉声骂道:“调调调,天天调!再调也是废物!同样是内家武功,怎么你的琴就轻飘飘毫无威力,那臭道士的饿鬼杀就那么恐怖无解!” 邹钰抬眼看了下紫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发出声音,但手上的动作停下了,目光看向神像下背对着外面静坐的老者,星主邹元清。 邹元清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近三天了,若不是时不时运功调息,邹钰几乎要以为他同另外两人一样,快死了。 但邹元清并未说话,紧锁的眉头下,一双阴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神像脚下。 在那里,临时搭起的苇草垫上,使刀的金九与一身硬气功的中年大汉丘岩满面黑气,已然全身动弹不得。 金九已经进入昏迷状态,一只被饿鬼咬过的手臂已经被砍掉,那诡异的黑水却早已进入脏腑,眼看着熬不过今日了。 丘岩还有意识,只是后背上那一道几乎痛入骨髓的爪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命在旦夕。 若无救援,这支惯用五行阵的五人众,即将成为历史。 骤雨将至,一阵莽莽的风卷过无边无际的苇海,天色陡然暗沉下来,芦苇荡中水鸟咕咕呱呱一片乱叫,毒蚊子即便在临近正午的时分也肆无忌惮,邹元清努力深呼吸,闭上眼睛,手心中揉搓着一枚坚硬的金属小牌。 他在等,等一个结果,也等一个开始。 苇海起伏的哗哗声中,忽然传来一声空旷的鹰鸣,如针刺般扎入邹元清的耳膜。邹元清瞬间弹起来,直勾勾望着远处的天穹。 如一道闪电,在翻腾的乌云下飞掠,转眼就临近小庙,一阵疾风扑面而至,压的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一只通体透白的隼,翼展足有一丈,隼的背上,立着一名男子。 白袍在疾风中飞舞,脸上戴着一具半黑半白的面具,遮住了全部容貌,一双眼睛漠然地俯视着这破烂的小庙,像看着一群蝼蚁。 邹元清快步上前,与紫霄邹钰一并拜倒在地:“邹元清见过月主!” “起来吧。”面具男子开口,声音冷若冰霜。 “谢月主!” “呵,五行阵缺二,你们五个人已经没有侍奉阁主的资格了。”面具男子淡淡道,语气平和的像是在拉家常。 邹元清心里一惊,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那张昭明居然是正统张家血脉,临死关头竟然使出饿鬼杀,金九与丘岩避之不及才……望月主在阁主前美言几句,我等甘愿为阁主肝脑涂地!求阁主再给次机会!” 面具男子瞳孔微缩,猝然抬手,两道白光一闪而过,待众人反应过来,才发现神像脚下的金九与丘岩已经同这神像一般,身首异处。 “你,在怪我情报有误?”面具男子淡淡道,声音却愈发阴寒。 “没……没有……卑职不敢!”邹元清全身伏于地面,战栗不止。 “拿来。” 面具男子向邹元清一伸手,邹元清立即一哆嗦,瞬间反应过来,将手心攥着的金属小牌恭恭敬敬递上去。 小牌到了面具男子手中,背面呈黑白两色,雕饰云纹,正面镌刻三个字,赫然正是“张昭明”。 “你还能活着,是因为此令算是完成了。”面具男子两指一用力,叮一声,那坚硬的金属小牌裂为数块,随手丢进芦苇荡中,接着又拿出一块小牌,丢给邹元清。 邹元清忙不迭接住,翻过来一看。 “王悦”。 第35章 暴雨将至 “琅琊王氏,参军王导嫡长子,王悦。”面具男子淡淡道。 邹元清面色一愣:“月主,此人并非江湖人士,乃官家士子?” “是。” “……此人……怕是久居府邸,重兵护佑,我等仅余三人,怕是……不好杀啊。” “今日午后,建邺秣陵,牛首山。”面具男子又随手丢出一卷麻纸,邹元清接住展开,乃一名十来岁少年的画像。 “这便是王悦?”邹元清微微皱眉。 “是。” “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紫霄道姑凑了过来。 “震泽道观一战,最终将张昭明救走的,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具男子语气中有些轻蔑。 “什么?不可能!”邹元清瞪大了眼睛:“他的身法之高超……” “……连正脸都没让你们看见。”面具男子接了下半句,眼神中满是讥笑。 邹元清语滞。 震泽一战,神秘玄袍人不仅暗地出手击晕紫霄,破了五行阵,还在紧要关头飞速救了张昭明离场,邹元清当真没看到此人容颜,只以为是张昭明身边的另一位宗师高手。 却没想到月主说那只是个少年。 邹元清觉得背后发凉。 “救张昭明的是新任墨家钜子,名叫秦溪,修的是道家真法,你们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也很正常。”面具男子已御驶雪隼振翅起飞,小庙内登时气流翻涌:“你等速速启程,做好准备。秦溪今日午后应该也在牛首山。届时听我安排,不得有误!” “月主大人要亲临牛首山?”邹元清顶着气流高声问道。 “是。”面具男子不再多言,雪隼振翅而上,片刻间掠至天际。 天空中乌云愈发浓重,却滴雨未落,压的人透不过气。 建邺以南。 舆车在巷陌中穿行许久,只是这一带,除了眼前愈来愈近的“谢宅”牌匾,再无其他门庭。 诸葛稷明白,这一带,怕是睿王专程辟给谢氏的安宅之所。 北方士族,果然非同凡响。 舆车稳稳当当停下,门前早有一班侍者并列,一名与谢裒年纪相仿的风流青年男子宽袍袒胸,当先大笑着迎上:“闪(贤)弟做的好丝(事)!怎(真)携贵客盈门!” 秦溪闻言有些诧异,瞥了一眼。此人说话间唇齿漏风,语调极为怪异,细观之下,这青年男子竟缺了两只门牙,与之风流倜傥的外形极不相衬。 谢裒哈哈大笑,跃下车驾便向诸葛稷介绍道:“家兄谢鲲,诸位莫怪,他本就是个狂放的性子,那两颗门牙是偷窥人家当窗而织的小娘子,遭飞梭击打所致。” 诸葛稷与秦溪等立即下车施礼,谢鲲一一回礼,却不忘骂道:“莫听信裒弟一面子词,若不丝他贪恋那小娘子美貌,非拉着我去,我咋莫可能白白挨了那一梭!” 诸葛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谢氏二位公子均是至情至性之人,正所谓道法自然,逍遥无羁是也,诸葛稷深感钦佩呀!” “诸葛公子客气啦!裒弟与我讲了报恩寺清谈子会,诸葛公子于玄学子见丝可谓冠绝古今,几乎可以与老庄并列称圣了!” 诸葛稷忙连连摆手:“谢公子折煞我也!” 谢鲲哈哈一笑:“谢某也常醉心悟道,却并无诸葛公子的柴智,往后还请诸葛公子多多子教啊!” 诸葛稷长揖道:“指教不敢当,愿与谢公子共论玄理!” 谢鲲施以回礼,又转向秦溪:“想必泽位就丝当代墨家钜子秦公子了!” “在下秦溪,见过谢公子。”秦溪恭敬地拱手一礼。 “秦公子真乃英雄骚年!如此年轻就已出任钜子,想必一定武功高卓,该是早已步入宗师境界了吧!” 秦溪心里一咯噔,方知庞薇所言深意。对于社交之道,秦溪还是太嫩。此一问秦溪竟不知如何作答,若答并非宗师,只习得真法,不免有些夺人眼球,若答确已是宗师,又有欺瞒之嫌,左右为难,只得微笑深拜,尴尬至极。 身后淡紫衣襟荡漾,一清亮声音朗声道:“谢公子真是目光如炬,钜子目前的武学修为已无法用宗师境界衡量。”却是青竹八面玲珑,替秦溪出声应对。 谢鲲瞬间留意到这位身材娇小却生的媚骨倾城的女子,一时竟有些恍惚,只觉嗓子眼发干,嘴皮子也不利索起来,只呆呆拱手一礼:“泽位莫灰丝钜子夫人?呃……江湖咋莫称呼来着?” 青竹浅浅回了一礼,三分媚色七分英气,坦坦荡荡道:“民女青竹乃钜子贴身侍婢,见过谢公子!” 秦溪嘴角肌肉古怪地抽动两下,未有多言。 “青小娘子身居毒宗左护法,自幼被毒宗掌门收为入室弟子,实力已达宗师境界,兄长可切莫小觑哦。”谢裒自然是一路上与青竹多多少少聊了会,知道了青竹的情况,现下故意往高了说,吓唬谢鲲来了。 谢鲲果然神色一凛,恭恭敬敬对青竹行礼道:“青女虾见谅,丝在下唐突了。” 众人见礼毕,谢鲲邀诸位先入府中用膳,刚入了席,却不知如一阵旋风般,王家世子王悦自己冲进门来,大呼道:“裒哥回来啦!秦公子诸葛公子来了吗?也没人来叫我,憋死我了!” 谢裒哈哈大笑:“就知道瞒不住你!” 诸葛稷忙道:“我们也是才到,王公子来的好快!” 谢鲲笑道:“王参军府邸与尺处相距仅数里,悦公子一准是早就差人在巷口等着了。” 王悦被谢鲲言中,撇着嘴道:“还不是因鲲哥裒哥现如今都入了仕,难得有同游的机会,此番秦公子诸葛公子远来,生怕你们出去玩又不带我。” 谢裒笑道:“带带带,必须要带,那也得让贵客先填饱肚子不是?” “嗯嗯!”王悦重重点头。 谢鲲一拱手:“诸葛公子,秦公子,青女虾,一丝仓促,谢府未来得及准备上好酒菜,还请见谅啊。” 诸葛稷恭敬一礼:“谢公子客气啦,这已经很好了!” 谢裒一口酒下肚,重重拍着谢鲲肩膀道:“哥,切莫再拘礼了,太累,你端着累,两位公子和青小娘子也累,自家兄弟,无所谓这些。” 诸葛稷哈哈一笑:“裒哥所言正是!” 午时过,酒足饭饱。 院中马嘶蹄响,却是侍从已牵出六匹骏马,马上均已配齐弓箭。 “两位公子,青女虾,此去牛首山约三十里,恐怕得酉时方回,丝否需要歇息片刻?”谢鲲问道。 “无妨,此刻兴致正浓,不如就此起行!”诸葛稷道。 “太好了!好久没田猎了!手感都生疏啦!”王悦十分兴奋,当先翻身上马,拿过弓弦试拉。 “怕是你在家里好吃懒做,疏于练功了吧!”谢裒笑道,也寻了匹马骑上:“只是这天气,要下不下雨的样子,要是晴天就更好了。” “没事,下不下来。”诸葛稷道:“两暑时节,阴天也正常。” 正说着,只听邦一声巨响,身边一声大叫:“哎呀!” 众人忙看去,原是那王悦试弓,不想竟直接将弓拉断了。 “悦弟几日不见,气力涨了这么多?你在家不是疏于练功,而是练过头了吧!看你这架势,已达宗师了?”谢裒笑着打趣道。 “嘿嘿,还差点,还差点……”王悦摸着后脑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可以啊,今日均丝少年英才,岂不丝就我最菜?不行!来人,给悦弟换一副硬弓!”谢鲲假意怒道:“免得悦弟打不着兔子,又嫌弓太轻!” “嘿嘿,不管硬弓软弓,今日猎首定然还是我的!”王悦自信道。 “怕是你忘了今日有钜子在场吧!”谢裒大笑。 秦溪连连摆手,青竹捂嘴微笑,却都未留意到诸葛稷的神情。 诸葛稷只是盯着王悦弃于地上的断弓,掐指而算,眉头渐渐紧锁。 “鲲哥裒哥,咱们去田猎是否有随行护卫?”诸葛稷没来由问了这么一句。 谢鲲一愣:“平丝田猎会带上十来名府丁,权且为了收带猎物。咋莫,稷弟有所担忧?” 诸葛稷哈哈一笑:“倒也不是,本来也是担心今日大家打的太多,拖不回来啦。” 谢裒顺口道:“那今晚三位就莫走了!咱们来一次野味大餐!” 诸葛稷笑道:“甚好!甚好!” “驾!”王悦已等不及,当先驱马而出:“快跟上呀,否则野兔要被我射光啦!” “走咯!驾!”谢裒紧跟而去,一行人兴致高昂地开拔而出。 两位谢家公子与王悦在前面带路,诸葛稷故意落后,靠近秦溪,压低声音道:“溪弟,方才我算到王悦今日将有一大劫。” “什么?怎么可能?” 秦溪一脸诧异,目光盯着前方王悦驰骋的背影:“他乃王家世子,身份尊贵,怎会有大劫?” 诸葛稷微微摇头:“具体原因尚未可知,但将行之时弓弦断,是大凶之兆。” “或许田猎会有变数?” “有可能。” “那你怎么不提出来当面阻止?” 诸葛稷摇摇头:“溪弟可曾听说过是祸躲不过?先不说方才那时众人皆兴致高昂摩拳擦掌,容不得提出不去,单论王世子这一劫,应该并非死劫,只要寻得渡劫之法,便可安然无恙。如今你刚好在,我猜测,你或许便是他能否过此劫的关键。” 秦溪眉头紧锁。 本以为只是出来陪同游玩,却不知还有份潜在的危险。现下也别无他法,只能紧跟王悦,随机应变了。 王家宅府。 一阵叮铃作响,一架小小的牛车在府门停下,赶车的是名灰袍老道,鹤发童颜,只是双目紧闭,似已睡着。 “张真人,到了吗?”车内一稚嫩童声响起,车帘掀开,一名约六岁的男童眼睛眨巴眨巴往外张望,正看到“王宅”之匾。 “太好啦!要见到哥了!” “世子不在府上。”灰袍老道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射。 “哦?那悦哥呢?” “也不在。” “诶呀都不在呀,都哪里了唉。” “世子可能去睿王府了,悦公子的话,应是和谢家两位公子田猎去了。” “那太好了,我们也去田猎吧!悦哥不在府上,我入府也不好玩。” “好。” 第36章 能杀便杀了! 建邺以南,秣陵县,牛首山草木繁茂,密林如涛,有两突兀峰峦遥望相对,形似牛角,故名牛首山。 在莽莽林海中,十余骑呼啸飞奔,鸟雀惊飞,走兽奔逃。 “青女侠方才那一箭真是惊为天人啊!”王悦逐马当先,兴奋赞叹。 “丝啊,那个角度明明已经被速木挡死了,居然凌空跃起而色,那野兔应声而倒!我从未见过此等色术!”谢鲲门牙喷着风,毫不顾忌口水飞溅,比小王悦还要兴奋。 “不止青女侠,稷弟才令我刮目相看了,今日首猎可是他拿下的,百步之距射中兔首,稷弟居然真的是文武全才!”谢裒对身旁的诸葛稷竖起大拇指。 “哪里哪里,我那是蒙的,裒哥不也独中两元了嘛,要论文武全才,还得是裒哥!” “哼!你们都有进账,就我这弓太硬,还没等拉开了兔子就跑啦!你们等着,我一定要打个大的!”王悦忿忿道。 “不急不急,这才刚开始,前面林子里定有大兽,有你表演的时候!”谢裒笑道:“溪弟也要加把劲哦,可别让着我们呀,见你弓都没开过。” “好咧!”秦溪淡淡一笑,心却始终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又一阵吱吱喳喳,一群飞鸟惊飞,一串马蹄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声音煞是好听。 青竹只觉得自己越发不喜欢鸟叫了,这没来由的喳喳声总觉得跟每天清晨绕在自己耳边的那几只喳喳雀如此相似,聒噪不已。 牛首山西侧峰峦之巅,一只通体透白的巨隼傲立于巨岩之上,俯视着脚下的林海谷地。 巨隼旁侧,黑白面具男子与背琴的长衫男子静立。 “邹钰,此番任务不比以往,目标是官家世子,又有真法强者护佑,你还是使出真本事吧。” “呵,月主大人何时识破的我?” “之前倒也没看出来,只是你在破庙里调弦,故意将弦音由平调至高亢,七弦参差,已有杀意,只会占着水位阵法打打辅助的琴师可没这等本事。” “所以你取了金九和丘岩的首级,是为了警告我?”邹钰语气中有些冷笑。 “应该是帮你做了点你想做的事吧。” “哟,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杀了他们?” “有什么好问的,一群只顾及自己的豺狼,你就算将他们都杀了,也是情理之中。” 邹钰嘴角微翘:“不愧是鬼谷门徒,比手段更出众的,是智谋和见识。” 面具男子瞳孔微缩:“你知道我是谁?” 邹钰笑而不答,只从腰间摸出一墨色小牌,出示于面具男子。 面具男子目光轻扫,瞳孔不免震动:“你是司辰?你怎会……” “你也说了,此番任务不比以往,阁主又怎会将宝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阁主果然是……深谋远虑。你既是司辰,我倒想问你,阁主灭天师道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动琅琊王氏?” 邹钰抬手指天,笑而不答。 天,对于这个组织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这是一群能参悟天象的人,并会依照天象所示提前筹划,以达到最终的道义。 而司辰,便是能观星象知世事的强者。 司辰指天,意义再过明确不了。 面具男子一时语滞。 “你只需知道,阴阳令顺应天道,为解生民疾苦。此一战,令是你接的,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安排便是。” “你贵为司辰,还愿听我安排?” “地方一应事宜均由月主统筹,此乃本家规矩,即便阁主亲至,也得听你安排。你只当我是个打手好了,莫再试探我。” 邹钰说完这一句,盘膝坐下,继续开始调试自己的琴。 面具男子望向翻涌的林海,嘴角掠过一丝阴寒的笑意。 忽然一阵喳喳声,一只灰雀扑棱棱飞来,也不惧此刻正眼眸如电的雪隼,直接立在面具男子肩上,一顿喳喳喳。 “行了行了知道了,就你最聒噪。”面具男子咕哝一句,对邹钰道:“他们快来了。” “好。我的任务是什么?” “钜子及其身边的人交给你。” “要死的还是活的?” “能杀便杀了。” 苍翠林间,一阵马蹄声踏碎静谧。长呼短喝之下,箭矢呼啸而过。 “快,快,包过去,莫让它逃了!”王悦眼中直直盯着数十米外左右蹦跳的一只母鹿,那鹿腿上已中了他一箭,仍在带箭没命地奔逃。 “真有你的,果然让你打了只大兽!”谢裒也在策马狂奔:“只是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哦!” “哼,裒哥你又想抢我的!”王悦不满地抱怨一句,一声“驾!”冲得更快了。 前方临近一条山涧,远远听见水声潺潺,那受伤的母鹿似乎想踏石渡涧,却已然将自己暴露在空旷之所。 “好机会!”王悦一声大叫,张弓搭箭,嗖一声激射而出,箭矢如流星,直奔鹿首。 “中了!”谢裒与谢鲲看箭矢飞过,兴奋喝彩起来。 好似从天而降一般,又一走兽从涧水边飞速跃起,恰好挡在箭矢路径上,不偏不倚将箭矢隔了开去。箭矢在空中翻转两圈,噗一声没入涧水中。 “我……” 不仅王悦破口大骂,所有人一片哗然。从未见过还有这等奇事,一只走兽居然像一名宗师武者一般能阻挡箭矢。 尤其这还是一张硬弓射出的势大力沉的一击。 这走兽挡了一箭,竟然不走,四蹄立在清澈见底的涧水中,晃晃脑袋,似在挑衅。 众人定睛看去,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鹿,全身散发出极为高贵的气息。头顶鹿角硕大而坚硬,如王冠一般。方才应该就是用这角隔开了那一箭。 “射!快射!”小王悦哪受得了这等挑衅,大叫道。 谢裒谢鲲连带一众随行的家丁都立即弯弓搭箭向白鹿激射而去,箭矢如雨,可那白鹿似乎灵巧地过了头,左右蹦跳之下,十几箭竟无一命中。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均皱起了眉头。 在白鹿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时间里,那受了伤的母鹿已然安然无恙渡过了涧溪,一瘸一拐往对岸林中慢慢走去,而白鹿却留在涧溪此侧,慢悠悠往林子里踱步。 白鹿与母鹿居然分了两岔。 “悦弟,你去追你射中的那只,我们俩追这白鹿可好!”谢裒提议道。 “不!我要去追这白鹿,岂有此理,它能挡我一箭,我不信能挡我第二箭!”王悦说着,“驾”一声策马奔白鹿而去。 “悦哥,慢点!”诸葛稷在后大叫,忙策马追王悦而去。 “哥,你咋看?”谢裒问向谢鲲。 “哈哈,那白鹿多半丝山中鹿神附体,悦弟追不着的。依我看,我们两还丝去追先前那子,正如你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待悦弟追白鹿无果,就会眼馋我们的猎物啦!” “哥说的有道理,只是怕今儿逗悦弟玩会不会有些过火了。” “无妨。丝子玩归玩,心性向来和善 有礼,若他真恼了,我们将先前那只鹿算他首功,也好过他两手空空丢了颜面。” “如此甚好!” 谢裒与谢鲲合计完毕,立即策马奔涧溪对面而去。一众家丁自动分成两波,每边六人,也分头奔去。 只留秦溪和青竹尚在原地。 “钜子,怎么办?”青竹眉头微皱,她也是听诸葛稷提及过算出王悦有一劫的,本以为可以跟着钜子保护王悦,但现下直接分了两岔。 “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秦溪的灵觉正尽力蔓延出去,感知着周围的风:“从刚才我就感觉到,鸟兽的奔逃聚散似乎有一定规律,好像在将我们往什么地方引。你看,现在又是这样,大部队一走,林子本该恢复生机,可周围太安静,似乎一点鸟兽都没有了,这哪里是正常的山林!” 青竹凝神细听,确实如此。 “稷哥已经跟着王悦去了,而且算到的劫就在王悦身上,我肯定要跟过去以防万一。但是两位谢公子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青竹,你觉得两位谢公子的身手如何?” “谢裒是内劲中期境界,谢鲲恐怕还在外功阶段。” “那随随便便一个宗师便能取他两的性命!”秦溪眉头紧锁,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青竹,请你务必保护好两位谢公子。” “可是钜子……” “只有你了,别无他法,如果两位谢公子跟我们田猎时被杀,我们所有人都别想在江东待下去了!”秦溪难得如此严肃。 青竹咬住了嘴唇:“好!我一定拼死保护两位谢公子!” 青竹心一横,策马往涧溪对岸而去。 秦溪听闻青竹言及“拼死”二字,心中的不安感更甚,忙唤道:“青竹,等等!” 青竹已至半渡,听闻秦溪所唤立即勒马回望,却见秦溪当空一抛,一物直向自己飞来。青竹下意识抬手接住,才发现,竟然是折星! “钜子,你……” “我用不着这个!你要保护好自己!”秦溪说罢已策马飞奔而去。 青竹握着手中的折星,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蔓延。 第37章 青竹的底牌 青竹策马渡涧,折星在手中愈攥愈紧。 折星是钜子亲自打造的神兵,她是知道的。折星从未离开过钜子身边,她也是知道的。 甚至因为折星的特殊,这剑鞘,还是她托公孙家的人制作的,本想着给钜子留下好印象,毕竟当初毒翻钜子偷了他钜子印的,也是自己。 青竹心知不奢求钜子会喜欢自己,但也不愿再对钜子施展媚术。 然而今日紧要关头,钜子竟然将折星丢了过来,那一句“你要保护好自己”,让青竹一时间竟无所适从。 她看不透钜子的心。 她也想不透自己的心。 不多久,青竹已追上谢家两公子。 “咦,青女侠怎么往这边来了?还以为你对那白鹿感兴趣呢!”谢裒笑道。 青竹嫣然一笑:“青竹自问没能力射中那白鹿,就留给钜子他们啦。” “哦?青女虾的箭术已经惊为天人,也没把握拿下那白鹿?”谢鲲有些诧异。 “那白鹿行动迅速,躲闪颇有随风而动的味道,我见过这等身法,非常人所能及。”青竹脑海中全是那一夜秦溪在馆娃宫院中腾挪的身影。 “没想到,这白鹿居然如此厉害!那钜子真的能捉住它吗?”谢裒不免有些担心。 “只要钜子想捉,他抬手便可。”青竹认真地回答。 谢家两公子一怔,与其说是钜子武艺过于高绝,居然让青竹如此信赖,不如说在青竹心里,钜子几乎如神仙一般。 可今日田猎,未曾见过秦溪出手,实在有些遗憾。 马蹄如飞,林叶急速后退,漫天蔽日的枝叶逐渐散开,天光越来越亮,山势愈加陡峭。 “那鹿伤了怎么还这么能跑。”谢裒望着前面不远处奔逃的鹿影,咕哝了一句。 “没丝,它逃不掉啦。你看,它自己困在崖上了。”谢鲲笑道。 众人抬头,不知不觉间竟已追到了牛首山的东侧山峰,前方不远处便是背靠断崖的山巅了。 那鹿似乎知道自己走上了绝路,步子渐渐慢下来,在一座高起的大石头上跪地而卧,回头望着呼涌而至的人们。 谢裒张弓搭箭,嗖地激射而出,瞄的正是鹿首。 这一次,再无意外,箭矢直中脑门,奔逃已久的鹿一箭毙命。 “中了!” “是二公子的箭!” “太厉害啦!” 一众家丁欢呼雀跃。 喜悦之情在人群中洋溢,这是田猎收获的时刻。 青竹心知,将鹿尸带走,便可下了山崖,快速与钜子汇合了。 至少到现在,一切安好。 青竹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也许,谢家两公子不会遇到危险呢。 一名家丁下马飞快地往大石头上爬,要将鹿的尸首扛下来。 众人围住了谢裒,欢庆着今日猎首的诞生,却未留意那名爬上大石头的家丁,动作突然停滞,一如雕塑般站在鹿尸前,一动不动。 鲜血,从喉咙处滴下。 连一句话都发不出,一命呜呼。 长剑拔出,尸身颓然倒地,从巨石上滚落,像那只死去的鹿一般,直挺挺地,倒在骏马的蹄下。 “啊!” “老孙头怎么了?” “他死了!喉头被刺穿了!” “快看,巨石上有人!” “什么人!!” 众人从喜悦陡然转为惊恐,剩余的五名家丁唰地抽出配刀,警惕地盯着大石上立着的人。 一名道姑,手中长剑仍在滴血,目光平静如刚宰了一只兔子。 正是紫霄。 “你是何人?胆敢杀谢家侍从!”一名家丁怒喝道。 紫霄并未回话,却只看向身后。 身后,一墨绿道袍老者慢悠悠走上前,手中一卷麻纸展开,仔细地与巨石下的诸人一一核对。 “问你话呢!”另一名家丁持刀怒指。 邹元清摇了摇头,漠然地望着巨石下的众人:“王悦不在此间。” “月主让我们守在此处,难道是安排有误?”紫霄道。 “月主大人自有他的用意,他让我们守在此处,只说了见到追着鹿上来的都杀了,一个不留,却并未说王悦一定来此。” 邹元清目光再次扫向崖下诸人,寒意森森,他已明白,月主一定做了个陷阱,要将一行人分开击杀。如今他要做的,杀光便可。 “他们……要找悦弟?”谢鲲有些不解。 “不好,悦弟怕是有危险!这些人像是要杀他的!”谢裒惊道。 “有钜子在王公子身边,王公子定然无恙。”青竹死盯着巨石上的两人,手中握紧了折星。 两人都是宗师武者,从绵长平和的呼吸可见一斑。面对一班手握兵器的家丁,两人毫不在意,神色平静一如看着一群蝼蚁。 “他们还说要把我们杀尽呢。”谢裒眼眸中闪过一丝寒芒,语气中满是肃杀,锵一声,腰间佩剑出鞘。 “那便来丝丝,让我们替悦弟解决点麻烦!”谢鲲也拔出佩剑,对巨石上的两人怒目而视。 “两位谢公子,你们不是他们对手,还请尽快逃离。我来拖着他们。” 青竹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最前面,将两位谢公子挡在身后。 这一刻,青竹几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逃?谢氏祖训从来没有临阵脱逃!我们若弃你而去,如何向溪弟交代!”谢裒亢声道,凝神静气,准备御敌。 青竹不再言语,内心翻涌不止。 钜子的朋友,是不是个个都和钜子一样。 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呆子一般。 “哼,不用争执了,一个也逃不掉!”紫霄一声冷笑,身形骤然而动,一剑凌空,直刺而下,目标正是站在最前面的青竹。 青竹直面紫霄的剑势,心中吃了一惊,这名宗师境界的女剑客凭借高速移动的身法施展刚猛夺命的剑招,若对上寻常武者怕是能直接一招秒了,万幸这身法自己应该还应付得来。 青竹侧身闪避,折星也不出鞘,只用巧劲隔开这快如电光的一击,但当折星触碰到紫霄的剑时,方知半步宗师与宗师的差距。 差在内劲。 青竹竟完全无法改变紫霄的剑势,反而自身被反震出去。 “呵呵,身法不错,内劲还差得远。”紫霄冷笑嘲讽,剑影如附骨之疽直跟着青竹而去。 青竹内心盘算着自己握有多少底牌,怎样才能尽全力拖住两个人,思绪飞速流转,脚尖点地,折星仍不出鞘,尝试仅用身法与紫霄周旋。 但显然这是不够的,青竹虽脱离剑招的范围,却仍被紫霄的剑气划伤了左臂,一时间紫衣多了一道裂痕,白肤血花飞溅。 青竹一声闷哼,仍咬紧牙关飞快闪躲着。 “为何不出鞘!”数招过后,紫霄已被彻底激怒,即便眼前这娇小女子身法造诣属上乘,但明显实力不足,居然还托大死活不拔剑,是看不起自己吗? “既然你一心只求速死,本尊便成全你!” 紫霄攻势愈加凶猛,青竹全身皮开肉绽,紫衣几乎全被鲜血浸染,成了个血人,但青竹仍然咬紧牙关,拼命躲闪腾挪着。 邹元清饶有兴致地看着二女的战斗,完全没有要下场的意思。一方面,除了青竹,剩下的人完全不够看,反正他们也不逃,早死晚死都一样。另一方面,青竹的打法显然是在留底牌,可究竟是什么底牌让这女子竟然能丝毫不顾全身的皮肉伤。 难道在等那墨家钜子? 那只怕是要落空了。月主大人与邹钰并未出现,证明他们应该正在对付那所谓墨家钜子。 谢家两公子和一众家丁早已待不住了,即便青竹与那道姑交手仅数十招,可青竹已如此劣势,未等两位公子发话,数名家丁已挥刀冲向立在巨石上闲看的邹元清。 两名敌人,无论如何要帮青女侠解决一个! 谢裒与谢鲲也一并仗剑跃起,飞身向邹元清攻去。 “不要!”青竹侧身再躲开一剑,肩头又添一道血痕,她却只盯着谢家二位公子,如此攻向那墨袍老道纯属自寻死路。 “还有心思看别处!” 紫霄怒吼,手中长剑招招剑鸣,只想立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刺个透心凉,杀气浓烈到极致,终于瞥见青竹身体趔趄了一下,知是终究失血过多,后继无力了。 紫霄一声狂笑,两脚一蹬,整个身体要作个飞刺之势一剑夺命。 可,为何这一蹬,绵软无力? 可,为何这一剑出,自己眼睛发花? 青竹瞥了一眼动作突然迟滞的紫霄,一纵身往邹元清处跃去。 紫霄最后一个剑招就这么奇奇怪怪在半空中变了形,整个身体如坠石般砸落地面,喉头一苦,一大口黑血喷出。 紫霄视线已完全模糊,不可置信地盯着青竹远去的背影,愤恨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众家丁已冲上巨石。邹元清闲庭信步般地拔剑,云剑,剑尖划过两名近身的家丁喉咙,见血封喉,一命呜呼。回头却瞥见紫霄的异变,登时眉头紧锁,后退两步,先避开另外两名家丁的围攻。 紫霄吐出了黑血,一动不动,怎么回事? 死了? 即便受了内伤也不至于这么快丢了性命。难道是,剧毒攻心? 邹元清瞳孔微缩,盯着直奔自己而来的娇小女子。 果然有底牌! 何时下的毒? 家丁和谢家二位公子也发现青竹对战的异变,士气大振,两名敌人只留其一,再不顾邹元清有多强横,吼叫着一拥而上,只想凭人多耗死他。 邹元清眼中寒意大作,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般迅疾无影,一剑刺穿一名家丁胸口,回手扎透另一名家丁持刀的胳膊,未等其哀嚎出声便顺手抹了他脖子。 青竹顾不上全身的巨痛,拼命往巨石上赶,从怀中拿出一粒能逼出自身潜力的丹药服下。 墨袍老道的剑法较那道姑高了何止一倍,不吃这丹药,几乎连使用其他底牌的机会都没有,副作用啥的,等有命活下来再说吧! 谢裒已攻至邹元清面上,好在尚有内劲境界实力,还能吃力地与邹元清过上两招,只是两招后,邹元清一重又一重的迅猛攻势让胸口破绽大开,谢裒眼见一剑刺来,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却被另一名家丁用刀隔开,捡了一命。 邹元清反手一剑,直将这名家丁连肩带胳膊削了下来。至此,六名家丁全军覆没,谢家两公子终于明白青竹那声“不要”是何意。 实力差距实在太大,除了谢裒,其余家丁攻至邹元清身边的几乎只一照面就被秒杀,谢鲲在谢裒身侧,在谢裒的关照下未给谢鲲出剑的机会,否则谢鲲也将同家丁一样,命归黄泉。 但,谢家两公子仍然毫无退意。 战便战,死便死,总不能将如此强敌留给小王悦! 谢家绝不做逃兵! 再者,若真能与娇媚侠义的青女侠共赴黄泉,又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第38章 猎物变成了猎手 牛首山西侧山峰下不到三里的树林内,秦溪抬头望天。那黑云似一张狞笑的脸,无情地嘲弄着众生的渺小。 一只通体雪白的鹰,在云层中穿行,盘旋,好像在寻找猎物。 秦溪的马仍在飞奔,枝叶飞速后退,天光尽显,已远远望见前方逐鹿的王悦一行,不出片刻便追了上去。 不远处,那一头白鹿仍然在林中左窜右突,躲过了无数箭矢,将王悦气了个半死。 “刁兽,欺我太甚!”王悦怒骂道:“快,快,围上去,将它往山上赶!” 家丁领命,呈半圆形往上围去。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眼底均有深深的忌惮。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么简单了,这是赤裸裸地将王悦往火坑里引。 白鹿逃窜的方向正是牛首山西侧山巅,若是被人从山下围住,必成绝地。 “悦哥,等一下!”诸葛稷在王悦身后大叫。 “稷弟快追呀!前面快到崖边了,这白鹿跑不掉啦!” “悦哥,此事有蹊跷,等等!”秦溪也在身后大叫。 王悦终于减慢了马的速度,回首诧异道:“有蹊跷?” “你不觉得,此鹿在故意引我们往这里来吗?”秦溪急道。 王悦一怔,哈哈笑道:“溪弟说笑了,只是头走兽而已,如何会有这等心智,它往这里跑,也是在我们围堵之下慌不择路罢了。” “悦哥,你此时再看看那白鹿。”诸葛稷盯着不远处的树林,沉声道。 阴云密布下,此刻似乎连风都停止了,众人均停了马匹,向远处望去。 那白鹿竟也不逃了,只远远站着,淡定地回望着这一波人。 王悦与鹿目光相对,远远瞥见那眸子里,似有嘲弄的光芒。 王悦打了个寒战。 这到底是猎物,还是猎手? “牛首山怎会有这等妖兽!”王悦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并不是这兽过于妖孽,而是背后控兽的人故意为之。”秦溪淡淡道。 四下望去,如今众人停下的地方,距离山巅仅一里左右,两侧均是断崖,整个树林也就百步来宽,此时若是自山下被围,已经是绝路了。 “控兽之人?溪弟……你不是在讲神话吧?这世上怎会有人能控制野兽?”王悦一脸惊愕。 诸葛稷闻言一怔,眉头紧锁道:“溪弟,你是说……可能是他?” 秦溪看着诸葛稷,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单凭御兽这一件事还不能确定吧?难道你认为,悦哥的劫与针对明虚道长围杀是同一个组织所为,而他正是幕后之人?” 诸葛稷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 秦溪略一皱眉:“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可这说不通呀,针对明虚道长的围杀是江湖事,他是存有嫌疑,但还未坐实。悦哥又不是江湖人,怎么可能还是他?会不会,只是凑巧?” 诸葛稷对于事情的分析大多遵从于理智,自然与秦溪不同,很难被感觉所左右。 “稷弟,溪弟,你们在说什么?”王悦已经听懵了。 “不久前,一位与我们熟识的江湖人士遭五名身份不明的人围攻,重伤垂死,我们猜到几名可能的幕后主使,但没找到证据。而今日,你临行前拉断弓弦,乃大凶之兆,我算得你正有一劫。方才田猎之时已现危机,我们目前确实身处极度危险之中,而我们的敌人,溪弟认为很可能正是其中一名嫌疑人。” “怎么可能!”王悦惊呼道:“开玩笑吧!我到江东不过才几个月,除了溪弟从未接触过江湖人士,怎么可能有人要对我不利?真是无稽之谈!” 王悦又惊又气,可看诸葛稷与秦溪的面色,并无戏谑之意。 王悦心里一沉,但仍亢声道:“稷弟,你说我们身在危险之中,不会是指这白鹿吧?我承认,这头鹿是有些邪门,可我绝不相信有人类能操控野兽,而且若如你所言,是有人故意引我们至此,那这整座山里的野兽都得在他的操控之下才行,这怎么可能呢?” “我倒是见过此人,他有点本事,可以通过飞鸟探知周围动向,但布局如此大的陷阱,我也觉得他做不到,毕竟他得先知道我们今日有此一猎,算准我们到此的时间,提前布局谋划,还得安排走兽,这太难了。”诸葛稷喃喃道。 “……虽然难,还是有可能的。”秦溪抬眼望向仍在淡定看着这边的那头白鹿:“我曾听师傅讲过,孔夫子的女婿,公冶长,知鸟语,能以一人之力统御万鸟。也许,他比公冶长更强大,只是故意隐藏真正的实力罢了。假设,他正是围杀明虚道人一事的主谋,很多不合理之事都能想的通。比如明虚道长在震泽边画符的位置,常人不知,飞鸟可知。再比如我们收治重伤的明虚道长,吸引五人组袭杀之事,始终无人入彀,这解释不通,很可能是他早已在家中安排鸟雀作为眼线,知晓明虚道长之伤无法医治,也就不用再出手了。至于我们今日田猎之事,自然也有可能通过鸟雀知道详细安排,从而提前布局。甚至我们的行踪,都有可能一直暴露在此人眼皮底下……” “可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诸葛稷眉头紧锁,打断了秦溪的推论:“动机。若说围杀明虚道长是江湖仇杀,那此番御兽之谋究竟冲着谁来,究竟所为何事?他若是想对你我或裒哥动手,不必选在建邺,吴郡就有足够多的机会。鲲哥与裒哥诸事俱为一体,也没有只针对鲲哥而放过裒哥的道理,那他的目标只可能是悦哥,虽说这与我算得的劫数相合,但他与悦哥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没有理由对悦哥动手!” 秦溪默然无语。 虽然他的感觉和推论是成立的,但诸葛稷的分析不无道理。 难道是自己过于主观臆断了? 秦溪晃了晃脑袋,他也实在想不出对手以王悦作为目标的理由。 “悦哥,这头鹿要么咱不追了吧,保险起见,我们尽快退回去?”诸葛稷提议道。 王悦瞥了眼仍在百步外静立的白鹿,紧紧攥住将手中的长弓,心里有些失落。 如此一来,今日还真一无所获。 还好身为钜子的秦溪也是零入账,自己也不算有多丢脸了吧。 “好吧,那……咱们下山吧!”王悦很不情愿地做了这个决定。 “走吧。”秦溪策回马头,再一次向不远处的白鹿回望。心中不安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 正待一行人欲向山下返行时,如静水中突然坠入的一块石头,似午夜骤响的一声惨叫,弦音乍起,武商共鸣,涛涛古琴之音似九天飞瀑倾泻而下,无孔不入地在山林中回荡。 “何人弹琴!”王悦本就被诸葛稷和秦溪说的心里发毛,琴音一响,吓得魂飞魄散,脱口大叫道。 “不会真是他们吧!”诸葛稷不可置信地盯着秦溪。 “谁?是谁?”王悦慌张问道。 “之前围杀那位道长的五名贼人中,便有一人使琴。”秦溪沉声道,面色愈加严肃:“走!快走!” “驾!”王悦也不敢怠慢,当先策马往山下冲去,可仍狐疑地问道:“以琴作兵器,如何杀人?难不成还能用曲子把人听死?” 未及秦溪答话,只听一声马嘶,王悦座下骏马竟突然口吐白沫,“砰”地双膝跪倒在地,直将王悦高高甩飞出去。 秦溪两腿一蹬,跃离马背,身形如风,似提小鸡般将半空中的王悦一把抓起,稳稳落地。 “谢……谢钜子……”王悦三魂七魄已被吓走了一半,又过于吃惊秦溪的身法,连话都说不清了。 秦溪并未答话,只因几乎同一时间,一行人共九匹骏马同时口吐白沫直直倒地不起,诸葛稷尚能安稳落地,随行的家丁全被摔了个狗吃屎,擦伤的擦伤,骨折的骨折,一时间哀嚎声此起彼伏。 “这些……马……都怎么了?”王悦眸子里充满惊恐。 “琴声!”诸葛稷沉声道:“大家小心,高声说话,莫听琴声!” 王悦脸色刷地白了,才策马跑了不到百步,根本没逃出琴声的范围,如果琴声能杀马,岂不是立即也能取了自己性命! “啊!!”王悦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既是为了抵挡琴声,也是宣泄心中的恐惧。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个声音比王悦叫的更大声。 “吼!!!” 山林震动,树叶颤抖。 在这一吼声之后,琴音也突然换了一个曲调,不再绵延不断,气势不绝,却只弹偏调,诡异缠绵,如寂夜独泣,似百鬼夜行,一时间每个人心中恐惧之感愈来愈浓。 “吼!!”又是一声大吼,声音已近在旁侧。 “啊!是老虎!!” “天啊!这山里居然有老虎!” “救命啊!” “快逃……啊!” 巨大野兽的身影从深草中扑出,一名刚坠马摔至骨折的家丁未及抽刀,便被猛虎一口咬断了脖子。 家丁如鸟兽散,四下逃命。 猎物真的变成了猎手! 王悦还在惊恐中未反应过来,又一名家丁的尖叫声乍起。 “有豹子!救命啊!” 不多时另一侧也传来哀嚎:“啊!我这边也有一头豹子!救……啊!!” 秦溪与诸葛稷飞快地向王悦靠拢,尚幸存的四名家丁也靠向王悦,雪亮长刀在手,警惕地看着四周。 参天巨木下,草丛摇动,不多时,三头猛兽已暴露在视野中。 低吼的猛虎全身赤黄,斑纹黑长,身长竟达八尺,两头花豹身如游蛇,尖牙森森,身长也近六尺。 这三头猛兽从三面将众人围住,只往山顶方向还有个缺口。但很快一阵扑簌簌之声,先前那头壮硕白鹿如王者般出现,补齐了缺口的位置。 秦溪与诸葛稷同时一怔,内心一声苦笑,从头到脚似坠入冰窟窿一般。 未露面的琴师加四只凶兽。 变种五行阵! 第39章 御六气之辩!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知道秦溪的猜测是准确的。 若非御兽之术,怎可能出现虎豹鹿协同围攻的场面。 若非同一人主使,怎可能再一次摆出五行阵变阵。 诡异的琴音真似是水相阵位,如冰点的寒水一般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扩大着每一分恐惧。 在三头吃人的凶兽以及一头堪比宗师武者实力的白鹿包围下,人们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甚至有家丁已经握不住长刀,刀刃无力地垂下。 “吼!!”猛虎当先飞扑而上,以灭顶之势直扑被围在中心的王悦,王悦两腿抖得和麻花一样,欲哭无泪。 若能早一些听信秦溪,尽快撤离,或许还有一线逃生之机。 但现在的局势,已完完全全落入陷阱,无力回天了。 就这么等死了吗? 砰! 如平地之雷,一阵疾风骤起,王悦没有看清任何人出手,只见飞扑至半空的巨大猛虎突遭大力击打,身躯横飞出去,摔在丈外。 猛虎低吼着挣扎爬起,眸子里充满了愤怒的杀意。 “呦……呜!” 白鹿突然发出高亢的鸣叫,如冲锋的信号一般,猛虎与两头猎豹同时向外围发起进攻,白鹿也猛地冲刺而出,巨大鹿角直冲诸葛稷而来。 猛虎之势刚猛至极,如烈焰席卷,杀意浓烈;左侧之豹尖牙利爪寒光闪闪,似强横之刃削铁如泥;右侧之豹身如电如风,直扑而至,几乎化为一道残影;而白鹿,竟然如一座大山一般压来,冲击之势摧枯拉朽,宛若一架战车。 在持续不断琴声的影响下,内劲修为较差的两名家丁已弃械伏地,全身战栗,似被恐惧完全控制。目前尚有抵挡之力的,也就仅剩两名家丁,恰好面对着两头豹子。 秦溪凝神聚气,引全力而击,这次王悦看得真切,是秦溪凭空的一掌,那迅猛飞扑而来的八尺猛虎又遭遇迎面痛击,砰地一声重重摔入草丛,挣扎半天也爬不起来。 两名家丁中左侧一人以刀架住花豹飞扑之势,肩头挨了一爪,皮开肉绽,几乎切断肋骨,鲜血淋漓,右侧一人举刀当头劈下,却被花豹闪电般的速度轻松躲开,反而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爪,肚皮破裂,登时肠子流了一地,倒地哀嚎,眼看是活不长了。 诸葛稷赤手空拳面对直冲而来的白鹿,身后就是瑟瑟发抖的王悦,避无可避,只得运足全身内劲,大吼一声,一拳照着白鹿面门砸去,硬生生将白鹿冲击之势砸停,可他的大臂承受了过量的冲击,也瞬间脱臼,剧痛难忍,几乎昏死过去。反观白鹿,居然甩了甩头,几步就跳回原位,丝毫未受影响,已准备发起再一次的冲击。 只一回合照面,尚有御敌之力的,也只剩秦溪了,幸好那猛虎连受秦溪两重击,依然没能爬起来。 “稷哥,你怎么样?”秦溪关切问道。 诸葛稷一声闷哼,单手撑地猛地一甩,自己把大臂接了回去,咬牙道:“还能再战!” 秦溪与诸葛稷背靠背御敌,旁侧的王悦显然是没见过这等阵势,如同吓傻了一般。 “悦哥,振作点,你方才射猎的气势呢!”诸葛稷对着王悦耳朵吼道。 以猛吼破琴音,这一招还算有点用。 王悦本也是内劲阶段的武者,只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日子过久了,面对如此惨烈的战斗,一时间处于懵掉的状态。 经诸葛稷一吼,王悦身躯渐渐停止颤抖,腰间佩剑拔出,眼中杀意渐浓,咬牙切齿吼道:“畜牲,来啊!看你悦爷爷的利剑!” 两豹一鹿,对上三人。 正欲应对再一次的冲击,林中绵延不绝的琴声居然又起了变化,由阴森而转急促,一时间纷乱不已,金戈不止,弦鸣惨烈,秦溪似一秒被拉入炼狱般的战场,亿万箭矢破空,四下皆敌,手握一柄残剑,独立尸山之上。 秦溪只觉自己的心跳频率似都要被琴声控制,潜意识中大叫不好,忙运转内息,行逍遥游凝气之法,不出片刻,神台渐渐清明,却骤然感觉两道阴寒之气袭来。 不及多想,秦溪一把握住身边王悦持剑之手便迎,电光火石之下,只听叮叮两声,一剑将照面砍来的两把长刀隔开,定睛一看,原是先前被琴声控制伏于地面的两名家丁,状若疯癫般对身边人挥刀便砍。再看诸葛稷与王悦,都是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似在与琴声争夺意识的控制权。 琴声致幻! 如此战斗,秦溪只觉得异常棘手,且有些不可思议。 这名琴师当真是之前五人众里叫邹钰的琴师吗?此一战展现出来的手段层出不穷,琴声秒杀马匹,琴声散布恐慌,琴声控制意识。 难道此人也一直在隐藏实力? 不及细想,身边哇呀呀一阵狂叫,却是两名家丁再一次挥刀而上。 秦溪瞥见三只凶兽暂时没有要进攻的意思,眼中闪过一抹凌冽,身影一动,脚踏飘渺,飞速闪到两名家丁身后,砰砰两击直接将两人击晕,悄悄停顿一下,又反手将两名重伤的家丁连带诸葛稷和王悦一并击晕,独自一人傲立林间,深深吸气,调息。 想不被琴声控制,除了拥有凌驾于琴师之上的内息修为之外,就唯有让意识陷入沉寂了。 击昏所有人,反而可以让秦溪放开手脚,直面敌手。 未料到秦溪有此一招,那琴声骤然而止。片刻后,林中响起一阵狂放的大笑:“不愧是墨家钜子!不仅武学造诣惊人,对局势的研判也十分高明,真乃少年英才!” “装神弄鬼!我知你叫邹钰,男子汉大丈夫,为何不敢现身!” “在下小小琴师,钜子大人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搞的我都舍不得杀你了。在你面前,我可不敢现身,不然你以为,为何我要故意将你们的队伍一分为二?” “哼,不就是人越多,这四兽联合的五行阵威力越差么,琴音控制力对内功修为较高者作用骤减,你只怕我们分分钟将你所在位置挖出来!” “不错不错,你叫秦溪是吧?我倒是起了惜才之心了。不如你加入我们,我今日不杀你,如何?” “只不杀我?你这条件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就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哈哈好,那我答应你,若你加入我们,我今日只杀王悦一人,如何?东边山峰上那位娇小美艳的女子是你的人吧?你就甘心让她白白死了?” 秦溪心里一沉,果然对面山峰同样凶险异常,不行,得想个办法…… “你口口声声让我加入你们,我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现在左右无人,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明虚道长,还要杀王悦!” “哈哈哈,你很聪明,即便这个时候还想诓我。很好,很好,为了奖励你的机敏,我只告诉你,我们杀的目标,都是天意,是上天的指示,而我们的大义,是停止连年战乱,救万民于水火,怎么样,你想加入吗?” “呵呵笑话!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大义。行的却是肮脏龌龊的手段,还要美其名曰天意,你这等说辞,拿来糊弄三岁小孩吗?” 秦溪一边喊着话,一边暗暗在手心凝聚风的力量,尽最大可能将自己的内息聚拢,压缩。 “这么说,你又决定不加了?”那声音远远传来,淡淡有些失望:“加入我们,可阅尽天下武学,可做任何你想做之事,以你的天赋,成为当世第一强者也极有可能,任何美艳的女子都任你选择。我且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哈哈哈,我此刻最想做之事,便是揪出你这只缩头乌龟,给所有死去的人陪葬!” 秦溪厉声说完这句话,周身突然爆发出极强横的力量,如四下扩散的巨锤一般辐射出去,瞬间击中三只凶兽,直将他们击飞数丈之远,而后再一次凝心静气,周身上下均流转起无尽的风。 秦溪难得连续地使用御风之术,而当下也是秦溪最渴望力量的时候,周身的风几如实物一般顺着秦溪的扰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秦溪似乎能将无色的风看出彩虹般的颜色,或阴或阳,或风或雨,或晦或明。 这一刻,秦溪摸到“御六气之辩”真正的境界,整个人竟缓缓悬浮至半空,所有风的力量在周身汇聚、压缩,似化为秦溪的膀子和手。 秦溪神台愈发清明,人已悬浮至林海之上,脚下便是万顷绿波,不远处峰峦凸起,剑指天穹。 “什么天意,什么狗屁!人生于世,生命本就是上天的恩赐,不论何人,怎敢妄言天意,夺人性命!你!缩头乌龟!给我现形!” 秦溪周身之气瞬间爆发,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参天巨木在强横的气息面前几如纸糊一般,尽数被连根拔起,天地间似入了寂灭之境,仿佛连云层都受到强烈搅动,云间盘旋的白鹰一声尖叫,振翅向远处飞掠。 须臾间,方圆五里之内,仅秦溪下方众人昏倒之处尚且完好,其余莽莽林海,具夷为平地! 第40章 天师正法,一剑斩邪 山顶一处巨岩之后,邹钰几乎要被强横的力量和树木的飞屑冲落崖下,全身衣服被刮的稀烂,只怀中死死抱着的琴未有一点损伤。 这是邹钰翻盘的倚仗。 终于,风止息,邹钰从巨岩后探出头,看着偌大的林地竟皆变为光秃秃的山土,倒抽一口凉气,然而下一秒,邹钰的目光与仍然悬浮在半空的秦溪直直对上。 秦溪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找到了。” 邹钰似心跳都停止一般,呆呆地看着秦溪在半空中漂浮而来,心中只有一个念想,此人……到底是人,还是仙? 退无可退,邹钰抱着琴已缩到崖边,回头向崖下望去,只一瞬间,邹钰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秦溪距离邹钰不到百步,冷冷道:“现在可以说了,你们究竟是什么组织,幕后指使者是谁?” 秦溪微微抬起手掌,如果不是想知道更多信息,此刻早已一掌将其轰落崖下。 秦溪亲眼目睹明虚道长被围杀的战斗,亲看看着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家丁们挨个死于非命。如今的秦溪,早已不是那个刚出五色湖,连流寇都不愿下杀手的少年。 短短半年时间,秦溪真切体悟到,这世间,太多的弱肉强食,太多的生离死别。弱者,当真只能苟且偷生。 如今居然还有人大言不惭替天行道夺人性命。秦溪怒不可遏,周身气息中撷取阴晦的一股,挥手向邹钰击去,击中之处,竟直接覆上一层冰霜,冻彻肌骨。 “说!”秦溪怒吼道。 邹钰却丝毫不在意,只咧嘴一笑:“你是不会知道的。但我要提醒你,上天要杀的人,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哈哈哈!” 说罢,邹钰竟抱琴纵身向崖下跳去。 秦溪一惊,心想此人竟然甘愿赴死,正欲往崖边察看,一声尖锐的鹰鸣,一只巨大的雪隼自崖下直冲天际,正是方才在云层中穿行的那只。 雪隼在空中飞掠而过,秦溪瞥的真切,隼之背上有两人,一坐一立,坐者正是抚琴的邹钰,立者身着白袍,迎风猎猎,面上戴一黑白面具,极为诡异。 秦溪一声冷哼,朗声道:“月白,面具还用戴吗?” 雪隼在半空中扇翅悬停,面具男子哈哈一笑,摘下面具随手一丢,拱手长揖,语气极为恭谦:“月白见过钜子!” 秦溪怒目而视,挥手一阵猛烈地风直向雪隼击去,谁知雪隼竟乘风展翼,呼地冲向高空,又飞掠而归。 月白笑道:“钜子好大的火气,月白先在这给钜子赔个不是了哈哈。”折扇一开,又淡淡道:“王悦之命今日我还是要取的,你觉得你能护得住吗?” 秦溪闻言身形立即挡在已昏迷的王悦与雪隼中间,咬牙怒道:“你尽可试试!” 月白哈哈一笑:“哦对了,忘了提醒你,青竹在东边的山头用完了所有的底牌,也只毒死了一个女道姑,又用你的折星砍断了老道士的长剑,不过自己也被刺了个对穿,眼下谢家二位公子正带着青竹逃跑呢,那老道士拿了道姑的剑正在后面追杀,你,不去救?” 秦溪闻言大惊,目光不免地往东边山峰扫去。 嗖! 正当秦溪分神之际,尖利的暗器声破空而来,秦溪猛然回望,之见一道白光直奔王悦而去,忙不迭挥手御风,也仅仅来得及将暗器刮偏几分,不偏不倚避开了王悦,却取了一名家丁的性命。 “啧啧啧,钜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乱杀人呢!”月白戏谑道。 “你!!”秦溪目眦欲裂,身形飞速移动,快速挡在王悦与诸葛稷的身前。 如果自己分心去救青竹,只怕月白会瞬间结果了王悦的性命,弄不好还顺手杀了诸葛稷。 秦溪只得收了心神,凝神以待。 “好戏开始了。”月白微微一笑,御驶雪隼飞速移动着,同时半空中琴音骤响,此一回倒是轮到秦溪吃惊了。 邹钰此时所弹奏的,居然与五色湖祭庙那女子雕像所弹奏的一模一样,只数个音节,秦溪便觉得头皮发麻,好像灵魂都被琴音轰击着,像一轮轮巨手反复将自己拍下。 秦溪只觉得内息瞬间紊乱,立即要走火入魔了,便拼命深呼吸,强压心神。 可就在这当口,又是嗖嗖两声,两道白光自雪隼之上激射而出,还是直向王悦而去。 秦溪只得咬着牙脚尖挑起王悦佩剑,堪堪将两枚暗器挡下。暗器钉入地面,原是两把薄如蝉翼打磨的极好的飞刀。 琴声不绝,又一轮袭来,秦溪嘴角已溢出鲜血,但月白丝毫不给秦溪调息的时间,雪隼盘旋飞掠,飞刀总是从最阴险的角度激射而出。 秦溪疲于奔命,感觉自己内腑要碎了。 原来真法也不是无敌的,以琴作武器,秦溪竟毫无应对之法,只有被溜的份。 秦溪几乎已能猜到片刻之后的结局,琴音重创秦溪内腑,内脏俱损而亡,下一秒,飞刀取了王悦性命。 但秦溪只得咬牙坚持,若月白的飞刀用完了呢? 可直到秦溪已大口吐出鲜血,月还在不紧不慢射着飞刀。 秦溪视线已有些模糊了,再也挪不动,只跪在王悦和诸葛稷身前,凭借同风之感一剑又一剑机械地挡着飞镖。 撑不住了。 秦溪已无暇留意到,这一片山土,居然一长溜鼓了起来,一声:“破!”一个人影竟从地下飞跃而出。 秦溪眼神发花,只看得清来人身着灰色道袍,鹤发童颜,右手执一长剑,左手似乎捏着一个符箓。 是敌是友? 秦溪已无力再战了。 “太清仙令,御符正威,断!”老道士声音浑厚有力,左手符箓指天,突然一道光华闪过,秦溪只觉得全身压力一轻,原来是耳畔那催命的琴声突然消弭无踪。 秦溪丝毫不耽搁,立即盘膝而坐,运凝气之法,飞快恢复着自己的内息。 而老道士手上动作却未停止,右手剑花飞舞,似在挥洒毛笔,往天地间写字,口中又唱道:“天师正法,一剑斩邪,雷!” 剑尖所指的乌云中,一道炫目的电光骤显,刹那间落向乌云与山峦之间,不偏不倚正劈到雪隼之上。 秦溪原以为这一雷能将雪隼直接劈落,谁知那邹钰居然先一步将琴向上一掷,惊雷之下,琴瞬间化为飞灰。 雪隼一声长鸣,不敢再留,一振翅便掠向天际。 危机瞬间解除。 秦溪起身对老道长揖:“晚辈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老道士须发随风轻舞:“不打紧,贫道与他们恰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溪一愣,正欲再问,不远处却突然响起脆生生的呼唤:“张真人,悦哥怎么样了!悦哥没事吧!” 秦溪循声看去,只是个约莫六岁的孩子,脚步不停拼命往山上爬着。 那老道士旋即出声:“公子莫急,王悦正在此间,只是昏倒,并无性命之虞。” 秦溪瞬间明白了半分,此番来的,不仅是友方强援,甚至该是王家亲眷。 “前辈,此地还劳烦您照顾片刻,东侧山峰仍有同伴身处危险,我必须尽快赶去!”秦溪拱手说完,便急忙起御风之术。 “少侠请稍等。”老道士突然伸手轻轻拉住秦溪,也不再多说话,却闭上了眼睛。 秦溪心中焦急万分,欲脱开老道士极速去寻青竹,又觉得对刚救了自己性命的前辈不敬,正纠结间,老道士手指一处山谷,开口道:“你要寻之人两男一女,两匹马,刚进入那处山谷。那女子身受重伤,需尽快医治。他们身后有一人追杀,只是那人是步行,一时半会追不上的。你救了他们,需尽快将那女子带来此处,若再不医治,怕是晚了。” 秦溪闻言大喜,不及道谢,御风疾掠而去。 天色已晚,密密层层的乌云下,没有黄昏之色。反而在张真人一声惊雷过后,淅淅沥沥有雨落下。 秦溪急速御风而行,脚下林海翻涌,苍莽一片,却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眼前已到了那山谷,马蹄声听得清晰,但枝叶遮天蔽日,秦溪在半空中一时竟找不到马匹的位置。 秦溪落在一处树梢上,正欲坠下地面寻找谢家两位公子的踪迹,却正好一眼瞥见数十步之外仗剑飞跃的墨绿道袍身影。 正是那所谓星主。 秦溪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根本不愿多费一句话,抬手御风而击。 邹元清眼见越追越近,心中哂笑,毕竟还是太弱,即便拼死断了自己的剑又怎样,即便用毒烟遁逃又怎样,怎么可能逃过自己的手心!难道这些弱鸡没听说过,宗师之上可以长时间闭气,几乎对毒免疫吗? 又有几人到了宗师水准还像紫霄那样动辄易怒的?若不是紫霄气急败坏,吸入过量毒粉,导致毒火攻心,这几个人怎可能还活到现在! 邹元清从枝桠上腾跃而起,可身形还在半空中,突遭当头一重击,好似从天而降一巴掌,直接把他扇落地面,而压力丝毫未减,几乎抬不起头。 邹元清目眦尽裂,咬牙长啸,欲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可脑袋完全无法离地半分。 斜眼间,清晰地瞥见林中有一人悬在半空疾掠而来,衣着紧身,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 “何方仙人!在下无意叨扰!请仙人……高抬贵手!”邹元清几乎声嘶力竭地求饶着,然而秦溪动作连贯,丝毫没有停顿。 邹元清手中长剑被秦溪一把夺下,顺手挑了手筋脚筋,不顾邹元清杀猪般的哀嚎,反手一剑刺入其肩胛骨,扎了个对穿。 至此,邹元清一身武功全废,完全是个废人。 秦溪一把将其提起,如提一只待宰的鸡,御风急向马蹄声方向追去。 第41章 天师张昭成 山谷内,两匹马几乎跑到口吐白沫,谢裒仍在拼命催着:“驾!快!” 青竹小小的身体正在谢裒身前,东倒西歪,已然昏厥,手中却还死死抓着折星。 在邹元清一剑刺向谢裒之时,青竹如鬼魅般出现,以肉身替谢裒挡下这一剑,自己右胸被刺穿,却突然爆发出极强的力道,折星出鞘,如地面的银月,连根将邹元清的剑斩断,而后反手一枚毒烟炸开,自己推着谢裒从巨石急坠而下。 青竹尚有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谢公子快上马,跑!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钜子会来……救……你们……” 谢裒长叹,心中对身前娇小的身形多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裒弟,刚才后面突然的嚎叫,咋莫回丝?”谢鲲策马狂奔,回头看向阴暗的树林,天色已十分昏暗,林间几乎没有多少光线了。 “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其他敌人,遇上了。不管怎么说,快跑,冲出林子,若能找到溪弟最好,找不到也得尽快去最近的秣陵县给青女侠找个大夫。” “丝啊,青女虾为救我们,伤的太重了!” 正说着,如一阵疾风袭来,谢裒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墨绿道袍身体倒栽葱一般丢至马前,发出杀猪般地哀嚎,惊的马四蹄高高跃起。青竹本就昏厥,差点给颠落地面,却瞬间被一人从半空里抱了过去。 待看清来人,谢裒又惊又喜:“溪弟,你怎么……在飞?” “裒哥,这是道家真法。不多说了,我带青竹去医治。你二人此去往西,带上这个人,我们在涧水边汇合,一同回家!” 谢鲲死盯着地上如一滩烂泥似的人,突然发现这居然正是方才大开杀戒的宗师境界剑手,惊呼道:“他……” “手筋脚筋被我挑了,现在是个废人。别让他死了,回头我还要问他点事。”秦溪瞥了眼地上的人,怀中横抱着青竹,御风而起,直冲天际而去。 谢鲲与谢裒面面相觑:“溪弟……丝修仙的?” 谢裒以手抚额,长叹:“怪不得青女侠如此笃信她的钜子,谁家正常人会飞啊!” 长空之上,暴雨如注,闷了整整一天的雨终于在入夜时分爆发出来。 天地间茫茫都是豆大的雨滴,如天河倒灌,一声声惊雷,响彻夜空。 青竹只觉得面上有呼啸而过的风,稍有些清醒,微微睁开眼睛,却看见永生难忘的一瞬。 长空的雷光下,那张年轻但已棱角分明的脸显得如此焦急忧愁。铺天盖地的雨将要侵蚀这容颜时,却如遇到隐形的屏障,尽数弹开去。 青竹嘴唇微动,喃喃道:“钜子……” “你醒了,莫说话,护住心脉,快到了。”秦溪柔声道,又补充一句:“以后唤我秦溪吧,其实我一直不喜欢被别人叫钜子。” 青竹只觉心头一阵暖流,但疲累再次袭来,眼皮再也撑不住,沉沉闭上。 嘴角有浅浅的笑。 西侧山巅,空阔的山土在暴雨冲刷下泥水横流,众人已转移至山顶的巨岩。秦溪远远望见,除了老道士与男童外,诸葛稷、王悦与三名家丁也已苏醒。 未移至此处的,应是已魂归九泉了。 秦溪急速落下,缓缓将青竹轻轻放在山岩上。在秦溪周身的御风之术下,众人如同身处隐形的帐幕内,滴雨不进。 青竹伤的很重,全身紫衣都被鲜血浸透,裸露出的肌肤上无不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右胸口一处剑伤尤为可怖。山巅上无人言语,都在默默地注视着这小小的身躯。 撇开一堆身份不谈,这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而已,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即将凋零。 暴雨的哗哗声响彻耳畔,灰袍老道仔细地试探着青竹的脉搏,眉头紧锁。 那男童凑到老道士身边轻声问道“张真人,这位阿姊伤的好重,能救回来吗?” 王悦轻轻将男童拉回身边,柔声道:“羲之,莫打扰张天师。” 秦溪眉毛猛地跳动一下,抬头扫了眼灰袍的老者。 天师这个称呼,这世间怕是只有一个人配得上。 原来如此,潜藏在暗处的事情,似乎慢慢浮上了水面。 可眼下,青竹的性命才是秦溪最关切的事情。 仿佛过了整整一年,灰袍老者缓缓道:“外伤很重,但都不足以致命,最为致命的是气血两亏,失血么自然是因为受伤太多,失气么怕是她自己吃了什么丹药,强行逼出了自身潜力,导致丹田气海几乎废了。为今之计,贫道先以一道符术暂且护她性命,而后需立即找个落脚的地方给她医治外伤,再配一副温补的方子,最主要的,是要有个人为她推气引息,重塑丹田气海,如此方可痊愈。” “我来吧,只是晚辈不知如何推气引息,还望张天师指教。”秦溪深深一拜。 “钜子不必如此客气,方才贫道已听诸葛公子和王世子讲了。如此年轻就身负道家真法,又施以援手救了贫道的亲弟,钜子乃是贫道的恩人,这一切都是贫道应该做的。” 虽有猜测明虚道人的身份,可从未想过与当代天师竟然如此亲近。秦溪惊道:“明虚道长竟然是您的……” “不错,贫道张昭成,仅有昭明一个弟弟。如今天师道宗师之上,怕是也仅剩我们两个了。”张天师言罢,从怀中又拿出先前战斗时用过的符箓,此番秦溪才看的真切,这符箓居然不是纸画的,而是非常坚硬的一个小牌,其上刻满了道文,中间仅两字“正威”。 张昭成执符而立,闭目称颂:“太清敕令,御符正威,生!” 淡淡光华在正威符箓上一闪而过,秦溪惊喜地发现,青竹几无血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 “符术效果仅三个时辰,在此期间务必医治外伤,完成修复丹田气海,之后再缓缓施以药石。” “好!我这就带她回家去。” 秦溪闻言非常焦急,几乎又要抱着青竹自己飞走了,一刻也等不得。诸葛稷忙道:“溪弟,就算你现在一个人御风回去找你嫂子,路上也至少得一个多时辰,你的内息能否支撑的住很难说,而且你不是还要跟张天师学习如何推气引息吗?” 秦溪一怔,知晓他是已急昏了头,一时有些束手。 “呵呵年轻人嘛,情之所系,心之所归,可以理解。不过按此女侠目前的状况,怕是也没法再迎风飞上一个时辰。这样吧,贫道有个建议,牛首山南有一县名叫秣陵,不如我们先到那里落脚,寻个安稳之所,顺便也请县里的医家来治下外伤,可好?” 秦溪面色一滞,知是张昭成误以为自己与青竹是恋人关系,但其提议该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便点头道:“张天师所言甚是,只是秣陵县并不熟,怕是难寻落脚之所啊。” 此时王悦旁侧一名肩膀带伤的家丁道:“诸位公子,小的便是秣陵人,县里有一客栈名满福楼,是小的叔父所开,诸位公子若不嫌弃,小的可为诸位引路。” 诸葛稷与秦溪一同看向王悦,这是谢家的家丁,有可能知道底细的,也就王悦了。 “你姓甚名谁,是近月才入的谢家?”王悦沉吟片刻问道。 “回王世子,小的叫焦安,是谢公子迁至建邺之后入府的。” “那你入府前都做甚?” “只在秣陵县衙当差。” “咦,好好的朝廷官人不做,去做个府丁?”王悦微微皱起了眉头。 “唉,实不相瞒,实在是小的看不惯县太爷的做派,不愿在其手底下受气,正巧谢家招丁,小的凭借武艺倒也过了。” 提及武艺,秦溪这才想起,似乎面对四凶兽结成的五行阵,力拒花豹一击还活下来的,便是此人。 “好吧,那你可要打点清楚,切莫引起其他不必要之事。”王悦算是认可了焦安的说辞。 “喏!” 众人正待起行,张昭成突然向另外两名家丁道:“贫道和王公子来此时乘一驾小牛车,停在牛首山北侧一处茶摊,有劳二位,可否帮贫道将车赶回王宅?” “喏!” 这两名家丁正是武功不济,一回合被放倒之人,居然有机缘幸存下来,自然愿做任何事情。 两名家丁急匆匆离开。秦溪抱起青竹正要迈步,又被张昭成唤住:“钜子稍等,贫道有一术可遁地穿行,若钜子以气息裹挟诸人,贫道相信可以一次性将诸位都带走。” 秦溪一愣,忙道:“但还有另外两位同伴,我约他们在涧溪碰头,若直接穿行去秣陵的话,需得有人告知他们才好。” 张昭成闻言微微闭眼,很快便道:“无妨,贫道已知晓他们的位置,一会一并带上即可。”言罢,张昭成手结道家指印,绕众人步行一周,口中念道:“天师正法,五鬼丁甲,供我驱驰,运!” 只听砰地一声,众人只觉周围突然陷入黑暗,仅青竹手中的折星尚有微弱的光芒,面容都看不清楚,只是黑暗中一片窸窸窣窣,听起来好似百鬼夜行,有些可怖。 不多时,又是砰砰两声,一阵马嘶骤然在耳边。 “啊呀……怎么这么黑,什么情况!”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大呼小叫起来。 “裒哥?”诸葛稷惊道。 “咦你们……我们这丝在哪?”这自然是谢鲲漏风的声音。 “我们在……地底下……”王悦道。 “啊?难道……我们都死了?!”谢裒无比惶恐地四下张望,但目力所及仅一片漆黑。 第42章 夜赴秣陵 “说啥呢,这是张天师的遁地之术,很快就到秣陵了。”秦溪的声音在谢裒身边响起。 “溪弟也在啊……那就好了……哦对了,悦弟,方才有个贼人说要杀你!”谢裒忙道。 “已被打走了。”王悦叹气道:“只可惜你的六位家丁有三位被害了。” “唉,我这边的六位全无生还……”谢裒沉声道。 半晌无语。 忽而黑暗中谢鲲的声音又响起:“希望明日能再上趟牛首三,搜寻兄弟们的司首,好好安葬。” “是啊,如果不是溪弟,只怕我同这几位兄弟一样,早被杀了。”王悦声音有些颤抖。 “其实……若非张天师及时出现,恐怕我也要被杀掉了。”秦溪淡淡叹息。 “钜子此言差矣,即便你无法击杀那两人,你想走他们也是拦不住的。还是因为钜子宅心仁厚,侠义非凡,不顾自身性命力保王世子,否则即便贫道赶到,一切晚矣。” 张昭成虽答话,眼睛却一直闭着,很快又道:“快到秣陵了,咱们上去吧。” 众人只听得一声大吼:“破!” 头顶上立即炸开一大缺口,骤雨瓢泼而下,却仍被秦溪的气墙阻挡在外,一滴也进不来。 众人很快便跃至地面,当然除了青竹和五花大绑的邹元清。青竹自然是秦溪一直抱着的,邹元清只被谢裒横在马背上,为防他咬舌,口中还塞了一大团破布,待跃上地面时,谢裒心里记着那些个家丁的仇怨,便故意将他丢在地上。 邹元清满身泥水,浸在伤口中,疼的直哼哼,可全然没有再爬起来的能力,最终还是谢鲲又将他横在马背上,如同摆弄一袋粗糠。 “前面一里地,便是秣陵县城门。”张昭成指着前方道。 但此时地面上与地底下光线并无多大的差别。 天幕漆黑,漫天都是狂躁的雨,四下一片蒙蒙,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只依稀辨别出此地已是牛首山脚。 众人往张昭成所指方向慢慢行进,不多时便见到几处草庐,知是到了城外。在诸葛稷的提醒下,秦溪收了御风屏障,只全力护着青竹。众人全身立即被狂雨浸透。 谢裒见秦溪仍然紧紧抱着昏迷的青竹,便欲将马让给他,但秦溪推辞了。毕竟策马而行远没有自己抱在怀里来的平稳。最终谢裒还是带上了小羲之。 “张天师,难道你们龙虎山真的被……”诸葛稷问道。 张昭成一声长叹,沉声道:“除了在外的教众,留守山上的所有弟子皆已魂归太清。他们攻山之时,贫道恰在淮南拜访太守王旷,无暇顾及龙虎山,以致天师道有此灾祸,实在是愧对师祖。” “那张天师可知攻山者究竟是何人?” 张昭成默默摇头:“贫道收到消息时只说攻山者衣着各异,功法繁杂,自山脚一路杀上山,看不出何门何派,为首者骑乘一巨大雪隼,擅使飞刀,屠戮者众,护山的祭酒紧急求援。再收到消息时已是附近的教众驰援,但攻山者已退,整座龙虎山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道观书阁皆尽焚毁,似人间炼狱。为稳住其他各地教众切莫妄自寻仇,贫道嘱咐知情者封锁消息,本以为能保护其余教众免受仇杀之灾,却未曾想这群贼人居然追杀到江东!” “如张天师所言,这为首者我倒是认得。此人名为月白,平日里住在吴县以南馆娃宫,师承鬼谷,表面身份算是百家盟的智囊 。”秦溪瞥了一眼附在马背上直哼哼的墨绿道袍老者:“说起来,月白与明虚道长还算同为百家盟的骨干,没想到竟然故意泄露明虚道长消息,差使此人及其他四人痛下杀手!” “百家盟……若是百家盟出手攻山,确实功法繁杂,无法看出何门何派,会不会是百家盟内有分歧,或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有事情都是那墨梁授意所为?”诸葛稷皱眉道。 “不好说……”秦溪看着怀中虚弱的青竹,眉头紧锁。 这所谓百家盟,已然分不清是善是恶。 如青竹般出身邪派毒宗的女子,行的俱是侠义之事。 如月白般出身先秦古派的书生,却比任何人都来的阴险。 那身为百家盟主的墨梁,究竟是善是恶? “贫道的天师道虽入了百家盟,可从未与其他派系有过任何冲突啊。”张昭成十分不解。 “有些谜团,看来只能从这老道士嘴巴里知道了。”诸葛稷盯着在谢鲲马背上痛苦哼哼着的俘虏,已在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撬开这个人的嘴巴。 “张天师……与琅琊王氏一直熟识 ?”秦溪试探问道。 “不算熟识吧。琅琊王氏自武帝时就尝了解天师道道义,也算是天师道的普通信众,但贫道此番亲赴淮南,实则是因为时局所需。” “你们天师道想借琅琊王氏扩大影响力?”谢裒思忖道。 “不错……”张昭成也不隐瞒:“和所有江湖门派一样,天师道也想重现三代天师在位时之繁盛,而龙虎山处于南地,睿王与琅琊王氏携手南下,本是天师道极大机缘,谁曾想竟有屠山之祸。” “那为何不投我父亲王导,却投旷叔而去?岂不是舍近求远?”王悦很是诧异。 “自然是选容易接洽的了。”张昭成语气有些尴尬。 “容易接洽?”王悦满脸狐疑。 “张真人的意思是,导叔、敦叔依托睿王殿下坐镇建邺,门庭势大,并不会以天师道为尊,但我们家处南北折中之地,已是两方角力之所,战祸避无可避,恰需天师道这样的强援。”坐在谢裒马上的小王羲之脆生生道。 “小羲之倒是看的真切!”谢裒由衷赞叹。 “可是事实也证明了,悦哥哥比你更需要张真人的保护呢。”王悦两手一摊,颇为无奈。 “悦哥莫急,此番羲之奉父命与张真人来建邺,再也不走啦!” “真的?”王悦十分欣喜。 “嗯嗯当然,家兄现下不是也在建邺嘛,家父的意思就是让张真人教我们两一些道法,以备不时之需。” “那我可以学吗?”王悦两眼放光,且不说昏倒前见识到的秦溪的神通,就拿刚才张天师施展的遁地之术,也足以应付所有危险场面了。 “王世子开口,自然求之不得!”张昭成亦面露喜色。 对于江湖门派而言,能傍上王家这只粗壮的大腿,恢复元气也就是数年的事,若是能更近一步踏入朝堂,成为国教,那可真就一步登天了。 大雨中,高耸的城楼在黑夜里显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城楼下,窄小的甬道内有数盏摇曳不定的火光,守城的兵士靠着城墙,正打着瞌睡。 远远地,马蹄声声,踏在水坑里啪啪作响,即便在瓢泼的雨中也十分突兀。 守城的兵士瞬间被惊醒,大喝道:“什么人!” 谢裒压低声音对焦安道:“我们只是来借宿一宿,尽量不要太过张扬。” 家丁焦安点点头,朗声道:“官爷,小人乃家住城北的焦安,与朋友结伴游牛首山,天色晚了,又下大雨,想回叔父家住一宿。” “焦安?你可是焦捕头?”那兵士突然来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迎上来,丝毫不顾甬道外的倾盆大雨。 焦安闻言一惊,也快步迎上,终于看清了兵士的面容。 “纪贤弟!” “焦大哥!真的是你!” 两人见面十分熟络,焦安忙招呼众人到甬道内避雨。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守城?你不是之前在老爷帐下作侍卫?” “哈哈,守城的当然不是我一个,另一人你也认得。”焦安往城内一株大树下一指。 焦安望去,一名兵士头盔丢弃在一旁,头发胡子花白,手边丢了个酒坛子,正在酣睡。 “大刀老周?!” 姓纪的兵士微笑点头,正要高声呼唤,却被焦安压住。 “罢了,我只是暂住一宿,明日便走,莫叫他了。”焦安拍了拍兵士的肩膀,心知两人恐怕在县衙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如果你不想在这干了,哥哥另有一些其他的门路,尽可找我。” 兵士无奈一笑:“你也知道我家情况,走不开呀。你是去满福楼吧?这么大雨,弟弟我也不留你了,快去吧!” 焦安略一抱拳,示意大家快速进城。 “咦!”秦溪与谢鲲经过时,兵士神色立即严肃起来。 秦溪怀中抱着的女子浑身是伤,而谢鲲的马上,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这……”兵士询问着看向焦安。 “贤弟,我们方才在山上遇了仇家,就是此人!”焦安指着被捆在马背上的邹元清:“此人剑术高超,阴险异常,偷袭致我们同伴重伤,好不容易擒下。此番回来,一是要尽快寻个医家救人,二是欲再审问下此人问清背后主使,还请贤弟行个方便。” 兵士闻言,再次扫视一番众人,眉头微皱,思虑片刻道:“既是焦大哥开口,定然没问题,只是焦大哥切莫在城内杀人,你也知道我们老爷。” 焦安郑重地点了点头,一拱手道:“谢过贤弟了!” 很快一行人便走在秣陵城内的街道上。雨渐小,青石板的路面湿哒哒的,微有些滑,左右房户飞檐雕栏,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晃。这秣陵县虽无吴县的雅致,也不及建邺的奢豪,但也不失为一座繁华的小城。 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远远见街角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四层楼阁,匾额字迹浑厚有力,正是“满福楼”,只是大门紧闭,已然打烊了。 “这便到了!” 焦安当先冲上前去。 …… 秣陵城楼下,醉酒的老周被兵士粗暴地唤醒,睡眼朦胧地看看天。 “嗯?换班了?天还没亮啊!” “老周,你来守一会,我突然腹痛不止,要去讨副药吃吃。” “哦……好吧……你是不是淋了雨着凉了?” 老周捡起地上的头盔,倒出里面的雨水,甩了甩便套到自己花白的头发上,三步一晃地走到甬道内,拿起倚在火旁的一柄长刀,在甬道中间席地而坐。 兵士也不答话,回头瞥了一眼老周,飞快地消失在巷陌中。 第43章 推气引息的方法 砰砰砰! 满福楼的大门被重重拍响。 砰砰砰! “谁呀!”门内一女子声音不耐烦地响起:“打烊了!” “是我,焦安。” 咯啦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一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面带笑容一下子冲了出来,扑到焦安怀里。 “哥!” “诶诶外面还下雨呢,进去说,进去说。” 满福楼大厅内的灯火尽数被点亮,两匹马从偏门引进了院子,年轻女子丝毫不顾及焦安屁股后面跟着的一大群人,只满面笑意地盯着焦安。 “哥,你这要回来也不说一声,好给你留门啊。” 焦安却未答话,指着女子的衣服假怒道:“你怎么就穿个两当就出来了,成何体统。” 女子两手一摊:“有什么关系,偌大一家店今日就我一人,我想怎么穿便怎么穿了。难不成哥哥的朋友们还有想轻薄妹妹的么?” “咳咳……”焦安有些尴尬,忙岔道:“那房间都空着呢?” “嗯呢。” “快些给客人们安排房间吧。” “好咧!” 很快,众人皆分到房间,除了张昭成要求与五花大绑的俘虏同一间,死盯着他之外,其余都是一人一间。偌大的满福楼瞬间半满。 焦安的妹子办事麻利,见重伤的青竹也不过问,见五花大绑的邹元清也不过问,倒是挨到谢裒谢鲲两兄弟时抬眼望了下,见谢鲲缺了两门牙的样子莞尔一笑。 “妹子,叔父叔母呢?”焦安到房里卸了兵刃,轻甲,只着布衣出来。 “说是近日生意冷清,只白天有食客,晚上没住客,晚上都回去陪小侄了。” “哦……你倒还提醒我了,尽快找些饭食出来给每位客人送去,记住切莫怠慢了。” “好,好……咦,这么晚了你去哪?” “我去寻顾大夫。” “都快亥时了,顾大夫该是休息了吧!诶,外面还下雨呢。” “救人一命,不得不去呀。” “那好,哥,伞你拿着,路上小心!” “好!” 青竹房内,小小的身躯躺在卧榻上,轻轻皱眉,似有痛苦。折星已轻轻从青竹手中取下,归鞘,此时静静躺在青竹身侧。短剑的长度与青竹的身形更贴合,几乎感觉折星与青竹本就是一体一般。 秦溪焦急地盯着青竹的面庞,时不时看向正在为青竹号脉的张昭成。 不多时,张昭成起身。 “张天师,青竹怎样?” “钜子一路悉心呵护,青小娘子伤势并未加重。目前外伤的血已基本止住了,虽然尚未包扎,但问题不大。最主要的还是重塑丹田气海一事,贫道建议钜子立即开始,包扎之事待医家来了也不迟。” “好,请张天师教我!” “其实也简单。所谓丹田气海,便是内劲阶段主要修炼的内息汇聚之地。以外力重塑丹田气海,其实就是需要将自己的内息从穴位注入对方身体,探知寻找身体内残留在各处的内息,不论多少,一并理顺,裹挟在其周身经络内运行,最终尽数汇聚至丹田位置即可。钜子既是修习道家真法,必然对气有更独到的感悟,胜过寻常武者,操作起来也更容易。” 秦溪闻言微微皱眉,虽有心救助青竹,可推气引息之事,自己也没做过,心里没底。 “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只要能理顺散布在身体各处的内息,即便不引导至丹田,也可保性命无虞,只是以后只能做个外功境界的武者了。” “呃……晚辈没有经验,一会开始推气之时还请张天师多多从旁相助。” 张天师哈哈一笑,微微摇头道:“欲找准穴位,自然是要裸身以对,贫道就不便留在此处了。” 秦溪登时惊愕:“可我与青竹并非……那种关系……” “哦?贫道见钜子对青小娘子无比细心,妄自揣测了哈哈。但是这一路上贫道也有观察,除了钜子,怕是再无其他人对这小娘子有如此深厚的情谊了。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秦溪半晌无语,看着满身伤痕的青竹,似下定了决心,又问道:“该从何处穴位入手?” “上中下三丹田,自廉泉起,过天突、膻中、中脘至气海,沉命门起至中枢、神道、大椎、脑户,绕百汇终于印堂,如此算是一周循环。寻常武者感气不明,这些穴位都要行推气之法,若是钜子的话,贫道觉得膻中、神道两穴即可。” 秦溪面色一滞,尴尬道:“可膻中在……” 张昭成略略一抚须:“救人性命抑或污人清白,世事哪有两全其美的。如何抉择在乎钜子一念。” 秦溪一怔,向张昭成深深一揖:“晚辈知道了。” 张昭成离开了房间。 秦溪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青竹,内心翻涌不止。 毫无疑问,青竹是有心接近自己的,秦溪不傻。但是冲着秦溪这层钜子的身份,身负的真法,还是别的什么,秦溪不得而知。 反正不会是冲着秦溪这个人。 秦溪心底又想起那一抹红衣,一个约定。那个女子,曾让秦溪有一种望眼欲穿的感觉,而内心的失落是真实的,可以触及的。 但相对于青竹,秦溪并没有这种感觉。 只是从被青竹盗了扳指开始,本就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两人,居然有了交集,还越来越多。 青竹对于自己,完全是一种全心全意听命的样子,即便是自己一个嘱托,豁出性命也要完成。 可青竹究竟图什么呢? 是让自己重视她?亦或重视青睐毒宗?总不至于是拿性命为当日窃扳指一事赔罪吧。 可眼下,别无他法了吗? 青竹舍命护佑谢家两公子,秦溪自然不能允许青竹出事,连沦为外功武者,秦溪也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推气引息,势在必行。 而眼下诸人,诸葛稷有庞薇,需得避嫌。谢家两公子家中也是有妻室的,而且内息修为不够。王悦虽无妻室,实力不济,心性也大大咧咧,过于少年。 念及此处,秦溪哑然失笑。一行人中明明自己年纪偏小,也就比小羲之大了些,居然还觉得王悦过于少年感。 是自己心老了么? 青竹眉头紧锁,无意中发出轻微的呻吟,将秦溪思绪拉了回来。 秦溪伸手探了下青竹的额头,很烫。 算算时间,自张天师施展符术后也过了两个时辰,已由不得再纠结。 秦溪缓缓将青竹扶起,心中默念:得罪了,轻轻褪去上衣。 而后盘膝相对而坐,调运内息,行凝气之法,手指轻触青竹的膻中,闭上双眼。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息一点点涌入青竹的经络,引导流转。 如张昭成所言,青竹的经络中内息或阻滞懈怠,或狂乱躁动,似被强制打入周身各处大穴,全面激发自身潜力,但再难回流丹田。如果不及时理顺,只怕轻则脏器坏死,重则筋脉尽断,神仙来了也难救治。 秦溪内心隐隐作痛,只是自己一句吩咐,何以至此。 秦溪的内息似柔风甘雨,顺着青竹的经络缓缓流动,沿途将青竹散乱的内息收拢,引导,或冲开阻塞的穴位,或安抚狂躁的内劲,上至廉泉承浆,下至中极曲骨,任脉理顺后,秦溪缓缓睁开眼睛,正欲移至青竹背后,却发现一双灵动的眼眸正直直注视着自己。 秦溪吓了一大跳,全身一哆嗦,几乎从榻上栽下去。 青竹嘻嘻一笑,又立即憋住,脸红的像新娘子的盖头。 “你……醒啦……”秦溪尴尬的想找个缝钻进去得了,话语都结巴起来。 “……嗯……你帮我引导到廉泉时,就醒了……” “呃……张天师说,还有神道穴……” “嗯……”青竹瞥见秦溪尴尬的窘相,如偷东西被抓住的孩子一般,不禁想再逗一逗,又轻轻开口道:“秦溪,任脉往下不是还有一处穴位么。” “啊这……呃……那个……不大……”秦溪只觉得自己一头撞死算了。 “嘻嘻,逗你的。督脉还有劳你了。”青竹羞赧一笑,深深低下头去。 秦溪只得迅速坐到青竹背后,拼命深呼吸,定心神,行凝气之法,指尖点至神道,内息缓缓涌入。 青竹房间对面,张昭成看过王悦的情况走出。虽然经历一番大战,好在谢家二位公子和王世子均无大碍。诸葛稷房间空着,应该还是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尝试撬开那人的嘴巴。 张昭成正欲下楼,一阵噔噔噔,却是焦安的妹子端着一堆饭食往上走,抬头见到张昭成,正欲退回去避让,但张昭成招手示意,自己先退开了。 “多谢道长了!” “哪里,有劳小娘子了。”张昭成让开位置,焦氏上了二楼就要往房里送去。 “诶,掌柜的,等等!”张昭成突在后面唤住。 焦氏闻言一愣,回身道:“道长唤我焦燕即可,小女子只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掌柜哦。道长有何吩咐?” 张昭成微笑施礼道:“焦燕小娘子,那间厢房请暂时不必送餐食,尽量不去打扰即可。” 焦燕顺着张昭成所指望去,正是那受伤女子的房间。焦燕立即明白,点点头,快步走向对面去了。 张昭成缓步移至一层,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见诸葛稷坐在八仙桌旁淡定饮茶,那墨绿道袍老者全身已松了绑,却耷拉着脑袋动也不动。 “诸葛公子,他这是……” 诸葛稷微微一笑,摸起桌上一物递给张昭成:“张天师,可识得此物?” 张昭成接过手一看,是个金属小牌,背面呈黑白两色,雕饰云纹,正面刻两大字,赫然正是“王悦”。 “阴阳令!?”张昭成脱口而出:“竟然是阴阳家干的事!” 第44章 阴阳家的阴阳令 “哦?没想到张天师竟然认得此物。”诸葛稷有些讶异。 “好多年未出世了。”张昭成似陷入回忆:“恐怕还是二代或者三代天师在位之时,传闻此令出现,指向的是当时的国贼董卓,许多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最终被一道计策完成了阴阳令。” “笑话,现在这令用在了尚未出仕的十来岁少年身上。”诸葛稷觉得极为讽刺,对着颓然无语的老道士问道:“你说呢,邹星主?你只管接令,都不看看这令要杀的人究竟犯了何等罪孽吗?” 邹元清抬眼看了看诸葛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脑袋又一次垂下。 张昭成觉得十分惊讶:“这人难道已经招了吗?诸葛公子用的什么招数?” 诸葛稷干笑一声:“也不算什么招数,只是把现状给他捋了捋罢了。此人名邹元清,在阴阳家中位列星主,手下也就四人,除了那琴师,其他都死光了。我只说他对于阴阳家已是无用之人,死人肯定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所以不论他讲或不讲,阴阳家都会有人结果了他的性命。但是对我们来说,他失了武功,没了威胁,又不是幕后主使,我们没有杀他的必要,当然前提是他得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张昭成一怔,赞叹道:“虽是大实话,可越是实话越能打动人。诸葛公子当真有武侯遗风。” “张天师过誉了,些许唇舌不当事。主要还是邹星主自己有求生的念想。” 邹元清猛地抬起头,看向诸葛稷:“老夫已把知道的都同你说了,你们当信守诺言,放我一条生路!” 诸葛稷微微摇头:“啧啧啧,同我说了有什么用,你灭的龙虎山是张天师教派圣地,围杀的明虚道长是张天师亲弟弟,今日要杀的王悦是张天师弟子,放不放,只看天师一句话。” 邹元清一怔,目光惊恐地看向张昭成,颤抖道:“你真是天师道掌教,当代天师张昭成?” 张昭成眉毛扬起:“如假包换,怎么,你还想杀了贫道?” “不……不……”邹元清头颅再一次垂下,好似一颗绝望的芽菜。 “贫道要再问你几个问题,你如果都答上了,且和之前你向诸葛公子所答一致,贫道可以不杀你。诸葛公子在此作证。但如果你所答不实,前后偏差,诸葛公子定然也能听出端倪,到时候你的命,就留在这了。” “好!好!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阴阳家为何要平我龙虎山,追杀明虚道人,还要追杀王悦?” “自然是依阴阳令行事。” “你就没问过,这阴阳令背后的缘由?” “问了,可也不敢多问。月主大人只说是天之谕令。” “天之谕令?什么意思?搬天来糊弄人?”张昭成有些生气,只这四个字就埋葬了自己经营多年的教派圣地,真乃天大的笑话。 “……天师,我没说假话呀,月主大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看你是一心求死!” “他倒也没说假话。”一个声音自门口响起。 三人一并望去,原来是秦溪和谢裒下来了。 “溪弟,青竹怎样了?”诸葛稷问道,张昭成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秦溪脸色微微一红,很快恢复原状:“丹田气海已重塑,暂时应该没有大碍,等大夫来包扎外伤便可。现在青竹自己在房内调息,我就不打扰了。” “钜子动作很快啊。”张昭成看着秦溪,微微含笑。 秦溪只觉得这笑容有些瘆人,满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即转移话题道:“我与月白邹钰对战时,邹钰确实也说过是天要杀人之类的话,本来我也不大明白,方才下楼时听你们提及阴阳家,我倒是猜到一二。” “怎么说?”谢裒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 “先秦诸子百家,阴阳家最神秘,但其实当时能与墨家分庭抗礼的,还就是阴阳家。阴阳家理论源自道家,其拥有独特的占星术和阴阳五行论,习惯从天象预测世事,甚至从五行决定朝政。所以他所持的阴阳令,说不定真的是阴阳家的某位占星者从星象所得,预测到天师道、王家将对世事产生某些深远的影响,而为了避免这种影响,才下达的阴阳令。” “你这么说好像有一些道理。”张昭成思忖道。 “所以天师道和悦弟,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谢裒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筹谋杀人,呵呵,真是够闲的。”诸葛稷冷笑道。 “我再问你,当日攻龙虎山,你们总共出动多少人?”张昭成继续沉声发问。 “大约有十八星,近百人。” “这么多?为首者只有那骑雪隼的人吗?” “不止,有三人。除了骑雪隼的月主大人,还有一位使剑的男子和一位用弓箭的女子。” “都是什么身份,你可认得?” “都是月主,我真的不认得,月主见人从来都是带着面具,战斗时候也不例外。” “好吧。那你们攻杀我教众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焚山?毁坏所有建筑?要知道那些建筑并不全是我们天师道的,很多是前朝遗迹。” “……我们……只为找你们的三大法器。” “笑话,这和强盗何异?这也是你们的阴阳令上给的任务?”谢裒冷笑道。 “是,确实是月主安排。” 诸葛稷微微皱眉:“我怎么觉得阴阳家负责发阴阳令的人多半是个野心家,或者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连这等强盗行径的任务都能发出来。” “你们阴阳家一共多少人?在你之上还有多少层级?”谢裒问道。 “我只知道阴阳家号称九月百星,也就是九名月主,百余星主,月主之上,还有三司,司辰掌管星象占卜,司言掌管流言谶纬,司命掌管风水和相术,再往上,就是天机阁主了。” “算起来人数倒也不多,但恐怕都是宗师之上的高手。”诸葛稷喃喃道。 “五百多宗师,这放在哪里都是不可小觑的势力啊。”谢裒叹道。 “天机阁主什么身份,你可有听说?”秦溪问道。 “说法很多,有人说天机阁主是隐居深山的修道之人,也有说天机阁主四处游历,看尽天下沧桑,更有一种离谱的说法,说天机阁主出身高贵,身为皇族,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天机阁……听起来像一个地名。那你们可有总坛,圣地之类的地方?”诸葛稷问道。 “未曾听说。” 众人面面相觑。 “张天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诸葛稷问道。 张昭明微微摇头:“知道百余宗师一并攻山,也就知不论怎么抵挡,龙虎山之覆灭已是定局了。” “我倒是还有一问题。”秦溪眉头微皱:“我想知道你那四名队友都是什么来路,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这五行阵又是何人所授。” 邹元清一愣,倒是没想过秦溪会关心这个:“刀客金九,西域人,拳师丘岩,常山人,快剑紫霄源自青城道教,因心性刚烈杀害同门而被逐出。此三人均是月主安排,大约两年前便同行执行任务。五行阵亦是月主所授,只是当时缺一水位,月主手中并无水相宗师高手,便只让我自行寻找。” “那邹钰是什么来头?” “说来也巧,这名琴师是一年前在幽州偶遇的,当时我等四人被羌胡奇兵围堵,正逢绝地,此人弹琴相助,令我等精神大振,全歼敌人,又因他与我同姓,便邀同行,补齐了五行阵。” “如此说来,一年以内,你们均在一起行动?” “是。” “那邹钰和月白,也就是你们的月主,之前是否认识?” “并不认识呀。”邹元清见秦溪有此一问,面露狐疑之色。 秦溪淡淡一笑:“看来你也是被利用之人。” “此话,何意?”邹元清心中突然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我只告诉你,这邹钰,一个人能秒杀你们全部。”秦溪丢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 邹元清满面惊愕,心凉了半截。 诸葛稷与谢裒看了邹元清一眼,也同秦溪一并离开。 房内顿时只剩两名老者,虽有深仇大恨,张昭成此时心思已全然不在复仇上。 “张天师……张真人……我知道的都说了,您看,能否留我一命?”邹元清再次出声哀求,声音悲凉。 张昭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等我明日救了我弟弟,你就随我在王府住些日子。你武功虽失,见识还在,指导王世子修行应该还可以,也算将功折过。” 邹元清只觉压在心头一块大石碎裂,老泪纵横,深深伏地:“多谢张真人。” 半晌,忽然起身惊道:“如您所说,令弟明虚道长,还能救活?” 张昭成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那一刻似乎真的动了杀气,冷哼一声,往榻上一坐,闭目调息。 邹元清瘫坐于地,心彻底凉透。 从秦溪所言,这邹钰定不是等闲人物,他作为星主,失察本就是大罪,而一连两个阴阳令都没完成,他已是必死无疑。 为今之计,老老实实呆在张昭成身边,也许真的能苟活于世吧。 第45章 择日完婚? 秦溪,诸葛稷与谢裒出了房门,却没有回各自厢房,而是在一楼大厅寻个桌子坐下。焦燕眼皮儿带水,直接端了一壶茶上来,替三人倒上。 谢裒抬眼一看,笑道:“焦小娘子怎的舍得穿上襦裙了?” 焦燕也不含糊,笑意吟吟回道:“方才未穿是以为只有哥哥一人,给各位郎君送餐食时未穿是怕各位饿着,还未及穿上,此时左右无事,再不穿,难道真等有心之人过来轻薄我么?” 谢裒边品茶,又笑道:“看小娘子如此爽朗,又兼具落雁之姿,若是岁至桃李,该已有夫君了吧?怎的还句句不离轻薄,就不怕你夫君恼了?” 焦燕哈哈一笑:“这位郎君眼力极佳,猜岁数很准,可却没猜着小女子仍待字闺中,哪里来的夫君呦。” 谢裒一愣:“如此年纪,令尊令堂不催你嫁人?” 焦燕一声轻哼:“一看你就不是哥的挚友,怎会不知我与哥自幼父母双亡,哪来的爹娘。从小到大寄人篱下,如今这满福楼正缺人手,若是我嫁人了,谁来帮衬着叔父叔母?” 谢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苦了你了,这样一来,怕是以后更难嫁人了。” “诶,谁说不是呢。待采的黄花枝上的桃,再过数年要烂掉。”焦燕自嘲了一句,抹布往肩上一搭,大步走开,头也不回道:“困觉困觉,诸位郎君有事就唤我。哥哥去请大夫,该是快回来了。” 谢裒微微一笑,呷了口茶,再看桌上,一个左托腮,一个右托腮,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忙道:“诶呦两位贤弟莫苦恼了,贼人已打走,青小娘子也无大碍,那老道士也已召了,莫愁了诶呀。” 诸葛稷闻言长叹一口气:“我是在想这偌大的阴阳家,没有总坛,相当于缺失了一个重要的凝聚力,却仍然能号令数百位宗师强者,这天机阁主究竟有何魅力和能力,怎能做到如此。” “你这问题,不想也罢,眼下没人答得上来……溪弟,你在想什么?” “在想……很多事……”秦溪抿了口茶:“比如我的真法竟然敌不过内家的音律功法,而且此事无解,比如月白虽逃走了,可针对悦哥和明虚道长的袭杀还在继续,说不定更隐蔽,更危险。再比如这百家盟与阴阳家究竟什么关系,我这个便宜钜子到底还能再做些什么。还有就是……青竹……” 谢裒猛地抬起手,打断道:“诶诶诶,你脑子里想这么多事,脑袋会爆掉。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一死。人生苦短,何必如此介怀。” 秦溪微微摇头:“若是自己也就罢了,只是这些事大多牵涉到其他人,很难坐视不管啊。” 诸葛稷沉吟道:“道家真法敌不过内家音律倒是从未听闻。也许只是你真法境界未至巅峰,还是有弱点,待事情安稳下来,你安心参悟真法即可,毕竟这世道,自身实力比什么都重要。” 秦溪微微点头。 “针对悦哥和明虚道长的袭杀我想自然有一人比你更关心。我与张天师约好,明日陪他赶回吴县,先救回明虚道长,再送回王宅,如此一来,明虚道长、悦哥都在王宅,自有兵士保护,又有张天师坐镇,想来不至于太危险。毕竟在牛首山暗杀是江湖事,敢公然在王宅杀人就是朝廷事了。我想任何一个江湖势力都不敢和朝廷叫板的。” 秦溪恍然大悟:“原来稷哥都已安排好了!” “至于百家盟和阴阳家的关系,倒也简单。至少现在我们知道青竹是可以信任的,等回了吴县,你和青竹潜入馆娃宫,探一下便知。凭你两的身法,接近墨梁轻而易举。料想那月白新败,不至于还敢回馆娃宫吧。” “好。我倒是希望墨梁与此事无关。不然我这个钜子身份,当真是个笑话。” “至于青竹……”诸葛稷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你俩有发生什么吗?” 谢裒突然放下茶碗,一脸期待地盯着秦溪。 “没……没有啊……我只是按照张天师所说的方法,帮她推气引息而已。”秦溪面色大囧。 谢裒意味深长地与诸葛稷对视一眼,低声道:“我们练至内劲的武者都懂得,若要推气引息,需得裸身相对……你,真没发生点什么?” “真没有……”秦溪连耳朵根都红了。 “诶,还是不是男人啊,任何人面对那么诱惑的身材,肯定按耐不住呀。”谢裒叹息道。 “呃……可她身上的伤也很让人揪心啊。”秦溪弱弱地解释道。 三人默然无语。 半晌,诸葛稷道:“溪弟,我见青竹对你应该是有情意的,只问你自己的内心,如果你对她也有情,不如先订了婚事,同我和你嫂嫂一样,择日完婚,说不定我们兄弟二人可能选在同一日完婚呢。” “可是,我还没想过……” “也罢,那就先处着吧。反正名义上她说是你的贴身侍婢,还是你的人。” 秦溪语滞。 秦溪自然不愿意把青竹当做自己的所谓侍婢。 不论诸葛稷还是谢裒,都是世家公子,对侍婢家丁等仆从十分习惯。但在秦溪心里,都是平等的人而已,以心相交,哪里有所谓的主仆。 夜已深,雨打屋檐,滴滴答答,似这客栈里每个人的心思,淅淅沥沥。 砰砰砰。 敲门声骤起。 还未及秦溪等人出声应答,偏房内焦燕声音已传出:“谁呀!” “是我,焦安。” “哎呀哥终于回来了!” 焦燕飞也似地冲出来,打开前门,望见门外却一愣,立即欢快道:“原来是嫂嫂来啦!” 门外一把伞下,焦安与一清瘦女子并立,那女子挎着医箱,听闻焦燕的话并未言语,却只低头微笑。 “瞎……瞎说什么呢……”焦安假怒道,将女子请进了屋里。 秦溪等人一并起立施礼。毕竟来者是治病救人的医家。 那女子忙回礼道:“小女子冯香脂,见过诸位郎君。” 焦燕笑道:“怪不得哥哥去了这么久,原来不是去寻顾大夫,而是寻嫂嫂来了。” 冯香脂微微笑道:“焦哥来的时候家师刚好出急诊了,医馆也只我一人。得知焦哥的朋友伤的很重,准备第二份医箱用了不少时间,事不宜迟,请先带我看看伤者吧。” “好,冯娘子请这边。” 秦溪忙为冯香脂引路,至青竹门前,轻叩道:“青竹,大夫来了,方便进来吗?” 门内轻轻一声:“请进。”冯香脂推开房门。 秦溪却在门外止了脚步,尴尬道:“我就不进去了,还请冯娘子尽心照料。” 冯香脂略有讶异,忽而瞥见榻上半裸的香肩,猜中一二,便向秦溪点了点头,合上房门。 青竹正侧靠在榻上,见大夫进来,努力想坐起,却没想到是一清瘦女子。 冯香脂快步上前扶住青竹,奇道:“你这衣裳怎么半褪?分明是失血过多的气色,不怕着凉吗?” 青竹撇了撇嘴巴,有些不悦:“那呆子褪了我衣服帮我推气引息,刚结束就飞快地跑了,哪里还顾得上给我把衣服穿上。我这半边身子受伤,动也动不了,只得就这么倚着。” 冯香脂噗嗤一笑:“你是说刚才那位少年?看起来也是很关心你的,只怕年纪太小,还不知情为何物呢。” 青竹淡淡叹了口气。 “不过你这衣服上全是血,又满是剑痕,也穿不得了。”冯香脂快步出门,对楼下唤道:“燕儿妹妹!” 焦燕应声而出:“嫂嫂唤我何事?” “寻一套你从前的衣裳给那小娘子换上呀。” “好咧!” 冯香脂正欲回屋,又回头补了一句:“记得尽量找短小些的。” “好咧!” 这边冯香脂闭了房门,那边王悦和谢鲲却一齐跑了出来,王悦站在楼上指着外面急道:“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谢裒有些讶异:“会不会只是巡逻的?” “不四,我们两间房临着路,他们直奔这里而来,几乎要把这里围住了。”谢鲲边说着,边下到一层。 还未及多言,正门就被粗暴地拍响。 咣咣咣! “里面的人听着,赶快开门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面面相觑。 焦安眉头紧锁,推门而出,焦燕也紧随其后,一副要骂街的架势。 满福楼外已满是兵甲,粗一眼竟有百余人,众人举着火把,在淅淅小雨下将天空映得通红。 兵甲之后一全副武装的人骑在马上,火光映着脸颊,大约看出是个中年男子,手按佩剑,气势非凡。 焦安略一拱手:“杨县尉,你这是何意。” 那男子神色倨傲,朗声道:“接线报,焦安伙同山匪强抢民女,绑其亲眷,囚其幼子,胁至满福楼欲行不轨。今奉县令之命捉拿焦安及同伙,押入大牢,择日听审!” “放你娘的狗屁!”率先开骂的居然是焦燕:“我福满楼里住的皆是我哥的朋友,哪里有什么民女亲眷幼子!有种把线报之人说出来,看老娘不卸了他狗腿!” 远在厢房内上着金疮药的青竹也听到这彪悍无比的一句,哑然失笑。 原来论泼辣,自己还差得远。 第46章 白眼狼纪峰 如此动静,二楼的小王羲之也推开门,边揉着眼,边向楼下走来。 “什么情况呀?” 王悦也到了一楼,踮脚向外看去:“不知道啊……” “放肆!官兵执法,汝等竟敢口出狂言!给我掌嘴!”杨县尉怒吼道。 一众兵士正欲上前,焦安闪身护在焦燕前面,大吼道:“我看谁敢动我妹!” 一吼之下,众兵士竟都踌躇后退,看来焦安的武艺在秣陵县也算排的上号的。 “焦安,你放着捕头不做,落草为寇也就罢了,难道还敢与朝廷作对吗?”杨县尉厉声问道。 “我焦安行得正坐得直,未曾落草,更未曾犯事,何来作对一说!杨县尉,虽然我们曾经意见不合,但我素来知道你也是秉公执法之人,如何能不辨清白便要拿人!你且让线报之人出来与我对质,我倒要问问他哪只眼看到我强抢民女了,又哪只眼看到我绑亲眷,囚幼子了!” 杨县尉见焦安义正言辞,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嘱身侧兵士道:“将他带过来!” “是!” 一兵士立即跑步而去。 诸葛稷望着门外乌压压一片兵士,回想着方才那杨县尉的说辞,四周环望一圈,突然哈哈大笑,吓了秦溪一跳。 “咋了你这是。” “我知道他说的强抢民女、绑其亲眷,囚其幼子是怎么回事了。”诸葛稷手叉着腰,差点笑岔了气。 “怎么的呢?”谢裒也不解。 “强抢民女,不就是你抱着一身伤的青竹么。”诸葛稷指着秦溪:“民女不从,被打成重伤,强行抱走……哈哈哈。” 秦溪愕然。 “那绑其亲眷,不会说是那邹元清吧?”谢裒惊呆了,又觉得太过好笑,一时面上肌肉古怪地抽动着。 “那……嗯……哪里有幼子?”小羲之还有些没睡醒,但也基本明白了眼下发生的事。 半晌没人吱声。 小羲之抬头一看,吓一跳。诸葛稷、秦溪、谢家两公子和王悦五个人齐刷刷盯着他。 “呃……不会说的是我吧?”小羲之也懵了。 “若让青竹知道这谁不开眼的竟然把邹元清说是她亲眷,恐怕她能直接把那人毒死。”秦溪撇了撇嘴:“闹出这等笑话,何必大费周章,我们直接出去解释清楚不就得了。” 诸葛稷微微摇头:“先等等看,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 满福楼外,焦安焦燕与一众兵士对峙着,不多会,跑步出去的兵士跑步而归,后跟一人弓腰疾步而来,至杨县尉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是你和县令大人通报的吧?” “正是小人。” “那你来和焦安对质,他口口声声说未曾犯事。” “杨县尉……不必对质了。” “为何?”杨县尉大疑。 后来之人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恭恭敬敬递上去。 杨县尉展开一看,愣了片刻,又道:“县令大人虽有手书,可这上面说的是人赃并获,如何并获?” 后来之人微微一笑:“且看我来。”而后脚踏方步直穿兵士,笔直地站到焦安面前:“焦安,又见面了。” “纪峰?怎么是你?”焦安呆住了,眼前所谓的线报之人,正是守城的兵士,焦安的纪贤弟。 “不好意思,我纪峰怎会为了曾经的同袍之谊就包庇悍匪山贼!” “我不是悍匪山贼,纪贤弟,你是不是搞错了?” “呸!谁是你贤弟!别想跟我套近乎。我来问你,今夜你入城之时,是否有一女子浑身是伤,被一男子一路横抱?” “是呀……但那是……” “莫狡辩!我细细看过了,当时大雨倾盆,你们所有人都衣衫尽湿,唯独那浑身是伤的女子衣服居然是干的!这说明什么!一定是你们要强占那小娘子,她宁死不从,被你们打成重伤,最终剥了她衣服,强占了她,还不罢休,还要将人带进城内,临进城前才给她穿好,是也不是!” 焦安一脸惊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看,被我说中了!哑口无言了吧!一同进城的还有一名老者,被你们五花大绑,横在马背上,连嘴巴都被塞住了,这分明是那女子的父辈,要么是亲爹,要么是叔父,竟被如此残忍的对待,你们人性何在!” 纪峰越说越兴奋,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推断力感到自豪,却不知他的这一番行为,在满福楼内诸人看来如跳梁小丑一般。 “再有那无辜幼童,就这么被你们胁迫着骑在马上,一路辛酸地看着娘亲被辱,阿爷被捆,吓到连话都说不出,如此恶行,还不束手就擒,在我秣陵县的大牢好好思过!凭着曾经同袍之谊,也许我一时心软,在纪县令面前美言几句,县令大人或许能免了你们死罪呢!” 王悦低头看向王羲之:“羲之,他说你被吓到说不出话。” “诶呀我好害怕呀。”小羲之全然清醒了,装模作样地应和了一句,惹的众人一阵笑。 与屋外的剑拔弩张不同,屋内的人真的像在看一出好戏。 “羲之,要不你出去说两句?”谢裒笑道。 “也不是不行。”小羲之头一昂,很勉为其难的样子。 满福楼外,焦安气笑了,半句反驳的话也不想说,最后只淡淡道:“纪峰,你是觉得抓了我,可以在你那远的不能再远的叔伯面前,纳个投名状?” 纪峰嘿嘿一笑,向着侧面一拱手道:“在下为纪县令捉拿嫌犯,不求回报。焦安,莫再拖延时间了,乖乖把你掳走的三个无辜乡民给放了,老老实实跟我回衙门吧,纪县令手谕都来了,今夜你插翅也难飞!” “不用放我。”突然一脆生生的声音道:“我既没有被囚,也没有被吓坏,你这个人真有想象力。”王羲之不知何时出现在福满楼外,立在焦安一侧。 “小郎君。你莫害怕,我知道你被他们胁迫,不得不站出来替他们作假证。你放心,一会让咱们秣陵县的士兵哥哥们将他们都抓起来!替你出口恶气!”纪峰满面和善地道。 王羲之深叹一口气,溜回店内,冲王悦两手一摊。 “要不……叫邹元清粗去做个证?”谢鲲道。 “没用的,即便你叫他去,这纪峰也能咬定他是被逼的。”诸葛稷摇了摇头。 焦燕气到发抖,怒骂道:“好你个纪峰,瞎了眼了吧!人家出来作证你又不信,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白眼狼,亏我哥哥多年来那么照顾你,你就这么对他?你这个卖友求荣的杂碎,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谢天谢地老娘当年没答应你,不然我真是做梦都能被恶心死!” “泼妇!不要以为仗着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大放厥词,就你这副德行,活该二十多岁还没人要!你若是再胡搅蛮缠,连你一并抓了,就等着在大牢里老死吧!” “你!!”焦燕被纪峰揭了伤疤,气的说不出话来,眼泪都出来了。 “谁说……焦小娘子没人要的?我觉得就很好啊。”一副慵懒的声音忽然在焦燕身边响起,焦燕吓了一大跳,侧身看去,原来是谢裒。 焦安一怔,忙恭恭敬敬向谢裒行礼道:“谢郎君说笑了。” 谢裒摆摆手道:“谢某从来不讲虚言。焦小娘子美貌自不必说,行事干练,心思细腻,为人仗义,上哪找这么好的娘子。你叫纪峰是吧?我看你也就是个永世被人讥讽的货色,不仅配不上焦小娘子,连这身官服穿在你身上都显得碍眼。” “放肆!杨县尉,你也听见了,纪某已详述了焦安等人的罪证,这些贼人不仅不知悔改,还出言对官家不敬,这不仅是在骂我,更是在骂纪县令啊!还不快将它们拿下!” 杨县尉本也觉得有些蹊跷,奈何有县令手谕,他一个九品小县尉,哪敢违背七品县太爷,反正纪峰自有说辞,若是真抓错了人,罪责也是纪峰的。杨县尉大手一挥,众兵士得令,再一次一拥而上。 “退下!我乃睿王府参军谢裒,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谢裒怒吼道,虽平日里与秦溪诸葛稷等人相处时一副闲散公子哥儿的做派,但突然摆出身份,士族大家天生的压迫感分毫不少,兼具提及睿王府,所有人心头都一颤,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 兵士又一次退了回去。 “阁下当真是睿王府参军?这等假冒,是要杀头的!”杨县尉道。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陈郡谢家谢裒,家父散骑常侍谢衡,你若不信,派人去问问你们县令!” “他……他肯定是假的!”纪峰尖叫道:“杨县尉切莫上当!那陈郡谢家住在建邺,自有豪宅阔府,怎么可能不声不响跑到小小秣陵县来?杨县尉想想,焦安此人屡次不遵纪县令之谕令,私放罪囚,未打入死牢已是县令大人开恩,如此腌臜泼皮,怎可能与陈郡谢家这等士族豪门扯上关系!他若这么说,我纪峰还是军谘祭酒纪瞻大人的亲眷呢!” “呸,纪峰,我真是瞎了眼与你称兄道弟这么些年,你就一纪家远的不能再远的破落户,我看就你所谓的叔伯纪琼县令都不一定敢如此堂而皇之的攀附纪瞻大人。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莫要自找难堪,否则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焦安怒目圆瞪,语气越发冷峻。 辱他便罢了,连带主家谢家也要受辱,焦安不让! “切,今日我还就要一条路走到黑!我有县令大人手谕,管你是天王老子,犯了王法就得大牢伺候,难道你以为杨县尉跟你一样,是个私放罪囚目无法纪之徒?” “放肆!”杨县尉显然被纪峰三言两语点燃了怒火:“众将听令,奉县令大人手谕,今夜务必将贼人尽数拿下,解救无辜乡民,是否公允,待明日上堂便知!上!” 一声令下,众兵士再一次蜂拥而上,这一次再无退缩。 纪峰狂笑道:“我就不信就凭你们寥寥数人,还能敌得过我上百带甲兵士!焦安,你完了!” 第47章 一瞬破百甲 暗夜冷雨,百余兵士杀气腾腾向满福楼攻来,长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寒光森森。 焦安身无兵刃,摆好了拳脚架势,欲再大战一场。焦燕一挽裙裾,同样捏起了拳头。反观同样直面兵士的谢裒,却淡定地连剑都懒得出鞘。 冲在最前的兵士距离谢裒仅两步之遥,只觉莫名一股强横的力道迎面撞来,瞬间连呼吸都窒住,如同被马车当头撞上,身体直直向后飞去。 砰!! 这一巨大的响声毫无预兆,如城中的房屋骤然倒塌一般,整个秣陵县的地面都抖了一下。 杨县尉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到这上百名兵士尽数铺天盖地倒飞而回,一阵哗啦啦乱响,盔甲相撞,兵刃坠地,而后自己也躲闪不及,被在半空中哇哇大叫的纪峰砸了个正着,连人带马滚落在地,头盔也遗失了。 待杨县尉终于将摔了个七荤八素的纪峰推到一旁,披散着头发艰难起身,眼前的景象令自己膝盖直不起来,两腿不自觉开始打颤。 所有兵士在这一击之力下被轰飞了数丈,全在自己周边挤成一堆,有的还挂在路对面的墙上。所有人都受了不轻的伤,有的大呼肋骨断了,有的喊着被其他人的刀误伤的,有的死命嚎叫说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一时间哀嚎一片。 一瞬破百甲? 本来满福楼的位置商户较多,没几个住户,但突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街角巷尾好事之人慢慢多了起来。因是官兵在场,自然无人敢上前,但黑暗的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声音可不少。 杨县尉惊恐地看向满福楼,檐下已多了一人。 一身玄色紧身衣着,身材高挑魁梧,十分年轻但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 一眼就能看出是此人所为,因为焦安、焦燕与自称谢裒之人全在看着他。 焦安和谢裒虽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秦溪出手如此干脆利落,且丝毫不留手。 焦燕已经吓傻了。 “诶呀,溪弟过火了,这下恐怕捅了马蜂窝了。”诸葛稷叹道。 “怎么会,反正是他们理亏,平白无故诬陷我们,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王悦忿忿道。 “稷弟嗦的有道理,溪弟这一招怕是麻烦。秣陵县好歹也丝地方官治,怎么可能容忍在自己地盘上被人欺辱至此,区区百余人恐怕仅丝治下兵卒的丝分之一,溪弟这一击,怕丝要让他们倾巢出动了。” “十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小王羲之一脸好奇地道。 “丝分之一!”谢鲲略略提高的声音,突然脸黑了黑,旋即解释道:“秣陵这等不大不小的县,守备军起码千人!” “哦……” 杨县尉踉跄站直了身体,想拔剑,但手抖的厉害,只得直勾勾盯着秦溪问道:“你是何人?用的什么妖法?” “你只当我是焦安的朋友,所谓横抱着强抢的民女之人。”秦溪淡淡道:“我有朋友受伤了,正在里面医治,我得陪着。今夜太晚,你们那所谓大牢就不方便去了,诸位请回吧。我会在此住到明晚。如果你们还有想法,大可以明天来找我。” 秦溪言罢,往前两步,走出檐下,就在雨中负手而立。 细雨飘摇,竟无法靠近秦溪半分,甚至连秦溪周身石板路面上的积水,似都被一阵疾风扫的干干净净。 杨县尉瞥的真切,已然知道纪峰自以为聪明,实则捅了大篓子。 能一瞬破百甲之人怎可能是区区山匪? 连雨水都无法近身之人当然可以让横抱的女子不被雨沾湿。 有这样的人在身侧,或许方才那人真的是睿王府参军谢裒。 完了,踢到钢板了。 此事已完全脱离自己这个九品小县尉的掌控,一切还是交由县令大人定夺吧。 想到此处,杨县尉一把提起纪峰,直接往马背上一丢,飞身上马直奔纪县令府邸而去。 主将已走,百余兵士一瘸一拐如鸟兽般散去,街道上残留了一地的碎甲弃盔。 街角窗缝那一双双眼睛则全部汇聚在满福楼前负手而立的少年身上,直到秦溪转身走进满福楼,大门重新闭合。 这飘摇不止的雨终于在凌晨停了。空气中有一丝清新的味道。 青竹如往常般睁开眼睛,看着微亮的天,感受着几乎全身都被包扎起来的自己,回想起昨夜种种,仍觉得脸上微微发烧。 房门外没有动静,想来是大家都还没起。经过官兵那一闹腾,大家该是疲累的很。 大约十里外,一座雕梁画栋的宅子里,三个人眼睛布满血丝,也在看着微亮的天空。 “叔父,侄儿无罪!试想常人谁有那样的妖法!侄儿只是以常理推断,焦安一行人确实形迹可疑!”纪峰跪在地上,双膝已然发麻,仍高声抗辩着。 县令纪琼是名矮胖身材的中年男子,只是哼了一声,黑着脸并未答话,沉思片刻后,纪琼转向一旁毕恭毕敬站着的杨县尉:“受伤的兵士怎么样了?” “已去请了顾大夫,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好,你先去歇息吧。” “是!” 杨县尉出了两扇门,抬头看天,深深长呼了口气。 县令府邸内,纪琼面色愈加阴冷。 “你先起来,别跪在那里跟一条死狗一样!” “哦……” “你知不知道,我调你去守城门为的是什么?” “因为侄儿……办事不力,叔父……略施惩戒……” “混账……糊涂啊你!”纪琼狠狠地一拍桌子,吓得纪峰又跪在了地上。 纪琼厌恶地瞥了纪峰一眼,冷冷问道:“你可知为何我要逼走那焦安?” “因为……焦安不按叔父吩咐,擅自放走囚犯?” “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再问你,入了大牢之人,其亲眷通常会做什么?” “通常……会想尽办法与囚犯相见……会为囚犯送衣送食,或者……找人想办法打点?” “哼,你也知道打点!秣陵县不大,却紧靠建邺,来往的人也不少。有的人犯了事,有的人没犯事,但只要进了我秣陵县的大牢,谁都得脱层皮。所以他焦安私放囚犯,是在断我的财路!你到底懂不懂!” “哦……!”纪峰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你与焦安交好,我本就提醒过你,此人过于刚正,必受其害。后来我施以计策将他逼走,为表明我并非有意针对他,以防他四处告发,才只得将你和那周老不死的贬去守城门,本以为能给你长点记性,殊不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纪峰战战兢兢,一声不敢出。 “起来!”纪琼一声大喝,纪峰如触电般跳起。 “我且问你,昨日你们围满福楼,可有见到他与你说的要审问之人?” “未曾。” “那可有见到重伤的女子?” “也未曾。” 纪琼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你立即带十人到满福楼周边等着,待那谢裒离开之后,找个食客繁多的时候直接冲进去,以官兵例行检查的名义,挨个看看厢房,再把入住的名册调出来,誊一份给我。” 纪峰听得一脸懵:“那谢裒会走吗?我们查厢房……有什么用?” 纪琼恨不得猛扇纪峰一巴掌:“真是个猪脑子!那谢裒自称睿王府参军,今日正是例行朝会之日,他怕是不到卯时便得启程回建邺,他是昨夜唯一一个表明身份之人,也是目前我们肯定动不了的人,若他出面阻止,我们定然无法检查。但若他不在,只要没有其他官家身份的人,自然可以一查到底。” “可……查了又能怎样呢?” “你有脑子吗?你昨晚怎么说的?强抢民女,绑其亲眷,胁其幼子,不是吗?你去查,不就能找到了吗?” “可如果他们不是……” “他们当然不是!所以那焦安说的话是真的,那女子肯定重伤,所以明日他们一行人定然无法早早离开,肯定有一人是被胁迫的仇家,是待审之人,也正是伤那女子之人。按你所说,那人也是有伤在身的。那身怀异法的少年连雨水都不想让那女子碰到,可见那女子对他何等重要。你说凶手就在眼前,以他的武功,要杀了他不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哦!所以叔父让我去查,是让我去找此人的尸首!” “总算还有点脑子……当然他们也不一定杀,但那仇家落在他们手里肯定没什么活的希望。只要表明你们官家的身份,他自己便会跳出来要跟你走,这样一来,人证不就有了么?” “原来如此!死了便是物证,活着就是人证,还是叔父高明啊!” “屁!就知道溜须拍马,你想清楚找到证据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吗?” “那自然是抓他们回大牢!” “抓谁?” “抓……叔父,好像不好抓啊,他们都是那谢裒的朋友,包括焦安和那泼妇焦燕,一旦抓人,我们等于得罪了谢裒啊!” “所以说你根本没想通!我们只抓一个人,但抓了他也就够了!” “谁?” “就是那名一瞬破百甲的少年!” “啊?!那人……打不过啊!” “就是要打不过才好!其他人也就罢了,但是此人公然挑衅正在执法的官家兵士,将百人打至重伤,可见目无法纪,狂妄至极!此罪一!若查到尸首或被捆绑之人,可证实此人或身负人命,或滥用私刑,此罪二,若你查到此人正与那受重伤的女子同处一室,不管是否在行苟且之事,只要那女子衣衫不整,便可说他公然淫邪,此罪三。三条罪责不论哪一条都可先将他拘来大牢,所倚仗的还是官家的法度,有理有据!如果他还敢动手,那他便死定了。百人可敌,千人如何?即便千人可敌,一把火烧了满福楼又如何?” 纪峰双眸放光,由衷赞道:“叔父真乃神人也!侄儿受教了!” “快去!” “是!” 纪琼望着纪峰远去的背影,一声冷哼,兀自说道:“谢家?呸。不就是打北边来的土包子,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栽在我纪琼手里的!需得记住,这里是江东,还由不得外人撒野!” 第48章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夏日天长,未到卯时天色已渐明,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满福楼门前还一片狼藉。 拐角的阴影里,纪峰带着数人直勾勾盯着满福楼,一眨都不眨。 纪峰领命后,第一时间还是去官兵驻地找了杨县尉,可杨县尉推说昨夜受了伤,行动不便,需得休养调整,只拨了十个兵丁出来。 纪峰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百人都弹指可破,十人岂不是塞牙缝都不够? 但很快,远远望见满福楼的侧门开了,纪峰精神一振。只是出来者并非谢裒,而是一灰袍老道和一少年,这少年也不是昨夜破百甲之人。 这两人牵着马出了侧门,直奔南而去。 难道纪县令揣测有误?那谢裒再不走,就来不及赶去睿王府了! 纪峰心里算着时间,忐忑地守望着,忽然,侧门再一次打开,焦安牵着两匹马走出,警惕地四下张望。 不多时两名男子直出了侧门,翻身上马。 其中一人正是谢裒,另一人与谢裒容貌十分相似。谢裒同焦安说了几句,拱手以别,两人“驾”一声向北疾驰而去。 走了走了!终于走了! 纪县令果然神算! 焦安又四下望了望,缩回满福楼,再无动静。 纪峰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如今这满福楼里应该再无身带官职之人,只要等食客盈门,不由分说冲进去,不管是焦安还是那手段近妖的少年,一个也跑不了! 太阳渐渐升起,周边商户陆续开门,大家不约而同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将自己门前的碎甲弃盔收了。 人尽皆知,官家兵士的装备均是以当下最好的技术打造,这些残甲上的金属用处可不少,即便在黑市上售卖,价格也不菲。 纪峰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手下的几个兵士两人一组扮作巡街者,在满福楼周围一里范围活动,免得待商家都营业时,十几个人傻乎乎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纪峰自己则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蹲守,只待冲入满福楼的最佳时机。 卯时六刻,满福楼掌柜的焦满福和他婆娘急急忙忙冲到店门口,砰砰砰拍门。纪峰看的真切,这两人神色都很慌张。 很快,焦安开了门,这两人还没进门就对着焦安一连串发问,虽听不清问了些什么,从动作和神情大致能猜到,昨夜的风波焦满福夫妇应已有所耳闻。 焦安好不容易将两人拉进店内,门再一次关紧。 纪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如果真如纪县令预测,这满福楼里能找着一具尸首,或者能找到一个被胁迫之人,那么何止昨夜击伤官兵的那名少年,整个满福楼都难逃牢狱之灾。 到时候再使点手段,若能把满福楼接手就最好不过了,这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那不识好歹的焦燕也只能委身自己做个妾! 念及此处,纪峰一夜未眠的疲累瞬间一扫而空。 满福楼内,青竹闭着眼睛斜靠在榻上,身上已换上了焦燕从前的衣服,一身淡青色的襦裙,仍显得有些肥大。冯香脂正给青竹号脉,而立在他们面前的,自然是面色微微有些焦虑的秦溪。 不多时,冯香脂起身对秦溪道:“青小娘子伤势基本已稳定,只是因失血过多,需慢慢滋补。也不必吃什么药,补气血的食材寻一些煲汤喝下即可,切忌不可过猛。” 秦溪长揖深拜:“多谢冯娘子!还请问诊费……” 冯香脂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既然是焦大哥的朋友,怎么好意思收诊费。我得赶快回去了,一晚上师尊不见我,说不定还以为我偷跑去哪里玩了。” 说罢冯香脂背起医箱,快步出了房门。 秦溪从门口收回目光,欲看看青竹状态,却发现青竹已睁开眼,正盯着自己。 秦溪瞬间觉得无比尴尬,耳朵根又开始发红:“我……去跟焦燕说看看有没有什么补血的食材……” “诶等等!”青竹唤住了又想逃跑的秦溪:“我又不吃人,你老是跑什么呀。” “我……”秦溪语滞。 “唉,昨晚的事情你也莫太放在心上了,于我而言,你帮我推气引息,可不仅仅是救命之恩,你让我免于丧失内劲,保住了我的武功,相当于保住我立身之本,而且不仅如此,我觉得在你的引导下,我似乎已经突破到宗师境界,有了很多从前没有过的感觉。” “真的吗?那太好了!”青竹这么说,秦溪心里的负担卸下许多。 “秦溪,你就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的吗?”青竹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没……没有啊……” “我刚才说的从没有过的感觉……是听力。我听到昨晚你们在楼下的对话了,这整件事,幕后指使者是月白,对不对?” 秦溪一怔,突然想起昨晚还和诸葛稷讨论了很多关于青竹的话题,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赤条条丢在青竹面前,又没脸见人了! 青竹一眼不眨地看着秦溪面色的变化,噗嗤一笑道:“跟你谈正事呢,别瞎想!” “哦……” “你就不想问问我关于月白和墨梁的事?” “……原本是想的,可觉得你还是养好身体要紧。”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我……哈?”秦溪根本赶不上青竹话题转变的速度,只感觉刚爬到地面上又掉入地缝里。 “哈哈,逗你呢。”青竹莞尔一笑:“墨梁我比较熟悉了,从我被师尊派到百家盟,我就一直和墨梁接触,大约得有四五年了。墨梁此人吧,我觉得他毫无心机,甚至还有些窝囊。墨家的底蕴他是一点没发扬光大,反而败掉了不少。不过论联合江湖门派,他这窝囊劲倒是配得上仁主之名,所以我个人觉得,墨梁不是阴阳家的人。” 秦溪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觉得月白此人如何?” 青竹微微摇头:“只能说,他藏的很深。月白大约两年前来到百家盟,常人都以为他只是个羸弱书生,有一些驭兽的手段而已。但在心计这一方面,他师承鬼谷一脉,自然计谋出群。对于他会是幕后主使,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所有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却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名义上他住在馆娃宫,可实际上有好几次我去找他,他的房间是空的。我曾和墨梁提过,但墨梁仍十分信任他,好像被洗脑一般。” 秦溪沉吟道:“我也希望墨梁与此事无关,这样至少还能确定百家盟没有卷入此事,否则恐怕吴县都会变得非常不安全。所以我打算等你好了之后,还是得一起上一趟馆娃宫。” “我恢复的很快呀,明日就能陪你去啦!” “也不用太着急,还是先调养好。假如再遇到战斗,对面有琴师的话,我都没把握能保护好你。” “嘻嘻,我是你的侍婢啊,哪有让主家保护侍婢的。” 秦溪微微皱眉道:“我哪需要什么侍婢,我只当你是我的朋友。” 青竹淡淡一笑:“好嘛,那作为朋友,提醒你三件事。其一,我们江湖人士一般不会对官兵出手,因为官府的报复很麻烦,你昨晚出手虽说是为了保护谢裒和满福楼,恐怕也已经捅了不小的娄子,还是得小心为上。其二,从凌晨开始,我们就被监视了,我听到街角有脚步和呼吸,大约十几个人,现在他们分成好几波在我们周围转悠,不知想干什么。现在我们窗根底下就有两人。” 秦溪闻言忙至窗边向下看,两个身着兵士装束的人正经过窗边往远处走去。 “其三,焦安的叔父叔母一早就回到店里,他们都是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一直想让焦燕把你轰走,如果真的起了冲突,他们两是不会帮着我们的。” “可我早上已经答应张天师今日留在此地不动,一方面让你养伤,另一方面在他回来之前保护好王悦和王羲之,不论如何,待在满福楼总比待在外面强一些吧。”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我这里没什么大碍的,你待在我这里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你还是多陪陪两位王公子吧。这会儿听动静,他俩应该是正棋逢对手,难解难分了。” “哦哦,好。”秦溪同青竹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青竹淡淡长叹一口气,喃喃道:“所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吧……” 满福楼一天最忙碌的时间通常在午膳前后,焦燕自早上给青竹送了份甜粥后,就一直在厨房边准备食材,边和叔父叔母据理力争。两位老人家自然不至于冲进客房指着鼻子把秦溪轰出去,所有的意见和不满,都由焦安焦燕两人接着了。 王悦和王羲之从早到现在已对弈六局,每人各胜三局,确实难解难分。秦溪原先并未接触过围棋之道,在旁看了一会之后逐渐也摸出些门路。 啪一声,王悦再落一子,王羲之猛拍大腿:“诶呀,有失计较!这一片又死了!”言罢沉吟片刻,反手在另一侧落了一子。 这回轮到王悦皱眉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羲之布的一手好局!” 秦溪笑道:“以可控的局部损失换得大局上的优势,悦哥这局怕是很难翻盘了。” 正说着,房门被敲响,敲门声缓慢而清晰,似小心翼翼。 “谁呀?”王悦高声问道。 “罪囚邹元清,有要事相商,请问钜子大人是否在屋内?” 房内三人相视一眼,秦溪起身开门。 门外,邹元清似乎有些不安。 秦溪让邹元清进了门,问道:“你手筋脚筋恢复的怎么样了?” 邹元清深深一拜:“多谢钜子未下死手,昨夜经过冯神医的施针,今早手脚已有感觉,可以慢慢活动了。” “那你有何事?” 邹元清略有惊慌地看着门外道:“有十几个人趁着楼下食客众多的时候,从正门强行冲进来了,此时正挨个房间搜索。” “你怕他们是阴阳家的人,来杀你?”秦溪皱眉道。 邹元清惶恐道:“正是,还请钜子出手相护!” 秦溪将门开了一条缝,对外看了一会,笑道:“他们怕是来抓我的。” 第49章 一巴掌打死百人的传说 对面客房,一个兵士已闯进青竹的房间,秦溪正欲过去,却没想一阵咒骂后,那兵士已然被轰了出来。 “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王悦此局已无解,投子认输,同样关心起外面的情形。 “稷哥早上走之前给我分析过,我昨夜出手打伤官兵,便是他们发难的理由,如果这县令懂得给谢家面子,今日自然无恙。但若这县令心怀南方士族的傲气,恐怕正好借此理由打压谢家。” “同食君之禄,为何还分南北?”王羲之道。 “唉,这里面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就是我们是外来的,相当于抢占了原本属于他们的资源,他们怀有敌意也很正常。而且睿王殿下在诸王中一向没什么声望,恐怕在很多江东士族看来,睿王几如黄口小儿一般。”王悦向王羲之分析道。 “那此事若是随了这县令的意愿,岂不是相当于打了睿王殿下的脸?”王羲之脆声道。 “嘘!”秦溪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指指外面。 兵士已搜到隔壁房间。 “邹先生有何打算?”秦溪盯着邹元清淡淡道。 “有何打算?钜子大人此问何意?”邹元清有些慌乱。 “有官兵在此,你自然可以向他们求援,说是我们将你绑来的,总好过在我这天天看我们脸色。”秦溪嘴角微翘,邹元清却听得心惊胆战。 “钜子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昨夜张天师不仅没杀我,还允诺带我进王宅,让我教世子武艺,这不仅是给我一个庇护所,更是给了我一个活着的出路。张天师以德报怨,我怎能再以怨报德?岂不是猪狗不如?” “哦?张天师说让你做我师傅?”王悦有些讶异。 邹元清这才终于将眼前人与王悦的名字对上。 “原来公子便是王世子,罪囚这一路上只顾着心慌意乱,根本没心思关心他人身份。罪囚先前接了杀害世子的命令,已是罪该万死,若世子能给一个机会,罪囚必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王悦仔细看了眼邹元清,忽而起身跪倒在地,直接行了个大礼,唬的邹元清差点趴在地上。 “即为吾师,当行师礼,师尊在上,受徒儿一拜。”王悦拜得坦坦荡荡。 邹元清一时错愕,心潮澎湃,竟老泪纵横,喜不能言。 “好啦,你们俩,一会官兵进来,可别露馅了。”秦溪道。 王悦与邹元清立即双双起身,两人皆复坐回棋盘前。 “那秦哥哥准备如何应对?”王羲之昂着头问道。 “还能怎么办?”秦溪无奈一笑:“只能走一趟了。若我再行反抗,官家定然对满福楼不利,到时候倒霉的就不止焦安焦燕兄妹两了,反正他们也伤不到我。真要对簿公堂之时,有稷哥的嘴皮子在,那县令相当于自讨苦吃。” “但溪弟若跟他们走,终究是要下大牢的啊,虽无皮肉之苦,但那苦寒脏污的环境,猪狗都不吃的饭食,哪里是人受得了的!”王悦十分担心,忿忿道:“若我爹在,定然不会让你被他们带走!” “没事的。令尊可是睿王的左膀右臂,哪有这等闲工夫。权当是磨练心智,说不定待在大牢一日,我便顿悟了真法下一层境界呢!” 满福楼外,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这是秣陵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不论是士族大家还是平民百姓,都乐于在这里转转玩玩,吃吃喝喝。 一座雕饰豪华的四轮马车正沿着大街缓缓而行,车上一老一少,老者约五十出头,着威严仪服,少者十八九岁,着锦袍长衫。两人一路上看着街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王公子观我秣陵县,与琅琊如何?”老者抚须笑问。 “琅琊故地已无这般盛世光景了。富户南下,平民苟且。男丁抽为兵士,女眷入军随行,战乱纷争就在眼前,已然朝不保夕矣。” “哦?那王公子少年大志,可欲戎马执剑,替君上扫清北方强敌?” “纪大人说笑了!”青年男子拱手一礼:“晚辈胸无大志,终日也就写写字,喝喝酒,怕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哈哈哈,王公子过谦啦,你与睿王世子一向交好,只这一层关系,日后必成大器。” 青年男子只连连摆手,笑而不答。 “哦对了,王公子只说前来秣陵接族弟,却不知令弟现在秣陵何处?” “昨日府丁报得,将入住一处叫满福楼的地方。纪大人可知此处?” 老者一拍大腿:“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这车驾去处,正是这满福楼。此家算是秣陵老字号,鸭肉是为一绝,老夫近日喜得一孙,欲与满福楼掌柜预约宴饮之日。不如今日就由老夫做东,在满福楼请王公子与令弟尝尝秣陵一绝,如何?” “诶呀纪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本来晚辈搭了纪大人的车架已是叨扰至极,怎好意思再让纪大人做东!不如就由晚辈做东,感谢纪大人关照之恩吧!” 老者闻言佯怒道:“王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老夫与令尊令叔同朝为官,便视你如自家子侄,哪有倒过来请的道理,况且老夫本就是秣陵人,当尽地主之谊,王公子就莫再推辞啦。” 青年男子闻言略一沉吟,恭敬拱手道:“那晚辈便多谢纪大人照拂啦!” 马车稳稳停下,正在满福楼门前。二人有说有笑,迈步入厅。 “掌柜的!” 老者轻车熟路,直至柜台前向后厨叫道。 ”来咯!诶呀纪老!好久不见!”焦满福满脸堆笑,边擦着手边道:“纪老今日是用膳,还是……” 老者哈哈一笑:“老位置,老夫请几个年轻朋友尝尝咱秣陵的特色,尽管上。” “好咧!十桌贵客!” “来啦!”焦燕的声音在堂中响起。 “不急。还有几个事。”老者笑意吟吟对焦满福道:“老夫近日新得一孙,想请掌柜的到府上露两手可好?” 焦满福一听笑中带苦,边摆手边道:“纪老可折煞我了,我一个乡野厨子,哪比得上纪老府上的金勺儿。纪老爱照顾小店生意,准是顶好的味道吃惯了,换换口而已,小人哪敢到您府上夺人饭碗呐。” 老者嘿嘿一笑,拍着焦满福肩膀道:“府上那些做不出你这地道味儿,他们整出来的都是些好看不中吃的玩意,论这秣陵特色,还得你上呀。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只说来客众多,怕府上厨子忙不过来,而你呢,就把那四道拿手的绝活做上一做便可。如何?你也知道我的,铜钱少不了你的。” 焦满福只得搓手道:“如此便仅凭纪老吩咐了。” 老者哈哈一笑,又道:“还有个事。这位是淮南太守世子王公子,说是其弟昨日入宿你店,今日特来接回建邺。劳你将其唤下楼,与我二人一并用餐吧。” “这……”焦满福内心咯噔一下,脑子嗡嗡响,情急之下只得道:“好咧,请纪老与王公子先就坐,我着人去唤。” 待纪老两人离开,焦满福立即将焦燕叫了过来:“昨夜那行人中,可有姓王的?” 焦燕一愣:“有呀,叔父问这作甚。” 焦满福使了个眼色:“是官家子弟,亲眷来接了。上面情况究竟怎样?可千万别在我店里出事啊!” 焦燕抬头望向二层,没好气道:“早说那几个官兵肯定有鬼。昨夜之事分明是他们理亏,今日还有胆来店里搜查,叔父你居然还给他们进来!” “可我拦不住啊!方才那纪峰过来查了昨夜住店的账目,那几个人你都没记,给纪峰又抓了把柄,说是要将我告到县令那边去。我这一天天的就要被你们害死了!” 焦燕怒道:“那几个人都是哥的朋友,自家人,还有什么好记的。那纪峰就是个无赖,叔你也知道!” “知道又怎样,人家好歹是个官,你看你哥跟着那群兵士上楼了,能有本事拦下那群人吗?你赶快上去看看,若那姓王的没事,就将他们带下来吧!” “我去看看!”焦燕飞快地向楼上奔去。 十号桌,老者与青年男子品着清茶,不一会就已上了两道菜。两人都未动筷子,反而聚精会神听着邻桌八卦。 “你听说没,昨天有一名绝世高手入住这满福楼,和官兵起了冲突,好像一巴掌打死上百人!” “一巴掌打死上百人?这得多大的巴掌啊!” “对啊,听说此人是仙人附身,那群官兵惹恼了他,直接现出真身,是个三丈高的凶神,那巴掌得有一匹马那么大!” “你这从哪听来的,吹的吧?” “斜对面卖豆腐的小娘子说的,她昨晚正要就寝,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从窗户缝看去,刚好见到那人一巴掌打死上百官兵的场景。” “真的假的?太吓人了吧!” “我只关心那小娘子怎么跟你讲这么多。” “额……那自然是……” 青年男子听到这,淡淡一笑。 老者抚须笑道:“如今的人呐,想象力过于丰富,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传闻。” 青年男子微微摇头笑道:“纪大人有所不知,所谓神鬼流言,背后多有奇人异事,只是常人不知,以讹传讹罢了。” “哦?那王公子不会认为真有人一巴掌打死上百官兵?” “或许不至于打死,也不至于只一巴掌。但江湖人士中宗师境界的高手以一敌百还是有可能的。我讲个笑话给纪大人听听,与我家不远的谢家,纪大人知晓吧?” “自然知晓,陈郡谢家,乃是实力雄厚的北方大族啊。” “参军谢鲲去年便有一异事,他往建邺来的路上,途径一处凉亭,时逢暴雨,便欲在亭中少歇。随行者有当地人,急止曰不可,说是此亭子经常死人,有血光之灾。但那谢鲲逍遥洒脱,自不会信,直接奔亭子里坐着了。” “后来如何?” “有人传言说谢鲲击桌而歌,忽觉头顶有女子笑声,笑话他缺了两个门牙唱歌漏风,谢鲲见那女子着薄纱黄衣,生的惊为天人,欲扯住那女子同坐,却被女子挣脱走了。结果谢鲲一看,手里只留了一节鹿腿。” “那女子是鹿妖?”老者惊道。 第50章 叫纪琼滚来见我 “自然不是,后来我以此事调侃谢鲲,他也很尴尬,解释道此女子乃附近一猎户,性情泼辣。因生的貌美,此前在亭中有泼皮无赖想非礼她,被她一刀杀了。而谢鲲自有其风流倜傥之处,对待美人也只以歌相送,并不会动手动脚的,自然得以留下性命,还获赠一鹿腿。” “这样一说,此事本也并非异事,何以传讹至此?” “自然是大雨倾盆,旁人观之不清,再加上貌美却独居山林的女猎户本就有违常理,流传的人多了,也就将其异化为妖了。” “王公子言之有理。如此说来,这昨夜所谓一巴掌打死百名兵士之人,说不定真是名武艺高超的豪杰,若得此人襄助,岂不是如得一员堪比虎侯许褚的猛将!”老者言至此处,两眼放光。 “纪大人惜才之心真是日月可鉴,但如果是,江湖人士恐怕多不愿入仕吧,且纪大人府上藏龙卧虎,百人敌的高手应该也有不少的。此人得罪官家,只怕后患无穷呢。” 正说间,却听得楼梯处一阵叮叮当当,吸引了所有用膳者的目光。十号桌的两人也抬头望去,只见在许多兵士簇拥下,一气宇轩昂的少年男子手戴镣铐,缓步下楼。 虽手上的铁镣铐如此扎眼,但此人面上全无颓色,反而淡定异常。 一着官服男子在前冷声道:“县衙办案,无关人等闪开。” 言语间一行人到了一楼大厅,往正门走去。路径上就餐者纷纷避让,躲闪得慢的还是被那官服男子一巴掌推开。 看这架势,这官家不是被人一巴掌打死,反而是一巴掌要打死一个无辜民众了。 十号桌靠着窗口,自然离这一行人很远,对兵士粗鲁的行径,青年男子微微皱眉,但并未吱声。 旁桌一人低声向同伴道:“你所说的绝世高手,不会就是那名少年吧?” “怎么可能?这少年虽体格魁梧了些,却看不出有高手的气质呀。” “但住在满福楼里还得罪了官家的人,不就是昨夜那名高手么?” “不是吧,那样的人怎么会束手就擒,恐怕早就走了吧。” “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少年虽上了镣铐,却泰然自若,反而是这些兵士,无人敢碰他一下,似乎如见了瘟神。” “还真是的。哎哎你看,这些兵士后面跟着的,不正是这店里的焦小娘子吗?她边上的不会是她哥吧?长的那么像。” “她哥?焦捕头回来了吗?诶真的是焦捕头啊!那这人应该是焦捕头抓的犯人吧?” “你呀昏了头了,焦捕头不是早就离开县衙自谋生路去了。从神情看来,这被抓之人倒像是焦捕头的朋友。” “是哦,后面怎么还有小孩呢?这小孩怎么手也被绑起来了?这些人总不至于连小孩也要一并带走吧?” 话音未落,临桌的青年男子腾地起身,飞快地向一群兵士走去,老者见状眉头一皱,也立即快步跟上。 “羲之!”青年男子老远便唤道。 被兵士簇拥着的王羲之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扭头循声看去,果然是自家兄长,王籍之。 “哥!”王羲之惊喜地叫出了声。 “诶呦还有同伙!一并带走!”纪峰咧嘴而笑,送上门的红利,不要白不要。 啪! 清脆而响亮的响声久久在大厅内回荡,所有人都惊呆了,落针可闻。 纪峰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被打的眼冒金星,牙齿打架,狠狠咬了舌头,满嘴都是血腥味,懵了半晌。 好容易回过神来,才见动手者是一年逾半百的老头。 “你他妈找死!”纪峰双眼喷射怒火,唰一声佩刀出鞘,举刀就要往老者头上砍去。 砰! 没来由重重一脚,纪峰整个人凌空飞起,结结实实摔在一张饭桌上,桌子被这力道直接压趴,满桌酒菜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纪峰腰肾受了这一击,身体陷在损坏桌子里面,半天没缓过气,只斜眼见到出脚踢自己的人居然是一名自己带来的兵士,彻底傻了眼。 那兵士对着老者恭恭敬敬一揖:“纪大人在此,小人眼浊未见,让这纪峰辱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嗯。你认得老夫?” 兵士恭敬回道:“认得,纪瞻大人前不久巡查秣陵城防,小的有幸见过。” 轰! 纪峰的脑袋一片空白。 自己刚才举刀要劈之人,居然是纪瞻? 那个一己之力荣耀了整个秣陵县的江东士族大纛,纪瞻?! 与纪峰的反应如出一辙,大厅内一片哗然。 纪瞻显然对这种反应不大满意,眉头微皱,沉声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今日凌晨,纪峰捕头带着纪县令口谕到我驻地拜访杨督尉,但杨督尉昨夜受伤未愈,便拨了十人给纪捕头调用。小人是依纪捕头之令,刚刚拘捕了此二人。” “何罪?”纪瞻沉声问道。 “纪捕头说这名少年昨夜出手伤了近百名军中将士,是对官家大不敬。” “那这孩子呢?” “纪捕头说这孩子来历存疑,昨夜曾为疑犯发声,今日又主动投案,故要求小人将他绑缚了一并带走。” 纪瞻面色铁青,当着王籍之的面,感觉被人重重扇了两巴掌。 睿王初到此地,江东士族与北方士族表面正和睦共处,如果自己这儿把堂堂淮南太守之子打入大牢,等于把刀送到睿王手里。 来!砍死我吧! 纪瞻念及此处,眉头紧锁,迅速环视四周。 还好看起来都是些普通食客,只要应对好王家,此事或许能转圜。 纪瞻同时也瞥见,那手戴镣铐的少年依然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现在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位少年真是所谓一巴掌打死百名甲士之人,但兵士只说出手伤了将士,未言致死,说明昨夜这少年应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可既然王家有人站这名少年,按眼下的形势,就算真杀了人,也得想办法保下来。 纪瞻冷声道:“镣铐解开,给孩子松绑,一同送回厢房,其他人外面待着去。把这纪峰提到厢房去,老夫要问个清楚。哦对了,差人叫纪琼滚来见我!” 说罢纪瞻招呼焦燕:“有劳小娘子将我这桌餐食移至这孩子的厢房,多谢了。” 焦燕连忙行礼。 一场闹剧,瞬间平息。 秦溪与王羲之被兵士带走仅片刻,便已送回至厢房门口。 秦溪瞥了眼对面那间厢房,门轻掩,青竹并未出来,知是青竹应该听到一二。 王羲之推门而入,抬眼便见到满面愁容的王悦,而王悦未及吃惊,已看见羲之身后跟着的王籍之,讶异道:“堂兄,你怎么来了?” 王籍之笑道:“本是导叔听闻昨日你遭袭,放心不下,自己又走不开,便以羲之也在此的理由,叫我过来了。还好我搭了纪大人的车,否则羲之还真能被人抓进大牢里去。” “纪大人?”王悦有些诧异。 纪瞻正好也入了厢房,拱手道:“老夫纪瞻,公子可是王参军世子王悦?” 王悦慌忙回礼:“原来是祭酒大人到此,晚辈有礼了。” 纪瞻摆摆手道:“老夫这是与几位公子有缘呀。方才听籍之说悦公子昨日遭袭,又是何故?不会是秣陵县的兵士袭击的公子吧?” “不是不是……”王悦连忙摆手,大致将田猎遇杀手,以及昨夜遭兵士围困等情况说与纪瞻听。 讲述间,兵士已将纪峰押进厢房,纪峰只伏于地面,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 纪瞻面色愈加难看,听罢只冷哼一声。转而和蔼地问王羲之:“小郎君为何要自己投案?大牢可不是好玩的!” 王羲之道:“秦溪哥哥保护我们又打跑刺客,又赶走捣乱的兵士,更是因为不想连累满福楼的人而甘愿被带走,羲之觉得如果能有士族子弟跟着秦溪哥哥,那些兵士定然不敢乱来。但眼下悦哥和悦哥的师尊都是被那个坏组织盯上的目标,不能随意露面。那也只有我自己去了。” 纪瞻看向王籍之叹道:“令弟之智勇,不下于当年的江东之主孙仲谋啊!” 未及王籍之回话,王羲之竟又脆声道:“纪大人,羲之可比不上那孙仲谋,他是孤身入敌营,羲之只是陪秦溪哥哥走一趟罢了。而且羲之知道,待在秦溪哥哥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纪瞻面色肃然,起身对立在门口拐角处几乎把自己当成局外人的秦溪深深一拜:“秦公子不仅武功卓越,且侠义仁心,老夫今日得见如此英雄少年,方知惊为天人是何意,敢问秦公子祖上何人,家在何处?” 王籍之闻言眉头微皱,秦溪却只淡淡一笑,恭敬回礼道:“晚辈乡野散人罢了,如今投在武侯后人诸葛公子门下,暂居吴县。此间事只是抬手之为,若得罪了秣陵官家,还请纪大人直接冲我来便好,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纪瞻脸色微变,还未及回话,王籍之便已开口:“秦公子此言差矣,田猎之邀是谢参军所为,悦弟也有参与,若睿王世子无事,我本也想一并参与的。此事起因便在我们王谢两家。而秦公子于牛首山九死一生救了悦弟,又在满福楼一力破百甲替谢参军解了围,这两桩事没有一桩是秦公子自己的事情,又如何能把罪责推到你身上?再则,裒哥鲲哥贵为睿王府参军,居然有不开眼的一心想以莫须有之罪擒下诸人,这真是天大的胆子。秦公子仅是击伤他们已然是很给面子了。若在帝都,藐视朝官者,斩!” 这一声“斩”字王籍之说的杀气凌冽,不仅纪瞻心中一寒,那趴在地上的纪峰更是直接直接吓尿了裤子。 正在这节骨眼上,厢房门外一声大呼:“祭酒大人恕罪!纪琼来迟了!” 第51章 老娘带你行走江湖 声未止,人已至。 体型矮胖的县令纪琼进了这厢房,忽然显得房间好小。 纪瞻脸色阴沉,冷冷道:“你也算是我纪家旁支,怎的做出这等糊涂的事情来!” 纪琼长揖不跪,朗声道:“堂叔息怒,此事原是因守城护卫纪峰一口咬定这酒楼掌柜的侄儿焦安有强占民女之嫌而起,言之凿凿,令侄儿不得不信,以致做出后面的种种错事。” “混账,你以为把责任推给纪峰就无事了吗?纪峰难道就不是纪家人了吗?末枝也是枝。你们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而且你这个做县令的治下体系怎如此混乱,为何调城防的兵士行捕快之事?” “呃……回堂叔,实在是因为县衙人手稀缺,实派不出什么人了。” “人呢?你帐下那些捕头护卫呢?” “唉,大约半年前就开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侄儿帐下已无人可用了。” 啪! 纪瞻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怒道:“你还有脸说?连手底下人都管不住,我看你这县令也别干了!” “堂叔息怒……”纪琼再拜,却毫无惧色。 纪瞻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长长叹了口气,冷冷道:“此事不要再提了。纪峰此人卖友求荣,自作聪明,不适合再任官职,纪县令自行处置吧。王谢两家这边,你要有个交代!” “不用给我们交代,给秦公子交代即可。”王籍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神色如铁板似的纪琼说道。 “不用。既然纪大人不打算再把小人抓进大牢,小人就去照顾受伤的朋友了。”秦溪淡淡地说了句,转身就拉开房门。 “哎,秦公子留步,我让掌柜的做了秣陵名菜送上来,一起用膳?”纪瞻忙道。 秦溪回身一揖:“小人乃山野村夫,吃不惯珍馐美馔,抱歉。”言罢飘然而出。 站在门外,秦溪深深喘了两口气,似乎那厢房内空气过于污浊,臭不可闻。 秦溪移步至青竹门前,刚要叩门,里面传来青竹的声音:“进来吧。” 秦溪推门而入。 晌午阳光正好,映得房间内一片明晃晃。青竹正坐在靠窗的小几边喝茶,气色好了很多,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好似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你怎么下床了?”秦溪关切道。 “不然在床上等你?”青竹一身的媚术似乎又回来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唬得秦溪差点想夺门而逃。 “哈哈,你也没处可去,坐吧。”青竹收了媚态,给秦溪倒了杯茶。 “觉得身体还可以,躺久了背疼,也得活动活动。”青竹随口道:“说来也有意思,这秣陵县守城的是纪家,县令是纪家,权势最高的人也是纪家。” “这恐怕就是稷哥所说的九品中正制吧。士族大家掌握着所有入仕的机会,一家独大的情况应该相当普遍。”秦溪在窗边小几边坐下,品着青竹倒的茶,心情仍然不佳。 “不过王家似乎不错。那人是小羲之的兄长吧?直接将你与王谢两家绑在一起,断了那纪瞻老狐狸以家世论事的想法。” “你也听出来了,可王家也不一定就心怀善意。这件事上算是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以后他们若有事情想让我出手,我也不好拒绝。” “救王悦之事,他们也欠你一个救命之恩,如此不应该相抵了么?” 秦溪微微摇头:“归根结底,那月白是江湖人,是百家盟的人,换句话说,王悦的杀身之祸本就是我所查不实而起,虽然他们都没明说,但心里不会埋怨吗?怕是碍于我修得真法,也不想与我结怨,方才把这层隐了。” 青竹思忖片刻,突然很认真地盯着秦溪道:“秦溪,我现在觉得你蛮可怜的。” 秦溪一愣,讶异道:“何出此言?” “我觉得你很累,你身边这么些所谓的朋友,似乎都与你不是同一类的人。” 秦溪呆了半晌,淡淡长叹一口气:“不是还有诸葛稷呢。” “稷公子与你感情虽好,可稷公子的目标,与你心中所愿也并非一致呢。” 秦溪哑然笑道:“你这突破到宗师,看来不仅在听力方面突飞猛进,这观人于微的本事也见长啊!” 青竹哈哈一笑:“我向来看人都很准,只是我不愿与别人多说。” “那你现在怎么跟我说了这么多?” “不是你说的么?我们是朋友。” 秦溪微微一笑,心底有暖意流动。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青竹低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响亮却不急躁。 “请进。”秦溪也懒得起身,直接回了句。 来人推门而入,原是王籍之。 “秦公子!”王籍之在门口便遥遥施礼。 “王公子。”秦溪起身回礼,又道:“王公子切莫拘礼,青小娘子有伤在身,不便起身。王公子有什么事就说吧。” 王籍之早已瞥见在阳光中全身都散发着诱惑的娇媚女子,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对秦溪道:“今日午后我欲带羲之和悦弟一同回府,包括悦弟的师尊。秦公子和青小娘子不如与我同归?这秣陵县令是个油盐不进的泼皮,虽然纪瞻大人已经发话,那纪峰也丢了官职,但秦公子留在这满福楼总担心会不会有其他变数。” 秦溪沉吟片刻道:“不知为何阴阳家对悦哥下了阴阳令,这东西是至死方休的。悦哥近日最好减少露面,时时刻刻要有宗师以上的高手随身保护。眼下张天师随诸葛公子回吴县救其弟明虚道长,本来是约好在此碰头,然后由张天师送悦哥和令弟回府。我想既然先前已约定,不如王公子再多等片刻?毕竟青小娘子仍有伤在身,不便舟车劳顿。” 王籍之思忖片刻道:“好吧,就按秦公子的意思来。如此一来,在下还能有幸见到武侯之后。两位公子既已与谢家相交,便也是我们王家的座上宾,不论何时王宅大门都向二位敞开!”言罢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青竹看向秦溪,略有笑意:“这就要挖人了。” 秦溪微微摇头:“吴郡士子那边稷哥已多有打点。如今与王谢两家交好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要知道这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之间关系微妙,难说会做出些什么。” “那……你想出仕吗?以你的武功,混个将军当当应该没问题吧?”青竹笑道。 “本来我并无好恶之感,如今倒觉得不大喜欢。”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青竹大眼睛眨眨,好奇地盯着秦溪。 “说不上来……不过上次你带来那本《墨经》很不错,我还没有机会仔细研读。另外……如果能寻到一处盛产铁英砂之所就好了。” “铁英砂?你寻那个做啥?” “铸剑啊,我欠了别人一把剑,另外还想打一把送给稷哥。” “哦……我知道了,所以之前你在吴县周边沿河漫步,是在寻铁英砂?” “……呃,这你都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墨家几百年没有钜子,你这身份到哪里都有眼睛看着。” “唉,也蛮麻烦的。” “身份这事你就受着吧,当世能坐得稳这位置的,恐怕也只有你了。至于铁英砂……我倒知道哪里比较多。” “哪里?” “吴郡以南乃会稽郡,会稽山阴有一湖名镜湖,此处应该是有铁英砂的。” “你怎会知道?” “早年随师尊离了宁州,一路东行,在会稽郡待过几日。” “哦?看来青小娘子也是名老江湖了呀。”秦溪调侃道。 “那是,老娘四岁便行走江湖,八岁便迈入内劲,十一岁毒术媚术大成,天底下就没有老娘办不成的事!”青竹自吹道,又小声嘀咕了一句:“除了你这个怪胎。” “如此一来,可得多多向你请教了呀!”秦溪面带笑意,恭敬一揖。 “好说好说,此间事过了之后,若你得空,老娘便带你行走江湖,第一站便去镜湖铸剑!” 秦溪笑而不语。 “诶呀,我都忘了。”青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要起身去取,却猛然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你别动,你要取什么?”秦溪忙起身道。 “在床榻内侧,褥子底下。”青竹只说了方位,却没说是什么。 秦溪走至床榻边,一时有些愣神。 这毕竟是女子刚睡过的卧榻,自己这样爬上去翻找东西似乎有些…… 算了,不然青竹自己来取,又得扯到伤口。 秦溪逼着自己增厚了脸皮,手探至床榻靠墙侧一顿乱找。 青竹坐在窗前看着秦溪撅着屁股的样子灿然一笑,如果身子可以动,真想扑过去…… 秦溪手指终于触到坚硬冰凉的物件,顺手拿出,立刻呆住了。 竟然是,折星。 “……你要它作甚?” “还你呀。”青竹眨眨眼睛。 “……又不急一时。” “毕竟是世间少有的宝剑,自然得尽早奉还呀。” 阳光下,手中的剑散发金色的光泽,剑柄底部那游龙般的“溪”字瞬间将秦溪拉回从前,在五色湖畔无忧无虑的日子。 秦溪轻轻拂过剑柄,手指触碰到精致的剑鞘,这是青竹托大师所作,为质朴的短剑增添了神兵利刃的味道。 秦溪唰地拔出折星,均匀的水样纹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剑刃依然完好无损。 也许在世俗眼中,折星真的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吧。 只是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打造折星时的心境。 秦溪收剑入鞘,微微一笑,又将折星放回床榻。 “咦?你不要吗?”青竹见秦溪的动作十分诧异。 “要呀,只是现在折星在我手里完全发挥不出它的作用,毕竟我又不会剑法。我将它……借给你。”秦溪咧嘴而笑:“就当是请青女侠引领行走江湖的抵押。” “哎呦呦,那我岂不是却之不恭?”青竹眉眼笑意吟吟,拱手一礼:“谢过啦!” 第52章 名副其实的虚 一整个下午秦溪几乎都待在青竹的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青竹向秦溪介绍了不少熟悉宗门的情况,有类似墨家这样从先秦诸子百家传承而来的,也有类似天师道这样后世形成的。能称之为宗门,定然有其独特之处,或理论思想、或特殊手段、或高绝武艺,总之是能聚人心的方法。秦溪也终于知道,只有墨家、天师教或者毒宗这样有点实力的宗派才会按州郡设分舵主,绝大多数小门小派多半聚在某处山野避世之所,苟且偷生。 秦溪想起五色湖畔耕种劳作的乡民,那也是个避世之所,却并无江湖宗门的影子。 宗门又如何?还不是和士族一样,为某一个利益形成的一个群体而已。 对面厢房的谈话情况,青竹也会偶尔择重要的信息告知秦溪。 比如睿王殿下正在王导的建议下不拘一格招揽任用人才,丰实属地吏治,但仍在竭力控制江东士族莫要占据太多机要位置,所以王籍之已打算向王导表明秦溪之功,介绍诸葛稷与秦溪一文一武之才,或者王导有办法绕过九品中正,直接擢两人为机要之职。 再比如北方战事连年吃紧,汝南太守王颀之孙王弥自投了匈奴刘渊后越发壮大 ,居然在青、徐、兖、豫四州烧杀抢掠,破城杀官,一直打到洛阳 。如今洛阳城门紧闭,皇帝司马炽惶惶不可终日,但王家和睿王并没有想出兵勤王的意思,也许身为太傅实掌朝纲的东海王司马越能救上一救。 秦溪淡淡叹了口气:“淮南以北的县令都在担心自己的脑袋,哪会像这秣陵的纪县令还如此满腹油膏。” 青竹也叹了口气:“北方的普通人怕是也没机会像我们一样安心地喝茶晒太阳聊天,也不知师尊去北方近况如何了。” “说起来,守着江东这一方平安的不正是那王籍之和小羲之的父亲王旷么,王家,总归比江东士族要好些吧。” “我是觉得王家不错,那个叫谢裒的也还行。反正比那个顾平要好。”青竹认真道。 “怎么,顾平惹过你?” “哼,这种粉面郎君没一个好人。” 秦溪哑然失笑。 诸葛稷与张昭成傍晚时分才回到秣陵,两匹马已换做耕读之宅的牛车,赶车的还是冷面黑衣的孟祝。 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街道,一路吱吱嘎嘎作响,待停至满福楼门口时,二楼的人听到焦安一句:“张天师回来啦!”便纷纷出门下楼,都挤在大厅里。 诸葛稷与张昭成已下了车,却未进大厅,待车帘再起,众人都眼睁睁看到从车上下来的身披斗篷之人,居然是瘦弱到几无人样的张昭明,虽面容枯瘦,发白如雪,可眸子里的神采已然回来了。 王籍之急着带人回府,秦溪也不想在这秣陵多做停留。此时秦溪才知道,那军谘祭酒纪瞻大人做的唯一一件还算靠谱之事,便是将自己和青竹的房钱连同其他人的一并结清,还分外多给了一些,权当掌柜焦满福的订金。 当然这点钱对于纪大人来说,也是毛毛雨罢了。 能花点小钱平了王家的仇怨,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赚的。 众人不再多叙,只相互道了别便分道扬镳。 张昭成张昭明兄弟,王籍之王羲之兄弟,邹元清、王悦师徒,外加一个顾家家丁焦安,七个人一车两马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青竹在焦燕的搀扶下缓缓登上牛车,秦溪与诸葛稷熟练地爬上车顶,在满街行人的注目礼下缓缓驶出秣陵南门。 经午膳时那么一闹腾,一掌打死百名兵士的少年郎衣着形象已传开了去,如今两位少年坐在车顶上吹着风,一路上似乎连野兔子都不敢靠近。 “那明虚道长恢复的可真快。”秦溪仰面躺下,看天边如火烧一般的云彩,随口道。 “要说起来,解除明虚道长的鬼神之术只用了短短一瞬,倒是化解青小娘子续命毒丸的副作用花了整整两个时辰。”诸葛稷奔波一天,颇为疲累,也学秦溪一样仰面躺下。 车里传出咳咳两声,青竹略略地表示了下抗议。 “青竹,莫非你吃的那枚,便是那续命的毒丸?”秦溪有些讶异。 “不大一样。我这枚只有调用全身内息的功效,按那个配方做出来的,只剩半口气的人都能多活三日。”青竹的声音自车里传出,在车顶上听起来闷闷的。 “那副作用差别有多大?” “副作用倒是差不多,只是那毒丸多了项将全身脂肉化为生命力的作用。” “怪不得看明虚道长几乎如个骨头架子一般。” “嗯……明虚道长,这下是名副其实的虚了。”青竹幽幽地说道。 哈哈哈! 秦溪被这一句逗的笑出了声,惊起路边枝上的一只乌鸦,喳喳飞去。 秦溪却猛然停了笑,警惕地看着乌鸦飞走的方向。 月白的御兽能力给秦溪带来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说来也怪,张天师究竟用什么方法,居然这么快解了鬼神之术,真想现场看一看,稷公子,方便透露些?”车里的青竹好奇地问道。 毕竟青竹也是医家圣手,对能解鬼神之术的方法自然极为上心。 “呃……哈?”诸葛稷突然直挺挺坐起来:“有谁叫我吗?” 秦溪看着一惊一乍的诸葛稷笑道:“稷哥,你刚睡着了?” “唔……好像是的。”诸葛稷晃晃脑袋:“今天跑太多路了。” “要不你去车里睡?外面全是蚊子。”秦溪建议道。 “……不去。”诸葛稷尴尬地回了句。 “放心啦稷公子,老娘……我对有妇之夫没兴趣。”青竹嘻嘻笑道。 诸葛稷闻言一愣,转身问秦溪:“一天不见,你对青小娘子做什么了?怎么整个人状态都不大一样了?” “哈?我啥都没做啊……”秦溪给问得目瞪口呆,却瞥见诸葛稷玩味的笑意,赶忙打岔道:“方才青竹是问你,张天师用了什么方法,怎么能一瞬便治好了那鬼神之术?” “哦……此事……说来话长……”诸葛稷抬头望天,却迟迟不见下面一句。 青竹的好奇心被勾了一半,难受得紧,无奈之下用未受伤的那只胳膊举着折星捅了捅车顶:“秦溪,稷公子不会又睡着了吧?” 秦溪瞥了眼诸葛稷:“倒是没有,不过像是在放空自己……” 诸葛稷回过神来,尴尬道:“最近事情有些多,头脑跟不上了。哦,要说祛除鬼神之术的方法,便得从天师道的三大法器说起,当然这也是张天师路上与我说的。” “法器?不会是用法器才能祛除鬼神之术吧?”青竹讶异道。 “正是,张天师用的就是正威符箓。” “但那岂不是说,谁人得了正威符箓,便不会受制于天师道的独门秘术?”青竹愈加狐疑:“我听师尊说过‘天师不传外,鬼神莫问张’,只道是唯有张家人能祛除鬼神之术呢。” “青小娘子师尊说的倒也没错。”诸葛稷解释道:“这正威符箓即在天师道,也只有张天师一人可用。只因使用两大法器斩邪剑和正威符箓的前提,便是要获得法器天师印的认可,而获得天师印认可之人,便只有历任天师,也确实都是张家人。” 秦溪恍然大悟:“所以这三大法器不会供在龙虎山,也不会交给旁人,一定是张天师随身携带的!” “不错,从某种角度来说,三大法器决定了历代天师人选,而天师人选又利用法器之力大幅增加自身实力,从而也保护了法器,这便是天师道薪火能持久不绝传下去的关键。” “可这等隐秘,直接说出来没事吗?”秦溪问道。 诸葛稷笑道:“张天师只道我们不会利用法器的秘密对天师道不利,而且你出手救了明虚道人,对于他来说, 已然当成了自家人。” “唉,下午王籍之还说呢,要在叔父王导面前举荐我们俩,还说王宅大门永远对我们敞开。如今天师道在王家重新生根,王家也确实有想推举我们的意愿,稷哥,你怎么看?” “能被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同时关照的情况我是真没料到。”诸葛稷挠挠脑袋:“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但现状已经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车驾回到吴县已是深夜,四人随意吃了些餐食,孟祝继续交班守夜。 诸葛稷当然迫不及待往庞薇房间走去。 秦溪将青竹送回房间,回到自己屋子,盘膝静坐。 从明虚道长遇袭开始到今日,桩桩件件,虽是江湖事,却裹挟着士族与朝堂,怪不得诸葛稷说自己脑子跟不上,自两人踏上建邺码头那一刻,似乎就打开了一个未知的盒子。诸葛稷想入仕的途径看似又多了一条,可最终能走下来的究竟又是哪一条? 而入仕之后又当如何呢? 是努力爬官品,争取伴于君侧,从而中兴大晋,还万世太平? 还是卷入无尽的朝堂纷争中,白白损耗这一生? 毕竟这江东,只是睿王的江东,真正的帝都,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秦溪忽然觉得真的有些累,或许是被青竹说中,又或许这世道本就纷杂,只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罢了。 第53章 目中无人,一剑醉仙 三伏天里,吴县的气候与蜀地不同,极为燥热。 耕读之宅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诸葛稷依然时常出门会吴郡士子,回来后与秦溪聊几句便去寻庞薇,刘奶奶与庞薇只在入夜前晚凉的时候才会在院中走动。 眼下青竹伤势未愈,馆娃宫之行还得延后,吴县周边的水系也已溜达个遍,秦溪便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细细研读《墨经》,甚至已可以将那头竹牛拆了再重新组装好。 《墨经》实际上是一部集大成之作,除了墨家思想的阐述,大量篇幅对数术、光影、机械作了系统性的剖析介绍,于秦溪而言,当真是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当然除此之外,《墨经》中有一部分涉及呼吸吐纳之法,还有一套剑招,怕是这个曾经极为辉煌的军事组织的独家秘笈,但对于秦溪而言,吸引力自然远远不及机械与科学方面的知识。 大约十日后,青竹已可以自如的活动,也恢复了早起练功的习惯。秦溪便约青竹择日前往馆娃宫,探一探那墨梁的虚实。 清晨时分,晨光熹微,一片静谧。 秦溪一身纯白束身衣,静立在院中等候,衣边上靛蓝的龙纹在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身衣服,便是初见嫂嫂庞薇时做的那身,仅仅半年,竟显得短小了许多。 一阵清风拂过,淡淡花香飘来。 秦溪回头一看,乃是一身淡紫束身衣的青竹,不觉眼前一亮。 “看什么看,好看吗?”青竹笑意盈盈,现在已丝毫不介意在秦溪面前施展媚术,反正这男的就是个榆木疙瘩。 秦溪面色一滞,尴尬地移开目光:“呃,之前没见你穿过。” “呦,秦大钜子居然还关心奴婢穿过什么,那是否关心奴婢没穿的时候呀?” “呃……今日有正事……”秦溪脸已经涨成猪肝色,不敢再搭话,快步往门外走去。 “哈哈,哎等等我,我还有伤呢!”青竹嘻嘻笑着追上:“你也十二岁了,不是本朝有个叫傅咸的六岁就娶妻了么,你怎的对这男女之事如此害怕,不会是小时候被女孩子欺负过吧? ” “没……没有……”秦溪只顾埋头赶路,不敢再看青竹。 “你看,你稷哥哥年十四,庞娘子年十六,两人虽未正式迎娶,但打小住在一起,这六礼自然也备的大差不离,只差一个吉日正礼。待他两人成婚,不多久这府里就会有襁褓幼儿,自然所有人都围着转,你就更是个小透明,不寻个伴,莫非甘愿一个人孤独寂寞?” 秦溪扛不住青竹的喳喳喳,又不忍走太快让青竹太累,无奈道:“我的好青姐姐,小弟只是问了一句你的衣服而已……” “衣服么……自然是庞娘子前些天帮我做的了,哎老娘果然没跟错人,跟着你小子有吃有喝还有衣服穿,你这辈子甩不掉我咯!” 秦溪汗颜:“这些都是稷哥家的,我哪有什么本事……” “我不管,反正赖上你了。那你说,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这话说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秦溪干咳两声,不敢再接话,两人直奔城南而去。 相比较秣陵的牛首山,馆娃宫坐落的山其实并不大,秦溪与青竹自是潜入探查,当然不想走登山步道,而是一头入了山林,在枝叶间轻盈跳跃。时不时秦溪停下脚步,询问青竹是否有不适,但青竹气色平稳,一路状态也算稳定。 步入宗师境界后,青竹明显地感觉自身实力的提升,不止听力与内息,单是身法造诣,就比以往提高了一大截,估计就算秦溪用了真法,也不一定能快速拉开与青竹的距离。 在距馆娃宫仅二里路时,青竹突然停立在树干上,神情微变。 秦溪以为青竹伤势复发,忙询问情况,青竹却立即示意噤声。 倾听片刻后,青竹示意秦溪轻轻跟上,两人自山林往登山道方向靠拢,不多时,秦溪便远远看见登山道上向着馆娃宫缓缓攀登的一道身影。 那是名衣衫褴褛之人,脊背都有几分弯曲,头戴斗笠,腰悬葫芦,看不清面容。从这装束来看,倒像是荆襄路边随处可见的流民乞者。但与之大不同的,便是右手中的一柄乌鞘长剑,以及左手反复敲击着地面的一截竹杖。 是个瞎子。 会武功的瞎子。 虽目不能视,走路均靠竹杖指引,但从其步履、呼吸来看,其实力竟远远高于普通宗师境界。 秦溪与青竹相视一眼,均有些忌惮,便决定留在暗中窥探,一路保持着可视的距离,同步往馆娃宫上行进。 瞎子终于登上馆娃宫前的广场,慢悠悠走到宫门前,以竹杖重重地敲击。 砰砰砰,砰砰砰。 大约敲了十几响,门才吱一声打开。 瞎子只以杖柱地,低低压着斗笠,动也不动。 开门的墨梁正为琐事愁的焦头烂额,忽见眼前戴斗笠之人,也看不清脸,只道又是投难来的江湖人士,略有些不耐烦道:“你是何门何派?怎么一个人上山来了?为何不去找自家门派在城里的接引弟子?” 瞎子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头,让墨梁看清了斗笠之下的脸。 墨梁倒抽一口气,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拜伏:“城师叔。” 伏在馆娃宫旁侧树上的秦溪与青竹一并皱眉,这瞎子居然是墨梁的师叔? “哼,好好的墨家,被你弄的跟流民营地一样。你这个墨家主怕是近百年来最窝囊的了!”瞎子声音低沉嘶哑,对墨梁十分不屑,说话间已绕过墨梁,径直走入馆娃宫中。 瞎子缓步前行,竹杖在地面来回敲打,墨梁起身跟在其后,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瞎子走到内厅中央,竹杖在一块地砖上敲打了数次,又沿着这块砖向其他位置敲打过去。 青竹看的一头雾水,但秦溪心里咯噔一下。那敲打了数次的砖,应该正是自己破墨家机关大阵那夜,触发的第一块砖。 很快瞎子便停止敲打,厉声向墨梁诘问道:“有人破了机关大阵?” “是……”墨梁欠身道。 本以为那瞎子应该暴跳如雷,谁知竟突然兴奋起来,哈哈大笑数声道:“那老秃驴果然没骗我!” 墨梁一时错愕,但也不敢多问。 瞎子兴奋了一阵,又问道:“这馆娃宫废墟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不是堂堂百家盟盟主吗?你那些左膀右臂呢?” 墨梁汗颜道:“天师道明虚老道被人偷袭围杀至重伤,不久前被带到吴县养伤,怕是已经命丧在他自己的饿鬼杀之术下。那毒宗的青竹现在跟着新任的钜子,人在哪也不知道。至于鬼谷家的月白,半个月前只说是有点事要出门,至今未归。如今这馆娃宫,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哼!我看你不仅窝囊,比我这瞎子还瞎!” 墨梁一愣,恭敬问道:“请城师叔示下。” 瞎子也不答话,用竹杖猛击一块地砖,砰一声地砖竟炸裂为数块,飞起老高。瞎子竿头一抖,嗖地一块碎砖直奔院墙外的大树而去。 未及墨梁诧异,那大树中竟没来由发出一阵凌冽的气流,急速掠过墨梁面颊。那碎砖飞到半途便如泥牛入海般迟滞下坠,咚地掉在院墙上。 两道人影自树上腾空而起,跃至半空,周身似都隐在耀眼的日光下,墨梁眼睛一花,眨眼间两人已立在眼前。 待看清来人,墨梁又吃了一惊:“钜子,青竹,你们怎么……” 秦溪淡淡一笑,转向瞎子道:“原来前辈早就发现我们了。” 瞎子并不答话,却问道:“你就是新任的钜子?” “是。” “你修的道家真法?” 秦溪微微皱眉:“不错,前辈如何得知?” 瞎子仍未答话,又问道:“这机关大阵是你所破?” “不错。” “好!吃老夫一剑!” 瞎子竟然不由分说弃竿拔剑而起,剑未出鞘,人已至秦溪十步以内。 秦溪大惊,忙道:“青竹闪开!”同时凌空一掌推出,裹挟阴寒凌冽的风直击瞎子面门。 长剑出鞘,竟凝聚了一道晶莹的绿芒,只进不退,好似人剑合一般迎风而上。 秦溪的一掌御风之术居然被一剑破开! 秦溪脚尖点地,飘渺身法即至同风之境,剑芒欺身而至,如影随形般直向秦溪攻去。短短一瞬,居然已过了近百招,两人满场缠斗,如两道幻影。 缠斗时间愈久,秦溪愈加心惊,这瞎子内劲之凌冽似乎完全不把御风之术放在眼里,剑招之流畅几乎比视力正常之人更为精准。 秦溪完全被压着打,对手还只是一名修习世俗武功的剑客。 只是这剑招似乎有些眼熟。 秦溪突然想起,这好像正是《墨经》上记载的墨家剑法! 但即便有可能看穿瞎子的剑招,可手无寸铁,总不至于空手接白刃吧! 秦溪闪身再退,眨眼间又过了百招。 青竹在一旁看的一身冷汗,也明白对上如此厉害的宗师上剑客,空手是绝无可能取胜了。 但秦溪并未修习任何剑法。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再一剑砍断瞎子的长剑呢! 青竹瞅准机会大叫:“秦溪,接剑!” 折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秦溪手中,铮一声利剑出鞘,秦溪瞬间预判到瞎子的出招,举剑便迎。 叮! 两剑相撞,一声脆响,都未折断。 秦溪只觉得虎口被震的生疼,整个人也震飞了数步,身体都有些踉跄,正欲提防瞎子再一轮攻势,谁知瞎子一声冷哼,唰地收剑入鞘,只撂下一句:“不打了!”兀自摸到竹竿,至挑檐底下阴凉处一坐,从后腰摸出葫芦,拔开塞子一口灌下。 浓烈的酒香立即蔓延开来。 第54章 百无一用的剑术废柴 青竹与墨梁面面相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秦溪连忙查看折星,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未断,未断。” “哼,好什么好!”檐下的瞎子语气十分不悦:“我的剑是你师父打的,若你的剑断了,便是你技艺太差!” 秦溪闻言顿时惊呆,声音微微发颤:“前辈,认识我师父?” “哼,手下败将而已!”瞎子随口一说,神情十分倨傲,一时间秦溪竟无法理解到底是谁胜了谁。 瞎子也不多言,转向墨梁道:“是你把《墨经》给他的?” 墨梁一怔,慌忙躬身道:“是……” 瞎子摆摆手:“罢了,我的剑法路数已被他参透,真没意思。” “前辈过誉了,刚才只是侥幸而已,而且晚辈实在对用剑……” “呸,”瞎子猛啐一口:“你小子想说你没学过剑都能胜了老夫?” “啊没有没有!”秦溪有些慌乱:“晚辈的意思是前辈用剑如神,只一击晚辈已抵挡不住,只是前辈爱惜晚辈,主动收手而已……” “屁!”瞎子摸起竹竿,起身往秦溪方向踱步:“别老什么前辈晚辈的,听着啰嗦。老夫墨家墨城,你既学了《墨经》,同样唤我一句师叔也是可以的。我问你,你对墨梁这人,现在还有什么疑问吗?” 秦溪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恭敬回道:“已经没有了。” “没有便好!当代墨家子弟虽少,但墨家家训不改,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秦溪肃然,郑重一揖道:“城师叔说的是,秦溪受教了。” 墨梁已经全然糊涂,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在山际燥热的风中凌乱。 “但是你还差的太远!”墨城冲秦溪摇摇手指:“周老不死的把钜子印给你带出来,你却没把自己当墨家人,牛首山我去过了,秣陵我也刚好途径。你身为钜子竟然孤身涉险,可知你一死,整个江东的墨者都要给你陪葬?” 秦溪眸子深深震动,哑口无言。 “击伤官兵,风头是出了,却还在人前动不动就祭出真法,你是觉得你的底牌足够多,是个人都能直接亮出来?” 秦溪默然。 这番话,庞薇也与他说过,只是他并未放在心上,而后的种种战斗,秦溪又不得不出手。 墨城竹竿柱地,语气稍缓和些道:“老夫不久前在颍川遇到佛图澄老秃驴,跟我说了将钜子身份托付于你的事,此行,本就是要寻你,传你墨家剑术。你既然已有了《墨经》,这累人的差事正好免了。你自己看书吧。老夫在此处住下,有疑问来问我便是。” “多谢城师叔!” 秦溪瞬间明白了缘由,一时竟有种遇见家人的亲切感,心里暖洋洋的。 “别高兴的太早!老夫也不可能长久留在此地,这些俗世杂务有够烦的,有墨梁处理足够了。” 墨城言罢,突然横持长剑,全身涌起一阵剑意,直指秦溪。 “以两月为限,两月后,你需仅以剑法与老夫一战,不论胜负,老夫都将离开此地。但你若败了,扳指还我,以后不得再称墨家人,老夫不允许你这等不惜命的人来当钜子,枉害死仅存的墨者!” “是!”秦溪肃然而拜。 晌午时分。秦溪和青竹并肩下山,一路无语。 很难想象这一趟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临近城区,青竹突然将折星伸到秦溪面前:“还是还你吧。” 秦溪一愣,并未接手:“为何?” “你若不用真法,相当于从零开始,那墨城剑术如此高超,两个月想胜他比登天还难。你有了折星,好歹兵刃上还能抗衡一下。” 秦溪微微一笑,轻按青竹手腕,推开折星。 “其一,墨家剑法古朴大气,适合长剑,折星偏短,反而不易发挥墨家剑法的威力。其二,折星在你手中比我更适合,论身法和剑法的结合,你比我强,论灵巧,你也比我强。真要遇敌时,折星是你最适合的攻击手段,没折星的你,好比是被拔掉毒牙的竹叶青,谁还怕你?” 青竹不满地哼了声:“老娘没折星也照样毒死人!” 秦溪笑了笑:“其三,说好了比的是剑法,又不是搏命。真要考校剑法,应该避开杀伤性,两人拿等长的树枝比划比划得了。” “你倒说得轻巧,输了的话你的身份,你娘的扳指都没了。你有信心两个月后胜过他?” 秦溪无奈微笑:“自然是没有的。以后我得每天早起练剑了。” “哼,大懒猪,可曾听闻并州刺史刘琨年少时与那祖逖闻鸡起舞,方成文武兼修的当世惊才!老娘每天早上练功时候都看你在睡懒觉!以后早上我起你也得起,我练气,你练剑,否则老娘就直接冲你屋里去,按住你行不轨之事!” 秦溪愕然。 两人行至城中,欲往家转,远远见一宽袍公子一手把玩一只玉笛,也往同一方向去,正是诸葛稷。 “稷哥!”秦溪远远唤道。 诸葛稷回身,见秦溪青竹两人并肩而行,嘿嘿一笑。 “去馆娃宫回来了?” “嗯呢。” “如何?可有所获?” 秦溪摇头:“墨梁是明确应该与阴阳家无关了。月白自半月前走了之后,墨梁消息闭塞得很,什么事都不知道。” “没事,虽无所获,能确定墨梁并非恶人也是很好的,至少能确保吴县本地尚且安定。”诸葛稷待秦溪行至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倒也不是无所获,秦溪此番需得头悬梁、锥刺股了!”青竹一脸坏笑。 诸葛稷诧异道:“出了何事?” 秦溪苦笑道:“遇到了墨梁的师叔墨城,虽目不能视,但剑法超群,我不是他对手。” “盲剑客?能以剑法破真法?那此人怕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剑术第一!”诸葛稷惊道。 “最主要的是,他认识我师父,还认识佛图澄,此番来吴郡是要逼我学剑,两月后我必须仅以剑法胜他,否则就得交出我娘的扳指。” “呃……哈哈哈!好事呀!”诸葛稷竟然不厚道地笑了:“给你定个小目标,一周以内仅用剑法打赢我。” 秦溪白了诸葛稷一眼:“莫笑话我了,你这几日不是也潇洒得很,整日饮酒作诗,弹琴论道。” “是不是还莺莺燕燕,流连忘返?”青竹笑着帮秦溪呛了一句。 诸葛稷闻言正色道:“饮酒作诗弹琴论道我认了,我诸葛稷可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去那些风月之所。” 秦溪一脸不信的表情。 “谁说稷公子去风月之所啦,如今士族大家不是都流行蓄养家妓嘛,那顾家、朱家、张家能没几个声色女子?”青竹笑着揶揄道。 诸葛稷面色大囧,干咳两声:“我……那是为了广交士族,便于获推举,早出仕……不然久无俸禄,再雄厚的家底,也有被吃空的一天呀。” 秦溪笑道:“稷哥说的是,我们这等与士族对不上眼的,出仕无望,只能混迹于江湖啦。对了青竹,平日里江湖子弟都做什么营生?要不我也一起吧。” “你?算了。” “怎么,你看不上我?好歹我有两膀子蛮力呢!”秦溪装模作样地展示胳膊上的肌肉。 “比你壮实的人多了去了。”青竹翻了个白眼:“江湖子弟多有技艺傍身,替你做折星剑鞘的公孙家善雕饰,墨家善制机,医家自然是行医治病,我们毒宗有医道高的也会做江湖郎中,若实在医道不济就只能混迹风月场所。像天师道这样成气候的宗门,信徒就是收入来源。有些落魄散乱的小宗派就只能接接官家悬赏令,或者当当跑腿的。所以你嘛……不会医,不会技,这身份接悬赏做跑腿也不合适,不过皮囊生得极好,要么我教你媚术,去骗那些富贵人家的闺中女子吧!” 青竹不怀好意地一阵哈哈大笑,花枝乱颤。 诸葛稷拍着秦溪肩膀笑道:“我看行!” 秦溪又一次愕然,叹道:“罢了罢了,要不我找个铁匠铺打铁吧……” “不大行。” “谁要你。” 诸葛稷与青竹竟然同时发话,秦溪脸都黑了。 “如今的民间铁匠铺大多是从官家渠道或者黑市购买炒制的铁条,顶多也就打打常用的工具,绝对禁止私打兵器。而且官家控制着矿山,设置了许多盐铁官营,虽然昂贵,大户人家也基本都愿意从官营机构直接购买铁器的,毕竟官家的铁器质量比民间私产的还是高,所以你想靠打铁营生呀……没啥前途。”诸葛稷详细解释道。 “我是觉得,你这公子哥的形象,去打铁……实在是,太违和了!”青竹补充道。 “可是……我还得想办法打剑呢……”秦溪弱弱道。 “那不一样,有的大户人家为求一把宝剑,是会请铸剑师专程打剑的,和批量出产铁器不同,订制的宝剑一般技艺超群,需时良久,我在顾家和朱家就见过不少,尤其是朱家,本就是将门之后,收藏的宝剑得有数十把了。” “如此便好,我还以为先前的计划无法实现了呢。”秦溪宽心道。 “哈?什么计划?”诸葛稷顿觉好奇:“怎么没听你说过?” “呃……我是想着你缺佩剑,正好我不是欠了那谁一把剑嘛,便打算找时间去看看青竹所说的镜湖,若铁英砂质量上乘,便在湖边起炉铸剑。” “哈哈,有这等好事?那我得提前感谢你了啊,若是你出手,我这把佩剑岂不是堪比那青釭倚天? ” “还不知能否找到合适的铁英砂呢……” “没事,这又不急的。只是这镜湖……在哪?” “在会稽山阴。”青竹接道。 “倒也不远,回头你若想去,请孟叔带些人助你起炉子。” “不用不用,《墨经》里面有一些巧妙的记载,我想自己试试。”秦溪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你这剑术废柴,还是先练好剑法吧!否则什么都没了。”青竹精准地泼下一盆冷水。 “……好……听青姐的!”秦溪无奈道。 第55章 爱捏软柿子 闻鸡起舞的剑术训练月就这么开始了。 每日天刚蒙蒙亮秦溪就从榻上蹦起来,他可不愿青竹真的突然冲进来。 诸葛稷找了把寻常的训练用剑给秦溪练手,并未开锋。 看工艺和剑底的印鉴应该是官营出手,入手偏重,剑身较硬。 秦溪一手捧着《墨经》一手比划着剑招,因剑招的要义与墨家思辨吻合,深入研读机械原理的秦溪并未觉得有多深奥。 只演练两遍,秦溪已能脱离剑谱自己慢慢地把招式全部复原。青竹偶尔得空时,便帮着纠正秦溪剑招中的一些细节,仅三日,秦溪就能流畅地将墨家剑法一套打完,但这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需得辅以内劲,才能发挥应有的威力,可在这一节上,秦溪卡住了。 秦溪的内息早已成型,修的是道家逍遥游的吐纳之法,感应天地自然,内息与外部环境形成循环,从而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但墨家剑法所需要的吐纳之法出自《墨经》,自成体系,秦溪完全没有办法适应这套吐纳之法,以致于使用墨家剑法时经常气短。 比如一招“大巧无工”乃借助杠杆力以巧劲破除对方势大力沉杀招的方法,需瞬间凝息,方得以静制动,这对讲究内息循环的秦溪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有一些大开大阖的剑招秦溪就适应的很快,比如一招“九天揽月”正是墨城杀向秦溪的第一招,一往无前的气势可破一切防御。秦溪能做到一往无前,但按青竹所说,杀气还是少了些。 秦溪很是苦恼,又是连续两日,招式越来越熟练,但内劲方面非常不得法。 秦溪正纠结要不要上馆娃宫请教墨城时,一个不速之客倒是登门拜访了。 顾平。 顾平本就是府上常客,家丁也未阻拦,让他几乎是横冲直撞的进了府里,正巧碰到在院中持剑而看《墨经》的秦溪。 秦溪有些日子没见他,抱拳一礼:“顾公子!” 顾平却面色严肃,快速回礼道:“秦公子,诸葛公子可在府上?” “在呢,此时应该在嫂嫂处。顾公子寻他有急事?” “正是。有一个消息很重要。” “好,请正厅稍候。” 秦溪着侍者去请诸葛稷,自己收了剑,陪顾平在厅里喝茶。顾平却显得心事重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多时,诸葛稷到了正厅,哈哈一笑:“顾公子今日怎的想起来光临舍下?” 顾平面色却依然严肃:“刚探听到一消息,与二位公子有关,特来报信。” 秦溪一怔:“与我也有关?” 顾平点头道:“这一届中正官名单出来了。” 诸葛稷眸子里立即精光汇聚,面色郑重道:“我们这里是谁?” “吴郡中正官正是高平相陆英之子,深得睿王器重的陆玩。” 诸葛稷脸色瞬间暗沉下去,叹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陆丘从不应约,虽上次清辩过了这么久,还是完全吃不准他的态度,如今他的叔父做中正官,怕是直接把我定下品去。” 顾平沉吟道:“也不尽然,我们小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至于影响中正官的评定,怕只怕他直接说诸葛公子是外来的,要求诸葛公子按原籍举荐。” “那就惨了。”诸葛稷无奈一笑:“自准备入江东以来,蜀地故人都已别过,不会再有人多事举荐的。而且在蜀地举荐入仕,大多也是任蜀地官员,这与我南归的愿望相背呀。” 顾平闻言心下微震,北人南来多是逃难,大家心照不宣也不说明。且南北有别,外来士族多抱团取暖,很少有像诸葛稷这般直接把“南归”二字挂在嘴上的。 “这样吧,我回去和叔父商议一下,毕竟同朝为官,同是江东士族泰斗,我想叔父和陆玩私下沟通一下,或许能有转圜之机。” 诸葛稷深拜:“那就多谢顾公子了!” 顾平火急火燎地冲出耕读之宅,庞薇从屏风后面转出。 “夫君,如此一来,你算是直接投了江东士族?” 诸葛稷两手一摊:“没办法,中正官是陆玩,眼下也只能借顾家的势。” 庞薇轻轻点头:“只是若你得了入仕机会,还得两不偏颇,谨小慎微,目前我们寒门势弱,又刚刚入局,不论是江东士族还是北方士族,想捏死我们实在是太过容易。” 诸葛稷微笑道:“薇薇说的是。” 庞薇一怔,嗔道:“溪弟还在这呢,贫什么贫。” 秦溪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诸葛稷嘿嘿一笑:“若真有哪家士族想捏死我们,有溪弟在,安全方面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若论阴谋阳谋,我诸葛稷正想跟他们掰掰手腕!” 庞薇闻言眉头微皱,正欲劝诫两句,想想又算了。 虽然诸葛稷常有狂傲之辞,但多只在家人面前表现,而且这一份藐视天下人的信念,竟也有当年武侯的风采。 “咦,溪弟,青娘子呢?”诸葛稷忽然问道。 平日里秦溪练剑,青竹均不离左右。 “我在运用内劲方面遇到瓶颈,她去查阅典籍了。” “你的内劲还能遇到瓶颈?说来听听?”诸葛稷顿时来了兴趣。 秦溪将《墨经》递给诸葛稷:“他这套吐纳之法,与逍遥游差别较大,我总是摸不着门径。” 诸葛稷只扫了一眼《墨经》便道:“你的招式练完了?” “嗯呢。” “墨家剑法四十九式,繁复无比,这才几天你就练完了?如此迅速吗?”诸葛稷望了眼庞薇,两人均有惊异之色:“但吐纳问题光靠看是看不出来的,必须得实战方能发现。不如我们比划比划吧!” 诸葛稷嘻嘻一笑,唤家丁取来另一把未开锋之剑,在院中摆好架势。 秦溪也不啰嗦,直接取剑入院,随手一个剑花,一招“九天揽月”飞身直刺而去。 诸葛稷只觉此剑来势汹汹,几乎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虽是简简单单的一刺,竟然完全无法招架,必须退身避让,斜斜让开一剑后,一个反手挑刺攻向秦溪侧身。 秦溪剑招精妙,未回身即背剑相阻,但内劲差了一些,挡是挡下了,身体还是往前一趄,诸葛稷心中大致了解症结所在,也并不留手,一套快准疾的连招行云流水般向秦溪攻去。 秦溪深谙墨家剑法以攻代守、以快打慢的主旨,比诸葛稷更快,攻势更凌冽,但两剑相撞时,总因气差一口而难以连贯。 两人相斗数十招,最终秦溪被诸葛稷一剑打了肩头穴道,手一麻,长剑坠地,败下阵来。 诸葛稷收了剑,正欲说话,却听得一旁有人击掌大叫:“好!好!好!只可惜溪弟内劲未得其法。” 秦溪与诸葛稷一同看去,竟发现谢裒不知何时倚在门口影壁边,看热闹看了个尽兴。 “裒哥?你啥时候来的?”诸葛稷惊道。 “谢公子来了得有半炷香时间。”庞薇款款道。 谢裒向立在正厅的庞薇遥遥一揖:“庞娘子。” “半炷香时间?我们切磋差不多也得半炷香了吧?”秦溪边捡剑边道。 “对呀,基本看全了你俩的招式。没想到剑法造诣上稷弟还稳压溪弟一头,稷弟果然是文武全才!” 诸葛稷尴尬一笑:“溪弟初学剑还不到一周。” “不到一周?”谢裒吃惊道:“换做常人连招式都背不下来吧!” 诸葛稷将剑递给侍从,笑道:“所以说这人就是个妖孽,不出半月,剑法定胜过我。” 谢裒道:“先不忙收剑,看得我技痒,要不我也来和溪弟比试比试,若侥幸胜了,以后传出去,我也是赢过真法强者的人啦!” 秦溪哑然失笑。 谢裒走入院中从侍从手中接了剑,摆了个剑指问天的起势,朗声道:“溪弟,请吧!” 秦溪平复心情,重新举剑,余光却见青竹从后堂走出,站在庞薇边上,便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转头急问道:“青竹,查到什么办法没?” 青竹两手一摊,无奈笑道:“典籍上可不会记载真法高手怎么自降实力学世俗心法,你就自己摸索吧。” 秦溪一声暗叹,只得紧盯谢裒:“裒哥,请指教!”身形一动,长剑宛若游龙般攻去。 谢裒的剑法虽不及诸葛稷的迅捷飘逸,但一招一式内劲雄浑,倒是有些像征战沙场的将士武艺。与秦溪对阵,谢裒也未留手,招招内劲十足,小小院中竟有金戈铁马的壮烈感。 秦溪仍然尝试不调用逍遥游,仅依靠墨家剑法化解谢裒的内劲,虽在谢裒手下过了百招,还是因气力不足败下阵来。 “哈哈哈!”谢裒收剑大笑,拍了拍秦溪肩膀:“多谢溪弟留手,没想到此次来吴县竟胜了钜子,这下回去可以在鲲哥悦弟面前好好吹嘘吹嘘,哈哈哈!” 秦溪一脸无奈。 青竹笑道:“你们也太坏了,就光捡软柿子捏!” 庞薇宽慰道:“溪弟不急,等解决了内劲的问题,软柿子就变石头柿子,到时候再让他们捏捏试试!” 谢裒笑道:“那就不捏了,硌手,哈哈哈!” 青竹走上前替秦溪收了剑,正色道:“内劲的事,恐怕还是得问你城师叔,明日我们再去一趟馆娃宫吧。” 秦溪重重点了点头。 诸葛稷接了谢裒的剑交给侍者,向谢裒道:“还没问呢,裒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吴县?找郡守来了?” 谢裒微微一笑:“并不是,此行专为你二人而来。” 诸葛稷一怔,心里猜到几分,忙将谢裒让到正厅,众人坐下,庞薇向侍者道:“看茶。” 谢裒也不绕圈子,直言道:“今年吴郡的中正官是陆玩,他虽尚未正式任朝中官职,但睿王有事常召他参议,任中正也是常理之事。我和那陆玩见过几面,他长我几岁,我倒觉得他是个公正宽厚的性子,所以我方才已经拜访过他了。” “裒哥已经为我们的事找过陆玩?!” 谢裒此言一出,诸葛稷惊异无比。 第56章 来自庞薇的死亡凝视 “是呀,但他也不好多说,只是说稷弟与溪弟在吴郡士子中声名鹊起,他已有耳闻。”谢裒道。 “如此已足够了。”庞薇微笑道。 “内子说的正是,裒哥为了我们的事情关照至此,弟真的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诸葛稷正色道,与秦溪一并深深一揖。 谢裒忙扶起诸葛稷:“二位切勿多礼,于公,二位文韬武略均有大才,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于私,牛首山上青小娘子拼死相护,此恩不能不报。总之我相信陆玩应该会秉公评议,二位静候佳音即可。此外,还有一喜事要告知二位。” 谢裒嘿嘿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 “喜事?”诸葛稷有些讶异:“嫂嫂有了?” 谢裒微笑摇头:“虽不是,也大差不离。” 秦溪愕然,有孩子的事情还能大差不离? 谢裒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我打算寻个吉日,纳焦燕为妾,发妻孙氏也十分同意。” 诸葛稷先是一愣,便赶忙抱拳:“恭喜裒哥觅得美妾!” 秦溪愈加惊愕,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没敢吱声。 谢裒一眼看出秦溪的心思,笑道:“溪弟莫数了,我和你们一同认识的焦燕,也就不足一月而已。” “谢公子看来是非常喜欢焦娘子了!”庞薇微笑道。 “自然喜欢,论容貌怕是秣陵第一美,可更重要的是行事干脆,性格泼辣,内心却贤良淑德,当日在满福楼面对百名官兵毫无惧色便可见一斑。我之妻孙氏乃大家闺秀,温柔恬静,与世无争,妾周氏又如少女般的心性,府上正缺一位能镇住场子的人。” “但如此一来,谢公子之发妻孙氏可要大权旁落,备受欺负了呀。”青竹有些为孙氏抱不平,直言道。 谢裒哈哈一笑:“青娘子倒是会为我家内子考虑。这个我当然有数,只是事出有因,最终这决定,却实际上是内子的意思。”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秘?”诸葛稷问道。 庞薇正要出声制止诸葛稷切莫八卦别人家的事情,却发现诸葛稷的神情毫无八卦的味道,反而眉头微皱。 谢裒微微一笑,沉吟道:“还记得那纪峰吗?他虽然丢了官职,却好歹还是纪家的旁支,瘦死的骆驼大过马,现在已成秣陵一害了。” “如何?”秦溪皱眉道。 “我后来听焦安说,这纪峰家有双亲,俱以年老,平日里对纪峰要求非常严苛,尝拿纪峰与纪家年纪相仿的人作比较,尤为喜欢和纪瞻之子纪鉴作比,可纪鉴是主支,纪峰是旁的不能再旁的旁支,家世、财力、人脉,无一能及,纪峰又并非三头六臂的神人,如何比得过?长此以往,纪峰愈加想出人头地,内心也愈加偏执。之前看上出生低微的焦燕,苦苦追求无果,便心生怨怼,处处为难满福楼,但因身负官职,尚有些收敛,只希望叔父纪琼能给他一飞冲天的机会。而上次的事情之后,纪峰丢了官职,双亲直接被气死,纪峰就再也无所顾忌,伙同地痞流氓到满福楼各种调戏骚扰焦燕,甚至还将掌柜焦满福打了一顿,数日不能下床。” “怎的如此恶行!而且那焦满福不是还应了纪瞻家宴帮厨之邀?纪峰如此胡来,那纪瞻岂不是要剥了他的皮?”青竹愤怒道。 谢裒低叹一口气:“纪瞻非但没有怪罪纪峰,反而派人给焦满福送来两贯铜钱。” “这是要花钱消灾?”秦溪皱眉道。 “此事不妥!”诸葛稷微微摇头:“如此一来,相当于说明所谓秣陵一绝的大厨也就是买与卖的雇佣关系,毫无私人感情。反倒是胡作非为的纪峰扎扎实实是纪家人,居然能让纪瞻甘愿为他破财免灾。” “正是,此消彼长之下,纪峰愈加无法无天了。”谢裒无奈道。 “哼,所谓士族门阀就是这个意思!”青竹愈加愤怒:“谁管你布衣百姓,平日里对你好那是天大的恩惠,自家的一条狗都比平民的贱命强!” 此一番话后,居然再无一人言语。 青竹抬头一看,见诸人都面色凝重,似陷入沉思,忽觉自己语失,忙急道:“我不是说你们,诸葛公子和庞姐姐都是极好的,谢公子也是!” 秦溪哑然失笑。 谢裒噗嗤一笑:“青娘子多虑了,我敢说此间绝无人会因此话而怪罪你,况且,你这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所以,焦安求你帮忙了?”诸葛稷问道。 “是呀,他也是走投无路。纪瞻靠不住的话,秣陵再无人敢帮焦家。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焦燕而起,经过纪峰这么一闹,秣陵也再没人敢娶她了。好强如她,差点要悬梁自尽,彻底了结此事。” “难道出身低贱的人,就不配生的漂亮吗?”这一次发出不公之言的,乃是庞薇。 诸葛稷见庞薇轻咬朱唇,面色铁青,知是真动了怒气,忙宽慰道:“还好焦娘子遇到裒哥,又遇到一位心存大善的主母,嫂嫂孙氏此举真乃高义,放眼天下能做到如此的,怕是也只她一人了。” 诸葛稷此言过后,竟然又无人吱声,诸葛稷心里一咯噔,感觉好像说了什么不是特别恰当的话,抬眼看去,果然见到两道比冰霜还彻寒的眼神。 来自庞薇的死亡凝视。 “夫君教训的是,贱妾知错了。夫君尽可以去寻落难的女子带回府上,贱妾绝无微词,甚至委身作妾也是应该的。” 庞薇撂下了这么一句,拂袖而去。 诸葛稷面如土色,神情已僵化。 秦溪坐得近,直接踹了诸葛稷一脚:“还不快去!” 诸葛稷整个人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一阵风似的追着庞薇往后堂去了。 谢裒噗嗤一笑,悄声道:“看来能治卧龙的,唯有凤雏啊!” 青竹白了谢裒一眼,突然媚声如丝道:“谢公子运气真好,娶了个如此深明大义的发妻,如今又添新欢美妾,要不要民女为谢公子下一副情花毒,以增强房中之术?” 谢裒愕然,突然想起初见青竹时诸葛稷说的话:“毒宗掌门入室弟子,毒的很”,陡然面色大变,也瞬间从椅子上弹起,飞速与秦溪作个揖:“明日睿王还有要事,我赶回秣陵了!” 言罢竟施展出比与秦溪对战时更精妙的步伐,眨眼间消失在大门口。 秦溪望着谢裒消失的位置,又看了看青竹,张张嘴,然而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青竹正在气头上,一声冷哼,撂下一句:“师尊说的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也扬长而去。 只剩秦溪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傻了眼。 临近傍晚,秦溪仍在正厅参悟着《墨经》,如一阵疾风般,顾平再一次直接冲进院子。 秦溪几乎想问一下今日守门的侍从是谁。怎么一个一个都是直接跳出来一般的。 顾平快步走近,遥遥向秦溪拱手一礼,红光满面。 秦溪忙道:“顾公子有礼,稷哥这会儿可能……腾不出时间。” “无妨!”顾平兴奋道:“我只是来通报一声,不用叫诸葛公子。” 秦溪一愣,拱手道:“顾公子请讲。” “我已与叔父说过了,叔父答应明日便亲自登门与陆玩交涉。” 秦溪心里一声苦笑。 陆玩那边,谢裒已然交涉过了,哪里还需要顾荣。但不论如何,顾家主亲自出马,这也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秦溪深深一揖:“多谢顾家主!多谢顾公子!” 顾平摆摆手:“举手之劳,秦公子不必介怀。”言罢也不多留,扬长而去。 不多时,冷面黑衣的孟祝从影壁后转了过来,同一名侍从交代了几句,一路往后院走去。 秦溪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日是居然孟祝在守门,不用说,将士族公子直接放进来的决定,要么出自庞薇,要么,便是刘奶奶亲自提醒。 毕竟耕读之宅不是高门大户,寒门,最缺的不就是往来的人情么。 次日清晨,秦溪按往常时间练完一套剑招,青竹已立在院中静候。 这一日,说好了要去馆娃宫找师叔墨城。 秦溪放了剑来到青竹面前,却见她面色仍不复平日的活泼灵动。青竹似有心事,也不说话,低着头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两人就这么往城南走了半个时辰,秦溪终于还是难以忍受如此压抑的气氛,小心翼翼问道:“青竹,还在为焦燕的事情生气呢?” 青竹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眼秦溪。 那一眼分明有点点泪光。 秦溪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青竹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想师门了。” 秦溪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常梦回五色湖畔,想爹爹,想娘亲。 “青竹的师门,应该很美吧?” “很美很美,只是也有很多毒虫。”青竹望着不远处城外的树木,喃喃道。 “呃……你们平日里,就和毒虫住在一起吗?”秦溪想象得到那种画面,声音都微微颤抖。 青竹瞥了他一看,噗嗤一笑:“堂堂钜子大人,还怕毒虫?” “那是自然,尤其是有很多腿的那些……”秦溪边说着,感觉里脸都要绿了。 “嘻嘻,小时候我也怕。”青竹回忆道:“后来师尊告诉我,那些毒虫更怕我们,剧毒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手段,体型弱小的他们,除了用毒,没有任何办法在这危险的世界生存下来。” 秦溪心中一动。 青竹这番话,像是在说毒虫,更像说她自己。 “那……你喜欢毒虫吗?”秦溪问道。 “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虫子呀!”青竹淡淡一笑:“我喜欢宁州深山里一种毒蛾,无比美丽,十分危险,中其毒粉者轻则失明,重则丧命,即便它只有十日寿命。” 第57章 没有什么秘籍 “好凄美,但对于这美丽的蛾子来说,即便只活十天也是逍遥自在的,至少它的独特已经让许多人记住。” 青竹忽而抬头深深看着秦溪,所有人从来都哀叹十日寿命之短,唯有秦溪懂得飞蛾活着的意义。 “和我讲讲你的师门吧。”秦溪看着青竹闪烁的眼眸,柔声道。 青竹深吸一口气,初晨的阳光从枝叶间洒下,印在她的脸上,和煦,如珍珠般散发着光芒。 “毒宗发源在宁州一处山谷中,那里鲜花盛开,草木茂密,后山有飞瀑从山巅而下,化为溪水,流过整个山谷。只是宁州多毒瘴,那山谷虽美,更长期弥漫着瘴气,许多植物动物都带有剧毒,以致于那山谷外人绝不敢随意进入。我很小的时候,一家人被仇家追杀,无处可逃,一头栽入那山谷,谁知仇家也冲了进去,大约十来名刀客,逼着我们一家三口往谷内逃窜,我只记得那一路,满地被毒死的人兽尸骸,直到一处绝壁前,再无退路。我的爹娘被刀客砍死在绝壁,他们也要砍死我,那时候师尊出现了,好似花丛中的仙子,从那群人身边只是轻轻走过,他们就一个个如被勾了魂一般丢了兵器,不由自主向师尊靠过去,然后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媚术,和毒术。”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那绝壁实则是师门隔绝外世的一处机关,绝壁之后才是真正的鲜花山谷。说是师门,那里更像一个村子,有老人,有小孩,大家都躲在那处绝美的地方,怡然自乐。而师尊,正是这一届继任的圣女。因为我是外来者,又父母双亡,村子里的长老说我天煞孤星,刑克亲眷,要处死我,是师尊将我护下,说孩子哪来的罪孽,凭什么连生的权力都不给。自那之后,我就一直跟着师尊修习。” “你的师门,与我家乡好像。”秦溪喃喃道:“都是一处与世隔绝之所,我小的时候,曾以为世界就那么大。” 青竹微微一笑:“还是有一些不同的。鲜花山谷住民约千计,山谷内毒瘴丛生,虽人可以凭借毒功和医术避毒,但普通作物和动物难以生存。事实上,那鲜花山谷真的是一处绝地。每年都会有大量族人出谷,采买食物,日常的用品,保障谷内住民生存。所以每一名毒宗子弟,都得会谋生本领,赚钱之法。时间久了,有的子弟便不想再回鲜花山谷,开始流徙于世,更有不择手段者,凭借毒功和媚术害人,给毒宗赢得了邪派的名号。师尊不愿背负骂名,便带十几名弟子出谷,分州郡治之。若有毒宗子弟害人者,诛。” “你的师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秦溪由衷赞道。 “是呀,她虽是我师尊,更像我的娘亲。毒宗素来有禁忌,修习媚术者不得行男女之事,若要婚配,需得先废除媚术,否则易遭反噬,自受其害。而师尊,为了毒宗,为了鲜花山谷,甘愿放弃自己的姻缘,没有孩子,就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可以说,师尊是我在师门最亲的人,而我,也是她这辈子最疼爱的人。”青竹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馨的笑意。 与师尊的这一层感情,是青竹得以坚韧地存活于世的最大动力。 “呃……所以说,你平时总对我说要行不轨啥的,也只是在吓唬我吧?”秦溪微微脸红地冒了一句。 青竹一愣,一脸坏笑道:“你不知道除了男女之事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你失了童子之身吗?不然你以为那些混迹于风月场所的毒宗女子,真的会用身体来谋生呀?” 秦溪当然不知,被青竹说的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只得干咳两声,故作正色道:“快……到了……前面。”便拔腿快步向前,落荒而逃。 青竹看着秦溪的背影,莞尔一笑,心里暖暖的,轻轻念道:“谢谢你,呆子。” 高大落叶乔木枝繁叶茂,已将馆娃宫前的广场遮了大半,细碎光影下,有微风轻拂,早蝉声声。 馆娃宫正门大开,阳光无遮无挡地倾泻在门内石砖地面上,泛起眩目的光芒。秦溪与青竹二人老远就看见一身破衣一壶酒,坐在正殿檐下荫凉内,自在逍遥。 与墨城的闲适正相反,时不时有粗重的呼吸声、吆喝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仿佛在打铁。秦溪进了宫门方才看见,平日里背手踱步的墨梁竟赤膊着上身,似乎是把庭院内原先布置的防御机关大阵给拆了,在按着墨城的要求重新布置。 看到墨梁的身体,青竹一脸嫌弃。 巳时日头已非常毒辣,墨梁全身是汗水,吃力抬着一块金属的内置机关组件,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秦溪当即快步走去,还未及墨梁惊讶,一只手已经搭上了组件,同墨梁一并用力抬起,往墙体内的机关缺口顶上去。 入手才知道,这组件几乎就是个大铁疙瘩,秦溪也差点抬不起来。 两人好不容易将组件挪到位置,墨梁正欲将其推入位,秦溪却突然抬手制止。 “墨家主等下,这个位置卡住了。” “卡住了?没呀,刚才我就是这么拆的呀。”墨梁讶异道。 “嗯……应该还是卡住了。这个杠杆这头连接端头的机活,如果这卡件不装到位,那这一组可能永远都无法射出箭矢。”秦溪边指着卡件内部的构造,边和墨梁分析道。 墨梁沉思片刻,忽然一拍大腿:“怪不得调试了一晚上这一块都发不出来,钜子大人厉害啊,一眼看出症结。” 秦溪有些尴尬:“哪有,凑巧而已!” 墨梁笑道:“这东西靠蒙可弄不出来,不是精通机关术之人,看都看不懂。” 两人又捣鼓片刻,最终咔地一声,顺利推入位。 “哼!”檐下的墨城须发微张:“臭小子,看来你《墨经》是吃透了!这墨梁虽窝囊,但论机关术,这世上还没有能被他称赞的人,你可是第一个。机关术都能习得,剑术应该也不赖,怎么,不到一周,你的剑法已有信心胜过我了?” 秦溪慌忙摆手:“自然不是,弟子练剑遇到瓶颈。想请城师叔指教。” “好!那便先试试!”墨城手一抬,不离身的长竹竿直向秦溪掷来,秦溪顺手接住,下一秒,虽隔了数十步,墨城已欺身而至,宝剑出窍,当胸便刺。 墨梁和青竹吃了一惊,墨梁慌忙跳开,青竹条件反射般想替秦溪挡上一挡,脚步刚起,耳边秦溪一句“没事。”只得收了步伐,担心地看秦溪不退反进,也直刺而出。 墨家剑法对墨家剑法! 秦溪手中竹竿更长,抬手已点向墨城手腕,墨城听得一阵风声,手腕一丝凉意,虽无法目视,却准确判得秦溪意图,立即格剑斜步,错开这一剑势,满是胡渣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但只这一格,却把丝毫没有内劲的秦溪弹开了去。 秦溪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并不停滞,反而愈加迅疾地攻向墨城,竹竿只取要害之点,每击都避开长剑剑锋。 同样是出招迅捷,同样是攻势凌冽,但几招下来,秦溪根本无法与墨城抗衡,竹竿与长剑一触便缩,不仅是兵器的差距,更是内劲的天壤之别。 二十招转瞬便过,秦溪最终的一记气贯长虹被墨城以一招大巧无工轻松化解,直刺而下的身形翻身再起时,墨城的剑锋已抵住喉头。 “哼,绵软无力!” 墨城似乎眼睛能看见一般,以剑鞘猛地抽打秦溪右手。秦溪猝不及防吃了痛,竹竿瞬间脱手,被墨城稳稳接住。 竹竿敲着地面,墨城边往檐下走边淡淡道:“不到一周,招式倒是练的可以。”顿了一顿,忽又厉声道:“但你的内劲哪去了?领悟道家真法御风之术的人,不至于一点内劲也没有吧?怎么,用上剑,连呼吸都不会了?” 秦溪淡淡叹一口气,恭敬道:“这正是弟子想请教的,逍遥游的呼吸吐纳之法,与《墨经》上记载的有大不同,弟子尝试了许多种办法,仍然无法将《墨经》上的呼吸吐纳方法融会贯通。 墨城停了脚步,眉毛微挑:“你练《墨经》上的内劲心法作甚?” 秦溪一怔,呆半天道:“不练那套呼吸之法,难道只用逍遥游吗?城师叔不是说不用真法……” “老夫说的是只用剑法。”墨城又回到檐下直接躺下倒,仰面朝天,剑与酒葫芦全丢在一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秦溪回味着这句话,忽而脑中电光一闪:“原来只要用剑就可以!但难道说剑招只是表象,内劲却不一定非要与之匹配?可墨家剑法中很多招式的吐纳方法与逍遥游大不同,若不练墨家心法,那岂不是剑招也再不是墨家剑法的招式?” 檐下沙哑的声音懒懒道:“纠结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作甚,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随你哪家的剑法,能取胜便是好的!” 秦溪呆住了。 原来可以这样? 没有所谓的章法套路,没有什么绝世秘籍,那些剑谱心法,在真正融会贯通的人眼中,只是个想用就用、不用就丢的工具而已。 辞别墨城墨梁,秦溪一路都在沉思,青竹也并未多言。 青竹知道,墨城的几句点拨,祛除了所有人心中自以为的枷锁,更给秦溪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可能,一种以真法驾驭剑法的可能。 一种创出属于秦溪自己的强大剑法的可能! 第58章 入定三日 秦溪与青竹返回耕读之宅时已过晌午,秦溪这一路陷入沉思,连到了家门也不自知,直到入了正厅,才发现偌大一个宅子,安安静静,几乎没人说话。 诸葛稷与庞薇都在厅里喝茶,脸色不大好,见秦溪二人回来,庞薇只没精打采地对青竹道:“内厅留了饭食,青娘子与溪弟先去吃吧,一会儿有事与你二人说。” 秦溪这才从神游状态回来,青竹也未直接入内厅,关切地向庞薇问道:“庞娘子,怎么了?” 庞薇淡淡叹了口气:“顾平来过了。” 秦溪立即会意:“是陆玩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嗯,结果出来了。”诸葛稷语气中微有颓意。 “怎么样?”秦溪也顾不上咕咕叫的肚子,急问道。 “一个五品,一个八品。”诸葛稷答道。 秦溪眉头微皱:“这……是何意?” “夫君定品中中,是为五品,判辞是八个字‘思辨敏捷,家世不显’。溪弟……” “家世不显?这……不合适吧?”秦溪吃惊地叫出声。 但庞薇并没有想更多解释的意思,只淡淡接着道:“溪弟定品八品,是为下中,判辞也是八个字‘武艺超群,桀骜不羁’。 ” “桀骜不羁?!”这回是青竹惊呼道:“这算哪门子判辞,谢裒不是说陆玩这厮公正宽厚的么……” 诸葛稷淡淡叹了口气道:“如此判辞,却也不失‘公正’二字。我诸葛家人丁单薄,早已今非昔比,说个‘家世不显’倒也挑不出毛病,只是这结果,都不知怎么和祖奶奶说。” “怎么挑不出毛病?武侯之名难道只是个摆设吗?”庞薇似憋着一股气,冷冷道。 “但武侯毕竟是西蜀的武侯,不是他江东的武侯,站在江东士族的立场上,不就是个外来的寒门破落户。”诸葛稷无奈解释。 “那‘桀骜不羁’呢?这呆子哪里桀骜了?”青竹脱口而出道。 秦溪默默瞥了眼青竹。 “恐怕是因为溪弟不喜与士族子弟相交,与附庸风雅的士子相去甚远,得了个不近人情的声名,再就是秣陵县一掌伤百余官兵的事,毕竟纪家也是江东士族,只能说那陆玩没写个藐视王法已然算手下留情了。”诸葛稷无奈道。 秦溪沉吟片刻,问道:“中中,五品的话,应该也是有出仕的机会的吧?” “有的,依照当朝九品官人法,定品为五品者,可受诏任职九品官员。”庞薇解释道。 “嗯……蛮好的,不管怎么说稷哥也有官可做,说明这陆玩当真没下死手呀,哈哈!”秦溪得知这一结果,居然毫无颓色。 “但是他把你的品级定的太低了呀!”诸葛稷抱怨道。 秦溪嘿嘿一笑:“这有什么的,裒哥不是说过么,现在这种选官的方法主看士族家世,次看个人能力,我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本来也没想着能拿到多高的品级,没给我弄个下下已经谢天谢地了。只要稷哥能有出仕的机会,以后青云直上也只是时间的事。” 秦溪言罢,青竹与庞薇微微有些吃惊。 庞薇怔怔地看着秦溪道:“原来我们在这里愁了半天,溪弟才是最豁达通透的人。” 青竹则讶异道:“人常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这陆玩把你弄得差点就最低品了,你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哪有空生气呢,方才路上想了许久,关于真法融合剑法的事,于我而言,这件事比出仕有意思多了。”秦溪本来也无所谓出仕,如今失去选官的资格,倒是乐得自在。 诸葛稷起初还有些惘然,一部分是自己没争到上品,最主要还是秦溪居然只得了个八品,这品阶出来,近几年时间很难改动了。虽秦溪年纪尚轻,但眼下北方匈奴剑指帝都,正是武艺出众的英雄大显身手之时,不免太过可惜。 但秦溪这副豁达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再纠结。秦溪的心性诸葛稷自然十分了解,便微笑道:“溪弟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江湖侠士,单这一份宠辱不惊的心性就实为难得,况且身在钜子位,还做什么芝麻小吏。溪弟说得对,只要有出仕的机会,定能够青云直上,是我太看重这次中正评议的结果了!” 诸葛稷抚掌而笑,忽又问道:“你方才说真法融合剑法是何事?此去馆娃宫,吐纳心法的问题解决了?” 秦溪有些尴尬:“和墨城又打了一架,用的剑法,输得很快,不过墨城也算明言不限制我用逍遥游的凝气之法,只是对敌手段需得是剑术,解决方法嘛,我已大概有方向了……咕……” 秦溪话才说了一半,却被自己肚子里的叫声抢了注意力,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轰然大笑。 “快让溪弟和青娘子吃饭吧!”庞薇笑道。 诸葛稷大笑:“好好好!薇薇,走,咱们也去小酌一杯,顺便听听溪弟说说他的想法!” 庞薇白了诸葛稷一眼:“你去吧,我去和祖奶奶说一下定品的事。” 秦溪的方向其实也很简单,如果可以使用逍遥游真法内息,那只需将墨家剑法中所用吐纳之法接近逍遥游的剑招留下,其余剑招摒弃即可,但最大的问题是剑招的连贯性不复存在,需得稍作调整,而最重要的是实战时的应用,毕竟常人学剑都是学一套,从未有秦溪这般学了个形神分离的。 诸葛稷与青竹皆习过剑术,从自己体悟剑术的方法上给秦溪出了不少点子,但最终能否完成剑法的减招,还是只能靠秦溪自己。 自此,秦溪全身心投入一门新武学的研究中去,起初还经常在院中舞剑,时不时停下步伐坐地思考,之后剑也不拿,所有招数都记得滚瓜烂熟,只坐着皱着眉头,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 又过了几日,一如往常的夏日清晨,青竹一如往常地伸着懒腰沐浴清晨柔和的晨光,推开窗户,却赫然发现秦溪如一尊雕塑一般坐在自己平日里训练内息的房顶处,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早早起来冥想,还是根本彻夜未眠。 但在青竹的注视下,发现秦溪的呼吸十分平稳绵长,这是入定的表现。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搅秦溪。 青竹知道,这难得的入定状态,不仅能飞速提升内息修为,更似醍醐灌顶般能将平日里思虑不透的关键节点打通。 这一状态,寻常武者可遇而不可求,一旦自行出定,于武学参悟方面必然有天壤之别。 而青竹不知道的是,秦溪在入定时已能够将自身内息与天地之气完全调和在一起,肉身似乎化为花草树木,晨风初阳,那每一式剑招也不单单只是一个动作,更以剑拨动了六气之弦。 秦溪保持这个状态又过了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在定品结果出来后,谢裒自然少不了登门再访,除却对秦溪沦为下品表示惋惜之外,还带来了参军王导已在睿王面前提及二位少年之事,诸葛稷面上虽感谢万分,但内心依然焦灼不已。一方面是朝廷是否会任用自己的担心,另一方面则是生怕陷入南北士族之间的暗流涌动。 而与常人反应相同,谢裒对于坐在房顶上入了定的秦溪深感好奇,有一瞬间谢裒甚至想偷偷丢一颗石子将他砸下来,真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出了啥。 在入定第三天夜里,秦溪终于睁开了双眼,眸子中似有星辰闪过,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秦溪从房顶翻身而下,落地时轻如一叶。 此时已是午夜,所有房间的灯都已熄灭。秦溪也不愿吵醒别人,便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明月当空,一片清朗。 值夜的侍者靠着廊柱昏昏欲睡,连秦溪经过都没有反应。 入了厨房,一片黑乎乎的,秦溪只想着尽快寻一点充饥之物,便忙不迭将厨房的灯点上,只是火光刚起,秦溪动作一滞,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眼前桌案边上,一紫衣娇小女子伏案而眠,手边还放着许多罐瓮。 正是青竹。 火光摇曳,光影闪烁,青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抬头木然一望,正看到秦溪讶异的眼神,瞬间精神一振。 “你醒啦!饿了吧!我热点粥给你!”青竹边说着,很快生起了火。 “你……是专程在等我?”秦溪问道。 “是呀,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定,心想着一连这么多天你肯定饿坏了,便给你留了些吃的。你稍等哈。很快便好。” 秦溪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直到青竹将热气腾腾的粥端上来,秦溪还有种活在梦中的感觉。 “太辛苦你了。”秦溪柔声道,心底满是热流。 上一次让秦溪感受到如家般温暖的,还是和自己的娘亲待在一起的时候。 “客气啥,奴婢不是钜子身边的贴身侍婢嘛。”青竹嘿嘿一笑,又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哪睡一样,平日里厨房的活我也常来帮手,熟悉的很。” 秦溪语滞,闻着粥的香气,忽然想起桃花谷边猎户家的那碗粥。 在离开五色湖前,秦溪觉得身边的人都不会离开自己,娘亲也好,爹爹也好,野老也好,世界就这么简单,温暖。 但离了五色湖后,面对复杂的世道,各式各样的离合,秦溪像蜗牛一般藏起了自己的内心,随波逐流。 但这一碗粥,秦溪真切地感受到青竹的心意,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心底的纠结,只能用狼吞虎咽来掩饰。 “慢点,小心烫。”青竹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认识也有数月,一开始或许是带着任务般的刻意接近,现在已真的当做朋友,或者是家人。 这个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很木讷,却并非痴傻之辈,也许同弱小的毒虫一样,看起来很唬人,内里却异常柔软。 第59章 逍遥六剑 但青竹却并未多问秦溪剑法的事情,看着秦溪填饱肚子,只催他早些休息,自己则揉着惺忪的睡眼,也回了房间。 秦溪悟出的剑法能否对敌,是否有可能胜过盲剑客墨城,只在与诸葛稷一战。 毕竟这宅子里公认的剑法高手,也仅有诸葛稷。 秦溪出定的消息传的很快,当然也不用特意告知,任何人只要起床时抬头不见了房顶那尊坐佛,便知今日将有一战。 早膳过后,手上没有活的侍从陆续都聚到院子里,里里外外围了两圈,黑衣冷面的孟祝居然也挤在人群中,虽仍然默不作声,可也在翘首期盼。 剑术,是所有世俗武者心中向往之道。 剑是君子之礼,是行侠仗义,是百兵之首。 虽然当代战场上兵士多持刀矛,但论起地位最高的兵器,非剑莫属。 而傲立于世神秘高深的真法居然与历史悠久的墨家剑法融合了! 会是怎样一种惊世骇俗? 所以当众人看见秦溪拿着训练用剑出现在前厅时,都不禁爆发出一阵欢呼。 秦溪却完全傻了眼,本来也只是打算在院子里练习新悟出的剑术而已,面对数百围观的侍从,秦溪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节骨眼上,青竹从秦溪背后走出,手上拿着折星,敲了敲秦溪的肩膀。 “来试试?”青竹微微一笑:“诸葛公子还没用完早膳,我先来陪你热热身。” 秦溪咧嘴苦笑。 青竹平时虽很少用剑,但毒宗的灵蛇剑法是青竹所有武功的底子,如今青竹已是步入宗师境界的武者,又拿着折星,只怕比起墨城的威胁也低不了多少。 庭院内,秦溪持剑静立,居然闭上了眼睛,但在那一瞬,整个人的气质已有不同,似蓄势惊雷,似摧城之云。 侍从间的议论声骤止,道道目光汇聚在秦溪身上。 青竹也收了笑意,目若朗星,唰一声折星出鞘,耀眼的光芒如骄阳坠地。 “呆子,小心了!” 青竹一声吒喝,步伐流转,形如鬼魅般向秦溪攻去,折星剑尖闪着寒光,直掠秦溪腰际。 秦溪却不睁眼,身形如随风之叶,在折星刺到之时飘然后退,居然中门大开。 可欺身而至的青竹并未觉得这是可乘之机,反而有一种被厚重的密云包裹的窒息感,眉头一皱,想抽身后退,但已觉得周身似陷入泥淖之中,粘滞不已。 秦溪双目猛然睁开,两步之外一记简单的撩剑,可在青竹眼中却如长刀战马般奔袭而至,忙不迭举折星相阻,只听叮一声,却是青竹连人带剑被扫出十步开外。 围观者一阵哗然。 宗师青竹在秦溪手中一招也过不去,虽然青竹不是主修的剑术,这差距也过于夸张了。 青竹摔了个四脚朝天,折星虽未脱手,可虎口被震得生疼。 秦溪忙收了剑,快步跑到青竹身边将她扶起,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伤着吧?” 青竹眉头一拧,一声冷哼:“伤了!伤得很重!” 秦溪骇然,上上下下仔细瞅着青竹,连声问道:“伤哪了?伤哪啦?” 青竹用力拍拍屁股上的灰,冷冷道:“伤心了!”说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围观侍从中一阵哄笑,秦溪呆若木鸡。 清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院中树影摇曳,众人在檐下阴凉处站的惬意,只秦溪一人此时如芒在背。 青竹跑了,诸葛稷还没来,侍从们反而越聚越多,秦溪一时觉得自己像街边卖艺的猴子,顿时后悔方才用出了六气中的晦涩之气,对着青竹的那一剑一点也没收力。 “秦公子,不如在下再陪公子试试剑吧。”人群里中气十足的一声,倒是恰好替秦溪解了困境。 秦溪立即举目张望,却是黑衣冷面的孟祝缓步走出。 “孟叔!”秦溪恭敬一揖。 秦溪记得,诸葛稷曾说过,孟叔身经百战,曾在战场厮杀,单论剑术,或许不敌诸葛稷,但若搏命,胜诸葛稷十倍。 孟祝对身边一侍从吩咐两句,那侍从快步跑开。孟祝则拱手道:“去取下兵器,请秦公子稍待。” 秦溪略略定了心,想来孟祝的剑术定然也十分精湛,不过此番,自己可得悄悄留点力了。 可当侍从扛着兵器回来时,秦溪顿时错愕不已。 不是剑,居然是一把长柄武器,头上还扎着布袋,将兵刃护得很好。 这不会是孟祝真正惯用的兵器吧? 秦溪默默注视孟祝缓缓解开绑带,摘下布套。 雪亮的兵刃在阳光下竟然有冰冷的寒意。 这居然是一杆枪! “此枪名寒月,随在下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今日幸得一见秦公子的绝世剑法,唯有以家传蛇盘枪法讨教一二,请公子切莫留手!” 孟祝一席话说的严肃庄重,秦溪心底震动,不得不打起精神,重聚剑势,凝神以待。 咻! 孟祝手中长枪抢先进攻,枪出如龙,腰稳如磐,虽隔了数十步,只手上一抖,一个枪花已画着致命的弧线直刺秦溪咽喉。 长兵对短兵有天生的压制。 秦溪面对枪尖。手腕轻转,反手握剑,不退反进,一招普普通通的挂剑手法瞬间将长枪隔开,身形已迅速贴近孟祝,待孟祝回枪再扫,秦溪手上长剑再转,已是一招形似九天揽月的直刺直击孟祝胸口。 孟祝只觉得剑还未至,自己已被势压的无法呼吸,心里惊讶难不成短短数日秦溪已练出了剑气?忙甩枪格开这一击直刺。 在杠杆的作用下,枪头猛烈抽打在剑尖上,势如奔雷,秦溪觉得手上一沉,差点给这一击把剑打飞了。 但秦溪竟丝毫不退,而是顺着枪头弹击的势一个飘逸的转身,一剑回旋又向孟祝劈去。 孟祝虽是长兵,可完全被秦溪一把剑压着打,一直在防守,丝毫没有进攻的时机。格开四剑后,孟祝转身便要走,秦溪隔了四步外又是一记直刺直奔孟祝后背,谁知孟祝居然使了个回马枪,人未转,枪先至,森森枪头直刺秦溪面门。 围观的侍从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这一记回马枪快若闪电,是孟祝压箱底的绝活。而秦溪身体已成飞刺之势,停不下来,眼看就快撞到枪口上了。 叮!! 出乎所有围观者之意料,急速运行的枪尖与剑尖,居然不偏不倚凌空撞在一起。 孟祝的回马枪是反身的巧劲,与秦溪积全身之势的直刺相比,力道还是差了一点,兵器相撞之下,孟祝一个趔趄,重心失衡,向前扑倒在地,而秦溪也立即停了剑势,正欲上前,孟祝已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秦公子剑法攻势如虹。放眼天下难寻敌手,在下佩服!”孟祝抱枪一礼,面色十分激动。 秦溪忙回礼道:“孟叔过誉了,最后一招乃是运气成分居多,若按常理,长枪占优,我早已被刺中啦。” 孟祝微微摇头道:“若在战场厮杀,只一照面的事。秦公子仅靠直刺的那一式已可破甲千余,并无后面这些对招了。”言未已,余光瞥见正厅内来人,忽而持枪下跪,正声道:“公主殿下!” 秦溪闻言惊讶回望,乃是诸葛稷扶着刘奶奶缓步走出,身后跟着的自然是庞薇。 刘奶奶平日里走动较少,秦溪也是许久未见,今日一见,仍是雍容华贵德气度,慈眉善目,微微含笑。 “刘奶奶!”秦溪也开心地持剑一礼。 “好好好!”刘奶奶声音和蔼,带着笑意:“孟将军快请起,切莫多礼。溪儿,听闻你入定三日得绝世剑法,奶奶我也是一武痴,自然想一睹为快呀。” 诸葛稷兴奋道:“能让孟叔连寒月银枪都搬出来,看来溪弟当真剑法大成!”随即豪迈向侍者唤道:“取剑来!” 一侍者立即返身离去。 庞薇笑道:“听闻墨家剑法一共七七四十九式,溪弟的减招剑法有几式呀?” 秦溪尴尬道:“也就……六式。” “六式?!”孟祝与诸葛稷一并惊呼。 “不简单呐!”刘奶奶由衷赞道:“溪儿可知孟将军之母姓赵,能让孟将军用上家传神枪,使出家传枪法,却仍不能取胜的剑法,仅仅六式!绝无仅有,世所罕见!奶奶很好奇,你的剑法可有命名?” 秦溪沉吟道:“因为此剑法主要的根基还是逍遥游,所以我想将它叫做逍遥六剑。” “逍遥六剑!好名字!”刘奶奶抚掌而笑。 说话间,侍从已将另一把未开锋的铁剑取来,诸葛稷接过剑,朗声道:“溪弟小心了!我今日将全无留手,奋力一战!” 话音刚落,诸葛稷箭步而出,身入庭院即以剑指天,脚步玄妙,越走越快。 今日对战不似牛首山时需得护着王悦,诸葛稷得以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只一息间,围观侍从的眼中好像多了两个诸葛稷,虚虚实实,剑光漫天,从三个方向一齐向秦溪攻来。 秦溪不明诸葛稷剑法的虚实,却丝毫不慌,反而闭目宁息。 这一式,很多侍者看出来,是一招逼退青竹的一式。 秦溪通过同风之法感知周身空气的扰动,本以为诸葛稷是两个虚影,一个实影,没想到三处居然都有扰动,难道三处皆实! 眼看三剑齐至,秦溪反身飞退,却只退了两步便回身一剑。 “不是逼退青娘子那剑!” 有侍从叽叽喳喳叫开了。 “是回击孟将军那剑!” 秦溪这一剑利用精妙的距离控制,正巧一剑接了三个诸葛稷的三把剑,若用的是折星那样的神兵,这一剑已经可将其他兵器都砍断了。 三个诸葛稷步伐错综,秦溪一剑后竟然又多出两个诸葛稷,变成五人。 这一回五人合击秦溪一人,用的方法秦溪倒是熟悉了。 五行阵! 秦溪心里有了判断,诸葛稷的剑法并非像邹元清、紫霄那样的传统剑招,而融合了诸葛稷自己熟知的奇门之术,阵法之术。 五名诸葛稷,一人缠斗,一人招招夺命,一人全力防御,一人主打策应,最后一人身影飘忽在外,若即若离。 秦溪一下子面对激烈的攻势,压力倍增,脚下飘渺之法骤起,身影与剑光也在院子里面飞速流转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五个诸葛稷,一堆秦溪残影,将围观诸人唬了个目瞪口呆。 第60章 一剑无名 然而光闪躲也不是个事,秦溪尝试破阵,但诸葛稷的五行阵比起阴阳家那五个人的精妙许多,毫无破绽。 电光火石之间,秦溪已有了决定,正面挂剑式荡开了火阵位的一剑,飞身后退,中门大开。 “来了来了!是这招!”围观的侍从无比激动。 游离在外的木阵位诸葛稷怎能放过此等良机,立即飞身追击,一剑刺向秦溪中门,却不知为何整个人接近秦溪时顿感粘滞,剑势稍减,秦溪一招简简单单的斜撩,似金戈铁马之感,迎面直击而来。 与青竹的结果相同,木阵位的诸葛稷结结实实受了这一剑,连人带剑横飞而出,屁股着地,四脚朝天,喉头一翻,居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秦溪吃了一惊,以为自己伤了诸葛稷,正欲收剑上前,另外四个诸葛稷竟然看都不看,继续挥剑而上。 秦溪只得与另外四个缠斗在一起,而被击飞的这个诸葛稷居然原地打坐,开始调息。 秦溪不知,诸葛稷的剑法不仅兼有奇门之术,阵法之术,还有一些医家的本领,自我恢复能力极强,若不能将五个诸葛稷一齐击败,很快便可重现五行阵攻势。 “呆子!别分神!庞娘子在,诸葛公子不会有事的,你只管破敌!”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秦溪余光瞥见,原来是青竹去而复返,坐在房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对决。 青竹的话有道理,不论是刘奶奶亦或庞薇,见诸葛稷吐血并无惊讶之色,想来这种情况他们也是见怪不怪。 秦溪心中立即大定,重聚剑势。 然而此时,打坐的诸葛稷已经恢复完毕,翻身便投入战场。秦溪妄图再引诱入套,诸葛稷当然不会再上当,在秦溪中门大开之时,五个诸葛稷从五方向一齐攻至,逼的秦溪连连使用飘渺步法加挂剑式防御。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近百招,围观众人看的真切,秦溪来来回回只用了五种剑招,直刺,上撩,回剑,挂剑,诱剑,却迟迟不见第六招出手。而反观诸葛稷的五行阵,配合愈加精妙,攻势越发凶猛,每个诸葛稷的步伐、呼吸、力道似都在提升,让秦溪完全应接不暇。 青竹从屋顶上飞身而下,立在庞薇身边,先是和刘奶奶施了一礼,而后向庞薇讶异道:“诸葛公子这是要突破了?” 庞薇轻轻点头,也有些担心地看着院中,生怕诸葛稷临阵入宗师,力道变化太大,秦溪一时吃不消。 院中两人又拆了数十招,游离在外的诸葛稷当先一声长啸,剑势突变,身影快到几乎与秦溪的飘渺步伐接近,剑光化为残影,而另外四个诸葛稷也立即有了变化,更不可思议的是,场中突然又出现三个诸葛稷,加起来一共八个! 秦溪吃了一惊,知是诸葛稷临阵入宗师,而四个诸葛稷也立即从缠斗中抽身而出,所有诸葛稷分立八角,其中一人带着笑意朗声道:“溪弟,还打不?” “打!”秦溪在院中央负剑而立,笑道:“稷哥入宗师的时间未免也太巧了!不过我尚有一剑未用,还想试一试!” “好!” 八个诸葛稷一齐动起来,剑式却不一致,步伐走位均有差别,参差错落,如迷魂阵一般。 庞薇看了半晌,面色骇然:“八卦阵!” 刘奶奶点头道:“稷儿这是将阵法造诣融入剑法,若不是先前使用剑阁古法只能分出四人,怕是早就想融合八卦阵了。只是,这剑阵对付常人有用,对付溪儿却未必。” 青竹听到此言一脸震惊,直问道:“刘奶奶对那呆子这么有信心?” 刘奶奶呵呵一笑,并未多言。 场中形势十分危急,八个诸葛稷将秦溪围在垓心,剑影纷飞,攻势层出不穷。秦溪尝试左突右突,终究无法寻觅半分脱身的空隙。在八剑齐至的一刻,秦溪突然收剑向下,单手引息,而后轻轻一跃。 众人只见秦溪这一跃如同用力过了头,先是跃至半人之高,而后高过诸葛稷的头顶,八剑刺了一空,只能仰望兴叹。 可秦溪仍未停止上升,高过檐角,又高过屋顶,高过树梢,又高过飞鸟,最终所有人已无法看清秦溪的身形,只觉得天穹的阳光无比刺眼。 下一刻,有人惊呼:“下来了!” 待再睁眼时,天空中一道身影飞速而下。手中长剑直刺地面,如一道耀眼的惊雷,院中地砖砰地炸开了,八个诸葛稷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威压之势,甚至已无法直立,痛苦的单膝跪下。 庞薇箭步冲出正厅,向天空高喊:“溪弟留手!” 秦溪听得真切,急忙收了剑,凌空一翻,整个人缓缓落到地面,才发现庭院中的地砖已碎了大半。中心的位置甚至土都陷下去数尺。 八个诸葛稷已收归于一,正静坐而努力调息,虽未吐血,但面色苍白,庞薇焦急地立在旁侧,一眼不眨看着诸葛稷的状态。 围观者鸦雀无声,但也无一人离开,都如看着怪物般地看着秦溪。 秦溪自然也被吓到了,他没料到这一剑会有这样的威力,这种后果绝不在他推演的范围内。 正厅中有脚步轻响,原是刘奶奶缓步向外走出,依然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溪儿莫慌莫慌,稷儿只是受了点剑势威压,怕是一时内息乱了,很快便好,不妨事。” 秦溪闻言仍不免惊恐,向刘奶奶长揖无语。 刘奶奶在正厅前停了脚步,正好立在斑驳的树影下,面容和蔼,声音平缓如潺潺流水:“我观你的逍遥六剑,摒弃墨家剑法之表,深得墨家剑法以攻代守,攻守并重的宗旨,可见你在剑术造诣上确实异于常人。只是你这最后一剑……已非人力所能抗衡,你可有取名?” 秦溪淡淡摇头:“我只想了个逍遥六剑的名字,六个剑招均未取名。” “得取!得取!”边上忽有一爽朗声音笑道,秦溪忙看去,原来诸葛稷已然恢复,在庞薇搀扶下站起,嘻嘻笑着向秦溪走来。 “稷哥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有事!如祖奶奶所说,方才只是一时内息乱了而已。”诸葛稷泰然自若,将剑交给一旁的侍从,摆摆手让围观者散去,反身锤了秦溪一拳:“你这第六剑怎么不早出?莫非我不入宗师你还看不起我?” 秦溪连忙摆手:“当然不,当然不,本来是因为前五式比较常见,我想着能多用用这五式更好。” “就前五式得了!你这第六剑太吓人了!”青竹跳跃走出,立在庞薇边上。 庞薇笑道:“那这逍遥六剑,恐怕能看到第六剑的人,当世也没几个了。我也觉得,这六式剑招都应该取名,不止第六式,你前面的五式,应该是融合了真法之力吧?虽看起来平凡,可一点也不简单啊!” “溪儿,你是否已经能够御六气?”刘奶奶忽然开口问道。 这一层,秦溪并未同其他人说过,秦溪微有些错愕,忽然想起刘奶奶该是熟识野老的,便微微点点头。 刘奶奶满面笑意,似皱纹都舒展开:“我看前五式就猜到你已经能够分晦明,没想到你运用的如此熟练。从这点上,你比当年那个人,要强很多。” “刘奶奶,您是说他当年……未曾御六气?” “据我所知,并没有。这需要天赋与机缘并重。所以说,你的逍遥六剑目前在当世是独一档的剑术,配得上每一式都命名!” “可我……没想过呢。” “这差事我讨了,怎么样?”诸葛稷哈哈一笑:“虽说你取名字本事很不错,但以后你的剑招扬名天下之时,别人问起是何招式,都会附带一句是钜子的手下败将那个叫诸葛稷的所起,岂不是很有名气!” 秦溪哑然失笑。 正当众人皆笑作一团时,刘奶奶忽然走上前,坚定地握住秦溪的手,郑重道:“溪儿,你于武学有异于常人的机缘与天赋,奶奶知道九品定品你未能获得出仕的机会,但这也是命中注定,你与稷儿所走的路定然不同。未来的路不管怎么走,但凭你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奶奶想请求你务必谨记,剑护万民,剑守天下!” 秦溪一怔,八个字在脑海中回荡,刘奶奶郑重甚至带着请求的语气让秦溪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秦溪猛然双膝跪地,向刘奶奶深拜,肃然道:“秦溪,谨记!” “妙哉!”诸葛稷忽然抚掌而笑:“虽然前五式还未得最佳,但这第六式我已想到一名。” “叫什么?”青竹好奇道。 “就叫无名 !”诸葛稷声洪气朗。 青竹微微皱眉:“怎么感觉是来糊弄的……” 诸葛稷踱步道:“《逍遥游》至高之境,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若要以一剑护天下之民,那可不得如圣人般的境界。” 言语间,刘奶奶已让秦溪起身,诸葛稷之言在秦溪脑海中回荡,眸子里有星辰闪烁。 “好!那这一剑,就叫无名!” 第61章 化身小猫的诸葛稷 “若以此法,我也偶得两剑招之名。”庞薇笑道:“一式气吞山河的直刺可命名为绝云,一如大鹏鸟啸越长空,一式厚重刚猛的上撩可命名为北冥,一如彼岸之海浩瀚无际。” “妙呀!”诸葛稷赞道:“那我再补一名,一式密不透风的挂剑可命名为垂天,正好比那大鹏鸟遮云蔽日之翼。” 青竹见诸葛稷与庞薇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得急道:“哎哎,你们两一会儿把六招都起完了,好歹留一点给我嘛!” 话音刚落,青竹只发现秦溪、诸葛稷、庞薇,甚至刘奶奶的目光齐刷刷都盯着自己,突然心里一阵发毛。 诸葛稷笑道:“还剩一招似退却攻的回剑和一招大开中门的诱剑,就看青娘子的咯!” 青竹心里一咯噔,声音像蚊子一般:“那要不,回剑叫……” 叫了半晌,青竹却没蹦出一个词来,秦溪不禁笑道:“叫回头一剑?” 青竹没好气地白了秦溪一眼:“我想叫它醉梦,可这并非出自《逍遥游》。” “妙啊!”诸葛稷由衷称赞:“浮生若梦,自在逍遥,这醉梦一词不仅道出了这一剑攻守转圜的剑意,还恰好应对了庄子梦蝶,即便不是出自《逍遥游》,可同样深得道家之意!” 青竹得了诸葛稷肯定,十分开心,笑道:“诸葛公子今日化身小猫啦,一直喵喵喵的。” 诸葛稷也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溪弟这一套剑招实在是开天辟地,哎青娘子可别打岔呀,还有最后一式。” 青竹嘿嘿干笑了两声,低声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想破脑袋也就想到这一个,再也没灵感啦!” 庞薇柔声道:“不如……最后一式请祖奶奶帮忙起名吧!” “如此甚好!”诸葛稷抚掌赞道。 秦溪也微微点头,期待地看着刘奶奶。 刘奶奶仍呵呵笑着,缓缓道:“你这一式自开中门,实际上算是虚招,但在整套剑法中,却是不可或缺的以退为进打法。奶奶想到‘潜渊’二字,人生在世,不会永远意气风发,如若遇到低谷、挫折,便如蛟龙潜渊,正是积势之时,溪儿觉得如何?” 还未及秦溪言语,身边又是一声“妙哉!” 不用想,当然还是诸葛稷。 “潜渊积势,虽非《逍遥游》之词,但深得蓄势六月之理,同样也是顺应天道的一种阐述,太恰当了!” 青竹一声哼哼,咬着庞薇耳朵道:“庞妹妹,回头给你夫君找点猫粮去。” 庞薇掩嘴而笑。 秦溪恭敬一揖,欣喜道:“多谢刘奶奶赐名!” 诸葛稷兴奋道:“逍遥六剑,绝云、北冥、醉梦、垂天、潜渊、无名!真是痛快!如今道家真法《逍遥游》不仅有真法,还有剑法!溪弟可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秦溪惭愧一笑,自嘲道:“可惜真法本身我也只领悟到第五层境界,才过了一半。”忽而又向刘奶奶一揖道:“刘奶奶可曾听说过第六层驱物境界?” 刘奶奶沉吟片刻道:“奶奶倒是还真未听说。道家真法本来修炼的人就极少,想必这后面境界,也只有靠你自己摸索。” 秦溪恭敬再拜。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上馆娃宫?”诸葛稷问道。 “再等几日吧,反正时间足够,今日与稷哥对战,觉得有些细节还可以再调整下。” “我倒是觉得你现在上山,那墨城也未必是你对手。”青竹笑道。 秦溪连连摆手:“不急,不急。” 庞薇笑道:“你们弟兄两真是截然相反,溪弟年纪虽轻,行事却无比稳健。”转对诸葛稷道:“你呀,大了两岁,却一直小孩子般的心性。” 诸葛稷两手一摊:“薇薇说的是,只是小孩子怕是也做不了几天了。等任令下来,估计得在九品小职位上疲于奔劳咯。” “凡事需脚踏实地从头做起,切莫好高骛远!”庞薇绷着脸劈头盖脸给诸葛稷泼了盆冷水。 “诶呀呀我刚被溪弟打伤了我还疼着呢!”诸葛稷故意摆出一副羸弱却讨打的样子。 众人皆笑,庞薇也绷不住,扑哧一笑。 一连数日,秦溪都窝在宅中仔细推演逍遥六剑,青竹现在也没有陪着秦溪的必要,自然时常出门走走。 好巧不巧,在济世堂的同宗一见青竹便给了她一份信,说是两日前到的,还未及送抵府上。 青竹展信速阅,说的是师门上的一些人事安排,青竹怔了怔,面色瞬间暗沉下来。 八月的吴县空气潮湿而闷热,就连清晨也不再凉爽。 青竹依旧早起练气,而秦溪也依然早起练剑。 距离墨城一月之期也仅剩一周,青竹心里盘算着时间,一丝无奈之色掠过她的脸庞。 “呆子,你打算什么时候上馆娃宫?” “嗯……要么就今日吧,你看行么?” “当然行!” 用完早膳后两人即刻出发,诸葛稷本也想去见识见识,可庞薇压着诸葛稷熟识各部事务,为将要到来的任令作准备,诸葛稷自然没有办法再过多涉足江湖事。 不到一个时辰,秦溪与青竹二人已登上馆娃宫,这一日天气异常沉闷,两人都没什么精神,也不愿多说话。 墨城还躺在上次那个位置,好像这近半月时间都没挪过窝。远远听到两人的脚步,也不多言,即开口道:“准备好了?” 秦溪凝神静气,回道:“准备好了!” 墨城从背后掷出一物,秦溪伸手接住,入手如无物,有些诧异。 不再是竹竿,而是一柄木剑,雕工自然是比不过公孙家的手艺,但剑刃从上至下如流水一般,一看就是神兵一削即成。 看来墨城也不算闲着,为此次比试,还专程准备了木剑。 墨城缓缓站起,手中也拿了一柄木剑,剑指秦溪,蓄势待发。 青竹知趣地退到一边,心里倒是丝毫不紧张,反而东张西望。 秦溪此番的剑术已臻大成,按墨城先前出手的水平,定然是敌不过秦溪了。只是不知道今日这墨梁跑哪里去了,单一个人看剑,有些无聊。 墨城一剑刺出,似整个人都化为利剑,即便手握木剑,这剑势之猛也足以削金断玉。 青竹瞬间被吸引了目光。 墨城还是墨城,这一剑之势不是短短一个月能速成的,而是数十年用剑经验的积累所致。 墨城与天下用剑者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如今,单看秦溪与墨城孰高孰低。 秦溪一招北冥,以静制动,晦涩之息恰如汪洋大海般漫溢而出。 墨城疾掠而至的身形果然受滞,剑势也骤然削减。 正待秦溪要一剑撩出之时,却分明瞥见墨城紧闭的双目下,嘴角扬起一丝蔑笑。 秦溪与青竹心里均一沉。 下一瞬,虽墨城之剑还在五步开外,秦溪却分明感觉到一股锋利的气息撞上了手中木剑,不得已竟直接将北冥之式转为垂天,一招挂剑格挡,脚尖点地,整个人飞速后退。 剑未至,剑气已至! “呆子小心,这是真正的剑气,能杀人的!”青竹骇然道。 青竹当然还记得在牛首山上,对上宗师剑客紫霄道姑,被剑气伤的体无完肤。 但紫霄的剑气仅仅半步而已。 墨城的剑气居然已逾三步! 对于这种级别的剑客,手里拿的是神兵还是木剑,对普通武者的杀伤力并无半点差别。 原来此前与秦溪对剑,墨城根本未出全力! 秦溪用力按耐下因惊异而砰砰直跳的心,深呼吸,将同风之感扩散至最大,如肉眼可见般,在六气之中,那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剑气,竟然已有丈余长。 墨城手中的剑,攻击范围和长兵没有半点差别,却比长兵更灵巧,更致命。 铮! 墨城又是一剑刺到,木剑引发空气的扰动,居然刺出了剑鸣! 秦溪垂天垂了半天,丝毫找不到更好的反击之机,心底有些发毛,难不成逍遥六剑在墨城面前,只剩乌龟一剑了? 秦溪知道自己当下缺的是一份心境,因为吃惊而没有能够使出逍遥六剑,这是临敌经验的不足,也是阅历的差距。 但无论如何,此一战不能败! 墨城又是一式九天揽月飞身直刺,而秦溪临剑,却选择闭上了眼睛。 果然对于高手而言,目力所视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毕竟真正的杀招,往往都是看不见的。 剑气已至! 秦溪身体微微左侧,堪堪避过这一剑,一式醉梦翻身便劈。 这一剑,秦溪毫不留手,六气之力喷涌而出。 墨城只觉身侧没来由一阵冷风,心道“不好!”,愣是在一刺之后整个人直接趴于地面,醉梦一剑几乎是贴着头皮削了过去。 待剑势刚过,墨城从地面一记扫腿,居然攻向秦溪下盘。 秦溪心中吃了一惊,知道墨城混迹江湖大半生,何等惊险的情况都遇过,自然不会拘泥于一般的招式,剑法加腿法又如何,正如墨城所言,能杀人便可。 秦溪腾身轻跃,刚避过墨城这一招釜底抽薪,谁知绵延不绝的剑势下一瞬便攻向尚在半空的秦溪。 一不做二不休,秦溪单手御六气,在半空中居然使了个二段跳,整个人又向上飞去。 青竹心知无名将出,连忙向后退了数步,却未曾想砰地撞在后面一人身上。 回头一看,原来是墨梁和另一人早立在青竹身后,也在目不转睛看着二人比剑。 另外这一人个子不高,一身素服,头巾装饰,三绺胡须,乃是个面容和善的青年男子,见了青竹淡淡一笑,恭敬深揖道:“小师叔。” 第62章 你怎么还没把他收了 “葛先生,你来得这么快!”青竹讶异道,然而没等青年男子回话,青竹回头看了眼已升三丈高的秦溪,忙将两人向后推道:“快跑!” 墨梁与青年男子虽不明就里,见青竹紧张的神色,仍然飞身后退,直至退到院墙根,三人返身看着天空中剑势逼人的秦溪。 “这是什么招式!”墨梁语气中有些惊恐:“墨家剑法有这等招式?” “不是,这是秦溪自己的剑招,叫无名。” 说话间,秦溪已直刺而下,强大的剑势如天地都在震动,砰砰一阵炸响,馆娃宫内院地面的石板尽数炸裂,石板下满是机关,厚重的金属都被压的嘎嘎作响。 墨城处在这极度威压的剑势下,面上掠过一丝赞赏之色,但木剑飞舞,剑招飞快,竟直接将炸裂的碎石全部向天空击去。 秦溪眼见碎石如雨如暗器般飞掠而上,甚至有的已经擦破脸颊,但仍不愿停剑认输,毫无畏惧地继续一剑压下。 墨城嘴角已隐隐渗出鲜血,但手中的木剑舞得越发迅疾,几乎出了残影,直到最终咔地一声,木剑削击巨砖而断,秦溪也立即收了剑势,飘然而下。 两人都惨不忍睹。 秦溪全身衣服被碎砖划了无数道口子,脸上也多了好几道血痕,墨城更是没憋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身着素衣的青年男子见战斗已结束,立即快步上前,一边念念叨叨:“发什么疯,何以至此,活遭罪!”一面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墨城的手,直接号脉。 “放开,老夫没事!咳!”墨城十分反感,想挣扎反抗,却被素衣男子一掌压住肩膀关节穴位,动弹不得。 “动什么动,自己坐着调息去,大伤没有,内息乱了。你要是硬撑着不调,就等着丹田废了吧!” 素衣男子甩开墨城的手,又快步向秦溪走来。 “你……” 秦溪还没说话,手已被男子一把拽过去,只在脉上点了两下便放开。 “嗯……深厚异常!”素衣男子抚须而笑,转身向青竹道:“小师叔,你怎么还没把他收了?” 青竹面色一滞,结结巴巴道:“收……收什么收?” 素衣男子哈哈一笑:“还能收什么?当然是做生孩子的事啊!莫非你舍不得你的媚术?” 青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脸立即憋成猪肝色,说话也愈加连不成句:“老娘……当然不是……老娘……还没……” 素衣男子也不等青竹说完,絮絮叨叨道:“虽然论辈分,你是我小师叔,但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你就是太优柔寡断,跟毒娘子一个德行,那怎么能行。你也老大不小了,放着这么好的姻缘不要?别傻了吧!你这一身媚术留着有什么用?你医术也不比我差多少,要不是你天天免费看诊,早就赚大钱了,哪还用得着媚术?”忽又沉吟道:“哦不对,你媚术是用来钓男人的,不是用来赚钱的,跟三娘四娘那两个老妖婆不一样。可是你在这吴郡又不是在北边,没敌人没任务的,哪里还需要钓男人?你平日都没有对这小郎君使用媚术吗?还是说你用了人家也不睬你?不至于吧?” 青竹如一只被吹得越来越大的灯笼,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别说了!好歹我也是你小师叔,留点面子行不行!”也不敢看秦溪什么表情,脚下生风,撒腿就跑。 秦溪一个人站在馆娃宫内,无比凌乱。 素衣男子看着青竹的背影,喃喃道:“这就宗师了?什么时候的事……唉算了,宗师还不是一样没用。”忽而终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呆若木鸡的秦溪,立即拱手一礼,非常谦逊地道:“见过钜子,在下葛洪,有礼了!” 秦溪尴尬一笑:“葛先生……是毒宗人士?” 葛洪笑道:“是也不是,早年我还曾在朝中任职来着,但觉得索然无味,不如游历山林,求仙问道。后来我就遇到了小师叔和她的师尊毒娘子,我跟着我的老师学习炼丹之术的时候,为了了解药石毒性,便也跟着毒娘子和青小娘子学了一段时间毒术,因为毒娘子不收徒了,青小娘子又没到收徒的年纪,弄来弄去我只能跟一位水平比我还差的家伙拜了师,算下来,青小娘子便是我的师叔一辈了。” “原来如此!那葛先生此次来吴县是有毒宗之事要办?” 葛洪沉吟片刻道:“算也不算,我来吴县虽是因为毒宗事务,但实际上我本就是丹阳郡句容县人,也算家门走一遭,不过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就当是看看亲眷。至于毒宗具体什么事务嘛,小师叔没告诉你,我也不好说,嘿嘿。” 秦溪越发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只是礼貌性地问上一句,这葛先生都能说上老半天,索性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故意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正打坐调息的墨城身上。 “话说回来,钜子真的不对小师叔动心吗?那样前凸后翘的绝色女子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哦,而且那毒娘子一向待她不错,你若娶了小师叔,整个毒宗便会是你的后盾,看谁不顺眼,毒死他,谁欺负你,毒死他……不过按你刚才的剑法,恐怕也没人欺负得了你。”葛洪嘻嘻笑着,又跑去给墨城号脉,这一回,墨城并未躲闪。 “行了,调理的不错。”葛洪甩开墨城的手,又想过来抓秦溪的手。 秦溪忙一抱拳道:“多谢葛先生,我觉得并无大碍了。”言罢也不等葛洪再回话,而是对墨城深深一揖:“城师叔。” “嗯……”墨城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你自创的剑法?” “是。” “叫什么?” “逍遥六剑。” “呵呵,好一个逍遥六剑。前五剑足以对付天下宗师剑客,最后一剑,已非人间剑术。老夫输的心服口服。只是还有两句话要提醒你。” 秦溪恭敬再拜:“城师叔请讲。” “其一,你缺一把神兵利刃。上次用的短剑太短,那小妮子用着正好,你用不行。若有空,你当为你自己打一把,当用上好剑,你的剑术威力便会成倍增长,一剑摧城也是有可能的。” 秦溪内心一震,点头道:“好!” “其二,你的剑术还差火候。今日的剑势是借用道家真法取巧来的,并没有炼出你自己的剑气。当你能将内息引导至剑上,让剑化作你的手臂,你就知道剑气的威力当比这所谓的剑势强上百倍。我料想,或许随着你真法修为的提升,很快你也能掌握剑气的窍门。” 秦溪闻言沉思,忽而问道:“敢问城师叔是否知晓,我这真法再上一层,驱物之境,该如何参悟?” 墨城一声冷哼:“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一个瞎子,只是杀的贼人多了些罢了!真法武学,你自己悟吧!” 秦溪闻言略有失望,与三人辞别下山,远远还听见墨梁跟墨城埋怨:“地砖才刚换上,又要全换了!” 墨梁又一声冷哼:“又不是我击碎的,干我何事!” “没钱了啊!您老在这也喝了太多酒了,还都是上好的佳酿!” “别拿这些破事烦我,我受人所托之事已经完成,择日便走。” “您老要走啦?那我在这住下呗!”是葛洪的声音。 “不成!真没钱了啊!”墨梁哭丧道。 “我有啊,我不像有些烂好人,给人看病不收钱。” “那真是太好了!” “这位前辈,方才号脉十钱。” “滚!” “诶呀没办法,那墨盟主,方才替你们墨家前辈号脉十钱!” “……我现在就带你去房间,免费住!” 秦溪当然想与墨城郑重道别,但估计按墨城的心性,反而觉得别扭。除此之外,青竹早早下了山,秦溪不自觉想尽快追上去。 时间久了,身边没有青竹时不时喳喳两句,也蛮不习惯的。 秦溪一路下到山脚,左右四望都没人,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刚要抬脚,身后“哇!”地一声大叫,将秦溪吓了个激灵。 回头望去,正是一脸坏笑的青竹。 “怎么,一炷香时间没见,呆子想姐姐了?” “呃……我还以为你走了。” “哪能呢,那多没意思。”青竹神秘兮兮笑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呀?” “不告诉你,只说去不去吧。” 秦溪思忖片刻:“去,反正稷哥那边也没什么事。” 漫步入城,一路看看街景,青竹今日显得十分放松,连平日里不会多看一眼的女红摊位也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秦溪对女孩子的东西当然一无所知,只是乖乖地跟着青竹,偶尔笑笑。 看看时间快到晌午,青竹居然领着秦溪来到吴县最着名的酒家得月楼:“今日我请你吃饭。” 秦溪愕然道:“你赚大钱了?” “没有啊,你莫听那葛洪胡说八道。怎么,不赚大钱,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呃……知道你平日里攒下些钱也不容易,不然我来请你吧。” “切,你凭什么来请我呀,我的钱好歹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你的多半是庞妹妹给的月例吧?” “呃……我想找点赚钱的活计,不是又被你取笑。” 青竹微微一笑:“那是逗你玩的,你还真是个呆子啊,说什么你都信。” 得月楼二层靠窗,青竹要了几道小菜一壶酒,十分热情道:“你来吴县这么久,怕是从来没吃过吴县的特色菜吧,别客气,这里是最地道的,尝尝吧!” 香气四溢,秦溪也确实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也不再客气。青竹也一并下筷子,还给秦溪倒了杯酒。 “如此佳肴,没酒怎么行!”青竹笑道:“今日也没别人,就咱俩随意喝几口吧。” 秦溪点头而笑,两杯轻碰,醇香美酒下肚,不禁赞道:“好酒!这鱼也做的极好吃!” 青竹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酒过三巡,菜肴已见底,两人都有些微醺。青竹掏出铜钱放在桌上,拉着秦溪道:“走,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呀?” “去了就知道!” 第63章 奴婢答应你 青竹一路拉着秦溪飞檐走壁,不多时便登上了吴县西南角城墙边上的望楼,两人轻功均出神入化,即便坐在角楼顶上,楼内的守城兵士也丝毫没有察觉。 午后骄阳之下,远处可见广漠无垠的震泽泛起粼粼波光,帆影点点如星罗散布。往近处,密林如海,层层叠叠,些许山势起伏,更显得林之幽静。 密林一直蔓延到城墙下,墙内墙外自然是两个世界。与墙外的苍茫不同,墙内烟火气十足。坐落在这个拐角的宅子多是些贫户,男人做粗活吆喝的声音,女人哄孩子的声音,幼儿哇哇的哭声,大一点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一些犬吠,喧闹,却又宁静。 “这里真好,很像我出生的地方。”秦溪仰面吹着角楼的风,懒懒地说道。 “是呀,我很喜欢来这里,也很像我生长的那座鲜花山谷。”青竹拔下发钗,散开头发,任凭角楼的风扬起青丝,伸了个懒腰,顺势在顶上躺下。 “这上面全是瓦片,你这样躺着,不硌得慌?”秦溪随口问道。 “不会,你也可以试试,看起来很不平,实际上还蛮舒服的。” 秦溪便也学着青竹的样子躺下:“是哦,当真还蛮舒服,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这个嘛……刚来吴县不久,宗门的人都还没来,我一个人平日里无事可做,就四处溜达,便发现了。” 青竹翻了个身:“下面那个院子男主人姓于,是个惧内的,好在那娘子也不泼辣,每次顶多骂两句就完事,不会上手打。” “还有上手打的?”秦溪讶异道。 “斜对面那家便是,那男子姓郑,家境不咋地,偏好喝花酒,动不动就被内子打成重伤,却屡教不改。” “这又是何苦呢。” “男人嘛,其实真的都差不多,同一副德行。”青竹翻回仰面,嘿嘿一笑。 “你不会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吧?” “你不是吗?”青竹笑着问道。 “我……不是吧?”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青竹眸子里满是笑意。 “呃……还能这么随便的吗?” “随便聊聊嘛,反正时间还早。”青竹随口敷衍道,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懒懒道:“有些倦了,我睡一会。” 不一会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秦溪微微一笑,也闭上了眼睛,感受风吹拂脸庞,驱散这午后的燥热,很快便也睡着了。 不多会儿,青竹睁开眼眸,侧脸注视着熟睡的秦溪,嘴角有微微的笑。 待秦溪醒来时已是红霞满天,青竹仍在他身边,却是坐着的,怔怔望着天边出神。 “唔……好像睡了很久……”秦溪揉揉脖子,只觉得身上还蛮舒坦的。 “醒啦!”青竹柔声道。 “嗯呢,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恐怕……没法跟你一起回去了。”青竹淡淡说道。 “怎么了?”秦溪有些讶异。 青竹看着城墙下摇曳的树梢,缓缓道:“师尊来信,唤我去司州。” 秦溪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就已收到信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而已。” 秦溪看着青竹的神情,仔细分辨青竹是不是在逗他,然而这一回,青竹无比认真。 “那……何时动身?” “就现在咯。走的水路,从这里下去,震泽边坐船便可。” “这哪成呀!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镜湖铸剑,不是说要带我行走江湖的吗?”秦溪感受到真正离别的味道,心底已开始有些不安。 青竹淡淡一笑:“去镜湖的事,你去找葛洪即可,他痴迷炼丹,对金石分布尤为在行,还懂一些造炉之法。总之,他对你的助力只会比我大。” “那不一样……”秦溪脱口而出。 青竹嫣然一笑:“怎的不一样?” 秦溪默然。 青竹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溪有些微恼的脸,忽然飞速凑过去,吻住了秦溪的嘴唇,一沾便走。只短短一瞬,秦溪却觉得过了数年,整个心怦怦跳动起来。 青竹柔声道:“奴婢答应你,等我回来,定带你一起行走江湖,再不分开。” 说罢轻轻摆手,纵身一跃,向城墙下碧玉的波涛中坠去,青丝随风飞舞,像秦溪纷乱的心。 秦溪刚想一同跃下,青竹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必送了!折星我带走了!回来还你!……好好铸剑!” 随即曼妙的身影与话音一并隐没在层层绿波中。 秦溪望着这一片林海怔怔出神,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明月当空。 秦溪长叹一声,御风而起,向着耕读之宅的方向飘然而去。 回到宅子已是亥时,诸葛稷与庞薇却都没有休息,而是在正厅等着秦溪。见秦溪归来,诸葛稷忙问:“怎么样?” 秦溪一怔,回道:“哦,青竹的师尊有令,她已动身去司州了。” 庞薇一愣,与诸葛稷相视一眼,柔声道:“溪弟,我们是问你今日与墨城一战。” “啊?哦哦……算是……胜了吧。不过城师叔叫我要给自己打一把好剑,又说我火候还不到,还没练出剑气。”秦溪喃喃道。 上午的比斗在秦溪看来,仿佛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一般。 诸葛稷看得出秦溪仍在神游,便宽慰道:“剑气一事急不来,需得福泽缘至。至于铸剑,近日左右无事,你若想去,随时便可去。时间不早了,今日一战定有损耗,早些休息吧。” 秦溪微微点头,起身向后院走去。 经过青竹的房间,房门紧闭,暗无光亮,一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怅然若失。 距离秦溪与墨城一战仅过了一天,秦溪一个人再次上了馆娃宫,仿佛不找点事情做,内心就会极度不安一般。 墨梁有些诧异,此刻正忙于重铺损坏的地砖,见秦溪到来,一揖道:“城师叔昨日已离开吴郡了。” 秦溪摆手道:“多谢墨家主,但我此行并非找城师叔。” 墨梁一愣,讶异道:“钜子找在下?” 秦溪微笑摇头,尚未回答,正厅内爽朗一男声道:“他是来找我!” 秦溪与墨梁齐齐看去,葛洪飞快地冲出来,只是脸上一片黑乎乎的。 秦溪心知多半是青竹提前知会过葛洪,但见葛洪脸上这副模样,仍然十分惊讶。 “钜子莫怪,这是我自己拿个小炉子炼丹,失败了。毕竟这种事情总有一定机缘会失败,或者说,也没成功过几次。” 墨梁闻言无语,无奈摇了摇头。 葛洪大大咧咧拿袖子擦了擦脸,脸上白了一些,袖子却已然成黑色,却丝毫不在意,絮絮叨叨说道:“小师叔前日启程,此时应该已到徐州了,钜子真的不想追去?如果钜子想追过去,一应车船都可以由在下提供。” 秦溪闻言内心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情未做完。” 葛洪抚掌而笑:“钜子是想铸剑对否?小师叔来信提过,你是个绝世的铸剑奇才,嘱咐我带你去镜湖山庄,助你铸造宝剑,此番,钜子是否要起行了?” 秦溪眉头微皱:“镜湖山庄?铁英砂所在之处已建有宅府?” 葛洪一拍大腿道:“哎呀小师叔原来没和你说,怪我多嘴!多嘴!” 秦溪愈加讶异:“怎么了?” 葛洪坦言道:“当世战乱,铁制兵器需求量极大,朝廷的盐铁官营在许多地方如同废纸一般,别说铁矿山了,即便含铁量高的河流都会有势力抢占,官家无力收回。镜湖山庄隶属毒宗,那镜湖便是毒宗数年以来苦心经营的营造之所。小师叔本就统筹江东事务,镜湖山庄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此次我接替小师叔江东主使之位,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喜欢起炉炼丹,或许能提升镜湖山庄的兵器质量,当然我本人是没什么底气的,反正早晚我也要过去一趟,钜子乃自家人,就让在下陪钜子一并去吧!” 秦溪却被越说越迷糊,狐疑道:“你说镜湖山庄是毒宗的资产?那为什么青竹不与我明说?我还真只当是她发现的一处富含铁英砂之地!” “咳咳……”一旁仍在铺地砖的墨梁道:“看来钜子对青竹心性还不是很了解,或者是当局者迷了。你想,她甘愿入住你家宅府,日日伴你左右,就是不愿一直以毒宗左护法的身份与你相交,不告诉你镜湖山庄是毒宗资产,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缘由。不过这等少女心思瞒得住你,瞒不住别人,只能说,这妮子是真的蛮在乎你的。” 秦溪默然无语。 葛洪仍兴奋道:“那钜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秦溪沉吟片刻道:“有劳葛先生先做好准备,我回去商量下,若无大事,明日启程。” 葛洪抚掌而笑:“甚好!甚好!” 次日清晨,秦溪只身一人身背一行囊,早早便上了馆娃宫。 诸葛稷与庞薇都看的很清楚,青竹的突然离开让秦溪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秦溪确实需要一处能抛开杂事,静心面对自己的地方。反正中正品定结果此时怕是刚到当今圣上手中,若朝廷真的要招令诸葛稷为官,也至少得一个月以后了。 而且官场诸事只怕秦溪也不喜欢。 或许这一个月,秦溪在会稽山铸剑,有机缘领悟真法第六层呢。 第64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微雨。 远远近近的林子似都笼在薄雾中,迷茫一片。 泥泞的路面上,牛车缓缓行着。赶车人与坐车人挤在一起,头顶上薄薄的帘子顺下汇聚的雨水,时不时打湿一大片衣裳,两个人却都毫不在意。 秦溪仍然沉默不语,也懒得用御风之术避雨。都跟葛洪挤在一辆牛车上了,淋湿又算得了什么。 葛洪却依然兴致高昂,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小竹枝轻轻敲打着牛屁股,十分惬意。 本来最多也只大半日的路程,若是青竹引路,按两人的轻功造诣,怕是两个多时辰便到了。但方才下山时葛洪已明确说了,自己不会武。秦溪只得无奈地挤在这个邋里邋遢的人边上。 秦溪本能地认为葛洪是在诓人,毒宗这样一个江湖门派,怎么可能让一个不会武的人来做江东主使。但也没心情拆穿,只沉闷地盯着雨幕下的山林。 “钜子身体不舒服?”葛洪突然开口道。 秦溪似乎没听见,连动也不动。 葛洪嘿嘿一笑,一把抓起秦溪的手腕号脉。秦溪如一具人偶般任由其随便摆弄。 葛洪一手搭着脉,脸色却微微变了变,不再像上次那般只点了几下,反而反复揉捏,直到秦溪觉得有些不适,微微甩了一下,葛洪才放了手。 葛洪面带笑意道:“钜子今年多大?” 秦溪有些不耐烦:“十二。” 葛洪轻叹道:“小师叔欺负人了。” 秦溪眉毛一扬:“怎么?” 葛洪微微一笑,淡淡道:“没什么。” 雨声沙沙,这没来由的对话秦溪丝毫提不起兴趣,只片刻就被漫山遍野的竹林吸引了目光。 “其实我倒是很好奇,钜子一个修习道家真法的人,怎么会为情所困?” 秦溪瞥了葛洪一眼,冷冷道:“我没有为情所困。” 葛洪哈哈一笑:“所谓逍遥,虽讲的是追求天道,更讲究找寻真我。不同的个体有不一样看待问题的方式,就比如我,认为红颜乃水到渠成之事,不强求,也不退避。钜子内心却有许多条条框框,反而把自己弄的很痛苦。” 秦溪瞥了一眼葛洪,冷笑道:“我都看不透我自己,你又怎知我有许多条条框框?” 葛洪微微一笑:“正如墨梁所言,你是当局者迷。我料想一定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让你难以回应小师叔的亲近,比如从小便在心里生根的礼俗约束,或者,某个曾与你定情或作了约定但未能伴你左右的女子。” 秦溪并未答话,只怔怔望着迷雾中的竹林。 “罢了罢了,看来即便逍遥仙人也很难看破红尘,不过你还小,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游戏人间,说起来,比起你是差得远了。” 葛洪只顾着自己絮絮叨叨说着,全然不顾听者是否在听。 “要不是我十三岁上没了父亲,家道中落,一切不复往昔,说不定我现在还在醉生梦死。也许只有经历痛苦才会成长,别人说的和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毕竟是两回事。我算是运气好的,投身在富贵人家,再穷苦也不至于颠沛流离,好歹能混个衣食无忧。可如今这世上,大多数人没这个福分,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都未知。所以说你呀,也是交了好运的人,有好的机缘,有供你成长的温床,很难真正见识到世间的险恶,比起这世间的种种,一个女子的事情,当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秦溪眉头微皱,本就对唠叨的葛洪有些反感,如今居然对自己说教,便冷冷道:“不论是否是一个女子,相交之人总要交心,怎能说是微不足道?若葛先生认为与人相交都微不足道,先生觉得何事才算是重要之事?” “当然是活着了。”葛洪抚须微笑:“你有再多的抱负,多喜爱的女子,多少钱财,死了便一了百了,说什么都是空的,有什么用?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秦溪对葛洪的言论嗤之以鼻,一声冷笑道:“若你生于世只为活着,为何不修习武艺?至少能保护自己。” 葛洪微微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习武之人好争强斗狠,又或者仗着自己有点本事爱仗剑天下,反而活不长久,道之所谓趋利避害,逢凶化吉,都是因为世事皆有两面性,我不习武艺,却有医术,只取中庸之道,于敌有利无害,谁舍得杀我?你虽习武艺,却武功高绝,超然于世,再加上有铸剑之能,对谁来说都是悬在卧榻边上的一把利剑。若非你亲眷之人,谁见你不害怕?” 秦溪面色微变,心中一震,这番话,理所当然让他想起野老的那句:“抢不到,便杀了!” “我修习武艺,只为保护身边人,我铸剑,也只为重要之人铸,怎么会成为所谓卧榻旁的利剑?” 葛洪哈哈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觉得朝廷会允许治下有无法控制的人?” 秦溪一时语滞,又嘲弄般说道:“葛先生身在江湖,却洞悉朝廷之思,真乃隐世高人,莫非葛先生也有入仕之愿?” 葛洪微笑摆手:“了解朝廷之思乃避灾偷生的法子罢了,况且入仕哪有游历山林来的自在,当世朝廷之主皆为虎狼之辈,德行不修,忠孝礼仪俱灭,上不顺天道,下不应黎民,士子终日夸夸其谈,政务荒废,眼看着就要被北方胡虏灭了帝都,此乃终焉乱世之相,此时入仕,岂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秦溪怔住了。 葛洪的分析不无道理,但诸葛稷一心入仕,想一己之力力挽将忒之大厦的愿望也如铁石般坚定。秦溪眼前仿佛看到厚重而重围的宫城,有人想往外逃,有人想往里冲,但不论是谁,在宫城中心那个人的脚下,都如同蝼蚁一般。 而青竹去往司州,好像一只飞往宫墙重围内的弱小蛾子。 秦溪心情更糟了。 牛车晃晃悠悠,走了大半天山路,终于驶上铺着石板的官道,行人渐多,小雨却没有要停的样子。 “前方钱唐县,距离镜湖山庄不到两个时辰路程,钜子是在钱唐找个酒家吃点,还是直接去镜湖山庄?” 秦溪自然而然想起在得月楼与青竹两人之聚,没想到竟是青竹刻意安排的一场饯别,却还让青竹掏了铜钱,想来自己真是可笑。 “不停了,直接去镜湖山庄吧。” “好咧。” 钱唐县之繁华几乎与秣陵无二,一路行人如织,酒旗招招,亭台楼阁,水榭花街,令人眼花缭乱。 从城北入而从南出,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并非距离过长,实则行人太多,街巷拥挤。 秦溪一眼看过去,还是能分辨出许多打北方来的流民,或者装束怪异的江湖人士,只是从数量上比起建邺与吴县自然是少了很多。 “钜子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去北边看看?”葛洪一面赶着牛车,一面随口问道。 秦溪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回答。 心底自然是想跟着青竹往北去的,但诸葛稷入仕在即,自己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而且本也想为诸葛稷铸剑,要为自己铸剑,要还慕容卿一把剑,容不得有四处乱跑的想法。 说不定很快青竹就能回来了呢,到时候不论是在吴县还是江东其他地方行走江湖,左右皆宜。 至于北方战乱不战乱的,秦溪压根没想过。 出了钱唐,牛车速度快了许多,一路石板道,快速经过永兴小县城,路况却更好了,然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却突然拐上一条泥泞而杂草丛生的小路。 “会稽山北侧有一县名山阴,是会稽郡的治下,但镜湖山庄自然不能离官家太近,山阴在镜湖以北,镜湖山庄则在镜湖以南。”葛洪介绍道:“当初此地选址,我也有参与,但也许多年没来了,说不定还得找上一找。” 牛车已几乎在草丛中前行,细雨渐止,路面愈加难走,树木上织着巨大的蜘蛛网,挂着晶莹的水滴。 秦溪分明看见,在近旁的树枝上,花斑鲜艳的毒蛇吐着信,千足的彩色蜈蚣从一个洞爬入另一个洞,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果然是毒宗的地盘,各种毒物如此横行。 这镜湖山庄,不会人人都吃毒物吧? 瞬间有点后悔没有在钱唐找些东西充饥。 秦溪本能地结御风之术,在牛车周边形成飞旋的气墙,车未至,就将阻挡的枝丫杂草一并推开,也将盘踞的毒虫推得远远的。 葛洪哈哈笑道:“没想到钜子居然如此惧怕毒物,该不会是这个原因,怕与我那至毒的小师叔相交吧?” 秦溪面上的肌肉抽动数下,不想搭理此人。 约莫在密林中穿行了半个时辰,牛车靠近一片迷蒙的湖水,沿着湖畔缓缓前行,雾气愈发浓重,看不清湖面上的景致,也几乎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葛洪从怀中掏了半晌,摸出一白色小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血红的小丸,自己吃下一粒,递给秦溪一粒。 秦溪眉头紧锁,只不敢接:“什么东西?” “小师叔应该跟你说过毒宗的发源,这雾气便是模仿鲜花山谷的毒瘴,你的真法虽能操控周身之气,但仍无法阻止毒瘴渗入,服下此丸,可抵御瘴气半个时辰。”葛洪语气平淡,秦溪心中却大惊。 怪不得在距离朝廷州郡治下如此之近的地方能建立据点,谁想冒着毒瘴入身的风险贸然靠近?而这里位于山北水南,植被茂盛,空气湿润,是毒瘴经久不散的最佳保障。 江湖门派能生存于世,果然都有其独特的手段。 墨家是机关大阵,天师道教凭借其法宝秘术,毒宗,自然是毒。 秦溪接过小红丸,顿了一顿,一口吞下。 没有味道,入口即化。 “只抵御半个时辰?那不会以后每半个时辰要服一次吧?” “不用,镜湖山庄内没有毒瘴。” “……怎么会?” 葛洪哈哈一笑:“和你的真法气墙原理也差不多。” 秦溪正疑惑间,一阵疾风拂面,眼前雾气瞬间散开,一片青山扑面而来,沿着山体与湖水相接之处,一顺吊脚竹楼渐次排列,烟气袅袅,人影幢幢。 葛洪打了一声口哨,声音破空而去,在山间萦绕,笑道:“镜湖山庄,到了。” 第65章 浑身上下都长着笑话 牛车缓缓驶近,眼前一圈竹篱笆,一扇小竹门,未落牌匾,也无人看守,若不知这里是毒宗据点,几乎要觉得是个世外小村。 待到牛车靠近,竹门却忽然大开,一靛青布袍的女子咯咯笑着走出,头戴银饰,步步生莲,娇笑道:“诶呦,我当是谁呢,葛弟弟,多年不见啊!” 葛洪一脸尴尬,拱手道:“三娘。” 秦溪微有些吃惊,这名唤作三娘的女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可居然岁数比葛洪还大,那不得近三十。 “诶呦,叫什么三娘,以前不是叫芳姊姊的么。”三娘俏立在牛车旁,媚眼在葛洪身上扫了一遍,又落在秦溪身上。 秦溪不太敢正眼看三娘的脸,只觉得皮肤不甚白,却有种明牙皓齿的感觉。 三娘却收了媚态,和蔼道:“想必这位就是青丫头念念叨叨的史上最年轻钜子了。” 秦溪有些尴尬,略略一拱手道:“三娘。” 三娘却微微一笑:“我本名仡楼芳,苗人,你也可叫我芳姑姑,毕竟青丫头都是这么叫我的。” “哦,芳姑姑。”秦溪连忙改口。 “来吧进来吧,还没吃饭吧?先休息休息。到了镜湖山庄不用拘礼,就跟在自家一样。” 仡楼芳将牛车引进竹门,秦溪才看见这门内是一条长长小巷,在一座大殿前分了叉,一边往左,向下而去,一边往右,依山而上。 葛洪下了车,伸了个懒腰,径自往大殿走去:“饿啊,有什么好吃的呀?有做蛇羹吗?” 秦溪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 “废话,青丫头来信之后我料到这几日你们会来,蛇羹可是天天做呢。” 秦溪连脚都快抬不起来了。 巷内人来人往,从下面往上走的多是些赤膊上身的青年男子,全身健硕的肌肉让秦溪想起自己爹爹和哥哥的样子,看来是打铁的匠师,从上面往下走的多是些着相同靛青衣服的女子,怀中或抱着布匹,或抱着谷物,但大多都一副天生媚态的样子,唬得秦溪根本不敢正眼看。 走近大殿,秦溪方才看见,殿上一牌匾,写的是“花间”。 秦溪有些不解,如此风流的名字怎会用在正对大门的正殿上,但也没多言,只是跟着葛洪。 三人步入大殿,秦溪抬眼望去,方知所谓“花间”是真的置身于花海。 目力所及之处,墙上,梁上,案上,全是盛放的鲜花,殿上没有主位,却在花海中设了不少案,但是有些像个酒家。 仡楼芳在临窗的桌子坐下,冲后厨的一名女子招招手。 “这位厨娘倒是没见过。”葛洪笑道。 “嘁,你都好几年没回来了,除了我,还能认识谁啊?”仡楼芳笑着呛道。 “不过三娘你的花倒是养的越来越好了!”葛洪望着一屋子鲜花赞道。 仡楼芳倒有些不好意思:“许多人都嘀嘀咕咕说我一个庄主只喜养花不务正业呢。” “我还不懂你,想留点鲜花山谷的念想呗。”葛洪绕着三绺胡须,向窗外望去。 远处迷蒙的湖边,几个高耸的物件发出阵阵轰鸣,人影幢幢,热热闹闹。 “匠师们还没下工吗?” “是你们来的迟了!半个时辰前这花间殿上还到处坐满了人呢。” “诶呀,这么一说我更饿了。” 不多时便上齐满桌子菜肴。 “啊,真香呀,还是原来的味道!”葛洪迫不及待地凑到一个瓦罐前猛嗅,三绺胡须差点拖到罐子里去。 “唉唉注意点,你这样人家秦公子还怎么吃啊!”仡楼芳佯怒斥道。 葛洪嘿嘿一笑:“你看他,现在已经完全被湖边的大家伙勾了魂,哪还想得起来吃饭,我不管,饿得两眼发花,先吃为敬!” 秦溪确实根本没法关注到桌上上了些什么菜,透过窗户,清晰可见两里外紧贴着湖畔高耸的一排高炉,这高炉与自己在五色湖剑庐内看过的有些像,却又不大一样,炉与炉之间似有通道连接,那吞吐的火苗足有数人高,而像轮子一样的扇叶状机械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正如《墨经》提及过的鼓风车。 这便是当代冶铁工艺的全套设备,比起五色湖畔那套,何止先进一倍。 “秦公子,趁热吃吧,吃完我带你们过去。”仡楼芳柔声道,直接盛了一碗粥递给秦溪。 “哦……谢谢!”秦溪接过粥,目光仍没离开高炉边,这会儿看到几个人拿着铁锨在通红的铁水中翻炒。 这是什么做法?秦溪有些不解,边思考着,喝了一口手里的粥。 入口芳香,似花的香气,但口中有一些肉类的东西,有一种奇异的鲜美感。 秦溪一口下肚,咂咂嘴,又喝一口,低头向碗中看去,许多细碎的肉丁漂在粥的上面。 这是……蛇羹! 秦溪突然想起刚才让自己几乎要拔腿便跑的名词。 这碗里的肉难道是蛇肉? 秦溪突然干呕,像是要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但嘴巴张了半天一点没吐出,反而都咽了下去。 “怎么了秦公子,吃不惯吗?”仡楼芳吓了一跳,忙问道。 “哈哈哈!”葛洪拍桌大笑:“三娘,我们的钜子大人怕毒物,刚才来的路上,经过前面那片毒林时脸都绿了!” 秦溪无比尴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仡楼芳哦了一声,将桌上菜的位置调换下,和蔼道:“没事,放心吧,这蛇羹用的蛇肉是无毒的,这些小菜是宗里的小娘子们自己种的,当然也无毒,河豚和山蝎你就先莫吃了。” 秦溪闻言不免扫一眼桌上的菜,果然看见一碟张牙舞爪的虫类,一时忍不住差点又想吐。 “原来这鱼是河豚?好久没尝尝啦!”葛洪十分兴奋,飞快动起筷子。 秦溪思想斗争了半晌,终于还是再次端起碗喝了一口。 说实话,蛇羹确实比寻常食物鲜美很多,只是自己很难过得了心理上那一关。 但筷头只伸向面前那碟小菜,不碰河豚和蝎子,是秦溪最后的底线。 只是吸引力更大的,仍然是湖边那排喷射着火舌的高炉。 “怎么样,我们的炉子不错吧?”葛洪笑道。 秦溪边吃边点头:“只是未看懂为什么要把铁水引出来,来回翻炒。” 仡楼芳有些讶异:“听青丫头提过秦公子能打出绝世神兵,竟然不知这熔铁成水,百锻成钢之法?” 葛洪也有些奇怪,放下筷子问道:“小师叔手中那把短剑难道不是用此法打造而成?” 秦溪摇头道:“我师父只教我辨别铁英砂质量,百炼技巧,折星是由铁英砂直接熔成的铁块反复捶打而成,也并未熔成铁水。” “原来如此!”葛洪抚着三绺胡须道:“直接从铁英砂锻铁乃百年前的做法,当代有些小作坊或许也在使用,只是此法不仅费工费力,而且产品质量难以保证,光是选矿步骤就需时很久,过于依赖匠人手底下的技艺。大约自汉景帝时期,官家就逐渐采用这种先炼铁、再锻形的方法,能更好的去除矿石中的杂质,更能量产,一会饭后带你过去看看。” “嗯嗯好!”秦溪拼命点头,飞快扒饭。 冶铁对于秦溪的吸引,远胜于对蛇羹的恐惧。 午后,山间的凉风吹拂面颊,有心旷神怡之感,但秦溪刚走出花间殿就迫不及待地前往冶铁区,将葛洪与仡楼芳甩开老远。 “等等诶!我不会武功的啊!” 秦溪身后,葛洪气喘吁吁地追着,仡楼芳却不急躁,笑道:“少年郎急一些正常,只是他进了炉区只怕也寸步难行了。” 果不其然,秦溪到了冶铁区,望着数人高的炉群,直接在原地生了根,眼前工匠穿梭,井然有序,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靠得更近。 秦溪只远远看着,贪婪地观察着每一个匠师操作的细节,觉得自己真该早一些来看看。 剑庐的技术可以说已经老掉牙了。数百年之久,原来变化的不止王朝。 高炉轰鸣,震耳欲聋,火舌冲天,极度燥热,二十来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在炉与炉中间忙碌穿行,五六名壮汉拿着大锨来回搅动着通红的铁水,十来名壮汉操控着鼓风的设备,扇叶飞速旋转。 这下也已看清,鼓风设备连接长长的甬道, 以高空纯净的风为源头,向整座山庄四周通去,源源不断的风便是将毒瘴控制在山庄之外的手段。 这冶铁区,不仅是山庄生产的核心,也是山庄防御的主要机制。 葛洪终于跟了上来,用力拍了拍秦溪的肩膀,深喘两口气,贴着秦溪耳朵吼道:“我们往边上去,看看锻打!” 在这里,只有声嘶力竭的吼才能听得见! “好!”秦溪点头大喊。 仡楼芳领着葛洪和秦溪往炉区边上一个宽大的竹棚走去,没多远,秦溪便听到熟悉的叮叮当当声。 入了竹棚,一个微缩版的高炉矗立中央,围其一周设了四个锻打之位,湖水被水车引入棚内,绕行一圈,七八名赤膊大汉挥舞着锻锤,敲击着通红的铁条。 秦溪仔细望去,发现匠师们打造的,多是细长单刃的刀。 见仡楼芳带人到此,一名大汉迎上,恭敬一揖道:“三娘!” 仡楼芳道:“许端今日不在?” 大汉宏声道:“许匠师早晨来过,后便回去歇息了。” 仡楼芳微微点头,示意秦溪与葛洪往回走。 片刻后,三人远离冶铁区,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些。 “三娘,你要找的许端是何人?”葛洪问道。 “两年前从中原来的一名百锻匠师,手艺精湛,只是有些懒惰,常道好刀不可多出,一般半年才出一刀。” “半年?”秦溪惊讶道。 葛洪沉吟道:“确实有些久了,那其他刀都是何人所出?” “自然是本宗的弟子,但也不得其法,打坏不少,按月计也就出十来把吧。” “都是百炼刀?” “当然不是,都只十炼而已。”仡楼芳有些无奈。 “刀的流向如何?”葛洪抚着三绺胡须,踱步而问。 “宗师下刀客需求居多,有时候官家也会有图便宜的要货,不全是本宗所用,一柄十炼刀售十贯钱,宗师上武者或者士族只会看许端出的百炼刀,售二百贯。” 秦溪心中震动,原来一柄好兵器居然如此值钱! “销路倒是还不错,只是产量低了些。也不知那许端的百炼刀与官家批量产出的钢刀相较如何。” “稍胜一筹。”仡楼芳自信一笑:“先前比试过,不论刀形质感都更优,尤其刀头的强度,砍卷过官刀的刃。前面的棚屋是待售的兵器,咱们去看看吧。” 秦溪默默跟着二人,忽然觉得自己如村野山民进了帝都,浑身上下都长着笑话。 第66章 镜湖山庄的名号被我毁了呀! 眼前这座竹楼紧靠着花间殿,挂了个普普通通的小牌子,上书一大字“库”。 秦溪跟着仡楼芳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森寒刀光,似这屋子的温度都冰了几分。 略略粗算下,细长的钢刀三十余把,归在一起,另有一柄钢刀已制了皮鞘,单独放在一边,定然是百炼钢刀。 除此之外,还有箭簇一堆,矛头两副,单单没有剑,也没有甲。 秦溪略略皱眉,问道:“芳姑姑,你们这里只打武器,不打甲的吗?” 葛洪忙压着秦溪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钜子竟不知朝廷的禁甲令?武器可以用作日常用具、狩猎工具,但唯有甲,乃朝廷兵士方能穿着的东西,平民百姓不仅不能穿,私造也是不可以的。” 秦溪顿感奇怪:“为何?” “那自然是要保证官家兵士的武力地位啊!”葛洪详细解释道:“江湖人士不敢与朝廷官兵作对,也正因此。身披厚甲之人,寻常刀剑完全无法攻入,至少得宗师以上的高手方能破甲,且一对一已是极限。” 秦溪心里咯噔一下,终于知晓自己一掌破百甲的做法为何在当时会掀起那样的风波。 “原来如此,那为何这些兵器只见刀,不见有剑?” 只是这一问,却见葛洪摆手而笑,仡楼芳一脸无奈。 “呃……有什么不妥吗?”秦溪讶异道。 葛洪笑道:“剑开两刃,招式以刺为主,辅以劈招,江湖侠士单打独斗尚可,但用于两军对战,骑马厮杀,效果远不及刀。刀虽单面开刃,但刀脊厚重,劈砍不易折断,重量较剑要大,威力也更惊人。所以如今战阵中常用武器要么就是枪矛,要么就是钢刀。钜子提及的剑,早已沦为礼器居多了。” 仡楼芳正色道:“不止这个缘由,最主要的是造剑所需的技艺比造刀要复杂百倍,双面开刃,最坚实处在剑脊,山庄那帮匠师打个十炼刀都能打断,打剑对他们来说真比登天还难。而且用剑的武者多师承大派,或者家境殷实,本来就有渠道请技艺高超的铸剑师量身定制,一把好剑值万贯铜钱,虽报酬昂贵,但少有人敢接单。我们这里,即便是许端,也不敢轻言打剑的。” 秦溪默然无语,或许炉子是高了,熔铁的方式也更先进了,但最主要的塑铁成钢这一环节,还是需要良好的匠师才行。 野老的警告在当下仍然十分受用,但仅仅一名卓越匠师打造的宝刀宝剑,数量定然不足以装备全军将士,对于朝廷或者一个宗门而言,真正缺少的是更先进更普适的锻冶技术,而这一点,秦溪自己也并不知晓。 秦溪的目光停留在带鞘的长刀上。 这把刀算是目前镜湖山庄水平最高的匠师打造,秦溪很好奇,使用这类炒钢技术锻出来的百炼钢刀,究竟有多坚利。 秦溪缓步向前,唰地将其拔出。 刀身寒光熠熠,刀背平滑均匀,开刃锋利,叩之清响。 不论从形态、用料、观感、锋利程度上,这确实是一把宝刀。 可见许匠师技艺不凡。 葛洪也看了眼秦溪手中的百炼刀,赞道:“这许端虽半年仅出一把好刀,质量倒也名副其实,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 仡楼芳道:“弘农来的,之前是朝廷一品匠师,掌门师姐修书举荐而来。” 葛洪恍然大悟:“原来是毒娘子亲自举荐,怪不得还真有几分本事。” 两人谈论着掌门毒娘子从朝廷手中发掘许匠师的不易,但秦溪却几乎没听进去,只细细端详着手中这柄百炼钢刀,迎着亮光细看,却发现刀面的纹路粗细不均,刀头刀柄处致密,刀身中间反而十分稀疏。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刀身中段在阳光映照下居然有一道极细微的暗痕。 这种暗痕,秦溪也是见过的,心中不免一沉。 这刀,怕是用两截钢接起来的。 不论是铁条还是钢条,对折锤击的过程中,需要通过人为的力道将其一次次敲平、延长,再次回到原型,再次对折,费工费力是必然的,若想图省事而走捷径,那自然是拿几块钢熔接在一起,至少可以减少一半工量。 这许匠师,或许有些水准,但估计有偷工之嫌。 秦溪眉头微皱,思忖片刻后还是直言道:“此刀,恐怕不可售卖,否则用刀者只怕被误了性命。” 仡楼芳面色立变,沉言道:“为何?” “此刀刀身中段锻数不足,有接痕,强度很弱,但此处刚好是用刀者力道最易汇聚之处,与人对战,一刀下去怕是还没出第二招,刀就断了,如何还有命?” 仡楼芳闻言无比惊讶,面色变幻,最终求助般地看向葛洪。 葛洪并未言语,而是从秦溪手中接过钢刀,掂量数下,向秦溪道:“钜子说此刀易断,是否也得看对手手中的兵器是否坚利?” 秦溪沉吟片刻道:“两头致密中间稀疏、更有隐约接痕,此两者是这把刀本身的问题,不论砍什么,只要砍到暗伤,该断还是会断的……” 秦溪缓缓踱步,仔细看向一屋子兵器,从那一堆十炼刀最上面拿了一把,掂量一下对葛洪道:“可能这把刀都能将它劈断,只要位置准确的话。” 葛洪嘿嘿一笑,对秦溪道:“钜子可知你这刚入山庄不到半日,就在三娘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秦溪默然无语。 “……但此举也足以见得小师叔倾心于你并未错付了。”葛洪抚掌而笑。 秦溪愕然。 直言指出刀的问题与青竹有何干系? 葛洪对仡楼芳道:“若非钜子早已把自己当做毒宗自家人,又怎会冒大不韪直言此刀缺陷,三娘觉得如何呢?” 仡楼芳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咬牙道:“我信青丫头,便也信秦公子!这把刀,我来试!” 说罢拿过葛洪手中之刀,朗声道:“来!” 葛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秦溪,主动伸手拿过秦溪手中的十炼刀,对仡楼芳道:“三娘知道,我素来不喜习武,我这一刀要是能将此百炼刀砍断,那也说明钜子所言非虚了。” 仡楼芳面色严峻,坚毅地点了点头。 依照秦溪所示的位置,葛洪也不迟疑,挥刀便砍。 只听“当”地一声,两刀结结实实撞在一起,葛洪只觉力道顿失,这百炼刀当真应声而断,断头直飞出去,啪地深深钉在竹墙上。 一击之后,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秦溪只是没想到,这刀居然比自己认为的还脆弱,本以为普通人的一击,顶多整道裂纹,居然当真干脆利落断为两截,真是个徒有其表的东西。 仡楼芳面如土色,怒拍大腿道:“完了完了,镜湖山庄的名号被我毁了呀!” 秦溪一脸尴尬:“说不定只是这把刀有失水准了呢。” “但万一要是这许匠师打的刀都是这等货色,问题就大了!”葛洪看着仡楼芳手中的断刀,眉头紧锁。 仡楼芳呆了许久,嘴唇紧咬,居然有两道热泪顺着脸颊无声流下,颤声道:“葛弟弟,芳姐姐犯了弥天大罪,不仅辜负了掌门师姐的嘱托,竟然还害的毒宗成为士族豪门的仇敌,我真的是什么都做不好!既然掌门师姐任你为江东主使,这付担子,也就只有拜托你了,相信你有秦公子相助,定能重振镜湖山庄的名号。芳姐姐与你……来生再会!” 说罢竟直接持断刀飞快向自己脖子抹去。 葛洪被仡楼芳突然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未及答话,却只见一人影飞速闪过,眨眼间便夺了仡楼芳手中断刀。 仡楼芳手中一空,再看时秦溪已握着半柄断刀立在自己身边,可已无暇感慨秦溪身法高绝,一时间满脸悲愤,竟蹲地呜呜哭了起来。 “唉唉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小孩子面前哭什么哭,像什么样子。”葛洪缓缓道,后又向窗外左右望了望:“你这样子人家还以为我们两在屋子里面一并欺负你,我也就算了,钜子可是小师叔的心头好,这传出去多不好啊!” 仡楼芳闻言瞬间止了哭声,却还是蹲在地上以泪洗面。 葛洪思忖片刻道:“三娘,这许端打的百炼刀,你一共卖了几把?” 仡楼芳带着哭声答道:“四把。” “连带这一把,一共也就做了五把?” 仡楼芳微微点头。 葛洪苦笑道:“还真是半年一把……还好不多,那你都卖给谁了,该有账目记录的吧?” 仡楼芳抬起一双泪眼看葛洪道:“当然有了,你还想一家一家查查订刀者有没有被害死啊?” 葛洪道:“总得想法子补救,尽快差人将刀都收回来,就直接了当告诉他们说发现刀或有隐疾,需收回复查,按原价加三成赔给他们,这样至少能保住镜湖山庄的名声。” 仡楼芳缓缓站起,可怜巴巴地望着葛洪道:“但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镜湖山庄卖残次品了,以后谁还敢订我们的货?” 葛洪无奈道:“这是后话了,先祈祷不要出人命才好。” “好,我这就安排。” 仡楼芳擦擦眼泪,快步走出屋子。 葛洪轻叹一口气,对秦溪一揖道:“在下多谢钜子!” “谢我作甚,我直言这刀的缺陷,给你们搞出这么大麻烦,你还谢我?” 葛洪微微摇头:“钜子此言差矣,你不直言相告,怕是麻烦更大。如今早日发现,只要买家性命无虞,以后慢慢补救便是了。只是这许端,怕是会不大开心啊。” 正说话间,仡楼芳已回了屋子,脸上已不见悲戚之色,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冲冠之怒。 “安排妥当了。”仡楼芳拔下竹墙上的断刀,又乞回秦溪手中的半截,语若冰山般道:“二位有没有兴趣一起见识一下我们的一品许匠师?” 葛洪与秦溪对视一眼,点头道:“自然是要求教一番的。” 第67章 朝廷一品匠师 仡楼芳快步在前,秦溪与葛洪紧随其后,三人绕过大厅直向山坡上走去。 与下方的冶铁区不同,越往上,层叠的竹楼越密集,显然是宗门弟子聚居的地方。 仡楼芳手握断刀,面如冰霜,杀气腾腾,一路上引许多毒宗弟子侧目,虽不敢上前询问,但有不少仍壮着胆远远跟着。 沿着青石板路飞步而上,几乎走到山庄最高处,这里已可以鸟瞰整个山庄,仡楼芳在一座小院前停下脚步,丝毫不管身后不远处围观的宗门子弟,推开院门,大步走了进去。 葛洪仍然不急不慢,缓步而入,秦溪迟疑片刻,还是跟着葛洪一并入院。 院内只有一间正屋一间偏房,但这住宿条件放在整个山庄已是极好。 仡楼芳砰地一脚踹开正屋房门,未及发问,屋内却先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待看清情形,仡楼芳顿时呆在原地。 葛洪与秦溪此时已走到仡楼芳身边,不可避免地看到屋内的一幕。 床榻之上,一名高挑白皙妙龄女子与一满面虬髯的大汉正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 这大汉自然正是许端。 面对仡楼芳的突然闯入,那女子满面惊恐,花容失色,许端却异常愤怒,怒吼道:“谁!干什么!!” 只是这紧要关头,两人如粘在一起一般,一时半会也分不开。 秦溪立即背过身去,面色十分尴尬。 院外十来名壮着胆子跟上来的毒宗子弟,听到了女子呼声与男子的怒吼,已经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仡楼芳定了定神,率先迈入室内,葛洪也毫不避讳,虽未进屋子,却探头张望,甚至还往前挪了一步。 许端此时已瞥见来人是仡楼芳,愤怒咆哮道:“老妖婆,你要干什么!” 那惊呼出声的女子本在上面,见仡楼芳已直接冲进来,顿时惊慌失措地在床角缩作一团,裹挟单薄地被子瑟瑟发抖。 仡楼芳脸色十分难看,并不答许端之问,却径自走到床前,盯着床尾的女子:“裴珠,我知道你垂涎庄主之位已久,只是这手段也不是很高明,你以为和姓许的混在一起,就有机会执掌镜湖山庄了吗?告诉你,我在这一天,你就休想得逞!况且你已经失了身,依宗规,当自废媚术。你觉得,没了媚术,这姓许的还能倾心于你?” 裴珠虽在仡楼芳冷若寒冰的目光下无比恐慌,可还是故作强势地道:“我废不废媚术你管得着吗?有媚术了不起呀!谁稀罕像你一样做个年老色衰的老妖婆!我与许郎君浓情蜜意,你这等不开花的铁树是羡慕到眼瞎了吧!不是我说你,苗三娘,你既不懂锻冶之术,就不该占着大位不放!还‘休想得逞’,呸!马上你就会滚出山庄!这山庄,是我们的!” 仡楼芳被气的咬牙切齿,正要破口大骂,葛洪却不紧不慢走上前,一手搂在仡楼芳腰上,微笑道:“这么说,你知道三娘很快要走咯?” 裴珠一愣,看着眼前和仡楼芳十分亲密的陌生男子,脑袋瞬间清醒了半分,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将身上的薄衾紧紧裹住,怒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小心我毒瞎了你的眼!” “放肆!”仡楼芳怒道,手一挥,断刀的刀头在空中划过一抹银光,直接插入裴珠头边上的竹墙内,唬的裴珠动也不敢动,连发抖都硬生生停了。 “葛先生是新任的江东主使,你当清楚,只消一句话,你会立即死无葬身之地!” 葛洪却并不恼怒,仍不紧不慢微笑道:“好俊俏的小娘子,只是头脑一般般,野心倒不小。” 裴珠脸色大变,一双狐媚眼在许端与葛洪之间转了几回,突然在床上向葛洪跪拜下去,原本紧裹的被子全部落下,露出曼妙的曲线,语气妖娆道:“小女子方才不知是主使大人莅临,言语冒犯,请主使大人责罚。”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弃了姘头勾引葛洪,仡楼芳气了个七窍生烟,手一抬,差点要直接挥断刀将其一刀砍死,葛洪却只轻轻按下仡楼芳的胳膊,向裴珠和蔼道:“是你提议要打造有暗伤的百炼钢刀来逼走三娘的?” 裴珠一愣,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许端,忙向葛洪恭敬道:“主使大人明鉴,小女子并未有过此等提议。” 裴珠就这么在床上端坐着答话,也不遮挡,丝毫不避讳将自己展现给葛洪看。 “那你又如何得知三娘要走?”葛洪似满面春风,边问话,边向裴珠又靠近了些。 “这……”裴珠眼角再次微瞥向许端,迟疑片刻后低声道:“许匠师告诉我的。” “哦?”葛洪面带笑意,又望向许端。 这许端虽满面虬髯,浑身肌肉,可看起来应该还不到四十,在听闻葛洪身份时已起身披了件薄衫,却未及穿下衣,此时仍一脸愠怒。 葛洪扫了两眼,却不问别的,只啧啧道:“许兄台生的好像……不大行啊。” 许端一愣,见葛洪目光停留之处,一股火气直窜到头顶,大骂道:“看你娘的!老子是朝廷一品匠师,是你们宗主特意请来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葛洪伸出两指从仡楼芳手中拎过断刀,微笑道:“也不干什么,就是想来问问,你这刀,是故意打成这样的?” 许端再一愣,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惊慌,夺过断刀细看,咆哮道:“你娘的!谁把老子的刀弄断了!!” “哦?”葛洪盯着许端的眼睛问道:“当真不是你故意在这刀上留暗伤的?” “放你娘的狗屁!这是老子半年的心血,是老子一锤锤敲出来的作品!你们到底怎么把它弄断了!老子要找你们算账!” 葛洪嘿嘿一笑,眼睛一眨不眨还是直直盯着许端,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三娘要走了?” 许端被葛洪盯得有些发毛,怒道:“就是老子看不惯,给你们宗主写信了,怎么了!这老妖婆天天叫我教你们宗里这群猪打刀,自己一点也不懂锻冶之术,根本不配当这庄主!” 葛洪一时语滞,不经意瞥向仡楼芳。 仡楼芳虽面色铁青,但神情满是无奈。 “这么说,这柄刀,当真并非你故意为之?”葛洪再一次盯着许端的眼睛问道。 许端猛拍自己臂膀上硕大的肌肉,怒道:“老子乃百锻匠师!朝廷一品!每一柄刀都是老子的心血之作,怎么可能故意打出残次品!管你是谁,他娘的莫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到底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的刀弄断了!老子要他的命!” 葛洪一声冷哼,收了笑容,淡淡道:“我弄的,你大可来试试。”转身便往房门走去。 按许端这等说法,仡楼芳也没有再多费口舌,一言不发随葛洪向门外走去。 床上,光溜溜的裴珠有些急了,忙媚声叫道:“葛主使,小女子知错了,请葛主使给个机会吧!” 葛洪在门口停了脚步,笑嘻嘻向门外站得笔直的秦溪道:“那裴珠比小师叔身材好得多,个子又高,皮肤也白,你觉得如何?” 秦溪立即将头摇得像草头把子一般。 葛洪嘿嘿一笑,反身对裴珠道:“眼下整个山庄都被你的许郎君坑得不轻,即便三娘心软,我是不会再留他了。如今你与他私通之事已经暴露,只怕留在山庄你也混不下去,还是抓紧时间想想今后何去何从吧。” 说罢便转身出了屋子。 裴珠愣了半晌,突然厉声向许端问道:“姓许的,你究竟做了什么!” 许端被裴珠这么一骂,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也不顾下半截光着,直接冲出屋门吼道:“且慢!话说清楚,老子哪里坑你们了!” 不远处围观的弟子一见冲出来一个半裸之人,不免又一阵惊呼。 仡楼芳等三人闻声回头,秦溪见那裸女并未追出,便向许端问道:“你造百炼刀,从来都是用钢条对接锻打的吗?” 许端见发问的只是个少年,牙根恨得直痒痒,心里感觉愈加不爽,大声骂道:“他娘的,不对接难道一个条敲到死吗?” 秦溪转身直面许端,正色到:“本就该一个条敲到死!” 围观者此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许端乃朝廷一品匠师,在锻造技艺上,无人敢说他一个不字,如今这看起来贵里贵气的少年居然敢当面驳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许端冷笑两声,轻蔑道:“哪来的无知小儿!一个条敲到死,岂不是越敲越短?不接钢条,难道只做个尺把长的刀吗?” “放肆!他乃是……”仡楼芳正要回骂,却被秦溪摆摆手打断。 秦溪笑道:“与你也说不通,你爱怎么打便怎么打好了。” 说完竟径自推开院门走了出去,葛洪与仡楼芳也不再多看许端一眼,直接跟秦溪出了院子。 围观者此时都聚集在院墙外,见秦溪如此做派不禁哗然。 这不仅是驳斥许匠师,几乎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蔑视!比砍他一刀还难受。 许端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勃然暴怒,一脚踹开院门吼道:“站住!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老子就让你看看一品匠师的实力!敢不敢比试!” 秦溪摇摇头,完全提不起兴趣,葛洪却回头笑道:“许匠师想比什么?” 许端沉思片刻道:“限期一个月,各造一柄二十炼刀!未完成者败!两刀互搏后有缺口或刀断者败!败者离开镜湖山庄,永世不得锻冶,如何!” 第68章 这满山庄的猪,你随便挑吧! 葛洪对秦溪恭敬一揖,死皮赖脸地笑道:“就算帮在下一个忙,可否?” 秦溪受不了葛洪这般热切的目光,瞥了一眼许端,淡淡道:“反正只要在规定时间内造把刀胜过你就行了是吧?我不一定自己锻打,你可同意?” 许端冷哼一声道:“臭小子还想找援手?告诉你,扬州境内不可能找到比老子厉害的匠师!你就莫废这心了,若不敢接,早早道歉,给老子滚出山庄!” 秦溪摆摆手:“不用到山庄外找,我来此是要打剑的,没闲工夫陪你玩刀,我找个宗门内的弟子调教一下,让他造刀同你比试就行了。可同意?” 许端一愣,忽而仰天大笑,指着仡楼芳道:“老妖婆,你从哪里带来的小屁孩,自以为懂一点锻冶之术就口出狂言!我真是多年没见过如此可笑之事了!” 仡楼芳满面怒色,也不多言,只冷冷道:“莫废话,可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许端十分得意:“这满山庄的猪,你随便挑吧!” “好,自今日起,一个月后各持刀在花间殿前比试,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葛洪捋着胡须,难得露出略微严肃的表情。 秦溪却只觉得这比试当真索然无味,已经开始往山下走了。 仡楼芳一言不发,也跟着秦溪快步离开。 葛洪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倒回来对许端神秘兮兮地道:“许兄台,天生短小后天是救回不来的,越用越废,在下建议……你还是悠着点吧。” 说完扬长而去。 许端脸色铁青,在原地呆立半晌,只觉得院墙外的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怒气已经到了极限,张口吼道:“看什么看!找死啊!” 围观者立即没了声音。 许端正欲回屋,却见衣衫不整的裴珠靠在门口,想看看事态发展,许端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给裴珠一巴掌,终究还是在距离裴珠脸仅有一寸处生生停下,也不顾裴珠可怜兮兮的目光,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子,砰一声把门关上,将几乎全裸的裴珠就这么留在屋外。 片刻后,裴珠的衣服从窗户里如垃圾一样被丢了出来,却挂在院子里一株带刺的灌木上,任裴珠怎么拉都拉不下来。 院墙外围观的宗门弟子终于见到桃色八卦的女主角,口哨、起哄声四起,议论满天飞。裴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一头冲进偏房,寻了个桌布裹在身上,拼了命逃离现场。 下山道,许多光着膀子的年轻匠师从冶铁区返回住处,一路说说笑笑,谈论着今日锻打的心得,见到仡楼芳时都恭敬一揖,道声“三娘。” 仡楼芳却并无反应,一路神色黯然。 葛洪笑道:“莫非三娘觉得自己当真不配做这一庄之主?” 仡楼芳叹气道:“论武功,我不及几个师姐,论毒术、媚术,我也毫无建树,锻冶之术就更别提了。我真是一无是处,也不知掌门师姐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据点交给我。” “因为信任。不论怎么说,你都是毒娘子的师妹,单凭这一点,就无人能撼动你的庄主之位。” 仡楼芳摇头长叹:“但这是不够的,就比如现在的局面,于外我们欠了四把百炼钢刀,毫无信誉可言,于门内却无一人能担起主匠师之位,不论与许端的打赌结果如何,镜湖山庄已然没有未来了。” “也不尽然。”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溪突然开口道:“刚才劈断百炼钢刀的那把十炼刀,能查到锻刀者不?” “可以!”仡楼芳心头一震:“秦公子莫非觉得这匠师是可塑之才?” “我师傅曾说过,炼剑也是炼心,道理都一样。手上的技巧不是最重要的,能否完成百炼,靠的是匠师的心性。至少从那把十炼刀看起来,这名匠师还不错。” “好!我立即查实!” 仡楼芳快步离开,急匆匆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却又很快又折回来,尴尬道:“差点忘了,本是要给秦公子和葛弟弟安排山上的住所的,怎么就气到直接下山来了。” 秦溪闻言立即摆手道:“我不住山上,离炉区太远。我想就住在炉区边上,芳姑姑,那边是否有住处?” 仡楼芳为难道:“有是有,只是那里太吵,难以入眠,住处几乎全部空置。” “只要能住就行。”秦溪毫不在意:“往后一两个月我需要全身心投入铸剑,恐怕吃睡都得在炉区了。” “没问题,我来安排。”仡楼芳点头应允,又对葛洪道:“葛弟弟想住哪?山上带院子的上房还有三间。” 葛洪微笑摇头,不紧不慢道:“钜子都住炉区了,我哪好意思住上房。给我和钜子安排在一块吧,毕竟小师叔托我襄助钜子,我可不能跑来只享清福。” “好,那我也搬过去!机会难得,我也想多了解些锻冶的知识。”仡楼芳坚毅道。 葛洪笑道:“看来钜子又多了个徒弟。” 秦溪微微皱眉,郑重一揖道:“葛先生,芳姑姑,请以后直呼我姓名即可。一来我这所谓钜子身份多少算是取巧来的,二来我只是借此宝地铸剑,也不愿多生枝节。” 两人忙回道:“知道了。” 回到花间殿时天色已暗,按照仡楼芳的吩咐,牛车和秦溪的行李都被送到距离炉区不到一里地的吊脚楼,仡楼芳只管招呼秦溪与葛洪用膳,自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晚膳果然不见了奇怪的食材,只是粗茶淡饭,还有些山林里的野鸡,秦溪倒也吃的自在,用膳毕,中午见到的后厨那位女子给二人引路,很快便送至靠近炉区的吊脚楼居住区。 如仡楼芳所言,这一片当真几乎都是空置的,秦溪一路走来,只看见有一户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其余十来户均空空如也。 秦溪的住所正对着镜湖,在葛洪与仡楼芳住所中间。躺在床上,耳边便是镜湖汩汩的水声,虽不远处炉区声音很吵,反而让秦溪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剑庐的日子里,也是枕着水声,听着炉膛内火焰的噼啪声入眠。 铸剑师所做之事,确实本就是在水与火中起舞,玄铁之精,经过万道工艺,终成绝世神兵。而这些工艺并非仅仅依靠蛮力,却更注重精工细活,更兼有五行易理。 秦溪十分期待即将开始的铸剑一事,仿佛只有这件事是自己真心想去做的,其他的事,不论是真法修行还是与人相交,总有着不情不愿、半推半就的缘由。而似乎也只有铸剑这一件事,能让秦溪真正从青竹不在的怅然感中解脱出来。 就在秦溪枕着镜湖的轻波即将入眠之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秦溪虽不情愿,还是喃喃问道:“是谁?” “是我,仡楼芳。” 秦溪清醒了大半,心里有强烈的抗拒感。 大半夜的,这女子究竟要做什么? 第69章 给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早了,芳姑姑是有什么急事吗?”秦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虽然知道这么晚打搅你不合适,但是你说的打造十炼刀的匠师就在此处,我将他带来了,想请你帮个忙,否则等到明日,此人怕是就要离开山庄了。” 秦溪闻言眉头微皱,虽赌约之事提不上太多兴致,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让那许匠师坏了山庄名声,便还是起身点了灯,打开房门。 门外,跟着忐忑不安的仡楼芳的,是一名看起来消瘦且无神的中年男子,乍一看去,丝毫不像一位匠师。 秦溪微微皱眉道:“芳姑姑,你确定那把十炼刀是此人所打?” 仡楼芳重重点了点头。 秦溪将两人请进屋子,那男子木然地坐下,根本都不抬眼张望,甚至好像连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 秦溪疑惑地看向仡楼芳,仡楼芳道:“此人名仡濮深,也是苗人,最早一批入镜湖山庄,但因为非常不合群,几乎没有朋友,所以一直默默无闻。秦公子,我们这片吊脚楼,在你来之前仅有的一位住户,便是仡濮深。” 秦溪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一直以来都只一个人住在这里?” 仡楼芳微微点头:“恐怕得有四年多了吧。” 仡濮深闻言微微抬了下头,无神地看着仡楼芳,淡淡道:“五年零三个月。” 仡楼芳哑口无言。 秦溪倒是来了兴趣:“先生为何一直一个人住在此处?” 仡濮深眼皮又垂了下去,简洁答道:“清静。” 将噪音充斥之所说成清静,仡楼芳面上不免有些尴尬,秦溪却轻轻点了点头。 “先生记得这么清楚,是对时间很感兴趣?” 仡濮深仍然面无表情:“不算。” “那先生对什么比较感兴趣呢?” “没有。” “……先生锻刀时候,通常在想什么?” “不想。” 秦溪只觉得一圈问题好像打在铁甲上,硬邦邦砸了回来,自讨了个没趣,但最终还是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仡濮深抬头看了眼秦溪,神色十分平静地说道:“因为太多傻子,待在这里没意思。” 秦溪似笑非笑地看了仡楼芳一眼,又问道:“你们芳庄主傻吗?” “傻。” 噗嗤,秦溪竟笑出了声,仡楼芳气鼓鼓地问道:“我哪傻了?” 仡濮深漠然地看了仡楼芳一眼道:“让许端那种投机取巧的废物当主匠师便是傻。” 许端自然就是人人敬仰的许匠师。 仡楼芳一时竟无言以对。 秦溪嘴角抹过一丝笑意:“所以你早就知道许匠师名不副实?” 仡濮深看了秦溪一眼,默然无语。 “你既然能看出许匠师的问题,自己的锻造技艺必然不差,为何你不早早向芳庄主说明?四柄百炼刀,足以将毒宗变成天下人人唾骂的宗门,如果出了人命,你们一辈子都会被追杀,你没想过?” 仡濮深仍未言语,目光却已经开始游移。 “你是认为自己人微言轻,说了芳庄主也不信,还是根本觉得此事与你无半点关系,懒得出头,或者,两者都有?” 仡濮深再次抬眼看秦溪,面上掠过一丝惶恐。 秦溪摆摆手:“算了,你们毒宗的琐事我也懒得问,我也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与许匠师的赌约你大概也听说了,这么急着要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作为非毒宗的外人给个建议,你这等手艺必然也是经年练习的结果,既然选择了这一行,为何不给毒宗和镜湖山庄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仡濮深仍未说话,消瘦的身体轻微扭动,似有些不安。 “再给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可以告诉你,我来此是要为好友铸剑,而且并不打算只做到百锻就草草送人。你若留下来,帮我赢了许匠师,我铸剑的全程你都可以观摩,在我走之后,你自然就是镜湖山庄的主匠师,或者不仅如此,也许会是扬州境内最负盛名的匠师。我想,这对你,对毒宗,对鲜花山谷,都算是一件只赚不赔的事吧?” 仡濮深原本默然无神的眼中此时已微有光芒闪动,表情虽无大变化,但还是盯着秦溪道“你很聪明,可年纪太小,虽然夸夸其谈地讲了许多,我很难相信你。当三娘找到我时,就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不想惹麻烦,尤其是与掌门选定的主匠师作对。除非你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真话。” 秦溪微微一笑:“要证明有何难,你无非就是想看我铸剑技艺有几斤几两罢了。我从前铸的剑没带在身边,这样吧,你且多留一日,明日去锻造台看看我的手艺便知,如何?” 仡濮深沉吟片刻道:“行!但今晚之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秦溪两手一摊:“我只当我睡着了。” 仡楼芳郑重道:“我以庄主身份之名起誓绝不透露半个字!” 两人浅浅一揖,很快离开秦溪的屋子。 次日清晨,秦溪起的很早,步出房门,雾气还很浓重。 镜湖如披着薄纱的仙子,羞答答,至今未向秦溪露出真容。 但立在镜湖边,只看眼前这一抔湖水,已清澈见底,可见细沙沉石,其中较多暗红色不规则的石头。 很显然,这里确实富含铁英砂,只这粗略一瞥,秦溪已可见数块质地还不错的砂石。 雾重、水清、人静。 在迷蒙的湖边,秦溪只觉得呼吸都似接引着天地之气,神台愈加清明,脑海中已将当初造折星时每一锤的感觉回想清楚,师。 耳畔炉区愈来愈大的轰鸣声,更让秦溪摩拳擦掌。 这一把,还是先打诸葛稷的剑吧。 如逍遥散仙一般的诸葛稷,于武学,得剑阁古剑法真传,已步入宗师;于性格,风流倜傥,胸有韬晦,翩翩公子;于身份,且不提武侯之后,眼下也将入仕,定能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负。 诸葛稷的剑,秦溪心中已渐有雏形。 剑长,三尺。 剑名,凌云! 第70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葛洪起了个大早,用完早膳就闲庭信步地走向冶铁区,心想着秦溪年少,或许还在赖床。 今日秦溪将开始铸剑,也将在一众宗门弟子中选一人调教,应对许端,倒是热热闹闹的一天。 待走入锻打的棚子,却发现秦溪已抄着手,对着棚内的高炉怔怔出神。 四个锻铁位上,已有两个有匠师在工作,打的都是先前留下来的兵器。 既不见许端,也不见三娘。 葛洪觉得新奇,缓步上前一拍秦溪的肩膀道:“秦公子莫非想对着高炉施法,直接变出一把宝剑?” 秦溪一惊,看清来人,微笑摇头,只回道:“在想着炉子的事,有些出神了。” 葛洪四下张望:“那许端呢?” “并未见到。” “三娘也没来?” “哦,芳姑姑来过了。” 葛洪一捋三绺胡须:“来了就走?也不等等我 ,急忙忙的。” 秦溪微笑道:“也不是,我请芳姑姑帮忙来着,她刚走没多久。” “帮忙?你找她还能帮啥?她又不懂这行。” “嗯……我今早仔细看了下这炉子,觉得结构上还能再调整下,就请她安排人帮忙再搭一个。” “再搭一个炉子?”葛洪一脸惊异:“现在?” “对呀……本来想着我来铸剑,不免占用山庄正常的作业位置,眼下又有二十锻刀比试什么的,都挤在一起,也不方便。正好这个炉子我觉着还有可改进的地方,重新搭一个,自己锻打舒服些,也可以多尝试新的技术。” 葛洪连连摇头:“秦公子还真是不把赌约放在心上,搭个炉子至少十天半个月的,再修引水源,即便锻打的工具用现成的,什么时候才能开始锻打呀。” 秦溪微微一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好吧好吧,只怕你误了赌约!那你还在这作甚,不赶快带我去新炉子看看?” “不忙,我在等一个人,约好了的。” 葛洪眉头微皱:“约好了?你昨日中午才到此地,就已经约上人了?亏我还说小师叔真心未错付!” 秦溪面色一滞,尴尬道:“说什么呢,我约了个匠师而已。” 葛洪闻言却更讶异:“匠师?从昨天到现在你也就认识一个匠师,你不会……在等那许端吧?” 正说间,秦溪看见棚子外面一高瘦身影走来,正淡淡望着自己,便点头道:“来了。” 葛洪回望,眼神一怔,脱口而出:“你是……” 葛洪只觉眼前这男子十分眼熟,可一时半会竟想不起他的名字。 “葛先生,我是仡濮深。 ” “啊!原来是你!”葛洪惊道,对秦溪激动道:“当初镜湖山庄初建,深哥可谓当仁不让的一大功臣!” 这回惊讶的轮到秦溪了:“深哥?如此说来仡濮匠师早就是山庄的中流砥柱,怪不得能打出那样的十炼刀,可怎会如芳姑姑说的那样是个声名不显之人?” “原来如此!若说那十炼刀是深哥打的也就不奇怪了。”葛洪转身对秦溪解释道:“蜀汉有个擅于造刀的工匠蒲元,正被诸葛武侯任为大将,其后人便是深哥的师傅,所以深哥当年从荆川来江东,本就肩负任务。我印象中这炉区的分布草图便是深哥亲自绘制,算是奠定了镜湖山庄的基础。至于为何一直声名不显,我倒是也不得而知了。” 葛洪看向仡濮深,也是一脸疑惑。 秦溪心中却隐隐有些震动。 野老谷仲周在诸葛武侯身边那么久,与这蒲元是否有一些交集? 如今自己又与蒲元后人的弟子…… 仡濮深神情依旧淡漠,摆摆手道:“些许旧事,不提也罢。秦公子,你说今日要露两手给我看,不会就是找葛先生来做说客吧?不好意思我只认技艺,不看人情。” 秦溪微微点头道:“我另寻一处重新搭炉子,在此处本就是在等你,如今你来了,我们走吧。” 秦溪带头向棚外走去,葛洪自然立即快步跟上,仡濮深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葛洪走了出去。 新炉子其实距离并不远,为了便于运送原料,秦溪选定的新址与旧炉区相距不到一里,只是专门寻了个崖下临湖的僻静处。 三人走到时,仡楼芳已指挥几个宗门弟子开始依照秦溪的图样起炉。 仡濮深及葛洪自然直接上前,对正在搭建的炉子以及秦溪的图样细细琢磨,而秦溪则面对泛着薄雾的湖水,思考怎样更好的将水引至炉边。 或许做个小一点的水车? 在秦溪看来,即便花上一周多的时间将这里打造成自己顺手的锻冶场所,也是完全值得的。 毕竟自己一共要打三把剑,正需要一个称手且安静的场所。 “妙呀!秦公子昨日还不知高炉熔铁之法,今日居然有此深膛蓄热的改良方案,不仅能提高炉温,还能加快炉渣排出,若此炉成功运行,锻冶效率定然大幅提升,看来秦公子真是得了那本书的真谛!” 葛洪观图样频频点头,更对秦溪赞不绝口。 “只是今日肯定没法开炉锻打。”秦溪转而面对仍在研究图样的仡濮深:“仡濮匠师是否方便再多留几日?” 仡濮深闻言扫了一眼秦溪,眼神中有明显的讶异。 “秦公子……确实有一些独到的见解,我可以多留几日,但若你没有百炼的技艺,我会立即离开。” 秦溪微微一笑:“悉听尊便。” 葛洪向仡楼芳问道:“那许端有什么动静?” “没有,今日还未见他。我问了住的离他近的几位弟子,都说他似乎还未出门。” 葛洪笑道:“怕是也还没起,看来接了赌约的两人都这么耐得住性子,反倒是我们这些闲看的人猴急猴急的。” “谁跟你一样闲看,我可是在帮秦公子建炉子了!”仡楼芳笑着怼了一句。 葛洪干笑两声,又对秦溪道:“等炉子起来还有点时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老的锻打台干它两锤子?” 秦溪沉吟片刻道:“先去看看吧。” 仡濮深在新炉区看了一会儿,也便返身回了自己屋子。 与秦溪等三人所住的吊脚楼不同,仡濮深住了好几年的小楼并不临湖,反而临着下山道,只是由于屋门常闭,平日里大伙儿也将它当做一处空宅,经过时看都不看一眼。 仡濮深缓步登上窄小的楼梯,推开房门,一瞬间却呆在原地,若不是这屋子里的陈设无比熟悉,竟怀疑自己是否跑错了房间。 一个面容娇好的女子,身着素雅但不失精致的襦裙,正斜倚在床榻上微眠。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女子的皮肤上,似泛着柔和的光。 仡濮深只一眼,整颗心都剧烈跳动起来,情不自禁地向那女子走去,不经意间一脚踢翻了门边一只小竹凳,发出咚地一声。 那女子从睡梦中被惊醒,一睁眼便见到满脸错愕的仡濮深,立即露出柔美灿烂的笑容,轻声道:“深哥哥,你回来啦!” 第71章 我心向明月 “明月?!你……怎么会在这里!”仡濮深恍若入梦,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再一次四下望了望。 没错,是自己的屋子。 桌上的粥还是自己今早吃剩的。 可明明白白,多少年魂牵梦萦的女子就这么端端地在床榻边缘坐着,笑意吟吟看着自己。 “我回来,你不开心吗?”唤作明月的女子缓缓起身,满眼带笑地向仡濮深走来,轻轻拥住呆若木鸡的仡濮深,把头靠在胸口,就这么靠着。 仡濮深小心翼翼地环着臂膀,生怕怀中的女子是一碰即破的梦境。 然而触碰到的是温温软软的身体,闻到的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你是……怎么来的?”仡濮深竭力隐藏着内心的激动,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当然是坐船来的呀,章叔你还记得吧?是他的船载着我穿过湖上的迷雾,将我送到岸边。” “记得,那位和蔼的老船家,那他人呢?” “当然是回山阴县了呀。” 明月终于松开双臂,拉着仡濮深在床边坐下,满目柔情地盯着仡濮深的脸。 “深哥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仡濮深微微一笑,柔声问道:“明月,你就这么跑回来,你爹爹不会寻你吗?” “他?他最近忙着讨好那个叫什么睿王呢,哪有心思管我。” “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说你爹给你许了门亲事?” 明月移开目光,满面的笑意渐渐冷却:“那个人还没娶我过门,就因为服食了太多叫五石散的东西,死了。我就成了望门寡,没有人再想要我,我也不想再见任何人。” “那你怎么不早些过来!”仡濮深感受到明月的痛苦,急切道。 明月喃喃道:“因为当初我不懂事,伤害了你,我……不敢见你,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望着镜湖想你……。” “不,你哪有伤害我?你怎么会这么说?”仡濮深满面错愕。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离开吗?”明月低头问道,眼角似有些泪光。 “我记得!你说,我们毒宗在此处建镜湖山庄是公然与朝廷作对,影响了朝廷的盐铁官营,也就影响了整个社稷和民生。你叫我不准锻打上好的兵器,叫我离开镜湖山庄。是我……当时顾虑太多,没能答应你离开,没法在宗门与你之间做取舍,将你气走。我当时太傻,可我现在不傻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明月却哭的更厉害了,拼命摇头:“我不该!当初我满脑子都是爹爹教的仁义礼智,君臣纲常,是我傻,镜湖山庄也好,锻冶之术也好,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却一意孤行让你舍弃这些,是我不懂事,根本不顾及你的感受。所以我此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想通了,什么天子,什么朝廷,什么盐铁官营,通通都不重要,我只想你开心!” 仡濮深眼含泪光,痛苦地盯着明月,喃喃道:“是啊,对我来说也是,什么宗门,什么锻造,这些都不重要,我只在乎的是你呀!” 明月闻言欣喜,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情地盯着仡濮深道:“深哥哥,我这次来,不走了!” 锻打的棚内,秦溪与葛洪在一旁观看匠师打完了一柄十炼刀,微微摇头。 从技艺上来说,执锤的匠师有些粗糙,只顾着当当当当,每一锤的力道并不均匀,所出成品未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但好在用的原料并非铁英砂熔结,而是高炉炒出的成品熟铁,从纯度上已经好了太多,以致于即便是粗糙的匠师打出的刀,也比流寇山匪手中常见的刀质量好了不少。 一柄刀型打完,匠师将其没入水中,随着滋滋的响声,尚未磨锋的钢刀出炉。 秦溪与葛洪上前讨过匠师手中未打磨的刀,细细观看。 入手微重,也不是很均匀,听声响还有些沉闷,在硬度方面,似乎又没有那么坚韧,感觉很脆。 秦溪将刀还给匠师,目光落在绕锻打台流淌的水槽上。 这里面是从湖中引出来的水,清澈凛冽,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秦溪想起折星淬火前,野老在水中洒下的一把东西。 那是一种矿物粉。 野老有意识地在调节水的质感,或许这个细节也决定了锻出兵器的质量? 秦溪俯下身子将手探入水中,虽是夏季,这水却有些冻手,还有些涩感。 铸造之术与五行易理息息相关,这一点秦溪一直都知道,但眼下,秦溪看出了问题,却看不出症结所在,更想不到解决办法。 葛洪看出秦溪神色有异,便问道:“秦公子对这淬火之水,有什么想法?” 秦溪皱眉道:“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水不够温润,但没想通其对于这把刀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葛洪沉吟片刻道:“我倒是有一见解,不知是否合适。” 秦溪望着葛洪郑重道:“葛先生请指示。” 葛洪一捋三绺胡须:“我炼丹多年,有幸探知这金属受高温后,冷却的速度将影响其强度。如果过快,易脆折。如果过慢,内部易有气孔,需得顺应自然,取其适中,方得最佳。” 秦溪眉头紧皱,喃喃道:“取其适中?” 葛洪微笑道:“我也是胡邹的,我炼丹探的是五行之理,这等发现只是无心之机,也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锻冶之术,垒厚土,取精金,起疾火,投林木,最终这一步沐柔水,自然也是重中之重,不可随意为之。” 秦溪点头道:“此事怕是还要多加试验,否则锻好的钢胚一入水便可能废了。” 葛洪嘿嘿一笑:“刚刚好,起新炉子还要点时间,不如这些时日就由我们来解决这项难题吧!” 两人正讨论着,忙碌的匠师已分批离开,算算时间,快到午时。 秦溪不觉肚子有些饿,与葛洪出了棚子,正欲往花间殿去,却见仡楼芳迎面快步走来,面色凝重,左顾右盼,似在提防着什么人。 葛洪面色一沉,低声同秦溪道:“好像出事了。” 正诧异间,仡楼芳已走到面前,一言未发,只示意两人跟上。 三人快步远离工匠往来的道路,在一处偏僻之所停下。 仡楼芳低声道:“许端死了。” “什么!”秦溪与葛洪同时惊呼。 仡楼芳立即示意噤声。 葛洪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仡楼芳道:“我刚才粗略看了下,恐怕昨夜就死了。” 葛洪眉头紧锁,问道:“死在他自己床上?” 仡楼芳面色肃然,缓缓摇头:“不,死在裴珠房里,胸口插着一把刀……就是昨日我甩在墙上吓唬裴珠的那把断刀。” 葛洪瞥了眼秦溪,两人均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半晌,葛洪低声问道:“那裴珠呢?” 仡楼芳沉声道:“失踪了。” 第72章 裸死 “走,去看看。” 葛洪面色严肃,眉头紧锁,已经快把下巴上的三绺胡须薅秃了。 三人迅速回了山道,穿行在往返花间殿用餐的人流中,不多时已路过花间殿,往山上的聚居区走去。 秦溪边走着,边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一扫,在人群中瞥见高瘦的仡濮深,正离开花间殿,手中提着一个饭盒。 与往常不同的是,仡濮深的脸上不见了那副漠然的神情,短短一上午未见,此时竟有些容光焕发的感觉。 秦溪眉头微皱,却发现葛洪与仡楼芳远远走在前面,忙脚下加了点气力,快步跟上。 裴珠的小楼几乎快到山庄最高处了,距离许端的院子并不远,却远离山道,几乎算是隐在竹林里。 一路上,仡楼芳与两人大概介绍了裴珠的情况。 此女子并不是第一批来镜湖山庄的弟子,而是近年才来。但此女子为人泼辣干练,从一开始负责花间殿的采买到负责一些锻冶材料的采买,也算深得仡楼芳的信任,而且此女子媚术精深,在采买中常能凭借媚术为山庄节约很多开支,地位日益提高,在许多宗门弟子中有一定威望。 只是后来野心日益膨胀,越发看不起仡楼芳待人处事之道,觉得仡楼芳太过保守惫懒,在日常事务上花的时间不及打理花间殿的鲜花,在山庄发展的规划上也只满足于小买小卖,所以处处针对,早就想代替仡楼芳坐庄主之位。 只是仡楼芳也没想到,裴珠居然跟身为主匠师的许端厮混在一起,如此一来,用料采买之人与把控生产技艺之人穿了一条裤子,相当于整个镜湖山庄实权均落在这对狗男女身上,直接将仡楼芳架空了。 按仡楼芳的说法,若不是许端的百炼刀有如此大的纰漏,她也并不想对裴珠采取手段,毕竟从大方向上来说,裴珠对镜湖山庄也算尽心。 只是未曾想,在这节骨眼上,许端竟然死了! 三人已抵达裴珠的小楼,在楼下,葛洪看见了一个因担惊受怕而瑟瑟发抖的女子。 这人也是认识的,正是花间殿后厨的小厨娘。 仡楼芳对葛洪道:“你们唤她阿桃便可,去年下半年才来的,还是个孩子。” 葛洪瞥了眼秦溪,这阿桃小娘子看上去至少也得十七八,恐怕和青竹差不多大,对她和仡楼芳而言确实是个孩子,但对于秦溪来说分明算是个姐姐。 只是没想到秦溪这等小屁孩,行事风格堪比年长十岁的稳重青年,真是违和。 三人在阿桃的带领下登上小楼二层,那便是裴珠的卧房。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房内。 三人从楼梯口上来,一眼便看见床榻上全身赤条条的许端,眼睛还惊恐地瞪着。 阿桃只敢远远地站着,浑身发抖。 葛洪凑近查看,断刀直刺心脏,连断头都没入皮肤,从深度来说,居然已经扎透身体,扎到床褥了。 葛洪看了看眼球,按了按皮肤,摇头道:“大约是昨夜子时被杀,到现在少说也得六个时辰,一刀毙命,这刀扎的,怕是带着无边的恨意。” 葛洪又看了眼许端的下身,啧啧摇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昨天都提醒过他了。” 秦溪瞥了眼杵在楼梯口的阿桃,向仡楼芳问道:“尸体是阿桃发现?” 仡楼芳点头道:“大约快到巳时,我见阿桃慌慌张张跑来找我,她也不敢说,只拉着我拼命到此处。” 秦溪淡淡望着阿桃道:“小娘子平日与这裴娘子相交甚好?” 阿桃轻轻点头道:“自我来镜湖山庄,裴姐姐就一直比较照看我。” “那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她?” “本是昨日约好的事,她昨天白天被许多宗门师兄弟看到与许匠师……自然这些日子也不想再去花间殿那样人多的地方用膳,便找到我说想让我这几日给她带餐食。” “她大约什么时候找得你?” 阿桃细细回想:“好像是……亥时左右,我记得我已洗漱完,快睡觉了,她来敲的房门。” “你住哪里?” 阿桃透过窗户指指山下:“就在下面的矮房。” 秦溪透过窗户望去,那一片弟子聚居区的矮房,到这里至少三里路。 秦溪思忖片刻,对仡楼芳道:“芳姑姑,从时间分析,亥时裴珠在阿桃处,子时许端已死了,中间也就不到一个时辰,这裴珠武功怎么样?” 仡楼芳道:“在我印象里,裴珠到山庄来行事一贯都只用媚术,从未见她用过武学,武功应该稀疏平常吧。” “不对。”葛洪在旁沉声道:“能把断刀连根刺入,这可不是武功稀疏平常的人办得到的。即便裴珠以身作饵,许端毫无防备,但许端好歹是从业多年的匠师,满身实肉,普通人哪里有气力直接刺入这么深,更何况这刀还没有刀柄。” “葛弟弟说得对。”仡楼芳皱眉道:“而且,这刀不是应该在许端房里么?” 三人默然无语。 半晌,葛洪道:“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尸体在这发臭,我提议大家再细细勘查下有无什么遗漏的线索,之后尽快着人将他埋了吧。” 秦溪与仡楼芳均点头同意。 约莫两个时辰后,三人已回到花间殿。仡楼芳嘱阿桃回屋休息,想也是惊吓过度了。 许端的尸体让几个宗门弟子抬下去埋在山侧树林里,那里本已埋下了几名在建设山庄时候死去的弟子。 许端的死讯虽然也没什么好瞒的,但昨日被发现技术不济,被捉奸,提出与秦溪比试,夜里就横死在情人床上,这一揽子事情太过劲爆,在三人用这“午晚”膳的当头,已然传遍了整个山庄。 “秦公子,你怎么看?”葛洪见花间殿已经只剩三人,低声问道。 秦溪抬眼望了下殿内,向仡楼芳问道:“芳姐姐,这花间殿早膳到几点结束?” 仡楼芳一愣,未想过秦溪会问这等事,便道:“通常是到巳时。” “那后厨的小厨娘可有换班一说?” “没有呀,我们就才四五个小厨娘,平日里我若不上手,几乎都忙不过来,你问这个怎么……” “阿桃巳时已经将早膳送给裴珠,发现尸体,并且跑回来找你了?” 秦溪言语中有些许冷峻的意思。 仡楼芳呆了半晌,倒抽一口凉气。 葛洪微微摇头:“还是秦公子心细,能有这等脚程速度的,怕是只有秦公子一人能办到吧。” 秦溪并未接话,而是皱眉道:“可疑之处不止这一点,从现场勘查来看,许端并非裴珠所杀,而且昨夜去找阿桃的,也不一定是裴珠。” 葛洪道:“不错,若阿桃说的是真话,三里路时间,不到一小时,武功稀疏平常的人走回去再同许端聊一会,爬上床再杀个人,这未免有些太赶了。而且刺许端的那一刀,至少得是内劲阶段的武者。” 仡楼芳面色低沉道:“可如今看来,阿桃说的话也不可信。” 秦溪道:“所以目前我们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许端在裴珠房内,被一名内劲武者用断刀一击毙命,其他事情,都可能是假象。” 仡楼芳微微点头。 葛洪却捋着三绺胡须道:“我倒是觉得,杀许端的这名内劲武者,一定还是裴珠。” 秦溪与仡楼芳一并惊异。 葛洪解释道:“从现场看起来,许端不像是被杀后被人剥了衣服,而分明是先剥了衣服,在行事之时,突然被杀。能够让许端卸下防备行事之人,唯有裴珠。” 第73章 我这个庄主,究竟有多少事不知道? “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裴珠,竟然是一名内劲武者?”仡楼芳满脸不信:“我能确定,她来山庄的时候武功真的很平常,只怕招式套路都练不齐。而且她最得意的也仅仅是媚术,至少在镜湖山庄,从未见她修习过武艺。” 葛洪也陷入深思:“只是现在这裴珠失踪了,否则直接抓住了逼问她即可,有秦公子在,一般的武者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三人正沉默间,忽听得后厨一阵嬉闹的声音,几名年轻女子相拥而出,都是花间殿的小厨娘。 仡楼芳突然想到些什么,忙唤道:“阿香、阿玉。” 几名小厨娘簇拥着往这边走来,一齐笑着应道:“三娘!” “早上你们忙活早膳的时候,阿桃在吗?”仡楼芳和蔼地问道。 “阿桃?不在吧!”一名头戴花巾的女子诧异地询问另一名脸盘圆乎乎的女子。 “在的吧?她不是负责熬粥的嘛,我早上看到她来着,如果她不在,粥谁熬呀?” 葛洪笑嘻嘻问道:“你们几个人,阿桃在不在也不清楚的吗?” 另外一名站在两人后面的高个女子赔着笑解释道:“实在是因为太忙,每个人都负责自己的那块,起床的时间也不尽相同,说真的很难关注到其他人在不在,就比如她俩是负责菜品的,我是负责肉品的,阿桃阿贵是负责主食的。” 仡楼芳微微皱眉,又问道:“怎么就你们仨,不见阿贵?” “她在里面吧?刚说要洗个手。” 葛洪心里咯噔一下,对仡楼芳使了个眼色。 仡楼芳心知肚明,忙起身走向后厨,边唤道:“阿贵!阿贵!” 还未及仡楼芳走到后厨门前,里面就传来沙沙地一声回答:“来喽!” 一个敦实而肥胖的女子缓步走出,抬头见到三娘,恭敬道:“三娘您叫我?” 仡楼芳一怔,很快调整了面色,和蔼问道:“阿贵,早上你做主食,阿桃有来吗?” 阿贵诧异地看看仡楼芳,又看看堂上坐立的几个人。 “来……来了呀。” 葛洪与秦溪相视一眼,似乎已经确定了目标。。 阿贵呆了片刻,又用极细弱的声音道:“可是……她很快就走了,三娘,不会因为这个扣阿桃的工钱吧?” 仡楼芳一愣,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不会……我就随口问问,阿桃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辛苦你们几个了。那你知道她早上去哪里了吗?” “哦,说是给谁带饭去了,具体谁她也没说,我也没多问。”阿贵认真地说道。 仡楼芳点点头道:“好呢,辛苦啦,休息一会吧,再过会儿又要晚膳了啊。” 几位小厨娘笑嘻嘻说着没事,聚到一个角落里玩闹去了。 秦溪与葛洪均默然无语。 如果阿贵说的是真的,那么阿桃当真只是给裴珠送了早膳,发现许端尸体,一刻不停地跑回来找仡楼芳。 假如能排除阿桃的嫌疑,那么只剩一个可能。 裴珠本就是武功高手,至少达到内劲阶段。 但这一点,却是仡楼芳明确否定过的的。 但眼下,只有依照眼前看到的事实,在山庄公告裴珠杀害许端,连夜遁逃的结论,否则只怕悠悠众口会或多或少地指向秦溪,那秦溪就别想铸剑了。 思忖再三,仡楼芳还是提笔写了封公告,贴在花间殿外的竹墙上,讲明许端于前夜在裴珠房中被杀,身体赤裸,根据现场情况,怀疑凶手为裴珠,现裴珠已失踪,若有发现行踪者需立报,有赏。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晚的花间殿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百余名宗门弟子似都集中在这里,一片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参与挖坑埋尸的几名宗门弟子更添油加醋,描绘着许端死相之惨,几乎一瞬间大家好像都忘记了赌约的事情,只关心许匠师与裴娘子之间的桃色,同时对搜寻裴娘子的下落报以极浓厚的兴趣。 几日过去,秦溪的新炉子仍在有条不紊地建造,秦溪与葛洪白天基本都在研究淬火的技巧。 也没有人再想起仡濮深。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仡楼芳却满面愁容。 派出去调查四把百炼钢刀流向的弟子都已回来了,喜出望外的是,因为江东安定繁荣,这四柄钢刀主人居然都还未及用刀,自然都还好端端地活着,但除去一位接受了镜湖山庄赔付的铜钱外,其他三位都拒绝收钱,只要求尽快给出无瑕疵的百炼钢刀。 眼下山庄里除了秦溪,没有其他能够锻制百炼刀人,但偏偏秦溪只是个客人,而且本就是为铸剑而来。 思虑再三,仡楼芳决定还是要请秦溪游说仡濮深出山,既然如今掌门推举的主匠师已死,为了山庄,仡濮深也不应该再做所谓明哲保身之事了。 仡楼芳约秦溪与葛洪一并用午膳,这回并没有刻意避开人多的时候。三个人还是坐在窗口,而桌子上已然有香喷喷得蛇羹。 秦溪倒也基本习惯了,虽然虫类还是抵死不碰,但蛇羹却是果真美味无比。 三人正吃着,聊着新炉子的建设,谈论淬火的心得,仡楼芳正要提及仡濮深的事,却不曾想亲眼见到仡濮深居然满面春风地进了花间殿,身边还有一位绝美的女子。 在仡楼芳近乎呆滞的凝视下,葛洪与秦溪也回了头,看到这一幕。 短短几天而已,那个颓废消沉黯然的仡濮深好像脱胎换骨一般。 眼前这个人神丰俊朗,本就高瘦的身形穿上普通毒宗弟子的袍褂,却显得逍遥出尘。 最奇特的是身边的女子,虽然穿着宗门女子的衣着,仡楼芳却肯定,从未见过此人,而且此人身上一股天生的贵气,是出身贫寒的毒宗子弟绝不可能拥有的。 镜湖山庄中,熟识仡濮深的人几乎没有,所以此番携美入花间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女子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在仡濮深身上游移,男子则或多或少留意着身边如水般柔美的女子。 仡濮深居然也不逃避这些目光,反而大大方方环视大殿,最终向着秦溪三人所在之处而来。 仡楼芳远远地已起身,呆呆看着这一幕,反复地喃喃自语:“我这个庄主,究竟有多少事不知道?” 仡濮深走到仡楼芳身前,携身边女子一并恭恭敬敬一揖:“三娘,这是我内子,孔明月。” 第74章 人美情深孔明月 “见过三娘,之前就常听夫君说起三娘是多么果敢坚定又细心和蔼的女庄主,如今一见,只怕夫君还是称赞的少了。”孔明月声音如柔风一般,一言之后,仡楼芳已彻彻底底喜欢上这名温柔的女子。 “诶呦孔娘子真是太会说了,我这所谓庄主糊涂得很,先前是未能发现仡濮匠师的高绝技艺,如今居然连仡濮匠师有个如此贤淑美丽的妻室都不知道。” “三娘莫自谦啦,这么大一个庄子这么多事务,哪里能什么都知道啊。” 仡楼芳笑容满面,边让座边道:“还没用膳吧?与我们一起可好?我们也刚开始,我让后厨加几道菜。” 孔明月望向仡濮深道:“我都行,听夫君的。” 仡濮深笑道:“三娘所请,怎能不赴,而且葛先生和秦公子都在,我们能在这里用膳,真是极大的荣幸了。” 仡楼芳边招呼二人坐下,边向后厨喊道:“阿桃!” “来啦!”已经从许端一事中走出来的年轻女子笑意盈盈探出头。 “加两道菜,给仡濮匠师夫妻拿两套碗箸。” “好咧!” 五人落座,秦溪与葛洪虽面上带笑,却仍有些警惕地看着孔明月。 仡濮深有些兴奋,对孔明月道:“明月,还未与你细细介绍这两位,这位葛洪先生,六年前与我一并建设镜湖山庄,是位知金石、通医理的惊世大才!” 孔明月对葛洪笑道:“原来是夫君旧友,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葛洪立即微笑回揖:“不敢不敢!” “这位秦公子,可莫看他年纪尚小,但对锻冶起炉之术颇有研究,见解独到,是我打心底佩服的一位神童才子!” 秦溪也微笑回揖:“仡濮匠师过誉了,再下秦溪,幸会!” 谁知孔明月居然瞪大了眼睛,十分失态地望着秦溪,惊呼道:“你不会就是当今墨家钜子吧!” 此言一出,声音虽不大,但这一桌本就吸引许多人的目光,瞬间全场寂静,整个大殿齐刷刷地都盯着秦溪。 秦溪只觉面上发烧,干笑两声,拱手以对。 花间殿内立即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 “什么!我没看错吧!那孩子居然是墨家钜子!” “早说他肯定不是寻常人了,一来就和庄主走的那么亲近。” “你可是不知道他和葛先生这几日在锻打台,虽然不出手,但那眼光,那见识,绝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许匠师好像要挑战的人就是他?” “提那个死人作甚,被女人害死的人怎么配挑战这样的才子!” “啊现在看起来他也好帅,之前怎么没在意,你说他有没有心上人,我要不要试试?” “你还是算了吧!” 秦溪面色无比尴尬。 葛洪干笑两声,向孔明月问道:“孔娘子,你怎么会猜到秦公子是墨家钜子?” 孔明月似乎为刚才的失言引发这么大动静感到抱歉,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家父孔侃,镜湖北岸的山阴县掾史,家兄孔坦,喜好与吴郡士子往来。秦公子与诸葛公子在吴郡士子中名望极大,少年英才,我也多有耳闻,所以……” 葛洪笑道:“孔娘子聪慧,深哥可是娶了个好妻室呀!” 仡濮深大笑着向葛洪一揖道:“多亏明月近日回来,我觉得这几日是这五年里最开心的日子!” 葛洪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这些年真正困扰深哥的不是许端,而是孔娘子呀!” 未及仡濮深回话,孔明月却面带歉意道:“是我不好,五年前因为家父从小灌输的一些思想与夫君闹了别扭,这五年来真是度日如年,如今终于遂了愿回到夫君身边,我想永远陪着他,再也不走了!” 仡濮深也深情道:“明月,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什么事都听你的!” 孔明月却微微一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事呀,对我来说,能让夫君实现自己的抱负便是最好的。” 仡楼芳一阵激,试探问道:“如果仡濮匠师不走了,可愿意担任山庄的主匠师?” 仡濮深微笑看着孔明月道:“明月,你说呢?” 孔明月低眉顺眼笑道:“夫君喜欢便好!” 仡濮深豪情万丈,点头道:“好!三娘,我答应你!”继而又转向秦溪道:“秦公子,哦不,钜子大人,关于百炼技术,我心里实在没底,恳请钜子教我!” 秦溪无奈笑道:“仡濮匠师言重了,我们一起探讨吧。哦对了,请莫要见外,还是唤我本名即可。” 午膳毕,仡濮深夫妻回屋休息,秦溪等三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花间殿,品着清茶。 葛洪向仡楼芳问道:“三娘,难道外面的毒瘴已经减淡到普通人可以随意往来吗?” 仡楼芳讶异道:“不会啊,我每周都会施毒加强一次。” “那你说,孔明月是怎么进来的呢?” 仡楼芳闻言白了葛洪一眼:“你是怎么进来的呢?你身上有解毒丹,她也有可能有啊!” 葛洪摸着自己下巴的三绺胡须喃喃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仡楼芳微怒道:“哪里不对劲了?孔明月回来,仡濮深顺理成章答应做主匠师,假以时日,和秦公子习得百炼之法,外欠的三把百炼刀必不在话下,镜湖山庄也终于将迎来出头之日,多好啊!” 葛洪微微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巧,太巧了。” 仡楼芳叹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如果孔明月是失踪的裴珠,她怎么可能知道钜子的事?况且不论是形象、气质还是谈吐都天差地别,这分明就是两个人!” 葛洪却还在微微摇着头,挠着他的三绺胡须。 穿过镜湖层层薄雾与毒瘴,北面的山阴县却是烈日炎炎,蝉鸣声声。青石板的街面被晒得发烫,赤脚的行商只能待在檐下用草笠扇着风,沿街店铺的店家也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街面上却有一淡青宽袍的逍遥公子摇着折扇信步走来,随意进了一家店铺,几枚铜板丢在桌上,即笑着问道:“掌柜的,打听下,县里的主簿孔大人家怎么走?” “孔侃大人啊!沿街往前走,在湖边的一个宅子就是!” “多谢!” 逍遥公子出了店门,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嘿嘿一笑,继续向前走去,不到半炷香时间,已经立在一座院墙斑驳的宅子前。 这宅子并不大,却紧靠湖边,从侧面望去,屁股后面一大半居然都被茂盛的芦苇挡住。 逍遥公子瞥了一眼广阔的湖面,这一片,水光潋滟,碎着明晃晃的日光,但远一些却被淡淡的薄雾笼着,连会稽山都看不清楚。 逍遥公子眉头微微皱了下,心情似被这湖面迷蒙的薄雾坏了一些,但还是抬脚走上宅子大门。 门匾上写着孔府,木牌已有不少裂纹,漆都掉了许多,想来这宅子的主人要么不喜奢华,要么家境不佳。 逍遥公子抬手叩门,不多时,一灰衣侍者开门,恭敬深揖道:“请问公子找谁?” 逍遥公子微微一笑,拱手道:“劳烦通报,吴县诸葛稷拜访孔主簿。” 第75章 孔圣之后 孔家宅府,诸葛稷随着侍从引导,在浅巷长廊间前行,不禁赞叹宅子虽小,这移步换景的匠心设计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比起顾宅,这里显然更古朴清贫,无一丝奢华之物。 侍从将诸葛稷引到一间小屋前,躬身道:“诸葛公子,家主就在书房内等您。” 诸葛稷点头微笑,正要迈步,忽又悄悄问了句:“你们孔家,接客都是在书房吗?” 侍从微微一愣,躬身道:“近日家主心情烦闷,整日待在书房里不出来,能同意见公子已是不易了。” 诸葛稷微微一笑,推门而入。 书房内阵阵檀香,一长髯清瘦的中年男子正在练字,见诸葛稷进了屋子也不抬头,只顾低头写字。 诸葛稷却也不急不躁,微笑静立。 只是墨蘸了一次又一次,字揉了一幅又一幅,中年男子最终还是将笔一拍,颓然坐下,余光瞥了一眼诸葛稷,开口道:“久闻诸葛公子大名,宝寺清辩让吴郡士子竟折腰,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到我这破落小宅来了?” 诸葛稷恭敬一揖:“孔大人自谦了,孔家乃圣人之后,治家以宽儒为风,清廉忠君,与夸夸其谈的清辩之风自然大不同。晚生想登门拜访久矣。” 孔侃一声冷哼:“夸夸其谈这四个字可不是我孔某人说的。你也不用在我这里故意贬斥,现下追逐虚名的人多了去了,你一个年轻人也不见得有什么过错,终究只是孔某不合群而已。” 诸葛稷微微摇头:“孔大人此言差矣,如果说守正务实是不合群,那只怕这个群也难登大雅之堂。” 孔侃哈哈一笑,抚髯道:“诸葛公子请坐吧。孔某近日多有烦忧,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诸葛稷再揖:“孔大人说哪里的话,您肯见晚生已是莫大的荣幸了。”而后移步至孔侃对面的藤椅坐下。 “阿泰,看茶!” 门外一声应答:“是!” 孔侃终于正眼瞧了瞧诸葛稷,赞叹道:“真是少年英才,公子颇有武侯遗风。” 诸葛稷仍恭敬再揖:“孔大人说笑了,晚生比起令公子还差得远。” 孔侃略有诧异:“诸葛公子与犬子相识?” 诸葛稷颔首道:“在顾平家中有幸相识。” 孔侃微微点头:“原是年轻士子相交,甚好。那今日诸葛公子来访,是寻犬子,还是寻我这个老头子?” 正问间,侍从端来一壶新茶,为诸葛稷泡上,诸葛稷点头致谢,向孔侃答道:“其实,晚生此来,是想寻令千金。” 孔侃闻言惊异,脸色微变,十分不悦道:“想不到诸葛公子还认识明月,如此交际之能,怪不得能与吴郡士子快速地打成一片。只是诸葛公子与明月交往,岁数好像小了些吧。” 诸葛稷微微一笑:“孔大人误会了,晚生已有未过门的妻室,当然不敢对令千金有非分之想。只是晚生敢问一句,令千金,如今还在府上吗?” 孔侃脸色大变,警惕地盯着诸葛稷,沉声道:“自然在府上,诸葛公子有什么话请明言!” 诸葛稷微微摇头道:“孔大人,晚生既有此一问,定然是知道了一些事情,何不让晚生为您解忧?” 孔侃盯着诸葛稷,神情变幻,沉思许久,还是长叹一口气,对门外道:“阿泰,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忙你的吧。” 门外一声:“是。” 孔侃瞥了一眼诸葛稷,缓缓道:“小女确已不在府中,已去其叔家暂住了,诸葛公子如何得知?” 诸葛稷嘿嘿一笑,恭敬道:“看来孔大人还是信不过晚生,尊弟孔愉远在司州,正是战乱之所,孔大人怎安心将爱女远送虎口?” 孔侃脸色再变,骇然道:“你……究竟是何人?” 诸葛稷一声轻叹,从腰间摸出一小牌,轻轻放在孔侃案上。 孔侃定睛看去,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手脚颤抖,扑通一声在案边跪下,沉声道:“原来是御史大人!小人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诸葛稷迅速起身扶起孔侃,宽慰道:“孔伯伯不必在意,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出示此物,本也是不愿与大人以公事相交,请您切莫拘礼。” 孔侃身躯微震,起身长揖:“多谢诸葛贤侄!”又将监察御史之牌恭敬还给诸葛稷:“此物,还请收好。” 孔侃为诸葛稷续茶,拖了张小凳在案侧坐下,赞叹道:“年纪轻轻就已出任监察御史,只这一点胜过犬子太多,贤侄今后仕途必然不可限量!” 诸葛稷微微摆手:“小侄是枉受睿王殿下和王参军的提点而已,才学见识实不如孔坦公子。” 孔侃笑道:“诸葛贤侄自谦了,敢问贤侄是经九品中正直接定至八品御史?” 诸葛稷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我这小小巴蜀寒门,朝廷怎会直接委以重任。我听谢参军说,原朝廷之令是擢我出任睿王府博士,后睿王殿下听闻您的事情,便临时提我任这监察御史,为的,就是助您分忧解难。” 孔侃长叹道:“都说睿王殿下礼贤下士,恩泽江东士族,果真如此!不仅连我这不起眼的小小县掾都放在心上,还特意避开江东士族,让外人来查此事……当然,我并没有轻视诸葛贤侄的意思。” 诸葛稷笑道:“小侄当然知道。” 孔侃沉吟片刻,郑重道:“在我告知你明月的事情时,还想请问贤侄,在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之间,如何选择?我曾听闻,顾家与王谢两家都与你交好。” 诸葛稷面色一怔,心知恐怕这孔明月之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但眼下孔侃既已开口相问,自己倒不如卸下所有扮相,赌一把,直言相告。 诸葛稷沉吟道:“小侄不想做选择。” 孔侃闻言面色微变,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诸葛稷再道:“小侄认为,欲天下太平,驱除胡虏,唯有正君威,明国体。因为不论是江东士族还是北方士族,均或多或少代表其家族利益,而唯有君王才能看到天下百姓。” 孔侃闻言大惊,忙起身至书房门前,推门向外望去,确定左右无人,方闭门返回。 孔侃作色道:“诸葛贤侄此言再不可对旁人说起,你可知虽嘴上说不做选择,却已然做了选择!你选了一条与所有当权者都为敌的路!而仅凭你现在的地位,一旦被人知晓,齑粉矣!” 诸葛稷却不以为意,边自在饮茶,边淡淡道:“孔伯伯家中的茶是我入江东以来品过最清冽的,醇香四溢!” 第76章 明月蒙尘 孔侃怔了半晌,对诸葛稷长揖而拜。 诸葛稷立即起身,恭敬回礼,却微笑道:“如今孔伯伯也已知晓我的来意,咱们可否谈谈今日的正题?” 孔侃沉吟片刻,坐回案桌之后,从下方屉中找出一卷竹简,递给诸葛稷道:“贤侄,自己看吧。” 诸葛稷坐回位置,展牍细阅,原是孔明月写给孔侃的道别信,字迹隽永,内有傲骨。 “尊父在上,女儿不孝,已无生之恋,愿父兄得其所愿,平安康健。明月绝笔。” 诸葛稷眉头微皱:“令千金欲自尽?为何我从谢参军处听闻,是令千金失踪,苦寻未果?” 孔侃深叹一口气道:“大约十日前,明月越发消沉,米水不进。我只当她是有心结,着侍婢带她出去逛街散心,可她说只想一个人去城外三里的小码头,我拗不过她,就让侍婢陪她去了,可直到夜深也不见人回。我立即与家仆一起出门寻找,却在小码头外找到已经昏厥的侍婢,叫醒后得知,她不知被谁打昏,也不知明月去向。我心急如焚,又不愿惊动太多人,便只能请庾家着人一并寻找……” “庾家?”诸葛稷有些讶异。 “对……”,孔侃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会稽太守庾琛之子庾亮与明月熟识,便想请他差人帮助寻找,结果从一行人处打听到,明月上了一艘小船,往镜湖去了。” “小船?有船便得有船家,总不至于一个姑娘家自己划船吧?” “贤侄说的正是。那船家其实当地许多人都认识的,人称章叔,在镜湖捕鱼为生。” “如此,只要找到章叔,便能知令千金下落了呀。” “话是这么说,但是那船家……死了。” 孔侃面色低沉,诸葛稷却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一剑毙命,尸体大约五日前才浮上来,被湖畔的渔民打捞上岸。” “……令千金,会武么?” “自然不会。” “所以,孔伯伯是怀疑,令千金被武艺高超之人带走了?” 孔侃默然无语。 诸葛稷思忖片刻道:“近些年令千金是否与什么人有纠缠?孔伯伯方便说吗?” 孔侃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着,神情快速变幻,眼睛只直直盯着诸葛稷手中的竹简,半晌,方才长叹一口气,颓然道:“都怪我。” 诸葛稷静静等着孔侃开口,而孔侃也渐渐沉入悲戚。 “大约六年前,那时小女方才十五岁,刚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发现她数月来喜欢往外面跑,甚至喜欢游船泛舟,本以为只是年少贪玩,后来才发现,她与一名苗人男子好上了。” “苗人?江东有苗人?”诸葛稷微有些诧异。 “本来也没有的,只是有一个江湖门派在湖对面建起一座锻冶之所,陆陆续续就来了许多苗人,而那名男子,似乎正是参与建造锻冶之所的一人。” 诸葛稷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这苗人的锻冶之所是个什么来头。 毕竟就在现在,他的好兄弟应该还待在里面。 “本来我也不愿意多问孩子感情的事情,只是那苗人男子大明月许多,当年怕是已经快三十了,我只告诉明月莫要轻信别人,那男子是江湖人士,按岁数少说已浸淫江湖十余载,不论是阅历还是心智上,想欺骗明月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太过容易。” “可以理解,那孔伯伯,棒打鸳鸯了?” “其实……也并没有,是他们两自己出了一些矛盾。事后听明月提起,大概是明月认为江湖宗门建造的冶铁之所会影响朝廷的官营铸造所,进而影响赋税,并不同意那苗人男子继续深耕铸造之业,甚至和那男子提出,如若愿意离开宗门,便愿在山阴为他谋一职务,只可惜,那男子也不愿意。” 诸葛稷感叹道:“令千金只怕比许多士子更要心怀社稷,性情也如此刚正,可见孔伯伯家风之严!只是那苗人男子怕也不是甘于平庸之辈,即便是低人一等的匠师职业,也可能是他的热爱和信仰。” 孔侃微微点头:“贤侄说的正是,总之明月一气之下,就不再与那男子来往,而自那锻冶之所建成后,湖面上就一直笼罩着薄雾,靠近之人多头晕目眩,难以自持,自然两人相当于就此隔绝了。” 诸葛稷微微摇头:“有缘无分,真是可惜。” 孔侃道:“但是明月显然是中意那男子的,在家里不见了往日的欢悦,那时她母亲还健在,便与我合计着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希望她能放下那男子,重新开始。结果,此事又出了变数。” 诸葛稷讶异道:“如何?” “吴郡的陆家你也是认得的,有一子比明月年纪大一些,尚未婚配,名为陆春,也算英俊潇洒,满腹才学,不仅都是江东士族,他陆家门庭较我家还高一些,我与其母都认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明月也并未反对,可刚行过聘礼时,此子却暴毙而亡。” “死了!?”诸葛稷吃惊到几乎能吞下一只鸡蛋。 “是啊,于是明月就成了所谓的‘望门寡’,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此事对明月打击很大,性格也越发孤僻。而后未几年,其母旧病复发,撒手人寰,我又忙于政务,也只剩其兄长能陪伴左右。” “但这不足以让令千金起绝命之念呀。” “自然不止这原因。”孔侃缓缓说道,面容愈加阴沉:“坦儿赴朋友聚会,常将明月带在身边,这本也无可厚非,坦儿的朋友中却有两人是对明月有心的,其中一人便是方才提到的会稽太守之子庾亮,此子生的风姿绝绝,性格方面也无比刚正,似乎与明月正相合,但却比明月小了两岁,明月也并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情,怕是只当弟弟一般。另一人,乃明月的原定夫君陆春的族弟,名为陆丘。” “陆丘!”诸葛稷脱口而出,惊讶无比,竟将孔侃也吓了一跳。 孔侃微微皱眉道:“怎么,此子贤侄也十分相熟?” 诸葛稷忙道:“先前见过一面,不算相熟,失礼失礼,请孔伯伯继续。” 谁知孔侃面色却突然狠戾起来,几乎咬牙切齿道:“此子乃狼心狗肺之徒!不久前江东士子聚会,当时坦儿已在睿王府任职,虽携明月一并赴会,却因临时的公务早早离席,只得将明月拜托庾亮送返。谁知这陆丘酒醉,居然出言挖苦明月,说她是陆家的望门媳,从不了其兄长,便从了自己罢,而后趁庾亮及其他士子不备,强行拖拽明月至偏房,要了她的身子!” 诸葛稷惊到目瞪口呆。 “事后待庾亮发现,事已迟了。庾亮虽将明月安全送返,可明月的心神从那天起每况愈下,以致于……”孔侃喉头哽咽,再不能言。 第77章 探查 “所以这才是导致令千金一心赴死的真正原因!”诸葛稷气愤到咬牙切齿,又对孔侃道:“那孔伯伯为何不上报朝廷,将那陆丘按罪论处?” 孔侃面带苦笑道:“报,怎能不报!但有什么用呢?陆家登门谢罪,说陆丘心慕明月已久,酒后难以把持才做出这等事,罚陆丘禁闭一年,不得外出,还说愿纳明月为妾。” “笑话,伤害了他人,还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最终只说是纳个妾,真是有脸说出口!我先前多次约陆丘,都被婉拒了,原来是这等缘由!此人德行败坏,其罪当诛!” “又有什么用呢,此事当日只有庾亮知晓,虽然在各家长辈间传得沸沸扬扬,可对你们小辈不约而同都封了,还不是因为陆家面子大,丢不起这人。甚至顾荣出面周旋,说都是陆家之亲,并无异同,周家张家也都来过了,我这小小孔家居然有一日这么受江东士族大家照拂,真是天大的笑话。而且此事睿王殿下也是无法将陆丘按律严惩的,毕竟女不如子,我孔家也远不如他陆家啊!” “岂有此理!难道这世间对女子就没有公允二字吗?可以想象得到,令千金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真是令人痛心疾首!那庾家,后来怎么说?” “庾家还能怎么说……去年底,庾亮被睿王殿下看中,征为西曹掾,又见庾亮之妹文君姿容秀丽,端庄典雅,欲聘其为世子妃,如今庾家与孔家地位一天一地,即便庾亮再有心,庾琛也不可能同意他娶一个残花败柳之躯的望门寡为妻室。”孔侃言语间已没了心气,面如死灰。 诸葛稷长叹一口气,淡淡道:“或许还是庾亮有心。令千金失踪之事,能让睿王亲自擢我来探查,也只能是庾亮在睿王殿下身边专门提及的了。” 孔侃悲戚之情稍缓,但还是喃喃道:“可明月生死未卜,家丁基本都已被我散出去查探了,这么多天,丁点消息也没有!而且此事已无法请江东士家出面,至于庾家,庾亮能有心说动睿王,已是天大的恩情。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孔侃讲到此处,突然对着诸葛稷扑通跪下,叩首道:“请御史大人无论如何找到明月!”顿了一顿又颤抖地道:“即便是,她已经不在了,也请无论如何寻到尸首,否则来日,我有何面目去见她的娘亲!” 诸葛稷赶忙扶起孔侃,正色道:“小侄必竭尽所能追查到底!请问,令千金的侍婢是否还在府中?” “在,明月失踪时,那丫头受了伤,我一直留她在明月住处静养。” “好,那请问船家章叔尸首何在?” “尚在县衙,此老人家无儿无女,自然无人收尸,本就打算过了头七,一埋了事。” “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可好?” “好!我们这就出发!” “孔伯伯,有一事您得依我。” 孔侃一愣,忙问道:“何事?” “请莫与人提起我的身份,有些事情,在暗处才看得清楚。” 孔侃面色微震,郑重点头道:“好!” 斜阳如血。 也不知是孔侃专程挑人少的路,还是山阴县本就无人爱逛街,两人策马飞驰,一路上却未见几个人影,不到半个时辰已到衙门口。 孔侃下了马就往里冲,守门兵士忙揖道:“孔主簿!” 孔侃脚步顿了一下,问道:“陶县令可在?” 兵士答:“未在,陶县令今日去郡守府商议流寇的事,至今未归。” “好,知道了。”孔侃淡淡道,又指着诸葛稷道:“这是我外侄,近日要举才学到睿王府任职,我带他见识下县衙的些许章程!” 兵士道:“是!” 不多时,两人进了阴冷的停尸房,一股浓烈的尸臭散布空中。 诸葛稷并不避讳,直接走上前去,掀开案桌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眼前的尸体已完全被水泡发,又放了几天,面目难辨,从骨架特征和皮肤上基本能判断出是年老男尸。只是此时胸口的伤口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诸葛稷从旁拿起一块白布包住手,在伤口上细细查验,眉头却骤然紧锁。 “孔伯伯,你说这章叔是一剑毙命?” “对呀,怎么了?” “何以见得?” “当时我看过刚打捞上来的伤口,当胸一剑,对穿,如何能错?” “那……您现在看看呢?” 孔侃捂鼻走近,只见经过诸葛稷的粗略复原,这尸体胸口呈现的居然是一道三尺长的深深刀痕。 “这……怎么会呢!”孔侃指着伤口,一脸诧异。 诸葛稷看了下四周,又再看了眼尸体,对孔侃道:“咱们走吧,我有数了。” 孔侃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伤口,喃喃道:“我明明看的是剑伤!” 诸葛稷示意孔侃噤声,两人迅速离开县衙。 返程路上,诸葛稷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追踪,而孔侃也意识到明月的失踪怕是内有隐情,一路也未出一言。 第二站,便是城外三里处的小码头。 虽已来过此处多次,孔侃再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悲戚。 这小码头是个木作的?台,周围有零星芦苇,其后连着小路,路边竹林掩映。据孔侃所言,当日发现昏厥的婢女之处就在竹林边上。 诸葛稷约莫估算了下,从路北的竹林到路南的小码头足有百步,不免眉头微皱,又抬眼向竹林内眺望,这竹林密密层层,林子里怕是能藏下数十人。 诸葛稷心头有一丝不好的感觉,低声对孔侃道:“那名看见令千金乘章叔的船离开的路人,现在还能寻到吗?” “能!” 孔侃也不多言,立即策马引着诸葛稷返回城中。 日落西山,夜幕初降,夜风一扫白天的燥热,山阴县街巷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两匹马在市集外停下,两人徒步向集上走去。华灯初上,这一条街人头攒动,欢声笑语,原来山阴的繁华不在白天,却在夜里。 孔侃引着诸葛稷走进一间茶楼,要了个单独的小间,点了几道小菜。 诸葛稷微有诧异:“孔伯伯,我们不是来寻那名目击者的么?” 孔侃低声道:“是,一会他就来了,咱们正好随便吃点。” 话音未落,包间门打开,一脸方耳阔的中年男子步入房内,当头便揖:“孔老兄今日居然有空亲临小人店内,真是喜煞我也!” 孔侃摆摆手:“老严说什么呢,只是带远房的表侄吃个便饭。若有空,可否陪我们坐一小会?” 严掌柜闻言面色变幻,立即心知肚明,返身将门关上,为两人斟上酒,在桌侧坐下,拱手道:“孔老兄请讲。” “还是想问一下当日你见到小女乘船入湖的事情,可否将你当时所见再细细说一遍,注意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好。”严掌柜搓搓手道:“那天我出城进货,驾一辆牛车沿路缓行,到城西小码头外时便远远看见令千金一个人上了那章叔的船,往湖面驶去。我估计那时候大约是辰时,虽天已大亮,但路上没有行人,所以刚好留意到她。” 诸葛稷眉头微皱,开口道:“严掌柜,请问你是否还记得,当时你看到小码头周边,就只有明月姐姐一个人吗?” 严掌柜闻言一愣,眼神游移,但瞬间又斩钉截铁地说:“是,确实只有她一人。” “除了她之外,当真再无旁人?”诸葛稷又再确认了一遍。 严掌柜面色有些犹豫,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啪!! 诸葛稷突然猛拍桌案,厉声道:“你说谎!” 第78章 姐妹情深 诸葛稷这一掌,不仅孔侃吓了一跳,这严掌柜直接一大哆嗦,失手碰翻了面前的酒壶,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严掌柜从未想到眼前这年轻的公子哥儿居然有如此迫人的气势,登时动也不敢动,只任由那酒壶盖子在地面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诸葛稷两眼紧盯着严掌柜道:“明月姐姐的婢女是一路陪着明月姐姐的,晚上孔伯伯寻到那婢女,她刚好昏倒在竹林边上,紧靠你驾驶牛车的道路。我想请问,那么大一个活人倒在路边,你视而不见?” “这……我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啊!”严掌柜做苦状道。 诸葛稷冷哼一声:“你远远地一眼认出百步外的明月姐姐,却看不见近处倒在地上的侍婢?再者,方才我与孔伯伯入了店上了二楼小包间,你人在一楼角落打着算盘,却一眼瞥见我们,直接跟了上来,这叫眼神不好?” 孔侃面色阴沉,低声道:“老严,我们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如今是我的宝贝女儿失踪,你居然还在我面前撒谎!明月还是孩子时候就一直唤你作严伯伯,你心何安!” 严掌柜被诸葛稷与孔侃说的浑身冷汗,头都不敢抬,但听闻孔侃最后一句时却勃然大怒,指着孔侃道:“就是因为我视明月作自己的亲身闺女,才不愿将事情告诉你!” 孔侃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严掌柜:“你说什么!?” 严掌柜怒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就因为你的家规,你的伦理纲常,失了极好的姻缘,才一步步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活的如此痛苦!” 孔侃目瞪口呆,喃喃道:“我没有……” 严掌柜继续道:“是,我当时看见他们了,除了明月和她的侍婢,还有一名男子,看样子,他们是预谋好的,章老的船按时抵达小码头,那侍婢和那男子直接将明月送上船,连包袱都带了!” 诸葛稷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明月姐姐是要离家出走!” “是!”严掌柜依然很愤怒:“当时明月看见我了,央求我不要立刻告知她的家人,如果日后有人查问起来,也只说看见她一个人坐船走了便可。” “可是你完全可以自始至终保持缄默,这样对明月姐姐更好,你自己也省得麻烦。那你为何要对庾亮说出你看见她坐船走这件事?” “我也不想说啊!”严掌柜愤恨道:“庾大人调了城防出城的记录,能看到我去往哪里,走的哪条道,他直接在我茶楼打烊的时候一个人找上我,用他庾家的影响力和地位逼迫我,我怎能不说?” “你也算是对得起明月姐姐所托了。”诸葛稷出言宽慰严掌柜,又对着还在怀疑自己的孔侃道:“孔伯伯,我们得马上回去,我怕事情有变!” “好!”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已返回湖边的孔宅。 待侍者阿泰打开大门,诸葛稷突然问道:“今日可有其他人进出宅府?” 阿泰一愣道:“没有呀。” 诸葛稷点点头,同孔侃快步入了宅子,低声对孔侃道:“孔伯伯,请带我去寻那侍婢。” “好!” 天色已晚,两人在孔宅昏暗的小道上急速行走,周遭无人。 诸葛稷问道:“孔伯伯,令千金的侍婢入府多久了?” 孔侃一愣,思忖片刻,喃喃道:“记不清了,是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来着。总之在明月小的时候,雪丫头就成了她的侍婢。” “雪丫头?” “是,我们都唤她冬雪,因为她是在一个大雪天,明月在郊外路边捡的,那一年明月也就才过了十岁,雪丫头估计刚五六岁吧,没了爹娘,几乎要被冻死,入了府之后就成了明月的侍婢,说是侍婢,其实明月待她如妹妹一般。” “所以她最了解令千金,愿意帮助她去追寻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难道说,这整件事都是明月与雪丫头计划好的?” “起初应该是这样的。令千金那封绝笔信,想必也是这冬雪给你的?” “是啊,明月失踪第二日,雪丫头将此信拿给我,说是在明月书架上发现的,确实是明月的笔迹。” “所以我猜测,令千金遭逢打击,心如死灰,而了解她的婢女冬雪知晓她心中唯一仅存的亮光,便是六年前与其交好的那位苗人男子,所以伙同他人一起策划了这起看似是令千金求死,却实则是离家出走,前往湖对岸寻故人的计划。” “可如果是她们两策划好的,冬雪又为什么会被人打晕?” “很简单,因为时间和去向。一位老人划船渡过整个大湖需要大量时间,如果刚出发就暴露,你势必会立即坐快船去追,那样她便无法脱身。所以唯有延迟这冬雪被你发现的时间,再来个不知去向,才能确保令千金顺利抵达她所想的彼岸。至于被严掌柜撞见,应该是意外之事了,令千金与冬雪姐妹情深,又对不辞而别心怀愧疚,才会嘱咐严掌柜被问起时只说她一人乘船而去,这样一来,造成令千金打昏冬雪,自己乘船离开的假象,你才既不会怪罪到冬雪头上,又知道宝贝女儿实则是离家远行了。” 孔侃闻言,面如土色,沉默不语。 “但是,却也正是这个嘱咐,让章叔死于非命!”诸葛稷沉声道。 孔侃大惊,紧盯诸葛稷问道:“怎会如此?这章叔,究竟死于谁人之手?” 两人正聊着,前面已接近一处小院,檐角玲珑,秀竹丛丛,在月色下无比静谧。 诸葛稷往前一指:“如果冬雪无碍,很快就知道这凶手是谁了!” 两人绕过院墙,走进院落,却见这小院唯一的屋子一片漆黑。 诸葛稷一声大呼:“不好!”一个箭步冲入屋中。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后进入的孔侃立即将灯点上,看见屋内的情形,竟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主床榻侧边的一张小榻旁,穿着薄纱的冬雪倒在血泊中,这狠厉的一刀几乎将其从颈到胸砍断,鲜血满墙都是,一双眼睛仍然睁着,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年仅十六的花季少女,就这么在住所被人杀了! 第79章 出发!镜湖山庄! 诸葛稷眉头紧锁,细细查看屋内。除去尸体与新鲜的血迹之外,这屋子的后窗半掩着,诸葛稷轻推窗扇,一阵夜风吹入,外面一片哗哗声。 是茫茫苇海! 难道这凶手是从后窗进入,杀人后越窗而逃? 再看冬雪身上的刀口,倒是与章叔身上的刀伤神似。 这名杀人者,刀法狠厉,用的刀品相也极佳,一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孔伯伯,冬雪平日里,是否结交过什么惯用刀的男子?” 仍沉浸在无比震惊中的孔侃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喃喃道:“没……没有啊,雪丫头平日里一直陪着明月,哪里有机会接触多少男子……” “那平时令千金和侍婢除了待在家里,是否还经常去哪里呢?” “……也没有吧。自从嫁不成陆春后,明月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当然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这孩子孝顺,有时候我在衙门忙碌,她会来帮帮忙而已。” 诸葛稷一声冷哼:“对上了。” 孔侃此时整个脑子都是迷糊的,呆呆问道:“怎么说?” “这名杀死冬雪的人,应该也正是在章老尸体上补刀掩盖剑伤的人,如果我没猜错,此人应该就是严掌柜口中说的送令千金上船的那名男子,但为何严掌柜出城都有记录,这跟着令千金一并出城之人,庾亮居然没有查到?只有一种可能,此人本就是衙门中人!” 孔侃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全身打了个激灵,头脑也清醒了半分,细细品味诸葛稷的话后,一拍大腿道:“这刀伤是官刀的刀痕!是我们今日进衙门查看尸体的时候被他发现,但我们只是查尸体,没有查问他,说明至少雪丫头还没有吐露他的身份。为确保万无一失,此人竟然不惜赶过来将冬雪灭口!” “不错,我猜测,冬雪正十六七,少女心思,情窦初开,说不定早与此人相好,令千金也知晓,而且此人必然与章老熟识,精通水性,与章老约船的必然也是他,所以他才能顺理成章送到小码头,准确知晓令千金离开的时间,并能够按计划将冬雪打晕。而今日,他多半是从镜湖中暗暗泅到此处,依照惯用的方法骗得冬雪开窗,却居然直接杀人!孔伯伯,且看这窗台之下!” 孔侃抬眼望去,才发现自后窗至尸体处,地面上一片水渍痕迹,只是在这夜里昏暗的灯光下,兼有血迹掩盖,若不是诸葛稷眼尖,根本难以发现。 “原来如此!那接下来只要彻查衙门中那一日谁出了城,谁通识水性,谁今日衣衫尽湿,便可抓住此凶手!”孔侃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不错,此人怕露了行迹,却正因此露了行迹!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便是此意!只是捉住凶手这件事,就有劳孔伯伯亲自操办了。” “怎么?”孔侃闻言一愣:“抓住潜伏在衙门中的杀人凶手可是大功一件,贤侄居然不要?” 诸葛稷摇头道:“此凶手应该只是整件事的一个推手,甚至他的任务可能就是诱导令千金离家出走!依您所说,章叔受的致命伤可是剑伤!而此人只是为了掩盖剑伤,补了一刀而已,真正杀章叔的定然另有其人,那么在这茫茫镜湖中,定然潜藏着凶手的接应之人。” 孔侃沉吟道:“没错,我一直在怀疑,但我确定第一眼看见章老尸体时,他受的是剑伤!” “补上刀伤的目的也很清晰,只为了将章叔之死嫁祸给如今衙门正在捉拿的流寇,这样才能消除所有令千金真正去向的痕迹,毕竟以剑作武器之人,通常身份可都不低啊!从这名凶手的行事风格来看,他绝不可能知晓真正的去向和目的,甚至,我认为他仅仅是个弃子而已。” 孔侃竟觉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沉声道:“这些人,究竟要拿明月干什么!” 诸葛稷摇头道:“此事尚不知晓,只是我隐隐感觉,这恐怕与湖对岸的宗门有关系,毕竟从令千金交往的圈子来看,士族子弟没有必要如此行事,也仅有涉及到江湖之事才可能如此。” 孔侃闻言,勃然大怒道:“江湖流派,竟敢在王土上撒野!如若查实,我定亲自请命,带兵平了他们!” 诸葛稷忙道:“孔伯伯息怒,我只是觉得可能有关联,真正凶手却不一定是他们。此事实在蹊跷,所以我想独自去探上一探。” “你要一个人去镜湖对岸?”孔侃十分震惊:“那太危险了,你可是监察御史!郡守见了你都得恭敬以待,何必要只身犯险!” 诸葛稷淡淡一笑:“也正因如此,许多真相会埋没在这湖水中,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可怜的冬雪和章叔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孔伯伯放心好了,我可是宗师,论武功,江东还没几个人能伤得了我。” “你……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是宗师!?” “那还有假。另外,我不是答应孔伯伯无论如何将令千金找回来嘛。从目前的情形看,令千金大概率还活着,只是被藏什么地方去了,否则对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掩盖她的去向。” 孔侃面色一怔,对着诸葛稷深深一揖:“多谢诸葛贤侄!不论是否能寻得明月回来,我孔侃,孔家,永远欠贤侄一个人情!” 诸葛稷摆摆手道:“孔伯伯客气了,这也是我本该做的。只是还有一个人,请孔伯伯务必保护好。” “谁?” “严掌柜。他是唯一见过杀冬雪凶手的人,也是唯一的人证,现在他在闹市茶楼待着,暂无性命之忧,但倘若这名凶手狗急跳墙,在深夜动手,就难说了。” “好!我虽只是小小主簿,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说起来这也是我自己的家事,夺的是我的女儿,杀的是我家的侍婢!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我岂不是昏庸无能到极致!诸葛贤侄尽可放心去寻明月,山阴这边,我来办!只是贤侄切记要保证自己安全,如此少年英才,来日必是我大晋股肱之臣,可不能因我这家事折了!” 诸葛稷郑重抱拳一礼道:“我这便去了,早一些探查,或许能早一些救令千金出来。” 言罢,诸葛稷扫了一眼血泊中在青春正茂年纪便惨遭夭折的柔弱身体,眼中闪过一抹锐色,快步向宅子正门方向走去。 未及几步,忽身后唤道:“贤侄留步!” 诸葛稷转身,却见孔侃一路小跑而来,急道:“方才心急气躁,忘记说了,这湖上一直有薄雾,有毒!几乎无人能过得去!” 诸葛稷笑道:“孔伯伯放心,我内子通晓毒理,知我到山阴来,已让我随身带万用的解毒丹了。” 孔侃面色微怔,却又道:“过湖需得小船,我自家便有一只,就在宅子外面的芦苇丛中,贤侄不如就驾我家的小船,省得再到县里寻船只。” 诸葛稷欣喜道:“如此甚好!” 月明星稀,湖水上闪着银色的碎光,四周十分寂静,只有桨入水的声音。 诸葛稷回身望去,孔宅已消失在夜色中。如今山阴县的谜团逐渐解开,孔侃只需让散出去搜寻孔明月的家丁回来,这宅子很快便将恢复常态。 只可惜无辜的冬雪再也回不来了。 这不是诸葛稷第一次见到尸体,即便诸葛稷的手上,也是有不少人命的。 虽然在这乱世之中,少年心早已麻木,但不禁感慨,即便在和平繁荣的江东之地,出身穷苦的人依然难逃悲惨的命运,即便是捧出一颗真心,也未必能有好报。 而自己在山阴县仅半日匆匆的过客,不经意间竟然让一个无辜的人丧失了性命,究竟是自己的失误,还是潜藏在暗中之人过于险恶。 但不管怎么说,凭借官刀,衙役和湿衣这三点,这名凶手必然插翅难逃,也算为冬雪报仇了吧…… 眼前,淡淡的雾气在湖面飘荡,却将对面的会稽山挡了个严严实实,四下越发寂静。 又划了许久,在清冷的月色下,诸葛稷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秦溪现在如何了,是否已抵达镜湖山庄,是否已开始打造宝剑。想到这里,诸葛稷隐隐有一丝期待。 雾气渐浓,诸葛稷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借着月光,清晰地看见瓶身上精致的篆字,庞薇亲自雕刻的“平安”。 诸葛稷微微一笑,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小丸,一口吞下。 不多时,小船就完全没入无边的雾气中。 第80章 落难公子哥儿 孔明月在镜湖山庄高调出现已有数日,这几日来,镜湖山庄的流言似乎都围绕着仡濮深、孔明月和秦溪。 一品匠师许端与心比天高的裴珠似乎很快便被人遗忘,仿佛未曾存在过一般。 如今,仡濮深孔明月夫妻不论是名望、实力还是地位上都无可置疑是山庄至高,不同于外来的锻冶高手秦溪,这仡濮深可是标准的毒宗弟子,镜湖山庄自己人,其在旧锻打台展现出来的精湛技艺令所有匠师佩服到五体投地。而八面玲珑兼具美貌与温婉的孔明月又恰好弥补了仡濮深不善言辞的缺点,以致于短短数日,孔明月的口碑居然比仡楼芳还要高出许多。 新的炉子建设已近尾声,秦溪与葛洪研究的淬炼技巧也差不多要完成,对于镜湖出产的铁矿而言,温度适中一些的水方是最合适的淬火剂,不至于使钢刀过于脆,也不至于让刀身绵软无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秦溪也计划立即开始敲下凌云剑的第一锤。 这一日,新炉已完成开炉,秦溪一身炉灰,信步而回,在吊脚楼前恰好碰到去用晚膳的仡濮深夫妻,打过招呼后,径自走向自己的小屋。 临近屋门,却忽然发现门上的铜锁居然生生裂成两段,只剩一个钩头挂在门上。秦溪眉头一皱,手中暗暗凝起御风之术,脚步放轻,走到门边,猛然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半晌,秦溪指着桌前一人,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诸葛稷。 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早上的残粥,满满塞了一嘴巴,淡青长袍上满是脏污,哪里还有半点逍遥公子哥的模样。 诸葛稷用力吞下口中冷粥,佯怒道:“笑什么笑,还不弄点吃的,我快饿晕了!” “好好好!你稍等我一会。”秦溪仍然合不拢嘴,返身出了屋子,合上房门。 当迈步走下竹梯时,面色已瞬间恢复正常。 秦溪瞥见了,桌上放着的小小腰牌。 他明白“监察御史”四个字的意思。 不多时,一罐热腾腾的蛇羹已摆在诸葛稷面前,秦溪盛出一碗递给诸葛稷,一脸坏笑:“尝尝看?” 诸葛稷问也不问,直接上来一大口,忽觉鲜美醇香,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咂吧咂吧嘴,又喝了一口,方才心满意足地问道:“这是什么?” 秦溪笑道:“这是蛇羹。” “蛇羹!?”诸葛稷吓了一跳,盯着碗中的碎肉:“这是……蛇肉?” 秦溪点点头,只等着看诸葛稷的反应。 诸葛稷却立即又喝了一口,由衷赞叹道:“果然是美味!” 秦溪愕然,问道:“你不怕?不觉得恶心?” 诸葛稷冲秦溪翻了个白眼:“蜀中流民人饥相食,草根树皮什么没吃过,能吃上蛇羹这等鲜美之物,还谈什么怕和恶心。” 秦溪虽有些失落,可还是乐于见得诸葛稷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便问道:“你这是几天没吃上饭了,咋整的?” 诸葛稷竖了两根手指头,咽下一口粥道:“都说湖对岸便是江湖宗门所在,结果湖对岸这么大,我整整沿着岸边找了两天,才摸到这座山庄。” 秦溪摇摇头道:“真是不易。看来当差也不轻松啊。不是印象中当官的都前呼后拥么,怎么你就只一人,还搞得这么狼狈?” 诸葛稷叹道:“还不是你这山庄水太深,我若是前呼后拥的来,能查得出问题才怪。” 秦溪有些讶异:“哦?你居然知道这山庄有问题?” “当然,本就是追着案子过来的。而且这两天沿着岸边摸索,还真给我找到一些可疑的地方,不过我一个人怕是搞不定,所以无论如何,得与你会合再去。” 秦溪笑道:“看来你调查的案子也没打算瞒我。” “瞒你作甚,瞒谁也不能瞒你啊!”诸葛稷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鼓鼓囊囊地回话。 “哎哎留点,我还没吃呢。” “多着呢,怕啥!”诸葛稷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巴,毫无在家时候斯文的模样:“剩下的都你的。” 秦溪向罐里一看,拿勺敲了敲,叹了口气,也就剩半碗的量了。 诸葛稷吃得饱饱的,拍了拍肚子笑道:“我大概早上摸到此处,见你从此屋出去,捣鼓了一整天炉子,怎么,我的剑还没开始打呢?” 秦溪一声“诶呦喂”,佯怒道:“怎么的,还催上进度了?要不是我想给你整把神兵利刃,哪还用费这么多事。” 诸葛稷赔笑道:“好嘛,不催,只是我这两手空空,要是对上敌人,没兵器可不行啊!”顿一顿又道:“对手可是个使剑的高手!” 秦溪嘿嘿一笑道:“怎么的,当上官儿胆子还变小了?之前与我四处游荡,不也是背把弩就走嘛,如今都已是宗师了,怎么还到处找兵器来了。” 诸葛稷苦笑道:“不成呀,我查到那几处有问题的地方,都有好多人把守,我看了,最低也是内劲。” 秦溪皱眉道:“你寻到的不会是镜湖山庄的重地吧?一个宗门的据点有些高手当然不奇怪了。” 诸葛稷一声轻叹,从腰间摸出另一个小牌向桌上一拍,与“监察御史”的牌子齐齐放着。 秦溪抬眼看去,登时愣了半晌,而后立即将这小牌拿起仔细观看。 周边雕饰云纹,内里是黑白二色。 这是阴阳令! 只是不同于往昔阴阳令上写的是人名,这只阴阳令,写的却是四个大字:“镜湖山庄”!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诸葛稷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秦溪看了半晌,急问道:“你这是从哪弄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都是贴身携带,若发现丢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诸葛稷道:“离山庄往东十里,山壁上有个岩洞。我避开看守,本欲去勘查一番,没找到要找之人,却在桌上看见这个,顺手拿回来了。打草惊蛇才好呢,我在暗,他们在明,只要他们惊了,我便知道谁是黑,谁是白。” “如此一说却也有道理,只是你还要找人?值得你孤身一人潜入贼窝去找的,恐怕也不是一般人吧。” 诸葛稷侧耳听了听周边动静,确定无人,便叹气道:“是湖对面一个官家的千金小姐,命苦啊,在那边遭受了非人的磨难,离家出走,往这边寻情郎来了,只是恐怕半道上被阴阳家截了去,居然还把船家给杀了。” 秦溪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你要找的,莫不是孔明月?” 第81章 拼图 诸葛稷闻言大惊,急道:“她人已到这儿了?你认得她?” 秦溪撇撇嘴道:“何止是认得,如今这镜湖山庄,名望最高,几乎快取代庄主的,便是这孔明月了。” 诸葛稷眉头紧锁,喃喃道:“不对呀,按照其父孔侃的说法,这孔明月应该是心如死灰,一蹶不振才是,难道当真寻到了情郎,短短十来天居然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秦溪放下手中的碗:“孔明月变没变不清楚,但是她的情郎仡濮深倒是在我眼皮底下性情大变。” 诸葛稷思忖片刻,轻轻摇头道:“此事蹊跷,疑点甚多。不如我们两将已知的事情相互对一下,或许能发现其中关联。” 秦溪点头道:“好!” 一整个晚上,诸葛稷与秦溪分别将山阴县与镜湖山庄两地的失踪杀人案件详细互述,琐碎的信息渐渐汇聚成一张连接两地的拼图,只是其中许多关键之处仍是空白。 秦溪沉思道:“没想到,孔明月居然被陆丘给玷污了,她还真的掩藏的很好,毕竟从一见到她,就一直是豁达开朗温柔贤淑的性情,之所以她能在山庄中这么快地获得如此高的威望,最大的原因便是她几乎完美的性格,太完美了,以至于有时候觉得……都不像是正常的人。” 诸葛稷沉吟道:“你是说……她这个样子像是演出来的?” 秦溪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至少我觉得不大正常。” 诸葛稷晃晃脑袋,觉得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 “不行,我们得从头捋起。现在明确知晓,十二天前,山阴县有人将孔明月送入镜湖,船家被用剑之人杀害,弃尸湖中,我见过那尸体,已经被水泡发了自己浮上来的。按时间推算,船家被杀差不多也在十二天前。按你刚才所说,大约九天前,孔明月来到镜湖山庄见到仡濮深,几乎同一时间,原来的一品匠师许端裸身被杀,情妇裴珠失踪。” “不错。”秦溪道:“许端被杀和裴珠失踪应该比仡濮深见到孔明月稍早。” “这中间差了三天,也就是说,孔明月并未直接抵达镜湖山庄,中间定有耽搁。” “会不会像你一样,摸索山庄位置找了好几天?” “不可能,按孔侃所言,孔明月不会武功,我一个宗师漂泊两天都这副狼狈之样,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三天之后还好端端直接坐在仡濮深的床上?” 秦溪眉头紧锁:“难道说,这个孔明月,不是孔明月?” 诸葛稷微微点头:“很有可能!” “可仡濮深对孔明月用情至深,怎么可能认错?” “按你所说,这两人也有五年未见了,所以即便容貌上有细微差别,应该也分辨不出。” “但如果是有人冒名顶替孔明月,怎么可能做到容貌上只有细微差别?如果是我冒充的你,嫂嫂不得一眼认出来!” 诸葛稷低声道:“你不记得当时在船上刚见到薇薇,她的样子了吗?后来我们入宅之时你又见了她一次,我记得你还问过我。” 秦溪略一回想,点头道:“是呀,我觉得两回看起来年龄有一些差距。” 诸葛稷道:“这便是所谓的易容术了,你初次见她时,她正在研习这技巧,通过化妆手段改变容貌。那时候她才初学,也只能稍稍改变年龄而已。” “居然还有这等神奇的能力!”秦溪异常吃惊。 忽然窗外远处传来呱呱两声,似有水鸟飞过,诸葛稷立即示意噤声,贴近窗边透过缝观察,夜色中,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湖边低空盘旋。 秦溪见到诸葛稷的动作,心中一动,一丝阴冷的感觉自后脊升起。 片刻后,诸葛稷看着水鸟飞远,长舒一口气。 秦溪低声道:“你怀疑,月白在此处?” 诸葛稷点头道:“这水鸟便是我打草惊起的蛇,在我拿了阴阳令之后,已经在湖边盘旋飞了快两日。我想,这也能解释眼下这个孔明月为何知晓山阴县的一些情况,并且居然知道你的事了。如果他们囚了真正的孔明月,逼问出所需要的情报,在不暴露的情况下,用鸟来传递信息最稳妥。” “但按照月白的能力,倘若他真在此处,也可以直接御鸟来探知山阴县的消息呀,而且更加不易发现,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诸葛稷微微摇头:“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了?毒瘴!人能吃解毒丹,鸟可没这能耐。” 秦溪恍然大悟,又忿忿道:“若这么说,我天天暴露在人前,见识过山上的各种鸟,岂不是早就被月白发现了!” 诸葛稷笑道:“那是肯定,所以这一回你在明,我在暗,如何?” 秦溪点头道:“好!” “算下来,这镜湖山庄一共失踪了两个人,一个是裴珠,一个是从山阴县来的苦命千金孔明月,又多出来一个人,便是眼前这个八面玲珑的孔明月。” “不错,而且令我最奇怪的便是,原本在山庄中身份超然的许端和裴珠一个裸死,一个消失,整个山庄的人似乎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新的主匠师仡濮深与妻子孔明月身上,没有一丝过多的停留,这两人好像就这么凭空被抹除了。” 诸葛稷面色冷峻道:“能够左右人们的舆论,说明阴阳家渗透到山庄内的远不止一人!” 秦溪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许端,孔明月,阿桃,甚至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沉声道:“竟如此难缠!只是从目前看来,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镜湖山庄?要先渗透,后攻山吗?” 诸葛稷微微摇头:“确实不得而知。” “你打算怎么办?” “无论如何,得尽快找到真的孔明月,我打算先混入山庄,四处探查一番。” “好,那我做什么?” “你?你帮我打剑就是了。”诸葛稷淡淡一笑。 秦溪讶异道:“不用我帮你调查吗?” “帮我找身衣服倒是正事,至于调查,试着探探孔明月的口风好了,看看有无破绽。千万不要被她察觉你的目的,否则被关押的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秦溪郑重点头,立即从橱子里拿出一身青色衣服,同毒宗弟子的衣着一样。 “庄主仡楼芳给我的,怕我在这里住的久,没有换洗衣服。” 诸葛稷哈哈一笑:“女庄主?对你有意思?” 秦溪尴尬道:“怎么可能!她看着青竹长大的,恐怕只把我当晚辈了。” 诸葛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换上衣服,居然刚刚好,随即对秦溪一揖道:“小人见过秦公子!” 秦溪嘿嘿一笑:“不像,什么衣服到你身上,都穿出个公子哥的味道。” 诸葛稷一脸尴尬:“那看来还是得避着点。”忽而又问道:“这仡楼芳和葛洪二人,你觉得如何?是否有可能引为帮手?” 秦溪沉思片刻道:“芳姑姑肯定不行,性格有些冲动,也没什么城府。葛洪倒是有些城府,只是太啰嗦了,搞不好能被他捅出去。” 诸葛稷哑然失笑:“那就咱们两兄弟上吧!” 第82章 目标乃千锻 又是一个微风吹拂的早晨,诸葛稷天未亮就摸出房门,一个人往山上去了。秦溪在房间内略微收拾了一下,将诸葛稷换下的脏外衣塞进柜子里,清除一切留下的痕迹,便一如往常地提着空罐子向花间殿走去。 不多时,头顶传来呱呱叫声,一只湖边常见的水鸟飞快掠过行人寥寥的上山道,向山上飞去。 秦溪下意识抬头仰望,那鸟早已转入山腰的流云,不见踪影。 镜湖山庄即便最高处,也仅仅处于会稽山的山脚。 那最高的地方是个祭庙,秦溪只远远望见过,估计供奉着毒宗或者鲜花山谷的什么祖师罢。 再往上,山势陡峭,丛林茂密,乃是无人行走的区域,直通云霄。 如果昨夜猜测属实,那真正的孔明月可能被囚禁在这座山的任何一个位置,只要在瘴气范围以内,都是诸葛稷的搜索范围。 几乎如大海捞针。 秦溪已走进花间殿,远远看见忙碌的阿桃几位小厨娘,忽然觉得暗处总有眼睛在盯着自己。 每个人都是笑脸,但笑脸背后藏着什么? 不得而知。 “秦公子,这么早!” 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秦溪迅速调整面色,回身道:“深哥早!” 来人正是仡濮深,却不见孔明月陪伴。 “咦,嫂子呢?”秦溪随口一问。 仡濮深道:“明月今日身体不适,妇人嘛,每月总有那么几天。” 秦溪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道:“那可得吃些温补的东西。” 仡濮深微微惊讶:“秦公子年岁不大,这方面也有所知?” 秦溪尴尬道:“周围医家的人比较多,自然耳濡目染了一些。” 仡濮深哈哈一笑道:“说来也是,秦公子与毒宗缘分颇深。不过秦公子似乎忘记,我虽不才,也是毒宗之人呐,毒术和医术当然得自小修习。” 秦溪尴尬大笑:“原是班门弄斧啦!” 仡濮深立即恭谦道:“可别这么说,方才只是开个玩笑。秦公子年纪轻轻就博采诸家之长,不仅锻冶手艺高超,居然还深谙机工金石之道,实在是少年英才呀。” 秦溪微微摇头道:“深哥又客气了。” 仡濮深一拍秦溪的肩膀道:“怎样,今日是否准备动工了?” 秦溪微笑点头:“一切就绪,一会就去打剑!” “好!那今日无论如何我也得全天盯着你!你答应我的,可不能藏着掖着哦。” “没问题!”秦溪咧嘴而笑。 如若没有这毒瘴与山岚,应是晴好的一天。秦溪已抵达新炉区,抬眼望去,高炉在断崖苍山的背景下显得恢宏无比,一座精巧的水车在湖边随波涛转动,湖水汩汩从炉边流过,引动风箱轰鸣,炉膛中的火焰灼热跃动。 在高炉旁的锻打台四周,刚从主炉区产出的熟铁条已经就位,秦溪凝视这纯度极高的金属,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复盘凌云剑的设计思路,暗暗平复心境。 这是一次全新的尝试,也是对自己的挑战。 葛洪缓步上前,对秦溪道:“吉时已到,开工?” “好咧!” 熟铁条再一次投入高炉中,不多时已通体透红,秦溪脱掉衣裳,也赤裸着上身,单穿一件匠师围挡,露出平日里衣料覆盖之下,从不显山露水的健硕身躯。 葛洪嘿嘿一声,笑道:“哎呀可惜三娘不在,不然她见了你这模样定要点评一番!” 秦溪尴尬一笑道:“对了,芳姑姑之前每日都在此处,怎的这两日不见?” “说是有外出的弟子陆续带回来那几把许端做的百炼刀,她忙着验刀去了。” “哦?结果如何?” 葛洪微微摇头:“还未知。”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仡濮深突然道:“许端前面那几把刀不一定有这么严重的暗伤,我之前倒也留意过,许端前面几把刀即便熔接,锻数也不至于相差很大。” 葛洪笑道:“那看来是被那裴珠掏空了。” 秦溪撇撇嘴,并未言语,拿过火钳将熟铁条夹出,选了把中等重量的长锤,一锤砸下。 砰! 火星四溅,如五色湖畔春季山野上开满的鲜花。 葛洪与仡濮深都屏气凝息,注视着秦溪的每一锤。 借助新炉超高的炉温,铁条熔软的速度大大加快。 两个时辰内,秦溪已完成了两次折叠锻打,仡濮深从先前的震惊转而沉思,如今已满脸的难以置信。 秦溪的每一锤,力度基本相差无几,落点也似经过精密的计算,每一次折叠之后锻数也成倍增加,生生将短了半截的铁条又敲回原来的长度,而后再行折叠。 这是一个机械化的动作,但秦溪的专注与稳定几乎让仡濮深觉得他本就是台机械,如水车与风箱一样不知疲倦不停歇地敲打着。 这等心境,仡濮深自问很难做到。 快到晌午,仡楼芳也来到新炉区,站在葛洪边上看了一会儿,对仡濮深道:“感觉怎样?” 仡濮深缓缓摇头:“秦公子真乃神人,只这半日的锻打,已可见其心智与功力。这水准,即便知道如何去做,我怕是也模仿不来。” 秦溪此时恰好完成第二轮,将铁条投入炉中后回身笑着道:“深哥不必在意这些,我要打的这把剑目标乃千锻,所以从第一锻开始就容不得有失误。如果是以百锻为目标的话,用不着做到这个程度。” 在场诸人均面色骇然,仡楼芳惊呼道:“千锻!天啊!秦公子是要做出一把能破天的剑吗?” 秦溪笑而不答。 葛洪抚着下巴上的三绺胡须道:“我倒是很好奇秦公子这把剑是为谁而做,难道,还是小师叔?” 秦溪一抹头上的汗道:“是我一兄弟。” 葛洪恍然大悟:“原是诸葛公子!怪不得,公子才华确配得上破天之剑,未来也定然是朝廷股肱之臣。” 秦溪淡淡一笑,又将红透的铁条从炉中取出,举起锻锤。 “秦公子,临近晌午,你不去用餐吗?”仡楼芳关心道。 “是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不如先去用餐吧!”葛洪也建议道。 秦溪仔细看了眼手中的铁条,笑道:“好吧,我换下衣服。” 不多时,四人已走在去花间殿的路上。 “芳姑姑,听葛先生说你收回了许端的四把百炼刀?” 仡楼芳点点头,叹道:“可是我对这些兵器的品相实在不是很精通,早上用几把刀试了下,锋利度、坚实度确实远胜于库里普通的十炼刀,弄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该退不退了。” “我下午能否去看看?”仡濮深问道。 仡楼芳大喜:“那是自然!毕竟你可是如今的主匠师啊!以后山庄可得指着你了!” 仡濮深面露尴尬:“在秦公子面前我可不敢自认主匠师,若不是秦公子已开始锻剑,我是绝不想冒这个头的。” 秦溪笑道:“可别这么说,我又不算山庄的人,你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主匠师呢。” 远远地,只见一温婉女子俏立在花间殿旁,笑容满面注视着向上走的四人。 正是孔明月。 秦溪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无半点表现。 “明月,你怎么出来啦,身体好些了吗?”仡濮深快步上前,关切问道。 孔明月微微点头:“夫君调配的药果然见效,一剂已不疼了。” 仡楼芳看着两人,突然轻叹一口气道:“真是一对璧人,多好呀,可惜我是没这福分咯。” 葛洪哈哈一笑:“三娘都已经是过来人了,还在乎这个?” 仡楼芳微嗔道:“怎么不在乎,难不成叫我一辈子就陪着花间殿的花啊?” 葛洪一捋胡须:“又何尝不可?叫我陪丹炉过一辈子我也是乐意的!” 正说着,三人已走到孔明月身前,孔明月浅浅一礼道:“见过三娘,葛先生,秦公子。” 仡楼芳热情道:“走,一起用膳去,今日秦公子出大力,可得多吃点!” 第83章 投石探水深 花间厅内,人头攒动,正是午膳时间,匠师与女眷们多热闹嬉笑。 老位置,仡楼芳五人围坐用餐,话题自然绕不开秦溪所造之剑。 “即是诸葛公子用,秦公子可有为剑命名?”葛洪问道 秦溪大口吃饭,咕哝着回道:“我准备将其命名为凌云。” “一剑凌云!好名字!跟三娘说的破天大概也一个意思。”葛洪笑道。 “那可差太多了,你就别埋汰我了!”仡楼芳尴尬道。 众人皆笑。 孔明月道:“曾听家兄提起过诸葛公子,报恩寺清辩一人从容应对诸吴郡士子,几乎同先祖诸葛武侯舌战群儒一样,真是才华横溢,智谋超群!倒也应了‘凌云’二字!” 仡濮深道:“听明月这么说,我都很向往诸葛公子一人辩倒一大片人的场景,哪像我,嘴笨,碰到不熟的人都说不出几句话。” 秦溪笑道:“深哥总爱自谦,嫂嫂回来后,你不是也愈加开朗啦,话可是多了不少呢,我觉着也不比稷哥差。” 葛洪嘿嘿一笑:“那还是不好比的,深哥是与常人相比嘴巴稍稍笨了一些,诸葛公子是与德操高雅的士子比还要高出一大截,这一上一下,差距可不小哦。” 秦溪却不以为然,淡淡道:“要我说吧,那些高门士子也不一定就德操高雅,稷哥与那些士子最大的区别我觉得是在于待人以诚,在这一点上,深哥可一点也不比那些士子差。” 秦溪边说着,边有意无意观察孔明月的反应。 “秦公子,你这话危险啊!”葛洪嘿嘿一笑,轻捋胡须道:“要按你这个说法,反过来理解,岂不是说有些士子是奸诈小人,有些士子是居心叵测了啊!不能这么说,给人听到不好,咱得换个说法。” 秦溪笑道:“葛先生觉得怎么说?” 葛洪沉吟片刻道:“应该说诸葛公子与诸士子不同,不仅德才兼备,更愿诚心待人。” 仡濮深皱眉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意思。” 仡楼芳补充道:“反正就是其他士子都是小人,还一堆心眼的意思。” 葛洪一脸无奈:“唉不说了,这话题过了吧!我怎么觉得掉坑里了。” 秦溪郑重道:“我可没给你挖坑。” 葛洪闻言眼睛翻上了天。 仡濮深轻咳两声,弱弱地道:“总归……还是口点留德比较好吧,即便是我,也知道祸从口出,如果诸葛公子以后要混迹朝堂,多积累点名望会更好些,咱们这样的议论,传到那些士子耳朵里,当真不大好。” 秦溪两手一摊:“这里是镜湖山庄,那些士子又进不来,只要嫂嫂以后见了那些士子不说我坏话,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孔明月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表情,低声道:“说哪的话呢,秦公子只管随意说吧,我本也不愿再回山阴了,此生住在镜湖山庄陪着夫君就好。” 葛洪倒是有些奇怪,缓缓道:“虽是家事,本不应多问,但也微有不妥,镜湖山庄基本与世隔绝,若孔娘子永不归家,深哥岂不成了骗走孔家千金的罪魁祸首,这顶帽子可不好戴啊,到时候孔老发起飙来,动用了官兵,这小小山庄可不一定招架得住呀。” 秦溪瞥见孔明月脸色游移不定,便趁热打铁道:“难道嫂嫂在山阴有仇家?嫂嫂莫怪,我也初到江东不久,与山阴县士族不熟,但吴郡几家士族还算熟稔。若嫂嫂不嫌弃,有什么难处尽可直言,我可以帮嫂嫂沟通转圜。” 孔明月尴尬道:“多谢秦公子,不用了,只是对那里的许多人和事都失望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公子开口。” 秦溪笑道:“那哪成啊,嫂嫂心里若有苦楚,不必藏着掖着,别的不说,深哥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仡濮深见孔明月支支吾吾不作声,边向秦溪拱手道:“秦公子莫怪,实则是这些年明月受委屈了,自六年前我两闹了矛盾之后,孔家硬要将她许配给陆家,结果陆家那人未及完婚,自己服多了五石散暴毙了,还害得明月落下一个望门的名声,常被人指点而已。” “五石散?”葛洪微微皱眉:“确实听说士子中此物非常流行,本是一剂治寒症的药物,怕是因为于房事有利的副作用方才红极一时,不过要说能吃到暴毙……恐怕此人乃偏好花街柳巷之徒,孔娘子未与此人完婚真乃幸事,还是咱们深哥好,专一,又懂的疼人。” 秦溪愤怒道:“陆家?不会是吴县的陆家吧?我早看此家不顺眼了,恐怕满门没一个好人。你们可知,有个叫陆丘的,当时与稷哥在报恩寺清辩落败,当场大失风度,居然破口大骂,后来我们想着主动修好,一连约他四次,居然都推脱不出现,简直没把稷哥和顾家那些士子放在眼里。再后来,听说他居然蛮横无理强要了哪家的千金小姐,被陆家主打了一顿关起来,禁足一年,由此可知,这陆家当真是门风不正,自上而下说不定都是一个货色。” 秦溪讲得义愤填膺,听的人也满脸不忿,重重点头,唯独孔明月,却越听脸越白,听到“强要了哪家千金小姐”这一段,分明都快哭出来了。 这样的面色变化当然不止秦溪一人看见,仡濮深忙问道:“明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孔明月眉头紧锁,捂着肚子道:“又疼起来了。” “哦,好!我们这就回去歇息!” 仡濮深忙与其他人道个歉,又与仡楼芳约定待孔明月疼痛稍减即至武库验刀,便扶着孔明月离席,急忙忙离开花间殿。 秦溪看着孔明月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午后的锻打工作依然很顺利,一到锻打台,秦溪仿佛整个人进入入定的状态,一切外在的动静都无法影响手中的锻锤,而整个下午也只有葛洪留在新炉区,却不再盯着秦溪的锻打操作细看,自顾自寻了个阴凉场所,打起呼噜来。 湖面薄雾游荡,阳光透过重岚投射而下,到林叶下已是一片阴冷。 诸葛稷如影子一般在山庄外围游荡,饿了就偷一些祭庙台上的供果,困了就寻个隐秘的角落眯一会。 这短短半天内,诸葛稷听了无数的流言蜚语,看了无数的林间欢好,也转过竹林内许端的坟,也重探过裴珠的宅子,可以说山庄方圆十里之内,所有可疑之处尽数探了个遍。 可没有发现哪怕一丝孔明月或者裴珠的踪迹。 有几处隐在林子里的岩洞确实常人难以发现,但诸葛稷小心搜寻,却空空如也。 当然,论隐秘,这几个岩洞比起悬在断崖中部发现阴阳令的那个洞着实是差远了。 祭庙再往上乃是密林,林子里,诸葛稷自然也是探过的。但穷尽密林处,只剩陡峭的绝壁,山石表面湿滑,诸葛稷望而兴叹。恐怕只有秦溪以御风之术能抵达。 诸葛稷感觉自己怕是要无功而返,思虑片刻,决定铤而走险,以一个毒宗普通小弟子的身份在山庄中心地带探查,不多时,下山道上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弟子。 前面不远处,两个匠师边走边议论。 “听说没,卖出去那四把百炼刀收回来了。” “听说了,还不是那个姓许的坑了我们,还好没出人命,不然能买得起百炼刀的人,吐口唾沫就能把山庄给淹了。” “还是的。不过说来也奇怪啊,那些能付的起两百贯铜钱的大户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地方买百炼刀?官营的刀不好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官营最高只卖三十炼,还单单只卖给士族,要么就是专供官兵。百炼刀,即便他们能做,也是不卖的,都直接供给那些皇族了。” “原来如此,那是谁有胆子买的我们的百炼刀呢?” “我可不知道,这等事情,估计也只有三娘知道。” 诸葛稷心中一动,身形隐没在山道转角处。 第84章 迷雾重重 夜已深,秦溪从花间殿走出,拎着一个罐子,还揣着几块饼,兀自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自下午至晚间,秦溪匀速锻打,已完成二十锻。万事开头难,之后进入状态,每天能完成的锻数定将更高。 如此算来,千锻也不过一个多月的事。 自折星至凌云,时隔大半年时间,秦溪又一次感觉到锤下金属的抗争和跃动,那似一种灵性,一种原始的孕育在万物中的力量。随着每一锻完成,随着每一次铁屑飞溅,手中的铁条的生命力也越来越强,似乎这并不是在捶打成型,而是在唤醒原本就在剑中的生灵。 这一心得,秦溪是不会和仡濮深言说的。 倒不是因为秦溪想有所保留,而是秦溪并不能透彻地明白其中的缘由,他也在摸索之中。 夜色下的吊脚楼,四下寂静。 秦溪推门而入。 诸葛稷早已光着膀子躺在地上,衣服都整整齐齐晾在架上,只为了明日再用。 “粥,饼,公子哥儿,吃一点?”秦溪笑道。 诸葛稷腾地从地上弹起来,飞快在小桌前坐好,满怀期待地盯着秦溪。 秦溪忽然有种感觉,怕不是在屋里养了个儿子。 “今日探查怎样?”秦溪边将粥盛到碗里递给诸葛稷,边问道。 诸葛稷微微摇头:“找不到孔明月,也没找到那个裴珠。” 秦溪坐下给自己也盛了碗粥:“关于孔明月,我觉得,我们方向可能错了。” 诸葛稷停下咀嚼,盯着秦溪问道:“怎么说?” “今天午膳正巧聊到吴郡士族,我故意提及陆丘强要某家千金小姐的事,想看看孔明月反应。” “如何?” “反应非常激烈。我寻思,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又是刚发生不久,看她的样子,眼前这个孔明月说不定就是她本人。” 诸葛稷眉头紧锁,拄箸而思,半晌狐疑道:“不应该啊,没法解释那三天她去哪了,也没法解释船家的死因。” “今日仡濮深说孔明月身体不适,应该是来了月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诸葛稷沉吟道:“这样吧,反正在山庄外围也查无所获,既然怀疑谁,我就跟着谁。从现在开始,我就紧跟孔明月好了,如果此人有问题,总会露出马脚。” 秦溪闻言透过窗缝向外瞥了一眼,低声道:“你认识孔明月么?” 诸葛稷摇头:“未曾见过。” “哝,就前面这个亮灯的小楼,便是仡濮深和孔明月的住处。” 诸葛稷轻叹道:“可惜未带夜行衣。” “你现在就想去?这大晚上的,就不怕撞见什么,多尴尬。” “……你不是说她好像来了月事?” “哦……也对。” “切。”诸葛稷笑道:“小屁孩装大人,等有人来收了你再说吧!” 秦溪撇撇嘴,这话好像在哪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夜行衣我有,不知你是否能穿得上。”秦溪边说着,边从衣柜中拿出包裹,翻找了半天,掏出一套纯黑的衣服。 这自然也是出自庞薇之手。 “你跑来铸剑,带什么夜行衣?”诸葛稷边换衣服,边诧异道。 “嗯……有备无患嘛。”秦溪微微一笑:“这不是用上了。” 诸葛稷狐疑地看了秦溪一眼,总觉得这小子心眼仿佛成倍往上翻。 “哦,对了,今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诸葛稷穿好夜行衣,重新在小桌前坐下:“这镜湖山庄卖出去的四把百炼刀,你猜都卖给谁了?” 秦溪有些不解:“刀法高超的侠客?” 诸葛稷摇摇头:“吴县顾家、吴县陆家,吴县朱家,以及……” “张家?”秦溪惊道。 “以及秣陵纪家。” “什么?怎么可能!”秦溪十分诧异:“这几家士族,有宗师以上的用刀者吗?” “纪家好结交南北,有人说纪瞻家中家丁就有宗师高手,有可能买刀是为了投其所好收揽其心,这个不好说。顾家和陆家,我是没听说有宗师高手,所以我想不通他们买这刀做什么用。但是朱家,是其中唯一一家同意退款换刀的。” “大概是发现这所谓百炼刀质量也不值一提,一换了之罢了。”秦溪随口分析道。 “不错,朱家本就是将门,收藏兵器实属正常,而且朱逾自己应该也是懂得品鉴兵器的,这百炼刀若本有不妥,必然逃不出他的眼睛,能还钱最好。” “要这么说来,顾家和陆家有些可疑,难不成这百炼刀不是收藏之用,反而真的是用作常用的兵器?” 诸葛稷微微点头:“总之这两家,我们今后得多加小心。除此之外,镜湖山庄也是非常可疑的,官家的冶炼所设在桐庐,本也不远,士族定然有渠道购买官营出产的刀,却偏要买这黑市渠道的百炼刀,这其中是如何对接,如何兜售?要知道,这已不是单纯向江湖人士供应兵器这么简单的事,而已经切切实实触及官营的利益链,你觉得,这背后又是谁在运作?” 秦溪思忖片刻道:“听芳姑姑说过,负责山庄采买事务的正是裴珠,当时负责生产的便是那许端。所以黑市渠道或者买家,多半是裴珠从中联系?” “然而现在此人失踪了!” 诸葛稷此言一出,两人均陷入思考。 “总觉得这山庄好像被重重迷雾遮住,很多事情看不清。”秦溪喃喃道。 “倒不如说,是有一双大手暗中操控着所有事情,为了某些不得而知的目的,遮盖了原本的真相。” “阴阳家?” 诸葛稷微微摇头,叹口气道:“本以为在暗处能发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不知这暗处比明处还暗,算了不想了,在没有任何眉目之前,唯有抓住孔明月这唯一一条线索,我去了!” 诸葛稷与秦溪点了点头,身体像鳗鱼一样从窗户中窜了出去。 秦溪用完晚膳,收拾完桌子,平躺在榻上,睡意全无。 耳边仍有炉区的轰鸣,和着镜湖汩汩的波涛声。 秦溪翻身坐起,静心凝息,行同风之法,将灵觉延伸开去,很快便感知到,在一旁吊脚楼下挑空的空间内,诸葛稷贴服而行,而后停在某个位置,一动不动。 第85章 花间殿的粥 快到天明,窗棂轻响。 秦溪陡然睁眼,正看到诸葛稷翻窗而入。 “怎么样?” “呵呵,听了一场大戏。” 秦溪微愣,诸葛稷边换衣服边道:“孔明月应该是真身无疑,但是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稳定。昨夜里,她突然嚎啕大哭,与仡濮深痛诉陆丘强占她的事,声泪俱下,几欲自尽,而仡濮深的反应也非常奇怪,将孔明月安抚睡下后,居然跑到外面脱光了衣服,捶地,跳跃,大笑。” 秦溪听得目瞪口呆:“该不会是受了刺激,疯了吧?” “我当时也有这感觉,但很快,仡濮深就好像被设定了机关一般,安安稳稳地提了个罐子,跑花间殿打粥去了。说来也怪,这还不到卯时,花间殿居然有粥,方才我回来时,仡濮深叫孔明月起来,喂她喝了点粥,自己也喝了点,两人又都睡下了。” 秦溪越发觉得难以置信:“把睡着的孔明月叫醒了喝粥?” “对,所见如此。” “怎么觉得跟喝药似的。” “所以你跟我感觉差不多,粥,有问题。” “但是那不是花间殿的粥么,我们每天都喝,昨晚上还喝的呀。” “说不定,他喝的和我们喝的不一样。别忘了,镜湖山庄里的人可都是毒宗子弟。” 秦溪默然无语。 如果诸葛稷的猜测合理,这花间殿的东西,还能吃么? 或许一旦露了马脚,对手眨眼间便能要了他们性命。 “你打算怎么办?”秦溪沉声问道。 诸葛稷思虑再三,缓缓道:“如果是为了完成谢裒所传睿王殿下的旨意,查清孔明月失踪之事,眼下算是完成了。但诸多谜团仍未解开,却又不能算已经完成,杀害船家的用剑之人尚未露面,牵涉到阴阳家的事也没有眉目。山庄之内,许端的死与裴珠的失踪仍然疑点重重。如今可能涉及到用毒,而这一点我们两都不擅长。要想再往下查,必须要再找一名深谙毒理的帮手。” 秦溪沉吟半晌道:“如果让你现在回去请嫂嫂出面,来得及么?” 诸葛稷立即摇头:“绝不可能。一者,我过来时为了避免暴露,那艘小船藏到十里外的芦苇丛中,现在说不定已被人找到了,此一去相当于羊入虎口。二者,两地往返至少需一天半,这一天半时间内会有太多事情发生,如果孔明月再被转移或毒害,我难辞其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薇薇的毒术也不是很厉害,之前甚至和青小娘子求学。若是寻常治病问题不大,但这山庄里涉及的毒可能薇薇听都没听说过,来了也是白来。” 秦溪叹了口气:“稷哥莫怪,我不是想让嫂嫂以身涉险,眼下确实有两人知晓毒理,但这两人我感觉都不大可信。葛洪是接替青竹执掌江东毒宗的人,又是六年前建设镜湖山庄的主要设计者。芳姑姑就更不用说了,经营山庄已经整整六年,山庄里的秘密她或多或少也该知道一些。” 诸葛稷沉思片刻道:“我倾向葛洪。一来他已经好多年没来山庄,近况他也不熟悉,包括许端裴珠这些人,他原本都不认得。二来毕竟他在毒宗中的地位更高,如果说镜湖山庄有问题,他的话语权总归更大一些。” 秦溪微微点头:“如此说来,葛先生确实合适。我记起来他曾在朝廷中任职,现在也不能算彻头彻尾是毒宗的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会全然脱离朝廷,如果阴阳家有什么阴谋,葛先生应该不至于做出偏颇的选择。” “好,那一会儿我继续监视孔明月夫妇,待他们离开屋子后,尽量取得这份粥的样品。葛洪,就交给你了。” “行,不过我打算白天仍然以打剑为主,得空试探他一下。如果觉得他当真没有问题,晚上再带他来此处细细商议。” “好!” 不多时,天已大亮。秦溪当先出门,却见细雨绵绵,如同给整座山庄披上一层薄纱。 这山间的雨来的芬芳而清新,虽在雨中,山色却好像更青翠些。秦溪抵达新炉区的时候空无一人,或许是阴雨绵绵,没有工作任务的人都不愿出门吧。 秦溪很快进入状态,开始锻打。雨水在棚顶上洒落,碎成绵绵的沙沙声,在灼热炉膛的烘烤下,这一片几乎没有一丝雨水,刚一靠近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不多时,两柄油伞缓步而来,快进新炉棚区时才引起秦溪注意。 抬眼看去,不觉微微一怔。 来人居然是孔明月夫妇和葛洪。 秦溪随口道:“今日有雨,深哥怎么不带嫂嫂多歇息一会?” 仡濮深含情脉脉看了孔明月一眼道:“昨日明月听我讲你的锻打技艺,觉得惊为天人,今日便吵着闹着要来看看。” 孔明月轻推了下仡濮深,微嗔道:“哪里吵着闹着啦,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无妨,无妨。”秦溪笑着回答,心里却咯噔一下。敢情这两人是彻底忘记昨晚上发生的事情了。 葛洪仍然捋须微笑,也不多言,自己寻了个小凳坐看湖水。 细雨飘摇。 秦溪不多时已又完成一锻,仡濮深与孔明月讲解秦溪锻打的手法,提及每一锻都将铁条打回原来形状的难度,与许端投机取巧的熔接法天差地别。 “夫君,没想到锻打还有这么多技巧和讲究,现在想来,之前当真是我不好,根本没考虑你的志趣喜好。”孔明月温柔地挽着仡濮深的臂膀轻轻说道。 “没事儿,如今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仡濮深宠溺地看着孔明月的脸。 咳咳! 葛洪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发出了点声响,让两位如胶似漆之人意识到此处还有他人在。 孔明月立即会意,冲仡濮深尴尬一笑:“夫君,我们不在这妨碍秦公子锻打了,你带我在庄里随便走走呗,如此雨中美景,不可辜负呀。” “好!” 一把油伞缓缓走远,绕过小竹林,走上了青石板的上山道。 新炉区,也就只剩秦溪与葛洪二人。 “葛先生,芳姑姑呢?” “说是还在验刀呢。”葛洪坐的腰累,直接在水渠边躺下了。 “芳姑姑还是忙碌呀,之前说住的近能一起探讨锻冶之术,这些天也很少见到啦。” “毕竟还是一庄之主啊,而如今深哥担任主匠师,锻冶之事她当然不用亲力亲为。待验刀结束,深哥恐怕也要投入百炼刀的锻造,你这小炉子,来的人便更少了。” “少好。”秦溪淡淡一笑:“清静。我不喜欢锻打时候被很多人盯着看。” “哈哈哈,不错,我炼丹时候只喜欢一个人。” “葛先生对炼丹之术还真是十分上心呐。” “那可不,炼丹之术蕴含天地五行,阴阳易理,由道而生,由心而悟,是人类最接近化仙的途径。我所研之事,实胜过这些世俗事务。” 葛洪一提及炼丹,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那之前葛先生和芳姑姑不会是因为志趣不同才没能走到一起吧?”秦溪没来由来了这么一句。 葛洪愣了半晌,笑道:“咱们钜子大人怎么开始八卦起来了。” 秦溪笑道:“闲聊,闲聊而已。” 葛洪望着湖水,轻叹一口气:“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红颜之事,讲究缘分,这也是遵循道法。我与三娘嘛,有缘,无分。” 第86章 被偷吃的贡果 “简单说来,就是她背负着很多东西,毕竟是鲜花山谷走出来的苗人,心里有对家乡和宗族的责任感。而我呢,自在惯了,只做一些喜欢的事,也不想委屈自己。如要寻个伴儿,终究得是同一类人。” “与葛先生算是同一类人的话,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呢?”秦溪又完成一锻,随口问道。 葛洪一捋三绺胡须,缓缓道:“中孝顺仁信,缺一不可,为人温和谦恭,不务虚名。若能兼修医道或者炼丹术便更好了。” 秦溪嘿嘿笑道:“女子学炼丹的恐怕极为稀少,通晓医理的也不多啊 。” “说的也是,所以遇到有缘分的人呐,切莫放过,就比如你与小师叔,才貌相配,都是江湖中人,性情也相投,待她从司州回来,你们就将仪式补了吧。” 秦溪尴尬道:“本来想听听葛先生的故事,说了一圈又回我自己身上了。” 葛洪放声大笑。 秦溪喃喃道:“其实青竹是蛮好的,只是我总将她当做姐姐一般看待。我家中只有兄长和妹妹,没有姐姐,或许是家训十五岁方能谈情说爱的原因吧,眼下总觉得自己还小。” “你岁数是小,可论心智、能力和见识却一点不亚于十八九岁的青年。更不用说你的武功,放眼整个王朝,当无敌手。” “唉,什么心智见识的,我还差得远呢,别的不说,就一条行事的目的和意义,我都辨不清楚。稷哥从小就立志要入仕,救万民于水火,我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从未想过我要去做什么。就连锤下这柄剑,也仅仅是还稷哥知遇之恩罢了。” 葛洪再次放声大笑:“秦公子小小年纪就在考虑行事的目的和意义,单这一点就胜过许多人啊,当今世道,北方民不聊生,即便南方也时时处于危机之下。大部分人都是只能做什么来苟活于世,又有多少人能够思考自己该去做什么。你和诸葛公子一个接任钜子大位,一个估计很快便要入仕,真算是当世少年之楷模,要知道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稍有不慎,小命都能搭进去。只这一点,我佩服你们的勇气和胆识,若是我的话,宁愿找个小林子待着,啥也不问。” 秦溪手上动作未停,淡淡道:“若是真能啥也不问,我也愿意。只是现实中总要做诸多选择,有时候会非常困扰我。比如说当道义与身份相矛盾时,换做葛先生又该如何选择呢?” “道义与身份?秦公子如何会有这等矛盾,要是我的话,身份本身就得立足于道义之上,这两者又怎会有矛盾呢?” 秦溪轻叹道:“但总有身不由己之时呀。就比方说我这所谓钜子身份,在江湖中自然显赫,却并不是我自己想接受的。当时佛图澄劝我接任钜子,最根本的目的是便宜行事,也正因这一层身份,我与稷哥在士子和江湖中能从籍籍无名之辈忽然变得被许多人熟知。可如果有朝一日江湖中人与朝廷产生矛盾,我是该担钜子身份之责,还是全忠孝为国之名?” 葛洪沉吟片刻,微笑道:“这其实并不冲突。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只是万民之上的一个载体。若朝廷昏暗,荼毒百姓,那就不该愚忠,而应该顺应天时,推翻暴政,若君王贤明,百姓安居,那就不该纵容江湖毁坏朝纲,以达某些有心人之目的。所以不论你是谁,都应该站在万民的一边,如此,便绝不会失了道义,至少如果是我的话,我定会这么选择。” 秦溪面色慨然,郑重道:“葛先生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秦溪受教了!” 葛洪哈哈一笑,缓缓捋着三绺胡须道:“不必自谦,实则当局者迷而已。” 细雨绵绵的吊脚楼,诸葛稷窝在秦溪的房内,望着桌上的一小碗粥怔怔出神。 这是一份从未喝过的粥,有一种特殊的香气,看不出原料是什么,但只觉得闻着味儿会有一种莫名欢喜的感觉。 诸葛稷心知,这粥定然有问题,眼下正是潜藏于山庄的关键时期,他可不会傻到以身试粥。如果葛洪能够信任,或许今晚便能知道这粥中的奥秘。 看看快到晌午,这细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山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诸葛稷很快换上宗门的衣服,趁秦溪的房子四周无人之时,摸了把油伞潜了出去。 花间殿四周已然行人如织,但个个都打着油伞。 躲在油伞之下,诸葛稷更加不担心自己会暴露。 只是阵阵食物的香气让腹中一股饥饿感袭来。 秦溪中午是不回来的,一方面要全力打剑,另一方面频繁回屋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照。 诸葛稷惨然自嘲:看来这又是偷贡果的一天。 上山道上男男女女,欢声笑语。 诸葛稷一路小心翼翼,终于避过所有人的注意,又一次潜到山庄最高处,这一座不知名的祭庙内。 古朴的大厅中只有一尊塑像,乃一名右手持剑,左手拈花的女子,与常见的端庄典雅的塑像不同,这一尊全身上下都透着妩媚。诸葛稷立在神像前看了许久,心想这定然是毒宗某位开宗的先辈,或者也有可能是当世的毒娘子。想想也有趣,整个山庄都在打刀,唯一成品的剑居然是雕像手中这把,总不至于是雕像活了,下山一剑戳了船家吧。 诸葛稷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深入地考虑这案情,脑子迷糊了,甩了甩脑袋,目光落在雕像下方的贡果上。 这都是些当地常见的水果,在雕像之下整整齐齐摆了一堆,数目极多。从新鲜程度上来看,定然经常有人替换的。 诸葛稷随手拿了个果子,边啃着,边往雕像后面走去。 这个祭庙昨日已经查探过一次,除了这一座雕像也再无它物,往后面只是一个比较僻静的躲藏之所,免得被一些寻山林的男女不经意间撞见。 诸葛稷再移两步,已到了雕像侧面,随意往庙门一瞥,却突然怔在原地。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一堆贡果,后面居然是空的。 只有前面和侧面堆起了果子,后面的,已经被人吃掉了! 诸葛稷四下回望,又前后挪了两步。可以确定的是,唯有刚刚那个角度能瞥见被吃空的位置,其他地方要么是看到整个一堆的样子,要么便是被雕像挡住。 诸葛稷立即明白是谁偷吃了贡果。 有一个人已经失踪了十日。 裴珠! 由于昨日的探查并未发现其他尸体,诸葛稷本就猜测,此人还活着。 而今日偶然发现贡果被偷一事,更证实了这个想法。 虽然在整个镜湖山庄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此人仿佛已经消失了,但诸葛稷心知,此人或将是整个事情的突破口。 既然你会来偷贡果,那我便来个守株待兔。 诸葛稷打定主意,四下张望,忽然脚尖一点,噌噌噌顺着雕像直接跃上祭庙的屋梁,往角落里一缩,再无半点动静。 雨忽然变大了,由沙沙变为哗哗,祭庙顶上有细微渗水,顺着屋脊延下,在某一处梁上汇聚成滴,而后直坠地面,在雕像前面的石板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诸葛稷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想着什么时候从门口冲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那便是裴珠了。但等了一个时辰,并未有人到来。 正当诸葛稷盯着滴落的雨滴出神时,余光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诸葛稷心中一动,盯紧看去。 在雕像背后的黑暗之处,分明有一只白皙的胳膊伸了出来,而后是一头披散着的头发,再而后是一具雪白的身体。 第87章 雕像里面的女人 是个女人,看起来身材高挑,但居然一丝不挂。 看起来是一直躲在雕像内部便于匠师维修的空间里了。 诸葛稷将油伞卡在梁上藏好,默默注视着这个女人哆哆嗦嗦地爬上雕像前的贡品台,小心翼翼地取了两个果子,搂在胸下,悄悄地爬了回去,准备往雕像后面挪动,忽而如大鹏展翅一般,从梁上一跃而下。 那女人只觉眼睛一花,一身着宗门衣服的人居然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个花容失色,却也不敢叫出声,而是撒腿就跑,只是这跑的方向却不是向祭庙之外,而还是向着雕像之后。 诸葛稷也不愿出声,见这女人慌不择路往后跑,只当她被吓懵了,还是想缩回雕像后面的空洞处,只盼这女人能安静下来,他才方便表明身份, 结果见这女人一头扎进雕像后面,却连影子都没了,心里一沉,一个箭步冲过去,刚好见到正在缓缓闭合的一扇机关门,也顾不上里面有什么危险,一缩身嗖地穿过机关门,也进了这个空间。 待眼睛适应黑暗,诸葛稷倒抽一口凉气。 这可不是什么雕像内部便于维修的空间。 这居然是一条人工开凿的长长甬道! 远处有一道微弱的天光透射下来,看位置,恐怕是祭庙外围的某个暗藏在植被中的采光孔。仍能听见赤着脚在石板上奔跑的声音。 是那女人,没命的向前奔逃着。 诸葛稷也不迟疑,飞速追了上去。 这甬道远比想象的更长,曲转回环,还有许多下坡的楼梯道,再往前去,又出现许多岔道。 诸葛稷凭借默记的地形,能够粗略猜到这甬道正在下山道正下方,完全构筑了一个不同于地面上镜湖山庄的地下世界。 前方奔跑的脚步声渐近,女人的近乎哭腔喘息声也顺着甬道传了过来,忽然却归于平寂,诸葛稷猛地收了脚步,侧耳倾听,缓缓向前移动。 这里有许多分岔口,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处。 诸葛稷向前挪动了十来步,余光瞥见大约三步外的墙角处,一颗滚圆的贡果,心里猜到一二,便又向前挪了一步。 突然前方人影骤起,诸葛稷只见眼前一闪,一道翠绿的光在半空划过,直直向着胸口扎来。 诸葛稷立即出手,快而精准地擒住握着绿光的手腕,方才看清,这绿光竟然是一截翡翠头钗。 眼前这女人满眼惊恐,右手已被诸葛稷牢牢控制,左手慌忙以手刀劈来,却被诸葛稷轻松拦下,一时间觉得生路已绝,眼泪如决堤之洪,却仍然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睁着双狐媚眼直直盯着诸葛稷。 诸葛稷细看去,却见此女人确实模样俊俏,该是在阴暗处躲了许久,满身脏污,包括脸上也已抹上许多泥水,但眼神只直直盯着,满是惊恐与不忿,像无声的责问,令诸葛稷一时心里有些发毛。 而这女人瞬间捕捉到诸葛稷眼神的游移变化,居然全身顿了一下,忽而整个人向诸葛稷靠上来,细声媚道:“妾身愿以身相许,只求郎君放妾身一条生路!” 诸葛稷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猛地夺了女人手中翠玉钗,往地上随手一丢,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在整个甬道间回荡。 女人一愣,立即更加主动地贴上来,而诸葛稷也三两下就脱了外袍,女人一见,便直接上来要解诸葛稷内里的衣裳。 诸葛稷双手一挥,外袍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不偏不倚盖到女人肩上,一股暖意瞬间笼罩女人全身。 女人全身如遭雷劈般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诸葛稷。 “裴珠,是吧?衣服裹好,这里面太凉了。”诸葛稷话语温柔,面带笑意。 裴珠整个动作都已僵住,双手还停留在诸葛稷内衣的扣子上,苍白的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诸葛稷往后退一步,让裴珠的手离开自己的身体,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内子管的很严。”而后手一抬,向裴珠出示了一面小小的腰牌。 在微弱的光线下,裴珠看得真切,那牌上四个庄重肃穆的大字。 监察御史! 从事采买多年的裴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青葱般的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而后也顾不上甬道内石板的坚硬,立即双膝跪下,深拜道:“裴珠……见过大人!” “起来吧。”诸葛稷依旧声音柔和:“你就在这里待了十多天?” 裴珠缓缓站起,将肩上的衣袍紧紧裹住身体,眼泪仍不自觉往下流,重重点头。 “你想出去吗?” 裴珠忽地抬起双眼,惊恐地盯着诸葛稷,拼命摇头。 “你是不敢出去?” 裴珠目光游移,而后又轻轻点了点头。 诸葛稷微微一笑:“这样吧,这里面地方真大,你既在此待了这么久,不如带我转转。我们等天黑了再出去,我答应你,保你性命无虞!” 裴珠怔了片刻,恭敬深拜道:“喏。” 入夜,花间殿外,秦溪提着罐子揣着饼,与葛洪共一把油伞,缓步而行。 虽有雨,这一日秦溪的效率却并未低多少,上下午加起来完成近四十锻。 今日也没有多少人打搅,仡楼芳依然在晌午时分出现在新炉区,带秦溪与葛洪用膳,顺道说了验刀的结果,在仡濮深的帮助下,四把刀中有两把在刀尾发现暗伤,无法使用,另外两把暂未发现暗伤。 仡楼芳还告知两人仡濮深打算明日起在旧炉区打造百炼刀,想仿照秦溪的技艺步骤,挑战自己。 而傍晚时分,仡濮深孔明月夫妇又一次来到新炉区,依然你侬我侬的样子,仡濮深亲自与秦溪说了计划打造百炼刀的事,请求秦溪若得空,可移步旧炉区多多指导。只是并未多待,不到半个时辰,又带着孔明月离开炉区。 于是陪秦溪返回的,又只剩葛洪一人。 倒也刚好,省得秦溪多费口舌。 吊脚楼群已快到眼前,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讨论着淬火时的一些技巧之事,走到秦溪屋边。 葛洪正要拱手道别,秦溪却一把拉住葛洪,低声问道:“葛先生今晚与他人有约否?” 葛洪微有诧异道:“没有呀,怎么?” 秦溪微微一笑:“我近日在研究围棋,正想找个对手,葛先生帮忙指点一二,可好?” 葛洪哈哈一笑:“原来秦公子还有此雅兴,那自然却之不恭!” 两人在夜色中均进了秦溪屋子。 落子声声,疾雨阵阵。 两人杀了一盘,居然得了个和棋的结局。 秦溪笑道:“葛先生莫让我啊。” 葛洪笑骂:“呸,分明是你屡屡出怪招,打的我摸不着头脑,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秦溪赔笑道:“初学,初学,我也是前不久刚弄懂提气的事。” 葛洪气了个七窍生烟:“来来,再杀一盘!” “好咧!” 子落三招,大门却被轻轻敲响。 葛洪一愣道:“这时间,还有人来找你?不会是三娘吧?” 秦溪起身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竹门打开,门外一男一女立即闪身进了房间。 四下回望,其中三人却登时怔在原地。 “稷哥,你怎么带了位没穿衣服的小娘子回来?”秦溪看着裹着宗门外袍瑟瑟发抖的女子,狐疑地瞥了眼诸葛稷。 而葛洪仔细辨了半晌,脱口而出道:“裴珠!!” 第88章 瓮中裴珠 可怜的裴珠终于分辨出来,眼前的两人正是那噩梦般的一夜前,与仡楼芳一同质问许端的人。而且这大喊自己名字的,还恰好就是与仡楼芳关系十分亲密的新任江东主使。 本以为脱离阴冷的地下甬道,终于看到生的希望,却终究还是坠入瓮中,一头扎入死地。 裴珠也不顾外面瓢泼的大雨,拼命推开诸葛稷,欲夺门而逃,但秦溪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门旁,一掌将门紧紧合上。 裴珠拉了两下,纹丝不动,回身再看屋内的三名男子,心如死灰,瘫坐在地呜呜痛哭起来。 诸葛稷立即道:“噤声,想活命的话!” 话语如重锤般敲击在裴珠脑中,立即收了哭声,警惕地盯着屋内诸人。 葛洪面色肃然,眉头紧锁,看了看裴珠,又看了看同裴珠一并进来的少年,轻声道:“这位是……” 诸葛稷立即上前一揖:“久闻葛先生之名,在下诸葛稷。” 葛洪异常震惊,立即起身回礼:“诸葛公子客气了。” 秦溪边透过门缝看着外面,边对诸葛稷道:“看来今日收获不小。” 诸葛稷重重点头:“那是自然,但有许多事我还未及问裴娘子。今夜看来多半又是个不眠之夜。” 葛洪看了看秦溪与诸葛稷二人,忽而笑道:“原来如此,秦公子这步棋早就开始下了,枉我还自以为棋艺更胜一筹。” 秦溪微笑道:“有心算无心而已,若不是葛先生豁达随性,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将葛先生诓来此处。眼下正如早晨与葛先生闲聊时所言,这道选择,葛先生准备如何选?” 葛洪摇头而笑:“原来最终要做选择的人是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永远站在道义与生民的一边,只是……”葛洪瞥了一眼瘫坐于地的裴珠,向诸葛稷与秦溪二人问道:“你们是代表道义,还是罪恶?” 诸葛稷郑重地将腰牌解下,双手递给葛洪。 葛洪也双手接牌,只扫一眼,面色微变,而后点头道:“果然少年英才!方入仕就已是八品,看来是受命而来的了。”而后恭敬将牌递还诸葛稷,一捋胡须道:“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诸葛稷接过腰牌,躬身一揖:“睿王殿下对孔家千金失踪一事颇为关切,故差我来探查内情。请先让我将已知之事说与葛先生听。” 葛洪微微点头道:“好!” 诸葛稷搬过一张小凳,扶裴珠起身坐下,自己也寻了个凳子,从秦溪带回的罐中打了两碗粥,一碗给裴珠,一碗给自己,边喝着粥,边将山阴县发生之事与孔明月的遭遇一并说了。 裴珠虽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粥,却碰也不碰。 秦溪只靠在门边上,一边听诸葛稷讲述,一边留意着屋外的动静。 烛火跳跃,半个时辰后,裴珠已全然没有畏惧之色,渐渐端起粥碗,慢慢吮吸,似与孔明月所受苦楚感同身受,面容悲戚。 待诸葛稷将昨日与今日探查之事一并讲完,葛洪则陷入沉思。 秦溪感叹道:“没想到,山庄地底下居然建有如此庞大的甬道。” 诸葛稷问道:“葛先生,六年前建设山庄时,这地下甬道是您设计的?” 葛洪微微摇头道:“我设计的山庄布局没有这种结构,因为用不上。” “那难道是后加的?”诸葛稷觉得有些奇怪。 裴珠小心翼翼道:“也不是近几年的事,我来山庄这三年,未有过大兴土木。” 诸葛稷道:“我查看过了,那甬道通往各处密室,都是些育苗的苗圃,有许多花、蘑菇一类的喜阴植物在那里疯狂生长。甬道最远处是一个出口。”诸葛稷转向秦溪道:“正是通向我发现阴阳令的那个洞穴。” “所以那个洞穴与山上的祭庙居然是联通的?”秦溪吃惊道:“阴阳家的人可以随意进出山庄!” “不错。”诸葛稷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又向裴珠问道:“裴娘子,你在甬道潜伏多日,可有人进入甬道?” 裴珠低声答道:“有,只是我躲在苗圃密室不敢露面,没有见到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只有一个人?”诸葛稷追问道。 裴珠微微点头:“听脚步声,应该就一个人,大约每三日会进甬道一次,会在入口处的几个苗圃间转悠。” 诸葛稷与秦溪目光相对,向门外一个方向使了个眼色。 那里,是仡楼芳的住所。 “现在,与我们讲一讲十来天前那一夜发生的事吧。”诸葛稷柔和地看着裴珠,似在用目光鼓励。 裴珠不安地吞了口口水,直言道:“许端不是我杀的!” 诸葛稷淡淡一笑:“我知道不是你杀的,在甬道里你刺我那一钗已经很明了了。”说罢,诸葛稷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正是那把翡翠珠钗。 裴珠本以为这钗子已遗失在甬道,登时红了眼眶。 诸葛稷宽慰道:“安心将那一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出来,我说过,必保你无虞。” 裴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那日白天我与许端在一起被你们撞见,而后被许端赶出门,有许多宗门弟子看到我裸身的样子。为了避一避风头,我直接回了住所,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深夜,许端跑来找我。” “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去找过阿桃,让她这几日送膳给你?”秦溪打断问道。 “阿桃?没有!”裴珠矢口否认:“她就一小孩,我跟她又不熟。再说了,我与许端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这也不算新奇之事,第二天太阳升起,不会有谁还惦记这事的。” 秦溪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许端来找我大概是在亥时,他随身带着的便是那把断刀的刀头。他与我说,是真心喜欢我,想与我共同打理山庄,白天赶我出门是故意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为的是让所有人都知晓他要堂堂正正与这位秦公子进行锻刀的比试,而背地里,希望我能帮忙。” “呵,还真是堂堂正正。”葛洪嘲讽道,又仔细盯着裴珠问道:“找你帮忙,要带断刀作甚?” “许端是让我看断刀断面的痕迹,我也看过,那断面至少有五十锻以上。他说,虽然他采用熔接之法造百炼刀有些投机取巧,但能准确找出暗伤,并能将他打的刀一刀劈断的,必然不是普通人,用的也绝非普通的十炼刀。他想请我帮忙的,便是查到识破他的刀有暗伤之人的真实身份,并找到打造那把与众不同的十炼刀的匠师,然后……” “杀了?”葛洪冷笑道。 “不,不,他只是让我去勾引……”裴珠急辩道,后面的话却一时语噎,喘了口气,还是直言道:“许端料到秦公子必然找打造那把十炼刀的匠师来参加比试,希望我先一步说服那位匠师,锻造时故意不敌,这样就坐实了许端主匠师的地位,也就能顺理成章将三娘赶下庄主之位。” 葛洪一声冷哼道:“还真是真心喜欢你呢,让你用身体为他的名利铺路,你倒也心甘情愿!不过你通过断面能认出锻数我倒是没料到。” 裴珠轻叹道:“即便知道他是骗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弱女子,既然修习了媚术,能用的武器也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可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你这样不遗余力的讨好他,当真只为了庄主之位?”葛洪疑惑道。 “是!”裴珠回答的干脆利落:“我自幼被当做毒人养大,从没有人正眼看过我,能得到机会出了鲜花山谷,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在镜湖山庄,不懂的,我去学,需要打点的,我自己上,这山庄的业务有一半是我的成果,我为什么不能做庄主?” 裴珠本以为葛洪闻言会生气,没想到葛洪却赞许一笑,又问道:“所以许端,到底是怎么死的?” 裴珠面色僵了僵道:“是在与我云雨之时,被三娘,刺死的。” 第89章 精神控制 葛洪闻言一愣:“这是个什么情况,你与许端云雨,三娘也在?” 裴珠道:“许端来寻我,嘴上说着对我好,定然要有所表示,便说白天被三娘打断,未能尽兴,夜里不会再有扫兴之人,于是我们便如同往常一样。殊不知,我们刚一开始,一道人影就从窗外飞跃而入,顺势拿起放在窗前梳妆台上的断刀,一刀直刺入许端胸膛。” 裴珠讲到此处,嘴唇颤抖,面色发白,眼前似再现了那血腥恐怖的一幕。 待裴珠状态渐渐稳定,诸葛稷问道:“你确定看清了是仡楼芳?” “是,她还对我说了一句,大意是……是……胸口的血花好看,还是下面的……”裴珠脸上又立即失了血色。 葛洪眉头紧锁,喃喃道:“三娘如此变态?当真是三娘吗?之前怎么不知道?” 诸葛稷柔声问道:“那她怎么不杀你?你是怎么逃脱的?” 裴珠低声道:“我的枕边常备一包迷香粉,因我从小便是毒人,即便枕着迷香睡觉也不会中毒,不用像大部分毒宗弟子要将毒药专门存放,所以我便趁三娘不备,对她洒了毒。但我也知道,我虽不会轻易中毒,制毒能力却不济,那包迷香顶多只能拖延一点时间,所以我不及着衣,只能抓着枕边的娘亲留给我唯一的钗子,裸身跑进竹林。” 秦溪略有不解道:“毒人……听裴娘子提了两次,这到底是……” 葛洪接道:“鲜花山谷里面常豢养毒虫,有一些以人为饲,多选那些自幼父母双亡的孩子,便是毒人了,当然存活下来的毒人凤毛麟角。” 诸葛稷面色变幻,强烈克制住无辜孩童被毒虫撕咬的画面,转而向秦溪问道:“裴娘子方才的解释,你怎么看?” 秦溪还未从有关毒人的解释中缓过神,沉吟许久,缓缓道:“假设芳姑姑是内劲高手,许端被杀这件事,依照裴娘子的说辞从表面上可以解释的通。倘若再假设,芳姑姑是半步宗师以上,那百炼刀一刀便断的事情便也有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葛洪有些诧异:“那刀……不是我砍断的吗?” 秦溪摇头道:“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我说那把刀易断,本就是指武者交战,毕竟普通人谁会去用百炼刀呢。但葛先生未曾习武,居然能直接一刀将其砍断,那百炼刀岂不是如纸糊的一般。现在我算明白了,葛先生挥刀砍去之时,芳姑姑该是用极不起眼的动作快速将百炼刀迎上,内劲贯穿其中,使两刀相碰时不仅能准确命中最脆弱的位置,而且贯透内劲的刀变得更脆,便有了应声而断的效果。” 葛洪面露震惊之色:“按你这说法,好似所有事情都早已是三娘计划好了一般。” 诸葛稷轻轻叩着桌子:“确实是计划好了。从时间上看,半个月前,孔明月被唆使离家出走,船家被用剑高手杀害,十来天前,借秦溪发现许端徒有其名,败坏许端名声,许端身死即嫁祸裴娘子,真凶仡楼芳却在人前刻意塑造糊涂庄主的形象,假意配合调查,同时将疑点转移。而后,仡濮深按计划见到孔明月,重拾锻冶之志,顺势接任主匠师。” 秦溪沉声道:“有一个细节也值得注意,六年前孔明月反对仡濮深从事锻冶之事,认为将导致镜湖山庄影响官营冶铁,六年后,孔明月默许甚至支持仡濮深投身锻冶之事,再也不担心所谓的官营冶铁受影响。如果说因为她自身遭受的那么多磨难导致态度产生这么大的转变,似乎总有些牵强,感觉少了一些转变的缘由。” 诸葛稷闻言一怔,拿过桌上一个盛粥的小碗,放在葛洪面前道:“恐怕,这就是转变的缘由。” 葛洪眉头微皱:“这是什么?” “花间殿寅时售给仡濮深孔明月夫妇的粥。” “寅时!这么早!”裴珠十分惊讶。毕竟按惯常作息,镜湖山庄辰时才会逐渐苏醒。 “花间殿有问题是很显然的事。阿桃的说辞与裴娘子所言就完全对不上。如今这份粥到底有什么功效,恐怕只有葛先生能告诉我们了。”秦溪看着葛洪道。 葛洪淡淡一笑:“原来这便是二位公子要我相助之事。二位公子就不怕我与三娘那么多年交情,故意给你们一个错误结论?” 秦溪道:“不怕,葛先生说了,站在道义的一边。” 葛洪哈哈一笑:“分析这粥的成分需要点时间,相关工具都在我房里。可否容我将此物带回房内?” 诸葛稷道:“好,不过此案牵涉多条人命,可见背后凶手心狠手辣,为保护葛先生,容我陪葛先生一起,可否?” 葛洪一声冷哼:“行!” 竹门开启,一柄油伞下,两人并肩而出,身影转眼便被滂沱大雨吞没。 秦溪屋内,只剩紧紧裹着外衣的裴珠与秦溪二人,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沉默半晌,秦溪打开柜门,在包裹中一顿翻找,最终找到一件还算干净的里衣,端正放在榻上,对裴珠道:“裴娘子,夜雨冰寒,换上吧。” 裴珠慌忙推辞:“不,秦公子,我身子不干净,不能污了你的衣服。” 秦溪淡淡一笑:“无妨。你若是觉着不舒服,墙角桶里尚有些温水,简单擦洗下便是了。” 裴珠微微一愣,尴尬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秦溪却只微微一笑,在竹门前盘膝坐下,面朝正门,温和道:“今夜你睡榻上便可,我本习惯打坐练功。你放心,有我在此,无人能伤你。” 裴珠怔怔看着秦溪的背影,两行清泪悄然而下。 寅时许,雨已停歇,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 竹门外忽然轻轻响起敲门声。 裴珠猛然惊醒,忽地坐起,秦溪已拉开房门。 诸葛稷立即闪入屋内,葛洪却伏在墙角,望了好久方才进了屋子。 “怎么了?”秦溪望着葛洪有些不解。 诸葛稷使了个眼色:“又去打粥了。” “仡濮深?”秦溪低声问道。 葛洪微微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小桌,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 “方才那份粥里面,有三味有毒物质,合欢草,云梦花以及紫玉菇。其他辅料也有不少,都记在这简上。单单从毒物的作用来看,合欢草会让人精神亢奋,有如在行房事一般,云梦花致幻,让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而紫玉菇毒性最大,会让人遗忘一些事情。这三类都是精神毒物,我猜想是用来实施精神控制。而诸葛公子方才说昨夜间孔明月痛哭流涕,仡濮深状若疯癫,我想大概是情绪波动过大,药效有所降低造成。” 屋中之人面面相觑。 秦溪道:“精神控制……已经要将人变作行尸走肉了么……” “还有……”诸葛稷微微摇头:“还有比这更吓人的。” 葛洪长叹一口气:“我屋里有平时打的白粥,也顺手研究了下,发现里面,有紫玉菇。” “天啊,难道三娘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傻子吗!”裴珠惊呼道。 第90章 行动前夕 葛洪惨笑一声:“或许变成傻子,才更易于管理吧。我们进山庄后,几乎每顿都有粥,每天中午三娘都会和我们一起用膳,但截至目前,我们还未有中毒的迹象。我猜测,要么就是紫玉菇剂量不足,中毒尚浅,要么就是三娘有意识替我们解毒。而裴娘子怕是这山庄里唯一的毒人,便是三娘无法掌控之人,自然深恨之,处处差别对待。” “可她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呢?”裴珠不解:“她已经是庄主,毒宗子弟本就该听命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或许对于她来说,种植毒物比蛊惑人心来的容易多了。”葛洪喃喃道。 秦溪微微摇头:“但我还是没想通,如此冗长的铺垫,只为让仡濮深坐上主匠师?这又是何必?” 诸葛稷沉声道:“这,恐怕得去问她本人了。” 秦溪心中一震:“稷哥,你准备动手?” “还不行。如今在许端一事上,裴娘子是人证,在孔明月一事上,她管理的花间殿涉嫌投毒,粥便是物证。而且我有理由相信,甬道内那些植物应该就是她种植的毒物。到时候将这些毒物和花间殿的小厨娘一并收押,相信很快便能真相大白。只是……葛先生,孔明月中的毒,能解吗?” 葛洪沉吟道:“不大好解。三种毒物和多种药草混合配置,若不知道用量比例,这毒只有下毒之人知道怎么解。” “那如果不解,会怎么样?” “不出一年,孔明月和仡濮深,会彻底变成听话的疯子。” 诸葛稷与秦溪倒抽一口凉气。 裴珠又问道:“葛先生,若山庄之人中的紫玉菇不解,会怎样?” “按这个剂量,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会变成傻子,永远不记得悲伤之事,只会整日痴笑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傻子。” 裴珠忽而呵呵一笑:“若是真能变成这样也蛮好,无忧无虑。” “如果是我的话,”葛洪微微摇头:“我宁愿记得所有事情,毕竟即便痛苦,也属于真实的自我。不过只有一味紫玉菇的话,还是很好解毒的,如有药材,我相信半日可配出解毒方。” 诸葛稷道:“但不管怎么说,孔明月的毒,眼下只有施毒之人能解。所以我打算还是得探一下寅时的花间殿,我想看看这施毒之人究竟是谁。否则贸然捉了仡楼芳,若导致孔明月的毒解不了,那我可没法子向孔老交代。” 秦溪看了眼屋外微亮的天空:“今日已经来不及,明日凌晨,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 “那今日白天,你有何计划?” 诸葛稷思虑再三,缓缓道:“本来我想再探甬道,试着找出仡楼芳与阴阳家之间更多的秘密。但我担心打草惊蛇。明日凌晨花间殿的行动将是决定是否抓捕仡楼芳的最终行动,也决定了孔明月身中之毒能否顺利解除,于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建议今日一如往常便可。你打你的剑,葛先生大可睡一天的觉。裴娘子与我留在此屋内,哪都别去,最好。” “好!” 众人皆点头应允。 这一个白天过的平稳无波。 秦溪依然稳定地打着凌云剑。 整个上午,葛洪当真没有出现,也许觉得无法面对仡楼芳,担心露了马脚。 仡濮深已经开始锻打百炼刀,秦溪在午膳前去转了一圈,虽然仡濮深打的比较慢,但从技巧和稳定性上已基本达到秦溪的水准。如此下去,两月内必成。 午膳仍然是仡楼芳陪着秦溪吃的,葛洪倒是露了个面,抱着个罐子,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面对仡楼芳的招呼,只推说前一日淋雨,受了风寒,很快便离开花间殿。 秦溪已猜到,葛洪怕是专程出来给诸葛稷和裴珠带食物的。 秦溪房间内,时间过得非常慢。 诸葛稷与裴珠聊了一会山庄采买售卖的事便没了话题,两人也都不敢大声说话,门窗已关上了,最终只得一个打坐修炼内息,一个帮秦溪整理起了柜子。 按裴珠所说,山庄在山阴县有一处不起眼的店面,宗门弟子负责接待买家,大多数是普通的江湖散客,有时也会有零星士族的家丁,这些业务都在裴珠的范围内。但百炼刀的售卖往往是有人直接找上门,至于这些人是如何接洽的,裴珠一无所知。 诸葛稷虽在打坐,却并未全心全意修炼内息,脑中一遍又一遍梳理着整件事的脉络,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仡楼芳,但仡楼芳与阴阳家的关系,以及仡楼芳做这一切的动机却不得而知。 忽而轻轻的一声在耳边响起。 裴珠小心翼翼问道:“诸葛大人,你和秦公子夜探花间殿,是否需要两身夜行衣?” 诸葛稷一愣,微微点了点头。 裴珠并未言语,即埋头缝补起来。 入夜,秦溪携浆饼和温水而回,再未带花间殿的粥。 不多时,葛洪也敲门而入,面色有些凝重。 “诸葛公子,我想问,如果坐实了三娘乃这些事情的主谋,依律该当何罪?” 诸葛稷叹道:“江湖事有江湖的恩仇,许端身入镜湖山庄,生死已与王法无关。船家章叔虽非江湖人士,但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没有苦主,即便查实是三娘所杀,也不能将她怎么样。唯一有关的,只有孔明月一事,毕竟是孔家千金,却遭投毒控制,若是重判,仡楼芳或许此生难免牢狱之灾。” 秦溪留意着葛洪的表情变化,问道:“怎么,葛先生对故人有愧?” 葛洪轻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秦溪一手轻搭在葛洪肩膀,淡淡道:“那就江湖事江湖了。葛先生是毒宗江东主使,自然有责任惩戒为非作歹之人,而且也只有葛先生出面,还孔家一个正常的孔明月,才不至于让镜湖山庄遭至朝廷问责。” 葛洪面无表情,但下巴上的三绺胡须已快被薅秃了。 漫漫长夜,秦溪与诸葛稷在墙边打坐,运行内息周天,葛洪趴在小桌上,似睡非睡,怔怔盯着烛火出神,裴珠没有丝毫睡意,仍对着昏暗的烛火缝缝补补。 丑时,秦溪与诸葛稷一并起身,活动筋骨,裴珠忙将一套纯黑的衣物端正放在桌上,对秦溪道:“大致看了下公子的身形,不知是否合适。” 秦溪有些讶异:“裴娘子一整天缝缝补补,是在帮我做夜行衣?” 裴珠微微点头:“宗门衣袍有两层,内里夹层便是黑色,我只是拆了再改,费不了多少事,只希望能帮助两位公子平安行事。” 秦溪微微点头,将夜行衣换上,收腰束袖,十分合身。再看诸葛稷也已装束完毕,两人取了黑色碎布,相视一眼,将口鼻与头发尽数扎起,推门一跃而出。 今夜无月,云层遮盖了星光。 两道黑影沿着最阴暗的角落急行,秦溪低声道:“要不要寻些兵器?否则我一出手便露了身份。” 诸葛稷轻轻点头,两人往武库潜去。 将近寅时,两人手握长刀,已伏在花间殿后厨外的草丛中。 诸葛稷贴耳细语:“切记,无论如何你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葛洪和裴珠都会有危险!” 秦溪重重点了点头。 夜风吹拂,远处有不知是谁的鼾声,一轻一重,这静谧的时刻,是所有人睡得最香的时候。 忽而墙角处有轻声对话,秦溪与诸葛稷立即侧耳细听。 “唉,还要多久啊,困死了。” “星主不是说至少还要两个月么,你居然还没适应?我到这个点自动就醒了!” “哪能跟你比啊,星主面前小红人,月主看上的小浪蹄子。” “说什么呢!看我不让你清醒清醒!”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在秦溪与诸葛稷的注视下,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嬉笑打闹出现在墙角,相互呵着痒,都是少女心性。 这两人秦溪是认识的。 自然是阿桃,与阿贵。 第91章 夜伏 两位少女打开后厨的竹门,走了进去,点上灯,开始忙碌起来。 “紫玉菇三两,合欢草二两,云梦花……咦云梦花多少来着?”听起来是阿贵的声音。 “今日方子又调整了吧,星主下午不是与你说过?你怎么还按原来的药量抓药?” “哈?调整了吗?我怎么不记得?” “当时你又在偷吃吧!” “……好,好,你记得,那方子呢?” “方子不是在炉子边上吗?你不会当柴火烧了吧?” “啊!” 一阵碗瓶翻倒的声音。 “哦……还好还在,天啦!差点被你害死了!”阿桃的声音中满是埋怨。 “好啦好啦,每次都写在竹简上,就不能写帛上嘛。” “小姑奶奶,你以为山庄多有钱啊!快熬快熬,一会他俩要来了!” 半晌,只剩两人忙碌的声音。 秦溪与诸葛稷相视一眼,诸葛稷微微摇头。 果然不一会,阿贵又耐不住寂寞,叹道:“你说,这孔千金和深匠师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当然很幸运啊,怎么了?” “他们不是都说要门当户对才好吗?这两人本来就悬殊太大,如今星主用这种方法强行将两人粘在一起,当真是幸运吗?” “嘘!小心被星主听见!你不想活了你!” 突然一声轻微的咳嗽传来,秦溪心中猛然一震。 果然,后厨突然一阵死寂,而后便是齐齐的问礼声:“星主。” “熬得怎么样了?” 这声音一出,秦溪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正是仡楼芳! “回星主,还需一炷香时间。” 说话的是阿桃,想必阿贵已被吓到面如死灰。 “今日有些晚了,你当知道毒发时间是寅时三刻,来得及吗?”仡楼芳声音虽不高,但语气十分严厉。 “我……我们……尽快……” “阿桃,你不用替阿贵担责,你当知道,此事若有失,按月主的性子,饶不了你的。算了我也不说了,你们尽快。” “好。” 诸葛稷碰了秦溪一下,两人目光相对,已欲一跃而出。 忽然,后厨中又有一人出声。 “芳星主,不必苛责,阿桃还是个孩子而已。” 这一个声音,秦溪与诸葛稷都十分熟悉,只觉得后脊发凉,握刀的手心已有微汗渗出,生生停下了身形。 竟然真是月白! “月主大人!” 后厨三人一齐问礼。 仡楼芳道:“您怎么下来了?” “山上太闷,还是跟你们女孩子聊聊天比较好。” “月主恕罪,这几日山庄事多,阿桃一直在忙,明日我让阿桃上山陪您。” “不用了,此间事已成定局,我很快也会离开这里。” “您……要走了吗?” “刘渊那厮近日动作很大,阁主担心北方有变数,还是早日防备的好。对了,查到潜入山庄的人没有?” “……月主恕罪,尚未查清。”仡楼芳的声音微微发抖。 “不用在意,些许蟑螂不成事的,多半是孔老儿请的人,他要找就让他找吧。我将真身就摆在面前,是救是留任其自选,不论选哪个,赢的都是我们。” “月主神算!” “只是没想到我们的钜子大人此番真的全心全意在铸剑,哈哈哈!” 月白的笑声充满得意与狂傲,像一尊玩弄众生的邪神。 “那孩子心思纯粹,性格坚忍,有他在,要办成此事更加容易,如果能引为同僚就更好了……”仡楼芳言语间不乏对秦溪的赞许,只是眼下听起来,秦溪觉得十分刺耳。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异常的诧异。 诸葛稷眉头微皱,直觉告诉他,阴阳家的布局比眼前看到的更深,甚至连秦溪都算计进去了。 但眼下是将这根毒刺拔除最好的机会。 上,还是不上? 锅中的粥还在熬着。 如果说毒方隔天便有一次变化,孔明月与仡濮深所中之毒成分更加复杂,绝不是获取眼前的毒方就能彻底解除的。 若这么直直的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只能获得刚改过的毒方。 即便能将月白与仡楼芳等人尽数擒下,在镜湖山庄想撬开他们的嘴巴,谈何容易。 更何况,仡楼芳仍是镜湖山庄的庄主,不仅拥有威望,更能通过紫玉菇间接控制山庄之人的舆论导向,搞不好,一旦出手,会与整个山庄为敌。 该如何是好? 透过后厨之门,诸葛稷清楚看到两位小厨娘正向锅中投放的毒物,正是在甬道中见过的那些植物。 目光越过花间殿的檐角,远远依稀望见,那座在黑夜中凝视着山庄的祭庙。 诸葛稷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秦溪正聚精会神听着后厨内的对话,忽觉耳畔瘙痒,诸葛稷贴耳低语,只寥寥数句,秦溪立即心知他要做之事,会意点头。 秦溪的身影从草丛间隐去。 云层被夜风吹散,偶见点点星光。 大约半炷香时间,忽然一道炽烈的光芒划破夜空,照亮整个镜湖山庄,山上立即有人从梦中惊醒,大叫。 不一会儿,几乎整个山庄的从睡梦中醒来,推开窗户,一眼便能看到那神圣的祭庙正燃起冲天的烈焰。 火光灼灼,映红夜空的云层,中间夹杂着竹干被烧裂的噼啪响声,几如元日。 仡楼芳与两个厨娘冲出花间殿,瞠目结舌。 仡楼芳的心如当日那苍老的船家一般沉了下去。 甬道的毒株! “阿桃阿贵,继续熬粥!我去看看!” “是!” 在仡楼芳沿着上山道向山上冲去的同时,月白已迅速溜出后厨的小竹门,眉头紧锁地望着冲天的火光,忽而一声口哨,一个雪白的身影从云层中直掠而下。 月白轻轻一跃,身子如飞絮般飘在半空,在花间殿的檐角上轻点,稳稳落在雪隼的背上,向高空呼啸而去。 草丛中,诸葛稷身体一动不动,仍在蛰伏。 方才最近处,诸葛稷距离月白仅有十步。 诸葛稷多想一跃而出,挥刀拿下这名贼人。 但,必须忍耐。 在镜湖山庄,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山庄的弟子。 后厨内,阿桃与阿贵折回,两位少女仍觉得心惊肉跳。 “究竟怎么了,祭庙怎么会好端端着火。”阿桃不安地咕哝道。 “会不会是天雷劈的?”阿贵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 “方才有雷声吗?”阿桃有些诧异。 “我可不知道,方才月主在这,我大气都不敢喘,耳朵嗡嗡的。” “咦,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 “是不怕……我是被月主帅到了!还是你有福气,能被月主看中,以后前途无量哦!” “说什么呢。”阿桃微嗔道:“他只是一个人住在山上,太孤单了。” “你还是抓紧机会吧,没听他说么,很快要走了,趁这几日多上山几次,争取让他把你带走!” “话是这么说……但是上山很恐怖啊,每次都要坐那只大鸟……” 阿桃与阿贵边忙着手上的活,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句,连诸葛稷已经到了背后也丝毫没有察觉。 诸葛稷扫视一眼后厨的构造,嘴角抹过一丝笑意,手刀骤起,啪啪两下,两个少女如棉花一般昏倒在地。 诸葛稷将后厨与前厅相隔的帘子扯下,放在灶上引燃,直接丢回后厨,又将几筐毒株放在距离火较远的显眼位置,顺走了记录毒方的竹简,转身走出后厨的小竹门。 未几,又急步而回,将两名昏倒的少女拖出后厨,丢在小竹门外的草地上。 毕竟还是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女,若就这么烧死了,也太过残忍。 诸葛稷抬眼向高处望去,祭庙火势已然冲天,无数人影在祭庙前奔跑,似在呼喊救火。 花间殿边上聚居的子弟也已全部醒来,男人飞奔上山,女子倚门惊恐地观望。 但不多时,便有眼尖的人看见新任的主匠师仡濮深,如行尸走肉一般抱着一个罐子,机械地向花间殿走去。 第92章 暴露 “仡濮匠师,这么早呀,花间殿还没开门呢!”一名观望的女子离仡濮深很近,打招呼道。 但仡濮深如听不到一般直直向前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什么,你说什么?”女子以为是跟自己说话,跑两步追上。 仡濮深目光呆滞,如中邪一般,口中只低声念道:“粥……救命的粥……” “粥?这才几点,厨子都没起呢,睡迷糊啦?” 那女子边说着,却拉也拉不住仡濮深,顺着仡濮深笔直前行的方向往花间殿瞥了一眼。 花间殿内,隐隐有火光摇曳。 那女子倒吸一口凉气,扯着嗓子便大喊道:“花间殿着火啦!快来人呐! !” 几名刚出门的男子本要往山上跑,听得吆喝便转头冲入花间殿,不多时,一人就出来大叫:“不好啦,花间殿后厨烧起来啦!再来几个人!!” 更多的人往花间殿冲去,有人将仡濮深硬拉硬拽拖到一边,可他还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迈着步子,低语着:“粥,快给我粥,明月必须要喝粥……” 拉住仡濮深的诸人面面相觑,有一名老者刚从屋中走出,见了仡濮深的模样,抄起一根木杖,嘭地重重击在后颈处。 仡濮深应声而倒。 “寨柳叔!你在做什么!他可是主匠师啊!” 老者冷哼一声:“中毒了,你不把他打晕,一会还要发疯的咧!” 众人看着瘫软在地的仡濮深,默然无语。 不一会儿,花间殿火光渐灭,一男子跑出花间殿的大门,一眼看见正在查探仡濮深情况的老者,忙道:“寨柳叔!快来!来!” 老者十分不悦,迈着步子缓缓走去,边骂道:“不就是走个水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年轻人啊……” 待走入后厨,忽而看见几乎被烧毁的灶台边,整整齐齐的三个竹筐,以及一口快熬好粥的大锅。 “寨柳叔,快来看这几样东西,我不确定……” 老者只扫了一眼,便怔在原地,而后哆哆嗦嗦跪下去仔细翻看筐中的东西,面色凝重。 “合欢草……紫玉菇……云梦花……都是新鲜的!我知道那位匠师怎么会那样了!有人下毒!” 老者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全身打了个激灵。 突然又有人叫到:“找到了!在这里!” 一众人循声而去,涌出后厨的小竹门。 微亮的天空下,两名小厨娘毫无知觉地躺着。 老者面上肌肉抽动,厉声道:“居然敢在粥里下毒!毒宗百年的底子全用到自己身上了!给我吊起来!” 仡楼芳冲到祭庙时,望着冲天的烈焰,一时没了主意。 边上有人道:“三娘!你离远点儿!放心好了,很快火就灭了!” 仡楼芳就这么怔怔看着,偌大一间祭庙越烧越矮,随着房梁轰然倒塌,整个祭庙烧成了残破的骨架子。 此时天已大亮。 在灰烬废墟之下,有人看见雕像烧焦了的手或脚,断裂的木剑,残缺的花瓣。 留在底座上的,仅仅剩下一根金属骨钎。 随着废墟的清理,很快,有人失声惊呼。 “快看!这里有密道!” “我天!居然还有密道!” “进去看看!” “走!” 不及仡楼芳阻拦,如潮水一般,参与救火的人尽数涌了下去。仡楼芳只得挤在人群中,匆忙入了甬道。 在甬道口,不经意间的一瞥,仡楼芳清晰地看见,在雕像底座的断脚上口,整整齐齐的刀痕。 仡楼芳心知,这不是一场无妄之灾。 这是有人存心为之! 要让这地下甬道暴露在人前! “这里好深啊!” “好多分叉。” “这里面是什么?苗圃吗?” “种的什么呀?” “我天,没看错吧,这是合欢草吗?” “快看,我这边居然有紫玉菇!” “是谁啊,居然在地底下养毒!” “你们看,这一大块,是不是刚被采摘?” “……对!” “天呐,这到底是谁干的,不会对我们下毒吧?” “三娘,您知道这密道吗?” 仡楼芳挤在众人之间,此时如误入狼群的羔羊,拼命摇头否认:“我怎么会知道,这肯定是之前的人建的吧!” “三娘不是最早来山庄的吗?” “三娘你看,这个养毒的人最近刚来过这里,太吓人了,我们身边有人想害人!” 仡楼芳觉得要窒息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双拳偷偷紧握。 “不行啊,三娘,我们将这苗圃毁了吧,不能让这么恐怖的东西留在庄子里啊!” “对,先毁了苗圃,再查到底是谁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无论如何,不能让镜湖山庄变成第二个鲜花山谷!” “就是,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出来,我可不想再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毒死的环境里!” 众人不由分说,立即分头开始毁坏苗圃,随着一株株毒物被连根拔出,撕碎,踩烂,仡楼芳好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杀死,心,在滴血,手,微微颤抖。 终于,一声凄厉地“住手!”,仡楼芳手从腰际抹过,昏暗中一道寒光如秋水般泼出,锋利的剑尖瞬间划过一人的喉头,血花飞溅。 暗中秦溪看的真切,心下震动。 这居然是一柄缠在腰际的软剑!从未见过这等兵器。 “三娘,您……做什么!” “我?我只是在消灭证据罢了。你们一直在问是谁在养毒,很好,我就告诉你们,是我!” 仡楼芳狞笑着,对着尚未反应过来的人们又是一剑。 又一人重重倒下。 所有人忽然反应过来,不会武功的争相向甬道出口逃去,会武功的抄起手边的锄耙,愤怒地向仡楼芳冲去。 但这剑光竟如流星般耀眼,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有人能在仡楼芳手中走过一招。 “她,她是宗师!” “天啊!我要死在这了!” “怎么办!” “救命!我想娘亲了!” 方才一齐涌入甬道的约二十来人,只眨眼间,仅剩十人不到。 而此时,仡楼芳占据甬道口的位置,满脸是血地缓步走来。 留在甬道内的人大半被吓尿了裤子,有年轻的弟子哀求道:“三娘,放过我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您就饶了我吧!呜……” 剑光闪过,哀求者身子一歪,没了生气。 “死人才不会说出去。”仡楼芳的声音无比阴冷,如索命的阎罗。 甬道内的人心凉了半截,但没有勇气再向深处逃去,就这么绝望地看着仡楼芳步步逼近。 剑光再起,一名匠师身份的男子闭上了眼睛。 叮! 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甬道内,所有人心中一振,定睛看去,一个身影隐在黑暗内,若不是手中长刀雪亮,根本不可能发现。 “终于出来了。”仡楼芳嘴角掠过一丝阴寒的笑意:“但你的刀怕是吃不住我一剑,如此不惜命,那就拿来吧!” 第93章 身死 剑如银蛇般弹射而出,锐利的锋芒划着弧线刺向黑衣人的喉咙,然而黑衣人只一招平平无奇的回挡,满是杀气的长剑干脆利落地被击回。 黑衣人从阴影中走出,平静地看着仡楼芳,目光中竟似有一些怜悯。 仡楼芳杀心大起,招招夺命飞速向黑衣人攻去。 黑衣人左挡右挡,居然还得空招招手,示意其余弟子快逃。 被仡楼芳堵在甬道的人眼见有生的希望,哪还管其他,拼命地向甬道出口逃去。 仡楼芳气急败坏,挥剑刺向经过身边的一名男子,剑还未至,黑衣人的刀早已拦在半道,只缠不打,一股力道似滚滚泥沙般包裹仡楼芳全身,迅疾如电的招式竟肉眼可见地迟滞下来。 仡楼芳目眦欲裂,甬道内的弟子已基本都逃了出去,自己却被这黑衣人牢牢缠住,进退不得,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却不答话,突然迅猛攻至,刀光漫天。 仡楼芳心头一颤,面对这片寒光竟莫名有一丝恐惧,似乎身在沙场,如青龙偃月一般的长刀当头劈下。 面对死亡的威胁,仡楼芳手中软剑爆发出极精妙的招式,若柔水一般化解凛冽的攻势,而后化为疾雨铺天盖地向黑衣人杀去。 对拆三十余招,黑衣人身上多了好几道剑伤,惊恐躲闪。 仡楼芳忽见得胜之势,哪里肯放,银蛇吐信直向黑衣人踉跄的身影刺去。 一逃一追,很快便至甬道口,双双一跃而出。 强烈的天光让仡楼芳一时睁不开眼,待看清外面的形势,仡楼芳一颗心陡然沉到谷底。 祭庙外几乎围满了毒宗的弟子,不论男女,均如见仇敌般盯着仡楼芳。 方才从甬道得以逃脱的数人大口喘着气立在人群之中,无不直指仡楼芳,大声诉说着养毒之人意欲灭口的罪恶行径。 黑衣人笔直地钻入人群,无人阻拦。 人群簇拥之中,包括寨柳叔在内,几名老者押着已然伤痕累累的两名少女。 阿桃已近昏厥,阿贵一脸惊恐。 寨柳叔脸色铁青,沙着嗓子开口:“苗三娘,这两个丫头已经招了。你身为庄主,居然暗地养毒,行凶杀人,还在食物中投毒!真是蛇蝎心肠!作何解释!” 仡楼芳冷哼一声:“解释?我要向谁解释?你吗?这山庄之事,你有关心过吗!前辈,长老,蛀虫!你配来审问我吗!!” 人群中爆发一阵激烈的怒骂。 仡楼芳一挥滴血的长剑,厉声道:“住口!你们一个个如废物一般,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对我吼叫!男人连刀都不会打!女人只会勾汉子!你们对山庄有多少贡献!真如许端所言,满山庄的猪!!” 一片死寂。 剑尖仍在滴血。 仡楼芳眼中喷射怒火,虽只一单薄的女子,在百余人面前,却有令人无法抬起头的气势。 远远地,一个声音冷漠道:“他们或许不能,我如何?”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身材高挑的女子缓步走出,正是裴珠。 仡楼芳目光陡然冰冷如刀:“你!居然还没死!” “我的命贱着呢,越是低贱的命,越舍不得死啊!”裴珠此时身上裸露的皮肤仍可见处处脏污,面若冰霜道:“你杀了许端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给仡濮深下毒?你接连坑害主匠师,是想彻底毁了山庄吗!” 仡楼芳一声冷哼:“笑话!你的猪脑子也只能看到这一层了!许端偷奸耍滑,我早已知晓,为了山庄,他必死无疑!我警告过你,你听了吗?仡濮深是唯一有实力接任主匠师之人,若不是我将孔明月还给他,此时此刻,你们谁还知晓有这么一个人!” “呵!按你这么说,你对我们下毒,也是为了山庄?” “当然!你看看你们,懒惰,放浪,愚笨,不求上进!山庄迟早要毁在你们手里!你们可以无所谓,我不可以!这是掌门师姐的嘱托,是毒宗的希望!与其看着山庄日渐没落,倒不如用毒宗的方法拼一把!我这么做,有错吗!” 裴珠气到发抖,却竟然无言以对。 在这死寂的空气中,裴珠身后一沙哑的声音淡淡响起:“三娘,你走火入魔了。” 裴珠惊而转身,众人皆没想到,此时此刻站出来的,居然是与仡楼芳交情颇深的葛洪。 葛洪神色疲惫,但目光温和地直视仡楼芳,缓步走出人群,从裴珠身旁经过,直直地站在仡楼芳正对面,仅仅三步之遥。 面对惊讶而有些悲戚的仡楼芳,葛洪平静道:“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操控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不该剥夺他人的选择,用蛮力改变他人的命运。作为庄主,你完全可以通过赏善罚恶的制度让山庄重现生机。” “这不可能!”仡楼芳激动道:“一群惫懒成性之人怎么可能重拾生机,正如一群技艺粗劣的匠师怎么可能造出神兵!葛弟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做梦!别傻了!!” 葛洪微微摇头:“正如你不可能改变我,我也无法改变你一样,这人性,又岂是你强行改的了的。让众人服毒,让仡濮深孔明月服毒,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想将所有人都变成你的傀儡罢了。” “但他们不应该感谢我吗!孔明月遭受多少非人的痛楚,是我,将这些痛苦抹除,是我,给了她最爱的人!仡濮深懦弱自卑,根本配不上孔明月,是我,让他重拾自信,是我,让他得抱佳人!难道这样的结果,不正是他们原本就想要的吗!” 葛洪冷眼看着仡楼芳,沉声道:“记忆不会抹除,痛苦不会消失!你的毒药只是在麻痹他们,而当他们深夜痛哭与癫狂的时候,你却在沾沾自喜!三娘,你已无可救药了。” 仡楼芳悲愤无比,撕心裂肺道:“为什么总是你!自以为是地高高在上,你以为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就是错的!如今已然这样了,杀一个人也是杀,杀十个人也是杀!葛洪,今日你我恩断义绝!” 仡楼芳泪如雨下,手中长剑如银蟒飞掠,嗖地直刺向葛洪的咽喉。 葛洪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啪。 一滴液体飞溅在葛洪脸上,空气如凝结一般。 葛洪微微睁开眼,却见剑尖离咽喉仅仅半寸。 仡楼芳满目泪光,手剧烈抖动,片刻后颓然垂下,泣不成声。 葛洪轻拭面颊,这一滴,原是剑尖残留的血。 正当所有人以为仡楼芳束手就擒之时,一声清唳当空,巨大的白影飞掠天穹,众人皆抬头仰望,没有人留意到,阿桃的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月主大人!月主大人来救我们了!”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从天而降,眨眼间便深深钉入阿桃的胸膛。 不及任何人反应,另两道银光如电般飞落。 葛洪只听得一声闷哼,再看眼前的仡楼芳,身体如秋叶般颓然倒地,心脏处只残留浅浅的刀柄。 鲜血如泉涌。 只刹那间,三人的生命如潮水般褪去。 待众人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寻找弓箭之时,雪隼已直刺云层,掠向遥远的天际。 葛洪跪下身将仡楼芳搂在怀里,眼见仡楼芳的眸子逐渐失了神采,葛洪欲哭无泪。 仡楼芳嘴唇微动,葛洪贴下身子,只听得微弱的一句:“葛弟弟……对……不起。” 长长一口气吐出,仡楼芳的目光停留在葛洪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竹林中,两袭黑衣看着远去的雪隼,神色凝重。 “又被他逃走了。”秦溪咬牙切齿,手中的刀紧紧攥着,只恨离的太远,无法救下诸人。 毕竟,仡楼芳也算是青竹的亲人。 “该死!如此一来,无法得知阴阳家到底想干什么了。”诸葛稷眉头微皱。 “芳姑姑已死,如今这镜湖山庄乱作一团,下一步,你有什么计划?” 诸葛稷沉思片刻:“你还去打剑,没有人看到你露面,所以你就权当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镜湖山庄,我相信葛洪和裴珠能处理好。” 秦溪微微点头。 诸葛稷又道:“我还是得再入趟甬道,去悬崖上的岩洞看看,之前那里有几名看守,或许从他们身上能找到阴阳家计划的蛛丝马迹。至于孔明月和仡濮深……葛洪会努力为他们解毒的,只是不知道这毒解完之后,这两人将何去何从……” 第94章 心乱 新炉区,灼热的炉膛轰鸣,流水潺潺,湖面一如既往笼着薄雾,山色迷蒙。 秦溪面对手中已逾百锻的剑,迟迟下不了一锤。 心有些乱了。 许久,秦溪慨然长叹,丢下锻锤,面湖盘膝而坐,吐纳呼吸。 仡楼芳的音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辈分上来说,仡楼芳算是青竹的姨娘,关系亲近,虽然青竹总是一个人行事,但她自己心里明白,不远处有这么一座宗门的秘境,总会暖暖的。 但如今仡楼芳就这么死了。 不知道青竹知晓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青竹问罪于秦溪,又该如何作答。 且不提阴阳家的阴谋,单从仡楼芳的作为来看,虽然偏颇,可出发点却真正是为了毒宗。 所在之位不同,所虑所思也不同。 终于能够出鲜花山谷的毒宗男男女女,想到的是享受,快乐,即便裴珠,也只是他们中另类的一个人罢了,因为他们的出发点从来都只是自己。 唯有仡楼芳,只把毒宗的利益和镜湖山庄的未来放在首位。 否则若当真甘于平淡,已是庄主的她混日子即可。 即便站在诸葛稷查案的角度,也很难评判仡楼芳的是非。手上的人命自然罪无可恕,但这世道,每天横死的人以万计,若不是孔家千金失踪,根本不会有人关心老船家之死。 毫无疑问,这六年来孔明月过着无比悲惨的生活,只因孔家势弱,女子位低,便注定了悲剧的人生底色。 但仡楼芳却让孔明月彻底重生,包括仡濮深也脱胎换骨,难道他们是不幸的吗? 每一天他们二人脸上洋溢的幸福和快乐并没有假。 就如此活在梦中,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方才潜回小屋更衣,眼见仡濮深仍在昏迷,孔明月目光呆滞坐在屋前,这是大梦方醒的苦楚,或者是身上余毒的效用,秦溪不禁觉得,硬生生断了孔明月的毒,似乎有些残忍。 一时间,秦溪竟不知逼死仡楼芳是对是错。 镜湖的阴阳家,这三个人,居然让秦溪一点也恨不起来。 直到晌午,秦溪也未敲下一锤。早早下了工,装模作样地行至花间殿,宛若惊雷般地听闻仡楼芳与阿桃阿贵的死讯,简简单单带了几块浆饼和几份小菜,便匆匆回了小屋。 不擅伪装的秦溪,只觉得呆在人群中时间越久,越容易被人认出在祭庙蒙面出手的,便是他。 小屋中空无一人。 秦溪坐在小桌前,咬着浆饼,也没了胃口。 不多时,房门轻响,秦溪忙去开门,来人却是一袭黑衣的诸葛稷。 诸葛稷也不多言,坐下便吃,脸色落寞。 “查到什么了吗?”秦溪问道。 “什么也没查到。”诸葛稷饮了口白水:“我顺着甬道一路到底,从山壁那个岩洞内的小门跃出,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全部提前撤走了。” 秦溪惊讶道:“动作这么快?什么都没留下吗?” 诸葛稷叹气道:“连个竹简都没留下。看样子恐怕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周边的几个岩洞我也都去看过,几十号高手突然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般。” “这就奇了怪了。我们针对芳姑姑的行动是昨晚临时决定的,从月白与芳姑姑的对话中也没有发现我们泄露行踪的迹象,怎么会早早就将人撤走?” 诸葛稷沉吟道:“一路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按目前已知的信息推断,我猜测岩洞驻守的那批高手与仡楼芳的目的或许并不相同,月白昨夜表示知晓有人混入镜湖山庄,有可能出于不愿暴露那批高手的目的,便早早通知他们撤退了。也有可能,如月白所说,此间事已完成,那波人便能够撤退。” “要这么说的话,这镜湖山庄周边,居然有两拨阴阳家的人?”秦溪面色凛然。 诸葛稷点头道:“极有可能。我们目前知晓的事情大多是围绕仡楼芳的行动,而她的目的表面上开起来却过于冠冕堂皇,简单来说,仅仅是为了让镜湖山庄变得更好而已。这让我觉得,如同山阴那名潜伏在衙门的人作用一样,仡楼芳这一支,也是为了更深层次的目的而摆在明面上的一个幌子,也正如此,当仡楼芳暴露,月白可以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秦溪摇头道:“太复杂了,这一环套一环的。” 诸葛稷长叹道:“谁说不是呢。如果这些谋略都出于月白之手,倒还真不负鬼谷之名。” 秦溪沉默半晌,忽然道:“有个地方,我倒是可以去探一探,说不定会有些新的发现。” 诸葛稷立即摇头:“我知道,但是太危险了。一来你不知道那里确切的方位,夜探的话,视野极差,找都不一定找得到。二来他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可能不在那里留下后手?你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反而浪费了这么久以来潜伏下的身份。” 秦溪淡淡笑道:“或许,不用等晚上,就现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去看,有何不可?” 诸葛稷惊道:“你这就要自己暴露了?那以后你在这里打剑岂不是会很难?若阴阳家有后手,必定会针对你的!” 秦溪摇头道:“早上几乎整个山庄都看见了,骑乘雪隼之人,使飞刀杀了芳姑姑。我若是还一点反应也没有,才暴露做贼心虚吧。” 诸葛稷一愣,点头道:“说的也是。” 午后,蝉鸣声声,空气中充满了燥热与不安,正如这镜湖山庄中人的心境。 短短一夜间,毒宗子弟面临巨大的变化,正如被焚毁的祭庙一般,信仰彻底崩塌,在仡楼芳歇斯底里的怒骂中,许多人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行为和能力产生了怀疑。更多的人,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巨大雪隼空降飞刀的可怖一幕,仿佛所有人的生命都能被瞬间终结。 此时秦溪出现在上山道上,一身紧身束衣,负手直直向着祭庙废墟而去,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看,是秦公子,他要去祭庙?” “早上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秦公子好像还在湖边打剑呢,看来即便是秦公子,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一个孩子,即便有心帮助我们,又能怎样?” “你不知道吗?他可是墨家钜子,就连三娘都对他十分尊敬呢。” “三娘都死了,提她作甚,心如蛇蝎的女人!” “唉,虽然我也觉得三娘的做法不对,但她说的都是实话啊!” “别说了, 快看秦公子,当真冲着祭庙去了!” “快跟上!” 秦溪又一次立在焦灰的祭庙前,偌大的甬道入口黑洞洞地朝着天空,仿佛地底下潜伏的长蛇,张开了巨口。 秦溪立在仡楼芳身死的位置,低头看着这一地的血迹,心情十分压抑。 背后有脚步轻响,很快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响起:“秦公子不去打剑,莫非是来此凭吊三娘?” 秦溪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葛洪,淡淡道:“芳姑姑是被阴阳家月白所杀。此人与我本就有些仇怨,我意去山巅探查,或许能发现月白藏身之所,洞察其目的,也能少一些枉死之人。” 秦溪的话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跟上来的毒宗子弟耳中,不仅知晓骑雪隼之人的身份,更惊讶于眼前这少年郎讲出此话时的态度。 对手是一瞬便能击杀三人的绝世高手,少年郎居然丝毫不怵,还要只身赴险地! “如此,在下谢过钜子大人!” 葛洪也不阻止,反而对着秦溪的背影深深一揖。 众人心中震动,屏气凝神。 秦溪逍遥挥手,行御风之法,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下,整个人轻轻飞起,直上云天。 第95章 孤峰藏信 掠过丛丛翠竹,面对如镜般光滑的崖壁,秦溪缓缓上升。 云气萦绕在山腰,隔绝了广漠的天穹,也隔绝了镜湖山庄的诸人仰望秦溪的身姿。 这云气无毒,是真正山间的岚烟。 秦溪身在其中,反而有心旷神怡之感,如登仙境。 也许御风而行的列子,也曾有过这般的心境。 缓缓上升约莫半炷香时间,忽有明媚的日光明晃晃刺痛眼眸,秦溪定睛远眺,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没有飞鸟,只有几丝淡淡的云气。 极远处有粼粼的波光,看不清是撩开轻纱的镜湖,还是浩瀚无际的海。 崖壁已经变了地势,倾斜而上,苍松翠柏依山势而生,枝繁叶茂。 这片几乎从未有人抵达的林子绝于云气之上,真好似神仙的住所。不多时,在断崖的顶端,一个小小的草庐掩在一株参天青松之下。 看起来,这里便是月白的居所了。 但这个地方前后无路,恐怕能抵达的,要么就是乘坐月白的雪隼,要么就只能是修习逍遥游真法之人。 秦溪缓缓落在草庐门前,推门而入。小小的房间内仅有一张草床,一个小几,一眼看完,十分简陋。 在床榻上翻了翻,又在小几前的蒲团上坐了一会,秦溪只觉虽是炎炎夏日,这里却难得的清凉自在,虽左右并无所发现,只是坐在这里,心境却好了一些。 片刻后,秦溪起身缓步而出,再次环视草庐,心知怕是要无功而返。 月白此人虽打交道次数不多,但每次总让秦溪有新的震撼。 从馆娃宫到牛首山,再到这会稽山巅,很难定义,这月白到底是白面书生,还阴狠杀手,亦或是逍遥智者。 草庐后有一石台,临崖绝壁。秦溪驻足台上,远眺会稽山南。 山势绵延不绝,云气缭绕,可见一主峰在山势中缓缓升起,如君王受群臣朝拜。 这是大禹封禅之地,也是古越国发源之所。 与主峰相较,月白的这座小峰虽是奇峰,却显得孤单渺小,或许正如月白之于天机阁主,虽智谋出群,也仅仅是九名月主之一。 秦溪念及此处,不禁微微皱眉。 阴阳家,如同影子一般,接触的越多,越觉得背后之深实为可怖。 秦溪轻叹一口气,欲返身而回,却刚好踢到石台上一处坚硬的凸起,不免心中一颤。 天然的石台,怎会有如此突兀的凸起? 秦溪忙蹲下细查。 这是一处拳头大的鼓包,在平缓的石面上高出仅数寸。秦溪伸手抓住,轻轻一用力,居然拔了起来。 在手里的是一块顶面自然成型,底下四四方方的石头,权做盖子之用。 里面是一处石坑,看四周的痕迹便知,这是人工凿出。 秦溪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石坑里面,有一张纸! 或许这便是阴阳家的秘密? 秦溪仔细地将纸取出,再向石坑中看去,已空无一物。 薄薄一张纸,何以被如此隐秘地塞在这里? 秦溪展开薄纸。 是一封信,字迹清秀隽永,一见便知是女子所写。 “三师妹如晤,近况尚佳。生逢乱世,乃吾辈不幸,但肩负宗门存亡,不容妄自菲薄,唯以天下大义为先,方能让宗眷永离死地。山庄之事关系甚重,尔既任星主,如有不决,可询月白公子。众星拱月,九月归阳,望共勉。” 落款是“李幼凝”。 秦溪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极恐怖的猜想陡然而起。 这个李幼凝,不会是毒宗掌门毒娘子吧!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难道毒娘子本就是阴阳家的人?! 那青竹此一去究竟是…… 秦溪只觉得内心发虚,后脊阴冷,明晃晃的日光下,全身竟打了个寒战。 再细细看手中薄纸,忽然发现其背后似有小字。 秦溪忙翻面查看。 “谨赠钜子之礼,月白。” 墨迹很新,怕是近日刚写。 秦溪猛然四下回望,似乎周围有人盯着自己一般。 但唯有和煦的山风阵阵,松影摇曳。 秦溪面色肃然,仔细将薄纸收好,四下又细细探查一番,再无其他发现,便以御风之法急急向崖下坠去。 祭庙废墟前,闻言而来的毒宗弟子越聚越多,都只远远看着,未敢上前。 葛洪席地而坐,面容平静,裴珠也已出现,换了身朴素的宗门服饰,静静站着,并未言语。 忽而一阵轻微的惊呼,人们抬眼望去,山腰流云之间,一身影急坠而下,迅速穿破云层,正当众人皆捏一把汗时,身影却陡然凌空减缓,飘飘然落至地面。 正是秦溪。 宗门弟子如见神迹一般欢呼雀跃,面对秦溪的葛洪裴珠二人心中却一惊。 秦溪面若寒霜,也不多言,眼神示意下,快速向山下走去。 葛洪与裴珠一怔,忙急急跟上。 众弟子只见三人齐刷刷走了,虽议论纷纷,却无一人再敢好事跟随。只因所有人都看清秦溪的面色,知悉秦溪如仙人一般的能耐,谁还敢去触这等霉头,很快便四散而去。 片刻后,气喘吁吁的葛洪与裴珠终于追着秦溪来到小屋内,诸葛稷早已换了常穿的服饰,已在细细看那张薄纸,眉头紧锁。 见葛洪二人进了屋子,诸葛稷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将薄纸递给葛洪。 “葛先生请看看吧。” 葛洪已瞥见纸上隽秀熟悉的字迹,心中大惊,忙接过信纸细读。 短短数言,如五雷轰顶一般,即便看淡世事的葛洪,也怔怔呆在原地。 裴珠拿过薄纸细看,却全然看不出其中奥妙。 诸葛稷盯着葛洪的表情,半晌缓缓道:“葛先生先做个决定,裴娘子是否要知晓此事?毒宗事务,一切但凭葛先生定夺。” 葛洪缓缓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裴珠,而后哑着嗓子道:“这山庄不可无主,我想裴娘子也不想再做一个糊涂人,这些事情,就说开了吧。” “好。”诸葛稷微微点头,对葛洪道:“这个字迹,是否便是毒宗现任掌门毒娘子之字迹?” 此言一出,裴珠倒抽一口凉气,迅速又扫了眼手中信笺,瞪大眼睛望着葛洪。 葛洪下巴上的三绺胡须微微抖动,轻轻点头道:“正是。” 第96章 事关毒娘子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眼,眼底均有深深的忌惮。 诸葛稷再问道:“葛先生当真不知毒娘子是阴阳家的事?” 葛洪摇头道:“实不知,我与毒娘子算下来也得有七八年未见,自一别之后她拜托我建此山庄,自己便辗转去了兖州,恐怕便是在北方与阴阳家的人有了联系。” 诸葛稷微微点头道:“毒娘子所在之地倒是与葛先生所言吻合,这书信用的纸张应该是北方的楮皮纸,估计毒娘子居所条件不差,毕竟镜湖山庄可没有购买纸张的财力。” 裴珠面色微微变化,欲言又止。 葛洪却并未注意这么多,只是沉言道:“毒娘子若是入了阴阳家,三娘所做之事怕是毒娘子默许的,只是我所认识的毒娘子虽冠一个毒字,却也是侠义正直的女子,怎会纵容三娘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裴珠闻言冷笑道:“葛先生怕是忘了,我自小是做毒人过来的,说起来伤天害理,毒宗可算是源远流长呢。” 葛洪面上肌肉一抽,默然无语。 秦溪忽而问道:“葛先生是否知道毒娘子唤青竹去司州所为何事?毒娘子任你为江东主使,总该有些说明吧?” 葛洪微微摇头:“毒娘子来信只说是宗门事务,唯有小师叔可以胜任,而江东这边,她也只让我便宜行事。” 裴珠一愣,急问葛洪道:“掌门没有和您说过任何关于镜湖山庄的事吗?” 葛洪再摇头道:“确未提及。” 秦溪眉头微皱:“这毒娘子行人事调用之事颇为随意,到底有没有将江东毒宗子弟放在心上。” 葛洪缓缓道:“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毒娘子向来很看重小师叔,不会让小师叔身赴险境的。” 诸葛稷凝视着葛洪与裴珠的表情,忽而问道:“我想知道你们的选择。如果你们的掌门现在已变成十恶不赦之人,你们要如何去做?” 葛洪一声惨笑,望着秦溪道:“秦公子前日的铺垫还真的是……如今又到了该我做选择的时候。” 秦溪轻叹一口气:“毒娘子之事我也颇为震惊,眼下包括我在内,不是也同样面临着选择。” 葛洪沉吟片刻,对诸葛稷郑重道:“我的选择依然不变,绝不违侠义,绝不负万民。我葛洪本也算不上毒宗之人,自然也不会无条件听命于毒娘子,是非曲直都只在于自己。” 诸葛稷微微点头:“好!”,随即又看向裴珠。 裴珠淡淡一笑:“掌门什么的,我早就不在乎了。她早早便离开我们,这么多年未见,不单是我,我相信整个山庄都不会有几个人将她放在心上。” 葛洪长叹一口气:“信仰不存,一盘散沙唉。” 裴珠正色道:“的确对毒娘子不再有信仰,但却不一定是一盘散沙。葛先生不是也说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愿望。生活在这座山庄里的人,一直在期盼能活在阳光下,能过上属于自己的快乐幸福的日子,所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盘散沙,但大家都在认真完成自己应做之事,我相信,只要摒弃原先适用于鲜花山谷的宗规,重新建立镜湖山庄自己的法度,一切定然会走向正轨。” 诸葛稷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珠道:“所以裴娘子是有信心带领镜湖山庄脱离毒宗?” 裴珠略略一怔,又道:“并非脱离毒宗,却也不一定会听命于毒娘子。镜湖山庄便是镜湖山庄,仅此而已。” 葛洪一声干笑:“原先我还笑话裴娘子野心不小,脑子一般,如今看起来,裴娘子倒也算个可敬的人。” 裴珠忽而对葛洪深深一揖:“若葛先生不嫌弃,请收裴珠做学生吧!请教裴珠如何打理好这山庄!弟子……再也不想靠身体谋生了!” 葛洪面色一怔,回礼道:“不是在下不愿收,而确实是在下才疏学浅,一心只向往炼丹之术,本也无意于这些。若裴娘子相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可好?” 裴珠当即跪下:“即便葛先生不收,弟子仍以师礼侍先生,请先生受弟子一拜。” 葛洪刚要相扶,裴珠却已深深拜下,葛洪只得一声轻叹:“裴娘子快请起吧。” 诸葛稷看看窗外天色,忽向葛洪问道:“葛先生,孔明月如何了?” “已服了药,还在睡着,仡濮深下午便醒了,应该在照料孔明月。”葛洪疲惫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叹息道:“孔明月中毒非常深,意识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中游移,因为不确定三味毒药的比例,我也只能一点一点尝试着来,慢慢让她好转。深哥相对孔明月中毒稍浅,解毒的方剂喝下后,配上一副宁神的方子,下午意识已基本正常了,只是身体内余毒未清,恐怕彻底恢复也需要些时日。” 诸葛稷抱拳道:“有劳葛先生费心了。” 葛洪摆摆手:“医者本以医病为本,何况这两人是三娘犯下的罪孽,我悉心医治他们,只愿三娘魂归处,能获得安宁吧。” 诸葛稷又问道:“那仡濮深,如今对孔明月如何?如梦方醒之时,不会弃如敝履吧?” “从下午看来,还算用情至深。”葛洪道:“以我对深哥的了解,我倒是不担心他,反而担心孔明月。” 秦溪淡淡叹道:“若孔明月就此离去,仡濮深怕是又无心铸造了。” “或许吧,”葛洪只觉心思疲累,抬眼看着窗外,一轮残阳如血:“山庄还欠了四把百炼刀,仡濮深一时半会是打不了刀了。只希望那几家不要此时找上门来。” “葛先生,恐怕现在山庄最大的问题不是那四把百炼刀。”裴珠有些不安地道。 葛洪微有讶异,抬眉道:“怎么?” “我今日核对了武库与售出的记录,发现我们丢东西了。” 诸葛稷心中一动,急问道:“丢什么了?” “入库记录上长刀矛头和箭簇三样东西的数量与已售数量对不上。”裴珠拿出随身携带的竹简,翻看道。 “三样都对不上?”葛洪也惊呼道。 “差多少?”诸葛稷沉言道。 “长刀四十把,矛头三十具,箭簇……两万。” “两万!”众人一齐惊呼。 诸葛稷面色冷峻,眼中有微光闪过。 这数量完全可以武装一支军队! 一支埋伏在朝廷眼皮底下的军队! 诸葛稷突然明白消失的那几十名高手是做什么的了。 也许这才是阴阳家真正的目的! 第97章 月白的连环计 不仅诸葛稷,秦溪也意识到此事极为不妥,对裴珠道:“裴娘子,这入库的账目,不是你管理的吗?” 裴珠摇头道:“我负责采买原料和对接买家,山阴县的铺子也是我在打理,这都是主外之事。产量和质量等主内之事从来都是许端负责的。” “许端?”诸葛稷微微皱眉:“你可知他多久查一次库存?” “许端生性惫懒,差不多一季度才查一次。不过每日锻造之量都有当值匠师记录在册,只是数目繁多,许端懒得查看。” 诸葛稷神色凝重:“一个季度,足够仡楼芳暗地行事了。假如消失的兵器是用来武装阴阳家的高手队伍,仡楼芳作为镜湖山庄的内应,便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地下甬道将兵器运至洞穴。而每日当值匠师自然不会关注总共库存多少,这山庄上下怕是只有许端一人会留意此事。” “所以这许端本就是必死之人!”秦溪沉声道:“倘若我们没有揭发芳姑姑,她仍是这一庄之主,在许端死后,便不会有人再去查入库的账目,甚至今后她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暗中滋养阴阳家的队伍。” 众人闻言均不寒而栗。 “怕正是因为此事,月白才要将仡楼芳灭口吧。”诸葛稷接过裴珠手中的信笺,还给秦溪道:“月白这一回只想着灭口,不知山庄运作还有账目底根一事,居然被裴娘子查了出来。但此人做事思虑周全,处处为将来布局,由此看来,他将这封信留给你,目的也很明显了。” 秦溪一怔:“难不成他是想通过此信诱我入阴阳家?” “这当然是最直接的目的,毕竟你可是真法强者,想当初青竹接近你,怕是也有月白暗中的安排。” “下的一手大棋!”秦溪冷冷道。 “你既知晓毒娘子是阴阳家的身份,又知晓青竹被唤去司州,以你和青竹的情谊,按你的秉性,多半会往北方寻她,如此一来,你便落入他们精心编织的大网。不过除此之外,月白这一手还有个幌子的效果。” “幌子?”裴珠有些不解。 “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毒娘子身上,也就是毒宗身上,就不会有人关注到那支武装到牙齿的队伍,他们自然能够暗地里从事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最终的目的,却不得而知。”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朝廷治下,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葛洪怒道。 诸葛稷闻言一怔,如灵光一闪般,脑中许多迷雾忽然散开。 诸葛稷面色严峻:“葛先生倒是提醒我了,虽然只是猜测,但唯有这么解释,才能将所有谜团化解。” 葛洪眉头一皱:“怎么说?”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孔明月,为什么这件事不会发生在其他女子身上,为什么偏要杀了个船家,还故意弃尸湖中,生怕山阴县发现不了。现在想通了。孔明月是山阴县主簿之女,更是孔圣之后,是睿王殿下都会暗地里差我来调查的存在。倘若孔明月身陷镜湖山庄,孔侃势必带人上门要人,毒宗的毒瘴便有够受的,如不巧再死上两个,朝廷与镜湖山庄就永久结下了梁子……” “难道他是想让镜湖山庄与朝廷为敌!”裴珠失声道。 砰! 门外突然一声闷响,秦溪立即如鬼魅般蹿出窗户,手中正欲行御风之术,却见吊脚楼门口,一男一女面色煞白。 正是仡濮深与孔明月。 “你们听见了?”秦溪低声问道,同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孔明月轻轻点头,脚边还有碰翻了的罐子,嘴唇抖动,轻声问道:“秦公子,你说他们要通过我来利用镜湖山庄对付朝廷,是真的吗?” 秦溪并未言语,而是将门推开一条缝。 仡濮深与孔明月立即会意,快步走入。 秦溪也步入房内,立即将门合上,靠在门边警惕地探查着四周。 房内,一众人看着刚进来的两人,并未多言语。 葛洪将灯点亮,给孔明月和仡濮深搬了两张小凳,淡淡道:“醒了就听听,余毒未清,身子弱,坐下吧。” 孔明月本还有些想推辞,裴珠却十分贴心地安顿她坐下,在秦溪示意下,仡濮深也终于坐在孔明月身边,十指紧扣。 孔明月环视诸人,最终目光落在靠在墙根的诸葛稷身上。 诸葛稷淡淡一笑:“终于见面了,孔娘子。我是诸葛稷,睿王殿下专程差我来寻你。” 孔明月虽已猜到,闻言仍然大惊,呼吸急促,几乎要背过气去,仡濮深慌忙为孔明月顺气,边喃喃道:“莫急,莫急。” 孔明月早已泪流满面,却怔怔盯着诸葛稷道:“诸葛公子方才所言,当真有人要利用我来对付朝廷?” 诸葛稷微笑道:“只是揣测而已,孔娘子不必介怀,而且这名对手师承鬼谷,十分狡猾,眼下看来,这应该是个连环计,即便不用你做文章,他仍然能达成他的目的。” 诸葛稷看着葛洪与裴珠,正色道:“不管怎么说,如今镜湖山庄有大量兵器流失是事实,从数量上来看,多箭矢,少短兵,大概率是为水军配置,毕竟江东水系众多,苇草纵深,要出其不意可进可退者,必然还是水军。单凭这一点,足以让朝廷下决心平了镜湖山庄。” 葛洪面色低沉,颓然道:“私造兵刃且私养匪患者,皇室之逆鳞。” 秦溪淡淡道:“所以月白才轻松地说,‘此间事已成定局’。” “不错,不论是利用孔娘子也好,还是通过水匪触及朝廷逆鳞也好,反正镜湖山庄真正的危机还真不是那四把百炼刀,而是来自朝廷的惊天之怒。” 诸葛稷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夜色降临,除了炉区的轰鸣外,一片静谧。 不知这里是否在数日后真的会血流成河。 战乱,总是从小冲突开始,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以阴阳家的行事风格,江东之乱,必然是最乐于看见的结果。 如何才能阻止? “难道我们都要死了吗?”仡濮深喃喃道:“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 孔明月悲戚道:“深哥哥,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太过任性,现在就不会是这个局面。” 葛洪轻叹:“时也命也,不必伤怀过去,需得着眼未来。裴娘子,如今镜湖山庄内忧外患摇摇欲坠,你还有心性接任庄主,收拾这烂摊子?” 裴珠神色凝重:“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么多年的心血都在此,怎能任由这里被阴谋吞噬。” “好,那我葛洪也放纵一把,就待在此处,坐等风浪。” “倒是也还没到必死的地步。”诸葛稷道:“倘若孔娘子随我回山阴县,至少一半的敌意会消泯,我再行文具表将来龙去脉上报睿王,或许朝廷便能全力对付那支阴阳家的队伍,而非将重心放在镜湖山庄。” “我回去!”孔明月坚决道:“不管怎样,不能因为我乱了江东难得的安稳,那我真是百死莫赎。” “那我陪你回去!”仡濮深忙道:“六年前就是我放不下,任你一人离开,今日我绝不重蹈覆辙。” 孔明月眼中泪光闪闪,望着仡濮深重重点头。 “额……说回去又没说不回来……两位大可不必做生离死别状。”诸葛稷尴尬道。 孔明月与仡濮深均有些惊愕。 诸葛稷解释道:“一来两位身上余毒未清,需得葛先生医治,这便是最好的理由,二来孔娘子若在镜湖山庄,朝廷便也不方便直接下令强攻,也好给我们留有转圜之机。” 葛洪点头赞许:“如此甚好。我倒是建议事不宜迟,夜长梦多。我给两位备点清神的丹药,能保持数日不会毒发。” “那我也擅自做个决定吧,如今这局面,镜湖山庄的毒瘴没有必要了。与其以獠牙示人,不如坦坦荡荡。”裴珠说的斩钉截铁。 第98章 轻舟已过镜湖月 夜风吹拂,镜湖山庄炉区的码头边,数人静立而待。 四下无人。 一艘小船在湖面飘荡,碎了一池冷月,船头直指向湖面淡淡的轻纱。 码头上,诸葛稷负手在前,孔明月与仡濮深紧随其后。 秦溪、葛洪及裴珠远远看着。 “已安排下了,不多时毒瘴将被吹散。”裴珠道。 诸葛稷见孔明月凝视湖面,神色平静,便低声道:“孔娘子,有个事,还是事先和你说一下。” 孔明月一怔:“诸葛公子请说。” “冬雪死了。” 短短四个字,如巨锤般砸向孔明月的胸口,身体踉跄,险些昏厥。 仡濮深忙扶住孔明月,责怪道:“明月身子还弱,诸葛公子何必要告知此事!” “怕是等到了孔府,当面得知,孔娘子反应会更激烈。” 仡濮深默然无语。 孔明月颤抖着声音道:“雪儿,怎么死的?” “被人所杀,经现场勘查,此人深谙水性,从镜湖中泅到孔娘子闺房窗下……”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孔明月咬牙切齿。 “孔娘子知道凶手是谁?” “山阴县衙一名捕快,名叫章二。” “此人……与船家章老是亲戚?” “不错,诸葛公子明察秋毫。章二是章老的表侄,也是章老唯一的亲眷。六年前我与深哥哥常坐章老的小船私会,这章二也是知道的。后来……我常去衙门探望爹爹,章二与雪儿便相熟,能让雪儿打开临湖窗户的,唯有此人,请诸葛公子为雪儿申冤!” 孔明月说着,就要拜下去,诸葛稷忙阻止道:“此事我已拜托令尊孔大人去办了。当日你们三人出城,你和冬雪有出城记录,这章二却没有,所以即便严掌柜不认得此人,我也能料到此人多是衙门中人。本也奇怪,一个没有子女的老船家怎会与衙门中人相熟,孔娘子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只是这章二也忒心狠,竟不惜将自己亲人送上绝路。” 孔明月面色悲戚:“章老确实死得很冤枉,为了过毒瘴,章老还托人从镜湖山庄的小铺子里买了解毒丸,谁知船刚入薄雾,就被几艘大船截住,一名又矮又黑的男子一剑杀了章老,又将我绑入洞穴。” 孔明月意识恢复,已多少记起了当日发生的事,只是这一说,诸葛稷却大惊失色:“章老不是仡楼芳所杀?” “不是,我倒是在那洞穴里见过仡楼芳,她只身一人前来,硬喂我喝了一些东西,之后我就一直在做梦了。” “那你可还记得那男子姓甚名谁?仡楼芳是否与那人有过交流?” 孔明月努力回想,忽觉头痛欲裂,痛苦地抱着脑袋。 仡濮深急道:“明月,莫要想了,待毒性解除再说吧!” 孔明月却坚持道:“不成,若此人十分关键,我早一些告知诸葛公子,或许能早一些捉住他,你的山庄便能保住了!” 仡濮深心头一震,但见孔明月的模样,心痛万分。 “也不急于一时,孔娘子想不起来就算了,本来我也推断出还有一支阴阳家的人,多是水匪,孔娘子方才所言刚好印证。”诸葛稷宽慰道。 孔明月却突然怔怔看着湖面,郑重道:“我想起来了,那人非我族类,说的话我也完全听不懂,但那洞穴中所有人均以他为首。” “难道是倭人?”诸葛稷狐疑道:“但我潜入山洞多次,都未见到此人,或许是事情办完已经撤走?可若是倭人,要如何与仡楼芳交涉?” “是有一名汉人男子充当那人翻译的,”孔明月努力回想:“我记得那汉人男子在我被关押的第二日曾代表那名异族与仡楼芳交涉,此人好像是姓……纪。” “纪?!”诸葛稷闻言眉头紧锁,咕哝道:“不会是秣陵纪家的人吧?” 孔明月摇头道:“应该不会,姓纪的也不一定都是纪瞻大人的亲眷,更何况纪瞻大人德高望重,怎会安排族人与异族相谋。” 诸葛稷微微摇头:“倒也不一定,很多事说不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众人在此处等了约半个时辰,湖面的薄雾仍未完全散去。 葛洪皱眉道:“夏季此处背风,即便用高炉的风机全力清扫,这毒瘴只怕一时半会还退不下去。” 诸葛稷遥遥道:“要不不等了,我身上还有几颗解毒丹,我们服下先过去吧。” 葛洪道:“但是孔娘子与深哥体内仍有余毒,贸然服下解毒丹,说不准会有什么后果啊。” 秦溪看了眼广阔的湖面,忽然道:“稷哥稍等,我试试吧。” 秦溪气转周身,行御风之法,身体缓缓飘向湖面。 其余人已有心理准备,孔明月与仡濮深自然目瞪口呆。 御六气,引疾风。 秦溪周身流传的气息越来越强大,脚下的湖面似煮沸一般翻腾,忽而双掌向前一推,一股无形的气墙迅速扩散而去,即便在秦溪身后的诸人也觉得一阵劲风拂面。 磅礴的气流贴着湖面前行,薄薄雾气瞬间一扫而空,朗朗皎月之下,湖面平静无波,浓墨山色倒影,分不清虚实,真如明镜一般。 远处星星点点,光芒闪烁,汇成细长的天河,正是夜市中的山阴县。 诸葛稷当先跳上小船,接引孔明月与仡濮深上船,缆绳一解,一楫打碎月光,向着彼岸出发。 秦溪翻身而回,远眺湖面,诸葛稷遥遥挥手,渐行渐远。 “孔家今夜怕是要无眠了。”秦溪淡淡道。 “不过诸葛公子方才入仕,在此事中就展现出过人的智谋,假以日,定然成为睿王殿下的左膀右臂。”葛洪一捋下巴上的三绺胡须,赞许道。 “葛先生似乎心情好了一些。”秦溪笑道。 “这湖面没了薄雾,景色同七年前一般无二,倒让我想起少年时光,那时候也是个热血青年啊。” 秦溪与葛洪均哈哈一笑。 “秦公子,明日是否正常铸剑?”裴珠小心翼翼问道。 秦溪思忖片刻道:“正常吧。那月白留一封信就想乱我心志,他又如何知晓青竹已是宗师,身携折星,更擅长毒功媚术,即便再危险的环境,想脱身还是很容易的。” 葛洪笑道:“按毒宗宗规,媚术怕是不能用了。” 秦溪一愣道:“怎么?” 葛洪却只笑而不答。 半晌,裴珠又吞吞吐吐道:“秦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秦溪有些讶异:“裴娘子请说。” 葛洪笑道:“只要不让秦公子侍寝即可。” 秦溪面色一绿:“葛先生又来了。” 裴珠面露潮红,当即道:“当然不是,我是想明日带几名匠师观摩秦公子打剑,不论镜湖山庄面临什么困难,这锻造之术终究是立身之本,想问秦公子是否……同意。” 葛洪哈哈一笑:“裴娘子还未请过毒宗几名长老同意,现在已经事事都按着庄主的身份行事了。” 裴珠有些尴尬:“是我太急了?可我这性子改不过来……” 葛洪略略点头:“急一点好,急才能一扫沉疴。” 秦溪淡淡笑道:“当然同意,只是请安静观摩,切莫再像仡濮深与孔明月那样就好了。” 葛洪闻言,忽而哈哈大笑。 裴珠不明就里,有些愕然。 第99章 暗夜无月 淮水,横贯建邺,两岸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即便在子时也被岸边的灯笼映照的光影幢幢。在这无月的夜里,夏秋两季的风依然有些燥热,吹动水面阵阵涟漪。 河道中,三只乌篷船缓缓而行,滑过轻波的水面,好似不愿惊醒梦中人。不多时,三只船经过繁华的河段,在夜色掩映下,缓缓停靠在乌衣营的堤岸。 乌衣营得名于吴王所驻军队,如今便是王谢两家在建邺的居所,此地四面环水,唯有一石桥进出。当初诸葛稷秦溪与青竹访谢家,走的便是这桥。 在浓郁的夜色中,乌篷船上之人贴着堤岸潜至桥下,敏捷地攀上桥面,辨清方向,如夜鹭掠过一般,消失在高墙后。 这高墙内,正是王家的宅子。 黑夜中,一双眼睛在灌木丛后张望,手势挥过,身后的人立即四散而去。 宅子东南角的一处小院,三间屋子还有一间亮着灯,时不时传来一声落子,接着又一声叹息。 “羲之棋艺越发精妙唉,我都输三盘了!” 王悦连拍大腿,忽而又笑嘻嘻道:“再来一盘?” 小王羲之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再来明日要起不来了!” 王悦笑道:“起不来怕什么,你一个闲人,又不像你哥那样整日呆在睿王身边。” “不成,要诵道抄经呢。” “张天师这几日又不在,你就轻松些呗。” 小王羲之面露苦笑:“师尊虽然不在,但师叔在啊。” “明虚道长人很好的,绝对不会在你师尊面前多说的,而且他忙着画符,哪有空管你。怎么样,再杀一盘呗?” 王羲之撇撇嘴,咕哝道:“行的呗,也不知道师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王悦见劝说有效,十分开心,忙收拢棋子,执黑先行,又道:“张天师此番是应陆家邀请去吴郡讲学,定会在陆家住上一段时日。眼下建邺平安富硕,我们这里又有新招募的宗师高手,些许几个贼人也不在话下,所以说,你师尊恐怕没有个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王羲之略略宽心,打着哈欠愉悦道:“若是如此,寻个好天气游猎如何?” 王悦闻言有些尴尬,苦笑道:“上回牛首山事情之后我父亲就各种约束我,想出门谈何容易。而且我师傅每日还要考校我的剑法,不然哪能逮着你连夜厮杀。” 王羲之揉了揉眼,嘿嘿笑道:“说的也是,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盘啦,困翻了,杀不动啦!” 王悦微微一笑,正欲落子,却忽然听得有人大叫:“杀人啦!” 只毛骨悚然的一声,又瞬间归于平寂。 王悦眉头微皱:“羲之,方才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王羲之睡眼朦胧:“嗯?没有呀……” 王悦怔了半晌,却越发觉得心惊肉跳,有一丝不祥的感觉自心底升起,顿了片刻,还是弃掉手中棋子,翻身下榻,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长剑。 王羲之略一抬眼:“悦哥,这么晚了,你还要练剑?” “羲之你就待在此处别动,我出去看看。” 王悦轻轻靠近房门,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暗夜无月,小院子门口,一盏灯笼孤零零地亮着,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树影幽深,隐约好似看见在枝叶掩映的檐角伏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但黑乎乎一团,全然看不清。 王悦心中不祥的感觉愈加浓烈,咬咬牙,正欲推门仔细辨别,却突然瞥见一抹黑影急速向自己飞来! 基于多日来邹元清的训练,王悦几乎本能地侧身避让,只听嗖地一声,黑影穿门而过,砰地深深钉在门后的小桌上。 王悦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支短弩箭! “有刺客!!” 王悦陡然大叫,铮地一声,长剑出鞘,飞步向王羲之处退去。 几乎同一时间,门外嗖嗖声不绝,弩箭如飞蝗般激射而入,将门窗射了个稀烂,王悦一把抓起围棋盘挡在自己与王羲之身前,堪堪挡住三支正射到两人的箭矢。 箭透木板,差一点便伤到王羲之。 王羲之吓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眼睁睁看着床榻上桌上橱上柱子上越来越多的箭矢,密密层层几乎如刺猬一般。 “有刺客!” “快来人!” 整个王宅沸腾了,所有人都在梦中惊醒,却只见屋檐上、树影间四处都有黑影,破空的箭矢不知从何处而来。还有人匆忙跑去找隔壁房间的同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抹了脖子。 各处零星有战斗的声音,兵器相撞,但更多的却是惨叫声。 王悦和王羲之心惊肉跳,躲在棋盘桌后大气也不敢喘,不多时,箭雨停歇,院子里一声怒吼:“哪来的毛贼,休要放肆!” “是师叔!”王羲之大呼道。 王悦壮着胆子从棋盘后探出脑袋,从射得稀烂的窗棂中看去,院子里张昭明一身黄袍,正与四名身材不高的黑衣人缠斗,手中电光闪闪,已然祭出了雷光符。 屋梁上黑影一闪,又一黑衣人直扑下来,直冲王悦房里。 王悦哪里还是牛首山上那个胆小少年,一声冷哼,目光如电,长剑直刺而出。 黑衣人使的都是刀,武功鬼魅狠辣,招招夺命。 王悦一把剑耍得密不透风,十招之内,一剑刺穿黑衣人的咽喉,结果了这名刺客。 再看明虚道长那边,四名黑衣人也已放倒两人,此院中局势稍减。 “悦公子,去把你师傅叫起来!这种时候还装睡!好歹已恢复到内劲,起来出出力!” “好!” 王悦将王羲之安顿在小橱内,自己仗剑跃出。 邹元清的屋子就在小院门口,正是方才屋檐伏有刺客的那间。 王悦一脚踹开房门,大叫道:“师傅快醒醒,有刺客!人数还不少!” 谁知叫了半晌并无一点动静。 王悦心里一沉,忙将油灯点上。 四下看去,瞬间头脑嗡地一声。 床榻之上,邹元清早已被一刀抹了脖子,血溅床帷。 王悦也不敢再待,飞速奔回小院,大叫道:“师叔,不好啦!邹道长已被杀了!” 明虚道长闻言大惊,咬牙切齿道:“容贫道手刃恶贼,替你师父报仇!” 砰砰两掌,一名黑衣人被击中心脉,登时倒地,没了生气。 只剩一名黑衣人,一见势弱,居然反手撒了一把黑烟,王悦与明虚道长立即掩鼻,不多时,黑烟散去,人早已没了踪影。 “呸!没种的蟊贼!有本事杀啊!”明虚道长怒吼道。 王悦急忙回到自己屋子,王羲之正透过柜子上的格栅惊慌地向外望着,还好并无贼人来此。 “没事了,刺客已被师叔赶走了!” 王悦宽慰着,正欲将王羲之放出来,却听得王羲之大叫:“悦哥,小心背后!” 王悦只觉一阵冷风直朝着后颈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立即侧了身子,顿时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后背传来。 又一名黑衣人,居然伏在房内偷袭! 怎么进来的! 王悦不容多想,一剑背刺而去,不偏不倚,正刺入那黑衣人的心口,待翻身再看时,那人已断了气。 “悦哥,你怎么样!”王羲之大叫道。 “还行,撑得住!”王悦后背疼的几乎握不住剑,目光中喷射怒火,四下看去。 对面屋檐上,不知何时又伏了两个黑影,明虚道长袖手一甩,一声冷哼:“放马过来!” 只是这回那几名刺客居然不再冲下,而只是静静伏着不动。片刻后,又三名刺客飞上屋檐,而后四名,六名…… 在王悦逐渐惊恐的目光中,小院三处屋顶上,瞬间伏了不下二十名黑衣人,所有人都直直盯着院中的明虚道长,如同狼群盯着一只落单的羊。 第100章 刺杀失败 “怎么这么多人!是有匪军进城了吗?”王羲之惊恐道。 “不……”王悦冷冷看着屋顶上黑压压的一片,沉声道:“他们应该是阴阳家的人,来找我的。” 院中明虚道长听得真切,哈哈大笑道:“还有我!这次居然派了这么多人,你们的星主呢?还不现身让贫道见识一下!” 屋顶上,一名黑衣人向另一名贴耳说了几句,即便明虚再仔细倾听,居然也听不大懂所言何意,只是分明留意到,其中一人手中所拿的不是刀,像是一把宽刃长剑。 很快,这名手持长剑的黑衣人用手势向四周屋顶上之人发出了指令,十余名黑衣人立即向明虚道长冲下,刀光森寒,齐齐攻去。其他黑衣人则挥刀向屋中涌来,杀气笼罩王悦周身。 王悦此刻有些后悔,如果平日里更加勤奋地练习剑术,此时面对饿狼般的杀手,手绝不会抖。 但此时此刻,身后的柜子里有小王羲之,无论如何不能退。 血花飞溅,杀声震天,兵器相碰的叮当声不绝于耳,王悦也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对手,总之血糊的满脸都是,整个人几乎成一个血人。 刀来,剑挡,刀走,剑刺,重复,轮回,直到双方拉开距离,停歇片刻。 王羲之清晰地看见,一地尸体之上,摇摇欲坠的王悦紧握着满是缺口的长剑,却如青松一般屹立。 “来啊!再来啊!” 王悦已然杀红了眼,咆哮道。 小院内,明虚道长的情况只比王悦更差,手无寸铁的他全靠符箓与双掌对敌,虽击杀了几名刺客,但对修为明显已达到内劲以上的刺客完全无可奈何,更不用说,这里面居然还有几名宗师。 忽而一声口哨,厮杀中的黑衣人忽如潮水般退回,在持长剑者的手势下,尽数往院门涌去。 一时间,小院内的屋顶上仅余下四名黑衣人。 院墙之外,忽而爆发出震天的杀喊声,整个王宅发现刺客迅速向这里集中后,府丁护卫已在第一时间往这里赶,却在进入小院前遭到黑衣人玩命般的阻挡。 阴阳家此一战,必夺王悦与张昭明之性命! 王导震惊了,大吼着让保护自己的甲士前去救援,但睿王亲自拨付的这十名甲士竟寸步不离。王导衣衫不整,头发披散,却依然亲自拔剑,不顾下人阻拦,往王悦的小院冲去。 世子王悦,王导最喜爱的儿子! 王导亲赴,甲士自然需护卫王导无虞。 但小院内,王悦与明虚道长,已然是强弩之末。 持长剑者手再一挥,另外三名黑衣人立即从身后拿出手弩,正对明虚道长,齐齐发射。 在王悦震动的瞳孔中,明虚道长毫无悬念地被射成刺猬,一只准备引鬼神之术的手刚结了指印,便颓然垂下。 王悦没有时间悲伤,尽全力压制着内心对死的恐惧,持剑身前。 三支弩箭再次激射而至,王悦瞥的真切,挥剑拨开一支,但另两支一支命中膝盖,一支穿透肩膀。 长剑当地一声坠落地面。 王悦大口喘着气缓解着钻心的剧痛,眼神已逐渐迷离,在尚有意识之前,身体重重靠在藏着王羲之的柜子上,以肉身作盾,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希望阴阳家只杀阴阳令上之人,留王羲之幸存。 弩箭再一次上膛,破空呼啸而来。 “阿弥陀佛!” 王悦意识消弭之前,竟有一声佛号入耳,不禁哑然失笑,修习道术许久,但魂归处,仍是佛家净土吗? 王导率甲士杀到小院之时,数十名黑衣人仍在院外抵抗,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在甲士近乎碾压的实力前,黑衣人瞬间败退,全部被撵回院中。 而王导第一时间随甲士冲进小院,却只见整个院落竟然金光熠熠,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 定睛看去,在王悦主屋前,一灰衣僧人闭目诵经,全身散发隐隐金光,而一持长剑黑衣人似重影般迅猛地挥剑强攻。 剑剑有破山之势,或砍或刺,但击在金光上却似碰上铜墙铁壁,激弹而回。 灰衣僧人岿然不动,安如泰山。 持剑黑衣人回见甲士已至,心知不可为,立即吼了一句听不懂的语言,仅存的黑衣人瞬间丢出弥散黑烟,转眼便消失无踪。 “追!!”王导咬牙切齿,对身后的家丁仆从下令道。 但只有小部分人四散离开,许多人仍在迟疑。 “快追!!今日敢在我王家杀人!明日就能威胁到殿下!!快给我追!”王导怒道。 家丁护卫终于全部四下散开,只留几个近侍紧跟王导。 十名甲士也迅速议定,留四人在此守护王导,令六人分头探查而去。 小院中登时回归安静。 王导面色铁青地扫视一眼院落,自然一眼就看见在尸体中被射成刺猬的黄色道袍,只怔了一怔,便恭敬走到灰衣僧人面前,长揖而拜。 “阿弥陀佛,王将军切莫多礼,王世子虽伤重,还有救,请王将军尽快安排医治。” 王导立即示意身边近侍,一人忙传唤医官,另两人上前照料王悦,不料刚将王悦移动到干净平缓之所,其身后柜门猛然打开,王羲之砰地一下冲了出来。 小小的脸上一片坚忍。 “羲之?你怎么在这里!”王导惊道。 “叔父,我陪悦哥下棋来着……突然就……” “怪不得见王世子拼死护着这里,原来是在守护族弟,真是可敬可叹。”灰衣僧人和蔼地出声道。 王导对近侍道:“快将小公子带去籍之那边,好生安抚,免得受惊了。” “不用。”王羲之暗暗咬着牙根道:“我要看叔父将那些坏人全部抓起来,为死去的人报仇!” 王导长叹一口气:“羲之,这里危险……” “阿弥陀佛,可否允许小僧同小公子聊几句?这孩子今夜见了太多杀戮,需得佛法宽慰,方得安宁。” 王导再揖道:“那就有劳高僧了,敢问高僧……” “小僧法号释道心,本与王世子相熟,今夜方从谢家访谢裒参军而回,也算是……恰好遇上了。” 王导正色道:“原是佛图澄神僧弟子,怪不得真法造诣非凡,今夜我王家欠高僧一大恩情,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释道心微微摆手:“王将军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小僧资质愚钝,未能领悟更高深的真法,否则或可助王将军将贼人绳之以法。如今贼人已退,请允小僧为死难者称颂往生,而后小僧便也告退了。” 王导再次拜谢。 释道心一手搭在王羲之肩膀上,暗渡佛法,柔声道:“小公子是否有兴趣与小僧一起为道长称颂往生?” 王羲之重重地点点头。 释道心带王羲之步出屋门之时,医官已飞速赶到,正冲往屋内。 王导一脸肃杀地看着医官为王悦查看伤势,沉声问道:“世子伤势如何?” 医官道:“皮肉伤较多,没有致命伤口,但失血过多,以致昏厥。待用完金疮药后卧床静养,应可痊愈。” 王导面无表情,用脚踢开地上一名黑衣人的尸体,仔细端详,而后又拿起黑衣人手中钢刀,掂了掂,眉头拧成一团。 第101章 王氏家主 这一夜,乌衣营举火漫天。 这一夜,安东将军府上也有人惊不能寐。 王导在击退刺客后,遍寻未果,为防睿王有失,第一时间便差人将此事上报。 从安东将军府传出八个字口谕:“彻查严办!绝不姑息!” 王宅书房内,谢裒谢鲲看着桌上的刀,满面忧思。 这柄刀虽不及官刀精良,却好过百姓用的柴刀太多,而且明显经过折叠锻打,不是一般打造农用铁器的匠师能做出的。 最显眼之处,刀柄底精细地镌刻着四个字:“镜湖山庄。” 啪! 王导一掌重重击在桌上,将一砚墨水尽数震翻,声音阴沉道:“杀入府中贼人三十二人,当场格杀二十五人,我王府死难者六十三人,半数在睡梦中一刀毙命!就连我儿,也险些丧命!” 谢裒面上肌肉抽动。 谢鲲沉言道:“贼四浩大,务必擦清身份,否则我等不子何四便会死于非命!” “还用查什么!不用查了!”王导震怒:“江湖门派,安敢嚣张至此!明日我便奏请睿王殿下,领兵平了这镜湖山庄!” 房间内气氛尤其压抑。 半晌,谢裒道:“王大人息怒,日前会稽郡监察御史诸葛稷为了彻查孔侃之女失踪之事,已经只身入了这镜湖山庄,想必很快会有结果。我们是不是……再等一等?” 王导面色铁青:“你也说了,只身进入,倒不是我不相信那小子的能力,但万一他早被贼首擒了,或者早已死了,我们要等到何时!” 谢裒无言以对。 谢鲲道:“方才王大人讲今夜的刺客主要围攻四子的院子,讲的还是倭语?” “不错,吾儿暴露身份后,这批人立即集合围杀,那为首者逃脱时所喊,正是倭语。” “那会不会,还四上次牛首山那波人?这阴阳家四分神秘,其首领自号天机阁主,说不定本就是倭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这刀上明晃晃的四个字,镜湖山庄绝对脱不了干系!”王导如下定决心一般,眼中喷射怒火。 “王大人,可江湖门派也有善恶,镜湖山庄或许只是江湖上一处锻造兵器之所,没有理由故意拿着自己的刀自暴身份呀!”谢裒仍争辩道。 “够了,谢参军,你怎么这么傻!方才我已经说了,入府三十二人,杀我六十三人!这哪里是江湖势力?这是一支恐怖的军队!能够为这样的军队提供兵器,却不是朝廷官营!你听懂了吗?” 谢裒倒抽一口凉气。 为维护江东安定,一应法度都在按部就班地完善落实,这牵头之人便是王导。 所以王导比谁都更清楚一个游离于朝廷管辖之外的铸造山庄会带来多大风险。 往小了说,这样的山庄存在,官营铸造所肯定受到影响,进而赋税也会减少。 往大了说,这样的山庄可以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打造出装备精良的军队,在最要害之处狠狠插上一刀。 所以,镜湖山庄必不能留! 谢裒沉默不语。 “报!” 忽一名家丁在书房外急道。 “进来!” “家主,已探查到淮水支流岸边有大量脚印!” 谢鲲略一皱眉:“从水道潜入?怪不得城防没有察觉。” 王导飞速下令:“速速通知县尉不仅要封锁城门,也要封闭所有河道!天亮前务必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是!” 家丁飞奔而出。 谢鲲道:“王大人明日当真要领兵攻打镜湖山庄?” “当然!为了江东安定,这江湖势力的据点必须尽早根除!此乃天赐之机,道义在我,那些个江湖人士出师无名,绝不会贸然帮助镜湖山庄,想必不日定克!” 谢裒喃喃道:“若论为君分忧,果然还是王大人呐。” 谢鲲皱眉道:“只是……我等南下多只带本府家丁,睿王殿下也不过只带甲三千,江东兵士多在本地士族手中,王大人无兵可领,又怎能日克镜湖山庄?” 王导盯着谢鲲,半晌,忽而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谢裒恍然大悟,忙向谢鲲使了个眼色,对王导道:“悦弟与我交厚,我意前往探访,不知王大人可允?” 王导点头道:“自然可以,吾儿今日歇在羲之住所,只是恐怕他已睡下了。” 谢裒道:“若已睡下,必不打搅,只远远探望,以求心安。之后我与鲲哥即回府准备,为王大人平镜湖山庄之战打头阵!” 王导略略颔首:“谢参军有心了。” “哪里,为君分忧乃臣子应尽之责,王大人乃朝中楷模,我辈应当学效。”谢裒说完,拉着谢鲲抱拳而出。 刚一推门,却被王导唤住。 谢裒回身,却惊见王导长揖道:“今日若不是谢参军之友释道心神僧出手,吾儿之命休矣,大恩不言谢,王某来日必报。” 唬得谢裒忙长揖而回,战战兢兢退出书房。 “裒弟……王大人……明明无兵可用,却为何……” “嘘!”谢裒示意谢鲲噤声,行至僻静无人处道:“师出有名,借机削江东士族而已。” 谢鲲经此一点,恍然大悟:“原来王大人四要借用当地士族的兵士!” “说的好听点是借用,说的直白点不就是收归朝廷。” 谢鲲面色肃然:“虽遭行刺,王大人居然眨眼间用出一石二鸟之计,打击江湖势力,顺带削弱本地士族,着实可怖。” “要说最可怖的,还是能忍下对世子的关切,临大变却丝毫不为感情左右,自问我做不到。” “怕也没几人能做到吧。” 谢裒长叹一口气,淡淡道:“我们谢家虽能与王家同住这乌衣营,若论起名望地位,我们最多也就算个二流,虽然平日里与悦弟往来甚多,但能得到王家主亲口致谢,日后行事要方便很多,所以王大人方才最后这一句便是提醒我等,这一战,务必与他同仇敌忾,看来,镜湖山庄要遭殃了。” 谢鲲摇摇头:“诸葛稷那小子还是太年轻,居然自己一个人去那种地方,眼下箭在弦上,他在那里反倒四个尴尬。” “又有什么办法呢,秦溪好像也在那里,只希望来日攻山时,秦溪不要站在镜湖山庄一边才好,否则一旦出手,朝廷必容不下他。” “唉,莫想了,先去看看悦弟吧。” 这纷乱的一夜终于在许多人的无眠中过去,天刚微亮,王导已经整服束冠,动身前往安东将军府。 虽在闭目养神,但王导面色铁青,隐隐有怒容。 就在刚才,建邺县令传信,在淮水下游发现贼人船只,但因忙于搜寻兵力分散,贼人弓矢密集,不仅兵士中有死伤,且被贼人突围而去。 王导看似平静的衣袍下,两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咯咯作响。 第102章 安东将军府 砰! “混账!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安东将军府,大堂之上一人怒容满面,一掌拍在案上。 此人虽有仁和之相,却少了一些帝王之威。 正是司马睿。 “以微臣之见,当立即出兵剿灭镜湖山庄匪患,震慑所谓的江湖散勇,以正皇权!”王导立在一众官员之首,亢言道。 一言出,各官员交头接耳,相互交换眼色,忽而又一人出列道:“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急,那镜湖山庄盘踞会稽山已久,更有毒瘴保护,寻常人难以靠近,完全不清楚那山庄的实力。眼下北方战事焦灼,兵甲本就不足,倘若此时再徒耗兵力,恐造成内部空虚啊。” 王导回身一瞥,进言者乃纪瞻。 王导只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另一人位于列末,却闪身而出,正色道:“纪大人此言差矣,三十二名刺客公然闯入当朝重臣家中行刺,是对皇权的极大蔑视,这镜湖山庄盘踞身侧,便是贼人有恃无恐之依托,此事宜急,不宜缓!唯有以风雷之势扫荡敌寇,方能震慑江湖散勇。至于北方战事,自有当今圣上定夺,我等之命乃守保江东之地,镜湖山庄不除,江东何来安定?。” 纪瞻并未料到会有旁人作如此言辞犀利的辩驳,诧异回望,发现居然是谢裒,不禁笑道:“谢参军素来寡言,今日怎的如此激动?” 谢裒深揖道:“纪大人恕罪,只因那群刺客在乌衣营掀起血雨腥风,我谢家虽未遭此祸,却能感同身受。况且王家世子是我多年好友,昨夜遇刺,至今重伤未醒,在下寝食难安,只愿速速荡平贼寇。” “哦……”纪瞻作恍然大悟状,对堂上江东士族正色道:“纪某理解了,王谢两家是被疯狗咬了,急啦!” 纪瞻一本正经地调侃,引得堂上一片哄笑。 “莫非,纪大人不怕被咬?”王导眯起眼睛,淡淡笑着问了句。 纪瞻心里一咯噔,本意只是想杀杀王导的锐气,故意激怒王导,却未曾想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王导话中有话,若不正面回复,怕是要借题发挥。 纪瞻忙道:“在下只为活络气氛,一时语失,王大人莫怪。江湖流寇,我等自然也深恶痛绝,王大人欲扫荡贼寇,我纪某举双手赞成,只是想请王大人稍安勿躁,待差人摸清这镜湖山庄的底细,再制定进军方略也不迟。” 顾荣出列道:“我赞同纪大人的意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使这镜湖山庄只是个江湖势力,但其中恐怕多有高手,实力不可小觑,还是先查探清楚才好。” “你们都认为应该先派人调查这镜湖山庄,再作打算?”王导扫视一圈,和蔼问道。 江东士族七嘴八舌地附议。 王导淡淡一笑:“睿王殿下英明,多日前就已安排了。”言罢瞥了司马睿一眼。 司马睿如被王导的眼光刺了一刀般一个激灵,立即知晓王导之意,心中掂量两分便威严道:“山阴县乃会稽郡首府,江东重镇,却与这镜湖山庄隔湖相对,受毒瘴所困已久,既不能赏会稽山之钟灵毓秀,也无法再镜湖上下网打鱼。本王体恤民情,数日前已遣一人任会稽郡监察御史,着手调查镜湖山庄之事,想必,近日定有回音。” 诸人闻言皆惊,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是何人得睿王信任,居然被暗地调遣。 司马睿与王导对过眼神,作随意状道:“说起来,此人还算是道明的族亲。” 话音未落,众人目光齐刷刷聚于睿王身边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 此人乃安东将军府主簿,名诸葛恢,字道明。 诸葛恢闻言一脸狐疑,顾荣却笑道:“原来如此!睿王殿下真是举贤若渴、知人善用!诸葛大人近日方才南归,恐怕还不知到族中晚辈已在吴郡年轻一辈中声名显赫。” 诸葛恢愈加困惑:“顾大人说的是谁?” “诸葛稷,其祖父乃诸葛尚,曾祖诸葛瞻,高祖正是昔日的蜀汉丞相,你祖父的族兄,诸葛亮。” 诸葛恢愕然。 立在诸葛恢边上不远处,另一姿容俊美的青年男子笑道:“推算下来,这诸葛稷算是恢兄的孙辈,恢兄不认得,倒也情有可原。” 这男子出声,恰好引起司马睿的注意,便道:“庾卿不正是山阴人士么?令尊乃会稽太守,镜湖山庄正是治下。对于这围攻镜湖山庄一事,庾卿有何意见?” 这青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请求司马睿彻查孔明月失踪一案的庾亮。 庾亮沉吟片刻道:“王大人素来宽和,今欲急伐镜湖山庄,一方面乃悦公子被刺,心中积恨难泻,另一方面,也确实为江东长久安定所谋,欲一战震慑那些江湖人士。此事于我山阴县及会稽郡当然是一大幸事,但出兵攻伐并非一蹴而就,确需妥善谋划,更何况如今殿下新领江东,兵甲不足,难成摧枯拉朽之势,若攻而不胜,反而皇权受辱,倍受其害。以愚见,不妨以三日为限,三日内整肃建邺城防,追查贼人下落,等候殿下安排的监察御史回报,仔细谋划。同时,各家汇聚兵力于一处,力求三日后一战而胜。王大人觉得如何?” 王导微微点头:“庾大人之见高明,我没有异议。” 纪瞻眉头微皱:“只是汇聚兵力一事……要如何汇聚?” 庾亮正色道:“王大人以朝廷之名讨贼,自然是要向朝廷汇聚。今睿王殿下领扬州诸事,宽厚贤明,我等做臣子的应当鼎力相助。我庾家连同府兵及郡甲共四千余人,稍后我便回报父亲,尽数清点交付殿下。” 司马睿点头道:“如此甚好!” 堂上诸人闻言皆露惊异之色,但又不好出言反驳,只得面上先应承下来。 议事毕,一众官员向殿外涌去,纷纷出了将军府。 纪瞻快步疾走,赶上顾荣,低声道:“顾大人可愿交付兵甲?” 顾荣瞥了一眼纪瞻,低声笑道:“为臣者自然不得有私心,这也是早晚的事,怎么,纪大人不愿?” 纪瞻闻言大惊,立即手掩顾荣之口,低声道:“老哥唉,自家人莫说两家话,这铁打的士家流水的帝,你我皆为吴地大族,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倘若尽数交付了兵甲,日后有变,该如何自保?” 顾荣嘿嘿一笑:“那纪大人觉得,庾家为何甘愿交付兵甲?” 纪瞻面色一沉:“废话,王导那厮带兵打的是他庾家家边的镜湖山庄,清的是庾家旁侧的威胁,这本就是他们治下,如今相当于我们出兵,替他牟利,他当然愿意了!” 顾荣微微点头:“那就是了。那纪大人认为,交付兵甲究竟对谁有利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睿王……不对,应该是王导!此事若成,讨贼之功定然尽归于王导,甚至那谢裒和庾亮都能沾光,唯独我们几家,削了实力不说,还一点功劳也没有,真是岂有此理!” “那你觉得,是交,还是不交呢?”顾荣眨眨眼睛,面带笑意。 纪瞻闻言一怔,低声试探道:“难道顾大人,不交?” 顾荣哈哈一笑:“我可没说,都是你说的。” 言罢扬长而去。 第103章 奔赴建邺 晌午,顾荣的车驾在林道间行进,顾荣一手扶额,闭目沉思。 毫无疑问,司马睿是一名弱主,这样的人坐镇江东,自然好过北方那些豺狼。 匈奴是狼,东海王司马越又何尝不是。 眼下这不开眼的江湖门派扎了王导一刀,直接将这平日装瘟猫的家伙扎出饿虎原型来了。但若明面上一兵不发,打的就不止是王导的脸,还有司马睿的皇家权威。 出于利益最大化考虑,这兵甲,还是得出,这仗,还是得打。 否则即便江湖门派不会做大,一个毫无威信的皇室也便丝毫没了价值,一旦江东乱起来,顾家,包括纪家、陆家等等在内,是会被流民吞噬,还是会被匪军大卸八块,都很难说。 只是若没了镜湖山庄,以后去哪里找百炼刀就成了个问题。 量顾荣胆子再大,也不敢私下求购官营的兵器。 要么直接尝试找到那名能够打造百炼刀的匠师吧。 在镜湖山庄覆灭之前,笼络入府。 毕竟唯有拥有属于自己的良将,才真正拥有绝佳的底牌。 是时候找一下那名中间人了。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在顾荣沉思的间隙就飞掠过车驾,直奔建邺方向而去,顾荣不禁撩开帘子向后望去,只见一名青年男子伏在马背上,一骑绝尘。 顾荣皱了皱眉,总觉着这背影有些熟悉,思忖片刻,忽而一拍大腿,急道:“快,调头,跟上那人!” 策马疾驰者,自然是诸葛稷。 将孔明月与仡濮深送至孔宅后,当下便辞别老泪纵横的孔侃,直接到县衙提审了已被羁押的章二。 章二此人生的面如冠玉,即便在大牢中关押多日仍不失风度,怪不得能顺利勾搭上涉世未深的冬雪。 但诸葛稷没料到的是,此人虽然心狠手辣,却是个没什么头脑的武夫,三两下就被诸葛稷提审出了关键信息。 章二并非阴阳家的人,最多只算是执行任务的一环棋子。负责给章二分派任务的是一名姓纪的青年男子,常着玄衫蒙面,不清楚其长相,许以的报酬也很直白,帛千匹,以及县衙内显赫的身份。 即便手上握着人命,章二居然还在叫嚣,要诸葛稷速速释放,否则定有好看。 如此托大,诸葛稷还当真觉得,这名姓纪的人,恐怕确实和秣陵纪家有说不清的关系。 而孔明月也说过,在洞穴中的倭人有一名自称姓纪的翻译。 虽无实据,诸葛稷总觉得,或许找到此人,便能将阴阳家潜伏的暗线一网打尽,而且,越快越好。 毕竟一个人数庞大,武装到牙齿的高手队伍,不论在哪里都是致命的威胁。 此番急奔建邺,即是要详细汇报镜湖山庄一案的内情,尽快示警。 当然诸葛稷也没料到,此刻追着他跑得昏头脑胀的顾荣,也想先一步知道镜湖山庄的情况。 诸葛稷在城门前根本未勒马,只飞速地出示手中腰牌,卫兵迅速闪开为其让路。 而诸葛稷的第一站,只能是谢家。 毕竟这偌大的建邺内城,诸葛稷也只来过谢家。 策马在闹市中穿行,诸葛稷自然放慢了速度,这也让急追的顾荣终于能看得见诸葛稷的背影。正当车驾距离诸葛稷仅百步之遥时,诸葛稷却忽而拐了个弯,过了座石桥,走进深深的巷陌。 顾荣的车驾在石桥前停住了。 车驾内,顾荣神色复杂。 这是乌衣营。 诸葛稷竟直接来找王家,或是谢家。 原来如此,怪不得睿王会直接选中诸葛稷任监察御史。 所以即便自己遣顾平为诸葛稷的入仕打点再多,诸葛稷也早已站在了北方士族的一边。 “走,去秣陵纪宅。” 顾荣的声音十分阴沉,车驾再一次调头,缓缓离开。 这顿晌饭,就在纪大人家吃吧。 诸葛稷叩开谢宅的大门,却得知谢家二位公子均赴安东将军府未归。好在侍从还认得诸葛稷,只请他在堂上稍候。 诸葛稷好不容易坐下,讨了杯茶水,趁着周边无人,稍稍解开袍领散热。 已是入秋的天气,未曾想比暑时还要酷热难耐。 自昨晚就一路奔忙,更策马四个时辰狂奔建邺,诸葛稷也有些体力不支了。 一阵困意袭来,诸葛稷只想伏在案上,就这么睡一会。 “诶?诸葛公子!”一个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诸葛稷一个激灵,忙定睛一看。 一袭红装,生的眉清目秀,笑意吟吟,却有些泼辣的气质。 “焦娘子!”诸葛稷脱口而出道,忽而如触电般跳起来,迅速整理好衣襟,恭敬一揖:“原来是嫂嫂,失礼了。” 焦燕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不必拘礼,本都是朋友,公子这样也太见外了,请坐吧。”随即自己也在侧位坐下。 “诸葛公子看起来好疲惫。”焦燕关切道。 诸葛稷苦笑一声,心想自己才刚入仕不满一个月就已经如此,这官儿,也真是不好做。 焦燕见诸葛稷摇头未答,只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又问道:“诸葛公子用午膳了吗?” 诸葛稷一怔,还未及回答,肚子却已先响了起来。 焦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请公子少待,这就去安排。” 诸葛稷忙道:“不劳嫂嫂费心,在下只是来寻裒哥,与他说点事便走了。” “人总要吃饭的,等夫君回来怕是早着呢,边吃边等不也一样。不然夫君知道了,定要怪罪我不知礼数了。” 焦燕也不待诸葛稷回答,只对身边侍女道:“请后厨先将饭菜上来吧。” 侍女答应一声,旋即走开。 诸葛稷面露尴尬之色。 焦燕笑道:“都说别见外了,诸葛公子权当在自己家里便好。” 诸葛稷郑重拱手道:“嫂嫂实乃贤惠过人,裒哥当真是慧眼识人呐。” “公子就别打趣我了,我本来是什么样子公子又不是没见过。承蒙夫君恩惠方才有今日,一应事情自然得万分用心。说起来,我与夫君的婚典诸葛公子居然未参加。” 诸葛稷略略一回想,赔笑道:“想是那段时间溪弟比较忙碌,裒哥也不便开口吧。” “那可不成,那待来年宝宝满月礼,诸葛公子可一定要来,到时候秦公子也得来啊。” 诸葛稷讶异道:“嫂嫂已经……” 焦燕微笑点头。 诸葛稷忙起身道:“恭喜恭喜!” 正说间,侍女回报午膳已备好,焦燕当即请诸葛稷用膳,诸葛稷入了偏厅,却只见一碗一箸,菜倒是摆满了桌子。 “我们早就吃过了,夫君事务繁忙,多很迟才回来,有时候晌饭是在别家吃过的,自然不用等他。诸葛公子请随意吧。” 诸葛稷确实很饿,也不再纠结,道谢后即狼吞虎咽起来。 忽而有侍女来报:“三奶奶,大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好咧。”焦燕对诸葛稷一揖道:“想是姐姐有些家事,我去去就来。” 诸葛稷忙道:“嫂嫂客气,是在下叨扰了。” 焦燕缓步出了偏厅,只留了一个小侍女待在诸葛稷边上听候吩咐。诸葛稷也不在意,吃了个尽兴。 待饮到汤品时,这小侍女却突然好奇地问道:“公子早年间便认识三奶奶的吗?” 诸葛稷微微一愣,回身看了眼身边的侍女,看起来还不到十岁,便和蔼笑道:“是呀,怎么了?” 那侍女怯生生道:“只是觉得三奶奶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嗯……什么事都自己做,根本不用我们服侍,但对我们又特别好,所以……所以想问问公子,三奶奶是不是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姐姐呀?” “神仙姐姐?”诸葛稷微微一愣。 “我听家主提起过,说会有神仙姐姐看上人间帅气的男子,便会下凡来……” 诸葛稷笑道:“这个你倒是得问家主了,我认识他们时间也不长,或者你可以问问你三奶奶的兄长,就问他,‘你的妹妹是不是神仙呀?’。” “三奶奶的兄长,公子是说焦大爷吗?” “对呀。” “原来公子也认识焦大爷啊,焦大爷人可好了,而且又厉害,我们府里上千个侍卫都听他的。” “你们府里有上千的侍卫?”诸葛稷有些惊讶,倒不是说不信谢家能养这么多侍卫,而是今日从进门到现在,几乎没见到几个人。 “嗯,那是当然,要不是他们今日都去对面帮忙抓杀手,每天我们府上可热闹了!” 诸葛稷闻言心里陡然一沉,忙问道:“杀手,什么杀手?” 小侍女立即露出非常惊恐的表情:“好多杀手,昨天夜里进了对面那户人家,听说死了好多好多人呢!” 第104章 谢裒的消息 诸葛稷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后颈,不容多想,撂下茶杯便跑。 不顾背后侍女叫唤,诸葛稷已拉开谢宅大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迎面刚好一人要推门而入,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诸葛稷疼的龇牙咧嘴,恰才看清,来人正是谢裒。 “山阴的事查完了?”谢裒边揉着脑袋,急问道。 “孔明月找到了,已送回孔府。”诸葛稷简单回答,又问道:“听说王家昨夜遭了刺客?” 谢裒面色低沉,看看左右无人,一把将诸葛稷拽回门里,低声道:“三十多名倭人夜里摸进王宅,杀了王家六十多人!” 诸葛稷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道:“王悦怎样?” 谢裒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回道:“重伤未醒,没有生命危险。”顿了顿又道:“明虚道长死了!” 诸葛稷面色肃然,喃喃道:“居然这么快!” 谢裒眉头一拧:“你果然知道他们要行事!” 诸葛稷正欲答话,谢裒却抬手止住,向门缝外瞥了瞥,对门旁侍者道:“若再有人来,只说我不在家,一个人也别放进来。”随即引着诸葛稷往里走。 迎面,焦燕快步走来。 “还好夫君回来了!果儿嘴快,一提到昨夜的事,诸葛公子饭都没吃完就冲出去了!” 谢裒点点头,对诸葛稷道:“此事十分复杂,眼下不可贸然前往王家,走,边吃边聊。” 诸葛稷哪里还吃得下去,神色难掩焦急:“现在怎么样了?贼人抓到没有?” 谢裒摇摇头:“没抓到,这批人从水路潜入城内,又从水路遁逃,不过当场死了二十多个,逃出去的恐怕不足十人,应该也没有再兴风作浪的能力了。” “怕是不止。”诸葛稷面若冰霜:“至少我在镜湖看到的就不止三十人,从他们盗走的兵器数量推算,阴阳家至少有一支百人以上的队伍。” 谢裒筷子停在半空,瞪大了眼睛,半晌惊道:“怎么这么多?你大致与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诸葛稷四下瞥了一眼,焦燕立即会意,遣散了所有侍从,自己也正要出去,却被谢裒唤住。 诸葛稷点点头,便将山阴县与镜湖山庄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谢裒。 谢裒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所以说,还是牛首山刺杀事件的主谋策划了整个行动,不仅意图控制整个镜湖山庄,还已经利用镜湖山庄锻造的兵器武装了一支军队?” “不错,”诸葛稷有些失落地道:“怪我没有及时发现那群倭人居然失踪,若早一些回来预警,或许这场刺杀就不会有人死了。” “你一个人能查出这么些事情已经非常不易,但眼下也没有慨叹的时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务必一个字都不能漏,也最好不要告诉旁人。” 谢裒十分严肃,诸葛稷闻言一震。 谢裒低声道:“王导借被刺之题发挥,以刺客所用刀兵上有镜湖山庄印鉴为由,意欲起兵攻山。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一者肃清江湖势力据点,震慑江湖散勇,提升江东冶铁官营收入,二者从江东士族手中募集兵士,削弱士族实力,壮大睿王。你听明白了吗?” 诸葛稷面色煞白,半晌道:“本也猜到阴阳家有意挑起朝廷与镜湖山庄的对立,还以为是借孔明月之事,但眼下是王家遇刺,这一仗,避无可避。” “你明白就好。谢家不管怎么说也属于北方士族,此事我只能全力支持王导。所以唯一的变数,都在你身上。” 诸葛稷微微点头,淡淡叹息:“要是溪弟在这就好了。” “三天时间,王导将率军发起总攻。我本以为依靠毒瘴,王导或许不会贸然进军,但按你所说,毒瘴已被溪弟驱散,所以这必将是硬碰硬的一仗。” 一旁的焦燕忽然道:“可按诸葛公子所言,孔娘子不日便要回镜湖山庄解毒,那王大人出兵,一点也不顾及孔家后人了吗?” 谢裒摇头道:“孔明月既然最终选择了那位苗人匠师,她就已经失去了让王导有所顾忌的身份。在天赐之机面前,这些阻碍太过渺小,微不足道。” 焦燕面容悲戚,喃喃道:“孔娘子命运太悲惨了!” 谢裒轻叹一口气,又问诸葛稷道:“你觉得若是朝廷与镜湖山庄决战,溪弟会如何选择?” “以他的性子,必然帮助镜湖山庄。” “那可就糟了,不仅朝廷军队会严重折损,溪弟相当于也直接走上一条不归路。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稷沉吟片刻道:“我倒觉得还有一丝转圜之机。” “说来听听!” “眼下对于朝廷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镜湖山庄,而是阴阳家,这支队伍伏于暗处,行踪不明,若朝廷与镜湖山庄决战,很难说这只队伍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若睿王精锐尽出,后方空虚,这支队伍甚至可能直接对睿王不利。也就是说,朝廷与镜湖山庄这一仗,千万不能打。这一节,希望裒哥与王大人辩明。” “……只怕不易。” “我们手里还有棋可走,要探知阴阳家队伍的方位,唯有借助江湖人士,而百家盟则是最佳的渠道。一会我去馆娃宫游说百家盟主,讲明利害,让他广撒眼线,探明阴阳家的动向,至少我们不会太被动。” “但万一……百家盟里面也有阴阳家的人呢?” “很有可能,但不至于全部都是。张天师的影响力也不小,明虚道长新亡,天师道必然以阴阳家为眼中钉,墨家那位盟主,溪弟说过应该没有问题,所以我觉得百家盟可以一用。” “或许吧……你这步棋是个缓棋,你说的这两点,恐怕都不足以阻止王导大人进攻镜湖山庄。” 诸葛稷略略点头,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已想到一条万全之策,请借裒哥纸笔一用。” 焦燕闻言立即离开,仅片刻便取来纸笔砚墨。 诸葛稷也不迟疑,提笔便写。谢裒看去,乃是关于孔明月一案的详细内情。 不多时,具表已成,诸葛稷道:“此表需呈睿王殿下,务必让王大人也知晓。” 谢裒微微皱眉:“你是想让王大人看在睿王关切孔家的面子上对镜湖山庄留手?恐怕不行,我方才说过,王大人的目的……” 诸葛稷冲谢裒眨眨眼,谢裒一愣,狐疑道:“你这只是其中一步,还有其他计策?” 诸葛稷点头道:“整件事情最大的敌人只有潜藏在暗处的阴阳家,解决了这个威胁才算真正解决此事,王大人的目的我很清楚,所以我要做的,是在满足王大人目的同时,消灭阴阳家的这支队伍。具表上报这一步,只是为了提醒王大人,真凶另有其人,让他在盛怒之下,保有一丝清醒便可。” 谢裒满脸惊愕:“恐怕当世也只有你敢这么说王导大人!” 诸葛稷淡淡一笑,起身便要走。 “咦?你自己不呈给王大人吗?我给你引荐!” “不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三天时间可不长啊!裒哥若有心,借我一匹快马吧!” 第105章 连环计之始 午时末,诸葛稷头戴斗笠,弓腰低伏马上,疾驰出了建邺。 远远见一牛车拼命往城门赶来,赶车的正是一脸焦急的天师张昭成。 诸葛稷暗自揣度,心知眼下没有必要与张昭成多费口舌,同样身为江湖人士,张昭成应当猜到杀手来自阴阳家,而非镜湖山庄。 只有王导这样身居高位的庙堂高官,才会根本不屑深究镜湖山庄在整件事中到底有多少过错。 因为王导要的利益,远不止杀人偿命、报仇雪恨这么简单。 所以即便是张昭成,也不会赞成王导无端起兵伐镜湖山庄。圣地龙虎山遭遇血洗的天师道,最能体会个中苦楚。 诸葛稷打定主意,策马疾驰,与牛车擦肩而过。 申时初刻,大汗淋漓的诸葛稷登上馆娃宫,参天荫凉下,偌大的馆娃宫也只有墨梁一人。 谈话进展的非常顺利。 基于秦溪身份的影响,墨梁对诸葛稷所说的情况深信不疑,单纯的墨梁甚至想立即发百家令,召集江湖散勇群聚镜湖山庄,共抗朝廷兵甲。 诸葛稷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墨梁方才打消此念头,退而接受了遣人暗中调查倭人队伍去向的建议。 申时四刻,诸葛稷冲出馆娃宫门,不多时,墨梁也迅速出门,急下山去。 申时末,一骑飞马停在吴县一幢气派的宅子前。 诸葛稷抬头看了眼大门上浑厚苍劲的“朱宅”两个大字,暗暗咬紧了牙关。 此行是诸葛稷的连环计策最关键的一环,若失败,想将阴阳家的暗线连根拔起就十分困难了。 朱家大门被拍响。 侍从开门应道:“原是诸葛公子,家主吩咐过,若诸葛公子来到,请直接至承剑堂,家主已安排逾公子等候。” 诸葛稷心中一凛,好似自己的谋划都被全盘看穿一般,十分不自在。 “好。有劳带路。” 朱家宅府与顾家孔家风格迥异,朱门多武将,建筑也多大开大阖,不讲究亭台楼阁移步换景之说。 所谓承剑堂乃正厅之后的一处小厅,之前同顾平来此时也是去过的,既是收藏神兵利刃之所,也是处可以演武的场地。 至于这一遭是面临着刀光剑影,还是坦诚相待,诸葛稷心中完全没有底。 迈进承剑堂,远远便见朱逾立在剑架边低头弄剑,看到诸葛稷入厅朱逾丝毫不诧异,却只淡淡道:“来了!” 诸葛稷心里一沉,感觉越发怪异,只得拱手道:“叨扰了。” 朱逾闻言微笑,却也不答,扬手将一柄带鞘兵器向诸葛稷抛来,待诸葛稷入手之时。朱逾却一声大吼:“看招!” 一柄长刀被朱逾舞的杀气凛冽,直照诸葛稷面门劈来。 诸葛稷根本无暇思考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谋划,只得立即抽出手中兵器应战。 铮一声。 只闻剑鸣。 原来朱逾抛过来的便是一把剑,诸葛稷持剑正对上朱逾的长刀,叮一声刀剑相撞,清脆作响。 朱逾刀法势大力沉。颇有战场上横刀杀敌的味道。诸葛稷的剑法灵动飘逸,总是一沾便走,防御严密兼具攻势凌冽。 几招下来,诸葛稷颇有些不安,根本不知道朱逾这没头没脑的攻击所为何事,而朱逾却战的兴起,招式越发狠厉起来。 小小的演武场两人翻转腾挪,诸葛稷心中惦记着时间,最终还是心一横,剑指贯天,身影飘忽处,又一名诸葛稷原地化为实体。 朱逾大惊,从未见过这等武学,十招内便被一剑挑飞手中长刀,败下阵来。 “承让!”诸葛稷二合为一,抱拳一礼。 朱逾方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朗声笑道:“人只知诸葛公子见识超群,舌头底下不饶人,却并无几人知晓御史大人乃一等一的剑术高手,武道宗师!” “惭愧惭愧,若是在沙场上,未必能从朱公子手上过的了十招。” “诸葛公子切莫自谦,我尚未到宗师境界,此番本就是占了长兵厚刀的优势,而诸葛公子果断使出分身之术,也并非剑法不敌,只是心有挂碍,欲速战速决罢了。” 诸葛稷面上赔笑,心里却又是一怔。 朱逾今日如开了光一般,每一句都说在诸葛稷的要害,一时完全分不清朱逾究竟是何意,只得唰地收剑入鞘,恭恭敬敬双手奉还。 谁知朱逾却并不接,只笑道:“这柄剑本就打算送给诸葛公子,只是朱家承剑堂有个规定,需得胜过一场方能从此处取走一件兵器。现下也确实证明,诸葛公子配得上这柄剑。” 诸葛稷闻言讶异,不觉细看手中剑。只剑鞘就极为精美,镶金嵌玉,雕饰蟠龙。再次拔出剑身,却见雪亮刺目,剑脊处多有龙纹,剑体上工整雕刻两字:“百里。” 诸葛稷一时只觉手抖,惊呼道:“吴主所铸宝剑!朱公子为何将如此贵重之物赠我!” 朱逾淡淡一笑,示意诸葛稷入座演武场地边上的宽椅,自己也很随意地坐下,随口道:“宝剑配英雄,在朱家,兵器从来都不是藏品,若无法建功立业,再好的兵器又有什么用?” “只是我身无寸功,如何受得起……” 朱逾却摆摆手:“父亲上午从将军府回来时与我说了,睿王亲自遣你去调察镜湖山庄。这其中的缘由,睿王不好明说,父亲又怎会不知?今日见你到此,便知孔家千金已经安全,单这一件事,孔家已承了你的恩情,又怎么能说是身无寸功呢。而且接下来诸葛公子要做的事,若没有趁手的兵器在身边,只怕不妥。” 诸葛稷面色变幻:“朱公子知道我来此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镜湖山庄而来了。”朱逾微笑道:“若孔家千金无恙,镜湖山庄必不是豺狼虎豹之穴,王大人要起兵伐镜湖山庄,无非是借题发挥罢了。你一个能将《逍遥游》辨析的如此通透的人,又怎会坐视不理?” 诸葛稷汗颜:“朱公子才真是见识高远,智谋出众。” “哪里,都是我父亲给我点明而已。父亲说,我朱家之前通过暗线向镜湖山庄购买百炼钢刀,而后镜湖山庄发现刀或有瑕疵,居然能主动退还钱财,还增补数十贯作为赔偿,足以说明镜湖山庄秉承江湖道义,也确实拥了有铸造技艺高超的匠师。朝廷若不问青红皂白就出兵剿灭,实属不妥。” “朱家主真是见微知着!难道,朱家愿襄助镜湖山庄?” “不会。追根究底,镜湖山庄只在江湖,朱家,从来都在朝堂。” “那么朱家主的意思是……” 朱逾神秘兮兮地一笑,指着诸葛稷手中剑道:“剑在诸葛公子之手,若想用此剑做何事,诸葛公子动动手便可。” 诸葛稷恍然大悟,低声道:“我想知道如何与暗线接头!” 朱逾再笑道:“回家,自观剑鞘。” 诸葛稷心中大震,不由得起身长揖:“朱家赐剑之恩甚重!稷终身铭记!待事毕,定将此剑归还!” 第106章 归家 酉时三刻,一脸疲惫的诸葛稷敲开耕读之宅的大门。 侍从近十日未见,大喜,正欲呼喊通报,却被诸葛稷一把拦下。 “切莫声张。夫人可在?” “在,应在后院。” “好,我自己过去。你着人将晚膳送至夫人房内,帮我照看下这马,另再帮我备一匹快马。” “喏!” 诸葛稷快步向后院走去。 初秋的傍晚仍然燥热难耐,日头渐落,蝉鸣声声。 庞薇只着了件薄衫,正倚在榻上看书,忽而房门轻响,诧异间,却见诸葛稷满面尘灰进了房门。 庞薇大惊:“夫君,你怎么这副模样!案子办的不顺利吗?” 诸葛稷将手中长剑挂在柱上,疲累地摆摆手:“孔明月的案子算是办结了,但眼下的事情更加棘手,我在家能停留的时间不多。” 庞薇略略一怔,立即起身道:“你先躺下,我替你擦洗一下,需要我做什么,你慢慢说。” 诸葛稷脱了外衣,在庞薇服侍下脱去被汗水浸透的里衫,就这样裸身躺在庞薇的榻上,忽而觉得无比宽心。 虽欲从头与庞薇细细说起,却有一阵睡意袭来,在庞薇擦拭下,诸葛稷整个身体似陷入温柔乡中,全身的防备均瞬间卸了下来,只硬撑着睁着眼睛。 庞薇见状心头一痛,柔声道:“你在家能歇多久?” 诸葛稷喃喃道:“最多两个时辰。” “你睡半个时辰吧,我唤你。” 诸葛稷一个“好”字未出口,已经进入梦乡。 庞薇怜惜地看着这张尚有些孩子气的脸,轻轻擦拭,百看不厌。 天色暗的很快,不多时有轻轻的敲门声,却是侍从送晚膳至。 庞薇亲自接下晚膳,遣退侍从,轻手轻脚摆在桌上,点起灯火,回身却见灯光映照下,一片金光熠熠。 是柱子上挂着的的长剑。 庞薇只远远看着,也觉得心下震动。单单这剑鞘的奢华,便知这并非一般的剑。 待再看诸葛稷,却见眉头紧锁,似在梦中与人相搏。 “卿卿方才入仕,已然如此凶险了吗?倒不如返回蜀中,你教人识字断文,我开间小小医馆,白头终老,也乐得自在……” 庞薇喃喃道,修长玉指滑过诸葛稷的额间,抚摸过略有棱角的面颊,轻叹一口气,瞥了一眼角落的漏刻,俯身在诸葛稷耳边轻唤道:“夫君,该起了。” 似从远古而回,诸葛稷迷蒙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自然是烛火光晕下,映着窗棂间淡淡斜阳的清丽容颜。 诸葛稷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庞薇,半晌,嘴角有一丝微笑。 庞薇轻拍了诸葛稷一掌,微嗔道:“笑什么,你不是说时间很紧嘛,有什么吩咐,还不快说!” “我只是在想,命运是多么眷顾我,自小便陪伴着我的庞姐姐,何以拥有如此倾世的容颜。而我就好似那不劳而获的泼皮,居然偶得了一颗夜明珠,只想整日整日地看着。” 庞薇闻言先是一愣,忽而面若冰霜道:“再贫嘴,我就拿你带回来的宝剑,让你试试倾世容颜之下的手段!” 诸葛稷如被针扎般从榻上坐起,边着衣边痴痴而笑。 “且慢,你这里衣穿了多久了,都有味儿了!”庞薇指着枕边早就备好的一套新衣:“快换上吧!晚膳已来了,边吃边说。” 诸葛稷轻轻点头,也未耽搁,在庞薇服侍穿衣的时间里,已开始细细讲述所有事情。 夜色渐浓。 小桌上杯盘皆空。 庞薇正细细读着一张轻薄的纸笺,眉尖微蹙:“我想不通,朱家将与暗线接头的方法写与你,却不提这暗线之人姓名,而且从全局看来,朱家不大可能为了所谓江湖道义相助于你,那么朱逾赠你宝剑,暗藏此笺,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本也想不通,直到再次细细品味朱逾的话,我大概猜到一些端倪。他赠我的剑乃吴王之剑,代表王道。而剑名百里,又与我远在朝堂之外,查办距建邺百里之遥的案件相合。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代表睿王意志的人,而他朱家是因为我所代表的睿王才选择帮助我。剑在我手,至于我打算怎么做,那是我的事,与他朱家,毫无关联。” “所以朱家是通过你向睿王表忠心?恐怕他认为你与睿王之间或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关系。” “正是如此,我诸葛稷居然也有狐假虎威的一天。所以我也言明了,此剑我权且算暂借,日后必将奉还。毕竟假借皇族之威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是朱家一点也不在意征兵甲之事吗?王导之谋乃阳谋,江东士族必然反应激烈,他朱家竟半句不提此事?” “这一点我也细细想过了,朱家本就是将门之后,府中多亲兵,即便被征用,也能忠心不二。若今后朱家借睿王之势重振门庭,这兵自然又回了他自己手里,不像纪家顾家,所养兵甲多为招募,若能有机会效忠朝廷,自然好过效忠区区一个地方富户。另外,关于镜湖山庄,朱家本就是购百炼钢刀的四家中唯一愿接受退还钱财的,说明朱家并不缺好兵器,所以也并不依赖镜湖山庄。朱家主定然也是料到我知道这一点,若我想追踪镜湖山庄暗线的线索,最恰当的方法唯有寻求朱家的帮助。” “吴郡四大家族,果然皆有韬略。可通过这暗线,真的有可能查清阴阳家的所有布局吗?毕竟眼下敌在暗,我们在明,为何我有种处处皆是阴阳家的感觉。” 庞薇将纸笺折好,放入诸葛稷外衣暗藏的收纳处,言语间充满了担忧。 “薇薇说的是。月白、纪姓之人,以及不知潜伏在何处的倭人……我们这次的对手十分难缠。但我有信心一举将他们连根拔起。” 庞薇怔怔地望着诸葛稷,忽然莞尔一笑,眼睛里多了异样的神采:“我相信你!所以你回家来到底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不必再顾虑了,开口吧,你的内子可不是花瓶!” “三件事,头一件,用你的易容术把我变得面目全非!” 第107章 伯父朱吉 “此事容易。”庞薇迅速从橱内取出一小箱,让诸葛稷端正坐好,即开始忙碌起来。 “另外两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有劳内子明日通过医家散布一则流言,就说镜湖雾散,景色秀美,睿王殿下两日后欲往山阴县游览镜湖。” 庞薇虽眉头微皱,但仍然坚定地点点头:“我记下了。” “第三件事最难办。我稍后备一只锦囊,三日后的清晨,你带着孟叔前往镜湖,见湖面起大雾,便差孟叔去往朝廷中军,携我监察御史之腰牌,亲手将锦囊交给王导大人,记住一定要是孟叔去,你只可远观,不得亲往。” 庞薇思忖片刻,忽而担心地瞥了一眼诸葛稷,郑重道:“夫君所谋之事如虎口拔牙,只怕王导大人会不喜吧。” 诸葛稷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薇薇。但眼下已无更好的方法,此计若成,对各方都有利,我想王导大人也不便怪罪吧。” 庞薇轻轻点头,一双摄人的眸子直直盯着诸葛稷:“不论怎样,定要平安归来!”忽而轻轻拍了拍诸葛稷的面颊,微笑道:“记住了吗,伯父?” 诸葛稷一愣,庞薇已将诸葛稷转到铜镜前。 镜中一长须中年儒者,皮肤微黑,略有皱纹,眉眼间已完全看不出诸葛稷的样子。 诸葛稷惊道:“薇薇此等妙手,出神入化!” 庞薇嘱咐道:“这东西粘在脸上怕是不大舒服,最多三日便会慢慢脱落,用水清洗也是能洗掉的。所以切记面上不要碰水。” 诸葛稷重重点头。 庞薇取来纸笔,诸葛稷略一沉吟,很快便完成锦囊密语,又从腰间解下御史之牌,一并交于庞薇,看看时辰,刚好亥时三刻。 “要走了。”诸葛稷轻声道。 庞薇凝望着诸葛稷的眸子:“嗯……我送你出去。” “不必了吧,夜深了,小心寒气。” 诸葛稷取下柱子上的长剑,庞薇为其再一次整理好衣襟,轻笑道:“你这副样子,我不送你,侍从要以为家里进了贼人了。” 诸葛稷哑然失笑。 皎月银辉倾泻在中庭石板上,树影幢幢,凉风阵阵。 庞薇将马牵至门口,也不出门,只婷婷立着。 诸葛稷翻身上马,再一次向月下的倩影回望,两人均未言语,一切已心知。 “驾!” 疾风起,马蹄声在巷陌中渐行渐远。 山阴县的夜远比白天热闹许多,自从前日镜湖上的雾气一扫而空后,泛舟的人也多了起来,即便已是丑时,湖面上仍然星星点点,笑语欢声。 诸葛稷牵着马缓步入了城门,第一个巷口便向左转去,眼见居然是一条售卖纸草的小巷,冷月下阴森可怖。 山阴县最繁华之处多在城南临湖,而此地却在城北,越往前走,诸葛稷只觉得越发幽冷,似乎步入人迹罕至的荒城。 若是常人定然早早便策马疾驰而过,此时的诸葛稷反而闲庭信步,马蹄声慢悠悠,在小巷中回荡。 “见到铜钱的标记向左……” 诸葛稷暗自思忖着,四下回望,脚步突然停滞。 不远处,一个身披斗篷似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一闪身消失在转角。 而那转角之上,月下的苍黑的屋檐,恰有一硕大的铜钱雕饰。 是这里了。 看样子,今夜找暗线的人还不少呢。 诸葛稷牵着马快步向转角走去,刚过转角,一眼便望见深深小巷的尽头处,一幢临湖的三层高楼,灯火通明,各层外悬挂着血红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晃。 那名披着斗篷的人距离百步开外,也向着小巷深处走着。 此人显然也知晓诸葛稷的存在,时不时在兜帽中偷眼回望。 诸葛稷不由得握紧了手中长剑,警惕地迈着步子,缓缓前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几乎保持着同样的步速,都在相互提防着。 这条小巷两侧均是高耸的围墙。偶有几声犬吠,远远近近,除此之外,只听得浅浅的马蹄声与自己心跳。 不到二里路,诸葛稷觉得似乎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看见三层楼阁小门轻掩,走在前面之人立在门前,似隐约又回望一眼,闪身进入那一片光华中。 这条小巷,仅余下诸葛稷一人一马。 然而三层楼阁下的小门居然在此时关起来了,耳畔有细碎的脚步声,诸葛稷分明察觉到身后身前不知何时已被数人包围。 这些人似从围墙外翻越而入,均头戴斗笠,月色下看不清面容,只见手中森寒的刀光。步步紧随,距离越来越近,最终离三层高楼三十步之遥的位置,生生将诸葛稷逼停。 诸葛稷静立在冷月之下,面上带着一副儒雅的微笑,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轻按长剑。 为首一人冷声道:“时候不早了。阁下是否走错了路?” 诸葛稷声音低沉平和:“怎么,偌大一座逍遥阁,我还能认错吗?” 为首者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迟疑,又道:“阁下面生得很,敢问可知逍遥阁是何去处?” 诸葛稷淡淡一笑:“风花雪月之所而已,旁人去得,我朱吉便去不得?” 为首者一怔,与身侧一人快速交换几句,厉声道:“从未听过阁下的名字,再不如实回答,阁下就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诸葛稷闻言收了笑容,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左手一抬,唰地一声,长剑滑出鞘数寸,刚好抵在为首者的颈上。 周围斗笠者见状立即欺身而至,杀气腾腾,却只听为首之人一声轻喝:“停手!”瞬间止了步伐。 清冷月光下,滑出鞘的长剑剑脊,古朴精致的雕纹看的真切。 为首者狐疑道:“阁下乃吴县朱家之人?” 诸葛稷也不点头,只唰一声收了长剑,反而侧身轻抚着身旁的骏马。 为首者深深一揖:“阁下恕罪,吴县朱家通常是朱逾公子到此,小人实在未见过阁下,无权放入。” 诸葛稷一声冷哼:“上回购得的百炼刀是个什么垃圾货色,你们不清楚吗?朱逾公子早对你家失了兴趣,又怎会亲自前来?我本是来谈笔生意,若谈不拢,我看天街上镜湖山庄自己的那铺子也不错,省的还要与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多费口舌。” 为首者再一迟疑,恭敬道:“请阁下稍待,容我秉过阁主。”言罢立即闪身进了高楼。 不多时,高楼的小门闪开一条缝,那为首之人麻利地冲下踏步,拱手道:“朱公子恕罪,逍遥楼欢迎朱吉公子,只是这随行马匹,还请寄在此处,不得进入阁内。” 诸葛稷略略点头道:“理解,替我好生照顾!言罢便将缰绳往为首之人手里一丢,大摇大摆向小门内走去。” 第108章 逍遥阁主 迎面灯影幢幢,莺歌燕舞,许多从未见识过的绝色女子穿梭堂内,不乏异族风情。一众公子哥儿袒露胸怀,把酒畅饮,真似人间仙境。 好一个逍遥楼! 诸葛稷只略略一扫,便见到许多熟识的士族子弟,有些虽叫不上名,却也混过面熟,心下暗自庆幸,多亏庞薇易容之术已日渐炉火纯青。 一年纪稍大的婆娘贴上前来,媚声道:“这位大爷,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告诉妹妹呀。” 诸葛稷略带厌恶地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婆娘,忽而想起自己现在看起来是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沉声道:“看铁器,不看人。” 婆娘脸色立即冷了下来,一声轻哼,扬长而去。 虽明面上这大堂有三层之高,但看内围之径比从外看少了许多,若不明究里之人到此,怕是以为这逍遥楼也就这么大了。 诸葛稷眯眼细看,只见大堂旁侧一处极不起眼之地,墙上横放一柄乌鞘长剑,回想朱逾笺中所写,便迈步直直走去。 未几两步,忽而一身段姣好的女子捧着盘水果贴身而过,故意往诸葛稷身上蹭了蹭,而后转身回望,诶呀一声做绊倒状,整个人便向诸葛稷倒来。 诸葛稷微微皱眉,脚下忽走八卦方位,只一闪身便绕至女子身后,任由那女子扑倒在地,一声娇呼,白桃、木李、花红撒了一地,却看也不看,再向长剑行去。 “大爷好狠的心!”摔倒在地的女子呜咽道,一时周边数名相同装束的女子如凭空冒出一般,口中叫着“大爷留步呀”“大爷!”,一个接一个往诸葛稷身上粘去。 诸葛稷只见人影纷乱,玉臂横呈,心中暗惊,这七八名女子居然端端使了个七星阵出来,若不是自己素来对阵法有些研究,只怕要着了道。 但破阵还是不破,诸葛稷倒犯了难。 以目前在人前展示的身份,朱家子弟,岁至中年,手持百里宝剑,应属家主一脉备受信赖的高手方才合理。 区区七星阵。 诸葛稷电光火石间拿定主意,怒目圆瞪,猝不及防一声暴喝。 “滚!!!” 这一声内劲深厚,气韵雄浑,不止单单将眼前的几名女子唬得呆若木鸡,连喧闹的大堂也忽然落针可闻。 任由百来道目光齐刷刷盯着自己,诸葛稷看也不看,继续直直向墙上长剑走去,一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扭。 只听咯啦一声,墙上显出一扇暗门的缝隙。 手指一用力,推门而入。 暗门合上处,诸葛稷长舒一口气,侧耳细听,不多时,大堂也恢复喧闹。 仅仅一层的侍女尚且如此。 此地,不简单。 暗门内十分狭窄,仅容一人行走,不多远便有一窄小楼梯,诸葛稷拾级而上。 自楼梯两侧墙上的孔隙,可以清晰看到已缓缓行至二层的高度。 不多时,一扇雕饰精致的小门出现在眼前。 诸葛稷暗暗定心,迈步上前,正欲推门,忽然没来由一只大手如风雷般砸下,一把擒住诸葛稷手腕。 诸葛稷内心大惊,挣了两下,居然纹丝不动,抬头看去,倒抽一口冷气 。 这小门并非无人把守,而是守门之人身材过于高大,立在门边几乎以为是个柱子。诸葛稷也只有齐胸之高。 如此巨人,面如磨盘,眼若铜铃,凶神恶煞般地盯着诸葛稷,低声道:“信物!” 只两字,诸葛稷却觉耳朵嗡嗡响,如被人抽了一巴掌。 信物? 哪里有什么信物? 诸葛稷全力按捺下内心的紧张,硬着头皮,手腕一抖,唰一声,剑滑出鞘。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剑身华贵的纹路再一次显现,簇拥着古朴大气的“百里”二字,无声诉说着这柄剑的不凡。 果然,巨人松开手掌,恭敬地为诸葛稷推开小门,迎面却有水光潋滟,诸葛稷收起所有惊讶,面色默然地迈步走入。 小而奢华的一间屋子,中央居然有一方池水,深不见底,四下木器多镶金玉,一面墙堆满竹简,另一面,一张胡床贴墙而放。 床上正躺着一位女子,裸着后背,只围了一件薄纱,玉足微翘,正从墙上镂出的窗棂向外张望。 这窗外,自然便是莺莺燕燕的大堂。 由此看来,眼前这位女子,或许正是所谓逍遥阁阁主。 不知与阴阳家天机阁有什么关系。 诸葛稷虽有诸多思量,但只一言未发,抱着剑,就这么平静地打量着。 不多时,女子终于收了目光,转身慵懒地看向诸葛稷。 “朱大爷方才那一嗓子,好强的内息。” 不及答话,只一眼,诸葛稷差点惊叫起来,面部表情完全失控。 太像了! 若不是亲眼看着仡楼芳被月白所杀,几乎要认为眼前之人便是仡楼芳本人! 但仔细辨别下,这女子显然比仡楼芳更年轻一些,岁数该与焦燕相当。 毒宗! 怪不得大堂上那些女子浑身上下都透着魅惑。 但这样一处所在,仡楼芳是否知晓?青竹与葛洪又是否知晓? 女子款款开口:“朱大爷一见妾身就如此惊讶,怎么,妾身脸上有花么?” 这女子咯咯笑着,媚态毕露。 诸葛稷淡淡一笑,沉声道:“在下是见如此狭小昏暗的屋内,竟然屈居了一位足以压过外面所有女子的小娘子,如此沉鱼落雁之姿不见天日,实在可惜。” “可惜吗?”女子起身而立,曼妙曲线若隐若现,贴着诸葛稷气若游丝般道:“待在这里,不才是朱大爷私有之物,难道要妾身到下面去,在人群中伺候朱大爷吗?” 诸葛稷面上依旧挂着儒雅的笑容,恭敬道:“虽然小娘子着实是人间尤物,不过在下今日前来,想见的并不是小娘子。” “哦?朱大爷又怎知你想见之人,便是你该见之人呢?” “小娘子觉得,我应该见谁?” “所求方有所应,朱大爷不妨说与妾身听听?” “在下,只为神兵而来。” 诸葛稷神色平静,只淡淡看着这女子表情的变化。 “哼,一个两个到妾身这里,都只为了神兵。我倒好奇了,你们朱家不是看不上那把百炼钢刀,连重新锻造的机会也不要,直接拿了钱财么?怎么,此番又反悔了?” “那把百炼刀确有暗伤,逾公子看不上,本也不愿再与你家有甚瓜葛。只是……眼下有一急事,恐怕唯有见不得光的手段方能解决,在下此番来,不代表逾公子,而是代表朱家主。” “有趣有趣。这两日你们士族大户是同时被咬了么?”女子咯咯笑着,一双细长的手却在诸葛稷身上游移起来:“朱大爷不妨再细说说,想要妾身……用何见不得光的手段?” 诸葛稷压着内心的厌恶,只平静地保持微笑,轻轻摇头:“在下说了,今日想见的不是小娘子。主事之人再不出现,在下这便走了。” “哦?朱大爷如何断定妾身不是主事之人?” 诸葛稷转身背对着女子,在房内绕着雾气氤氲的小池轻轻踱步。 “床边放着毒理之书,架子上满是毒经医理,身负过人媚术,时时关心楼下的情形,所以,小娘子并非联络神兵的主事之人,而应该是这逍遥阁的阁主。” 诸葛稷回身一笑:“在下说的可对?” 这女子闻言面色有些难堪。抱怨道:“没意思。你们富贵人家都是吃金石长大的,头脑里百回千转,妾身瞒不过。” 话毕,这女子行至书架前,从角落中摸到一卷定在书架上的古籍,轻轻一扭。 一阵轻微的震动,又一道暗门在书架侧的墙上凭空打开。 “你要见的人在里面。不过提醒你一句,按规矩,他每日只见一人,方才已有位公子进去了,你若是想硬闯,里面的守卫可不是我的人,没那么好说话。” 诸葛稷欠身一揖:“多谢小娘子!”便缓步迈进暗门门。 第109章 纪家世子 暗门之内依然是只容一人通过的昏暗小道,诸葛稷行进不远,又见窄小的楼梯,再往上走,分明已到了三层高度。 逍遥阁也就三层。 看来此处便是这神秘的暗线真正的藏身之所。 诸葛稷行至平缓处,抬眼便见插着火把的一扇小门,此番门边的两个守卫倒不是什么可怖的巨人,但诸葛稷只扫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 这两人身着全副铠甲,做工甚至比秣陵的守备兵士还要精致。 朝廷可是有明文禁甲令的。 就连镜湖山庄也不敢私造铠甲。 那么这两名守卫身上的铠甲,从何而来? 诸葛稷手按百里长剑,缓步上前。 “站住,阁下何人?” 一名守卫沉声问道。 诸葛稷面色冷峻,双眼精光一闪:“吴郡,朱家。急事求见,有劳通报。” “阁下请回吧,我家公子今日已见客了,请阁下明日此时再来。” 诸葛稷面色不改,又上前一步:“十万火急,不容耽搁,有劳通报!” 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厉声道:“管你有多急,我家公子的规矩,必须遵守!阁下请回,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诸葛稷嘴角微翘:“那便试试!” 一名守卫勃然大怒,唰地抽出腰间佩刀,当头劈下。 诸葛稷脚步挪移,身形微偏,一声剑鸣,与守卫仅一个照面,百里宝剑当胸划过。 呲!! 尖锐的金属相碰之声回荡在窄小的通道内。 诸葛稷几乎看见剑锋下迸发的火花。 看来这盔甲质量不仅远胜县衙的守备,怕是与扬州军的甲士相较也能旗鼓相当。 守卫显然早已知晓身着的盔甲几乎无敌,胸前受了一剑看也不看,返身再劈。 诸葛稷脚下八卦玄妙,又一次避开刀锋,这一剑也不想留手,精准快速地刺中守卫持刀的手腕,只一声惨叫,当一声长刀坠地。 另一名守卫见势大惊,抽刀欲上,身形刚动便在原地滞住,百里剑尖已直接顶在喉头。 诸葛稷微微一笑:“甲是好甲,武艺还差点火候。” 被抵住喉头的守卫厉声喝道:“阁下可知我家公子是何人!今日你伤我等,来日定要你剥皮抽筋来还!” “哦?我倒是想见识下,究竟哪位大人敢将我剥皮抽筋!至于你俩,先想想是否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吧!” 说罢剑尖寒芒闪动,即要向守卫喉头扎下。 “住手!” 门内一声大喝,伴着一阵长长的咳嗽。 “让他进来吧。” 声音虽年轻,却显得有气无力。 吱一声,房门打开,一阵寒气如瀑般喷涌而出,通道内立入深冬。 诸葛稷一眼便瞥见那名着斗篷的男子,此时正背对着门,向屋内之人恭敬一揖后返身而回,大步行至门口,与正要进门的诸葛稷四目相对。 那一刻,诸葛稷终于看清此人的面目。 顾平! 诸葛稷面上虽无表情,心底已然十分惊讶,但仔细一想,却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连朱逾都是此地的常客,顾平又怎会不蹚这池浑水。 门再一次关上。 诸葛稷细细打量着这间更小的屋子,以及眼前这个人。 屋顶有微弱的天光漏下,四处都放着冰块,显得愈加阴寒。 这名男子年纪应不到三十,虽然身形瘦削,相貌方面倒是有些眼熟,神似如今在秣陵县十分出名的无赖,纪峰。 看来多半真的是秣陵纪家人。 男子有气无力道:“朱家主差你前来?” “是。” 诸葛稷摸不清楚具体情况,眼下也不方便用强,本着说多错多的道理,尽可能精简语言,在软软斜坐在椅上的男子看起来,倒觉得这名没见过的中年男子深不可测。 “看来,你的目的也一样了?” 诸葛稷微微一笑:“顾家都来了,我朱家如何不急?公子也当知道,时间不多。” 男子微笑摆摆手:“我已说过好多次了,此番再与你说一次,请转告朱家主,那些倭人的目标只有琅琊王氏,请朱家主不必担忧,不用急于追加所定甲胄的数量。至于镜湖山庄,覆灭已是必然,先前那名百炼匠师已经死了,眼下山庄内暂时没有能打造神兵的匠师,唯一有潜力的匠师将在我们的暗中保护下易地发展。” 诸葛稷飞速地消化着这段话中的信息,又问道:“镜湖山庄,当真无力抗衡吗?” 男子面上有一丝轻蔑:“朝廷精锐尽出,自然无力抗衡,所谓镜湖山庄,小小江湖门派而已。不过这一战之后,江湖门派只怕寒了心,朝廷日子也不好过。” “怎会不好过?王导逼着我等交出兵甲,朝廷实力大增,我朱家数代将门,连亲兵都不敢多留!朝廷若再不好过,我们岂不是更艰难?” 男子淡淡一笑:“王导此举乃自寻死路。只是多了区区数千兵甲而已,各郡士族哪一个不对他恨之入骨?而那些江湖人士又岂是一战杀得尽的,那些武道高手,又怎会屈服于朝廷的淫威。所以即便镜湖山庄覆灭,王导和朝廷已经成为天下江湖人士的公敌,到时候刺客义士数不胜数,皆针对琅琊王氏和朝廷而去,这对于你们朱家,不应该是最好的情况吗?” “有什么好!我们朱家要的是稳定,一旦江东乱起来,什么人都能趁火打劫,家家自危,说不定现在定的甲胄还远不够用的!” 男子闻言咧嘴而笑,诸葛稷一时竟觉得有些瘆人。 “虽说你定甲胄我有钱赚,但我纪景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如何会做此等杀鸡取卵之事。江东这块地就这么大,我们几家瓜分便可,王家想分一杯羹?没门!!” 一阵剧烈的咳嗽。 诸葛稷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纪景,这个名字是听过的。 纪瞻长子,身体不大好,未仕。 这层身份,在江东倒还真能横着走。 老子在朝中呼风唤雨,儿子在背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真是父慈子孝。 真不知纪瞻是否知道纪景所为。还是说出于保有士族实力的目的,一切本就是纪瞻授意? 该不会阴阳家已与纪家达成一致了吧? 只是如此壮年之人,呆在这阴寒之地,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着实可怜。 “纪公子莫要激动,在下今日莽撞,坏了公子规矩,连累公子操劳过度,回去自当向家主认罚。只是公子言之凿凿,那些倭人不会刺杀我们,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公子与那些倭人,本就是一伙的?” 纪景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警惕地盯着诸葛稷道:“朱家何时有你这么一位大贤?即便是顾平也只关心自己家族的利益,你是第一个将我与倭人联系在一起的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知,铁打的士族流水的皇帝,我对你们朱家没有敌意,所以也请你也不要在外面多言。” 诸葛稷露出儒雅的笑容,浅浅一揖道:“定如纪公子所言。另外,在下只是好奇,纪公子到底是因为被人下了毒,不得已才做出如此勾当,还是纪公子本来便乐于做这背后搅弄风云之人?” 纪景面色骇然,沉声道:“你,居然能看出我中毒?” 诸葛稷笑道:“孔明月不懂医道,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你这副模样,又怎能瞒过我?” 纪景大惊失色,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第110章 景世子只手遮天 “专程来拿你归案之人!” 诸葛稷话音刚落,铮一声长剑已出鞘,寒光熠熠,直架在纪景脖子上。 纪景瞳孔微缩,此时反倒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剑身“百里”的铭刻,定格在诸葛稷脸上。 “这剑确实是朱家家传之物没错,但你……不是朱家之人……朱吉是吗?呵呵,还真会起名字。原来,你就是睿王密定的监察御史,诸葛稷!” “你居然能猜到是我,不过我想知道的你已然招了,私贩兵甲,勾结倭寇,残害士族,制造争端,景世子在江东真可谓只手遮天啊!怎么样,跟我走一趟吧!” 纪景一声冷笑:“诸葛稷,你也就是个八品小官,我爹乃正四品,江东士族大纛!睿王欲安于江东,必笼络士族人心,睿王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又能奈我何?” 诸葛稷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景世子说得有点道理,不过,又有谁看到监察御史诸葛稷了呢?你就不想想,顾平与我照面,为何没认出我来?就算现在将你一剑杀了,也没人能查到我的头上!” 纪景面露惊恐之色,仔细盯着诸葛稷的脸,失声道:“你这是……易容术?怪不得人说诸葛稷是个少年,如今却这番老成的模样!” “行了,不用啰嗦了。再拖延时间,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这是你自己挖的坟墓,乖乖跟我走,说不定我发发善心,还能将你身上的毒解了!” 诸葛稷手上一用力,纪景脖子上立添一道血痕。 纪景本就身体羸弱,面无血色,如今更是面白如纸,战战兢兢从椅子上起身,被诸葛稷押着向门口走去。 “我中的毒乃毒宗掌门所下,无人能解,你就别拿这个来诓我了。”纪景缓步走在诸葛稷前,低声苦笑道。 “这就奇了怪了,如果说是阴阳家的人下毒胁迫你做这些事情,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却是乐在其中,自甘堕落?” “你懂什么!”纪景讥讽道,在诸葛稷的示意下打开房门。 门外仍是方才那两名披甲护卫,见纪景被挟持走出,大惊,尚未及作出反应,百里剑寒芒一闪,一句呼喊噎在喉头,两人眨眼便断了气。 纪景一声冷哼:“诸葛公子原来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如今看来,我们都小瞧你了!” “心狠手辣,也得看对什么人。杀一人救百人这种事,我诸葛稷十分乐于去做!” 诸葛稷手上猛一用力,纪景一个趔趄,迈过两名守卫的尸体,继续向窄小的楼梯走去。 诸葛稷瞥了一眼尸体身上的重甲,忽而道:“我倒还忘了问了,镜湖山庄不敢铸造甲胄,景世子看来不止一条获得兵甲的渠道。” 纪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劝你不要再问。你捉了我已然立了大功,所树之敌也只我纪家,你若再查,只怕你主子都不会饶你!” 诸葛稷心中一震,本来也有些猜测,但纪景所言倒是从侧面证实了此事。 南方冶铁官营无非梅塘、野塘两地,梅塘专为扬州军打造兵甲,野塘则为宫廷日用和皇族铸造铁器,似这般精良的甲胄,怕真的出自于梅塘。 梅塘现任南冶令,姓的可是王! 所以王导执意平镜湖山庄,居然还有这么一层目的? “可以,我不问,但那些倭人所在之处,景世子应当说了吧!” “此事……我实不知。你应当知道,阴阳家的星主拥有自主行动的权限,倭人中也是有人懂得汉话的。从镜湖山庄取兵器之事,若不是那仡楼芳不相信他们,我又何必去做个中间人。” 诸葛稷押着纪景已快走到楼梯的下端,不远处便是二层的暗门。 “说来也有趣,景世子整日与仡楼芳的妹妹待在一起,如今仡楼芳被阴阳家所杀,这个仇,就这么咽下了?” 纪景干笑一声:“此事,你大可以当面问问仡楼春。” 正说着,两人已走出暗门,步入一池潋滟的小屋内。 身着薄纱的仡楼春正看着大堂内逐渐散去的客人,忽闻屋内有人至,回头一看,即怔在原地。 “景郎,你们怎么……” 纪景惨笑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放了个易容过的监察御史进来。如今事已败露,你还是尽快回北方吧。” “你!”仡楼春盯着诸葛稷,双眼喷射怒火,又对纪景道:“他不敢杀你!外面全是我的人,他走不出去的!” 纪景摇头道:“我那两个甲士在他手底下一招都没过就死了,宗师剑客。你的人再多,与飞蛾何异?” 诸葛稷沉声道:“仡楼娘子乖乖带我们出去,我也不想血洗了你这逍遥阁。” 仡楼春一声冷笑:“说得好像我逍遥阁的人很怕死一样!”旋即一掌拍在胡床立柱上,房间大门轰然弹开。 “尔玛木,有刺客!杀!”仡楼春厉声咆哮。 门外守备的巨人闻言立即冲入屋内,山丘一般的身躯直顶到房顶,铜铃般的眼睛立即锁定了持剑的诸葛稷,也不管纪景,咆哮着一巴掌扇了过来。 诸葛稷实不愿纪景就这么不明不白折在这里,活着落在自己手里还能用作与纪家讨价还价的资本,只得将其一掌推给仡楼春,挥剑迎着巨人而上。 这一巴掌力逾千钧,诸葛稷自然不敢硬抗,但好在巨人行动迟缓,诸葛稷脚下八卦方位再现,堪堪躲开这一击,一剑向巨人腹部刺去,剑尖却只深入半寸便动弹不得。 身形如山丘,皮肉如岩石! 轰!! 巨人一掌击在墙上,木屑横飞,整个楼似都震动起来。 一层的宾客已散了大半,见到这情形以为发了地震,瞬间跑的一个不剩,而黑衣斗笠的守卫却立即如潮水般往上涌来。 诸葛稷瞥了一眼纪景,确认他与仡楼春两人抱成一团缩在胡床角落,无法从正门逃逸,便放手与巨人缠斗起来。 剑指贯天,两名诸葛稷由残影化为实体,或进或退,一边闪避着巨人的攻击,一边如黄蜂般左刺一下,右砍一刀,不多时,巨人全身上下都布满了剑伤,虽未触及要害,但血流如注,已然成了个血人。 巨人狂怒了,一把拽下书架的一根立柱,在屋内凶猛横扫。 被这样的攻击打中,只怕脑浆迸裂,人都能给打成肉饼。 冲上楼的黑衣人见此架势都不敢入内。 三名诸葛稷或趴或跃,灵活躲避着巨人雷霆之势的扫击,但每一击力道巨大,最终几乎都砸在周围墙上,整个大楼如秋风中的枯叶,瑟瑟颤栗着。 “尔玛木,停手!再打楼要塌了!”仡楼春尖叫道。 但巨人正在暴怒中,如何肯听。 一名诸葛稷忽而留意到,纪景向仡楼春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已被血水染红的池水。 仡楼春会意,趁着巨人攻击的间隙,忽而如蛇一般扑入池水中,整个人没了下去,半晌没见动静。 诸葛稷十分惊异,边闪避着边欲看清池水中究竟有何奥秘,却未在意纪景也拖着羸弱的身子往池水靠近。 瞥准一个间隙,纪景纵身一跃,也往池水扑去,却不知那巨人横扫未果,血水糊了眼睛,已开始没命乱敲,正巧当胸一棍,将纪景击入水中。 水下泛起一朵血花。 诸葛稷不再迟疑,三合为一,飞速收剑,也簌地钻入水中。 第111章 逃生 透过池面的晕开的血水,诸葛稷艰难地在水中睁开眼睛。 令诸葛稷震惊的是,这池子远比想象中更深,一眼望不到底。 水下不远处,承受了巨力一击的纪景嘴角鲜血满溢 ,如石块般不断下沉。 诸葛稷不及多想,穿透重重血水,努力向水下潜去。 头顶上,整个逍遥阁摇摇欲坠。看着仡楼春和纪景逃离的路径,若有唯一的生路,定然在水下。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口气快要到达极限之时,诸葛稷追上纪景,也终于看见在水底一处墙壁上拼命摸索的仡楼春。 恰在此时,整个水体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水面本就昏暗的光线一瞬间被彻底遮蔽,四下陷入一片漆黑,隐约间,诸葛稷只感觉许多巨大的物体自水面轰然坠下。 逍遥阁是塌了吗! 难道,就此要被埋葬? 诸葛稷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绝不能葬身此处,还有重要的消息没有传递给秦溪…… 在意识即将浑浊之前,只听轰隆一声,大约是仡楼春终于启动了机关,水底好似裂开一条缝,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下而来,诸葛稷整个人完全失去控制,顺着水流急坠而下。 飞落处似一处甬道,但没有光线。 诸葛稷只能用皮肤感觉到周围飞速掠过的光滑墙壁,有时手指偶尔碰到翻绕不止的绵软物体,应是前面两人身上被冲散的衣物。 下坠,而后平缓,之后又上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片天光入水,诸葛稷陡然发现自己竟被激流冲入另一片水域。 远远地,能望见水面明晃晃的阳光。 仡楼春已然一丝不挂,正拖着几乎没了生气的纪景奋力向上游着,但力气微弱,两个人只悬在水中,任凭生机流逝。 诸葛稷也在奋力上升,已几乎追上了纪景二人。一瞬间,诸葛稷似乎瞥见纪景眼中对仡楼春的决绝,而仡楼春却满面不舍,状若疯癫。 并无迟疑,诸葛稷从背后拽住纪景的衣领,使出最后的力气向水面的亮光游去。 越来越近…… 哗! 水花在水面炸开。 诸葛稷终于冲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而后一用力,将纪景的脑袋也托出了水面。 不远处,仡楼春同样仰面朝天,任凭一头长发在水中飘摇。 这似乎是群山间的一个小湖泊,四周植被繁茂,鸟鸣声声,阳光透过树荫细碎洒下,微风吹过,光影斑驳晃动。 初秋的风虽还带着一些燥热,但吹在浑身湿透的诸葛稷身上,仍然让其打了个寒噤。 仡楼春几乎脱力地仰面躺在湖畔的草叶间,任凭飞虫叮咬着白皙的身体,忽而翻过身,急急忙忙查看身边纪景的伤势。 纪景几乎只剩半口气了。 尔玛木的全力一击已将纪景胸前肋骨尽数打断,压迫着心脏与肺,神仙也难救。 纪景的目光扫过仡楼春的脸,而后费力地看向另一侧的诸葛稷,仡楼春立即唤道:“大人,请您……” 仡楼春的目光停留在诸葛稷的脸上,一时语滞。 这中年儒雅男子,此刻已完全褪去易容伪装,分明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 诸葛稷眉头微皱,一面将自己的外袍脱下丢给仡楼春,一面俯下身子,细听纪景断续之言。 “与我联系之人,名叫月白,你应该也认识。我……没有将梅塘的线交给他,所以他们没有甲士。这是……我给纪家留的后路。” 诸葛稷点点头。 “毒娘子……虽对我下毒,但……若无此毒,我活不过二十。” 诸葛稷狐疑地瞥了一眼仡楼春,后者只剩满面泪水。 “我所做之事,与纪家无关,与我爹……无关,皆是我一人所谋,请公子……高抬贵手。” 诸葛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请公子……莫将我所做之事告诉我的发妻与儿子,在他们心里,我……是活在阳光中的人。” 诸葛稷仰面看了眼朗朗乾坤之上耀眼的太阳,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纪景已经完全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力的笑容:“阴阳家的大义……你不懂……我……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不后悔!” 一口气吐出,再也没了进气。 诸葛稷只觉得有些烦躁,起身向四下望去,周围均是层层叠叠的密林,辨不清方位。 “这里是何处?” 诸葛稷只得问向仡楼春。 “山阴县以北五里,群山之中。再往北,就是海湾了。”仡楼春只呆呆搂着纪景的尸体,机械地答着话。 诸葛稷回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又问道:“你在逍遥阁修此机密水道,只为遁逃?” “自然不是。为的是用药水混合天然泉水替景郎治病。” “你喜欢他?” 仡楼春闻言一怔,望着怀中已没了温度的脸,默然无语。 “但他的遗言中,没有一句和你有关系。” 仡楼春忽而抬起头,愤恨地盯着诸葛稷,但很快,目光再一次黯淡下去:“那是自然,我只是能缓解他体内毒性的工具罢了,我这种身份,怎么可能配得上他……” “看起来,你陪在他身边也不少年头了。你姐姐知道你在此处?” 仡楼春微微摇头:“她不知道。” “你们姐妹感情不是很好。” 仡楼春轻叹一口气:“在她的印象中,我打小被师姐偏爱,又能在司州时时陪伴在掌门师姐身边,她嫉妒我,甚至有些恨我。即便我已潜伏在这里五年有余,又怎敢过湖去看她,恐怕,她也是不想见我的。” “然而你姐姐被月白杀了,你不想报仇吗?” “谁又能不死呢?在月主大人这盘棋中,我姐姐,乃至整个镜湖山庄,本就都是必死之人。” 诸葛稷不觉冷笑:“本就必死吗?就为了所谓的大义,便要让朝廷与江湖反目,要让富庶繁荣的江东变得同北方一样战火遍野是吗?” “我一个弱女子又怎知道这些,大人物们说什么,我便做什么是了。” 仡楼春终究还是放下纪景的尸体,裹紧了已基本被风吹干的诸葛稷的袍子,神情淡漠的如一具行尸走肉。 诸葛稷俯身整理纪景的衣着,寻了林子里的枯藤简易编者,随口道:“你接下来,打算何去何从?还想去找阴阳家?” 仡楼春有些讶异地盯着诸葛稷:“大人不抓我吗?” “你不过开了个供士子消遣的花柳之所,我抓你作甚。如今逍遥阁塌了,你手底下的人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抓你或不抓你,又有什么差别。” 仡楼春愣了半晌,似乎从未料到是这样一个局面,喃喃道:“那还能去哪呢?整个江东阴阳家和毒宗的据点全都没了。” 诸葛稷将编好的简易藤席垫在纪景身下,用藤条将纪景周身固定,又道:“你若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镜湖山庄?” 仡楼春哑然失笑:“那镜湖山庄不日便要覆灭,还去那里作甚,不过是换个法子死罢了。” “我可没打算让镜湖山庄与朝廷真的打起来。”诸葛稷淡淡道:“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纪景的尸首我会带走,妥善安顿。你,真的不去镜湖山庄?” 仡楼春面色复杂地盯着诸葛稷,半晌还是淡淡摇头:“不去了。大人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行吧,那,后会有期,哦不,后会无期吧。” 诸葛稷丢下这么一句,百里长剑系腰,拖着尸体便向南走去。 山阴县这一日十分热闹,以致于诸葛稷拖着尸体走到城门口时,守城的兵士都未能及时发现异常,直到诸葛稷示意,守城的兵士才留意到藤席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有劳通传你们主簿孔大人,就说吴县来的外侄有要事。” 兵士飞一般地跑开去。 诸葛稷在城门口不远处寻了个荫凉之所,将纪景的尸体摆放的如午睡的流民,从路边捡了个破烂斗笠盖在纪景脸上,自己也耷拉着脑袋,拿衣服裹好长剑。 不多时,城外的行道上忽而烟尘滚滚,人影幢幢,在城门边上的百姓均翘脚张望,很快便看见一队浩荡的兵士军容严整地向城门行来,为首者,正是一身戎装的纪瞻。 诸葛稷不免瞥了一眼身边纪景的尸体,心中暗道:“你老子倒是出人意料,最不愿出兵者,反而最早点兵到此。不过说来也是,来的最早的人,即便带的少,也不至于落下话柄了。” 第112章 公事公办 “秣陵纪家点兵!”行至城门前,纪瞻在马上威严道。 “郡守大人吩咐,请各家兵力先行至郡守府汇合。还请纪大人移步!”城门口一卫兵长躬身道。 “在前带路!” 纪瞻马鞭一挥,卫兵长立即一路小跑,引着兵士浩荡入城。 围观群众多七嘴八舌: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要打仗了吗?” “秣陵来的,怎么不走西城门?” “西城门不是因为小码头有什么凶杀案,被衙门封了吗?” “什么凶杀案,又死人了吗?” “还是章老的事吧?” “那都多久了……” “说不定背后水很深呢。” “莫要乱说!” “没乱说,你看这一队也得有千人了吧,感觉要打仗了。” “山阴可别乱啊,我家前些天有个北边来的富户歇脚,说北边一家百口能活着跑出来十口就不错了。” “天啊!” 纷纷路人之中,一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快步穿梭而来,在人群中瞥见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的纪瞻,不禁一怔,但还是很快向城门外走去。 不多时,中年人停在诸葛稷面前,躬身长揖:“诸葛大人!” 正低头打盹的诸葛稷闻言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正是孔侃,忙起身道:“孔伯伯折煞我了,此番有一棘手之事,牵涉甚广,小侄思虑再三,唯有拜托孔大人。” 孔侃直言道:“何事,贤侄直说便可。” 诸葛稷让开身体,露出身后一张简易的麻席,一身形十分瘦削之人躺在其上,脸部被一残破的斗笠盖住,一动也不动。 孔侃有些讶异,正欲发问,却见诸葛稷投来深邃的眼神,心中一凛。 诸葛稷俯身揭开斗笠,沉声道:“孔伯伯可识得此人?” 孔侃定睛看去,仔细辨认,忽然瞳孔大震,手指颤抖,失声道:“这是纪……” 诸葛稷一个眼神,孔侃把剩下来的话吞回了肚子,不免回头望去。 纪家的兵士浩浩荡荡,刚好通过城门。 孔侃满面惊愕,低声道:“死了?” 诸葛稷微微点头。 “怎么死的?你杀的?” 诸葛稷摇头道:“自然不是,但也有些关系。” 孔侃神情立变,十分严肃,警惕地看向周围,压着声音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城北逍遥阁塌了。” 诸葛稷答得很简单,孔侃眼中精光一闪:“不错,我刚从逍遥阁过来。三层高楼塌成一片废墟,里面还有许多被掩埋的黑衣人尸体。” “是否有见到一名身材巨大的异族人?” 孔侃心中一沉:“是!此人浑身是血,身长丈余,面目可怖,体坚如石,尸体根本无法挪动。” “此人在欲杀我时不慎击中纪景,一击致命,没得救了。不过纪景本也身中剧毒,只剩半条命。” 孔侃眉头拧成一股绳:“这逍遥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二人怎会在这种地方?” “逍遥阁,士族子弟的风月场所,违禁兵甲交易的密所,阴阳家的暗线。” 孔侃倒抽一口冷气:“这等地方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所以明月之事……” “是阴阳家借逍遥阁之力一手策划,为了培养匠师仡濮深长久为其打造神兵利刃,同时激发朝廷与镜湖山庄之矛盾,引起朝廷与江湖厮杀,最终搅乱江东,谋弱我朝。” 孔侃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懵了半晌才回道:“那这纪景的身份……” 诸葛稷摇摇头,面色肃然道:“纪景临终时,求我不要告诉他的家人他做了些什么。所以,我只能请孔伯伯以纪景在逍遥阁意外坍塌事件中身亡的理由,向纪家报丧。” 孔侃立即明白了一切,面色变幻不停,盯着纪景的眼神也时而狠厉、时而厌恶,最终长叹一口气,点点头道:“罢了。反正我孔家威望不及他纪家十分之一,这种事情本也是我治下分内之事,就权当公事公办了吧。” 诸葛稷长揖道:“多谢孔伯伯。” 孔侃当即接过诸葛稷手中的残破斗笠,又将纪景面部盖上,唤两名守城的兵士道:“你二人将此尸体抬到那逍遥阁的废墟处,与被掩埋的尸首一并收往县衙。” “是!” 两名兵士立即将纪景尸首抬走,诸葛稷有些不放心,仍远远跟着,更时不时神色担忧地看着天时。 孔侃随诸葛稷并肩而行,忽而一把抓住诸葛稷的胳膊,哑声问道:“此地阴阳家的暗线,是否已尽数清除?” 诸葛稷一怔,立即回道:“江东地区暗线均已拔除,只是那主谋之人能够御鸟高飞,暂时未能拿他归案。” “好!”孔侃振奋道:“贤侄已立下惊世之功,改日我定亲自上书以表!不过……我看贤侄这神色匆匆的模样,料想还有事情未完成。难不成,贤侄要阻止那王导起兵攻伐镜湖山庄?” 诸葛稷微微点头:“瞒不过孔伯伯的眼睛。” 孔侃郑重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确实有一事想向孔伯伯求教。当日我与孔伯伯前往山阴县衙,好像听闻县令正往郡守处商议水匪之事。” “不错,确有此事。” “小侄想了解,这水匪究竟是什么情况?” 孔侃回忆道:“大约一年前,山阴的渔民经常受一队水匪侵扰,本以为是打北边来的流民,后来衙门出兵围剿了多次,发现那些人应该是倭人,神出鬼没,手段毒辣。此事困扰山阴久矣,连带上虞县也深受其害。” “上虞?若我未记错,应是在山阴以东,也接临镜湖。” “不错。” “那孔伯伯是否记得,这水匪大致活动的范围?” 孔侃略一沉吟道:“说来倒也集中,这水匪主要在两个区域出没,其一便是上虞与山阴之间的镜湖水域,但大多远离城区,其二还会在上虞以北的入海河流,但要说最多的,还是在镜湖一带了。” 诸葛稷心中盘算半晌,忽道:“小侄想再向孔伯伯借一叶轻舟。” 孔侃点头道:“轻舟自然有,只是,贤侄是否认为这水匪与杀入王大人家中的是同一拨人?” “按小侄已掌握的情况看,确有可能。” “好,若贤侄要入镜湖寻找倭人踪迹,我不仅要为贤侄配一快舟,还要为贤侄安排一人。” 诸葛稷有些惊讶:“何人?” 孔侃却微笑道:“眼下已晌午了,不如移步我家吃个便饭,即便再紧迫,饭总还是要吃的。” 诸葛稷本还有些犹豫,忽然发现两人已行至纸草店的小街,正站在街角那枚巨大铜钱雕饰下,远远便望见已经成为一堆废墟的逍遥阁,而走在前面抬着纪景尸首的兵士也已抵达,将纪景尸首与清出来的尸体排在一起。 孔侃遥遥望着忙着清理尸体的衙役道:“此事贤侄放心,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说可好?” 诸葛稷点头道:“好!” 第113章 旁观者清 “阿泰,准备招待客人。” “哦,见过诸葛公子!” 孔侃引着诸葛稷归家,当头便见到老实巴交的侍从阿泰。再往内走,孔宅已然不再如当初的清冷,散出去寻找孔明月的侍从都已返回,全府上下虽不喧闹,也常见到有人走动。 “明月已经回镜湖山庄了。”孔侃边走着边淡淡道:“这里有太多伤心事,待久了也不利于排出余毒。” 诸葛稷并未言语,目光已被遥遥可见的镜湖秋色吸引。 孔侃自然心知肚明,引着诸葛稷便往宅内的小码头走去,不多时,天光万顷的镜湖便毫无遮拦的呈现在眼前。 一张小桌几道小菜,正在小码头边的小亭内。 诸葛稷愕然:“孔伯伯将膳厅移到此处了?” 孔侃微笑道:“此处风景绝佳,不是么?若明月归来,此处也可早些看见。” 诸葛稷暗暗感慨,父与女情之深厚,皆在微末不言处,而自己的父亲早逝,打小相依为命的,也就只有祖奶奶与庞薇,但祖奶奶辈分相差太大,对自己多是较严厉的要求,成长路上,也就只有庞薇这冷面热心的女子相伴。 要说人情淡漠之人,怕是自己也算的上吧。 相较之下,秦溪反而要幸福很多,至少在离开五色湖前,爹娘兄妹和师傅都对他倾心以待。 孔侃招呼诸葛稷坐下用膳:“吾儿孔坦在外游学,今日府上并无他人,贤侄切莫拘礼。说起来,这镜湖毒雾散尽,重现湖光山色美景,也算是贤侄之功。好比笼罩山阴多年的阴霾散开,这些日子,镜湖比往日热闹多了。” 诸葛稷放眼眺望,晌午时分,湖面波光粼粼,多有轻舟荡漾,对面山色葱郁,隐约可见高炉吊脚楼。 不同于洞庭的浩渺无际,这镜湖整体狭长,既有水天茫茫处,又能见对岸茂林修竹,一时竟有心旷神怡之感, “八百里镜湖水,真乃天作之秀!”诸葛稷由衷称赞道。 孔侃哈哈一笑:“镜湖之秀美自然是独一无二,但却并非是上天佳作,反而是前人功绩。” “哦?”诸葛稷顿觉惊异:“愿闻其详。” “说起来这也是当地的一段旧史,诸葛公子未曾听闻也很正常。前朝和帝在位时有一位会稽太守名叫马臻,本即山阴人士,感山阴以北的海湾多有大潮,倾覆良田,荼毒百姓,更以咸水改变土质,令粮食无法生长,所以发动民众开滩涂,铸堤坝,遂成此镜湖之水,上蓄河洪,下拒咸潮,旱则泄湖溉田,使山阴与上虞一带近万亩良田得以旱涝保收。” “真乃先贤大德!”诸葛稷由衷赞叹。 “但这马臻却未得善终。”孔侃淡淡道:“镜湖始创,淹没了许多当地豪强的田地族墓,受豪强嫉恨,在马臻退位后使计诬告,最终害得马臻落了个受刑致死的结局。” 诸葛稷愕然无语,半晌叹道:“不论前朝还是今时,原来都是一样的。” 孔侃点头道:“所以看着这镜湖水,当知世事不易,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便再无后悔的机会。” 诸葛稷凝视湖面点点帆影,喃喃道:“怎会不知道抉择之难呢,但是真不希望见到此处变为乱矢舟沉的模样啊。” “贤侄读的是圣贤书,受的也是先贤的教诲,与这世人已然大不同了。先番我就问过你关于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的选择,你给自己选了一条最难的路。而如今,你若真阻止这一战,怕是触了睿王身边权势最大之人的逆鳞,你就不怕报复? ” 诸葛稷苦笑道:“当然怕,我在吴县竭力与士族交好,便是知晓借势之理,但眼下这一战牵涉太多身边之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其实贤侄也可以安排你身边之人提前撤走,就好比我已嘱咐那仡濮深在明晚前将明月带回来,你江湖上的朋友若在镜湖山庄,劝其尽早离开便是。” 诸葛稷一怔:“原来孔伯伯早已知晓了。” “贤侄身边有位墨家钜子,谁人不知?敢独自一人潜入镜湖山庄且搅了个天翻地覆,定然有你这位钜子朋友的暗中助力。只是,你却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年少气盛便往自己肩膀上放太多的担子。方才回来路上,我问你阴阳家的暗线是否尽数拔除,就是想确认此件事情的边界。” “边界?何为边界?”诸葛稷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事事都有边界,明月失踪一案的边界是寻回明月,王家遇刺一案的边界是清缴匪患,而贤侄你不仅想查到这边界,甚至想查过这边界,向下深挖,追根究底,那么你就会碰到埋得太深的事情,但这些事,不一定是你能招架过来的。” 诸葛稷沉思道:“就比如逍遥阁之事?” “不错,若你不查,纪景不会死,私售兵甲就让他私售好了,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朝廷与地方都有得利。但你查了,还冒着永远与纪家为敌的风险,若日后被纪瞻知道了,你诸葛家满门休矣!” “所以孔伯伯的意思是……阴阳家若已拔除,这整件事情就已经算到了边界,足以轮功行赏,无需再去做阻挠朝廷与江湖一战的事?” 孔侃点头道:“旁观者清,贤侄试着跳出眼前的种种,难道不觉得强行阻挠此战有些画蛇添足吗?王导用的是阳谋,削士族,振君威,至于江湖乱不乱,反不反,他才不会管。所以这事情不仅牵涉了南北两方的博弈,跟触及皇权,你一个人是万万扛不起来的。退而求其次,保护身边重要之人,避开应当躲避的锋芒,也不失为一道良策,不是么?” 诸葛稷望着粼粼湖面,陷入沉思,半晌,开口道:“假若,朝廷按计划起兵,按常理会如何排布?” 孔侃闻言一愣,还以为诸葛稷会打消阻挠此战的念头,谁知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却又不好不答,只得回道:“扬州军水师强大,但主力多在淮南,这一战王大人能依仗的,无非是诸县士族亲卫,顶多再加上睿王府的精锐。要说打头阵,定然还得靠熟知镜湖水文地理的会稽水师。庾亮不是在将军府上已承诺点兵四千么,那这头阵,非他莫属。” 孔侃略一抬手,遥遥指着山阴以东,镜湖北岸的一片水寨:“那里便是会稽庾家水师驻地,楼船大约二十多艘,轻舟快帆约百计,只是江东太平,并无太多兵士而已。” 诸葛稷眉头紧锁:“如此多的舰只,若是满员尽出,镜湖山庄当真弹指可灭。” “正是,所以我才说此战没有阻挠的必要,退一步说,在绝对的皇权武力面前,江湖散勇又算得了啥呢。至于贤侄欲往镜湖寻那些倭人,倒是可为之事,毕竟清缴水匪,顺带捉住刺杀王家的匪患,于你,于王家,于山阴子民都有利。” 诸葛稷沉吟道:“且容小侄三思。” 孔侃点头道:“孔伯伯也就说这么多了,做与不做,皆在贤侄自己决断。” 诸葛稷离席长揖而拜:“多谢孔伯伯为小侄倾心指点迷津。” “贤侄不用客气,你既倾力寻回明月,我孔家定永远视你为自家人,朝堂之谋,步步惊心,贤侄方才入仕,需得藏匿锋芒啊!” 孔侃抬手一指:“贤侄所需轻舟已在小码头处,至于我说的那个人,也已到了。” 诸葛稷回身一看,却见仍是那老实巴交的侍从阿泰立在舟边,向孔侃狐疑道:“他?” 孔侃笑道:“阿泰不是本朝人士,他乃是年少时期在海上落难的倭人,所以他懂得倭语,我想你定然用得上。” 诸葛稷欣喜再拜道:“多谢孔伯伯!” 第114章 重返山庄 午后,镜湖水面泛着耀眼的日光。诸葛稷躺在舟上,仰面朝天。 本想借此机会小憩,但孔侃的话一直在脑中回荡,一时也觉得有些迷惘,不觉抬头看向船尾,一名身材瘦小的年轻男子头戴斗笠,腰悬一柄黑鞘汉剑,迎风而立。 阿泰此人不喜说话,从上船以来也只主动与诸葛稷交代了句:“衣物食物和些许钱财都收在仓内”,便只在船头努力驾着船,催动小船飞速向对岸一片吊脚楼驶去。 诸葛稷不免有些担心,固然阿泰看起来忠厚老实,但毕竟是倭人。带倭人去探查倭人的行踪,合适么? “阿泰,听孔伯伯说,你是东夷人?” 阿泰仍看着远方的湖面,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是倭人。” 诸葛稷本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却被阿泰自己说出“倭人”这两个字给堵了回去。毕竟这种说辞,就好像太监说自己断子绝孙,青楼女子说自己是婊子一样。 但阿泰自己开口了。 “诸葛公子不必多虑,先前家主围剿水匪,也是我陪同探查的。” “哦……”诸葛稷尴尬应道,半晌又问了句:“你……不在意吗?” “诸葛公子说的在意是什么意思?在意那些人与我同族吗?” 阿泰说的很平静,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我没见过我的母亲,印象中父亲便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水匪。我小的时候他只把我当做船工来养,唯一能让他重视的事情,唯有邪马台女王的祭典日,而他对邪马台女王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有时敬若神明,有时又怒骂其向我朝进贡,但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们对我都很不好,直到会稽水师发现水匪的踪迹,击垮了他们。” 诸葛稷听得竟有些起鸡皮疙瘩。 能让一个异族人如此泰然地称呼“我朝”,是多么深厚的思想同化。 只怕仡楼芳的毒,也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那你父亲呢?” “死了,在那场战斗中被杀死。水师的兵士发现了我,本来我也会被杀死,但孔大人说我只是个孩子,就将我带回来了。”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五六年前,那时候我也就十多岁。” “后来你一直在孔家?” “是,孔大人一家都待我很好。所以我没有理由因为种族的缘故背叛孔大人,我的命是他给的。” 诸葛稷扫过阿泰腰际的佩剑,忽而道:“你会武?” “是。” “自己学的?” “大公子教的。” “孔坦亲自教你剑术?”诸葛稷有些难以置信,毕竟以阿泰的侍从身份,绝无可能让主家世子亲自教其武艺。 “是。” “孔家对你是真好。” “大公子说,我待在家主身边久,需得会些武艺,好保护家主。” “他还真是放心。” 诸葛稷停了发问,阿泰也就停了回话。 轻舟行程已过半,现在的位置,几天前还是一片迷蒙的毒瘴。 诸葛稷正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阿泰忽然自己开了口:“诸葛公子,听说章老是被一名倭人所杀。孔娘子也是被那名倭人带走?” “不错,确实如此。” “那公子此番探查,是否就是要找出这伙人?” 诸葛稷迟疑片刻道:“是的。” 阿泰闻言却一改平日的淡然,激动道:“诸葛公子,若抓到这名贼人,可否让我手刃了他?” 诸葛稷顿觉有些惊讶:“你要自己上?” 阿泰虽没有看诸葛稷,但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行吧。” “多谢诸葛公子!”阿泰深拜道。 诸葛稷瞥了眼阿泰的神色,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孔明月?” 只这一言,如刺中阿泰的要害一般,整个人似都在抗拒。 “不,怎么可能……我想杀了那贼人是因为……他做的坏事太多了。” “他确实做了许多坏事,不过你也没必要向我掩饰你的感情。与那样的女子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心仪是正常的。” “……只是,她是主子,我不该……” “虽然我想说感情这种事情和身份关系不大,不过孔明月现在也算得偿所愿,名花有主。我倒觉得,你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她,为她扫清孔家之敌,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今后,说不定你会遇见更适合的。” 阿泰重重地点了点头。 轻舟在湖面划过涟漪,吊脚楼群已近在眼前。 诸葛稷远眺蜿蜒向上的山路,行人如梭,那祭庙的废墟处已然清理干净,自言自语道:“这次来,终于不用躲躲藏藏了。” 浓雾散尽对于镜湖山庄里的人而言也是一件欣喜之事。 除却许久未见的明丽晴空,这些日子还有许多散舟划过整个镜湖,试探着拜访这座神秘的山庄,不仅带来了人气,更带来可观的收入。 整个庄子在裴珠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复苏、转变,隐去了宗门的痕迹,更像是一座遗世的优美村落。 裴珠也理所当然的搬到炉区边上的吊脚楼里,似乎这里被默认为是有些身份的人聚居之所。 当然,住在这里,还能更好地缠着葛洪。 配制解毒药,改造锻冶区,修葺祭庙,封堵地下甬道,甚至改善花间殿的膳食。 一切的一切,都等着葛洪去完成,早已没有陪着秦溪打剑喝酒的慵懒闲适。 正与葛洪相反,秦溪却过得很单纯。 铸剑,没日没夜的铸剑。 不论是外界来人也好,还是裴珠被推举为庄主也好,都对他没有一丝影响。 自从仡濮深和孔明月识趣地不来打搅秦溪铸剑后,前来观摩秦溪技艺的匠师无一例外都闭紧了嘴巴。 有时候秦溪完成半日的工作,收拾工具时才发现边上还站了几个人。 这一日傍晚,秦溪一如往常整理好小炉区的工具,沿着上山道缓步前往花间殿,远远便看到两名持剑的男子在道旁静立,看着自己。 “稷哥!”秦溪笑的很开心,快步迎了上去。 诸葛稷虽有淡淡笑容,却难掩复杂的心绪。 在决定下一步计划之前,还是和秦溪单独讨论一下最好。 “这么快就回来了?”秦溪走到诸葛稷面前,朗声道。 诸葛稷微笑道:“再不回来,这山庄就要被推平了。” 秦溪愕然。 “老样子,打点餐食,我们去你屋里细谈吧。”诸葛稷一拍秦溪的肩膀,又转头吩咐道:“阿泰,帮忙把船上的衣物补给先挪到一间空的吊脚楼里,稍稍打扫一下。我们至少要在这住上三天。” “是。”阿泰很平静地走开去。 秦溪眉头微皱:“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诸葛稷轻叹一声:“出大事了!” 第115章 战不战,去与留 秦溪屋内,气氛有些压抑。 小桌上摆放着吃光的餐盘,两位少年托着腮,都在思考着。 “要是有点酒就好了。”诸葛稷淡淡道。 “都这情形了,喝酒误事。”秦溪单手轻扣着百里剑身,愁眉不展。 “算下来距王导出兵仅余一日,明日间,各县兵甲应该会陆续到位,若是无雾,眼力好的在这里便能看见了。” “难道出兵打仗都不打招呼直接上的吗?若不是你今日来报,只怕朝廷大军杀到时,镜湖山庄还半点防御也没有。” “本就是以剿匪为名,怎会通报,事先下个战书,让江湖势力齐聚山庄吗?” “岂有此理,谋杀之事不是镜湖山庄所为,却偏让镜湖山庄吞下这恶果,我本还以为琅琊王氏与那顾平不同,算得上堂堂正正之辈,如此看来,心思同样深沉得很。” “都是在朝堂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老家伙,若是单纯之人怎可能活到现在。就算谢裒将此事告知我,也是有他自己的目的,毕竟谢家的根基比王家弱很多,王导此计若成,江东军务皆归王家之手,得罪的当地士族和江湖散勇却会连谢家一并报复。到时候真正倒霉的不一定是王家,而多半只有谢家。” “这些人长了八百个心眼,活着累不累。”秦溪神色郁闷,挥手将百里剑入鞘。 “本来我打定主意阻止这一战,但今日被孔侃点了几句,我自己倒想不透了。”诸葛稷喃喃道。 秦溪觉得有些气闷,推开窗棂。 镜湖夜色初降,水面仍有点点微光。 “你能接受成百上千的无辜之人殒命吗?”秦溪对着窗外道,似在自言自语。 诸葛稷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秦溪的背影。 “如果这都能接受,那为什么不接受阴阳家所谓的大义?” 秦溪仍在对着窗外自语,诸葛稷的眼中闪过一抹微光,而后瞬间黯然。 诸葛稷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就在刚才一瞬间,诸葛稷分明感受到潜藏在心底的一丝恐惧,源自于一个拥有相同特质的说辞。 阴阳家号称为了天下百姓,不惜以阴阳令杀人。 而诸葛稷杀逍遥阁两个重甲守卫时,不也信誓旦旦地说“杀一人,救百人”。 将杀人的理由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只要不违背心中的道义,便丝毫不愧疚。 可自己心中的道义,就一定正确吗? 同样,面对千百无辜之人即将丢了性命,一句为了不得罪琅琊王氏,就真的能坐视不理了吗? 许久,夜风吹拂,秦溪转过身,脸上已不见迷惘。 “稷哥,对不起,这件事,我想遵循我的心意。我无法说服我自己坐视不管,否则我会变成与月白一样的人。所以即便只有我一人,也想立在万人水师前,试上一试。” “我就知道,找你商量最终的结果肯定是这样。”诸葛稷一脸苦笑:“不过,我方才也算是看清了,从我想找你商量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就已经做了决定。” 秦溪望着诸葛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你有一个早已想好的对策,不是么?我们铸剑之人最忌讳半途而废,所以,将你的连环计策继续下去吧!” “说的倒是轻巧!”诸葛稷对秦溪翻了个白眼:“下一步,说服葛洪和裴珠,你去还是我去?” “我嘴巴不行,你懂的……” 诸葛稷气到七窍生烟:“那行吧,我去找葛洪和裴珠,你去找仡濮深和孔明月,今夜就恢复雾气,记住不要再用毒瘴了。” “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那些倭人?孔家的那位叫阿泰的,信得过吧?” “他应该没问题,要不这样吧,你去找孔明月之前就把阿泰带上,有些事情让他补充,省得你老是说自己嘴巴不行。” “那自然更好了!”秦溪笑道。 诸葛稷看了眼窗外的夜空:“子时,在吊脚楼边的小码头集合,我们仨出发。” “好!” 对岸山阴县灯火通明,正是热闹时分,而镜湖山庄在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外出。空旷的山道,空无一人的花间殿,仅剩低喘的高炉,无一不在说明,整座山庄已经入眠。 但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四道人影印在灼灼炉火前的沙地上,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开始吧。”秦溪淡淡道。 仡濮深立即操作起来,不一会,浓重的雾气从山庄风道口的各处喷薄而出。 孔明月清瘦的身体在夜风中显得愈加单薄,明亮的眸子紧盯着湖面渐渐荡起的轻纱,面色凝重。 “阿泰,我想再确认一次,我爹让我和深哥明晚前回家一趟,当真不是因为什么哥哥游学归来,而是因为后天镜湖山庄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阿泰有些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家主给他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将明月平安带回。 但即便阿泰沉默不语,面上的表情也瞒不过孔明月的眼睛。 秦溪淡淡道:“孔娘子按孔老的意思回去吧。接下来的事情太过凶险,你和深哥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但是这山庄的人……他们都是无辜的,那王导怎么能做这种事!” “江湖人士,在朝廷的眼中还不都是一类货色。说的好听是侠士,说难听点是匪患。如你多年前所言,镜湖山庄也确实影响了官营冶铁的营收,能借王府刺杀这个理由将此地平了,对于朝廷而言再好不过。” 孔明月十分纠结。 一方面,镜湖山庄是这些年来唯一感到快乐的地方,也对这里的人产生了感情,若让她就这么抛开镜湖山庄一走了之,内心自然备受煎熬。 另一方面,对于王导直接出兵攻打镜湖山庄这种事,孔明月觉得太过惊愕,如果说陆丘给孔明月带来的痛苦仅仅让她仇恨陆家,那眼前这场即将发生的屠杀已经让她自小便熟知的君臣礼义全面崩塌。 现在的孔明月,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以士族子弟的身份去看待问题了。 仡濮深完成所有高炉与风道的操作,大汗淋漓地走回,孔明月怔怔地看着这个已是最亲的人,不知该说什么。 仡濮深其实比孔明月更痛苦,眼前这道选择,不论选走还是留,都会让自己难以释怀。 带着孔明月一走了之?那镜湖山庄怎么办?主匠师临阵脱逃吗? 执意留下又如何?若孔明月不愿再分离,陷心爱的女子于水火之中吗? 仡濮深向秦溪点点头,有些迟疑地走到孔明月身边:“要不……让阿泰带你回去吧……至少……” “那你呢?”孔明月打断了仡濮深牵强的借口。 “我……我本是毒宗人,本是镜湖山庄之人,我有义务留在这里……” “不,你没有。”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仡濮深一怔,转身回望,却见是裴珠走到此处,身后跟着的,自然是葛洪与诸葛稷。 “这么快就谈妥了?”秦溪讶异地问诸葛稷。 诸葛稷点点头:“其实镜湖山庄也早有此意了。” 裴珠仍在直面仡濮深:“虽然你是主匠师,但你武功不精,毒术不及我,影响力也差得远,你没有必要留在这里送死。” “但是我……” “我给你另外一个任务,远比直面敌人更难更艰巨。”裴珠的气势和眼神已经全然是一位干练的庄主,在裴珠面前,仡濮深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你现在立即带着孔娘子回山阴,在这一战后,若镜湖山庄尚存,欢迎你回来。若镜湖山庄覆灭,劳你接任毒宗江东主使,新任庄主,重聚毒宗弟子,带领他们好好活下去!” 仡濮深闻言愕然,惊异地看了眼葛洪。 葛洪仍带着标志性的笑容,捋着他的三绺胡须,微微点头。 第116章 大战将至 轻舟缓缓驶离吊脚楼旁的小码头,向着孔宅的方向前行。湖上已有淡淡的雾气笼罩,但还能依稀见到对岸的灯火。 仡濮深摇着桨,孔明月立在船头,遥遥向岸上的人招手,不多时就化为湖面上的黑影,在对岸灯火的背景下若隐若现。 诸葛稷瞥了一眼留下的阿泰,不出所料,这年轻男子的眼中饱含着祝福,脸上则挂着心安的笑意。 “阿泰,孔老交给你的任务算提前完成了。”诸葛稷负手而立,淡淡说了一句。 阿泰微微一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默默点了点头。 “你也不容易。接下来我和溪弟就仰仗你了。” 阿泰忙长揖道:“诸葛公子说笑了,本是我应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也不用太勉强,若非穷凶极恶者,我不会伤他们性命。”诸葛稷没来由说了这么一句,数人中只有阿泰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下。 诸葛稷继续道:“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分头准备,一应物资运上船,记得穿夜行衣,必要时带点弓矢。” “需要去武库取点兵器吗?”葛洪道。 “倒是也不用,我们三人的任务还是探查,明晚前尽量赶回来。”诸葛稷向葛洪一揖:“有劳葛先生持续加深雾气,最好要伸手不见五指才好。” “没问题。” 葛洪丝毫没有大战将即的紧迫感,还是如平日喝酒遛弯儿一般的神情,只是对诸葛稷道:“我倒是十分好奇诸葛公子的连环计究竟为何,现在就好比管窥蠡豹,不见全局,心痒得很。” 诸葛稷笑道:“眼下还有最后一步棋没走完,说不得,说出来或许就不灵了。” 葛洪哈哈一笑:“那我就坐看两位少年英才力挽狂澜,建不世功勋!” 这一夜山阴县的欢愉到丑时方才褪去,无雾的镜湖,不论夜间还是白天,这一片湖光山色都足以用诗篇来赞美,但当清晨的鸟鸣吵醒沉睡的人们,所有人都发现,不知何时对面青山又被重重雾气笼罩。 “或许只是早上气温变化导致,到中午就该散了。” 许多人如是说。 孔侃立在孔宅的小码头,望着雾气,轻轻叹息。 “父亲在为诸葛公子的决定而叹?” 身后一柔柔的女声响起,孔侃回身望去,正是孔明月。 “你怎么还没睡下?连夜泛舟,很累了吧,再去歇息会吧!” “我不累,累的是深哥,他划了一夜呢。再说我也睡不着,昨夜听到口令声,是又有士族点兵的队伍到了吧?” 孔侃微微点头:“不错,谢家的人到了。”忽而严肃道:“此事,你与仡濮深莫再多问。仡濮深是个好孩子,也算得上良婿,你们既已回来,就暂留家中,不要出门了。明日之事,我们孔家没有纪家顾家那样的实力,只能躲在后面。我也希望诸葛贤侄能顺利度过此关,一切,等有了定论再说吧。” 孔明月轻咬着嘴唇,轻声道:“知道了。” 山阴县以东,地势稍高之处,一座古朴大气的建筑正对着镜湖水。 此处便是会稽太守庾琛府邸。 王导登临望楼,望着雾气弥漫的镜湖,面如青铁。 “不知这雾气是否有毒。”王导身侧,庾琛缓缓道。 王导并未转身,只冷哼了一声。 庾琛忙解释道:“先前镜湖的毒瘴范围大约至湖心处,靠近者头昏目眩,若不及时离开,怕有性命之虞。” “江湖门派,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王导淡淡说道,目光扫向望楼以东。 一列水寨一字排开,大小舰只鳞次栉比,兵士有的在船上操练,有的懒懒倚着吹风。 “果然是来自不同主子的乌合之众。” 王导冷冷说了句,返身扫视一眼。 在庾琛身后,立着谢裒、顾荣以及朱、陆、张、虞等一众士族,多是声名远播的家主。 众人面上都不好看,这“乌合之众”一词,实在难听。 “怎么不见纪大人?”王导冒了一句,众人皆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纪大人最早带兵到此,即便人数不多,其对睿王的忠心也可见一斑,临阵前的军务会,纪大人还是有必要参加的。”王导淡淡说了句,又扫视一眼,最后转过头去。 “启禀王大人,纪大人……家中有急事,目前应该在山阴县衙。”一个声音道。 王导循声望去,竟深揖道:“原来是孔大人,圣人之后,家风清廉,睿王殿下多次提及,对你很是看重啊!” 孔侃忙长揖道:“殿下谬赞了,在下才学稀松,只安于在山阴做个小小主簿,实在上不得台面。” 王导淡淡一笑,又道:“孔大人家事都处理完了?” 孔侃心中一震,忙道:“劳王大人费心,小女已回来了。” 王导和蔼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便再没了下文。 片刻后,一名副将装束的兵士走到王导前,贴耳说了几句,王导当即朗声道:“可以,就在这大堂上宣读吧。” 众人皆有惊疑之色,那副将却拿出一小简,朗声读道:“目前已聚集兵力统计,山阴庾府四千,秣陵纪府九百,吴县朱府两千,吴县顾府一千,建邺谢府八百……共十支勤王兵甲,总计两万有余,可操控楼船四艘,轻舟近百。” “好!” 王导似非常满意,对众人道:“明日一役是睿王殿下领安东将军、镇扬州以来的第一战,目的为扫清盘踞镜湖的江湖匪患,消除私造兵器,以保江东安定,还会稽郡以青天。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诸位,觉得谁来做这主帅合适?” 众人皆议论纷纷,顾荣道:“此战由王大人发起,自然应该由王大人任主帅,我想诸位应该都不会有异议的。” 众人纷纷附议。 王导却摇头道:“我并非将才,担不起这大任,我倒觉得主帅应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担任。我个人推举,纪瞻大人。” 此言一出,堂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王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纪瞻可是江东士族领袖,本就不喜此次征讨,王导这是专程要恶心纪瞻吗? 正在这节骨眼上,卫兵通报,纪瞻大人到! 话音未落,一身戎装的纪瞻面如死灰般走进大殿,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王导皱了皱眉,问道:“纪大人可好?” 纪瞻抬眼望了望王导,眼神中居然满是杀气,冷冷道:“我儿纪景,死了!” 第117章 穷尽一生置他于死地! 众人闻言皆惊。 王导面上也掠过一丝惊异之色,但分明也留意到纪瞻眼中的杀意,便沉声道:“纪大人节哀,令郎为何突然辞世,是否有什么隐情?” 纪瞻犀利的目光扫视一眼堂上众人,咬着牙道:“山阴城北的逍遥阁塌了!” 此言一出,诸多江东士族领袖均面露骇意,但无一人吱声。 王导却完全不明究里,皱眉道:“逍遥阁,是个什么地方?令郎难道不幸在此事故中殒命?” 纪瞻冷笑道:“王大人、谢大人,您二位不知逍遥阁实属常理。但其他人……你们自己清楚。我儿子的死,你们中有人定然脱不开干系!” 话若天雷,满座皆惊,瞬间堂上一片反驳声,似乎所有人都对纪瞻的言论不满。 孔侃隐在众人身后,如坐针毡。 王导瞥了谢裒一眼,两人目光中均有疑惑。 “纪大人,令郎的死因查清了吗?”待众人议论声渐止,王导出声询问。 纪瞻声音有些沙哑:“胸部遭重击,伤及心肺,初步判断是在逍遥阁坍塌时被木石砸中所致。” 又有议论之声渐起,多有人说,或是天灾,而非人祸。 纪瞻再次一扫堂上众人,冰冷的目光似实体一般,所有人打了个寒噤,除了王导,无人敢直视纪瞻的眼睛。 “但是,我儿的脖上有一道血痕,是剑痕!有人在我儿死前持剑挟持他!” 堂上又是一片死寂。 王导眉头紧锁:“纪大人息怒,待明日一战后,我向睿王殿下禀明,请睿王下令擢监察御史详加探查,相信很快便能捉住真凶!” “不必了!”纪瞻重重一挥手,似在抵挡什么瘟疫:“景儿自小身体羸弱,本以为活不过二十。没想到他结交许多江湖异人,倒是能吊着他的命。不过近些年他归家少,离家多,竟弃妻儿于不顾,想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或许招致此祸……但杀子之仇,我此生必报,倘若哪天被我发现是何人所为,必穷尽一生置他于死地!” 纪瞻愤恨地说完这句,掉头便走。 王导忙唤道:“纪大人等等,明日之战关系甚重,不止睿王殿下,朝廷也十分关切。愿以纪大人为主帅,带领我等剿灭匪患!” 纪瞻停了脚步,返身一声冷哼:“在下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大人何必还要故意挖苦,明知此一战在下并不赞成,还假惺惺让我做什么主帅!” 王导正色道:“纪大人误会了,在下观纪大人昨日当先点兵而至,以为您已认可此战。根据监察御史的回报,那镜湖山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更有暗道机关,我等欲择一位精通兵法、德高望重之人统领两万兵士,唯纪大人当仁不让!” 纪瞻干笑一声:“王大人何必绕着弯说话,无非是想事先找一名替罪羊罢了。在下已经老了,如今犬子新丧,已没有这份心性。若王大人执意找他人代领主帅,羽扇退陈敏的顾大人,二定江南的周大人,世家将门的朱大人皆为上选,就放过在下吧!我带来的兵士都交付朝廷,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弃了,请容在下告退,好早一些带犬子回家。” 纪瞻说完,对王导深深一揖,转头便走,大步出了望楼。 堂上众人一片唏嘘,王导一声长叹,不住摇头。 人群中白发苍苍的朱家主朱琬向王导一揖道:“在下生平无甚功绩,若出任主帅必难以服众,请王大人莫考虑在下了。” 顾荣面色一滞,正欲出声,王导却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朱大人年事已高,乃为将典范,国之重宝,能来已是十分不易,自然不便再劳形费神,否则真令我等羞愧难当。周玘大人镇守将军府,难以抽身,那……就这么定了,恳请顾大人担任明日一战的主帅,相信定能再现平定陈敏时的运筹帷幄。” 其余诸人闻言均称赞:“若是顾大人,敌人定然望风披靡!” 顾荣面色变幻,只得长揖道:“多谢王大人和诸位大人的信任,我顾某暂代帅位,劳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共灭贼寇,共彰皇威!” 王导点头道:“我等唯顾将军马首是瞻!”又转而对庾琛道:“请赐纸笔,我将监察御史所报镜湖山庄地形及人数绘于纸上,便于顾将军用兵。” 庾琛即吩咐左右当堂布置。 顾荣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镜湖上一片迷蒙,暗自苦笑。 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中,一艘轻舟毫无声息地在湖面滑行,若是离的近的便会发现其周身似有一屏障,营造出一片无雾区域。 阿泰摇着桨,十分震惊地看着船首凝息推掌的秦溪。 广袤的中原大地,自己不知晓的事情还有太多,这有如神迹的高深武学闻所未闻,即便传说中东夷最强的剑客也没有此等手段。 想来自己父亲那批人还妄自以为武力足以藐视晋王朝,不满邪马台女王俯首称臣,真是可笑至极。 阿泰将船控制在离镜湖南岸不远处,沿着岸缓缓搜寻。 先前带着孔大人剿灭水匪,也多是在此地寻到的倭人水寨,方才已经过两处,却早已废弃,空置无人。 诸葛稷对着孔侃给的镜湖地形图仔细参看,核实着此船所在的方位,却发现图中在镜湖中段有许多圈画,标记得不甚明显。 “阿泰,这镜湖中部有岛吗?” “回公子,镜湖中间没有岛。” “那中间可有什么悬浮的东西?” 阿泰沉吟片刻道:“镜湖中段不似山阴县那一片空阔,有许多丛生的苇草,但那些苇草每年生长的位置都不一样,图上也标不清楚。不知公子所指,可是此事?” 诸葛稷皱眉道:“从昨夜出发到现在已将南岸仔细搜寻了个遍,就连北岸也基本搜寻完毕,再往前,我们就要到会稽水军的水寨了,谅那些水匪胆子再大,也不敢靠着官家的水寨建立据点。” 秦溪瞥了一眼诸葛稷手中的图:“会不会在上虞入海的那条河道?” “应该也不会,那一条河道多的是入海捕鱼的船只,且河面并不宽阔。若水匪的寨子落在那里,只怕不到一日便会被发现,整个端掉。” “阿泰老哥当年是在哪个寨子?”秦溪并没有回头,只远远问道。 阿泰心中一震,恭敬道:“回秦公子,小人年幼时所在的寨子当时已被一把火烧了,按方位的话,就在南岸离镜湖山庄不远。” “那也是已经查探过的地方。”秦溪有些失望,顿了顿又道:“不过此处就我们三人,阿泰老哥莫再自称小人了,你年长于我和稷哥,又对镜湖地理熟悉,我们还得依仗你这名向导呢。” 阿泰忙道:“秦公子客气了……” 诸葛稷一声轻叹,手指在图上镜湖中央的圈画处一点:“只能在此处了,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阿泰瞥了一眼那个方位,有些迟疑道:“只是这雾气这么大,完全辨不清方位,若离了岸很难确定驶向何处,可能困在湖上啊!” 诸葛稷笑道:“此事是王导大人需要担心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不成问题,毕竟我们这里可是有一个真法强者的呀!” 秦溪虽未回头却咳了两声,揶揄道:“你指望我每隔多久上天一次呢?” 诸葛稷嘿嘿一笑:“一炷香一次,你看如何?” 秦溪的白眼翻给了雾气:“你怕不是当我是青蛙吧……” 第118章 芦苇荡 大半日已过,虽不见太阳,算下来也该到傍晚了。 阿泰停了桨,在一片迷蒙中抬头向上,似想看穿天穹。 诸葛稷嚼着烙饼,仍在研究手中的图。 不一会,一个黑影缓缓落下,在阿泰敬若神明的目光中平稳落在船上。 秦溪并未停留,立即在诸葛稷的图上点明所处位置。 按图所示,眼下应该已在湖心芦苇荡的边缘。 秦溪凝息御风,猛然在周身形成一阵阴冷的回旋,四散而去。 不多时,轻舟方圆五里内雾气渐散,青翠的芦苇荡缓缓显现。 木浆搅动水面,轻舟很快靠近芦苇荡,在诸葛稷的指挥下沿着芦苇荡的边缘缓缓前行。 秦溪渐渐收了真法,将无雾的区域控制在仅三丈以内,四周围,很快雾气又弥漫而至。 芦苇荡里游鱼水鸟众多,许多鸟类在小船靠近时一阵咕咕呱呱怪叫,扑棱棱飞上天空。 诸葛稷淡淡道:“做飞鸟真好,这么大的雾气也不会失了方向,不管人类厮杀的多么惨烈,它也饿不着。” 秦溪笑道:“但是人可以抓它来吃,不也成了短命鬼。” 诸葛稷带着笑意辩驳道:“非也,这芦苇荡中的飞鸟真乃没有敌手,你看这芦苇荡密密层层,星罗棋布,内似迷宫,谁敢直接闯进来捉鸟吃?就算能靠近,此处无落脚之地,捉也不好捉呀。” “那可不一定,”秦溪反驳道:“就好比你这样善用弩箭的人,就是鸟类天敌,一箭一只。不如现下就捉几只带着,等晚上回镜湖山庄烤着吃。” “你倒蛮会想的!”诸葛稷哑然失笑:“箭矢破空定有声响,莫再打草惊蛇了。说起来,你这真法的下一层境界不是叫驱物么?你若想吃,自己控制箭矢飞过去,射了那鸟儿再飞回来,岂不是更好?” 秦溪面露尴尬:“不成啊,这第六层境界我到现在摸不着门路。” “你还记得释道心么?”诸葛稷突然道。 “记得,道心小师傅可是我们最早遇到的朋友,怎么了?” “倭人刺王家,世子王悦本也是必死,若不是那夜裒哥刚好请释道心作客家中,恰好撞见王悦最危难的时刻,出手击退倭人, 王悦只怕一命呜呼了。” “原来如此,悦哥还是福泽深厚,命不该绝啊!”秦溪由衷赞叹道。 “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诸葛稷嘿嘿一笑:“佛图澄不是与你说过佛家真法的奥秘么?你也大致告诉过我的。若释道心能出手击退倭人,他至少得是金身境界吧。” 秦溪面色大囧:“知道了……你是要提醒我,道心师傅已然突破到真法七层以上,我却只停留在五层是吧……还不是天天帮你打剑,没时间修行!” “莫找借口,你就算修行也找不着门路,是不是这段时间脑子里都是青竹,眼睛里全是镜湖山庄的妖媚女子了?”诸葛稷怼着秦溪,一脸坏笑。 比起诸葛稷,秦溪嘴巴当然笨很多,一时间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得猛地将气息压入水面权当发泄。 只听砰地一声,水面剧烈起伏,重重波澜扩散而去。 诸葛稷正要发笑,不远处的芦苇荡中却传来一声男人的怪叫,而后是几句叽里咕噜的咒骂,忽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泰立即停了桨,诸葛稷与秦溪也立即凝气屏息,动也不动。 诸葛稷目光询问着阿泰,阿泰轻声道:“是倭人,像是两人正在厮混。” 诸葛稷打了个手势,三人心领神会,小船悄无声息地向出声处滑去。 不多时,芦苇荡男人的声音又响了几句,合着女人的呻吟。 诸葛稷瞥了眼秦溪,只见秦溪脸已红得像个柿子,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把自己装作一尊雕像。 阿泰轻声开口:“那男的好像是寨子的一个小头目,那女的好像是寨子二当家的婆娘。” “怪不得要如此隐蔽。”诸葛稷轻声道。 不多时,小船贴着芦苇荡滑到一处缺口,已经能透过拐弯处稀稀拉拉的芦苇依稀看见另一艘隐在芦苇荡中的小船。 那船上一男一女正欢愉着,诸葛稷轻轻摆手示意,小船静静地靠在芦苇边,只待顺藤摸瓜。 只是苦了未经人事的秦溪。 不多时,那男女的喘息声渐弱,对话又多了起来。 阿泰轻声耳语道:“他们在讨论刚才突然的大波浪,差点把船都掀翻。那女的问是不是水兽作怪。” “水兽?”诸葛稷皱起了眉头。 “……他们是这么说的……那男的说也有可能,说是近日喂它吃的人少了,怕是饿了。” “吃的人?”秦溪倒抽一口冷气。 三人面面相觑。 刚才还想吃水鸟,现在该担心会不会被水兽吃…… 透过芦苇隐约看见,那男女已在穿衣服,不多时小船轻动,男子开始划桨,不是往外,却越发往芦苇荡深处驶去。 难不成,倭人的巢穴正在芦苇荡内? 诸葛稷眉头紧锁,示意阿泰立即划动小船,不近不远地跟着。 雾气浓重,秦溪早已不用真法,后面的船只凭着前船的人声把控着方向。 男女又在对话。 阿泰耳语道:“他们在谈论市集上的传言,说睿王殿下要来游湖,那男的便是奉命出来探查。他在抱怨这么大的雾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可能游湖……那女的说传言只可信一半,说寨主认为睿王到此可能不是来游湖,前些日子从线报人口中知晓朝廷迁怒于镜湖山庄,正欲出兵,此番睿王或是借游湖之名,前来督战。” 秦溪瞥了诸葛稷一眼。 诸葛稷前晚已大致告知秦溪自己的谋划。 而这个传言,自然就是诸葛稷吩咐庞薇做的一步棋。 只是当时诸葛稷也不知道纪景便是倭人的线报人,更猜不到倭人已知晓朝廷要对镜湖山庄下手。 本想用流言赚倭人大军现身,却不知得知内情后,这些倭人作何打算。 “他们还说了一个谶语,说传言睿王要来游湖,镜湖居然就大雾弥漫,正应了‘天地蔽,君臣乖’之语。” 诸葛稷与秦溪面面相觑。 这句谶语的意思自然是天地都被遮蔽起来,君主与臣子便要相互争斗,分明隐射睿王会与士族在此产生矛盾。 民间居然传这样的谶语倒是诸葛稷未曾想过的,没想到这两步棋加在一起居然还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们说寨主计划做什么布局,好像是要针对睿王的。” 果然还是有布局。 诸葛稷当然想让这些倭人出手,毕竟这个大彀便是为倭人所筑,不过即便知晓有官家水军,倭人还要布局,可见其丝毫不把官军放在眼里。 不过睿王殿下正在建邺好端端的坐着呢,分毫伤不着。 可万一……睿王闲不住,跑到山阴来怎么办? 诸葛稷心底不免泛起一阵担忧。 如果倭人拥有所谓吃人的“水兽”,寻常水师还能破敌吗? 第119章 倭人水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两艘小船仍在迷雾中一前一后行驶着。 转过许多个转角,绕过许多丛芦苇,连诸葛稷也无法在地图上划清楚这条通路。 若不是这芦苇荡乃天然生长,诸葛稷几乎以为他们误入了某个阵法,心中不免隐隐恐慌。 而越往深处去,担忧之情越加浓烈。 若倭人不主动出击,任谁来也很难在此地找到这些人。 忽而,远远有一些人声传来,诸葛稷忙挥手示意,小船在原地缓缓停下,任由前面那艘船渐渐远离。 眼下这雾气的视野仅能看到一丈以内,虽是极佳的潜入时机,但对于不熟悉此地情形的三人,潜入仍然十分困难。 一切小心为上,切莫打草惊蛇。 诸葛稷向秦溪点头示意,秦溪暗运内息,身体缓缓飘起向前掠去,不多时就隐在浓雾中。 最稳妥的探查方法,仍然是依靠秦溪的真法。 但仅仅一息间,秦溪居然就飞掠而回,低声道:“已到水寨了。” 船上两人闻言一震,都知道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小船被驶入芦苇丛中藏好,秦溪一手拉一人,借助真法之力,将诸葛稷与阿泰一并托起。阿泰只觉脚下生风,芦苇在下方掠过,几乎如传说中的轻功高手一般,施展着草上飞绝技。 不多时,三人稳稳落下,居然立在坚实的平地上。 阿泰向地面看去,是一根根捆扎好的竹筒。 以竹为基。 怪不得能在湖心的芦苇荡中建成匪寨。 看起来,落地之处仅是一条栈道,随时可能会遇见敌人。三人并不多话,立即悄无声息向前潜去。 诸葛稷走在前面,想了想,将手中百里长剑递给秦溪,自己则取出惯用的弩箭,压箭上膛。 若不慎碰到敌人,一击致命才是最好的选择。 前方不远处忽而传来男人呼喊的声音,听起来似就是方才一路跟踪的男人。不多时,方才那女人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却少了一些妩媚,多了些许霸道。 “他们正在问寨主所在,准备前去汇报。”阿泰低声道。 “跟上去。”诸葛稷轻声道。 靠近水寨内部,来往人数众多,雾气稍稍稀薄,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男一女人形。三个人亦步亦趋,不多时,有竹屋的轮廓在雾气中显现。 已然摸到房屋区域,距离水寨中心更近了。 三个人贴着房屋墙根前行,偶经过窗棂,诸葛稷悄悄抬眼向竹屋内瞥去,第一间屋子里有大约五六人,或坐或躺,都穿着倭人惯用的装束,墙角堆着各式兵器,以刀为主,还有许多长弓和箭矢。 第二个房间里人数更多,粗略扫了下约十余人,这一间里面少见刀兵,但有更多的长弓和箭矢。 诸葛稷不免想到镜湖山庄丢失的那两万箭簇,怕是都已经做成箭矢了。 正发呆时,诸葛稷肩膀却忽然被轻轻一拍,回身急看,乃是秦溪。但秦溪此时表情惊愕,怔怔地看着另一个方向。 诸葛稷顺着秦溪的目光望去,不免也万分震惊,心下猛地一沉。 那是一片迷蒙中的码头,在栈道的另一侧。雾气中显露出庞然巨物,高越十丈,从形制看,应该是一艘巨大的楼船,相较之下,人几如蚂蚁一般。 水匪,居然拥有楼船? 难道这便是阴阳家的底气? 前面男女的身形几乎要隐没在雾气中,秦溪拉了一把诸葛稷,三人继续快步跟进。一路上不仅留意竹屋内的人,更沿途清点着船只的数量,只是越往前走,众人越发心寒。 这样巨大的楼船竟不止一艘,还未行至水寨主殿,已然见着三艘。按惯常水寨中轴分布,倭人手中恐怕至少有六艘。在楼船周围,中小船只一眼望去密密层层,何以百计。 这些船只若开出去,只怕镜湖水面都能被拦腰阻断。 按一艘楼船两千人以上,中小型船只百人左右来估算,欲将全部舰只启用,至少得两万余人。 看来诸葛稷对倭人势力的估算还是保守了。 这水寨的实力,比一郡水师还要强悍! 所谓湖上打劫的水匪,或者潜入王家行刺的人,都只是这寨子实力的九牛一毛而已。 诸葛稷留意到,所有楼船都已将主桅放倒,便于在茫茫苇海隐没潜伏,而楼船周边的巡守均是带甲执刀,口令严整。 这哪里是水匪,分明就是倭国的水师! 本以为是江湖争端,不想却探出这么件大事。 诸葛稷的面色极为难看。 顺利潜过十几个竹屋,那对男女的身影在一幢竹子搭建的大殿前消失,看起来,这座大殿应该便是这水寨的正殿。此处守卫数量也多了许多,仅门前就有六人来回走动。 想打探倭人寨主的情况,直接潜过去是不可能了。诸葛稷四下观察,最终目光落在竹殿的顶部,两脚一蹬,身体轻跃而上。 秦溪正想立即跟上,却见阿泰一脸犯难,便一把提着阿泰,暗运内息,片刻后也稳稳落在竹殿屋面。 透过竹筒间的缝隙,诸葛稷终于看清殿中情形,寨主该是一名眼睛很小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十分精瘦,此时正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地听着男女汇报,而后摆摆手,那男子出了大殿,女子却留下来坐在一边。寨主又似关切地问了她几句,这女子却答得漫不经心。 诸葛稷瞥了眼阿泰。 阿泰凑过去耳语:“寨主是在问那女子二当家的情况,好像是之前负伤了,一直卧床不起。” 诸葛稷微微点头,继续倾听,想再知道一些布局谋划之事,但等了许久,大殿中的两人均未再言语,女子只把玩着一把短刀,寨主却在图一样的纸上写写画画。 或许,那便是布局? 眼看天色渐暗,诸葛稷有一丝退意,正要离开,大殿中忽然又来了两人。 一名皮肤黝黑却把脸涂的煞白的女子,以及一名一矮胖且长相丑陋的男子。 那女子进来便开口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寨主一言不发,只微微点头。 阿泰凑在耳边轻声转述:“水兽已经准备好,今夜将被向西牵引,只是近日捉的人太少了,水兽不是很好控制。” 诸葛稷眉头微皱。 向西,不就是向山阴县与镜湖山庄相对的水域么。 不多时,那矮胖男子上前说话,却言辞颇为激烈,似在与寨主争辩些什么,但寨主显然也不惯着他,厉声驳回,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阿泰耳语道:“此人质疑寨主的决定,说尚不明确睿王的行踪,贸然抛出底牌不合适,寨主认为会稽水师和江东兵力已经齐聚于此,扬州军目前驻守淮南,真乃天赐良机,即便捉不到睿王,全灭会稽水师也能够完成目标。” 诸葛稷略略点头,背上有些发凉。 这倭人的寨主可不是傻子,非常清楚审时度势。 若真想全灭会稽水师,那他们的目的可就真值得深思了。 殿上的争论愈加激烈,这节骨眼上,之前坐着的女子却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了几句,只这几句,争论戛然而止。 诸葛稷习惯性看向阿泰,谁知阿泰未立即翻译,却满面惊讶,半晌才耳语道:“她说:‘本公主奉女王之命前来不是为了看你们吵架的,我们和阴阳家合作就是为了这个时机,我赞成消灭会稽水师,一举吞并江东,这样才能尽快与鲜卑人瓜分中原,那个睿王不重要,你们不要再说了。” 第120章 豢养水兽的沧月 诸葛稷与秦溪闻言均面色骇然。 所以这一支倭国水师本就是有预谋有组织,也从不隶属于阴阳家。 恐怖的战力,以及一头神秘的水兽。 若称霸镜湖,就等于称霸江东,那这风雨飘摇的晋王朝,真的是南北受敌,国祚呜呼哀哉。 念及此处,诸葛稷面色凝重起来。 眼下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错,否则不单单是镜湖山庄数千条生命,甚至整个晋王朝,都会因为这一着失棋,满盘皆输。 大殿中的争论已经结束,寨主对着手中的纸与另外三人说着什么,声音已然很小,再难听得清。 诸葛稷思忖片刻,又掐指算了半晌,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声贴耳对秦溪说了几句,又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秦溪。 秦溪轻轻点头,一纵身,飞快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中。 大约半炷香时间,诸葛稷一声不吭,只趴在房顶上动也不动,而大殿中数人也一直在低声商议,什么也听不清。 正当阿泰觉得左右这么趴着也不是个事的时候,却分明听见三人来的方向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一众呼喊叫嚷,一传十传百,一瞬间所有屋子里的倭人都冲了出来。 阿泰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如果说趁着雾气潜入时自己还不怎么慌,但眼下屋檐下方少说也得上千人,随便谁一抬头便能发现自己,谅插翅也难逃。 当然,倭人呼喊的话语阿泰也听的真切,所有人都在喊着:“着火了?哪里着火了!” 可即便下面乱起来,诸葛稷却依然动也不动,直到一个身影轻轻落下,平静地好似只是去小解了一般。 秦溪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诸葛稷,此时阿泰看的真切,那是个火折子。 水寨的屋子均就地取材,几乎皆是用会稽山的竹子搭制。而竹质易燃,芦苇荡更是天然的燃料库,只一小会,火势已然越烧越大,在房顶上几乎都能望见浓雾中隐约闪动的火光。 大殿中的数人终究还是跑了出去,分头指挥忙碌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中忽而闪出鬼魅一般的人影,诸葛稷快步上前,仔细观察寨主留下的那张纸,仅片刻,诸葛稷就一纵身又回到屋面上。 “这么快?”秦溪低声问道。 诸葛稷点点头:“都记下了。” “现在怎么办?” “方才那个白脸女人去的方位看清没?” “留意了,往东边去了。” “走!” 秦溪手上一用力,阿泰忽然又觉得自己成了轻功高手,三个人只在房顶上腾挪飞跃,却一丝声响也没发出,很快便见到快步疾走的那白面女人。 这一侧与方才来的方位刚好对称,不出所料,这一侧也有三艘巨大楼船。 白面女人绕过码头,穿过一片竹屋,直直走向一条窄小的栈道。 三个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发现栈道延伸进芦苇荡的深处,又到了一片远离主寨区的空阔之所。 窄小的栈道延伸为一圈平台,台上仅有两座竹屋,台边也仅有一艘小船,但更多的是六根约三人合抱的立柱,看上去是由竹筒扎制而成。 诸葛稷与秦溪心知肚明,此处应该就是豢养水兽之所了。 白面女人行到一处竹屋前,同这里的看守说了几句,便进了另一处更宽敞的竹屋,再没出来。 阿泰翻译道:“那女人问是否有异常,守卫说没有。又问了下还活着几个,守卫说八个,就这些了。” 诸葛稷闻言,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若如那女人所言,水兽已准备今夜好往西牵引,必然得有控制方式,诱饵是对付兽类最常见的手段。 水兽吃人,那诱饵大概率是……活人! “那守卫身后的竹屋里可能是捉来的活人。此地离主寨区颇远,有没有想法活动下筋骨?”诸葛稷贴着秦溪耳边道。 “那还用说!” 秦溪捏了捏手背的关节,面色如霜。 雾气中,轻微一声“嗖”,竹屋外的看守应声而倒。秦溪猛然打开竹屋之门,如饿虎扑食般冲进屋内,一眼便见两名同样倭人装束的看守,未等这两人喊出声,百里剑出鞘,一招绝云直接抹了两名看守的脖子。 秦溪剑在滴血,回身便望见这屋子里的大笼子中关押的人,顿时心也在滴血。 八个人,准确的说是八名四五岁的孩子,都衣衫褴褛的模样,眼中满是惊恐。 秦溪收了剑,让自己尽量和蔼些,做了个轻声的手势,说道:“我是来救你们的。” 笼子中顿时一片欢悦。 另一个竹屋内,诸葛稷拿着阿泰的长剑,搭在那白面女人的脖子上,此时才看清,这女人一副神婆装束,全身画满了奇怪的纹路。 白面女人被突然杀入的诸葛稷吓了一跳。此刻却淡定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没有丝毫恐惧。 诸葛稷问话,阿泰翻译。 “你是什么人?”诸葛稷冷声问道。 “这句话好像应该我来问你。”女人态度很高傲。 “我是朝廷的监察御史。” “哦?看来中原朝廷也不全是无能之辈。” “回答我的问题!”诸葛稷厉声道。 那女人咧嘴而笑,笑容有些瘆人:“我乃沧月,侍奉月神的奴仆。” “是你养了水兽?” 沧月眯起了眼睛,看着诸葛稷道:“不错。” “水兽是什么?” “水兽便是水兽。”女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水兽在哪里?” “呵呵,就在你们脚下,正饿着呢。”女人直接忽略了诸葛稷手中的兵器,话语中甚至有威胁的味道。 诸葛稷眉头一皱:“你们打算做什么?” 沧月冷笑道:“为了救你们中原人于水火之中。不信奉月神的人,才会有皇室相残、饥民遍野。你们应当感谢我们!” 诸葛稷面色铁青,怒道:“感谢你们什么?伏大军于镜湖,掀起战火,让百姓流离失所吗?” 沧月道:“你们有句老话叫‘不破不立’,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诸葛稷心底一震,又是一堂而皇之用正义的理由粉饰歹毒的家伙。 诸葛稷手中的剑微微颤抖,杀意渐起,正犹豫间,秦溪进了房门。 诸葛稷从未见秦溪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凌冽的目光犹如实体一般。 “问完了吗?”秦溪对诸葛稷道。 “问完了,说了也等于没说。” “那便杀了吧!”秦溪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 阿泰分明看见沧月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恐。 “你懂中原语言?”阿泰惊道。 沧月根本懒得回答阿泰,只用蹩脚的汉话直接对秦溪道:“你们不能杀我,只有我能控制水兽,杀了我,水兽将毫无约束,定会吃掉你们更多人!” 秦溪嘴角一丝冷笑。 沧月只觉得眼前人化为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至,下一刻,自己的目光翻了好几圈,最终停留在地面上,沉入黑暗。 一式绝云,剑至头飞。 第121章 万事不决一把火 “怎么……”诸葛稷惊道。 未曾想过从不想杀人的秦溪此番出手如此干脆。 “便宜她了!”秦溪语气冰冷,又对诸葛稷道:“出门看看,便知此人必死的理由!” 诸葛稷怔一怔,忙快步出门。 入夜昏暗的光线下,八名孩童如受惊的雏鸟,聚在门前,瑟瑟发抖。 其中一名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壮着胆子问:“阿叔,那吃人的女鬼死了吗?” 诸葛稷面色由震惊而到决绝,郑重道:“孩子们,女鬼死了,阿叔带你们回家!” 此言一出,孩子们均欢呼雀跃起来。 诸葛稷惨笑。自己也只比这些孩子大了十来岁而已。 然而喜悦总是转瞬即逝,正当一行人靠近码头边的小船,欲安排孩子们撤离时,异变突生,水面忽然剧烈翻腾起来,重重波涛拍击着栈道,将湖水全部冲了上来。 “是水怪!”有孩子失声叫道。 “水怪醒了!” 所有孩子都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直躲在秦溪身后。 秦溪与诸葛稷心知肚明,是杀了人的血水渗入湖面,唤醒了这吃人的恶兽。 但面对未知的对手,两人不敢掉以轻心,凝视水面,紧紧握着手中长剑。 波涛愈加汹涌猛烈,六根立柱似受到极大的冲击,嘎嘎作响。 忽而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中一跃而出,正对着码头竹台砸下来,却在空中似猛地被拉扯一般,重重摔下。 轰! 水花滔天。 虽雾气蒙蒙,但在水怪跃出的瞬间诸葛稷已瞥得清晰。 这是一只巨大的鱼,体长恐怕已有十丈,跃在空中似大山压顶一般。 嘴巴长而深,满口尖牙森森,形同鳄鱼,却拥有鱼一般覆盖鳞片的身躯。 在其周身各处,似埋下了粗实的铁链,正系在六根立柱上。 从未见过这等生物。 也不似古籍记载的神话怪兽。 眼下诸葛稷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人力不可及”五个字。 “按原计划!都靠你了!”诸葛稷对着秦溪道。 秦溪点点头,唰地收剑入鞘,直将百里剑丢还诸葛稷。 一众孩子以为秦溪要以身为饵,急得哇哇大叫,却被诸葛稷拉着快速上了飘摇不定的小船,待阿泰也跳上,诸葛稷匆忙划动小船往芦苇深处划去。 秦溪立即全力凝息,迅速在周身形成极速回旋的屏障,以驭六气之法,猛然向四周轰去。 恰在此刻,水怪又一次高高跃出水面,对着秦溪当头砸下。 远处小船上观看的孩子们无不惊呼。 轰!! 水怪一跃之力正面撞上秦溪的真法,激发了更加可怖的爆破,一瞬间气流如刀般向秦溪身后飞掠,眨眼便将竹台连带竹屋及栈道尽数击为飞屑。 断竹在空中四散飞舞,几个尸体沉入水中,血水立即全面散开。 水怪疯狂了,拼命挣扎着,要全力挣脱六根立柱的束缚,不多时便传来咔咔的声响。 秦溪心知这立柱也撑不了多久,立即御风飞回在波涛中几欲倾覆的小船。 “快走!” 小船很快便隐没在茫茫苇海中。 阿泰看着诸葛稷与秦溪二人,一时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 如果今日有一丝异心,恐怕死的只有自己。以这两人的身手和智谋,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足以脱身。 小船在芦苇中穿行,远远见一片火光冲天,是水寨的大火,已经席卷了整个寨子,连带周围的芦苇都在燃烧。 火焰的热浪扫清这一带的雾气,可以看到巨大的船桅已被立起,为躲避无可挽救的火势,倭人纷纷登上大船,向芦苇荡之外冲去。 秦溪对着诸葛稷笑道:“你还真有武侯遗风,万事不决一把火。先前镜湖山庄一把火烧穿了阴阳家的布局,今日一把火不仅来了个声东击西,更逼的倭人水军弃寨而出。这样一来,倭人躲是躲不了了,唯有明日水上拼死一战。” 诸葛稷无奈道:“只是没想到这一片镜湖水居然潜藏这么大的隐患。而且现在还有个未知数,那头水怪不是一两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今晚我们对水怪出手,一来是救人,二来是让水怪搞点乱子,消耗些倭人水师的实力,只是不知到明日,这水怪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了。” “计划总会有些变数,不过目前来看,一切还算可控。”秦溪显得并不担忧,撂了句:“我去看下方位。”整个人便直升高空。 一众孩子中,那名稍大些的男孩看着秦溪没入雾气的身影,激动问道:“阿叔是神仙吧?” 诸葛稷笑道:“他同我们一样都是人,只是他学的武功和我们不大相同而已。对了,你叫什么?” 男孩答道:“我叫石头。” “石头?”诸葛稷微笑:“真是个好名字,你们家在哪里,我们一会将你们送回去吧。” 正说间,秦溪缓缓降落,对阿泰道:“已经快到芦苇荡边缘了。前面往左拐,再往右拐,便能出去。” 阿泰点点头,小船轻快地划过水面,离那一片火光越来越远。 石头盯着秦溪看着半晌,忽又回头对诸葛稷道:“我们……我们都没有家了。” 诸葛稷一愣,问道:“怎么会没有家,你的娘亲和父亲呢?” 提及双亲,孩子中有几个居然都低低哭了起来。 石头道:“我们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从北边躲避那些坏人逃过来的,一路上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就都走在一起了。我是跟我的娘亲一起来的,但在路上娘亲病倒了,后来死掉了。”又指着一个正在呜呜哭的女孩子道:“小梅的爹娘能陪她一起走到钱唐,但是后来往上虞去的时候被那些鬼一样的人抓住,爹娘前不久被喂了水怪,现在也就只剩小梅了。” 小梅听到石头说了这么一段,哭的更加大声。 诸葛稷柔声道:“小妹妹,我们还没有完全逃离危险,如果哭声太大,会把水怪引来的。” 小梅及其他孩子闻言,立即生生地将哭声憋了回去。 “没想到如此凄惨。”秦溪不住摇头。 “北边打仗,生灵涂炭,只怕比这还惨。他们还算好,都是能逃出来的,只不过遇上那些倭人,又掉入狼窝了。”诸葛稷轻叹:“你说若将他们安顿在镜湖山庄,合适吗?” 秦溪道:“当然可以,但前提是明日镜湖山庄能保下来。” 诸葛稷微笑道:“落子均已完成,目前看来,保下来应该不成问题,你还不信我么。” 秦溪挥手扫清了周身数丈内的一片迷雾,笑道:“那就看诸葛大人明日调兵遣将咯。” 第122章 诸葛稷的锦囊 不同于王导的安眠,顾荣几乎一夜未睡。 带领两万水师进攻江湖门派,这等事情,如果能给顾荣一次选择的机会,绝对不会接手。 吃力不讨好。 别人不说,顾平一再提醒过的真法强者,墨家钜子秦溪,绝不会善罢甘休。 该如何抉择,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 但这世道,通常身不由己。 天刚微亮,顾荣已来到会稽水师营寨。前些日子汇集过来的兵士多已操练完毕,此时正做着战前准备,在大小舰只上忙碌着。 只是,雾气仍然浓重,似乎比昨日更重了。 顾荣略略皱眉,心里盘算着,若等到辰时仍不见雾散的迹象,是否要和王导商议暂缓进军。 名义上顾荣是这水师主帅,可大方向上的决断,不还是在王导手里。 王导站在望楼上,看着一湖迷蒙,心中也颇为不畅。 聚集各家兵甲的目的已达到,可解决游离在官营冶铁之外的镜湖山庄才是最根本的目的,要以此震慑江湖人士,王权在手,不容造次。 但这雾气,连方向都摸不清,如何进军? 正犹疑间,郡守庾琛忽然快步而来,急对王导道:“睿王殿下来了!” 王导面色一怔,心中更加不悦,回问道:“人在何处?” “现在已到山阴城西,却不进城门,自城外驿道直接奔水师来了。” “胡闹。”王导一声低语,拂袖往楼梯走去。 片刻后,王导率会稽郡一众文官立在水师寨前,向西遥拜。 马蹄声呼啸而至,华贵的舆车冲到人前方才停下,司马睿当先下了车,意气风发地向王导走来。 “参见大将军!”一众官员齐道。 “免礼免礼。诸卿辛苦了。” “殿下……不在建邺坐镇,何必劳顿远行至此?辰时未到便至,殿下怕是起了个大早吧。”王导对司马睿拱手道。 语气虽恭敬,话却是不阴不阳。 司马睿哈哈一笑:“王大人今日破敌,我身为安东将军怎能不至。起行虽早,但毫无困顿感,皆因今日要见识我江东水师建功,十分期待!” 王导面上肌肉抽动,只得道:“那恭请殿下移步望楼,看我们江东水师之雄壮 。” 司马睿欣然迈步,在一众官员簇拥下往望楼走去。 王导与庾琛紧随其后。 司马睿忽而道:“怎么不见顾大人、纪大人?” 王导回道:“顾大人担任此役主帅,如今正在水寨准备,纪大人……世子新丧,回家治丧去了。” “哦……”司马睿略一沉吟,对左右道:“速以公礼致纪家,以表关心。” “是。” 不多时司马睿登上望楼,放眼湖面,不禁皱眉:“我军虽雄壮,只是这雾气……” 王导回道:“或待日出便可雾散,届时即可进兵。” 司马睿不再言语,只凭栏远眺。 一众官员在望楼等了许久,眼看已到辰时,日头已高升,雾气却没有一点要散的迹象。 “报,顾将军来信。” 王导从校尉手中接过纸笺,展开与司马睿同看。 “湖雾甚重,恐有毒瘴,若经久不散,是否考虑暂缓进兵。” 王导眉头紧锁,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回复。 却忽然又一校尉奔至:“报,外面有一人自称监察御史家仆,携带一物,要亲自呈给王大人。” 王导面色一怔,看了眼司马睿,却见司马睿也一脸讶异。 本以为诸葛稷破了孔明月之案,暂无新差事,应当在家中歇息,却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一出。 “不对,如果是监察御史之物,为何他本人不送来?”庾琛在旁质疑道。 王导思忖片刻,问校尉道:“可看出来人什么身手?” 校尉答道:“来人乃一中年男子,虽着布衣,却有猛将之威,小人眼拙,见他可能已有宗师实力。” 王导面色变化,忙道:“快请他上来吧。” “是!”校尉飞奔而去。 “这……”庾琛有些疑惑。 王导道:“临战之机求见,本不合规矩,但来人乃宗师武者,放眼这寨子中无人能挡。若是刺客,直接杀进来便是,何必多此一举。来便来吧,或许那诸葛稷有什么退雾的法子。” 不多时,冷面黑衣的孟祝出现在众人眼前。 未近身,众人只觉一股英气扑面而来。 王导皱眉道:“你便是诸葛稷家仆?” “正是。” “他让你带什么东西来?” 孟祝取出锦囊,恭敬双手递上:“公子吩咐,定要在此时亲自交给王导大人。” 王导狐疑地看着孟祝手中锦囊,半晌叹了口气道:“我便是王导。”极不情愿地上前接过。 份量很轻。 拆开一看,只薄薄一张纸。 “此雾无毒,可放心进军,下官将在雾中击鼓引路。” “原来如此!”王导竟哈哈一笑,将纸笺递给司马睿。 区区不到二十字,司马睿来回读了数遍,惊喜道:“这诸葛稷当真智勇双全,不仅算到大雾弥漫,更亲身试毒,单打头阵,此一役若胜,诸葛稷当记上一功!” 王导略略点头,将诸葛稷的纸笺放回锦囊,对校尉道:“拿去呈给顾大人,转达一句:‘睿王谋划在先,已遣监察御史引路,务必好好用兵。’” “是。”校尉飞奔而去。 司马睿讶异片刻,对王导略略点头:“你又替我造声望了。” 王导见其他官员均距离稍远,压低声道:“那可不,往后江东都得您说了算,我们这些打北边来的都得仰仗您啊!” 司马睿轻拍栏杆,笑而不答。 孟祝忽而抱拳沉声道:“王大人,在下任务已完成,请容在下告退。” 王导负手点点头:“好。” 司马睿却突然道:“这位壮士,留步。” 孟祝面色疑惑,抱拳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乃安东将军,当朝王室司马睿,感壮士武艺高强,行事干练,想邀请壮士入将军府,担当卫士统领,如何?” 此言一出,孟祝与王导均惊讶不已。 孟祝当即长揖道:“多谢将军赏识。但在下累世为诸葛家臣,实不便改换门庭。且论及武艺,在下比诸葛公子差得远,更不用说秦公子,实在惭愧。” 司马睿惊讶道:“你家诸葛公子不是方才过了九品中正吗?年纪尚轻,武艺竟已比你高强?” 孟祝道:“是,在下只是刚触及宗师境界门槛,但诸葛公子早已入宗师许久。” 司马睿赞叹道:“真是少年英才!”转向王导道:“你举荐的人才,果真有过人之处。” 王导无奈笑笑。 若不是谢裒与王悦推举,他怎会看得上诸葛稷。 司马睿又向孟祝问道:“壮士所言的秦公子又是何人?” 王导面色有些尴尬,对司马睿道:“这位壮士说的是秦溪,此子身份不明,年方十二,乃诸葛稷好友,现居于诸葛稷府上,目前在江湖上任墨家钜子。” 司马睿有些疑惑,问道:“按理说这秦溪也算少年英才,该到九品中正的年纪,怎么不见朝廷任令?” 第123章 出征 王导迟疑片刻道:“多半因为没什么家世,而且听说此子曾在秣陵攻击过官兵,所以定了个下品,朝廷……自然不会让他入仕了。” 司马睿猛击栏杆:“真是迂腐可笑。士族之外的人才便不是人才了吗?攻击官兵怎么了,前朝不是还有江洋大盗任前锋大将的嘛。” 王导赔笑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不知秦公子自己是否有意于功名。” 正说话间,茫茫雾气中忽然传来隆隆的鼓声,虽不甚雄浑,但也似敲在每个人的心中。 司马睿立即来了兴致,紧盯一片浓雾道:“来了!” 王导也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同时摆手向孟祝示意,孟祝一抱拳,闪身离去。 鼓声响了三轮,忽而水寨中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像是回应一般,更将所有人心底的热血点燃。 “出征了!” “快看,楼船动了!” 望台上大臣们翘首以望。 成阵列的水师战舰缓缓起航,向着雾中前行。 “刚到辰时,一切都刚刚好!”司马睿兴奋不已。 王导当然知道,顾荣与诸葛稷是有些交情的,毕竟那所谓耕读之宅,算下来还是顾家的地皮。 眼下顾荣被架在火上烤,如果是诸葛稷引路,或多或少,顾荣心里能安定些。 只是这大军起行,一头扎进雾里,很快便要看不见了。站在这望楼上,当真是睁眼瞎,无聊至极。 随他顾荣打去吧,反正只要个结局。 平了镜湖山庄就行。 王导正盘算着,忽然没来由一阵热风掠过面颊,还以为是自己感觉自己有误,却发现所有离栏杆近的大臣们都面有惊异之色。 这热风哪里像秋季的风,倒不如说似夏季最热的天气贴地卷来的热浪,但现在不仅不是酷暑正午,还是微凉的秋晨,不仅不在地面,而是立在高逾十丈的望楼。 司马睿皱眉道:“要变天了?” 如回应司马睿一般,楼船上原先静止不动的旌旗忽然猎猎招展,这一带湖面的雾气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淡,不仅大小楼船舰只能看得更清楚,甚至前方擂鼓的一只小船也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真乃天赐之风!”司马睿由衷赞叹道。 王导却眉头紧锁,远远凝视着雾气中只能看到一点形状的诸葛稷的小船,心底有种不安的猜想。 刚刚好一百年前,诸葛稷的先祖在赤壁之上以七星坛作法,借得三天三夜猛烈东南风,助周瑜成就大功。 时至今日,这诸葛稷难道也懂得借风之术吗? 天师道的神通之法王导当然是清楚的,本以为朝中只有自己手中有江湖异士这一无比独特的底牌,眼下看来,这诸葛稷也不是泛泛之辈。 王导一声冷哼,且看诸葛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身在楼船之上的顾荣当然没有这么多顾虑,眼下疾风正劲,若不是前方湖面还笼罩在雾气中,真想停桨升帆,借风起航。定然若离弦之箭。 顾荣一身戎装,立在顶层甲板上,捏着手中诸葛稷的锦囊,心中十分喜悦。 看来这诸葛稷确实是知恩图报之人,也不枉先前遣顾平频繁接触。 只是……想到那日诸葛稷策马直奔乌衣营的一幕,顾荣心中陡然一沉。 方才王导让校尉带了句话,分明提及诸葛稷是睿王安排。 睿王本与王导便是布衣之交,整日形影不离,说是睿王安排,不还是经由王导授意。 诸葛稷算是已经明摆着投效王家了。 虽不至于对自己有敌意,但就好比本该自己吃的果子被别人抢了一般。 念及此处,顾荣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有种被耍的感觉。 江东这块地就这么大,他王家谢家来了,便是明摆着强占当地士族资源。 这两万水师哪里是朝廷的战力,分明就是江东士族的家底。此一战后,两万兵甲尽归于睿王,谁敢开口要回来? 王导已然赢了。 还赚走了自己悉心提点的诸葛稷。 顾荣凝视前方的眼神已逐渐冰冷。 此役后,有必要清算一下。 轻舟之上,阿泰只管拼命摇着桨,面上毫无表情。 对于诸葛稷击鼓为浩浩荡荡的朝廷水师引路之举动,以及秦溪逍遥飘逸挥手起风散雾的神通,早已见怪不怪。 这两人本就不是正常人。 阿泰本对那些倭人也没什么感情,在这两人边上,更是半点念想也没有,只愿这场乱子尽快平息下来,回孔宅当那个呆呆木木的看门侍从。 水师楼船劈波斩浪,一众大臣也心潮澎湃,只是行了约半炷香时间,眼见战船群已深入湖心,却仍然看不见对岸在何处,更不知道所谓镜湖山庄的方位。 王导远远比划着位置,疑惑道:“不对呀,镜湖山庄不是说是在山阴县正南的吗?如今舰队的方向,怎么往东边去了。” 但立在旗舰之首的顾荣完全不知道方位,因为在顾荣及所有水师将士的眼中,仅能看见后方水寨,前、左、右三侧均是茫茫的白雾,甚至这雾气愈加浓重。 唯一的向导,只有前面仍然若隐若现的轻舟以及不时传来的鼓声。 可那轻舟好似也将要被浓雾遮挡。 顾荣有些不安,忙对左右道:“升帆!全军再提速,尽量追上前船!” 指令迅速被执行下去,长帆扬起,在灼热的劲风下劈波而行,可在顾荣看起来,那小船几乎要看不见了,终于在又追了一里地之后,小船彻底隐没在雾气之中,连鼓声也戛然而止。 雾气弥漫而至,辨不清方位,但舰队仍在惯性地行进,四下里除了风声水声桨声,再无其他声响。 顾荣心中一阵恐慌。 远远观望的睿王及王导等一众大臣也发现此异常情况,可眼下水师主力已相距数十里开外,传令的校尉早已追之不上。 正当众人惊疑间,远处雾气中似有高耸之物隐约显现。 顾荣立即吩咐全军缓行,随着距离逐渐接近,那高耸之物的形状也愈加分明起来。 那是一具船桅,而且同样是楼船的形制! 镜湖之上,怎还会有楼船! 顾荣心中大疑,立即传令全军备战。 一众水师从未打过这样的仗。 身处迷雾,未知敌手。 本以为是快速攻入山庄的一场屠杀,谁知竟在湖面便遇上阻碍。 会稽水师仍在悄无声息地接近,但接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船桅,又一具,再一具,而后密密层层,如丛林一般高耸。 那股燥热的风恰到好处地荡开了望楼的视野,望楼所见恰如顾荣所见。 一众大臣均陷入沉默。 震惊,恐惧。 镜湖之上,怎会藏匿着如此庞大的水军! “这是江湖势力?”司马睿沉声道。 王导满面惊愕,已然说不出话来。 第124章 一触即发! 司马睿望着会稽水师前方隐约可见的船桅,面上再也不见一丝欣悦之色。 “扬州军什么时候调回来了吗?”司马睿再一次沉声问道。 王导从震惊中回转,立即恭敬道:“并未得到扬州军有调动的消息。” “不是扬州军,哪里还有如此庞大的舰队?” 司马睿此言虽有厉色,却没有责备的语气,王导心知睿王眼下完全没有心思追责,只一心想知道这么多大小船只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便愈加仔细盯着雾气中突然出现的楼船,忽而面色凝重。 “殿下请看那将旗,与我军旗帜截然不同。” 司马睿闻言凝神细看,却见雾中楼船的将旗乃瘦长竖旗,每艘船的旗帜样式似乎并不相同。而会稽水师由于是临时任命的主帅,打出的旗号仅有一个国号“晋”字,并无帅旗。 “难道真的是镜湖山庄的势力?” 司马睿头一回对江湖势力产生了一丝恐惧感。 王导缓缓摇头,但终究没有回答片言。 与王导相距数十里眺望不同,顾荣却是实实在在杵在这一众突然出现的陌生战船前,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 “快看,船上好像有人!” 有视力好的,已经见到在对方楼船上走动的人影,有一些似乎已发现会稽水师,奔走呼告着。 顾荣迅速做了决定。 这显然不是友方水师,不论是谁,都是强劲的敌手。 “传我令,全军上甲板,强矢准备,全速前进!” “是!” 很明显看出来,会稽水师舰队正对着的,是对手的侧后方,最易进攻的角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先下手为强! 咚!咚!咚!咚! 隆隆的战鼓声在旗舰擂响,如回荡在湖面巨兽的怒吼。 燥热的风愈加强劲,似乎吹到每一位将士的心里。 所有人的手中强矢已上弦,双手紧握。 “报!距敌方舰队约十里!” “好!继续全速前进!”顾荣的声音掷地而响。 这股风在瞬间似乎达到了极致,湖面的雾气如被粗暴地撕开一般,庞大的敌方舰队很快便赤条条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 楼船六艘,其他大小舰船不下百艘,却都是停泊状态。 远处薄雾中依稀可见苍山断崖。 原来这里已到会稽山脚下。 “报!已看明敌方身份,均是倭人装束!” 砰! 顾荣一掌狠狠地拍在栏杆上,心中的惊疑一扫而空,瞬间如明镜一般,暗自笑道:好你个诸葛稷!说是引路去打镜湖山庄,居然是引大军借雾奔袭倭人之后! 到底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 恐怕王导等人均被你玩弄于股掌! 还好不止我一人出糗,如此便也罢了! 骂完诸葛稷,顾荣盯着眼前飞速接近的船队,露出鹰一般的目光。 原来倭人已在此伏下如此一支大军! 若是当真攻了镜湖山庄,倭人伏在此处猝然发难,恐怕整支水师都得折在镜湖! 且不管诸葛稷耍了什么花招,但眼下却是将水师领到了极佳的进攻方位。 “报!距敌方舰队约五里!” “好!投石准备!” 顾荣忽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白衣怒马,羽扇平叛,原来这一份战意在这一年繁重的朝堂事务中还没有磨灭。 对面船上的人显然已经慌了神,甲板上下大量倭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奔跑着,有的船想调转方向,却卡在船阵中完全做不到,想退,后面便是山崖,想跑,风向完全相逆。 “报!距敌方舰队约二里!” “传我令,万箭齐射!”顾荣几乎是吼着出了这道指令。 左右提醒道:“主帅,二里是不是稍远了些?” 顾荣笑道:“乘着这样的大顺风,还担心射不到二里地?” 浑厚而低沉的号角吹响,会稽水师将士手中的箭矢向天激射而出,湖面上箭矢破空,密如飞蝗,顷刻间倭人船上一片鬼哭狼嚎。 倭人多是布衣,鲜有带甲,在会稽水师这一轮密集的箭雨下伤亡惨烈,有拉弓还射的,箭矢飞了一半却纷纷落在水中,半点也蹭不到水师楼船的边。 秦溪与诸葛稷的小船早已隐在战场侧边的薄雾中,眼见数里外这惊天动地的一战,诸葛稷负手迎风而立,豪情万丈,而秦溪似梦回五色湖的那一夜,月下屠黑龙的箭雨纷纷,但相较此时自然差得远了。 这便是正规军队间的大战! 有中箭的倭人惨叫着跌落水中,晕开一片血迹,渐渐倭人船只所在区域均被血水晕染。 船只纷乱,水面震荡,但这样的波涛怎能阻止会稽水师舰队如疾风般接近。 “报!距敌方舰队一里!” “投石!放!” 顾荣似全身都在用力嘶吼。 低沉的号角再一次吹响,巨大的垒石在空中划过惊心动魄的弧线,轰然击中倭人的舰船,小点的船被一石砸为碎屑,大一点的楼船身中数石,碎木横飞,甲板凹陷,兵士屁滚尿流,更有躲闪不及的被直接砸为肉饼。 顾荣勒令左后传令:“所有舰船扎住脚,全力放箭!全力投石!” “是!” 会稽水师一字排开,垒石箭矢如雨如雹般向倭人舰队砸去,交战不到半炷香时间,眼见倭人船只已倾覆三分之一,六艘楼船中,其三已重伤将倾。 “冲击准备!”顾荣嘶吼道:“冲船在前,楼船在后,全军速进!” “是!!”旗舰上的兵士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这一战打的酣畅淋漓,会稽水师将士们已然热血沸腾。 水师战舰再次起行。 秦溪双手凝息,疾风大作,湖面卷起滔天巨浪。 “报!前军距敌船不到半里!” “众将士听令,誓将贼军赶尽杀绝!杀三人者赏米十担,杀十人者赏帛百匹!冲啊!” 轰! 第一艘冲船已然撞入敌阵,巨大的冲击力直将一艘轻舟撞翻,仓内带甲兵士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水,挥舞着雪亮的官刀冲上敌船,举刀便砍,即便水军将士只着轻甲,但在布衣倭人眼中个个都是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可怜倭人兵士不多时便降得降,死的死。 接连不断的冲船撞入敌阵,一片杀喊声震天。 “我们也去吧。”诸葛稷望向秦溪,抑制不住全身的兴奋。 “好啊,反正不用再起风了。”秦溪点头道。 “我……能去吗?”阿泰弱弱地问道。 诸葛稷有些讶异:“你当真想去?我们这是去杀你的同族,虽说他们是入侵者,可……你真的不在意吗?” 阿泰摇头道:“我不是去杀他们,我是想跟着你们,如果见到他们的寨主,或者那位公主,我好把他们说什么翻译给你们听。”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们留手,救下几条性命!”诸葛稷哈哈一笑:“放心,投降不杀!那你便跟上吧!保护好自己!可别稀里糊涂被你同族给杀了!” 阿泰感激地点点头,飞快划动轻舟往战场而去。 秦溪对诸葛稷道:“那我上去了。” 诸葛稷自然知晓秦溪要做什么,道了声好,转身远远望向太守府的望楼。 若按原先的计划,那个人应该也快到了。 第125章 斗胆进一言 秦溪飘飘然升至半空,周身仍隐在雾气中,积蓄内息,引四下之风。 忽而双手一震,如爆破一般,强烈的气流自周身扩散出去。 太守府望楼,司马睿远眺着这一场大战,激动地直拍栏杆,将手掌拍红了都不自知。 一众大臣均在啧啧称赞,说天时地利人和,乃睿王之福,豪取一场大胜。 唯有王导面色复杂,脸上阴晴不定。 这个结果,似乎和自己想要的,不大一样。 然而又一阵劲风直扑面颊,众人几乎都睁不开眼睛,待风止息,却惊见镜湖之上的雾气一扫而空,朗朗晴空之下,那一片战场火光冲天,与周围苍山碧水格格不入。 镜湖本是仙境,但那一处乃阎罗殿。 王导的目光掠过湖面。不禁凝聚在战场西侧。 一片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相距战场约十里左右。 很显然,那才是镜湖山庄。 所以这一仗,究竟在打什么? 镜湖山庄的防御水军? “报,有艘小船正向这里驶来!” 王导与司马睿闻言皆疑,眼下所有人应该都被镜湖南岸的战斗吸引目光,又是何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往这里来。 王导向近处湖面望去,一叶扁舟只一人,衣衫褴褛却仙风道骨。 “带他上来吧。”王导淡淡道。 此人,王导是认识的。 不多时,来人便立在王导与司马睿面前,笑意吟吟一深揖:“见过睿王殿下、王大人。” 王导笑道:“伏波将军为何会在此时到访?” 司马睿略有惊异,向王导问道:“这位是……” “此乃五年前大破反贼石冰的葛洪将军,功成即身退,居山林潜心修道炼丹,医术道学皆惊为天人,时有人称葛将军为林中散仙,真是逍遥遗世,羡煞我等啊。” 葛洪哈哈一笑:“王大人说笑了,草民仅一介布衣而已。” 司马睿惊喜道:“葛将军此番前来,是欲重归朝堂吗?” 葛洪深揖道:“惭愧惭愧,草民闲散已久,早已没了建功立业的志向。此一来,仅是想斗胆进一言。” “哦?”王导心中一怔,不免瞥了一眼战火正浓的镜湖水面:“愿闻其详。” 葛洪在一众大臣注视下信步行至栏边,遥遥一指。 “殿下请看,湖对面那片竹楼便是镜湖山庄了。” 司马睿凝神细望:“原来如此!”又转向葛洪道:“葛将军是想说镜湖山庄以水军拒守之事?看现下的战况,镜湖山庄的水军已然溃不成军。” 葛洪微微摇头,捋了捋下巴上的三绺胡须笑道:“非也非也,镜湖山庄全员不足千,都是从毒蛮之地逃出来的武功微弱的毒宗弟子,朝廷官军正在攻击的,乃倭人的水师。” 此一言如平地惊雷,忽而在堂上炸开。 “倭人?” “怎么可能?倭人何时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不可能!倭人相距十万八千里,怎么能将这么庞大一支船队开到内湖而瞒过我们?” “骗人的吧?” 一众大臣均窃窃私语。 司马睿惊愕不已,王导皱眉道:“葛将军此言何意?” 葛洪面带笑意:“睿王殿下英明,遣监察御史暗中调查,定然是已知晓镜湖山庄事有蹊跷。此乃倭人毒计,欲让官军与镜湖山庄两败俱伤,其久伏于镜湖的舰队便可伺机而攻,一举消灭会稽水师,从而鲸吞扬州。” 司马睿面色骇然,全然不理会葛洪丢过来的高帽子,只严肃道:“葛将军此言,可有凭据?” 葛洪笑道:“大战就在眼前,草民岂敢信口开河,殿下信与不信,待主帅归营,一问便知。” 王导沉声道:“所以呢?葛将军想要说的,就是此事?” 葛洪淡淡一笑:“草民想说的,是此战之后的事。敢问王大人的目的是否已达成?” 王导面色微变:“我有什么目的?” “自然是报血仇、平贼寇、振皇权、通官营。” 葛洪此言朗朗,如晴天之下一把揭开王导的谋划,虽江东士族本也心知肚明,但如此堂而皇之地戳破,等同于直接扇了王导一巴掌。 大堂上一阵窃窃私语。 王导面色铁青,并未言语。 葛洪却毫不在意,仍缓缓道:“以草民看来,王大人的目的在此时已然达成了。倭人夜袭王大人家宅,本就是其鲸吞扬州的一步计策,此一战后,扬州潜伏的倭人不成气候,王大人算是得报大仇。而一战覆灭倭人水师,试问江东谁还敢于朝廷叫板,皇威昭彰,不仅睿王殿下与王大人,在坐诸卿皆有功绩。如今真正的贼寇已平,区区镜湖山庄便不足为虑。王大人觉得呢?” 王导一声冷笑:“原来葛将军是来作说客了,久在江湖,便也成了江湖中人了?你说的不错,只是依你所说,在下的四点目的仅完成了三点,还差这一点……” “……便是草民今日想进之言。”葛洪接了王导的话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王导面色一怔。 葛洪不待王导反应过来,突然行一大礼,对司马睿倒头便拜:“毒宗江东主使葛洪欲率整个镜湖山庄归顺睿王殿下,今后一应锻冶营收均交付睿王,仅乞睿王保全镜湖山庄上下老少性命,留其为睿王效力!” 司马睿闻言大惊,忙看了王导一眼。 王导只怔怔盯着葛洪,惊到半晌无言。 王导当然也没料到镜湖山庄居然来这么一招,且葛洪所言句句是将镜湖山庄献给司马睿,他王导倒也不好再反驳什么了。 葛洪非常清楚眼前两人的心思,待此言带来的震撼稍过后,又补充了一句:“请殿下放心,草民本就无意朝堂,更不愿江湖事务缠身,此事乃受一故人所托。若殿下愿接纳镜湖山庄,草民即刻离开,自归山林。” 司马睿内心忽而砰砰跳起来。 冶铁官营这等机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只是军器监下属,但却直接关系到甲士实力,不仅决定了兵刃铠甲质量,更决定了能武装将士的数量。不论在哪里,不论是谁主事,要起兵必造炉。 眼下江东之地两处官营冶铁梅塘、冶塘都已经有了主事之人,东冶令也花落士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处官营的营收流入士族居多,到朝廷手里反而很少。 如果能拥有自己的锻冶所,便是壮大自身实力的关键一步。 司马睿看到了希望。 “葛将军快请起,镜湖山庄能投效本王,本王自然十分欣喜,求之不得!” 葛洪缓缓起身,却不抬头,只从怀中摸出两捆竹简,恭敬呈上。 “此乃镜湖山庄所有人员名册及近些年售卖账目,请殿下过目。” 司马睿示意左右接过,又道:“至于葛将军要离开之事,可否容从长计议?毕竟将军也是难得的人才,本王非常想请将军留下。” 葛洪笑道:“草民志在炼丹修道,追寻长生,当真不愿多问俗事。不过眼下草民还在镜湖山庄助一友人铸剑,若殿下有吩咐,草民自会全力以赴,待殿下物色合适接替人选,草民交割了便是。” 司马睿在欲相劝,葛洪只是推脱,只得慨叹不已。 忽而堂上有人指着湖面急道:“快看,那两人是谁!” 众人闻言回看,却见远处杀喊震天的战场之外,两个身影如猛鹫般自半空飞掠而下,直接落在倭人最集中的楼船甲板,刹那间横扫一大片敌人。 “真乃万夫不当之勇!” “有此将才,我等高枕无忧了!” “是啊!好身手!这样的豪杰应当去北方杀匈奴,定能打的匈奴狗贼屁滚尿流!” 堂上一片赞美之词。 王导眯起眼睛凝视,面上闪过一丝忌惮。 第126章 绞首 坠击之鹰,如影之剑! 秦溪与诸葛稷一入敌阵,左突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一剑霸道,一剑逍遥,两把剑上血花朵朵绽放,呼吸间一艘楼船甲板上的倭人已尽数伏诛,十来具尸首横陈,再无人敢靠近。 诸葛稷年幼时在军阵中磨砺过,剑剑夺命自然绝不手软,秦溪则是念着石头昨夜的哭诉,将一腔怒气尽数倾注在倭人身上,分毫不留手,每每总是剑至头飞。 顺着缆绳好不容易爬上来的阿泰两手空空,已然目瞪口呆。即便在水匪中待了多年,也从未见过这般凌冽恐怖的剑法,用的还是自己的汉剑,招招看似简单却总能将敌手一招毙命。 这还哪用得上翻译,只要是手持兵器的倭人,与秦溪只一照面,未及出声已去见天照女王了。 诸葛稷与秦溪杀的兴起,在屠尽一艘楼船后转又掠向近处的另一艘,两个人在远离会稽水师将士的位置恣意冲杀,阿泰所学的武功仅能用来努力跟上两人的脚步。 “报,前方敌船上有不明身份剑客同在杀敌!” 顾荣所在楼船尚未接舷近战,一负责了望的兵士飞奔来报。 顾荣早就瞥见此二人在倭人中冲杀的模样,不免暗骂一句,朗声道:“那是我们睿王殿下安排的监察御史诸葛大人!传令下去,朝廷命官亲入敌阵,众将士该当奋勇争先!” “是!” 毫无疑问,会稽水师的士气高涨到极致,兵士如潮水般覆盖了瑟瑟发抖的倭人。 诸葛稷与秦溪双双配合,越杀越深入,自然是冲着倭人水寨寨主,也就是这水师的主帅而去,擒贼先擒王,先拿了主帅,再逼迫还在负隅顽抗的倭人弃械投降,会稽水师也能少些阵亡。 只是接连杀翻两艘楼船,均未见昨夜瞥见的大殿中诸人,正当诸葛稷以为这倭人主帅做了缩头乌龟时,忽而当头一声暴喝,一男子扛一把长柄刀从船桅上一跃而下,直取诸葛稷。 诸葛稷不免觉得好笑,看来是秦溪的剑法和打法太过震撼,自己反而被认为是稍好对付的那个。 也未看清来人相貌,诸葛稷只觉这劈来的一刀势虽大,却因是长兵器,变招缓慢无比,脚下习惯性八卦方位踏出,欺身而进,反手持剑,瞬间抹了那男子脖子,但背后却忽然传来秦溪的一声叹息。 “哎呀……” 诸葛稷一愣,回见秦溪看着刚被自己杀掉的倭人不住摇头,顿觉奇怪,再看去,才发现这剑下亡魂居然是在芦苇荡中与倭人公主厮混的小头目。 “应该捉活的。”秦溪叹道。 诸葛稷一脸尴尬:“剑招用舒服了,根本没看脸。” 阿泰跟在两人后面,面色发绿。 忽又一阵叽里咕噜的咒骂自上方传来,两人抬眼看去,惊喜地发现正是他们寻找的大鱼——倭人主帅,这小眼矮瘦男子此时正站在楼船最高层甲板的围栏边,并未持兵器。 “说什么呢?”秦溪向阿泰问道。 “他在骂你们奸诈不讲武德。”阿泰如实翻译。 “笑话!” 诸葛稷觉得无比滑稽,簌地甩了下手中剑,血液飞溅。 “告诉他,想打我们晋人的主意,就注定灰飞烟灭!” 阿泰照翻译了,那男子面上肌肉古怪地抽动着,似愤恨却又无奈,挣扎片刻后,居然噗通一声跪倒,五体投地。 “我!投!降!” 三个蹩脚的汉话从这男子嘴巴里蹦出,一时间诸葛稷没憋住,直哈哈大笑起来。 待笑罢,诸葛稷略带和蔼地道:“请主帅传令下去,要求所有倭人尽数弃械投降。” 未及阿泰翻译,这倭人主帅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一截剑尖从前胸透出,鲜血登时如泉涌。 长剑抽回,倭人主帅的生命瞬间熄灭,软软趴在甲板上,死不瞑目。 在其背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冷面男子握着滴血的宽面大剑,高傲且冷峻地盯着下方甲板上的数人。 此人周身散发阴寒的气势,诸葛稷不禁收了所有的笑意,凝神以待。 谢裒提及过,夜袭王家中有一名持大剑的武者,战至最后。 孔明月提及过,一剑杀了章老,与仡楼芳在镜湖山庄秘洞中接头的,也是一名用剑之人。 结合章老尸体上的剑伤,诸葛稷几乎可以确定,此人便是倭人一切阴谋的执行者。 “你为何杀了他?”诸葛稷冷冷道。 阿泰向前走了几步,出声翻译。 这男子轻蔑一笑,一阵叽里咕噜,阿泰翻译得也很直白:“没骨气的人,留之何用。” 诸葛稷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那便战吧!” 男子从上层甲板一跃而下,稳稳立定,长剑平举,直指诸葛稷。 此时诸葛稷与秦溪才看见,这男子的背后还立着一人,正是那名不羁而妖冶的倭人公主,满面惊恐,好似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诸葛稷嘿嘿一笑,对持剑男子道:“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阿泰翻译过后,男子分明露出愤怒的眼神,先前的冷峻感荡然无存,沉声说了几个词。 “她是我夫人,你们休想打她的主意!”阿泰如是道。 诸葛稷略略点头,踢了一脚自己脚边那小头目的尸体道:“如果他能开口,我估计他也会这么说。” 待阿泰翻译完毕,男子面露狐疑之色,不禁回头看了眼上层甲板上的女子,那女子惊慌的眼神似已说明了一切。 再面对诸葛稷时,男子已是一脸不忿与失落,然而终究没有言语,只握紧手中长剑,猛然嘶吼,似搏命般直冲而上。 剑如流星,身似暗影。 这剑的制式秦溪未曾见过,比常见的剑要宽许多,在男子的挥舞中时时像一块门板一般砸落。有刺有劈更具力道,却暗含阵阵阴风,几如鬼怪嚎叫。诸葛稷一时竟落入下风,疲于应对。 宗师上剑客! 只是十招过后,男子动作忽而迟滞,面上掠过一丝痛苦,大口喘着气调息着。 诸葛稷也停了攻势只静静立着看着对手。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诸葛稷突然出声道。 阿泰一愣,忙翻译过去。 那男子面露惊讶之色,呆了半晌,忽而仰天嘶吼,咆哮着再一次挥剑而上。 身影闪过,诸葛稷分明瞥见上层甲板上的倭人公主面上的慌乱。 “真是可悲。”诸葛稷沉声道:“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剑指贯天,脚踏八卦,身形缥缈。 待男子用尽全力的一击挥至时,诸葛稷原地分为三,剑如疾风般攻至。 男子眼中充满惊骇,仅仅支持了三招,被一名分身一剑贯心。 最后一眼,仍是留给看台上的公主,而后颓然绝息。 那倭人公主似全身冰冷,最后一丝希望彻底葬送,软软瘫坐于地,欲哭无泪。 “劳烦对他们吼一句,主帅阵亡,快投降吧。”秦溪拍着阿泰的肩膀,淡淡道。 第127章 水怪再现 湖上的战斗在未时逐渐落下帷幕,随着主帅被斩,公主被擒,剩下的倭人早已没了反抗之心,通通束手就擒。 诸葛稷与秦溪乘一叶轻舟,飘然向顾荣所在的旗舰而来。 顾荣略略皱眉,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终究轻叹口气,下了帅位,往甲板上笑脸相迎。 诸葛稷一眼便瞧见旗舰围栏边全身戎装的将领,遥遥拱手:“原来是顾伯伯!” 顾荣亦遥拱手道:“御史大人神机妙算,文采武略当世斐然!” 诸葛稷忙道:“顾伯伯过誉了!” 上得旗舰分礼毕,三人在帅台分坐而谈。 “贤侄有些不厚道了啊!”顾荣揶揄道:“你这一番谋划,所有人都被你蒙在鼓里,不仅王导,连睿王殿下也成了你的棋子。” 诸葛稷惊讶道:“小侄并无此意啊,只是奉王命详查镜湖山庄内情罢了。” 顾荣笑道:“还狡辩,现在还口口声声的奉王命。那王导想做什么,如你这般通透之人,会猜不到?” 诸葛稷笑而不答,只转移话题道:“顾大人只需回报杀敌之功便好了,切莫在王导与睿王殿下面前提及我,可好?” 顾荣一声冷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独占讨贼杀敌之功,暗地里将你保下来罢了。原来你也怕承担王导之怒啊?” 诸葛稷赔笑道:“顾伯伯最好了。” 顾荣摆摆手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我有心无力。” 诸葛稷面色微变,顾荣抬手遥指太守府望楼道:“你当睿王殿下眼瞎么,你若不出手,他和王导还得猜一猜。你和秦公子一出手,谁都看见了,可想而知,现在从那望楼起,你的名声已广为传扬。” 诸葛稷惊道:“睿王殿下,真的到山阴了?” 顾荣点头不语。 诸葛稷与秦溪相望一眼,一脸尴尬。 秦溪叹道:“实在是那些倭人太过阴狠毒辣,不亲手杀之难以泄愤。” 顾荣疑惑道:“倭人藏匿水师,有颠覆大晋之心不假,偶有水匪打劫也是事实,但能让无心朝堂的秦公子如此愤恨,难道他们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秦溪一声长叹,便将饲人饵养水怪之事与顾荣说了。 顾荣听后面色阴沉,亦咬牙切齿。 “待我回禀睿王,定将此情转述,睿王仁慈,定会善待那些可怜的孩子,只是……大战半日,为何不见你提及的水怪?” 秦溪与诸葛稷闻言均感惊愕。 一场大战,从控雾领航到出手杀敌,那只巨大的怪物,两人都已忘掉了。 诸葛稷望向秦溪:“会不会,昨夜咱们将它放出来,在袭扰倭人舰队的时候已被消灭了?” 如同回答诸葛稷一般,清扫残骸废墟的兵士忽然纷纷高喊,顾荣心中一惊,忙起身远眺。 顺着士兵们示警的方向,分明可以看见,湖水之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飞速靠近,目标正是刚刚大战过的水域。 诸葛稷惊道:“没想到居然循着血腥味过来了!快!让弟兄们撤回来!” 从帅台眺望,顾荣分明看到,那片黑影居然长达十丈,几乎可赶上一艘中型战舰。 “传我令,我军所有将士立即撤回,离开那片水域!” 指令如疾风般传递,但未及送达清扫战场的将士,水怪转眼已至。 砰! 水面炸开巨大的水花,遮天蔽日,水怪高高跃起,在阳光下周身鳞片闪烁着怪异的蓝色,而后如山丘般砸在小船上,小船轰然被压成碎屑,船上之人有飞在空中,有沉入水下,未及逃离,即被巨大的嘴巴瞬间吞噬。 尖叫声响彻天空。 望台上,一众大臣正讨论着两名绝世高手的身份,有人已然看见了水怪惊天一击,惊愕地指着镜湖水面,瞠目结舌。 “怎么了你?”周围有人问道。 “水……水中有大……大鱼,吃人啦!!” 待众人闻言齐齐向镜湖南岸的战场投去目光,水怪刚好发起第二次攻击,巨大的身躯瞄准了一艘尚且完好的倭人楼船,轰然砸下。 在巨大而刺耳的声响中,那楼船整个断为两节,未使用的投石纷纷反震至半空,又对着周边小船砸下。 轰! 惊天水花! 此番袭击,死的大多数是未及撤离的会稽水师将士。 顾荣盯着正前方肆虐的水怪,面色冷峻。 “传我令,所有将士弓矢准备,投石准备!” “是!!” “瞄准水怪,放!” 如雨般的箭矢再一次铺天盖地向水中黑影射去,可这水怪不仅移动迅速,身法也十分灵敏。万余箭矢居然一发未中。 嗖! 巨大投石在空中划过致命的呼啸,直砸向水面下的黑影,但这黑影竟比当空飞行的投石还要灵敏,只一转身就窜向另一个方位。 又是几艘小船惨遭屠戮。 顾荣目眦欲裂。 死在这水怪手上的水师将士,几乎快赶上与倭人作战中阵亡的将士了。 “快!分散!分散!” 会稽水师如惊弓之鸟般驾船四散而逃,被俘虏的倭人有的受了伤,难以挪动,只绝望地等着被水怪吞食,另一些尚有奔跑能力的,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没命逃窜。 阿泰领着被俘虏的倭人公主,拼命挤下楼船,挤上一艘最小的轻舟,飞快划动船桨。 小轻舟上仅有两人。 “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公主忽然道。 阿泰只顾着飞快摇桨,根本不想搭理。 “你好像不是晋人?”公主又道。 “我是倭人,但我宁愿自己是晋人!至少我遇到的晋人都是忠良之辈,没有丑恶的灵魂。” “你错了!”公主冷声道:“晋人都十分擅于伪装,他们的皇族便是腐败的根源,如今晋王朝衰败的局面是晋人一手造成,我们只是顺应大势罢了!” 阿泰依旧摇着桨,不理不睬。 轻舟已远远离开水怪肆虐的水域,向着顾荣、诸葛稷等人所在的旗舰靠拢。 “你带我走吧!我是邪马台公主,我的母亲是这一任的邪马台女王,她有无边的法力,你想要的,她都能给你!” 阿泰一声冷哼:“我只想在平静的镜湖泛舟赏景。” 眼见轻舟距离旗舰越来越近,倭人公主焦急万分,忽而暴起,拔下头上发钗就刺向阿泰,谁知人还未近身,被阿泰顺手一桨击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我劝你不要徒劳,你们已经输了,你应该祈祷将军能留你一命。” 公主剧烈的喘着气,忽在船舱中尖叫:“那就不要去大船,请带我直接去你们的水寨吧!沧月神巫死了,没有人能控制那只水兽,今天湖上所有人都得死!尤其是大船!” 第128章 回山庄吃烤鱼 阿泰震惊地停了桨,在轻舟滑行之际,水怪已将倭人仅剩的楼船尽数摧毁,巨大的黑影划过奔散的小船,直往水师旗舰而来。 “它过来了!”旗舰上的兵士惊叫道。 顾荣面色铁青,凝视着逼近的黑影。 “拿我剑来!” “将军,这怪物太过强横,非人力能敌,请将军撤退,我们垫后!”左右急道。 “拿我剑来!!”顾荣眸子中有坚毅的神采,久违的热血在胸中燃烧。 “将军!” “快去!!” 争执中,秦溪缓缓起身,走到诸葛稷身边,手一伸。 诸葛稷微微一笑:“你可想好了,你出手,麻烦事可不少。” 秦溪淡淡道:“有什么办法呢,不如今晚回镜湖山庄吃烤鱼吧。” 顾荣闻言骇然,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溪。 诸葛稷将百里剑交于秦溪之手,对顾荣笑道:“顾伯伯一起,如何?” 未及顾荣回答,秦溪已脚尖一蹬,身体轻盈地飞向天空,越升越高。 阿泰早已看惯,但倭人公主如一副见到神明的模样,双膝一软,已然跪下。 同样的心理活动,几乎在所有倭人降兵和水师将士中上演。 顾荣目瞪口呆地盯着半空中的秦溪,心中将顾平又骂了一遍。 就这还说与耕读之宅混的稔熟,这秦溪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望楼内,所有人同样屏气凝息,落针可闻。 葛洪自然心知肚明,趁大伙都被湖面的战斗吸引,飘然离开。 黑影即将接近秦溪的正下方,秦溪周身积聚的势已达极致,六气回旋,剑意浓烈,隐隐竟有怒雷之威,电光流转,愈来愈亮。 在电光几乎让所有人都无法睁眼之时,半空中的人形如天石坠落般急刺而下,强横的冲击力将湖面直击出一大深坑,水幕漫天,巨浪如峦,而剑势中心,正是水怪高耸的背脊。 水怪剧烈挣扎,但已被剑气锁定,不多时脊背上的鳞片如飞絮般迸裂炸开,接着是泼天的鲜血。 鳞甲破,区区血肉还如何阻挡这凌冽的无形剑意。 眨眼间,秦溪砸入湖水,激起冲天水花,电光四溅,一瞬间流转整个镜湖。 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山阴县都颤了一颤。 待湖水平息,秦溪静静立在水面宽阔的浮尸上,偌大的水怪被一剑斩为两段。 漫天血雨飘飞。 “那可是水兽,就这么一剑被劈了?”邪马台公主喃喃低语。 “都说了,想瓜分大晋,先掂量掂量自己。”阿泰已然麻木,见怪不怪,如老者般淡淡道。 顾荣剑在手中,却颓然垂下。 “这是什么剑术……” 诸葛稷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他自己创的剑法,这是最后一招,无名。” 秦溪从水怪浮尸上一跃而回旗舰,顺手将百里宝剑还给诸葛稷,伸了个懒腰。 直到此时,一众将士才反应过来,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阿泰淡定地将邪马台公主押上旗舰。 在看到秦溪的那一刻,不用任何人说,邪马台公主已然自己跪下了,扶也扶不起来。 秦溪略略皱眉,对诸葛稷道:“走呗,这里没事了,回镜湖山庄吃烤鱼呗。” “走呗。”诸葛稷懒懒起身,拍了拍阿泰的肩膀,将黑鞘汉剑还给他道:“审讯公主的事还得劳烦你了。”又对顾荣道:“顾伯伯,这是孔侃大人近侍,名为阿泰,通晓倭语,待审讯完邪马台公主,劳烦将阿泰送回孔宅即可。” 话语如一阵风一样刮过顾荣耳畔,似无法激起半点涟漪。顾荣只如盯着怪物一样盯着秦溪,讶异道:“你们,不回太守府觐见睿王殿下吗?” 诸葛稷与秦溪相视一笑:“溪弟怕是不习惯那种场面,就不去了吧。反正敌人的首脑在这,她会什么都说的。我想此时王导大人应该也不会再向镜湖山庄用兵了,还向顾伯伯乞一艘轻舟,容我两告退。” 顾荣愕然,忙摆手道:“请便。” 乘着柔柔的夕阳,小小轻舟渐渐远离这片微腥的水域,在湖光山色中化为一抹剪影。 夜色降临。 太守府大殿灯火通明。 司马睿坐在正位,面色欣悦地听着顾荣的回报。 “此役两万三千水师阵亡六千余,斩杀倭兵一万八千余,俘虏五千。” “好生抚恤亡者家眷,其余将士通通有赏!” “此役水师战船折损冲船七十余艘,击沉倭人楼船六艘,其他船只百余艘,俘获船只六十余艘。” “好!此战可谓大胜!顾将军该当首功!” 顾荣只觉嘴巴发干,迅速环顾下大殿两侧静立的大臣。 “回禀殿下,此役之功皆在监察御史诸葛稷之谋,实乃睿王殿下明察秋毫,布置在先,战场之上更得江湖人士秦溪相助,在下……不敢妄自居功。” 司马睿眼睛放光:“诸葛稷、秦溪何在?” 顾荣躬身长揖,尴尬道:“诸葛大人说秦公子或许不习惯这等场面,所以……他二人回镜湖山庄吃烤鱼去了。” 此言一出,堂上诸大臣愕然,一片嗡嗡议论声。 司马睿微微一笑,轻声道:“烤鱼,本王倒也想尝尝……”忽而又正色道:“他二人本王自会赏赐,顾大人用兵如神,临战英姿相信诸卿均看在眼里,本王擢顾大人任安东将军府军司,加散骑常侍,如何?” 顾荣慌忙跪地而拜:“谢殿下!” 司马睿转向左侧,瞥了眼面色不大好看的王导,关切道:“王大人面色不佳,是否身体抱恙?” 王导一怔,忙恭敬回道:“只因今日镜湖大战太过壮烈,微臣心绪未平而已,谢殿下关心。” 司马睿微微一笑:“王卿可要爱护身体,卿乃本王左膀右臂,欲日日同语,切莫有失。” 王导再揖道:“谨遵殿下吩咐。” 司马睿又道:“王世子天资聪颖,智谋出众,本王欲请王世子为绍儿伴读,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导闻言大惊,快步至司马睿前伏地而拜:“多谢殿下!” 司马睿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都起来吧。” 顾荣与王导并起,同立在司马睿前。 “只是眼下还有一难事,想请王大人和顾大人商议。”司马睿缓缓道,又扫了眼堂上诸人:“众卿若有想法也可直言。” 王导略略一怔,问道:“殿下所言难事为何?” “自然是诸葛稷与秦溪二人赏赐之事。纵观全局,诸葛稷身兼武侯之谋略、虎威将军之武艺,乃不可多得的人才,秦溪更是有一身惊为天人的武学修为,本王欲重用此二人,诸卿可有提议?” 第129章 论功行赏 司马睿此言一出,堂上立即议论纷纷。 顾荣道:“臣亲身见识到二位少年的英才,若殿下能重用此二人,必将护佑我江东百年安宁。”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王导。 王导略略皱眉,却仍微笑拱手道:“顾常侍言之有理,但在下以为有一言不甚准确。” 顾荣眉毛一挑道:“哦?请王大人赐教。” 王导道:“诸葛稷有勇有谋,秦溪武艺高强,皆为不世将才。在下认为,眼下京师洛阳屡遭贼兵侵袭,匈奴、羌胡、鲜卑窥伺,如此将才不应局限于固守江东,而应遣入京师,驱逐胡虏,保我大晋中兴。至于江东之地,武有周玘大人、纪瞻大人以及顾常侍这样的擅兵之才,文有贺循大人、庾琛大人这般鸿儒高士,足以物阜民丰、安居乐业。” 司马睿闻言拧了拧眉头。 到手的人才,怎么可能拱手送给扶不起的司马炽和阴险毒辣的司马越。 顾荣嘿嘿一笑道:“王大人原来如此在意京师安危,真乃大晋股肱之臣。” 顾荣本以为诸葛稷是王家所代表的北方士族的人,却居然发现第一个跳出来坑诸葛稷的竟然是王导。把年仅十来岁的诸葛稷和秦溪送北边去,跟把他们直接丢进狼窝里面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如此英才,他日若真成长起来,士族地位怕是要变天了。 看来压制诸葛稷是北方和南方士族心照不宣的默契。 诸葛稷往后的路,不好走啊。 王导当然知道顾荣言下之意。 不过王导也算准了顾荣不会真的倾心襄助诸葛稷,不仅不恼怒,还恬不知耻地微微一笑,拱手道:“身为臣子当然得时时想着为国分忧,且族兄王衍正在京师,待我书信一封,请族兄善用此二人,岂不是成人之美?” 顾荣笑而不语。 司马睿眉头紧锁,向堂下道:“诸卿,皆赞同王大人之言吗?” 一众官员均低声附议。 司马睿一声轻叹,满面失望,却忽有一人高声道:“王大人当真欲让有功之人悲凉赴死吗?” 众人闻言皆惊,向声音来源看去,却发现居然是隐在人群之后的孔侃。 正因为孔侃为人刚正,平日里话不多,更有孔子第二十六代后人的身份,此时他跳出来发言,可谓平地惊雷,着实扎到王导痛处。 王导面带微怒,淡淡道:“孔县丞何出此言?” 孔侃缓步上前,直面王导,长揖道:“诸葛稷年方十四,那秦溪年仅十二,两人虽能力超群,却仍是块璞玉,难识人心多变,难解世事无常。洛阳内忧外患,人人避之不及,包括王大人您,不也随殿下一起举家南迁,不愿留在琅琊。如今王大人却要将璞玉生生丢入这险乱之地,不是让其悲凉赴死,又是何意?” 王导面色愠怒,沉声道:“孔县丞说他二人是璞玉,我倒觉得他二人是精铁。不经捶打如何得百炼之钢?孔县丞阻其二人北去,莫非欲阻其与当今圣上相见,毁其历练之机,断其成长之途?” 孔侃正色道:“诸葛御史受睿王殿下之命孤身入镜湖山庄寻得我家小女,于我孔家有大恩,我孔侃岂是以怨报德之徒?试问王大人,何处不能百炼,非置其于危难之中吗?令郎聪颖好学,文武兼修,难道王大人忍心让他在洛阳直面叛军吗?如今睿王殿下镇扬州,乃国之根基,更要聚英才,兴百业,恰是用人之时,且国之栋梁代代皆需,待我等百年之后,唯靠这年轻一辈支撑国祚,岂能白白毁于少年,真乃暴殄天物,浪费英才!” 王导见孔侃言辞激烈,也不便直接与他当堂吵起来,只得拱手道:“仅是一不成熟的提议而已,孔大人不必动肝火。若此法不合适,以孔大人之见,他二人又该如何赏赐?” 孔侃沉吟道:“眼下诸葛稷已是朝中官员,但监察御史乃临时之职,终非升迁之道。微臣认为殿下欲赏诸葛稷,不如依其能力授其将军府实职,赐田宅,加俸禄,如此一来便名正言顺进入江东士族之列,可长久为殿下所用。” “该当如此,”司马睿点头肯定:“那就擢诸葛稷为扬州军都尉,如何?” 王导与顾荣闻言均面色愕然,殿上又一阵窃窃私语。 顾荣迟疑片刻,拱手道:“臣以为,此令欠妥。殿下对诸葛稷之隆恩无以复加,但此令相当于让诸葛稷有掌扬州军之权。扬州军乃我朝主力,不应交于经验匮乏的将领,望殿下三思。” 司马睿面色微变,抬眼望向王导:“王卿之见呢?” 王导恭敬道:“臣之见与顾常侍相同,臣以为,诸葛稷方入仕已至八品,足见殿下优厚,但扬州军都尉乃六品官员,对诸葛稷来说,不但起迁过快,且连跃两级,恐遭人非议,于他日后在朝中交往也是百害而无利。” 司马睿沉吟片刻,略略点头:“那以诸卿之见,任何职合适?” 众皆默然无语。 顾荣犹豫片刻,进言道:“臣有一提议,吴郡钱塘县令叶琚年事已高,多次请辞,奈何无适任之人。不如请诸葛御史转任钱塘县令,领正七品,加赐田宅。钱塘地处吴郡与会稽郡之交,更是内河入海之要地,不仅能为诸葛御史提供历练之机,更因其父母官之身份,更易于积累名望,为今后升迁打好基础。” 王导闻言略略点头道:“顾将军之见甚妙,臣附议。”又转向孔侃道:“孔大人觉得如何?” 孔侃虽心知此举将令诸葛稷远离将军府,离开司马睿的权力中心,但权衡利弊,也别无他法了,只得长揖道:“下官无异议。” 司马睿面上掠过一丝笑意,仍有些为难地道:“那便只好如此了。那诸卿认为,秦溪当如何赏赐?” 王导略一沉吟道:“此子在江湖上身份超然,更曾在秣陵重创官家军队,是个一切但凭己心的目无法纪之徒,难以控制,臣以为,殿下欲嘉赏,只赏其财物即可,不必召其为官。” 孔侃摇头道:“王大人不可听凭表面,微臣曾听姑爷提及,秦溪此子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敏而好学,性格沉静,不仅武艺非凡,更对铸剑一术有精妙通透的理解,睿王殿下新得镜湖山庄,前伏波将军拒辞不任,不如,就让秦溪替朝廷执掌镜湖山庄,以其匠心见识和精湛技艺提升江东军士兵甲质量,更能让镜湖山庄江湖子弟归心朝廷,若临战事,秦溪身为朝官,可转任为将,一举多得。” 司马睿抚掌道:“孔卿此法甚妙!那就……” “不可!” 一人厉声反驳,居然还是王导。 第130章 将巍巍皇权视如儿戏? 孔侃眉头微皱:“王大人有何高见?” “冶铁官营乃国家命脉,如何能交付区区一个江湖人士?这镜湖山庄更是满庄都是毒宗妖人、苗人后裔,这些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秦溪占据镜湖山庄,私自养兵,坐拥利刃重甲,岂不是养虎为患?” 孔侃讶异道:“王大人为何这般敌视江湖儿女与苗裔?江湖人士多侠义为先,更心性纯粹,不乏愿为国之大义亲身赴死之辈,至于苗裔,既已扎根镜湖,便是与我等晋人同呼吸、共命运,又何来其心必异一说?” 王导一声冷笑:“莫不是因爱婿身在镜湖山庄,孔大人故意荐秦溪执掌山庄,好保爱婿在山庄中的地位?” 孔侃愕然道:“王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在下若有半点私心,天打雷劈!” 王导笑道:“若赌咒发誓都能算作理由,巍巍皇权岂不是如同儿戏?” 孔侃勃然暴怒:“王大人今日对下官是处处针对了?若王大人这么说,下官是不是能说东冶令、南冶令均控制在王家手里,王大人才是将巍巍皇权视如儿戏?” 王导面色铁青,眼看即将发作。 顾荣忙道:“二位大人息怒,本是为殿下分忧之议,犯不着大动肝火。孔大人所言有利于殿下掌控镜湖山庄,更能收得猛将归心,王大人所言指明潜在隐患,为长远着想,防患于未然,皆有可取之处。在下有一提议,既然秦溪擅于铸冶,不如就令秦溪主事铸冶,另遣一朝廷官员主事镜湖山庄的营收赋税,同时监视秦溪所为,如何?” 孔侃瞥了一眼王导,对顾荣一揖,面色稍稍缓和,拱手道:“下官无异议。” 王导微微皱眉,转而对司马睿恭敬道:“臣也无异议,只是,朝廷遣往镜湖山庄的人选,务必精挑细选。” 司马睿略略点头:“王卿以为何人可担此任?” 王导思忖片刻道:“臣举荐参军谢裒。” 顾荣眉毛上扬,显然对王导推举北方士族的做法颇有微词,但又没有更好的人选,只得闭口不言。 司马睿道:“谢幼儒为人恭谦忠正,确为合适人选。那便这么定了,擢秦溪任镜湖冶令,执掌镜湖山庄事务,擢谢裒任会稽郡尉,协助太守庾琛统领会稽水师,以会稽水师之力制约镜湖山庄,同时负责镜湖山庄营收赋税之事。诸卿觉得如何?” 王导心里一咯噔,从一开始就只是讨论诸葛稷与秦溪的问题,从未想过司马睿会这么突兀就提及会稽水师。 若司马睿不提,这万余的兵力,本还准备安排王籍之着手统筹来着。 但显然司马睿也不是傻子,在扬州军被朝廷调往北边的情况下,想要将会稽水师的战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也罢,如今北方士族和司马睿捆在一起,一损俱损,况且谢裒也不算外人。 念及此处,王导即长揖道:“臣无异议。” 顾荣等一众江东士族心里自然不快,自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兵士就这么没了,但好在统御会稽水师的不是王导,而是庾琛和谢裒,不管怎么说,这也算得上平衡吧,自然也不便多言。 见众人无异议,接连决策成功,司马睿非常开心。 这皇族血脉,所谓的安东大将军之位,坐得是真累。 在富可敌国、人脉广博的士族之间,区区琅琊王要兵无兵,要钱无钱,要权无权,若不是身上的血脉和这所谓的大将军头衔,怕是没人会搭理。 自南渡而来,可谓步步小心,尤其是眼下的状态,要在北方士族和南方士族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实属不易,更别提想暗暗扶植自己的势力。 希望诸葛稷和秦溪二人,日后能为己所用吧。 想到这,司马睿忽而又道:“孔大人累世清正严明,秉承孔圣之道,本王仰慕已久。孔大人可愿做绍儿之师?” 孔侃闻言大惊,拜服于地道:“殿下言重了,微臣学术不精,无甚功绩,如何能担当殿下世子之师的大任?还请殿下另请大贤鸿儒!” 司马睿哈哈一笑,起身至孔侃面前将其扶起道:“你仅居区区山阴县主簿,却在堂上能直言进谏,据理力争,可见市坊传言你清廉正直,大公无私不假,确有孔圣遗风。我想请你做绍儿之师,便是要你将这一身骨气传于他,不拘泥于书经之言,自然也无需多高的学问功绩,当然,孔大人本就满腹经纶,本王是知道的,也无需自谦。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孔侃哑口无言,只得乖乖长拜谢恩。 司马睿心情大好,信步走出大殿,凭栏远眺。 皎洁月光下,镜湖一片银辉熠熠,没了雾气,湖面一望无垠,对岸树木剪影,崖壁深深,皆尽收眼底。 战场处仍有残骸桅杆斜指天空,却不妨碍山阴县侧许多轻舟泛于湖上,有些甚至已驶到那一片吊脚楼。 其实司马睿不知,镜湖山庄的雾也只是它自己的防御手段,正如带毒的昆虫一样,大半都是为了苟活于世,不得已为之。 如今镜湖山庄亲自遮开面纱,如娇羞的少女般出现在人们眼前,敞开心扉,以官营冶铁的身份华丽转身。 这一件事,镜湖泛舟的青年男女是不知道的,他们只醉心于会稽山脚下这一片鳞次栉比的竹瓦屋檐,石青灯彩。 但这竹瓦屋檐下住着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激动、欢跃,如同从迷雾的囚笼中释放,以正统的身份站在阳光下。 人们在花间殿前自发聚会,点着火堆,欢声笑语,簇拥着葛洪和裴珠。秦溪与诸葛稷只在花间殿内远远地看着,饮着清酒,面带笑意。 一只纤纤素手搭上诸葛稷肩膀,一碟精致的小糕点放在桌上,一袭红衣飘然坐下,满眼笑意。 “刚出笼的,趁热吃。”庞薇柔声道。 诸葛稷却不取糕点,只是轻握着庞薇的手:“这几天内苦了你啦。” 庞薇摇头:“我有什么好苦的,又没像你一样四处潜伏打探。说起来,现在的结果,与你原本的谋划可还一致?” 诸葛稷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差异……原本以为这一战会拿着自己的剑冲杀,却没想到自己的剑还躺在炉子里。” 秦溪一脸无奈。 庞薇笑道:“莫打趣溪弟了,铸剑这种事本就是精工细活,哪能一蹴而就,溪弟愿帮你铸剑你该感谢才是,还好意思催促。” 诸葛稷哈哈一笑,顺手拿过边上的百里剑,对秦溪道:“溪弟,你看这吴王百里剑的做工如何?” 秦溪尴尬一笑,摆手不答。 “秦公子的手艺可比造这百里剑的匠师高太多了,百里剑也就是百炼的水准,虽也算得上宝剑,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达到秦公子的境界呢!” 一男一女走入花间殿,男子接话道。 秦溪抬眼看去,略有些诧异:“深哥,孔娘子,你们这就回来了?” 孔明月道:“阿泰已经回到家里,爹爹还在太守府未归,深哥惦记着山庄的情况,我们就先回来啦,却没想到,如今山庄已是朝廷的官营了!” 仡濮深微有些激动:“是啊,不仅让山庄免于灭顶之灾,更将整个山庄子弟的命运全部改写,诸葛公子真乃镜湖山庄的大恩人,我都想好了,一会就和裴庄主商量,在祭庙的位置为诸葛公子和秦公子造像!” 诸葛稷连连摆手,尴尬道:“这算不得什么,本来庄子上的人都有此意,我只是借势顺水推舟罢了。”一面将清酒递给仡濮深:“来喝一点?” 仡濮深咧嘴而笑:“好!” 孔明月目光落在诸葛稷身边的庞薇身上,惊喜道:“妹妹可就是庞娘子?” 庞薇忙起身作礼道:“妹妹庞薇,见过孔姐姐。” 孔明月大喜:“早就听闻庞娘子姿容秀丽,如今一看方知世上竟有这般可人的女子。诸葛公子有福气啦!” 诸葛稷笑道:“那是自然!” 庞薇难得地羞出一片红晕,轻拍诸葛稷道:“又瞎说。” 孔明月笑意盈盈伸手拉过庞薇:“咱两别处走走去,让他们三喝着吧。” 庞薇点头道:“嗯!” 第131章 好消息! 吊脚楼边,庞薇与孔明月的脸庞镀上一层皎月银辉,微风吹过欢声笑语的镜湖,荡起层层涟漪,撩动着两位佳人的青丝。 孔明月端庄清秀的面庞总看起来有淡淡忧伤,而庞薇则永远是一身清冷的气质。 “今日这一战,不知多少人葬身在这湖水中。”孔明月望着银色月光下远处湖面高耸的船桅残骸,若有所思。 “将士的牺牲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今日这一战,不单单粉碎了那些倭人的阴谋,也算是为江东未来的稳定打下一块坚实的基石吧。”庞薇话语淡淡,却有着谋局者的大局观。 孔明月由衷赞叹:“庞妹妹与我们这些世俗女子果然有大不同,我们只知女巧罗帷,庞妹妹却能成为诸葛公子的左膀右臂。” 庞薇尴尬一笑:“孔姐姐说笑了,我这都是听夫君说的罢了。” 孔明月忽然问道:“你们二人已经正式成婚了吗?” 庞薇有些羞赧,轻声道:“尚未呢。” 孔明月笑道:“那可有肌肤之亲?” 庞薇只觉脸上发烧,低着头,笑而不语。 孔明月微微一笑,拉着庞薇道:“这有什么害羞的,都是女人嘛。那你们打算何时大婚?” “还没定呢,刚到吴县时觉得很多事都没定下来,家里也不大安定,夫君遵照祖奶奶的意思一直为九品中正做准备,而后又受了睿王殿下的安排,忙忙碌碌,相聚时也少。” “但此事已经过去了,想来后面也能更轻松些吧。” 庞薇轻轻伸了个懒腰:“或许吧,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孔明月面带一抹笑意,趴庞薇耳朵边道:“我是想着我们姐妹两可否选相近的日子大婚呀,而且……还得尽快。” 庞薇一时惊讶,看着孔明月闪亮的眸子,忽然发现她轻轻拍了拍肚子。 “啊!姐姐你……” 孔明月忙做了个“嘘”的手势。 庞薇轻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多久啦?” 孔明月低声道:“前日有些吃不下东西,家里的大夫刚摸到喜脉,也说不上来时日呢。” 庞薇忽而道:“姐姐不早说,秋夜寒气重,我们回屋子吧。”接着贴近孔明月,神秘兮兮道:“可否让妹妹把个脉试试?” 孔明月微有些吃惊:“妹妹居然懂医道?” 庞薇轻轻点头,挽着孔明月往吊脚楼走去。 在仡濮深与孔明月的爱巢内,烛光欢跃跳动,好似庞薇面上止不住的笑意。 孔明月微嗔道:“怎么样了呀,妹妹快说话呀!” 庞薇伸出两只青葱般的手指。 孔明月愕然:“两个月?不可能吧?” 庞薇笑着摇头:“是两个宝宝!” “哈?!” 孔明月瞬间喜悦到极致,一阵眼睛发花,几乎要晕过去。 庞薇忙让孔明月靠在身上,轻轻掐了下人中。 孔明月渐渐缓转过来,仍然不可置信地道:“妹妹说的是真的吗?是两个?” 庞薇轻轻点头:“大概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姐姐和仡濮公子可得悠着点。” “嗯……”这回轮到孔明月害羞了,又追问道:“妹妹可查出是男宝还是女宝?” 庞薇尴尬道:“这……实在查不出。” 孔明月低眉顺眼:“没事儿啦,谢谢妹妹,一下子有两个宝宝已经非常开心了!” 庞薇笑道:“那这事,他知道吗?” 孔明月微微摇头:“还没告诉他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 孔明月满脸幸福模样:“本来是担心家里那大夫看不准,没敢乱说,如今妹妹都帮我摸准了,我好想尽快告诉他!” “好!那我去找他回来!”庞薇说着就要出门。 “哎!等一下……”孔明月忽然唤住庞薇:“也没有那么急啦,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妹妹不如陪我走走,我们一起去?” 庞薇沉吟片刻:“好,只是怕你当着外人的面不大好意思。” 孔明月微笑摇头,挽起庞薇的胳膊,两人向屋外走去。 花间殿前,欢庆活动已达到高潮,许多年轻男子围着裴珠跳舞,葛洪正笑眯眯地站在人群中捋着三绺胡须,忽而瞥见孔明月与庞薇二人相互挽着胳膊边讲着话边笑着往这边走来,忙对孔明月招招手。 孔明月稍稍加快了步伐,与庞薇两人很快立在葛洪面前,在喧闹的人声中大声问道:“葛先生,怎么啦?” 葛洪往花间殿内瞥了一眼,二女看去,三个男子皆如一摊烂泥般四仰八叉。 庞薇惊道:“这么快就醉倒了?” 葛洪摇头道:“毒宗的酿酒技术与中原大不同,入口很淡,后面却非常上头。” 孔明月有些失望:“没想到深哥也醉成这样。” 葛洪嘿嘿一笑:“他今日喝的最多,恐怕镜湖山庄走向正轨,就数他最开心。” 庞薇宽慰道:“没事儿,好事多磨嘛。待你们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葛洪看了一眼庞薇,略有些讶异:“庞小娘子诊出孔娘子有身孕的事了?” 孔明月与庞薇均惊愕不已,孔明月道:“葛先生你知道?” “那当然,我可是一直调着药方为你解毒呢,若不是你有身孕,我也不至于加了许多温补的药物。” “那您怎么不告诉我呀!”孔明月急道。 葛洪眨眨眼,狡黠道:“我本以为你们二人知道呢,况且先前镜湖山庄风雨飘摇,这节骨眼上若告诉你们这消息,岂不是徒增烦恼。” 二女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道家有言要顺应天道,阴阳相合。孔娘子与深哥否极泰来,当然可喜可贺,如今子为双阳,母为至阴,孔娘子务必保持身心平和,戒过喜过悲,戒思虑过甚,戒作息紊乱,所以现下夜深,庞娘子可先带孔娘子回去歇息,他们三人回头我来安排即可。” 葛洪满面慈祥,一时间让孔明月觉得已是得道高人,但庞薇却着实吃了一惊,问道:“葛先生说,孔姐姐腹中胎儿是双阳的意思是……” 孔明月瞬间反应过来,向葛洪瞪大了眼睛。 “两位公子哥儿。”葛洪两手一摊:“庞娘子试不出?” 孔明月满面喜悦,庞薇略有些黯然:“看来我的医术还欠火候啊。” 葛洪笑道:“倒也不是,我经年修道炼丹,有时候分不大清楚用的是医理还是道家的心得,庞娘子切莫多心了。” 庞薇郑重道:“弟子愿拜葛先生为师,锤炼医术,望葛先生教诲。” 葛洪忙摆手道:“庞娘子过谦了,每个人的命运皆不相同,庞娘子所精通的不单单是医术,也没有必要在医术上过于苛求。如今诸葛公子对朝廷有大功,想必属于你们的变数即将到来,是福是祸,庞娘子都得做好准备啊。” 庞薇闻言心中震动,凝视着花间殿内靠在墙上打着鼾的诸葛稷,一时有些心疼。 镜湖山庄的欢愉持续了数日,山庄收归朝廷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山阴的青年更壮着胆子来到山庄游玩,镜湖山庄的铁器还未闻名于世,花间殿的苗家美食却已悄然风靡。 孔明月寻到机会告诉仡濮深关于宝宝的消息,现下仡濮深彻底没了跟着秦溪学习百炼之术的心思,整天围着孔明月转来转去,生怕她磕着碰着。孔明月却盘算着日子,整日缠着庞薇催她与诸葛稷尽早大婚,弄得诸葛稷几乎以为是庞薇有了身孕。 就像水师战场的残骸被渐渐清理掉一样,所有的不快与阴霾皆日渐散去。 秦溪每日仍在稳定铸剑,诸葛稷则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一叶扁舟自山阴而来,一名青年男子上了岸,看着人流如织的山道,一脸苦笑。 崖边秦溪的小锻炉旁,诸葛稷悠然自得品着小酒,听着秦溪叮叮当当,吹着湖面柔和的微风,耳边却突兀响起一声暴喝:“好你个诸葛稷!所有人都找你找疯了,你居然躲在这!” 诸葛稷与秦溪皆讶异望去,眼前这男子不知何时进入锻区,神采奕奕,满面笑意,正是谢裒。 第132章 走马上任 “裒哥!你怎么来了!”诸葛稷惊喜道。 “还不是为了你!”谢裒佯做发怒,瞪着诸葛稷。 诸葛稷一脸愕然,秦溪杵在边上咧嘴而笑。 却不知谢裒突然转向秦溪,恶狠狠道:“还有你!” 秦溪一脸懵,问道:“裒哥,我们俩怎么了?” 谢裒从怀中掏出一卷帛,郑重展开,朗声读道:“琅琊王、安东大将军有令!” 一句话后,谢裒期待着想象中慌忙整理衣着的声音,然而却鸦雀无声,抬头发现秦溪与诸葛稷居然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十分好奇地盯着他。 谢裒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抱怨道:“好歹是王爷的旨意欸,给点动作好不好?” 秦溪讶异地看向诸葛稷:“裒哥要什么动作?” 诸葛稷笑道:“可能是要我们跪地接旨。” 秦溪瞥了眼谢裒:“那……跪吗?” 诸葛稷哈哈一笑:“不想跪,又不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而且是裒哥来宣旨,又不是旁人,不会说出去的。” 谢裒顿觉无语:“你呀你,连我都算计,真应该看看是不是姓诸葛的都长了两个脑袋。”说罢将旨书一卷,直接丢到诸葛稷怀里:“你们自己看吧。” 诸葛稷打开旨书,瞥了一眼,登时整个人呆住,半晌忽然道:“溪弟快来!” 秦溪凑过去飞快扫了一眼,眉头渐皱。 谢裒叹道:“果然是两怪胎,别人得了赏赐都呼天抢地喜笑颜开,你俩怎么一脸委屈的样子。” 诸葛稷抬眼盯着谢裒,直问道:“所以你是王导派来监视溪弟的?” 谢裒顿时觉得尴尬无比,真想找个缝钻进去,张了张嘴,终究没办法回答。 秦溪摆摆手道:“无妨,这山庄诸事我也不想问,本就只是来借炉子打剑的而已,所谓镜湖冶令我也丝毫没兴趣。如果裒哥想了解山庄的情况,我一会儿将裴珠庄主引荐给你,庄里一应事务,你直接问她就好了。” 谢裒狐疑道:“溪弟当真没半点想法?镜湖冶令身份与东冶令、南冶令平等,好歹也算得上从八品,俸禄得有月钱二千,米十斛呢,养十几口都不成问题!” “哦?有这么多?”秦溪眼前一亮。 谢裒面色发黑:“好歹是个官儿,敢情你是丝毫不关注这些啊!” 秦溪笑道:“但我要钱确实没什么用,这样吧,劳烦裒哥差人将我俸禄直接送到稷哥府上好了。” 诸葛稷连连摆手:“说什么胡话呢,你自己的俸禄,你自己不收着?” “我都白吃白喝你的快一年了,好歹补偿点嘛。” “那不用,本是兄弟,说补偿多见外!” “那你就帮我收着好了,反正我也用不上,回头你去钱唐赴任,总还要在当地安个宅子的,有用得着的时候。” 诸葛稷一脸无奈。 谢裒道:“所以这镜湖山庄的事务,溪弟是当真没过问过?” 秦溪摇头道:“真没有,裒哥若着急,现在就带你去找裴庄主。” 诸葛稷补充道:“事先提醒下,裒哥见到裴庄主可别又一眼相中了,她可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小心把你吃掉!” 谢裒尴尬道:“怎么说得好像我见一个娶一个似的。” 秦溪哈哈一笑:“也差不多。” 谢裒与裴珠的会面出乎意料的顺利,裴珠已经彻底摸清山庄账目,也对朝廷派驻的官员十分尊敬,谢裒则小心翼翼收着心思,连正眼都不敢多看裴珠一下,生怕这个浑身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女子真把他给吃了。 反倒是所谓的镜湖冶令——秦溪大人,好整以暇背靠着椅子舒展筋骨,仿佛他就是个领路的,不一会儿居然在两人报着各种数字的话语声中睡着了。 “依你所说,目前山庄还欠了三家的百炼钢刀,对否?”谢裒指着账目问道。 “是,虽然那所谓逍遥阁塌了,联络线已断,但这几家已经差人渡过镜湖尝试与我们交涉,更有的想逼迫我们成为其专供,暂时我们都没答应,就是想等您到来。” 谢裒沉吟片刻,严肃道:“既然是朝廷官营,百炼钢刀这种强横的兵器不能外流,即便是这三家也不行。你可以拿我和秦溪当挡箭牌,他们再催促,只说按照镜湖冶两位主事官员的规定,禁止对外私售二十炼以上兵器,要么拿走赔偿款,要么直接滚蛋。” “好!” 裴珠忽而觉得有谢大人的存在,自己腰杆都直了起来。 只是这一直,谢裒更不敢看了。 诸葛稷与庞薇很快收拾好行李,与秦溪等诸人道别。 赴钱唐上任前,需得回一趟耕读之宅,将事情告知祖奶奶。出于礼数,顾家、张家等还是得登门道别一下,往后辖钱唐县,怕是没什么机会再多往来了。 正如葛洪所说,属于诸葛稷与庞薇的变数已至,是福是祸,都得步步小心。 孔明月终究还是未能劝动庞薇与自己一起大婚,毕竟诸葛稷还未满十五,眼下又领了这么个差事。 “等你落脚,我和深哥去钱唐看你们!”孔明月拉着庞薇的手,依依不舍道。 庞薇用力点头:“那当然,两地只需一个时辰便到,不过你有孕在身,要多休养,得空我与夫君来看你们吧!” 孔明月眼眶隐隐发红:“要常来哦!” “嗯嗯!” 诸葛稷与庞薇登上轻舟,遥遥挥手,很快便化作湖面上一个小点。 这边船走,那边船至。 未及众人离开码头,只见湖面上一只小船轻快地自山阴方向驶来,秦溪一眼便望见船上之人,对孔明月道:“是阿泰。” 孔明月有些诧异,更有些担心。阿泰是父亲贴身的侍从,若不是重要事务,父亲很少差阿泰远行。 谢裒却微微一笑:“怕是有人也要走了。” 阿泰划船的技术一贯很好,小船转眼便至,见了孔明月,还是那副木木的样子。 “孔娘子,仡濮郎君,家主差小人前来通知,受睿王殿下诏命,家主不日将前往建邺,任睿王世子之师。” “爹爹也升迁了!”孔明月惊喜道:“只是走的这么快吗?阿泰,爹爹有没有说要我们一起去?” 阿泰摇摇头:“家主说,建邺一带乃孔娘子伤心地,孔娘子有孕在身,不应悲伤,不便舟车劳顿,所以让孔娘子好生待在镜湖山庄休养。” “爹爹居然知道我怀孕了?”孔明月与仡濮深相视一眼,十分惊讶。 “自然是家里的大夫与家主说起的。”阿泰面无表情,又道:“家主担心葛先生照顾孔娘子不方便,特意托人请了一名女医,不日将到镜湖山庄,专程照顾孔娘子。” 谢裒笑道:“孔老为孔娘子想的真周到,孔坦那小子怕是没这等福分。” 孔明月惊讶道:“谢大人认识我哥?” 谢裒微微点头:“在将军府见过几面,不过说起来,你父亲和你兄长一个是世子之师,一个是世子伴读,这下不是又待在一起了么。” 孔明月恍然大悟:“是呀,如今偌大个孔家也只剩我一人漂泊在外了。 “孔娘子不必伤怀,相信待女医到后,兼有仡濮公子的照料,孔娘子会很开心的。”阿泰语气十分郑重,眼里有柔和的暖意。 “……放心啦,我在这里很好,也请让爹爹和哥哥放心!” 孔明月目送阿泰离开,心中有些期待。 女医啊,也不知爹爹请的谁来。 秣陵县,顾家医馆。 头发花白的矮胖老者一脸讨好地追着消瘦但面容清秀的女子:“丫头,孔县丞是我旧友,此番他姑娘有喜,你就去照顾她一段日子嘛。” “不要。”冯香脂兀自整理着药材,头也不回:“师父老叫我去做上门医,是嫌弃我了吗?那孔明月只是怀个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焦妹妹也有身孕,我还得多去建邺看她呢。师父不是说过要我多与谢家接触的嘛!” 顾大夫闷闷不乐,揶揄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焦燕有喜都两月了,哪还用得着时时跟着,你去谢家,无非是想找焦安罢了。” 冯香脂被说中要害,嘟囔着嘴巴。 顾大夫轻叹一口气:“丫头,孔家那小娘子是个苦命的孩子,虽喜的贵子,但身体很虚弱,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你即刻动身可好?” 见冯香脂不搭理,顾大夫又道:“你不在的日子。我去找焦安,让他抓紧来提亲,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唉真的是……” 冯香脂闻言心花怒放,却故意叹道:“行行行,我去就是了。” 顾大夫笑道:“丫头最懂事,一会把门口架子上那柄短剑也带着。” “带那东西作甚,我又不会武。” “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听师父的,带着防身。” “好。”冯香脂一脸不情愿。 第133章 在途之人 吴县,朱宅门前。 一辆马车稳稳停下,车上帘子撩起,露出庞薇半张面庞。 “孟叔,这是到了么?” “是。” 孟祝早已在山阴备了车,待诸葛稷与庞薇二人过湖,便驾车直奔吴县而来。 庞薇轻拍诸葛稷的面颊:“夫君,到了,快醒醒。” 诸葛稷恍惚地睁开眼,轻轻在庞薇颊上嘬了一口,即拿起百里剑跳下车去。 庞薇一脸羞涩,骂道:“不正经,快去快回!” 朱宅的大门很快被敲开,侍者看见来人立即恭敬长揖:“诸葛大人果真来了,快请进。逾公子正在堂上。” 诸葛稷尴尬笑笑,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谢裒还说姓诸葛的长两个脑袋,说起来,朱家才是名副其实的见识超群,每次到这里,诸葛稷都有种被人一眼看光的感觉。 “诸葛大人还真是乐得清闲,叫谢将军一顿好找!” 诸葛稷还未至殿前。朱逾已从殿中大步走出,爽朗大笑。 “朱公子莫打趣我了。”诸葛稷笑嘻嘻回礼,即双手捧出百里剑:“宝物归还,多谢借剑!” 朱逾却不接,只道:“不去堂上坐坐吗?莫非尊夫人在外面等着?” 又是一语中的。 诸葛稷愈加尴尬,只得无奈道:“毕竟已拖了几日未到任,再不快些,太不给睿王殿下面子了。” 朱逾哈哈一笑:“好好好,只是这百里剑本就赠予诸葛大人,不必归还,宝剑配英雄嘛。” 诸葛稷再拜道:“虽知朱公子是好意,但稷怎敢私吞吴主之剑,本来幸得睿王殿下厚爱便足以让稷被人嫉恨,若再留此物,怕是离祸不远了。” 朱逾点头道:“好吧,既然诸葛大人这么说,这把剑就先寄存在朱家,若诸葛大人有需,可随时来取。” 诸葛稷长揖拜谢。 午后的秣陵县人流如织,冯香脂身背药箱,在人群中穿梭,欲往车马行走去,却鬼使神差走到满福楼前。 已快到申时,最热闹的时段已过,焦满福正在堂上拾掇忙碌,冯香脂在街对面怔怔站了半晌,轻叹口气,转身往复车马行方向走去。 忽然一声嘶鸣,一骑高大的黄膘骏马在冯香脂身边陡然停下。 冯香脂吃了一惊,下意识握紧手中那柄短剑,却听得熟悉的一声呼唤:“冯娘子,好巧呀!” 冯香脂忙抬头看去,马上之人已经翻身而下,正是焦安。 “焦大哥!” 冯香脂万分欣喜:“你怎么来秣陵了?” 焦安爽朗道:“我家家主去山阴赴任,已急急忙忙先去了,我这是去给他做贴身侍卫,刚好路过秣陵,想着回来看看叔婶。” 冯香脂惊道:“你也要去山阴?太巧了!” 焦安讶异道:“怎么,你也去吗?” “是啊,我师父让我去照顾孔家娘子,要去镜湖山庄。” “那太好了,我们同路!”焦安露出憨厚而阳光的笑容:“冯娘子可愿等我片刻,待我与叔婶道个别。” 冯香脂忙连连点头。 半炷香后,两人已同乘一马,行在秣陵往阳羡的路上。 两人本就有情,只是焦安离开秣陵常驻建邺后相见时少,也难提谈婚论嫁之事。如今佳人在怀,两人却都不言语了,马儿也行的很慢,似怕打破这暧昧的气氛。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 “冯娘子,我们在阳羡休息片刻,吃个晚膳?” 冯香脂微微点头:“嗯,都依焦大哥。” “那,今夜要连夜赶路吗?” “焦大哥去山阴,急不急?” 焦安沉吟道:“家主早就只身往山阴去了,我也确实有些放心不下。” “好,师父也叫我尽快赶往孔娘子处,那我们一会在阳羡歇息完,继续出发吧。” 如同话匣子被打开,一旦有了开端,话题便源源不断流出。 “山阴最近可不大太平啊,前些日子镜湖水战,不知冯娘子听说了没,阵亡了数千将士唉。” “听说了,他们都说要不是两位剑仙出手,怕是要全军覆没呢。” 焦安笑道:“你说的剑仙,其实你认识的。” 冯香脂惊疑道:“怎么可能,都说那两位入敌阵中无人可挡,有一人更是一剑斩了水怪,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我一个小医女怎么会认得呀。” 焦安略略贴近冯香脂的耳朵,粗重的气息一时让冯香脂有些迷乱。 “悄悄告诉你,那两位剑仙,一位是诸葛稷公子,一位是秦溪公子,你说的一剑斩了水怪的,便是秦公子了。” 冯香脂身体有些酥软,虽面朝着道路前方,却早已不留意路边在黄昏柔光中温暖的景致。 “诸葛稷……秦溪……这两个名字好耳熟,可我怎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焦大哥,你说的这两人,我真的认识吗?” 焦安直起了身子,笑道:“那一夜我请你到满福楼医治一位受重伤的姑娘,你可还记得?那姑娘的心上人便是秦溪,就是在纪峰带兵来时一掌破百甲的那位少年,陪他一起的,便是诸葛稷了。” “哦!我想起来了!”冯香脂脑海中闪过那个害羞但高大魁梧的少年郎:“可是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啊。” “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焦安眼前似乎浮现在牛首山战斗的情形,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天下武者,哪一个不想练就如仙人降世般的武功呢。 秣陵地处丹阳郡中部偏北,阳羡则在吴兴郡的最北端,东临莽莽具区大湖,往南过了吴兴郡首府乌程,便是余杭和钱唐地界。若是快马疾驰,自秣陵至钱唐不足一日可到,但似这两人一路耳鬓厮磨,需得耗费更多的时间。 在焦安与冯香脂一路南下之时,一驾牛车晃晃悠悠从吴县出发,沿着大湖东岸也往乌程行进,赶车的是诸葛稷本人,车内坐着的自然是庞薇。 祖奶奶年事已高,孟祝还是留在耕读之宅更好。 但往钱唐赴任,定然也不是轻松惬意的事,在祖奶奶授意下,庞薇便陪着一道同行。 两人早已用过晚膳,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戌时便快到吴兴郡与吴郡相交的东迁县,待牛车穿过小小的县城,背后零星灯火,眼前一片夜色。 “这段日子打北边来的流民更多了。”庞薇若有所思道。 “是啊,不久前的消息,说匈奴人刘渊蠢蠢欲动,不知是不是又在酝酿对京师的进攻。” “唉,朝廷羸弱,内耗过多,兵甲不精,将士不奋。” “薇薇可以上书谏言了。”诸葛稷边轻抽着牛背,边笑道。 庞薇一声冷哼:“几日不罚你,居然敢笑话我,待会儿手掌洗洗干净,那把尺好久没用了!” “别,内子饶命!”诸葛稷立即服软。 车内庞薇噗嗤一声,正欲再笑话诸葛稷两句,却忽然轰地一声巨响,一株巨木横倒在路中央,直接阻断了整条道路,惊起一片飞鸟。 “怎么了?”车内庞薇惊问道。 这夜里没有月亮,却是个晴好的天气。 衬着微弱的星光,诸葛稷看清倒伏巨木的模样,应该本就是路边生长的树木,腰部有清晰地斧头痕迹。 诸葛稷望向四周,树影婆娑,杂草丛生。 “薇薇,看来遇上强人了。” “哦。”庞薇淡淡回了句,波澜不惊。 “兄弟们别躲了,出来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诸葛稷朗声道。 一阵窸窸窣窣,六七名大汉从树丛中跳出来,为首一人却并不魁梧,冷笑道:“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庞薇忽而一声轻笑:“好老土的说辞。此地该是吴兴郡地界吧,太守是谁?” “顾秘吧。” “顾家的?那这强人要帮顾家捉了?” 诸葛稷淡淡看了眼:“算了吧,看起来可能是北方流民。” “行吧,一切听凭夫君做主。”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那拦路强盗的为首者愈发生气,怒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声音他车里还有位小娘子,兄弟们,上!” 一众大汉齐齐怒吼,挥刀砍至。 第134章 夜行者众 “呦呵,不仅贪财还贪色,你们真的是北方流民吗?” 诸葛稷待在牛车上几乎未动,仅用驭牛的鞭子便将两人抽回,又一鞭子卷走另一人手中长刀,长鞭控制着一阵乒乒乓乓,瞬息间将数人打的落花流水,反手一飞刀,将夺来的长刀插入那为首者的脚下。 为首之人看得真切,腿一软,双膝跪地,再没了方才的戾气。 其他几名大汉有还不服的,被同伴死死抱住。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宗师,请……请大侠手下留情,放过小的几人!” 强盗的为首者说的哆哆嗦嗦,诸葛稷倒是吃了一惊。 “这种光线下你都能看出我是宗师?” 诸葛稷下了牛车,缓步走到为首者面前,蹲下身仔细盯着他。 此人长相阴鹜,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额头上有两个深深的印记,诸葛稷一眼就认出印记的来历。 “你是军人?”诸葛稷声音忽然变的冷漠,在场诸人都觉得似一阵刺骨的冷风刮过。 “不,不,小的不是军人,小的是打司州跑来的难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一时糊涂,求大侠放了我们吧!” 为首者不住磕头,却被诸葛稷一把抓住袍领。 “你当我傻吗?你额头上有常年戴制式头盔的印记,你不仅是军人,应该还是五年以上的老兵。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逃兵?” 诸葛稷冷冷地盯着为首者,不等他回答,忽然又道:“我怎么觉着你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为首之人被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尿了裤子,哭丧着脸道:“大侠一定认错人了,小的没骗大侠,小的真的是打北边来的难民,大侠说的额头上的印子是小的捡的一名士兵尸体的头盔,一路戴着过来,沿途走了将近半年呐,而且那头盔太小,这才勒出了印子,请大侠放过我们吧!” 为首之人忙示意几名大汉将粗壮的树木搬开,自己则咚咚咚磕个不停。 诸葛稷叹了口气,一跃而回牛车上坐好,回头问了句:“内子可还好?” 庞薇淡淡道:“平安无事。” 诸葛稷冷冷盯着为首之人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过谅在你有几分见识,也未向我内子妄动刀兵,今日放过你们。我劝你们做些正途,若有两膀子蛮力,可以去山阴的会稽水师处报名,休得再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谨遵大侠教诲,我这就清点财物,带几位兄弟往山阴去!”为首者恭敬道。 诸葛稷摆摆手,驱动牛车继续缓缓前行。 过了数里,庞薇问道:“你不是一向嫉恶如仇吗?今日怎么将他们几人放了?” 诸葛稷叹道:“一来本是赶路,不愿多生枝节,二来总觉得最近自己杀戮过多,该做些善事,收敛一些。” 庞薇咯咯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好生奇怪,本就欲做领军打仗的将军,居然还为杀戮过多犯愁。” 诸葛稷摇头道:“抗击敌人自然该杀伐果断,义不容辞,在平日里还是想少些杀性,免得勾起人心的阴暗面。而且……我总觉得刚才那个人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莫要想啦,好好赶路!早些到乌程歇息片刻。” “薇薇你累不累,要不要我们在乌程暂住一宿?” “你不是说赶着去钱唐找叶琚嘛,我不累,只要你还行,连夜赶路也是可以的。而且如果连夜行车的话,到钱唐应该刚好是凌晨,我们可以寻个小店住下歇息,待上午便能与叶琚交割事务了。” “好,便依薇薇的来。” 牛车在道上疾驰而去,几个打劫未果的强人垂头丧气坐在树干上,苦闷不已。 “老大,现在怎么办?”一名大汉道。 “还能怎么办?今夜算是泡汤了。”为首者咬牙切齿:“没想到居然碰到他!真是冤家路窄!” “老大居然认识那名宗师?” 为首者冷哼道:“上次见他,他还不是宗师呢。不过嘛……我知道他这是要去哪里。也罢,我们也往南边去吧,去找点乐子!” “我们去哪?” 为首者眼中闪过一抹阴冷之色:“钱唐!” 乌程县,吴兴郡太守府。 正门屋檐下的红灯笼映得门前的青石砖红彤彤的,也让门前的一老一少看起来十分喜庆。 太守顾秘一手捋着胡须灰白的下巴,一手放在腰际,轻轻拍着自己硕大的肚腩。 “平儿真不再留一夜吗?这都快子时了。” “不了叔父,荣叔来急信遣我去趟山阴,我这就动身了。” 顾秘嗯了一声:“说起来在你父亲意外去世后,顾荣还真的视你如己出,在顾家这一代年轻人里面,也就数你最有出息,顾家的未来皆系于你身上,可得谨慎行事啊!” 顾平长长一揖:“侄儿谨记于心,这就与叔父告辞了,来日再为叔父请安。” “好,你去吧,路上小心。” 顾平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顾荣欲遣顾平去做的,自然是套一套镜湖山庄的底。 如今秦溪执掌镜湖山庄,更有谢裒从旁监督,明面上百炼钢刀的生意是做不得了,但毕竟镜湖山庄还欠了顾家一把刀,如果顾家不仅不要这刀,也不拿回货款,那便是镜湖山庄欠了顾家一个人情。 这主动权全在顾家手里。 顾荣深知诸葛稷与秦溪并非王导的嫡系,反而因为锋芒过盛,得罪的人还不少,甚至这两名少年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早已算定,或许对于这两位刚刚崭露头角的少年,此时伸出的橄榄枝便会如雪中送炭,况且除了这百炼钢刀一事,算下来刚入吴县之时,顾家的照拂之恩也不算少。 所以顾平的任务,便是尽可能修复与诸葛稷以及秦溪的关系,最好能将此二人拴在顾家的绳子上。 只是顾平心中却有一丝潜藏的恐惧。 逍遥阁倒塌的那一夜,那个跟着自己一路的男子,虽然分明不认得此人,但对比身形,顾平总觉得那就是诸葛稷。 未确定的事未敢乱说。 可如果逍遥阁倒塌是诸葛稷一手所为,那很难说纪景有没有把这些年的勾当以及证据都交给诸葛稷。 这里面有些事是长辈默许的,有一些,是年轻一辈的胡来。 像孔明月那样的悲剧也不算少,最终擦屁股的多是纪景手中的势力。 而现在顾平隐隐觉得,纪景和倭人脱不开干系。 一来二去,纪景和他们这些公子哥身负的不一定只是数条人命,更有可能是叛国之罪。 足以灭门! 这也正是顾平接了任务便要星夜兼程赶赴山阴的原因。 名正言顺地探探口风,好让自己心里有底。 骏马疾驰,很快便望见乌程城门,快至门口时,目光却被前面一骑黄骠马吸引。 马上一男一女,咬耳朵说着悄悄话,马行的不快不慢,但很明显看出,那是一匹驯养得极好的军马。 这个时间点出城的男女,还骑着这样一匹宝马,很难不让人起疑。 顾平放慢速度,不近不远地跟在那两人后面出了城。 寂夜无声,远远地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谢大人平日里好像待你很不错,是因为焦妹妹的原因吗?” “怎么说呢,有是肯定有的吧,不过在妹子过门前我就已经做到侍卫统领的位置啦。” “嘻,焦大哥原来也会自夸啊。” “我……没有自夸,说的都是实话呢。” “嘿嘿只是开个玩笑啦,我当然相信焦大哥的。” “哦……冯娘子真好。” “那你倒说说,我哪里好呀?” “你……比我聪明。” “笨蛋!” 第135章 怎么是你! 顾平听着这对男女的闲聊,不觉眼睛一亮。 谢裒纳了个焦姓之妾,这个他是知道的。 看起来这男子定然是谢裒的人。 顾荣已将谢裒暂时统领会稽水师并插手镜湖山庄的事告知顾平,想来也能猜到,此男女多半也是往山阴去。 顾平打定主意,立即寻了个僻静处下马,将行囊中备着的软包取出,嵌在马蹄上,一匹几乎听不见蹄声的坐骑即已完成。 顾平翻身上马,不出片刻就追上共骑一马的男女,悄无声息在其后面跟着。 这一跟就是整整近两个时辰。 从子时到寅时,从乌程到余杭,这对男女几乎无话不讲,好似多年未见一般,正是热恋期。 跟在其后的顾平听得有些乏味,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 牛首山刺杀,阴阳家的暗流,天师道与王家,孔明月怀孕,这些消息足以让顾平重新考虑此行的目的。 很显然有一个组织正在致力于用江湖的方式影响朝堂,且目标并不指向江东士族,反而与王家八字不合。 而巧不巧,诸葛稷与秦溪二人已经直面这组织许多次,且基本都将这组织的阴谋一一挫败,除了行刺王家之事。可以想象,这个古老而神秘的组织或许已将诸葛稷与秦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杀掉他们而已。 顾平很容易做出选择,一边是强大而神秘的组织,另一边是诸葛稷和秦溪,相比较而言,必定选前者。 因为这个组织的目标已经很明确,对北方士族不利,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且诸葛稷和秦溪显然跟谢裒的关系比跟顾家要好的多,这一路听下来,顾平自问已几乎不可能将这两个少年拉拢到江东士族这边来了。 再有逍遥阁的秘密,若要永远埋在土里,怕是唯有让诸葛稷失去名望和信誉,或者最好失去生命。 顾平露出一抹冷笑。 拉拢不成,就必须毁掉。 这个道理,也是顾荣曾教过的。 而实际上,顾平自问更擅长做毁掉一个人的事。 想着或许有朝一日庞薇会来跪地求他,顾平忽然觉得莫名兴奋。 从余杭到钱唐很近,但路却不好走。 这一带多沼泽水泊,虽有各式桥梁相连,却迂回曲折,岔口众多。 在不同于顾平策马缓行的另一条道上,四匹马飞奔疾驰。 其中一匹马仅一瘦削之人骑乘,另外三匹却都承载着两名大汉,不堪重负,已然口吐白沫了。 江东之地本就少马匹,养的好的多是军用,常人根本舍不得让马匹受此负累,但这七人却丝毫不心疼。 “还是老大厉害!居然能弄到马!”一名大汉咧嘴笑道,面带明显的谄媚之色。 “那是肯定,也不看看老大是什么人,老大想做什么,天底下几人拦得住?”另一大汉恭维道。 独骑的为首者听着这话却十分不悦,咒骂道:“放你娘的屁!刚不就被拦下了吗?如果你们几个身手好一点,至于那么窝囊吗?” 众皆默然。 一名大汉尴尬道:“老大,这也怪不得我们呐,当地哪里会有宗师高手,这般人物,即便放眼江东也没几个啊,咱们吴兴七虎遇上这个叫诸葛稷的,是太不凑巧了呀!” 为首者怒骂道:“呸,还吴兴七虎,老子是多下作,竟然与你们六个人裹在一起?” “那是那是,老大是专程来带我们兄弟六个打名声的!” “屁!若不是老子在秣陵犯了事,哪里看得上你们!” 六个大汉噤若寒蝉。 有一大汉粗着嗓子道:“老大,按您所说,这个叫诸葛稷的是去钱唐赴任,明的不行,咱们要么来暗的,直接……” 此人在马上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为首者略一皱眉:“暗的你就行了?他兄弟可是墨家钜子,麾下毒宗高手如云,你想用毒?想好死法没?” 大汉惊恐无言。 为首者冷笑道:“不打紧,之前他是白身,不好对付,现在有了差事,即便杀不了,也很容易让他身败名裂!” 大汉一众欢呼,一人恭维道:“是啊,老大智谋超群,区区诸葛稷弹指可灭!” “好了够了!”为首者语气虽严厉,却面带笑意,显然这句恭维十分受用,又问道:“此处是否已是钱唐地界?” 一人答道:“正是,前面不远有座桥,是到钱唐必经之路。” “好,那就到桥头埋伏,给诸葛稷找点乐子。” “好!” 焦安与冯香脂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困乏,看繁星漫天,银河灿烂,兴致盎然。 行入钱唐界时大约寅时四刻,恰是人静梦沉的时分,路旁偶见的草屋都已无半点灯火,四下里风吹苇海沙沙作响。 不多时,黄骠骏马踏上一道狭长的木桥,约再行五里,便是钱唐城门了。 然而焦安与冯香脂咯咯笑着皆未留意,桥面上横贯着一根粗壮的绳索。马蹄至,一声响彻天空的哀鸣,黄膘骏马瞬间被绊倒,马背上两个人直飞出去。 半空中焦安反应迅速,将冯香脂揽在怀中,自己后背着地,连续翻滚数圈,几乎痛的昏死过去。若不是马跑的并不快,这一摔足以要了两人性命。即便这样,冯香脂也是全身多处擦伤,焦安更是直接摔折了一只胳膊,在保护冯香脂的过程中磕在窄桥的护栏上,整个人硬撑着没有喊出声。 黄骠马挣扎了半晌终于爬起来,但很显然一条腿也折了。冯香脂的药箱撒的满桥面都是,在昏暗的天光下根本看不清楚。 “焦大哥!”冯香脂率先起身,夜色中隐约看见桥头桥尾均有人影接近。 焦安满头冒汗,仍强打起精神留意周围,发现黄骠马并不远,从牙缝中暗暗挤出一句:“我的刀拴在马上。” 冯香脂立即会意,忙一个箭步冲到马边,死命要抽出焦安的佩刀,谁知马儿在地上翻滚之时,拴货物的绳索缠住刀锷,根本拔不出。 “焦大哥!!”冯香脂惊呼道,声音中带有一丝绝望。 “没事,香脂,若赴黄泉,我陪着你!”焦安终于爬起身,咬着牙站到冯香脂身边。 这一刻再没有顾忌与羞赧,有的只是共同赴死的决绝。 冯香脂立即不怕了,呼吸也逐渐平稳,两个人背靠着桥栏,双手紧握。 忽而,冯香脂碰到自己腰际悬挂的短剑。 寂夜星光下,前三后三,六名大汉已围了上来,焦安与冯香脂如狼群中的羔羊。 “你们是什么人?”焦安沉声道。 星光下,六名大汉手中刀光雪亮。 “嘿嘿,小娘子别给弄死了,这男人直接砍了吧!”一个大汉淫笑道。 “这你说了不算,得老大发话!”另一边一人说道。 “老大呢?”第三人问道。 “对啊,老大呢?” 焦安与冯香脂如看猴戏般看着六名大汉居然放着两人不管,到处在找所谓的老大。 冯香脂找到焦安粗厚的手掌,牵引着摸向自己的腰际。 焦安正欲缩手,忽而碰到了短剑的剑柄,身躯一震,一把握住。 还好摔折的是左臂,尚有一战之力。 六名大汉找了半晌的“老大”,此时正心情复杂地站在桥边的树影中。 那声呼喊听得清切,那句问话的声音也熟悉到做梦都时常想起。 一切的源头,终成归宿。 长叹一口气,瘦削的身影走上桥面,步伐沉重地向被围在桥心的两人走去。 “老大来了!” “老大怎么这么久!” “老大,这对男女怎么处置?这妮子不错哦。” 星光下,焦安与冯香脂同样在注视着一步一步走近的人,直至十步之遥,终于看清了面容。 焦安大惊失色,脱口道:“纪贤弟,怎么是你!” 第136章 老天开眼 “亏你这声‘贤弟’还叫的出口。” 纪峰面色冷峻,漠然地盯着焦安。 “你怎么在这里?做了拦路抢劫的强人?”焦安皱眉道,语气中有明显诘问之意。 “好讽刺啊,是吧?当初我污你是悍匪山贼,如今我便真做了悍匪山贼,你可知为什么?” 焦安只怔怔盯着纪峰得脸,默然无语。 纪峰上前一步,怒吼道:“因为你!所有的一切,都拜你所赐!” 焦安面色复杂,沉声反问:“拜我所赐?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了!” 纪峰冷笑道:“是我捉贼人不够勇敢,还是临敌时不够睿智?我们三个人,为何事事以你为首?他老周甚至规劝我一定要听你的,凭什么!你分明就是个蠢货!” 焦安冷声道:“我只是在做自己认定是正确的事,从没要求你要听我的,再说,你听了吗?当初我私放那流民帅,你不是没参与吗?” “有什么两样!你不知道吗?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三事事都在一起,你以为自己做了大英雄,救流民于水火,真侠义,真豪情啊,却害惨了我和老周!” 焦安神色黯然,不再言语。 “笑话!”冯香脂突然一声清厉冷喝,如银光泄地般让所有人为之一凛。 “纪峰,这些话轮不到你来讲!你自以为是活在焦大哥的阴影下,却事事都依赖焦大哥,分明就是个无比懒惰之人!你自以为聪明,却连最根本的对错都分不清,分明就是最蠢笨的那一个!你将你爹妈对你的苛责和要求当做负累,丝毫不体恤双亲的养育之恩,分明就是狼心狗肺,无比自私!焦大哥待你不薄,你捕风捉影,构陷好人,凭着你姓纪,私自妄为,欺行霸市,如你这般龌龊之人,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攻讦焦大哥,居然还有胆垂涎焦妹妹,真是恶心!” “你给我闭嘴!!” 纪峰双目圆瞪,面上肌肉抽动着,整个人青筋暴起。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医女,冯香脂,你怕是忘了吧,眼下你们两的命在我手上!” “又怎样!”冯香脂瘦弱的身躯竟爆发出逼人的气势:“大不了两条命罢了,我能与焦大哥死在一处,又有何惧!而你纪峰,今日若杀了我们,必将被心魔侵蚀,夜夜噩梦缠身,不得好死!” 纪峰愤恨地盯着一身凛然的冯香脂,心中似有恶鬼要破体而出。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乌云从四下弥漫而至,闪烁的星光渐渐隐没,夜越发漆黑,似纪峰仅存的人性在极速消泯。 随着眸子里的光由愤怒转为阴冷,纪峰竟发出瘆人的笑声。 “这样吧,兄弟们先给亲爱的焦大哥放放血,然后轮番体验下冯娘子的医术。”纪峰抽出腰间长刀,咧嘴而笑:“兄弟们,别看这妮子有二十多岁,可被那顾大夫当亲闺女一般养的极好呢,应该还是个雏儿,怎么样焦大哥,在你临死前给你奉上一场盛宴,也算贤弟对得住你了吧?” 冯香脂似乎已看见数名大汉贪婪的目光,身体竟不自觉战栗,直向焦安背后缩去。 “你敢!!” 焦安一声低沉的怒吼,唰地抽出冯香脂腰间短剑,但这剑实在太短,几如匕首一般,在七把长刀面前几乎像个玩具。 众匪恣意狂笑,纪峰杀机已起,一声:“上!”竟当先挥刀砍去。 焦安本就只剩一只能用的胳膊,即便武艺再高也未至宗师,面对七人围攻,还要护住背后的冯香脂,左挡右招下仍然很快就全身刀伤,这短剑毕竟不是秦溪的折星,在轮番攻击下早已满是豁口,眼看就要断了。 冯香脂看着身前越发趔趄的焦安心如刀绞,悲痛间毅然拔下发钗,对准自己细嫩的脖子,哭喊道:“焦大哥,来世给你做妻!”接着狠狠地刺下。 轰!! 突兀一声炸雷当空而响,平地一道闪电直落在木桥附近,巨大的天威让所有人脑瓜子嗡嗡直响,瞬间愣神,包括冯香脂,在一雷之威下心跳似停了半分,发钗生生止在脖颈上,皮肤已渗出鲜血。 如被刺激到一般,黄骠骏马突然暴起发狂,嘶叫着撩起蹄子四处狂踢,竟直接将两名大汉踢落桥下,没入刺骨水淖中,再难起身。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焦安仍拼着一口气护在冯香脂身前,眼前一亮,却见在黄骠马疯狂的跃动下,缠在刀锷上的绳索竟已散开,忙瞅准机会欺身上前,一把将佩刀拔出。 左右两名大汉挥刀而至,焦安似燃烧了最后的生命,爆发出极强的力道,翻身迎击下居然将悍匪的刀齐齐斩断,直接将一人砍翻在地,另一人也被砍中手腕,嚎叫着向后退去。 “上!他没力气了!!” 纪峰嘶吼着,与另外两名大汉一齐攻至,然而似乎老天开眼一般,黄骠马竟又踢中一人,正中脑袋,那悍匪连声都没出,直接被踢飞数丈,倒地后再没动静。 焦安独臂迎战最后的两人,一口气渐渐不支,眼睛已有些看不清楚,招架住纪峰的一招后,另一名悍匪的刀已在眼前。 焦安余光瞥向冯香脂,内心充满歉疚。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那悍匪居然脚下似踩中了什么东西,整个滑了一跤,脸朝下扑倒在地,直摔在冯香脂脚下。 瘦弱的冯香脂再无犹豫,狠狠地举起手中发钗刺向悍匪后颈,随着杀猪般的惨叫,悍匪一命呜呼,冯香脂却仍不停手。 一下,两下,三下…… 这大汉的脖子几乎被刺到稀烂,直至又一声惊雷击下,冯香脂怔了半晌,方想起再看向焦安处。 焦安与纪峰最后的战斗并没有爆发,两人只是立在原地,对峙着。 轰!! 又是一声惊雷,雪亮的闪电划破夜空,大雨瓢泼而下。 焦安分明看见,纪峰脸上扭曲的惊恐之色,令人厌恶。 没有了悍匪的倚仗,即便面对重伤的焦安和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冯香脂,纪峰依然胆寒到极致。 焦安不愿亲手杀了纪峰,只一声冷哼,目光中满是轻蔑。 “焦大哥!”冯香脂扑到焦安身边,借着微亮的天光看清焦安全身上下几乎都在流血,数不清的刀伤,在雨水的冲刷下正变得惨白。 “我们走吧,进城去,我给你医治!” 冯香脂最后一句话,略带哭腔。 黄膘马在持续的癫狂中已倒地不起,冯香脂解下所剩无几的药箱和行囊,扶着焦安,缓步往钱唐方向走去,与呆立的纪峰擦肩而过。 没有言语,只有无尽的雨声。 这场秋雨阴冷而凌冽,似在冲刷天地间的罪恶,待天色渐明,纪峰才回过神来,看着桥面一地的尸体,手上的刀再也拿不住,当一声坠落在地。 目光滑过长刀,纪峰终于知道最后一名大汉为何会滑倒。 桥面上,一个圆滚滚的小瓷瓶正躺在脚边,看样式,该是冯香脂药箱中的东西。 如果自己动手,是否也会踩到这个小瓶子,一命呜呼。 纪峰忽然觉得由内而外的恐惧,似冥冥之中有神灵震怒,要取了他性命。 双膝一软,纪峰重重跪下,伏地而拜。 “拜天地,拜鬼神,不如……拜我。” 忽然一冷漠的声音凭空响起,纪峰骇然,肝胆俱裂,忙抬头看去。 大雨中,一人一骑在桥面静立,根本不知何时到此,黑衣蒙面,看不清面容。 马上还横着一人,随着黑衣人手一挥,那人颓然坠下,毫无声息。 纪峰定睛看去,瞬间面色煞白。 正是被焦安砍中手腕,嚎叫着逃跑的那名悍匪,此时已生机全无。 黑衣人策马缓缓靠近,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一个秣陵纪家人,大老远跑到钱唐地界拦路杀人,怕是不单单为了钱财。你跟诸葛稷有仇?” 纪峰惊恐地看着来人,哑声道:“你是谁?” 黑衣人淡淡道:“不用知道我是谁。我能帮你让诸葛稷身败名裂,也能让你名声大振,让纪家重新关注你,甚至为你竖碑立传,只需借你一样东西,怎么样?” 纪峰闻言内心震动不已,忙起身长揖,惊喜道:“谢过大侠,若真能如此,别说借一样东西,十样都行!请问大侠需要何物?” 黑衣人一声冷笑:“你的首级。” 第137章 岁岁人易老 钱唐县城并不大,仅有一家通宵的客栈,名曰望江楼,顾名思义,小楼上望得见滚滚浙江入海。 诸葛稷与庞薇入住时还未到寅时,店小二打着哈欠,将两位引到二层偏房住下,长途跋涉自然辛劳,不多时便熄灯就寝。 待冯香脂背着早已昏厥焦安到店时,大雨正倾盆而下,虽已鸡叫两巡,人皆未醒。焦安身上披着件完好的外衣,看不出一身的刀伤,店小二睡意正浓,也未多想,只将两人还是引到二层住下。 冯香脂也不知,在他们的房间隔壁,正是诸葛稷与庞薇。 焦安失血过多,除却断骨之外,身上有几处极大的伤口,前胸深可见肋,后背肌肉撕裂,若不是体格健壮,底子较好,早没命了。 冯香脂几乎是一直哭着在为焦安止血包扎,药箱中仅剩的一卷扎带用完,便撕烂自己的裙角,一顿包扎下来,刀伤竟逾百处,冯香脂一身襦裙早已撕得不成样子,呜呜咽咽,仅着里衣为焦安仔细擦洗,忙完后已近脱力,顾不上处理自己全身的擦伤,只裹着焦安的外衣,靠着床箱席地而眠。 雨歇已是巳时。 诸葛稷与庞薇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精神大振,问小二要了早膳,一同向县衙走去。 钱唐的县衙也不远,只在三里外的海湖边上。 这座县城处处是白墙乌檐,深巷浅溪。 钱唐很恬淡,钱唐人也很平和,一路走来,只听得乡音软软,比吴音更有一番味道。 “县令大人心境如何?” 庞薇一身青衣,撷着诸葛稷的手,打趣道。 诸葛稷略略一声轻咳,装模做样道:“目力所及皆我之民,深感爱民之切,需得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夙兴夜寐,廉洁奉公……” 庞薇一声轻哼,诸葛稷忙断了滔滔不绝的吟诵,媚笑道:“内子有何见教?” 庞薇行了数步,有些羞涩,只轻声道:“夫君肩负大任,用功便也罢了,只是莫要忘记闺中有佳人……” “那是自然,”诸葛稷忙表忠心道:“薇薇不仅是贤妻,更似我的左膀右臂啊!” 庞薇轻轻摇头:“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诸葛稷总觉得庞薇今日怪怪的,便又问道:“那内子何意?” 庞薇若有所思道:“明月姐姐曾劝我两早日完婚,妾身来到钱唐,忽然觉得这个小县城或许当真会有属于我们两自己的小家,或许,真的可以早一些完婚。” 诸葛稷一时有些讶异:“不是说要待来年春夏,我满十五岁吗?” 庞薇满目柔情地看了一眼诸葛稷,眼前这个从前还当做小弟弟一般的男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 “或许也不用固守旧法呢?毕竟年年花开如旧,岁岁人却易老。这一年来诸多事情皆万分凶险,或许,我们可以早些要个宝宝?” 诸葛稷一时愕然。 庞薇看着诸葛稷的表情,忽而有些恼怒,眉宇间寒气突生,微怒道:“怎么,你不愿意?” 诸葛稷连忙摆手:“不不不,非常愿意,只是突然提起这个,之前未曾想过……” 庞薇抬眼看着街上穿行的人流,喃喃道:“少年郎儿,谁不是觉得日子悠长呢,可如今的世事,谁又说得准呢。” 诸葛稷心头微震,一时忽有些沧桑感,默然无语。 钱唐的市集距离县衙不远,在一座小山丘之下。诸葛稷与庞薇从中穿行,不多时便被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吸引了目光。 此地临海临江,多得是美丽的贝类首饰,一时让久居内陆的庞薇看呆了,若不是陪诸葛稷去县衙赴任,真想在这里多玩些时候。 在冰山般清冷的面容下,毕竟是碧玉年华的少女心思。 只是街上的人流却忽然多了起来,许多人奔跑着往一个方向而去,相互呼喊。 “快去城门!” “李嫂,怎么了?” “说城外出事了!” “什么事呀?” “不知道,好多人都过去了。” “等等我,我也去!”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觉有些讶异,但县衙的灰檐已近在眼前,不便再改道,只得快步往县衙行去。 叶琚任钱唐县令已十余载,可以说钱唐的一草一木皆印在心里,此时闲来无事,正在后堂看书,忽而衙役来报,道是诸葛稷已到了前厅,忙整肃衣装,步出相迎。 诸葛稷与庞薇正在堂上稍坐,打量着“清正严明”的牌匾,却闻一阵爽朗的大笑。 “诸葛大人远道而来,在下未及远迎,失礼,失礼啊!” 只见一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步履矫健,笑呵呵从后堂走来,两人连忙起身施礼。 “见过叶大人!晚生诸葛稷,这位是内子庞薇。” “见过叶大人!” 叶琚乐呵呵回礼,赞道:“可把你给盼来了!只听那帮老家伙说你们二位当真有卧龙凤雏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卧龙者俊逸潇洒,凤雏者佳人绝代,真令在下大开眼界,幸得一见呐!” 诸葛稷与庞薇皆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诸葛稷忙道:“叶大人过誉啦!” 叶琚颔首微笑,又环手道:“两位请入内一叙。” 三人正欲往后堂走去,忽然门外一衙役飞奔而至,高喊道:“急报!急报!”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面有惊异。 叶琚皱眉道:“孙忠,什么事情?” 孙忠抬眼看了一下诸葛稷与庞薇二人,有些迟疑。 叶琚立即道:“这是接替我的新任钱唐县令诸葛稷大人,以及其夫人庞娘子,有什么事直言即可!” 孙忠面色一怔,立即转向诸葛稷拜倒:“捕头孙忠见过诸葛大人,请大人见谅,下官未想到大人如此年轻。” 诸葛稷道:“孙捕头快请起,有何急报,请说。” 孙忠起身道:“西城门外有人将一具尸体高高悬在天灯之下,尸体上还贴了张长布条,写了句话。” 叶琚微感讶异,问道:“写的什么?” 孙忠道:“写的是‘谢府统领焦安剿悍匪纪峰以贺诸葛大人领钱唐令’。” “什么!”诸葛稷惊呼道,忽然灵光一闪,转而看向庞薇:“我知道那个看着面熟的匪首是谁了!” 庞薇从诸葛稷的眸子中捕捉到一丝异样:“夫君说的那人,不会正是纪峰吧?” 诸葛稷一脸严肃,郑重点了点头。 叶琚疑惑道:“怎么,这名叫纪峰的死者,诸葛大人见过?” 诸葛稷向叶琚点点头,对孙忠道:“劳烦孙捕头备车,我与叶大人车上细说。” 片刻后,一驾四舆马车从县衙疾驰而出。赶车的是孙忠,车上自然是叶琚,诸葛稷与庞薇三人。 叶琚面色极为难看,摇头不止:“所以说,杀人者自称是将军谢裒家臣,死者是纪瞻的远房亲戚,却打出了给你献礼的旗号?” 诸葛稷点头道:“正是如此。” “不对啊,这不合理啊!”叶琚惊疑道。 “不合理就对了。”庞薇面若冰霜:“北方士族踩着江东士族给你献礼,好大的面子,这是要把你推成江东士族公敌啊!” 诸葛稷眉头紧锁:“焦安与纪峰早年在秣陵县衙任职,关系极好。以我对焦安的了解,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必然是有人借焦安之名将麻烦引到谢府头上。那纪峰虽是个泼皮无赖,但也算是纪家旁支,我听溪弟说起过,纪瞻非常在意家族名望。如今纪家世子刚殁,纪峰又被杀,很难说纪瞻会不会借题发挥。” 叶琚沉吟道:“自打睿王殿下带着北方士族强势入主江东,这里便不似先年一般太平。虽说对于民众来说,睿王恩泽正盛,可在士族之间,矛盾暗流不少。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怕是来路不简单呐。”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西城门,远远见天灯高杆下吊着一具瘦削尸体,身上贴的白布条极为显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百来民众,均议论纷纷。 “闪开闪开,是县衙的马车,叶大人来了!” “快闪开,给叶大人让路。” 不用孙忠喊话,民众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来,可见叶琚在钱唐民众中名望之高。 第138章 与民相处之道 马车深入人群,直抵天灯高杆之下,围观的民众自动退开丈余,只有数个甲士在中留守。 马车徐徐停止,当先下来的却是诸葛稷,而后是庞薇,最后才是叶琚。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这少年是谁呀?” “不认识。” “还蛮英俊的。” “这女子也很好看,只是我不大敢看她。” “是啊,这就是所谓冰山美人?” “嘘,小点声,被她听见了!” “叶大人怎么带两个少年到这种地方来,怕是要吓破胆的吧!” “说不定就是带来练练胆子的。” 诸葛稷和庞薇见惯了大风浪,即便被人指指点点也处之泰然,面不改色,一下车即投入到对尸体及四周环境的观察中,倒是叶琚,立在马车上对民众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诸位乡亲!”叶琚的话语声音虽不大,却有种掷地有声的穿透力,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看着这名老者。 “今日正好借这悬尸之机,与大家说两件事。其一,我年事已高,即要辞任,朝廷已任命诸葛稷大人接替我为钱唐县令。” 乡民中立即一片哗然,多是挽留叶琚之词。 叶琚摆摆手道:“乡亲们不必伤怀,诸葛大人乃蜀汉丞相诸葛武侯之后,文武全才。前不久镜湖水战便是诸葛大人之功,退可运筹帷幄,进能破阵杀敌,如此天骄任钱唐县令,实乃钱唐之福!” 叶琚寥寥数言,乡民一片称赞之声。 叶琚笑着对诸葛稷道:“诸葛大人,说两句?” 然而此言一出,众皆惊呼。 “原来这少年便是诸葛大人?” “好年轻啊!” “完了完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行不行啊?” “行的吧?叶大人不是说诸葛大人乃文武全才?” “这不好说,叶大人人好,说不定是这诸葛稷家世背景雄厚呢。” “说来也是,这世道沽名钓誉之辈可太多了……” “嘘,你声音太大了!”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淡淡一笑,对叶琚道:“叶大人不是说有两件事么,我就不说话了,在悬尸底下和乡亲发表初见感言有点怪异。” 叶琚哈哈大笑,也不勉强,又对乡民道:“乡亲们不必怀疑诸葛大人,不过人之才不靠吹捧,今后自会见识到诸葛大人的雄才。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便与这悬尸有关。诸葛大人今日方才抵钱唐县,这明面上冲着诸葛大人而来的悬尸便堂而皇之挂在这高杆上,乡亲们想不出原因吗?” 众人本只是看个热闹,被叶琚这么一问,面面相觑。 百来号人瞬间鸦雀无声。 叶琚朗声道:“诸葛大人在镜湖助朝廷大破倭人舰队,必然遭致倭人愤恨,这具悬尸,定然是倭人余党针对诸葛大人的示威行为,为的就是让乡亲们惧怕并孤立诸葛大人,要我说嘛……” 叶琚一声冷哼:“那些倭人妄想鲸吞我大晋,正面打不过,背地里这阴招也没多大用,咱们乡亲们眼睛都是雪亮的,倘若此事真的和诸葛大人有关,大人又怎会亲赴现场勘察呢?” “说得对!” “那些倭人太可恨了!” “诸葛大人威武!” “对!!” 只三言两语,乡民的舆论瞬间转了过来,这等本事,诸葛稷都啧啧称赞。 “好!那为了不影响县衙断案,让诸葛大人得以施展才能,请诸位乡亲切莫在此聚集,若感兴趣的,留意日后张贴的告示即可,时候也不早啦,大家是不是该忙活晌饭啦?” 叶琚最后这一段话说的和蔼可亲,乡民们也很快有了回馈。 “叶大人说的是,我们在这干站着干嘛呢。” “就是,光看个尸体有什么稀奇的。” “散了散了,给诸葛大人和叶大人腾点地方断案。” “走走,话说诸葛大人好帅啊,也不知婚配了没,说不定……” “莫花痴了,不然你以为诸葛大人边上的小娘子能是谁?” “该不会是诸葛大人的夫人吧?” “我吴县来的,我来解答下,那女子便是仅一露面便风靡吴县士子的薇仙子,确实是诸葛大人的夫人,当初报恩寺清谈,薇仙子也是陪着诸葛大人去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在现场?” “我二叔家邻居儿子的同窗家的岳丈在。” “……” 人群走的走散的散,不多会儿就稀稀拉拉,马车周围空地也更大了些。 诸葛稷拱手对叶琚道:“多谢叶大人在乡民前替我发声。” 叶琚笑道:“这有何可谢的,随口之言罢了。” 庞薇赞道:“叶大人果然深谙与民相处之道,寥寥数言便让乡亲们极为信服。” 叶琚摆摆手:“老夫待在钱唐太久了而已,不过说起这与民相处之道,倒是想稍稍提醒一下两位小友。” 诸葛稷郑重道:“叶大人请说。” “所谓真相,是给你自己看的,不一定是给乡亲们看的,诸葛大人,心里可有数?” 诸葛稷眉头微皱,轻轻点了点头。 叶琚朗声一笑,低声道:“有些时候,让乡民看到他们想看的,即便不是真相,也算是施恩于乡民,福泽一方。这天底下的黑,又岂是碌碌生民能承受的。” 庞薇有些不悦,但又不好反驳,只做请教般问道:“那这真相对于君上呢?” 叶琚面带笑意,简言道:“看情况。” 诸葛稷恍然大悟,长揖拜谢。 这一顿交流后,诸人的目光自然共同落在悬尸上。 “此人确实是纪峰,昨夜我与夫人遇见过,只是当时他与数名大汉拦路抢劫,却是在东迁县附近。” “从东迁到钱唐?”叶琚十分惊异:“这得两百多里路啊!” “是,需得连夜策马飞奔,否则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此事疑点甚多,可否先将尸体放下来细看?” 诸葛稷话音刚落,孙忠便指挥数名甲士,放倒高杆,将尸体缓缓放下。 “叶大人,这高杆平日里是做什么用处?”庞薇问道。 “这个,乃逢年过节挂红彩灯笼之用,因为杆长灯高,故皆称之为天灯。” “平日里有人打理?” “倒也没有,怎么?” 庞薇看着一众甲士吃力地将尸体解下的样子,若有所思道:“昨夜大雨,这尸体连带衣物泡了水,得有两百斤重,常人定然无法将其高高挂起,更别说还在身上贴了个布条。若是似现在这般将高杆放倒,需得四人操作,且动作缓慢,此地距离城门不过二里地,没理由守城的兵士看不见呐。” 孙忠闻言,立即对边上一兵士道:“昨夜是你值守城门?” 兵士恭敬回答:“是!” “可有何异样?” “回大人,昨夜大雨,无人出城,入城者不足十人,皆无异样,均登记在册。” “未曾见到有人放倒此杆?” “未曾。” “那这尸体怎么就平白无故出现了呢?” “这……”守城兵士一时有些慌乱。 “怎么了?说!”叶琚忽而厉声问道。 兵士砰地一声跪下,磕头道:“小人……小人负责值守后半夜,到凌晨实在太困,打盹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待被同岗的兄弟叫醒,就发现这儿已悬着尸体了。” 孙忠喝道:“当值居然打盹!若贼军进城,你该当何罪!” 兵士哆哆嗦嗦,说不上话。 诸葛稷沉声道:“你打盹时候,你同岗的弟兄在做什么?” 边上另一兵士立即跪倒叩首:“小人便是同岗,值守的是前半夜,后半夜时间,小人一直在城门后歇息。” “这么说,你也没看到何人将尸体悬挂?”诸葛稷虽询问,语气却没有孙忠与叶琚那样的呵责之意。 “……未曾看到。”兵士不敢抬头。 诸葛稷摆摆手道:“知道了,依我看,悬挂尸体的怕是只有一人,且无需大费周章放倒高杆,就算他俩没有打盹,在深夜大雨中也极难发现。” 孙忠有些惊讶:“大人如何得知?” 诸葛稷指着高杆的底端道:“方才将高杆放倒时,机活扣件皆锈涩难动,显然许久未活动过,若此杆昨夜放倒过,必不会如此生涩。再有得益于这大雨天气,地面泥淖,天灯周围地面除了乡民的脚印,还有明显的马蹄印,你们看。” 诸葛稷指着隐在青苔草丛中的数枚深痕。 叶琚细观之,十分讶异:“这……是马蹄印?怎么只是圆形而凹口如此不明显?” “这是马蹄上裹了东西,专程为了减小蹄声,做潜行跟踪之用。”诸葛稷指了指马车周围:“与我们正常的蹄印有明显不同,根据这特殊蹄印的深度,大致能判定骑乘者约两人,除去这纪峰的尸体,骑行者也便只有一人了。” 诸葛稷看着纪峰被紧紧捆扎在一起的手,喃喃道:“还是一位实力不输于宗师、轻功修为出众的武者。” 第139章 流民之寨 “若真有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高手有意把你推入南北士族矛盾之中,只怕更得处处小心。”叶琚面色肃然,抬眼四望:“老夫为官多年,越到老越害怕,诸葛大人也莫笑老夫过于谨慎,只是这乡官也好,京官也罢,都脱不开士族谱系,人情世故。” 诸葛稷心知这是叶琚好意提点,忙拱手拜谢。 正说话间,一行商小贩模样的中年男子畏畏缩缩凑上前来,正巧被叶琚看到。 “做什么的?”叶琚和蔼问道。 小贩恭敬长揖道:“小人……想向大人汇报一个情况。” “请说。” 诸葛稷与庞薇皆围拢来,一时间小贩显得很紧张。 “没事,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两任县太爷在这呢”孙忠笑道。 “就是……小人早上出城想去西边的寨子卖些东西,行了四五里路,看见那边桥上好几个死人咧,都不敢走,又回来了。” 众人闻言一震,诸葛稷瞥了眼纪峰的尸体,问道:“阿叔,你说有好多死人的桥在哪里?怎么走?” “就从这一直往西,没别的岔路,很窄的那座木桥。” “好,我们这就去看看,多谢你了!” 小贩忙连连摆手,怯生生告退便走。 “很有可能,那里才是这纪峰被杀的第一现场。”诸葛稷道。 “诸葛大人这就要赶赴现场勘察了吗?”叶琚道:“通常这等事情,自有捕头去做的。” 诸葛稷尴尬道:“虽知如此,但此案毕竟冲着我来,而且又牵涉谢家纪家,我如何能不多上心呢,不然怕是我还没了解县里诸事,纪瞻大人已一纸诉状将我告了罢。” “说的也是。”叶琚微微颔首:“那这么办吧,县里诸事老夫就先担着,诸葛大人可先全力查清此案,之后再行交割之事,如何?” 诸葛稷与庞薇一并施礼:“那太感谢叶大人了!” “孙忠,稽查案件本你之责,此案你就从旁协助诸葛大人吧。” “是!” 诸葛稷沉吟片刻,与孙忠道:“孙捕头,此地乃钱唐门户,这纪峰的尸体放在这里不妥,需得尽快运回县衙,待晚些时候我亲自验尸。” “是,下官这就安排。” “另外可否帮忙备两匹快马。我与夫人一并去那小贩说的窄桥。” 孙忠惊讶道:“夫人也去吗?” “她可是正经医家传人,本事比我大得多呢。” 庞薇白了诸葛稷一眼,并未作声。 “好,请诸葛大人和夫人稍待,下官去去就来。” 孙忠自去与兵士交代,叶琚则准备上马车而回,忽而想起一事折回:“诸葛大人现下住在何处?” 诸葛稷道:“昨日匆忙,住在望江楼。” 叶琚道:“堂堂县令住在酒肆里面也多有不妥,衙门内本有住所,稍后我吩咐人收拾出来,诸葛大人与夫人可先搬至衙门。” “甚好!”诸葛稷连连点头,又问道:“叶大人不住衙门吗?” 叶琚摆摆手:“老夫本县里有处小宅,离衙门也不远,有空时欢迎诸葛大人携夫人造访。” 孙忠此时已牵了三匹马来,诸葛稷即与叶琚拱手道别:“多谢叶大人,回见!” 西门悬尸之事自此平息,一应流言却已在钱唐百姓中流传。正如这背后推手想看到的一般,乡民们对尚未谋面就已捅了娄子的县令诸葛稷褒贬不一,各执一词,悬尸献礼的消息也飞快地向谢家和纪家传播开去。 又一场暴雨欲来。 马忠领着诸葛稷和庞薇疾驰到窄桥已近午时,却见桥面清爽整洁,连根杂草都没,更别说死人了。 “难道找错地方了?”诸葛稷讶异道。 “不对啊,距西门五里仅这一座桥,再无其他了呀。”孙忠更加惊疑:“会不会是那小贩诓骗我们?” 庞薇摇头道:“应该不会,他没有骗我们的必要,况且说完此事后他是往城里去的,若真敢骗两任县令,哪里还敢进城。” “那这是……” 孙忠话未说完,众人忽听一阵竹笛声由远及近,在空漠的泽地中显得异常凄凉。 三人勒马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丛芦苇边上小小的水泊中,一艘小船摇摇晃晃转来,一名全身白衣的青年男子横吹玉笛,另一着斗笠的船家慢悠悠摇着橹。 诸葛稷眉头微皱,却不急开口,因为这小船分明是直直向着三人而来。 “这般出场,也是个爱显之人。”庞薇冷冷道。 不多时,船正停在桥下,白衣男子面带笑意,朗声道:“桥上可是诸葛大人?” 诸葛稷却没什么好脸色:“正是,敢问足下将这桥上的尸体运往何处去了?” 白衣男子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本来想好的铺垫被一句话生生憋了回去,只得尴尬道:“诸葛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我可未见过什么尸体。” 诸葛稷冷笑道:“足下可得想好了再说,你处心积虑在此处等我,便是知我会来此地查勘案发现场,但却被你提前收拾掉了。我料你是有求于我,故意以此为借口向我提出要求,被我说破了,又故意推说不知。你这前后矛盾之言,实在拙劣。” 白衣男子面色大囧,还想端着架子,摆了半晌,终究轻叹道:“果然是当今卧龙,惭愧惭愧。” “说吧,你到底是谁,尸体究竟在哪!” 诸葛稷也不惯着,言语间威慑力十足,一旁的孙忠不免暗自惊叹,本来在堂上只觉得诸葛稷就是个白面公子哥,却不知竟这般犀利。 白衣男子悻悻然道:“草民周庄,乃豫州流民帅,在这水泊中建了个寨子,有约莫百来人,皆是流民。昨夜窄桥之战,寨中有人目睹,我也是天明才知。尸体嘛……方才确实是我让他们一并收拢了。” “哦,原来你是觉得这尸体奇货可居……”诸葛稷哑然失笑:“看来,西门外的悬尸你也看到了。” 周庄面色尴尬,点头道:“确实看到了。” “你可看清悬尸之人是谁?”诸葛稷沉声问道。 周庄面露难色:“悬尸之人武功太高,目击之人乃寨子里一个顽皮的孩子,哪敢近身,自然看不清面容。” 诸葛稷沉吟片刻:“好,我暂且信你。不过你可知这是凶案现场,你擅自破坏,我可治你之罪!” 周庄脸上再无逍遥之色,惊恐道:“草民实不知,望大人恕罪!” “幸好你能悬崖勒马,不然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即刻带我们去看尸体!” 诸葛稷这一句刚柔并蓄,唬得周庄立马丢了竹笛。 “好,好,请诸位大人随我来!” 周庄从小船上轻跃上岸,沿着岸边一路腾跃,诸葛稷等人即策马跟上,不多时便深入芦苇丛中,却发现此地居然有一条狭长土路,两侧均是密密层层的芦苇杆。 小路曲折蜿蜒,似绕进水泊中心,待一人三骑冲出芦苇丛,眼前一片空阔,乃一四面环水的竹寨,妇女稚童往来如梭,壮年男子却少见。 “孙捕头,此地你可曾来过?” 孙忠摇头道:“从未来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但今日那小贩却说欲往此处卖些东西,想来此间人是有意向官家隐瞒。” “或许吧,”孙忠仔细打量着寨子:“这些北方来的流民,不管到哪里都不受待见,他们要吃饭,就得抢占当地人的活计,怕是也只与小商小贩有些接触。” 行至寨门口,三人下马步行,不多远就见竹篱围栏边整整齐齐一排尸体,边上堆了一堆兵器杂物。 “大人请看,都在这里了。” 周庄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生怕诸葛稷查看尸体时再责怪他私自搬动现场,然而诸葛稷却只走向尸体旁侧的杂物,倒是同行的冷艳绝美女子直接走到尸体边上。 不仅是周庄,连带孙忠也都怔在原地。 庞薇如绝世仙子般的形象却在俯身一一验尸。 两人几乎有一种欲对诸葛稷破口大骂的冲动。 不多时,诸葛稷与庞薇几乎同时起身。 “可否叫昨夜目击此战的孩童前来问话?” “好!” 第140章 诸葛大人断案的方式 不多时,周庄带了一名八九岁的男童过来,全身脏兮兮的,一脸警惕地盯着诸葛稷。 见了这男童,诸葛稷一时忽然想起倭人水寨中寻到的石头,也不知这孩子现在在镜湖山庄怎么样了。 目击者、物证俱在,诸葛稷和蔼向孩童问道:“是你说昨夜看到窄桥上有人打架的对吗?” 男童盯着诸葛稷,似在判断此人是否危险,又瞥了一眼周庄。 周庄忙道:“虎子,这是钱唐县令诸葛稷大人,是好人,可以放心告诉他。” 虎子犹豫一会,即干脆道:“那不是打架,是拦路杀人。” 诸葛稷心中一震,忽然明白北方流民本就是时时在危难中求生,将这孩童视为与南方温室中成长的孩子一样不明世事,实在是太过小看了。 “好,那你是否看清,拦路杀人者一共几人,被拦的又是几人?” “拦路的一共七人,”虎子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里有六个,城门口挂了一个,一共七人。被拦的是一对夫妻,那男的很厉害。” 诸葛稷微微皱眉:“那男的可是中等身材,比较魁梧,秣陵口音?” 虎子想了想道:“身材差不多,我不知道秣陵口音是什么样子。”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微微点头,又问道:“七个人都是那男的杀死的吗?” “不是,”虎子回答的很快:“我趴在芦苇丛里面看不清楚,但是应该至少有两个人不是那男的杀的。” “两个?”诸葛稷有些讶异,在他猜想中,可能只是一个。 “虎子说的倒也没错,”庞薇道:“确切的说,是真正死于他手的只有一人。” 诸葛稷万分惊愕。 庞薇走到尸体边上,伸出纤纤玉手,从旁拿了块白布,一一将致命伤剥开。 “这一个是刀伤致死,一刀砍中脖子,如果被拦路的确是焦安,应该也就此人是真正死于他手。” “这一个,”庞薇将尸体脑袋向侧面偏转,登时显出凹进去的一大块:“看起来应该是被马一脚踢死。” “这两个,胸口处有明显的淤青,肋骨折断,肺部积水,应该是被马踢落桥下,重伤后无法起身,活活淹死。” 诸葛稷眉头微皱,看向周庄:“你们还特意往水里去捞尸体?” 周庄忙摇头道:“这两具不在水中,是漂在河滩边上的。” 诸葛稷点点头,目光落在最后两具尸体上。 庞薇继续上手,丝毫不避讳,直接将一具尸体翻了个面,诸葛稷与孙忠均倒抽一口凉气。 这尸体的死因无需多言,后颈已完全被戳烂了。 诸葛稷仔细看看后颈的伤口,移至杂物堆边一顿翻找,拿出一只银钗。 在暴雨冲刷下,这钗子上已没有明显的血迹,但仔细观察,仍可见其钗头顿损,钗身有斑斑点点的污渍。 虎子指着这这具尸体道:“就是他,我看到他在桥面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那个女的就拼命扎他。” 诸葛稷将钗子交给孙忠,又在杂物中翻找,不一会找到三个小瓷瓶,对比后将其中一个交给孙忠。 “这是……”孙忠有些疑惑。 “这里面零散的东西没有多少能让人摔倒致一时难以起身的,除了这三只瓶,而其上有磨损痕迹的,也就这一只了。” 庞薇觉得很感兴趣,不由分说拿过诸葛稷手中的小瓶看了看,又拔开瓶塞闻了闻,即盯着诸葛稷问道:“那焦安自己懂医术?” 诸葛稷狐疑道:“似乎不大懂,怎么?” “这瓶应该是上好的补气丹药,这瓶……好像是安胎用的。”庞薇盯了愕然的诸葛稷一眼,将两只小瓶塞回诸葛稷手中,又拿过孙忠手中有磨损的小瓶拔开闻了闻。 “嗯……这瓶是定神丹,此医家该是在照顾孕妇,懂医的若不是焦安,或是那女子?” 诸葛稷忽然一拍掌:“我想起来了,牛首山遇刺那晚,有个医女是焦安请来替青竹治伤的,此人好像和焦安关系很好。” 庞薇凝视着三只小瓷瓶,忽而道:“假设这对男女是焦安和那医女,他们的目的地大概率是……镜湖山庄!” 诸葛稷闻言一怔,顿时将医女与孔明月联系在一起。而焦安,自然是去找谢裒的了。 凭借庞薇医者的能力和女人的第六感,这个猜想竟让诸葛稷觉得一切都连贯起来,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诸葛稷心中还有许多疑团。 “薇薇,你说这些尸体中只有一人是焦安所杀,那这最后一具的死因是……” 庞薇又抓回那方白布,翻开尸体的手腕:“右手腕中刀,刀痕与第一具脖子上的一致,可以认为是焦安所伤,但不致命,只是丧失攻击能力,致命伤么……”庞薇将其衣领向下拉,露出脖颈处,一道及细微的伤痕。 “见血封喉!”孙忠惊呼道。 庞薇将白布丢掉,正盖在最后一具尸体的脸上,好似蒙上了一个真相。 诸葛稷眉头紧锁,又在杂物堆中翻找,丢出了数把刀之后,诸葛稷拿出一把满是豁口的短剑,手指轻拭下,居然钝到连手指都无法划伤。 “不是这把剑。”诸葛稷转向虎子道:“虎子,你说有两人不是那男子所杀,是不是现场还有其他人?” 虎子的眸子中忽然涌出浓烈的恐惧,不自觉避开了诸葛稷询问的目光。 答案已然很明确,也无需再问虎子了。 诸葛稷沉吟片刻,看向周庄:“所以你本来要找我做什么事?” 周庄还未从乖乖配合查案的状态转圜过来,突然被这么一问,愣了半晌,一阵惊喜漫溢全身,有些结巴道:“诸葛……大……大人,小人是想求,诸葛大人帮我们安家……” “安家?”诸葛稷有些不解:“你是说你们……这寨子所有人?” 周庄喜笑颜开点头道:“我们这群人多是南逃路上辗转遇上的,漂泊无依,亲人故去,实在是无依无靠,就拿虎子来说,他娘被贼兵抓走了,他爹被贼兵当场杀死,由于是夜里发生的事,这孩子再也不敢睡觉,总是在白天才敢合眼休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得四下疯跑。求诸葛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们寻条生路吧!” 诸葛稷抬头看了眼孙忠,不出所料,孙忠的眼睛里满是抗拒。 诸葛稷暗叹一声,对周庄道:“你白衣吹笛,虽有些矫作,但看这寨子里的人对你的态度,可见也算颇有名望。我且以你为此寨之首,与你约法三章。其一,我不问你们的过去,现下你们既然已在此安了寨子,也算是我钱唐治下的人,若有作奸犯科,盗抢扰民,欺行霸市的,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其二,人自有双手,你们可以进城以正当渠道谋生,但不可群结挤兑当地人,也不可卖惨乞讨,自甘堕落为寄生虫;其三,关于田产,宅基,若城内有空置,你们有财力,可与主家自行议定购买,不得巧取豪夺,强占空宅。若无力购买,可暂居城外,我会安排巡夜兵士,保你等安全。你看如何?” 周庄呆了半晌,立即跪地叩拜:“多谢诸葛大人,大人真乃再造父母,我等必永遵大人教诲。” 诸葛稷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此三章你需得谨记,若有所违,对钱唐百姓造成伤害,我必将你们驱逐出境,到时休怪我无情!” 周庄战栗拜服。 诸葛稷移步往寨子外走去,忽而又道:“这些尸体,寻个地方埋了吧,那堆东西虽没什么值钱的,药材也已损坏,但要好生保管。刀具什么的你等可自用,只是切莫弄丢了,如若有需,我会回来取。这钗子和三只瓷瓶我带走了。” “是。”周庄恭敬道。 三人出寨上马,疾驰而去。 周庄望着诸葛稷的背影,不住嗟叹。 “大人,现在去哪?”孙忠在马上问道。 “查昨夜入城记录,找人!” “是!” “夫君,你是觉得焦安和那名高手应该在城内?” 诸葛稷面色冷峻:“进寨子时候不知你们留意到没,远离尸体的那片空地上。” “下官看到了,好多马匹。” “对,有死了的,还有拴在桩上的。结合那些强盗的死因,焦安的马恐怕受惊过度,没法骑了。昨夜战斗,实比想象中更惨烈,那女子用钗狂刺强人后颈便可见一斑,所以我料焦安必重伤,唯有混入城内落脚,才能医治续命。” “原来如此!”孙忠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这个捕头是白做了,自问观察力尚可,但推断力比起诸葛大人不是差了一点半点:“只是……还是不知道是谁杀了纪峰唉。” 诸葛稷面露沉思之色:“或许寻到焦安便知,但此人若是有心,怕是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三匹马行得飞快,远远地便望见钱唐城门。 诸葛稷忽然对孙忠道:“哦对了,有空时考量下那叫虎子的孩子,若他愿意,可以先在卫兵中为他谋一职。” 孙忠疑惑不解:“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呀。” 庞薇瞥了一眼诸葛稷,噗嗤一声掩嘴而笑。 第141章 一对青年夫妻 这一笑,孙忠却愈加不解。 眼看三人已至城门边,庞薇对孙忠道:“孙捕头有了虎子,夜间哨岗便有保障了。” 孙忠恍然大悟,立即汗流浃背。 自知是自己的属下失职,诸葛大人虽未明确点出,但也算委婉提醒了自己。 一时间孙忠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人解马步行,孙忠快步上前对守城的卫兵道:“将昨夜过城门的记录拿给诸葛大人看。” 在卫兵跑开的间隙,诸葛稷抬眼四望。 “昨夜当值那两位已换班了是吗?” 孙忠更加汗颜:“是,此时已过了午时,已换到下一班了,大人需要传唤他们过来问话吗?” 诸葛稷摆摆手:“不用,早上都问过了,说无异常,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来。回头我们看记录吧。” 孙忠杵在边上,全身冰凉。 诸葛稷抬手沿城墙方向向南指道:“那里是有条小路吗?看不大清楚。” 孙忠立即回道:“是,那小路可绕城而行,只是道多杂草,平时行人稀少。” “好。”诸葛稷略略点头。 “大人,昨夜入城的登记在此,请大人过目。” 卫兵捧出一卷简册,诸葛稷逐条细看。 “薇薇,能否推断出方才那些尸体死亡的大致时间?” “昨夜寅时左右。” 诸葛稷默念道“所以应该看寅时之后的记录……” 很快,诸葛稷的手指在一条记录上停下。 从寅时到辰时之间仅仅有这一条记录,写的是一对青年夫妻,备注是夫患急症入城求医。 “焦安进城了。”庞薇沉声道。 诸葛稷猛然抬头,远远望着数里外江边那幢楼阁的尖顶,哑然失笑。 昨夜诸葛稷与庞薇入城时问过,这钱唐县内,通宵开着的客栈也仅有望江楼。 “孙捕头,托你办件事!” 孙忠忙道:“大人客气了,请大人吩咐,下官必倾尽全力!” 诸葛稷抬手指着南边那条小路,严肃道:“此事倒也确实重要,请孙捕头带些人往那条小径细细查勘,要找什么想必孙捕头心中已有数,若有发现,可至望江楼寻我。” “是!” “薇薇,我们走!” “好!” 两人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往望江楼疾驰而去。 好在孙忠做捕头多年,每年办的案子不说过百也得大几十件,堪堪能跟得上诸葛稷的思路。 进城的记录仅有一条,若那高手没有在卫兵打盹的时候混进城,多半是从小路离开。 孙忠暗自祈祷,希望能在那小路上寻到哪怕一枚马蹄印这般的物证,否则自己的属下可就不是当值打盹这么简单,而是将一名极度危险的人物放入城内了。 诸葛稷与庞薇顾不上在马上交换意见,只一前一后策马狂奔。 诸葛稷心知,眼下纪峰已经被杀,验尸后自然还得通报纪家,即便不报知纪瞻,也得报至秣陵县衙。那县令纪琼可不是省油的灯。 若是纪瞻被纪琼挑唆几句,实在气不过,振臂一呼,江东士族不可能再有替自己说话的人。 而焦安是谢家府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仅是侍卫统领,更是如今谢家三夫人的亲哥。如果焦安在钱唐地界有失,谢家那边怕是很难交代,即便和谢裒私交再好,这层关系也多了很多不确定。 在镜湖水战已经忤逆王导的情况下, 若是没了谢家,只怕北方士族这一边未来会极其不利。 那就真是两边都走绝,呜呼哀哉。 所以当务之急,得尽快寻到焦安,确保他无虞。 至于纪家的态度,往后再说吧。 西城门距离望江楼并不远,不到半炷香时间。两匹马已冲进望江楼的后院,两人步履匆匆,直往大堂走去。 望江楼一楼与许多酒肆客栈一样,都是供客人吃饭的地方,现下刚好膳时,熙熙攘攘,诸葛稷与庞薇自边门而入,小二忙上前招呼:“二位客官回来啦!是否需要用午膳?” 诸葛稷却如抓到下家般一把拉住店小二,急问道:“昨夜我们入住之后,你店里是否来过一对青年夫妻,那男的可能生了病?” 店小二一愣,往旁侧一指,笑道:“爷,你说的是不是她?” 诸葛稷与庞薇看去,却见堂上有一粗布短衫的女子,正挽着袖,十分生硬地擦着桌子。非常清晰地看见其脸上肘上都是擦伤和淤青。 店小二道:“这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男人得了急症,昨夜投在店内,还刚好就住在两位的客房边上。今早上这女人只穿着里衣哭哭唧唧跑来说想借点铜钱去买药材给男人救命,咱们掌柜的才知道这两人连住店的钱也付不起,这女人连外衣都没了。掌柜的本来叫小的将他们轰出去,小的看他两也可怜,便接济了一些,谁家没点困难时呢。结果这女子非说要报答救命之恩,我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在堂上打打下手了。” 庞薇听得一阵心痛,缓步走去,探手轻握着埋头擦洗的女子之手。 女子如触电般一惊,立即将手抽回,惊恐地瞪着眼睛盯着庞薇。 庞薇这才看清,脏污而满是伤痕的面容之后,本是清秀端庄的容貌,便更坚定了先前的推断,直视着女子的眸子,轻声问道:“这位娘子,你楼上的房内是否有一伤重男子,名为焦安?” 女子大惊失色,本能般地摇头摆手,喃喃道:“不,不,没没有!”边快步向后退去,却不慎撞在身后的一张桌上。 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身后那桌上的酒菜尽数被女子碰翻,摔了一地,巨大的响声立即惊动整个堂上食客,而那桌子的两位男客也十分不悦,一把扯住女子责问道:“你怎么干活的?没长眼睛吗?” 说话间,不远处的掌柜三步并做两步冲将过来,一把将女子拽到一旁,对客人赔礼道:“不好意思二位爷,小店招待不周,这桌算我的,菜品重新给您上!” 两位男客这才恨恨作罢。 掌柜的抬手直指店小二,骂道:“叫你不要烂好心!近些年北边来的流民那么多,你一个跑堂的能救得了谁?还不快收拾了,给客人重新上菜。” 店小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吭,麻利地清理起来。 掌柜的瞥见杵在一边呆若木鸡的女子,怒道:“还不快滚!” 女子在众人如针刺一般的目光中留下两行清泪,咬着嘴唇,低着头向往二层的楼梯走去,没走两步却又被掌柜吼道:“去哪里?滚出我的店!” 女子脚步顿时止住,身体摇晃,整个人几如要崩溃一般。 “掌柜的,等等。”诸葛稷眉头微皱,不顾满堂人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吊钱放到掌柜手中:“这位娘子一应食宿算在我这。” 掌柜登时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堂上众食客皆哗然。 “这是哪里的公子哥,多有善心呐。” “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啊,那些流民虽可怜,也不能照单全收啊!” “这公子哥我咋觉得有点面熟。” 庞薇不顾人群纷扰,仍直向女子走去。 虽再一次被人帮助,但这女子却没有一丝感激之情,看着走来的庞薇,面色愈加苍白,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般战栗。 “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女子出声哀求道。 庞薇温柔地握着女的的手,轻声道:“放心,我们是谢家的朋友。” 诸葛稷也走到女子面前,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到现在才想起你的名字,你是冯香脂娘子,冯大夫,对吧?” 冯香脂全身如触电般一颤,死死盯着诸葛稷的脸,忽而惊呼道:“你是……你是!” “他是诸葛大人!” 堂上终于有人认出诸葛稷。 “哦!对!是我们钱唐的新县令啊!” “早上在西门见过,我怎么说有些面熟!” “诸葛大人是好人呐!” 冯香脂绝境中突见希望,一时泪流满面,喜悦至极,居然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142章 原地大婚? 庞薇离得最近,眼疾手快立即将冯香脂揽在怀里。 “诶诶怎么的呢?”掌柜惊道:“可别赖人啊!” 庞薇眉头微皱,轻试下冯香脂的额头,又探了探脉搏,转而对诸葛稷道:“高热,该是昨夜遭了大雨,感染风寒,这怕是一直在撑着呢。” 诸葛稷道:“我们先将她送回房吧。” 庞薇点点头。 诸葛稷俯身接手,将冯香脂横抱走上二楼,庞薇正欲跟上,忽又对掌柜道:“一会得有劳掌柜的差人来一下冯娘子的房间,我写副方子,请掌柜帮拿下药。” 掌柜恭敬拜道:“是。” 庞薇抽身欲上,掌柜忽又唤道:“大人……” 庞薇有些讶异,回身一看,见掌柜确实在望着自己,忙摆手道:“小女子不是什么大人,掌柜还有何见教?” 掌柜揉搓着双手,尴尬道:“呃……我是想确认下,方才那位公子,真是新任的县令诸葛大人吗?” 庞薇淡淡一笑,轻启朱唇,吐了个“是”字,即飘然而去。 掌柜只呆立在原地,面上时而欢喜时而忧。 堂上有人起哄道:“掌柜这回走大运了啊,县令大人下榻望江楼,这往后可是揽客招牌啊!” 掌柜苦笑道:“你们是没看见,方才二位大人对那冯娘子非常和善,诸葛大人更是亲自将冯娘子抱上楼去,我这又呼又喝的,若回头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怎么办哦!” 堂上有人讥道:“你这掌柜的待人处事还不如小二,遇权贵士族勿攀附,遇落难之人当行善,此乃叶大人教诲我等钱唐小民需常怀之心,掌柜如何便忘了?” 掌柜猛拍大腿,悔不当初。 冯香脂与焦安的客房内,诸葛稷杵在原地,仍抱着冯香脂,一时犯了难。 窄小的床榻上,焦安全身都缠满绷带,仍在昏迷状态,却再无地方放下一个冯香脂了。 庞薇入了屋子,一眼便知诸葛稷的囧处,便道:“夫君先将冯娘子移到我们屋内吧。” “好!” 那边诸葛稷抱着冯香脂离了屋子,这边庞薇的目光落在焦安身上。 号脉,看伤口,庞薇眉头紧锁。 待诸葛稷回来时,庞薇面色凝重。 “这焦安快没命了。” 诸葛稷闻言一怔,眼神担忧地看着床上之人。 “本就失血过多,极度虚弱,却又寒毒入体,经脉瘀滞,寻常药石怕是只能吊着命,而冯娘子给他用的药,也仅是吊命功效。” 诸葛稷若有所思:“怪不得冯娘子要尝试在此处做活,显然她知道焦安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只能在此长久地住下去,果然是位贤德聪慧的女子。” 庞薇眉毛一扬,语气突然微凉:“怪不得诸葛大人抱着人家娘子这么久舍不得放手,不如就地大婚?” 诸葛稷被唬的倒抽一口凉气,赶忙道:“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冤呐!” 庞薇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正色道:“说正经的,需要一名深谙内息运气之道的人冲破焦安周身经络,助其活血,否则吊着命也没意义。” 诸葛稷尴尬道:“薇薇,你就直说要叫溪弟过来一趟得了。” 庞薇甩过去一个杀气浓烈的眼神:“怎么,容得你抱着人家娘子,不容我提溪弟?” 诸葛稷骇然,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庞薇寻了纸笔墨砚,飞快地罗列药材,见诸葛稷还杵在原地,没好气道:“你没别的事做了吗?” 诸葛稷无奈道:“本就约了孙忠到此回报城外小路的情况,之后再让他给溪弟捎带口信。” 庞薇怒道:“那纪峰尸体未检,纪家的说辞未定,谢家的口信未拟,你就这么杵在这里,难不成是等我与你一同去检尸嘛?真不知究竟是你做县令还是我,在外面精的跟猴一样,回来蠢得和猪似的。 你且忙去罢,莫待在这碍眼!这两个病号我得时时照看着,现下你身份大家也知道了,孙忠到此地,掌柜自然会告诉他你的去处,怕甚!” 诸葛稷撇撇嘴,长揖而拜:“那我去了。” “滚!” 合了客房门,诸葛稷轻声长叹,正欲迈步,却见掌柜战战兢兢往这厢走来。 “诸葛大人!”掌柜老远便深深一拜。 诸葛稷摆摆手,与掌柜道:“里面救治病人的是我夫人,庞娘子。一应药物需求,还请掌柜按庞娘子吩咐准备,有劳了!” “诸葛大人说哪里的话,能为大人效劳是小人的福分,必当一一办妥。” 诸葛稷点点头:“掌柜不必多礼,我们还需暂住在此多日,待两位病人恢复后才离开,掌柜放心,一切开销均会如实支付,不会亏你的。” 掌柜忙道:“诸葛大人客气了,小店永远为大人敞开,大人想常住皆可,是否要调换一间大一些的客房?” 诸葛稷道:“不必了,忽而又道,边上这间可是空的?” 掌柜道:“目前暂未有人入住。” 诸葛稷道:“也暂时算在我头上吧!” “好!” 诸葛稷抬脚要走,却忽然折回:“还有件事。” “大人请吩咐。” 诸葛稷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贴耳问道:“贵店可有吴县的糕点?” 掌柜一时愕然,点头道:“有的。” 诸葛稷道:“取两份,一份我带着路上吃,一份送给庞娘子,毕竟半日未进餐了。” 掌柜拜道:“好,只是……尊夫人不用别的餐食了吗?” “不用,她忙着医治,怕是也没时间好好坐下来吃饭。” 诸葛稷说完这一句便缓步自楼梯而下,满脑子都盘算着悬尸案的事情,到了门口,正欲和小二说自己往衙门一趟,待孙忠来时告知,却见街上一骑如疾风般突至,一兵士下马拜道:“见过大人,孙捕头在城南发现线索,未敢擅自定夺,特请大人亲赴。” 诸葛稷眉头一拧:“好!” 庞薇看完焦安的情况,转身出门,正欲去看冯香脂,却见掌柜端着一盘香糯洁白的米糕过来,一时有些讶异。 “庞夫人,这是诸葛大人吩咐端给您的。” 庞薇点点头:“随我来。”便领着掌柜进了自己屋子。 “放在桌上吧。”庞薇头也不回道,忙着从橱中取出一卷布包,看样子,是医家常用的银针包。 “好。”掌柜放下餐盘,瞥见床榻上正是方才昏倒的女子,身上还穿着店里跑堂的短衣,只觉得无比扎眼,战战兢兢道:“庞夫人,关于这冯娘子,小的实在不知她竟是二位大人的朋友,一时糊涂,这……” 庞薇只淡淡道:“无妨,人之常情罢了,这世道都有难处。”又将两副药方取出,交给掌柜:“有劳了。” 掌柜深拜道:“多谢庞夫人!另外诸葛大人还多订了边上的一间,若庞夫人有需,唤小人便可。”言罢即恭敬后退。 掌柜深知,庞薇正要给这冯娘子医治,自己也不愿在这面若冰霜的女子面前多待,急忙忙出了屋子,在走道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连诸葛稷直面庞薇都要自弱八分逍遥气,何况一个客栈掌柜呢。 庞薇仔细净手,再次试了试冯香脂的脉搏,松解其上衣,在数处穴位下了针,望着这瘦削女子满身的擦伤,颇为心疼。 接下来只需稍等片刻,待冯香脂苏醒即可。 庞薇坐回桌边,自斟一杯清茶,看着洁白香糯的糕点,伸手取了一块轻咬,噗嗤一笑。 也只有诸葛稷时时记着自己喜欢吃什么。 是不是对他太凶了些? 庞薇摇摇头,甩开了这个想法。 那臭小子,若不常泼点冷水,只怕能上天。 床榻上一声轻吟,庞薇忙投去目光,却见冯香脂似怀着极大的痛苦,身体极度抗拒着,不多时便一声惊呼,猛地坐起身子,睁开眼睛,大口喘息,似从恐怖的梦魇中回转,眼神还有些呆滞。 庞薇忙靠过去,快速取下银针,让冯香脂靠在肩头,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143章 荒庙中的线索 钱唐城南二里地,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地庙。 孙忠领着数名捕快齐齐在庙前站了一排,都面向一条长满荒草的小路。 不多时,两骑飞至。 诸葛稷嘴巴里面还塞着米糕,也丝毫没有官老爷的样子,若是常人看来,多半还以为是个富家的随性公子。 “大人。”孙忠拱手道。 诸葛稷翻身下马,打量了下荒弃的小庙,四周树木高大,枝叶直伸入院墙内,将本就破碎失散的檐瓦挤翻在地,整个儿泡在昨日暴雨的积水中。 “有什么发现?”诸葛稷沉声道。 “大人请随我来。” 孙忠当先带路,诸葛稷快步跟上。 入得庭院,孙忠先将诸葛稷直接领至墙角。 “大人,这里发现蹄印,新鲜的。” 诸葛稷俯身查看,却见墙角青苔侧的泥淖地面上,一片马蹄印,多是呈略带缺口的圆形,夹杂着几乎同样大小的马蹄形。 孙忠道:“下官推测此人在庙中歇息,且将原先附在马蹄上的减声物件卸下了。” 诸葛稷略略点头:“干得不错,有了这个,至少我们能确认那悬挂尸体之人并未进城。” 孙忠面有喜色,又郑重道:“不止这些,殿内还有,请大人随我来。” 孙忠领着诸葛稷向土地庙大殿走去。 这大殿年久失修,顶上有不少破漏处,地面积水甚多,神像沾满蛛网,贡台上积着厚厚的灰。 不待孙忠多言,诸葛稷已一眼看见倒在大殿柱子旁的一具尸体,一半泡在雨水中,不觉眉头一拧。 这是具青年男尸,全身穿着粗陋的布衣,看样式该是陈旧的夜行衣,面上本带着面罩,已被扯下,想来是捕快之为。 诸葛稷从未见过此人,脸庞瘦削苍白,脸颊有一道疤痕,从容貌皮肤看,此人也不似是士族的公子哥儿。 “此人名贾辰,诨名贾无晨,钱唐人。”孙忠看着尸体,面上难掩一丝厌恶:“本县出了名的泼皮,专爱在夜里做暗杀劫财之事,受害者根本见不到天明,故人称无晨。” “这等恶贼,你们不捉?”诸葛稷狐疑道。 “捉过,但又放了,一来他拦路杀的都是独身的外乡人,难查身份,没有苦主,二来此人擅暗器,轻功绝佳,我们埋伏了数次,从未在现场将他拿下,而他犯案时多戴着面罩,我们的人即便看到了,也只能从身形辨认,没有实据。” 诸葛稷摇头道:“不对,单是这两个原因不足以让你们抓了又放。此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后台?” 孙忠叹道:“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此人,听说是惠后贾南风的族亲。” 诸葛稷闻言一愣,忽而干笑两声,摇头而叹。 刑不上大夫,果然孔老的观点影响深远,甚至这贾南风都死了八年了,还如此被人忌惮。 这叶琚还真的是,一心为钱唐——只为钱唐。 不过诸葛稷也不便评判了。 “死因查了吗?”诸葛稷跳过了身份的问题,往下问道。 “孙忠将尸体胸口衣服缓缓揭开,一处寸把长的小伤口显露出来,正在心口。” “剑伤,一剑贯心!”诸葛稷面色一凛,立即想到流民寨中悍匪尸体的最后一具,见血封喉。 其实能达到这种剑术的,宗师级别剑手应该都有可能,只是明面上江东没有宗师,这才让此名剑客的身份十分耐人寻味。 “孙捕头对此事怎么看?”诸葛稷未先做判断,想先听听当地人的看法。 “回大人,我认为毫无疑问是悬尸留字之人打从此过,在庙内歇息,取下减声马掌,却不料被雨夜作案的贾辰盯上,二虎相争,贾辰被刺死。” 诸葛稷点头道:“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诸葛稷起身,在殿中走动细查。 “依你说,贾辰喜欢使用暗器,又是暗杀高手,那为何不躲在暗处一击杀了悬尸之人,而非要当面对招呢?这岂不是自废武功,自寻死路?” 孙忠沉吟道:“或许……贾辰以为自己定能胜过?又或许……他还未施展出暗器手法就已被发现?” 诸葛稷的步子在一个立柱前止住,从柱子上拔下一物,仔细翻看:“不对,他已施展了暗器手法,且已经伤了对手。” 孙忠忙上前查看。 那是一片细长的飞刀,刃上有明显的鲜血,该是搜查中诸人只留意地面,忽略了此物。 “不错,这正是贾辰的飞刀!”孙忠惊道。 诸葛稷曾见过月白的飞刀,这把刀对比月白的飞刀,不论做工、锋利度、用料,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多半是从镜湖山庄低价订制而来。 “若贾辰先出手,击伤对手的情况下还会被反杀,那只能说明……这对手一定已是宗师境界。”孙忠毫不掩饰内心强烈的震撼。 毕竟宗师之于常人,可遇不可求。 诸葛稷只得惨笑一声。 这名宗师剑客,知晓诸葛稷调任之事,能借杀纪峰让谢纪两家隔阂扩大,又引导两方士族与诸葛稷敌对,拥有这种手段见识和能力的人,只能是士族子弟。 看来这江东之地,谁家又暗藏了个宗师。 这帮江东士族,一个比一个玩的阴。 “尸体送回衙门吧,再仔细搜搜看还有没有落下的证物。” “是!” 诸葛稷出了土地庙,立在小路边,负手沉思。 死了个纪峰,若是寻常武者搏杀悍匪也就罢了。 但偏偏纪峰碰上的是焦安,这两人背后可是纪家和谢家,眼下在朝堂表面和睦,可背地里可以说是势同水火。 当然,综合各种线索看来,纪峰多半不是焦安所杀,真凶是这悬尸的宗师剑客。 关键点,皆在此剑客身上。 摆明了要激化纪谢两家矛盾,顺带还拉自己下水。 此人究竟是谁呢? 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诸葛稷凝视着小路远方,曲折蜿蜒,隐在茂密的山林之后。 “孙捕头。” “下官在!” “这路通往哪里?” “回大人,沿着此路一直往前,便是永兴县地界。” “永兴……”诸葛稷沉吟道:“只怕不是永兴……” 诸葛稷望着远处绵延的山脉线,在脑海中推演。 此人能撞见纪峰拦路焦安,极有可能本就是暗暗跟着焦安的。那减声马掌,应该也是为一路尾随而用,而杀人悬尸后选择不进城,却接着往下走,还半路将减声马掌撤了,只能说这杀人悬尸乃临时起意,顺水推舟,接下来才是此人本来要去做的事情。 士族子弟,怕是对弹丸小县永兴没什么兴趣,眼下江东士族最感兴趣的,定是永兴之后的山阴县内,那隔湖遥望的镜湖山庄。 “孙捕头,着你差人帮我带句口信。” “好,请大人吩咐。” “去山阴的镜湖山庄,找一位叫秦溪的铸剑师,告诉他,此处有位朋友急需推气续命,请他务必尽早赶来,我在望江楼等他。” “是!” 诸葛稷眉头微皱,掐指而算。 这回算的不是运气,而是时间。 若溪弟如期而至,恰在这个时间点上,或许能从侧面猜到这名潜藏的宗师高手究竟是谁。 诸葛稷翻身上马:“我们走,去衙门验一验那纪峰!” 孙忠与诸葛稷并骑而去,余下数名捕快处理这破庙的残局。 钱唐,最美不过海湖与浙江。 所谓海湖,是经年海潮漫溢在内陆积淤而成的一片水湾,连着浙江通着海。 而莽莽浙江自西向东,便是钱唐江海交汇壮观景色的源头。 衙门建在海湖畔,望江楼临着浙江,这一路恰是人流如织的中心地带。 行在衙门回望江楼的路上时日暮已西沉,诸葛稷没有骑马,只缓步而走。 步行便于思考整个案情,更重要的,是得想清楚对纪家谢家的说辞,对钱唐百姓的告示。 纪峰验尸结果毫无意外。 全身上下仅一处致命伤。 见血封喉。 所以现下除了这名宗师剑客的身份,其他谜团皆已解开。 但即便案情清晰,最难的却还是诸葛稷自己的抉择。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条街却比白天更加繁华。 喷香的食物勾引着行人的味蕾,却难以打断诸葛稷的思绪,直到忽然觉得人声渐起,所有声音好像都在唤着自己。 诸葛稷讶异抬头,却见这一路上往来的行人竟都在对自己施礼,恭敬问候道:“诸葛大人好!” 第144章 打破平衡? 这一路上,诸葛稷一一回礼,自己都不知抱了多少次拳,更讶异怎么一下午过来,几乎所有路人都认得自己,还如此和善,直到走回望江楼,更傻了眼。 正门对面围了好多乡民,看样子多是出来逛夜市的,只留了进门的一条路。这架势比先年吴县少女围观顾平入耕读之宅还要热闹。 诸葛稷还未行至距望江楼百步,便有人一眼看见,惊呼道:“快看,是大人回来了!” 众皆沸腾,不住唤着:“诸葛大人!”拼命挥着手。 诸葛稷只得微笑点头抱拳回礼,区区百步走了快半炷香时间,待好不容易进了望江楼,却发现一层大厅也热闹非凡,大多冲自己而来。 掌柜在门口笑呵呵,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掌柜,这是什么情况?”诸葛稷惊问道。 掌柜满面笑容道:“是午膳时小店的食客,将诸葛大人仗义相救可怜女子的事情传开去,更兼早上叶大人在西门为诸葛大人说了几句,现下诸葛大人在我们钱唐可谓德隆望重啦。” 诸葛稷微微皱眉,但还是对热情的民众一一点头致谢,终于回到自己屋子,合上门,长舒一口气。 “呵,这不是诸葛大人嘛,怎么有幸驾临奴婢闺房啦?” 诸葛稷不回头也知道,此乃是庞薇带着笑意的挖苦,便叹息道:“谁知道不到一日时间会成这样,这小县内流言传播的也太快了。” 另有一女声轻道:“嘻,我们秣陵也大致如此。这等声势,旁人想要还得不来呢,大人怎还如此嫌弃。” 诸葛稷闻言愕然,惊回头看去,却发现出言者居然是冯香脂,此时在榻上已笔直坐起,看样子本是半卧,或是自己进屋未敲门的缘由。虽脸上涂了许多药膏,气色已好了许多,身上早已换下客栈跑堂的短衣,穿了一件庞薇的襦裙。 “冯娘子,感觉好些了?”诸葛稷关切道,忽而又瞥了一眼坐在榻边上的庞薇,生怕再看到充满杀气的眼神。 然而此番庞薇的目光柔和温暖,笑靥如花。 冯香脂忙点头道:“民女感觉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说完直接想起身跪拜,被庞薇一巴掌按回榻上。 “冯姐姐好生待着,只是退了热,身子还虚着呢。别喊什么民女大人的,都是朋友。” 冯香脂叹道:“若不是遇上二位大人,我和焦大哥必然熬不下去了,如此救命大恩,怎敢不拜。” “冯娘子莫在意这些,于公,你和焦安在钱唐地界遇袭,我这新上任的县令脱不开干系,于私,你救过青竹,焦安又曾与我们同行,所以我和薇薇自该如此,不必多礼。” 未及冯香脂答话,庞薇对诸葛稷道:“叫他过来了没?” 诸葛稷自知庞薇说的是秦溪,便道:“已差人去了,快的话估计明晨便到。” 庞薇点点头,又道:“孙捕头那边查的怎样?” 诸葛稷摇头不已:“城南小路的破庙内又发现一具尸体,听孙忠说乃当地一惯匪。还是一剑毙命,有悬尸者行动的痕迹。还有,纪峰的尸体我看过了,除了捆绑的痕迹,致命伤仅一处,见血封喉。” 庞薇即陷入沉思,冯香脂却并无过于惊异的表情,诸葛稷知是庞薇下午应该已与冯香脂说了悬尸之事。 “冯娘子,你们这一路过来,是否有留意到有人跟踪?” 冯香脂摇摇头:“下午庞娘子已问过我了,我和焦大哥出了乌程后,一路上只顾着说话,哪里还观察得到后面是否有人跟踪。” “出乌程后?那出乌程前呢?” 冯香脂细细一想道:“该是没有。我和焦大哥在乌程停了半炷香时间,吃了些点心,待出城门后还有一马蹄声远远在后面,后来便没有声响了。想来从那一路起,应该也仅我二人。” 诸葛稷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没有声响,也不一定不在你们后面,现在看来是用了减声的手段。如此说来,那悬尸的宗师剑客多半是从乌程就已跟上你们。” “乌程……”庞薇回忆道:“昨日我们也经过乌程,之前还遇到纪峰,在东迁县地界,想来这纪峰大老远的连夜从东迁跑到钱唐,还丢了性命,真是可悲。” “我料纪峰本是跟着我们南下的,被我说了两句,加之他有些扭曲的心态,定然以为若在钱唐拦路害了人,对我不利吧。”诸葛稷叹道。 “做个小县令还真是招来一堆麻烦。这个从乌程跟下来的宗师剑客所作所为不也是冲着你来的么,你是在外行事惹了什么人?” 诸葛稷尴尬道:“我还能惹上谁?谁我也不敢惹啊!” 冯香脂道:“我师父常说,行医之道,在于阴阳平衡,一旦身体受诸病害,阴阳失衡,周身气血便会群起攻之。诸葛大人如此惊才绝艳,或许恰好打破了士族的平衡吧。” 庞薇与诸葛稷默然无语。 这一夜,诸葛稷与庞薇睡在今日要的第三间房内,冯香脂本欲与焦安同住,却遭庞薇拒绝,只劝冯香脂好好养好身子,独占一间修养。 说是睡,其实诸葛稷与庞薇均未能睡多久。 庞薇每隔半个时辰看看焦安的情况,诸葛稷则着手起草对纪家、谢家的行文。 时值重阳前夕,更深露重,夜风微凉。诸葛稷为庞薇披了自己的袍子,两人也不言语,均在忙着手头的事,直到看看天已微明,两人才和衣睡了会。 当钱唐街上的商户正卸下门板、准备开张时,三骑骏马自城外而来,问清望江楼所在,飞奔而去。 待到小二打开正门,三名气质不同却衣着考究的青年男子已立在门外,一人和善问道:“诸葛稷可是住在此处?” 小二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来人直呼县令大名而有些不满,便道:“诸葛大人连夜辛劳,尚在休息,三位爷若拜访大人,不如过会儿再来?” 另一贵气逼人的英俊男子笑道:“我们自山阴而来,也无其他去处,小二可否劳烦帮我们唤他一下?小二放心,诸葛稷若得知我们到,非但不会怪罪你,反而会十分欢喜。” 小二面色有些难看,边擦着桌子,沉默了半晌道:“爷说笑了,诸葛大人乃本县县令,小的哪有胆量唤他起床。三位爷要么在此坐一会罢,小的给三位爷沏壶好茶。” 未等另外两位回话,三人中另一高大魁梧却面相年轻的男子拱手道:“有劳了。”便率先入了大厅,直接在桌边坐下。 另外两人哈哈一笑,很快便也落座。 不多时,一壶新茶呈上,小二正反身欲走,却被最先开口的男子唤住:“堂上是否有早膳?若有的话劳烦稍上些吧。” “好咧!客官稍待!” 小二一声答应,转回后厨中去。 待诸葛稷与庞薇起床已是辰时,天色大亮,堂上有些许房客同在用着早膳,庞薇自去焦安的房间看了看,却发现冯香脂已然守在焦安边上,一脸愁容。 “冯姐姐放心,今日有一位内息高手过来,定能将焦大哥经络修复好。”庞薇宽慰道:“此人你也是见过的,之前在秣陵一巴掌扇飞百余名兵士的那位。” 说完庞薇竟兀自噗嗤一笑。 秦溪的战绩,听起来确实惊世骇俗。 冯香脂惊喜道:“庞娘子说的是秦公子吗?” 庞薇笑着点点头,正聊间,却忽听得门外诸葛稷一声大叫:“哎呀溪弟,这么早!你……们……” 这一句却只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之后只听到大厅里一阵喧闹。 庞薇顿觉生疑,冲冯香脂使了个眼色,自己推门而出。 凭栏处,却见诸葛稷正疾步下楼,堂上三人端坐招手,面含笑意。 自然是秦溪,谢裒,以及…… 顾平。 第145章 一只臭虫脏了眼睛 顾平! 庞薇目光停留在其仍绑着绷带微微渗血的左臂,一切线索立即串了起来! 吴兴郡太守乃顾秘,府邸恰在乌程县。 依冯香脂之言,出了乌程后被跟上,尾随之人能写出“谢府统领焦安剿悍匪纪峰以贺诸葛大人领钱唐令”这种话,还在城南破庙被贾辰暗器所伤…… 天底下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只是这顾平藏的太深,从未有人想过他会有宗师境界。 庞薇冷冷盯着笑眯眯的顾平,一时竟觉得此人嘴脸比已知的更恶心。 明明暗地行事之人是他,如今还装作一无所知,堂而皇之地前来拜访。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只可恨,没有证据! 庞薇拂袖而回,面若凛冬。 “怎么了?” 屋内的冯香脂见庞薇如此面色,不禁吓了一跳。 庞薇淡淡道:“刚才被一只臭虫脏了眼睛,我回屋去了。很快谢大人会和秦公子上来医治焦大哥,冯姐姐莫急。只是若有人问起我,你只说我身体不大舒服,还在歇息便好。” “哦……”冯香脂一时不明就里,虽知焦安即将得救而万分喜悦,却被庞薇这语气和表情影响得不敢外露。 堂下四人聊得正欢。 “你这才上任不足一天,又捅了个大篓子!”谢裒埋怨道:“我大舅子呢?情况怎么样?” 诸葛稷一脸尴尬:“还行吧,还算稳定,只等溪弟为其推气引息,便可无恙。” “哥,你要不把我拴马嚼子上得了。”秦溪打趣道:“照这次数,你的剑再等一年吧!” “那可不成!”诸葛稷一脸认真:“我这天天没个趁手的兵器,路上遇见强人被围了可咋办!”又指着顾平的胳膊说:“你看,顾公子都挂彩了,定被哪个不开眼的小贼给偷袭啦!” 顾平哈哈一笑,摆手道:“那可不一样,诸葛大人早已是宗师,哪有人敢拦宗师的路!我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你们也知道的,被山匪砍了一刀逃得性命已是万幸矣!” 众人皆笑。 诸葛稷又道:“裒哥和溪弟一并来此倒是常理,还省了我专程给谢家行个文。却不知顾公子怎的也会一并到来?” 顾平笑道:“那自然是想寻机恭贺诸葛公子荣领钱唐父母官啊!” “诶,顾公子莫要说面子话,那吴县过来是由北向南,山阴过来是由东往西,你若不在镜湖山庄,怎的能与他俩碰一起去?”诸葛稷佯作不悦道。 谢裒哈哈大笑:“稷弟一个荆川人士,居然对江东诸地位置如此了解,若不知的,还以为累世是江东人呢!” 秦溪对诸葛稷笑道:“顾公子自然是与我二人一并从镜湖山庄而来。至于顾公子去镜湖山庄所为何事,稷哥猜不到?” 诸葛稷故作讶异道:“莫非还为着百炼刀的事?” 顾平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头叹道:“在下与诸葛公子和秦公子没法比,先年九品中正只拿了个中下,在吴县谋了点小差事,也没什么兴趣,如今只能按荣叔的吩咐打打下手。这去镜湖山庄,便自然是按荣叔的意思啦。” 诸葛稷狐疑道:“镜湖山庄都归了朝廷,莫非顾荣大人还想定百炼刀?” 谢裒摇头道:“恰恰相反,他不要这刀,也不拿回订金,只推说之前的百炼刀是与前任庄主仡楼芳谈的,和现任庄主裴珠以及我们两位朝廷派员无关,讨要百炼刀显得非常不合适,所以特地来找我和溪弟说明此事。” 诸葛稷讶异道:“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顾家就如此舍得?” 顾平赔笑道:“我是觉得肉疼,可荣叔说了,我等士族本就不该私造宝刀,如今镜湖山庄归了朝廷,更不该向朝廷要钱。我问他数次,他给我问急了,只说‘钱钱钱,哪里的钱不是朝廷的钱?就算那数百贯钱捐了朝廷,又怎样?’” 谢裒摇头叹道:“顾将军真乃高义之人,国之栋梁啊!” 秦溪左右张望,对诸葛稷道:“说是来医治焦安,他在哪里呀?结束后我还得尽快赶回去,如今每日都有匠师跟着我练习百炼之术,葛先生更是对旧炉区实施改良,事儿太多啦。” 谢裒道:“是呢,秦大人可确实是大忙人,不过我确实也得去看看大舅子,请诸葛大人引个路?” 诸葛稷抬手一指:“二层朝南第二间,裒哥和溪弟去吧,我陪顾公子坐坐,正好吃点早膳。” 秦溪与谢裒起身上楼,只余下诸葛稷与顾平二人,诸葛稷只顾喝着粥,顾平呷着茶,一时间都没开口。 “顾公子伤的怎样?是否需要薇薇帮看下?”诸葛稷面带和善的笑意。 顾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只是小擦伤而已,哪敢劳烦尊夫人。”顿了顿又道:“尊夫人也在此处?” 诸葛稷点头道:“我年纪太小,难担这一县父母官,祖奶奶怕有小人背后坑害,特意嘱薇薇随我一并赴任。” 顾平赞道:“卧龙凤雏共治钱唐,此地必将福泰安宁。” 诸葛稷面色暗沉,摇头道:“还安宁,甫一上任便有悬尸命案,巧不巧还和谢家纪家有关系,我真是霉运缠身。” 顾平哈哈一笑:“谢家家主都来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纪家多半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纪峰和当红的诸葛大人翻脸,不是么?” 诸葛稷一声冷哼,拱手道:“借您吉言。” 顾平忽而又凑上前悄悄问道:“悬尸之事,当真是那焦安所为?” 诸葛稷翻了个白眼:“顾公子自己上去看看便知,他都伤到快没命了,哪还有力气去悬那纪峰的尸体。” 顾平惊异道:“若不是他,那还会是谁?” 诸葛稷停了咀嚼,仔细盯着顾平的脸,半晌,开口道:“乃当地一惯匪所为,此人已伏诛。” 顾平作恍然大悟状。 言语间,二层房门打开,两人缓步走出,凭栏交谈。诸葛稷与顾平均抬头望去,乃是谢裒和冯香脂。 诸葛稷心知秦溪应该已开始推气引息,便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仰首道:“冯娘子下来用膳?”边说着边故意用衣角将筷子蹭至桌边。 堂上诸人闻言皆抬头看去,其中便有小二与掌柜,却见一夜过来,该是庞薇的药物起效,冯香脂面上的擦伤已基本消溟,此时穿着庞薇的正红襦裙,哪里还有脏污落魄的北方流民模样,分明是骨相极佳的清秀女子。 掌柜愕然,回头便对小二道:“你今后不用再跑堂了。” 小二愈加讶异:“掌柜的,莫不是不要小的了?” 掌柜正色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望江楼之店主,你主外客,我管内厨,我自问识人之能不及你,若我再占着掌柜之位,怕是祖传的家当要被我败光了,还得搭上性命。” 小二被唬到目瞪口呆,正探手试掌柜的是否脑子发热,却听闻堂上一声清脆的“啪”响,而后是一句“哎呀!” 两人急忙看去。 顾平二指呈标准剑指状,紧紧夹着一支竹筷,筷头几乎要扎到顾平的眼睛。 诸葛稷忙道歉道:“诶呀真是不小心,我这坐下的动作太大,竟将桌边的筷子压飞了!还好顾公子反应迅速,不然我可又要闯祸了啊!” 顾平面色变换,堪堪笑道:“无妨,无妨,看来确如诸葛公子所言,公子这几日运气不佳。不如在下去一趟建邺,请道心大师寻个日子来为公子祈个福?” “那可太感谢顾公子了!”诸葛稷欣然笑纳。 楼梯上,冯香脂惊出一身冷汗,谢裒却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地盯着谈笑自若的顾平。 第146章 说辞 谢裒并未下楼,而是转过身去,沉默地背对护栏,不知作何念想。 冯香脂自然不明其中道道,兀自行到诸葛稷与顾平边上用早膳,礼貌地与顾平施礼,对诸葛稷道:“庞娘子说有些不舒服,就先不下来了。” 诸葛稷点点头,嘴角掠过一抹笑意,轻叹着又摇摇头,对顾平道:“内子本就偶感不适,今日怕是又发了病。” 顾平关切道:“是否需要大夫?荣叔认识一位医家圣手,也姓顾,却不是本家,家住秣陵。” 诸葛稷哈哈一笑,饶有兴致地看向冯香脂。 冯香脂面色一滞,对顾平恭敬道:“顾大夫正是家师。庞娘子之医术不说超越家师,也足以与家师相较矣。” 顾平热情的表情在脸上僵住,瞠目结舌。 诸葛稷道:“顾公子莫怪,内子此乃心病,并非身体有恙。顾公子也知道,内子性格刚正,素来眼中揉不得沙子,却不幸见到有些人行事丑恶,大概是读经静心去了。” 诸葛稷说这番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顾平,眼看纸已包不住火,这般情形却是顾平始料未及。 顾平不安地稍坐片刻,便急着拱手对诸葛稷道:“今日本就顺道造访,特意恭贺诸葛公子,荣叔还另有吩咐,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诸葛稷挑了挑眉,也不多拦,拱手道:“多谢顾公子大礼,弟家世不显,人情寡淡,还请顾公子与顾荣将军多多襄助,弟有意与纪家、陆家这样的显赫士族交好,毕竟这也是寒门不得不为之事嘛。” “诸葛公子言重了,在下定立即回报荣叔!” 顾平起身一揖,快步出了客栈。 冯香脂有些讶异:“顾公子方才还悠然自得的模样,怎么突然间便匆匆离开了?” “哼,小手段被看穿了而已。” 这一句却不是诸葛稷之言,反而是二层背对着大堂的谢裒。 诸葛稷轻叹口气,取了一笼子糕点,与冯香脂告个歉,即往二层走去。 上得楼梯,只见谢裒黑着脸,满面怒气。 “裒哥也是能忍之人呐。”诸葛稷淡淡笑道。 谢裒长叹一声:“我倒不是因为他设计陷害我谢家,反而是替睿王殿下担忧。眼下江东局势平稳,离不开王导大人与江东士族通力协作。这等挑事行为,往小了说是心胸狭隘,往大了说是不顾社稷,真是愚蠢至极,可顾家尚且如此,怀有异心之人又怎会仅此一个!” 诸葛稷哈哈一笑:“不过算下来他杀掉的两人确也都是危害乡民的匪徒,算得上歪打正着做了点好事吧。” 谢裒瞥了诸葛稷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麻烦都在你头上。我这儿你不必担心,纪家可得你自己想个法子。” 诸葛稷两手一摊:“有什么办法,顶着呗。” 谢裒拍了拍诸葛稷的肩膀,回身看向堂中端庄用膳的冯香脂,轻声道:“冯娘子与我那大舅子还蛮般配的,两人岁数也不小了。待他好转,我倒是想着是不是帮他向顾大夫提亲去。” 诸葛稷揶揄道:“你别自己看上了就行。” 谢裒一脸尴尬,半晌直言道:“我回山阴了。” “这就走了?不等焦安醒过来?” “有冯娘子和你们在,他没事的。” 谢裒动身下楼,忽又回头道:“莫在此地处理政事,人多眼杂。钱唐县衙该有落脚处吧?若没有,我可在县内购置一处房产给你,如何?” 诸葛稷忙摆手道:“裒哥好意心领啦,若是如此,怕是江东士族和王家更要对我下死手了。待焦安转醒后我便立即带薇薇搬至县衙去。” 谢裒点点头,也不多言,面色严肃,快步离了客栈。 诸葛稷则转身进了屋子,将糕点带给庞薇充饥。 堂上只余一冯香脂淡定用着早膳,骨子里骄傲的气质在庞薇的红襦裙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一时间店小二竟有些不敢直视。 掌柜一叹再叹,这般人物昨日竟落魄至极,真应了“人不可貌相”之言。 同样叹着“人不可貌相”的,乃屋子里仍忿忿不平的庞薇。 “长得一表人才,怎的如此黑心阴险!” 诸葛稷哑然失笑:“他与我,谁更一表人才?” 庞薇白了一眼:“你和他比相貌定然是比不过了,若是比手段,倒是有些相似。” 诸葛稷愕然:“内子何出此言?” 庞薇指着案上诸葛稷起草的说辞,本欲言语,却轻叹一口气,淡淡品茶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焦安屋子的门打开,秦溪缓步而出,伸了个懒腰,表情惬意,仿佛并非助人推气,而是在自己修行。 “秦公子,他……怎么样了?”一直守在门口的冯香脂即上前问道。 诸葛稷与庞薇听得动静,也从屋内出来。 “焦安内息修为还是差了些,不过推引倒是比之前青竹更加容易。眼下经络应该无甚大碍,瘀阻处皆已打通,想来一会便该醒了。” 冯香脂大喜,当即要跪拜叩首。 “可别!”秦溪忙将冯香脂拉住:“抬手之劳而已,冯娘子不必如此。” 庞薇将冯香脂拉住,笑道:“都是自家人,谢什么谢,走,一起进去看看!” 二女推门而入,只留诸葛稷与秦溪在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溪悄声问道:“纪峰肯定不是焦安所杀,谁会杀了纪峰还要悬白布写上那种话?” 诸葛稷轻叹了口气:“走,进屋细说。” 两人在诸葛稷的屋内坐定,诸葛稷将两日调查的事情与秦溪说了一遍,末了淡淡道:“顾平在这节骨眼上到了镜湖山庄,又跟着你们往我这里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秦溪讶异道:“莫非这事是顾平所为?他图什么?” “大概是觉得我与谢家走的近,不想让我站到北方士族一边,想相机坏我名声,引江东士族讨伐。只是,此事虽然表面高明,实际上不仅得罪了谢家,只怕纪瞻也不会只看表面,反而显出他们江东士族之间也在相互算计,说不定不会出现一边倒针对我的局面。” “话是这么说,可如此堂而皇之的悬尸,影响甚大,总要有个交代吧?” 诸葛稷从案上拿起两张纸,递给秦溪:“昨夜起草的,我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秦溪接过细看,其一是对秣陵县的通文,写得较细致: “贵县人士纪峰于九月初二寅时伙同六名山匪在钱唐城西五里木桥处拦路抢劫,被劫者乃谢府统领焦安以及贵县医女冯氏。打斗中六名山匪遭焦安坐骑踢击以及焦安反击,均当场死亡,已验明正身。焦安因与主谋纪峰有同袍之谊,兼身受重伤,未杀纪峰,同冯氏入钱唐县城休养。后纪峰偶遇钱唐惯匪贾辰,遭贾辰杀害并悬尸。惯匪贾辰现已伏法,特此通报。” 其二是对钱唐百姓的告示,相对简练: “九月初二悍匪纪峰等七人于城西五里拦路抢劫,受害者焦安奋力脱逃。后纪峰遭遇本县惯匪贾辰,不敌被杀。贾辰为搅乱舆论,威胁朝官,一手策划西门悬尸,影响恶劣。经本县巡捕围剿,惯匪贾辰现已伏法,若再有为害乡里之人,定重罚不赦!” 秦溪将两张纸来回读了数遍,眉头紧锁,忽而对诸葛稷道:“如此说辞,岂不是令真凶逍遥法外,还特意替他寻了个替罪羊?” 诸葛稷无奈道:“但终究没有证据啊,况且他可是顾平……” 秦溪有些不悦:“顾平就能恣意妄为了吗?士族子弟草菅人命,就无人能管了吗?若是如此,这世上哪还有公道?” 诸葛稷被秦溪说的心中震动,但终究也有自己的苦恼,反驳道:“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孔明月深受陆家之害,又何曾有公道之言?” 秦溪默然,半晌喃喃道:“向来如此,便对了吗?” 第147章 争吵 诸葛稷没有反驳,倒不是因为认可了秦溪的诘问,而是自知再说下去,怕是会吵起来。 但秦溪将两份说辞放下,又正色道:“除却公道之外,这说辞还有明显的漏洞,如果贾辰策划悬尸,能写出谢府焦安这种指名道姓的话,纪峰围杀焦安时贾辰也该在场,对他来说,趁两败俱伤之时连带重伤的焦安一并杀了,岂不是获益更大?而且不知道纪峰是纪府人也就罢了,更没必要特意拉踩谢府,得罪士族,对贾辰有什么好处?怕是嫌命长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悬尸挂字定然是士族子弟所为,强拉个区区惯匪顶罪,骗谁呢!” 诸葛稷面色暗沉,强忍怒气道:“那你说,这到底该怎么回?” “如实回便可,顾平终究杀的是两个匪徒,既不可能要了他性命,又算是做了件好事,怎么就不能说了?” “太天真了!”诸葛稷摇头冷笑:“那句话可是顾平写的,坐实了此事,顾平挑拨之心昭然天下,江东还好得了吗?且不说纪家是否会与顾家生隙,单单是拉踩谢家而对焦安几乎见死不救的行为便足以让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势同水火,我区区一个小县令没就没了,若士族大乱,百姓又该如何?再变成北方那样日日生活在战火中吗?” “你想的太多了!而且你的这份说辞,我都能看出问题来,那些士族朝官看不出吗?” “看出又怎样,他们不过是要个足以掩饰的借口罢了,你觉得他们那些人,会关心所谓真相吗?” “那些人可以不关心,但真相就该被埋没吗?本就是个很简单的案子,依你所说,人证物证俱全,做父母官的,难道不应该奉公执法吗?顾平做错了事,难道就这样就放过了吗?” “不要再说了!!” 诸葛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溪弟,外面的世界和你的五色湖不一样,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士族独大,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有了这层身份,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秦溪盯着诸葛稷看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是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这身份也是你看重的,我从不稀罕!” 砰! 房门被重重摔上。 一如一柄重锤砸在诸葛稷心里。 门外,秦溪生生顿住了脚步。 庞薇正静静地看着他。 秦溪面色变幻,不愿多言,迈步往楼下走去。 “溪弟。” 庞薇一声轻唤,秦溪在楼梯上立住,但并未回身。 “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记恨他。” 庞薇淡淡道。 秦溪的背影怔了半晌,终究快步出了客栈。 屋门轻响,庞薇推门而入。 诸葛稷颓然坐在案前,面对两张纸,怔怔发呆。 “薇薇,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他的逍遥气,他也没有你的报国心,是非曲直,每个人的看法又怎能一致?” 诸葛稷哑然失笑:“是啊,从来我看重的和为之奋斗的,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倒也不是,你们两都很看重彼此的友谊,否则他也不会直言与你辩驳,换做旁人,他早就沉默不言了。” 诸葛稷默然无语。 “至少镜湖水战是你二人共同建立的功绩,这说明在许多事情上你们还是能携手同行的,人与人之间,又怎会没有分歧呢。” 吴县顾宅。 顾荣面色阴沉,顾平则立在一边,默不作声。 “我本意是想趁着王导对诸葛稷有戒心之时拉拢诸葛稷,不过如你所说,他俩与谢家关系不错?” “是。” “此事得分开看。我们从来都认为打北方来的这些人会抱成一团,事实上恐怕其中也有分歧。” “叔父是说,王家和谢家有嫌隙?” “不一定有嫌隙,但对诸葛稷和秦溪二人的态度可能不同。相比较王导习惯陪伴在睿王身侧,扮演面目和善却大权在握的高姿态,谢家两小子倒是有些接地气的豪爽,与诸葛稷和秦溪应当正对味。” “该是如此!”顾平仔细回想:“谢裒与秦溪、诸葛稷交谈时不提官职,只兄弟相称。” “所以王导让谢裒督镜湖山庄,从某种意义上也不愿与诸葛稷和秦溪彻底对立,他是指望谢裒承担起王家与诸葛稷他们的纽带。” 顾平讶异道:“区区寒门诸葛稷,至于让王导如此费心?” 顾荣手指扣了扣桌子:“你太高傲了,太小瞧诸葛稷和秦溪。当初你把陈敏的凶宅介绍给他们时,路就走窄了!诸葛稷好歹是那诸葛亮的后人,如今看来,也算占有九分武侯天赋,多智近妖,处事圆滑。而那秦溪,年纪轻轻身负真法,不提他背后的江湖势力,只是镜湖之上斩水怪的那一剑,你受得住么?” 顾平面色煞白。 “更别说秦溪还不只是一介武夫,镜湖水战我也算与他二人共过生死,算下来,秦溪更善于韬光养晦,其见识和心智不比你差。诸葛稷与秦溪,一个稍长于智谋,一个稍长于武艺,但几乎都没有短板。你说这样的两位青年才俊,王导敢直接死将吗?” 顾平肠子都悔青了,沉声道:“那侄儿所为,岂不是给自己树了两位劲敌?” 顾荣冷笑一声:“谁说不是呢,坏就坏在你过于自以为是,还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瞒过诸葛稷。眼下你不仅得罪了诸葛稷,还惹上谢家、纪家,麻烦可不小,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去了,等这事沉淀沉淀吧。” “那……他们要是上门寻仇来怎么办?”顾平语气中有一丝畏惧。 顾荣摆摆手,呷了口茶:“不会的。谢家不必多言,焦安没死,也不会有谁傻到真的把杀了纪峰的凶手以为焦安。纪家嘛,不管怎么说,那纪峰是咎由自取,纪瞻不好在此事上翻脸。唯一的变数还是在诸葛稷,他若是铁板铜豆一般要如实通报,何止是你,连我都要失了颜面,那就真是势同水火,形同陌路了,我想如他这般处事风格,不会做绝的。” “对了,我试探他时,他有说过纪峰之死乃当地一惯匪所为,还说此人已伏诛。” “那就是了,人家为你找了借口和退路,你心里可得记着。” “是,”顾平无奈道:“侄儿必谨记诸葛稷今日之恩。” 顾荣瞥了一眼顾平,淡淡道:“你没听明白。他对你示好,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怕了顾家,而是从大局出发,想维持江东安定,这一点,你心里得记着!小打小闹可以,小手段也能用,但这江东,绝不能乱。” 顾平面色凛然,深受震动。 “不过嘛……如此看来,这诸葛稷行事却有可疑之处。”顾荣抚须沉思:“敢得罪王导,却助水师剿灭内患,手握你的把柄,却想瞒下不报,你说,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侄觉得,眼下看来,他似乎想维持一个平衡。” 顾荣抚须的手顿住:“继续说。” “就是在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之间的平衡,他两不偏颇,却又两边交好,或许,是想从中提升自己的价值?” 顾荣摇头道:“那此等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手指尚有长短,怎么可能真正做到两不偏颇。依我看,他的志向只怕不小。” 顾平狐疑道:“ 请叔父示下。” “我料,他是想重振皇权。” 这四个字对于顾平而言,几如天方夜谭一般。 士族子弟,从小便被教导要一心为本家谋利,所行之事出发点也都在本家,从来都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 重振皇权? 多大的能耐敢有这等想法? 顾平冷笑道:“若真是如此,莫非诸葛稷真把自己比作齐之管仲,汉之萧何?” 顾荣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三声:“切莫小瞧他,提醒你多少次了。收了你的自负吧,你已输了这一场。” 顾平愕然道:“但真如他所愿,我们这些士族岂不是离没落不远了?” 顾荣淡淡笑道:“所以我说了,小手段,还是要有的。”又抬眼向北看去:“这一点上,我想王导大人之见应该与我们不谋而合。” 第148章 重阳登高 正如顾荣所料,在诸葛稷发布两份说辞后,这场风波很快便渐渐平息。 得知贾辰伏诛,钱唐民众无不欢欣鼓舞,诸葛稷在钱唐的名望也达到新高。至于焦安,秦溪离开当日便已醒来,不出两日便可下床行走。诸葛稷与庞薇也不多留,与望江楼掌柜结清钱款,在一众住客的称赞声中搬离,落脚在县衙内院。 这小小内院自然不比耕读之宅,许久无人居住,叶琚早已差人清扫出来,倒也清静。 在与叶琚交割事务妥当后,秣陵的回函如期而至,全篇仅十一字: “已悉,贺诸葛大人出手得卢。” 如此看来,整件事带来最坏的后果,只有诸葛稷与秦溪之间潜藏的矛盾了。 晨光熹微,镜湖水倒映着会稽山,会稽山直向天穹。 深秋时节,山色愈发斑斓,红黄如染,落叶纷飞,长空万里无云,山风猎猎,摇动着牛车檐角的铜铃,清脆悦耳。 跟在牛车后面的还有一小队带甲骑兵,虽马蹄悠然,兵士却均神情警惕,手按长剑,尤其是骑兵为首的将领,年纪虽轻,却提一口长刀,威风凛凛,面色刚毅。 牛车与骑兵正在会稽山茂密曲折的山道上缓缓上行,不到巳时便行至接近山巅处。牛车寻了片空阔地停下,骑兵也纷纷下马。 帐幕掀开,一风姿飘逸的中年男子探出身子,体型消瘦,面色微有些苍白。 “王将军!”众兵士齐声道。 此人正是眼下权倾江东的王导。 王导摆摆手,对为首的青年将领道:“只是重阳高祭,本不用朱逾将军随行,山道崎岖,诸位将士有劳了。” 朱逾按下长刀,抱拳道:“将军客气了,镜湖水战刚过去不久,也不知是否还有倭人遗留,更何况北方流民渐多,前些日子钱唐也闹了匪患。将军携子出行,安危事大,末将还是跟着的好。” 车帐再次掀开,一位更加消瘦的少年直接跳下,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朱将军莫不是一路跟着想讨杯菊花酒喝?” 王导正色道:“悦儿,不得无礼!” 王悦笑着拱手道:“父亲说的是,朱将军见谅。” 朱逾却哈哈一笑:“王将军莫怪,末将与世子也许久未见了,世子这是在说笑呢。” 王导并未言语,面上有一丝笑意,只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巅,一座小亭在红叶掩映下背向蓝天。 “我们上去吧。”王导淡淡道,率先迈步而上,王悦与朱逾紧随其后。 “世子这一伤,休养了得有月余了吧,如今感觉如何?”朱逾关切道。 王悦惨然一笑:“原本感觉摸到宗师的门槛,如今这身子怕是停留在内劲了。” 朱逾默然点点头,又宽慰道:“无妨,世子才学惊艳,即便武艺稍逊,将来庙堂之上总还是有举足轻重之位的。” 王悦摇摇头道:“不提这个了。今日重阳,当宜宴赏,眼下也并无他人,朱将军就与我和父亲共饮吧。” 朱逾恭敬道:“末将不敢。” 王导虽未回头,却淡淡说了声:“悦儿说的对,朱将军就一起品品菊酒吧,此酒清冽不醉人,有补气之功效,不妨事。” 朱逾抱拳道:“是!” 山巅小亭,石几石凳。 王导浅浅品着酒,却不就坐,而是凭栏远眺。 身后山色绚丽,眼前镜湖澈透,山风相随,心旷神怡。 “孩儿还未相问,父亲为何不在建邺登高,却远来这山阴会稽山?” 王导抬手遥指:“不久前你正养伤时,为父在那座水寨处见识到一场大战,如今水波平平,却不知水下有多少将士亡魂。此乃我们南来的第一场大战,也算因我们王家而起,当在此祭奠。” 王悦与朱逾默然,均恭敬对湖祭拜。 “说回来,此一战你的朋友立下不世之功,若非他们,只怕江东已遭倭人荼毒矣。” “孩儿有听说,却不知事情全貌,只听闻好似本欲攻打镜湖山庄,未曾想却遇上倭人舰队。” “此事,今后你待在睿王世子处,定能渐渐了解到全貌,而且这件事,朱将军也是有助力的。” 朱逾心中咯噔一下,知是诸葛稷手中百里宝剑被识出,或是顾荣私下告知王导,或是旁人,但终究是坐实了朱家的态度,忙抱拳道:“末将有罪,请王将军责罚。” 王导摆摆手道:“你有什么罪,不必多想。江东安定便一切都好。” 朱逾惶恐而拜。 轻风吹来,王导深吸一口气,似生出浩然感,深邃的目光向远方掠去,直望向北。 “悦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在琅琊的时候。” “记得,那时候父亲与睿王行事均十分小心,日夜忧叹。” “不错,若不是堂兄一语道破局势,我等怕是还陷在那泥潭里面。” 不必多言,朱逾心知,王导口中的堂兄,乃是王籍之的父亲,王旷。 王导瞥了一眼朱逾,直言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武帝后不过数十年,朝廷内乱至此,皇权衰颓,才致北蛮觊觎。如今京都势危,江东乃我大晋最后的希望,尔等青年才俊皆应该放下门阀之见,以国运为先,需知由乱而入治也是天道循环,依我看,天命便在于睿王。” 朱逾听了这一席话,大气也不敢出。 若是在它处说出此话,必被问个谋反之罪,直接砍了头去。 王悦心知王导的意思,便对朱逾笑道:“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当属朱将军最有统军之能,看来朱将军不日便能成为社稷之臣呐。” 朱逾惶恐道:“世子说笑了,在下武不到宗师,谋并无实绩,配不上如此赞誉。” 王导和蔼道:“无妨,我知你韬光养晦,便是看上你这心性。江东全局,宜缓不宜急,毕竟是北民南迁,坐地分食。” 朱逾恍然大悟,恭敬再拜。 今日方知王导心中谋之深远,绝非寻常江东士族的鼠目寸光。 也知风头正盛的诸葛稷终究未入王导法眼。 树大招风。 单是沸沸扬扬的钱唐悬尸案,便可知一斑。 “朱将军,你对军械知之如何?”王导敬一碗菊酒,忽而问道。 朱逾一怔,只如实答道:“家中长辈好收集神兵利器,末将也有所见识。” 王导点点头:“这便是了。一会随我去个地方。” 会稽山下镜湖边,高炉耸立,一片热火朝天。 葛洪与仡濮深对旧炉区的改造已近尾声,许多原毒宗的匠师惊喜体验着灼火深炉的锻造条件,也已有人不满于二十炼,开始着手锻造百炼兵器。 收归朝廷之后,镜湖山庄的订单类型却暂未有多大变化,主要客户仍是江湖人士和普通百姓,也未开始锻造铠甲。 毕竟这山庄本来的背景并非根正苗红,谢裒也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如今只在赋税上与朝廷相接。 可以说,镜湖山庄正处于一个极其舒服的调适期,困扰山庄内诸人的生存问题得以解决,锻造的技艺与设施也在日新月异地提升。 在所有人都欣悦万分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如低气压的中心一般,默默地,机械性地敲击着手中的长剑。 裴珠从花间殿带了饭菜,只放在新炉区的湖边小几上,不多言语,只远远看着。 山风从湖面吹过,撩动裴珠的青丝,酥手拨开处,却见葛洪从身后缓步而来。 “还是那样子?”葛洪捋着三绺胡须道。 “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裴珠轻叹口气。 “无妨,毕竟他和诸葛公子一向要好,这等矛盾不会太久的。” “唉,说是小情人吵吵也就算了,两个少年郎,至于么。” 葛洪摇头笑道:“虽是少年郎,可矛盾的核心却非感情之事那般肤浅,从根本上来说,是这二人对待世事的看法不同,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以为志趣相投的两人在道义观念上出了分歧,岂是说好就好的事情。”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给诸葛公子锻着剑啊,不是说锻剑需要心平气和,少一些情绪波动么?” “你看他,情绪有波动么?” 裴珠愕然,摇摇头:“似乎像个机械一样,毫无波动。” “那不就是了。”葛洪抚须而笑:“我们走吧。” 裴珠点点头,两人缓步而回,却见一山庄的男子飞快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瞧,波动来了。”葛洪淡淡道。 “裴庄主!不好啦!”那男子急道。 “怎么了?慢慢说。” “花……花间殿前,来了一辆牛车一队骑兵,为首者叫……叫王导。” 第149章 仙师葛洪的单挑时刻 最先有情绪波动的却是凡事看淡的葛洪。 “他怎么这时候来!”葛洪微有不悦,对裴珠正色道:“谢裒将军今日不在,这王导我一人可应付不来。快去请秦溪。” 裴珠返身向新炉区跑去,葛洪快步走向花间殿,不多远,却见王导一行在孔明月的陪伴下有说有笑,缓步正往炉区走来。 “孔大人如今是睿王世子之师,我儿又是世子伴读,算下来,孔大人也该是我儿之师,悦儿,得见师尊千金,需得尊敬行礼。” 王悦即恭敬道:“师姐在上,师弟王悦有礼。” 孔明月咯咯笑道:“王大人说的哪里话,小女子一介女流之辈,无甚修养才能,怎敢妄为世子师姐,今日能有幸陪伴三位大人走上几步,小女子已十分欢喜了。” 朱逾微笑道:“人说镜湖山庄乃世外仙境,如今看来,孔娘子是已得了此境的仙气,行止仪态较往日真乃天壤之别。” 孔明月恭敬道:“那也是托了王大人的福祉,能允这镜湖山庄归于朝廷,让我与夫君再无嫌隙,得成眷属。” 王导笑道:“孔大人真是养了个好闺女,这句句都说的玲珑剔透,中听得很呐,却不似令尊,直来直去,都不晓得绕弯儿。” 孔明月尴尬道:“父亲向来如此,王大人莫怪。不过小女子方才说的也是肺腑之言,字字无虚,莫非,王大人不信?” 王导呵呵一笑:“怎能不信,我就算不信前面这尊仙翁,也不能不信孔娘子啊!” 众人抬眼向前看去,却是葛洪正立在路边,恭敬以待。 “王大人。”葛洪拱手一礼。 “伏波将军,又见面了。” “王大人,草民早已无官无职,请大人直唤姓名即可。” “我可不敢直呼你的姓名,旁人不知,我岂能不知?儒道医三脉翘楚,上马能杀敌,下马能着述,当世再无阁下这般人物,说你是仙翁,乃实至名归。要么我与世人相同,尊你声葛仙师,如何?” 葛洪恭敬拜道:“王大人过誉了,人总活不过每日十二时辰,何仙之有?只不过当大人为社稷夙兴夜叹之时,草民用来读读感兴趣的经书罢了。” 王导大笑:“好一句每日十二时辰。” 葛洪敬拜道:“却不知王大人驾临镜湖山庄所为何事?” 王导面容带笑,嘴角却有不怒之威:“怎么,无事我就不能来么?” 葛洪道:“自然随时恭候,只不过谢大人今日往会稽水师去了,不在此处。” “谢裒不在,镜湖令秦溪可在?” “秦大人自然是在的,只是王大人并未事先遣人通传,眼下秦大人应该正在锻冶,尚未知晓王大人到此。” “早就听闻溪弟擅锻冶,今日说不定可饱眼福呢。”王悦兴奋道。 “悦儿,你的朋友如今已是睿王特意任命的镜湖令,正八品,需得尊重行事。”王导正色道。 “知道啦,”王悦却依然我行我素:“只是父亲不知,若我对他过于尊敬,只怕他反而觉得生分了。” 王导并未言语,倒是葛洪惊讶道:“原是王家世子,今日镜湖山庄实在招待不周,惭愧惭愧。” “无妨,本也是重阳佳节,登会稽山祈福饮宴,顺道乘兴而来。葛仙师就带我们随处走走吧。” “是。” “那小女子就不打搅诸位大人了。”孔明月款款一揖,飘然退去。 朱逾看着兀自走远的孔明月,哑然失笑:“这镜湖山庄还真是有点意思。” 王悦笑道:“很有溪弟的风格。” 葛洪心知孔明月怀有身孕,不便多走,也不好道明,只是在外人看来怕是觉得此地人情淡漠。但眼下不仅秦溪没来,去唤秦溪的裴珠也没回来,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领着一行人往前走。 “听闻葛仙师早年不喜与人交流,只爱与经书相伴,今日劳烦葛仙师引路,委屈先师了。” “王大人说笑了,早年是早年,颠沛流离二十余载,如今已大不同矣。”葛洪眼见王导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高炉,欲岔开话题。便主动道:“听闻天师道张天师如今正在贵府?” 王导和颜道:“不错,张天师与我本是旧识,如今龙虎山遭难,张天师也只能暂居寒舍,葛仙师有何指教?” 葛洪微笑道:“草民深研道学日久,已与多人习道,却越发觉得道之不尽,如浩瀚烟海。草民欲与张天师修习道法,不知贵府可方便?” 王导大喜道:“自然方便,那葛仙师稍后与我同归?” 葛洪道:“有王大人金口之言便足矣,草民在此地仍有些事情要办,待数日后此间事毕,草民自当往建邺拜谒。” 王导点头道:“甚好甚好,若葛仙师能返朝堂,辅佐睿王殿下,那便更好了。” 葛洪恭敬道:“正如先番在郡守府所言,草民潜心向道,暂时无意于功名。” “葛仙师不必勉强,”王导步子未停,不待葛洪引导,已兀自下了大路,往旧炉区走去:“如葛仙师这般大才,睿王殿下身边永远虚位以待,若日后仙师有返朝堂之心,在下定倾力举荐。” “谢王大人。”葛洪恭敬一揖。 葛洪本是作为向导行在众人之前,临到炉区时却早已落在王导之后,显然王导对炉区构造极其感兴趣,这是无论怎么打岔也难以阻拦的。 当然,葛洪也知道梅塘、野塘两冶都有王家的影子,却不知王导此来到底有什么意图,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这高炉怎的与常见的有些不同?” 众人步入旧炉区,王悦望着眼前耸立的炉群,一时有些讶异。 梅塘冶王悦也是曾看过的,而此处不论是炉膛的规模还是生产流线都看起来更成体系。 相较之下,反而官营更像是私造。 葛洪微微皱眉,但为了打消王导疑虑,还是详言道:“说起来,这炉区还是数年前草民依照炼丹之法设计的,数月前秦大人到此后,又以墨家理论加以调整,如今这炉区尚在重建,并未全面投入冶炼,诸位大人也仅能看个半成品。” “那难道镜湖山庄这些日子都是停产状态?”王导狐疑道。 葛洪指着炉区边上的锻冶区道:“先前还存留些现成的铁材,这些日子,匠师们主要用那些旧料造一些粗鄙品罢了。” 这倒也是实话,但从王导面色,葛洪知晓他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不等葛洪引路,王导直接进了锻区。 好在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匠师都不在。 数人看着灼灼炉中的半成品,显得有些扫兴。 正当葛洪以为瞒过此一节时,朱逾抄起一把火钳,直接夹起炉膛中微红的一块铁,放在台上仔细观看,面色愈发惊异。 葛洪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这大概是仡濮深的杰作。 虽只是个半成品,从侧面均匀而细密的横纹看,这块铁,已经近百锻了。 “此物是何人所锻?”朱逾惊道。 “此物有何不同么?”王悦有些讶异,在这一方面,显然没有世代和兵器打交道的朱逾更懂行。 王导看的真切:“原来镜湖山庄已有媲美一品匠师的高人了。” 葛洪有些尴尬:“若未看错,这处锻台应该是孔娘子的夫君,仡濮深匠师所有。” “百炼匠师。”朱逾沉声道:“镜湖山庄已拥有出产神兵的能力了!” 王导沉吟片刻,略略点头:“不愧是孔家女婿,有此人在,军器监的未来可算有着落了。” 言未已,王导抬眼四望:“不是说秦溪正在锻冶吗?为何一路走来皆未见?不会是看不起我王某,故意躲开了吧?” 第150章 剑成 “当然不是……”葛洪惊出一身冷汗,暗地里将秦溪和裴珠骂了个遍,恭敬回道:“秦大人到此地本是为了替友人铸剑,为不打搅山庄正常生产,他自己另建了一个炉区,距此处约三里地,想来他现下应该在那里。” “哦?”王导微有些吃惊,干笑道:“居然自己建了个炉区,说的好听是不打搅山庄生产,说难听点怕是他看不上这个炉区吧。” 葛洪无言以对。 “走,悦儿,去看看你的朋友。” 王导既已出声,葛洪别无他法,只得引着三人往新炉区去。 湖光山色两相宜,却回荡着高炉轰鸣。 不得不说,这镜湖山庄的设施和技术,在江东三座官营中当属最佳。王导跟着葛洪一路沿湖而行,已在考虑转移一部分梅塘或野塘的订单到此处,但相对的,朝廷对于此处的掌控力务必提升。 一旦镜湖山庄开始产出盔甲,此地需得划为禁地,湖对面的山阴散客必然要被拒之门外,甚至士族子弟也不能再随意出入。 相比较这些,最令王导放心不下的,还是秦溪。 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子,怎可能对朝廷和皇权有敬畏之心! 但锻铸军器,所用之人务必尽忠朝廷。 如果秦溪不合格,那么…… 新炉区确实不远,转过茂密的竹林,没多久便看到一座孤零零高耸的炉子。 单单远眺瞥了一眼,王导心中竟没来由涌起一种逍遥之感,这是长久浸染于朝堂之人从未体会过的心境,。 王导暗暗吃惊,不免凝神细观。 若论道学,与天师道交往甚笃的王导,自然也早已窥得门径,这一看之下,王导内心大震。 单论风水景致,此地背山望水,独得会稽山七分灵气,风景之美,即便在如世外仙境般的镜湖山庄,也是一处绝佳的隐僻之所,令人叹为观止。 莫非这秦溪对道术风水精通至此?说不定这址是葛仙师孙选。 王导正欲出声询问,却忽听得身边一声惊呼:“咦!” 发出这声惊叹的居然是葛洪。 王导三人顿觉讶异,却见葛洪早已止步不前,凝望着高炉处,眉头紧锁,忽然掐指细算,惊道:“重九之数,可窥仙缘,莫非这竟是命中注定!” “葛仙师,怎么了?”王悦以为是秦溪出了什么岔子,忙问道。 葛洪面色由惊愕变为庄重,突然快步疾行而去,边走边对众人道:“新炉区之上忽现氤氲之气,怕是宝剑要出世了!” 王导心中登时又一惊。 先番在旧炉区见到百炼残品时,葛洪也未有如此惊异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样的神兵,能被葛洪称之为“宝剑”? 略略一想,王导立即懂得,自己方才以风水之术揣度新炉区并不准确,那份没来由的逍遥之感,只怕是因为这葛洪口中的氤氲之气。 换做旁人说什么氤氲之气,自然是天方夜谭,嗤之以鼻,但语出仙翁葛洪,倒是不容小觑。 曾听说欧冶子剑成时引百鸟来朝,而今日此地居然也会有如此异象。 难道,这一切皆因秦溪铸剑而起? 王导内心翻腾,快步跟上。 高炉边,秦溪穿着简易的匠师服,缓慢而仔细地敲打着手中的细长剑胚,裴珠却显得十分忙碌,在一堆瓶瓶罐罐间快步奔走,倾倒着什么液体。 葛洪远远看见此情形,心中有数,也顾不上后面紧跟的数人,一头冲入棚子里。 “怎么突然要淬火了?方才不是还没到此状态?”葛洪向裴珠问道。 裴珠瞥了一眼葛洪身后不远处疾步走来衣着华贵的诸人,心知是将朝廷要员给引来了,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尴尬道:“我说不上来。我来寻秦公子时,他只道要立即淬火,请我帮忙赶快按你之前给的方子调配。” 葛洪瞥了一眼秦溪手中的剑胚,低声向秦溪问道:“多少了?” 秦溪也不回头,平静道:“九百九十九。” “千数缺一,未至圆满,”葛洪有些讶异:“确定要淬火?” 秦溪点点头,仍全神贯注锤打着剑胚。 葛洪不再多言,复走回裴珠身边,直接将手探入一个盛满液体的巨大容器,眉头紧锁。 面对这等情形,即便是王导,也未敢贸然靠近,只在百步外静观。 “父亲,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王悦虽去过冶铁官营,从没见过如此操作。 “如果末将未猜错,他们是在准备淬火。”朱逾低声道。 朱逾凝视着棚内执锻锤的魁梧少年。秦溪此人,先番是见过几面的,但私下里并无多交流,此时此刻,却发现在这质朴无华的铁匠服下,秦溪竟有种神工仙匠附体的气质,每一次锤击,飞溅的火星似都在划着相同的路径,可见锻造技艺的底子多么稳健,远胜一般匠师。 “淬火还要如此麻烦地准备?不是直接丢水里便可吗?”王悦愈加疑惑。 王导摇摇头,默然无语,显然这也触及他未涉猎的领域。 锻造棚中,葛洪已将手取出,接过裴珠递来的布仔细擦拭,道:“可能因为入秋的缘故,按原来的方子还是偏冷了,得稍热些。” 葛洪看了看秦溪手底下的剑胚,又道:“这个温度需维持一段时间,别等将用的时候又凉了,应该不用太久,保持半炷香时间足够了。” 裴珠与葛洪迅速忙碌起来,而秦溪如机械一般持续而恒定地敲打着,只是频率越来越慢,锤击越来越精细。 “大概还有多少?”葛洪问道。 “十锤吧” 秦溪声音无比平静,与旁人奔忙的状态反差极大,似心如止水,处之泰然。但哪怕是当今皇帝到此,秦溪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只是王导。 众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内心的升腾,似天地灵气皆归于此处,数道目光皆聚于秦溪,大气也不敢出。 当! 当! 锤声在空远的湖面上散开去,一如寺庙中祈福的钟声。 “还余五锤。”秦溪淡淡道。 这是在提醒葛洪及时调整淬火剂的状态。 葛洪忙又探了探温度,恨不得将淬火剂直接搬到秦溪边上。 随着最后一锤落下,跨越数月的锻打过程终于画上句号。秦溪将剑胚烧红夹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淬火剂边上,果决地直插而下。 呲!!! 通红的剑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暗,整个淬火剂暴然沸腾起来,四下飞溅,气泡翻涌,隆隆声响巨大,一时间众人竟有种听到龙吟的错觉。 片刻后,秦溪将的剑胚取出,直接拿在手中颠了颠,轻轻一扣。 叮…… 剑鸣清脆,悠远回荡,几如鹤唳九霄。 成了! 王导等人不再犹疑,在巨大的好奇心促使下,三人几乎一齐涌入锻棚。窄小的棚子显得异常拥挤。 “溪弟!”王悦当先唤道。 秦溪冲王悦点点头,将剑胚置于锻台上,对王导一抱拳:“未及远迎,大人恕罪。” “无妨,我本也是随意走走,希望不要误了秦冶令的事情才好。” 秦溪腼腆地笑笑,未再言语。 “秦冶令,这柄剑有多少锻?”王导的注意力早就被剑胚吸引,根本挪不开眼,迫不及待开口问道。 “九百九十九。”秦溪平静答道。 三人闻言目瞪口呆,只怔怔盯着剑胚,一时鸦雀无声。 当今百锻匠师已是国手,九百九十九锻,秦溪是工神吗? 但秦溪的表情没有丝毫自夸或者欺骗的痕迹,仿佛只是在告诉众人晌饭吃了什么一样,随意淡定。 葛洪哑着嗓子道:“还未问你,为何不足千便要淬火?” “可能是它自己不愿意吧” 秦溪神情似也有些无奈。 “最后一锻时,锤下去明显感觉剑胚已到了极限,又或者,此为这把剑自己最喜爱的锻数。” “溪弟为何说的好像这把剑自己有灵魂一般?”王悦狐疑道。 “万物本有灵。”王导沉言道:“铸剑,本就是聚天地灵气,只是从未听闻有人可以将剑铸到近千锻!秦冶令,此剑,在下可否一观?” 秦溪眼神中闪过一丝抗拒,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取剑胚双手奉上。 王导双手郑重接过,朱逾和王悦早已迫不及待围上来。诸人细细察看,却见剑长三尺有余,虽薄而狭长,入手却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透过剑身表面淬火而成的黑色表皮,能看见其下均匀致密的纹路,虽未经打磨,裸露出的金属便已熠熠生光。 盯着剑锋看许久,朱逾竟有种目力被灼伤的感觉,忙收了眼睛,由衷赞叹道:“家中收藏兵器近百,却未有一把能与此剑相媲美,这真是前无古人的绝世神兵,今日居然幸得一见!” 王导反复看了数遍,忽然咧嘴而笑,对秦溪道:“如此神兵出世,秦冶令可愿献给睿王?” 第151章 国之重器 葛洪与裴珠当下愕然。 这一问,王导表面虽是笑眯眯的模样,却分明是在试探秦溪。 而秦溪的神情也正合二人的猜想,纯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终究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不好意思王大人,此剑已经有主了。” 王导自然也料到此情形,便顺水推舟般和善地将剑胚奉还,叹道:“可惜了,可惜了。本还想借机在睿王前为秦冶令美言几句。却不知……如此宝剑将奉谁为主?若要配得上此剑,这位剑主定然有一剑定乾坤的大能吧?” 王悦不是很喜欢这种话里有话的问法,虽是其父,但秦溪也是其友,便笑道:“看溪弟如此用心,料想这剑定是为稷弟所铸了。” 秦溪对王悦回了个淡淡的微笑。 “原来是钱唐县令诸葛大人,年少有为,智谋出众,真乃宝剑配英雄。”王导称赞道:“此剑可有命名?” 秦溪沉吟片刻,如实道:“不瞒王大人,此剑本欲以千锻计,命名为凌云,如今却以千数缺一收尾,一时我也不知该作何命名。” 王导哈哈一笑:“在下心中偶得一名,秦冶令可用以参考。今日乃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此剑锻九百九十九次,共计是为五九,《易经》中九为阳极,乃天下永恒之道,俾倪苍生,是为剑中之皇,如此,便可取名‘皇极’,秦冶令觉得如何?” 众皆默然无语,葛洪更是面露惊恐之色。王导此言所藏祸心昭然若揭。 五九之数,亦可解为九五之尊,取名“皇极”,自然是藐视天下独称王之意。 此剑名全天下仅一人可配,此人远在京师,只怕连那司马睿都是不敢接手的。 倘若秦溪真将此剑命名皇极,秦溪和诸葛稷离祸也不远了。 王悦眉头紧锁。 王悦当然知道,父亲王导在已知晓剑归诸葛稷时还故意出此言,是想试探秦溪是否有忠君之念,为臣之心,还是自恃才高,目空一切。 只是对于王悦而言,前有报恩寺之交,后有牛首山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秦溪和诸葛稷惹上大祸,便作无心状笑道:“三尺窄剑哪有什么王霸之气,“皇极”之名未免有些过大了,感觉略略不对味。 ” 葛洪随即附和:“世子说的有道理,此剑虽应了五九之数,其形更近于剑客之剑而非礼制用剑,其性并非刚正不弯,却有弹性甚佳,如此而论,此剑王气不显,倒有三分逍遥,草民以为,此剑当取个随性些的名字。” 一个找茬,两个劝架。 秦溪心中十分不快。 这几日来埋头铸剑,一直不去想与诸葛稷吵架之事,只沉心于锻冶。今日剑成,本是最喜悦的日子,却遭这王导屡屡煞风景。 但秦溪也不愿惹祸上身,一时间只不想再纠缠下去,便直言道:“诸位的建议在下都会细细考虑,只是如今这把剑仍是个胚子,我师傅曾说过,锻打之功仅半,另一半乃销磨。所以眼下也无暇细想其名,只求接下来打磨时,我不要毁了这胚子才好。” 王悦笑道:“溪弟行事太过沉稳,哪里还像个十多岁的少年。若换做是我,有此剑一半之功,早就吵吵嚷嚷唯恐天下不知了。” 众人闻言皆笑。 宝剑命名之事被举重若轻地一笔带过,王导对秦溪也算摸了个底,心知再纠缠此事没什么意义,忽而搓了搓手指,将目光转向淬火的容器。 “这里面盛的不是水吗?”王导作好奇状问道:“方才只拿了会剑胚,到现在手上还有些黏腻的感觉。” 裴珠忙寻了个干净点的布递给王导,但王导却不接,只看着葛洪。 方才看得真切,淬火剂的奥秘都在葛洪身上。 葛洪无奈道:“虽说寻常淬火用的都是水,但草民与秦大人研究许久,发现这淬火剂对兵器的质量有极大影响。温度过高时,冷却慢,兵刃不够坚硬,内有微孔,易有暗伤。温度过低时,冷却太快,硬度虽够了,但过脆易折。此外,兵刃内外的冷却速度也不相同,采用水的话,内外温差大,韧性欠佳。所以……此剑的淬火剂中,用了一些牲畜的油脂。” “哦?原来还有如此精妙之处!”王导顿觉惊异:“葛仙师果然是当世大才,竟能辨析到如此程度。此淬火剂的调配之法可否详细告知?我也好让梅塘、冶塘两处的匠师们研究研究。” “这……”葛洪有些尴尬:“回王大人,配方当然可以明示,但是这里面细微用量的差异却是至关紧要之处,需要根据匠师的技艺和兵器的形制来调配。” “所以说,此剑的经验完全无法复刻,对否?” 王导虽面带微笑,但语气明显不悦。 葛洪与秦溪皆默然无语。 朱逾道:“古人常说,打造一件神兵需天时地利人和,原本我不以为然,今番才真正知晓。待此剑磨成,怕是百年内难有人超越了。” 王导轻哼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只要秦冶令和葛仙师携手合作,再造出比这更好的宝剑也不是不能。” 秦溪看着王导投来的目光,心底一寒,耳边似再一次响起野老的话:“得不到,便杀了!” 气氛有微妙的变化。 王悦心如明镜,有心替秦溪解围,便作感慨道:“是啊,还好溪弟和镜湖山庄如今已归我大晋,有强兵坚甲在手,想来不出数年,北蛮必平。” 王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面带慈祥地与秦溪道:“悦儿说的是,还好秦冶令和镜湖山庄一心效忠朝廷,只是往后秦冶令若再铸宝剑,可千万别把睿王殿下给忘了,到时候我王某愿亲自在殿下前力荐秦冶令,盼秦冶令有朝一日成为我大晋股肱之才,如蜀汉大将蒲元一般,以神匠之功,强我军威!” 秦溪恭敬而拜。 “时候不早了,今日之行收获甚大,我们回去吧。” 王导对秦溪点点头,返身往回走去。 秦溪等人自然立即跟上。 自新炉区回花间殿这一路,王导只点评竹楼依山而建的错落景致,又论及苗人男女的相貌与中原人相异之处,往来问话均是葛洪与裴珠作答,秦溪皆未言语。 直到王导上了马车,正欲起行,秦溪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料车帘掀开,王导探出头,特意盯着秦溪道:“秦冶令切记,莫要再私造神兵。诸葛稷的这把剑乃镜湖山庄尚未归附之时所铸,我可不予追究,这样一把剑乃无价之宝,国之重器,不得落于他人。” 顿了顿,王导不顾秦溪惊愕的表情,又道:“你也是。” 第152章 积郁难销 马车绝尘而去。 秦溪木然。 葛洪摇头而叹,轻捋三绺胡须,对秦溪道:“按他这么说,你剩下的那两把剑,怕是没法在此地打造了。” 计划中的两把剑。 一把自用。 一把还给容卿。 秦溪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裴珠有些怜惜地看着秦溪的背影,对葛洪道:“这些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真是面目可憎。” 葛洪笑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这世道,有才华便会被人惦记……或者嫉恨,从来如此。” 往后的一个月简单而平和,秦溪虽然心情一直不佳,却未停下对剑的精心打磨,待到十月中旬,剑已彻底完成。 这一把绝世之剑,外形上却淡雅朴实,毫无贵气。 青铜剑格上雕饰精致云纹,简单而趁手的剑柄底部镌着“镜湖,秦”的篆体,剑出松木鞘,刃上隐隐有红光,遍布剑身的致密金属纹路如重重波澜,在阳光下显出淡紫的光晕。 剑名,早已刻在剑脊根部。 自然不是所谓“皇极”,而是取了“紫烟”二字。 这名是葛洪起的,秦溪也觉颇为适合。 “紫”之色正应了这兵刃的色泽,那是葛洪调配的淬火剂与金铁中某些间质反应而成。 “烟”之意对应了此剑弹性极佳,灵动飘逸的特质,也恰好与诸葛稷所用的剑法相配。 除此之外,紫为炎极,正应了五九之数,却不特意重于尊贵,而偏重运道加持之意。 这件作品,不单秦溪颇为满意,葛洪也体会到了炼丹之道在其他领域的应用,一如往常求知的本能,更促成葛洪想尽快离开镜湖山庄,继续游学之路。 于是在苇花飘飞的时节,葛洪骑一匹小马,晃悠悠出了小竹门。 “先去趟建邺,之后再去豫章郡,往南过荆州入广州,听说那里有上好的丹砂。”葛洪如是说:“待小师叔回来,替我给她告个欠,今后,有缘再会。” 秦溪望着葛洪逍遥的背影,一时忽而有些嫉妒。 “他真的就一个人走了?不担心如今遍地的山贼吗?”裴珠语气中有些担忧。 秦溪微笑:“怕什么,他可是葛仙师。再有,孔娘子不是说,那日王导评葛先生曰‘上马能杀贼敌,下马能着述’,你还当他真不会武功么,只是弃之不用而已。” 裴珠眨巴眨巴眼睛,一时觉得似根本不认识那个邋遢的随性之人了。 “说起来,过些日子孔娘子要大婚,咱们这山庄又要热闹了吧。”裴珠看着秦溪,似看不省心的弟弟即将出糗,眸子里笑意漫溢。 秦溪略一皱眉:“别指望我,我去研究淬火剂去。” “你一个镜湖令,来了客人好歹接待下吧?”裴珠追道。 “找谢裒,我只管锻冶,其它都是他的……你也是庄主,你去也行!” “我哪行啊,若是来那些江湖人倒也罢了,孔家如今地位非同一般,定有达官贵人到访,我一个小女子可压不住。” “你不小……我小。” 秦溪撇撇嘴,强词夺理了一句,快步走开。 “喂,诸葛公子到时候也会来的,你不出来,不打算把剑给他了吗?”裴珠追着秦溪背影道。 秦溪装作没听见,脚下生风,转眼便没了影子。 紫烟剑既成,秦溪多少也算松了口气,毕竟比起自己的剑和容卿的剑,诸葛稷的佩剑最迫在眉睫。 只是之前与诸葛稷的争吵似还在耳边,秦溪略有些后悔,当时只顾对错,也未去想过诸葛稷的苦衷。 但如果让秦溪再选一次,仍然会直接把顾平的名字公之于众。 立在新炉区,望着一湖秋色,秦溪淡淡叹了口气。 炉子已经冷了。 王导的警告当然不是儿戏。 秦溪不在此处打剑,别的匠师自然也不会擅用这个高炉。 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出产了一柄近千锻的神兵。 对匠师而言,这座炉区几乎可以算是个朝圣之地。 只是炉子总归应该在使用中消耗寿命,而非在膜拜中布满尘灰。 秦溪单手轻摆,御风之术久违而起,轻轻扫过锻台,虽将落叶尘灰吹散,却吹不亮黑洞洞的炉膛。 秦溪看着自己的手,一时心情更糟了。 不仅与诸葛稷的嫌隙如鲠在喉。 不仅无法再铸剑。 甚至野老和佛图澄传授的逍遥游真法,也迟迟不见突破。 那夜王家一战,就连释道心都已到了佛家心经第七层,金身境界,自己却还在五层窝着,第六层驱物的影子摸都没摸到 。 秦溪就这么落寞地站着,从初晨立到傍晚,从晨风沁心立到斜阳如血。 并非入定,只是难以排解心中的惆怅。 “秦大人,有人找您。” 忽而身后有人通报,秦溪愕然回首,只是一名年轻的山庄弟子。 “这都快晚上了,当真是来找我的?”秦溪狐疑道。 “是,来人是个青年男子,说是白日事务繁忙,只在此时得空来访,有要事要当面告之秦大人。” 秦溪略略皱眉:“来人可通名款?” “他说他叫……王籍之。” 秦溪面色一怔,眼前似浮现那位与纪瞻并立的翩翩青年人,忙道:“走,请他到我屋里,上好茶!” 竹楼的小窗外,旧炉区喘息声隆隆,王籍之手中把玩一只土陶的茶杯,清香袅袅。嘴唇轻沾,看着渐渐入夜的镜湖,面色却有些凝重。 “王公子,是王导大人差您来的吗?” 秦溪坐在王籍之对面,第一次遇见比自己更不爱说话的人,一时只得硬着头皮问了句。 王籍之微微摇头:“不是导叔。” 秦溪略感讶异:“莫非王公子是自己特意来寻我?” 王籍之轻轻点头,终于从湖面收了目光,郑重地看着秦溪:“我知你心性恬淡,不喜与人深交,但却并非痴傻之辈,反而胸有韬晦。我来此,为救你,为救诸葛稷,也为救我自己。” 秦溪惊愕不已,忙关了小窗,合紧小门。 “王公子,你该懂得,这山庄现在多得是官家的人,话可不能乱说啊。” 王籍之淡淡笑了一下:“真法强者还惧怕区区官兵吗?” 秦溪皱眉道:“王公子究竟何意?” “你身负真法,镜湖水战一剑震惊朝堂,却无人传颂,你可知为何?” 秦溪摇头不解。 “因为他们怕了。一名宗师高手,数十甲士必擒之,但你那一剑,怕是数百甲士也一并砍了。所以你是个独特的存在,所有人都暗暗怕你,却都不愿表现在面上。” “可我对他们并无恶意啊!” “猛虎不吃人,人就不怕猛虎了吗?” 秦溪语滞。 第153章 多了一个皇帝 “如今你执掌镜湖山庄,虽说有谢裒制约,但前番你的千锻神兵出世被导叔遇见,导叔便知,凭你的能力,就算是谢裒也再难制约你了。” 秦溪略有不悦:“我不用制约,无害人之心,为何要上枷锁?何况我与诸葛稷还联手破了倭人,该足以表明我的立场了吧?” 王籍之微微摇头:“立场不重要,你杀敌也不重要,甚至你姓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不可控。” 秦溪心中一震,这话听起来如此耳熟。 葛洪曾与自己说过,之前还从未放在心上。 “便是如此,他们又会怎样!”秦溪忽然有些生气,话语中陡生凛冽的傲气。 “那自然是想要拿捏你了。”王籍之轻声道:“你的武艺在江东无敌,你的技艺在匠师中广为传颂,即便军器监都已留意到你的名号,看起来你无懈可击,但实际上,只要你有好恶之心,便存有弱点。我想,是个人都知道,你与诸葛稷情同手足,所以诸葛稷,便是你的弱点。” 秦溪苦笑一声:“王公子却是不知,先番钱唐悬尸案,我已与诸葛稷吵了一架,之后就再未见了。” 王籍之微笑道:“你们两人不过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稍有分歧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诸葛稷身处灭顶之灾,你敢说你无动于衷吗?” 秦溪闻言立即警觉:“稷哥会有大灾?” “我不知你对逍遥阁倒塌之事了解多少,但我知道纪家似乎在此事的调查上有所突破。” 秦溪皱眉道:“因为纪家世子横死,纪瞻执意报仇?” 王籍之略略摇头:“不止纪瞻,这次纪家几乎都参与了,秣陵县令纪琼,纪瞻二子、纪景的弟弟纪鉴……” “他们要做什么?”秦溪沉声道。 “纪家似乎觉得这件事多半与你或者诸葛稷脱不开干系,而诸葛稷当时是监察御史,最为可疑,所以怕是在搜罗什么证据,打算对其不利。” 秦溪沉吟片刻:“就算这些是真的,这都是江东士族的谋划,如今我和稷哥受命于睿王,当时稷哥的监察御史身份也是睿王和王导大人任命的,江东士族总还是要看些薄面的吧?” “如果,纪家的行动导叔默许了呢?”王籍之盯着秦溪的眼睛,淡淡道。 秦溪瞬间明白个中要害,后脊发凉。 倘若南北士族皆对两人不利,睿王毫无倚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面作保,那这路是真走到头了。 “南北士族或因为你二位过于惊世骇俗而深感忌惮,但最可怖的却是你二人居然关系甚笃。只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稷不可怕,只有一个武艺高强的秦溪也不可怕,但若是你二人联手,数万倭人都能被你二人玩弄于股掌,试问你二人若要反,江东还有谁人能阻止?” “难道就因为这等虚妄的揣测,所有人都要对我们下手了吗?” “不错,”王籍之冷笑道:“士族不会容忍身边存在任何风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若能让你们二人之一殒命最好,若不能,至少要将你二人分而治之,或令你们反目成仇。” 秦溪默然无语,半晌,凝视着王籍之的眸子,沉声道:“王公子不也是王家人吗?王导大人若有意对我两不利,王公子今日来此,又是为何?” 王籍之一声轻笑:“王家人与王家人可不同。坐镇京师的伯父王衍是王家人,南下陪伴睿王的导叔也是王家人,我这么说,秦公子可了解?” 秦溪心中一震,已然大致猜到王籍之的目的。 “所以今日王公子来此,代表的不算是北方士族王家,该是代表淮南太守王旷将军和小羲之,可对?” 王籍之赞许点头。 “王公子今日究竟有何见教,还请明示。” 王籍之却不言,而是起身在屋中踱步:“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跳动的烛火将本就严肃的面容映照得愈加深邃,王籍之沉声道:“就在数日前,匈奴刘渊,称帝了!” 这短短一句话,入得秦溪之耳,初时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毕竟心中本无大晋之人,从来都是冷眼看世界。 但细细品味数遍,秦溪终究还是悟到其中惊人之处。 这天下多了一个皇帝! 原本北方战乱,一方面是司马皇族自己的攻伐,一方面是流民起义,来自匈奴、鲜卑等异族的战祸在这些战事中并不那么突兀。 就好比在酒肆听闲话,时人多言哪家王侯新得了哪些郡,哪个地方有豪杰振臂一呼,从来不会有人提及皇帝如何如何,毕竟天下就那么一个皇帝,千万生民的主子也就那一个人,再乱,也是在这面大纛之下。 但如今不同了,多了一个皇帝,等于多了一人直接挑战皇族权威,等于大晋可能被异族取而代之,等于这天下,将要血流成河。 什么北方流民也好,倭人水师也罢,在这件事面前,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而已。 “匈奴刘渊,此人姓刘?”秦溪皱眉道。 “不错,但他不是前朝的刘,他的刘,恐怕得追溯到大汉高帝时期与冒顿单于通婚的一名宗族女子,仅这点骨血,这么多年来,剩下的也就一个姓氏而已。 ” “这人实力如何?” “大约四年前自立为王,与王师多有交战,胜多败少,如今更是携鲜卑陆逐延、氐族单征、东莱王弥、羯族石勒等一众豪强,占了司州河东、平阳两郡,剑指京师洛阳,势不可挡。” 王籍之虽只是简单陈述情形,其语气却愈发低沉,其面色也愈发凝重,至少在秦溪看来,这刘渊已经打到皇帝脸上,巍巍大晋,形势可谓急转直下。 “知道了。”秦溪淡淡回了句,却并无多少沉痛之意:“他称帝,与你王家有什么关系?与我和稷哥又有什么关系?” 王籍之抬眼看着秦溪,哑然失笑,对这般漠然的反应倒也在预料之中。 “果然如导叔所言,你的心中不曾装下皇权社稷。” “我一个小小铸剑师,这些大人物打来打去,干我何事。” “你就从未想过仗剑杀敌,建立功名?以你的武功,若赴战场,必将成为当世骁将,足以封王封侯。” “没有。稷哥倒是胸怀天下,或许这种事情,是他正想去做的。” “好吧。”王籍之淡淡一笑:“那我只提醒你,南北士族若想对付你们,刘渊称帝一事便是最好的契机,只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有的人大仇得报,有的人能安然入睡,有的人会暗自窃喜,但我与父亲,羲之,永不会与你二人为敌。希望未来面临抉择时,钜子大人能想起今夜我说的这番话。” 秦溪看着王籍之半晌,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平静道:“倒是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第154章 当代妇好 该说的都已说完,王籍之也不再多留,起身道:“是你的话,还是做个江湖人好。” 说罢仰天哈哈一笑,径自推门而出。 秦溪未料到王籍之来去如风,正欲起身相送,话音已自屋外传来。 “钜子大人乃不拘礼法之散仙,请不必送了。” 待秦溪追至房门口,王籍之早已融入夜色之中。 匈奴刘渊称帝。 这则惊天消息很快在士人中传开,却心照不宣均不公开谈论此事,以至于朝堂忧心忡忡,民间却平静无波。 子时已过,钱唐县衙内院还有一间屋子亮着。 诸葛稷与庞薇同坐一案,一人在案首,一人在案尾,均在翻读书卷。 小县城平日里无甚大事,乡里小案也都是即问即判,这差事倒是让诸葛稷体味到几分闲适,能让两人掌灯至深夜的,也只有刘渊称帝之事了。 诸葛稷手中翻看的乃秦溪留下的《墨经》,几乎想将机工之法印在脑子里,以备战时之需,远在南方偏僻小县,心却早已飞到洛阳。 庞薇在读钱唐县志,从旧时起了解这小县内的民风名人,权做陪伴诸葛稷的消遣之举。 啪! 诸葛稷重重放下帛书,一巴掌拍在案上,咒骂道:“这厮居然还敢称帝!” 庞薇缓缓放下书卷,凝视着诸葛稷,柔声道:“《墨经》上这一页夫君已翻了一个时辰,必然不是艰深难懂,而是夫君心念着北方,也读不下去吧。不如我们早些就寝,有什么憋闷之事,榻上说说?” 诸葛稷有些懊恼地看了眼庞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灭灯入榻,诸葛稷只平躺着仰望。秋夜的皎月透过窗棂,印在庞薇梳妆的小台上,徒增一片清冷。 温软的身子凑过来,庞薇环住诸葛稷的臂膀,贴耳道:“如此便好了,夫君有什么苦闷,都诉与妾身听吧。” 诸葛稷只觉一阵药草的纯香入鼻,心神定了定,长叹口气道:“又能说什么呢,我所想的,薇薇定然早就知道了。” “妾身自然懂得,当初我们自故里南下,一路销弃旧宅,拜访故人,不正是为了避他。” “当初他自己想称王也就罢了,凭借一个借来的刘姓,居然还攀附上太祖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皆知,那刘渊本就是小人,诸侯手段,只是自得其乐罢了,只不过眼下我们离得太远,又没什么能力,自然无法勤王。” “是啊……”庞薇这一句说到诸葛稷心里,颇有些惆怅:“竖子无能,只能徒增哀叹罢了。” “可别这么说,你才多大就已经有了功名,已经很好了。再说,大晋王朝若不自乱,那刘渊怎可能借机称帝,若无法消弭自身的动乱,即便在正面战场上平了刘渊,不还是有下一个刘渊冒出来么。” 诸葛稷默然无语。 “说回来,那刘渊着实太可恨,深谙借势之道,将自己的姓氏利用到极致,可叹苦了祖奶奶,还得忍受她最敬爱的父皇身后还要被人举作大纛。” “唉……” 诸葛稷又一声长叹,半晌问道:“今日白天你回去看祖奶奶,她身体可好?” “好着呢,还亲身下园子,种了些故里的花。” “是啊,我们在故里只住了十来年,祖奶奶可是住了一辈子,怎能不想家呢。她有和你说什么没?” “就还是那几句话,要我督促你勤政爱民,不要负了高祖什么的。” “哦……没说什么别的?” “说了……” 庞薇答了一句,却没了下文,诸葛稷等了半晌,轻问道:“睡着了?” “没有……”庞薇答得很快,却把脸庞靠到诸葛稷肩上,温柔道:“只是祖奶奶说的别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 “这有什么的,自家老人的叮嘱,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说……要我们早些完婚,她整日里没什么乐趣,想抱曾孙子。” “哦……好呀!” 诸葛稷忽然吃吃一笑,手动了动,庞薇一声轻呼,细声道:“夫君,不要,会被人笑话的!” “怕甚,如今民风开放,孔娘子不也是奉子成婚,她都快显肚子了,旁人怎会不知?” “……不要呗,就当是为妾身留个好名声。” “……好嘛。”诸葛稷悻悻道。 “那你……后天去吗?” 诸葛稷微微一愣:“去哪?” “镜湖山庄啊,你提到孔娘子我正想到,喜帖上说的不正是后天吗?” “对哦!我们还未准备贺礼啊!” “我的县令大人,这就开始忘事了呀,夫君且放心吧,贺礼的事妾身明日去办,来得及。” “嘻……吾有薇薇,万事无忧。” “就知道贫!对了,还有个事,他不也在镜湖山庄么,你到底怎么想的,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老死不相往来吧?” 诸葛稷抚摸着庞薇的秀发,淡淡道:“自然不会,虽我未错,但我倒愿意与他诚恳道歉,却不知他是否想见我。” 庞薇往诸葛稷胳膊上蹭了蹭,讥笑道:“两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放心好了,他若不愿见你,到时候我去和他说。” “薇薇,我突然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 “妇好。” “滚!就算我是,你离殷武帝也差太远了!” “唉……伤心了……” 正如消息闭塞的乡民对北方大事一无所知一般,镜湖山庄的气氛也喜庆热烈的似在太平盛世。 红聘礼、红绸带、红喜字、红绣球。 所有人都喜笑颜开,依照礼俗全身心地忙碌着。 虽是自由婚恋,但孔家毕竟乃世儒大家,三姑六婆,喜娘轿夫一应俱全。 山庄之人有能者挑一职任之,有空缺的裴珠亲至山阴聘请。 喜帖四百份早已散发,还未至正日便有亲朋陆续赶来。 但整个山庄,除了裴珠之外,再无它人主事。 谢裒虽时不时与先至的士族接洽,却受制于水师事务,经常不在。 本来还有个葛洪能上上手,如今葛洪又已走了。 秦溪……自打山庄开始准备孔明月和仡濮深的婚礼起,裴珠就没见过这个人。 有时候忙到鸡飞狗跳,裴珠也顾不得面子,满山庄大叫:“秦溪,给我出来!” 却从未得到回应。 裴珠不知,远在断崖之上,月白的小屋前,秦溪正端端坐着,但看云卷云舒。 秦溪在思考,却一时想不透。 王籍之、纪家、王导、刘渊、诸葛稷…… 秦溪似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左边一条通向本真的自我,什么也不用管,不想管。 右边一条,通向纷杂的世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难道选择右边才是成长吗? 秦溪不想丢了这一份纯粹,却发现自己日复一日地苦恼着,也无法再纯粹下去。 每当夜深人静时,秦溪才从断崖一跃而下,如鹤羽般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的小屋前。 只是这一夜,当秦溪出现在竹楼门口,背后一个女声突兀响起。 “属下斗胆相问,咱们的镜湖令这一天天的,究竟跑哪里去了!” 秦溪愕然,回首时才发现,檐下红彩绸的阴影中,是裴珠的身形。 秦溪尴尬笑了笑,回道:“近日……心情不佳,我去山顶修炼真法了。” 裴珠从阴影中走出,任凭月色洒在自己脸上,满是疲累却仍有勾魂摄魄之颜,虽有些不忿,更多的却是无奈。 “放心,我不逼你随我一起主事。” 裴珠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布包递给秦溪:“今日早晨到的,你回去自己看吧。” 秦溪有些狐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布包,还未及打开,裴珠道:“明日是孔明月和仡濮深大婚,无论如何,请你在上席待到正礼结束,可好?” 秦溪轻轻“哦”了一声,冲裴珠笑了笑,立即又低下头打量着手中的布包。 裴珠摇摇头,无奈地兀自走开。 借着洁白的月光,秦溪清楚地看见,这布包一角有一处工整的刺绣,图案如刻在秦溪骨髓里一般熟悉。 正是镌刻在折星底部那个谷国的文字:“溪”。 第155章 青竹来信 秦溪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似一潭死水逢了春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定是青竹的。 该是托人捎带回来。 自夏入秋,如今秋已深,算下来青竹这一走也数月了。 如今江东真是物是人非,若是青竹回来,见整个镜湖山庄归了朝廷,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责怪自己吗? 但虽然未守住毒宗的基业,却守住了这里的人。 或许她会说:“呆子,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呢!” 青竹的笑靥似浮现在眼前,一时心中暖暖的,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秦溪迫不及待回了屋子,点灯坐定,取出布包中之物。 是三封信,均是上好的纸笺。 “这妮子日子过得不错嘛。”秦溪笑道。 最上面一封写着秦溪启,正是青竹的字迹。 再往下翻,第二封写的是江东主使葛洪敬启。 秦溪尴尬地摇摇头,葛仙师已云游去了,这封信,自己定然不能随意拆启,就留在这吧。 待到第三封,秦溪的面色陡然一僵,瞬间暗了下来。 镜湖山庄庄主仡楼芳敬启。 仡楼芳已然阴阳两隔,这封信,来的迟了。 秦溪郑重将葛洪和仡楼芳的信收好,打开了自己的信。 “呆子!” 刚一开头,秦溪便笑出了声,如同青竹正在眼前指着自己的鼻子。 “近况如何? 婢至司州已月余,甚念。 葛先生是否已助君在镜湖山庄铸成宝剑?原谅婢未说实话,盼君喜欢镜湖山庄的环境,那里不仅是婢与师尊亲手创立的隐秘宗门据点,更是另一个鲜花山谷,没有瘴毒的鲜花山谷。 与君分享下司州诸事吧,婢至此地时先入了皇城洛阳,可怜洛阳还不及建邺风光,十室九空,处处是战乱痕迹,宫城皆有毁坏。听闻洛阳已遭各路豪强洗劫了多次,虽然勤王军队多次击退敌军,如今皇帝仍在,可总觉得危如累卵,大厦将倾。 前些日子婢辗转去了平阳,情况更加凄惨,就不多说了。只是平阳的汉王兵马调动频繁,想来又有什么战事。 处处战乱,最受苦的还是无辜乡民。 婢常与被兵士掳掠而摧残的女子打交道,这是师尊交代的任务,解救她们,收入毒宗。 婢乐意做这样的事情,虽没有待在君身边快乐无忧,但真的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事。 我们这些江湖人幸有自保之能,遇见不平事怎能不拔刀相助! 不用担心婢的安全,如今不再是一人行事,有师门的姐妹随行。 更有君的折星相随,折星之下,亡魂已近百。 婢现在仍在洛阳,不日将动身前往魏郡,盼早日完成北方的事务,与君重逢。 不必回信,婢行踪不定,但心皆系于君。 纸短情长。 愿君皆安。” 秦溪合上信纸,面色却再也不复喜悦。 青竹这封信墨迹变化至少有三次,写信的语气也微有不同,显然是分三个时间段写完,可见其所在环境之艰险危急。 念及此处,秦溪心中没来由一痛。 沉淀这么久,秦溪终究还是分不清对青竹的感情是哪一种,但若现在青竹能立在秦溪眼前,再说出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说不定秦溪会说:“那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有一瞬间,秦溪突然想回一趟吴县,去趟馆娃宫,找墨梁聊一聊,多了解些青竹的往事。 然而夜色已深,明日是孔明月与仡濮深的大婚之礼,自己这个所谓的镜湖令,总该出面的。 躲不掉。 要是青竹在多好,这等事情,八面玲珑的她最擅长了。 这一日自初晨便人声鼎沸,秦溪在自己的小楼中只听得廊前檐下处处有人声,多是七嘴八舌议论今日大婚之礼的,或是赞美天作之合的,一时竟不愿出门,生怕被人拉上闲扯,但窗根的闲话却一字不落飘了进来。 “仡濮匠师真是娶了门好亲事啊!对方可是官家的闺中娘子,这地位差也太大了吧!”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羡慕道。 “说的是,但是那孔娘子先前好像有一些不好的遭遇,你听人说过没?”另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似在分享八卦。 “别听那些瞎扯的,你我又不是没见过孔娘子,且不谈肤白貌美,气质高雅,单论那谈吐,那见识,岂是我们这些俗世女子能妄议的。” “这倒是,生在好人家啊!你说仡濮匠师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怎么能吸引这么优秀的女子!” “那是你跟他不熟,不过这山庄没几个人跟他熟,但是你想想,葛主使与他是旧识,听说之前咱们山庄初创的时候便是仡濮匠师和葛主使并肩协作,论能力肯定不差,而且现在除了秦大人,山庄唯一的百炼匠师便是他了。” “你说的是能力,又不是样貌和性格,谈感情哪看能力呀。” “那能力出众,样貌性格肯定也不会差啊,再说了,这方面能力出众,那方面说不定也不差啊!” “哪方面?……你个骚浪蹄子!” “嘘,小点声,别给人听见了。” “怕啥,都这个点了,秦大人肯定出去了。依我看你是春心萌动,想找人嫁了吧!” “是又怎样,哼,我看秦大人就不错。” “想得美,他那样的身材谁不馋啊,那些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简直没法比,还轮得上你?” “……我也是肤白貌美的花间少女啊!” 秦溪本是坐在案前看书,这样一来连翻书都不敢了,生怕弄出些声响,那可真是尴尬到家。 “我说,今天是个什么流程?让我也见识一下,以后找了夫君大致也这么来。” “可别了,孔家可是孔夫子后人,遵的是古训六礼,你啊,牵头牛直接带走算了吧。” “遵六礼?不可能吧!那么繁琐,而且仡濮匠师又不是士族,哪来的金帛下聘?” “我听说好像孔家主看得上仡濮匠师之才,只取六礼之意,未取六礼之实,那说媒的不是咱山庄的楚大娘担任的嘛,没见楚大娘都忙了一个月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哪个不要费时费力,好在两家心照不宣只是过个流程,顺当的很,一丁点分歧也没。” “两家?孔家有家主,仡濮匠师不是双亲早亡,哪来的长辈?” “寨柳叔啊!” “对哦,还有寨柳长老!他怕是得有……七十岁?” “谁知道,怕是得八十了吧!” 两女忽然笑作一团。 半晌,一人又道:“所以今日亲迎,孔娘子坐轿来?” “听说是坐船。” “坐船?”这女子十分吃惊,尖锐的声音刺激着秦溪的耳膜。 “是呀,说是钱唐县的风俗,那边水系复杂,许多女儿家出嫁便是用的船轿。” “呀,那我们是不是得赶快去码头看新妇啊!” “早呢,这才几时,孔家要先请宴午膳,怕是未时才发船,过镜湖水,到此地至少得申时了!” “啊!还要等这么久啊!” “晚一些不算啥,但你想,以前镜湖毒瘴弥漫,到处都是水匪,若非秦大人和官家倾力剿匪,让镜湖如今这般安宁和谐,谁敢在镜湖上坐船出嫁,只怕行到半路便被劫了去!” “是啊,想想都觉得可怕!秦大人真好。诶呀!我好想嫁给他!” “又发昏了你!” 第156章 突然砸到头上的任务 秦溪将这些话听在耳中,一时间心里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主导镜湖水战的是诸葛稷,自己只是个参与者,本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今看来,确实是做了件让乡民歌功颂德的事。 至少还镜湖一片碧水晴空。 但真正心怀苍生社稷的,还是诸葛稷。 包括青竹,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女子。 自己却一直逃避着,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一路走来,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吗? 秦溪独坐在竹楼小屋中,正任凭记忆流淌,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咦,你们俩怎么在这?”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昨夜送信来的裴珠。 “庄主……”回答的女子有些尴尬:“我俩今日轮休,特别想看婚典,但现在路上和花间殿好多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不敢待在那边,就往湖边找个地方坐这里唠嗑了。” “你两丫头倒是挺会选地方的,视野又好,还刚巧在秦大人的窗根底下。”裴珠一副气笑了的语气:“我问你们,来此之后是否见过秦大人?” “没有呢,我们在这里不过半炷香时间,未见到秦大人。” “这小子,又跑哪去了,急死我了……”裴珠咒骂道。 “庄主,这么早找秦大人有急事?”另一女子问道。 “唉,当然是让他跟着仡濮深去亲迎啊!” “不是吧,这事儿还要秦大人出面?”有一女子惊呼道,听声音大约是喊着自己想嫁给秦溪的那位。 “本来想让寨柳叔去的,但一早上谢大人说寨柳叔作为男方长辈,应该是在拜堂礼中坐上首,亲迎这种事,应该由相交甚笃的平辈兄弟陪同,眼下葛先生云游去了,除了秦大人,没别的人选啦!”裴珠的语气十分焦急。 “话虽这么说,可如此贸然通知,不晓得秦大人会不会不乐意去啊,大家都知道,秦大人素来不喜人多的场合。” “比起这个,还是先找到他人吧!你俩也别闲站着了,四处找找看!”裴珠这也算下了命令,两个女子只得齐声答道:“是。” 话音未落,只听“吱”地一声,竹楼小门居然开了。 “我去吧。”一柔和男声答道。 在三人惊异的目光中,秦溪淡然地从门中走出。 “啊!!”两位窗根底下闲话的女子惊呼。 “秦大人居然一直在屋里吗!” “那岂不是什么都听见了!我要羞死了!” 两名少女根本不敢正眼看秦溪,撒腿就跑。 裴珠一脸愕然,咕哝道:“这两丫头,失心疯了么?” 回头看了眼秦溪,正色道:“非常感谢秦大人愿意出面,不过……秦大人这身衣服可不行。” 秦溪瞥了眼自己,是惯常穿的玄色长衫,出自嫂嫂庞薇之手。 秦溪略略皱眉:“这一身不是很庄重吗?还需要什么样的?” 裴珠道:“秦大人年少,且非江东人士,怕是对现下的婚俗有些不大了解。如今士族间尚道尚玄,不喜厚重之色,偏爱清新淡雅。不过因为孔家遵的是古礼,两位新人的婚服用的却是玄色红色,与秦大人的衣服恰巧重了。所以,若秦大人有淡雅些的服饰最好。” 秦溪微微一愣,想起自己从吴县带过来的衣服还真没多少淡色的,不过前番诸葛稷落了一件衣服在此,却是淡青色。 “裴庄主稍待。” 秦溪立即回了屋子,不多时,一身逍遥青衫缓步而出。 “嘻……”裴珠这一看,却直接看笑了:“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秦溪满面尴尬。 “这衣服适合更瘦削些的,你的身材太魁梧了,穿着不仅没有飘逸出尘感,反而有种莫名威压的气势。” “可……我也没别的了呀。” “就这样吧,还真得是你,镇得住。”裴珠满面笑意,忙推着秦溪向码头走去。 “裴庄主,我还没用膳呢,这么早的吗?”秦溪看着刚刚大亮的天穹道。 “马上就是吉时,我们亲迎队伍即将启程,船上吃点吧。过镜湖得一个多时辰,按古礼,在孔家还需得祭祖宴宾,不是到那里就直接能接回来的。” 秦溪越发头大:“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呀,我去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到那里陪孔坦聊天就好了。” “孔坦?” “孔娘子兄长,可宠着这唯一的妹子了。” “哦……”秦溪心中忐忑不已:“其实,还有个人选……” “谁呀?” “诸葛稷……” “得了吧,钱唐县令哪能这么早过来,在此待上一天?顶多傍晚来参加拜堂礼罢了。” 将至码头,远远见亲迎的小船一字排开,约十余艘,红绸墨箱摆了满船,其中一艘挂红批彩,乃是一顶轿子,该正是所谓“船轿”。 一群人立在码头熙熙攘攘,很容易寻到一身墨红宽袍的仡濮深,正与一老妇及周围数人交谈。 “楚嫂!”裴珠远远道。 老妇立即撇开仡濮深,满面笑意迎上来:“裴庄主,今日容光焕发啊,恭喜恭喜!” 裴珠笑道:“仡濮匠师大婚,恭喜我作甚,楚嫂可不是糊涂了。” “山庄得了官家千金,这份底气可是裴庄主功劳,我们这些毒宗老人心底高兴呐!” 秦溪看着眼前满面皱纹都舒展开的老妇人,想起这该是那两位少女提及的媒人,便也恭敬一揖:“楚大娘。” 楚大娘应了一声,有些讶异地看了看秦溪,向裴珠问道:“不是说请秦大人来么,怎么带了个孩子过来?” 裴珠哈哈一笑:“这正是如假包换的秦大人呐,楚嫂你久居纺室,许多咱山庄的贵人都不认得咯。” 楚大娘一脸惊愕,连忙颤颤巍巍要跪下,秦溪眼疾手快,立即扶住:“前辈使不得,使不得!” “原来秦大人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少年啊!老妪我感念不已,情不自禁呐!” “前辈过誉了。”秦溪确保楚大娘不会再跪,尴尬地松开手。 楚大娘连连摆手:“秦大人不必自谦,不提秦大人镜湖水战之功,单说无私传授山庄子弟锻冶之法,只这一样,已可保此山庄百年兴盛。如此再造之恩,受得起老妪一拜!” “楚嫂不必如此客气。”裴珠笑着替秦溪解围道:“本来他就不喜欢这种场合,如果楚嫂再这么恭敬,只怕他能偷偷溜了。” 秦溪面上虽带着笑,心里却越来越迷惘。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秦大人!” 仡濮深快步走来,满面红光。 “深哥!”秦溪喜道:“恭喜你啦!” “哪里,这都是托了你和诸葛公子的福!” 眼前的仡濮深高鼻宽额,深邃的眼眸中有种自信的神采。恍惚间,秦溪忆起仡楼芳带着他找过来的那一晚,那是消瘦且木然的一个男子,形如槁木。 仡濮深热情地拉着秦溪登上首船,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秦溪一个答案。 “吉时已到!” 岸上有人高声唱道。 锣鼓喧天,在山湖间回荡,数十艘亲迎之船立即离岸,将喜悦倒印在镜湖水中,直向对岸的孔宅驶去。 第157章 古有祖师欧冶子,今有千锻剑师秦溪 船行清波上。 喧闹的锣鼓声似将这一片山水点燃了喜悦,所有人脸上都溢着笑,唯有默默坐在船尾的秦溪,在粼粼的波光中继续凝视着方才被打断的记忆之河。 自离了五色湖,出手数次,可以说没有哪次是主动而为。 初遇山匪时出手是为了救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赵莺一家,馆娃宫出手是为了追回阿娘的扳指,震泽边是为了救一面相识的明虚道长,牛首山是为了救清谈之交的王悦,秣陵县为替好友谢裒和焦安解围,至于镜湖山庄的种种,自然是为协助诸葛稷。 算下来,当真没有一次是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唯一真心动了怒的,还是见到被倭人囚做鱼食的凄苦孩子们。 当初不知自己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经历这么多事后,却更加迷惘。 乡民,士族,天下,命运交织,阶层隔隙。 这世道,什么是对的? 就这么受着乡民的感激和爱戴,于心不安。 看着指上光华流转的钜子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毫不相配。 “秦大人。”背后脚步轻响,却是仡濮深缓步而来。 “深哥居然还得空跑到我这里来。”秦溪笑道:“莫叫我秦大人了,听着怪怪的,也不习惯。” “好吧,溪弟。不过人前可不能乱了身份。”仡濮深自在坐下,微微一笑:“到你这里来自然也是想寻个清静,这几日诸多琐事,见的人多了,只觉自己都虚浮许多,还是你这儿来的本真。” 秦溪微微一笑:“深哥直接说我不通人情世故得了。” “可不能这么说,你年纪虽小,看事情却通透的很,不是不通,而是不想罢了,单这一点,好过常人许多。” 秦溪淡淡叹口气:“只是如今,我自己都烦乱不已。” “溪弟可有心仪的女子?”仡濮深没来由一句,笑着问道。 秦溪微微一愣,眼前似闪过那一抹醉意的红,却更多的是娇小活泼的淡紫色。 “我也不知道,算是……有吧。” “作为过来人,深哥告诉你,往往遇见你心爱的女子之后,许多迷惘和烦乱便会自行消弭。” 仡濮深望向远处在阳光下明丽动人的镜湖山庄,缓缓道:“这座镜湖山庄也有明月的功劳,曾几何时,武功不济、毒理不精的我在宗门中备受歧视,若不是明月的鼓励,只怕我没有勇气与葛先生共事。依葛先生的说法,道家有言阴阳相生,无阴不成阳,便是此理。” 秦溪一时心中震动。 逍遥游真法自然也是道家真法,本以为自己对道学已领悟颇深,如今看来,自己领悟的貌似不过是一套运气法门,真正的道学思想博大精深,而自己从未像葛洪那般如饥似渴的吸纳道学知识。 秦溪哑然失笑。 真法修为迟迟不前也是自己心中苦闷的原因之一,如今看来,还是见识太过浅薄。 “受教了!”秦溪对仡濮深恭敬一揖,面露些许释然的笑意。 “这就顿悟了?”仡濮深惊道:“你是看上哪家娘子打算下手了么?” 秦溪微笑摇头:“哪能呢,我虽年少,也知好的姻缘可遇不可求,似深哥和孔娘子这般的缘分来之不易。不过多谢深哥的提点,今后若遇良人,我必不会再畏缩不前。” 仡濮深拍拍秦溪的肩膀,笑道:“再有半个时辰该到了,今日就有劳溪弟了!” 秦溪颔首道:“深哥客气,应该的。” 仡濮深正欲起身往别处去,秦溪却忽然唤住:“哦对了深哥,刚想起来还有一事。” 仡濮深停住脚步,却见秦溪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 “这是……” “我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仅将此物赠予深哥,愿你与孔娘子白首偕老。” 仡濮深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双手接过竹简道:“万分感谢,只是溪弟为何突然此时相赠?” 秦溪尴尬笑道:“一来是早上被裴庄主一把扯到码头,未及先至花间殿上礼,二来……我这东西也上不得台面,徒有心意罢了,想来还是私下赠给深哥的好。” 仡濮深愈发惊疑,郑重打开手中竹简,却见三个古朴而工整的大字:“千锻记。” 仡濮深眸子止不住震动,忙继续展开,字迹虽不大美观,一笔一划却浑厚有力,所记内容零零碎碎,皆是锻剑过程中一些心得和体悟。 “这是……溪弟自己所着?”仡濮深惊道。 “谈不上着啦,就随手记了一些。写的也极难看,比起稷哥的字迹是差远了。” “可是……这对匠师来说分明是天下第一至宝啊!”仡濮深怔怔盯着秦溪:“你确定要将此书赠我?” “是呀,这又不值几个钱的,都是交流之言,深哥不必如此惊异啦。” 仡濮深深吸一口气,整衣郑重而拜:“古有铸剑祖师欧冶子,今有千锻剑师秦溪,我仡濮深既受此《千锻记》,必皆尽所能磨炼技艺,绝不负此书!” 待仡濮深走后,秦溪久久不能平静。 只是随手的散记而已,何德何能与欧冶子并列。 难道真的如野老所言,这份铸剑之能,本就流淌在自己的血脉中吗? 巳时许,一纵喜船抵达孔家码头,岸上早已人声鼎沸,鼓乐声声,红绸轻扬,好不热闹。 确实无需秦溪做任何事,搬礼的搬礼,唱词的唱词,楚大娘满面喜气,一路打点,带着仡濮深径直入了府苑,秦溪只跟在后面,与各路宾客微笑作揖,也不认得谁是谁。 待到入了内宅,一素服清冠、面容含笑的中年男子立于门中,仡濮深庄重行礼。 正是今日嫁女的孔侃。 准岳丈引着爱婿入内,旁人却都自觉地止了步子。 秦溪心知是孔家祭祖之礼,也不多问,只兀自寻个稍清冷的地儿站站。 “哎呀秦大人,您如何立在此处呀!”忽然熟悉的一声疾唤,秦溪扭头看去,却是满头大汗的阿泰。 “许久不见,近日可好!”秦溪见了故人,自然十分喜悦。 “劳秦大人记挂,您若是立在此处,小的可要挨骂了,请秦大人移步随我去厢房歇息吧!” “好吧。”秦溪无奈笑道,心中嘀咕只希望人不要太多才好。 阿泰引着秦溪,在孔宅中疾步穿行,景致错落,处处皆有宾客,只是阿泰却不停留,直将秦溪带至一处雅致的房间,门口正对一株古柏,虬髯苍干,根似龙爪,引得秦溪不禁停下脚步,赞道:“即便在会稽山上,也未见这般雄壮的古树!” 啪啪啪,忽有三声掌声响起。 “秦大人眼光极佳,居然一眼认出这山阴县城最古老的龙柏。” 秦溪侧身看去,却是一儒雅的青年男子,看起来比谢裒稍年轻些,眉眼间却有种刚正不阿之气。 “坦郎君。”阿泰恭敬道。 青年男子对阿泰点点头:“你去忙吧。”又对秦溪一揖道:“在下孔坦,有幸得见秦冶令!” 第158章 君臣父子 “原是孔大人,幸会。”秦溪略一抱拳,想起裴珠的吩咐,不免有些自嘲。 “请入内一叙。”孔坦的态度算不上十分热情,倒也觉着舒服。 两人就在堂前入座,一杯清茶,秋风习习,和煦的日光从古柏叶间洒下,独有一份静谧,与这厢房墙外的热闹格格不入。 “秦大人可知,你在将军府很有名?”孔坦淡淡道,话语中品不出有什么目的 。 “哦?”秦溪微感讶异,回道:“在下不过一粗鄙的乡野人,怎会劳动将军府贵人关注。” 孔坦微微一笑:“世人多往身上揽收名望,秦大人却独爱自贬,在下说的有名可是确有实据,终日念叨你的不是别人,正是睿王世子,司马绍。” 秦溪皱眉道:“可我并未见过睿王世子呀。” “秦大人也知道,王家世子王悦如今也为世子伴读,与在下一样。家父乃世子之师,有关你的故事零零碎碎,自然也都在世子处拼凑齐了。你与诸葛大人二人均是少年才子,世所罕见,但相较之下,你与睿王世子年岁更相近,仅比他年长三岁,且论事迹之出人意表,你也更胜于诸葛大人,出身不详,江湖尊崇,敢抗官兵,剑斩鱼妖,在睿王世子眼中,你的形象与道家执剑出尘的剑仙尤似,令他终日念叨不已。尤其不久前悦公子现场见证你的千锻剑出炉,这等消息,即便王导大人有意隐瞒,悦公子怎会不与睿王世子炫耀一番,是故你的名号,在将军府中已然近妖了。” 秦溪愕然半晌,淡淡摇头,一声轻叹:“此非我之所愿,让孔大人见笑了。” 孔坦却忽而面色严肃,正色道:“今日本是舍妹大喜,不该说些煞风景的话,但在下平日里极少回山阴,怕是以后难再与秦大人相见。今日便想当面问清,秦大人对我朝社稷,究竟是何态度?” 秦溪未料到眉眼和善的孔坦居然有此肃穆之问,脸色也冷下来,沉声回道:“孔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为政以德,见贤思齐。若为帝王者以贤人为榜样,必然会以仁德治政,社稷当兴,但秦大人行事乖戾,不遵礼法,并非行于正道,却因离经叛道之举而着名,并非仁善的榜样。所以今日在下不才,想听一听秦大人对大晋社稷的真实态度,是否真如王导大人所言,秦大人并非良臣?” 秦溪面上闪过一丝厌恶,冷笑道:“若在下就是个居心叵测之人,孔大人又如何?” “那自然是向睿王世子禀明实情,劝其看透本质。” 秦溪忽而哈哈大笑,嘲讽道:“那司马绍比我小三岁,本就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如他那般年纪,我只认得二三十名亲族近邻,莫说这大晋王朝,山外之山都不知道。如今不过是随着心意做了几件事,不幸被贵人知晓了,便要我做个遵礼法行正道之人了?” “放肆!”孔坦面带明显的愠怒:“睿王世子何等出身,怎能与你做比!” “这便是孔大人秉持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秦溪面色愈加冷漠,说话也不愿留有情面:“司马家的人便生来尊贵,我这等山野小民就不配拥有惊世技艺,对否?就好比你孔门之后便是自古以来的士族大家,天生比湖上的打鱼翁高出一等,对否?” 孔坦神情冷漠:“士族者,本就拥有更加良好的学识技艺,当是高人一等。” “好,好,所以这便是帝王皇族所学的知识?我算是知道了,当初孔娘子与仡濮匠师有情人分隔两地,定有您这位法度言明的兄长之功劳,对否?” 孔坦本欲争辩,但念及今日之礼,还是将嘴边话咽了下去。 可秦溪不打算放过他,又问道:“残害你亲妹子的人,难道不是士族吗?” 孔坦抬眼看了看秦溪,辩道:“明月本就是进了陆家门的人,即便是陆丘的方法不对,总归不过是换侍一夫,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秦溪怒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还是他兄长吗?” 孔坦面上的肌肉抽动着,砰地放下手中茶杯,盯着秦溪道:“莫要拐弯抹角,托言狡辩,我就问你一句,对我大晋社稷究竟是何态度,休再刮带我家妹子!” 秦溪一声冷笑:“君不君,懦弱无能,臣不臣,士族独大,父不父,同姓相残,子不子,戕害叔父,这样一个大晋王朝,你觉得我会是何态度?” “所以你便对我朝有谋反之意!”孔坦厉声道。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 秦溪忽然觉得与孔坦吵架十分无趣,品着手中茶,看着院中柏,淡淡道:“孔大人呐,休要拿你那套规矩来框套他人,我秦溪,不过是个山野乡民,没什么大志向,也不喜参与你们士族之间的权力游戏,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这便是我今日给你的答案,满意否?” 言罢,又摇头叹道:“茶是好茶,景是好景,可悲品茶赏景者,只在乎其名,早已忘记其中真意了吧。” 孔家的礼仪持续到晌午之后,待到未时许,一阵欢腾的锣鼓声,仡濮深喜气洋洋驾一辆小牛车出现,自孔明月闺房缓缓行至小码头,而后仡濮深率先跳上船轿,撑上长蒿,一声唤礼。 小牛车幕帐掀起,在众人欢呼声中,一身红墨色的新妇亮相,双手持一柄团扇遮住面容,在媒人楚大娘的搀扶下登上船轿,于轿中坐定。 随行嫁妆与迎亲送亲的人们很快将十来艘喜船装满,一声唱喝,仡濮深臂上用力,船轿当先离岸,其余紧随而出。 秦溪坐在一艘喜船上,远远看清瘦的中年男子在岸边遥遥挥手,知是孔侃向孔明月送别,可一时间并未觉得有多么感人,反而真心替孔明月感到高兴。 孔坦作为送亲家眷,自然也在船上,秦溪与孔坦闹了个不快,却都不愿坏了这喜庆的氛围,两人自然而然离开八尺远。 一路喧腾。 归程总比来程快。 只是望着越来越近的镜湖山庄,秦溪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地方,怕是自己要待不住了。 日暮渐沉,晚霞映红湖面,一如镜湖山庄一样红彤彤。 眼看喜船渐近,岸上等候的人潮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天空。 秦溪隐在人流中,远远见仡濮深下了船,又驾上一驾小牛车,待新妇入车后,破开人群,向着花间殿起行。 第159章 良缘夙缔,嘉礼初成 灯影阑珊,人流如织,镜湖山庄从未如此热闹。 随着披红挂彩的牛车缓缓行至花间殿前,婚典也进入高潮。 秦溪正在人潮中缓步而行,却瞥见谢裒在花间殿内对着自己拼命招手,忽然想起自己该是坐在上席,忙不迭拨开人群冲将过去。 “你再不来,怕是要误了吉时了!”谢裒低声埋怨道。 秦溪陪着笑:“没经验……没经验。” 丝竹声声,礼乐再起,两人不再言语,秦溪扫视一眼,只见花间殿早已改为婚堂,左手首位乃是寨柳叔,正在自己对面,寨柳叔下首自然是裴珠,其下均为毒宗长老。自己这一侧,谢裒为次席,其下乃平日里见过一面的山阴令,还有数个不熟悉的面孔,孔坦、冯香脂也在其中,并未见焦安,想是被谢裒留在水师府。其余众宾客分列后座,秦溪返身回顾,自然一眼便看见诸葛稷与庞薇二人,在自己身后斜角稍远,诸葛稷顾着与旁人交谈,庞薇则正看向自己,微笑点头。 忽而想到自己穿的这一身不合体的衣服,秦溪有些尴尬,冲庞薇笑笑,转瞬移开目光。 “婚典始!”一名嗓音洪亮的山庄弟子朗声道。 熙熙攘攘的宾客皆安静下来,只余丝竹之声。 楚大娘引着执团扇遮面的孔明月,与仡濮深并肩缓缓而行,步入花间殿内。 “沃盥!” 入殿内不远左右各置两小台,上置铜盆,仡濮深双手相交置于盆内浅濯,孔明月一手持扇,一手轻濯,左右即有侍女以红帕拭净。 到此时,秦溪方感觉到这场典礼的庄重、美好,一时有些恍惚,心中隐隐念着,未来自己身边以扇遮面的女子,会是谁呢 ? “入堂!” 楚大娘离了手,二位新人一齐往花间殿深处走去,自此之后,所有的路皆由二人并肩同行。 “对拜!” 红烛跃动,花团锦簇,秦溪不知裴珠如何能在短短数日内将花间殿全部更换为怒放的正红色,在一片芳香中,二位新人对面而立,深深鞠躬,似在无声地与对方道:余生,请多指教。 直起身子,仡濮深欣喜看见,在团扇后露出的一双灵灵眼眸,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 “却扇!” 孔明月眉眼低垂,轻轻移开团扇,一张绝美而羞赧的面容即缓缓呈现在仡濮深眼前。 “今日的你好美。” 仡濮深轻声道。 孔明月笑意更盛,美目抬起,直视着仡濮深的眸子,朱唇亲启,声音淡淡。 “愿为君妻,至死不渝。” “共牢!” 正堂中央,整齐而有章法地摆放着许多餐食,秦溪自是不晓得其中习俗,但见二位新人相对入座,同举红箸,轻撷食物,似按既定的顺序般每一碟入一筷子。 仡濮深面含笑意,偷偷对孔明月道:“知道你正饿着呢,房里备了一份,一会儿礼毕,你可先回去吃些。” 孔明月噗嗤一声轻笑,以手掩面。 待一同停箸,两人一同捧起两半瓜壳。 “合卺!” 二人举起瓜壳,缓缓饮下。 “用瓜壳饮酒?”秦溪自不明其礼,偷偷问谢裒道。 “匏瓜盛酒,酒有淡淡苦味,却是同一只瓜的两瓣,有同甘共苦之意。”深谙婚典之礼的谢裒轻声解释道。 秦溪恍然大悟。 “良缘夙缔,嘉礼初成!” 此语毕,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在众亲友的祝愿中,两位新人相视一笑,面若桃花。 自有侍女引孔明月归于青庐,冯香脂起身随行,而仡濮深当然是留下来与宾客举杯痛饮。 一时间花间殿气氛热烈,来此地的宾客多是与镜湖山庄有交情的江湖人士,也有尽地主之谊的官家士人,仡濮深自然是众人劝饮的首要目标,但受到连带的,居然是避之不及的秦溪。 劝饮之人有冲着钜子名号的,有墨家的子弟,有山庄的旧人,有倾慕秦溪镜湖一战高绝剑法的武者。 一旁的谢裒只见得秦溪处人来人往,秦溪疲于应付,不觉有些好笑。 而不远处的诸葛稷见此情形,却更难与秦溪搭上话了。 夜色渐浓,花间殿内宾主尽欢,镜湖山庄人人喜悦,就连守在小竹门边的山庄子弟也哼着小曲儿,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欢腾,心里痒痒。 但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停在竹门外。 守门者吃了一惊,从望楼探下头去,只见来者四骑,均着华贵服饰,为首的是名老者,虽须发花白,却看起来孔武有力,四人中还有一名女子,只是带着斗笠,看不清容貌。 “是哪里的仙客?”守门者朗声问道。 “秣陵纪瞻到贺,劳烦开个门。” 秣陵纪瞻,这四个字在江东可谓无人不知,即便是镜湖山庄的小弟子也不例外。 守门者不敢怠慢,忙唤人去花间殿通报,自己打开竹门。 四匹骏马如旋风般奔入,直至花间殿前,待通报的弟子慌慌忙忙找到裴珠时,纪瞻等四人已下马了。 “他来此作甚?”裴珠正给谢裒敬酒,一脸诧异。 谢裒瞥了一眼边上已经喝到晕晕乎乎的秦溪,眉头微皱:“纪家与孔家没什么交情,纪瞻可不会好心来贺孔家,再说即便要贺孔家,也应该是白天出席孔家的仪式,而非夜里跑到山庄来,告诉秦溪和仡濮深,让他两小心点,我先去会会他。” 此时花间殿外,庞薇正兀自溜了出来,欲去看看新妇,却见这四人前后往花间殿而去,一青年男子与庞薇擦身而过,正被庞薇瞥见。 庞薇登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忽而扭头看向那男子的背影,目光已变得冰冷。 “他来此处作甚!” 庞薇向花间殿内张望,见谢裒已快步迎上四人,又见诸葛稷正往秦溪处走去,心知有这三人在,当翻不起什么风浪,忙快步向孔明月所在青庐走去。 新进殿的四人并未在热闹的宾客中引起多大关注,谢裒在半道接上,拱手道:“纪大人,没想到竟然惊动您了,恕在下未及远迎。” 纪瞻笑容满面,拱手道:“镜湖山庄大喜乃睿王殿下都十分关注之事,老夫自当亲来道贺,谢大人未发请柬,莫非是看不起老夫么?” 谢裒忙赔笑道:“纪大人莫怪,山庄主匠师与孔家千金大婚,自然该由庄主长老等男家同宗主持,请的多也是些江湖朋友,我们这些朝官虽执掌山庄,此乃人家私事,也不好越权嘛。” 纪瞻哈哈一笑:“谢大人说的是,不过今日老夫到此并非以朝官的身份,而是特意携带犬子和两位山庄的老朋友前来相贺,也想借此机会与江湖上的高人们交个朋友。” 谢裒有些讶异,方才已见到纪家二公子纪鉴和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此时后面的一名青年男子也走上前来,对谢裒恭敬一揖:“谢大人,好久不见。” 谢裒凝视此人的面容,忽而大惊失色,沉下脸回礼道:“原来是陆丘公子,幸会了。” 第160章 不速之客 本以为这陆丘在数月前祸害了孔明月之后被禁足在家,当有所收敛,如今居然还有脸到孔明月的大婚之礼,真是恬不知耻,恶心至极。 “谢大人,我与孔娘子是旧识,想必谢大人也有所闻,今日孔娘子大婚,我自然得到场恭贺。”陆丘满面喜气,好似说的是冠冕堂皇的旧事,谢裒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人,一时气结,只冷哼一声,闭口不答。 然而陆丘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正瞥见迎过来的仡濮深,笑道:“咦,前面这位着婚服的公子,莫不就是孔娘子的夫婿?” 仡濮深已微醉,满面红光,以为来人是官家大员,恭敬揖道:“在下仡濮深,确为明月夫婿,感谢大人拨冗到来,敢问大人名讳?” 陆丘自是一脸讥讽的模样,朗声道:“在下吴县陆家,陆丘。” 仡濮深一脸笑容瞬间僵住,虽然微醺,脑子却还算清醒,但面色已十分难看,眼中隐隐有怒气。 “看起来,这位公子当是听过我的名字吧,莫非孔娘子竟时时在公子面前提起在下?”陆丘一副欣喜的模样:“诶呀能得美人如此记挂,在下真的是艳福不浅啊!” 眼看仡濮深捏紧拳头,已要发作,谢裒拉住仡濮深的胳膊,盯着纪瞻沉言道:“纪大人今日来便来了,如何还捎带陆家公子到此,莫非存心搅局?” 纪瞻作无辜状道:“老夫实不知呀,陆丘大人乃新任的山阴县掾,接替孔侃大人之位,老夫寻思着镜湖山庄乃山阴属地,陆丘大人也算一方父母官,且又继孔大人之后,总该走动走动的。” 谢裒眉头紧锁,瞥了一眼正与诸葛稷交谈甚欢的山阴县令陶方,狐疑道:“山阴县掾?怎的我未曾听闻?陶县令也未与我提起过此事?” 纪瞻哈哈一笑:“朝廷的任令今日方到,想来是谢大人忙于公务,疏忽了。” 陆丘洋洋自得,对仡濮深道:“为何未见孔娘子?故人远道而来,又继孔大人之位,不论怎么说,孔娘子当见上一面,也好薄酒相敬,已备日后常来往呀。” 仡濮深面上已呈猪肝色,深吸口气,咬牙道:“内子身体抱恙,已先回去歇息了,不便与陆大人相见,抱歉。” 陆丘啧啧摇头:“不会是孔娘子与在下欢愉一时,落下了病根吧?那在下更于心不安了,不如请这位公子再行个方便?” 仡濮深一声闷哼,怒骂一句:“竖子欺人太甚!”横眉倒竖,一拳如山崩之势照着陆丘的脸砸下。 啪! 谢裒再一次紧紧攥住仡濮深的手腕,拳头离陆丘之脸数寸而止,目光直视仡濮深的眸子,缓缓摇头:“不可。” 仡濮深当然也明白,若陆丘真的是山阴县掾,这一拳下去,高低问个殴打朝廷命官之罪,恐怕入了山阴县的大牢,只能横着出来了。 但眼见此人一再侮辱爱妻,仡濮深又如何受得了。 陆丘狂放大笑:“谢大人,莫拦着他,是条汉子就照实了打!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三十大板,公平否?” “畜牲!” 砰!! 未及众人反应,从旁竟另有一拳挥至,结结实实揍在陆丘脸上,陆丘只觉如挨了一棍子,整个人横飞出去,咣当撞在其余宾客的案上,稀里哗啦酒菜洒了一地。 熙熙攘攘的堂上登时安静下来,众宾客均往此处观望。 “狗奴!!敢打老子!!”陆丘半边脸火辣辣疼,边爬起身边破口大骂:“我杀你全家!” “来啊!”挥拳之人却不退反进,一把将刚爬起身的陆丘揪起,如提一只鸡一般:“看清老子的脸,你杀个试试!” 陆丘半只眼睛已经肿起,定睛一看,才发现揍自己的并非仡濮深,也不是秦溪或者诸葛稷,居然是孔明月兄长,前来送亲的孔坦。 秦溪虽迷迷糊糊,但仍能关注到殿中情形,本起身正欲出手,却见孔坦已抢在自己前头,一时不免心中大惊,酒也醒了一半。 这孔坦,口口声声王权士族,对妹子孔明月倒是真心宠爱。 谢裒看着一脸呆滞的陆丘,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陆丘本是吴郡士子翘楚,即便人品再卑劣,也不至于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此一节分明是纪瞻嘱陆丘故意激怒仡濮深。 仡濮深那一拳若是揍下去,不止他自己倒了大霉,连带镜湖令秦溪也可能会被问个纵容属下滋事之罪,纪瞻却完全置身事外,坐收渔利。 真是用心险恶。 孔坦这一拳,倒是帮了大忙。 “小小县掾就如此撒泼,你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孔侃愤怒道,又一拳照陆丘面门砸下,将陆丘再一次砸倒在地,满嘴流血。 “要不要我明日见了睿王,参你家陆玩一本?就这等家教,也配做朝官?” 陆丘颤颤巍巍爬起身,脸已经肿的像猪头,却全然再没有嚣张的气焰,畏畏缩缩向纪瞻身后退去。 “怎么?就这点能耐?被打了就往狗主人后面缩?” 孔坦此时如暴怒的公牛,双目圆瞪,直向纪瞻身后走去。 陆丘心中暗自叫苦,再挨上一拳,只怕小命都要没了。 一众宾客已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这人是谁?” “怎么被亲家兄打成这样?” “好像刚才他在辱没孔娘子。” “这么大的胆子!该打!往死里打!” 纪瞻略略皱了皱眉头,倒是忘记孔坦这一出,而且这里的宾客多是江湖中人,对士族之间的恩怨不甚了解。 陆丘这一步棋,眼见是废了。 谢裒见孔坦再次寻上陆丘,又是铁钹大的一拳头,便瞅了瞅纪瞻的面色,却见纪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顿觉好笑。 “纪大人,陆大人快要被打死了。”谢裒出声提醒道。 “竖子不知礼数,活该被打,老夫本只是带他来交个朋友,却不知此子如此顽劣。待明日老夫见了睿王,定向睿王告罪,请睿王撤了他山阴县掾之职。” 陆丘听得真切,心知自己已是个弃子,一时生无可恋。 眼看孔坦又要来一拳头,谢裒淡淡道:“孔大人留手罢,此人虽该打,但今日毕竟是令妹大喜,若将他打残了或打死了,岂不是晦气。” 孔坦甩了甩手,将死狗一样的陆丘往地上一掷,盯了眼纪瞻,又扫视全场诸人,沉声道:“我妹子既然嫁与仡濮公子,仡濮公子便是我孔家亲眷,若有对我妹子或是仡濮公子无礼的,我孔坦,第一个不答应!” 众宾客一阵喝彩叫好,一时殿上比先前更加热闹。 仡濮深掩饰不住眸子里的震动,对孔坦长揖而拜,却被孔坦一把拦住,盯着仡濮深一字一顿道:“用心保护我妹子,若明月有失,提头来见!” “呵呵!”忽然一女声冷笑道:“山阴孔公子,果然是与常人不同,就算当初,也是士子中唯一没有到访我处的。” 孔坦闻言一怔,循声望去,却见说话者乃那位一直戴着斗笠遮住面容的女子。 “你是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孔坦皱眉道,又看向仡濮深:“怎的你的婚典这么多来历不明的家伙。” 仡濮深自然不知,求助般地看向裴珠。 裴珠早已立在仡濮深身后,即回道:“此人也是跟着纪大人方才进殿的。” 众人的目光皆停在纪瞻身上,纪瞻微微一笑:“你们真的想看她的面目吗?只怕这斗笠取下来,镜湖山庄要变天。” 秦溪的酒性基本散了,虽不愿多涉人情世故,可算下来镜湖山庄也算他的地盘,容不得奇奇怪怪的人撒野。 “我倒是好奇,这镜湖山庄要怎么变天法。” 秦溪缓步走出,年纪虽轻,但魁梧的身材仍然有一种迫人的威势。 “小心,恐有诈。” 在秦溪背后,轻声飘来一句话,轻得只有秦溪能听见。 秦溪身躯一顿,知是诸葛稷在背后提示。 纪瞻面带笑容看着秦溪道:“正主终于出来了。”又对斗笠女子道:“既然秦大人好奇,不免就挑明了吧。” 女子款款一揖:“是。”便在众目睽睽下缓缓取下斗笠,露出面容。 “啊!” “天啊!” “见鬼了吗!” 众宾客惊呼连连,所有人皆目瞪口呆。 仡濮深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仡…楼…芳!!” 第161章 仡楼春的血海深仇 青庐内,红烛摇曳,幔帐朱帷,本是新妇静待时,却时时有银铃般的笑声传出。 孔明月身有并蒂双莲,自然无需再行新婚燕尔之事,这会儿与冯香脂、庞薇三人说着闺房悄悄话,乐趣无穷。 “庞妹妹,你手可真巧,这两件小童衣太漂亮了,所有礼物中,当数这件我最最喜欢!”孔明月满眼期待地细细看着手中小衣,赞不绝口。 “姐姐,我也没啥经验,只能按着医书上写的婴儿体态做了这两件,如果到时候不合身,记得叫我改啊!” “说的也是,庞娘子和孔娘子离得近。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来去都方便多了!”冯香脂道,满满羡慕的语气。 “冯妹妹不如在山阴留下来好了,前不久我听说谢大人要帮着焦安向你师尊提亲呢。”孔明月笑道。 “是啊,我也有听说,看来你们两好事将近啦!”庞薇补充道。 冯香脂有些害羞,又有些担忧,喃喃道:“可万一,焦大哥不喜欢我呢?我只是个小小医女,他已经是谢大人的左膀右臂了啊。” “这有什么的,你也不差呀,而且我觉得焦安是个很重情谊的人。”庞薇道。 “赞成,若是他敢负了你,我定找谢大人理论去!”孔明月佯怒道。 “哎呀孔娘子莫为我的事情焦心啦!你肚子里还两个小宝宝呢。对了,有没有为他们起名字呀?”冯香脂岔开话题问道。 “还没有呢,我希望他们像秦大人一样健壮,像诸葛大人一样聪颖,说不定到时候就照着这二位贤才取名呢。” “那你可有的愁了。这两人都多大岁数了,这会还闹别扭呢。”庞薇有些无奈。 “不会还是因为我和焦大哥那事吧?”冯香脂急问道。 “不是,要说起来应该是在对待士族的态度上有所分歧,不过我倒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想来这会儿他们应该正聊着呢。”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奔跑道:“快去花间殿,出事了!” 另有一人问:“什么?花间殿怎么了?”脚步声也一并响起来。 孔明月听得清楚,焦急道:“花间殿怎么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庞薇忙道:“孔姐姐不必去了,我知晓是什么事儿。” 两人皆看着庞薇,孔明月狐疑道:“庞妹妹,那边发生什么了?” 庞薇迟疑片刻,对孔明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想告诉姐姐的。方才我过来时,看见陆丘和另外几个人一并进花间殿了。” 孔明月倒抽一口凉气,惊道:“他来作甚!”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孔姐姐务必放心,”庞薇安慰道:“诸葛稷秦溪谢裒皆在,就算睿王殿下来也不会出多大事,何况只是个区区陆丘,打又打不赢,说又说不过,我们且宽心静待便好。” 冯香脂见孔明月脸色仍然有些发白,也劝道:“孔姐姐切莫伤了身子,小心动了胎气,为那种人不值得。而且那人来之不善,孔姐姐若出现,只怕反而着了他的道,咱就别理他了,让他们男人们处理吧。” 孔明月微微点头:“嗯。” 花间殿内,众人一片惊愕,鸦雀无声。 这身段妖娆的女子确实几乎与仡楼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稍稍年轻些。 “你是……三娘?”裴珠不可置信道:“我们分明看到你已经……” 女人脸上掠过一抹笑意,却不回答。 “她不是!” 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忽而从人群中传来。人们纷纷回头,却发现发声者居然是德高望重的毒宗长老寨柳叔。 寨柳叔缓缓走出人群,看着黑衣女子道:“也得数十年未见了吧,仡楼春!” 众人又一片惊呼。 “哼,还得亏是你!”仡楼春冷冷道。 “仡楼……春?”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 “你姐姐自作自受,死在阴阳家手里,这事,你知道吗?”寨柳叔直直盯着仡楼春,哑声问道。 “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一个个的,不是从来都只看得上她,哪有人关注过我?” 仡楼春语气冰冷,边答着,目光边在宾客中扫过。 这个大殿里,瞬间明白纪瞻用意的,只有两位惊才绝艳的少年。 诸葛稷自然往后缩了缩,与陶县令凑得近了些,而秦溪酒已完全醒了,立在原地动也未动,静观其变。 “毒娘子和毒宗长老对待你们姐妹二人的态度虽有差异,但远未及你想的那么极端。此事不提,且问你,今日来此,意欲何为?”寨柳叔沉声问道。 仡楼春冷笑一声:“我今日来此一是有一问,二是要讨回个公道,仅此而已,不过单凭这两件事,足以让镜湖山庄变天!” 仡楼春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秦溪,心中却暗暗吃惊。 眼前这个少年与刚才霸气凌人的状态完全不同,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嘴角那一抹笑意似带有无尽的嘲弄。 “这是我们山庄主匠师大喜的日子,容不得你在此胡闹!”寨柳叔厉声道:“远来是客,若你存心发难,休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呵,山庄主匠师。据我所知,这镜湖山庄已归附朝廷,我倒是好奇,你寨柳老儿现在算是毒宗长老还是朝廷走狗?”仡楼春目光锐利,又扫视一眼宾客:“你们这些江湖人士聚在此处,又究竟是心向朝廷的鹰犬之辈,还是冲着曾经与毒宗的交情?” “休要搬弄是非!”寨柳叔怒道:“老夫生是毒宗人,死是毒宗鬼!镜湖山庄归附朝廷,又不是老夫归附朝廷!江湖人以侠义为先,如今国难当头,为国为民便是侠。我们毒宗子弟为前线将士锻造兵甲,有何不可?” “就是!我们这些人冲着与毒宗的交情而来,又不是冲着朝廷而来,休要乱扯一气!” 有江湖上的宾客帮着寨柳叔发声,一时间一片声讨仡楼春的声音。 “呵呵,这便是你们自洽的借口而已,罢了,我也不愿在这等事上面多费口舌,不过,既然你们都说自己是江湖人,那便应该按江湖的规矩办,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与我有血海深仇之人就在此处,我麾下毒宗子弟,三十四名内劲刀客、二十八名花样少女均死在此人手里!你们说,此仇当不当报!” 仡楼春言辞凄厉,最后一句说的近乎撕心裂肺,在场宾客大半毒宗弟子,闻言无不动容。 “你说的什么事情?”寨柳叔沉声问道:“我们毒宗何时有过这么大的伤亡?我怎么不知道?” 仡楼春冷哼一声:“你当然不知道,当年师尊为了帮助你们镜湖山庄发展,特嘱我携带毒宗子弟在山阴秘密潜伏下来,数十年苦心经营,竟然被一竖子毁于一旦!你又怎么会知道!” 殿上镜湖山庄之人无不惊愕万分,裴珠作为常年负责山阴事务的人,当然知道其中确有可疑之处,本以为百炼刀的订单乃仡楼芳所谈,如此看来,或有内情。 “你究竟在何处潜伏?”裴珠盯着仡楼春,沉声问道。 “哼,想必你们都知道,有一个地方人间极乐,令士子和江湖侠客流连忘返,想必你们也知道,这个地方不仅仅是风月之所,更接兵刃订单,为天下武者打造神兵。但这个地方,不久前塌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山阴县令陶方更是瞠目结舌,喃喃道:“你说的难道是……逍遥……” “对!”仡楼春目光如刺,盯着陶方,一字一顿道:“我,便是逍遥阁主!” 第162章 掌门有令,恕难违背 仡楼春亮明身份,立即引满堂窃窃私语,有惊叹逍遥阁居然是毒宗产业的,有痛惜逍遥阁坍塌的,有心痛埋于瓦砾之人间绝色的,有悲哀毒宗同胞尽数惨死的,很快风向便完全调了个,都在为仡楼春鸣不平,要求始作俑者拿命相抵。 混乱中,秦溪四顾回望,对上诸葛稷的目光,显然诸葛稷也未料到这等情况,强做平静的面色下满是担忧。 若仡楼春把诸葛稷卖出来,按江湖惯例,今夜怕是小命难保,甚至帮忙掩盖纪景死因的孔侃大人都可能受到牵连。 只是诸葛稷完全想不通,当初心如死灰的仡楼春是如何被纪瞻寻到,又如何甘愿为他所用。只能叹纪瞻果然老辣,自己又太过仁慈了。 或者是因为当时仡楼春裸身逃脱,着实可怜,才让诸葛稷放她一马,竟忘记她本是条毒蛇,留下如此大的隐患。 悔之晚矣。 一众江湖人士吵嚷着要求仡楼春说出罪魁祸首,纪鉴也不再沉默,对仡楼春拱手一揖,激动道:“我兄长纪景也在此事中丧生,山阴县衙只认定此事为天灾而非人祸,请仡楼娘子明示罪首,我纪鉴誓为兄长报仇雪恨!” 无需纪瞻多说一句话,殿上众人已将罪首骂了千遍,气氛烘托的刚刚好。 诸葛稷大气也不敢出,反倒是秦溪,已开始揣度对方手中到底有多少筹码,究竟想做什么。 仡楼春嘴角掠过得意的笑容,朗声道:“此罪首乃是位世人眼中的少年英才,身居高位,武艺出众,心智见识更远胜常人,却因此狂妄无比,独断专行,以致我逍遥阁遭此大祸!” 此言一出,道道目光均汇聚在秦溪与诸葛稷二人身上,一时间就连谢裒也惊愕不已。 仡楼春这一句虽未指名道姓,也基本算是挑明了。 在一片窸窸窣窣的碎语声中,陶方深深看了边上的诸葛稷一眼,缓步上前,直面仡楼春,正色道:“虽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逍遥阁坍塌一事是在我治下,王法在前,若坐实罪首身份,本县令自会秉公处理,绝不姑息。只是,单凭仡楼娘子空口白牙可不行,若无实据,这大堂之上,岂不是你想杀谁便说是谁?” 仡楼春大笑道:“当然有实据!本阁主亲历逍遥阁倒塌,目睹纪景公子死于非命,便是人证,这罪魁祸首与我麾下刀客激战中弃了外袍,被我特意留存,便是物证,但凭此两样,还不够吗?” 陶方怒道:“区区一件衣服谁人没有?如何便能当做物证!胡闹!” 仡楼春宽袖一拂,一件墨色袍子出现在众人眼前,折叠整齐,在花间殿明亮的光线中似有流云般的亮纹闪过。 “能否用作物证,大人一看便知!” 陶方与谢裒诧异地相视一眼,接过墨袍细细查看,谢裒也凑了过去,只一眼便知端倪。 “这是蜀锦!” 谢裒脱口而出,不免抬起头,狐疑地看向人群中的诸葛稷。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蜀锦乃蜀地特产,江东人士用的很少,但诸葛稷便是打蜀地而来,几乎人尽皆知。 诸葛稷面色惨然,头痛万分。 突然一声冷哼,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想不到这件袍子你还留着,怎的,莫非娘子对我有意?”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之人居然是一直带着轻蔑笑意的秦溪。诸葛稷更是觉得如当胸挨了一锤,苦不堪言。 秦溪,也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一改往日的低调与木讷,在众人如刺般的目光中一脸风轻云淡,自信非凡。 “溪弟,当真是你所为?”谢裒愕然道。 “调查阴阳家和倭人的信息,不小心过火了。”秦溪淡淡笑道,似无半点内疚之意。 “不,不是他!是我!”诸葛稷再也忍不住,箭步而上,厉声喝道:“此事与秦溪无关,我诸葛稷还没到怕事的地步,要杀要剐,来啊!” 秦溪一声冷哼,忽然凌空一招手,花间殿上空一声闷响,梁上一物如长了眼睛般直向秦溪飞来,啪一声被秦溪牢牢接住,握在手中。 待秦溪动作停滞,众人方才看清,这居然是一柄乌鞘长剑。 “溪弟,你……”诸葛稷瞠目结舌,指着秦溪手中剑,完全说不上话。 秦溪轻声笑道:“驱物境界。”忽又朗声道:“诸葛公子就莫要假惺惺好意了,能毁掉逍遥阁的,仅有我一人,凭你的武功,还差得远!” 殿上众人皆被秦溪这一手震住,静得落针可闻。 陶方面色犹疑,皱眉道:“你们两先莫急着争吵,这袍子的材质只是一方面,江东之地或有别人着蜀锦也说不定,况且就算是你们二人,眼下不也都正穿着蜀锦,唯有再对比长短大小,方有可能确定此袍主人。” 纪鉴怒道:“陶县令,秦溪已经自己认了,你这是多此一举!” 陶方看都不看纪鉴,只顾着缓缓将墨袍凌空展开,淡淡道:“为官者岂能稀里糊涂,即便自认又如何,证据不足,同样不可定罪。” 待将袍子理顺,陶方的动作却忽然顿在半空,愕然道:“怎么只有一半!” 仅有一半,如何能分辨长短?这袍子到底是谁的,又怎能说得清? “打斗中被兵器割断而已,”仡楼春随口道,又转向一众宾客:“秦大人能自已认罪,不失为一条汉子。各位江湖豪杰,从今日起,你们当知道,所谓墨家钜子、镜湖剑师都是表象,这位秦大人,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杀人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诸葛稷惊呆了。 明明当时已经在仡楼春面前露了真面目。 明明给仡楼春遮体的袍子完好无损! 所以这一切的阴谋,从来就是针对秦溪的吗? 可仡楼春根本不可能认识秦溪! “不,不是!你说谎!!”诸葛稷咆哮道。 秦溪一手搭上诸葛稷的肩膀,淡淡道:“诸葛公子,消停些吧。”又对陶方调侃道:“真有意思,居然有一天还要自证为凶手!” 说罢,秦溪将手中剑丢给诸葛稷,呼地脱下身上的袍子,往陶方手上一摊。 两件袍子从上半截看来,肩膀领口的针脚几乎都一模一样。 诸葛稷如同挨了一刀,几乎昏过去。 怎么可能不一样! 这两件,都出自庞薇之手,本就都是诸葛稷的啊! 秦溪忽然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墨袍,确是我当时丢下的,”秦溪对陶方恭敬一揖:“陶县令,让您费心了。” 诸葛稷千万句话堵在喉头,一时哑然。 陶方对秦溪点点头,默然扫视全场,严肃道:“本县令方才说了,王法在前,镜湖令秦溪或涉重大命案,即刻收押大牢,待查实后宣判!若江湖朋友有想要报仇的,待衙门判罚结果出来再说!” 死一般的寂静。 “秦大人,走吧!” 陶方也不去看纪瞻等人的表情,铁着脸,带头出了花间殿。 秦溪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随陶方走出,两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花间殿内仍然静的可怕。 纪鉴当先出声,对仡楼春长揖而拜:“多谢阁主!我兄长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仡楼春面上有浅浅笑意:“公子客气了,奴家也是为死去的毒宗子弟们讨个公道而已。” “走吧!”纪瞻终于吐出两个字,带着纪鉴鱼贯而出。 “等……等等我……” 陆丘哀嚎着,如死狗般踉跄追出,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否则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孔坦面色复杂,瞥了眼殿上的红烛,低声对仡濮深道:“做好你该做的,凡事想想明月。”即与谢裒等人拱手道别,飘然而出。 “散了散了。” 众宾客如鸟兽般离散而去,一如秦溪全面崩塌的名望。 寨柳叔一声长叹,兀自离去。 裴珠向诸葛稷告了欠,拉着仡濮深快步离开。 谢裒眼神复杂地对诸葛稷一拱手,只说尽快去打点一下,或许还有救,便急忙忙走出。 不到半炷香时间,偌大的花间殿内只剩下诸葛稷和仡楼春二人。 铮!! 长剑出鞘,朱红色的剑刃映着红烛,几如血光。 “你若有怨,冲着我来便是,为何害我兄弟!” 诸葛稷满面愤怒,剑尖直指仡楼春的咽喉。 仡楼春此时已不再有那副阴冷的笑,面对瑞光流转的剑尖却全然不惧,只是漠然地向诸葛稷深揖。 “掌门有令,恕难违背。诸葛公子,对不住了。” 第163章 山阴县大牢 这一夜,许多人难以入眠。 去过花间殿的所有人中,睡的最香的反而是秦溪。 处之泰然,宠辱不惊,秦溪像是看穿了所有阴谋阳谋,当紫烟剑的感应忽至,神台与周身经络似都起了极大变化,一如登临玄妙,俯瞰世人。 或是酒的作用? 秦溪自己也不甚明朗。 虽身处山阴县衙大牢,可陶县令并未将秦溪打入死牢,这间囚室,当属条件最好的。 陶方不傻,在这个位置摸爬滚打多年,许多事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也早已有了自己的行事准则。 根本无需多问。 毕竟就算当时的监察御史诸葛稷,也顶不下这么多条人命,更何况还牵连纪家世子。 士族之间的暗流,有牺牲品是必然的,秦溪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说秦溪是否是顶包的并不重要,单凭这个少年的豁达和豪情,便值得尽可能礼遇。 至于少年的命运,从来不在区区县令手里。没多久就会有一纸通文飘然而至,一个地位高的离谱的人会给出结论。 生,活罪难逃。 死,一了百了。 同样是县令,在钱唐县衙后院,诸葛稷一遍又一遍舞着紫烟剑,直到力竭,在庭院中躺倒,仰面见层云蔽月。 庞薇并未在院中,而是在房内灯下,飞快地做着袍子。 秦溪的袍子。 天空微白,鸡鸣犬吠,牢房的锁链声响了又停,简单但不失精致的早膳摆在地上。 秦溪伸了个懒腰,翻身再睡。待到锁链声再响时,干净整洁的空餐盘已摆在门边,秦溪丝发未乱,盘膝闭目。 “溪弟。” 柔柔一声呼唤,将秦溪从九天拉回,眼前素衣朱唇,不是庞薇又是谁? “嫂嫂,你怎么来了!” 秦溪十分欣喜,这副神情好似他不是在大牢,而是在镜湖山庄自己的小竹楼。 “你稷哥公务繁忙,不便出面,着我来看看你。溪弟,你受苦了。” 秦溪微笑摇头:“不妨事,这事若摊在我头上,稷哥也会做一样的选择。目前这个结果,从大局来说可谓最好。” “可是你……” “放心,嫂嫂,他们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秦溪笑容灿烂。 庞薇怔了片刻,将手中布包递进牢房:“你昨日未着外衣便走了,这一件,你试试可还合身。” 秦溪轻轻抚摸着柔软的料子,起身向庞薇深深一揖,忽而手从布包底部一抽,将数十支弩箭尽数取出,一股脑塞还给庞薇。 庞薇一脸愕然,急道:“快收起来!你怎么将它们取出来了!” 秦溪笑道:“想是稷哥知我已至驱物境界,藏此弩箭供我驱使,欲助我脱逃,可叹稷哥聪明一世,为何在此事上如此欠考虑。若我以他的弩箭伤人,即便我逃了,他岂不是又暴露了?” 庞薇正色道:“夫君已与我说了,若要以你为代价,这朝官,不当也罢!大不了我们带上祖奶奶,重归蜀地去!” 秦溪微笑摇头:“稷哥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想死,任何人也奈何不了我。况且,我这驱物之法乃昨日福泽缘至,刚刚领悟,还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随心控制,眼下与我有共鸣的也仅有一样东西罢了。” 庞薇惊疑道:“你是说,你能驱使的,唯有紫烟剑?” 秦溪轻轻点头。 “那你还将它给诸葛稷!!”庞薇彻底急了:“我去要回来!” “不必,嫂嫂,不用!”秦溪忙道:“那本就是为稷哥锻造的,而且那样的兵器怎么可能进得了大牢,莫在难为陶县令了。” “可是,你……” “没事儿,嫂嫂,莫忘了,我可是会飞的。”秦溪满面笑意。 庞薇沉默片刻,忽而道:“好吧,只是有一事你务必谨记,你若脱逃后,天下之大任你去,只千万别去北方!” 秦溪闻言疑惑,问道:“为何?” “那仡楼春告诉夫君,她所作所为皆是奉掌门之命。所以,毒娘子并非善类,至少她欲对你不利!” “那……我便更要去北方了!”秦溪微笑道:“青竹在那边呀,她若身陷危险,我于心何安。” “溪弟,嫂嫂知你情重,可青竹也是毒宗子弟,更得毒娘子真传,你有没有想过,她对你说的一切都可能都是在骗你,利用你?” 秦溪缓缓摇头:“我有什么好被利用的。而且,我相信我的内心。” 庞薇正欲再言语,忽闻牢房外脚步轻响,两道身影自外而下,一个声音淡淡道:“诸葛夫人不必劝,秦大人也无需逃。” 庞薇大惊,却见来人是一青年男子,身后跟着的,自然是县令陶方。 秦溪对男子拱手一揖,平静道:“你来了。” 那男子有些讶异:“怎么,你料到我会来?” 秦溪并不回答,却对庞薇笑道:“嫂嫂,无需惊慌,这位是王籍之,按他所言,算是自己人。” 庞薇恭敬一福,狐疑道:“您是王导大人派来的?” 王籍之微笑摇头。 陶方轻咳一声:“诸位大人,下官不便留在此处,这就上去了。”说罢将一串钥匙交予王籍之,兀自退出牢房。 秦溪看着陶方的背影,轻叹道:“说不定过几年,稷哥也得这副做派。” 王籍之道:“诸葛公子过于聪颖,仕途怕是不会平顺,不过此番你若离开,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 庞薇沉声道:“要溪弟离开?王公子若非王导大人派来,究竟有何目的?” 王籍之淡淡一笑:“这个,恕在下不能多说。”随即上前将秦溪牢门打开,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纸,塞给秦溪,对庞薇一揖道:“在下这便走了。方才见诸葛夫人乘牛车而来,在下就不捎带秦大人了。不过时间不多,秦大人,请务必守时。” 王籍之拍了拍秦溪手中的薄纸,扬长而去。 “他这是……”庞薇看着王籍之的背影,眉头紧锁。 “走吧,嫂嫂。” 秦溪将庞薇送来的新袍子披上,宽衣薄带,长袖招招,加之如今周身散发的道家气质,一身逍遥。 “车上细说吧。” 秦溪当先迈步,手中薄纸隐隐透出一行字迹: “安东将军司马睿谕。” 第164章 车中密语 这一日秋雨蒙蒙,牛车缓缓驶出山阴县衙,转向偏僻无人的小路。雨声沙沙,打在车篷上,将车内人说话的声音尽数遮掩。 秦溪透过车帘看着赶车人瘦小的后背,明明是个孩子,却穿着捕快的官服。 “这孩子是钱唐城外的流民,叫周虎,眼下被我和夫君收留,用作小厮。他不是南人,溪弟放心。” 庞薇语气淡淡,目光却一刻不离秦溪的侧脸,满含担忧。 “能这么做的怕是也只有稷哥和嫂嫂了。”秦溪略略点头,展开手中薄纸,仅扫了一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不多言,直接将其递给庞薇。 庞薇有些疑惑,待细看下,眉尖越蹙越紧。 “着镜湖令秦溪押送军刀两万口、箭矢十万支赶赴洛阳,翌日启程,不得有误。” 落款自然是安东将军司马睿,日期正是昨日。 “为何突然让你送军器?”庞薇反复读了数遍,觉察出此中的不平凡。 “睿王将你派往北方,而纪瞻构陷于你……这两件事情怎么挤在一起?也太过蹊跷。” “不挤在一起,如何能将我就这么遣走。”秦溪面带嘲弄般的笑意:“而且是睿王先拟的手谕,纪瞻后有的动作。” “如此一来,不论纪瞻给你安上什么罪名,一句军令不可违,都能先按下不究!”庞薇沉声道:“难道睿王对纪瞻要做什么一清二楚,这手谕是故意为之!” 秦溪微微点点头,嘴角一抹苦笑,问道:“嫂嫂今日可安排要事?” 庞薇立即明白秦溪之意,忙答道:“嫂嫂今日并无要事,若需要做什么,溪弟直说就好。” 秦溪感激地点点头,轻轻叹息:“毕竟在吴县住了那么久,走之前,总要回去看看的。” 庞薇心中咯噔一下,白皙而略显憔悴的面庞上,所有焦急担忧很快被依依不舍取代,一双美目望着秦溪,忽然回想起今年开春时在大船上初见的样子,木讷而单纯。 如今这少年,已成长的或许比诸葛稷还要老练了。 秦溪将车帘撩开一条缝,对外道:“周小哥儿,麻烦去一趟吴县,诸葛家宅,谢了!” “是!”周虎脆生生应道,即驱车快行。 坐回车内,庞薇看着司马睿的手谕怔怔出神,秦溪直言道:“王籍之前些日子单独来镜湖山庄找过我,算是与我通过气,这其间的事怕是远比想象中复杂……这些日子,我或多或少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前在悬尸案上与稷哥置气,实是不该。不过看时间,今日应该来不及见到稷哥了,只盼嫂嫂能帮我转达歉意。” “说哪的话呢。”庞薇长长叹息:“溪弟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是夫君自己思虑不周,能力不足,甚至留下如此大的一个隐患,才致如今局面。” 秦溪微笑摇头,并不愿在此事上多言,只低声道:“如今江东之地步步凶险,嫂嫂和稷哥今后可要小心。” 庞薇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溪弟,能否告诉嫂嫂,那个王籍之究竟在替谁做事?” 秦溪微微一笑:“我替嫂嫂分析一下便知。昨夜之事,纪瞻既然已经与仡楼春勾结,便随时能用完好无损的袍子作为铁证指认稷哥,足以报杀子之仇,但他却故意斩断袍子,说明他的最终目标从来都是我。稷哥之前和我提过纪景的情况,就算不死在逍遥阁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对于纪瞻来说,假借报杀子之仇的理由,实现他的整体布局才是最终目的。” 提及纪瞻,庞薇面上立即覆上一层冰霜:“昨夜我与夫君也讨论过此事,纪家行为十分不合常理。” “换位思考便知其所为。对于士族而言,我和稷哥或许锋芒太盛,又夹在南北士族之间两不相帮,稷哥做个县令倒也罢了,我手中却有坚甲神兵,南北士族都感受到巨大威胁,所以,想采取手段除掉我也是理所当然。没了我,稷哥便是没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而纪瞻这么做,更能找回因悬尸案被纪峰破坏的宗族名望,重申江东士族领袖之位。” 秦溪顿了顿,干笑一声,讥讽道:“当然他还有个目的,不过在我看来,眼下是难以达成了。或许纪瞻幻想能安排仡楼春执掌镜湖山庄,若能将如此重要的锻冶之所掌控在自己手里,足以与王导叫板。但在深哥和孔娘子大婚之后,山庄主心骨已然变成他们夫妻,仡楼春不可能取得山庄子弟的信任了。” 庞薇横眉冷竖道:“这些士族,哪一个把生民放在心上!又哪一个真正关心过社稷!尤其是纪瞻,身为江东士族之首,真是徒有其名!” 秦溪笑道:“嫂嫂说的是,不过昨夜之事,单靠纪瞻一个人应该办不成,毕竟昨夜宾客众多,又是孔大人家的喜事,不论是来闹事的时机还是在孔侃大人面子上,总要有所谋划才行。王籍之曾与我说过,王导该是知道并默许此事的,有王导背书,纪瞻自然能省却许多麻烦。” 庞薇一怔,咒骂道:“我们家真是何德何能,让南北士族携手针对!” 秦溪闻言不禁瞥了眼庞薇,若说仙子也会动怒,便是这般模样。终究庞薇还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一家人,秦溪心底一阵暖暖的。 “所以,嫂嫂你看,这等局面,还有哪个士族敢暗中帮我。” 庞薇愣了片刻,忽然惊道:“难道当真是睿王亲自谋划?我还以为是王籍之背后另有高人……” “也可以说王籍之背后的高人与睿王关系更密切罢了。”秦溪淡淡道:“稷哥曾与我论起,南下之谋本就出自于王籍之之父王旷,而王旷与睿王乃姨表兄弟,一向关系很好,胜过王导许多。如今王导在江东做大,王旷却落得独守淮南,假如我是睿王,大概也不愿王旷就此出局吧。” “所以王籍之向你示好,是要你此一去襄助王旷?” “不愧是嫂嫂!”秦溪由衷赞道:“只是这手谕要行的正大光明,更做通关之用,眼下刘渊称帝,洛阳危急,当然拿这个理由把我支走最为恰当。” 庞薇沉吟片刻,瞥了眼微微带笑的秦溪,不禁佯怒道:“你还笑得出来!这又是明着栽赃,又是暗着调动的,分明就是联合起来算计你!” “算是吧……”秦溪仍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一件日常小事:“昨夜我猜到他们的目的,便觉着几如跳梁小丑一般。或许他们觉得拿陆丘来激怒仡濮深可以拉我下水,或许他们觉得将稷哥罪名栽到我头上,会让我与稷哥反目成仇,又或许,那司马睿觉得放任这些士族坑害我,他再适时地拉我一把,我便会心存感激,为他所用。但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一个乡巴佬,不懂得这些士人之道,我只知道,稷哥和嫂嫂视我为家人,我不能负,其余的,但凡我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了我。” 这一番话虽说的平平淡淡,但庞薇却听的心潮澎湃。 相比投身于社稷日日忧劳的诸葛稷,秦溪活的无比潇洒而通透,不愧是道家真法的传人。 只是这样的人,是人更似仙。 “真羡慕你,可是……我和夫君已是不能了。” 第165章 道别 江东的秋雨总是绵绵不绝,如同长长的哀思剪不断。 这一路上牛车铃声清脆,秦溪倚着车窗向外凝视,细细的雨飘进来,洒在他仍显得有些稚嫩的脸上。 庞薇心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只看着秦溪的侧颜,思绪万千。 庞薇是真心把秦溪当做亲弟弟一般。 不同于诸葛稷那样从小闹到大,本就知道是未来的夫婿,秦溪这样一个质朴到骨子里的孩子,就这么突兀地闯入自己的生活,留下一串惊艳,如今,又要这么突兀地走了。 快到未时,牛车在耕读之宅门前停下,应门的乃是孟祝,见了秦溪却不吃惊,只恭敬道:“祖奶奶在堂上等秦公子。” 庞薇有些讶异,知道诸葛稷已将昨夜之事差人报给祖奶奶,却未曾想祖奶奶怎会知道今日秦溪将回此处。 秦溪对孟祝郑重一揖,发自内心的敬重都在这一拱手中。 涉过湿漉漉的小院,远远便见一素袍白发的老人端坐在堂上,品着茶。 秦溪迈入堂上躬身长拜:“刘奶奶。” 老人眉眼和顺,皱纹舒展,放下茶盏轻轻招手。 “好孩子,快过来。” 秦溪缓步上前,被刘奶奶轻握双手,只觉得苍老的手无比温暖,一时内心竟有些触动,眼眶泛红。 “几时要走?”刘奶奶和蔼问道。 “睿王手谕,今日需起行。” “那便得连夜动身了。”刘奶奶并无忧虑之色,只柔声道:“谢谢你为稷儿做的一切,昨夜之事,是我们诸葛家欠你的,若来日再会,这家底当有你的一半。” 秦溪淡淡笑道:“不用,这里于我而言已像家一般。若此行顺利,当很快便回,早些来给刘奶奶请安。” 刘奶奶满面笑容,轻轻拍了拍秦溪的手道:“去忙吧,时间不多。” 秦溪深深再揖,疾步向后院走去。 眼前只余下忐忑静立的庞薇,刘奶奶招招手:“薇儿。” “祖奶奶。”庞薇即快步上前。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在此等溪儿?” 庞薇轻轻点头。 刘奶奶微笑道:“奶奶岁数大了,见得事多了而已。溪儿在镜湖一剑破鱼妖,你觉得给纪瞻一百个胆子,他敢对溪儿下死手?在镜湖山庄,当着江湖人士的面,纪瞻料定溪儿不会动手,但在牢里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人能审判溪儿,也没有人敢审判溪儿,顶多将他逼走罢了。这件事本就是君臣合谋演的一场戏,你二人作为局中人当然看不清,局外人看清了,又有几人敢挑明?” 庞薇恍然大悟,愧然无语。 “回去告诉稷儿,务必沉下心仔细行事,勿要意气用事。” “是。可溪弟他……就这么走了吗?” 刘奶奶凝视着檐角淅淅沥沥的雨,轻叹道:“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扣上违抗军令的帽子吗?此一去于他而言是好事,也能历练些心性,终究是会回来的。” 半炷香后,秦溪背负一个小小行囊出现在前厅,细雨已止,空气中满是清新的味道。 对秦溪而言,要回这宅子一趟,其实只为了带上几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刚出五色湖时穿的那身粗布短衣,赵莺送的小荷包,以及庞薇为秦溪缝制的三身衣服。 这几样东西拿走,自己的小厢房内已然再无它物了。 “嫂嫂,请乞一匹快马。”秦溪对庞薇恭敬道。 庞薇与刘奶奶看向秦溪,只觉得他的眸子中有光芒闪烁,似乎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带在身上,无形中割舍掉了一切负担。 “马已备好。” 院中一声回应,孟祝已将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牵至前院。 庞薇取了个布袋,交于秦溪手中:“嫂嫂就不陪你了,这点盘缠,带着路上用。” 秦溪正习惯性地想推辞,刘奶奶柔声道:“拿着吧,路上应应急,从山阴到洛阳,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呢。” 秦溪长揖拜谢,牵上黑马出了耕读之门,绝尘而去。 这一路从吴县奔回山阴,秦溪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想起先番行这一路乃是与葛洪挤在小车上,也是阴雨的天气,时时听着他的奇怪论调,克制着内心萌发的厌恶。 那时节,青竹刚走,只觉心里陡然缺了一块。 而如今,卸下一身负担,即将奔着洛阳而去。 秦溪已在期待与青竹的重逢。 这一路策马飞奔,不觉嘴角上扬。 只可惜路过钱唐时,没有看见稷哥的身影。 夜幕中的镜湖山庄,长长的车队在花间殿前集结,六辆牛车中,满满都是兵器和箭矢。 裴珠核对着账目,在车队中流转,仡濮深陪着孔明月,立在竹楼边远远眺望。 “夫君,你觉得,秦公子他会来吗?”孔明月喃喃道。 “会。”仡濮深斩钉截铁。 孔明月不禁瞥向身边的男子,看着这一脸的坚忍与不舍,顿时理解了仡濮深心中秦溪的地位。 亦师亦友,且是无比钦佩的一个人呐。 只是如何便会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换做谁也是不会信的。 两个青年男子正立在花间殿门口,看着车队中忙碌的裴珠。 “这倒是个奇女子。”王籍之道,语气平淡得带有凉意。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懂得趋利避害,心比天高。”谢裒微微摇头。 王籍之一声冷哼:“山庄需要这样的女子,控制这样的人,也比控制秦溪那样的简单多了。” 谢裒眉头微皱:“我可不想控制秦溪,他是我朋友。” 王籍之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我也想与他成为朋友,不知他是否能给个面子。” 谢裒淡淡摇头:“你和睿王坐视纪陆两家使手段,虽说你已提前释放了诚意,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点伎俩,怕是早就看穿了。” “看穿也无妨,这本就是阳谋,时事所迫,不得不遵,怕的不是他太聪明,而是他傻,若是真仗着自己近乎无敌的武功恣意妄为,那才是不能善了。” 谢裒轻咳一声,揶揄道:“你和令尊还真是一个德性。或者说,你们王家都是一个德性。” 王籍之干笑两声:“这话,我权当是谢大人对我的勉励了。” 远远一骑黑马疾奔而至,直到花间殿前才停。 秦溪翻身下马,轻松地向门口二人一揖:“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 谢裒笑道:“只是让王大人多等了会吧,我可没在等你,要我说,你不来才好。” 秦溪笑道:“我若不来,岂不是不给面子。”说罢,笑意吟吟再向王籍之一揖。 王籍之哑然失笑:“观秦大人心态如此豁达,真是人间罕见。” 秦溪恰好瞥见车队间忙碌的裴珠,朗声唤道:“裴庄主,尚有蛇羹否!” 裴珠被问得心惊肉跳,忙答道:“今日未做,但有食材。” 秦溪对王籍之道:“我独好这一口,时间还早,不如吃饱了再走?” 王籍之笑道:“悉随尊便。” 第166章 我不过是个顺路的 队伍开拔是在亥时,夜深人静,对面的山阴县只看不见多少灯火,但镜湖山庄的花间殿外却人山人海。 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说话。 当得知秦溪真的要走,质朴的山庄子弟依然遵从自己的内心,默默自发送行。 王籍之抬首望天,暗夜无月亦无星光。 “走吧,再迟,怕是又得落下话柄了。” 秦溪点点头,一声轻喝,策马启行。 牛车铃声叮叮,随行骑甲摩挲,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出了竹门。 围观人群中,一苍老干哑的声音低低道:“秦大人,一路走好!” 声音虽小,却有如晨钟暮鼓。 谁都能听出来,这是寨柳叔的道别。 众人心底似挨了一锤。许多人湿了眼眶。 “一路走好……” “秦大人,走好……” 每一个人都在低语,有的甚至十指紧扣。诚心祈福。 裴珠躲在人群后面,看着远去的秦溪,内心五味杂陈,好似整个山庄唯有她一人急着与秦溪划清界限,可秦溪,在这里只住了不到三个月而已。 不多时,队伍全部出了竹门,花间殿前留下的空地上,三道身影静立。 谢裒有些苦涩:“这臭小子跑了,以后我还不得忙死。” 孔明月轻叹道:“可悲可叹,江东之地还是容不下贤才,一如往常。” 仡濮深郑重道:“如若谢大人看得上,我愿多分担些事情。” 谢裒闻言而笑:“不急于一时,你的责任,除却照顾好孔娘子之外,唯有一样,潜心研究透那小子的《千锻记》,这镜湖山庄的未来,现在都落在你肩上了。” 仡濮深心头一震,远远对着秦溪离去的方向,躬身长揖。 蹄声散散,虫鸣声声。 六辆牛车沿着驿道顺次行驶,每一辆边上均有两名甲士护卫。秦溪与王籍之骑着马,缓缓跟在队伍后面,并肩而行。 “这一路有劳王大人了。”秦溪淡淡道。 王籍之轻呵了声:“原来秦大人也会说场面话。” “看得多了,也便会了。” 王籍之做了个古怪的笑容,回道:“秦大人需知,我并非睿王亲命的随车官员,这一路只是凑巧顺路罢了。我的目的地乃淮南,前去见父亲而已。” “哦?所以王大人不是专门来监视我的?”秦溪笑道。 “不是。” “那我若是半道儿走了,或者自己私吞了这批兵器,又会怎样?” 王籍之轻笑一声:“那便走了呗。世上少了一个秦大人,多了一位秦大侠。” “你当真无所谓?” “与我无关,我为何要有所谓?” “好!”秦溪抚掌笑道:“那等出了吴郡地界,我便使个人车消失之法,如何? “悉随尊便,不过稍微提醒下秦大人,往洛阳最近之路并不经过吴郡,而是经丹阳郡取道淮南,过豫州入司州。” “若我不去洛阳呢?” “天下之大,任由秦大人驰骋。” 秦溪呵呵一笑:“只怕到时候头一个拦在我前头的,便是令尊的扬州军吧。” 王籍之微微摇头:“秦大人说笑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扬州军。” 秦溪闻言愕然:“都说睿王任安东将军,统扬州军,北拒贼兵,南安江东,如何会没有扬州军?” “那我且问你,五千轻骑兵加上五千老弱,可算扬州军?” 秦溪心中一怔,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这等隐秘,王大人就这么直白的告诉我了?” “谢大人建议我,若要与你做朋友,便得说实话,不玩心计。” 秦溪哑然失笑:“王大人身处睿王府高位,还当真想与我这个罪囚做朋友?” “前番也与秦大人说了,我与我家父亲捆在一起,王家与王家皆不同,我这个世子伴读的位置算是睿王看在我父亲面子上赏我的。若我父亲丢了淮南郡,我与羲之难有活路。” 秦溪干笑一声:“王大人说的这么凄凄惨惨,莫非是想变着法子提醒我,这批军备可以不送去洛阳,反而留在淮南郡最好?” “一切但凭秦大人做主,我不过是个顺路的。” 秦溪闻言实在憋不住,仰天大笑。 在漆黑的夜色下,如此突兀的笑声惊得飞鸟喳喳乱叫而去,但队伍前方的带甲兵士和车夫们,居然无一人侧目。 秦溪收了笑容,随口道:“这些兵士,乃王家的亲兵?” “非也,秦大人也知在下兄弟二人皆暂住于王导大人家中,王家的亲兵只有王导大人能调动,我等可没这个能耐。这几名兵士,乃是将军府的亲兵。” “睿王亲自拨付?”秦溪讶异道。 “不错。” 秦溪一声轻叹:“真是苦了睿王殿下了。” 王籍之微微皱眉:“秦大人……何出此言?” “虽看起来身强力壮,但顶多也就是外功武者,都没有练出内劲,或许凭借坚甲能对付寻常山匪,可若是两军对垒,如何能敌?” 王籍之淡淡一笑:“秦大人这是身居高位,不知其下之苦。所谓外功内劲宗师,皆是江湖侠士武者的境界,这些侠士经年习武修炼,多有师门,又有几人甘愿入伍。在这军中,能到内劲的定然是将官级别,其余兵士,能挥动刀兵已是不错了。” 秦溪张张嘴,欲言又止。一幅菜鸟互啄的画面跃然浮现。 但转而念及镜湖水战时,与诸葛稷二人杀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方知王籍之所言非虚。 “所以秦大人当知你在朝中的口碑,一名超越宗师的武者,还掌握着惊人的锻冶之术,当用便用了,若不归心,谁能容你?” 秦溪深知这个道理,早在出五色湖时就已被告知,如今想来,世事皆有因果,唯有一声长叹,默然无语。 “只可惜,未曾亲眼见识到千锻神兵,此番去了淮南,还不知今后是否有机缘再见。” 王籍之话音未落,秦溪心头已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不远处呼唤,淡淡灼热的气息萦绕指尖。 抬眼向前看去,这一段路不远,已快到钱唐了。 “不用等今后。”秦溪笑道:“千锻剑便在此处,王大人今夜即可亲见!” 第167章 紫烟 王籍之正讶异间,却见秦溪朗声道:“来都来了,打算就这么远远看着我走吗?” 树林中一阵扑扑簌簌,一道人影在枝上腾跃而下,如秋叶般飘落在秦溪马前。 甲士们吃了一惊,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但见秦溪翻身下马,来人骂了句:“紫烟剑怕是你安插在我这的眼线吧,隔了数百步都能察觉到!” 秦溪哈哈大笑,与来人敞怀而抱。 王籍之也翻身下马,笑道:“堂堂县令大人,怎的行事与草莽无异。” 此人正是诸葛稷,面对秦溪热情的拥抱却有些无所适从。 甲士们但见三人谈笑,便也收了兵刃,牛车只在半道停驻。 “抄近道,抄近道……”诸葛稷尴尬回道。 王籍之略一拱手:“在下王籍之,见过诸葛大人。” 诸葛稷连忙回礼,面色却不复从前的逍遥不羁:“区区小小县令而已,未敢妄称大人。” “怎么,那纪瞻的一顿谋划,把稷哥的逍遥气整没了么?” 秦溪笑得很开心,至少诸葛稷能来,此行便再无遗憾。 诸葛稷尴尬苦笑:“溪弟,终归是我的疏忽,不想竟连累到你,”转而对王籍之道:“王大人乃睿王府亲信,不知是否能在睿王面前替下官说句话,逍遥阁之事乃下官所为,下官愿换秦大人前往洛阳……” “别了,”秦溪哈哈一笑,挥手打断:“王大人刚刚还在说,他就是个顺路的,就算我把这六车军器尽数私吞了落草为寇,他也不管。” 王籍之笑道:“正是如此。” 诸葛稷愕然。 秦溪一巴掌重重拍在诸葛稷肩上,笑道:“稷哥不用介怀,说真的,这江东之地不适合我,士族间这些事情我应付不来,也不想整日算计与被算计,还不如去北边,说不定能仗剑杀敌,建功立业。而且,青竹不是也在洛阳嘛。” 诸葛稷面色复杂:“但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与一对一的比斗不同,生死均在一线间,而且那青竹……” “嫂嫂已与我说了,”秦溪笑道:“不论怎样,我相信她不会害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诸葛稷默然,心知秦溪已打定了主意,不可能劝得动,唯有将剑往身前一横,正色道:“既然如此,紫烟你带走吧,路途凶险,手中有剑总比没有强。” 秦溪与王籍之的目光立即凝聚在乌木剑鞘之上,在夜色中只一团黑,看不清模样。但秦溪却真切地感受到鞘内这柄剑的呼唤,如同与自己血脉相连。 秦溪轻轻扬手,铮地一声,长剑凌空出鞘,徒留一个剑鞘在诸葛稷手中。剑身泛着淡淡紫气,在暗夜中如一道流星直向天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猝然飞回,稳稳悬空立在秦溪面前。 王籍之已经完全失了表情管理,一众甲士自然更加震惊。 王籍之定睛细看,三尺长剑之上,致密均匀的纹路光华流转,剑身轻鸣,似对铸造者的到来感到无比兴奋。 秦溪再一挥手,紫烟如电光般激射而出,剑芒没入路边一株坛口粗的树,瞬间从另一端出现,划过一道弧线直飞而回,再一次稳稳停在秦溪面前。 一阵枝叶碰撞的咔咔声,这株树缓慢地倒下,轰然一声巨响,地面都在颤动,惊起漫天夜雀。黯淡天光下,依稀可见平整的切口上也萦绕着淡淡紫光。 “这是什么妖法!”王籍之失声惊道。 “道家真法,驱物。”诸葛稷敬佩道。 秦溪指尖轻扣剑身,如告别般,长剑精准飞回鞘内,收敛了所有光华。 “我不用,紫烟本就是你的剑,你留着吧。” “溪弟,这又是何必,紫烟剑分明更青睐于你,你往北方去,也更需要武器呀。” 秦溪哈哈一笑,指着前方牛车道:“我有上万把刀,还怕没有武器嘛。至于千锻剑,我定然还会再铸的,带着紫烟,只怕会失了铸剑的心,况且,紫烟更适合你的剑阁古武,并不太适合我的逍遥六剑。” 诸葛稷一怔,突然意识到方才秦溪挥手断树的那一剑,用的该是逍遥六剑的第一招绝云,若换一柄更加坚韧刚猛的神兵,只怕这一剑便能斩尽一片林子。 如此一来,也不好再多说了。 王籍之啧啧道:“本来我想见识下千锻剑的风采,却未曾想到,秦大人这一手驱使飞剑的功夫比千锻剑更惊人,这怕已不是人间的武功了吧!” 秦溪忙摆手道:“还差得远,我亲眼见识过一位前辈使出更强大的武功,挥手可改地形。” 诸葛稷与王籍之惊骇不已,同声道:“谁!” “神僧佛图澄。” 秦溪的语气毫不掩饰尊敬之意,一时间诸葛稷想起刚到吴县不久,同上馆娃宫的那夜。 “咱们见到神僧时,还是暮春时节呢。”诸葛稷喃喃道。 “是啊,如今已快入冬了。” 秦溪终究再细细看了眼诸葛稷,半年下来,好似苍老了不少,很难再见到当初的那份豪迈。 “就这样吧,稷哥,无需感伤,我此一去说不定还能再见到神僧,或许待我再回来时,已将真法融会贯通了。” 秦溪言罢,已翻身上马。 “那么溪弟保重了!若有所需,我定抛下一切,星夜相投。” 诸葛稷持剑抱拳,眸子中有星光流转。 “诸葛大人再会。” 王籍之翻身上马,与秦溪一道,策马前行。 看着秦溪渐行渐远的背影,诸葛稷似觉得自己的少年岁月也随之逝去,慢慢沉入黑夜。 江东之地多虎狼。 并非如虎狼般的将才,而是如虎狼般的人心。 那么在溪弟回来之前,就让我还此地一片清明! 牛车缓缓,绕过钱唐县城,直往建邺而去,半道上原地歇了一个时辰,入丹阳郡时天已大亮,待到建邺城郊,已近午时。 本以为如同前面几个县一样都从郊外驿道绕城而过,王籍之却指挥车队在建邺西门外五里扎下,只说需等一人。 “此人也是顺路?”秦溪玩味般地问道。 “还真是,而且这是个女人,与你有莫大关系。” 王籍之一脸严肃地回答,秦溪愕然。 建邺城内能与自己有关系的…… 还有谁? 总不会是谢裒的小妾焦燕吧? 远远一驾牛车驶来,赶车的是相同装束的甲士,秦溪心里一怔,知晓这是睿王府送出来的人。 待到牛车驶近,秦溪才留意到这车四面封闭,车帘竟无法从内打开。王籍之策马上前,对秦溪笑道:“谜底即将揭晓,你不看看?” 秦溪默然,皱眉以待。 王籍之并不尊敬车里之人,也不下马,只拿佩剑从外将车帘搭扣一挑。 一束天光射进车内,照到一名惊慌失措的女人。 此人像是被关了许久,面色煞白,待看清车前坐于马上的秦溪,一脸骇然,生无可恋。 正是镜湖水战之后,兵败被俘的异族贵人—邪马台公主。 第168章 再临江 “这是何意?” 秦溪看见这张脸,瞬间想起囚在倭人水寨中的孩子,骨子里感到厌恶。 王籍之即放下车帘,重新扣好,策马往回:“这邪马台国在江东外海以东,弹丸小国罢了,向来只是他们入中原朝觐,并无晋人渡海造访,但北方辽东国的鲜卑人似与倭人往来密切,战乱未起时,带方郡还有倭人剑客出现过。睿王殿下认为,邪马台国既然敢趁着我朝羸弱谋划江东,难说不会对辽东也有所企图。眼下南方初定,北方异族纷起,这人质嘛,当用在刀刃上。” 秦溪思忖片刻,问道:“辽东国的鲜卑人?这些人是算外邦还是也算晋人?” “虽是异族,其心皆附,辽东之地也不全是鲜卑人,乃实打实的晋地。” 王籍之手一挥,车队缓缓起行。 “怪不得睿王殿下远在江东,还要替辽东谋划。殿下不会是想让我把此人送去辽东吧?” “当然不必到辽东,不过送给东海王司马越还是可以的。” “司马越?”秦溪自然对此人不是十分熟悉:“东海王……那与琅琊王差不多咯?是睿王的亲戚?” 王籍之嘴角微微一翘:“越王与睿王的差距……就好比王导大人与我父亲一般,反正都是皇族,说多了你也用不上。你只需知道,司马越刚被当今小皇帝封了丞相。” “哦,原来如此,”秦溪略略点头:“又一个魏武帝嘛,看来睿王殿下还得拐着弯做人情,把镜湖水战之功直接送给当权者。” 王籍之哈哈大笑:“谁再说秦大人不理政事我第一个跟他急,就这一眼看穿本质的能耐,说是见识广博,怕更多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吧。” 秦溪撇撇嘴道:“这些事情不都是同样的路子,表面倾心交好,暗地韬光养晦,时机成熟再取而代之。” 王籍之哑然失笑,摆手道:“睿王怕是没有什么心思要取而代之,司州可是已经打了无数仗的地方,旧朝廷,就让他乱着吧。” “这司马越也在司州?” “是,听传信说目前驻扎在荥阳。秦大人只需将这人质顺道带至荥阳便好。” 秦溪瞥了眼身后缓行的牛车,如蜗牛一般,整个车队速度更慢了。 “王大人当真只到淮南?”秦溪皱眉道。 “是。” “不随我去洛阳?” “不随。” “恐怕不妥。”秦溪一脸不悦:“王大人也知道,这路我是一点也不认得,真指望我自个儿送过去,还不知道走上哪里去。” “你不打算半途跑路了?”王籍之笑道。 “我有个朋友在洛阳,正好去看看她。” 王籍之恍然大悟,微笑道:“秦大人无需担忧,待到了淮南,着我父亲安排一位向导给你便可。” 秦溪怔了片刻,又摇头道:“还是不妥!这车里是个女人,除她之外整个车队再无女人,路途久远,总要起居食饮,多有不便。” 王籍之笑道:“区区一个俘虏而已,还要什么便宜?就算秦大人轻薄她一路又如何?” 秦溪愕然,心知即便再厌恶这邪马台公主,至少自己还将她当做个人看,但对于身居高位,唤惯了下人奴才的王籍之来说,这样的人已经不算是人了,仅仅是个东西而已。 秦溪不再言语,策马向前,快速远离这驾小牛车,如在逃避又一个污秽之地。 离秣陵行了半个时辰,远见浩浩汤汤的江水如天壑般横断眼前,大小船帆星罗密布,皆向着建邺方向而去。 “北人南逃,南边的位置是越来越少了。”王籍之喃喃道。 秦溪瞥了一眼王籍之,正要怼一句“你不也是北人么!”想了想还是摇头作罢。 大半年前,自己和诸葛稷便是顺着这奔流的江水抵达建邺,在江东之地步步为营。发生这么多事情,如今再至江边,真是唏嘘不已。 “渡江有两条路,一是沿江南下至乌江县,取道合肥至寿春,这一路虽绕道,但县城较多,便于随时修整,另一条就在前方渡口渡江,取道全椒县,直抵寿春,不过这一路多山野,恐有流民山匪。秦大人,此事就由您定夺吧。” 秦溪略一皱眉,问道:“队伍补给如何?” “已带足三日量。” “自全椒这一路,到寿春大概多久?” 王籍之回头看了眼缓行的车队,道:“按这速度,怕是至少两日。” 秦溪点点头:“那就从此渡江吧。” “好。”王籍之朗声道:“传令下去,准备渡江!” 一众甲士齐声道:“是!” “能告诉我,为何不选从合肥走?”王籍之狡黠地看着秦溪。 秦溪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道:“我不愿与那些县府大人们多费口舌,既然补给足够,为何舍近求远?” “那你就不怕有匪徒抢劫车队?” 秦溪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王籍之哑然失笑,心知所谓山匪,怕是秦溪根本不放在眼里。 渡江的过程很顺利,江水虽宽阔,比起镜湖还是差了些,只是水流更湍急罢了,夜幕初降时,车队已行进在往全椒县的山路上。 相较江东之地多平缓,过了江地形地貌皆有不同,丘陵起伏,山道弯弯,本就缓慢的车队行得更慢了,几乎是在挪动。 秦溪抬头看天,绯霞漫漫,看样子明日或有大雨,这泥土道路若再遇上雨,车队就别想动了。 “兄弟们加把劲,今夜在全椒县歇脚!” 秦溪突然朗声吼了句,声音随风扩散,众人只觉耳膜内似有雷声响起,不仅身边的王籍之一惊,众甲士也精神一振。 “是!” 众甲士回答之声气贯如虹,行进速度登时提了起来。 王籍之狐疑地盯着秦溪:“你这一嗓子,又用了什么妖法?” 秦溪讶异道:“没有啊,怎么了?” “气血翻涌,到现在才渐渐平复。” “真假的?王大人莫不是调侃我。”秦溪一脸不信。 “真的……我还以为你们道家真法有摄人心魄之能呢。” 秦溪缓缓摇头,眉头微皱。 道家真法自然没听说过这般功效,但自己在以声音为兵器的武学下已吃了两次亏。 五色湖山巅祭庙的抚琴女子,以及神秘莫测的阴阳家邹钰。 秦溪心中没来由一阵寒意。 四下望去,斜阳余晖下,山坡杂草丛生,树木繁杂但并不茂盛,枝叶枯黄,一派荒凉,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自问还真没有用声音控制人心的能力,但是我知道有人有,而且,此人不是什么善茬。”秦溪一脸严肃,对王籍之低声道。 王籍之闻言愕然,警惕地四下回望:“怎么,你觉得我们车队被人盯上了?此地看起来不像有伏兵的样子啊!” 秦溪微微摇头:“你不是说渡江有两条路嘛,若有人要对我们下手,只能在渡江前提前设伏。但建邺以南均为江东治下,如今睿王砥砺政事,江湖人很难行事,所以短时间内我们不会遇上埋伏。若方才真的有擅长音律的高手暗中发难,多半只是偶遇的歹人吧。 ” “偶遇的歹人,会有这等高手?”王籍之暗暗握紧腰间佩剑。 “总之不得不防。” 秦溪思忖片刻,贴耳对王籍之道:“劳王大人传令下去,甲士都戴有头盔,让他们以碎布塞耳,卡在头盔内,小心行事。” “好,但我没有啊,你也没有。” “你好歹是内劲,扛着吧。” 王籍之一脸无奈,只得策马上前,逐一吩咐。 秦溪看众甲士已有防备,忽而从马上一跃而起,行御风之术,整个人高高飞至半空,凝神细望。 若真有人偷袭,不可能一击便止,且这一击偏偏隐在自己的声音里面。 那只有一个解释,此人用这方法在试探这支队伍的实力。 如今亲眼看见甲士以布塞耳,想必该去搬救兵了吧。 果然,秦溪一眼瞥见,在数百步外的草丛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飞快向背离车队的方向奔逃。 秦溪双手一挥,如电般急掠而去。 第169章 孙小玉 千斤之坠自半空而下,方圆三尺内草木低伏,恰如一剑无名的威势。 瘦弱的身躯面朝下扑倒在地,在重压之下连头都难以抬起,只得撕心裂肺的嚎叫。 秦溪微微皱眉,这叫声里,确实隐隐有内息的扰动。 不是用乐器,只是嗓音? 秦溪却并未留意,数百步外车队的甲士们面色极其痛苦,即便有碎布塞耳,这声音也如跗骨之蛆般直刺经脉。 王籍之仗着内劲境界,尚且能自如一些,却听得小牛车内一声惨叫,方想起来那倭人公主并无任何防备,待掀开车帘时,只见那倭人公主已趴伏于地,身体蜷曲,鼻涕眼泪横流,只能发出“呵呵”声,神志都不清醒了。 王籍之连忙去寻碎布要将倭人公主的脑袋整个儿蒙住,否则怕是撑不到荥阳,在淮南郡就丢了性命。 只刚一起身,却忽而四下俱静,如惊雷般的喊声戛然而止。 王籍之立在牛车上远眺,只见野草漫漫,天色渐暗,根本看不见秦溪的身影在何处,有一瞬间,王籍之竟也觉得背后发凉。 小山丘下的一丛蒿草边,秦溪看着眼前人,不禁皱紧了眉头。 若不是秦溪以指为剑一击将此人打昏,只怕他还在喊叫。 但这瘦小的身体,分明只是个孩子,满面尘灰,粗布麻衣,说像极了四年前的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这孩子为何能以声控人心? 秦溪四下回望,确定周边无人,只得将其扛在肩上,往回走去。 只是倒扛之时,有一物从这孩子怀中坠地。秦溪拾起一看,居然是一块纯白无瑕的玉佩,雕一幅花鸟,看起来不似凡品。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秦溪满是疑惑,几乎小跑般地赶回车队。 “速速起行,尽快到全椒县休整。”秦溪刚回到车队,便对王籍之道。 王籍之瞥了眼秦溪肩头的孩子,也未多问,催促车队起行。 秦溪只将那孩子横在马背上,一路晃悠着往县城而去。 全椒县也就是个弹丸小县,前后荒山野岭,不临水系也不临驿道,房屋还算规整,却并无像样的驿站。 为避免多事,秦溪与王籍之将车队驻扎在城墙外的一处空地,背墙临坡,若有贼人靠近也更易发现。 待全员驻下,夜幕已深,两丛篝火点起,甲士们皆围坐吃喝,一时间无人说话,四下静谧,只有柴火的噼啪声。 这名瘦弱的孩子躺在秦溪身后,似还在昏迷,不远处,倭人公主的马车帘子掀开,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秦溪能看见那个苍白且近乎呆掉的脸。 “我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王籍之心有余悸,贴着秦溪坐下,递给秦溪一块烙饼。 “若发出这声音的不是孩子,而是个内息深厚的高人,我们怕是都和那倭人一样。” 秦溪并未作答,而是从怀中摸出那块纯白的玉佩递给王籍之:“王大人可识得此物?” 王籍之接过细看,半晌,缓缓摇头:“未曾见过,但看做工用料皆为上品,多半该是哪家士族所有,秦大人从何得来?” 秦溪头也不回,往后一指道:“那孩子身上的。” 王籍之下意识回头看去,却瞬间唬在原地。 脚步声娑娑,直至秦溪身边停下。 “你醒了。”秦溪淡淡道。 “我的玉佩还我!”稚嫩的童声怒道。 “那你得告诉我,你是谁,从哪来,为什么要试探我的车队。” 孩子并不回答,沉默片刻又怒道:“将我的玉佩还我!!” 秦溪抬头瞥了眼这孩子,站起来怕是得到秦溪肩膀,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这相貌,若没了满脸的尘灰,应该还算俊俏。 “你欲对我的车队不轨,我不杀你,还这么心平气和的问你话,你不是应该感谢我吗?” 秦溪并不松口,将玉佩捏在手里,举到孩子的眼前。 “乖乖回答我,我就把玉佩给你。” 孩子好像思想斗争了很久,最终道:“我打不过你,我也不想死,但这玉佩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件东西,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但前提是你得先把玉佩给我!” “没问题。”秦溪十分随性地将玉佩丢给孩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孩子。 孩子没料到玉佩回来的这么快,一时竟有些惊愕,但立即反应过来将玉佩抓在自己手里,狐疑地看着秦溪。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这么轻易把它给你?”秦溪玩味似的道。 孩子凝视着秦溪,一时语滞,片刻后道:“你不是官家和商贩,你是……镖局的?” 秦溪哈哈一笑:“你怎知我不是官家?” “官家不会这么轻易地把玉佩还我,只会拿玉佩谈条件。” “你倒是很懂嘛。好吧,就算我是镖局的,你现在也可以回答我了,你是谁,从哪来,为什么要试探我的车队?” “我叫孙小玉……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秦溪哑然失笑:“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啊,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亮一下身份,我是墨家钜子,也是朝廷的镜湖令,所以你最好乖乖地把剩下的问题回答我,否则不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上,我只需说一句话,你将被追杀一辈子。” 秦溪在孙小玉面前晃了晃手指上的扳指,心知若这孩子是江湖门派之人,当知晓钜子印。 但孙小玉的目光显然从未在扳指上停留,只怔怔地盯着秦溪的脸,似在思考他说的话。 片刻后,孙小玉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我跟踪你们的车队是想打劫。” 秦溪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我方才问了三个问题,姑且算你回答了两个,那么第二个问题,从哪里来,为什么避而不谈?” 孙小玉恼怒地盯着秦溪,牙齿似要将嘴唇咬出血。 “你不说,我来猜猜。”秦溪单手轻挥,平地而起一阵微风,将两个篝火的火光吹的亮了些:“阴阳家有个叫邹钰的,会以琴声攻击,大概是你的同门,算辈分,不是你的师叔也该是师兄辈,对否?” 此言一出,孙小玉满面愕然,忽而啐一口道:“谁要跟他作同门!” 秦溪内心咯噔一下,大喜过望。 至少能说明,孙小玉认得邹钰,看起来关系还不大好。 本着音律功法世所罕见的念想试着碰碰运气,居然还给碰着了! “巧了,我与邹钰有仇,不如你告诉我他的弱点,我好去杀了他?”秦溪似笑非笑地盯着孙小玉,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反应。 很显然,孙小玉对秦溪的话颇为惊讶,有一丝喜悦闪过,很快又变得漠然。 “你跟他有仇,关我什么事。” 秦溪淡淡一笑:“说真话,我与邹钰乃不同戴天之仇,此人偷施暗算,害我兄弟,还打的我姐姐重伤,我欲寻找修习音律功法的贼人杀之而后快。本来见你是个孩子,还想手下留情,但现在想想,你仗着这门功法光天化日下打劫车队,恐怕也是个狠辣的贼子,不杀不行啊!” 秦溪对王籍之眼神示意,王籍之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飞快架在孙小玉脖子上。 第170章 女扮男装的丫头 火光摇曳,映在剑身上,也映出孙小玉虽惊恐,却倔强的面容。 “但那个邹钰跑的比兔子还快,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要不……这样吧,我就免为其难拿你当邹钰好了,邹钰、孙小玉,都有个玉字,先杀了你,再给你尸体上立块碑,写名恶徒邹钰又名孙小玉之墓,如何?” 孙小玉哪知秦溪还有这等怪异想法,愕然半晌,眼泪夺眶而出,却依然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不知以后你的师尊看到这个墓会怎么想。”秦溪接过王籍之手中长剑,高高举起:“想好怎么和你的师尊道别了么?放心,我的剑很快,你感觉不到痛苦。” 孙小玉此刻已哭成个泪人,嘴唇哆哆嗦嗦,似有话想说,哪知秦溪却根本不给他机会,挥剑而下。 砰! 孙小玉只觉脖子上一阵剧痛,有冰冰凉凉的触感,眼睛一黑,整个人顺着力道被掀翻在地。 终究还是逃不过被杀的命运吗? 唰! 是收剑入鞘的声音。 死了之后,居然还能听到这些? 孙小玉忽然觉得有食物的香气飘来,突然想到,若能再回家乡,吃一口爷爷烤的红薯,该有多好啊…… 眼前有光影晃动。 孙小玉缓缓睁开眼,赫然看见秦溪手中拿着一块浆饼,正递给自己。 我,没死?! 咕……肚子饿了。 孙小玉立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发现完好无损,惊地立即翻身坐起,手上却已被秦溪塞进一小块浆饼。 “你……不杀我?” 秦溪一脸无奈的样子:“杀你有什么用呢,你又不是邹钰,算了,吃了东西,回去吧。” “你要放我走?”孙小玉惊道。 “看你的装束,应该是流民吧,活着不易。你对不属于你的东西起了歹心,我方才用剑脊击打了你的肩颈,算是施以惩戒,希望你今后如获新生,去寻些正当事情做做,莫要再仗着自己的武功为非作歹了。” 秦溪说完这一句,兀自与王籍之确认明日的行程起来。 孙小玉呆呆地啃着浆饼,又接过另一名甲士递来的水,忽然眼中泪水又满溢出来,这一次却一发不可收拾,放声大哭。 秦溪与王籍之停了说话,众人都安静地看着孙小玉,直到哭声渐小,孙小玉忽然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脸一红,快步跑到秦溪身后坐下。 “嘿,还害羞。”王籍之打趣道。 孙小玉深深地看了眼秦溪,郑重道:“方才听你说你是什么墨家钜子,又是朝廷的大官,我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秦溪眉毛一抬:“先说说,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想让你帮忙安顿同我一起的流民……” 秦溪皱眉道:“大概多少人?” “怕是得有上千人吧。” “上千?”王籍之吃了一惊:“在何处落脚?” “就在离全椒县城不远的小山上。” “县令没有与你们为首的对接吗?” 孙小玉摇摇头,看着王籍之一脸犯难的样子,急道:“我们都是青壮年为主,是逃出来的贩奴,没有多少妇孺的。” “贩奴?”秦溪十分讶异。 王籍之倒是丝毫没有异色,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安顿你们,不过需要费些腿脚,明日随我们前往寿春如何?我父亲乃淮南太守,你们既是贩奴,充作兵丁应该没有异议吧?不仅脱了奴籍,还能混口饭吃。如果有实力者,还可混个将军做做,如何?” 孙小玉欣喜道:“如此便太好了!只要有条活路,我们做什么都行!” 秦溪看着满面笑容的孙小玉,思考着所谓“贩奴”的意思,默然无语。 “秦大人,如此一来,这孩子的忙算是帮了,你要问什么,大可随便问了吧?”王籍之看着有些发呆的秦溪,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溪摇了摇头:“既然王大人要带着他们去寿春,那便在路上问吧。”又对孙小玉道:“早些回去打点,明日卯时起行,不得有误。” “好!”孙小玉恭恭敬敬一肃拜,问道:“敢问大人名讳?” “我叫秦溪。” “那秦大人,明早见!” 孙小玉一阵风一般地跑开去,秦溪看着孙小玉的背影,一时间有种怪异的感觉。 王籍之道:“秦大人想什么呢?” “我总觉得这孙小玉到处透着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 “奇怪?不就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么,有什么奇怪?” “哈?她是女的??”秦溪惊愕道。 “对啊,你不会一直没看出来吧?” 秦溪把头摇的像草把一样。 “虽说年纪小,可人家也已经有女儿家的体态了啊,而且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分明是个女孩子的样子嘛,长得好像还行。看举止,恐怕是大户人家的子女,毕竟她刚才与你道别,行的可是肃礼啊!” 秦溪愕然。 次日清晨,车队整肃完毕,正欲起行时,远见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走来,当先的自然是孙小玉,另有一满脸虬髯的大汉紧紧跟着,见了秦溪和王籍之倒头便拜。 “感谢大人收留之恩!” 王籍之自有威势,手一挥道:“起来吧。你们在此落脚有多久了,可有害过人命?” 虬髯大汉惶恐道:“我等方到此半月,不敢害命,只谋些食物罢了。” “好,那你等需紧随我车队,切莫落下太远,论脚力,这牛车也走不快。” “是!” 车队将行,秦溪看着一脸期待的孙小玉着实犯难。 若不知她是女儿身,共骑一匹马也就算了,但既已知晓,如何还能像昨日那般亲昵。 思虑半晌,索性秦溪也下了马,只牵着,与孙小玉同行。 “先与我讲讲你的师门,越细越好。”秦溪也不愿兜圈子,上来便直接问重点。 “回大人,其实我那个不算是师门,我们村子里有一脉代代相传这月啸之术,到我这代就只我一个了。” “月啸之术?”秦溪皱眉,这又是未曾听过的一个名词:“若按你所说,你们村子当有很多高手,你怎会流离至此?” “我生长的小村在并州一座很大的山下,离河内很近,这些年战乱,有朝廷的大官抓人充作奴隶贩卖,以赚军饷,我那村子懂的月啸之术的不足六人,而且也实力也不及先祖,自然敌不过朝廷军队,逃得逃,死的死,我便被抓了,当做奴隶卖到青州,辗转又到徐州,后来与许多贩奴一起合力脱逃,才到此处。” “你说……实力与先祖作比,你先祖又是谁?创立月啸之术的高人吗?” “我家先祖名叫孙登,号苏门先生,精通音律,早年修习道家经书,结合音律偶得了这月啸之法,我家长辈只说他的长啸如凤凰的鸣叫一般,整个山林都能听到。哦对了,秦大人昨天提及的邹钰,其实追根溯源便是我这为先祖那一辈的旧事。” “哦?愿闻其详。” “早年有一位名士善弹琴,曾跟随我家先祖学习音律,那人名叫嵇康,想必秦大人也听说过。” 秦溪点头道:“不错,获罪于司马昭,一曲广陵成终响,此乃数十年前的旧事。” “正是此事。那邹钰,算起来正是嵇康的传人。” 第171章 嵇康的身后弟子 “哦?竟有这等关系?”秦溪讶异道。 素来只知邹钰善弄琴,却未曾想邹钰居然与名士嵇康有关。 “虽这么说,但邹钰其实并未真正与嵇康学习过,而且怕是他出生的时候,嵇康已死了好些年了。我听家中长辈说,这邹钰原本的师门十分神秘,而且此人善韬光养晦,博采众长,尤其喜爱音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获得嵇康遗稿,从中修习琴术。我小的时候,这邹钰曾到我们村子拜访,为的也是修习月啸之术,但遭到家中长辈拒绝,那时候,长辈就说这邹钰的琴与嵇康的琴有极大区别。嵇康的琴乃雅琴,愉人心志,作君子之乐,邹钰的琴乃魔琴,内含杀气,乱人神志。而邹钰还恬不知耻地打着为师尊嵇康报仇的口号,事事与朝廷作对。所以我族长辈为了家族利益计,要求我们晚辈坚决与邹钰及其师门划清界限。” 秦溪恍然大悟:“若昨夜真将你当做邹钰之流一剑杀了,岂不是令你成为家族罪人?” 提及此事,孙小玉眼眶发红,喃喃道:“如今家族或已不在,又何谈罪人。” 秦溪闻言默然,忽而又道:“你说你的村子是在并州一座山脚下?” “是呀,我们家祖辈住在那里,那座山叫苏门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 “距离洛阳近吗?” “还行吧,若往年,到洛阳得走上数日,但现在四处战乱,已经没有通路了。” “哦,我这一趟是要去洛阳的。我倒是觉着,如果你认得路,不妨随我一起,或许有机会到你的家乡看看。” 孙小玉闻言一怔,两颊飞上红晕,惊道:“真的可以吗?” 秦溪点点头:“不过你可得想好了,那边现下正是战场,别人都是躲之不及,纷纷南逃,极少有人还特意往那里去的。” “我不怕!那里是我家,就算死在那里又如何!”孙小玉一脸坚毅。 从全椒县到寿春这一路依旧荒无人烟,偶见几个草棚小屋,也多荒废许久。天公还算给点脸面,这一日虽阴沉沉,却并未下雨,车队在山丘与平原间行进,后面跟着长长的流民队伍,没有人敢问那六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毕竟被派做游枭的孙小玉几乎是被秦溪一招制服,毫无还手之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有臣服。 但出乎王籍之的意料,这流民队伍的步速并不慢,跟着牛车,走得反而很轻松。 想来是在山野间奔逃许久,脚力早就练出来了。 孙小玉与秦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秦溪也获得更多的信息。 孙登这一支的月啸之术实际上是内息外放的一种模式,而自孙登之后再无高人的原因也很简单,恐怕唯有孙登到达宗师境界,其余的都只是刚入了内劲而已。 包括孙小玉,因为没有行之有效的练气之法,虽掌握了啸音的技巧,也无法发挥到极致,只能对内息修为低于自己的人起到有限的作用。 但反观邹钰,若是师承嵇康的话,怕是古往今来的乐谱琴技都有涉猎,且若邹钰本就怀有异心,有意强化琴音控心的技艺,自然会练就几乎无敌的琴击之法。 “小玉,若按你的理解,这音律功法,有无破解之术?” 孙小玉沉吟片刻道:“长辈只说心智坚定者必不受其害,要我说,唯有以更强的音律功法与之对抗,才能彻底将其击败。” 秦溪一时心有向往,但忽而想起自己半吊子的驱物之法,还有怕是极难入耳的山野之笛,瞬间打了退堂鼓。 “不如我教你一套练气的方法,让你的月啸之术变得更厉害些,如何?” 孙小玉激动地几乎跳起来:“师尊在上请受徒儿……” “别,”秦溪立即将孙小玉拉住:“一来我也不知道你适合什么样的炼气之法,二来这只是举手之劳,我也没打算收徒。” 看秦溪脸色严肃,孙小玉只得悻悻作罢。 秦溪教给孙小玉的自然不是《逍遥游》,在秦溪心目中,除了诸葛稷,怕是还没有谁能配得上道家真法。秦溪教给孙小玉的是《墨经》中的墨家心法,也有道家的影子,成与不成,但看缘分。 一整日行路,看看天色已深,四下里仍是荒芜,王籍之只得指挥车队寻了个背风的谷底扎营,就地生火休息。 随行流民皆以车队为中心,自己寻到树上石头侧睡倒。 不得不说,睿王殿下的亲兵素质与心智皆为上品,不论什么情况下皆军容严整,食卧有度,即便没几个到内劲境界的,怕是对上这些流民,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秋风瑟瑟,已经有冬的寒意,夜空清朗,秦溪仰卧望天。 漫天星光,似亘古不变,似天下皆同。 这一夜的星光,与五色湖剑庐的星光有什么不一样呢? 子时,正是睡梦酣甜的时候。 一队人影借着夜色摸进山谷,待看清车队方位,似有些犯难,忽而又悄悄退了出去,分两队摸上两侧山头。 忽而一声尖锐的口哨划破夜空,秦溪陡然惊醒,却听闻最熟悉不过的箭矢破空之声,心道一声:“不好!”赶忙大叫道:“敌袭!” 话音未落,四下里已响起一片哀嚎。 没有人看得清敌人在哪,只觉得漫天箭矢如雨,避之不及。 “莫慌!列阵!” 王籍之大叫着,立在牛车上挥舞着佩剑,却被秦溪一巴掌推开,刚刚站立处,深深钉下三支箭矢。 “孙小玉!”秦溪大叫。 “秦大人,我在这!”孙小玉的声音现下听起来分明就是个清越的女声,哪里是什么童音。 “去最小的牛车里面待好!那里面也是个女子!注意安全!” “是!” 孙小玉刚回答,却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女儿身早已被秦溪发现,顿时更觉羞赧,但仍一刻不停地执行秦溪的命令,一头钻进小牛车内。 却见车厢中一女子披头散发,惊恐异常,几乎大喊着要冲出去,孙小玉连忙搂住这名女子,一声月啸,直将女子心神稳住,但听得车顶上咚咚咚咚,皆是箭矢坠落之声,不免也心惊肉跳,更担心秦溪的安危。 “列阵!列阵!” 王籍之仍在大叫着,众甲士训练有素地组在一起,高举随车携带的藤盾,一张不大的保护伞在车队中间撑起,所护的自然是王籍之和数头拉车的牛。 仍有牛中了箭,哞一声嚎叫,撒腿狂奔起来,直将拖着的货车拉的飞起,轰地撞到岩石上,撞了个稀烂。 又一声长厉的口哨,远远听得山头上一片拔刀之声。 秦溪心知袭击者已冲将下来,便大吼道:“众流民,去倾覆的货车处取刀!” 一声令下,本就被箭矢射的抱头鼠窜的流民纷纷冲至稀巴烂的牛车边,发现满地皆是上好的兵器,立即一人一把,长刀在手。 又听山坡上一声尖叫:“杀下来啦!救命啊!” 众人匆忙回身迎战。 秦溪瞥的真切,来犯的敌人着的是统一的制式轻甲,不乏内劲武者,其间似还有数名宗师。 江东的人!秦溪心中沉言道。 第172章 尸横山谷 湿寒的秋霜结在山谷中枯黄的草叶,夜色下一片惨白萧索。这阴冷的夜里,却有鲜红的血漫天飞舞,直洒在枯枝冷石之上,染出一片修罗地狱。 突袭之人约百计,个个是好手,杀入流民之间如虎入羊群,手中长刀早已鲜血洗沥。 甲士与王籍之也慨然迎敌,却有三名甲士不离王籍之半步,只将他护在中心。 秦溪捡了一把刀,欺身迎敌,却发现这些人根本就是亡命的杀手,与镜湖上倭人水师截然不同。 你砍他一刀,他临死都要还你一刀! 你与另一人对攻,会跳出四五人齐齐挥刀围攻。 这些人就是以杀人为目的,武功高绝却招式狠辣,每一击都奔着夺命而去。 秦溪在敌阵中越战越心惊,脑海中时时回想着诸葛稷的话:“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与一对一的比斗不同,生死均在一瞬间……” 而就在这一夜,秦溪已经经历了好几个“一瞬间”。 敌人从背后的攻击被那络腮胡子的流民首拼死挡下,敌人从死角射出的暗箭在千钧一发间被一名甲士以盾挡住,包括王籍之,在秦溪击杀敌人的时候,也在奋力替其分担四面八方的冲击。 但是这批杀手人太多了! 秦溪击杀了三十多人,已有些气喘,但看山谷中喊杀声仍然不绝,只是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战,不知流民还能剩下几人。 带流民往寿春去,真不知是带他们求生,还是带他们赴死! 忽而背后一阵冷风,秦溪大惊之下闪身躲避,一把刀锋几乎贴着秦溪的衣袍划过,待秦溪举刀再迎,当一声脆响,手中十炼刀却生生断了。 敌人见秦溪手无兵刃,攻势更加凶狠,轮番进攻中,秦溪竟无半点间隙凝气御风,即便自己想悬至半空运气而击,只一起跳,箭矢破空之声立即在四方响起,唬得秦溪只得再入地面。 一场鏖战,直战至清晨。 待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拿着王籍之佩剑的秦溪一招气吞山河的北冥剑势,将最后一名宗师刺客连刀带人斩飞,瑟瑟晨风中四顾回望,竟如同站在尸体堆里。 假若没有这随行的流民,仅凭车队的甲士和秦溪王籍之二人,对上这百余名刺客的结果只有一个。 必死无疑! 王籍之一只胳膊上挂了彩,其他倒并无大碍。 二十余名甲士中,仅活下来六人,其余十余人,多是死于宗师刺客之手,身中数刀,当场毙命。 千余流民在这一战中仅存了数百人,且多有负伤,近半数已在这山谷中长眠。 秦溪在山头拄着王籍之的佩剑,看着山谷内熟练收敛尸体的众流民,面色低沉。 孙小玉却全然没有颓色,蹦蹦跳跳跑上山头,大大咧咧在秦溪边上一坐:“幽子姐姐睡着了。” 秦溪闻言一愣:“幽子姐姐?谁?” “不是你叫我陪着她的,那辆小马车里面的姐姐?” 秦溪方才想起来自己是有这么一句吩咐,但本意其实不是要孙小玉陪那倭人俘虏,而是让孙小玉有个躲藏之所罢了。 “哦,原来她叫幽子。”秦溪淡淡道。 “什么啊,原来你和她不熟呀,她的全名叫辉夜幽子,只是现在精神很不好,有时清醒,有时疯癫。” 秦溪点点头,又道:“你不必与她太近,此人是倭人,邪马台国的公主,镜湖水战的主谋之一,想要侵吞江东,这一路,只是顺道把她押送去另一个地方罢了。” “哦。”孙小玉若有所思的回了句:“没事,我也不太喜欢她,昨晚在车里面,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后来发现我是个……女……女孩子才作罢。” 秦溪冷笑一声:“外面都杀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也不一定吧,”孙小玉轻叹一口气道:“我虽不喜欢她,但现在倒是能理解她。如果她是秦大人的亲眷,这么做肯定是不合适的。但如果她是阶下之囚,用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身体来换取活下来的机会,换做我,怕也有可能这么做吧。” 秦溪内心一震,瞥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孙小玉,默然无语。 “只是昨夜的这些杀手好厉害,我们辗转流徙这么久,也遇到过好几拨敌人,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孙小玉看着尸横遍野的山谷,语气平淡得令秦溪隐隐动容。 “死了这么多人,你……不会怪我吗?毕竟他们要杀的很可能只有我一人而已。” 孙小玉摇摇头:“为什么这么说?昨日是我缠着秦大人要为我们谋个生路的,二位大人经答应带我们去找淮南太守,这已经是最好的恩情。如今遭歹人袭击,拼死保护二位大人当然也是我们的分内事,倘若二位大人有失,我们才是罪该万死。” 秦溪心中受到的震撼远比看着这满山谷的尸体更强烈,不免深吸口气,定定心神,缓缓道:“小玉,我认为这世上没有谁需要为谁而死,你我都是人,都只有一条命,不分贵贱高低。” 孙小玉一时怔住,呆呆看着秦溪,喃喃道:“可是,你是大人呀,我们这些贩奴的命怎敢与大人的相比?” “哪有什么贩奴,都是被这世道害的罢了,谁不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若天下太平,自当守着一片田地安享天伦之乐,怎会埋葬在这异乡的山谷里!” 秦溪有些激动,这激动来源于自责,更来源于不忿。 孙小玉沉默了半晌,忽而嘻地笑出声:“头一回听人这么说,秦大人,你是当真与众不同。不过……秦大人的命总归还是比我们金贵的多,单单从武功上来说,秦大人的身手怕是我们上千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仅此一样,秦大人就不能轻易死去。武功可以传承,可以开花结果,不像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留下的。” 秦溪闻言愕然,半晌说不出话。 待到天已大亮,王籍之手臂上缠着绑带,缓步上了山头,脸色并不好看。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睿王谕令的车队都敢下手!” 秦溪很少见到王籍之发怒,本以为这个深有城府的王家子弟当时时淡定。 “王大人查到是谁派来的了?” 王籍之摇摇头,怒道:“但分明是朝堂之人背后指使!但问哪个江湖势力能派出这么一支实力恐怖,纪律严整的杀手队伍!” 秦溪笑道:“这一点与我的想法一致,我还觉得,他们并非冲着这车队而来,多半只是想取我性命。” 王籍之脸上古怪地抽动一下,沉声道:“何以见得?” “若贪图车中兵器,此一行人应该只杀人,不碰牛,这样方能驾着牛车将兵器运走,如今拉货的六头牛两死三伤,显然是乱箭齐射所致,不为兵器而来,那自然是奔着我的项上人头了。” 王籍之脸色阴沉:“难道是纪瞻?” “有可能,倒也不一定。或许他想报杀子之仇,但仡楼春知道实情,逍遥阁事件确是稷哥调查导致,纪景也并非死在诸葛稷手上,纪瞻应该不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只为杀我,毕竟理由不够充分。” “那还能是谁?” 秦溪摇头苦笑:“谁知道呢……” 忽而秦溪身边坐着的孙小玉腾地跳起来,指着北边大叫:“不好啦!又有敌人来了!!” 秦溪与王籍之连忙看去,却见地平线之上,一队骑兵跃马而行,正往此处来,一眼数不清人数,只见到旌旗招招,气势汹汹。 秦溪眉头紧锁,王籍之却笑逐颜开,抚掌道:“救兵来了!” 第173章 挽歌祭亡魂 秦溪这才留意到,旌旗之上大大的“王”字。 骑兵队伍来的很快,从远远看见到进入山谷,不过呼吸间。王籍之与秦溪快步下了山头,来将远远便下马步行,对王籍之倒头便拜:“末将来迟,世子受惊了!” “快请起!”王籍之扶起来将,对秦溪道:“秦大人,这位是我父亲的副将曹超。” “末将拜见秦大人!” 秦溪一揖回礼,问道:“曹将军怎会在半道上寻到我们?” “前日秦大人车队至全椒县时,虽未进城,守城兵士已报知县令,差快马通报给太守了,王大人遣末将引军来迎,却未曾想秦大人和世子竟遭此袭击!” 王籍之叹道:“若非随行的流民拼死相护,昨夜我等已殒命矣。” 曹超面色肃然:“且问流民帅安在?” 秦溪身边瘦小的孙小玉朗声道:“张大哥昨夜战死了,军爷有何事,吩咐小的便可。” 曹超看着一脸稚气但目若朗星的孙小玉,不禁啧啧感叹,深揖道:“在下万分感谢公子相护之恩,只是眼下到寿春还有一日余的脚程,不知死难兄弟们该如何处置?” 孙小玉回身看了眼山谷内排列整齐的尸骸,淡淡道:“苟活于世,死得其所,不知归处,入土皆安。军爷不必担心,我们见的死难者多了去了,就地埋了吧,总好过曝尸荒野,只是怕要再耽搁一会了。” 秦溪道:“无妨,请好好掩埋死难兄弟们吧。”又转而对曹超道:“曹将军,睿王着我送往洛阳的六车军器散了两车,难以收拢,不如就请曹将军的队伍收纳了罢。” 曹超闻言大喜,忙向身后挥手:“兄弟们,山谷内散落大量上好刀兵,秦大人吩咐,都归弟兄们了!” 众骑兵立即欢呼雀跃,如潮水般向山谷冲去,拾取刀兵的同时,也自觉地帮流民安顿逝者,照顾伤者,更有将战马让与伤者骑乘的。 “你这算是假公济私?”王籍之看着秦溪,嘴角难掩笑意。 “你不是说不管的么?”秦溪撂下一句话,转头向一众杀手的尸体走去。 “对,对,我不管,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王籍之笑呵呵道,也亦步亦趋跟上秦溪。 百余名杀手的尸体堆在一起,有些本是蒙着面的,打斗中面罩落下,看起来均是些青年武者。 秦溪直走到其中一具尸体边上,这尸体的头几乎被一刀劈作两半,正是秦溪最后对上的宗师高手,这个人看起来岁数稍微大些。 “这些人当中,可有你们认识的?”秦溪问道。 王籍之与曹超仔细辨认,均缓缓摇头。 “有搜到什么明示身份的物件么?”秦溪向孙小玉问道。 孙小玉同周围的流民问了几句,回来时也在缓缓摇头。 秦溪叹口气:“且将他们用的兵器拿来看看吧。” 不多时,数柄刀剑、长弓都堆在秦溪眼前。 秦溪逐一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总之,现在能确定,这些人确实不是江湖人士。”秦溪淡淡道。 曹超吃了一惊:“秦大人是说,这些都是军人?” 秦溪摇头道:“也不一定是军人,很有可能是士族家中豢养的高手,总之,他们的兵器基本都来自江东的三个官营冶所,有梅塘产的廿炼剑,有野堂产的卅炼刀,还有一把镜湖的卌炼刀——据我所知,这种刀应该只有几家大姓士族买过。” 王籍之皱眉道:“难道说江东士族联合起来,要除掉你?” “总要有个人牵头的,其他参与者或只是借人借物而已。”秦溪冷笑一声:“还真看得起我。” 秦溪丢掉几件兵器,手中只留下一柄长刀,轻叩之下,声音清脆有回音。 “给你吧。”秦溪顺手将刀递给曹超:“这柄卌炼刀恐怕是最近打造的,虽说未至百炼,但论技艺也还说得过去。” 曹超愕然,忙跪地双手接刀:“末将多谢秦大人!” 秦溪轻轻摆手:“不必拘礼,这刀也就目前还算中上,待数月后,镜湖应该能大量产出百炼刀了。” 周围听到秦溪这句话的人,包括王籍之和曹超在内,均惊得目瞪口呆。 论单兵实力,无非是军马、盔甲、刀兵。 在这战乱之年,好马本就稀少,整个江东眼下也只凑得齐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而盔甲与刀兵,更是得看官营锻冶所的技艺水准。 倘若镜湖山庄真的能批量产出百炼刀,意味着江东之地的军事实力必将突飞猛进。 “你留下了一个宝藏之地,他们却还想取你性命。”王籍之哂笑道。 秦溪淡淡道:“向来如此,王大人应该比我更了解那群人。” 待到午时,山谷中已多了数百小土包,孙小玉本建议秦溪将那百余刺客的尸体曝于荒野,以示惩罚,还是被秦溪否决了。 罪在决策者,这些习武之人乃奉命行事,又有何罪。 山头之上,孙小玉引月啸之法,仅以挽歌祭奠山谷中的逝者。 哀怨婉转,曲折惆怅,闻者无不动容,似一条九幽之路,接引亡魂渡向彼岸。 一曲歌罢,许多将士泪洒长刀。 小牛车中的辉夜幽子怔怔坐着,呆滞的目光背后,似勾起许多久远的回忆。 未时,车队缓缓起行。 曹超引着骑兵开道,五驾牛车在中,数百流民徒步跟随,秦溪和王籍之还是骑着两匹马缓缓跟在最后。 孙小玉本也想一路跟着秦溪,却因为秦溪不是很乐意与其共乘一马,终究还是回到辉夜幽子的车子里面。 经过这一节,队伍也不再入夜休整,只连夜行进,至第二日的傍晚,终于望见高耸的城楼。 寿春到了。 自镜湖山庄出发,到淮南郡首府寿春,堪堪走了五日余。 秦溪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月一般。 城墙上远远一人,宽衣长须,腰按佩剑,面有不怒之威,见了大军即转身下了城楼,在城门外肃然站立。 众骑兵立即下马,秦溪心知此人应该便是淮南太守王旷,便也下马见礼。 “秦大人这一路照顾吾儿,辛苦了!” 王旷长长一揖,声音浑厚有力,目光似能洞穿人心。 “王世子因我遇袭,下官于心难安。” “时也命也。秦大人不必介怀,请入城稍歇罢!” 骑马入街巷,这座县城虽大,却并不繁华,行人寥寥,房屋破旧,连草木似都没了精气,枯叶散于街巷,枝桠直向天空,土路两侧矮墙上,几只乌鸦喳喳叫着跳跃,冷漠地看着入城的车队。在如血般的残阳映照下,有说不出的落寞。 王旷与秦溪并辔而行,缓缓问道:“秦大人对寿春的历史了解多少?” 秦溪摇摇头:“下官实不知晓。” 王旷也不做评价,面无表情道:“大约五百五十年前,这里是战国之楚国的最后都城,一如它悲壮的过往,五十年前,五十二万大军血战于此,埋葬了一个士族和一个王朝,这个士族,与秦大人的朋友还有些关系。” “哦?这我倒是未曾听说过。” “魏之司空诸葛诞在此地屯十五万兵力,联合东吴十一万兵力,欲抗衡司马昭,司马昭引二十六万军会战于此,用计将诸葛诞由内部分化,致诞大败,被夷三族。诸葛家这一支便绝了。若诸葛诞军内诸将各用其命,其心归一,泱泱中原是否归属我大晋,或未可知。” 秦溪闻言沉吟片刻,恭敬道:“王大人与下官提及此事,是否有言相告?” 王旷面有笑意:“早年听闻羲之对秦大人极为崇拜,又闻籍之评秦大人敏而内秀,如今看来,名副其实。” “二位公子过奖了,下官不过山野粗民而已。” “秦大人不必自谦,在下提及诸葛诞之事,实乃皆古讽今。司马昭以内部分化之计一战定国,但其后人相互倾轧、皇族勾心斗角,以致朝堂纷乱,军阀割据,异族纷起,战火连绵。如此下去,只怕中原大祸不远矣。” 秦溪不做声,只静静听着。 “所以,扬州之地乃晋之根本,千万不能乱,而秦大人这般惊才绝艳的人才,更不能带头叛乱,否则中原大地万万生民的命,都将毁在秦大人手上!” 第174章 明白人说明白话 秦溪讶异道:“可我未曾想要叛乱呀!” 王旷脸上掠过一个古怪的笑容,淡淡道:“这算是一个对未来的建议,希望秦大人记得便好。” 秦溪略略皱眉,默然无语。 “山谷的夜袭我已知晓,秦大人以为,是谁谋划了此事?” 秦溪闻言瞥了一眼王旷,却见王旷深邃的目光中隐隐有深意,只一瞬间,秦溪知晓王旷应该看穿了一切,甚至看穿了自己内心的怀疑。 秦溪面带一丝冷笑:“琅琊王氏,满门贤才。” 这一句已挑的半明,但王旷却不因此愠怒,反而长叹一口气:“我那位堂弟啊,一向很有城府。” “所以太守大人让我记得那番话,是在维护令弟?”秦溪毫不掩饰语气中隐隐的愠怒。 王旷微微一笑:“籍之应该与秦大人说起过,王家与王家不同,我王旷,视秦大人为友。” “若当真如此,下官便多谢了,只怕下官着实无福消受。”秦溪冷冷道。 眼见前方不远已快到太守府,王旷道:“秦大人远道而来,府上已设宴款待,不如秦大人共饮再叙如何?有些事情,自然不能当街随口便说了。” 秦溪见王旷神色自若,而身后王籍之等众人仍是一副疲惫的模样,心里盘算半分,觉得此宴当没什么危险,确实也想听一听王旷到底想说些什么,便顺水推舟道:“太守大人相邀,下官却之不恭,请。” 夜幕降临,太守府灯火通明,众甲士与王籍之在外殿共饮,秦溪却被引入一厢房小间,几个精致小菜之外,仅两张凳子两杯酒,不多时,王旷着便服而至,并去一众侍者,亲自为秦溪斟酒。 秦溪忙起身揖道:“太守大人为何如此?下官仅一九品小吏而已。” 王旷摆摆手:“此间内不谈官职,只论世事,秦公子也莫要将老夫当做所谓太守,都是明白人,说些明白话,如何?” 秦溪心中一怔,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秦公子或许知晓,我家有个族兄叫王衍,当朝司徒,与当权者东海王司马越关系甚笃,实际上,吾弟王导与王衍关系甚佳,年轻时同乘同饮,在同一辈当中,我却是那个不大受待见的。所以,让吾弟王导离了王衍跟随睿王南下,其心本不乐意。” 秦溪略一皱眉:“难道说,王导原本是想与王衍一起,辅佐司马越?” 王旷略略点头:“当年朝堂之上无人提及江东之地,皆因司州及洛阳乃汉魏古都,帝王传承,所有人都想着据守洛阳以抵挡北方异族及流民匪军,但连年征伐,司州早已一片焦土,守无可守,坐以待毙罢了。王导和王衍他们几个,虽身在琅琊治下,却密谋要舍弃睿王,被我撞破,以此事威逼他们,才有导与睿王南下之事,所以为何是吾弟导随睿王入建邺,而我却在此守淮南,秦公子也便明白了。” 秦溪微微点头:“看来司马越对睿王还是不放心呐。” “正是,”王旷与秦溪浅饮一杯道:“导为衍之眼目,也便是东海王的眼目,我乃睿王亲信,为避嫌,必然不能跟在睿王身边,于是唯有退守淮南,夹在中原与江东之间,这等局面,司马越方能接受。只是,我号称执掌扬州军据守淮南,却兵无强兵,刃无好刃,朝廷的积蓄早就给打光了,剩下的,也大部分都在司马越的手里。所以秦大人当知,睿王与江东白手起家,一年下来,能至今日稳定局面,实在是难能可贵。” 秦溪伸箸夹了两筷子小菜,淡淡道:“睿王确实不易,一面是江东士族,一面是北方士族,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他一个正统皇族却要事事依仗他人,在江东毫无威信可言。” “但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王旷轻叹口气:“秦公子与诸葛公子在吴郡的所作所为,在下时有关注,能看得出来,诸葛公子并非急功近利之人,虽有旷世才华,却选择一心为公,在江东士族与北方士族之间两不相帮,有这等人才在江东实乃睿王之福、社稷之福,似星星之火,务必妥善保护。而相较之下,秦公子侠义为先,较难融入朝堂,存在无异于树大招风,所以唯有远离江东,方能还江东以平衡。” “此一节我也想过了,反正本来就不喜欢那种环境,走就走了呗,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秦溪的容身之处嘛!” “说得好!秦公子真乃率性少年,让我等常年蛰伏于阴暗之地的老人心有惭愧啊。” “太守大人年富力强,说老还差得远呢。” 王旷哈哈一笑,顿了片刻,又道:“方才说那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秦大人,江东之地的局面来之不易,本就是权谋制衡的结果,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作出了牺牲,所以更想让江东之地的繁荣稳定长久下去。若外敌来犯,我淮南郡必举全郡之力将来犯之敌歼于江水以北,否则一旦江东乱了,大晋休矣,我等华夏子民休矣。” “知道了,”秦溪正色道:“太守大人为国为民,其情可鉴,在下必不会与江东为敌,不过也希望有些人不要再试图将我抹杀掉,需知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此事请秦公子放心,山谷夜袭之战,我那堂弟力求一击即成,应该已经派出了所有底牌,不再有能力追杀秦公子。不过话说回来,此一役有流民甘愿为秦公子舍命,也是天可怜见,厚待秦公子,想必往后的路会更好走些。” 秦溪面色暗沉,轻叹一声道:“提及此事,跟我回来的那些人,还请太守大人能善待之。” “秦公子大可放心,眼下老夫手下正缺兵将,这数百人身经大小战斗,当然要脱了奴隶,成为守备扬州的精兵猛将。不过老夫还是想问一句,秦公子接下来,仍决定去洛阳吗?” 秦溪点头道:“正是,我既已带车队出来了,也不喜半途而废。而且洛阳有一故人,此一去正好拜访。” 王旷沉吟片刻,正色道:“那如今北方的局势就有必要与秦公子说明一下,或许可以帮助秦公子免除很多麻烦。” 秦溪慨然,恭敬一揖道:“多谢太守大人!” 王旷郑重道:“秦公子需得知晓,即便司马越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个丞相,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却不甘于屈服在司马越的威势之下,朝廷内外皆有党羽,秦公子往司州去,切莫陷入这等争斗,在老夫看来,匹夫之斗,实则无半点益处。” 秦溪恭敬道:“受教了!” “此外,匈奴刘渊如今称帝,轻取平阳,有情报称其聚拢石勒、王弥等众将,或欲攻伐司州其余各郡,若遇上大军相争,秦公子便逃吧。” 秦溪点点头,默然无语。 “哦对了,还有一人,秦公子或能遇上,此人名苟曦,乃司马越帐下大将,善领兵打仗,目前任抚军将军,东平侯,先年战败公孙藩、汲桑、石勒等人,堪比当代韩信白起,若此人有意,秦公子或可投之,当得为国征战之机会。但秦公子务必记得,为将者守国民,切莫参与皇族间的争斗,否则必受其害!” 秦溪面色肃然,举满杯酒,畅饮而尽。 第175章 走水路 秦溪在寿春待了两日,这两日里几乎时时与王旷待在一起。 正如王旷所言,他对秦溪倒是十分礼遇,一方面是觉得秦溪或有挽大厦将倾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想让秦溪在未来多多照顾下小王羲之。 在王旷的认知中,秦溪终究会回到江东,而且是以一种无人可与之匹敌的身份。 毕竟算下来,秦溪也仅仅十二岁而已,武功见识均已是人中翘楚,假以时日,必将不可限量。 当然,秦溪自己很清楚,这份礼遇大部分是因为王旷目前的尴尬处境,明面上是威震一方的淮南太守,实际上处处受制于人,如王旷这般人物,当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翻盘的机会。 然而路还是要走,毕竟青竹在洛阳等着。 六箱军器还剩四箱,虽然秦溪有意再留一些给王旷,但王旷拒之不受,只说秦溪若见了皇帝,总不至于太过寒碜。 王旷帐下有两员副将,其一便是统领骑兵的曹超,另一将名为施融,初见时,秦溪见其肤白身弱,还以为是个文官,但王旷却道施将军懂兵法,善行军布阵,欲让施融作秦溪向导,一并前往洛阳。 权衡之下,秦溪还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一来是不愿白白削弱王旷的实力,以备战时之需。 二来,也不愿承太多人情,恐有不必要的麻烦。 “好吧,那就按秦公子自己的意思。”王旷也不再强求,抚须道:“这一路往司州,中间还需经过豫州地界,此地多封国,梁王司马禧与睿王乃平辈,庸而无能,汝南王司马熙刚承了其父司马亮之位,幼而势微,在下倒是建议,秦公子可不与这些人照面,自颖水逆流而上,直抵荥阳。” “如此甚好!”秦溪抚掌而笑。 于是第三日的清晨,秦溪拜别王旷,一行车队出了西门,向颖水而去。 只是这一回,与秦溪并辔而行的是孙小玉。 孙小玉终究还是自己骑了匹马,小小的身子在马上颠来晃去的,却十分喜悦,只是秦溪却觉得有些尴尬。 也不知孙小玉从太守府何处寻得,这一趟出来居然着了女装,青簪兰绸,足登白靴,俨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哪里还有半点邋遢小子的模样,笑靥熠熠,顾盼流连,出落得十分水灵,目光却离不开秦溪半分,将秦溪盯的十分不自在。 “秦大人有故人在洛阳,是男子还是女子?” “……女子。” “哇!那一定是秦大人的心上人了!” “……不算吧,我当她是我姐姐一般。” “不算吧?那就是了,秦大人肯定还是喜欢她的是不是?” “……小玉,你才八岁,哪里听得这些喜欢不喜欢的事……” “这哪还要听得,男欢女爱不是人之常情吗?再说了,我孙小玉虽然才八岁,见识可不一定比秦大人少。” 秦溪哑然。 二人身后的小牛车内,辉夜幽子从车帘缝中看着秦溪的背影,若有所思。 辉夜幽子的车帘是秦溪下令放开的,这一路过来,或许是孙小玉的缘故,秦溪动了一丝丝恻隐之心,能优待的也便优待了。毕竟这辉夜幽子武功不济,也没什么威胁,在出了扬州的地界上,她若是敢逃,只怕下场会更加悲惨。 五辆牛车,一辆坐着辉夜幽子,四辆载着军器,分别由五名甲士驭驶,还剩下的一名甲士,起马提枪跟在队伍最后,权做压队。 山谷夜袭一战后,睿王的甲士仅存此六人,秦溪本想让这六人返回建邺,不必再跟着自己往危机四伏的洛阳去,但这六人似都是铁骨铮铮的军人,半步不言退,秦溪只得又一路带上。 论实力而言,这车队比刚出建邺时差了不止半点,七男两女五牛三马,仅此而已。 路还很长。 行不多时,车队便到达颖水畔,孙小玉一声清越,一艘宽板桅船缓缓靠岸,一名头发花白的船家遥遥挥手,笑着致意。 在决定走水路之后,秦溪就安排孙小玉在寿春城内寻找船家了,庞薇给的铜钱起了作用,重金之下,还是有人愿意冒险去一趟司州的。 “走吧。” 秦溪略一挥手,连车带人一并登上甲板。 “大人,俺这船不错吧!这是寿春城内最大的!”船家笑呵呵道。 秦溪微笑点头:“这怕是水师的战船改装的吧!” “诶呦!”船家面露震惊,称赞道:“这位大人眼力真不错,这船原本是魏武帝所造,流徙于世,辗转落到我手里啦!” “这么老?”孙小玉皱眉道:“你不是说新造快船吗?” “对,没错呀,新改造的快船!”船家毫无愧疚之意。 孙小玉眉头一拧,似要发飙,秦溪忙道:“能走就行,可别半道上沉了就好。” “呸呸呸!”船家立即怒道:“大人说什么晦气话,我这船怎么会沉呢!” 秦溪尴尬笑笑。 孙小玉只觉有气没处撒,又对船家道:“我嘱你做的旗子呢!” “在这,在这!” 船家走进船舱,不多时取出一长长的白布卷,在甲板上呼地展开。 “全按小娘子吩咐,做好啦!” 辉夜幽子此时已下了牛车,在甲板上走动,潜伏江东许久,自然也识得几个汉字,上前看曰: “琅琊王睿献军器于帝” 辉夜幽子大惊,只盯着秦溪,也不敢说话。 孙小玉道:“秦大人觉得这旗可还行?” 秦溪略略皱眉:“字迹还可以,只是这样式少了些霸气。行吧,就这样吧,一会给它挂起来。” “好咧!”孙小玉开心地答应了声,又好奇道:“不过还是没想通,秦大人要挂这旗作甚,王大人不是说走水路可以避开那些封王来着?” “避得开诸王,避不开水匪。”秦溪立于船首,眺望河面:“在扬州地界尚且会遇敌,出了扬州更不好说。先把这大纛打出来,有敢来的,等于同时与睿王和当今皇帝为敌,任谁也得掂量掂量。” “呦,秦大人怪聪明的!”孙小玉笑嘻嘻夸赞,秦溪顿觉浑身不自在。 大船迎着晨风起行,大旗招招,两岸早有人看得真切,流传开去。 不出一日,洛阳城内一座三层楼阁之上,一紫衣女子读着手中信笺,抚摸着边上一只咕咕叫的灰鸽,笑道:“这呆子!” 第176章 辉夜幽子的请求 逆水行舟自然快不了多少,这一路上水寒天阔,倒也别有番萧索的景致。 秦溪大多时间坐在船首,默默看着两岸枯黄山色缓缓后退,心里却一刻不停在思考。 若见了东海王又见了皇帝,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说到底就是个打铁的,小小九品官员,没有人会放在眼里。 而原本也不愿意再入朝堂,听那些勾心斗角。 青竹说是在洛阳,可洛阳那么大,又从哪里寻起?更别说按信里所言,青竹该是在司州各地奔忙的,就算自己打出了旗号,又怎会知道这送货的居然是故人? 再有仡楼春的说辞,那毒娘子为何要针对自己? 其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水波清清处,身后是一片纷乱,眼前又何尝不是一片迷雾。 船行数日,在几个河滩浅弯处,岸上忽见许多带甲军士,也有骑着马的将官,看行制不像山匪,见了大旗多齐齐注目,但目光并不友善,有时候还见到有兵士暗暗张弓搭箭,只是未射出。 孙小玉见着这些人,满面惊恐,多往秦溪身后缩,但秦溪仍大大咧咧迎风负手而立,似在嘲弄:“你敢射一个试试!” “大人,请务必小心呐!” 老船家躲在桅杆后,轻声劝道:“这些人自称为乞活军,都是些被打垮的官军,装备精良,四处游荡,能抢能搜刮的一个也跑不了,对于他们而言,杀个人劫个船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溪淡淡一笑:“顶多也就敢远远射两箭罢了。船家无需担心。” 虽嘴上云淡风轻,心里还是暗暗赞叹。若不是听了王旷的建议走水路,这一路上还不知得遇上多少麻烦。 连官军都要乞活,生民又该何去何从。 是夜,月明星稀,秦溪仰面躺在甲板顶上,看天河贯月。 有脚步轻轻,本以为是孙小玉溜达上来,谁知一开口却是蹩脚的汉话:“秦大人,奴婢想与大人聊聊。” 秦溪翻身而起,面前正是邪马台的公主,辉夜幽子。 “不必自称奴婢,你不是贵为公主么,我可受不起。” 辉夜幽子似专程梳妆了一番,脸上少了些倦怠颓色,多了些风韵妩媚,但在秦溪看来,仍是从心底发出的厌恶。 辉夜幽子跪伏于地,头深深埋下:“即为俘,便为奴。奴婢只有一事相求,秦大人能否不要将奴婢送给东海王?” 秦溪皱了皱眉头,冷冷道:“理由?” 辉夜幽子低低泣道:“奴婢听说那司马越残暴荒淫,甚至能毒杀皇帝,奴婢若落入他手,定然生不如死!请秦大人开恩,放过奴婢吧!奴婢愿永远追随秦大人,为奴为婢绝不反悔。” 秦溪冷笑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不过我也听说,东海王素有贤名,从小谦虚有德,更能得到琅琊王氏两位青年翘楚青睐跟随,你就如何会认定,你在东海王处只会受苦?” 辉夜幽子愕然,半晌后伏地泣道:“奴婢只是不想再被当做筹码,跪求大人开恩!” “你不想被当做筹码……”秦溪盯着辉夜幽子的脸,语气越发阴冷:“那些孩子们就愿意被当做鱼妖的食物吗?” 辉夜幽子闻言心惊胆寒,不敢再看秦溪,本以为时隔这么久,水寨的事情该淡忘了,却没想到秦溪居然还记得。 “秦大人,那都是……沧月巫师做的……不关我事啊……而且,邪马台女王其实一直对大晋很忠心,若不是她在辽东受到你们晋人的蛊惑,绝对不可能敢谋划江东的。” “哦?” 秦溪眸子中闪过一丝疑色,沉吟片刻,问道:“依你所说,邪马台女王去过辽东,而且是被本朝人士唆使伏兵于江东?” 辉夜幽子不敢抬头,低声道:“是。” “邪马台女王什么时候去的辽东,见到的又是什么人?如实说来,说不定我会考虑下你的请求。” “她……大约十年前吧,那时候女王刚继位不久,备了许多贺礼要亲自出使贵国,想觐见皇帝陛下,辛辛苦苦渡了海抵达带方郡,见到了那个男人,却被告知天下已经大乱,帝不成帝,皇族相互攻伐,死了很多人,建议女王无需再往中原去,只说天命不在大晋,不在汉人,而在于北方,在于异族。还与女王相约举事,瓜分大晋,由此才有江东伏兵之谋。那个人……我没见过,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未跟随女王出使,只听女王提过,他自称为天机阁主。” “哈!” 秦溪听到此处,猛地一掌拍向甲板,嘭一声巨响,唬得辉夜幽子差点尿了裤子。 “天机阁主,你的女王有没有说过,此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若是一般散人,怎可能与你家女王接触?” 辉夜幽子摇摇头,想了半晌后道:“奴婢从前听女王提起过,此人是带方郡守安排负责接待她的,年纪当与她相仿。” “你家女王现年多大?” “年三十有八。” 秦溪暗暗思忖,至少现在知道,阴阳家首尊天机阁主,当是个中年人。 辉夜幽子见秦溪半晌无语,试探地道:“秦大人,您看,辽东那边本就有晋人欲反大晋,即便把我收作人质,也没有办法阻挡晋人自己的阴谋啊!况且我族伏于江东的兵士已全灭,女王再不可能贸然出兵辽东了。请秦大人看在奴婢据实相告的份上,不要将奴婢送给司马越吧!” 秦溪冷哼了一声,淡淡道:“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连你的男人都能欺骗,想骗我岂不是易如反掌。” 辉夜幽子似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知道是自己的恣意妄为让秦溪半点信任也不存,一时气急,眼泪哗哗,急道:“奴婢绝无半句虚言,请秦大人务必相信奴婢,放过奴婢吧!” 秦溪轻轻摆摆手:“你先回吧,我想想。” 辉夜幽子如被当头挨了一棍,看着秦溪冷漠的脸色,心知已无需多言,只得浑浑噩噩地起身下了甲板。 月夜复静,秦溪仰面躺下,心中疑窦丛生。 天命不在大晋,不在汉人。 那这名自称天机阁主的神秘人又会是哪族人呢? 难道是像那刘渊一般的匈奴人? 或者是鲜卑、氐、羌、羯? 可笑至极,一个外族人,居然用正统诸子百家的阴阳之道来论天命。 可悲,可叹! 第177章 抵达 翌日清晨,秦溪从舱内缓步而出,与船家打过招呼,立在船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河道水面变窄了不少,看起来很快将到终点,晨风微凉,水鸟翱翔,清脆的鸣叫声响彻天空。 忽而啾啾两声清越,水鸟似都有灵性般呼啦一下子尽数往船上飞来,扑棱棱地掠过秦溪头顶,令秦溪吃了一惊。 返身看去,原是孙小玉,蓝衣飘飘,乌黑的发梢随风轻扬,五六只水鸟围着她叽叽喳喳,看起来像是鸟儿成了精。 “月啸术还有这等作用?”秦溪惊讶道。 “当然啦,我家老祖喜欢在山林中长啸,别人听起来犹如凤凰鸣叫,能吸引整座林子的鸟呢。” “你这本事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与邹钰待在一起的一名书生。” “啊?虽是书生,如果与邹钰同行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好人呐。” 孙小玉又一声清越,水鸟欢叫着四散飞去。 “确实不是什么好人,那人懂得飞鸟的语言,可以驭使鸟兽,做了许多歹事。” “哇,这世上能人异士真多。”孙小玉由衷赞叹道:“只可惜人各有志,否则这些厉害的人都聚在一起,什么事做不成呀。” 秦溪尴尬一笑:“算下来,好像聚集在阴阳家的能人异士倒是不少。” “阴阳家的首脑,是那个叫天机阁主的?” 秦溪闻言一愣,孙小玉道:“昨夜幽子姐姐与你说话,我都听到了。” 秦溪沉默半晌,点点头道:“目前知道的消息,天机阁主正是阴阳家的首领。” “如此看来,天机阁主也不是好人呐!”孙小玉脆声道。 秦溪淡淡一笑,面色有些苦闷:“这得看立场,或许在他看起来,所作所为都是替天行道呢。至少我接触过几个与阴阳家有关系的,心中似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信仰,明明做的是害人的恶事,却不后悔,不退缩。” 孙小玉趴在栏杆上,一双大眼睛盯着秦溪,半晌笑道:“从未见秦大人这般烦忧,难道他们的信仰让秦大人困扰了?” 秦溪莞尔一笑,摇摇头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或许与他们相比,我没有什么信仰,才会觉得诧异吧。” “嗯……也不能说没有吧,秦大人做的是大晋的官儿,守护的是大晋的子民,已然自觉站在异族的对立面,这大约也算一种信仰吧。” 孙小玉笑嘻嘻随口道,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秦溪心中一震,忽而想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晋人的代入感,想来也觉得可笑。 要真的论起来,自己何尝又不是异族。 先秦谷国后代,一个许久没有提及的名字。 跨越五百余年,谁还知道谁是谁的后代,谁又是谁的族人。 “那么秦大人打算放过幽子姐姐吗?”孙小玉见秦溪怔怔不言,忽而问道。 “你觉得呢?”秦溪反问孙小玉道。 “呃……总之我不喜欢她。”孙小玉答的干脆:“或许是因为她是异族,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总觉得她满心都是算计,不像秦大人。” 秦溪哑然失笑:“不像我这么单纯愚笨是吧?” 孙小玉忙摆手道:“不不不,秦大人是真诚。” 秦溪望向河面,轻叹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烂好人,撇开倭人所作所为不谈,辉夜幽子是睿王殿下要送给东海王的,这背后不止是一个简单的交接,而是一种态度。我不能坏了睿王的事,所以在见到司马越之前,我不会放她走的。” 孙小玉讶异道:“江东那些人要害你,你还忠心耿耿为他们做事?” “没办法,江东还有几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总还是不想让江东乱起来的。” 孙小玉哈哈一笑,大大咧咧拍了拍秦溪的肩膀:“秦大人可真能忍。” 忽而转过一片窄小的河湾,河面突然宽阔起来,远远见一连绵的山脉起伏,近处有一山峰突兀而起,崖壁皆是刀削般的巨岩,宏伟壮丽。 “咦,这是嵩山,我们到了哦。”孙小玉惊喜道。 晌午时分,大船靠岸,这码头便在城门外,初冬天气晴好,秦溪远远便能望见,城门上书两字:“阳城”。 “从这到荥阳大概多久?”秦溪向孙小玉问道。 “得翻过一座山。”孙小玉指着不远处的山峦:“倒也不远,走驿道的话一日可至,只是不知现下有没有盘踞的兵士阻了路。” 秦溪回身四望,甲士们正有条不紊地将车赶下船。辉夜幽子徒步下船,本不愿再坐进车内,看见秦溪的目光,面上一沉,还是乖乖上了小牛车。 “走着看吧,大旗打上,但看谁敢拦路。” “不过……秦大人的大旗写的是献给皇帝,这路却不是往洛阳,而是往荥阳,不碍事嘛?”孙小玉看着甲士扛下来的大旗,若有所思。 “不顺路吗?”秦溪讶异道。 “不。荥阳从此地往东北而去,洛阳往西北,要说起来,距离还差不多。” 秦溪闻言一愣,登时有些犯难。 正犹豫间,却见阳城城门外一片尘灰骤起,一队骑兵奋马扬鞭,却没打任何旗号。 秦溪心里一惊,忙吩咐甲士列阵守备。 骑兵转瞬便至,领头一人宽袍短须,神采奕奕,有仙风道骨状,秦溪见了不禁暗叹,若说诸葛稷年少风流,谢裒豪爽不羁,王导睿智亲和,来人只怕将这些特质尽数融合,谁人见了都得赞一句:“真美颜也!” 此人策马直至车队面前,翻身下马,笑呵呵一揖:“某乃司徒王衍,请问哪位是秦大人?” 秦溪心头一震,虽说这大旗起了点作用,不过消息当也传的太快了,想是如王衍这般人物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也由不得再犹豫,即迈步上前,恭敬一揖:“下官秦溪,拜见司徒大人!” 王衍见秦溪只揖不跪,面上愣了下,很快又恢复常态,郑重道:“秦大人远来辛苦了!越王殿下嘱在下在阳城迎接秦大人,眼下正是午时,不如众将士一并进城歇息用膳,如何?” 秦溪瞥了眼王衍身后百余名带甲骑兵,皱了皱眉头,恭敬道:“那就有劳司徒大人了!” 第178章 装傻充愣 王衍一骑在首,秦溪在侧,后面跟着孙小玉和车队,再往后,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肃而行。 秦溪瞥了眼王衍带来的骑兵,心里冷哼一声。 这哪里是请将士入城歇息,分明是连逼带绑,若自己说个不字,怕是后果难料。 这队骑兵根本不像晋人,身高体阔,面目凶悍,马匹雄壮,任一单骑看起来都是以一当十的存在。若放到江东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根本无人能敌。 要么是故意威吓,要么是志在必得,带这样的骑兵前来,王衍其心昭昭。 无非是瞄上给皇帝的军器,打算就这么截了吧。 而从王衍上来就点名找自己的情况看,基本可以肯定王导早已将一应信息传给这位要好的堂兄。 或许,前方正有个陷阱等着自己。 罢了,装傻充愣吧。 “听闻王司徒与王导大人是亲戚?”秦溪恭敬道。 “不错。”王衍淡淡回了句,面有和善的笑意。 “王导大人在我们江东威望极高呢,王司徒又深得陛下器重,王家果然满门皆是国之栋梁啊!”秦溪由衷赞叹道。 王衍呵呵笑了两声:“秦大人过誉啦!王某不过是幸得越王殿下赏识罢了。” 王衍表情并无明显变化,这一句也确实表明其并非皇帝的人,反倒非常忠心于司马越。 只是眼看城门将至,秦溪心里越发有些不安。 不多时,一行队伍正至城门之下。 抬眼看去,阳城城门破败不堪,四下草木萧索,行人寥寥无几,带甲兵士却不少,一只苍鹰立在墙头,冷眼俯视众人缓缓通过城门。 铁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过甬道时声势愈发雄壮。 “王大人手下真乃兵精将勇,领这支骁骑来保护下官这车队,实在是大才小用了。”秦溪面带笑意,再恭维一句。 王衍摆摆手,淡淡道:“并非专程为保护秦大人的车队,而是防范这一带的乞活军。” 秦溪故作讶异道:“此地近王都,居然也有乞活军?” 王衍叹道:“并州失守,自去年起数股乞活军便在相邻州郡流窜。越王殿下曾招揽乞活军首领,但他们却都不降,真是太不懂顺势而为了!不过这些人除了劫掠求生外,也积极与北蛮作战,所以暂时还犯不着下大力气清剿。” 秦溪略略点头,又称赞道:“越王殿下与王大人手握如此雄壮的骑兵,哪里还用得上那些乞活军。” 王衍面露笑意,手臂向后一挥,宽袍迎风而鼓:“此乃拓跋鲜卑骑兵,自然骁勇异常,不过这支骑兵人数并不多,眼下兵刃箭矢皆供应不足,难以发挥其最强实力。说起来,秦大人这次带来的军器正是解了燃眉之急!” 秦溪心里一咯噔,王衍这一句几乎已经明着索要军器了。 “额……王大人,睿王殿下令下官要把军器交付陛下来着,这……”秦溪故作为难状道。 王衍一声冷哼,毫不客气道:“洛阳的城门还得靠越王殿下来守,军器给那小子,有什么用?” 话说到这份上,秦溪自然打死也不敢接了,只得哈哈一笑,岔开话题道:“方才见到这些骑兵便觉着雄壮异常,没想到居然是北方鲜卑人!鲜卑可是王大人的盟友吗?” 王衍略略皱眉,正色道:“怎么能说是我的盟友呢!我王某只区区一文吏,怎敢随意与藩王结盟!鲜卑人多有封地,辽东辽西各部素来效忠我大晋,更愿为越王殿下所用,阻击匈奴敌寇,战功卓着。有鲜卑铁骑相助,料想越王殿下不久就能平复叛乱,重现武帝荣光!” 秦溪闻言一怔,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信息,立即作不解状追问道:“辽西辽东各部……原来我朝这些州郡本都是鲜卑人的吗?” 王衍轻轻拍拍秦溪肩膀道:“秦大人还年轻,不了解我朝情况也很正常,如今辽西郡以鲜卑宇文部和段部为主,辽东郡以鲜卑慕容部为主,不过这些州郡当然也是有汉人的。鲜卑人多爱慕中原文化,也深知庄子所言借风势、乘风起的道理,懂得依附皇权,借强者之势,单这一点,比那些乞活军有见识多了!” 王衍一席话大有泱泱大国俯视蛮夷小国鹦鹉学舌之意,言语间尽显名士风采,若不是秦溪已探知阴阳家的一些事情,真要信了王衍。 如今却只觉得有些好笑,井底之蛙却还大言不惭,无非是想显摆司马越最为强势罢了。 但好歹是个这厮是个司徒,无奈下,只得面露钦佩之色,恭敬道:“原来如此!北蛮异族竟也臣服于越王殿下,有殿下在,我等无忧矣!” 王衍瞥了两眼秦溪,淡淡一笑,似有些轻蔑之意,随口道:“看起来,我堂弟似乎对秦大人有所误解。” 秦溪心中一震,忙满面惊讶道:“司徒大人何出此言?” 王衍摆摆手,缓缓道:“不提了,秦大人也算是个明白人,今日我设宴招待你等,东西留下,人走便是。” 秦溪面色一滞,尴尬道:“那陛下那边……” “他不会说什么的。”王衍袖袍一挥,对着前方道:“请吧。” 秦溪抬眼看去,却见一幢高门陈旧大院,工整写着“光明正大”四个字,该是阳城的衙门,被王衍收作临时宅府,内外甲士林立,气势迫人。 衙门外的兵士见车队至,直接开了侧门,五辆牛车入得大院,立即有着官服之人招呼六名甲士。 王衍对官员道:“众将士远道而来,务必好生招待,安排馆驿住下。” “是!” 秦溪心知,或许这算是救了六名甲士一命。 众人下了马,孙小玉见如此多的甲士,早已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辉夜幽子出了牛车,更是满面忐忑不已,低眉顺目,都不敢抬头。 秦溪跟着王衍上殿,忽而又装傻问道:“之前听闻越王殿下在荥阳,难道又移到此处了?” 王衍步子略一迟钝,回道:“越王殿下不在此处,如何?” 秦溪故作讶异道:“哎呀早知如此,还是得转道荥阳。下官此次奉睿王之命北上,其实不光是运些刀兵,还捎带了一个人,算起来此人与辽东或有点关系。睿王特意嘱咐,此人务必当面献给越王殿下。” “哦?”王衍登时来了兴趣:“所带何人?” 第179章 公主殿下 秦溪向身后示意:“此乃倭人邪马台国之公主,睿王殿下听闻邪马台或与辽东交往密切,特将公主殿下献与越王,助越王统御异族,建立不世功勋。” 王衍细看去,确见这女子容貌与晋人相异,沉吟片刻,郑重道:“睿王一片心意,在下确实难以定夺。现下时间尚早,在下有个建议,不如就此上路,秦大人带上此人,随在下一并觐见越王殿下,如何?” 秦溪道:“谨遵司徒大人安排!” 王衍即返身离开,对左右吩咐交代,秦溪则回到辉夜幽子的小车边,拾掇行李,略做准备。 “秦大人什么打算?”孙小玉紧跟着秦溪,悄声问道。 “你与我送辉夜幽子去荥阳,之后陪我去洛阳,可好?” 孙小玉一脸兴奋:“还以为你要把我抛下了呢。” “我又不认得路,不带你,我还能上哪去。”秦溪低声道了句,又对守在小牛车一旁的兵士道:“可否将这小牛换一匹快马?在下一会陪王司徒觐见越王。” “小的得请示下。”兵士恭敬答道。 秦溪点点头,兵士立即跑开,这样一来,小车边上十步内已没有王衍的人了。 辉夜幽子一脸幽怨,缓步行至秦溪面前,低声道:“秦大人果然还是要将奴婢交给司马越吗?” 秦溪左右一瞥,确定无人偷听,即低声道:“睿王殿下吩咐,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不遵,私放你是不可能的。” 辉夜幽子的面色立即暗沉下去。 “但是,眼下辽东慕容鲜卑与司马越交好,我不说你是俘虏,也不主动提镜湖水战之事,想来以你一国公主的身份,司马越也不会对你乱来。目前各方势力中,司马越最为强大,待在他边上,总好过跟我四处亡命。” 辉夜幽子闻言大惊,未料到秦溪最终还在替她谋划,一时间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秦大人还是心善啊!”孙小玉笑道,又略略皱眉:“但是镜湖水战沸沸扬扬,我都曾听说过,那王衍与王导关系好像不错,他会不知道此事?” “知道也无妨。各为其主,其心已经不一了。我这一路盛赞越王,王衍便暂时收了杀机,否则我们怕是没命到这里。” 秦溪虽然一副云淡风轻得语气,余光却时时留意着不远处发号施令的王衍。 王家人,个个都不简单。 辉夜幽子深深看着秦溪,眼中有泪光闪烁,正欲跪拜,秦溪立即制止:“公主殿下,务必注意身份。” 正说间,秦溪瞥见王衍已往此处走来,即快速对辉夜幽子道:“该有的姿态拿出来,切勿露了马脚,否则你就等着受罪吧!” 辉夜幽子面色一震,立即试图抬首挺胸,孙小玉也挽住其胳膊,权作侍婢状。 “秦大人,我们这就起行?”王衍快步走来,笑眯眯道。 “好!只是公主殿下不习惯骑马,我们这小车的牛远来疲惫,行动迟缓,还需换匹快马,否则误了行程。下官已与司徒大人的兵士说了,应该很快便好。” 王衍略略点头,瞥了眼一脸高傲的辉夜幽子,恭敬一揖,再次走开。 秦溪稍稍舒了口气,示意孙小玉带辉夜幽子先上车,远见一兵士牵两匹棕马而来,自觉把车首的位置让了出来,却没想边上有一人沉声道:“秦大人要舍弃我们了吗!” 秦溪讶异回身,原是一路紧紧跟随的六名甲士之一,策马提枪押尾之人,也是甲士首领,此时面色严肃,正抱拳相对。 “庾将军。”秦溪郑重抱拳:“此一去多阴谋凶险,况且我将回归江湖,实在不便与诸位同行了。” 甲士面色坚毅,但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下去,顿显失望。 秦溪轻叹口气,缓缓道:“我记得你是会稽郡庾家的亲眷吧?” 甲士点点头,默然无语。 “你与其余五个兄弟皆是江东人士,家中亲眷俱在,不应该亲身赴这北方的乱局。不像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回去吧,王司徒不会为难你们的。” 秦溪从袖中掏出钱袋:“这钱还剩下些,权作兄弟们回去的盘缠,应该够了。” 甲士却不接,低声道:“大半年前,小人年少无知,作了顾家的门客,还曾亲身阻挡过秦大人入府,那时蜀汉公主一句‘兵士不能北击来犯之敌,实属可悲’深深触动于我,故此才辗转至安东将军府任职,能与秦大人同行向北真乃小人福分,只可惜半道上那些弟兄们竟都死在自己人手里!小人不愿再回那种地方,只愿长久跟随秦大人!请秦大人准许!” 秦溪长叹口气,仔细打量眼前的甲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我记住你了。兄长如此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应该在北方乱局中白白送了性命。为军者守土为民,你的职责应该是用宝贵的生命守护好江东子民,回去吧,江东需要你,睿王也需要你。” 秦溪不由分说将钱袋放在甲士手中,笑道:“你才刚迈入内劲境界门槛,跟着我还不够拖累的呢,带着兄弟们回去,好生习武,待我返回江东时,希望你已是一名宗师!” 甲士怔了半晌,沉面嘭地跪地一拜,振声道:“末将领命!” 扬沙滚滚,马蹄声声,自阳城到荥阳一路,草木凋敝,山野黄沙,路有遗骨。 王衍策马而行,秦溪驾着马车,二女自然在车内。 这一路,王衍只带了五名鲜卑骑兵。 什么乞活军,都是托词罢了。 秦溪心如明镜,也不愿多言,只是想尽快完成这些事务,尽早去洛阳寻青竹。 然而王衍像是看穿了秦溪的心思,突然问道:“见越王后,秦大人有何打算?” 秦溪干笑一声:“自然想回江东复命。” 王衍淡淡一笑:“我那堂弟心思深,你若是得罪了他,还敢回江东?” 秦溪作愕然状道:“如同司徒大人之言,我岂不是无路可走了!” “有没有想过,为越王殿下效力?”王衍随口一句,看也不看秦溪。 秦溪沉吟片刻,尴尬道:“只怕如此这般会名声不好。” “说的也是。”王衍哈哈一笑:“不过话说回来,秦大人识时务,愿舍弃四箱军器,也省了我不少事,若秦大人有所需,但可开口。” 秦溪瞥了眼王衍,笑道:“下官还真想请司徒大人帮个忙。” 王衍面色一怔,未曾想还有如此顺杆爬的本事,只得淡淡道:“你说。” “下官想请司徒大人费点事……杀了我!” 第180章 谷仲溪 王衍眉头一拧,车内听着的二女也心头一惊。 “秦大人这是何意?”王衍狐疑道。 “我得罪了王导大人,江东已然回不去,如今又把睿王殿下交付给陛下的军器尽数留在王大人手中,这是同时得罪了睿王和当今陛下,别无它法,还请司徒大人将我杀了吧。” 王衍愣了半晌,忽而哈哈大笑:“秦大人看来远非表面这般忠纯呐。” 秦溪抬手一恭:“乱世之内,苟活命而已。” 王衍道:“好,既然如此,我便放出风去,就说你……自阳城至荥阳途中遇乞活军,死在乱军之中,如何?” “多谢司徒大人!” 王衍仍挂着笑意,马鞭一抬:“前方再有五里地就要到荥阳了,你作何打算?” 秦溪当即将马车停在路旁,翻身下车,王衍一挥手,一名鲜卑骑兵下马一跃,坐上车夫之位,将其战马让与秦溪。 “等等!”一女声惊唤道,马车帘撩起,孙小玉蹦蹦跳跳出来,站到秦溪面前:“又想把我丢下!” 秦溪对王衍一揖,尴尬道:“舍妹,不管到哪都缠着我,没办法。” 王衍摆摆手,却见车内帘后,邪马台公主一脸凝重之色,即拱手道:“公主大人,前方不远就是越王殿下的首府,请屈尊车内稍歇,很快便到。” “有劳司徒大人。” 辉夜幽子开口,汉话虽蹩脚,但威严高冷的语气自然天成。 车帘放下,王衍与秦溪欠身一揖:“那么便再会了。” 秦溪长揖而拜。 马蹄声声,一行队伍渐行渐远。 秦溪将包裹系在背上,翻身上马,对孙小玉伸出手道:“上来?” 孙小玉脸颊飞上两片绯红,一搭手,稳稳坐在秦溪身前,感受到秦溪的气息正在耳边不时萦绕,不禁羞羞地道:“秦大人怎么此时愿意与妾身共乘一马了?” 秦溪大咳两声,面色大囧,正色道:“请孙小娘子注意言辞!现下只有一匹马,我也是没办法。” 孙小玉噗嗤一笑:“方才不是还说我是你妹子呢,现在就成孙小娘子了,秦大人这嘴上也没个准头,一肚子坏水。” 秦溪哑然失笑,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这荒山野岭的很不安全,快说洛阳怎么走吧!” “跟着秦大人,哪哪都安全。”孙小玉笑嘻嘻,声音犹如百灵鸟般清越,然而凉风渐起,天色将入夜,确实也不便在路上耽搁,便向后一指道:“倒回去,不远处有个岔路,一路向西便是。” “大约需多久?” “快马也就两个时辰吧。不过这一路都是山道,颠簸得很呢,秦大人若是赶时间,可得将妾身抱紧些,不然妾身可要掉下去了。” “咳!!咳!” 秦溪满面酱紫色,策马而行,半晌憋了句:“可别再唤我秦大人了,自此我与朝堂无缘。” “那我叫你啥呀?秦哥哥?还是……夫君?” 秦溪的脸已经快憋肿了,长叹一声,正色道:“请孙小娘子叫我……谷公子吧。” “谷公子??”孙小玉万分讶异,终于收了戏弄秦溪的心思。 “……嗯,我本名叫谷仲溪。” 黄昏斜阳,孤雁泣天。 目光越过远处起伏的山峦,却看不见心中的五色湖。 遇到诸葛稷时,抛弃了曾经的身份。 下江东,起名望,同入仕。 然而终究不为世人所容。 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性子,还是因为这世道? 如今,秦溪已死。 行走在这世上的,唯余下早已不再少年的谷仲溪。 入夜时分,一骑两人行至偃师,本欲寻个小店吃些东西,牵着马走在街上,却只见满目废墟。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孙小玉难掩震惊,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个小县城可谓是洛阳门户,无比繁华,如今怎么成这个模样!” 谷仲溪没有说话,只暗暗留心着道路两侧的房屋,分明可以见到,隐隐有灯火的窗户后面,一双双眼睛在窥探着两人,街角偶见玩闹的孩子,但在两人靠近时,皆被大人厉声唤了回去。 “我们看起来很凶吗?”孙小玉有些不解。 谷仲溪微微皱眉,回身看了眼牵着的马。 此马身材雄壮,毛色漆黑,确是一匹好马,只是头上套着一个皮囊,腹下裹有甲片,一眼便知其身份。 “走吧,我们寻个小巷子捣鼓一下。” 谷仲溪牵着马匹转入一条没有任何灯火的小巷,将马拴在枯树上,开始着手清理马身上的护甲。 “难道他们以为我们是军人?”孙小玉讶异道。 “不是军人却骑着军马,怕是更加可疑,说不定是偷抢来的,那便得罪了一方军阀。与我们这样的人,谁还敢示好。” 谷仲溪语气淡淡,却透着这世间的炎凉。 啪!啪!啪! 忽然,黑暗的角落里有三声掌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子年纪不大,竟然有这般见识,着实惊人!” 孙小玉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谷仲溪却神色淡然,缓缓道:“老人家在那里看了我们许久,如今又出言交流,难道不怕我们带来什么灾运?” “老骨头而已,有什么可怕的。”黑暗中窸窸窣窣,一具矮小的身形显出,缓步向二人走来。 “二位看来不是本地人,这么晚了,要不要寻个地方住下?” 孙小玉警惕地抬眼看着来人,借着微弱星光,却见此人长相十分吓人,两只眼睛似乎是瞎了一只,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有张硕大的嘴巴。 “住宿倒是不用了,我们还得往洛阳去,不过老人家可有食物?我们兄妹两确实有些饿了。” 老人嘻嘻一笑,哑声道:“有有有,我家就在这巷尾,二位若不嫌弃,可将马就留在此处,随我去用些膳食吧。” 孙小玉拉了拉谷仲溪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 谷仲溪却淡淡一笑:“如此,便有劳老人家了。” 孙小玉只得紧紧拉着谷仲溪,半步也不敢离。 “你们两人,真的是兄妹?”老人颤巍巍在前引路,头也不回地道。 “江湖兄妹,也是兄妹。”谷仲溪随口答道。 “那老夫便多说一句,这小娘子姿容秀丽,皮肤白皙,怕是很容易被抓哦。” “抓……抓我做什么……”孙小玉结结巴巴问道。 老人突然止步,停在一矮小的木门前,回身咧嘴而笑,硕大的嘴巴里面仅剩寥寥几颗牙齿,看起来十分可怖。 “做什么?自然是吃掉了!” 第181章 暗门 老人的笑容令孙小玉不寒而栗,吓得立即躲到谷仲溪身后。 谷仲溪却并未表现任何戒备,反而跟着老人走进矮小黑暗的房内,随口问道:“当真有吃人的事情吗?” 老人摸索着点亮蜡烛,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仅有一张小桌,一个窄小的床铺,靠床边的架子上放着许多瓦罐,大多残破不堪。 “前几年,有个叫张方的将军,攻占洛阳,掳掠宫中宫女妃嫔数千,充作军妓,夜里满足军士的肉欲,白天宰了吃肉,一场行军下来,数千人仅剩几十人。” 老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日常小事,可每一个字的内容让人听起来都如坠入冰窟一般。 孙小玉倒抽一口凉气,眼前似浮现那样的场景,拼命克制不去想,血腥的画面却直直钻入脑海。 吱。 老人将一只快要散架的凳子推给谷仲溪,又将另一只递给孙小玉,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孙小玉的脸,笑道:“小娘子这样的估计能活到最后,留下来的都是漂亮的。” 孙小玉全身冰冷,听着这句话一点庆幸的感觉也没有。 “那如今这洛阳内外,可还有吃人的事情发生?” 谷仲溪一面淡淡问着,一面细细打量着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最近……倒是没有。” 老人如变魔法般,从一只瓦罐中倒出一大块酱好的肉,盛在碟子里端上桌。 孙小玉看着微微泛红的肉,忽然一阵恶心,跑到门边拼命呕吐起来,一阵翻江倒海,感觉胃都要吐出来,忽然觉得肩膀上被人拍了下,以为是谷仲溪过来安慰,忙回身看去。 目光却正和那古怪老人浑浊的眸子对上:“小娘子身体不舒服?” “呀!!”孙小玉尖叫着,紧紧贴着门框,吓得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不好吃,请放过我……” “别吓她了。”谷仲溪语气中有淡淡的笑意:“她没问题。” 老人闻言一怔,忽然间弓着的腰直了起来,对谷仲溪一揖道:“是。” 孙小玉眼泪还挂在脸上,一时间惊愕不已。 “我们进去说罢。”谷仲溪并没有动桌上的大肉,反而站起了身子。 那老人并未言语,挺拔的身躯直走到床边的架子处,手按在床头立柱上轻轻一拧。 只听一阵咯咯的响声,床板自动向上翻开,底下的地面缓缓向两侧滑动,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面有幽蓝的微光。 孙小玉已完全呆住了,杵在门边上似木头一般,直到被谷仲溪一把拎过来:“快进去,别被人发现了。” 孙小玉只觉得眼前的谷仲溪似乎是个陌生人,但眨眼间自己的双脚已站到窄小的木质楼梯上,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下挪,心里祈祷着,希望下面不要是杀人的屠宰场。 走了几步之后,只听身后咚地一声,孙小玉心中一惊,赶忙回头,却见是谷仲溪也跟着自己下了暗门,不免多了一丝希望,然而再下几步,又是咯咯的响声,回头看去,那老人也跟着下了暗门,门板正在缓缓闭合。 孙小玉心跳的极快,知道自己如今已没了退路,只得咬着牙继续向下走去。 窄小楼梯并不长,但因为孙小玉走的极慢,几乎过了一盏茶时间才到平地,而在这下行的时间内,不论是谷仲溪还是那老人似心照不宣一般半句话也不讲,只有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踏上平地,眼前的景象令孙小玉又是一惊。 一间宽敞的石头砌就的屋子,光线不是十分明亮,墙上有磷石一般的东西发着微光,这也是暗门内幽蓝微光的来源。 老人绕过两人,快步走向石屋中心,一阵摸索,一盏烛台被点亮,火光跳跃中,很容易看出这屋子的布局十分考究。 孙小玉与谷仲溪所在处似乎是外间,并无太多陈设,再往前五步处乃半人高的石台,天然将屋子分为两部分。石台之内,墙边整齐摆放着兵器架、食物架和书籍架,一张长板条桌横在中心,两侧均是坐榻,再往内,最里面的墙壁上镌着一个瑞兽的图腾,所用的材质如墨,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钜子大人请。”老人恭敬引道,声音年轻而有力。 谷仲溪点点头向内走去,边道:“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墨宁。”老人边回答,边对孙小玉一笑:“小娘子,方才对不住了。” 此番的笑容再无先前的阴森可怖,满满都是和善。 “你们……这……都是……” 孙小玉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墨宁给二人倒了杯茶水,又取出浆饼、小菜,笑道:“小娘子饿了吧,快来吃吧。在下自以为伪装的很好,谁知还是被钜子大人一眼看穿了。” 谷仲溪招呼孙小玉到身边坐下,自己先灌下一大口茶水,摆摆手:“宁公子的易容术惟妙惟肖,我哪里能看穿,只不过留意到宁公子一直在盯着我手上的扳指,言语间并无杀气,呼吸吐纳的节奏也是用的墨家心法罢了。” “原来如此!”墨宁显得十分兴奋,赞道:“早就听家主说过新任钜子惊才绝艳,不仅武功高强,见识也非同一般,今日亲见,才知家主之言非虚。” 谷仲溪闻言倒是皱了皱眉头:“墨梁……有与洛阳联系的方式?” “墨家一贯有自己传信的方式,墨家子弟多大隐于市,这一套传信的机制也只有墨家人知道,虽说速度上不及飞鸽快捷,但安全性上当属首屈一指。” 谷仲溪点点头道:“若如此,改日请宁公子帮我传一则信给墨梁,此外,我的行踪不要透露给他人。” 墨宁郑重一揖:“钜子吩咐便是,”后又指着谷仲溪的手笑道:“但钜子若想隐藏身份,怕是得把这个东西换个地方保管,且不说墨家人都认得钜子印,如今百家盟内也不乏熟知钜子印的人。” 谷仲溪点点头:“宁公子说的是。” 墨宁淡淡一笑,又问道:“钜子此番来洛阳,是有要事?” 谷仲溪沉吟片刻,反问道:“江湖人皆以为是我导致山阴逍遥阁倒塌,害了数百毒宗子弟性命,这等事情,你不知道?” 墨宁哈哈一笑:“在下并不知道,不过知道或不知道皆不重要。” 谷仲溪略有讶异:“怎么说?” “江湖人是江湖人,墨家是墨家。江湖认为的对与错,于墨家而言并无意义。墨家子弟,从来只听命于钜子。所以所谓逍遥阁或是什么阁的事情,家主不会说,也不必说。” 谷仲溪摇头而笑:“我还以为我名声狼藉,在江湖已难以立足,却未想到原来还有这般待遇。” “钜子大才,无需在意尘芥之言。” 谷仲溪沉吟片刻道:“我此番到洛阳,虽说是无奈之举,确实也有自己的事情。宁公子,看你方才拿出的那块剧毒之肉,想必与毒宗也多有接触,我便是想打听一位毒宗故人的下落。” 墨宁淡淡一笑:“钜子想问的定然是毒宗副宗主,青竹小娘子对否?” 第182章 四娘 谷仲溪哑然失笑。 墨宁道:“青小娘子与钜子的事情,家主也是有知会过的,嘱我们在此地遇到青小娘子需得礼遇。只是自青小娘子到司州以来,我也未曾见过她,我们与毒宗的接洽都是另一位女子主动上门完成,此人唤作四娘。” 谷仲溪微微皱眉,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熟悉,细细思索半晌,方想起是葛洪之前无意间提过。三娘四娘,三娘是仡楼芳,四娘原来便在此处。 “这位四娘,大概多久来一趟?” “不好说,有时数周,有时隔日,得看事情缓急,她来此处,多是想打听某处战况,或是寻求墨家组织的帮助,毕竟留在北边的江湖人不多,总也得守望相助。” 谷仲溪略一点头,思索片刻,又道:“那个毒娘子,你见过没?” “见过。”墨宁平静作答,谷仲溪倒是心中一怔。 “先番青小娘子未来洛阳时,毒娘子便在此地,说是司州有九窟十六寨,俨然又一个毒宗聚集的大州,不似我们墨家仅这一处联络点,还是在洛阳城外。只是如今,她已往幽州地界去了。” “走了?”谷仲溪十分讶异:“走多久了?” “得有好几个月了吧,大概青小娘子过来后不到一周便走了。” “这么早!”谷仲溪皱起了眉头。 “钜子找毒娘子也有事么?墨家可以代为传信。” “不,不用。”谷仲溪摇摇头,心里疑窦顿生。 若是毒娘子早早便离开司州,那又是何时给仡楼春传信要其陷害于己?究竟,又是何目的? 墨宁见谷仲溪默然无语,拱手道:“在下以为,钜子若寻青小娘子也不急一时,可以先在此处住下,这间密室机关重重,可守可退,比外面安全百倍,看起来钜子这位妹子武功平平,总好过真的在外面被人盯上。”言罢,还向孙小玉瞥了一眼。 谷仲溪沉吟片刻道:“也好,那我们就明日白天再进城看看。小玉,你觉得如何?” 谷仲溪正看向孙小玉,却见其嘟囔着嘴,一脸不开心:“钜子大人说在哪就在哪好了,奴婢武功不济,出去乱跑会给人捉了去吃掉。” 谷仲溪微微一笑,对墨宁道:“别看这丫头内息修为一般般,她有个独门的本事,厉害的紧,我曾亲身体验过。” 墨宁恍然大悟,透过易容过的假面,目光中满是狡黠之色,轻声道:“钜子大人,这个不必说出来,自己知晓便好。” 谷仲溪一时没听懂,一脸愕然。 孙小玉愣了半晌,忽然会意,一口猛啐:“呸!臭流氓!” 墨宁哈哈一笑,拱手道:“若钜子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在下上去了,上面太久没有人,也不好。” 谷仲溪一拱手:“有劳了。” 墨宁褴褛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余下两人待在偌大的石屋里,一时有些尴尬。 “这坐榻通联,好似胡床一般,怕就是让人睡的吧。” 谷仲溪带头躺下,觉得后背软软的,还蛮舒服,侧面看去,却见孙小玉坐在桌边,一脸苦闷。 “你怎么了?”谷仲溪关心道。 “我……内急……”孙小玉无比尴尬。 “哈,那你要上去吗?” 孙小玉拼命摇头。 与其面对唬人的墨宁,还不如憋死。 谷仲溪坐起身,环视石屋,指着外间墙角处一处凹陷道:“那边有个排水槽的结构,怕就是预留此事,你去吧。” “嗯……你……不许看!” 孙小玉满面羞赧,却见谷仲溪已然躺下,侧身而卧,不一会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孙小玉淡淡叹了口气,脑中只剩下两个字:“木头。” 清早,谷仲溪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觉得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翻身而起,却见孙小玉满眼血丝,正坐在桌前发呆。 “小玉早,起得好早!” “嗯……”孙小玉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你不会一宿没睡吧?”谷仲溪讶异道。 孙小玉抬眼瞥了下,一声轻叹,略略点头。 “那,要不一会我自己入城,你在此再歇息片刻?” “不!” 这声回答倒是斩钉截铁,谷仲溪尴尬笑了笑。 墨宁也起得很早,谷仲溪从暗道出来时,墨宁还是那副易容后的装束,蹲在矮小的木门边上往外看。 街上行人寥寥,仍然是一副萧索的模样,只能望见巷口拴在树上的一匹黑马,兀自咬着树下的杂草。马背上的行囊已经被墨宁拿进屋子里,看来大概是确实要将这里当做长久的落脚处了。 “钜子大人这就要进城了吗?”墨宁问道。 谷仲溪点点头:“好歹是帝都,之前没来过,早些进城看看。” “好,只是可否请钜子帮个小忙。” “宁公子请说。” 墨宁取出一吊钱,一壶酒:“城西有座破庙,城师伯应该在那里,请钜子大人顺道带给他便可。” “哦?墨城师叔吗?原来他也在洛阳!”谷仲溪十分惊喜。 “城师伯本就是司州人,近来朝局动乱,他不再替官府捉刀,自然便寻个地长住下了。” “好,我一定带到!” 共骑黑马,一路闲庭信步,未到晌午已至洛阳城门,但见城外几如坟场一般,两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凉气。 寸草不生,一片焦土,举目无人,满地枯骨。 这些年来,各路兵马围绕洛阳的战斗不下千起,城门破了修,修了破,城墙的砖石上道道兵刃痕迹,鲜血浸染的痕迹,甚至还留有许多箭矢。 相较这些惨状,城门口乌甲带刀的卫兵便显得愈加肃穆,每个经过城门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留下脑袋。 “站住!下马!你们两来洛阳做什么?”一卫兵厉声道。 谷仲溪不想多事,当即下马恭敬道:“军爷,在下是来省亲的。” “亲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活的死的?” “名叫墨城,住在城西,尚且健在。” “嗯。”卫兵冷哼一声,也未看其登记,只手一伸,杵到谷仲溪面前。 意思很明白,给钱! 谷仲溪皱了皱眉,摸了摸,身上仅存几块铜板尽数放到卫兵手心,谁知卫兵收了钱居然大怒道:“这点钱,他娘的打发要饭的!” 谷仲溪愕然道:“军爷,在下出来没带许多啊!” “放屁,穿着上好的衣服,带着个小美女,分明是进城投机的商人,还敢说没带钱!” 铮! 长刀出鞘,卫兵气势汹汹道:“我看你俩是敌人派来的探子!兄弟们,给我拿下!” 谷仲溪面色铁青,双手捏的咯咯作响,正欲动手,忽听得边上一慵懒的女声道:“几位军爷,放他们进去吧,这点银子拿去换些茶水。” 谷仲溪循声看去,却见一位高挑的女子正欲出城,身材姣好,着黑衣薄纱,还蒙着面,显得十分神秘,但卫兵似乎都认得她,立即息了怒气,笑眯眯接过碎银子,转而对谷仲溪道:“进去吧!” 谷仲溪与孙小玉连忙快步过了门岗。 远远只听得卫兵谄媚道:“四娘,又出去呀!” 谷仲溪心中一震,忙回头看去,那黑衣女子几声媚笑:“是呢,去去就回,各位爷,有空去我那里玩呀,算我的!” “呦!四娘开口,那必然去捧场啊!哈哈哈!”几名卫兵放肆大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谷仲溪这就欲欺身上前询问,却被孙小玉狠狠拉了一把:“你不要命了吗!就算你不要命,你那相好的苦心潜伏这么久,就被你这么光天化日下在城门口破了形!” 谷仲溪登时一愣,犹豫间,那四娘早已飘然而去。 第183章 偌大洛阳城 漫步洛阳街道,满目疮痍。 许多楼宇已在战乱中化为废墟,存留下来的,也显得破败不堪。 这一看去,帝都洛阳,竟不及建邺半分。 只是洛阳城很大,存活下来未逃离的民众还很多,几处荒弃无人的小屋之间,总有一两家开门营业的小店,仿佛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谷仲溪与孙小玉二人牵着马走了近一个时辰,也未从城东走到城中,看看天色,若要到城西至少得午后,但两人手中均没有多余的财物,仅剩的几块铜板给了守门卫兵,一路饥肠辘辘,只得啃着随身带的浆饼充饥。 “你那相好的到底在哪里?能请我们吃顿饭也好呀!这样找下去几乎如大海捞针一般!”孙小玉嘟囔着嘴,抱怨道。 “你不让我在城门口问四娘,丢了线索,哪里容易找哦。” “可是就这点浆饼,吃不饱……” “有吃的就不错了,我这还有半块,你吃吧。” 谷仲溪将怀中仅剩的饼递给孙小玉,不禁想起之前与青竹讨论过的话题,在这世上,如果不出仕,自己拿什么生存下来? 青竹葛洪会行医,墨城能捉刀,镜湖山庄有产业。 立足于世,应当有所谋生之能,可偏偏自己的谋生之能难以轻易出手。 若真做个铁匠,只怕又会引人注目。 但虽回归江湖,谷仲溪却并不想过多依靠墨家的资源,毕竟这个资源,也不是自己的。 孙小玉极不客气地吃掉剩下的饼,咂咂嘴,抱怨道:“我这向导做的真可怜,没有赏钱,连饭都供不上。” 谷仲溪叹了口气,无奈道:“上马走吧,这洛阳太大了,找她也不急一时,我们早些把东西送给城师叔,尽早回墨宁那边吧。” 正说着,两人转过一个街角,却见眼前突兀而起一座高楼,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雕梁画壁,朱墙绿瓦,气派非凡,似这战火专门绕开了这幢建筑,虽未见有人在外面接待,但却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皆是锦衣华服。 谷仲溪不禁抬头看向这幢建筑的匾额,心中却咯噔一下。 逍遥阁! 又是逍遥阁。 哪哪都有逍遥阁?这座逍遥阁难不成也与山阴的一样,明面上做一些皮肉生意,暗地里是毒宗的地盘? 思考间,两人已走过逍遥阁的正门,谷仲溪看得真切,迎门一照壁,画的正是婀娜多姿的舞乐仕女。 “你说,这幢建筑会不会就是你相好的老巢?”孙小玉眼睛发光,捣了捣谷仲溪的胳膊。 谷仲溪皱了皱眉头,“老巢”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 “我们先走吧,上马。” 蹄声哒哒,不多时这幢高楼就消失在孙小玉依依不舍的视线中。 “你怎么不进去看看,万一是呢?” “那种地方,你一个小孩子这么猴急进去做什么……还是个女娃。” “看看怕什么的,难不成他们还吃了我么,我孙小玉什么阵仗没见过,再说了,我这么小,抓去做花魁岁数都不够。” 谷仲溪撇了撇嘴:“先把东西带给城师叔吧,谁知道进去会遇到什么,这楼就在那,又不会长腿跑了。” “说的也是。” 街道上行人并不多,骑上马后,两人很快过了厚重肃穆的宫门,进入城西地界。 这里的房屋毁坏的更加严重,几乎看不见几个完好的屋子,很显然,侵入洛阳的敌人多是由西攻入。 但即便如此,想在这偌大的西城区找到一间破庙,实属不易。 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阵阵寒风吹过,偶尔吹动哪处损坏的窗棂,发出嘎吱一声,似有人在暗中窥伺。 “向导大人,城西的庙,找得到不?”谷仲溪边举目四望,边随口道。 “怎么可能找到?我来这时都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才多大点啊……不如找个人问问吧。” 谷仲溪目光从阴暗的房屋废墟中收回,淡淡道:“这地方,活人没几个,恐怕鬼魂倒是不少。” 孙小玉不禁全身发凉,心中虽有些忐忑,嘴上仍不饶人,骂道:“吓唬我做什么,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墨宁也真是的,不说清楚庙在哪,这么大,怎么找!” 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喳喳叫声骤起,孙小玉被吓的浑身一哆嗦,却见一只乌鸦被马匹惊起,从前方路边的枯树上飞掠而去。 孙小玉拍着心口道:“什么嘛,这里哪里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不如现在就回去算了。” “咦,你看前面,那是不是个人?”谷仲忽然道。 孙小玉定睛看去,斜阳余晖的阴影下,一个佝偻的身影缩在几乎成了废墟的屋檐下,似乎在泥土地上挖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阿婆,钜子大人,快去问问吧。”孙小玉怂恿道。 谷仲溪皱了皱眉,当先下了马,瞥了眼赖在马上的孙小玉,只得牵着马缓步走到小屋前,恭敬道:“阿婆,请问……” 佝偻的身影突然抬起头,倒是将两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个小娘子,面目非常年轻,长相平平,天生弓腰驼背而已。 “呃……不好意思……”谷仲溪有些尴尬。 “没事,公子要问什么?” 这女子声音柔柔,倒是有种知书达理的感觉。 谷仲溪瞥了眼小娘子身前的地面,不知名的小植物冒出了头,心中不禁一怔。 这初冬时节,居然在种植物? 居然还活了? 谷仲溪不免想起镜湖山庄密道里那些不见光的毒物。 “呃……我们要去这里附近的寺庙,请问该怎么走?” “公子要找寺庙,不是应该去城东的白马寺么?自前朝始建,现在仍有高僧呢。”小娘子随口答道,又低头摆弄起地上的植物。 谷仲溪有些无奈,只得具实道:“……其实并不是要找寺庙,是受人所托,要为定居在城西破庙的长辈送点东西。” “哦,原来是这样……城西有两间庙,一间是求子庙,一间是土地庙,公子所言,多半是土地庙吧。从这里折回去,下一个路口一直向南,大约五里,望见两株大树处便是了。” “多谢小娘子,”谷仲溪恭敬一揖,又道:“可否再问下求子庙怎么走?如若土地庙寻不到那长辈,还得再去下求子庙。” “求子庙自此一直向前,三里便是。” “多谢,叨扰了!” 谷仲溪正欲翻身上马,小娘子突然又说了句:“天色很晚了,建议公子不要去求子庙,那里闹鬼。” 马上的孙小玉闻言脸色立即刷地白了。 谷仲溪心中一怔,点点头,勒马而回。 墨城师叔怎么会去求子庙待着,肯定是土地庙。 谷仲溪这样安慰自己,策马飞奔。 但半个时辰后,望着落满灰尘空无一人的土地庙,两人均默然无语。 谷仲溪这才想起来,天下剑术第一的墨城是个瞎子,他又怎会知道是什么庙。 即便知道了,只怕也毫不在意。 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天边的余光仅存一丝,谷仲溪在土地庙唤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人回应,终究放弃了墨城在此地的念想。 “要不今天不送了吧?我们摸个路摸了一天,现在也算知道大概怎么走了,明天再来?”孙小玉忐忑道。 “但是城师叔说不定等了一天,饿了一天呢。” 谷仲溪心中还存着一丝念想,毕竟墨城也算是点拨自己剑法的师父,实在不忍心就此折回。 “怕什么,世上哪有什么鬼魅,若有,我也给它打服了!”谷仲溪朗声笑道,策马往求子庙而去。 孙小玉咬着嘴巴,心中愈发不安。 第184章 孙小玉杀疯了 往复数里路,策马飞奔,夜幕降临,这一带却鲜有灯火。残垣断壁,冷风簌簌,这哪里是帝都,分明像一座死城。 谷仲溪沉默不语,孙小玉更吊着一颗心,眼见拐过路口,心想着不多远至少能看见佝偻小娘子的灯火,然而放眼望去,仍然一片漆黑。 那小娘子的家为何也不掌灯? 莫不是……鬼? 孙小玉从头到脚冰凉,此时骑在马上,坐在谷仲溪身前,只想把自己小小的身躯塞到谷仲溪怀里去,除了那里,怕是没有半分安全的感觉。 谷仲溪面色严肃,一刻不停,不仅目光紧紧盯着道路,灵觉也尝试蔓延开去,感知周围气息的扰动。 然而这一路确实空无一人。 那小娘子离开了? 不容多想,远远的,一座庙宇高耸的屋顶在夜空背景下显现,漆黑如墨。 一声嘶鸣,马匹在破庙前停住,谷仲溪凝视着黑洞洞的庙门半晌,终究还是翻身下马。 孙小玉立即也溜下马,紧紧跟着谷仲溪,似乎将脸就贴在谷仲溪的后背上。 庙门半开,从外面可以看见,这庙是前后两殿的结构,庙门即前殿,中庭是个小院,后面的该是大殿。 整个庙确实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没有半点光亮,很难想象这里住了人。 然而墨城是个瞎子,确实没必要掌灯。 谷仲溪定了定心,暗暗运转内息,行御风之术包裹两人,抬脚迈进庙门,入了前殿,微弱的天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屋子里面到处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楚。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角落传出,乍一听像是有人耳语,孙小玉只觉得头皮发麻,直接从背后将谷仲溪紧紧勒住。 谷仲溪身上如同绑了个累赘,一时间也再难迈步,停在前殿中央,颇为无奈,只得面向小小的院落,运足中气,一声大吼:“城师叔何在?” 突兀的叫声划破夜空,在前后殿间回荡,一阵喳喳的叫声,几只鸟从前殿的角落被惊飞,在孙小玉的尖叫声中掠过头顶,扑棱棱往天上去了。 半晌,死一般的寂静。 谷仲溪皱了皱眉,再一次朗声道:“城师叔何在?晚辈特来拜见!” 话音悠远回荡,在黑暗中消弭。 谷仲溪深叹一口气,正欲再喊,却听闻大殿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洋洋道:“吵死了。” 这声音正是墨城! 谷仲溪心中大喜,忙拖着孙小玉往前走去,边道:“城师叔,晚辈受墨宁所托,给您送钱和酒来了!” 正当两人走入小院,大殿中却传来冷漠的两字:“站那!” 谷仲溪和孙小玉立即止步,正在院中。 夜空悠远,星辰闪烁。 “我听你声音有些耳熟,但你不是洛阳附近的墨者,你是谁?”大殿中沙哑的声音显得很警惕。 “城师叔,我是江东吴县的秦溪,和您学过剑的!” “秦溪?”墨城显得十分惊讶:“当今墨家钜子,大老远跑到洛阳来给我老头子送酒?” 谷仲溪深叹口气道:“晚辈在江东之地树敌众多,不得朝堂相容,无奈下只得往北边来了。” “哼!可笑至极!墨家钜子的身份超然于一国之君,还不容于朝堂,我呸!少拿这种话糊弄我!” 黑暗之中,几声啪啪,竹竿轻敲地面,一个清瘦的身形从大殿正门中显现,一柄乌鞘长剑在手,半年未见,墨城似乎没有半点变化。 “你若是换个说辞,到洛阳寻之前跟在你边上的小丫头,我倒信了。” 谷仲溪又惊又喜:“城师叔知道青竹在洛阳?” 提及一女子,面前这所谓钜子居然将长辈忘了个干净,墨城显得十分不悦,当即将竹杖向地面一插,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小小竹杖竟直接将地面铺的石板插得四分五裂,深深没入地下。 “能力不济,败逃出局,不辨时事,亲身赴险,居然还目无尊长,满心女色!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墨城厉声骂道,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上席地而坐,手一伸:“酒呢?拿来!” 谷仲溪满面愧色,忙双手将酒壶奉上,又从怀里掏出钱袋,恭敬放在墨城手中。 孙小玉却皱起了眉头,清亮的声音叱道:“老瞎子,你懂什么!谷大哥被人陷害,只得奉王命押送军器给皇帝,路上遭遇伏击,一人力克百余宗师,救人于水火,更是小心翼翼,深谋远虑,方得平安运送至越王手中,今日为了见你一面,谷大哥不惜饿着肚子跑了一天!却换来你一顿骂,凭什么!” 谷仲溪骇然,忙挡在孙小玉身前,试图阻止孙小玉再说下去,匆忙对墨城道:“小女娃随口一言,城师叔切莫在意。” 墨城面色冷肃,顿了半晌,却忽而冷笑一声:“谷大哥……怎么,你又改回旧姓了吗?” “是,晚辈本名谷仲溪,”谷仲溪恭敬道:“自离了江东,深感朝堂之人居心叵测,也不愿再回去,权改为本名,今后,为自己而活。” 墨城灌了口酒,干笑道:“哼,好一句为自己而活!当先就活出了个风流浪子的样子,跟你师父当年一模一样!” 谷仲溪闻言愕然,一时语滞。 然而孙小玉似乎要将方才心中的恐惧尽数散发出来,不依不饶呛道:“我谷大哥一心要寻那青小娘子,如何便风流了?” “少说点!”谷仲溪不禁低声道。 “哈哈!”墨城顺手拔出身前竹杖,凭空一挥,直指孙小玉处:“这女娃似乎比那个叫青竹的更在意你,声音不错,圆脸大眼,也算个标致的美人,老夫觉得倒也配得上你,你又何必执着旧人?江湖儿女,有几个不风流的?” “呃……城师叔误会了,此女名孙小玉,本就是司州人士,年幼时遭官家贱卖为奴,也是此行半道上遇见,特意请她来做向导的。” 墨城眉头一拧:“司州人?哪里的?” 孙小玉却继续一副杀疯了的样子,直接回口道:“要你管!”又拉了拉谷仲溪的袍角:“谷大哥,他定然是装瞎,又看不见,怎会知道我长什么样!” 谷仲溪闻言一怔,回望着墨城,说不出话来。 一时庙里无人言语,夜风吹过。 墨城脸上肌肉古怪地抽动几下,终究啐了一口,怒道:“早说老夫不擅长说谎了!还不快出来!” 谷仲溪与孙小玉不明所以,愣在原地,却闻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正从身后传来,两人愕然回首,前殿内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 正是傍晚时分指路的佝偻小娘子! 第185章 心中的温暖 “是你!” 谷仲溪语气中满是惊讶。 “怎么,才短短数月而已,连老娘的声音都忘了吗?” 佝偻小娘子上前几步,立于殿门口,皎月出云,正巧一束银光照在其脸上,虽是素不相识的面容,但这嘴角浅浅的笑意让谷仲溪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青竹!”谷仲溪一时愕然:“你也易容了?” “废话,不易容怎么出来办事!” 这句一出,身份已再无疑。 谷仲溪脑中灵光一现,立即明白在问路之时青竹便有意让二人绕远路,为了早些到墨城处与之合计,大约是见孙小玉跟着自己,存心让墨城试探,不禁笑道:“你骗得我好惨!” 青竹却不理会谷仲溪,直起了后背,款款走到呆在原地的孙小玉面前,友善地捏了捏孙小玉的脸:“妹妹虽还未长成,可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呢。” “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说去吧,别耽误老夫睡觉。” 墨城拄着竹杖站起身子,转身走向漆黑的内殿,撂下一句话:“但老夫对你说的话并未有假,作为墨家钜子,你太让老夫失望了!比起青小娘子差得远了!至少老夫没少吃青小娘子的手艺!” 话音落,人已隐入黑暗中。 谷仲溪呆了半晌,对着漆黑的大殿长长一揖。 “走吧,小玉妹妹说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先去我那吃点吧。” 青竹一脸笑意,毫不避讳地拉起谷仲溪的手,又拉上惶然无措的孙小玉,快步出了庙门。 月光如水,洒在古旧的街巷中,石板上有淡淡的反光,萦绕着这座古都的底蕴。 谷仲溪牵着马,与青竹并肩而行,孙小玉默默跟在后面,只是此时心中再无恐惧。 “听说你在荥阳外被乞活军杀掉了。”青竹语气中有笑意。 “你的消息一向很灵通啊,怎么,没想过替我报仇?”谷仲溪也在笑,似心中的包袱在这一瞬间全部抛诸脑后。 “我才不会替你报仇呢,那些乞活军都是可怜人,自然不会无故杀戮,况且江湖势力,怎能与有官军背景的乞活军相抗衡。” “那你觉得,我这一死,能骗过多少人?” “那你要看,有多少人在意你的死活了。”青竹淡淡一笑:“在我看来,你好歹通过墨家的渠道给诸葛公子去个消息,怕是这世上,真心在意你死活的也都在那宅子里。” “正有这打算呢。对了,多谢你照顾城师叔。 ” 青竹摆摆手:“在馆娃宫见过,便也是缘分,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再说了,如今留在洛阳还成气候的江湖门派,也就剩毒宗和墨家,总也得互帮互助的。那些剑派道教什么的,大多如鸟兽般散了,甚至落草为寇,为祸乡里。” 谷仲溪望向身边的青竹,面上的忧愁之色明显,虽经过易容,侧颜仍能看出些原来的样子。 “你这手易容,什么时候学会的?” “四娘教的,我还生疏的很呢。” “哦?今天我进城时碰见四娘了,她还帮我们打发了城门口的守卫。” “那她定然是看到你的扳指了,四娘没那么烂好心。”青竹嘻嘻笑道,往谷仲溪手上一瞥:“咦?你的扳指呢?” “在这呢。” 谷仲溪从脖子里掏出那枚洁白晶莹的戒指,穿了根细线,吊在脖子上,一瞬间将青竹的记忆拉回大半年前,在吴县的市集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偷了这枚扳指。 青竹浅浅一笑,月色下,眼前这男子的面色坚毅许多,早已不复当初初见时的孩子气,却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墨宁提醒我,这东西戴在手上太过显眼,容易被人认出来,假死就没有意义了。” “哦,倒也是,”青竹收回目光:“这墨宁是墨家在偃师的联络人吧?我倒是听四娘提起过,今日四娘出城,该也是去找他。” “是呢,墨宁也是易容的,听声音岁数应该不大,看起来却像个很老的老人。” “他跟四娘学易容术可比我早多了。”青竹语气中有些抗议的味道:“好多年了吧,我才学了几个月而已。” “哇,听起来四娘真的是一位非常神秘又热心的人呢,只是今日在城门戴着面纱,未见真容。” 青竹瞥了一眼谷仲溪:“我怎么觉得你对女子特别感兴趣,木头开窍了?” 身后跟着的孙小玉突然冷不丁接话道:“才没呢!”忽然又觉得自己说这句不大合适,忙又补充道:“谷大哥很君子,昨晚睡在同一个屋子里,跟死猪一样。” “哈哈哈!” 青竹捧腹大笑:“小玉妹妹别说了,越描越黑。” 孙小玉一脸无辜。 谷仲溪尴尬至极。 “到了,进去吧。” 青竹开了小院门,正是傍晚时分问路的小屋子。 “马匹往后院牵吧,前面这东西有毒。”青竹吩咐着,径自走进屋内,点起灯。 黑夜中一盏孤灯,映照着谷仲溪心中的温暖。 “你就住这里?” 谷仲溪走进屋内,稍稍打量了下,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很小,但里面还算宽敞,正门隔出了一个小厅,权作接客之处,东侧小隔间内设有厨灶,西侧小隔间内是整洁干净的一张小床。 “你来的时候应该经过逍遥阁了吧,那里其实也有住的地方,不过我不大喜欢。你也知道我的,清苦惯了,不喜欢那些喧闹富丽的场所,只是有时候会去那边处理些事务罢了。” 青竹关上屋门,在寝屋解下身上脏兮兮的外袍,立即恢复到原本的体态。 原来这袍子里面塞了许多棉垫,配合其弓腰的动作,才让青竹看起来是个佝偻的身型。 谷仲溪与孙小玉立在寝屋门口,如看变戏法般,眼见青竹用清水一层层洗去面上的覆盖物,整个儿变了个人。 “你瘦了呀。”谷仲溪喃喃道。 青竹白了一眼:“我原本就不胖,都是在你家吃好吃的吃太多了!” 谷仲溪打了个哈哈,边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哇!好大啊!” 两人一时愣神,却见孙小玉直勾勾盯着青竹的胸口,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谷仲溪尴尬地咳了两声,青竹却咯咯笑道:“小玉妹妹,不着急,你还小呢,慢慢也会大起来的。” 谷仲溪踱步回了小厅,在小桌前盘膝而坐,抬眼细细看墙上的挂饰,以掩饰自己的囧相。 一个斗笠,一串辣子,以及一柄熟悉的短剑。 “你外出都不将折星随身带着的嘛?”谷仲溪随口问道,语气中有些担忧。 “平时在城内不会带,不过出任务时自然是要带的。” 青竹走出寝屋,穿进厨房,熟练地生起火,忙活起来,孙小玉有些担待不住,欲上手帮忙,却被青竹笑着推了出去:“我来就行了,你这一身衣服满金贵的,可别弄脏了。” 孙小玉瞥了瞥身上的衣服,又瞥了瞥穿着粗麻素服的青竹,瞬间麻溜地宽衣解带。 谷仲溪的内心是绝望的。 两位姑奶奶,能不能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个男人? 第186章 洛阳逍遥阁 明月夜,北风轻,莹莹烛火,笑看红妆。 青竹的手艺竟让谷仲溪想起耕读之宅的膳食,虽仅是几样素菜,却吃出了暖心的味道。 孙小玉只着里衣,如愿以偿替青竹打了下手,这一顿饭,吃的坦坦荡荡。 大约是前夜一宿未睡的原因,吃完没多久,孙小玉竟伏在桌上就沉沉睡去。青竹示意谷仲溪将其抱到榻上,谷仲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孙小玉安顿在青竹小小的床上,关上门。 平日里看起来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现在看来也就是个孩子而已。 夜微凉,青竹步入小院,抬头见一轮明月当空,脚尖轻点,飞身上了屋顶,躺在厚厚的稻草上。 谷仲溪淡淡一笑,也跃上屋顶,在青竹身边躺下。 明月之下,竟仍可见天河灿烂。 这一片夜空,单属于两个人。 “不是说好了,君在江东等着,奴婢会很快回来吗?”青竹轻轻开口,话有笑意。 谷仲溪嘴角微翘,本想说一句“等不及了”,话到嘴边又吞下,只叹了句:“世事难料。” 闻着青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谷仲溪觉得无比心安。 “听说,你铸成一把有灵性的宝剑?” 谷仲溪闻言一愣,眼前似浮现那些敲敲打打的日子,以及镜湖山庄的种种,一时心有愧疚,沉声道:“青竹,关于三娘……” “你不用与我道歉。” 青竹声音平和,并无悲痛之意:“包括镜湖山庄的归宿也是,我懂你的选择。在我看来,芳三娘勾结阴阳家和倭人,暗中使用那种毒物控制山庄之人,本就罪无可恕,最终取了她性命的也不是你,你不用自责。至于镜湖山庄投了朝廷,对于山庄的人来说也是种福气,算起来还得谢谢你呢。” 谷仲溪笑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那是自然,毒宗有饲养信鸽传信的习惯,江东地区的联络点其实就在吴县,你的事情,我当然一向都很关心呢。”青竹话语柔柔,谷仲溪一时觉得就这么躺着看天,听着青竹说话,躺一辈子也愿意。 “不过说起来我还是奇怪,为何你会突然要离开江东。我收到你行踪的信息时,已是你举着大纛,逆流而上了。方才在墨城那里听小玉说,你……被人陷害?” 谷仲溪闻言一愣,随口道:“此事你不知道?” 青竹有些讶异:“确实不知,难道和毒宗有什么关系?” 谷仲溪微微皱眉,犹豫再三,终究道:“如果她不想让你知道,那你就不要问了,可能这里面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不好。” 青竹闻言翻身而起,月色下俯视着身边的男子,疑惑道:“她?是谁?”顿了顿又道:“你得告诉我,这不是小事情。前些日子师尊刚提我为副宗主,是有意将毒宗事务均交付与我了,如若毒宗内有暗流,对你不利,居然还能有意阻断信息,连我都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谷仲溪看着这张熟悉且亲近的面容,如此近,一时间有些迷惘,定了定心神,侧脸向远处望去,远远见一片灯火重明,与一座辉煌的高楼遥遥相望。 那里,一处是皇城,一处,是逍遥阁。 “你也说了,这股暗流居然能阻断信息不为你知,谁人有这样的权力,你如此聪颖,会猜不到?” 青竹愣住了,顺着谷仲溪的目光看向远处辉煌的楼阁,喃喃道:“你说是师尊?怎么可能?不会是……” 谷仲溪看向青竹,却见青竹满面惊慌之色,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你怎么了?”谷仲溪关心问道。 青竹摇了摇头,重新躺下,紧紧攥住谷仲溪的手,轻轻道:“我不问,也装作不知,权当如此吧,如今师尊已去了幽州,在司州之内,没有毒宗的人再敢伤害你!” 谷仲溪一声轻笑:“那今后我就跟着姐姐闯荡江湖了。” 青竹心里一怔,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仍开心道:“好嘛,姐姐带你闯荡江湖,明日先带你见识下逍遥阁,如何?” “好!” 洛阳城内还苟活的子民其实多伏在暗处,富贵人家皆逃的逃搬的搬,留下来的多是在朝中任职的大官儿,但往往子眷也已送往南方。空置的大院宅落很多,却无人敢擅自占住,毕竟皇帝还是皇帝,这天下,还是大晋的天下。 所有人都期盼乱世终结,明君出世,一扫敌寇,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皇帝司马炽,没有与司马越掰手腕的能力。于是朝官们也无心政事,只爱讲玄论道,而耽于声色的绝佳之所,自然便是逍遥阁了。 初冬的清晨,孙小玉骑在黑马上,晃晃悠悠跟着谷仲溪与青竹二人,往逍遥阁而去,一路上左看右看,十分快乐。 昨日过于匆忙,今日才见这帝都果然有帝都的底蕴,即便已遭多轮战火,但该有的高墙深院、参天古木无一变化,君王将士如过眼云烟,这座城永远有一个国都该有的恢弘大气。 马前的两人脚力极佳,一路上不曾停歇,走的极快。青竹今日并未易容,反而好似特意着了那件淡紫色的衣裳,与谷仲溪并肩而行,一紫一玄,看起来十分般配。 孙小玉的心思一夜之间转了个头,只觉得谷仲溪的相好实在太过完美,不论是身段、容颜还是厨艺、为人皆无可挑剔,再也不敢对谷仲溪有一丝非分之想,只愿在这两株大树的庇护下开心无忧地活着。 这一路,与昨日之路并不同。 青竹似特意为了带谷仲溪见识下洛阳城,又或者今日大约用的是富家千金的身份,走的道也不从贫民区中过,而几乎贴着宫墙,一路上所见之人皆衣着体面,甚至还有荷甲带刀的巡逻兵士。 “大约十几年前,宫城失了大火,武库之物付之一炬,大约也就从那时起,这天下是越来越乱了。”青竹望着斑驳但巍峨的宫墙,淡淡道。 “小点声,你就不怕被街上这些人听到,捉了去?”谷仲溪轻声道。 “怕什么,皇帝无能,这些话街上天天有人说,又不只我一个。你看这些达官贵人,面上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心里头哪个不骂?哪个不怀着别的心思!” “这些事你也知道?青姐姐,我怎么觉着你与在江东时有大不同,忽然关心起这些朝官了。” 青竹轻叹口气:“你若是陪我出几趟任务,定然也得骂。权谋天下都在士族手上,苦的都是乡民。” “你这任务,很凶险吗?先前看你来信,说要解救女子?” “是呀,哝,解救出的女子,有不少都在那里。” 青竹向前一指,正是从另一条道口看去的逍遥阁。 皇宫之外仅仅数里地,这座高阁凌然耸立,傲视四方,不得不赞叹如此手笔。 “此阁是近日所建?” 又一次站在逍遥阁下,谷仲溪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建了得快两年了吧。” “建阁之人怕是与当朝权贵关系甚笃,单单这一地产,怕是寻常人家无法取得。” “建阁之人是师尊的朋友,不过具体是谁,我确实不知。” 青竹引着二人入了后院,将黑马交于一小厮,三人转入逍遥阁之后一扇小小的门。 “直接去我房间吧,在那里能看到大堂的一些情形,说不定你也感兴趣。” 谷仲溪闻言眉头微皱,看向青竹却并无戏谑之意,心中暗道:“这等风月之所,还能有什么事?” 逍遥阁共三层,自小楼梯直上顶层,青竹的房间虽不大,但十分考究,一眼便知是掌权者之所。 “你是阁主?”谷仲溪看着满满一墙书卷,随口问道。 “我不是,四娘才是阁主。” “哦,原来你是阁主背后的人。” 青竹淡淡一笑:“也不算吧,我与四娘负责的事情不同,这逍遥阁的事,我很少过问。”青竹走到一堵墙边,对开一扇暗窗,对谷仲溪与孙小玉二人招手道:“快来,他们又开始了。” 谷仲溪狐疑上前,从暗窗向下看去,瞬间明白青竹所说的感兴趣之事是什么。 大约十余衣着逍遥的中年男子,箕踞坐榻,身边自有翩翩女子斟酒,他们却在侃侃而论。 这些人居然在清谈。 第187章 妆造的目的 外面强敌环伺,洛阳四处凋敝,士子官员却依然聚集于这样的风月之所,唯好清谈。 谷仲溪哑然失笑:“姐姐说笑了,这等动嘴皮子的事情,我怎会喜欢,说不定稷哥在这,还能论上一论。” 青竹嘻嘻一笑,返身走到案边坐下,随手拿过卷宗翻看:“那我这里除了美女,可没别的能入得了钜子大人之眼的了。后面墙上有些武学卷宗,你若感兴趣,也可以随意翻翻。” 谷仲溪愕然道:“不是你毒宗的什么独门秘术吧?就这样让我随便看?” “我们毒宗最大的秘术当然是毒了,这种东西哪是随便看两眼能会的……哦对了,以后不许叫我姐姐,小心我给你毒哑喽。” 谷仲溪哈哈一笑,但见青竹坐案阅卷,确实有种一宗之主的架势,原来这女子认真起来,连气质也会有不同。 “谨遵青宗主之命!”谷仲溪笑着拱手,兀自往架上寻书籍去。 孙小玉却仍赖在暗窗边上,津津有味看着下面激烈但无用的争吵。 许久后,孙小玉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这里的姐姐们都这么好看?天仙儿一般的。” 正在翻着一本剑谱的谷仲溪恍然抬头,与青竹相视一笑。 谷仲溪道:“小玉,你是个小娘子啊,怎么和那些浪荡子一样喜欢看漂亮女子。” 青竹道:“四娘擅长易容,自然也擅长妆造,这里的女子多与四娘学了几手,经过稍稍的点缀,容颜上的瑕疵消弭,当然要好看一些。” 孙小玉登时来了兴致:“青姐姐,我能不能和那位四娘学一下呀?” “可以呀,这几日等四娘闲下来,我带你去见她便好。” 谷仲溪笑道:“其实小玉也不用那么急着要学这些的,我觉得女子本来的样子就很好,没有必要为了取悦男子而特意涂抹太多东西。” 孙小玉瞪了谷仲溪一眼,揶揄道:“谷大哥说的是青姐姐吧,不施粉黛还这么漂亮,青姐姐这是天生丽质,普通女子哪里有这样的姿容。” 青竹被孙小玉逗的哈哈大笑:“小玉妹妹怎么这么会说话,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怕是不施粉黛也人见人爱呢。” 孙小玉正色道:“那可不一样,这年头活一天是一天,我生来就这一副皮囊,自知确实不算特别漂亮,但也得好好爱护,再者,若是死了,脸会发白然后黑掉,真的很丑啊,如果能带些妆在脸上,帮我收尸的人总也能下手轻些。 ” 青竹与谷仲溪闻言愕然。 如孙小玉这般天真的女娃,本以为是出于爱美之心想学化妆,缘由却如此悲凉。 青竹不禁放下手中案卷走到孙小玉身边,捏捏其肉嘟嘟的小脸道:“小玉今后就跟在姐姐身边,不会死的。”之后又故意岔开话题,指着谷仲溪道:“到时候带他跟你一起去找四娘,让他也学学。” 孙小玉哈哈大笑:“谷大哥若是涂脂抹粉,那得成什么样子啊!” “说不定另有一番俊美呢!”青竹笑道:“我朝不是有个叫潘安的么,肤若凝脂,神采俊美,出行时惹得一路上的小娘子都向他丢瓜果,回家时满满一车呢。” 谷仲溪汗颜道:“我是个打铁的,就不要往那个方向靠了吧……” “怕什么,”青竹指指楼下大堂:“我看过几个朝中当官的来此地,面上定然也抹了些东西,只是技艺比四娘差得远,走一路掉一路的白粉。” “真的假的……”谷仲溪不禁也笑起来。 小小的房间里面笑声一片,却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 “进来。”青竹朗声道。 一个身着粉衣的年轻女子推门而入,恭敬道:“副宗主。” “有传信吗?” “是。” 粉衣女子递上一只咕咕叫的鸽子,青竹接过去对她友善地点点头,女子也恭敬地一福而出,只是孙小玉却怔怔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有些出神。 “小玉,又看到漂亮小娘子了?”谷仲溪笑道。 孙小玉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刚才这位有些像幼时邻家的姐姐。” “她叫槐香,大约数月前在平阳救下的,那时候她正被囚在一处兵营里面。”青竹边拆着鸽子脚上的信筒,边介绍道:“我曾问过她姓氏,但她只说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叫槐香。是你认识的姐姐吗?” 孙小玉摇摇头:“应该不是,可能只是长得像而已。” “没事,小玉如果想找自己的亲人,通过毒宗和墨家的人送些消息出去,相信总是能找到的。” “嗯,不过不用,”孙小玉笑嘻嘻道:“这么多年,大概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吧,找到又有什么用,徒增麻烦罢了。” 青竹莞尔一笑,打开另一扇对外的窗子,将鸽子向外一抛,顺手拆开手中一节信纸,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谷仲溪关切道。 “有消息说,刘渊的军队动了,看样子可能是想攻打魏郡。”青竹眉头紧锁:“带兵的是那个石勒。” “石勒?我听说过这个人,好像并非晋人,行事凶狠。” “不错,羯族的,自耕奴起家,去年攻打魏郡的邺城时一把火烧了魏武帝的邺宫,还杀了上万平民。”青竹面色铁青,似牙根都在紧扣。 “有说什么时候?” “按照行军速度,不出半月,魏郡怕是又一场血战,不知多少平民要遭殃。” “你有什么计划么?” 青竹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楼下大堂里面仍在高谈阔论的士子,摇头道:“若朝廷军队不敌,我们毒宗自然没什么义务替这个皇帝卖命,只能潜伏于战场四周,尽力解救一些不幸落难的女子了。” “好,算我一份!”谷仲溪正色道。 青竹感激地看向谷仲溪,目光中有炽芒闪动:“若你在,我相信定能救下更多人!” 孙小玉看着摩拳擦掌的两人,忽而小声道:“那小玉就不陪着去了……” 青竹噗嗤一笑:“行,姐姐就让你待在四娘身边好了。” 话音未落,楼下大堂中忽然喧闹起来。三人通过小窗向下看去,却见大门处一黑衣女子款款而入,方才在高谈阔论的众人无不起身作揖,对女子礼遇有加。 “四娘回来了。”青竹笑道:“一会中午要不要一起用膳,介绍下?” “好好好!”孙小玉欢跃道。 第188章 我可以做歌姬吗? 午时许,三人下了二层,青竹推开一小小隔间,黑衣女子正在其中,仍是蒙着面的样子。 “副宗主。” 四娘恭敬一揖,却忽而看见青竹身后跟着的两人,笑道:“墨家钜子果然有本事,这么快就找到我们副宗主了。” 谷仲溪闻言一愣,见礼后道:“你认得我?” “倒也不是,这洛阳城如今外逃的多,入城的少,行走多了,往来的人也能混个面熟,两位看着面生,不是本地口音,却能骑一匹罕见的鲜卑战马,这身份自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本来今日正要与副宗主说此事,不想你们居然已碰上了。”四娘淡淡一笑:“还真是有情人千里相会。” 青竹面上一红,不敢接话,只招呼二人在小桌边坐下,又道:“四娘此一去回来很快,可是诸事皆顺?” 四娘摇头道:“交易失败了。” 青竹眉头一皱,追问道:“怎的呢?” 四娘正欲回答,却有些疑惑地看向孙小玉。 青竹忙道:“四娘无需见外,墨家钜子谷仲溪是自己人当然不必说,这小妮子叫孙小玉,也是自己人,方才还吵闹着要跟你学习妆造之术呢。” 四娘微微一笑,对孙小玉点点头,正色道:“本是要到魏郡向老爷子买些琵琶胡琴给阁里的小娘子用,如今这些官客来的越发勤快了,有时候还动手动脚的,总不能让阁里的娘子受了委屈,毕竟入了毒宗,媚术的禁忌摆在那……谁知老爷子居然发了疯,一把琵琶抬高到百贯,见我还价,竟直接将数十把琵琶砸了个稀烂,还说什么耽于声色之徒误国误民,不卖也罢,就这样把我轰出来了。” “老爷子这是……唉,”青竹淡淡叹了口气:“方才平阳来信,刘渊出兵,正指向魏郡,恐怕老爷子也得到什么风声了吧。” “可是这和娘子们有什么关系?”四娘语气中有些不屑:“若是太平盛世,谁愿做这歌姬,在士族之下寻得一线生机,也是这些苦命孩子的一条出路而已。他老爷子装清高,何时想过千千万遭人践踏蹂躏的女子。” 一时间众人皆默然无语。 不多时,小厮一声叫唤,膳食纷纷上了桌,四娘取下面纱,谷仲溪愕然发现其脸上居然半边都是可怖的疤痕,也不敢多问,只得低头看菜。 菜色却异常丰盛,荤素搭配,几乎比得上吴县的得月楼,谷仲溪吃了几筷子,味道极佳,不禁感叹逍遥阁真的赚到了士族的钱财。 但孙小玉却一反常态,面对美食只拄着筷子,眨眼望着四娘,迟迟不吃,似有什么话想说。 四娘看在眼里,和善道:“小玉快吃吧,不然菜都凉了。如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四娘说。” 孙小玉如得了准许,直言道:“我可以做歌姬吗?” 三人闻言一愣,四娘尴尬笑道:“小玉小娘子是墨家钜子和我们毒宗副宗主的朋友,身份尊贵,在江湖中已然属上流人物,怎还会想要委身做个歌姬,取悦那些满腹油膏之人?” 孙小玉迟疑半分,郑重道:“不知四娘可否听过月啸术?” 话音毕,青竹与四娘皆停了筷子,怔怔盯着孙小玉。 “小玉,你懂月啸术?”青竹吃惊道。 孙小玉点点头:“我可能是最后一代月啸术的传人了吧。这毕竟是祖辈留下的技艺,本来我想教给谷大哥,但他也不开口,又一直被各种事情烦扰,我没法子。如今在这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小娘子做歌姬,我就想着,是否我也可以做个歌姬,利用月啸术做点儿事情,最好能找到合适的姐妹,将月啸术传下去。” “那自然好啊!”四娘抚掌而笑,对青竹惊喜道:“这是大喜事啊!是逍遥阁的大喜事,更是毒宗的大喜事!我曾听闻善月啸术之人声音如林间鸟鸣,可沁入灵魂,月啸术大成者甚至如同练就一门绝世武功,一开口能便击垮敌人呢!” “小玉,你真的想好了吗?”谷仲溪柔声问道。 孙小玉用力点点头。 青竹笑道:“如此一来,缺少乐器的事情也可解决了,善歌者可以尝试跟着小玉妹妹修习月啸术,善乐者抚琴相伴,左右相宜。” 四娘显得很兴奋,激动地夹起一块大肉放在孙小玉碗里:“小玉妹妹多吃点,下午若没什么事情,四娘带你在逍遥阁溜达溜达可好?见见逍遥阁的姐妹,熟悉熟悉。” “好!”孙小玉欢快道。 “那这几日小玉便拜托四娘了,”青竹淡淡一笑:“我打算和谷公子去一趟魏郡,做些准备。” 四娘面上的喜悦忽而渐渐暗淡下去,叹了口气道:“有钜子大人陪着自然是好的,可是,青小娘子可千万要注意安全,那种是非之地,掌门师姐怎么舍得让你亲身赴险的!你是我们几个看着看着长大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找掌门师姐算账!” 青竹对四娘报以柔柔的微笑,并未言语。 午后,初冬融融的阳光照在石板路上,虽有些慵懒之意,偶然碰见的行人却都是步履匆匆。 青竹忙完宗里的事务,带了些酒食,打算临行前再探望下墨城,谷仲溪当然一路相随。 这一回二人心照不宣并未骑马,只在城里并肩漫步,这是难得的仅属于两人的时光。 “四娘,也是毒娘子同辈的师妹呀?”谷仲溪随口问道。 “嗯,”青竹点点头:“四娘在同辈的弟子中排行老四,但却和师尊一样,并非苗人,本姓是王,单名个芙字,身世与我其实蛮像的,逃难至鲜花山谷,拜入毒宗。” “王芙?”谷仲溪念叨一句,微有些皱眉。 “怎么了?这名字你有听说过?”青竹有些讶异。 “也不是,”谷仲溪淡淡一笑:“可能是我对王家积怨太深,魔怔了吧。” 青竹微微一愣,旋即会意:“所以小玉所说伏击你的百余宗师是王家的手笔?” 谷仲溪淡淡叹口气:“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青竹沉默半晌,坚定道:“如若哪一天,你想复仇或者反击,我会倾尽一切助你!” 谷仲溪不自觉想拉起青竹的手,手指动了动,却又放了下来:“大约不会了吧。江东之地王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方之地王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家,是碰不得的坚甲,我只求此番假死之后,相安无事便好。” 青竹叹了口气,目光掠过厚重斑驳的宫墙,故作轻松道:“不过四娘肯定不是琅琊王氏的人啦,否则怎么会落难至此,还遭人毁了容。” “你是说她的脸……” 青竹点点头:“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知,四娘毕竟是长辈,怎好随便问。但我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可惜了她姣好的身材,无人敢娶。” “但要我说,身材也好,相貌也罢,都只是表面而已,能相知相守的,不是只该看性情相投吗?” 青竹噗嗤一笑:“你们男人不都是看脸蛋看身段的吗?” 谷仲溪微笑道:“或许我不一样呢?” 青竹闻言目光有些游移,怔了半晌问道:“所以你那位心上人,当真是与你心意相通的咯?” 谷仲溪一时愕然,回问道:“谁?” 第189章 十二名宗师上!! “就是你欠了一把剑的那位呀。”青竹淡淡笑道:“我听庞娘子提起过,上巳佳节,你就用这把折星毁了人家的宝剑。” 青竹腰间隐隐晃悠着的,自然是折星底部小小的“溪”字。 “不是我啦……”谷仲溪尴尬道:“是稷哥拿我的剑与人家斗剑……” “所以你还记得她呢,”青竹面有笑意,眸子里却有淡淡的失落:“她叫什么?好看么?” “叫容卿……不过稷哥说她可能本姓该是慕容,长相嘛……还行吧。” 言及此处,谷仲溪自己不免一愣。 如此说来,慕容鲜卑人居然自己早就接触过了,在王衍提及辽东慕容鲜卑时,竟还觉得如此陌生。 “所以你看,只一面之缘,你还一直记着,当真十分喜欢她呀。”青竹尽力让自己用戏谑的语气说道。 “谈不上吧。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谷仲溪答的冠冕堂皇,青竹心里也稍稍好过一点。 两人漫步过了青竹的小屋,已是太阳西斜,继续往墨城所在的求子庙而去。 “其实,有一件事我得和你道歉。”青竹咬着牙,似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道。 谷仲溪有些讶异:“你没有什么要和我道歉的啊,反倒是我,不仅搅乱了你在江东的布局,还舔着脸过来投奔你。” 青竹虽有笑意,可面上却有苦涩,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你可能猜不到。我师尊,可能就是因为我,才想用些手段对你不利,所以追根究底,将你逼离江东的罪魁祸首,该是我。” 谷仲溪闻言愕然,呆了半晌道:“怎么会?我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青竹笑笑,摇摇头,并未言语。 那一日见了师尊,当师尊发现自己已不再使用媚术后,暴怒的神情似还在眼前。但这一切,身边这个男人都毫不知情,毕竟一时冲动的是自己,一场饯别一份药,所有的后果,理应自己承担。 只是这个榆木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似对男女之情彻底免疫一般!有时候真想撬开来看看! 青竹正恍惚间走神,忽然有密集而细微的脚步声入耳,起初时还不在意,直到发现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脚步声,青竹陡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谷仲溪发现青竹怔在原地,回身看去,却见青竹居然满面惊恐。 青竹瞪着眼睛盯着谷仲溪,飞速低声道:“我们被包围了!” “什么!”谷仲溪惊愕万分,忙抬眼四望。两人眼下正走在城西最荒废的小路上,四下里全是黑洞洞的房屋废墟,没有半点烟火气。 “你确定?”谷仲溪狐疑道。 “我入宗师后的能力,你懂的,不会听错。”青竹严肃道,反手已将折星捏在手里:“一共十二人,怎么办?” “只派十二人来伏击我们?”谷仲溪讶异道:“是冲我来的吗?若是知晓我底细的,十二人怕是不够吧?” “既然敢派来,必然有所倚仗,”青竹警惕地看着四周,飞速道:“君需知,这洛阳城内的环境比江东复杂百倍,不仅可能潜伏绝世高手,甚至会有异族武者潜入,谁也不敢说自己便能独占鳌头。” “那我们尽快往城师叔那边去,若他们发起进攻,城师叔也是宗师上剑客,施以援手,或许胜算更大些。” 谷仲溪沉言道,飞速运转御风之术,将自己与青竹尽数包裹,两人身形一动,均施展出绝佳的轻功向前掠去。 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嗖嗖嗖地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谷仲溪即便不用看,也通过气息的扰动感知到四面八方的箭矢如飞蝗般齐齐射至,比馆娃宫墨家机关箭矢更加密集。 不容多想,谷仲溪一把搂过青竹细腰,青竹心知此情形下凭自己已无法脱逃,唯有谷仲溪的道家真法能觅得一线生机,遂将身体尽全力配合谷仲溪的动作,两人身影几乎完全重叠,在箭雨中闪转腾挪,共同挥舞着折星。 一顿叮叮当当,折星将几乎饱和攻击的箭矢逐一精准击飞,待破空之声停滞,两人均大口喘着气,体力消耗巨大,在斜阳最后的余光下,惊见这一带房屋废墟的墙柱之上与地上全部插满箭矢。 十二人短短一瞬的攻击,几乎如一支满编弓兵军队的数轮齐射。 “连弩。”谷仲溪低声道,咬牙切齿。 这等兵器,诸葛稷展示过其惊人威力,但制作极为复杂,能装备连弩的队伍,十有八九来自官家。 “你们是什么人!”谷仲溪喝道。 声音在空阔的街道远远传去,如同一头困兽发出的低吼。 斜阳的光线彻底消弭,夜幕降临。 十二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两人四周的屋顶上,一片兵刃出鞘的声音。 谷仲溪胆寒了,再也说不出“怕是不够”这种话。 因为气息感知的分明,这十二人,每一个都拥有宗师上的实力。 十二名宗师上!! 这是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可怖力量! 没有一人答话,好似铁血的杀人机器,十二人如饿虎般扑下。谷仲溪肠子都悔青了,手边居然连个兵刃都没带。 双掌御风之术,谷仲溪全力在敌人中周旋,青竹也几乎用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毒术,身法,剑法,两人将后背交于对方,拼命抵挡着十二名宗师上重重叠叠的攻势,几乎如陷入海潮巨浪之中,分秒间即要被吞没。 毒术,起不了太大作用,顶多只能牵制。能够用于谷仲溪这般真法强者的毒,昂贵而稀少,对单可行,对十二名同时进攻的宗师上,彻底无效。 真法,居然无法击杀一人,击伤都做不到。浑厚的掌力最多将对手击飞,但片刻后又毫发无伤回来,继续发起进攻。 谷仲溪与青竹只能被动防御,情形愈加危急。 “青竹,我准备使用空爆术,靠近我!” “好!” “若能击飞他们,记得快跑!” 谷仲溪单手据敌,另一手已暗暗凝聚了极为强大的内息,搅动六气。 “破!” 一声暴喝,汹涌的高压气浪自两人为中心四散而去,砰地掀起满地石板,冲击到房屋废墟之上,摧枯拉朽。 气浪过处,方圆二里之内,所有建筑夷为平地,城区内突兀空了一大块,沙尘漫天。 但当扬沙渐止,谷仲溪惊恐地发现,十二道身影仍然立在两人周围,看起来毫发无伤,只是被迫退出百步外罢了。 谷仲溪心知这怕是脱逃唯一的机会,虽然呼吸已经急促不已,仍立即揽住青竹,行御风之法,扶摇而起,直向夜空。 十二名杀手动作几乎整齐划一,齐刷刷再一次取出连弩,瞄准天上的活靶子,齐射而出。 谷仲溪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在空中的灵活度当然不如在地面,无法闪转腾挪,只得极速坠地躲避,然而下落过程中青竹一声惨叫,腿上已是中了一箭。 以身法见长之人腿上中箭,相当于再无一战之力。 谷仲溪心中一痛,无暇查看青竹伤势,杀手们已然再一次欺身而至。 “你别管我,快走,你一人能突围的!”青竹硬将折星塞入谷仲溪之手中,支撑不住,瘫坐于地。 毕竟还是才入宗师没多久,面对这样的强敌,分明就是谷仲溪的累赘。 “快走!”青竹声嘶力竭喊道。 谷仲溪牙关紧扣,一言不发,围着青竹半步不退,以一己之力抗击着所有人一轮又一轮攻势。 折星使出了逍遥六剑,但却短了一大截,仅有防守之能,任谁都能看出,这已是末路挣扎,谷仲溪若想活命,唯有抛弃青竹,以无敌的逍遥游身法逃之夭夭,否则,此地便是葬身之地! 第190章 你的剑呢? 一剑西来! 十二宗师上缠斗谷仲溪之时,衣着褴褛的老者如同疾风般猝然出现,黑鞘在手,剑身寒光熠熠,仅一击便取了一名毫无防备之人的头颅。 众杀手大惊,在面对谷仲溪已成压倒性优势之时,从未想过竟有人会自身后杀出,居然剑术强悍至此! 墨城果然是久经杀阵的老江湖,身法,剑气,杀意,即便本来同这些宗师上实力相当,但强大的剑势瞬间成摧枯拉朽之势,似乎开了心眼一般,身动剑至,鬼魅精准,一击致命,转眼间已击毙五人,剩下的七人瑟瑟胆寒。 谷仲溪在青竹负伤后已盛怒至极,在见到墨城的出手后似突有所悟,当即从拼死守御的剑招转为全力进攻,即便手中仅是一把折星,一招绝云以身化为破空之矢,剑意汹涌,再无阻碍,眼前的敌手在折星碰到之前已感到冰冷的寒意,虽急挥剑挡之,下一瞬居然连剑带人斩为两段。 然而脚步丝毫不停,一人一剑又杀向下一人。 十二宗师上,转瞬间被谷仲溪与墨城杀到只剩一人。 墨城挥剑拭血,唰一声收入鞘中,头也不回地隐入黑夜。 从出现到离去,不过数息之间。 局势已经彻底逆转。 在青竹注视下,谷仲溪似化为一尊恶神,折星轻吟,步步向最后一名黑衣杀手逼近,潜渊剑意已将其牢牢锁定,呼吸似都极为困难,整个身躯僵住,完全动弹不得。 “谁派你们来的!”谷仲溪厉声喝道,目光中寒意凌冽。 十步,五步,三步,谷仲溪愈发逼近,沉声道:“说!!你练至如此境界想必也不易,真想命丧于此吗!” 然而杀手似哑巴一般,竟始终一声不吭。 青竹看得真切,此人的目光从惊慌无措转而绝望,最终归为平淡。 “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今日我等失败,来日自有人取你头颅!” 杀手淡淡地说了一句,瞬间爆发全身的力道向后跃去,拼尽全力想挣脱谷仲溪的潜渊气场,然而下一个动作却非逃逸,而是一剑横陈,直接抹了脖子。 死士! 谷仲溪停了脚步,怔在原地,转身回看一地尸首,眼中杀意愈浓。 “溪君……”青竹轻声唤道,声音有些虚弱。 谷仲溪沉默不语,拾起掉落在地的酒水餐食,挎于肩上,行至青竹身边,将折星塞入青竹手中,俯身一抱。 青竹只觉身体一轻,又一次落入谷仲溪怀中,一时间腿上的疼痛减了大半,只愿靠着谷仲溪的胸膛,觉得这世上最安心之处莫过于此。 这一地,距离墨城所在的求子庙仅一里路而已。 不多时,青竹被轻轻放在求子庙前殿的石阶上,酒食均落在横卧的墨城之前。 墨城转面向内,只留了个背影。 “多谢城师叔出手相救。”谷仲溪抱拳道,便欲返回青竹身边。 “你的剑呢?” 墨城突然出声,干哑的嗓音中满是讥讽。 “我……没有剑。”谷仲溪黯然道。 “哼,你师父一生铸名剑有三,好歹自己留了一把,你铸剑,全给他人用去!今日若我不出手,你打算就死在这里吗?” “我会铸的!”谷仲溪恨恨道。 墨城一声冷笑:“什么时候铸?打算去下面铸给阎王吗?” 谷仲溪默然无语。 “毒宗在邺城有座小冶坊,虽然小了些,说不定也能用用!”青竹从旁言道,有意替谷仲溪转圜。 “还得是青小娘子考虑周全,你啊!……唉,滚吧!” 墨城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一炷香时间后,青竹的小屋亮起灯光,谷仲溪将青竹缓缓放在榻上,轻轻掀开紫色裙裾,仔细查看腿上的箭。 箭矢短而锐利,经贯穿了青竹的大腿,不过看位置,应该未伤及骨头。 “忍一忍。”谷仲溪柔声对青竹道,手指一用力,将箭头折下。 青竹一声轻唤,谷仲溪忙问道:“疼吗?” 青竹摇摇头,强颜作笑道:“你这打铁的手还这么细腻,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谷仲溪淡淡一笑,将箭矢快而轻地拔下,但这一回,青竹的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怎么样了?” 青竹摇头道:“这不对,我还是没有感觉,让我看看这箭。” 谷仲溪心中一动,即将断箭递给青竹。 跃动烛火下,箭头上有隐隐蓝光。 “呵呵,”青竹不禁冷笑一声:“想我修习毒术这么多年,居然还中了毒箭!真是因果报应!” 谷仲溪面色冷峻,盯着毒箭,渐渐捏紧了拳头。 “不用担心,”青竹宽慰道:“我自我感觉还行,这应该不是烈毒,今日我先服下解毒丹顶着,明日去逍遥阁调制解药,相信很快会好起来。” “嗯。”谷仲溪轻轻点头。 “就是得劳烦你照顾我一小会了。” 跃动的烛火下,青竹望着谷仲溪的目光柔柔。 午夜时分,青竹服下药,已经睡熟。小屋的屋顶上,一人迎风而立。 远处的皇城依然灯火映天,与之相对的逍遥阁华灯璀璨。 或许在战乱之前,帝都洛阳,处处是这般繁华模样。 然而谷仲溪现下身处之所,皆一片荒凉。 谷仲溪自然明白,这十二名上品宗师杀手定是冲着自己而来,毕竟青竹在此地已久,也并非时时都易容而行,况且想截杀青竹,根本无需出动如此多的高手。 所以谷仲溪恨! 恨究竟是何人不放过自己,恨自己将灾祸带给身边最亲近的人。 气息弥散而去,谷仲溪在屋顶感知许久,确定这一带已然无人,翻身落地,吹灭屋内灯火,擎一盏灯笼,往截杀之地而去。 不过二里路,转眼便至。 一片房屋废墟,一块空爆而出的空地,十二具尸体四散而落,或许明日会在洛阳城内引起小小的震动。 谷仲溪自然不放心离开青竹太久,迅速翻找起来。 有用刀的,有用剑的,连弩却都是一样的制式,黑衣蒙面也看不出什么异同。 面罩之下,皆是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看起来,像是各门派潜藏的高手,受雇于某人,只为一个目的聚集于此。 谷仲溪深知,世俗武者,要练至宗师,且入上品,得付出多少汗水! 这十二名绝世高手,居然联手要截杀自己! 越翻找着线索,心中无名之火越盛。 难道这世道竟容不下自己? 明明已经足够忍让! 直到翻到最后一具尸体,才在其腰上摸到一处硬物。 谷仲溪记起,此人站位偏靠后,却是遭墨城最先击杀的一人,或是这十二名杀手的领头人。心中一动,将硬物翻出一看,乃是一黑檀木腰牌,一面雕刻着腾云之龙,另一面只有个“令”字。 这牌子的制式从未见过,不过细细想来,似乎也只见过阴阳令和江东衙门的令牌,若想知道此物的来源,唯有问问青竹,或许通过毒宗的关系,能查到些什么。 长夜如墨。 谷仲溪觉得自己正身在墨中。 第191章 复仇 黑夜总会过去。 守在外间的谷仲溪被一阵马蹄声惊醒时,天已微微发亮。 谷仲溪暗运内息,骤然推门而出,才发现行至这里的并非敌人,而是一袭黑衣的四娘和满面担忧的孙小玉。 “你们怎么来了?”谷仲溪轻声道。 四娘的目光落在稍显疲倦的谷仲溪脸上,又转向他玄色的长袍。 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袍子上沾满了鲜血。 “昨夜有宗门子弟听到这边有打斗声,小玉非常担心,天刚亮就缠着我过来看看你们。”四娘翻身下马,或是为了防备,腰间一柄银鞘长剑十分显眼。 “谷大哥,青姐姐呢?”孙小玉也看出谷仲溪昨夜定经历过一场恶战,忙问道。 “腿部受了箭伤,有毒,现在还在睡着。” 四娘眉头微皱:“去看看。” 谷仲溪引着二人来到青竹榻前,看起来青竹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有微汗渗出。 四娘探手一试,倒抽一口凉气,急道:“箭呢?” “在这!” 谷仲溪似意识到青竹有些不妥,脑海中不禁闪过明虚道长中毒的模样,心中一沉。 四娘仔细查看断箭,沉声道:“这毒虽不烈,却能蚕食内息,青儿自有宗师的底子,这一夜抗过来却已然发烧了!事不宜迟,必须尽快解毒,若再晚,怕是要成个废人!” “好!” 谷仲溪焦急万分,立即就要上前将青竹抱起。 “诶诶诶!怎么的?快放下!”四娘急呵斥道。 谷仲溪有些讶异:“不是说要尽快帮青竹解毒?” 四娘皱眉道:“解毒在此即可,为何要搬动她?” 谷仲溪满面愕然:“昨夜她说需要回逍遥阁调配解药……” “有我在,不用!”四娘斩钉截铁,对孙小玉吩咐道:“小玉去打盆清水,准备蜡烛,火折,纱布,将外面地上的草花采一株过来。” “好!” 孙小玉快步跑开。 谷仲溪呆呆立在原地,只怔怔看着青竹,颇感无力。 “但凡中毒之人,要减少移动,否则毒素通过血脉加速流动,会中毒愈深。” 四娘虽没有看谷仲溪,可说的话都是在提点:“若不是中毒后还被频繁搬动,这等慢毒不可能让她就这么昏迷了。还好她养的冰凌花已经可以用的上,我给她解毒,虽不能一次将毒完全祛除,至少能抑制毒素扩散,让她醒过来。” 听闻是因自己抱着青竹赶路致其昏迷,谷仲溪只觉得全身冰冷,如一团棉花堵在心口,十分难过:“那……四娘,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四娘叹了口气:“是什么人伏击的你们,查出来没有?” 谷仲溪面色极为难看,缓缓摇头道:“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十二名上品宗师,除了惯用刀兵外还用了连弩,尸体我搜过了,只查到这个东西。” 谷仲溪掏出檀木腰牌,递于四娘,本以为四娘也要辨认一番,谁知她只看了一眼就掩面惊呼:“呀!怎么会!” 四娘一把将檀木牌夺过,反复看了许久,再抬头看谷仲溪时的神情已十分疏远。 “这样的人我们小小毒宗还得罪不起,钜子大人请以后莫要再纠缠青儿!” 四娘语气冷淡,将木牌强塞回谷仲溪手中,恰在此时,孙小玉端了水进屋,四娘淡淡道:“钜子大人请便吧,在下要替副宗主解毒了。” 谷仲溪一时惊愕不已,但四娘分明知晓这杀手的背景,而且迫不及待要与谷仲溪划清关系。 究竟是何人? 竟能只手遮天,随意掌控生死,连如日中天的毒宗也颇为忌惮? 一股无名之火再一次从心底窜起。 谷仲溪面色冷肃,躬身长揖:“请四娘告诉晚辈,究竟是何人要取我性命!” 四娘淡淡看了一眼谷仲溪,犹豫许久,终究轻声道:“当今世上,只有一个姓氏敢以云中真龙做图腾,言尽于此。” 话毕,有似有怜爱之意地瞥了眼谷仲溪满身的血污,思忖片刻,解下腰间佩剑递给谷仲溪:“谷公子武艺高强,一个人行走江湖的话,应该会更安全,劳你唤我一句四娘,这柄剑跟了我数十年,希望它保你平安。” 谷仲溪郑重接剑,双手抱拳深拜,转身夺门而出。 “谷大哥!” 孙小玉在身后急唤:“谷大哥要去哪里?又不要小玉了吗!” 谷仲溪此时已翻身上马,一手执缰绳,柔声道:“跟在我身边,早晚会没命。替我照顾好青竹,或许某一日,我们会再相见!” 骏马嘶鸣,绝尘而出。 这一路,谷仲溪不再停留,这团火焰在心中越烧越旺。 抚摸着骏马漆黑的毛发,谷仲溪的内心也渐渐遁入黑暗之中。 荥阳城好似大晋的第二个都城,虽不及洛阳之大,但这里的车流人流反而更多,显得十分热闹。 城中央一处极为奢华宏大的府邸内外甲士林立,漆黑的匾额上镌刻两个浑厚有力的大字:“相府”。 车马纷纷,传令军士络绎不绝,每一个进入大门之人均要被拦下问一句:“可有令?” 大门旁侧一株四人合抱的古树上,谷仲溪看得真切。 来人出示的令牌,与他手中拿的这个一模一样。 但谷仲溪并未凭着满腔热血仗剑杀入。此时此刻,反而更像一个蛰伏的猎手。 等待,要确定目标之人正在府中,要确保一击得手。 最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完成复仇! 这一等,便是从白天等至夜深,直至整个城市安静下来,府邸内也仅余巡逻的兵士。 这一夜没有月光。 玄色的身影隐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直向后院而去。 相府后宅,两名中年男子正在对弈,手边清茶袅袅,眉头皆不展。 “石勒的军队到哪了?” “探子回报,大军三万已出壶关,再有两日怕是要入司州地界了。” 瘦脸细眼的灰髯男子面色凝重,将手中白子落于棋盘,却不救援其已被黑子围住的区域,而仍在布守己方地界。 “丞相……不出兵?” 神风俊朗的男子手中执黑,怔怔看着棋盘,迟迟未敢落子。 “下棋下棋。” 司马越有些不耐烦,催促王衍尽快落子。 王衍一声轻叹,黑子落下,一小块白子绝气,被接连清出棋盘。 司马越并未有一丝犹豫,再落一手,将白子范围几乎铸成牢不可破的铁桶,内有数眼,已成活棋。 王衍呆了半晌,抚掌而笑,投子认输:“丞相果然妙极,有舍有得,集中力量巩固疆域,立于不败之地!” 司马越嘴角有淡淡笑意,边收拢棋子,边道:“魏郡太守王粹是颍川公主的驸马,司马颖的人,这司马颖才死了没两年,王粹……又臭又硬,不会为我所用。既然不为我所用,他与刘渊又有何区别?” 王衍点头称是。 “但一兵不发恐被上面那位说辞,该出兵出兵,传令下去,徐徐进军,最多只到汲郡境内,切莫深入魏郡。” “好。” 司马越略有笑意,瞥了眼墙角的漏刻,将剩余黑子尽数推至王衍处道:“今日全无倦意,再陪我杀一盘。” 王衍正欲答话,却听闻殿门口一声极轻微的“杀”字,似一句呼喊被生生堵在喉咙里,之后便再无声响。 王衍一时以为自己幻听了,抬眼看看司马越,却见司马越也看向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疑惑之意。 “方才什么声音?”司马越越想越不对劲,立即翻身下榻,想去取挂在柱子上的佩剑。 然而还未行至柱前,只闻“轰”地一声巨响,大门如薄纸般四分五裂地炸开,一道凌冽的剑气穿过碎木,“砰”地正击在柱上,登时留下一道极深的剑痕。 两人大惊失色,司马越尚且呆立在原地,王衍吓到已从榻上滚了下来,躲在墙边巨大的花瓶后面。 门外,一少年满身杀气,手中长剑上滴滴鲜血顺流,冷冷盯着蜷缩在墙角的王衍,毫无感情地开口: “王司徒,别来无恙!” 第192章 我不知情! “秦……秦……秦溪!!”王衍惊愕不已,大叫道:“快来人呐!有刺客!!” “别喊了。” 司马越反倒十分淡定,已从初时的震惊中回转,嘲讽般道:“王衍,你躲在那角落里看不见,这院里但凡能喘气的,已经死绝了。来人?谁能听见?” 王衍骇然,牙关打颤,厉声高喊:“秦溪,相府行刺乃死罪!你知不知道!” 此刻的谷仲溪早已不是当初不愿杀人的少年。历经多场生死战斗,遭遇数次伏击,谷仲溪的内心对杀伐之事已然麻木。听闻“死罪”二字,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的笑意,根本不理睬王衍。 毕竟这令牌是东海王的令牌,伏杀之事,司马越脱不开干系。 “你是东海王司马越?”谷仲溪冷冷道。 “不错。少侠,本王便是司马越。” 司马越毫无畏惧,甚至还带有一丝笑意。 “受死吧!” 谷仲溪丝毫不愿多耽搁,内心隐忍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长剑轻鸣,一招绝云飞刺。 然而司马越却不闪不避,面有惋惜之色,一声轻叹,泰然面对剑锋,不退反进。 谷仲溪吃了一惊,剑锋生生在司马越面前一尺处停下,剑尖稍偏,司马越只觉脸上一丝刺痛,抬手一摸,乃是剑气已划过面颊,鲜血渗出。 “少侠好功夫!” 司马越微笑称赞。 “你为什么不躲!” 谷仲溪目光中满是愤怒,但司马越敏锐地捕捉到其背后的一丝犹疑。 “我司马越自问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问心无愧,自然无需躲。若今日死于少侠之手,那便是我命该绝罢了。” 谷仲溪脸上肌肉抽动,一声冷哼,反手将怀中令牌甩在地上,剑尖仍指着司马越鼻尖,冷冷道:“十二名上品宗师杀手,只为取我性命,你可真是好手笔!” 然而司马越闻言万分讶异,满是疑惑,瞥了眼地上的令牌,又转身向王衍看去。 王衍立即头摇的如花棒一般:“不是我做的!” 司马越沉吟片刻,泰然面对谷仲溪道:“秦少侠,此事我不知情!” 谷仲溪怒道:“令牌在此,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司马越笑道:“这令牌确实是皇族宗室传令之物,但并非我司马越独有,数量也并不稀少。如今我大晋战乱纷起,一天下来十余道军令皆有可能,少侠怎能凭借这样一块令牌就认定是我所为?” 谷仲溪只觉得脑袋一蒙,内心隐隐察觉事有蹊跷,但仍厉声道:“除了你,谁麾下还能有如此多的上品宗师高手!” 谷仲溪手中长剑一挥,一滩血渍不偏不倚甩到王衍脸上,吓得王衍又是一哆嗦。 “你们二人私吞睿王献给陛下的军器,又想瞒过世人,便故意放我离开,再暗地遣人将我抹杀掉,是也不是!” 司马越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谷仲溪脸色愈发冷峻,狠狠盯着面前之人。 “且不说我麾下都没几个到宗师境界的将领,单说吞了司马睿几车军器的事,你又如何得知,他当真是真心想献给陛下?洛阳本就无兵,要军器何用?能数次救洛阳于水火的,除了我司马越,还有谁?” 这一句抗辩令谷仲溪内心的杀意彻底崩塌,紧握长剑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司马越当然看在眼里,又向前走了两步,顶在剑尖上,坦然道:“秦少侠欲杀我便杀吧,有此令牌为证,反正也是皇族所为,以我司马家的血消弭少侠心中的仇恨,也不算杀错。只是我死了之后,我大晋的国门谁来守……” 司马越忽然振声道:“王司徒!” 王衍又一哆嗦,立即恭敬道:“臣在。” “我死之后,十万将士交付你手,请务必将军权交还陛下!” “是!” 王衍立即会意,一时竟唏嘘不已。 谷仲溪挑了挑眉,干笑一声,唰地收剑入鞘:“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二人一唱一和,演什么演!我姑且信你的解释,这颗人头,就寄在你脖子上!” 说罢,谷仲溪转身便走。 “且慢!!”这节骨眼上,一直苟伏着的王衍却突然跳出来。 谷仲溪脚步一顿,冷冷道:“王司徒还有何事?” 王衍居然一改先前的萎缩,直接走到谷仲溪身边,指着他手中银鞘长剑道:“是我妹子怂恿你来的吧?” 谷仲溪闻言愕然,回身死死盯着王衍。 然而从王衍的神情上,看不出在说假话。 王衍读到谷仲溪面上的惊疑,在这一瞬间,名士的风采忽然又回来了,袖袍一挥,淡淡道:“不错,毒宗的四娘正是舍妹王芙。逍遥阁能占据那样得天独厚的位置,受一众朝官青睐,自然也少不了越王殿下和其盟友的资助。但毕竟舍妹因我的缘故在先年遭受仇家追杀以致毁容,这一辈子的苦,是我欠她的,她想杀我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在下实不忍秦公子不明不白被人当刀使。” 谷仲溪一声冷哼,并不答话,返身大步出了屋子,略一提气,直飞而上,消失于茫茫黑夜。 “走了吗?”司马越问道。 立在门前的王衍正仰望天空,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只有厚重的黑云。 “走了。”王衍喃喃道。 背后却突然扑通一声,王衍急回头看去,见司马越已然瘫倒在地。 王衍大惊失色,急奔去扶住司马越道:“丞相受伤了?” 司马越不住摇头,直指着自己的双腿,剧烈喘息:“腿……腿……软了……” 荥阳城外。 一株已经枯萎的大树上,一个玄色的身影孤寂而落寞地坐着,低头看着下方偶尔甩一下尾巴的漆黑战马。 王衍准确地说出四娘的名字,这一节应该没有假。 然而今日四娘并未对谷仲溪明白地指出是王衍策划了这次刺杀,只是出于毒宗的安危要与谷仲溪划清界限。 这柄银鞘长剑存在的意义,究竟只是为了让谷仲溪有一件保命的兵器,还是为了在对上王衍时,能救其兄长一命? 谷仲溪越发想不清楚,只觉得这次行刺背后必有隐情。 但现在这身玄色袍子上已然沾满血污。 也不知青竹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第193章 忘却的苦楚 子时,银月终于在云层中露出面目,皎月银辉下,洛阳城一片清冷。 与往日不同,这一日,逍遥阁的灯火并不那么璀璨。 或许是三万匈奴兵士已近司州,朝堂上的人也没有多少心思寻欢作乐,逍遥阁冷冷清清,花魁们也多已就寝。 逍遥阁最高层的一处隔间,昏暗的烛光小心翼翼地燃着,孙小玉坐在小桌边,满是忧愁地看着榻上的青竹。 青竹今日已经醒来,意识不是很清醒,浑浑噩噩之中,只喃喃唤着“秦溪”。转移到逍遥阁后,又服下了对症的解药,但四娘说其中毒较深,需得调养两日,神志方能恢复正常。 念着谷仲溪临行前的托付,孙小玉揽下了照顾青竹的任务,可对于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孙小玉,哪里会做这等细致的活。 “臭男人,坏男人!” 孙小玉小声咒骂。 就那么策马而去,满面杀气,谁也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事。 半晌,又淡淡叹了口气:“快回来吧……这等场面,我应付不了呀……” 孙小玉从脖子上掏出那块贴身的纯白玉佩,端详许久,轻轻站起身,将玉佩放在青竹的枕边,喃喃道:“青姐姐,这是我爹爹给我的护命符,多亏了它我才能活到现在,我将它借给你,可千万要彻底好起来呀。” 烛火跃动,青竹似微有笑意,片刻后又一声轻唤:“秦溪……” 孙小玉撇了撇嘴,感到有些无奈。 忽而房门一声轻响,孙小玉忙回头看去,却见一粉衣女子端着盘子,蹑手蹑脚进了屋子,将盘子放在桌上。 “槐香姐姐。” 孙小玉一声叫唤,槐香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对孙小玉招了招手。 孙小玉凑到桌边,发现盘子里是几块极为香糯的点心。 “刚做好的,想你陪着副宗主这么久,该饿了。” 孙小玉满面微笑,感激地点点头,即动手拿起一块,忽而又一声轻呼,忙将点心放下。 “小心烫,”槐香轻声道:“这不是带了筷子嘛,干嘛用手抓呀。” 孙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流徙在外数年,能有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用得上筷子。 槐香淡淡微笑,又有些担忧地看向榻上的青竹,轻轻道:“希望副宗主明早便能醒过来。” “槐香姐姐很关心青姐姐呀。”孙小玉随口道。 “当然,这逍遥阁里至少一半的花魁都是副宗主亲自救下的,就拿我来说,天天遭受那些蛮夷兵士非人的虐待,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完了,如果副宗主没有出现,我可能会把自己杀掉。” 孙小玉轻轻点点头,握住槐香的手道:“我能理解,槐香姐姐这么漂亮,千万别死,以后都会好的。” 槐香笑着捏了捏孙小玉的脸颊,轻声道:“小玉妹妹就是会说话,总觉得似以前见过似的,你趁热吃吧,我看看副宗主去。” 槐香起身走到床边,试了试青竹的额头,替她掖了掖被子,整理下微有些散乱的头发,却忽然留意到其枕边的一块纯白玉佩,登时一怔,忙拿在手中,仔细查看。 “那是我借给青姐姐的护命符,很灵的。”孙小玉解释道。 槐香的表情却越发惊愕,怔怔走回桌边坐下,死死盯着孙小玉道:“这玉佩当真是你的吗?” 孙小玉有些讶异:“是呀,是我爹爹给我的。” “那你的爹爹是不是叫孙逸?” 孙小玉闻言全身一震,目瞪口呆,半晌,惊喜道:“你真的是二姐!” 然而槐香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不住摇头道:“二姐是谁?我不是二姐,我是槐香呀……” 孙小玉皱眉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爹爹的名字,你还认得这块玉佩,这本就是你做的呀!” “什么!不可能,我怎么不记得?我只是看到这块玉佩,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这个名字而已……”槐香一时捂着头,似脑袋要炸开一般。 “你再想想呢?你认得我爹爹,不可能有错,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两家住在苏门山脚下,你的祖上是先秦有名的玉匠,你年纪轻轻便也是一把好手,当年我身子弱,爹爹想给我订一块护命宝玉,说是要未出阁的小娘子雕琢最为灵验,于是便请二姐你亲手雕制的呀!” “你说的这些,我好像有些印象,可我又记不清楚,我究竟怎么了,头好痛!” 槐香一时有些激动,肩膀剧烈颤抖着,但还念着睡在榻上的青竹,只双臂抱着头,低低呻吟。 “我那时候还小,但是我还记得,二姐的名字好美,叫烈吟秋,二姐的爹爹是个很严肃儒雅的人,好像单名一个‘度’字,我很喜欢戴着这块玉佩屁颠屁颠跟着二姐,看二姐画画,做女工,雕玉,我还记得二姐家院子里一直都很好闻,特别香……” 槐香听到此处,忽然停止抱头的动作,目光怔怔地望着孙小玉,却是失神的模样,一幕幕画面浮现在其眼前。 “小玉妹妹……最爱吃大姐做的槐花饼……我想起来了……”槐香喃喃道。 “真的吗!太好了!”孙小玉十分兴奋:“我在洛阳被拐走得好多年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故人!二姐可还记得家里的人都好吗?” 槐香的面色瞬间暗沉下去,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止不住流淌。 “他们都死了……一年前,有兵士劫掠,我亲眼看见他们杀了爹爹和怀有身孕的大姐,搜罗走所有玉器,又把我掳走……我每天夜里都能梦见那一幕,直到我再也不想想起,是我自己逼着我忘记……我是烈吟秋,可我不想做烈吟秋,我不想再想起那天……” 孙小玉笑容僵在脸上,一颗心沉了下去。 长夜无眠。 一轮圆月下,逍遥阁顶上的琉璃瓦泛着冷白的光,一袭朱红的裙摆拂过瓦面,红色的丝履包裹着纤纤玉足,踏在冷光上 ,如猫一般无声无息。 女子面容姣好,但凝望着对面皇城的眼神却颇为冷漠,如俯视众生一般,几乎不带有人间的感情。 这清瘦的身影在圆月前停驻了半炷香左右,似在想着心事,然而,柔夷般的玉手终究轻拈起一只短笛,朱唇微启,短促而似鸟鸣的声音响了三次,向着远方飘荡。 不多时,空气中有轻微衣襟飘飞的声音,黑色的轻纱裹着曼妙的身段自下而上,稳稳落到屋脊之上。 四娘王芙很难掩饰眼中的惊惧,对着红衣女子恭敬一揖。 “师姐。” 第194章 三司齐聚 “你有些太急了。” 红衣女子淡淡开口,并不看向王芙,只一直凝视着对面的皇城。 王芙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发出声音。 “十二地煞虽不及十天罡,好歹也是中原一等一的星组,你就这么白白送掉,只为怂恿他去杀司马越?” 王芙沉吟片刻,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想着他若是真将司马越杀了,定然再无回头路,对晋王朝的实力也会有极大打击,算是……一举两得吧……”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早说你在计谋上还差了些火候。此等计策,换做个莽夫倒也能成了。但他生性谨慎,本也不嗜杀,怎可能轻易随了你的心意?” 王芙面色暗了下去,但仍低声道:“万一今夜便成了呢……” 红衣女子轻蔑一笑:“所以明早的消息,你是想看到什么结果?司马越被刺杀,刺客遁逃?还是刺客杀穿相府,却因所持佩剑发现另有隐情,犹豫之下被卫兵当场诛杀?” 王芙全身一震,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站好了,这地方摔下去,死的不明不白的。”红衣女子冷冷道:“你自以为做了些小动作我不知道?你想让司马越死,又想保下你哥,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王芙自知理亏,愧然道:“师姐,我……” “闭嘴!” 红衣女子忽然暴怒,气势如冰山般威压:“该叫我什么?大义之前,何论师门!” 王芙轻咬嘴唇,恭敬揖道:“是,属下见过司言大人。” 红衣女子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月主王芙,本该治你之罪,但好在眼下新添了孙小玉这个筹码,算是将功抵过。接下来的行动,我来布局,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吩咐,执行便是。” “是。”王芙垂首回道。 “另外还有个消息,那个神出鬼没的司命,也在司州,你有数就好,我虽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也知他号称万人屠,从来杀人不眨眼。” 王芙愕然道:“三司居然都在司州!这等情况从未发生过!” “谁让他是阁主大人看好的人呢!”红衣女子低低叹了口气:“所以这次绝不容失!” 王芙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低着头,不敢再看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青竹怎么样了?”红衣女子淡淡开口,似随意般问道。 王芙心中一震,仿佛只在这一刻窥见到从前满是柔情的掌门师姐。 “毒已经解了,暂时对精神和内息还有些影响,估计明日能好转,剩下来的就是调养腿上的伤了。” “嗯,”红衣女子终于斜眼瞥了下王芙,又立即将目光投向远方:“让她受点小伤也好,省的到处乱跑,坏了大事。当初我只是让她接近,却没想这傻丫头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王芙迟疑片刻,轻轻开口道:“她一向很有主见,我觉得那个谷仲溪对她应该也是真心的,二人确实很般配,为什么不以此为理由直接招揽他?或许可以省了很多事情呢……” 红衣女子轻叹口气:“在一个人心中的信仰未彻底崩塌之前,怎么可能懂得破而后立的道理。在江东也并非没有尝试过招揽,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司辰虽是无心,但也已站在他的对立面,只怕再见面,还是要动手的。归根结底,还是他太过单纯,仍相信这世间的善,却不知近百年来,通过杀伐禅替的君主,骨子里余下的都是恶。这天下万民的苦楚,便是这些无道之人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结果!” 红衣女子目光忽然极为冰寒,直直地盯着对面灯火映天的皇城。 夜风刺骨,红色与黑色的裙裾随风猎猎。 待风止息,层云流动,将月光尽数遮掩。 王芙怔怔看着天空,喃喃道:“要变天了。” 红衣女子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明日带着孙小玉走山路去找司辰,尽量入夜前赶到。” 言罢,也不待王芙答话,足尖轻点,身形向下飞掠而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中。 初晨,天蒙蒙亮,洛阳城外二十里,偃师县城小小的巷陌中,一匹黑马禹禹独行。 不多时,矮小的木门被轻轻叩响,随着吱地一声,门后探出警惕的墨宁。 来人正是面如死灰的谷仲溪。 “钜子,您这是……” 墨宁留意到谷仲溪满身的血迹,十分讶异,忙将其让进屋内,探头四下张望,确定并无他人,又将门紧紧合上。 谷仲溪的眼前,墨宁并未及乔装,此时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得出其乃是名二十余岁的英俊男子,这副形象却要日日化为瞎了只眼的丑陋老者,实是可惜。 但眼下谷仲溪心乱如麻,根本无暇理会这些,只是木然地看着暗门打开,木然拾级而下,木然往长案边一坐,看着角落里自己的行李,怔怔出神。 “钜子,喝点水吧。” 墨宁贴心地递给谷仲溪一杯热茶,又拿出一些存下的食物,然而谷仲溪并没有什么食欲,只用茶水浅浅润了润喉咙,稍稍恢复了些气色。 “宁公子,帮我个忙。” 谷仲溪缓缓将佩剑放在案上,墨宁看去,心中一怔。 这是四娘的随身佩剑,墨宁是认得的,只是这剑上全是血污,早已不见之前银鞘细雕的精巧。 “钜子请说。” “替我将此剑还给四娘吧。”谷仲溪淡淡道。 “好。” “另外帮我转告她,该杀的人没杀,不该杀的人杀了许多,今后不会再来叨扰。” “……好,”墨宁虽答应下来,心中却感到此时非同小可,顿了片刻,轻声道:“钜子,您要不要换一身衣服,这满是血迹的,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稍后我自己换吧……记得带上暗门。” “是。” 随着吱吱的响声,床板合回原位,墨宁看着手中长剑,不禁眉头微皱,但仍然飞快地完成易容,将长剑藏在身上,关门落锁而去。 北风寒,天阴沉。 墨宁行至城门时,只觉得寒风刺骨,即便自己也有些瑟瑟发抖。 不多时,天空中飘飘洒洒,居然下起了雪。 一路上见许多贫苦之人蜷缩在废弃建筑的角落,墨宁不禁轻叹。 这个冬天冷得早,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 靠着双脚走到逍遥阁时,时间已过晌午。 墨宁看了眼恢弘华丽的正门,终究向后院绕去,很快便寻到一名小厮。 虽是褴褛丑陋的老者模样,可当墨宁出示了黑色的腰牌,逍遥阁的小厮也不敢怠慢。 这是四娘特意留下的毒宗信物,毒宗之人自然认得。 “老先生,您是来找谁?”小厮恭敬问道。 “受我家主上所托,来找四娘。” 小厮略有些惊讶,忙回道:“真不巧,四娘很早的时候便出门了。” 墨宁眉头微皱:“可知何时回来?” 小厮摇头道:“听说是去魏郡再找老爷子交涉乐器的事,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来了,少说也得明日吧……” “哦……”墨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半晌,又问道:“那你们宗门可还有主事之人?” 小厮道:“我们副宗主倒是在,但是她身体抱恙,今日不一定能出来了。” 墨宁略有些遗憾,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小厮恭敬一揖。 墨宁正欲回身离开,身后却突然一声叫唤:“等等!” 墨宁回身看去,见一紫衣女子腿上缠着绷带,拄着一只拐杖,正一瘸一拐地由阁内走进后院。 “副宗主!”小厮立即拜倒。 “青副宗主!”墨宁抬手一揖,却见青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不禁又是一震。 然而青竹面色却极为焦急,强打起精神问道:“宁公子,正巧你来了,他人在哪?” 第195章 岔 “青副宗主是问钜子吗?”墨宁有些讶异:“他今早回了据点,很疲惫,此时估计应该在据点休息吧。” “快带我去!”青竹十分急切,看表情似想瞬间飞过去。 “好!”墨宁当即点头,又道:“只是钜子吩咐在下前来送还四娘的配剑,这……” “槐香!”青竹淡淡一笑,不等墨宁说完,即向阁内唤道。 “来啦!” 门内很快一声回应,似本就在极近处等着一般。 青竹面上闪过一丝厌恶,很快换了个和蔼的神色对槐香吩咐道:“这位老爷子送来四娘的佩剑,就先放你那吧。” “是……”槐香恭敬应答。 墨宁心生疑窦,但仍面色泰然,如老人般动作迟缓地从怀中取出佩剑交于满面堆笑的粉衣女子。 青竹瞥了一眼,却见银白剑鞘上满是血污,心中一震,对小厮道:“备车!” 小厮即转身跑开。 槐香略一皱眉,轻声关心道:“副宗主,您伤还未愈,这是要出去吗?” 青竹对槐香笑笑:“这几日魏郡不太平,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带些姐妹回来。” “哦,可是副宗主行动不便呀,这几日天气也不好,要不奴婢一路陪着吧,还能照顾您。” 青竹淡淡道:“不用,我专程请这位老爷子驾车同行,早已做了准备,没事的。” 话毕,青竹以目视墨宁,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 墨宁立即会意,也不多言,只对槐香长长一揖。 不多时,一辆小牛车停至院中。 槐香将青竹扶上车,再一次请求同行,青竹却只笑着摇摇头。 墨宁坐于车夫位置,一声鞭响,牛车轮毂吱吱,快速驶离小院。 冷雪纷纷,洛阳城内的路面都已覆盖上白白的一层,行人稀少,四下寂静,牛车行驶的声音十分刺耳。 待驾车出了城,左右无人,墨宁低声道:“青副宗主,方才那位……” 车内传出一声淡淡的叹息,声音有些无奈:“她不可信。” 墨宁暗自庆幸,又道:“其实,钜子还让我带句话,方才人多口杂,我也不便说。” “他要你带什么话?” 车内,青竹的声音满是急迫。 “该杀的人没杀,不该杀的人杀了许多,今后不会再来叨扰……” 车内沉默半晌,青竹百感交聚,一声长叹,轻轻到:“呆子……” 墨宁眉头微皱,沉声问道:“青副宗主,我家钜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顿了许久,车内传出郑重且焦急的一句:“他左右皆敌,如今处境十分危险,务必尽快寻到!” “好!” 墨宁不再发问 ,愈加卖力地驱赶着牛车。 车轮隆隆,车内青竹面色十分冷肃,双手紧扣,内心翻涌如潮。 昨夜,毒性散去,神态逐渐清明,虽无力睁眼,可房顶上的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想来,因谷仲溪的推气引息得以入宗师,这一份过人听力的独特能力,冥冥中似就是为了此刻。 比听到远在幽州的师尊声音更惊讶的,是听见那个称呼。 月主王芙! 一切的一切瞬间在青竹脑中连贯起来,即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只觉得全身血液断流,已然结冰。 从头到尾,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而针对谷仲溪的陷害或者追杀,也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次恣意妄为。 阴阳家。 如同一群超凡的猎手会猎一只猎物,而那只猎物,便是谷仲溪! 这个组织,强得可怖! 当天还未亮,王芙急急忙忙带走孙小玉时,青竹知道,师尊的计划已经启动了。 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偃师小县城的雪似乎更大,待小牛车驶入窄窄的小巷,墨宁远远望见,树旁那匹毛色纯黑的马已几乎变成白色的雪雕。 “马还在,钜子应该尚在据点。” 听到墨宁这一句,青竹焦急的心终于稍安了些。 开门开锁,打开床板下的暗门,青竹顾不上腿上的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当先冲了下去。 然而,空无一人。 青竹呆住了。 紧跟而下的墨宁也目瞪口呆。 “怎么马还在人没了呢!” 墨宁喃喃道,快步绕过矮墙走入里间,四处查探。 青竹一颗心悬在半空,虚弱而微微发白的面容上愁云密布。 片刻后,墨宁颓然回到青竹面前,尴尬道:“青副宗主,钜子他……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知道去哪了吗?” 青竹语气十分焦躁,声音不自觉提高了许多,在石屋内四下回荡。 “我看过了,钜子行李不在,只留下一件这几天常穿的玄色袍子。干粮少了些,内壁上的暗道机关有动过的痕迹。” “暗道机关?”青竹眉头紧锁。 “是,这是防止据点被敌人包围,特意留下的后路。” 墨宁走到后壁漆黑的瑞兽图腾边,戳了下其眼睛,随着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黑色金属壁徐徐分开,露出仅一人可过的小洞口。 “真不愧是钜子,我也没和他提过这事,居然自己把暗道找出来了……” 墨宁摇摇头,赞叹不已。 青竹面色极为难看。 是自己带给他的《墨经》。 就连墨城也说过,谷仲溪的机关术造诣极高,寻个密道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 只是这密道口太小,得跪着才能进去,自己现在这条腿是肯定进不去了。 “密道出口在哪?”青竹愈发焦急。 “偃师城北一棵大树下。” “快带我去!” “好!” 青竹急寻谷仲溪的这一路,墨宁虽未多问,却一直十分配合。但再次坐上小牛车后,墨宁还是低声道:“青小娘子,关于墨家据点的秘密,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即便常来的四娘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因为你与我们钜子的特殊关系,我才……” “我知道,”青竹郑重道:“谢谢你!” “青小娘子客气了。真心希望你们二人终成眷属。” 车内,青竹脸颊浮现一抹笑意,却遮不住眉间愁容。 洛阳城内,逍遥阁。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飞鸟一般自天而降,伏在三层窗外,虽然下方偶见有人走动,但没有人会在落着大雪的天气抬头向上看,更别说留意到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的白衣。 谷仲溪终究放心不下,偷偷潜入洛阳城,凭借轻功穿梭于飞雪的长空,先到了青竹的小屋外,未寻见人,又到了逍遥阁。 然而从窗缝中看去,三层也空无一人。 谷仲溪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青竹,终究敌不过担忧之情,一纵身从窗户窜了进去。 榻上被褥仍有些散乱,小桌上放着一些药物,一碟吃剩下的点心。转入外间,案头仍然整整齐齐堆着卷宗,一切如旧。 看起来,青竹该是恢复了吧。 或许已在忙碌了。 谷仲溪如是安慰自己。 在屋中呆立许久,终究长叹口气,向窗边走去。 正当谷仲溪要跃至窗外时,门口突然一声惊呼,一个女子惊叫道:“呀!有贼!” 谷仲溪闻言循声看去,一时间尴尬不已。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服侍着青竹的槐香。 此时槐香手中端着清扫的工具,也认出了副宗主房中突然出现的男子。 “谷……谷公子……你怎么……” “我来看看她,”谷仲溪有些不好意思:“她情况怎么样了?” 槐香面上浮现融融笑意,恭敬道:“副宗主已经痊愈,方才已动身往魏郡去了呢!” 第196章 天子脚下 谷仲溪闻言眉头紧锁:“去魏郡?她那腿伤哪里能这么快痊愈,大老远的,身体吃得消吗?” “奴婢也曾试图劝阻,但副宗主一心想去呢,还说与一位送剑的老爷子约好了,两人一起坐牛车走啦,没办法……”槐香满是无奈的表情,又道:“消息说魏郡近日将有战乱,匈奴人杀过来了,大概副宗主心里念着魏郡的姐妹,或是放心不下小玉妹妹,才这么急急忙忙赶过去吧……” “孙小玉?”谷仲溪闻言一愣:“难不成孙小玉也去魏郡了?” 槐香点点头道:“是的呢,今早天还未亮,四娘只说有重要之事需尽快赶赴魏郡,还说须得小玉妹妹一并跟着,两人一早就走啦!” 谷仲溪顿觉疑惑。 依他对孙小玉的了解,危险之地孙小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魏郡大战在即,这时候过去,岂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要么,是四娘哄骗了孙小玉,要么,是四娘逼迫为之。 可四娘为何如此? 而青竹明明受了剑伤中了毒,正应该好好休息静养,这节骨眼上居然也往魏郡去,听槐香的描述,似乎是与墨宁同行。 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谷仲溪沉吟片刻,很快将疑点归结到四娘的身上,毕竟这四娘王芙,可是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哥哥! 若说四娘带孙小玉去魏郡是因,青竹追去魏郡是果,那么这魏郡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难道是王衍的谋划? 谷仲溪自然不愿青竹深陷险地,也不忍见孙小玉遭受迫害。 看来这魏郡,非去一趟不可了。 念及此处,谷仲溪面色冷肃,一躬身又要往窗外跃去。 “哎呀呀!”槐香见谷仲溪的动作,不免吃了一惊,噗嗤一笑道:“谷公子,您好歹是墨家钜子,干嘛不走正门,偏爱翻窗户呀!” 谷仲溪闻言身形稍顿,淡淡道 :“只是不愿多打搅贵地罢了,槐香娘子莫怪。” 槐香掩口而笑: “公子如此急切,是否想尽早赶赴魏郡?” “当然。” 谷仲溪欲动身,却被槐香扯住发问,微有些恼,只因槐香算得上青竹近侍,也不好发作,只得隐忍着。 “可否将奴婢也带上?若见了副宗主,奴婢还能多照顾她。” “不用了吧,不方便……” 谷仲溪下意识地拒绝,当初和孙小玉一行便已颇感不自在了,无论如何再也不想和别的女子扯上瓜葛。 “可魏郡很大的,”槐香有些担忧道:“钜子若不带奴婢,就带些盘缠吧,我们宗门有种碎银子,沾有特殊的气味,钜子若想寻到毒宗线索,只需当街使用碎银子即可。否则您不知道毒宗据点的位置,上哪去寻青小娘子呀?” 槐香边说着,边走到一处小橱边拿出一个木匣递给谷仲溪,入手沉甸甸的,打开看去,确实都是些碎银。 “行吧……多谢了,待我寻到青竹,定将木匣还她。” “钜子客气了,”槐香掩口而笑:“钜子与副宗主的关系我们都知道,本是一家人嘛。” 谷仲溪笑了笑,身体一跃,很快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不多时,房门轻响,又一人缓步走入青竹房间内,只是脚步极轻,像极了一只猫,一只偏爱红裙的猫。 “司言大人。”槐香恭敬行礼。 “做的不错,”清瘦的女子淡淡道,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个孙小玉,当真是孙登的后人?” “是。” “你们那个庄子,还有活人吗?” 槐香缓缓摇头:“早就没有了,都死光了。” 红衣女子一声冷哼:“天子脚下,惨绝人寰,这便是大晋王朝!” 槐香面色忽而坚毅,振声道:“愿我主大业早日实现!还天下太平!” 如冰山般的红衣女子终于露出淡淡笑意,轻声道:“会的。” 洛阳以北,太行山脉。 莽莽丛林遮天蔽日,但大多萧索颓败,覆着白雪。窄小的山道一片白茫茫,车行于上,印出崭新的深深辙痕。 孙小玉与四娘并肩而坐,马鞭握在四娘手中,时不时轻轻抽打下牛背。 两人皆未言语,但孙小玉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片山林。 能吸引孙小玉动身的,自然不是四娘口中魏郡那位精通音律的老人,而是这一路依山而行,多半会经过苏门山脚下。 那是孙小玉日夜思念的家乡。 随着山峰重叠,断崖突兀,这一带的道路越来越熟悉,冬日干涸的河床如一条雪白丝带,蜿蜒环绕在山脚,记忆中前面直行向北该是一座木桥,过了桥不出三里,便是自己生长的那座小村庄了。 然而行不远处,路居然生生拐了个弯,转向东去,愈渐背离那一片山势。 孙小玉眼睁睁看着家的方向消失在视野,不禁大叫道:“停!快停车!” 四娘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紧紧拉住缰绳,一声长“哞”,车在路中停驻,漫天雪花飞舞。 “小玉,怎么了?” 孙小玉并不理睬,急切从车上跳下,双脚立即插入雪中,雪已没至小腿。 然而再也顾不得许多,孙小玉向着拐弯处飞奔而去,四娘急下车远眺,却见孙小玉跌跌撞撞拨开杂乱的灌木,跑了不多远,立在林中一动不动。 四娘缓步行至孙小玉身边,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在这林子里还藏着一座小桥,只是已然断了。 “小玉……” “这桥后面,是我家……”孙小玉喃喃道:“四娘,我可以不可以去看看?” 四娘淡淡一笑:“当然可以,四娘陪你!” 一身淡蓝,一身如墨,两名女子深一脚浅一脚,下了河滩,走过干涸的河床,上得对岸,在无路中寻觅方向。 不多时,一座竹亭映入眼帘,孙小玉惊呼一声,撒腿狂奔。 四娘只得暗暗提息,踏雪无痕,紧紧跟随。 鹅毛大雪下,屋瓦皆白,四下里空阔无人,娇小瘦弱的孙小玉立在一众雪雕般的建筑中央,显得异常孤寂。 “爹爹!娘亲!” 孙小玉银铃般的声音呼喊着。 “姐姐!爷爷!” 声音穿越重重房屋,在山林间回荡。 无人应答。 孙小玉泪水夺眶而出,虽然烈吟秋已与她说了,但她的心中总存有一丝希望。 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跌跌撞撞,孙小玉推开半掩的院门,在每个屋子中发疯一样的奔跑,四娘只静静立在建筑群中央,抬眼看这一方天地。 这处隐世之所极为清幽,背山望溪,丛林繁茂,只是如今看来,已成一处遗忘之所罢了。 乱兵至,难有活口。 从来如此。 半晌,四娘步入小院,见孙小玉独坐于正堂门槛,仰面看天,泪水已成冰。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这里,有时候娘亲陪着,有时候爹爹陪着。” 孙小玉淡淡道,声音中有隐忍的悲伤。 “如今他们也还在这里,只是,我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四娘闻言一怔,透过孙小玉单薄的身躯,瞥见堂内尸骨皑皑,衣服都已变色,糊在一起。 “小玉……” “没事……”孙小玉站起身,对屋内深深鞠了一躬:“爹爹、娘亲、各位长辈们,待小玉忙完事情,一定回来陪着你们,再不离开。” 言罢,孙小玉走向大门,与四娘擦身而过,故作轻松地道:“不是说魏郡的事情很急?四娘,我们走吧,快去快回!” 第197章 邺城内外 这场雪遍布司州,不论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相比较骑马而言,牛车本就迟缓,在雪地中前行更加不易。 自洛阳到魏郡,四娘带着孙小玉走的山路,蜿蜒崎岖,青竹为了追上二人,请墨宁走的官道,途径汲县,直抵邺城。 晌午出发,整整行了一日夜,到第二日午后方才望见邺城的城门。雪已停息,人牛皆困乏不已,但仍强打着精神,凝神观察。 “青小娘子,如你所说,实际上是毒娘子给我们钜子设了一个陷阱?可有实据?” 出了洛阳地界,墨宁已卸下易容,虽是个天资不错的青年男子,但仍是衣衫褴褛的车夫形象,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车内,青竹强忍着腿上箭伤被颠簸扯到的剧痛,面色发白,有些虚弱地道:“这算是我猜测的,除你之外,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毕竟我到司州不过数月,这里的人和事基本都在师尊掌控之下。” 墨宁不禁淡淡一笑:“这等隐秘,青小娘子居然会告诉我一个外宗人。”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家钜子……况且,你能将墨家据点机关告知我,这份信任便已足够。” 透过车帘缝隙,青竹看着邺城南门外往来的行人,忧心忡忡。 这里面或有毒宗的眼线,但青竹也不全认得。 想要阻止师尊对谷仲溪下手,唯有将自己行踪隐藏起来,暗暗调查,而唯一可用的援手,也只剩墨宁了。 “毒……你师尊,究竟想做什么?” 墨宁淡淡望着路边几个风姿绰约的采药女子,识趣地隐去了敏感的称呼。 “大约是阴阳家想拉他入伙吧……可是连十二名上品宗师都能派的出来,很难想象这些人究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情。” “看来,他还真是个香饽饽。” “……谁说不是呢。于个人而言,世间罕见的真法武者,传说拥有一人摧城的能力,到哪里都是可怖的存在,更别说他还铸得一手好剑,放在任何一方势力都抵得上万军……” 青竹低声说着,一时自己竟也有些恍惚。 当初偷那呆呆傻傻的男子脖子上的玉坠,怎想到会惹上这么一个神一般的人物,然而相处那么久,在他身上的这许多光环早已不重要了。在乎的,只是他的真性情,内心潜藏的温柔,以及……真的能走到自己心里去的安全感。 只为了从江东追到洛阳这一份情谊,也不愿逼迫他做任何事情,更不愿让师尊伤害他。 有什么陷阱,我先来踩吧! “所以,你现在打算从哪里查起?要不要我动用我们自己的联络网?” 墨宁将马车停在邺城城门里面不远处的小巷内,四下里没有什么人。 “师尊的调度,关键点或在小玉身上,想来他们走山路,此时应该未到邺城,我们要么守在西城门,同时请你们的联络网留意一下四娘的行踪,一旦发现她们两,我们跟上去便好。” “好,”墨宁轻挥一鞭子,牛车即向城西而去:“那要不要让我们的人再留意下他的行踪?我们没见到他的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会不会……” 青竹略略皱了皱眉头:“也请留意一下吧。不过,现在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许反而是好事,说不定他正跟墨城喝茶谈剑,根本不会往魏郡来,自然也不会落入陷阱之中。” 邺城外十里,一匹毛色纯黑的马驮着一名白衣男子,一骑绝尘。 谷仲溪不认得路,这一路上走走问问,耽搁了不少时间,但终究也算追到邺城来了。 接下来,是立即使用毒宗的碎银子与毒宗接上头,还是自己暗暗查探,碰运气,还没想好。 如果能遇见墨家的人便更稳妥些。 谷仲溪念及此处,忽然拉住缰绳,取下脖子上的扳指,套在手上。 凭运气吧。 邺城城中心一条宽阔的大道,青竹的牛车忽而停滞不前,耽搁许久,青竹有些焦躁,轻声问道:“怎么了?” “前面被官兵封路了,不知何事。” 墨宁远远眺望,见不止自己的车,许多车马和行人被一并拦住,窃窃私语。 不多时,一阵散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民众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这一队约摸五千人的轻骑兵,后面跟着大约三千的弓手,浩荡开拔。 “是太守的军队。” “看来是去迎击来犯之敌。” “可怜的孩子们呐……” 围观的人们并无见到兵士出征欢呼雀跃之情,反而一片哀鸣。 来犯之敌是那个石勒,邺城人早就记住了这个恶来般的名字。 “儿啊!” 忽而一声哭嚎,一名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向前扑去,却被拦路的兵士粗暴推回。 “娘!!” 一名行伍中的弓手立即冲出队伍,奔向妇人。 “放肆!” 一声尖利的鞭响,行伍旁侧一名骑在马上的将军满面怒容,将弓手抽翻在地,其脸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私自离队,你不想活了吗!” 妇人放声哀嚎,围观之人莫不唏嘘。 “算了吧,人之常情。” 后面另有一骑缓至,马上之人乃一名面色坚毅的白髯老者,气度儒雅,却身着重甲。 “太守大人!”将军立即拱手。 “是王粹大人……” “王大人亲自迎敌了……” “王大人小心呐……” 围观民众如潮水般涌向老人。 “乡亲们,将士之责守土保家,今日敌寇来犯,我等必死战拒敌,请诸位放心!” 王粹振声简单说了这么一句,挥挥手,示意弓手归队,队伍继续前行。 围观民众无不动容。 牛车内,青竹心情十分低沉。 在司州数月,这等场景也见过几次,都是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 战争,那是当权者的游戏,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 能不受战火影响的,怕是只有枝丫上蹦跳的鸦雀。 即便是这等军队出征的场面,仍有几只灰雀叽叽喳喳,相互追逐,从屋檐追到枯枝,从旌旗追到长枪,甚至在青竹的车顶蹦蹦跳跳,而后振翅飞走。 邺城内一座不起眼的阁楼中,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立在窗前,看着远处直飞而来的灰雀,皱了皱眉。 一阵叽叽喳喳,书生习惯性一展折扇,却想起初冬之节,也没什么好扇的,悻悻将扇收拢,走回榻上坐下。 面前两杯温酒,一张琴。 “青竹来了。” 月白似十分不悦,手中酒杯轻粘嘴唇,却不入喉。 “柳叶青终究还是露了马脚,也难怪,家贼难防。” 纤细的手指撩动琴弦,淡淡余音绕梁。 邹钰一身皂袍,故意蓄了长髯,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苍老许多,也或者无需混在五行阵中查探,终于做回了自己该有的身份,总得讲些派头。 “司辰,打算怎么办?” 月白放下酒杯,似下了决心。 “莫急,莫急,我知你是见故人前来,乱了分寸。你别说,她那等条件,是个男人看了都不免动心,只是可惜,咱们的猎物不解风情。” “那就这么由着她?” 邹钰淡淡一笑:“王芙带那个丫头快到了吧?通知他们直接去那个村子吧,我这就过去。你嘛,就去勾引你的老乡好吧,漏个行迹,别被她抓到,往远处带。” “好!” “放心,昨夜雪停,天有星辰,我已卜出此番柳叶青的谋划必成,不过事在人为,这一环环,还得照实做了。” “知道了。” 月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98章 落子 太行山下,数万大军一望无际,为首大将虬髯横面,眼见并非中原人士。 身起于奴隶,这一路走来,纵横厮杀,正是天下乱局,英雄纷起,如今跟着汉王刘渊,也不过是个权宜之计罢了。 “将军,前方抵达司州界。”一名哨骑道。 石勒嗯了一声,远眺山口皑皑白雪:“可有敌军?” “回将军,并未发现。” “好,继续前进,目标邺城,我们在城外三十里下营,且看王粹是否有胆来。” “是!” 石勒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眼中战意浓烈。 “报!!”又一名哨骑急奔而至:“山口处有一人拦路!” 石勒粗眉一抬:“什么叫有一人拦路?什么人?可是晋人派来投降的使者?” “并非使者,来人是个衣衫不整的老头。” “哼,这等事情都要通报了吗?”石勒冷笑道:“给他点钱轰走便是,若再挡道,杀了。” “将……将军,我们试过了,他不要钱,只说有事与将军商议……而且,我们前锋部队已经动手了,上百人均被他击伤,但都未伤性命……” “什么!!” 石勒大惊,深知前锋部队均是一等一的个中好手,要是碰上武艺高强之人不敌身死也就罢了,来人只击伤却未杀人,怕是得有千人敌的本领。 “走,去看看!” 一骑飞马至,远远只望见乌压压一片带甲军士将一人团团围在垓心,场面极其壮观。 见将军亲至,战阵如劈波般闪出一条缝。 眼前这个老者胡子花白,身形干瘦,一手竹杖,似乎眼睛还是瞎的,腰悬一柄长剑,只这么静静立着,石勒竟觉得深不可测。 翻身下马,石勒远远拱手:“在下石勒,敢问英雄尊姓大名,有何指教?” 老者嘴角浮现一抹嘲讽之意,微微开口,声音沙哑。 “无需知老夫姓名,此一来,与石将军谈一笔生意,放心,对石将军有利。” 石勒面上一怔,道:“愿闻其详。” “王粹出兵八千,加上汲郡广平阳平的援军,大约两万,将军这般行军下去,怕是不出两日便能遇上了。这一仗,老夫替将军打了。” 石勒心中大惊,面上强作淡定,道:“英雄莫不是说笑,两万人,如何便替我打了?莫非英雄另有强援?” “不用,仅我一人便可。” 石勒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老者,几乎要脱口而出,此人莫不是疯的。 老者冷哼一声:“信与不信,待我杀净那些人,将军自知。” 石勒沉吟片刻道:“若如此,英雄有何条件?是要锦衣玉食,还是让在下在汉王面前举荐英雄?” “呸!”老者一声猛啐,咧嘴哂笑道:“区区刘渊,连祖宗都乱认,老夫会看得上他?老夫的条件很简单,不过三点而已,其一,石将军入司州后,不得侵扰百姓,若想逐鹿天下,民心为先,这等道理,石将军做匪首时不知,现在还能不知道吗?” 石勒心中猛地一沉,这话相当于直接在光天化日下将其心思剖了个干干净净,虽有逐鹿中原之心,但眼下自己势弱,不得不依附刘渊,唯有赔笑道:“英雄说笑了,在下乃汉帝先锋,自然要为汉帝收服民心。” “哼,随你怎么说吧。其二,着将军拨一支三千人军队,换晋军装备,打晋军旗号。” “这……” 此时,石勒已明白眼前这老者无非是想借把刀而已,而且定然也是反晋的人物,虽说目的一致,但仍不能轻易便答应了。 “老英雄,借三千军可以,打晋军旗号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在下想了解,是想要三千强兵,还是弱兵?其对手是否有如同英雄这般的高人?” “看不出,你还挺爱惜手下的。”老者干笑一声:“放心,不要弱兵,也不用精锐,差不多即可,没有强敌,干的是将军最喜欢干的勾当!” 石勒登时明白,点头道:“好,那英雄的第三个条件是?” “这个简单,我用你三千人之处乃后方一处小村,需得疾行军三日,凡事听我安排,七日后,人还你。” 石勒思忖片刻道:“好,在下暂且答应下来,只是那王粹……” “放心,那两万人,我先杀。” 老者不再多言,以杖拄地,瞬间飞跃重重军士,向魏郡方向急掠而去。 石勒望着其远去的背影,后背竟惊出一身冷汗,这等身手,想拿自己的脑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深深呼吸片刻,石勒沉声道:“传令下去,入司州不得侵扰乡民,违令者,斩!” “是!” “前方或有强敌,速速整军备战,徐徐前进!” 魏郡,邺城西门。 青竹仍坐在车中,静静调息,目光从车帘后凝视着大门甬道,如若四娘或孙小玉出现,第一时间必然能发现。 外面路上有些喧闹的人声,但青竹内心无比平静。 思前想后,阴阳家筹谋颠覆大晋王朝已是事实。汇总年初以来的各路消息,从屠尽天师道龙虎山开始,暗杀明虚道长、暗杀王悦公子,妄图掌控镜湖山庄,甚至联合倭人,明面上是阴阳令重出江湖,背地里都为了削弱琅琊王氏的力量,而琅琊王氏,可以说是当下晋王朝唯一的底气。 王氏覆灭,晋王朝必败亡。 这桩桩件件皆是阴谋,在南方围绕着王导与司马睿,在北方,则围绕着王衍与司马越。 只是江东之谋,凑巧让谷仲溪和诸葛稷毁了个干净,不仅将阴阳家最大的筹码镜湖山庄拱手让给朝廷,还破了月白和三娘精心经营的山阴据点。 司州之谋,仅仅一次行刺,便让晋王朝最不能死的两人差点成为谷仲溪的剑下亡魂。 棋手很高明,定然不止师尊一人。 最可怕的是,作为棋子的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若不是在江东有诸葛稷的智谋,在司州谷仲溪能悬崖勒马,只怕这大晋王朝早已崩塌。 战火,将燃遍中原大地。 所以这一次,师尊的布局,定然还是围绕这些要素和目的。 王衍、司马越、晋军,以及谷仲溪。 虽不知她打算拿孙小玉做什么文章,但肯定不是好事。 谷仲溪那傻子,连一面之缘的明虚都全力施救,若见一路同行的孙小玉受到伤害,怎会善罢甘休! 青竹轻叹一口气,恰巧牛车轻微晃动了下,墨宁爬上车,坐回车夫位置。 “怎么样?”青竹轻声问道。 “已与墨家线人对接上了,他们即会安排人留意四娘和钜子。只是,他们说这邺城内,确实有阴阳家的踪迹。” 青竹心中一怔,忙问道:“是谁?” “说是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本也并未露出马脚,只是他操着江东口音,行事有些怪异,还喜好与飞鸟说话,才让墨家人留意上。直到前不久听见他说了‘月主’二字,才基本坐实了他的身份。” 青竹一声冷笑:“此人我认得,说起来,还在一起共事了数年呢。表面上是鬼谷的单传弟子,实际上藏得还真是很深。” 青竹边说着,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城门口,一直在寻着两名女子的身影。 忽而有一个灰袍的背影进入视野,虽一开始并未在意,但须臾间青竹竟觉得这背影十分熟悉。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拿折扇,侧面与卫兵说话,这是…… 月白!!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青竹沉声急道。 “怎么了?看见四娘了吗?”墨宁忙问道。 “城门口那个灰袍书生,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阴阳家之人,名叫月白!” 墨宁倒抽一口凉气,凝神看去:“青小娘子,你确定是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呀。”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青竹想到江东的种种,想到三娘身死于骑雪隼之人的传信,咬牙切齿:“远远跟上他吧!跟着他,或许就能明白我师尊究竟想做什么了!” “好!” 邺城西门外五里,一架小小的牛车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缓缓行驶,两名女子并肩坐在车前,各怀心思。 忽而一阵扑棱棱的响声,在孙小玉惊讶的目光下,一只灰雀稳稳落在四娘的肩膀,歪着头咕咕叫着,似乎在与其说着话。 四娘先是一愣,而后瞬间反应过来,捉过灰雀,立即见到其脚上绑着的纸卷。 “哼,还真是方便。”四娘咕哝了一句,快速拆开纸笺。 仅一眼,四娘面色大变,急拉停牛车,目光落在远远的城门口。 “怎么了?”孙小玉好奇道。 四娘轻舒口气,对孙小玉微微一笑:“我们得改道了,那个做琵琶的老爷子动身去了汲郡朝歌城附近的一座小村。” “诶呀,我们都快到了。”孙小玉略有不开心,撅着嘴。 “没办法,这边快打仗了,他怕死嘛。” 四娘笑笑,当即调转车头,向南行去。 第199章 截杀 邺城街巷中,积雪已融化许多,道路中央露出深灰色的砖石,与这匹毛色纯黑的马浑然一体。 谷仲溪牵着马,漫步了整整一天,手指上温润洁白的玉扳指特别晃眼。 然而,没有任何一人与之搭讪。 谷仲溪自嘲了许久。 什么墨家钜子,什么地位超然,都只是浮云而已。 若不是心念着青竹与孙小玉的下落,竟还颇喜欢这种自在的感觉。 眼看天色渐暮,别无他法,谷仲溪只得走进一家客栈,掏出毒宗的碎银子。 “掌柜的,一间上房,再送些吃的。” “好咧!” 掌柜笑眯眯接过碎银,即招呼谷仲溪往二楼而去。 然而,谷仲溪并不知晓,在其这一日走过的巷陌中,已横躺了数十具尸体。 最早发现钜子行踪的人正是一名墨者,在快速交代同伴上报后一路尾随谷仲溪,想在偏僻巷内与之接头。 可正当其满心激动地要快步跟上时,一只黑手从旁伸出,干净利落地将他抹了脖子,连声都没出。 而他的同伴,同样惨遭厄运。 谷仲溪的昭然过市,竟让邺城多年潜伏的墨家组织几乎一夕被除尽。 而他的行踪被时刻记录在小小的纸笺上,经过许多只手,向邺城南一间酒铺汇聚。 夜幕降临,寒风卷过酒铺外的街巷,或是因战事将起,城中百姓纷纷避难,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小街上,行人寥寥。 酒铺的掌柜好整以暇,正在一张极小的薄纸上写字。 “墨钜已现身,天罡组按原计划截杀,暂未有失。” 薄纸卷为细长,塞入竹筒,系在一只咕咕叫的灰雀脚上,掌柜抬手一扬,灰雀扑棱棱飞上天空。 恰在此时,一书生笑意吟吟,上门沽酒。 “掌柜的,看来今日有新货?” 折扇轻展,月白嘴角一抹笑意。 掌柜眉头微皱,轻声道:“新货虽有,公子此时前来,怕是不妥。” “哦?”月白哂笑道:“有何不妥?” 掌柜迟疑片刻,沉声道:“公子的尾巴呢?” 月白哈哈一笑:“东边二里外巷子口,小牛车。” 掌柜面上闪过一丝愠怒:“有尾巴你还来找我!” “怕什么,木已成舟,翻不了盘了。”月白懒洋洋道:“遛了一天尾巴,我也很无聊啊,眼下这城里面,能唠嗑陪我的不就剩您了么,甲爷?” 掌柜面色铁青,拿过一只酒壶放到月白面前,低声道:“别以为司辰离开了邺城就是你的地盘,天罡组不似那群地煞,我们唯遵司辰之令!” 月白一声冷笑,深嗅了嗅酒壶内的酒香,随口道:“放宽心,我又不会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关心下,鱼游到哪里罢了。好歹我也是个月主,甲爷莫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 掌柜面色变换,迟疑许久,终究淡淡道:“城北,悦来客栈,周边墨家的人都清理掉了。” 月白轻饮一口,笑道:“天罡出手,就是稳。” “多谢月主了。”掌柜冷冷回道,语气大有逐客之意。 “不急,”月白收了扇子,凑近道:“沽酒总也得讨价还价一番,我总不能在你这来去匆匆,太过明显。我的尾巴又不傻,再多聊一些,戏,得做足。” 掌柜十分不悦,但左右无法,只得叹道:“月主想聊什么便聊吧,只是我不一定会说。有些事情,待月主上了三司之位,自然就知道了。” “又不问你机密之事,”月白一声蔑笑:“我只是好奇,明明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为什么你们主子要组建十天罡十二地煞,他自己擅卜星,不会这都能弄错吧。” “死了。”掌柜埋头理账,淡淡道:“后继无人,重组而已。” 月白吃了一惊,狐疑道:“地煞组入门要求皆是上品宗师,天罡组更是要求擅隐蔽潜伏,这等实力,竟还能折损至此?” 掌柜抬头深深盯了一眼月白,冷冷笑道:“月主别忘了,地煞,已经没了。” 月白一愣,忽觉索然无味。 “走了。” 月白拎起两壶酒,若有若无往远处巷尾瞥了眼,大步而去。 巷口牛车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月白的身影,屏息凝神,直至月白动身走开,一声轻叹。 “怎么样?”车夫墨宁问道。 “不行。”青竹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太近了怕被发现,太远了听不见他说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已经很不错了……”墨宁宽慰道:“原来入宗师后竟还会有这方面能力的提升,若不是青小娘子,早就跟丢他好几回了。” “但是还是没有小玉和溪君的下落!”青竹有些焦躁:“难道真的只能去问毒宗吗!” “别急,咱们再跟一会,回头我问问墨家的人,看看今天有没什么发现。” “嗯!” 黑夜笼罩大地,却因满地白雪显得没那么暗沉,也或者是数万将士燃起的火把,映红夜空。 王粹驻马立于河岸边,瞥了眼身后静默列阵的万余兵士,目光放远,军阵之后一片火光冲天处,工程兵正在快速新建要塞。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鹅毛般地飞雪,王粹略略皱眉。 若气温再降,且不说筑要塞速度变慢,河面冰层加厚,这道天险就不再是天险,石勒的军队可以轻易渡河而击, 现在唯一能赌的,便是在石勒大军到来之前,身后的临时城塞可以建成。 居高临下,以长弓远距离攻击冰面上半渡的匈奴悍骑,据险而守,尚有一丝胜算。 否则若待石勒兵临邺城下,犹如困兽之斗,必然败亡。 “石勒到哪了?”王粹沉声问道。 “回太守,半个时辰前游枭探知石勒军队据此地二十里,行进缓慢。”身边一名卫兵回道。 “尚好,天佑我等,传令下去,速速加快筑城!” “是!” 卫兵快步跑开,穿过整肃的军阵向后方狂奔。 一阵寒风吹来,旌旗招展,王粹远眺对岸,仔细盘算着阻敌之法,目光落处,面上却微微一惊。 一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在寒风中向此地走来,衣带纷飞,手中似拄一只长竿,眼见已下了河道,踏上冰面。 什么人,会在此时向着官军行进? 王粹心中有一丝不祥的感觉。 “骑将!” “在!” “留意下河面上那个人,拦住他,别让他靠近,不管他要做什么,将其轰走,否则直接杀了。” “是!” 一小队轻骑急掠而去,很快便逼近来人。 王粹清楚地看见那人停了脚步,十名骑兵一字排开,迎面向其逼去。 本以为那人会惊慌退避,然而却如生根一般立于河心动也不动。 “莫非吓傻了。”王粹心中暗想。 然而几乎看不清任何动作,只见一道冷光如月牙般闪了一下,十名骑兵竟连哼都没哼一声,连人带马变为两段,尸块登时散开,在冰面上乱七八糟地滑行翻滚。 王粹以及许多岸上的兵士皆看见这一幕,一时间惊到所有人都失了话语,直到第一声惊呼起,全军喊声震天。 “敌袭!!” “天啊!!” “你看清了吗?!” “什么东西!!” 河心的黑影继续前行,漠然地走过一地尸块与鲜血,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要过了河,已行至一里开外。 “弓手!射他!射他!!”王粹惊慌吼叫道。 嗖嗖声划破夜空,这一轮齐射,数千箭矢直向那身影飞去。 但并没有众人盼望的射成刺猬之模样。 来人挥动手中长竿,只听得一连串啪啪声,半空中,箭矢纷纷被击落而下。 “备战!备战!”王粹只觉整个人如掉入冰窖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然而阵脚已动,有人心虚后退,一发动全身,万余人登时乱成一团,任凭王粹如何呼喊,完全不起作用。 飞雪之中,王粹亲见来人手中一柄长剑,身形似突然融入夜色,百步之外便如疾风一般冲杀而来。 第200章 飞雪、尸山 邺城内,飞雪如絮。 谷仲溪望着对面民舍檐瓦上越来越厚的积雪,眉头紧锁。 距离青竹受伤、孙小玉被带走已经近两日,谷仲溪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一个人待在寂静无声的客栈中,没来由的发慌。 钜子印未起效果,墨家之人没有主动与自己对接。 槐香口中毒宗特有的碎银两似乎也未起效果,至入店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夜深人静,偌大一个魏郡,如果毒宗和墨家都不主动对接自己,该上哪去找青竹? 会不会他们二人根本就不在邺城?毒宗的据点反而设在某个乡下的小村落? 谷仲溪漫无目的的望着鲜有行人的街巷,如一尊雕塑般,只希望能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谷仲溪精神一震,侧耳细听。 脚步声从楼梯拾级而上,正在自己门前停住。 谷仲溪深吸口气,暗暗行运御风之法。 哒、哒、哒。 木门轻叩三声,门外一女子的声音柔柔道:“谷公子可在?” 谷仲溪所凝之气顿散,按耐下剧烈跳动的心,快步走去,拉开房门。 眼前的女子个子不高,衣着普通,似就是常见的小妇人,但其腰有一块小小的黑色腰牌,这东西,谷仲溪在墨宁处见过。 “见过钜子。”小妇人低低一福。 “你是……” 谷仲溪一时皱眉,这腰牌本是毒宗信物,但既然四娘可以留给身为墨者的墨宁,自然也可以留给其他宗门之人。 “奴婢名唤墨心,负责在邺城接洽毒宗事务。”小妇人低头顺眉道:“白日谷公子出示钜子印时,我们已经留意到,只是碍于邺城内环境复杂,未敢轻举妄动。入夜时公子又出示毒宗信物,奴婢自然得现身一见。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谷仲溪按捺下心中之喜,警惕地看了眼周围,侧身让出房门道:“里面说吧。” 谁知小妇人却低眉一拜:“钜子所居奴婢不敢进,此客栈乃毒宗产业,本是安全之所,公子有何吩咐,直言便是。” 谷仲溪微微一怔,正色道:“好,我想知道毒宗副宗主青竹的行踪,以及逍遥阁阁主四娘王芙的行踪。此外,你方才说的邺城内环境复杂,究竟是什么情况。” 小妇人轻声道:“邺城乃魏郡首府,地冲并、冀、兖三州交界,北方异族窥视已久,经年战事不断。城内除了以毒宗和墨家为代表的中原宗门,还有许多北方宗门活动,这便是奴婢所言环境复杂之意了。至于此二位的行踪,逍遥阁阁主本是来此寻一位善做乐器的老者,但因敌军临境,这位老人往南边汲郡朝歌城以西的一个小村避难了,逍遥阁阁主现已转道向南。青副宗主不在邺城,有消息说她在汲郡出现过,或许她也是去那座小村了吧。” 谷仲溪沉吟片刻,一时只觉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或许王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当真只是带孙小玉一同对接花魁之事,或许青竹当真只是处理宗门紧急事务,迫不得已才带伤前行罢了。 可那十二名上品宗师杀手又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不是王衍,还能是谁? 谷仲溪轻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诸葛稷不在身边,自己当真就像个傻子一般,被人暗杀了都不知道幕后主使。 “匈奴压境,这里的官军是什么动向?”谷仲溪随口问道。 “太守王粹今日已领军出征,汇汲郡、广平、阳平之军,计两万余,向西迎战。” “哦,兵力倒是相当,既是守土卫国,本地的江湖宗门可打算施以援手?” 小妇人凄惨一笑,淡淡摇头:“若相援,必覆灭,官军这两万,碰上匈奴军可谓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谷仲溪愕然道:“怎么会?” “匈奴铁骑以一当十,统军的又是那个石勒,太守大人这两万人马顶多能延缓些时间,若东海王的军队不能如期抵达,魏郡,怕是保不住了。” 谷仲溪闻言一怔。 东海王司马越! 至少那一夜,谷仲溪分明听见,他是不乐意救援王粹的 。 “难道司马越已经出兵了吗?”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司徒王衍领军,数日前已出了荥阳,不过……沿途行径缓慢,看方向是向着朝歌去的。” 谷仲溪略一皱眉:“这不合理呀,朝歌不是还在此地东边?” 小妇人一声轻叹:“公子也看出来了,东海王若是有心来救,理应直击邺城以西,但这支军队却是奔着邺城大后方去,恐怕也就是做做样子,找个小村落割些人头,权当糊弄皇帝的手段罢了。” 谷仲溪闻言愕然。 手握权势之人,从来想的都是自己,哪里会顾及他人! “所以说,太守大人此役,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有消息网的人皆已出城避难。奴婢斗胆,公子也莫在此地多留了。” 谷仲溪缓缓点头,默然无语。 片刻后,小妇人告退,谷仲溪独坐望雪,心中落寞。 然而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好的念头陡然升起。 王芙带着孙小玉去往之处是朝歌城附近的小村。 王衍领军也是往朝歌而去! 这支不义之师,极有可能滥杀无辜以充军功。 更何况,王衍亲口说过,王芙与之有仇怨。 狡猾如王衍,怎么会放弃此等良机! 假如这支官军碰巧与毒宗遇上…… 而青竹的伤…… 谷仲溪愈想愈害怕,这个念头如飞速生长的植物般扎根在脑海,瞬间占据整个思维。 子夜,大雪纷飞的巷口,一骑黑马从客栈后院飞奔而出,一身白衣的男子满面焦急,很快便融入雪中。 客栈柜台上放着几枚碎银。 那是谷仲溪随意留下的房费。 然而这些碎银子永远不会有人前来收取,因为柜台后面的小间内,掌柜的尸体已经渐渐发凉。 “一切居然都如司辰所料!原来让他自己推测出的结果,才最为可信!” 一道锐利的目光远远看着谷仲溪消失的方向,低声称赞。 “辛妹,任务完成的不错。” 一身黑衣的男子从阴影现出,与衣着普通的小妇人并肩而立:“总之,他走了,咱们的任务也算完成。” 小妇人淡淡一笑:“此一番,癸哥当得首功,你的刃下得有三十余名墨者了吧。” 男子轻蔑一笑:“这些人平日里隐匿行踪,极为难缠,如今死在他们自己的钜子手中,真是可怜。” “只是,那掌柜的似乎是毒宗的,不在我们天罡组任务范围。会不会……” “无妨,只一人而已。据实上报给甲爷吧。” “好。” 邺城以西五十里,王粹背靠着半截要塞的石墙,满面惊恐。 在跃动的火光与漫天的飞雪中,这一人提剑而来,几如杀神。 “还不滚?” 老者声音沙哑,淡淡开口,面有讥讽:“滚回邺城,收拢残兵,下一战,老夫不出手。” 王粹心中大震,但见老者长剑未起,也不敢再多想,匆忙爬起身,如丧犬般奔逃而去。 老者收剑入鞘,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落座,如闻不见遍地血海的腥味一般,打开随身酒壶,抬首畅饮。 不多时,石勒单骑行至尸山之下,下马长揖。 石勒身后,匈奴大军静立雪中,人人战栗。 “仗,我替你打完了,那么……” “剑神在上,三千精骑随您调用。” 石勒手一挥,一名魁梧的重甲军士跑步上前。 “三千骑领军呼延崀,听凭剑神吩咐。” “好。”老者站起身,残破的袍子上仍在滴血——别人的血。 “目标,朝歌以西雁落村。即刻起行,明日入夜前务必赶到……杀光所有人!” “是!!” 三千军气势震天。 老者似乎很满意,纵跃而起,飞掠而去。 呼延崀为首,三千军立即解甲弃兵,从尸山中拖出晋军尸体,纷纷改换兵甲。 石勒身边,一副将忐忑上前,望着老者消失处,喃喃道:“世上竟有剑术如此高绝之人,这,还是人吗?” 石勒面色肃然道:“从未见过这般身手,什么几品宗师,与此人相比若纸糊的一般。如果那个老秃驴说的是真的,那么此人恐怕便是,洞虚境界!” 第201章 续命丹 子夜时分,邺城内几乎一片黑暗。 大户人家逃的逃走的走,留下许多空宅子。 穷苦人家有走不了的,此时也已就寝。 但城南一间酒肆的客房中,一盏灯仍然亮着。 小牛车停在昏暗的街角,透过帘子,青竹注视着不远处客房里正临窗饮酒的书生月白,心中愈发焦躁。 这等时间还不就寝,还坐在窗边饮酒,怎么看都有点问题,总觉得像是专门演戏给自己看的。 如果真的是演戏,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青竹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车夫位置是空着的,已然落满了雪,墨宁前去与墨家线人对接,询问有没有新的关于四娘、孙小玉和谷仲溪的消息。只一个人在这空寂的夜里,青竹只觉得腿上似越来越疼,不禁握紧了腰际的折星。 疼是好事,至少说明余毒都清除了。 但如果真爆发战斗,这副身体,只怕没有半点用处。 青竹叹了口气,目光继续落在远处亮着灯的窗口。 不多时,车前老牛哞地一声,几乎是个雪人的墨宁坐回车夫之位。 没等青竹开口询问,墨宁低声急促道:“青小娘子,大事不好了!” 青竹心中陡然一沉:“怎么?” “这邺城内墨家的暗线,几乎一天内被杀了大半,若连失联的人都算上,怕是已有近四十条人命了。” “怎么可能!”青竹惊呼道:“难道是名册泄漏?” “绝不可能,墨家从来都是单线联系,也没有所谓名册,我们初步判断是因为某个什么共同的原因,墨者不慎暴露了自己,被敌人伺机除掉。” “你们墨家,在江湖上不是一向口碑很好,怎么会有这样阴狠的敌人?” “这不好说,因为墨家的隐蔽性和独一份的传承,在很多并非中原的江湖宗门看来可谓眼中钉肉中刺。” 青竹闻言一震,远处窗口那书生的身影显得那么刺眼。 “比如说,阴阳家!”青竹咬牙切齿:“我大概猜到是什么原因让墨者暴露了。” 墨宁惊问道:“是什么?” “恐怕,谷仲溪到邺城来了。” 只这一句,墨宁的后背竟直冒冷汗。 钜子印,墨者都认识,阴阳家自然也有认识的。 如果说阴阳家先手伏击了墨者,那么大概率钜子已然身陷险境! “青娘子!请无论如何救救钜子!”墨宁急道。 青竹声音低沉:“那呆子怕是想用钜子印与墨家联络上,却不想铸成大错。你们损失这么多人,你却还要我救他,你,不恨他?” 墨宁正色道:“青小娘子怎么这么说,墨家有令,唯钜子是从,墨者可以随时为钜子牺牲。再者说,钜子年纪尚轻,虽天资聪颖,却也未多涉江湖,不知其险恶。真正应该恨的,难道不是伏在暗处的阴阳家吗?” 青竹轻叹口气,淡淡摇头。 毒宗之内暗流涌动,相比较起来,谷仲溪的墨家还真的是铁板一块。 “好,不过并非你们墨家的要求,我答应带那呆子行走江湖,他的命,我得守着!” 青竹面色冷肃,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在手心,一枚小小的药丸。 这是续命丹,小份的。 之前在救治明虚道人时候配制过,青竹以备不测,时时将它带在身上。 青竹毫不犹豫,直接吞服下去。 全身的经络似立即沸腾起来,这一瞬,青竹觉得自己直接突破到上品宗师的水准,腿伤什么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青竹一躬身,从车中钻了出来。 墨宁见青竹下车,吃了一惊:“青娘子,你的伤……” “没事了,要救谷仲溪,只有此法。我只有一日夜的时间,这一日夜内,务必破除所有敌人。” 墨宁心中一震,沉声问道:“那一日夜后,会怎样?” 青竹犹豫片刻,淡淡道:“没事,死不了,只是经脉会永久受损,怕是再也到不了宗师了。” 墨宁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啰嗦了,时间不多。我推测月白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盯着他,故意吊着我们。那么他可能也知道针对谷仲溪的谋划。” “你这是……要擒住他?”墨宁暗暗捏紧了拳头:“我和你一起!” “不,他这人心眼多得很,毕竟鬼谷门下。就算擒住了也未必说真话。总之我有办法,大约半个时辰后,你把车驾到那窗户底下便好。” 墨宁无奈,只得拱手道:“好,青娘子小心!” 青竹只点点头,一闪身消失在如絮般的飞雪中。 这一身临时借来的实力,青竹一丝也不想浪费,听觉延伸开去,连百步外睡梦中之人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晰。 月白的周围,果然是有眼线的。 许多只乌鸦在雪中静立,几乎全方位无死角地看着客栈周边。 在客栈一层,也听到三个武者的呼吸声……皆是宗师水准。 青竹如夜色中的鬼魅一般,一手细石猝然从暗处激发,准确击打在乌鸦头部,数十只隐在夜色中的鸟连声都没出,笔直栽倒在雪地之中。 下一刻,客栈一层的卧房中,闪耀起折星的微光。 在迷香的效用下,三个宗师悄无声息地被抹杀掉。 青竹没有丝毫手软。 二层客房中,月白的酒喝得很慢,时不时瞥一眼夜色中远处那驾牛车,嘴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 忽而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一只灰鸽咕咕落在窗口,月白伸了个懒腰,叹一句:“终于来了。” 折扇一招,灰鸽十分乖巧地从窗沿蹦跳至小案上,咕咕咕地伸着腿。 “好,好,知道了,我不是嫌你慢,是嫌他们那些人动作太慢了,到现在才传信过来,若不是有酒,我怕是早就睡着了!” 月白解下灰鸽腿上的竹筒,抽出纸笺,扫了一眼,一声轻哼,对灰鸽道:“看吧,好戏开始了!” 灰鸽歪着头蹦了两下,似表示同意,但却忽然咕咕大叫,翅膀都扑扇起来。 月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大跳,咒骂一句,却见鸽子不住地对着其身后尖叫,疑惑顿生,回头一看,登时魂差点给吓出来。 青竹的脸正贴着自己! 满面杀气!! 仅仅一瞬间,月白就判断出眼下的形势,舔着脸笑道:“啊呀原来是青竹啊!数月未见,竟然在这雪夜跑到我房里来,怎么,对我有情意?” 嗖地一声,一道如银月一般的光华贴着月白的脸飞过,根本看不清青竹的动作,只听“砰”地一声脆响,咕咕声顿时消失。 月白的脸上古怪地抽动了一下,笑容僵住。 余光中,灰鸽已然被锐利的短剑贯穿,钉死在案上,血腥味渐渐弥漫开。 “什么叫任务已完成?什么任务?” 青竹冷冷道。 月白知晓,青竹看见了纸笺上的字迹。 “啊哈哈哈,你知道我的,替阴阳家做事,对晋王朝下点黑手,这任务嘛,自然是传递军情给匈奴了。” 青竹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当真?” “那是肯定!还得恭喜青小娘子这么快就到上品宗师了!我可不敢在你面前说假话啊!” 青竹淡淡一笑:“你们鬼谷门派现在只有你一人了吗?” 月白一愣,回道:“当然,鬼谷一脉向来只收一徒,青小娘子问这个干什么?” “那么,你收徒了没?” “我?我这么年轻,还不想后面多个跟屁虫呢,哈哈!”月白干笑道。 青竹一声冷笑,又问道:“鬼谷宗门禁地在哪?” 月白愕然,拱手回道:“自然是禁地,那肯定不能让外人知晓啊,恕我……在天山主峰下面的一个山洞里,有九重机关呢!” 话语一出,月白拼命要捂着自己的嘴。 青竹很满意地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就随意坐在榻上。 “你……” 月白心底一沉,只怒瞪着青竹,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若是不天天捣鼓那些鸟语,多练练内息,这副毒药还控制不了你。” 青竹淡淡一笑:“只是起效时间长了些。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觊觎你们鬼谷的烂东西,再问你一次,你收徒弟了没?” “没有。” 月白回答的十分乖巧。 月白心中知道,这等精神控制的毒药极难化解,需得内息修为极高,强行逆转经络,阻止毒素往脑中聚集方可,但这等本事,他没有。 “那很不巧,今夜又一个门派要灭绝了。”青竹随口答道,起身下了床榻,踱步到案前,拔下折星。 血刃冰寒! 月白想动,想逃,却发现身体似僵住一般,根本使不上力。 一名上品宗师用毒者,恐怖如斯! “好,我再问你,方才纸条上写的任务是什么?” “将墨家钜子秦溪骗去朝歌城西的雁落村,同时尽可能清除邺城内墨家暗线。” 青竹倒抽一口凉气,追问道:“将他骗去雁落村做什么?” “这是司言与司辰大人的计划,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 青竹闻言一怔,想了想,又问道:“四娘王芙在哪里?” “已传信要求王芙带孙小玉直接去雁落村,无需先到邺城,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所以是不是你们阴阳家的所谓司言和司辰都在雁落村?” “是。“ “还有其他高手去吗?” ”听司辰提过,司命也要去。” “司命?”青竹又吃了一惊:“是谁?” “我不知道,只听说司命剑下亡魂数万,没人见过其真面目。” 青竹脑袋嗡一声大了,可以见得,谷仲溪这是被骗往死地而去。 “你们阴阳家首脑是谁?除了这三司,还有其他头目吗?” “阴阳家真正的首领称为东皇太一,但我从没见过,主要负责事务的是天机阁主,我见过一面,只知道他是鲜卑的一个王族,很年轻,再往下便是三司了。三司以下不算头目,我们这些月主与底下的星主皆是三司的棋子。” “你们阴阳家,到底什么目的?” 月白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郑重而庄严地答道:“破王权,救苍生!” 青竹一丝冷笑,轻轻擦拭着折星的剑锋,淡淡道:“最后一个问题,动手杀墨者的是什么人,怎么联络?” 月白眼中突然露出一丝绝望,但在毒药的控制下只得乖乖开口:“那是阴阳家最强的星组,名为天罡,目前仅剩十人,以天干为名,属于司辰麾下,他们只听命于司辰,城南老街酒肆的甲爷便是天罡星主。” “好,那么,黄泉再会吧,看在同僚数年的份上,我不让你死的太难受。” 青竹面色极为冷肃,根本不顾及月白哀求的目光,只轻轻一抬手,折星如银月般的光芒划过。 血花飞溅。 几乎同时,车轮压雪的吱吱声渐行渐近,青竹一纵身,稳稳落在窗下的车顶。 “怎么样?” “杀你们墨家的是阴阳家天罡组,共十人,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只剩七人。星主便是今日我们看见那家酒肆的老板,名叫甲爷。” 墨宁急道:“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钜子在哪里!” 青竹叹道:“朝歌城南雁落村,一个致命的陷阱等着他。算下时间,他应该走了快一个时辰了,我们需要快马,抄近道!” “有!我去找墨家线人!” “所以你将我说的信息告诉他们便好。你们毕竟是他的人,效忠的也是他,我可不想等救了他之后,这城内的墨者被屠戮殆尽。” 墨宁驱车疾驰,郑重道:“多谢!” 第202章 屠村 漫漫飞雪,长风凌冽。 清冷愁怨的琴声幽幽,萦绕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村之上,更显孤寂。 雁落村本就是个极不起眼的小村,户不过千,一半草庐对着不知名的溪水,另一半聚集在一座山头之下。村中仅一条小小的通路,在这寒冬的傍晚,几乎没有行人。 山坡上的一间草舍内,孙小玉坐在窗前,整个人似都沉浸在悲伤的琴声中,眼前浮现着幼时故乡的种种,爹娘的音容笑貌,又忽而转到堂内依然保留着死前痛苦姿势的皑皑白骨,不禁泪如雨下。 孙小玉的身边,一面戴薄纱的黑衣女子正襟危坐,根本无心听曲,反而时不时瞥向窗外。 雪越下越大。 一曲终了,琴声在空寂的小村上空渐渐散去,面容儒雅的长髯男子淡淡开口:“差不多该到了”。 四娘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眼孙小玉,然而孙小玉目光空洞,仍不住流着泪,对邹钰的话全然没有反应。 邹钰淡淡一笑:“善音律者当然对音律感之愈深,若不用这首断肠曲控制住她,待会儿杀起来,她定会拼命用出月啸之术,岂不是啰嗦。” 四娘淡淡点头,轻声道:“但凭司辰大人吩咐。” 邹钰摆摆手:“我们走吧。” “那……她呢?” “她?当然是在这里亲身体验当年旧事了。” 邹钰嘴角抹过一丝阴冷的笑意,拂袖而起,抱琴而出。 四娘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快步跟上。 出草庐前,四娘瞥了眼窗前的孙小玉,那一脸泪痕,见之心痛。 雁落村后高耸的山崖,四娘跟着邹钰走出一片雪松之林,抬眼便望见崖边静立的一抹红。 “柳娘子,来的很快嘛”。 邹钰笑意吟吟,上前恭敬一躬。 毒娘子却丝毫不理睬,只眺着远方,淡淡道:“来了。” 邹钰收了笑容,忙立上崖边远眺。 四娘迟疑一下,快步走到毒娘子身后,屏息凝望。 地平线上,一片雪尘。 一队数千人的骑兵自西而来,快若疾风,不多时,即便在这山崖上,都能听见一片隆隆的马蹄声。 雁落村内,草庐门轻启,不明究里的乡民探头探脑,想看清外面村口外发生了什么。 最大一户院落,一对中年夫妻嘱咐孩子留在院内,二人打开院门至道上探看。 雪尘飞扬处,骑兵如战车般冲出,铠甲铮铮,旌旗招展。 “是哪里的兵?”中年妇人惊骇道。 男人凝视片刻,宽慰道:“没事,看那旗子,这是王大人的兵,自己人。” “哦……哪个王大人?” “……王衍大人吧?咱们司州能有这么雄壮兵马的,应该也只有东海王殿下了吧?” 妇人点点头,望着愈来愈近的骑兵,还是不免胆寒,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可他们来的好吓人。” “怕是有什么军情,由此借道的,毕竟十里开外乃朝歌,这种事情,之前不是也有过嘛。” 忽而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爹爹,外面打雷啦!” 夫妻二人急回看,却见自家的小儿子在院门探出了头,一双好奇地大眼睛忽闪忽闪。 男人笑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妇人恰见一名骑兵已冲进村子,漠然而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几乎同时,“唰”一声长刀出鞘。 在妇人吓到大脑一片空白之际,银光划过,鲜红的血液喷溅在脸上。 热的。 “爹爹脑袋没啦!” 无知的男童还以为是爹爹陪自己玩的游戏,居然笑了一声。 村道上,多得是蹩在墙角探看的人,惊惧之下呼喊声四起: “杀人啦!!” “不得了啦!!” “快跑啊!!” “杀进村子啦!!!” 喊声间,整支骑兵部队在雪雾中冲进村中,如同一柄巨锤般粉碎了雁落村的安宁。 孙小玉全身一个激灵,忽而从迷惘中惊醒,却发现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只听得外面哭喊声震天,忙起身向窗外望去。 下面那一片临溪的草屋,刀、血、马、尸…… 耳边充斥的,是男人愤怒的吼声,女人绝望的尖叫。 这是孙小玉最熟悉不过的场面! 而百步开外,数十名甲士正步行上山,一脚踹开院门,冲进户内,登时又一片哭喊。 根本顾不上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令孙小玉撒腿便跑,冲出屋子,冲出院子,向着屋后嶙峋的怪石之上拼命攀爬。 留在村里,定然是个死! 不知道四娘和那位精通琴技的先生去哪了,是否早已冲下山抵挡这些贼兵,还是见势不妙,已经退走。 若早些发现贼兵杀至,或许还能使用月啸之术呼唤村民逃跑,可怎么就魔怔了! 孙小玉扒在冰冷湿滑的石头上试了许久,襦裙都刮破了,半分也使不上力,一咬牙,只得往石壁旁侧飞奔,绕路上山。 然而茫茫大雪将所有路面均变成一片雪白,孙小玉一脚深一脚浅,摔倒了再爬起来,磕到暗石也顾不上疼,只听得山下的哭喊声渐弱,知晓又一户人家几乎被屠戮殆尽,满心恐惧间,拼了命向山上爬去。 孙小玉不知,仅百步开外的高耸断崖上,三个人正注视着自己。 邹钰极为淡定,似这一切都是他提前算到的,只漠然看着。 四娘有些不忍,却不敢出一声。 毒娘子皱了皱眉,像是未料到这孙小玉有如此大的求生欲望,心中略有不悦,朱红丝履轻震,脚下一块山石当即碎为数块,素手轻拈,挑了块黄豆大小的,弹指间向孙小玉射去。 “啊呀!” 孙小玉一声惨叫,整个人直接扑倒在雪地之中,动弹不得。 “还真下得去手,不愧为毒娘子。”邹钰戏谑道。 毒娘子一声冷哼,不再搭理。 半山腰际,孙小玉只觉得脚踝处钻心剧痛,疼到龇牙咧嘴,待缓过劲来再看去,似不慎磕到尖锐的石头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挣扎间,好像骨头断掉了,根本无法起身。 难道再也别无它法了吗?孙小玉万分焦急,瞥了眼山下小村,数千甲士已到了挨家挨户搜查漏网之鱼的阶段,坡下的民宅中便有两名甲士,孙小玉看得真切,一人将男人的尸体拖到院中,另一人已将女人按在榻上…… 这等距离,只要他们一抬头,便能看到瘫在半山腰的自己。 孙小玉不忍再看,绝望躺倒,仰面朝天。 雪花漫天飞舞,本是多美的景致,却在惨绝人寰的屠戮中成为又一场噩梦的背景。 再下大一些就更好了,最好能将自己就这么埋在底下,就算被冻死,也好过遭人玷污,再如畜生一般被随手杀害。 冷风刺骨,孙小玉泪已成冰。 忽而,山下突兀响起急促的口令声,瞬间起伏呼应,四面八方响成一片,压过了乡民撕心裂肺的哭喊。孙小玉心中大惊,侧身偷看,却见眼前屋内的甲士也弃了那妇人,与另一人急急忙忙向村里冲去。 村里怎么了? 是四娘和那位抚琴先生吗? 越来越多的甲士聚拢向村口,孙小玉极目远眺,但关键之处却被一幢草庐边角挡住,心中斗争许久,终于还是紧咬牙关,在雪地中挪动匍匐,留下一条血迹,终于靠在一棵雪松下,看清了村口的情形。 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正与甲士杀在一起。 不是四娘和琴师。 孙小玉定睛细看,透过重重飞雪,终于看清了那个娇小但无比灵活的身影。 青竹姐姐!! 第203章 死战 “她怎么来了!” 邹钰眉头紧锁,看向毒娘子。 毒娘子凝视着村口的战斗,冷若冰霜的面容愈发暗沉。 “你问我?不是你说已安排那个叫月白的鬼谷弟子将她牵制在邺城,还让天罡组一并配合的?” 邹钰哑然,喃喃道:“是啊,总不至于你这徒弟已将月白和天罡组全都干掉了吧!” 毒娘子怔了半晌,沉声道:“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虽未回头,毒娘子的声音却无比冷漠:“王芙,你确定在她的箭伤上补过腐骨毒吗?” 四娘忙恭敬回道:“是,那夜您提醒过后,属下亲自调配施毒,不会有错。” “所以说,她理应站不起来才对!”毒娘子目光紧盯着在甲士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小小身影,脸色极为难看:“数日前,区区地煞组都能伤了她,今日在战阵之中居然有这等身手,只有一个解释,怕是吃了续命丹!” 四娘倒抽一口冷气,惊道:“这妮子不要命了吗!” “所以说,感情这等事情,只会让人昏聩!”毒娘子咬牙切齿。 “那现在怎么办?”邹钰急问道:“是你的徒弟,你得拿主意啊!” 雁落村口,小男娃终于知道什么是死亡,惊恐地缩在院门拐角,身前横着怎么也叫不醒的爹娘,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无比刺鼻。 然而此时,男童的目光已被不远处浴血拼杀的淡紫色身影牢牢吸引,再也挪不开。 “竟然敢屠村!哪里的士兵!谁给你们的胆子!!” 青竹愤怒咆哮,手中折星如闪耀银月,所过之处,兵甲如豆腐般切碎,血花飞溅。 越来越多的甲士挥刀迎上,但这支惯常骑马作战的队伍被迫在狭小的乡道间步战,又对上已是上品宗师实力的青竹,根本过不了两个回合便一命呜呼。 青竹暴怒无比,一个人死命向村里拼杀,如一柄利刃刺穿黑沉的坚甲,一个,两个,无数甲士倒下,即便力有不逮,依旧勇往直前。 在其背后,眉目清秀的墨宁拿着夺来的长刀,尽力替青竹分担着身后涌来的敌人。 墨宁并无丝毫畏惧,甚至,还有些喜悦。 这一夜策马狂奔,青竹料到谷仲溪不认路,沿途定会找有人的地方询问,大概率会途经安阳、荡阴,走官道往朝歌而来。但官道多沿河而修,路途弯绕。唯一赶在谷仲溪前到达雁落村的办法,便是走小路,笔直向南。 这个决定成功了! 看这些官兵单方面屠杀村民的惨状,便知钜子定然还未至。否则按他的性子,怎可能袖手旁观! 能为钜子破掉这个陷阱,作为一名墨者,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与青娘子只是先头部队。即便青娘子有心保存邺城的墨者,但只要是墨者,谁会在钜子遇到危机时袖手旁观!相信不出半个时辰,整个司州的墨者皆会汇聚于此,剑神墨城师叔必然也会前来,谅他是天王老子,又有何惧! 可墨宁毕竟也不过只是名内劲武者,惯常从事的又是伪装接洽的任务,如今被围困在军阵之中,官刀砍不透坚甲,很快便落入下风,只有拼死防守的份。 正规军队甲士,区区一名江湖中流武者,怎能与之抗衡! 不多时,墨宁几乎全身都挂了彩,摇摇欲坠,却仍死咬牙关,半步不离青竹。 再撑一刻,再多撑一刻! 命丧折星的甲士越来越多,几乎阻塞了村口,数千人的骑兵眼看已被干掉百余,突然一声暴喝,一身材极其魁梧的军士挥舞着马槊冲杀而来,最先的目标乃是墨宁。 墨宁只觉未见敌人,锋刃已至,不及反应,喉头一紧,登时两眼一黑,连疼痛都未及感觉到。 墨家永远失去了一位未来可以独当一面的才子。 青竹见墨宁被刺丧命,吃了一惊,激战中根本不及援护,心底反而战意喷涌。 杀吧!此地本就是最凶险的陷阱! 既然来了,何惧一死! 看身手,这名魁梧大汉远胜于其他甲士,青竹几乎立即认定,此人或许就是月白口中的司命。激战许久,自己体力已有些不济,擒贼先擒王,若能杀掉司命,便是为谷仲溪扫清了最大的威胁。 念及此处,青竹立即欺身而进,折星寒光当头劈下。 喝!! 相比短剑,马槊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些,堪堪平举阻住这突兀的一击,头盔却已被折星削为两半。 青竹正面瞧见此人面容,又是一惊。 满面虬髯,宽脸鹰目,根本不是汉人模样。 回想起方才剑下的甲士尸首,看得见脸的,好像也大多是异族相貌。 “你们,不是晋军!” 青竹厉声炸喝:“居然冒充晋军屠戮村民!你们是什么人!!” 魁梧大汉却不答话,怒目咆哮,手中马槊抡圆,若劈天之势当头砸下。 轰!! 青竹站立处登时散雪横飞,但紫衣一闪,已退至十步开外。 这等长兵器,只要使用者全力攻击,短兵几乎没有近身的可能。 “别傻看着,放箭!!”魁梧大汉一面挺槊追刺,一面暴喝道。 “呼延将军,但是您……” “放箭!!!吾有重甲,不妨事,这女人没有防御,只要中一箭,必死无疑!快放!!” “是!!” 兵士依令而行,迅速退至村舍屋顶高位,张弓搭箭,直向正全力避退的青竹射去。 正面大汉攻势凛冽,侧面箭如飞蝗而来,青竹完全无暇反击,只得将轻功身法运至极致,左右闪躲着漫天箭雨。而呼延峎自然紧追不放,不避箭矢,飞身而刺,冰寒的槊锋一直在青竹的后心仅几寸处晃悠着。 半山腰上,孙小玉看得心惊肉跳,死死捏了把汗,指甲几乎扣到肉里去,脚踝钻心的剧痛也早已忘却。 箭雨射了数轮,呼延峎的动作却突然迟滞下来,脚步愈发沉重,呼吸急促,目光也有些迷离。 眼见主将异变,周围甲士一片惊呼,然而在震天的呼喊中,呼延峎没有丝毫振作,反而踉跄两步,硕大身躯颓然倒下,全身抽搐,嘴角溢出一滩黑血。 毒杀! 青竹真正擅长的,是用毒于无形之中。 众甲士还未反应过来,夺命的紫衣魔女已抓住这一片刻的空隙,挥舞着短剑跃至高处厮杀,数具甲士尸体直挺挺栽倒下去。千余人群龙无首,顿时慌乱逃窜,溃不成军。 青姐姐好强! 孙小玉由衷赞叹,再一次觉得唯有青竹才是与谷仲溪最登对的女子,若这一劫能过,回去便撮合两人赶紧完婚吧! 断崖之上,邹钰摇头干笑。 “你的好徒弟,毒术造诣如此可怖,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只不过,今日之谋竟要坏在她手,柳娘子,你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 毒娘子面上肌肉抽动,牙关咬紧,双拳紧握,却迟迟不出声。 “柳叶青。”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自背后雪松林中发出,着实将三人吓了一跳。毒娘子听闻有人叫自己本名,惊疑之下更是直接向声音来源处甩出两枚毒针。 叮!叮! 两声脆响,毒针被一剑干脆利落挡下。落入雪地,再无踪影。 一衣衫褴褛的黑袍老者缓步自松林走出,手中长剑唰一声入了鞘,胳膊却夹着一支长竿时时敲击着地面。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四娘失声惊叫。 毒娘子柳叶青愣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原来你便是司命!墨城,你藏的可真够深呐!” 瞎子墨城丝毫不想回应这句话,只淡淡道:“你和邹钰还真是阴阳家历代最废物的司主。这道无中生有之计漏洞百出,如今又被一黄毛丫头搅了局!不过……既然天机阁主同意此计,就没有随随便便失败的道理。你的徒弟,你不管,我来管。” 柳叶青心头一颤,登时目露寒光,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墨城一声冷哼:“我是司命,你说,我能做什么?” “你敢!!” 柳叶青双掌暗含毒术,红裙舞动,瞬间阻在墨城身前。 墨城眉毛一扬:“怎么,你还想与我动手?” “一个瞎子而已!口气倒不小!” 墨城微微一笑:“我是个瞎子。所以你的媚术对我无用。我劝你,最好理智一些。” 两人争锋相对,仅十步之距,战意愈浓,王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邹钰却淡淡一笑,兀自在崖边坐下,远远望着战阵中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的青竹,叹了口气。 唰! 一道冷芒闪过,柳叶青袖中忽然亮出一道短匕,一掌毒一手刃向墨城欺身而进。 “哼,对付你,哪里还用得上媚术!” 墨城干瘦的脸上浮现一抹讥笑,抬手起竿,以竿代剑,只一招简简单单的上撩。 柳叶青忽然觉得一道有形的剑气迎面而来,忙不迭举匕相迎,却闻“叮”地一声脆响,整个人如被巨力击打,倒飞而出,在雪地上滑行数丈不止,若不是王芙眼疾手快扑身阻挡,已然跌落崖下。 一击之下,柳叶青胸口发蒙,半晌无法起身。 “早就听天机阁主提及,司命乃当世剑术第一人,武道第一人,今日看来,怕已然超越宗师了吧!”邹钰面带微笑,讨好般道。 墨城一声冷哼,缓步上前。 “武道第一不敢当,老秃驴比我厉害!即便你曲意奉承我,也还是有史以来最弱的司辰!就这等破事,还用得着我出手!呸!” 墨城行至崖边,在柳叶青愤恨的目光中,飞跃而下。 第204章 好久不见 天色渐暗,风雪越来越大。 稀薄微光中,一骑白衣乌马自西而来。 谷仲溪的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路自邺城疾驰南下,连日赶路,除了问路的时间,从未停歇。可单单问路这一件事,也非常不顺,有说不知此村的,有说不认得路的,有乱指一气的,更多人闭口不答。 冥冥中似有种力量阻挡着,更加剧心中隐隐的担忧。 若司徒王衍真的率军屠杀平民,割首充功,那青竹、孙小玉势必与官军发生冲突,这结果,就不好说了。 冲过茫茫雪原,远远见一条结冰的溪水蜿蜒,草舍依山错落,风雪中依稀可见一条小路绕进村口,谷仲溪一声轻喝,再一次催马前行。 到了距村一里处,谷仲溪心中陡然一沉。 入目遍地横尸,几乎将路口完全塞住。 看装束,正是晋军! 发生什么了!! 一人一马飞速冲入村口,至村道上才发现,这里的血腥味极其浓郁,若不是此地冬季盛行西风,怕是十里外都能闻见。 骇然扫视,只见一处民宅门口,一妇人和男子尸身上落满积雪,均没了头颅。更可恨的,其身后的幼童,一支长箭直插胸口,将小小的身躯钉死在门上。 不远处,晋军旗帜埋在雪地之中,已被血水浸透,上面依稀可辨,赫然是个“王”字。 谷仲溪暗暗捏紧了双拳。 翻身下马,随脚踢开一具甲士尸体,其脖颈上一道细痕,见血封喉。 再看其他甲士,很容易辨别出,均是被极锋利的兵刃一剑破甲,一击致命。 这等攻击,唯有江湖武者才能做到! 这剑痕,不用猜,定然出自折星! 谷仲溪面色凝重,提息御风,向着村落深处疾掠而去。 孙小玉坐在雪松之下,几乎成了一具雪雕,可目光始终未离开战团之中淡紫色的身影。 青竹姐姐只一人,从村口杀至村内,显然已经气力不支,再无那般灵动的身法,但一人敌数千甲士,已然杀了大半,战意正盛。 激战中心渐渐往山坡上移动,在夜幕彻底降临之际,已经移至孙小玉位置下方不远处的小巷。大部分甲士伏在旁侧,仅有少数几人与青竹周旋,或是等待体力耗尽,群起攻之,而此时,即便青竹想退,也早已无路可退。 巷口早已被重重甲士围住,一支支长箭弓弦紧绷。 青竹依旧怒吼着,如疯魔一般厮杀着,身上已有几处刀伤,皆是不慎被人偷袭,有几次孙小玉看在眼里,想出声提醒,可喉咙里似被堵着一般,求生的本能让其根本不敢暴露自己。 至少现在,青竹姐姐仍未见败势,或许,真的能以一人之力杀尽这些丧尽天良的官兵呢? 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孙小玉看不见的角落,一袭黑影缓缓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柄刀,以气御刀,以刀为矢,猝然掷出。 一道寒光闪过。 此时此刻,谷仲溪刚好循声找到激战之地,站在山脚下的巷口。 越过重叠的甲士,昏暗中依稀可见一抹淡紫色在飞雪中起舞。 谷仲溪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御气直飞冲天,恰在此时,青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没有人看见青竹究竟如何受了伤,但所有人都见到她的胸膛被陡然洞穿,心窝处鲜血如柱。 娇小的身影再也无法起舞,踉跄几步,颓然倒下。 “青竹!!!” 谷仲溪目眦欲裂,飞身扑下。 “青竹姐姐!!!” 一声清越划破夜空,孙小玉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悲悯,泣声呼唤。 “放箭!!” 甲士们当然不会在意为何一名白衣男子要在此时落入战心,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好的灭杀紫衣妖女的机会。 嗖嗖的破空之声如索命的哨音,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巷道各个角落密集射出,眼见便要将白衣男子与紫衣妖女射成刺猬,却如凭空撞见一堵实墙般纷纷落地,在两人外形成一片箭矢的圆圈。 圆圈内,青竹软软地躺在谷仲溪的怀中,脸上挤出一抹笑意。 “好久……不见……” 谷仲溪心如刀绞:“别说话,我给你推气引息!” 青竹淡淡摇头:“没用的。” “你有那个丹药……那个……续命丹!续命丹!!有没有带!!” 青竹脸色愈加发白,血几乎已要流干,似用尽全身力气握住谷仲溪的手,轻声道:“小心……我的师尊,她是……司言……” 然而谷仲溪此时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情急之下直接探手在青竹怀中寻找丹药瓶。 青竹脸上笑意愈盛,虚弱道:“奴婢……身子是你的……只可惜,无法陪你……行走江湖了……” 谷仲溪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哭的样子……好丑……” 紧握的手颓然垂下,青竹满面幸福,眼睛都未曾闭合。 谷仲溪紧紧拥住逐渐冰冷的身体,轻嗅着身上淡淡的药香,灵魂沉入黑暗。 那一堵无形的气墙似乎渐渐具化,凭空竟有点点冰晶产生,极速旋转着,越来越快,最终竟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球。 甲士们哪里见过这等异象,如今天色已暗,屠村的任务基本完成,眼前这极速旋转的冰球如同最坚固的防御,一时也无法击破。 “不用再纠缠了,快撤!”甲士中有人高声呼喊。 “撤?撤去哪里?” 砰地一声巨响,冰球忽然碎裂,数万颗冰屑在半空中悬浮。 一身白衣的男子静静站立,眼神中只有一种情绪。 杀! 未见任何动作,仅一瞬间,冰屑和飞雪同时爆发而出,在一片刺耳的破空声中,如同最锋利的箭矢无情贯穿了所有坚甲,绽放一朵朵鲜血之花。 “谷仲溪……”半山腰之上,孙小玉喃喃道,眼眶早已被泪水迷离。 山崖上,邹钰迎风而立,默然看着山下在持续的冰雪飞刃中被重重摧毁的村舍,嘴角抹过一丝笑意。 在其身边,一身红衣的柳叶青端坐着,望着如鬼神附体的白衣少年,怔怔出神。 “那边来人了!” 忽而一声惊呼,四娘王芙抬手遥指,村道东头,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正缓步入村,但在飞雪暗夜之中,看不清旗号。 邹钰抚掌而笑:“一切尽如所算!” 第205章 秦溪已死 冰与血。 漫天遍地。 惨叫声。 响彻夜空。 在谷仲溪御六气之术最强的杀招下,方圆三里,皆为齑粉。 被无数冰屑击为肉泥的,不止有屠村的甲士,还有躲在草庐后,苟活下来的村民。 但谷仲溪,丝毫不在意。 悬崖之上,邹钰嘴角抑制不住笑意。 “柳娘子,你的徒儿没想到起了最关键的一环,果真是算天算地算不透命运使然。如此一来,至少阁主的第一道任务已经完成。此子杀尽晋军,沾了百姓的血,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站到晋人的立场,算下来,此计之头功,还是你的!” 柳叶青漠然起身,最后瞥了眼雪地上的一动不动的淡紫色,头也不回地返身便走,很快便消失在雪林中。 四娘怔怔望着柳叶青的背影,犹豫许久,终究没有快步跟上,而是转望向雁落村东首。 漫天飞雪中,密密麻麻的火光正缓缓前行,一眼望不到头。 这显然是另一队官军。 王芙心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司辰大人,您方才说的一切尽如所算,是何意?难道司辰大人所谋划的不仅于此?” 邹钰嘿嘿一笑:“我哪有什么谋划,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若说假冒晋军屠村是一招无中生有之计,那接下来这招,姑且就叫借刀杀人吧。” 王芙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瞥了眼村中已近乎疯魔的谷仲溪。行进的火光距离这处血与冰的死地,最多只剩五里。 “大人这是想让谷仲溪取谁的性命?”王芙的声音有些颤抖。 邹钰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只迎着风雪盘膝而坐,一张古琴横于膝上,淡淡琴音被长风吞没。 王芙面色大变,飞身便走,一袭黑纱向着火光行进处疾掠而去。 浩荡军马走在空寂的村道上,王衍不禁收了收衣领。 很冷。 这场夜雪来的尤为急促,而且离开朝歌城后,似乎越来越凌冽。 “这村叫什么名字?” “回司徒大人,此村名为雁落。” “怎么半点人都看不见,这村荒弃了吗?” “没有吧,前些日子小的经过这里,还有不少住户的。” 王衍皱了皱眉,瞥了眼马前小跑的粗衣向导,又问道:“依你所言,从这里到邺城,大约需一日夜,可对?” “正是,大人大军开拔,自然得走官道,这官道稍微有些绕,一日夜还算快的,若沿途歇息,怕是得两日以上。” 王衍轻哼一声:“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到,若不是朝歌有某人的眼线……做样子总归还是要……” 半晌,忽然又意识到此话不可随便乱说,便轻咳了两声,唤道:“传令,着一名游枭向前探路,风雪太大,就在这雁落村找地方落脚!” “是!” 一骑快马急奔而去。 抬眼望天,漆黑的夜空阴沉而深邃,也不知这场雪要下多久,不过这倒是延误行程极好的理由。 念及此处,王衍嘴角不免一抹笑意。 半炷香过去,队伍又向前行了数里,却迟迟不见游枭返回。 王衍手脸冰凉,刚要开骂,忽然一声急促呼喊:“报!!” 队首一名校尉策马急奔而来,滚鞍落地:“司徒大人,前方发现大量我军尸体!” 王衍吃了一惊,目视马前的粗衣向导,冷声道:“此地已进魏郡了?” 向导连连摆手:“没……没啊,这里只在朝歌城西十里开外,离魏郡还差得远呢!” 王衍略一皱眉:“传令,全军停止,原地戒备!”又对校尉道:“走,去看看。” 战靴踏上厚实的积雪,吱吱作响,但仅仅走了数步,浓烈的血腥味随刺骨西风扑面而至。 队伍最前方的将士均已在全神戒备,数名精锐护着校尉与王衍举火前行。 越向前,血腥味越浓,甚至有些呛人。 行至队首,已然发现数名着晋军甲胄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村舍边,武器散落一地,均覆盖着厚厚积雪。 看样子,已死了至少一个时辰了。 “司徒大人……” 校尉刚要说话,王衍抬手制止。 前方村道漆黑一片,似有恐怖巨兽伺机而待。 但是,也定然有个真相。 内心搏斗许久,不安的情绪终究被好奇心打败。 身后乃大晋最精锐的三万甲士,手握这等兵力,王衍不惧任何敌人。 “传令,全军戒备,徐徐前进,着前锋营开路。” “是!” 不多时,在百余名甲士的护拥下,王衍率队继续向雁落村深处挺进。 仅仅走了百余步,前方又是一急报。 “司徒大人,发现游枭尸体!” 王衍心中一沉,在甲士簇拥下行至队首,远远可见,村道中央,黑夜边缘,一人一马皆倒在雪地,鲜血横流。 王衍不安地四下回望,除了举火的兵士,周遭村舍零落,再远处均隐在黑夜与飞雪之中。 “传令,弓手换火矢,对前方大面齐射!” “是!” 校尉凑近王衍耳边,低声道:“司徒大人,可这些民宅皆是些草舍,若不慎被引燃……” “怕什么!”王衍翻了个白眼:“贱民而已,几吊钱便打发了。” 校尉喏然后退。 不多时,严整的弓兵方阵潜至队首,一声令下,千余火矢直射夜空,登时将前方的一片黑夜点亮。 然而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火光映照下,以游枭的尸体为边界,再往前,已非人世。 民宅似被密集而巨大的力道攻击过,墙垛尽数倒塌,碎木遍地,表面有一层晶莹的冰。在几处空阔地,大量甲胄堆叠在一起,却扁扁的,好似里面的肉体皆已化为血水。 而这一带的地面,没有皑皑白雪,却是最深沉的黑。 为什么是黑色! 王衍心中涌起无边的恐惧。 这块土地完全浸透了血水,已然形成一池由鲜血汇集的潭! 即便最惨烈的战场,也未见这等可怖之象! 一轮火矢坠下,皆落入血水之中,火光熄灭,前方又隐入墨色。 “再射!”王衍疾呼道。 只短短一瞥,根本未看清究竟为何如此。 又一轮火矢飞向夜空。 只是这一次,所有人不由自主均向后退了一步。 数百步外,一名白衣少年在血潭上空突兀出现,凌空悬浮,全身无丝毫血迹,只是这副表情…… 只剩杀意! 这个人,王衍是认识的。 “秦……秦溪!”王衍失声惊叫。 火光消失之前,白衣少年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秦溪已死。” 声音空洞无比,似九幽的呢喃。 话音落处,少年与血潭一道,再一次遁入黑夜。 但未及弓手再次射出火矢,黑暗中一抹寒光骤显,如流星般飞速靠近。 “保护大人!” “列阵!!” 百余名盾甲立即结阵,无数箭矢向寒光激射而去,在王衍和所有将士的眼中,这一点寒芒却丝毫未曾迟滞,反而越来越快,转瞬便至。 铮! 寒芒冲入甲阵,重重坚盾若纸糊似的破碎了。 恐惧笼罩着所有人。 方才看清,白衣少年手持一柄光华流转的短剑,人剑合一,凌空疾刺。 这一剑,只有一个目标。 领军大将,司徒王衍。 “救……救命……” 这一句呼喊有气无力,在剑锋直指自己时,面如冠玉的王司徒已经吓到瘫软如泥,大小失禁。 没有人能救。 没有人敢救。 这毁天灭地的一剑,谁挡谁死! 然而电光火石间,一袭黑纱笼在王衍之前,以肉身之躯生生迎上这一击。 呃! 只有一声闷哼。 折星刺穿王芙的胸膛,撕碎黑雾般的面纱,将她直抵到王衍身上,又连带王衍一并重重摔入雪中。 但王衍并未觉得有丝毫受伤。 王芙死死卡住谷仲溪握着折星的手,袖口中,一只小瓷瓶滑落。 “让开!!” 谷仲溪面若冰霜。 “青儿不是我哥杀的……咳咳……!”王芙嘶声争辩道。 “屠村的是王家的甲士!”谷仲溪愤怒咆哮。 “咳咳……小玉在山腰上……还活着……她可以……作证……放过我哥……” 王芙的生命力正如潮水一般褪去,话语越来越虚弱,手上的力道也在渐渐渐弱。 谷仲溪微微皱眉,一用力,折星拔出,鲜血飞溅。 王芙瘫软倒下,王衍却如受惊的雏鸟一般,疯狂爬开。 谷仲溪持剑静立,冷冷看着这对兄妹。 “放过……我哥……” 王芙吐出这最后的一句,再也没了生气。 飞雪落在她满是伤疤的脸上,似想抚平这个可怜女子一生的伤痕。 “围起来!” 校尉厉声下令。 有人将王衍死命拖入军阵,重重甲士立即一拥而上,将谷仲溪围在中心,但,无一人敢进攻。 谷仲溪眼中似根本看不见甲士一般,只盯着人群后的王衍,目光中,仍有杀意。 “你……你听见了!我妹子说了,这事不是我做的!我当真才刚到这里!!”王衍声嘶力竭辩解着。 王衍不傻,如果面对的是这名少年,即便在三万军之中,自己的脑袋也非常不安全。 谷仲溪冷哼一声,瞥了眼雪地中王芙的尸体,最后的面容满是痛苦。忽而想到青竹死前的笑容,愈发心痛。 无所谓纠缠了,总不能让青竹就这么被大雪掩埋吧。 谷仲溪默然返身,向着黑夜走去。 众甲士哆哆嗦嗦,紧围的坚盾也随着谷仲溪的靠近,如被无形的气强推开一般,自动漏出空隙。 “司徒大人,就这么放走了吗!”校尉怒吼道。 “谁敢留我家钜子!!” 话音未落,长空外一声暴喝,一道黑衣自空而落,正砸在军阵之中,白须剑目,一刃霜寒。 未及众人惊讶,道道黑影掠至,皆是一样的装束,如同黑夜的触角,生生将甲士与谷仲溪隔开。 “在下魏郡墨家,墨关山,来迟了,请钜子恕罪!”白须剑手抱拳而拜,铿锵有力。 校尉心中一震,这突兀出现的百余黑衣人若真是墨者,那么眼前这名少年,动不得。 谷仲溪淡淡看了眼墨关山,仍是一副失神的表情,缓步走入黑夜中。 这是王衍最后一次看见这名少年。 王衍心知,少年与自己所处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许有权谋、有金钱、有女色,但绝对没有如同鬼神一般的人。 雁落村一战后,王司徒这支军队如愿搜拢些人头,回府请功。 没有人愿意提起那一潭血水。 或许是邺城以西的一战败得太惨,魏郡、汲郡、广平、顿丘望风而降,太守王粹退守邺城西北三台之地,被石勒斩首。 巍巍大晋的全面崩塌,从此时开始。 第一卷 完 第1章 一道军令 初夏之夜,建邺城内和风徐徐,树叶婆娑,一片静谧。 漫天星斗下,长街高墙并无多少阴影,偶有猫狗窜巷而过,引来更夫一声咒骂。 三更刚过。 安东将军府后院小门发出轻微地吱声,一道着斗篷之影贴墙疾行而出,待转过一个巷口,恰望见巡逻的兵士正结队而来,登时缩回暗处。 兵士整齐的脚步声渐近,斗篷下之人剧烈喘息,犹疑片刻,强定心境,手上闪出一道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脚下地面一声轻喝。 噗! 巡逻兵士整肃而过,手中火把照亮了那片阴影,空无一人。 一里外,一座小寺庙门前参天的古木下,地面一声轻响。 斗篷之人跌跌撞撞爬了出来,满面尘灰。 未及气息喘匀,旁侧忽而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其拽出浅浅的土坑,温和但有些责备的声音当头响起: “殿下,这土遁之术还是少用为好,有损阳寿的。” 着斗篷之人忙站起身子,轻咳两声,恭敬行礼:“师父……” 只这稚嫩的二字,足以知晓斗篷下不过是个孩子。 “只因徒儿方才遇见一队卫兵,别无他法,而且今日之事甚急……” 淡淡星光下,斗篷对面之人宽衣博带,衣着颇为考究,眉目间有英气,但却面色发白,气息短促。观其身形相貌,不过也只二十岁左右。 “好吧,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飞速消失在深巷之内。 不多时,淮水畔一间小小的宅院,木门被轻轻叩响。 这座不起眼的院落白墙乌檐,并无匾额,门前一只小灯笼,淡淡光晕映出门外两人颇为焦急的神色。 “何人?”门内一声轻问。 “王悦。”宽衣博带之人开口道。 吱……宅门立即打开。 应门之人也是位年轻孩童,王悦是认识的。 此子名周虎,起身流民,幸遇贵人,才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建邺城内有一隅安身之处。 所谓贵人,自然便是从前的钱唐县令,如今的将军府世子伴读,诸葛稷。 “有劳小周。”王悦点头道:“公子可在?” 周虎恭敬作揖:“悦公子客气,家主正在后院。” 王悦师徒二人匆匆入内,周虎瞥了眼着斗篷的孩童,看起来与自己岁数相仿,有些面生,不过既然是悦公子带来的,必然没什么危险。 院门复闭,一如静水无波。 诸葛稷看起来有些憔悴,只在院中负手望天。 漫天繁星,帝星不明,将星微弱,荧惑贯空。 “稷弟。” 王悦步履匆匆,轻车熟路直入后院。 诸葛稷转身,正见王悦身后还跟着一位着斗篷之人,细瞥之下,吃了一惊,忙长揖道:“殿下何以深夜到访!” 着斗篷之人终于放下兜帽,露出沉静的面容。 “老师客气了,绍儿今夜冒然前来,有一极为紧要之事。” 诸葛稷闻言一震,忙将二位引入内堂。 庞薇尚未歇息,正在灯下缝补,忽见三人入内,“呀”一声立起。 “庞娘子。”王悦一揖,指着斗篷之人道:“此为安东将军世子,司马绍。” 庞薇面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如常,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师母多礼了。”司马绍恭敬回礼,举手投足间已有王室风范。 诸葛稷不过比司马绍年长四岁,名义上招为伴读,同受教于孔侃,然而实际上的身份,不过寥寥数人知晓。 三人落座,不多时,散着淡淡药香的清茶置于手边。 “究竟是何事?”诸葛稷沉声问道。 “今日有消息传给父亲,”司马绍声音压得很低:“东海王下令淮南太守王旷大人即刻率军奔赴上党,迎战刘聪。” 诸葛稷正要送至嘴边的药茶忽然停住,不可置信地盯着司马绍,又看了眼王悦。 王悦无奈点头:“此事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军令,以勤王剿寇为名。” “司马越昏头了吧!他自己手握十万兵,坐镇洛阳却不用兵,远跨数州之地去调动江东屏障?”诸葛稷脱口而出。 王悦与司马绍均沉默不语。 片刻后,王悦喃喃道:“所以今夜前来,便是想请稷弟参谋一下,此事是否还有转圜之机。” 诸葛稷猛吖一口茶,杯中淡淡的药香有些许提神效用,登时觉得头脑清明了些。 “可探知王司马态度?” 王司马,便是如今在江东之地威望极盛的琅琊王氏大名士,王导。 王悦面露难色,也不避讳,直言道:“恐怕这道军令,有我父亲的意思。” 诸葛稷眼中闪过一抹锐色,冷笑一声,点头道:“知道了,辛苦悦哥了。” 王悦长叹一口气:“自打王敦叔父到任扬州刺史后,父亲整日与叔父在一起谋划,能见面的次数极少,即便见到,也多是想从我处了解一些将军府的内情,我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得很。” “师父不用为难,”司马绍突然接话道:“父亲说了,王大人乃建立如今江东局面的大功臣,一应事务,若他想了解,皆可知晓。” 王悦苦笑一声,指着诸葛稷道:“他的事,我也敢说与父亲听?” 诸葛稷淡淡道:“睿王殿下说的是场面话,对悦哥也比较放心,所以这等顾虑是悦哥的,却并非睿王殿下的。不过王旷大人之事睿王殿下确实无能为力,说到底,这算是你们王家的家事。” 王悦略略皱眉:“明明是东海王下的令,如何说是我们王家的家事?” “十指尚有亲疏远近,你父亲、王敦、王旷,以及目前你们琅琊王氏权势最盛的王衍,此四人,你觉得关系如何?” 王悦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狐疑道:“难道说是我父亲与两位叔父合谋,要害旷叔?怎么可能!毕竟是一家兄弟,而且现在还都是睿王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可不好说,你父亲是左膀,可王旷大人不见得是右臂。当初他建议睿王南迁,逼你父亲通过裴王妃在司马越耳边吹风,便是一场交易,对于王室来说,南下是留有退路的一种办法,但为避免睿王坐大,无法压制,才有你父亲在将军府赞画军机之结果。说到底,你父亲其实本来和王旷大人就不是一路人,应该算是司马越的人才对。” “父亲他……好像年轻时候就和旷叔关系一般,倒是和衍叔走的很近……” “这便是了。今年春,司马越和陛下斗了两场,把洛阳的那些个官吏都给遣散了,以致吴郡朱家出了个投敌的朱诞,生生带领匈奴人打了黎阳,又在黄河溺杀三万余男女,这等残暴之师,我看司马越怕是也不敢轻易出兵,所以,只要王衍提出让王旷大人去面对匈奴人,司马越必然会同意。” “可淮南距离上党得有……近两千里了吧!” “行军数月,长途奔袭,本就是兵家大忌,但这道军令师出有名。一者,自开春以来刘渊连番派兵围攻洛阳,帝都必须要有重兵守卫,这便是司马越不出兵的理由。二者,如今匈奴人北据太行,东占邺城,只等壶关打通,便可大军长驱直下,再次杀奔洛阳,如此局势下,也容不得王旷大人拒绝。” 王悦面如土色,喃喃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诸葛稷一声长叹,对司马绍道:“我知晓是睿王殿下欲问计策,但方才我也说了,这得算是王家的家事,王旷大人与睿王殿下交好人尽皆知,如今王旷大人守着江东入口,厉兵秣马,未来在王家的话语权上可能稳压其他族兄,尤其是王家心知司马越不愿见到睿王殿下愈发壮大,才会有此一计。若此时睿王殿下公然保了王旷大人,那么便是阻止勤王,背弃陛下,要遭天下人唾骂的,这对于根基未稳的殿下来说,犹如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此时此刻,殿下务必忍耐。至于王旷大人……已然骑虎难下,只能寄希望于并州刺史刘琨吧。” 司马绍若有所思,郑重问道:“刘将军?为何寄希望于他?” “眼下北方能救得了王大人的,怕是也只有他了,毕竟他可是将一座空城晋阳建成插在匈奴人后背之利刃的人呐!” 诸葛稷由衷赞叹,面上不禁流露出愿赴北方建功杀敌的向往之情。 王悦深感赞同:“话说回来,这壶关眼下正在刘琨将军手中,若刘将军能抵御住匈奴人的进攻,待王旷大人援军到达,或也能有转圜之机!” “若真如此,我大晋岂不是有救了!”司马绍虽面色平静,却抑制不住语气中强烈的愿望。 “所以眼下能做的,并非如何阻止王旷大人赶赴上党,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增加王旷大人之战力,希望这一战,能扭转国运吧。” 诸葛稷说完这一句,司马绍面上登时显出一片坚毅之色,当即起身揖道:“多谢老师教诲,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府。” “殿下客气。”诸葛稷起身回礼。 王悦也立即起身一恭:“那我也回去了,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诸葛稷摇摇头:“事已至此,你身份特殊,还是不便再多问了。” 王悦一怔,淡淡叹了口气。 “只是有一事,怕是只有你才能完成。”诸葛稷忽而正色道:“王旷大人即将出征,淮南郡必交由籍之兄打理,如此一来,羲之又得一个人待在你府上,前一辈的恩恩怨怨已然残酷至此,若王旷大人有个什么事,这一辈,羲之唯有靠你照拂。” 王悦面色肃然:“自家族弟,自当护他周全!” 子时已过,王悦与司马绍二人匆匆离去。 诸葛稷品着清茶,目光迷离。 庞薇从侧间转出,望着诸葛稷疲惫的面容,轻叹道:“自去年年底没了溪弟的消息,你的心性变了好多。” 诸葛稷思绪忽被拉回,望着庞薇淡淡笑道:“哦?是吗?” “从前我虽不喜欢你满口胡言的放浪模样,却也知不过是孩子心性,可如今,好像溪弟的离开抽走了你所有快乐,整日忧虑焦心,我是真怕你的身子……” 诸葛稷轻轻一笑,起身走近,轻握住庞薇的手:“我没事,有你这个医家圣手在,我怕什么。” 庞薇嗔道:“你不怕,我怕啊,你没看见悦公子那样子……” 诸葛稷一怔,淡淡叹了口气。 “悦哥所处之位……怕是每时每刻都在燃烧心血吧……” 第2章 寒鸣岭 同在一片夜空下,相隔数千里。 江东的柔风吹不到莽莽太行山参天的古林。 太行有八陉,最为天险者当属太行陉,自晋阳至壶关,这一路,峭壁凌空,山势跌宕,车马难行,自先秦便为兵家要冲。 而今,匈奴汉主刘渊的大军正盘踞在太行山以内,对大晋的天下虎视眈眈。 然而匈奴汉国的属地平阳在西,魏郡在东,两地要靠太行相连,却因太行陉被并州刺史刘琨夺了去,首尾不能相顾,难受至极。 若想再一次挥师中原,壶关,必须拿下! 暮春刚过,刘渊便遣其子楚王刘聪为主帅,联合侍中王弥,以大将石勒为先锋,起十万大军出征。如今,这巍巍太行一带,两家部队正在对垒,多有爆发激战,互有胜负,茂密的古林中,多得是残盾断刃。 初夏的一轮冷月下,随着一声突兀马嘶,空寂的山林忽然醒来,山鸟惊飞,群兽吼叫着四散奔逃。 兽群之后,一匹战马口吐白沫,正在林中飞驰,身披黑袍的骑手低伏于马背,一手捂着肩膀,鲜血如注。 在其身后百步外,十余匹快马紧追不放,已成合围状渐渐包拢。 “站住!” “别跑!!” 追兵高声暴喝,张弓搭箭,只闻嗖嗖几声,箭矢从黑袍人身侧飞过,砰地钉在古木树干上。 黑袍人头也不回,只向着前方一座半高的山峰没命冲去。 “快!他的马要不行了!快追!” 追兵头领怒吼着,拼命催马前行,距离黑袍人越来越近,眼看即将追上,却陡然觉得四下寂静,余光所及,不知何时起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心下大惊,忙不迭回头看去,却见同行的十余骑落于十步外,迁延不行。 “快追!!你们想死吗?不抓住他,怎么向将军复命!” 一名匈奴兵结巴回道:“……大……大人,我们不用追了……可以到前面悬崖下等着收尸……” “屁话!!你们这是违抗军令!!楚王向来法度严明,你们不知道吗!!” “……知……知道,但是大人,前面是寒鸣岭……” 头领心中一震,不觉马匹速度也慢了下来。 清冷月色下,古木枝丫向天,一如妖魔鬼怪之手。 前方那一座高耸的山峰,在绵延群山间突兀而孤傲,如一柄长剑直插天穹。 那是寒鸣岭! 关于这座山岭的传言很简单:“入者即死,万刃穿心。” 交战月余,楚王的兵士中确有许多殁于此处的。但令人匪夷的是,晋兵也不能幸免于难,甚至有千人晋兵于岭下驻扎,一同莫名惨死之事。 这座山岭仿佛是上古大妖,吞噬着每一个靠近者的生命。 久而久之,这里也便成了一个禁地,两方为将者用兵时都有意绕开此处。 毕竟无人知晓寒鸣岭上有什么,谁也不敢打赌入此地界能活着出来。 追兵头领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袍背影,心中十分纠结。 若在平时,当然可以任此人自生自灭。 可此一回,受命临行前将军亲口说了,无论什么代价也要追回被窃之物,关乎十万大军身家性命。 念及此处,头领满是虬髯的脸上忽而一片坚毅,沉声道:“岂有大功在前却不取的道理!将军亲口说了,拿住此人,封万户,赏十万钱!兄弟们 ,打了这么多年仗,不就为此时此刻吗!那人的马匹已然不行了,谅他也跑不远,此地距离寒鸣岭主峰尚有数里,即便有吃人的妖兽,哪有纵逾数里杀人的道理!我们有铁骑快马,可以将那人杀了缚走,不会惊动妖兽,何不拼上一拼!” 一众骑兵闻言面面相觑,大多数已然心痒难耐。 “怎么样?兄弟们,现在还能看见那贼人,不要再等了!冲吧!要真有妖兽,他离的近,也定是他先死!” “好!” “冲!” “抓住他!!” 十余骑顿时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呼啸着向黑袍人冲去。 黑袍人咬牙返身回望,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人马皆如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在跃过一处涧溪后,战马终于到了极限,前蹄一个踉跄,连人带马直摔出去。黑袍人重重砸在一株参天巨木上,左胳膊登时传来骨折的脆声,连带肩上插着的一只箭被狠狠拉扯,差点疼晕过去。 但追兵将至,黑袍人以极大的毅力咬牙爬起身,再想牵起战马,却见马匹已然满口白沫,只剩出气,没了进气。 黑色兜帽下,一双眸子里满是慌乱。 蹄声渐近。匈奴兵自然也看到猎物的处境,大声狂啸着,赞叹头领睿智的决定,数声金属铮响,长刀已出,月色生寒。 黑袍人默然肃立,反手抽出佩剑,手微微发抖。 这柄剑,已然快断了。 剑身上那个豁口,便是最致命的破绽。 来者十一人,能支撑几招? 还是,直接用这柄剑了结了自己? 不及多想,匈奴骑兵已纷纷越过涧溪,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压下,长刀高举。 簌! 第一道冷光闪过时,黑袍人以为自己挨了一刀,但惨叫声却从离自己最近的匈奴兵口中发出,漆黑如墨的铠甲几如纸糊的一般,冷光透胸而过,匈奴兵的身体飞落马下,未坠地前就已咽了气。 所有人都看见,尸体的胸口有一碗口大的空洞,前后贯穿。 “妖兽!!” 在其他匈奴兵紧急勒马之时,那道冷光竟然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角度转飞而回,从背后再一次击穿另一名骑兵的胸膛。 根本无法反应,没有人看得清。 惨白月色下,冷光如流星一般在莽莽山林中飞窜,有劲风起,哨音呼啸。 惊呼,哀嚎,惨叫。 匈奴兵头领想逃,可未及调转马头,已连人带马被一并贯穿,十余名匈奴骑兵只在呼吸间尽数惨死,皆是贯胸而过。 最后,这道冷光不带任何感情地呼啸着飞向黑袍人。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黑袍人的手忽然不抖了。 平举长剑,直指冷光。 父兄说过,家族血脉极其尊贵,仰慕天地二仪之德,继承日月星三光之容,绝不允许懦弱而死! 劲风击面。 这是剑气,还是…… 黑袍人已无暇多想,坦然地闭上眼睛。 只那一瞬,强劲的气浪掀飞了黑袍人头上的兜帽,发簪随帽而落。 一瀑长发随风飞舞。 这竟是一名女子! 月色下肤如凝脂,眉尖若画,眼角有点点泪痕。 冷光如撞上一堵坚墙,在其脸颊前数寸处戛然而止。 所有气劲登时消弭于无形。 女子闭目半晌,四下里却再无任何响动,不禁双目微睁,却见一柄锐锋正悬于面前! 惊骇之下,女子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全力跃开,身体却不堪重负,内息激荡攻心,一声哀嚎,彻底昏了过去,重重摔在层层落叶之上。 半空中,三尺长剑悬停,全身光华流转,似在等待主人的进一步指令。 过了许久,长剑终于颤动起来,簌地向侧面一棵粗壮的古树上飞去,唰一声收入剑鞘。 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自树上一跃而下,怔怔立了片刻,缓步向昏迷的女子走去。 第3章 援兵 淮南郡,晨光熹微。 初夏的天亮得很早,甲士们出营整肃,却见一人早已带甲按剑,立于哨楼之上,极目远眺。 地平线处,一队人马正往此处行进,没有旗号,看样子,大多皆为步行。 营门外,副将曹超飞奔而至,三两步冲上哨楼,恭敬一拜:“太守大人,是本郡的流民,听闻大人要驰援上党,特意归附,要随大人出征。” 王旷微微皱眉,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的营帐,不禁轻叹口气:“他们大概多少人?” “这一队七千人,领队的说辰时许庐江地区的流民也能到。” 王旷默然半晌,忽而似下了决心一般,严肃道:“飞马告之他们,守家卫国乃将士本分,流民者无需自往死路而去,将他们劝回吧!” “大人,这……好歹也是七千人啊!” “快去!” “是。”曹超无奈,只得恭敬一揖,垂头丧气往下走去。 刚出哨楼,迎面却见一宽袍英俊公子大步走来,气质出尘,见面便道:“曹将军无需去,我上去与父亲说说。” 曹超大喜,忙长揖道:“还好籍之公子赶来,那就有劳公子了!” 王籍之摆摆手,迈步上了哨楼。 望台上,王旷只留了个背影,自然知晓王籍之来此何为,头也不回便道:“莫劝我,这些流民好不容易从战乱之地来到江东,岂有再让他们赴死地迎战匈奴人的道理!” 王籍之笑道:“父亲所说的战乱之所,毕竟是他们的家乡,而父亲所以为安定富庶的江东,却不一定有他们落脚之处。” 王旷怔了半分,不由得一声短叹。 王籍之行至围栏边,立于王旷身侧道:“江东子民反感北方流民久矣,不是每一个县令都如诸葛稷那般懂得平衡与怀柔,流民中能凭借自身背景及能力在江东立足的,当然也不会舍弃当下稳定的生活,而偏要追随父亲。说到底,来投之人多是无法融入江东,只能落草为寇之众,若能一战建立功业,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比留在江东更好的抉择。” 王旷轻拍围栏,淡淡摇头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可你是否想过,若仅淮南郡五千精锐甲士驰援上党,半月可至,可若是带了这些人,只怕入秋都难以抵达,怎能救王都于水火?” 王籍之微微一笑:“难不成父亲真以为凭借淮南这支队伍,能击败刘聪、王弥?” 王旷默然无语。 王籍之接着道:“那刘聪自幼文武双全,手下皆是经年调校出来的兵士,更有石勒为先锋,此人连苟曦将军都颇为忌惮。而那王弥更是纵横青徐,未逢敌手。反观咱们这五千淮南军,其中四千多久居扬州,毫无实战经验,另外几百人乃年前随秦溪来的,军纪匮乏,这样的队伍再长途奔袭,以卵击石罢了。” “为父岂能不知!”王旷沉声道:“但这道军令说的很清楚,引兵勤王,不得不遵啊!” “所以说,咱们出兵,且要声势浩大,让有心之人挑不出毛病,至于能不能如期抵达,战果如何,听天由命吧。” 王旷望着渐渐靠近营寨的流民军,思索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将流民尽数纳入行伍,造成大军全力迎敌的样子?” “正是。” 王旷一掌击在栏杆上,怒道:“胡闹!战争岂能做做样子!千万流民来投,营里的兵甲根本不足,怎么迎敌?让那些人穿着粗布短衫,拿着农具杀敌吗?岂不是将人命当做儿戏!” 王籍之淡淡道:“这世道,除了父亲,有谁不把人命当做儿戏吗?背后谋划这道军令之人,可能想过‘人命’二字?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带上流民,是牵制匈奴人唯一的方法。试想,刘聪探知淮南仅五千军迎击会是什么感受?怕是牙都会笑掉了吧!并州刘琨将军孤军奋战数年,若听闻淮南只五千人相救,怕是根本无心再战。唯有淮南军浩浩荡荡,才能对目前的战局形成威慑力,才能安定前线军心。倘若壶关久攻不下,匈奴人定会露出破绽,到时候,这一战未必不能取胜!至于兵甲之事……孩儿想打个赌。” 王旷眉毛一挑:“赌什么?” “赌有人会主动替父亲解决这个难题。” 王旷凝视王籍之,目光复杂,半晌,叹了口气,甩手离去。 午时未到,已有三股流民军聚集于淮南军营,王旷徒步巡视,却见流民军内清一色青壮年男丁,各个摩拳擦掌,斗志高昂。 王旷有些讶异,但这些流民的到来让淮南军将士欣喜万分,如今皆混在一起,攀谈相交,再不见主事之人,难以私下询问。 转过整个营寨,行至辕门边,远远便见曹超与施融二将并立交谈,两人见王旷到来,恭敬行礼。 “来了多少人?”王旷向曹超问道。 “回大人,目前已抵达流民军共一万八千人。” 王旷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么多!” 施融淡淡道:“想来是大人治军严整,爱民如子,声名在外。” 王旷冷笑一声:“施将军此时说这等毫无边际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那要么,就只能是有人特意为之了。” 王旷面色冷肃,并未吱声,放眼营外官道,又见一队人马,这一回,倒是亮了旗帜。 曹超与施融也留意到这队刚出现的人马,定睛看去,不免惊呼。 “镜湖山庄!” 来人旗帜鲜明,约莫千余人,大多骑马,队伍中更有数辆马车,看起来所载物甚重,已然吸引营内所有人的目光。 正当辕门下三人目不转睛望着队伍时,王籍之缓步走出,淡淡一揖道:“父亲,我这就回太守府处理事务去了。” 王旷闻言一怔,指着远处队伍问道:“籍之,你知道他们要来?” 王籍之微笑道:“孩儿不知,不过,孩儿知道那几个人的心性。” 言罢,也不待王旷言语,王籍之飘然而去。 队伍渐近,当先一人白衣飘飘,容貌虽不俊伟却颇有气度,见了王旷即滚鞍下马,拜道:“草民周庄,见过诸位大人!” “周庄?”王旷颇为惊讶:“公子可是吴兴阳羡周家?” 周庄一愣,连连摆手道:“草民乃豫州颍川人,并非江东周家。” 王旷恍然大悟:“那辛苦周公子了,我是王旷。敢问公子为何而来?” 周庄正色道:“原来大人便是王太守。草民此一来,率钱唐会稽地界流民众,护送镜湖军器,特助太守大人出兵勤王,痛击匈奴!” 言罢,周庄向后招招手,一名孩童从最前的马车上跃下,蹦跳着来到周庄身边,怯生生一揖。 “这孩子叫石头,便是镜湖山庄运送军器使者。” 王旷不禁赞叹,忙示意二位副将招呼队伍入营,对石头和蔼问道:“今年多大?” “九岁!” “哦?才九岁就出趟大远门,干大事来了!” “这不算远,也不算大事,我与爹娘一路向南,走了大半年,躲了好几次山贼,又被那些倭人捉了去,差点喂鱼,相比之下,这个事轻松得很!” 石头童言无忌,在场之人却莫不动容。 王旷连说三个“好”字,又问道:“那石公子此一来,带了多少军器?” “回大人,共四车,累计卅炼官刀两万,长弓六千,箭矢十万。” 曹超听闻此信,忍不住与施融击掌相庆。 王旷按捺住激动的内心,示意施融带石头入内歇息,再一次转向周庄。 “周公子,眼下此地并无外人,我是想问,究竟是谁差你前来?” 周庄似早有准备,恭敬一揖道:“王太守勤政爱民,在我等流民中威名远播,此番奉召远赴上党,抗击敌寇,我等自愿相投,以天下大义为先,并无人指使。” 王旷略略一笑:“周公子岂不是欺我老迈?东海王军令到我手里不过三日,今日数支流民军如同约好一般同日抵达,若说背后无人统一调度,要我如何肯信?” “或许,是消息走漏,大伙儿想法一致,不约而同呢?” “呵呵,且不提你这只队伍中如此多的军马,只那镜湖山庄已然是官营冶铁,虽说确实在会稽地界,其性质却决定了绝不可能私自售卖兵刃,更别说将如此巨大储量的军器交由一孩子,让流民军护送至此。周公子不必有所顾虑,王某并非对此事存疑,只是眼下遣兵助我,犹如雪中送炭,这份大恩,至少得知道该感谢谁。” 周庄犹豫片刻,终究再揖道:“旁人不知,草民是收到原钱唐县令一份信函。” 王旷怔了半晌,方知其子王籍之所言的“那几个人”指得是谁。 “那周公子此一来,可否愿随王某出征?” 周庄立即拜倒在地,亢声道:“草民愿肝脑涂地,追随王大人!” “请起……”王旷面色肃然:“此一去九死一生,周公子真乃高义!” 周庄哈哈笑道:“这不算什么,这年头,死的人多了去了,活着有时候是更难的事情。况且草民一向很看重名望,若能随王大人痛击匈奴,即便身死,也必将流芳千古,足以光耀后人!” “好!那请周公子先入帅帐,与曹超、施融二位将军共同研究下行军路线!” 周庄欣然允诺,恭敬告退。 王旷凝视周庄背影,忽而立于辕门,向南遥遥深拜。 为建邺城内尚有热血的诸人,即便身死上党,又有何妨! 第4章 烈家坞堡 寒鸣岭仿佛很少有白天,尤其在夏季,高而茂密的古林层层叠叠,阳光皆从枝桠间细碎透射,即便山中不多见的小湖泊,也被岸边密林和高耸山崖几乎完全遮住天光,一树飞瀑坠入湖水,汇流成溪,奔流而下。 在这湖边有一处极不起眼的草舍,密林掩映下,一座高炉直指苍穹,飞瀑声与轰鸣声相和,犹如水与火之歌。 草舍内,谷仲溪正盯着摇曳的炉火,怔怔出神。 逍遥少年,摇曳红裙,酥手玉杯,折枝而誓…… 一年前上巳节的景象似就在眼前。 那时节,年少无知,世事看起来还那么美好。 但如今,一切都已不同,物是人非。 除了那张容颜,竟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 谷仲溪缓缓立起,步入内室,目光扫过最里的土墙,那里正悬挂着一柄佩剑,剑身细长,简单甚至有些粗糙的松木鞘上落了点浮灰,似在静待它的主人。 在佩剑下方一处小台上,一柄短剑静躺,乌鞘精美,却已然难有出鞘的机会。 谷仲溪轻轻抬手,似怕吵醒折星一般,轻抚短剑之鞘,内心不免一阵刺痛。 刘奶奶曾说谷家老二的使命是入世和传承,真是可笑。这世道,哪里有值的为之奋斗之事,又有何人能将技艺传承下去!这世道,从来都只会毁坏一切纯粹的美好! 所以,不见吧,只是又一次偶遇罢了,现在自己这副样子,怕是也认不出来。 蛮好的。 寒鸣岭的半山腰有一处隐在密林中的坞堡,远远望去只可见数个高于林梢的哨塔尖顶,若到近处,却可见数丈高的石墙依险峻的山势矗立,生生阻断了上山通路,只留一个一人可入的窄小门洞。 但只要入得石墙,豁然开朗,庄园依山势错落,苗圃青翠,果蔬葱郁,一条涧溪自山巅发源,绕过村舍在断崖处倾泻而下。 此地为绝地,背靠山巅,绝壁无路。 此地也为生地,在这般混乱的世道中,居于此地之人,能难得地享一片安宁。 所以对于收治一位伤重且被匈奴人追杀的女子,坞堡之主本是不同意的。 奈何将女子送上山的人是那位可怖的少年。 奈何自告奋勇照料女子的乃孙家唯一的后人,孙小玉。 参天古松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色严肃地盯着对面小屋之门,从清晨到晌午,已然立了两个多时辰。 一名俊朗的青年男子从石墙上走下,快步行至老人身边。 “烈堡主。” 老人嗯了一声,问道:“外面可有异样?” “没有,不见任何人追来。” “好,昨夜那些尸首都处理掉了?” “是,已经全部丢到鹰愁涧。” “好,切莫大意,孤身一人遭十余匈奴骑追杀,此女子身份必不寻常,恐引来不速之客,我可不想数年前的惨事再现。” 青年男子点点头,顿了半晌,喃喃道:“烈堡主,小玉妹妹好像对那女子很上心。” 老人哼了一声:“那丫头,只要是姓谷的所做之事,哪有不上心的!少女心思罢了!” “可那姓谷的似乎对小玉妹妹没什么情意,”青年男子语气有些愤怒:“真是可恶,还真把自己当做是个人物了!” 老人瞥了眼青年男子,却见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小屋之门,一副失魂的样子。 “烈吟冬!”老人突然冷冷道。 “……在!”青年男子不禁一哆嗦。 “我与你说过,孙小玉身负孙家绝学,烈氏后人中唯有你年龄相合,务必把握机会,却不是叫你迷失了自我,事事都替那丫头着想!如若那姓谷的真的对那丫头有男女情意,还有你什么事!” “……是。”烈吟冬恭敬而乖巧地深深一揖。 老人看着烈吟冬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怒,气了半晌,终究长长叹了口气。 “孙小玉先前说的你姐姐的事,有消息了没有?” “回堡主,没有消息,已探知司州以内的毒宗弟子自年后行迹全无,那逍遥阁已然易主了,如今是归一个鲜卑王族所有,做的些佳膳买卖。” “哦?那其他宗门如何?” “皆无踪迹,墨家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哦对了,佛家近来倒是常有普化讲经之事。” “好,那就暗地里继续看着吧。你切记,我们偏安一隅,却不能不问世事。” “是!” “时候不早了,去看看孙小玉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吧,李婆子那边午膳也该好了,把握机会,懂吗!” “……是……” 小屋内,重伤的女子卧在榻上,噩梦缠身。 疼痛,刀光,死亡…… 狞笑的匈奴人,鬼魅一般的夺命白光,以及隐约中凶神恶煞般极魁梧的男子。 任凭自己怎么呼喊,都没有人听见,只有自己在血与火的旋涡中越陷越深。 直到,似有一只柔弱的手拉住自己,有一个百灵鸟一般清越的声音在耳边轻唤。 “醒来吧,醒来吧,快好起来!” 可是,这声音好陌生,是谁? “醒来吧,谷大哥肯定要担心死了。” 谷大哥……又是谁? 忽而有三声轻响,哒哒哒。 清越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谁呀?” “是我,烈吟冬。” “哦,冬哥哥……” 吱的一声,一道光线照在脸上,明晃晃的。 “怎么了?” “呃……堡主说……呃,想让我来看看……那人怎么样了……哦不是,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我没事呀,只是她还没醒过来,好像有些发烧了。” “哦,早上给你的金疮药用了没呀?” “用了的,左臂的断骨已经接上,肩膀上的箭伤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状态看起来不大好。” “……没事,小玉妹妹放心,这个金疮药很管用的,是从医仙皇甫谧的手稿中得来,只可惜,皇甫医仙最擅长的针灸术我没学会……” “冬哥哥已经很厉害啦,还得多谢冬哥哥呢!” “……嘿嘿……不过已经晌午了,要不我来看一会,小玉妹妹去吃饭吧!” “不了吧,姐姐毕竟是女儿身,有什么事情冬哥哥在这也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那……要不我把午膳打过来?” “好啊!那太感谢冬哥哥啦!” “好咧,小玉妹妹稍等!” 又是吱一声,大约是房门掩上的声音。 刺目的光从脸上移开,似乎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位声音如此好听的小玉妹妹。 孙小玉合上屋门,坐回床边,正检视着女子肩上的伤口,却忽然瞥见女子长长的睫毛动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呀!你醒啦!!” 孙小玉激动大叫,正想起身去叫人,手却被女子轻拉住。 “等一等……” 女子的声音十分虚弱,孙小玉立即坐下,安抚道:“姐姐不用担心,这里是寒鸣岭的烈家坞堡,很安全。我叫孙小玉。” “寒鸣……” 女子声音中有些颤抖,这处凶煞之地的名字,她也是知晓的,否则绝不会径直往此地逃窜。 只是眼下…… 女子努力抬眼细看,小屋不大,窗户也不宽敞,光线有些昏暗,看得出陈设皆是些平常用具,眼前是个清秀水灵的面容,只是挽着发髻,看起来像是英俊的男孩子,但从眸子里和嘴角的笑意看得出,这是个很温柔的小妹妹。 女子淡淡一笑,柔声道:“谢谢小玉妹妹,我叫……容卿。” 第5章 匪窝 容卿苏醒之时,谷仲溪正自湖畔的草庐御风而起。 这寒鸣岭地处太行山脉中段,直线距离苏门山约两百里,但世间除了谷仲溪,怕是没有人知道直线距离这一说。毕竟从苏门山到寒鸣岭的陆路,当初走了整整三日。 乘风扶摇,谷仲溪在朗朗晴空之下穿空而过,正向着苏门山而去。 去年冬,谷仲溪与孙小玉两人守着青竹冰冷的尸体,在苏门山脚下的孙氏故居待了数月。 孙小玉哭干了眼泪,掩埋了先人,正当心力憔悴之时,却偶然遇见顺道回烈氏祖宅探访的烈吟冬,这才知晓,毒宗的槐香,孙小玉认知中的二姐烈吟秋竟撒了个弥天大谎,她口中当年的屠杀,被灭门的唯有孙氏一族,烈氏尚有半数人幸存下来,深入太行,依险建坞,至今已数年了。 却不知烈吟秋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在烈吟冬告诉孙小玉的信息中,烈氏玉工妙手传人烈吟秋,似乎有更深层的不忿。 然而这些,谷仲溪没有心思再去细究。 这半年来每隔数日就往返一趟,谷仲溪的御气之术已近纯熟,区区两百里不过半日可至,当远远望见苏门山主峰那株苍松,谷仲溪内心涌起一股平和。 苍松下,正是青竹所在之处。 古朴青灰的墓碑上没有洋洋洒洒的碑文,只简单刻着“妻青竹之灵”。 谷仲溪轻轻拂去石碑上的草叶,像在为青竹梳理一头秀发。 “昨天夜里见到一个人,先前你也知晓的,那个叫容卿的女子,我欠了她一柄剑,现在终于可以将这笔债还上了。” 谷仲溪语气柔柔,如同与青竹耳语,说话间靠着墓碑坐下,看看头顶的青松,又缓缓躺下,似当初与青竹二人躺在吴县哨塔的屋瓦上。 阳光正好,微风轻柔。 “欠你的,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来日我魂归九幽,你一定要来找我。” 一只飞蛾扑棱棱绕上山巅,正落在墓碑上,静静看着孤独的男子。 “只是,这人间,仍有未竟之事。你与我说过,你的师尊是阴阳家之司言,若王衍不是屠雁落村的真凶,那么阴阳家,便是害死你的罪魁祸首。可雁落村一役后,我和墨家都未能再发现阴阳家的一丝踪迹,真是惭愧。” 谷仲溪怔了怔,抬眼看天空中高悬的浮云,晴丽无比,但这份晴朗,终究照不进心里。 “我相信,绸缪如此之久,阴阳家和他的天机阁主绝不会就此沉寂,我在静待,只要他们露头,我答应你,这群人一个也跑不了!” 谷仲溪的拳头紧紧捏起,飞蛾似受了惊吓,扑扇着振翅飞去。 烈家坞堡,蝉鸣声声。 小屋门开着,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照在床上,正映着容卿微微发白的脸。 午膳已用过。 烈吟冬打来的膳食全然是为着孙小玉着想,一丝一毫也没有顾及到容卿。 野味澧酒,重伤之人不能吃,浆饼一类的,没有力气咬。 最终,孙小玉将唯一的一份菜粥一点点喂了下去。 容卿想抬手自己来,可终究受制于固定住的断骨,也没有多少力气。 正如现下,眼前这白发老头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问这问那,若在平日里,早给容卿骂回去,然而现在没有力气,骂不动。 “小娘子,你岁数不大,怎的能孤身一人被匈奴兵追杀?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不是匈奴哪位首领的小妾?不对,匈奴人对女人可没什么好话,一身黑衣……莫非你是女飞贼?可飞贼通常只偷富户,哪有惹上正规军人的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来路?有什么居心?难道是故意往寒鸣岭来坑害我等!” 容卿淡淡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半晌,嘴角挤出一抹嘲弄的微笑。 烈惊鸿登时一股怒气窜了上来,正欲发作,孙小玉叱道:“堡主,你这是做什么!容姐姐重伤在身,气息不顺,你这般逼问,常人都难回答,这些事,待容姐姐伤好了再问,不行吗!” 烈惊鸿面色一滞,双拳紧握,却又无可奈何,半晌,对着墙角的烈吟冬骂道:“听见没有!赶快帮着小玉娘子将这女人伤养好!恢复了立即叫我!” “是……” 烈惊鸿一声冷哼,甩手而出。 容卿看着一脸愠色的孙小玉,不禁噗嗤一笑。 “小玉妹妹,这烈堡主在坞堡内身份超然,可为何似乎有些怕你。” 孙小玉没好气地哼了声:“什么烈堡主,烈家旁支最年长的一人罢了,若是当年,他与我讲话的资格都没有。” “哦?小玉妹妹原来如此有身份?” 烈吟冬接话道:“容娘子有所不知,我们烈家,素来是孙家的侍从,当年孙家遭官兵屠戮,烈家正室所有能战之人皆以死相护,因我年幼,方能躲过一劫,如今重建坞堡的,多是烈家旁支的人了。” 容卿淡淡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鸠占鹊巢罢了。那姐姐我倒是想拜托二位一个忙,以二位的身份,想把我送出坞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孙小玉心中一惊,忙道:“容姐姐才刚醒就要走?你身子还很虚弱呢!” “别无他法呀。一者,烈堡主所问之事我不能说,你们若知道了必生祸端,所以我在此处留的时间越久,他对我疑虑越盛,对二位总归不好;二者,我身负要事,需得尽快传达信息,匈奴人也知道这一点,昨夜的那些追兵被杀,定然会有大部队前来搜山,我留在这,岂不是害了你们;第三,小玉妹妹所说的谷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既已醒来,当然得当面谢过,但小玉妹妹也说了,他不在坞堡之内,所以我唯有出了坞堡,才能亲自向他致谢呀。” 孙小玉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可谷大哥说过要我好好照顾你,让你尽快痊愈,你这带着伤就离开,我岂不是辜负了谷大哥的嘱托?再说了,去送信或者去见谷大哥都得走山路,你这伤还没好,行动不便的,万一加重了可怎么办!” 容卿右臂暗暗用力,硬撑着坐起身,没等孙小玉上前便翻身下床,笃定道:“我是肩膀和胳膊受伤,又不是腿上有伤,你看,我能走的。” 孙小玉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多的容卿,一时没了主意,求救般地看向烈吟冬。哪料烈吟冬沉吟片刻道:“容娘子所言确也有些道理,反正去那姓……去谷大哥那边也不远,不如我们就陪着容娘子溜达溜达,活动下筋骨,说不定能让体力恢复得更快。” 孙小玉有些微恼,盯着烈吟冬道:“你说的活动下筋骨能恢复更快,可是真的?” 烈吟冬面色一滞,结巴道:“那……是当然……容娘子所受箭伤无毒,已敷了金疮药,自然能立竿见影,眼下容娘子的虚弱,多是由于内息紊乱所致,久卧在床,反而不利于内息恢复……吧。” 容卿微微一笑,对孙小玉道:“你看,大夫都这么说,没事的!” 孙小玉咬了咬嘴唇,正色道:“那好,我可以带容姐姐去找谷大哥,但是如果谷大哥建议姐姐多修养再走,姐姐可一定要多住些日子!” 容卿哑然失笑道:“好,好,怎有种入了匪窝的感觉……” 第6章 湖庐初顾 烈家坞堡在寒鸣岭半山腰以上,谷仲溪所住的湖边小庐已快到山脚,虽是同一条山涧径流,飞瀑直下,但两地间的山路却崎岖环绕。 烈吟冬平日里本就负责坞堡守备,带着孙小玉与容卿二人出堡,自然畅通无阻。一行三人走在山道上时,太阳已有些西斜,林子里鸟鸣蝉噪、流水潺潺,好不热闹。 “原来凶煞之地寒鸣岭竟如此美丽祥和……”容卿望着枝桠间投射下的阳光,由衷赞叹。 孙小玉撇了撇嘴,有意岔开话题道:“容姐姐,身体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没事的,”容卿咧嘴而笑,活动了下拿着佩剑的手臂:“肩膀伤口处有种暖暖的感觉,不痛,想是金疮药起效很快。这样的步速我的内息不会有太大不适,这林子里的空气真好,山明水秀,你们可真会选地方!” 烈吟冬嘿嘿笑道:“这块宝地乃先父依照五行易理所选,此地多产丹石,得天地精粹,本是欲作为烈家制玉技艺的采料之所,没想到最终举族迁至此处。” “即是宝地,可为何会有煞地之名?难不成是你们为自保而故意散布?” 孙小玉见三句话绕不开这个话题,终究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谷大哥的原因。” “哦?这位谷大哥既愿救我,必然也有侠义心肠,却又为何……” 未及孙小玉答话,烈吟冬抢道:“容娘子一语中的,自小玉妹妹和谷大哥搬至此处大半年来,你是唯一一位从他手底下活下来的。” 容卿闻言骇然。 孙小玉怒道:“你懂什么,谷大哥亲见青竹姐姐惨死才会有这样的心性,之前他才不是这样的呢!” 烈吟冬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青竹姐姐……是谷大哥的相好吗?”容卿好奇问道。 只是这一问,孙小玉倒有些纠结起来。 见孙小玉吞吞吐吐,容卿更觉讶异:“小玉妹妹,怎么了?” “青竹姐姐心仪谷大哥,这是肯定的了,只是我觉得,谷大哥似乎对青竹姐姐没有那种男女之情……” 孙小玉十分认真地回答着这个问题,虽然一脸孩子气,却分明能看出内心复杂的情感。 “哦,所以这位青竹姐姐,是为谷大哥而死?” 孙小玉思考了半晌,答道:“也不算吧,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至少在我看来,青竹姐姐是为救村里的百姓而死,一人与一整支军队为敌,试问谁能做到啊!” “军队?”容卿立即警惕起来,急问道:“谁家的军队?” “看装束该是晋军,可这事还不好说……”孙小玉晃了晃脑袋:“反正那一夜真的很乱啦!死了很多人,谷大哥也变了。” 容卿沉吟片刻,突然道:“依我看,小玉妹妹也是喜欢谷大哥的吧?” “啊?”孙小玉似突然被说中了心事,脸颊瞬间红了起来,还好在斜阳下,一切都已染上淡淡的红晕。 “我……我不配喜欢他。”孙小玉轻叹着,一脸落寞。 “喜欢还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容卿笑道:“喜欢就是喜欢罢了,男女之情自古有之,顺应天道罢了。” “不是……”孙小玉摇头道:“容姐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人命本就轻贱,说没就没了,我知晓一切想做的事需得抓紧的道理,只是谷大哥……他心中装着很多事,他的一切,是我这样的黄毛丫头无法高攀的……” “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跟在二人身后的烈吟冬突然怒道:“也不许你这样高看他,他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怎么就高高在上了!” “你懂个屁!”孙小玉头也不回,冷冷甩了一句。 三个人陷入死一般寂静。 渐近山脚,林中光线流转,绕过一片峭壁,忽然听闻隆隆巨响,如凶兽的鼾声。 “快到了!”孙小玉欢跃道。 所有的纠结与无奈,与能见到谷仲溪相比,皆不复存在。 烈吟冬看在眼里,面色愈加难看。 容卿觉得有些好笑,似局外人看着孩子们过家家般的感情纠葛,一时却也不便多言。 自己只是这寒鸣岭的过客,此番见过这位“谷大哥”后,自然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远远望见一片小湖,在青山掩映中满是青绿,山风吹过,有树叶纷纷落下。 容卿忽然一怔,想起一件极为紧要之事,沉声问道:“小玉妹妹,谷大哥……习的是什么武功?” 那一夜在林中穿梭喋血的飞剑,永远印在容卿的脑海。 孙小玉显得有些犹豫,支支吾吾不做声。 “是啊,小玉妹妹,我们每次只见到进寒鸣岭内敌人的尸首,也从未见过他出手,这练的是哪家的武功呀?好厉害!”烈吟冬也咕哝了一句,言语间倒是有些不服气的味道。 孙小玉思忖片刻,抬眼看着容卿,正色道:“容姐姐,其他事情或许不是很重要,说也就说了,但这件事,我不能说。如果容姐姐想问,待会儿可以亲自问谷大哥。” 孙小玉这般认真,容卿倒是内心一震,忙道:“姐姐只是随口一问,小玉妹妹无需介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谷大哥岁数不大,有这般身手的,怕是全天下没几个人了呀。” “嗯呢!”孙小玉重重点头:“不只是这般岁数,在我看来,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唯有谷大哥了。” 容卿面色飞速变换。 如果,假如说……寒鸣岭住着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剑客,而此人的武功已藐视天下,是不是有可能,收为己用? 念及此处,容卿似乎没有这么快想离开此地了。 “那我待会儿能见到天下第一?这份机缘,可实在是常人难及!”容卿爽朗笑道,忽而幽幽地道:“能被天下第一所看重的女子,青竹姑娘,即便两人间没什么男女之情,也该多有殊荣呀!” 孙小玉面色微怔,喃喃道:“我倒是从未如此想过,相比之下,我还是希望青竹姐姐能活着……” “那是当然!”容卿立即道:“但如果是我,能被天下第一时时惦记着,怕是死了都开心。” 言罢,容卿一脸憧憬的模样。斜阳余晖脉脉,着黑色紧身衣的身影显得高挑而修长,一时间孙小玉几乎看呆了。 “姐姐说笑了,容姐姐这般样貌身材,怕是追求的男子多的数不过来了吧。” “哪有,我们这样刀口上舔血的,哪能见到几个真心的郎君,即便见到,谁又能保证我会不会杀了他呢,哈哈!” 容卿的笑声开朗而阳光,可言语中却透着无奈的悲凉。 烈吟冬听到这一句,脸色煞白,但孙小玉只默然无语。 多次从死地爬出来的孙小玉,深知女子想要在这世道上活下去,必须收起所有柔弱,化身利刃。 “这就到了。”孙小玉指着前面林子里掩映的草庐道。 高悬的山崖下,湖面显得很阴暗,却有丝丝阳光透过重林泄在草庐上,像是有意保留一丝温暖。 烈吟冬不愿孙小玉屁颠屁颠地唤门,当先而上,高唤道:“谷大哥可在!烈吟冬、孙小玉和容娘子到访!” 声音在崖壁间回荡,最终被飞瀑声吞没。 “谷大哥!小玉来了!开门呐!” 孙小玉悦耳的声音如林间凤鸣,不觉另外两人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皆无人应答。 “不会喝多了睡着了吧。”烈吟冬有些不悦。 “不会的,谷大哥从来不会醉饮,他说过,之前喝醉过一次,让青竹姐姐瞧见了,有些难堪。” 孙小玉边说着,迈步上前,轻轻推了推院门。 只听吱地一声,院门一推便开,眼见主屋的大门却紧闭。 “啊呀,今天初几?”孙小玉突然惊道。 “初三,怎么了?”烈吟冬回道。 “唉,怪我,忘记了。谷大哥逢三逢七会去祭拜青竹姐姐,今日应该回不来了。”孙小玉一副懊恼模样。 “祭拜谁?青竹?”烈吟冬吃惊道。 “是呀……” “我记得你们不是把她葬在故居那边……” “是呀……” “这单趟得走三天啊!” 孙小玉白了烈吟冬一眼:“谷大哥自有办法。” 烈吟冬一脸震惊。 “对不起,容姐姐,害你多走这么些路,要不明日我再带你来找谷大哥,我们先回坞堡养伤,可好?” 孙小玉充满歉意地转向容卿,却发现容卿一脸震惊地盯着草庐之后。 那里,一座高炉耸向天空。 “你这位谷大哥,还会打铁?” “是啊,谷大哥说这湖里有上好的铁英砂,闲来无事就锻打些农具,给坞堡用,也省得去周边镇上买,免得暴露行迹。”孙小玉随口道。 “他只打农具……吗?”容卿没来由问了一句。 “他还打兵刃和箭镞呢,堡里已配了不少,我虽不识货,却觉得那些东西比外面黑市上的质量好很多。”烈吟冬抢着道。 孙小玉不禁暗暗踹了烈吟冬一脚,气不打一处来。 容卿看在眼里,忙道:“没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柄佩剑快断了,若有高人,或许能帮忙补上一补。” “那就多留几日吧!”孙小玉开心道:“安心养伤,待养好了我再带你来寻谷大哥!” “嗯。”容卿点点头。 夜幕初降,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上山道上。 一道黑影自参天古木上纵跃而下,立了片刻,缓缓走进湖畔草庐。 终究,还是不敢见呐。 第7章 湖庐再顾 山中无日月,寒鸣岭之上,清晨与黄昏似连在一起。 烈吟冬非常不理解为何一心急着要走的容卿突然间没有那么着急了,孙小玉却很开心,接连数日的照料下,容卿恢复得很快,肩上箭伤已基本愈合,断骨处已无痛感,但伤筋动骨百日难,内息也未理顺,想彻底调养好,自然需时甚久。 然而孙小玉整日待在房间里照料着容卿,烈吟冬只能看着小屋门干瞪眼,心里越发着急想让这不速之客尽快离开,如同希望谷仲溪再也不回湖畔小庐一样。 待到初六,烈吟冬按捺不住,借着送饭的机会提议再访谷大哥,孙小玉一脸不悦,容卿倒是欣然应允。 毕竟故意留下,为的就是能见一见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少年剑客。 三人自清晨起行,容卿的身子感觉比前几日轻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走入淡淡岚烟,虽是同一条下山道,越往下,却越如身入混沌一般,岚雾浓重,目力只可见十步以内。 一路上鸟鸣啾啾,愈加显得山林静谧安宁。三人心照不宣都没有说话,直到听到瀑布的轰鸣声,隐约间,一阵悠远的笛声入耳。 孙小玉惊喜道:“是谷大哥!” 容卿哑然失笑:“小玉妹妹,你的这位谷大哥还真是隐世高人,武功一绝,会冶铁,还懂音律?” “那是当然,谷大哥懂得可多了!”孙小玉蹦蹦跳跳,忽又有些沮丧地咕哝道:“但却不知为什么他不愿修习月啸术,实再太可惜了。” “月啸术?”容卿闻言一愣。 烈吟冬本不愿插嘴,可听到此处,心中一股无名火窜起,急道:“小玉妹妹,月啸术乃你家的家传绝学,怎么随随便便传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谁说谷大哥不相干了!”孙小玉冷冷瞥了一眼:“若非谷大哥,我早已身首异处。就算……就算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区区月啸术算得上什么!” 烈吟冬一口气憋在心里,涨红了脸,还想争辩:“可是这毕竟是月啸术啊!” 孙小玉叹了口气,有些惆怅道:“我知晓你们烈家长辈见识过先祖孙登的神迹,极为向往,可我并非不愿传于你们,在我看来,这技艺就如同你们烈家的玉工一样,没有什么身份之限,全看天资而已。但就好比你,五音不全,若将月啸术传你,你接得住吗?” “哈哈哈!” 未及烈吟冬反应,容卿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五音不全,哈哈哈哈!” 容卿捂着肚子,边笑着边向烈吟冬摆手致歉。 烈吟冬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哑口无言。 容卿笑罢,好奇地问道:“小玉妹妹,你这月啸术究竟是个什么功法,听起来竟如此神秘。” 孙小玉有些讶异:“容姐姐未曾听闻此术?” 容卿摇摇头:“姐姐我这些年一直在荆襄一带游学,对司并两州的风土,还真的不是很熟。” 孙小玉沉吟半晌道:“其实就是一种通过啸音影响内息的技艺而已。” “哦?世上还有这等奇妙功法,那岂不是可以隔空制敌?” “或许吧,但我的内息修为很差,虽然知晓功法原理,却毫无用处。” 容卿和蔼地拍拍孙小玉的肩膀,微笑道:“小玉妹妹年纪还小呢,现在开始修炼内息也不晚呀,即便练个十年,小玉妹妹也还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却说不定已经有宗师水准咯,如若小玉妹妹不嫌弃,姐姐可以教你一套修炼内息的法门,特别适合女子。” “真的可以吗!”孙小玉惊喜万分。 “当然可以,权作回报小玉妹妹的照料之恩嘛。”容卿笑靥如花。 在两个欢笑的女子身后,烈吟冬一脸阴沉。 如此一来,还不知容卿何时才会走! 虽然雾气越来越浓重,可三人几乎不用多加辨别方向,笛声与瀑布声相和,越来越近。 不多时,雾气中一扇竹门突显,已然抵达湖畔小庐,只是全然看不清吹笛人的位置,只隐约觉得笛声乃从屋顶方向传来。 烈吟冬正欲开口呼喊,却被孙小玉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巴。 笛声袅袅,萦绕山林,知音律者都沉浸其中,唯有这个愣头愣脑的烈吟冬根本听不懂。 容卿也就这么静静听着,笛声虽在雾中,却如在耳畔响起,只觉得少了些悠远之意,倒是有几分苍凉之感,恍惚间如同见到扑火的飞蛾,责问苍天的少年,不禁悲从中来,但又有一丝暖意如柔风般拂面,像是对过往美好的怀念,对世间大道的坚持。冥冥中,就连容卿自己也未觉得,呼吸吐纳都随着笛声起伏,竟与山风相应,一股子气劲在全身流转,直到喉头突然一紧,哇一口吐出一大堆东西。 恰在此时,笛声戛然而止。 孙小玉与烈吟冬吓了一大跳,看着弯腰剧烈咳嗽的容卿,孙小玉忙一把扶住,急道:“容姐姐怎么了?是不是走的太急了?” 容卿又咳了几下,长舒一口气,对孙小玉微微摆手,直起身子,向雾气中恭敬一揖,正色道:“多谢前辈助我打通经络!” 孙小玉与烈吟冬惊到目瞪口呆。 孙小玉当先反应过来,悄声问道:“容姐姐,你是说这笛声,治好了你的内息?” 容卿重重点头,面色肃然,朗声道:“前辈先是对小女有救命之恩,如今又治好小女内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容卿恳请前辈一见,定毕生铭记前辈恩情!” 然而雾中迟迟未见有人回话。 烈吟冬喃喃道:“难道姓谷的已经掌握了月啸术?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其他人……” 孙小玉见雾中半晌没有动静,急道:“谷大哥,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出来呀!” 清越的嗓音如百鸟齐鸣,穿透雾气,在湖面回荡。 半晌,雾气中一个男声淡淡道:“院内有新造的兵刃,烈吟冬,现在就先运回去吧,天气潮湿,再晚要锈蚀了。” 烈吟冬心中一咯噔,知是谷仲溪想借故支开他,虽十分不悦,但竹门推开处,院内一地捆扎好的长刀箭簇,令烈吟冬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多谢谷大哥!” 再忿忿的情绪也挡不住实打实增加烈家坞堡战力的诱惑,而且这种增加来的更实惠直接。 烈吟冬忙不迭背上一捆刀,提着两捆箭簇,理了理气息,快步走出院门,深深望了眼孙小玉,却见孙小玉自始至终只看着屋顶方向,只得低低叹了口气,向上山道走去,隐入浓雾。 “谷前辈……”容卿上前一步,再一拱手,但还未及言语,雾气中的男声再次响起。 “你的剑,我修不了。” 像是知晓容卿的来意一般,这个声音直刺入心,令容卿全身一震。 “……那夜我看过了,伤及剑脊,即便修复,那里也是处弱点,还不如弃之不用。” 容卿目光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更加坚定肃然。 “谷前辈大恩,容卿不敢再有所求,只是容卿有不解处,今日有幸能闻前辈指教,斗胆相询。” 雾气中一阵沉默,许久,声音淡淡道:“你要问什么?” “前辈为何杀尽入岭者,却独留下我?” “……因为那些人是兵,而你不是。” 容卿心中一震,想起孙小玉提及的青竹之事,也不便再问,旋即又道:“谷前辈竟丝毫不关心小女为何遭匈奴骑兵追杀?我这样的身份,不是对烈家坞堡最大的威胁吗?” 孙小玉忙扯了扯容卿的衣角,悄声急道:“容姐姐干嘛这么说,万一……” “你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与我何干?烈家坞堡,又与我何干?” 雾气中的声音平淡而冷漠,似对这世间毫无眷恋。 “但前辈还是为烈家坞堡打造兵刃,不是吗?前辈在默默守护着山上的人,不是吗?” 容卿的语气中有微微的激动,孙小玉皱眉道:“容姐姐,你怎么这样对谷大哥说话!” 雾气中传来一声轻叹,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容卿定了定心神,朗声道:“如今天下大乱,流民遍野,容某虽是女儿身,武功不及宗师,却仍致力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今日得见谷前辈,深感如谷前辈这般高人定可破长空阴霾,还天下太平。为苍生计,容卿斗胆,恳请谷前辈出山!” 第8章 辽东公主 孙小玉惊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容卿只是奔着感恩来的,却不知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雾气中的声音带有几分戏谑的笑意:“让我出山?不好意思,我没有出山的理由。不论是哪家王朝,一样腌臜不堪,不论是谁家兵勇,一样恃强凌弱。这世道,有什么好救的?” “难道前辈真的打算在这小庐中了此一生吗?前辈对得起为救无辜村民而一人直面晋军的青竹娘子吗!” 啪! 雾气中传来清脆之声,一声呼啸,一支断掉的竹笛准确地插在容卿脚下。 孙小玉拼命拉扯着容卿:“容姐姐,别说了!” 容卿转对孙小玉柔声道:“不,我要说,谷前辈对我有恩,那我更应该舍命相谏,若你真的喜欢谷大哥,怎能容忍他就此沉沦!” 孙小玉瞪着大眼睛,哑口无言。 容卿朗声道:“容某斗胆,前辈拥有傲然于世的武艺与才华,一人可敌万军,却沉溺于过往,独自窝在这山野小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过往的兵士,这根本就是在泄私愤。前辈或许剑术天下第一,但不入天下,何来第一?青竹娘子是铁骨铮铮的女侠,而前辈如今却只是一只缩头乌龟!” 厉声的诘问如破云之光,惊起一片林雀。 孙小玉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看到剑至头飞的景象。 许久,雾气中一声冷哼,声音中有极力的克制:“容娘子骂得好!我竟有些后悔,那晚似乎不该留下你的性命!” 容卿心中一颤,暗暗吞了口口水,强压心境后,依旧亢声道:“容某的命是谷前辈救的,谷前辈想要,随时拿去便是,只是这些话,不吐不快!” “好一句不吐不快!够胆气,够侠义!” 雾气中的声音狂悖无比。 “但我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顾着自己快活的冷血自私之人!你这些慷慨之言于我无用,趁我今日心情还不错,你们滚吧!” 最后这一句透着无限的疲惫,连孙小玉都觉得,这声音似乎都不像是谷大哥的了。 “但前辈不是!” 容卿望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毅然决然。 “我相信小玉妹妹喜欢之人绝对不会是十恶不赦之徒,我相信时时凭吊亡故旧友之人绝不会是冷血自私之辈,或许失去许多,或许对这世道已没了念想,但前辈的内心和秉性决定了绝不会永远袖手旁观!前辈为自己编织的借口权且是图个安慰罢了,容卿恳请前辈出山,救一救天下苍生吧!” “哈哈哈!” 雾气中一阵狂笑。 “别说的你好像很懂我的样子!青竹……不是旧友,是发妻!如今我只是个戴罪之人,孤魂野鬼罢了!黑暗里待久了,自然见得多了阴谋诡计,见的多了险恶人心,所以,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雕虫小技而已!在你自称的名字面前,这些话真真是苍白可笑!” 容卿心中一沉,好似被彻底看穿一般,声音颤抖着问道:“我的名字,怎么了?” “连真实姓名和身份都不敢透露的人,还妄说什么大义!本以为你与旁人多少有些不同,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两样,真是可悲!” 雾气中的声音无比轻蔑,隐约间却有些伤感。 孙小玉越发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却精准捕捉到谷仲溪的言下之意,警惕地盯着容卿,沉声道:“谷大哥说你的名字是假的?你究竟是谁!” 容卿清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这一路走来,从未有人识破自己的身份,“容卿”这个名字,已经跟了自己近两年。 可在这位神秘的谷姓剑客面前,如同被赤条条剥光了一般。 容卿真切地感到恐惧,这是面对匈奴铁骑时都没有过的心寒。 然而眼下已容不得半分犹豫,容卿深吸一口气,肃然道:“谷前辈目光如炬,在下惭愧。在下真名,慕容卿,鲜卑人,家父乃大单于慕容廆。” “你……你是辽东公主?”孙小玉惊呼道。 “哈哈哈,好!” 一声呼啸自草庐之内响起,一道黑影裹挟无可匹敌的气劲直向慕容卿面门飞来。 正当慕容卿以为要被取了性命之时,这细长之物却咻地凌空停滞,稳稳横在其身前。 松木鞘,古朴而柔和的剑柄。 这是一柄细剑。 只需一眼便知,此剑比手中那已然废掉的佩剑,更适合自己的武功。 “作为你愿意吐露实情的奖赏,这柄剑,归你了。” 屋顶上的声音冷冷道。 慕容卿与孙小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久,这个声音再一次低语:“我心已死,这世间之生民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慕容公主,请回吧。小玉,以后莫再带任何人来见我。” “谷大哥……” “回去吧!” 话音刚落,依稀可见草庐屋顶有一高大的身躯跃至半空,瞬间消失于无形。 慕容卿握住身前悬停的长剑,怔怔出神。 这一瞬间,慕容卿竟完全分辨不出,这位谷姓的前辈,究竟是料事如神的人间真仙,还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旧人。 慕容卿根本不记得怎么回到了烈家坞堡,只知道孙小玉看自己的眼光复杂了许多,隐隐中满是疑虑与困惑。 待到午时,二女在小屋内用着午膳,孙小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容姐……公主殿下,是否先前与谷大哥相识?” 慕容卿一脸苦笑。 “小玉妹妹,请别叫我公主,要么唤我卿姐姐吧。区区辽东异邦,弹丸之地,有什么好自称公主的,而且我本就是个江湖人罢了。至于谷前辈……我真的不记得有见过谷姓的高人,我也觉得困惑,他似乎很了解我……” “那……卿姐姐,你为何要故意惹谷大哥生气,当真如你所说,只是想请他出山吗?” 慕容卿望着墙上挂着的两把剑,喃喃道:“怎能不是呢,我虽是异邦,可家学秉承的乃诸子百家、儒道之论。中原文化灿烂辉煌,怎能被蛮夷匈奴侵吞,如今刘琨大人孤军迎战匈奴大军,壶关难保,壶关若失,中原亡矣,不说司马家的王朝必将覆灭,就是普通百姓在匈奴铁蹄之下,安能有一丝活路。” “可谷大哥只一人,又怎能抵挡匈奴大军?” “虽一人无力与大军抵挡,但以谷前辈的武功,刺杀几名要员当是手到擒来。匈奴刘渊所倚仗者,无非是其子刘聪以及大将石勒、王弥罢了,若这数人身死,匈奴必无力南征,晋人的天下算是保住了。” 孙小玉闻言骇然,轻声惊道:“难道卿姐姐被匈奴兵追杀,就是因为你去……” 慕容卿微微点头,又轻叹一口气:“可我武功不济,无功而返,若是这些年勤加练习,突破至宗师,定能斩杀王弥!” 孙小玉沉默半晌,正色道:“卿姐姐,你的大义我懂得,可我还是觉得在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就像我,总是寄人篱下,四处漂泊,可我活的很开心,如果要我卷入王朝的战争,那是断断不愿意的。我想谷大哥遭受青竹姐姐的打击之后,定然也一样不愿意再为当权者的游戏劳神费心,更别说是为晋人,毕竟杀害青竹姐姐的,就是晋人的军队啊!” 慕容卿眉间微蹙,缓缓叹了口气。 “好吧,总之我也算舍命努力过了,若是如此,我便要走了。” 孙小玉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卿姐姐……不多留几天吗?” 慕容卿莞尔一笑,捏了捏孙小玉肉鼓鼓的脸蛋:“我一直留在这,那位烈小兄弟岂不是越看我越不顺眼?” 孙小玉闻言立即嫌弃地摇了摇头:“我可不喜欢他整日盯着我,而且在卿姐姐来之前,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几乎没有能说话之人,所有人看着我都心怀鬼胎,谷大哥他又……唉算了。” 慕容卿有些怜惜地拂了拂孙小玉的秀发:“只是我本来就有要事在身,多留这些日子本就是为了尝试劝谷前辈出山,如今话已说尽,我自然不能再留了。” “那卿姐姐,以后可还会再回来?” “看情况吧,天下之大,人皆如繁星漫漫,星河周转,有缘必再相见。” 慕容卿满是和蔼的笑意,又道:“正巧,我要教你的心法便叫做‘甘石星文’,源自先秦星象典籍《甘石星经》,吐纳轻巧,适合女子修习,只是需对五行易理有一定了解,我想小玉妹妹应该熟悉的吧。” 孙小玉有些惊讶,还以为慕容卿原本只是说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得机械性地点点头。 “去把门锁了,我可不想整个过程被不速之客打搅。” 孙小玉忙从座上跳起来,飞奔而去扣上房门,再回来时却步履肃穆,对慕容卿当头便拜。 慕容卿吓了一跳,忙道:“小玉妹妹,你这是为何?” “卿姐姐传我心法,我当以师礼相待,师尊在上,徒儿孙小玉……” “可别!”慕容卿一个箭步托起孙小玉,笑道:“我才比你大几岁?我可没到能收徒弟的年纪。父亲说过,武学的本意便是侠义,帮助弱者,匡扶正义便是习武者之道,所以这门心法教于小玉妹妹,只是让弱女子在这世道有一份保命的法子罢了,小玉妹妹不用在意,好好修习,来日你定然也能够保护他人。” 孙小玉的眸子里晶莹流转,重重点了点头。 日暮西斜,即便孙小玉再三挽留,慕容卿还是决绝地下山了。孙小玉送至坞堡口便被烈吟东拦住,而慕容卿也不愿小玉再走一趟山道,便在小玉与烈吟冬争执之时,一闪身快速消失在两人的视野。 路过瀑布湖庐,慕容卿怔怔望了半晌,终究没有勇气再次拜访。 斜晖被重林与山崖遮挡,这座草庐,一片阴暗。 走出寒鸣岭时已经入夜,皓月当空,林子一片洁白。 慕容卿背上背着那把快断的佩剑,手中持着谷前辈相赠之剑,只觉得剑身似有灵气缠绕,如活物一般,却迟迟不敢拔剑出鞘。 不知为何,一贯的泼辣与决绝在面对这把剑时荡然无存。 直到林间突然响起一声马嘶,鸦雀漫天飞起。 慕容卿惊望处,一队三五人的匈奴骑兵正在二里外,已然发现了自己,吼叫着策马疾驰而来! 第9章 夜袭 “是她吗?” “是她!快追!” “杀!!” 匈奴骑嘶吼着,如疾风般迅速逼近。 慕容卿心中掠过一丝怯意,可随着手中长剑传来轻颤,一股浓烈的战意升腾而起。 即便左臂仍有伤,即便肩膀还未恢复,又如何? 区区三五骑兵,怎能就此退缩! 慕容卿目光若电,铮一声,长剑出鞘。 林中登时似有第二个月亮,冷光凝于刃上,一片肃杀。 丝毫无暇去细看手中兵刃,慕容卿运转内息,脚踏七星,剑招顺势而出,身如流星般在古木间流转,灵动飘逸。 为首匈奴骑只觉得光影重重,人影与树木几乎分不清楚,纵刀飞驰间,却是脖颈一凉,视线飞上了天,再坠下时已一片漆黑。 一个照面,数骑皆被一剑斩首! 林中只剩几匹无主之马。 慕容卿稳稳落地,感受着奔涌不息的内息以及剑刃处传来的如同自己指尖般的触感,这一刻分明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竟突破了宗师境界的瓶颈。 这不是七星剑法和甘石星文的功劳。 这一切,拜那谷前辈所赐! 慕容卿心中的震惊远大于喜悦,怔怔看着手中长剑。 致密的细纹已然彰显此物的不凡,剑刃锐利无比,剑身却柔软有弹性,有如水波荡漾,颤动间似整个月色都凝在刃上,靠近剑格处隽永地刻着剑名:“折枝”。 折枝? 是说这柄细剑如木枝般轻盈灵动,还是别的意思? 慕容卿继续细看下去,目光落在剑底处,突然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这剑底分明融着一个字。 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字。 “卿”! 这柄剑,难道本就是自己的?! 可要铸出这样一柄剑,即便是神匠,至少也得数月之久! 但从被谷前辈救下至今日,不过数日而已。 慕容卿登时觉得命运似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武功卓绝,精通铸剑,并且还认得自己。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如此! 那个有些呆呆的,但无比赤诚的男子。 可是他,不是应该在江东吗? 折枝……而誓…… 久远的酣饮似在昨天。 怪不得,他不露面! 怪不得,他说“本以为与旁人多少有些不同”。 慕容卿紧咬朱唇,飞快地翻身上马,向着寒鸣岭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远处一株参天巨木上,两个黑影停了片刻,打出一声呼哨。 湖畔小庐,月色朦胧。 马嘶处,慕容卿翻身而下,砰地推开竹门,大步迈入。 “秦溪!” 急切的呼喊惊起林中夜鸟,却无人回应。 “秦溪,我知道是你,出来呀!” 慕容卿砰地推开草庐之门,然而屋内一丝灯火都没有。 慕容卿心中一沉,借着月色缓步走入,点亮一盏油灯,光影摇曳下,这小屋空无一人。 “秦溪,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慕容卿喃喃自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很快,目光便落在台子上一柄乌鞘的短剑。 缓步走过,缓缓拔出,剑身上映着火光熠熠,一如那天竹林的倒影。 “秦溪……” 慕容卿一时万千思绪飘过,迷惘间,忽而看见木台上一行小字,本是被压在这折星之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慕容卿默默念了两次,终究恭敬地将短剑置于台上,这一瞬间,心底竟有些理解了秦溪的拒绝。 或许受到青竹小娘子逝去的打击,在秦溪看来,世间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而自己却还要偏偏站在自以为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 若是个不相干的山野隐士,也就罢了,可他是秦溪啊! 那个只见过一面就再也难以忘记的男子。 正在出神之时,忽听闻“嗖”地一声,慕容卿下意识一低头。 砰! 一支箭不偏不倚钉在墙上。 未及反应,四面八方“嗖嗖”声不绝于耳,慕容卿立即趴伏于地,挥掌扇灭油灯,却见月色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飞蝗般射入,大气也不敢出。 这难道是秦溪的报复吗? 箭雨足足持续了半盏茶时间,整个草庐内千疮百孔,到处插着箭支,随着屋外一声号令,箭雨停止,一句口令厉声响起:“拔刀!冲!” 铮!! 四面八方响起兵刃出鞘的声音。 不是秦溪,这是匈奴人! 一丝寒意在慕容卿心底升起。 这小小的草庐根本无处藏身,但如今四面皆敌,怎么办! 慕容卿缓缓地抽出折枝剑,目光凝视着草庐正门,呼吸微微急促。 搏杀吧!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然而第一个兵士冲入后,慕容卿的内心立即凉至渊底。 不是普通的轻骑。 这是甲士,全身覆甲的重装骑兵! 这样的对手,一名已经极为难缠,更别说眼下一众甲士如潮水般涌入! 子夜时分,寒鸣岭上烈家坞堡的石壁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白,四下皆静,守备之人背靠着望楼的的栏杆,饮着小酒。 忽而夜空中一声尖锐的呼啸,一支羽箭自山下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射穿守备之人的咽喉,连一点声音也未及出,一命呜呼。 百余轻甲兵士趁着月色冲出密林,手中钩锁直飞上天,尽数钩在高墙之上,悄无声息地向上攀去,很快便成功登上高墙之顶,几声轻微的惨叫之后,烈家坞堡的守卫已不复存在。 正是众人酣睡之时。 烈吟冬白天里扛了许久兵刃和箭矢,内息损耗过度,如今正在榻上酣睡。 过惯了安稳的日子,烈家族人包括族长在内,自然不会在夜间保持警醒。 整个坞堡唯一听见山门附近动静的,只有孙小玉一人。 因修习甘石星文的缘故,孙小玉没有早早入睡,而这一门内息运转之时,周遭的动静似星象运转般映在脑海中。 所以当兵士屠尽守备,正冲下高墙欲打开山门时,一声清越而尖锐的啸音响彻夜空,在烈家坞堡之上久久回荡。 烈吟冬腾地从榻上跳起来,三两步冲出屋子,正欲往孙小玉那边奔去,抬眼便看到数名被啸音震在原地东倒西歪的匈奴兵。 “敌袭!!来人!!” 烈吟冬厮声的怒吼紧随着孙小玉的啸音响起,一时间更多族人冲出屋子,操起长刀便与匈奴兵厮杀在一起。 烈吟冬一个箭步奔向距离正门不远的孙小玉的屋子,砰地推开房门,却见孙小玉嘴唇发白,面上汗如雨下。 “小玉!” 烈吟冬正欲上前,孙小玉却连连摆手阻止:“快,去杀敌,我没事,只是一下子……内息……耗光了……” 烈吟冬怔了怔,返身如怒狮般投入战场。 然而这短短的片刻间,偷入的匈奴兵已从内打开坞堡大门,守在外面的兵士蜂拥而入。 第10章 冷眼旁观 湖畔小庐对面的山崖上,谷仲溪默然端坐。月光如雪,飞瀑轰鸣。 折枝剑去而复返,谷仲溪当然可以感知得到。 折枝剑出鞘杀敌,自然也在谷仲溪的掌控之内。 只是并没有要襄助慕容卿的想法,只静静坐着,看着这一队甲士围住草庐,听着庐内兵刃相接之声叮当作响。 慕容卿的身手,若未入宗师时已可以与匈奴兵周旋,如今内息通畅,虽有伤,区区几名甲士应当不在话下。当然,这也得看临敌的经验。 再者,对于慕容鲜卑,谷仲溪心有芥蒂。 邪马台公主辉夜幽子提起过,所谓天机阁主,身在辽东,并非汉人,身份超然。 慕容卿与自己年纪相仿,按推算,其父慕容廆如今应该年逾不惑,正与天机阁主的年纪相当,若是鲜卑大单于,接待邪马台女王,身份合适。 一切都非常吻合,唯一解释不通的,就是司徒王衍及东海王司马越与鲜卑人关系甚佳,慕容廆没有理由在雁落村设计让谷仲溪杀掉王衍。 除非王衍与慕容廆之间还有谷仲溪不知道的隐秘。 半炷香后,草庐内的叮当声渐渐停歇,屋外尚存的二十余名匈奴骑兵并未着急进入,反而在号令之下张弓搭箭,箭头带火。 谷仲溪冷冷地俯视着这场战斗,察觉到一丝不合理。 若想灭杀慕容卿,一开始就使用火矢便可,草庐内多易燃之物,插翅也难逃。 但偏偏先用普通箭矢齐射,再派甲士入内搜捕,只有一个解释,想致慕容卿于死地,却不愿烧毁某样重要的东西。 而从今夜围捕的阵仗来看,这东西怕是伤及匈奴军之根本了。 一番激战后,未见甲士走出草庐,定然已全部折在慕容卿手上,此时再用火矢,无非是想把筋疲力尽的慕容卿逼出来罢了。苦战得来的生机,毕竟最为可贵。 果然,匈奴将领打了个手势,零星火矢发射,直向着草庐之顶飞去,那里茅草最为密集,极易引燃。 谷仲溪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草庐被烧掉,毕竟那里面还有青竹的遗物。 火矢正要落至草顶上那一刻,斜地里骤起一阵狂风,居然将火矢尽数吹歪,纷纷坠落于湖水。 平地起妖风,匈奴人马皆骇,本来深入寒鸣岭便时时防备着杀人不眨眼的所谓妖兽,一时间惊恐万分,马嘶人吼,乱作一团。 谷仲溪御风轻落,背后长剑随心而出,在月光下划破长空,呼啸起,在匈奴兵毛骨悚然的惊叫声中绽放一朵朵鲜血之花,瞬息间收割掉所有残余匈奴兵的性命,待到谷仲溪落至地面,长剑已飞回剑鞘,滴血不沾。 然而即便这等巨大的响动,草庐之内却依旧不声不响。 谷仲溪心中一动,三步并做两步行至屋前,一掌推开木门。 借着月光,满地横尸。 谷仲溪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揪了起来。 “慕容公主?” 谷仲溪轻声发问,凭借对折枝剑的感应快步行至一处墙角,然而折枝剑插在一具甲士的尸体上,并非慕容卿。 “慕容卿!” 谷仲溪有些焦急,匆忙掏出火折,凭借微弱的火光,寻到地上熄灭的油灯,迅速点亮。 这一屋子甲士尸首,至少有二十多人,或趴在案上,或歪在墙角,极少数是咽喉中剑,大多伤在甲胄之上,重甲皆透。 可以见得,慕容卿的剑法仍欠火候,难以剑剑攻击要害,这一战,纯粹是凭借宗师的内息修为与神兵折枝剑在硬杀。 这等身手,怕是连五行小组的邹元清都比不上,绝不可能是阴阳家的人。 若如此,或许是……错怪了? 然而,慕容卿人呢! 谷仲溪愈发焦急,飞快翻找着甲士尸体和凌乱的家具,终于在内室角落的废案之下发现已经不省人事的黑衣女子。 汗水混着血水沾湿秀发,贴在面上,一手握着断掉的佩剑,另一手,握着折星。 谷仲溪心里有东西碎了。 急探鼻息,还好,还有气,身上小伤甚多,但未见致命伤口,或许失血过多? 谷仲溪一把抱起慕容卿,快步行至榻边,对面而坐,根本不去管一地的狼藉,只全心推气引息。 当谷仲溪的内息缓缓流入慕容卿的经络,才陡然发现,慕容卿的丹田气海极其微弱,接近崩溃边缘。 这与当年青竹服用续命丹导致内息混乱不同,纯粹是丹田气海已濒临枯竭。 难道这一战对于慕容卿而言,真的是拼死的一战,耗尽所有? 谷仲溪不懂医术,更不知道该如何救回这样的慕容卿,情急之下,一把将其揽在怀中,冲出草庐,直飞上天。 烈家坞堡的战斗已近尾声,这一队百余人的突袭队伍,除了一开始翻越石墙溜进来的匈奴兵,其余基本都被堵在狭长的入口甬道,谷仲溪的箭矢长刀起了大作用,大半匈奴兵被射死,一小半被锋锐的长刀一刀破甲,成了刀下亡魂,而烈家也付出了数十条生命的代价。 烈吟冬身上多处负伤,但都是皮外伤,如今正与其他几名族人追击溃逃的匈奴兵,绝不能留下活口,否则烈家坞堡将面对的或许是大军的围剿。 月光越发清亮,奔逃的两名匈奴兵身影在密林间飞窜,忽然一左一右,分两个方向奔逃而去。 “分头追!” 烈吟冬一声暴喝,当先往左侧追去,跑了没几步,却忽然觉得身边异常安静,再一回头,其余族人居然无一跟来,尽数往右追击去了。 一贯如此。 烈吟冬低叹一声,不再多想,继续愤然直追。 可烈吟冬却不知,自己追击的匈奴兵恰是这一队游枭的头领,跑出数里后,此人也发现身后只有一名追兵,不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借助丛丛古木,匈奴兵一个闪身,从阴影中猝然抬起手臂。 咻! 烈吟冬暗叫一声不好,眼见一道黑影飞速照着自己面门飞来,顿时知是此人居然装备了袖箭,肠子已然悔青,可根本来不及闪避。 完了,栽在这了,也不知明日是否能有人发现我的尸首…… 这是烈吟冬脑海中最后一道念头。 电光火石之间,烈吟冬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璀璨的白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正巧横在自己面前。 叮! 一声脆响,袖箭被生生挡下,砰地扎入旁侧的树干内。 “妖……妖兽来啦!!” 匈奴兵尖声狂叫,两腿打颤,却见白光极速向自己飞来,下一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烈吟冬亲见这把飞剑如有灵性一般精准取了匈奴兵的首级,不禁瞪大了双眼,大气也不敢出。 一道光华闪过,一声铮响,长剑入鞘。 魁梧的身影自半空落下,怀中还抱着一人。 “怎么回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烈吟冬终于看清来人,不禁张大嘴巴,半晌才回了句:“谷……谷大哥!” “问你呢,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匈奴兵?” 谷仲溪根本没想和烈吟冬多废话,说话间已快步走过,直向着烈家坞堡方向而去。 烈吟冬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快步跟上谷仲溪,边喘息边道:“今夜……有一队匈奴兵摸进寨子……多亏小玉发现了,示警,刚才这一个是逃窜出来的。” 谷仲溪脚步一顿,冷冷道:“小玉可有受伤?” “没……没有!”烈吟冬急忙道:“她只说她内息损耗过度,休息下就好……没有参加战斗……” 谷仲溪“嗯”了一声,继续快步赶路,烈吟冬上气不接下气,但仍拼命想要跟上谷仲溪的步伐。 “你不是早就内劲后期了么,怎么轻功这么差。”谷仲溪边走着,头也不回道。 “我……”烈吟冬一时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分,终究泄气道:“我只是个世俗武者,那里比得上谷大哥,是个修仙的!” 谷仲溪一声冷哼:“天下武功种类繁多,我所修习的与你的不同罢了。” 烈吟冬撇了撇嘴,忽又道:“谷大哥的武功这么厉害,能教教我么?” “不教!” 两个字如钢板一般甩了过来,烈吟冬一时难堪至极。 行了一会,烈吟冬的目光终于从谷仲溪背后的剑转移至其怀中之人,惊呼道:“咦,这不是容卿小娘子!” 谷仲溪脸上抽动了下,并未搭理。 “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烈吟冬讨好般地问道。 谷仲溪沉吟片刻,淡淡道:“你好像懂得一些医理?” “那是!我学的可是医仙皇甫谧的医道!” “那我问你,丹田气海接近枯竭,怎么办?” “这……”烈吟冬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来。 “唉算了,一会有劳请你们堡内医术最高的前辈帮忙看下罢!” “不是……”烈吟冬急忙解释道:“我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医治办法,但是都不大合适。” 谷仲溪心中一震,忙问道:“怎么说?” “普通人没有所谓丹田气海,只是自身元气罢了,元气损耗过度便是内亏之症,几副方子便能缓解,但习武之人提炼内息,才有丹田气海一说,可每种功法内息提炼之法皆不同,有的甚至相克,不知道这容娘子修的什么功法,实在没法子帮她调养内息呀!” 谷仲溪略一皱眉:“可是我曾替别人推气引息,怎未见你说的相克?” “那不一样!”烈吟冬自信道:“推气引息,其本身的内息尚在,只是乱了而已,通过外力理顺,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如你所言,容娘子丹田气海已近枯竭,需要的不是理顺,而是补充,若没有与她修炼同样功法之人为她渡气,她……没救了。” 第11章 烈吟冬的真话 谷仲溪心中一震,低头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慕容卿,月光下,与一年前上巳醉卧的模样几无不同,宽额高鼻,玲珑稚唇,可却如纸般煞白,几无血色。 这道刻在记忆中的红颜竟将折在自己手里!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谷仲溪的声音微微颤动。 烈吟冬顿时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从来冷漠而不苟言笑的谷仲溪,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要不还是给堡里长辈再看看吧……谷大哥似乎很看重容娘子?” 谷仲溪沉默半晌,轻道:“故人罢了。” 烈吟冬不禁深吸口气,努力消化着这短短四个字带来的信息。 若是如此,终于可以解释为何谷仲溪独独留下这个女子的性命,至于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谷仲溪不说,烈吟冬自然也不敢多问,只是看着这女子满身的伤痕,不禁皱起眉头。 “她怎的会受如此重伤?不是傍晚已经下山了么?” 谷仲溪只愈发加快了脚步,沉默不语。 远远地,烈家坞堡高大的石墙显露,墙外忙忙碌碌,是烈家子弟在搬运尸首。 眼见一男子如疾风般快步走来,有人想上前阻拦,可当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所有人都知趣地闪在一旁。 一个动不动就屠尽入岭兵士的人,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魔头也不为过。 堡主烈惊鸿正立在院中,白须白发颤动,为死去的族人痛哭流涕,却见谷仲溪莽然直冲到眼前,惊骇之下连连后退,竟不慎摔了个屁墩。 “烈堡主。” 谷仲溪怀中紧紧抱着慕容卿,瞥了眼狼狈的烈惊鸿,语气冷淡。 “谷公子……有何见教?” 烈惊鸿留意到谷仲溪身后的烈吟冬,匆忙爬起身子,装作无事般高傲道。 “我的朋友受了重伤,请乞一间厢房休养。” “这……” 烈惊鸿已然看清谷仲溪怀中之人,本就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抵触警惕,一时间支支吾吾,显然不想答应。 “匈奴人既然已经摸到烈家坞堡,总有卷土重来之时,我留在此处,可保坞堡不失。” 谷仲溪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烈惊鸿,虽言语间说的是对烈家坞堡的益处,可在烈惊鸿的感觉,若是不答应下来,下一刻自己便会身首异处。 “公子见外了,多亏公子的神兵利矢,否则今夜我烈家坞堡休矣。”烈惊鸿陪着笑,爽快道:“区区小事,我这就安排。吟冬,孙小娘子那宅子旁侧还有一处空置的宅院,原本就是给谷公子留着的,你带着公子过去吧。” “可是……” 烈吟冬一听要把谷仲溪安排在孙小玉边上,登时有些急眼。 “快去!”烈惊鸿怒道。 “……好吧。”烈吟冬一万个不愿意。 “有劳烈堡主,可否请堡内医术最高的前辈帮忙看看我这朋友。”谷仲溪收了锐色,恭敬道。 烈惊鸿点点头:“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安排。” 烈惊鸿分配给谷仲溪的宅院比起孙小玉的屋子大了不少,虽有些时日无人打理,倒也算整洁。 烈吟冬点了油灯,谷仲溪将慕容卿轻轻放在榻上,一时满眼内疚。 烈吟冬站了片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只说了声:“不打搅谷大哥了,我去催催堡里的前辈。” “等一下,”谷仲溪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你不必视我为敌,小玉的年纪只比我的妹妹大一些,我离家许久,也只将小玉当做是自己的妹妹。” 烈吟冬被一语说破了心事,尴尬不已,呆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只是,你接近小玉,看起来却并非真心。” 谷仲溪打了盆温水,仔细擦拭着慕容卿的脸庞,随口说了一句,唬得烈吟冬连连摆手:“我对小玉是真心的,绝无歹念!” “但你的目的太多,或许你自己都忘记了本意。” “我的目的……多吗?” 烈吟冬心脏剧烈跳动,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觉得今日的谷仲溪十分陌生,从前根本不会与自己说这么些话,今日也不知是怎了,偏偏挑这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一句一句把自己赤条条的剥干净。 “你又学医,又习武,还想跟着小玉学月啸之术,常人哪里会有这么些目的。在这些目的面前,说你对小玉有感情,我不信,我相信小玉也是不信的。” 烈吟冬闻言一怔,强打了个哈哈,有些结巴道:“这……哪是什么目的……这……自然是为了在乱世中……多些保命的法子嘛……我对小玉的感情……与这些毫无关系!” 谷仲溪冷哼一声:“保命的法子。亏你会说,若真想保命,怎会接下坞堡防备这等危险的事务,又怎敢孤身一人追击那名逃兵?” 烈吟冬哑然,良久,轻叹一声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所谓烈家正室,仅剩我一人而已,在这坞堡之内,我……身不由己。” 谷仲溪一声冷笑,淡淡道:“烈家正室……你姐姐不是还活着吗?毒宗逍遥阁的花魁槐香,说起来,也是个撒谎成性的人呢。” “我……我没有撒谎!” 烈吟冬有些气恼,可关于姐姐烈吟秋的消息是小玉所言,自然没有什么好抗辩的。 “哦?那你方才说那么多,有几句真,几句假?” “我……我喜欢小玉是真!我……身不由己也是真!烈惊鸿明面上说是要栽培于我,实际上只是把我当作工具罢了,其他族人皆知晓,我又如何不是孤身一人!至于月啸术,我其实根本不想学,这是小玉家传绝学,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染指!至于今夜……本是五人追逃,可追着追着,便只留下我一个人去送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那在他们弃你而去之时,你为何不放弃?只说一个人追不上,让那名匈奴兵逃了便是,无人能怪罪与你,不是么?” “我……怎敢放弃!那些匈奴兵杀进堡内,早已洞察坞堡防御结构,此时放他们回去,怕是不到天明,大军便会杀进坞堡,到那个时候,我怎能护得住小玉!” 谷仲溪淡淡一笑,稍稍提高了些声音道:“你听见了?” 烈吟冬闻言一呆,还未解其意之时,厢房门却已被推开。 门外之人瘦瘦小小,眉目清丽,不是孙小玉又是谁? “啊……小玉……你……”烈吟冬一时慌乱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小玉走进房内,却故意不看烈吟冬,只快步走向榻边:“谷大哥,卿姐姐她……” “怪我,我对她的猜疑太深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堡里的前辈,但愿能救回来吧。” 孙小玉望着昏迷的慕容卿,心如刀绞,半晌,又对谷仲溪道:“谷大哥,为何要问冬哥哥那些问题?你是在顾虑什么吗?” 谷仲溪淡淡一笑:“有备无患罢了。” 烈吟冬在旁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发出声音。 谷仲溪解下佩剑放于案上,拍了拍烈吟冬的肩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另外,你与其为了讨好他们什么都涉猎,倒不如为自己,只精于修习一样本领。” 烈吟冬一时怔住了,喃喃道:“为自己……只修一样吗?” “去吧,帮我看看这堡里的前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好!” 烈吟冬飞也似的冲出屋子。 “谷大哥,你是要走了吧?”孙小玉眨着大眼睛盯着谷仲溪,似能看透灵魂。 谷仲溪淡淡叹道:“慕容卿应该是身负使命的,受此重伤皆因我而起,若非我故意漏了个破绽给她,倒也不会跑回草庐,被匈奴甲士围攻。所以不论她能否恢复,我欠她的,我得还。” “谷大哥是认为卿姐姐和那些害死青竹姐姐的坏人有关?” 谷仲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上来,很多事情我都看不透,若稷哥在这儿,定不会如此迷茫。但不管怎么说,慕容卿的武功不够格进入那个组织,至少我遇到的人来说,那个组织的人,要么善于隐藏、工于心计,要么武艺高卓、心狠手辣,这两点她都沾不上。” “谷大哥若要走,没法子带小玉一起走吗?” “会很危险。今夜一战已然如此凶险,她的使命怕是更加困难,我怕是没有办法分心照顾你的。” “哦……” 孙小玉一脸落寞,目光又回到慕容卿的脸上,轻轻理了理凌乱的秀发。 “不急呢,不论如何,也得等慕容卿醒了再做打算,若是能将她的伤养好,我也会在堡内多待些日子。” 谷仲溪话音未落,门外一阵脚步声,烈吟冬飞奔而回,上气不接下气。 “谷……谷大哥,长老来了。” 一身形干瘦的老人懒懒地走进屋子,谷仲溪忙深深一揖。 长老摆摆手,一声不吭,径直往榻边走去,干瘦枯枝般的手指搭上慕容卿柔夷般的玉腕,只片刻便抽离起身。 “长老,怎么样?” 谷仲溪的语气中满是焦急。 老人抬眼看了下谷仲溪,目光中满是冷漠。 “力战气竭,将死之人,还枉费我跑这一趟,哼!” 言罢,老人拂袖而去。 谷仲溪的心沉了下去。 “诶长老,长老,她只是丹田枯竭,若有相合的内息补足,该是有活路的,不是吗?”烈吟冬追在长老身后高呼着。 屋子里只留下默然的两人。 谷仲溪看着慕容卿的目光愈加黯淡,但孙小玉的眸子里有星辰闪动。 “或许,我可以试试!” 第12章 黄雀在后 “小玉,你……” 谷仲溪愕然地看向孙小玉,却见小玉一脸沉静。 “谷大哥,帮忙搭把手。” 谷仲溪一愣,才发现孙小玉正试图将慕容卿扶坐起,忙上前协助,待到慕容卿盘膝坐定,谷仲溪轻扶其背,孙小玉却上了榻,面对面盘膝坐下。 在谷仲溪的注视下,孙小玉轻闭双目,调整呼吸,分明是在运转修习内息的法门,片刻后,双掌放在慕容卿的手心上。 谷仲溪切实地察觉到,一股微弱的内息缓缓流入慕容卿的经络,甚至引得慕容卿一声轻呼,似乎要苏醒一般。 然而这股内息实在太过微弱,只一瞬间便消弭于无形。 孙小玉抽开双手,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满是汗水。 “不行啊,不行啊!”孙小玉虚弱的声音中满是焦急。 “不着急,小玉,”谷仲溪柔声道:“你懂得慕容卿修的什么功法?” 孙小玉点点头:“今日午后,卿姐姐传了我一套心法,名为甘石星文,说是适合女子修习,能助我快速提升内息。” “原来如此,但你刚刚修习,内息定然极其微弱,硬要强救她,说不定你自己都会给搭进去。” “我不怕,”孙小玉毅然决然:“我觉得卿姐姐是好人,而且,你们二人定然早就认识了吧。” 谷仲溪一声轻叹。 “一年前,一面之缘而已。不说这个了,要不这样吧,我试着一点一点将内息渡给你,你使用甘石星文试着内化我的内息,再试着将其渡给慕容卿,可好?” 孙小玉眸子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只是……整个过程务必将内息妥善控制好,否则一旦错乱,你的经络都可能会受损。” “没事的,有谷大哥在,修复经络什么的还不是易如反掌。”孙小玉微微一笑,再一次开始闭目端坐,准备接引谷仲溪的内息。 谷仲溪感激地看了眼孙小玉,起身欲将房门扣起,刚到门口,却见烈吟冬正一脸懊恼地跑来,一见谷仲溪便高喊道:“谷大哥,居然还是……” 谷仲溪急忙挥手打断了烈吟冬的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身闪至门外,悄声道:“小玉正在调息,小点声,什么事?” 烈吟冬怔了怔,压低声音道:“今夜逃走的匈奴兵有两人,我追击的那人被谷大哥击杀了,另一人,逃了。” 谷仲溪面色一肃,心知一场恶战难免,但眼下敌兵未至,最要紧的自然是救回慕容卿。 “别担心,有我在,嘱咐堡内诸人做好守备。” 烈吟冬如吃了一颗定心丸,长长舒了口气:“实在是抱歉,谷大哥,容娘子的伤……长老也……” 谷仲溪却没什么悲伤之色,淡淡摆摆手道:“此事尚有转机,正巧你来了,还劳你暂守在这里,敌兵未到之前别让任何人靠近,小玉在尝试渡一些内息给她。” “难道小玉他……”烈吟冬目光往门内瞥了瞥,一脸讶异。 谷仲溪点点头,并未多言,退入门中,落栓。 长夜漫漫。 后半夜皎月不再,重云遮了天幕,不见繁星。 烈吟冬独坐在谷仲溪宅院之外,睡意全无,心中反复念叨着“只修一样”,一时有些纠结。 医家典籍浩如烟海,若要深究,自然得下一番苦功,还得觅得一位愿意传授本领的师傅。 武学方面,自进了内劲境界,不论如何勤学苦练,皆摸不到宗师的门槛,或许与自己修习的功法有关系,粗鄙的烈家武学,说不定连练至宗师的门路也没有。 当然,这也是烈惊鸿一直试图获得孙小玉的月啸术之原因。 武学……总归讲究天赋吧,而且孙小玉从未因为自己抵挡了多少次敌人而展露笑容,反却称赞过多次自己的医术。 烈吟冬暗暗打定主意,定要潜心钻研医家知识,至少如谷仲溪所说一般,为自己,有一技之长。 当天边泛起微光时,屋门轻响,烈吟冬回头看去,见谷仲溪神色疲惫,手提长剑,缓步走出,却难掩平和与释然之色。 “怎么样了?” 谷仲溪再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合上门,走出小院,倚墙而坐。 “小玉睡着了,让她休息会吧。” “哦,那……容娘子呢?” “小玉为她恢复了不少内息,至少目前丹田气海已显生机,周身经络流转顺畅,想来性命该是无虞。” “小玉真厉害!”烈吟冬由衷称赞。 “不得不说,这套心法很适合小玉,小玉也确实天赋极佳。” “真好!”烈吟冬傻呵呵地笑着,一脸崇拜。 “你也休息会吧,我下山去转转,若见到匈奴人,就地杀了。” 谷仲溪缓缓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负剑而出。 这个清晨依然雾气浓重。 似乎是寒鸣岭在这个时节一以贯之的天气。 谷仲溪自然无需在山道上摸雾前行,御风之术起,直接顺着飞瀑坠下,不多时便至草庐附近。 午夜时走得急,慕容卿的折枝剑与青竹的折星皆遗落在草庐之内,若再晚,恐是被匈奴人搜了去。 随着愈加靠近草庐,折枝剑的感应愈发明显,谷仲溪略略放下心,知是这里尚未被匈奴人再次造访,可当行至草庐院外,却有一阵话语声自屋中传出,谷仲溪心中一惊,忙隐匿身形,悄悄潜近。 “没想到,夜里这里居然发生这么惨烈的战斗,这些匈奴人怎么敢成群结队地冲入寒鸣岭,都不怕那个东西索命吗?” 说话者,听起来是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那刘聪的军机图被窃,整个匈奴军部署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之人似乎是个江湖女子,正是遁入了这寒鸣岭。” 这一位,听起来声音稍微苍老些,也是个男子。 “天啊,此女子真乃绝世豪杰,羞煞我等!” “谁说不是呢,不过看这打斗的现场,那女子怕是也受了不轻的伤。” “那我们要不要趁着浓雾摸上山去寻她,或许,那女侠窃得军机图,本就是要献予刘刺史的呢!” “还是算了吧,就我们两人,就算不遇上那索命的东西,冒冒失失上山,怕是没见到人,就被山上的坞堡守备给射翻了。” “说的也是……” “我们撤吧,反正也不算无功而返,那个逃走的匈奴兵好巧不巧撞在我们手里,有这条人命,咱们跟刺史也好回报,不是么。” “行吧,那咱们撤吧。” 一阵窸窸窣窣,两道身影从草庐内冲出,左右探看无人,快速消失在浓浓雾气之中。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从草庐后转出,谷仲溪凝视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眉头微皱。 此二人,听起来是晋军的游枭,所谓刘刺史,自然是眼下控制壶关的并州刺史刘琨了。 如若两人所言皆实,慕容卿怕是真的偷了匈奴刘聪的军机图,怪不得匈奴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围剿慕容卿。 这小小寒鸣岭,竟然成了太行山脉两军争夺的要害之处。 若大军围剿,自己造出的煞地妖兽之名,很快便要保不住了。 谷仲溪步入草庐,点亮油灯,一眼便看见在昨夜一地甲士尸首之上,多了一具轻甲兵士的尸体,阔面虬髯,显然是个匈奴人。 死因很明显,当胸一刀砍翻。看样子,是自山上逃窜下来后,躲入草庐暂避,刚巧被晋军游枭撞上,一命呜呼。 总之,烈家坞堡尚能有数日安宁吧。 谷仲溪拔下插在甲士身上的折枝剑,拾起丢在榻上的折星,寻到两把剑的剑鞘,仔细收好,正欲离开,想了想,终究还是回身,将慕容卿的断剑一并拾掇完整,随身携带。 眼见并无其他重要之物,谷仲溪立于院中,御风而起。 待身影消失于山际,不远处一株古树之上,枝桠颤动,两道长袍飘然而下。 “是他吗?”一身玄色长衣的青年男子问道。 “是” 回答之人声音稍有些苍老,白袍长髯,手中一支长笛,面有淡淡笑意。 “这就巧了,出来找卿妹,居然还找到此冤家,怎么办?按原计划?”青年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细细盯着白袍男子。 “不了吧,五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的脾性,若是这节骨眼上强行将公主带走,怕是回去也要被问罪的。” “那邹先生教我,这般情形,如何是好?” “什么都不用做。”白袍男子一捋长髯,嘴角微笑:“公主与那谷仲溪有一面之缘,公主性子无比赤诚,料想谷仲溪也不会见死不救。至于晋汉两家的争斗,本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一个是危如累卵,一个是急功近利,咱们方才已然言语挑明了公主处境,想来谷仲溪定会有些应对,其他的,如实回报即可。” “那此地是否需要留个眼线?好容易找到这两人的行踪,要是再丢了,可该如何是好?” “丢不了,匈奴人定会来围山的,谷仲溪那人可做不到丢下一整个坞堡,自己出逃。” “邹先生似乎很赏识此人啊。” 白袍男子哈哈一笑,摇了摇头:“相对于他,我倒是更赏识他那位足智多谋的朋友,若有他在,一切谋划只怕都会落空,只可惜,以后难相见了。” 第13章 苏醒 回落烈家坞堡的巨大石墙前时,天光已然明丽。 谷仲溪总是在石墙前方二里处落地步行,毕竟动不动御风飞天,这在常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 晨光驱散迷雾,柔风吹散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一夜恶战,留不下多少痕迹。 谷仲溪边走边看,行过石墙前密密莽莽的山林,若有所思。 坞堡的窄门口有五六人守备,精神紧绷,看见谷仲溪从密林中走出,守备之人似乎都暗暗松了口气。 谷仲溪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这个魔头,本就不被坞堡烈家之人欢迎,却单单因为能帮助烈家击杀来犯之敌,此时在这些烈家子弟怯生生的目光中,竟看到一丝敬畏之情。 世人皆如此。 整个魏郡之地,本属晋土,但自从石勒攻陷邺城后,对民秋毫无犯,减税爱民,以致魏郡生民之心皆向着匈奴汉国,此事,也是谷仲溪近月来从太行行商的闲谈中听说的。 世人如此健忘,沉数万男女于江水的是匈奴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的也是匈奴人,如今只数月的仁政,居然赢得民心归附,真是可笑。 亦或可悲。 生民之苦,如同天下大旱,布施一点点甘霖,也足以感恩戴德。 晋王朝短短四十三年,不足一人之寿,却葬送了天下人的信任。 那么,倾力反汉助晋的慕容卿,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么? 念及此处,谷仲溪一丝苦笑。 入得窄门,坞堡内一片静谧,忙活了一夜,此时人皆困乏。 烈吟冬就这么躺在谷仲溪的宅院门口,似乎还是走之前的那个位置,睡梦正酣,而厢房之门也未开启,想是小玉与慕容卿皆未醒来。 谷仲溪立了片刻,向石墙边一名守备招了招手,守备极不情愿地走近。 “有劳,帮忙寻点纸笔。” “谷……谷公子,堡内物资匮乏……怕是没什么纸张,简书可还行?” 谷仲溪皱了皱眉:“罢了,寻一块干净些的浅色布料即可。” “是!” 守备匆忙跑开。 谷仲溪在庭院中巨大的古树下盘膝而坐,细细观察着坞堡石墙,而后闭目沉思。 再睁眼时,笔墨与布料已堆在脚边,守备根本不敢多说话,早已离得远远。 谷仲溪并不在意,执笔推墨,在布料左首写下一行字。 “坞堡守备机关图”! 太阳明晃晃照眼之时,坞堡内渐渐有人开始走动,却都不敢靠近大树下的这尊杀神,而谷仲溪也懒得抬头,聚精会神在绘制图样,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天光。 “守备……机关……图?” 说话的声音柔柔,一绺黑发垂至谷仲溪脸侧,随风轻摆。 谷仲溪一怔,侧身抬头看去,四目相对。 慕容卿的面颊正贴着自己,似乎能感到其微微的呼吸。 从未想过如此贴近,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重逢,一时间,两人皆尴尬不已。 慕容卿直起腰身,有些慌乱的将秀发挽起。 谷仲溪则低下头去,直勾勾地盯着绘制的图样,淡淡道:“感觉怎么样?” “什……什么感觉?你这图……我看不懂……” 言语出口,慕容卿自己都觉得诧异,这句话的语气,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 “哦……我是问……你的身体,可还好?” “还……行吧……小玉方才和我说了,谢谢你救我。” “小玉也醒了吗?” “嗯,可能是我起来的时候吵醒她了,只是她说有些乏,想再休息一会儿。” “哦……” 一阵风吹过,两人皆陷入沉默。 谷仲溪目光仍停留在绘制的图样上,可心思根本静不下来。 “听说……你的本名是叫做……谷仲溪?” “嗯……” “那之前与你一起的朱吉公子……” “他叫诸葛稷,武侯后人。” 说到此事,谷仲溪面上一抹微笑,似一年前那个风格日丽的上巳节又在眼前。 “原来如此,我哥说荆襄多才俊,看来当真如此……” 谷仲溪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阴阳家,一个绕不开的猜忌。 “你哥呢?怎会让你一人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他啊,去年秋便被父亲唤回辽东了,我不想随他一起回去。” “为何不想?” “……还不是因为那把佩剑,我就这样回去,定会被父亲责骂。” 谷仲溪有些尴尬,但嘴角微有笑意:“这样说起来,罪过在我。” 慕容卿嘻嘻一笑,又有些失落地道:“其实……也不单是此事……” “哦?” 谷仲溪似终于定下了些心神,提笔在图样上又写下一行小字。 “可能你也知道,我们鲜卑人有许多部落,除了我们慕容部,我的母亲来自段部,另外还有一支拓跋部,在辽西以北,那些拓跋人少习中原文化,骁勇善武,经常犯边,所以……我父亲想把我……嫁过去……” 谷仲溪微有些吃惊,抬眼瞥了下慕容卿,却见其眉尖微蹙,满目愁云。 “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慕容卿似对谷仲溪这句问话颇为恼怒,忿忿道:“拓跋家那些个男人,皆是肉球一样的身形,茹毛饮血之辈,天那,太可怕了。” 谷仲溪闻言噗嗤一笑,虽觉得有些无礼,却对慕容卿这般反应难以自抑。 “你还笑,气死我了!”慕容卿狠狠捶了一拳树干,树叶扑扑往下直落。 光影之下,几片叶子落在图样上,又被风吹走,煞是安逸。 谷仲溪只觉这一刻似扫清多日来心中的阴霾,心境轻松了不少,放下手中笔,反手抽出腰际的两把长剑。 “哝,还你。” 慕容卿微有些讶异,却分明认出正是自己已然断掉的佩剑,以及谷仲溪亲手为其打造的折枝。 双手郑重接过。 铮! 折枝长剑出鞘,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绚烂无比。 慕容卿盯着剑身致密而细腻的纹路,一时间恍若梦境。 直到现在才真的接受,那一句誓言,真的已经成真。 这是只属于自己的绝世神兵! “你……” 慕容卿看着低头绘制图样的谷仲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之后,郑重道:“对不起……” “不用。”谷仲溪并未停笔,随口回道:“你似乎是偷了匈奴刘聪的军机图,公主殿下,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匈奴人的围剿吧。” 慕容卿大惊失色,立即摸向自己怀中。 谷仲溪余光瞥见其动作,淡淡道:“我可没有乘人之危的癖好,这是听两名晋军游枭提及的。” “晋军游枭?”慕容卿顿觉狐疑:“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谁知道呢。” 谷仲溪听了笔,随手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向宅院门前酣睡的烈吟冬。 “诶嘿呦啊!” 烈吟冬一声惨叫,揉着脑袋腾地坐起来,怒吼道:“谁砸我!” “我。”谷仲溪懒懒道:“过来。” 烈吟冬这才留意到树下一坐一立的两人,极不情愿地翻身而起。 “昨夜漏掉的那名匈奴兵,死在草庐了。” 谷仲溪单手凝气,轻轻吹干布料上的墨迹。 “是吗!那太好了!”烈吟冬惊喜道:“是谷大哥杀的吗?” “不是,有两名晋军游枭发现了他。” “晋军!”烈吟冬登时警惕起来。 “总之,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晋人,都已盯上此地,不论什么缘由,在两方对峙的太行山上,有这么一处双方都无法掌控的坞堡,终究是心腹大患,早晚会有大军前来围剿。” 烈吟冬闻言大骇:“那……可怎么办!” 谷仲溪将布料递予烈吟冬,道:“三件事,其一,着人清理石墙外山下的林木,至少清出三里地,可防暗箭,可阻火攻。” “好!” “其二,烈家多石匠玉工,按照我画的图样造两组这样的器物,伐下来的高大林木皆能派上用场。” “这东西是……”烈吟冬盯着图样,一时看不明白。 “造出来就知道了。” “好。” “其三,山上有飞瀑,水源不成问题,但炎夏燥热,恐山泉干涸,粮食方面也要关注,着人上山疏通水源,修个简易的聚水堤坝,再屯些粮食便可。” “是。”烈吟冬一一记下,又皱眉道:“可这些事务估计需将整个烈家子弟全部动员起来,我的话顶多对守备人员有用,其他人……” “去找烈堡主便是,别告诉他那名逃走的匈奴兵已死,只说那人已然逃窜,匈奴大军不日便会压境,若要保命,必须按此法行事。” “好!” 烈吟冬心潮澎湃,拔腿便走,刚跑了两步,却突然又折回,还是指着布料之上的图样。 “可是……谷大哥,这图样上的东西,没人见过,要费大人力去打造这东西,我怕说服不了烈惊鸿啊。” 谷仲溪沉吟片刻道:“你且告诉他,此物名为抛石机,源出墨家机关术,我根据坞堡石墙的结构做了些改良,让他放心去造。” “好!!” 烈吟冬再无疑问,飞奔而去。 谷仲溪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身看去,却见慕容卿倚在树上,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很难想象,当初那个与我讲一句话都会脸红的男子,居然还精通墨家机关术。你武学造诣惊人,铸剑技艺高绝,诸般才华皆被你独占,可谓惊才绝艳,你究竟是何来路?若说诸葛公子是武侯之后,你又是哪家名门?” 谷仲溪哑然失笑:“山野村夫罢了,公主见笑。” “哼!” 慕容卿只当是谷仲溪有意瞒着自己,嘴巴一撅,大步往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