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文忠王》 楔子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通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盖昌意之裔曰葛乌菟者,世雄朔陲,后为冒顿单于所击,保鲜卑山以为居,号“鲜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库莫奚”、曰“契丹”。 隋唐之际,契丹之君号“大贺氏”,受封松漠都督。武周时,不满武周篡李唐而反。武周遣将击溃其众,大贺氏微,别部长过折代之。 过折寻灭,迭剌部长涅里立迪辇组里为阻午可汗,更号“遥辇氏”。唐赐国姓,曰李怀秀,降公主妻之。既而李怀秀不堪忍受安禄山欺压,杀公主叛唐,唐更封楷洛为契丹王,又降公主妻之。 楷洛至屈戍百年,国势复振。至唐末契丹王钦德号德痕可汗,光启年间抄掠奚、室韦诸部役服之,数与刘仁恭相攻。德痕可汗晚年政衰,由八部三年一世选。 然迭剌部耨里思之玄孙阿保机建旗鼓,不肯受代,自号为王,遥辇氏遂亡。数载,阿保机称帝制,号“大契丹”国,建元神册(公元916年)。又用汉人建城郭、设礼仪、创制度、建孔庙、奉儒学,国人逐而开化。 大契丹国立,阿保机上尊号曰“天皇帝”,其妻述律平尊号曰“地皇后”,嫡长子耶律倍(契丹名:图欲)为“人皇王”,又遵汉制立倍为皇太子。然述律后偏爱幼子耶律洪古(契丹名:李胡),欲以其为储。 天显元年(公元926年),阿保机东灭渤海,更名“东丹”为藩国,因皇后、太子不睦,留太子耶律倍镇东丹,加册东丹国王。不日,阿保机还,卒于扶余,庙号太祖(统和二十六年七月进谥号曰“大圣大明皇帝”;重熙二十一年加谥号曰“大圣大明神烈皇帝”)。 既而阿保机崩,述律平知幼子耶律洪古不得人心,遂以公选之法立嫡次子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契丹名:尧骨)为帝。述律平遂为皇太后,称制,总摄军国事。耶律德光率群臣为述律平上尊号曰“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又尊母之意,授弟耶律洪古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太弟。 天显五年(公元930年),耶律倍不堪压力,浮海出国,南投后唐,得赐李唐国姓,更名李赞华。天显十一年(公元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以称臣、称子割让燕云十六州以贿契丹,乞兵反唐。耶律德光亲率五万骑南下,大败唐军,册立石敬塘为中原皇帝,国号“晋”。及唐亡,后唐末帝李从珂诏耶律倍一同自焚。 会同四年(公元942年),石敬瑭崩,其侄石重贵即帝位。因称孙不称臣,耶律德光率军南下,俘晋帝石重贵及晋宗室朝臣,迁封“负义候”,石晋遂亡。 会同十年正月初一(公元947年1月25日),耶律德光汴京称帝,下诏改国号为“大中央辽契丹国”,并按中原五德终始说,尊水德,服尚紫、黑,改会同十年为大同元年。未久,因纵兵抢掠,引百姓揭竿起义。耶律德光负伤北退,晋将刘知远收拾山河,立国号“汉”。 而耶律德光领雄骑,连灭唐、晋二朝,却不敌百姓义军。懊恼、悔思之下又染热疾,不久卒于还师途中。 因惧皇太弟耶律洪古继为皇帝,从征群臣谋拥耶律倍长子永康王耶律阮为帝。应天皇太后述律平闻而怒,令耶律洪古率军与耶律阮战,耶律洪古败退。应天太后亲率军与耶律阮对峙,幸横帐大惕隐耶律屋质从中斡旋,祖孙和解。 耶律阮遂为三代辽帝,依汉制上叔父耶律德光庙号曰“太宗”,(统和二十六年七月尊谥号曰“孝武皇帝”,重煕二十一年加谥曰“孝武惠文皇帝”,又更大同元年为天禄元年)。追亲父耶律倍为义宗。 第1章 火神淀世宗遇弑(1) 时辽天禄五年(公元951年),九月刚入,草色渐次枯黄,金风瑟瑟,鸿雁纷纷南迁。几只海东青扶摇直上,盘旋日下,尖利的鹰啸划破长空,遥遥能见一支骑兵自北蜿蜒南下,旌旗蔽日,鼓号隆重。中军处,一万御帐亲军簇拥下的一乘革辂时隐时显。 大军徐徐而行,一小将驰马,顷刻并行轩外禀报:“启禀陛下!大军已入祥古山,距泰宁王部北五里,泰宁王遣使来报,行宫建妥,泰宁王率部跪候陛下圣驾!” 龙轩内,见耶律阮正要下旨,皇后萧撒葛只忙劝道:“详稳嘱咐,陛下不可入泰宁王军中。” 耶律阮一听皇后又拿右皮室详稳耶律屋质(字:敌辇)的话来教他,眉头微蹙,说道:“集会之所乃朕亲定,安可朝令夕改,枉使臣疑?” 萧皇后再劝:“陛下,泰宁王宠荣过盛,实……” “泰宁王事朕以忠,朕待其以厚,无可厚非!”耶律阮甚感不耐烦。 萧皇后欲再进言,甄妃见耶律阮脸色黑沉下来,忙止住萧皇后,进言道:“陛下,圣人曰‘三纲五常,不可乱伦’。泰宁王之营为臣营,天子至贵,何可屈于臣营?如此乱了纲常,恐天下谓我契丹无礼也。” 耶律阮觉甄妃纲常之言甚是有理,于左右问道:“此乃何处?” 左右小将军忙回道:“回陛下,此乃归化州祥古山下火神淀。” 耶律阮对左右令道:“传令三军,驻跸火神淀,命打草谷就地抢筑行辕。” 小将应了一声,便即拍马而去。令下,整个军阵驻立原地,打谷草丁则各取工具造营。 少时,耶律阮又再遣使分去传各部大王至火神淀面圣,议助汉伐周之事。只见数骑领口谕驰出辕门,几带土烟在马蹄后扬起。 萧皇后见之,又愁眉道:“陛下,泰宁王所部距王师不过数里……” “朕非小儿,不需可敦时时教导。”不等萧皇后话完,耶律阮即烦道。 他非是恶萧后,实乃恶耶律屋质。当年耶律屋质于皇祖母面前斡旋有功,叫他这皇位得来有名,他是感激的,并因此迁其为右皮室详稳,掌心腹皮室军。 只是后来,皇祖母应天太后欲与皇叔谋反,他不得已幽禁皇祖母。而屋质非但不体谅他,反公然责他不孝。由此,君臣间便生了嫌隙。 而萧皇后见其厌恶,亦不敢再言。 甄妃则进言道:“陛下,依古礼,君出行,臣讳避三舍。泰宁王所处,有冲天子之位,着实不吉。” 耶律阮侧目微观,虽明知甄妃是帮萧后进言,可这话却是点到了心坎上。他再恶耶律屋质,再宠信泰宁王,亦不能违了君臣之份。遂谓左右近臣曰:“传旨,令泰宁王率部南退十里。” 皇帝下旨,萧皇后却仍觉不妥,区区十里有甚作用?见萧皇后欲再进言,甄妃忙使眼色制止。萧皇后见之,只得将挂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未几,打草谷丁已建好行宫营帐,准备着正午时皇帝陛下祭天告父。待祭天之后,耶律阮便要与各部酋长聚首,议助汉伐周之事。 说来,前些时日,南朝传来诸多变故。汉国主刘知远崩,新君刘承佑年仅十八,主少臣疑。杨邠、王章、史弘肇、郭威等顾命大臣拥权不放,令汉帝刘承佑芒刺在背。君臣博弈之下,刘承佑尽屠史弘肇、王章、杨邠、郭威全家,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嗷嗷婴儿,无一放过,可谓血腥至极。 时郭威与其养子郭荣戍邺都,得知全家被屠,领兵杀回汴京,弑刘承佑,更立刘赟。后又弑刘赟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大周”。未几,太原守将刘崇亦据河东十二州于晋阳自立为帝,国号继用“大汉”。 刘崇乃刘知远之弟、刘赟之父,此番与郭威结下国仇家恨,双方打得是不可开交。为保一隅,刘崇上表依附契丹称臣称侄,乞其兵援。河东来附,耶律阮自然巴不得。 一入夜里,天空中便已有了零星早雪飘下。白色的毡帐与火撑散发的火光映在一处,在如水般的夜空下犹如草原上绽开的朵朵白莲。辕门外几队军士巡察而过,时不时有歌舞谈笑声传出来。 耶律阮坐于上首,眼见帐下缺席、又耳闻有人埋怨连年征战,民力损耗。只觉怒上心头,冷声斥道:“尔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言讫,睥睨众人一眼,冷着脸色灌下一樽烈酒。 众人见君怒,各自收敛不语。耶律阮则醉眼迷蒙地看着那零星雪絮落进酒樽里,最终与烈酒溶为一体,而后喃喃叹道:“虽美如斯,奈何存难逝易。” 见耶律阮摇摇晃晃站起,甄妃忙近身搀扶,小声劝道:“陛下,眼下兵马未齐,南征当缓。” 耶律阮闻言甚是不悦,醉眼问道:“缓之何待?” “中土之地素来易征难治,再国中诸王皆按兵未动。陛下此去,若国中生事,救之则远。” 耶律阮却不以为然,反怀着怒气道:“人言朕后宫有福,后妃相敬,安泰非常。朕时前尚不信,今见之,果然也。” “陛下……”甄妃欲解释,耶律阮却是不听,冷哼一声径直步入大帐。 时萧皇后牵着儿子耶律明扆自太后帐中请安出来,正见得甄妃也因此事得了训斥。 那甄妃本晋宫人,因有才智为耶律阮所爱,即位之初即立为皇后。怎奈宗室不接受汉女为国母,不得已降甄氏为妃,又在宗室逼迫下立了她这后族女为皇后。 因立后之事非己之所愿,耶律阮素来便不待见她,好在甄氏虽有盛宠,人却极好相处。不想今次,连甄妃也被连累了。 她咽下惆怅,牵着自己的儿子回别帐歇息。望着帐外小雪飘洒,思绪万千终化为一声叹息。她唤来幼子耶律明扆,关怀道:“这几日随军,鞍马劳顿,明扆儿可乏了?” 耶律明扆看看母亲,扬起稚气的脸庞,说道:“契丹男儿,马上安家,何曾有倦乏鞍马之说。” “好孩儿。”萧皇后轻抚着爱子的脑袋,眼眸望向皇帐,忧心不已。 “阿娘观何?” “无甚,明扆儿好自安歇,明朝随军南下。” “嗯。”耶律明扆答应着,点点小脑袋。 第2章 火神淀世宗遇弑(2) 夜,静谧得犹如一潭死水,只有明艳的火光摇曳着,飞舞的赤色火星子与飘飞的白色雪花往来交融。呼呼的西北风啸过整个行宫,篝火被这大风吹得几欲熄灭,又再倔强复起。 于此时,黑幕般的天外飞来许多火流星,如雨般密密麻麻砸进营寨,整个营寨顿时烧成一片火海连天。只闻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整个大地也在隆隆的马蹄声下颤栗。 萧皇后惊醒,忙出帐来看,只见行宫皇帐火光大起。她唤来女婢,指使其往探看。女婢未及转身,尚食刘解里惊慌跑来道:“可敦……可敦……泰宁王逆反,叛军已攻入皇帐,可敦与皇子速速逃命!” “察割果是反了?!”萧皇后惊骇,念念着,不想耶律屋质所忧果真应验。 “阿娘……”耶律明扆梦呓般地叫着,小手擦着朦胧睡眼。 萧皇后忙将幼子抱起递给刘解里,嘱道:“卿乃吾媵嫁之臣,今国难,吾使幼子托付,望卿善待之。”言毕,又慌忙间抱起一盒首饰塞给刘解里,即登辇往皇帐而去。 刘解里连忙拦住她,劝道:“那泰宁王弑君篡位,穷凶恶极,可敦此去,必是送死……” “陛下、太后身陷狼口,我乃皇后母仪天下,安可苟且偷生!”她说着决然格开刘解里的手,回望一眼不谙世事的孩子,满眼尽是绝望之色。 “阿娘……!”耶律明扆望着母亲的背影大喊一声,她在乱马声中却是听不真切。 萧皇后乘辇进宫帐,双手握紧,只见火光下耀耀着寒光,尸横遍地。眼见耶律阮与甄妃、太后的尸首赫然横在眼前,她心中惊凉,宛如止息。 而不等察割下令,两班兵卫已齐齐围住她,刀锋直指。她强咽下眼泪,抬眼看去,只见其中为首之人正是泰宁王耶律察割。 耶律察割乃太祖弟明王耶律安端之子,因品行凶狠伪懦,夙为太祖耶律阿保机所恶。只因在耶律阮与皇叔耶律洪古的争位之战中襄助过耶律阮,被宠信进封泰宁王。 右皮室详稳耶律屋质屡言其谋反事,耶律阮始终是不信,反责屋质嫉妒察割。而今耶律察割当真逆反,要了他的性命,他却是来不及言悔了。 然察割弑君之后,本就欲斩草除根。今眼见皇后萧氏送上门来,却不见皇嫡子耶律明扆,他厉声问道:“可敦,皇子何在?” 萧皇后并不答话,只收拾起眼泪,从容道:“陛下待尔不薄,尔恩将仇报弑君篡位,又使陛下、太后陈尸于此,遭受侮辱,乃不畏天道报应?!”她昂着头,不论察割准与不准,她来,只为全一个贤后的职责而已。 “可敦多虑,臣岂敢慢待陛下、太后?待登大位,自当好生敛葬。”转又对左右吩咐道:“带下去,待行大丧,孤亲送可敦往陛下处……一家团聚。” 军士闻令,自左右来押萧皇后。萧皇后拂袖斥退军士,冷哼一声,说道:“吾将与陛下于黄泉畔……翘首待尔!”言讫,转身昂首而去。 见军士将皇后押下,察割这才收起带血的马刀,对军士吩咐道:“传令,擒皇子者,赏奴千户。” 几名军士刚应声而去,耶律盆都慌张闯入,焦急着在察割耳边说道:“屋质已引数奴遁走。” 察割却毫不在意地坐上御座,得意满满道:“惧之作甚?匹夫安有作为。” 泰宁王妃则不理耶律察割,只对盆都令道:“屋质名望甚重,万万走不得,尔带人速速追去!” 盆都瞧了瞧察割,又再瞧瞧泰宁王妃,王妃见他还停在原处,又再催促一声,他才出帐带一队骑兵慌忙去追。 泰宁王妃得知耶律屋质逃脱,正是不安,耶律察割此时却是捧起一只玛瑙碗“哈哈”一笑,得意说道:“此内府之宝,今皆为我所有!” 泰宁王妃听此一言,气道:“出息!寿安王、屋质尚在,吾等大事未定,要此物何益?” “寿安王年幼怯懦,屋质不过引数奴走脱,安能翻起风浪?待我执旗鼓神纛行柴册,大位既定,其等诘旦来朝,不足虑也,不足虑也。”说着,耶律察割把玩起那玛瑙碗,仍是半点也不上心。 却说那耶律屋质早就防着耶律察割叛乱,一闻兵变,即寻得十二旗、十二鼓、十二神纛,并将此祖制神器移出行宫,不使察割索获。又使家奴各自领了书涵召诸王讨贼,再使弟弟耶律冲往别帐迎寿安王来主事,自己则易服出行整合右皮室军平叛去。 余皆安排妥当,独耶律冲空手归来,只回道:“寿安王犹疑不决。” 耶律屋质闻言顿恼,眼下事危至此,寿安王这圣嗣嫡脉竟置国祚于不顾。急切之下,他亲驭戎马往寿安王别帐。辕门处,两名卫兵刚要拦截,他一马鞭挥过,两名卫兵拦截不住,他驾着高头大马径直闯入大帐。 时寿安王耶律述律正与奴仆饮酒戏双陆,不防有人策马闯入,将他等吓得酒醒,奔马嘶鸣又搅得帐内一片惊惶。 未等寿安王惊魂安定,耶律屋质踏马急道:“大王速与臣平叛去!” “详稳,孤早前与尔弟说了,孤身子欠安,骑不得马。此事、此事详稳全权即可。”寿安王一听是要他上阵厮杀,更是推诿。 见他胆怯,耶律屋质急火攻心,跳下马,一把扼住他臂膀,威胁道:“大王乃太祖圣孙、太宗圣子,今贼已弑君篡立,来日必容不得大王这等嫡脉圣嗣?届时,群臣将事谁?社稷将谁赖?倘江山入贼手,大王悔之何及!” 寿安王见耶律屋质怒目,甚是惧怕,怯懦道:“孤……” 不待他说话,只闻辕门外马蹄声声,数名戎装将领贯入,见了耶律屋质与寿安王,纷纷下拜道:“请大王下令讨贼!” 耶律屋质见众将赶来,倒也不顾寿安王是否应下,一把拽起他便往帐外大步跨去。此刻,他全在耶律屋质掌控之中,虽是千万不愿,却也只得被架着平叛去也。 这寿安王乃是太宗耶律德光与彰德皇后(重煕二十一年更谥“靖安皇后”)萧温所生嫡长子。太宗驾崩后,皇位被堂兄耶律阮抢了去,他也从无半点怨念。 于见惯皇室杀伐的他而言,做个有酒喝、有猎打的藩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无性命之忧。是以但凡与那些争斗相关的事,他都不太爱掺合,可此刻已然由不得他了。 而此时,沉浸在珍宝之中的耶律察割,忽闻军士禀报,说:“禀大王,右皮室详稳并寿安王引兵来攻。”察割置若罔闻,全不在意。未几,又闻军士禀报,道:“禀大王,旗鼓……旗鼓……” “旗鼓神纛若何?”耶律察割急切道。 “回大王,旗鼓神纛早被右皮室详稳移出行宫,不知去向。” 耶律察割听罢,心中一震,“啪”的一声,手中玛瑙碗掉落在地。 泰宁王妃见耶律察割仍无所动,急道:“速往整军迎战呀!”听王妃这一提醒,他方才醒过神来,仓惶应战,并命人将耶律阮皇后萧撒葛只缢毙。 第3章 诛察割穆宗登基(1) 大军压来,耶律察割仓惶迎战,一鼓而败,随即将所擒朝臣押为人质。此番一来,耶律屋质等人倒是傻了眼。这家国天下,左右皆是血脉亲戚。遥见敌营中有自家父子兄弟,诸将投鼠忌器,便是连刀亦拔不出了。 耶律屋质劝道:“再这般僵持,待国中诸藩王领兵寻来,只恐我为鹤蚌,倒叫渔人得利。” 众将却议论纷纷,道:“理是这般个理,谁都晓得,然察割那厮手握人质。若强攻,何异于送自家父子兄弟赴死?使不得,使不得……” 见众将忌惮人质,不敢强攻,耶律屋质只得寻温和之法。顷刻,他附到寿安王耳边说上几句,寿安王听之愣愣。虽是千万个不愿,也只得按屋质之言,手书一封遣人给察割送去。 未几,察割收寿安王亲笔来函,只见信中写着:“既行弑逆,复将若何?” 察割见信大怒,当即拍案,怒指信使道:“将这厮剐了!”又令道:“所擒朝臣尽数押至辕门!” 叛将闻令,将那一班被俘虏的朝臣按跪在地上,面东向日。 少时,察割也踱步至辕门,吩咐道:“告寿安王、屋质,孤于每时斩一朝臣,至其等撤军为止!”此令一出,辕门处顿时恐慌成一片。 信使领命,连忙驰马而去,可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终不见信使归来。 察割怒而欲杀人质,王妃却止道:“大王不可,此一刀斩下,怕是结了血海深仇,再无转圜余地。” 察割却狠道:“吾已弑君,还求甚转圜?许是那耶律屋质料定吾等不敢杀质,是以无惧。吾且斩他一两个,使他等畏惧畏惧。”说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 那察割自也知晓,若杀四帐皇族与二帐国舅,对方必然愤恨报仇。他倒投机,先斩一汉臣试试。如此,既不激发血仇,又可震慑。他招来信使,吩咐道:“将首级送寿安王、屋质去!“ 信使忙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而去,这一斩,倒将人质们骇得不轻。 眼见又一个时辰将至,察割抬眼眺望,只见那寿安王军中愣是半点响动也没有,信使亦未得归。此番他倒是慌了,他按着马刀,烦躁着在一班人质前踱来踱去。 原本计划,弑君之后执旗、鼓、神纛行柴册自立。只要旗鼓神纛在手、柴册礼成,万事既定。岂料,屋质那厮先一步将旗鼓移出,他这柴册礼是行不成了。右皮室军又来得忒快,自己仓促应战之下,失了首阵,如今四面突围不出,进退维谷。 太阳的投影渐渐拉长,仰望一眼日斜方位,见时辰又到。察割又暗思:“莫非南面汉臣于其等无足轻重?不若斩个北面官试试?” 他狠目环扫群质,惊得人惶恐不安。太平王耶律罨撒葛撇目望之惶恐,忙谓敌猎:“林牙,救我、救我。” 而敌猎已在那狠目之下颤颤,太平王毕竟乃太宗嫡子、寿安王同胞弟,察割忌惮激怒寿安王,当是轻易不敢动他的。可自己则麻烦了,虽也冠姓耶律,却是遥辇氏之后。较汉臣虽有些轻重,但较皇族、国舅族便无足轻重了。 果然,察割扫视一圈后,锁目于他身上,骇得他一个激灵。察割手执利刃,提他出列。 见其手中马刀高举,敌猎惊恐,惶惶大呼道:“我有法子可使退兵!”利刃落在他脖子上,却未斩入皮肉,倒是给收住了力道。 敌猎庆幸舒气,察割望之,挑眉道:“是何主意?” 敌猎忙吸口凉气,使自己镇静下来,寻思计策。顷刻,献计道:“大王可回信曰:不有所废,寿安王何以兴?” 不待察割说话,耶律盆都反对道:“岂有此理!我等弑君造反,枉负逆臣之名,平白叫寿安王登基?是甚道理?!” 敌猎道:“而今皇子丧的丧、亡的亡,先皇绝嗣。依制,复帝仇者继为皇储。待诸王汇军,王必将为呦呦之鹿,使群雄逐之。然若,奉寿安王登基,或可倚拥立之功,换一线生机。” 察割、泰宁王妃闻敌猎所言,心中俱是一怔,暗自计较起来。现下旗鼓神纛不在,登基是登不成了。那拥立之功听来无稽之谈,倒也不求。可若能将皇位那烫手的山芋扔出去,或可移诸王矛头。 察割思过一阵,对敌猎问道:“诚如公言,谁当使者?” 敌猎拜请道:“下臣请与寿安王弟太平王同往说之!” 察割思虑片刻,分别挑断两人的绑绳,说道:“若得解难,孤记公解危之功。” 敌猎作揖道:“定不负大王所托!” 少时,敌猎与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并马至寿安王军中。敌猎将察割回涵交予寿安王,寿安王见察割信中之意竟是要奉自己登基。他不敢自作主张,忙将信函递与屋质。 屋质看罢,悠悠将信折起,问道:“察割那厮请降,可有所求?” 敌猎则笑道:“乱臣贼子,焉敢有求!” 听敌猎这话,似乎不是察割那边的。屋质危坐,正色道:“公言中之意……” 敌猎长揖道:“若大王、详稳信任,某有一计,可除那乱臣贼子。”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齐望,一片质疑。敌猎上前,附在屋质耳边,耳语几句。片刻,屋质开怀笑道:“计若成,公乃首功之臣。” 敌猎退下,再揖道:“谢大王!谢详稳!”言罢,径直出帐上马,又再往察割营寨奔去。 屋质则忙吩咐众将调兵,并吩咐奴仆迎旗鼓神纛,准备为寿安王举行柴册礼,又派人去请太皇太后述律平手谕。虽然这位巾帼枭雄早被耶律阮幽禁,然太皇太后毕竟是皇祖母,寿安王要登基,必须得太皇太后首肯方可。 见信使出寨,耶律屋质叹息一声,若非当年自己倒戈,太皇太后何至被幽禁。但若当初不倒向耶律阮,契丹只怕已经被内战给毁了。每每思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他免不得万般愧疚。 此情不提,却说那敌猎回到察割营寨,对察割进言道:“寿安王应诺大王,待登大宝,王爵如旧。” 察割一听,连道:“善!善!”此刻于他而言,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翌日,天刚大亮,察割率部出寨,寿安王与屋质则引小队卫兵受降。正待交接,耶律屋质忽大喝道:“将此乱臣贼子拿下,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只听得鼓号四起,四面伏兵蜂拥而上,察割大惊失色,连忙拨马奔走。 “逆贼,拿命来!”又是一声怒喝,耶律阮之弟耶律娄国忙踢了马肚追上。但见距离合适,耶律娄国挽开硬弓,一矢放出,察割应箭落马,军士拥上将其围杀。 寿安王披斩衰服,将察割的人头祭奉在堂兄耶律阮的灵柩前,先行大丧哭礼,又择吉日行柴册礼。双礼成,便算是昭告了天下。 但他的昭告仅算昭告,这皇位究竟稳妥与否,却还要拿到太皇太后述律平的手谕才算得铁板钉钉。是以那讨诏信使一路马不停蹄地奔向太皇太后的禁所,这一路下来竟是跑死了三匹快马。 第4章 诛察割穆宗登基(2) 辽祖州,位上京西四十里处,因高祖昭烈皇帝、曾祖庄敬皇帝、祖考简献皇帝、皇考宣简皇帝所生之地,故名祖州。太祖阿保机亦建皇陵于祖州鉴山,崩逝后,太宗又建太祖庙于此,供奉太祖金像御容、兵仗器物、服御皮毳;又树碑记太祖创业之功,叫子孙谨记。 而今,太祖皇后、应天皇太后述律平也被耶律阮幽禁在祖州白马山,与太祖日月相伴。虽说是幽禁,毕竟乃皇祖母,既效大汉朝以“孝”立国,便不可不尊祖母。是以其除了不得自由、不施军政令外,余皆与在位时同。 然对述律平而言,她纵横一世,及老竟被自己亲孙子幽禁,心中自来颇恨。于此世上,若说还有其亲者,唯二人而已。 一乃自己最偏爱的小儿子耶律洪古(字:奚隐。契丹字:李胡); 一乃自己的义子韩匡嗣(字:昌世。契丹字:天你。契丹名:殿宁·尧治)。 韩匡嗣乃韩知古第三子,而韩知古乃述律平的媵嫁之奴,随嫁而来,为大辽的开国二十一重臣之一。后又凭着经世之才官至左仆射、中书令,主管汉儿司,封太师,死后又赠尚书令。 而韩知古能以奴隶身份被太祖破格重用并主管汉儿司,竟也全是赖了这个儿子在太祖皇帝面前的举荐之功,算是父借子荣。 韩知古膝下有子十一人,唯这韩匡嗣是文不成武不就,独对医药和骑射有天赋。起初韩家兄弟倒还笑话他资质愚钝、不堪用。可述律平却很是喜爱他,并收为义子,令那一众兄弟着实刮目相看。 是日,韩匡嗣受诏替义母应天太后述律平针灸,而述律平则与一个八、九岁模样的汉家男孩下着围棋。只见男孩执黑子,一子正要落下,韩匡嗣故意咳嗽两声,男孩举棋不定。见男孩的手又往边上移了一些,述律平也故意咳嗽一声。 男孩皱皱眉头,这两声咳嗽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埋怨地看着韩匡嗣,便又将手移了回去。 “姚哥!”述律平唤一声,神色不怒自威。 韩匡嗣见事,忙拉着男孩跪下叩首道:“太皇太后恕罪!” “朕当恕何人之罪?”述律平横眉不悦,将手中的棋子一扔,棋子在棋盘上跳起。那一声脆响,惊得韩匡嗣惶恐不安,男孩却是抬起头来,有些不屑。韩匡嗣见儿子韩德让(契丹乳名:姚哥)失礼,忙将他的脑袋按下。 述律平则唤道:“姚哥,起身。” 韩德让拜道:“臣谢大妈妈!” 韩匡嗣见儿子得赦起身,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儿子。这应天太后对自家的子孙不亲,但对他的这个儿子很是宠溺,自幼便养在身侧,处处教导,仿如亲孙。 不待韩德让开口替父求情,述律平冷言道:“若请赦,只可一言,若未说服大妈妈,尔父将于此处跪罪三日。尔慎思,此情求得?求不得?” 述律平此言倒是在考他应变,韩德让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明白。他思虑片刻,嘴角微微一扬,端敬拜道:“禀大妈妈,银针当撤矣。” 闻得此言,述律平才思起自己的头上还扎着针呢。韩匡嗣见着也是一脸惊错,这针灸施针、撤针都极有讲究,入针的深浅、角度、时间长短都是半点马虎不得。 此时,述律平不想自己的病情加重,就须得赦了韩匡嗣的罪,使其撤针。韩匡嗣叩谢后,忙是起身为其撤针。述律平见韩德让这小子比其父还机灵,更是喜爱。 韩匡嗣正撤着,太后宫通事耿绍基进帐拜道:“启禀太皇太后,寿安王使者延古求见。” 述律平顿时冷下脸来,冷言道:“宣。” 少时,耿绍基领延古进帐来拜,只见其手中端着一份启文,从容五拜,禀道:“下臣延古,参见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陛下,陛下万年!” 述律平使个眼色,左右侍者忙接过启文,呈上。述律平却冷言唤道:“姚哥。” 韩德让闻召,趋步上前。述律平将启文递与他,说道:“念。” 韩德让展开启文,朗声念道:“臣耶律屋质泣启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太皇太后火神淀兵变事,臣昧死言: 庚申朔,上点将南伐;葵亥,于归化州祥古山下火神淀祭祖;至夜,上大宴群臣,皆醉。时乱臣耶律察割、耶律盆都等兵逆,弑帝于行宫。 上及皇太后、皇后、大皇子哀丧贼手,二皇子、三皇子下落未明,臣仅以身免。 思太祖、太皇太后立国甚辛,臣恐社稷旁落贼手,遂拜请寿安王兴兵讨贼。 适王知帝罹难,痛心疾首,即率部困贼三日。王出奇计诱贼,亲斩贼于马下,以血偿帝之冤恨。帝罹难,太皇太后丧孙,举国哀悼。” 韩匡嗣听着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眼见父亲此番表情,韩德让也心生惧怕,不由忐忑起来:“然家无主必衰,国无主必亡,纵观宗室……寿安王乃太宗嫡长子,太祖、太皇太后嫡孙圣脉。王年少有为,举止有度;上合神明,下合苍黎。为社稷思,臣等奉寿安王……承继大统……” 韩德让正念着,述律平一把掠过启文,“啪”地一声拍于案上,众人顿骇,左右侍者更是伏地颤颤。 述律平则冷声一笑:“呵!果朕圣孙,胆敢如此欺朕。”又冷声吩咐道:“来人,将此贱奴枭首悬于宫门。” 延古听着一骇,却是不服道:“禀太皇太后!先帝亡嗣,寿安王兴兵平乱,依祖制……” 未及延古言毕,只闻一声寒响,述律平佩刀出鞘径直削下延古头颅。 只见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一骨碌滚落到韩德让脚旁,他骇了一下,愣了顷刻,却忍将那脑颅踢开。述律平见其心中有惧,微微凝眉不满,她的弟子是不该有一丝一毫恐惧的。 又过得十数日,待述律平冷静少许,屋质方敢亲自觐见。以“皇叔嗜杀,终不宜为君。”屡劝解之。 述律平自也知晓此理,倒也未多做刁难。仅以复爱子耶律洪古自由为条件,方在诏书上加玺。 群臣对此虽有疑虑,然屋质进言道:“皇叔有勇无谋,无太皇太后襄持,不得作为。眼下至为紧要者,为陛下正名也!太皇太后不出,天下即安。若再拖延,诸王寻为契机,届时人竟称帝,恐乱局难收。” 群臣倒也知晓,太皇太后并不为自己争取,已是在为这社稷让步了。 在耶律屋质再三交涉下,寿安王释放耶律洪古,复皇太叔位。述律平亦在诏谕上加宝印,正式授寿安王耶律述律为帝。 群臣上尊号曰“天顺皇帝”,改元为“应历”,讳“璟”,数年,又更讳“明”。次年,为先帝耶律阮上庙号曰“世”,谥曰“孝和皇帝”(统和二十六年七月加谥“孝和庄宪皇帝”,重煕二十一年加谥“孝和庄宪天授皇帝”),亡后萧撒葛只谥“孝烈皇后”(重煕二十一年更谥“怀节皇后”)。 第5章 白马山萧韩结盟(1) 耶律璟登基三载,整个大辽就动乱了三年。只因许多皇室贵胄不满耶律璟这胆小鬼占据皇位,更认为耶律璟是捡着大便宜,嫉恨之下屡屡起兵作乱。 而耶律璟唯恐步了堂兄耶律阮的后尘,对各怀揣异心之人亦是血腥镇压,脾性愈发极端。如此,倒更使贵戚反复起逆,以至于此三年来内乱不止、血雨不断。 就连当初献计擒获察割的林牙敌猎也因不满其执政无方,欲扶持其弟太平王耶律罨撒葛。不久,密谋泄露,一众党羽全数伏诛。 又不久,得耶律娄国谋逆,因其乃先帝耶律阮异母弟,多得世宗旧臣支持,遂将其处斩。又不久,耶律璟四弟翼王耶律敌烈谋反,其党羽全数诛杀。 然耶律罨撒葛、耶律宛、耶律喜隐、耶律敌烈这类皇室嫡脉按照祖制不能加罪,只能责后释放,耶律璟亦是无奈至极。是以这乱是平了叛、叛了平、平了复叛,皇帝与叛乱的亲王们各自忙得不亦乐乎。 那一众子孙打得火热,身为老祖宗的述律平则是闲得无所事事,也算是被迫颐养天年了。她自知身子每况愈下,愈的想念起自己的嫡亲子孙来。 可耶律璟不敢遣皇叔奉养祖母,深恐他二人又密谋起逆。自己又自幼畏惧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皇祖母,也正因见过其残暴,于心中留有阴影。 然话说回来,莫说是他怕,这天下何人不怕?犹记得,当年父皇继位时已二十四岁,皇祖母一句“我儿年幼,不宜托政。”父皇也只得面带赤诚,奉上宝印道:“儿子年幼,不敢擅主国事,拜请母亲摄政。” 那时父皇于外乃能征善战强国之主,于内……皇祖母一个横眉,能吓得他一哆嗦。不堪强压的父皇在一班亲信怂恿下南征汉地,意欲与皇祖母分南北而治。 不料,水土不适,染疾又吃败仗,竟驾崩于班师回朝途中。又因皇祖母一句“死要见尸”,父皇竟被制成了羓。 在耶律璟心底,“皇祖母”就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存在,比恶鬼还可怕,他是断断不敢去侍奉的。思来想去,不如叫同胞阿姊沂国公主替自己前往奉养祖母。算是给天下人看看,他还是有心孝顺皇祖母,只是忙着镇压叛乱抽不开身而已。 及此,沂国公主耶律吕不古已怀胎八月,按说当是好生养胎了,可耶律璟这道敕令下来,驸马萧思温不得不将爱妻与两个女儿,从幽州千里迢迢送往祖州,真是既心疼公主又暗怨耶律璟。 夫妇二人领着仆从护卫刚至祖州地界,韩匡嗣便携侍卫、仪仗、鼓吹在界碑处恭候大驾。见了沂国公主的车驾,忙是令鼓吹起乐,自己则趋步迎上拜会:“下臣二仪殿将军韩匡嗣,拜见沂国公主殿下、驸马殿下,殿下金安。” 萧思温也揖手笑道:“叫韩将军苦候多时,辛苦,辛苦。” “该怨小臣供职祖州,不得旷职越界。否则,当再远迎十里也。”韩匡嗣说着,又笑道:“今儿老太后刚起身,那枝头喜鹊喳喳哇哇叫得甚是欢悦,太皇太后道‘端阳佳节,宜见亲人。’可巧,公主、驸马即时至矣。” 听闻太皇太后今日心情尚佳,萧思温倒是隐隐松了口气,只望着太皇太后千万莫要刁难了自己。 既有韩匡嗣来接,萧思温弃车上马与之并行,只留公主及两个年幼女儿乘车而往。公主挑起车帘,眼见着夫君与韩匡嗣二人并马嘀咕,正是好奇,萧思温则勒马回来登上车辇。但见夫君春风得意,公主更觉奇异。 不待相询,萧思温凑过来笑脸盈盈,问道:“公主以为玉田韩氏如何?” “夫君有何计较?” “为夫寻与韩氏联姻。” “联姻?!不可!不可!”公主一听,也顾不得大肚子,忙是坐起。她微微摇头,面带不悦。这韩氏若单说家势不算小,可偏那血统是汉人,且为宫分。 “普天之下,岂有主嫁奴之理?”公主幽怨。 萧思温倒是莞尔一笑,说道:“韩昌世为太皇太后义子,说着奴儿,倒也当半个主子。虽其现下失势,然协理属珊,于属珊军中多亲信。更有兄弟仍领天成、天雄、临海、镇安、彰武五州节度使,均姻联汉、奚、渤海世家大族。” 听萧思温此言,沂国公主倒也明白了,她的夫君虽为后族贵戚,然幼失父母,自来没甚可靠。而韩氏虽为汉奴,却是太皇太后媵臣心腹,更有开国之勋,夙为大辽汉家之首。又姻连奚、汉、渤海大族,其势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萧思温也正需通过韩家来拉拢汉家大族作为依靠,此次才将长女萧胡辇和次女萧伊兰都带了来。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韩匡嗣眼见着太皇太后支撑不了些许时候,也想借用他与皇帝耶律璟的裙带关系,带着韩氏家族回归朝廷。 这本是互惠互利之计,然沂国公主对此仍是疑虑,思过片刻,又蹙眉道:“帝后二族世姻,皆不可嫁娶外族,非获皇帝诏命不可私自结亲。然陛下因韩氏亲太皇太后、皇叔故,视韩氏为异己,此事想必难成。” 萧思温道:“韩昌世既有此思,必能请太皇太后降诏。若得太皇太后赐婚,谁能违之?” 沂国公主见萧思温铁了心,倒也无奈,须臾又问道:“此婚事,尔等何议?” “韩昌世家有八子,唯嫡长子已聘婚约,余皆尚未议亲。届时,咱可面见众侄择个东床快婿。吾之二女,胡辇仅四岁,伊兰仅两岁,尚瞧不出个脾性儿,由得亲家自相罢。”萧思温说着,又满怀疑虑。 公主见其眉头不展,好奇道:“乃又何虑?” 萧思温思道:“我早闻,韩昌世嫡子有长子、四子、七子。其嫡长子已聘婚约自不必说,然其余二子……话里话外只言七子好,不知是何意。” 公主却冷嘲道:“想那四子顽劣不入流罢,有甚奇异。” 这一行各怀心思,走过半日方至白马山。一行人行至山门,又见得一行仪仗。观之有清道二人、青衣六人,又有执雉尾扇、银丝蝇拂、手执香囊、绛麾、骨朵等十六人。仪仗之后,则是十六位舆夫停舆躬候。 那十六位舆夫抬着一方赤质、青顶、曲柄小舆。舆饰绯绣带,四角吊挂金玲、香囊,徐风微拂,纱扬铃音脆,甚是悦耳。 “此味……怎不似香料?”萧思温嗅着燃香疑虑,只闻此味非但没半点香气,反而透着一丝清苦。 韩匡嗣悠悠笑道:“公主怀胎岂敢用香料,香囊之中所燃,皆是安胎凝神之药。” 萧思温笑道:“将军费心了。” “应该的。” 这一行人除沂国公主乘小舆,二位女公子由仆从背负外,余的皆是徒步登山。至了殿门,长宁宫通事耿绍基领着一班十二名女官立身恭候。 见了沂国公主、萧思温、韩匡嗣来,忙迎上拜道:“下臣长宁宫通事耿绍基拜见沂国公主殿下、驸马殿下,殿下金安。”转又道:“太皇太后忽起兴致,已移驾击鞠场观四弟弟击鞠,诏沂国公主殿下、萧驸马殿下往击鞠场觐见。”言毕,女官们又引一行人转道而行。 几经兜转,已经能听见马蹄铮铮,想得到这球赛当是激烈的。又行了片刻,才见得一位身披锦衾的华发老妪卧身华盖之下,身后两班宫人近侍依次排着,如同木桩一般。 韩匡嗣见太皇太后睡得沉,对身侧宫人招呼道:“且就地安置。” 宫人得令即为一行人奉来软椅、茶点、果品,将一行人就地安置,等待老太太醒后,才行觐见之礼。 第6章 白马山萧韩结盟(2) 这氛围虽是清冷,不过好在尚有击鞠可看,倒也不算无聊。只见那鞠场之中,一员青衣小将军在一群大汉中显得甚是娇小。 但更叫人惊奇的是这小将军的马术和球技,无论对手如何围追堵截,他总能纵马挥杆且击鞠必进,在队列中俨然主导。尤其是高超的骑术,真是叫萧思温恨不能拍案叫绝。 待那小将军调转马头过来,萧思温才见得这小将军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龙章凤姿、清俊无双。又见那小将军在自己的阵营里排兵布阵,指挥着队友配合。瞅见时机便纵马突出重围,手中球杆一挥一打,木球径直飞入门内,竟是无人可阻。 萧思温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问道:“此小将军乃谁家子?” 韩匡嗣得意笑道:“犬子德让,家中排四。” 萧思温听着却是惊奇道:“此即将军四子?” 韩匡嗣谦道:“令驸马见笑了。” “将军谦虚,所谓虎父无犬子也。”萧思温的目光顺着击鞠场上的韩德让移动,竟是喜得合不拢嘴。 韩匡嗣自也是瞧出了萧思温的心意,为难道:“此子刁怪,曾议亲事,嫌女娃不念诗书。驸马且是说说,女娃儿年不过七岁,念何诗书?” 萧思温则是笑着摆手,说道:“韩将军此言差矣,吾观此子生得龙虎之姿,当将相之辈,实非常女能配也。” 萧思温真是越看越满意,又听得此子仅幼冲之年,便凡事皆有自己主张,又喜好诗书,文武并济。一时间,是喜不自已。 韩匡嗣见萧思温这中意之举,是既喜也忧,原本他中意之人就是四子德让。因与后族联姻,算是高攀,自然想把最好的机会给最疼爱的儿子,可却被他给拒绝了。 这孩子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连他这父亲也左右不了,是以才对他闭口不谈。可如今倒成了婿无心、翁有意。 几人正小声说着话,一局击鞠也结束,韩德让眼见父亲来了,招呼耿绍基上场补位,自己则拨马下场来。 及交接时,耿绍基笑着小声道:“萧驸马对汝可是喜爱极了,自落座观鞠起,赞不绝口。” “去去去。”韩德让烦道:“这般好,不若尔替了我去。” 耿绍基却笑道:“我自是巴不得,可惜我没入得太皇太后的眼。”说着,又拍拍道:“得嘞,去罢。” 韩德让行到韩匡嗣面前,先恭敬礼拜了沂国公主与萧思温,再拜了自家父亲。而萧思温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小人儿,那面目竟俊秀得似画中而来。 听闻当年,韩知古就是因容貌俊美被选为太皇太后随侍陪嫁,这韩家儿郎皆脱胎于此,却又胜于此。 韩德让空首拜道:“公主、驸马稍等,下臣唤醒太皇太后。” 萧思温不知他将如何唤醒,毕竟,依老太太那脾性,稍有不慎可是要丢命的。 他正惑,只见韩德让拿了一方银盘悄然移到述律平身侧轻身蹲下,银盘将阳光折射进华盖中,一点点洒向老太太的眼睑,老太太动了动眼睑。 萧思温不由暗赞:“小子好机灵。” 他原以为韩匡嗣不提此子,乃因不堪用。此番见了这一二举止方知,哪是不堪用,人是将好的藏着掖着。莫说这韩家四郎尚未婚配,便是婚配了,也要给抢了来。 少倾,眼见太皇太后将醒,韩德让忙收起银盘,又扶她起来些,近侍女官忙为她垫上软枕。 顷刻,汤药小氐领着汤药侍奉举着汤药,盥漱小氐则领着几名盥漱侍奉,奉上漱口金杯、铜盂、铜盆、锦帕三张。两班侍奉左右排班,于老太后身侧齐齐跪下。 奉物时,皆是高举奉物,碎移至老太后身前,其行平稳,碗中汤药竟是波澜不兴。眼见这些个宫人抬手举足间,一板一眼,毫厘无差,便知老太后平素是有多狠厉。 韩德让端起玉碗,使金匙偿了一口汤药,凝眉道:“欠些温热。” 汤药侍奉闻声,脸色哗然一变。又见韩德让使着眼色,而老太后尚未发怒,忙是躬退。 韩德让则一边为述律平整理锦衾,一边笑怨道:“大妈妈可是贪睡,倒叫那汤药等凉了。” “倒怨得朕来。”述律平冷笑道:“由是尔纵着他等小奴,愈发不仔细了。” 韩德让嬉笑道:“臣尚年幼,初掌诸事,理事自比不得大妈妈雷厉周全。待再受大妈妈些许教导,能得手段之一二,他等敢不畏我?” 述律平一听,轻敲他脑门,笑道:“朕可闻宫中人皆言‘太后苛政,姚哥仁政’,倒是好得人心呐。” 韩德让笑道:“有大妈妈之大恩仁在前,方成就臣之小仁义在后。” 述律平冷笑道:“朕心中有数。”转而又问道:“吕不古至未?” “沂国公主、萧驸马已吃过半盏茶,见大妈妈休憩,未敢打搅。” 见述律平微微颌首,近侍趋步过去将沂国公主与萧思温等人请了过来。而萧思温此时眼见老太太视韩德让亲比嫡孙,更是另眼相待起来。 述律平则瞥眼看了看沂国公主挺的大肚子,特许免跪,却又扬眉问道:“几月耶?” 公主忙做万福,恭敬答道:“回大妈妈,胎已八月。” 述律平讥道:“所谓七生八死,如此颠簸,皇帝竟不畏汝胎损丧子乎?” 公主见老太太对自己冷颜相对,再比对一下对养孙韩德让的慈爱,着实叫她这嫡亲孙女有一种扎心的疼。 萧思温眼见冷场,忙唤侍奉呈上十数只精致漆盒,接连在老太太面前打开。堆上笑脸,奉承道:“陛下敬献金玉如意,祈太皇太后事事顺心如意。” “子孙不孝,朕何如意耶?”老太太扬眉道,萧思温如蝇噎喉,再难笑出。他咽了咽,无视此言,又继续呈上别的献礼。 他见着一对羊脂玉镂刻翩鹤衔花挂件不知所措,述律平哂笑道:“朕闻,皇帝执政无方,致国事旷废。如此失政失孝,安可为君?为社稷思,不若重立贤能以治之。” 萧思温与沂国公主闻言一震,老太后莫是又起了立皇叔为帝的心思? 眼见老太后眉头渐横、面色微愠,萧思温与沂国公主胆怯着屈头,不敢直望,却正瞧见老太后的断腕,夫妇二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断腕倒有个旧事。彼时,天显元年,太祖初丧,太子耶律倍未辞太子位,按制当承继为帝。然老太后强驱太子耶律倍而立次子耶律德光,以致诸多朝臣不满。 一日,她忽问一班大臣:“尔等思先帝乎?” 如此一问,臣僚们自然要言“思”,以表忠心。 哪知她当下言道:“既思先帝,何不前往侍奉?”随即将异己之臣尽数殉葬。 之后,每有不顺从者,皆以此法逼殉。以致夫人们闹上朝堂,她却不惭道:“所谓君臣一体,朕为君,尔等为臣。君守寡,臣焉能不寡?”此言,夫人们愕然无语,只得咬牙做罢。 及至某日朝会议事,席间有一汉臣赵思温,也不知到底是何处开罪了她。亦或是,那日她心情不好,欲寻人顺气。 她忽问赵思温:“尔思先帝否?” 赵思温闻言一懵,他不过一来降汉臣,何曾参与过皇位之争?又何敢参与皇位之争? 可无论如何,不能言“不思”,不思即不忠,那是一个死;若言“思”,则殉葬,还是一个死。 如此两难之境,他边思边悠悠拜道:“臣闻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最思先帝者莫过太后也,而先帝所思者,亦莫过太后也。下臣断不敢争太后之先,由太后先侍,臣自当追随。” 要不怎说汉人狡猾呢?一句“思先帝乎?”死了数十位契丹大臣,偏就未一人想起,先帝思的是太后啊。眼见着她左右下不得台,群臣皆欲观此恶妇之笑话。 未及料到,她竟佩刀出鞘,对着自己的右腕一刀斩下。鲜血淋漓,群臣骇然。她却面无一丝波澜,拿起断腕悠悠说道:“吾子皆幼,尚需辅佐,吾且走不得。今以断腕代老身殉先帝,送与先帝同葬去罢。” 望着那血淋淋的断腕,殿上那一班须眉皆吓傻了。至此后,她虽略有收敛,但群臣更不敢有丝毫忤逆。及至耶律德光继位,她强行称制,更无敢言“不”者。 第7章 白马山萧韩结盟(3) 韩德让见萧思温与沂国公主两下惶恐,忙指使汤药侍奉又呈上汤药来。从侍奉手中接过玉碗又试了一口温热,才将药碗奉上,笑劝道:“大妈妈息怒,可莫使曾外孙女有失。” 述律平则冷哼一声,恶言道:“骨肉未齐之子,死不足惜!”说着,将汤药一饮而尽。 而沂国公主听人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娃,本就不是滋味。又听老太后如此恶言,更是恨上加恨。可在那断腕的威慑之下,除了忍着,也只剩忍着。 倒是韩德让玩笑道:“大妈妈时前言‘若公主殿下生着女子,命姚哥娶之为妻’,今又迫死殿下幼女,大妈妈所赐乃冥婚耶?” 众人闻言满是诧异,述律平却只冷着脸,倒也不说话。莫说这萧思温夫妇只是领命跑腿的,就算不是又能如何?如今人已七十有五了,大半截都埋进了土里。 而洪古本也是个扶不起的,她心里从来都清楚。只是偏爱着这个儿子,就像前世欠下的一般,只要是他想要的都想给他。可皇位……她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述律平思着,轻叹一声说道:“姚哥,挂件收起,余将撤回。”说着,又对左右侍者吩咐道:“回寝帐。” 侍者闻令,将她抬回寝帐。韩德让也收拾起那一对玉挂件,但觉疑惑,那么多好东西未置一观,偏收了这对不起眼的挂件? 见老太太移驾,沂国公主这肚腹忽也剧痛起来,想来是这一路劳顿又添惊吓,引动胎气早产。韩匡嗣忙唤来宫人将沂国公主扶往宫帐生产。八月生子,至为危险,可得小心翼翼。 眼见送走公主夫妇,韩匡嗣才来对韩德让郑重问道:“尔言娶沂国公主之女为妻,可是当真?” 韩德让道:“大妈妈谕旨,儿莫敢逆。” 父亲提联姻之策,他不答应,自是无可奈何。可没成想太皇太后亦做此打算,他便不得不应下来,除非真是活腻了。 但他也恃宠对老太太谈了条件,言只娶公主三女。此胎若生得女儿,他娶了便是,若生得男儿,即为天意使然。 韩德让将那对玉挂件奉在述律平面前,老太太端详着,说不出的滋味。之所以这样对待沂国公主夫妇,并非厌恶,只是想在死前见爱子洪古最后一面。可盼星星盼月亮,却是所来非人,心中憋闷也只得找个人来顺气。 述律平垂眸,那挂件上的花朵映入眼眸,她面色失落,更显得憔悴起来。忽而,她问道:“尔知此物乃何?” 见韩德让摇头不知,她才淡然道:“其名月里朵,乃回鹘故地,初春时节绽开的小野花儿。”说着,又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韩德让惊异,老太太的乳名便是“月里朵”,对老太后而言,就算天上的星星也比不过太祖翁翁轻轻地唤上一声“月里朵”。 “若吕不古当真生女,朕赐月里朵为尔等作信物。”述律平说着,将月里朵挂件收了起来,靠在褥枕上眯眼休息。 韩德让替老太后盖上锦衾后便轻声退了出去。此时才发现因沂国公主早产,外间是一阵忙乱,但都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而沂国公主在产房中也怕吵着了老太后的休息,愣是一个叫喊声也不敢发出。 嘴里咬着的绢帕已经被血浸红,宫里的老嬷连忙领了稳婆进产房。产房外的萧思温与韩匡嗣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响动,只能眼见着一班宫女们慌乱着进进出出,更是焦急难安。 约三刻钟,听得一声婴啼,压在萧思温心口的石头才算落了下来。片刻,沂国公主的贴身侍女乌兰自产房趋出。萧思温连忙上前询问,乌兰却只是支支吾吾。 萧思温那兴奋的神色瞬间降温,小声疑道:“女子?”乌兰怯懦着点点头,他脸色一瞬失落下来,好片刻才挤出一丝笑容,这才举步跨进产房。 萧思温捧起女婴,故作喜悦道:“女子甚好,国舅帐之女非后即妃。”再仔细端详片刻,乐道:“瞧瞧,这眉眼与公主相类,可是俊俏之极也。”虽然安慰着,公主还是在他的眼神里瞧出了一丝难掩的失落。 眼见公主忧喜参半,萧思温则抱着女儿不住夸赞,以宽慰爱妻。正此时,有宫女来报说:“太皇太后召见女公子。” 萧思温抱着女儿一路忐忑着随宫人而去,入殿,见着老太太忙跪下行大拜之礼。韩德让得老太太指示,倒是不情愿地来抱取女婴。正抱走,萧思温突将襁褓拽紧,甚是惧怕。 萧思温抬眼瞧了瞧,见韩匡嗣微微颌首,又看了看韩德让。这才小心着松了手,任由韩德让将孩子抱去了老太后面前。 述律平则是看也不看,就由韩德让愁眉苦脸地抱着,看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女婴,连连哄道:“莫哭了,莫哭了……” 忽而,述律平冷冷说道:“《礼记》曰:男二十冠而字,女十五笄而字。今尔幼女虽值初生,然许嫁韩氏,当拟小字以成婚书。” 萧思温听着一惊,还道许嫁之事乃随口一说,不想太皇太后竟是君无戏言。 萧思温正失神,述律平冷言问道:“乃不愿爱女许嫁韩氏乎?” 萧思温忙伏拜道:“请太皇太后赐字。” 述律平说道:“即嫁汉儿,当拟汉字。”转又对韩德让道:“姚哥常读诗书,可为汝妻拟佳字。” 韩匡嗣当即提醒道:“四儿,好生拟。” 韩德让听罢,知父亲巴结之意,说道:“诗云: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秀户长相见。臣以为,小字可拟‘燕燕’。” 述律平赞同着点点头,却冷着脸对萧思温问道:“尔意如何?” “甚好!臣谢太皇太后恩典。”萧思温很是满意,这诗句出自诗仙李白,说的是比翼双飞、生死不渝。 片刻,耿绍基引侍班奉上来两份懿旨及婚书,各填上萧燕燕与韩德让姓名后转呈太皇太后。 述律平倒也懒得看,只令韩德让自己从符宝郎处取出玉宝在赐婚诏书上按下。耿绍基又将诏书宣告,韩匡嗣、萧思温、韩德让三人叩首谢恩。 待谢恩完毕,女官又将皇叔献上的一对羊脂玉翩鹤衔花的“月里朵”,分作两颗。一颗给襁褓中的萧燕燕,一颗给韩德让,这婚事便算是订下了,萧韩两家也算得正式结盟。 第8章 白马山萧韩结盟(4) 韩德让手中握着月里朵,心中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待韩匡嗣与萧思温皆领旨退出,述律平才对韩德让问道:“姚哥侍朕经年几许?” 韩德让答道:“回大妈妈,臣自周岁后得大妈妈置于宫中养育,至今十一载。” “逝者如川,恍如一梦。尔等孙辈渐已成人,而朕垂垂朽矣。”述律平叹息道。 韩德让笑道:“大妈妈可硬朗着,自有千秋万岁光阴在候。” 述律平笑道:“小子莫奉承。”神色一敛,又道:“昔年,汝阿翁入契丹时,年仅六岁,除却主仆之分,与朕亦有发小之谊。及朕出嫁,从为媵臣,为左右心腹。” 韩德让闻语默然,于韩家而言,若非此渊源,不当有今日君侧建树之盛,亦不当有宫分奴籍之耻。 述律平转言又道:“今朕赐汝婚姻,正为偿你阿翁多年相佐。来日位居何处,且看尔自家本事。” “大妈妈……”韩德让不禁泪目,不想老太太临行前,竟还为他这宫分奴人铺了一条昭阳大道。 述律平见他落泪,嘱道:“姚哥,切记,权术场上……情动者……失局……” 未几日,述律平病情急转直下,已数次昏迷,挨得月余终究崩于幽所行宫,送入冰室陈尸。 待得丧报,耶律璟才起牙帐,迁捺钵往祖州白马山。及至,群臣皆着斩衰于山门前行哭丧,一直哭至行宫玉棺前。其哭声浩荡,扬去数里,草木闻之亦哀。 待这哭丧礼行过,余下流程如何,却因皇帝耶律璟与皇叔耶律洪古意见相左而僵持不下。耶律璟自登基伊始,礼仪多复太宗故政用汉仪;皇叔则自来敌视汉人、汉化,力主用契丹古仪。 而契丹古丧仪本为火葬,开国后,太祖自觉理应效法中原,留陵寝御容供后世祭拜,仪制则改火葬为土葬。然自太祖始,每次国丧都伴随着大位之争,也便从未按流程正儿八经的办过一次。 只闻皇叔冷声叱道:“太皇太后恶汉俗,安可使汉仪辱没太皇太后!”其声如洪钟,广播于外,连殿外候命的韩德让、耿绍基等人亦听得一清二楚。 继而又传来耶律屋质正声:“太皇太后乃太祖原配发妻,制当从太祖。岂有太祖土葬、太后火葬之理?” “我阿娘称制二十载,与女主无异,可自立陵寝行国仪大葬。” “胡闹!武后称帝尚与夫同葬!皇叔焉可使国父国母不得团聚?此乃哪家之孝道?!” 听着里间诸王与大臣们口角相争,耿绍基小声嘀咕道:“左不过个仪式罢了,何必棺前相争?这六月大热,真怕太皇太后御体挨不住啊。” 韩德让却冷言道:“平素叫大哥哥多读些书,总不听。此番所争实为制度。” 耿绍基不解:“制度?” 韩德让冷嘲道:“今儿个太皇太后丧仪复古制,先河一开,明儿个皇叔便徐徐将南面官剔去,使官制复古。后儿个叫我等汉儿易服髡发,俗皆从契丹……再后儿个,将使传位之制复古……” 耿绍基道:“那又如何?” 韩德让道:“如何?契丹古制,可汗世选,三年一选,横帐、二院皆可为汗。” 耿绍基闻言一骇,这可汗与皇帝的区别,他还是晓得的。 当年太祖在韩延徽等汉臣的帮扶下,去汗号称帝制,拜孔子、尊儒术,为的就是大位一坐终身,嫡脉相传,世代永继。太祖崩后,应天太后便借复古制,驱太子、立次子,造了一桩桩宗室血案,此事远不过二十余年而已。 其后,无论察割之乱还是诸王之乱,皆因此世选遗风,使那诸耶律深觉‘我亦宣简皇帝血脉,何不可为帝?’。 如今皇叔又借复古制来说,其意旨在恢复世选。而耶律璟重汉仪,则是去世选遗风,将皇位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汉仪国仪、甚汉制国制,都不过是帝王将相手中的把玩而已。 殿内此时,已由对声叱责变做推搡。而耶律屋质、皇叔素都强势,倒将耶律璟镇得不敢吭声。皇叔嫡子赵王耶律喜隐、卫王耶律宛见事,倒也齐齐涌上来,帮着父亲与大臣们殴架。 那一群耶律殴得正起,忽闻得一声清脆:“臣,长宁宫宫分韩德让,有策进陛下。” 众人闻声斜望,只见那殿下拜谒之人,竟是个幼冲小子。耶律喜隐当即松开耶律屋质,来拉韩德让道:“来来来,尔自幼随侍皇祖母膝下,深得皇祖母喜爱。且说说,皇祖母生前愿执何礼?” 韩德让不搭话,亦不与之拉扯。倒是近侍见耶律璟有疑,忙释道:“此乃韩太师之孙,生而养于太皇太后膝下,为太皇太后养孙。” 耶律璟闻言撇目微怒:“朕岂与汉奴成兄弟耶?” “奴妄言,陛下恕罪。”近侍倒是惹了个没趣。 耶律璟自然知晓,因韩知古乃太皇太后媵嫁之臣,太皇太后对韩家夙来宠任有加。也因此,自耶律阮登位后,韩家诸子备受打压。 韩匡嗣于太宗朝时已是骁右卫将军从三品之臣,时年二十余岁便官拜至此。然太宗骤然崩逝,世宗继位,受太皇太后、皇叔谋逆事件牵连,迁为二仪殿将军,留守二仪殿掌祭祀太祖事。 因着韩家与太皇太后、皇叔亲厚,耶律璟亦自心底恶之。他再挑目,细眼一瞧道:“尔有何事奏?” 韩德让端敬拜道:“启禀陛下,大辽以国汉二制立国。太皇太后国母,丧仪亦当从国汉二制。首汉仪:令郁人、裸※人备香汤沐浴、袭尸、饭含。又遣画师做御容,以备升御容殿祭拜。 次日,击四鼓告丧,鼓终,帝率群臣入殿三祭灵柩、哭丧;依国仪:奉柩出殿之西北门就辒辌车,籍以素裀,再以萨满巫者祓除凶恶; 三日:引辒辌车至祭殿,行汉仪五祭礼,再以国仪萨满大巫行祈禳法事;皇族、后族、大臣、诸京官以次致祭,陛下诵读祭文;祭毕,帝后亲奉旧物、仪卫燔之,哭丧; 四日:令司天择吉日出殡;令百工赶制陪葬物;择吉日上哀册,进谥号。十二日,举小祥;二十五日,举大祥;二十七日,谭祭。待出殡吉日,帝后百官亲推辒辌车入太祖陵合葬。” “此仪国汉二制皆顾,可行。”耶律屋质率先应道,亦是不由多顾两眼。倒是赞此子虽年仅幼冲,面君却不怯场,进言亦是条理明晰、句句有实,远超同龄。 然耶律喜隐却是不满道:“弄甚国汉共举,如此繁杂,依我尊古制即可。” 韩德让道:“赵王好古仪,百年之后可自行之。然太皇太后与太祖伉俪情深,必不愿分离。届时中元祭祀,太祖托梦问子孙‘吾老妻何在?’不知诸王如何回应?” 他这一问,诸王倒缄默了。见无人再行争执,耶律璟赶紧拍板,就此定下仪程叫礼部细化诸事。大丧之后,又择吉日为述律平进谥“贞烈皇后”(重煕二十一年更谥号“淳钦皇后”)。 第9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1) 应天太后大丧之后,耶律璟便与一众帝党合谋,逐步撤换、打压世宗和应天太后的人。与世宗和应天太后关系亲近的大臣,或罢官,或不再重用。 更有甚者假借谋反之名,进行诛杀,在整个辽国再度掀起了一股政治腥风。以致不少汉人将官,乃至契丹将官领大批民户南投周国。 未几月,卫王耶律宛联手太平王耶律罨撒葛谋反。牵连本不多,却又在萧思温、耶律夷腊葛等帝党人的计谋下,愣是牵连出安博、华割、嵇干等一大批世宗朝重臣,并全数诛杀。而耶律宛和耶律罨撒葛这样的嫡脉,又只得被释放。 眼见肃清计划中有韩家在,萧思温进言道:“先帝当政时,大行太后亲信或杀、或逐,今已无害。眼下,仇陛下者乃先帝旧党。韩氏于先帝在位时,因大行太后故倍受排挤,今正可拉拢韩氏为爪牙,除先帝余党。” “话虽如此,韩氏乃皇祖母媵臣忠奴,安可信之?”耶律璟持疑。 萧思温倒是笑着取出一份懿旨及婚书,呈上道:“臣有一事早欲禀告陛下,奈大丧耽搁日久。” 耶律璟疑心着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份赐婚诏书及一份婚书,当下惊疑:“胡闹!尔乃后族尊贵,岂可令女姻宫分汉奴?” “陛下勿恼,且听臣细细说来。”萧思温说着,又道:“韩氏虽宫分,然自韩太师立下家业,军政之中多旧属,韩昌世协理属珊军,又姻连奚、汉、渤海世家大族。若韩氏仍倾心皇叔,携诸姻亲一齐,其势不可小觑啊。” 耶律璟不解道:“与此婚书何系?” 见耶律璟也想不到,萧思温暗叹一息,说道:“有此婚书在,韩氏之子与陛下之甥结成婚姻……不说陛下如何,单说皇叔见此婚书当做何思?” 耶律璟瞧着那婚书,思虑道:“皇叔必以为皇祖母一走,韩氏趋荣华而背弃了他。” 萧思温乐道:“如此一来,皇叔必生怨恨。皇叔生性残暴,素不得人心相附。若再失韩氏助力,犹如猛虎无爪、雄鹰无翼,可又做得了甚么?” 听这一说,耶律璟倒也是喜从中来,以一婚约便削去了皇叔之臂膀,不可谓不妙。 皇叔耶律洪古眼见韩氏成了耶律璟的帮手,又得了韩匡嗣一纸劝诫书,就算榆木疙瘩也当明白过来,老太后这一走便再无人能保全他了。他倒也敛下心思,终日只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耶律璟眼见抓不住他的致命把柄,也只得将这位皇叔好生供养起来。 而应天太后赐此婚约之本意,便希望爱子洪古在没了韩氏和属珊军的相助之后,能懂得收手,保个余生平安。顺便给养孙韩德让铺一条昭阳大道。 历经数年,那朝堂之上几乎已被肃清,满朝文武已无异己。只有耶律屋质那老家伙拥立两代君王,威望甚高,又在群臣的拥戴下任了北院大王之职,总山西事。而屋质行事一贯强势,总叫耶律璟思之难安。 时应历九年(公元959年),正月,朔。正旦岁首,皇帝捺钵终一年之巡行,迁回上京临潢府,依汉仪行正旦朝贺仪。 只见天尚未破晓,整个北国已裹上一层素白,树丫上挂满晶莹冰花,迎风而颤。 阶下,北面文武官着契丹左衽国服朝服,戴金玉饰毡冠,于北面面东依位侍立;南面文武官皆着汉制朝服,文戴貂蝉冠,武戴皮弁,于南面面东依位侍立。百官呼吸间还带着浓浓水雾,许些人在寒风中冻得直打哆嗦,仍是不敢倦怠半点。 少时,南朝各国使节及契丹国内、外部族大王,与契丹各属国使节也着大朝服持节杖,由殿前舍人引领着与南面汉臣排在一处。 而耶律洪古、耶律喜隐、耶律宛、耶律罨撒葛等各亲王则着国服、远游冠,由舍人引着与北面契丹臣僚同立于北面朝东。 只是这一众亲王的面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尤是皇叔那一家子。侧目过去,殿前当值将军正是韩匡嗣,更是恨不打一处来。那韩匡嗣暗地里与沂国公主结了亲家,复了骁右卫将军之职,竟成了皇帝忠犬。 顷刻,舍人对过名号,确定各官员、使节、亲王皆到齐,方入殿,奏曰:“启禀陛下,南北班已齐。” “起乐……”随着太常卿高呼,顿时百余乐工齐奏宫悬大乐,百官闻着乐声排着次列入殿。 皇帝耶律璟则与皇后萧氏在太常卿的引领下,皇帝着汉天子衮冕服,皇后着国制左衽赤色锦袍,戴高翅金冠、束金带,升殿接受朝贺。待皇帝、皇后升殿完毕,舍人再分别自东、西二门,宣藩、汉百官入拜朝贺。 历过诸多繁文缛节,直至午时,朝贺方才完毕。众臣子、亲王与各国使节由舍人送着退出。 待百官出,留下一班宰执及各部司长做旧年总结,向皇帝汇报一年来各衙门开支。而耶律璟早已于龙座上打起了呼噜,令这一班大臣错愕不已。 耶律屋质更是悔不当初,当初他一手拥立耶律璟为帝时,只知这是个无贤无才无德的,以为有一班老臣襄持,也出不了大差错,可没成想到竟是这般荒唐的。每日除了打猎、杀人就是豪饮、酣睡。 前些年迷信女巫肖古之言,以取男子之胆配延年益寿的秘方。为此杀了不少人,闹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两年前幡然醒悟,将女巫肖古赐死,但这乱杀人的脾性却是改不过来了。年前又叫百官多多进谏,可但凡响应号召的,没一个落得了好下场。 屋质越是想来,越是气恼,竟也不等敕令,悄然起身退出殿外,反正看样子,这令也等不着了。 只片刻,大臣们也纷纷退了出来。想都不用想,耶律璟一定又是叫各部自己看着办。 屋质只能叹息一声,他正举步离开,忽闻声:“北院大王请留步!” 他闻声回眸,只见韩匡嗣规规矩矩一揖,他扬眉不屑:“韩将军有事?” 韩匡嗣则微微笑道:“方陛下梦醒,见大王擅离,使末将传告大王。亥时正,正旦守岁宴,大王再不可擅自离席。” 言罢,韩匡嗣嘴角含笑离去,说不出的得意。 屋质则是愕立,这大朝会擅自离殿可轻可重,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说到大不敬以及谋反罪上去。他甚感难安,只觉这韩匡嗣是替老太太报仇来的。 他思虑片刻,却也无奈笑叹:“兔死狗烹。” 第10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2) 韩匡嗣卸甲换班,出了宫门,见自家驼车于宫外候着,忙趋过去登上车驾。只见韩德让裹着一张银狐大裘在车内悠悠然的午睡。 他甚是不悦,沉声训道:“夜不归宿,倒是何处快活?” 韩德让依然睡着,慵懒至极:“熬鹰六日夜,何曾快活?” 韩匡嗣看了看迷迷糊糊的韩德让,这才发现旁侧架子上立着一只带着眼罩、通身雪白的玉爪海东青,他喜赞道:“好个神俊羽虫儿!无愧千金难得之物。”又喜问道:“可有名儿?” “凌雪。” “可也。”韩匡嗣点点头。 父子说话间,仆从已经呈来煨好的乳粥和煮熟的牛羊肉片、蘸料。 韩匡嗣边吃着,边说道:“四儿,为父寻弹劾北院大王,你料可成与否?”韩德让听着,仍旧闭目懒睡,他则继续得意道:“方大朝会,陛下贪睡,北院大王胆敢擅离。再有漆水郡王惦念先帝,其子对陛下颇有微词,此三人又常私会,倒是由头……” “此事可大可小。”不等他说完,韩德让说道。 韩匡嗣道:“正是可大可小,才可大说。此乃目无君长,大不敬,意与漆水郡王父子谋逆。我等寻机弹劾,其必死无疑也!” 韩德让仍是闭眼说道:“孩儿之意,往小说。” “往小说?”韩匡嗣不解。 韩德让这才伸个懒腰,慵懒着睁开眼,懒懒坐起,说道:“数年来,世宗旧臣死的死、亡的亡,握实职者已不足一手之数。若将他等视为狡兔,韩氏则为皇帝之鹰犬。狡兔死尽,留鹰犬何用?” 韩匡嗣听着不禁哑然,他可没想到这一层去,转念一想又疑道:“那太后之仇……” 韩德让思虑一阵,眼瞅着腰间挂着的“月里朵”微微一哽,又淡漠道:“权术场上,莫谈恩怨。” 韩匡嗣眼见着儿子双眸泛寒,果是老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少顷,他回过神来,说道:“宫中大宴,陛下特旨召汝赴宴。” “召儿做甚?” “天晓得。” 韩德让浅浅一笑,问道:“正旦宫宴,逊宁可去?” 韩匡嗣摇摇头:“不知。”说着又更觉奇怪:“汝整日里念叨逊宁,可是太过亲密了些?” 韩匡嗣思着,越觉着不对。他这个儿子自没了应天太后管教,愈发顽劣不堪。眼见着十八了,身侧也置了好些个标致水灵的丫头伺候,却无一上心,竟常与于越王孙耶律休哥厮混通宵不归。他思及此,突感毛骨悚然。 亥时初,韩匡嗣领着韩德让换了宴饮服进宫赴宴,宫门外已能闻听宴乐声声。父子二人在舍人唱过名后,与众文武大臣、宗室贵戚、各国使节排着班依次而入。 待至宫宴大殿,韩德让随父入座,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总觉着有一种奇异绕在心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良久,他才闹明白,疑道:“宫中如何竟无一女妇?” 韩匡嗣一听,嗤笑说来:“陛下恶妇人,由是里外皆须眉,惟皇后宫中置妇人伺候。陛下亦少见皇后,是以至今无嗣也。”感慨一声,又对韩德让语重心长道:“开天伊始,即立阴阳。自古以来,惟阴阳和合方能万物生。阳配阳、阴配阴,乃失衡,失衡则致祸……” 韩匡嗣正教育着儿子,忽一郎君身着紫貂裘、戴着金饰毡冠,端着龙骧虎步过来,其棱角分明的脸上拧着一双剑眉略带杀气。那郎君倒也不将韩匡嗣放在眼里,一把拧起韩德让的领子,拽起便走。 只见耶律休哥一把将韩德让搡出去,环着双臂,挑眉望道:“凌雪可好?” 韩德让不答,只是笑道:“哥撒气切莫往脸上招呼,陛下召见小弟,若问及,小弟不好回话。” 耶律休哥问道:“噢?倘问及,汝怎说?” “定不可言哥哥之不是。”想了想面色为难道:“可曰……遭狗咬啦。” 耶律休哥听着,眉眼一拧,一记重拳直直砸在他小腹上,他连忙捧腹,一脸痛苦。 耶律休哥则收回拳头,拍拍手道:“此事就此作罢。”转过身,背对着韩德让又说道:“宴上莫贪杯,回头陪你哥来上两巡。” 言罢,整整袍服,冷着脸离去。走出几步,却忍不得微微呲牙,吹了吹肿起的手背,暗骂:“臭小子,又害我。” 韩德让则是窃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块赤铜圆护,看着那面圆护竟被逊宁一拳砸得变了形,但感一阵寒颤。他恶寒着又将护心镜揣了进去,才又回到韩匡嗣身边。 而韩匡嗣见着两人在角落里嘀咕许久,又见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更是满腹郁闷。 须臾,耶律璟出席与文武百官、宗室贵戚、各国使节置酒同饮。君臣饮过一阵,耶律璟才使人将韩匡嗣、韩德让召了过去。 父子二人得令,忙是端了酒樽上前致酒。君臣三人同时饮尽,耶律璟随即摆出一脸慈笑,问道:“姚哥今十七耶?” 韩德让恭敬道:“回陛下,臣十八矣。” “十八韶华,再过五年,待燕燕长些,可令尔等早日嫁娶。届时,姚哥与朕成了甥舅之亲,不枉皇祖母精心安排一场。”耶律璟笑着说来。 皇叔、赵王等人听着更是气上加气,却又不好发作。而耶律璟瞅了瞅皇叔那脸色,真恨不能气死了他,当即办丧。 耶律璟转又对韩德让说道:“朕闻,国子监前日岁考,姚哥着文《论王莽篡国书》,其中有句曰‘莽出于外戚,仁德孝廉,时百姓诵之,百官举之,师友荣之,国主赞之,其誉满中国。及辅政,权益重,莽祸心始见,谋权篡政,乱国之治,其滔天虐民,穷凶恶极,致城池尽废,流毒诸夏,至此国中始知莽之伪,然悔之晚矣。今观其祸,得于伪德惑世,虚仁欺国之谋,成于上下失察,肆其奸惹之过。’此文以史言今、警醒当世,令朕读罢不禁日夜思量。” 韩德让听罢一骇,忙是拜道:“请陛下恕罪,此文乃下臣应试胡乱所作,其论未得深究,多偏颇不实,更不曾言今朝之事。” 耶律璟听着横眉,不悦道:“尔言外之意,乃朕曲解文意?” 韩德让骇出一身冷汗,忙道:“陛下恕罪,下臣贪玩疏学,满纸荒唐文尽是胡言乱语,经不得半分考量。陛下乃承天命而立,聪明慧达,天之骄子;承国九载,人才济济,家国康宁,君臣齐心谱盛世之华章。我大辽得陛下之明治,贤能辈出,奸佞不近,必使国祚延绵。陛下荣耀大辽,国中安有莽贼之辈?即使有,亦感化于陛下明政之下。” 耶律璟听罢,笑道:“小子之言尤甚百灵也。” 左右闻言皆是附笑,韩德让却是捏了一把冷汗。不想自己在国子监胡乱应考之文,竟被耶律璟断章取意,用来暗指耶律屋质伪德惑世,谋反篡政,这用心可是险恶之极。 还不待他放心,耶律璟笑过一阵,又说道:“然朕闻,尔学问极好,今日朕便试你有才、无才。”微思虑一下问道:“依大辽国律,大朝会上臣子擅离,罪当何如?” 第11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3) 耶律璟这一问,莫说耶律屋质与耶律颓昱、耶律胡图但觉一震,便连韩匡嗣也是骇然。不想那乌龙文章被韩德让全盘揽了下来,耶律璟却依旧不放过耶律屋质。比及先前那乌龙文章,这一题却难得多了。 方才还可说是文非本意,可现在若为耶律屋质言“否”,那便是明摆着其心不忠。若言“是”,屋质获刑,其党必怨韩氏,屋质死,余党亦以韩氏为敌。 而耶律休哥见韩德让为难,却是端着看好戏,暗喜道:“叫你小子暗害于我,此现世报倒来得急。” 韩德让滚着冷汗思虑片刻,规规矩矩一拜,回道:“回陛下,老师曾教导下臣,言凡事皆有所起,当审其罪之由是为何。且说那擅离之人,若其前日吃坏肚腹,亦不可于大殿出恭,秽及陛下。” 不等耶律璟再言,耶律屋质倒是一脸从容上前,跪拜着谢罪道:“臣请陛下恕罪,臣前日肚腹受凉,得痢疾之厄。人之三急,确非臣能左右。臣本欲与陛下请辞,然见陛下日夜劳疲,难得休憩,未敢扰陛下以是擅离,恳请陛下恕罪。” 耶律休哥见事也帮衬着起哄道:“北院大王,你瞧你,拉屎也不叫人安生,这大过年的,偏的叫人闹心。” 文武群臣一听此言,竟忍不住齐齐哄笑起来,耶律璟等人则脸色黑沉。韩德让更是强忍着笑,休哥这一句“童言无忌”可谓神来之言。在外间听来,耶律璟因为一个臣子要拉屎这样的小事,就要处死人家,实在是太不仁德了,必将惹来群臣离心离德。 虽然耶律璟本身就不仁德,又爱胡乱杀人,但他也知道臣子的心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历年被滥杀的人中并没有肱骨大臣。而这便是韩德让所言的“往小说”,可他也没想到休哥能将这事儿说得这般的小来。 韩匡嗣也趁机小声提醒耶律璟道:“陛下,各国使节皆在,若仅以此微末之事定罪大臣,恐各国使节传言回国,污蔑陛下名声。” 耶律璟一听,虽是不愿轻易放过这等契机,但这种场合下,怎也得在各国使节面前彰显出大国的风范来。只得故作大度宽屋质之罪,以后再寻契机,但此番也算是给屋质敲了一个警钟。 此事虽了,但耶律璟满目黑沉。他本是要借韩氏之口除了耶律屋质,再使耶律屋质余党针对韩氏。哪料被这一搅和,这一石二鸟之计竟是落空。此刻,他倒是疑心韩氏与屋质媾合了。 耶律璟正气,夷腊葛附于他耳畔小声两句,他才思起,这除了耶律屋质,倒还有一人须得处置。 耶律璟“哈哈”一笑,说道:“北院大王事小,朕本不欲追究。然有一事,可谓大,朕不可不究!”说着,睥睨殿内百官使节,再道:“朕曾下敕,令国之上下不得私抨时政。然有人不尊诏令,私言朝政抨击国主!” 众人一听顿骇,耶律璟倒又望着韩德让问道:“尔知书习律,倒是说说此罪何决?” 韩德让听着为难,先前为屋质开脱,已然获疑。此番若再为人脱罪,待罪的怕就是自己了。 见他迟疑不定,耶律璟又再提声一问:“此罪于国律中,属何类?” 韩德让只得如实答道:“回陛下,‘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对扞制使,而无人臣之礼’属十恶之六曰大不敬。” “当何判?”耶律璟又问。 韩德让颤言道:“当……当斩或绞。” 耶律颓昱、耶律胡图听罢惊愕。耶律胡图更是上前两步指着韩德让,怒骂道:“黄口小儿,休得圣前胡言!” “放肆!”耶律璟怒喝道:“朕可许尔言语来?!” 耶律胡图知失礼,连忙拜道:“陛下圣明,臣父子忠心耿耿,绝无不敬。” 韩德让见状,又有些于心不忍,进言道:“陛下,疏议又曰‘若使无心怨天,唯欲诬构人罪,自依反坐之法,不入十恶之条’。” “反坐?”耶律璟看着韩德让,询道:“朕是否还需传召原告、证人当廷审理呀?” “按章程,当如是。”韩德让答道。 耶律璟闻言,肆笑起:“哈哈哈,此案朕即原告,亦乃证人,” 韩德让倍感无奈,耶律璟不止是原告、证人,还是辽国律法至高裁决者。再为漆水郡王父子辩白两句,不过是挽救一下自己将要沦为一片狼藉的名声。诚然,也有那么一丝于心不忍。 果然,耶律璟分外平静道:“来人,依姚哥判决,将此十恶之臣斩首示众!” 闻着令,一队甲卫来架起耶律胡图,只见他怒目圆睁,指着耶律璟破口大骂道:“不道昏君!大辽亡于尔!” 闻着辱骂之声,耶律璟怒道:“不知悔改,改赐车裂!”甲卫得令拖着耶律胡图下去行刑,然耶律胡图依旧对韩德让、耶律璟破口大骂,其声久不绝于人耳。 而耶律颓昱为子求情不得,只片刻,见得行刑人牵上五头青牛,各束耶律胡图四肢、头五方。但听一声令下,行刑人同时使皮鞭抽打青牛,五头青牛拉扯起耶律胡图的身躯向着五方奋力前行。耶律颓昱见之,一口鲜血呕出,昏厥过去。 听得那耶律胡图一阵阵惨喊,文武百官俱是瘆得心惊胆战。 正此时,翰林李学士趋上前拜道:“陛下,纵其私抨时政,亦罪不至死!纵其违敕,亦不至车裂!纵其有罪,亦当交有司审判!以小儿之一言,处大臣以极刑,此乃覆社稷之举!请陛下慎思!” 耶律璟听罢,却是对韩德让笑道:“姚哥,且听听,人言尔之判有误。” 韩德让听着,却未曾言语。这判决,本就是皇帝假他之口。对是皇帝的,错便是他韩德让的。他不禁苦笑一声,听着那一声声惨喊,即便在寒冬,手心竟也生出了汗。 李学士却是不依不饶,拜求道:“陛下!明察!” “尔与胡图那厮相熟耶?”耶律璟挑眉问道。 李学士言道:“回陛下,下臣不识漆水郡王子!” 耶律璟斥道:“既不识,何苦求情?朕观尔等乃朋党之属!结党营私,谋朝篡政,该当诛杀!” 李学士进言道:“臣不敢欺瞒陛下!” 耶律璟全然不听,更是怒斥道:“尔恁般求情,可是意欲与漆水郡王子同去耶?”李学士闻言一愣,耶律璟又道:“既如此,朕成全尔罢!来人,将此朋属斩首!” 言毕,甲卫将李学士押下斩首,他挣扎大呼道:“陛下如此,恐失社稷!陛下……” 韩德让见事惊骇,他是怎也没想到,此时竟有人枉顾性命,为着一个不相干之人挺身而出。父亲常言,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可这位学士……怎的还避利趋害呢? 第12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4) 韩德让想不通,耶律璟却是不以为意。他可不会向这些威胁他的臣子妥协,于他而言,不过是杀人而已。来一个说情的,杀一个;来两个说情的,杀一双。 只听耶律璟吩咐道:“此不忠之臣,不可殓葬!” 殿下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须臾,又有一戴毡冠的契丹北面官出位道:“陛下!漆水郡王子以言获罪不当诛!李学士以死匡扶社稷,当赏!” 耶律璟冷笑一声:“尔亦其故交?” 那契丹北面官拜道:“臣不识漆水郡王子!然臣识天理,人理,道理!” 耶律璟听着,倒显得无奈道:“罢罢罢,想死的,朕皆成全尔等。”转而呼喝道:“来人,斩!” 甲卫闻令,当即将那契丹押下斩首。那契丹官亦不呼喊,从容淡然,好似斩的是别人一般。 韩德让此时,脑袋里已是空白一片。而耶律璟见之,却是笑着,面容狰狞。 片刻,耶律璟对众臣僚说道:“卫天理者,死已有二!可还有卫天理者?!”他睥睨着文武百官,百官皆不敢动。 须臾,一队行刑官呈来耶律胡图被裂成五块的死尸,报曰:“启禀陛下,耶律胡图受刑已毕!” 耶律璟抬眼望了那碎尸一眼,倒是笑着瞧了瞧他的文武百官们,斥道:“天理?朕即契丹之日,大辽之天!朕即天理!” 百官闻言,当即齐齐跪下,高呼万岁。只一下官未曾跪拜,反是站立着,在这满殿屈身者中,显得甚是高大。 耶律夷腊葛见之,喝道:“贱臣!何不拜?!” 那人昂首言道:“君非君,臣非臣,故臣不拜!天非天,理非理,故臣不拜!吾乃士,受教于圣人,故臣不拜无道昏君!” 其声铿锵有力,震耳发聩,竟将满殿屈身文武说得掩面遮羞。 耶律夷腊葛指其面,大喝道:“大胆!速与陛下认罪,可恕尔狂悖之言!”又以眼神示意他快认罪,以免君怒,要了他性命。 那人却是半点不领情,闭目摇头说道:“下臣之狂言,怎及陛下之狂行!” 耶律璟大怒:“杀!杀!” 不待甲卫上前,那人转身一冲,“砰”地一声,脑门狠狠磕在大殿立柱上。顿时,鲜血顺着人脸流淌,看得在座是目瞪口呆。 耶律璟仍不解气,骂道:“贱奴!朕必使尔挫骨扬灰!” 韩德让不禁起身,忿然道:“其乃忠义大夫,非为贱奴!” 耶律夷腊葛呵斥道:“主前岂容不敬!” 韩德让怒恨,韩匡嗣倒是连忙拉了拉他,劝道:“快与陛下请罪!” 韩德让立着不动,只与耶律璟对峙着。 见儿子不动,韩匡嗣只得自己上前,伏拜道:“陛下恕罪,臣子年少轻狂,口不择言。”他再拉韩德让,却仍是不动。 倒是耶律休哥见耶律璟杀意渐浓,起身一脚踹在韩德让脚弯处,将他踹跪下,又上前进言道:“陛下!今正旦,当天下同乐,尊正神,祈国运。何必为一二下臣闹心,伤及陛下龙体?况乎,韩家郎乃陛下外甥女婿,亲缘既在,何苦相仇。” 耶律休哥这一开头,好些官员也纷纷好言相劝。耶律夷腊葛虽是与耶律璟一个鼻孔出气的结义兄弟,可眼见为着此事,死了三个不相干的,他也觉此番当真是做过了。 他也在耶律璟耳边劝道:“陛下,罪已伏诛,不必再节外生枝。” 得耶律夷腊葛劝谏,耶律璟倒也收起怒气,笑着来拍拍韩德让,对百官说道:“姚哥乃朕好女婿,今诛逆有功,敕荫补东头供奉官,从八品。”又瞪着韩德让道:“好女婿,还不谢恩?” 韩德让跪着,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舍人将符契送上,他也不接,韩匡嗣推了推他,但他仍是不动。 耶律璟见状,面色瞬黑,厉声问道:“怎的?咱一家人,还未是一条心么?” 韩德让攥拳忍道:“臣不敢!臣身无尺寸之功,又无治世之才,只恐司之不善。臣尚未及冠,年幼资浅,尚需历练,待臣修得文武艺,方敢为陛下鞍前马后。” 耶律璟冷笑道:“尔受皇祖母真传,论及谋思,满朝文武捆作一束亦不及皇祖母之万一。强将手下岂有弱兵,乃不欲为朕尽忠也。” 见耶律璟怒,韩德让却是淡然稽首道:“臣不敢抗旨,臣志在治学,于政事莫知。臣请陛下赐臣官文,使臣远游治学,乞陛下恩准,臣感恩不尽!” 耶律璟恶目瞪着他:“当真不识好歹!不知亲疏!罢,罢,尔既无忠君之思,限尔三日离京,永世不得归!” 韩匡嗣听着一骇,如此这般与那流放何异?他忙是请罪道:“陛下,臣子年幼,不识好歹……” 不待他言毕,韩德让却已拜道:“臣谢陛下圣恩!” 耶律璟见他毫无认错之意,更是顺手抓起一只金碗砸去,怒道:“滚!滚!” “臣尊命!”他三叩,躬身退出。韩匡嗣则是又急又气,却是说甚也无用。 兀自走出宫门,他长长舒了口气,好似轻松不少。正走着,耶律休哥追了上来。 还不待说话,韩德让先叹息一气,笑道:“这一走,再无人与哥哥把酒,再无人与哥哥弯弓射雕,再无人窃哥哥宝物。” 耶律休哥道:“你我如旭日,何与暮阳争无期?”又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今正旦,咱不争是非过往,只争朝夕斗酒。” 听着此言,兄弟二人会心一笑,往承天门城楼上对饮,俯瞰上京,互灌了个酩酊大醉。直至次日下午,他二人才各自驭马回府。 韩德让晕晕乎乎刚进院门,门吏便来揖道:“四郎,阿郎于金鳞楼待汝说话。”闻着人声,他才回过神来,含糊应声忙往金鳞楼去。 至金鳞楼,却见几名粗使杂役正搭梯摘匾,甚觉奇异,瞅了两眼方往屋内跨去。 待僮仆挑开帷幕,屋内的热气竟使屋外的雪花变了轨迹。见少主进了屋,韩匡嗣亲随韩思复,忙使侍仆为其摘取雪帽、裘衣,弹拂身上沾染的雪尘。 韩德让疑问道:“复叔,父亲尤爱此匾,今怎摘了去?” 韩思复笑道:“阿郎欲复号‘三省’,因使小斯摘之。” “三省?”韩德让疑道,不知父亲这又是起的什么心思。 第13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5) 这金鳞楼落于韩家大院东角僻静之地,小径曲通,其楼重三,内藏万卷书,乃韩匡嗣最爱之所。虽不常往,然每每有思,方于此小住几日。 这“金鳞”二字说来也还有个故事。 昔,楼起,韩知古使三子韩匡嗣、五子韩匡美各题名,择嘉者而用之。韩匡美拟名“三省楼”,取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而韩匡嗣却题“金鳞楼”。 韩知古问:“何意?” 韩匡嗣回曰:“可化龙。” 韩知古闻言大笑,转而吩咐僮仆道:“制匾三省楼。” 这一试,韩匡嗣本败落。然诘旦,韩知古又使匠造于楼前掘出一池,养了一池金鳞锦鲤。 及韩知古薨,韩匡嗣承家。一日,韩匡嗣行至三省楼前,思起当年落败,颇为不甘。仍觉那“金鳞”最为合适,既而使人撤匾,更楼号为“金鳞楼”。 韩德让趋步上楼,韩思复等人紧随侍奉,提醒道:“四郎,三楼有客。” “谁?” “司天魏公。” “司天?”韩德让停下脚步,嗤道:“金鳞故梦,岂托鬼神?” 韩思复闻言,忙止道:“四郎慎言。”韩德让得止不语。 上得三楼,先见得一面屏风,上有八字“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他转入屏风内,果见一中年文士与韩匡嗣对坐谈笑。 韩德让见父亲稽拜道:“阿爷安康。” “起。”韩匡嗣转又吩咐道:“四郎,见过魏司天。” 韩德让闻言,对魏璘揖道:“魏司天安康。” 魏璘悠悠起身,还礼道:“少君安康。”说着,他对韩德让上下来回打量一番,忽又吃惊不已。 韩匡嗣瞧着此景,奇道:“司天有何指教?”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言讫,魏璘对韩匡嗣揖道:“在下告辞,韩公自珍。”说罢,退出。 韩匡嗣亲送魏璘下楼,却也不解那五言诗。待他回来,正闻得韩德让蔑道:“蒙魌之辈。” 韩匡嗣训道:“休得胡言,魏公卜无不准,真神人也。” 韩德让却冷哼道:“儿观此人非善类,阿爷谨慎往来。” “何出此言?”韩匡嗣边坐边问。 “此人善卜不假,然其为人不淑。昔察割谋逆,其为之私卜,谓曰:‘大王之数,得一日矣,宜慎之。’察割得此言,不日即乱。及察割获诛,陛下念其善卜,特赦之。然其不思悔改,又与太平王、卫王之流往来。今陛下未追究便罢,若追究……侥幸之事,可一不可再。” 韩匡嗣闻言捋须,思道:“我儿言之有理。” 韩德让又好奇道:“阿爷请魏司天所卜何事?” 韩匡嗣蹙眉道:“为尔请期行冠礼。” “冠礼?”韩德让惊诧,男子二十而冠,而他才十八。 韩匡嗣道:“此一去,不知经年几许。为父计较,不若先行冠礼,往后遇事,汝可自行做主,不必事事请示家里。”沉思片刻,又说道:“四儿,尔且往岳家避忌,待些许年陛下忘却此事,再图。” 于抢冠一事,他倒没异议,江湖行走,成年人总比未成年人少受些欺负。去萧思温处也没甚异议,好歹是个不错的靠山。 倒是想起昨夜宫宴之事,疑问道:“阿爷,儿有一事请教。” “说。” 韩德让问道:“阿爷,何为士?” 韩匡嗣闻言不解,不知儿子为何这般问起。迟疑片刻,却也解道:“通古今,辩然不,谓之士;以才智用者,谓之士;学以居位,曰士;” 听父亲这背书般的解释,韩德让却是摇了摇头。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知道这不完全准确。 昨夜那人于帝前,敢一句“吾乃士,受教于圣人,故而不拜无道昏君!”这“士”又岂是这般表浅之意? “文重是非,轻利害;武重然诺,轻生死;为大理仗义、为社稷仗言者,此之谓士也。” 闻着声,韩德让回头,上来之人正是五叔韩匡美。他忙是拜谒。 韩匡美扶起他:“不必磕。”又对韩匡嗣笑道:“三哥去己之金鳞,更弟之三省,何意耶?” “认输,可否?”韩匡嗣挑眉。 韩匡美却是得意道:“不敢,不敢。弟之自省,安敢与三哥金鳞之志相媲。” 韩匡嗣见韩匡美酸自己,只剜了他一眼,倒也不与他争胜,争了几十年了,早乏了。 见韩匡嗣不来争,韩匡美也是没趣,敛起笑容,说道:“三哥,今晨事况,漆水郡王气急无救,于寅时正薨了。” 韩匡嗣吸了一口凉气,这仇恨是结大了,直叹耶律夷腊葛用招太毒。 果然,次日天尚未大亮,耶律颓昱次子耶律兀鲁,着斩衰服引一百奴驰马过街,横刀立马将韩家大门堵了个严实。那漆水郡王府明知罪魁祸首乃耶律璟,可臣对君能有甚办法,要报仇只能寻从凶去。 时,韩德让正身着采衣、童子履、朱锦束发,跪于家庙内。因事出急迫,未请宾客,其二伯、四叔、七叔、十叔也未及卸职归来。仅由魏司天为大宾唱赞,父亲主礼,五叔韩匡美、六叔韩匡胤、十一叔韩唐兀都捧冠协礼,一众族中兄弟观礼,仪式也一度从简。 忽闻,外间高声呼道:“将那牙碎小儿交出,否则,待我等攻入,必是一个活口不留!” 韩德让闻声担忧道:“阿爷……” “休管他。”韩匡嗣淡然着。 主持人关注着滴漏,报道:“吉时至,一加缁布冠!” 韩匡嗣自韩匡美所捧匣中,捧出缁布冠,仔细端正地为韩德让戴上。 司天魏璘唱祝词道:“今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冠毕,韩德让谢礼,又由仆从领往东室更换玄端服、玄裳、爵韠、黑履、系缁带。再入庙见祖宗,三叩三拜,再由宾赞者去掉缁布冠。 主持又报道:“次授皮弁!” 韩匡嗣刚是捧起皮弁欲加戴,又听得几声“咚!咚!”闷响,堂内众人惧是一惊。 韩匡美愕然道:“撞上门了。” “惧之做甚,他家有人,我家没有么?”韩唐兀都怒道:“侄儿们,随十一叔抄家伙去,看谁敢动咱韩家人!” 韩唐兀都这振臂一呼,小辈儿郎们个个不嫌事大,雀跃着就要跟上。韩唐兀都乃是韩知古第十一子,年纪倒比这些侄儿们大不得多少。 他刚引着人出门,四名丫鬟扶着太夫人立身门口,冷颜问道:“冠礼可是完满了?” “尚、尚未。”韩唐兀都矮身回道。 太夫人横眉道:“尔乃长辈,正事未毕,呼喝个甚?”又环眼瞧了瞧:“一群猴狲似的!” 听老祖这一训,又各回各位。 魏璘又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合着祝词,韩匡嗣为韩德让戴上皮弁,韩德让再拜父亲、祖宗。起身,再回东室,由仆人伺候更换皮弁服、素积、素韠、白履、缁带。入庙又三叩三拜父亲、祖宗。 主持报道:“三加爵弁!” 魏璘再唱祝词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韩匡嗣在赞声下,为其戴上爵弁。韩德让拜谢父亲、祖宗后,再回东室,由仆从更换纯衣、纁裳、韎韐、纁履、缁带。再入庙,拜父亲、祖宗。 三冠圆满,韩匡嗣殷殷嘱咐道:“吾儿德让,今尔成年,脱蒙去幼,是为大人。父为尔加汉字‘致尧’契丹字‘兴宁’,愿尔承先贤之德,修身齐家,兴吾宗族!此为父殷切所望,愿儿勿负。” 韩德让伏身大拜,回道:“父祖之殷望,儿没齿不忘。定效法祖宗,修治家业。” 韩匡嗣扶起他道:“今滋事者在外,为父及兄弟叔伯便不送尔啦,叫尔母亲姊妹送一程去。”说着,又转头对家众说道:“儿郎们,抄家伙去!敢撞咱家的门!当我韩家无男儿么!” 第14章 正旦宴贤士血谏(6) 得了家主之令,那一班韩家儿郎,无论老小主仆,皆是执了弓弩长短兵刃列阵而往。 临街数道朱门齐开,倒是将漆水郡王次子耶律兀鲁诧了一下。这韩家什么不多,就儿子多。 韩知古就生了十一子,韩匡嗣又生了九子。嫡的、庶的、宗的、旁的,两辈人加起来不下五十,还不计那领职在外,没归家的。再加上奴仆、小厮、扈从、护院,三五百儿郎都是有的。 他这余惊未了,那韩家儿郎后头自分两行,从中又走出一小队来。这小队中兵刃倒简单许多,清一色刀盾。但细看之下,却叫耶律兀鲁更愕了。 此小队,乃是韩匡嗣夫人欧妮·拏思引着一班妯娌、儿媳执兵而来。 “未闻韩家恁多人啊。”耶律兀鲁小声问左右随从。 那随从亦小声回道:“如此,人尚未齐呐,尚有天成、临海、镇安、彰武四节度使领职于外。小的早前给郎君说过,韩太师为太祖掌汉兵多年。其子多领军职,纳媳,亦得奚汉将门之女;其女所嫁,亦奚汉将门之子。韩太师一门,无论男女皆是上马能战之人。” 见耶律兀鲁与扈从嘀嘀咕咕良久,韩唐兀都喝道:“尔等磨磨唧唧,打是不打!” 听着韩唐兀都叫嚷,耶律兀鲁倒是整整神色,呵道:“急甚?将你家那恶小子交出,给我父兄殉了去,咱两家之仇便了结了!” “呵,撞坏我家门,便想就此了结?问过爷们儿这双铁鞭未?”韩唐兀都扬扬手中钝器。 韩匡嗣和韩匡美倒也不阻止这弟弟扯皮,拖些时间,正好叫韩德让走得远远的。 而耶律兀鲁则是连脸都气绿了去,我家父兄死得恁惨烈,你却只在乎你家的门? 耶律兀鲁咬牙恨道:“你家门了不起么?!信否,我一把火给尔烧成灰飞!” “如此,来战便是!婆婆妈妈娘们似的,带把了未?”韩唐兀都说着,倒是双鞭一展,摆开了架势。 耶律兀鲁本就怀着父兄之恨,又被激得下不来台,当即拍马挺枪刺来。 只见韩唐兀都移步微避,双鞭巧卸骑枪,枪尖偏去,韩唐兀都又顺势甩鞭击在马脑。马颅骨顿时凹下去一道槽,嘶鸣之下,倒是将耶律兀鲁甩了下来。 耶律兀鲁滚地而起,更是羞怒道:“给我踏马冲进去,叫韩家老小……” “屠了韩家,对郎君有甚好处?” 听着来声,耶律兀鲁抬头望,只见那墙头之上坐着的正是韩德让。他身裹皮袄,还挎着包袱、横刀,腰间蹀躞带也挂满了野外行走之工具。 但见韩德让跃下墙头,韩匡嗣惊道:“叫你走,怎不听话?” 韩德让笑道:“孩儿今日成人,可自作主张啦。” 韩匡嗣听着面色一青。韩德让倒也不理会父亲,只对耶律兀鲁说道:“复仇乃人之常情,亦愚蠢之举。” 耶律兀鲁怒道:“复仇便是复仇,尔不愿殉葬,我便拿了你去殉。” 韩德让走近说道:“在下殉了,郎君能得到甚好处?在下若不殉,郎君又失了甚好处?” 耶律兀鲁说道:“休拿言辞诓我!今儿个,你殉定了。” “当真是愚不可及!”韩德让冷笑一声道:“且不说,郎君人马不及我家,如何能拿了我去?令兄、令父方因忤逆陛下判罪而死,尔为家属半点不悔过,现下却来寻我复仇,陛下将如何看待此事?是思,漆水郡王府心怀仇恨,今寻韩家郎复仇,来日可是要寻陛下复仇?国中素来皇族谋逆不绝,人竞可疑,郎君不避忌些,反迎头赶上。在下殉了没甚要紧,过不得两日,郎君必被斩草除根,追着就来。如此局面,谁也落不着好不是?” 耶律兀鲁道:“你、你休要胡言!” 韩德让道:“胡言与否,郎君自个儿无个算计么?陛下视令父兄为逆臣,于陛下眼中郎君便无罪么?父子兄弟同居一檐之下,岂无半点通谋?” “你……” “若我处于郎君之位,首要之事,上表撇清自个儿,表述忠心,保得自个儿性命不受牵连要紧。其次……”韩德让说着靠近耶律兀鲁耳旁,微微一笑,小声说道:“若郎君父兄皆在,郎君次子,如何嗣承家业?郎君若非要与在下纠缠此事,在下亦非逆来顺受之辈,届时,免不得要鱼死网破。鱼死了便罢,网破了……那漆水郡王府家业又叫谁继承了去?” 耶律兀鲁深吸一气,转又咬牙笑道:“这般说来,我倒要谢你了?” “谢我不必,皆是托陛下之福。”韩德让说着,又浅笑道:“生者自有其道,可莫叫死者牵累了去。自然,郎君来亦来了,带着此般架势灰溜溜回去,面上亦不甚好看。于外庭打砸一番,倒可也。” 韩德让侧目看着耶律兀鲁脸色,这利害说透了,台阶也给了,是个脑子正常的,也知道该如何做。 耶律兀鲁倒也是犹疑,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不能明晓了利害,还去犯傻。 耶律兀鲁犹豫片刻,对奴仆令道:“把前庭给我砸了!” 见又要闯门,韩唐兀都横鞭道:“谁敢!” “十一叔。”韩德让止道,又对耶律兀鲁笑道:“就三间屋,意思意思得了。砸多了,我阿爷心疼。” 耶律兀鲁恨道:“爷们儿偏要砸四间!” 闻得此言,韩德让倒觉这人好生幼稚。三间也好,四间也罢,有甚可计较的。他倒是扬扬手,以示同意。 那耶律兀鲁倒也守信用,领着人将韩家前庭砸了四间屋。那稀里哗啦的,砸得韩匡嗣心疼极了。但比及冤冤相报何时了,总归是损失最小的。 而耶律兀鲁怀着怒气来,却也是带着庆幸去,好在没铸成大错,将家业便宜了别的兄弟叔伯。这一茬,脸面寻得了,孝道表示了,剩下的就该及时向皇帝表忠心承家继业去。 当耶律璟得知耶律兀鲁带着人将韩家打砸了,韩家连声都没吭时,他也是好乐。却也暗骂耶律兀鲁那小子,是个胆小的,都冲上门了,也没杀两个人来瞧瞧。 第15章 南京府初见燕燕(1) 转眼三月草长,南京幽州已退去银装,树丫上的花苞渐次开放。南京留守邸中,三个小丫头在树下嬉闹,侍女们则立身一旁说笑。 眼见萧伊兰与萧燕燕嬉闹变真打,侍女们忙是将二人分开,不料这两位少主反是打得滚做一团,而年长些的伊兰竟被年幼的燕燕压在身下抓扯。 萧胡辇连忙拖开萧燕燕,哪知三言两语不和,伊兰与燕燕又再动起手来,这下也不知是谁出的手,倒是将胡辇的脸上抓出了几道血印。 “住手!” 听萧思温一声厉喝,萧伊兰与萧燕燕方才同时停了手脚,却是互瞪着对方,谁也不服气。倒是两个侍女见着萧胡辇的小脸上出了血,惊骇一下,连忙展了绢帕来替萧胡辇止血。 萧思温看看打得蓬头垢面的三个女儿,横眉怒目道:“混帐!尔等将此院收拾洁净方可用膳!” “世伯,大妹当免。” 如流水击石般的声音传来,三个丫头这才见着父亲身边立着一位大哥哥,脚蹬乌皮靴,头戴软脚幞头,一袭靛蓝右衽圆领布袍,衬得其面色若玉,立身在那回廊之中,如玉树临风。 又见其按着腰间横刀,别着一柄骨朵,蹀躞上挂着小刀、玉锥、火镰等物,英姿勃发。 不待仨丫头认出来人是谁,萧思温愠色道:“唤四哥!” 三个丫头各自努嘴道:“四哥!” 韩德让只是莞尔一笑,这三个丫头的动作他可都是看在了眼里,萧胡辇只是个劝架的,架没劝开,反被萧伊兰抓了脸,这已经够委屈了,若还要陪着受罚那可就真是冤死了。 然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小未婚妻跟他想象中相却甚远。他私以为萧燕燕生于公主府,当是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可没成想到,才六岁竟已泼辣至此。 而沂国公主听萧思温那一声怒喝,忙是出来,才见得三个打得蓬头垢面的女儿。又见韩德让也来了,只觉丫头们这模样儿可是丢了脸面。 见萧思温一声不吭径直往幕阁去,韩德让也对沂国公主行过礼后,随着萧思温过去。 萧思温将佩刀往刀架上一放,公主随后领了婢女端来热水,给两人洗去脸上、手上的风尘,并上好茶果点心。顺便为那三个小丫头求情。 萧思温听着唠叨却念上一句:“慈母多败儿。” 沂国公主一听萧思温抱怨,秀眉微拧。 萧思温连忙微微退步扬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见沂国公主怒气,再低下一声,赔笑道:“公主息怒,如此,可使其等将韩郎子住所收拾收拾,算得罚过。” 见沂国公主仍是不退,又低首长揖道:“公主明鉴,有过不罚,来日必为祸一方。” 沂国公主见萧思温已经做到这般份上了,且有外人在,便也不再多求,当是给萧思温面子。 目送沂国公主离去,可却更叫韩德让心中戚戚,完全可以想象,待与那身份高贵且泼辣至极的萧三娘子成婚后,会不会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能被赏个薄面。 待沂国公主远去,萧思温方才回首问道:“令尊近来可好?自五年前一别,使吾甚为挂念。” 韩德让道:“多谢世伯挂念,家父安好。” 萧思温笑着坐下,又疑道:“汝正月离家,何三月方至幽州?临潢府距幽州,何时这般远来?” 韩德让道:“途中往别处见识少许。” “年少玩乐无妨,然必张弛有度,公主尤爱燕燕。”萧思温笑着提醒道。 韩德让听着自也受教,忙向岳丈保证道:“燕燕灵动活泼,小侄自视燕燕若明珠。” 萧思温听着满意,笑着点点头,又问道:“尔时前言急事,乃何?” 韩德让见萧思温问起,忙将地图搁在案上。萧思温见地图疑惑,韩德让则边指着边说来:“小侄于边境听得些消息。传言,开年伊始,周发徐、宿、周、单等州丁夫数万浚汴河。又发滑、亳二州丁夫浚五丈河,东流于定陶,入济,以通青、郓水运之路。又疏蔡河,以通陈、颍水运之路。” “此水路自南贯北,而我部谍报也有说今年燕北之地将领频更。此莫非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萧思温看着凝眉,这显然是周在为运送辎重与军队做准备。 韩德让进言道:“恐此两月之间,世伯需早做筹谋。”说着,端起茶碗挨在唇边小啜一口:“小侄且安置,不扰世伯部署。” 韩德让揖退,刚出幕阁,萧思温便将亲卫一一唤来,吩咐一阵,又各自分头急行。 这一日,幕府谋士往来不绝。韩德让则由小厮引领往去客房安置,刚转过回廊,便听得那三姐妹又是吵嚷了起来,只见萧胡辇跺脚道:“尔等究是来收拾的,还是捣乱了来?!” 萧伊兰指着萧燕燕高声道:“休来怪我,有她便没我。” “那尔怎不死了去。”萧燕燕倒是悠悠道,气得萧伊兰扬起手又要打来。 萧胡辇忙是抱住了她,燕燕却扬着小脸道:“长姊不必拦着,她打不过我。” 胡辇更是气道:“汝可少说两句罢,小祖宗。” 见此情景,韩德让背脊发凉。在沂国公主的过分宠溺之下,不仅泼辣还毒舌。瞧这架势,来日为祸一方未必,但为祸他这丈夫,想必是肯定的。 韩德让正是暗叹,沂国公主已是领着仆从来,就当着他的面儿吩咐道:“驸马想一出是一出,少主们金枝玉叶,何能做得些低贱之事。乌兰,使几个麻利婆子将客房好生收拾。再领三位少主梳洗打扮去。” 转又对韩德让笑道:“韩郎子先往偏厅中暂歇。怨本宫与驸马太宠溺雅雅克,以至顽劣了些,韩郎子往后多担待。” “雅雅克?”韩德让疑惑。 沂国公主嫣笑道:“雅雅克乃燕燕乳名。” 韩德让听着不悦,六年了,自个儿幼妻的乳名,自个儿竟是不知道的。 自踏进这留守邸起,每个人、每句话都是在明里暗里告诫他“萧燕燕是尔这般奴才高攀不起的,尔得如我等般宠着她,护着她,捧着她,纵着她。否则,我等不高兴了,便要叫尔这卑贱女婿好看。” 第16章 南京府初见燕燕(2) 暮阳西垂,不时便月朗星稀。萧思温与一众幕僚会议过后,便回后舍设家宴给韩德让接风。 此番三个丫头梳洗了泥垢,打扮了出来,倒是个个白嫩清秀。而他见萧燕燕佩戴着的璎珞上,挂着那颗定亲时的“月里朵”,倒是没由来的亲近些,仿佛大妈妈还在耳边垂训一般。 萧思温邀道:“韩郎子快入座罢。” 韩德让依位次坐下,却见燕燕那一双如星耀般的明眸来回打量自己,仿佛看着甚稀奇。他忍不得,问道:“三妹有何疑惑?” 萧燕燕说道:“都说四哥哥乃我夫君,何为夫君?” 韩德让思了思道:“与燕燕朝夕相伴之人便是。” 萧燕燕笑道:“与我朝夕相伴……可是与阿黄一样了?” 韩德让问:“阿黄是谁?” 萧燕燕扬眉道:“大黄狗啊。” “雅雅克!”萧思温当下喝止,再一看韩德让那脸色,甭提多难看。 而韩德让也真是一忍再忍,若放在它处,他可能已经掀了桌子。只在此处,他得硬生生将那股怒气忍下,笑道:“似三妹这般金枝玉叶,夫君确可做狗用,然狗,可真做不得夫君来用。” 沂国公主笑中含怒道:“韩郎子,三妹年不过六岁,无论说出甚话来,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尔已是行过冠礼,读过诗书之人,当雅量些。” 韩德让真是哭笑不得。你女儿这般,你夫妻只护着、宠着,教坏了,却叫我来雅量?此番真是万般难忍了。 他先认过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又悠悠笑道:“晚辈思起个趣事。说,唐宣宗欲为万寿公主选驸马,相公白敏中荐才俊郑颢,其后公主大婚不提。只说,数年之后,白敏中将外放任事,却往宣宗圣前哭诉道‘臣曾荐郑公为驸马,令其记恨于心。臣今离京,恐驸马于圣前诋毁,请陛下明鉴!’宣宗却说:‘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萧胡辇不解道:“白敏中荐郑颢为驸马,乃其恩人也,怎还记恨了?” 韩德让笑道:“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 “韩德让,你怎个意思?!”沂国公主怒道。 韩德让起身恭道:“小奴自知配不上萧氏,不若这婚约就此作罢,各寻良配。”言毕,倒是行礼躬身退去了。 沂国公主望着那背影更是气恼道:“低贱东西!胆敢退婚!” 任凭沂国公主如何怒气,萧思温倒是不紧不慢,夹起菜悠悠吃着。 公主见之更怒,一把将象牙着打下,说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瞧瞧你选的好女婿!” 萧思温却又端起酒杯,品酒乐道:“真是个好女婿。” 韩德让刚转过回廊,却听得背后一阵犬吠,他蓦然回首,正见着萧燕燕牵了一条大黄狗来。 那萧燕燕见着他,倒是嬉笑着招呼道:“四哥哥,四哥哥……” 韩德让凝眉不悦道:“做甚?” 萧燕燕笑嘻嘻说道:“喏,四哥哥先前不是问阿黄乃谁么?这便是阿黄啦,叫尔等认识认识。” “可是没完了?”韩德让气道,若是在无人之地,定要暴揍这虎丫头一番。 萧燕燕却一脸天真道:“四哥哥,那夫君到底是甚?” 韩德让强忍着抓狂,咬牙切齿道:“夫君、夫君便是与你生儿育女过日子的男人!” 萧燕燕恍然大悟道:“噢……阿黄与阿黑已下了一窝崽崽啦,那阿黑便是阿黄的夫君啦。如此说来,我以后要给四哥下崽崽的?” 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呀?什么阿黑、阿黄、崽崽的?听得韩德让几乎风中凌乱,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摊上个这样的媳妇。 见韩德让没有理会,萧燕燕想了想,又笑道:“那四哥哥可以下崽崽么?” 韩德让更气得脸色铁青,却还需忍道:“下不了。” 萧燕燕扬着小脸问道:“为何?” 为何?为何?自然因我是男人,可要是这一说,怕又要问“哥哥为何是男人?”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可那虎丫头眼儿巴巴地、一脸正经地望着,仿如渴求真知一般。 两人一仰望、一俯看,对视间默了半晌。忽而,韩德让单膝蹲了下来,这才发现蹲着的自己,与站着的小燕燕差不多高。 是啊,她总归只是个六岁孩童,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她只是在直抒自己的疑惑,并没有什么含沙射影。或是自己因今日沂国公主与萧思温的态度,而太过敏感了些。 他试着伸手抚了抚萧燕燕的脑袋,说道:“燕燕尚小,这些事待燕燕大了,自然知晓。” 萧燕燕疑道:“那要多大才知晓?” 韩德让笑道:“大致……四哥哥这般大吧。” “四哥哥多大?” “十八。” “哦,我今年六岁,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萧燕燕掰着手指算着,想了想:“好久哦。” 韩德让比划着:“不久不久,燕燕初生时,我抱着还未及一玉枕大呢。一晃眼,不也这般高了。” 他说着,倒叫自己心凉了半截。逝者如川,这日子混着混着着实不慢,说着五六年,当真是一晃就过去了。到了五六年后,真将这媳妇娶了回去……不敢想象。 萧燕燕见韩德让沉思,扬眉问道:“四哥哥思何?” 韩德让问道:“燕燕平日里,都读些甚么书?” 萧燕燕道:“阿爷闲时,教我等念些个《毛诗》《唐诗》;阿爷忙时……便不念了。” “未请夫子么?” “原先请啦。”萧燕燕自豪道:“可都叫我与阿姊揍跑啦。” 韩德让瞧她那自豪的小神色,真是不知当笑还是当哭。 又听萧燕燕说道:“阿娘说,女儿家嘛,识几个字便成。如今在父母膝下,可劲着玩儿,来日你姊仨皆嫁了出去,父母身侧便没了血脉。家里无男丁襄持,你姊仨凶悍些也好,免叫夫家欺凌了去。” “原是这般呐。”韩德让此时才恍然大悟。 沂国公主与萧思温虽是身份尊贵,可惜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生燕燕时又是引动胎气早产,自那之后沂国公主身子骨便不怎好了,这许多年再没怀过胎。 莫说这三姊妹将来无兄弟掌权,易受欺凌。就沂国公主那几个帝王亲兄弟,也没一个靠得住的。想来沂国公主便是认为,这人呐,还得靠自个儿,才对这三姊妹如此娇养。 至少,往后不必在夫家逆来顺受,若是被丈夫给欺负了,也可凭自身武艺揍回去。 第17章 南京府初见燕燕(3) 一连数日,萧思温始终在外忙着调配城防物资,更是顾不上女儿们的教养。眼见着那仨丫头上房揭瓦、驰马斗殴,韩德让总也放心不得。 萧胡辇、萧伊兰怎么胡作非为都罢了。可萧燕燕……那可是自家亲媳妇儿,是要过一辈子的,总不能娶了回去,天天闺房互殴吧?内事不宁,外事如何? “既如此,你夫妇不教,我来教罢。”韩德让自思着,请得萧思温同意,于邸中重开了课堂。 沂国公主虽是怎也不待见这汉儿女婿,可自那日气得韩德让说出了“退婚”之言后,倒也收敛了些许。韩德让纵有千般不配,也比那些自视高贵、爱酗酒打媳妇的皇族男儿们好。 而韩德让也知晓,凭白无故的叫这三位掌上明珠好好读书去,定是行不通的。思来想去,先将人威慑了,再执教便要简单许多。 这日,他晨早起来,便是提着铜锣挨间挨间地将仨丫头敲了起来,而后皆穿上了皮甲,领往教场去。沂国公主得报,不知这小子要对女儿们做什么,倒也担忧着赶紧过去看看。 只见着胡辇与一护卫各执木刀比试,那护卫哪里敢对少主下手,接连挨了好几下。胡辇甚是得意,萧燕燕与萧伊兰也免不得为大姐鼓舞。 “得意个甚?人让着你呢?”韩德让悠悠道。 萧胡辇努嘴不悦,自己本就武艺高强,需谁让着了。她倒不服气,举刀指着韩德让说道:“那四哥来试试。” 韩德让侧目看了看沂国公主,笑道:“为兄可不敢,待往后,大妹若与自家夫君动了手,自是知晓,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 沂国公主不悦道:“你这阴阳怪气的,怎个意思?” 韩德让笑道:“小婿家教里,不酗酒、不打媳妇,三妹自是无忧。可那皇族中嘛……义宗(耶律倍)算脾性温和了……” 沂国公主自是知晓,皇族男子中,耶律倍受汉化最深,脾性最温和,可打起媳妇来下手也是未有半点怜惜。曾于酒后,打得嫔妾夏氏多处骨折。 更别说皇叔、赵王、卫王、翼王、太平王之流,那是动辄黥面、鞭挞、投入水火,弄死了也不算个事儿。也正是深知那些个皇族男儿的臭脾性,才觉女儿们凶悍些好。 沂国公主正思着,萧胡辇也愠道:“阿娘,四哥瞧不起我,我要与他比试。” 沂国公主叹了口气,说道:“既是比试,点到即止,莫伤了人。” 终于得了沂国公主默认,韩德让倒是要趁机好好教训教训姐仨了。只见他手搭着擂台边沿,轻轻一撑,人便翻了上去,干脆利落得叫胡辇都没看清是怎上来的。 “未免伤了大妹,我空手。”韩德让笑着,展开双手。 萧胡辇挥刀来斩,韩德让侧身一让避开刀锋,顺势拧起萧胡辇衣襟一把提拎起来,再往下摔砸而去。 而萧胡辇早被那似猛兽扑来一般,无法抗拒的力量感吓懵了,恍然间只觉自己比一只小羊羔还弱小。 公主见势惊叫:“住手!” 萧胡辇虽是被摔下去的,但韩德让收着力道,并没有摔狠,只是摔得疼了些。 韩德让用手指抵在萧胡辇脖子上:“若是敌人,这一刀已刺下去了。” 萧胡辇愣了半晌,这才“哇哇”哭了出来:“尔等都糊弄我,呜呜呜……” 沂国公主赶紧来抱起胡辇开解道:“四哥是男儿家,又年长许多,又乃将门出身,比不过当是该的。” 萧胡辇哭道:“女儿亦是将门出身呐。” 望着女儿泪目,沂国公主也没处回答去。你们倒算得哪门子将门?就你们那父亲,整天里舞文弄墨、附庸风雅,领着军职却没打过胜仗。 片刻,倒是萧燕燕说道:“我来与哥哥比试。” “还没完了?收拾收拾,用膳去。”沂国公主令道,萧燕燕昂首道:“我能赢他。” 她全然不顾母亲的喝止,也不走梯子,学着韩德让自台下上去,只是她人小,翻不上,倒是用爬的。可总归人小了些,爬得也是艰难。 韩德让伸手去拉她,小丫头倒也倔强得紧,偏是不让,楞是万般辛苦地爬了上去。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方拾起木刀。 “可是拿好啦?”韩德让话未说完,倏而“啪”地一声,只觉眼前一黑,竟是被什么打中了。 待他回神过来,萧燕燕已是欢呼雀跃道:“我赢啦,我赢啦……”原是萧燕燕趁着他还没准备,便将那木刀当暗器掷了出去。 韩德让输得稀里糊涂,萧燕燕却得意道:“四哥哥未说不得远掷。” 自己轻敌输给了一个六岁女娃,没甚可说的,反而真是丢脸极了。只是这小丫头,当真是狡猾狡猾的。 韩德让问:“三妹是如何想到这招的?” 萧燕燕得意着,摇头晃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上兵伐谋,其次伐、伐……”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韩德让笑问道:“谁教妹妹的?” “阿爷与幕臣议事时常说的。”萧燕燕说着又懵懂。 她只是常听萧思温与幕臣们议事,听来两句都是一知半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韩德让却觉此女悟性颇高,虽道不出其意,却天生会用,是极好的苗子。 韩德让又半蹲下,轻抚着她的小脑袋,说道:“方三妹妹这两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语出《孙子·计》篇。‘上兵伐谋’语出《孙子·谋攻》篇。除《孙子》全篇外,尚有《吴子》《鬼谷子》《齐孙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三略》《便宜十六策》《刘卫公兵法》《太白阴经》等,皆是教人取胜之道。” “书还教人取胜?”萧燕燕疑惑着嘀咕:“……不是只有诗么?” 韩德让笑道:“怎会?书乃集先人之智慧,用以传承者,诗词仅一类而已。书中有世间万象、天文地理;有芸芸众生、古往今来。唐初时,魏文贞编《隋书·经籍志》确立经史子集,四十类目,经部有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小学等十大类;史部有正史、编年、纪事本末、杂史、别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等十五大类;子部有诸子百家儒、兵、法、农、医、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释、道等十四大类;集部才是诗文词总,有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等五大类,其中词曲类又分词集、词选、词话、词谱词韵、南北曲五属。” 萧燕燕诧异:“世间竟有这般多书?” “嗯,妹妹若不喜诗,那咱就学些别的。” 萧燕燕乐道:“那……我学兵书,叫谁都打不过我。” “好。” 第18章 南京府初见燕燕(4) 受了萧燕燕巧力胜蛮力的打击,萧胡辇倒也对那些个兵法添了兴趣,读起书来也勤恳多了。倒是萧燕燕与萧伊兰,到底年幼玩心大,整日里仍是写不到两行字,便要惹事生非去。 未两日,萧燕燕、萧伊兰姐俩又是掐起架来,而萧燕燕始终是更剽悍些。见伊兰被摁着打,韩德让只好一把将萧燕燕拎起来,人已悬着仍是拳打脚踢。伊兰见燕燕被制住,倒想借机还手。 韩德让却挡着:“何事不得好好说,偏要动手动脚。” 萧伊兰指着萧燕燕道:“她先动手。” 韩德让看向萧燕燕,萧燕燕却不让道:“谁叫二姊总欺凌人。” 萧伊兰更是气道:“不过是个汉奴,碍着尔何事?你竟为着一汉奴,打你亲姊!” 萧燕燕反驳道:“汉奴便不是人了?汉奴便不是爷娘所生了?” 韩德让听着姐俩相互斥责,越是糊涂。他沉声道:“一个个说来,到底何事?” 萧燕燕与萧伊兰各是冷哼,努嘴不说。韩德让来回瞧瞧姐俩,但见那屋内门后,一女童怯生生地往外瞅着。 韩德让凝眉唤道:“出来。” 那女童闻声,惊了一下,怯怯地移步出来。观其貌亦不过七八岁模样,生得白脸细眉眼,穿着绫罗衣裙,双丫髻上点着花钿金步摇,倒不似个奴隶模样。她躬身碎步,移过来屈膝跪下,垂着小脑袋。此番近了,才见得她耳后还流着鲜血。 韩德让挑眉道:“尔来说个前因后果。” 那女童听着声,身形便是一颤,也不敢搭话,只是伏地跪着,凄凄地哭。 萧燕燕见不得她那没用模样道:“叫尔回话,你哭甚!” “小人刘氏谨言……”她顿了半晌,不知该从何说起,又磕头哭道:“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真没用!活该受欺凌!”萧燕燕满脸嫌弃。 见着此景象,韩德让倒还觉着,沂国公主的泼辣教育,也不算得全无可取之处。转而叹息道:“三妹这般伶牙俐齿的,说说呗。” 萧燕燕嘟嘴道:“四哥哥先放我下来,我才说。” 韩德让将她轻轻放下,又替她重新绾了绾发髻,她这才说道:“先前,吾与二姊掏鸟窝,她行了过来。二姊见她步摇好看,管她要,她不给。只说要别的都成,步摇乃是母亲遗物,给不得。二姊不信,非是要摘了去。我劝了二姊,不可强夺他人之物,二姊不听,我才动的手。” 韩德让笑道:“呵,你个小泼妇,倒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萧燕燕甚是自豪:“那是。” 萧伊兰却气道:“哼!不过一对破步摇,谁稀罕!” 萧燕燕回道:“不稀罕,你抢个甚?” 萧伊兰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只气道:“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说着,倒是领着一班奴仆气哄哄而去,想来又是要告一番状去。 见伊兰走了,韩德让近前来看看刘谨言那耳后的伤。好家伙,近两寸长的口子,幸好在耳后,没落在脸上。 韩德让对仆从吩咐道:“给上上药去,女儿家落恁长条疤,怎了得。” 萧燕燕倒是拉起刘谨言道:“随我去吧,我那儿有凝脂膏。”说着,也不管刘谨言是否愿意,牵着便去。 韩德让见着,倒觉得这小丫头自有一股侠气,越是可爱了。 待上了药,萧燕燕又与刘谨言聊起来,原来这刘谨言当真不是什么奴隶。其父乃是知制诰、翰林学士刘景(字:可大),是送制诰而来。 说来,既是公事,也不当携子女来。只是,这刘谨言虽出自官宦之家,却也命苦,两岁时死了亲娘,其父后续一妻,又不待见她这先妻之女。现今后娘怀了胎,听信术士言,认定此女冲克腹中胎儿,便逼其父将其遣送幽州舅家暂且抚养。 这暂且说得是暂且,谁不晓得,那一送怕就是永久了。且舅家自有嫡亲子女,对她这没娘的孩子又能有多待见了去? 见刘谨言那凄凄苦的模样,萧燕燕倒动了些恻隐之心,说道:“不若,汝与吾做个侍读吧。” 韩德让倒是嗤笑道:“尔不尚读书,要侍读何用?” 萧燕燕抱着刘谨言道:“那我读书,我读书。” “当真读书?” “当真。”萧燕燕点点头,见韩德让还是不信,举起小手指道:“不信拉勾。” 韩德让倒也配合着与她拉了勾,又说道:“如若反悔……” “如若反悔,再也吃不着蜜果儿。” 韩德让不禁失笑,在她这儿,吃不着蜜果儿就算天大的事了。 沂国公主府收了刘谨言做侍读,倒一下让刘景受宠若惊,本忧着女儿去处。不想这阴差阳错的,竟给女儿奔了个金枝来。只是这公事一完结,父女垂泪而别,不忍多顾,终归心疼着对方。 而萧燕燕得了侍读,倒也新鲜有趣,连日里往课堂坐着,没再惹事生非。萧伊兰见姐姐妹妹都读书去了,没人再与自己作对,也是好生无聊,浑身不得劲。 终于将这姊仨都拐着读书来,介于三姊妹的基础太差,韩德让当先从《字林》《尔雅》《论语》《孙子算经·上篇》授起。 授课间才知,刘谨言年仅八岁,竟是连《孟子》《史记》《诗》都学过了,出口成诗亦不在话下,真不愧是翰林学士家出来的。 这日,韩德让端着书本往课堂去,眼见姐仨互扔着书籍嬉闹,唯有刘谨言认真奉读。 他入门将教案上的戒尺一拍,喝道:“没规矩!”那姊仨各自惊了一下,倒是停了手。韩德让又恼道:“我往日里如何说的?” 仨姊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然不解。好片刻,萧燕燕低声嘟哝道:“四哥哥往日里说过好多话,我可记不全。”忽又似想到什么,欣喜道:“噢,我晓得啦,往日里四哥哥常说‘下课啦,玩儿去吧。’” “玩儿?!”韩德让给气得七窍生烟,他沉了沉气,却先对刘谨言招呼道:“过来。” 刘谨言低着头,趋步上前,韩德让拿起戒尺,冷眼道:“二十个,伸手出来。” 刘谨言望之不解,小声道:“小人没错。” 萧燕燕见事不对,赶紧解释道:“谨言未曾嬉闹……” 韩德让不理萧燕燕,俯视刘谨言,问道:“何为侍读?” 刘谨言怯怯道:“伴主子读书。” 韩德让冷声训道:“你与我记好,所谓侍读,乃随侍左右,劝主之言行,纠主之过错,谏其善言,摒其劣性。莫只晓得自个儿埋头,左右皆不得罪,却忘做本分。我将三妹交予你,学生有一分过,尔侍读便有两分,我为执教则三分。掌你二十尺,我便自掌三十尺。伸手。” 刘谨言虽觉委屈,却也只得怯怯着伸出手来。韩德让举起戒尺,“啪啪”地打着,每一下都钻心般疼,叫她泪落不止。 二十尺罚完,那手不自觉颤抖,竟是连伸握也不能了。而后,韩德让也自掌三十尺作为惩戒,打得比刘谨言还重些。 萧燕燕不忍道:“既是我之过,罚我便好。” 萧胡辇也道:“我等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要他人替罚。” 韩德让却道:“莫着急担当,自有尔等的。”自罚完,又训斥道:“尔等有三过,一过:践踏书本,不敬先贤;二过:课堂喧闹,不守纪律;三过:连累他人,不识大体。各领十尺,再往后院扫院子去,一间一间地扫!”言毕,挨个打了十尺。 这般下来,仨丫头倒不敢再顶撞了,自觉着领罚扫院子去。 第19章 南京府初见燕燕(5) 萧伊兰抱着扫帚东游西晃敷衍了事,胡辇亦是扫着扫着,越发草草了事。留守邸中二十多间院子,一间间扫,就她仨从今天扫到明天也扫不完,关键手还疼。相比两个姐姐的敷衍,萧燕燕倒是仔细些。 正此时,忽闻得萧思温一声赞许:“此女定能成家。” 韩德让见萧思温,连忙揖道:“世伯。” 萧思温点点头,两步过来凝眉问道:“韩郎子可有听闻郭荣此人?” 韩德让微微点头,说道:“小侄道听途说,郭荣乃郭威养子,本郭威妻兄之子,因家道中落投奔郭威而改郭姓。其年少时,曾随茶商买卖。其即位之初立宏志: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初登位即对内政、钱谷、军队诸方整改。” 萧思温听着,忧心自语道:“如此,乃雄主也。”他皱眉盘算一阵,便自离开,一脸的心事重重。 郭荣算是南朝这五十年来难得的英明之主,可相对应的契丹却也遇上了五十年来难得的昏聩之主。当今辽帝外号“睡王”,其昏聩可见一斑。 一月二十九日,他可在酒醉酣睡中度过十六七日,剩下十一二日饮酒、行猎,再剩下那一二日才过问国事。即位之初,还生生将汉国宰相郑珙给喝死了。若非耶律屋质、萧海璃等一班贤臣把着朝政,怕是不待周攻,契丹早已亡国。 而郭荣也正是看重如今契丹君主昏聩、军政混乱,才有意提前北伐,欲趁机收回燕云十六州。 眼见萧思温愁眉离开,萧燕燕倒是抱了扫帚过来,眨眼问道:“还疼么?” “疼啊。” “那我给你吹吹吧。”萧燕燕说着,放下扫帚,给韩德让手心吹了两口凉气,又凝眉说道:“是否往后我有过,四哥哥与谨言皆要牵连受罚?” “自然。” 萧燕燕不解道:“我之过,罚我便好,为何要罚他人?” 韩德让问道:“三妹行路奔跑可曾摔过?” 萧燕燕点着头:“嗯嗯,常有之事。” 韩德让问:“因何摔倒?” 萧燕燕回思着:“踩坑里啦,为门槛所绊啦,跑快了。” “摔之后何处疼痛?” 萧燕燕数着:“手、头、膝…摔哪儿,哪儿疼呗。” 韩德让叹道:“脚不争气,惹了祸,为何不仅脚疼,倒落得个浑身疼呢?” 萧燕燕摇摇头,这倒是从未想过。 韩德让答道:“只因手脚头皆长于一身,动一发而牵全身,此为一体。世间万般关系,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夫妻便如手、脚、头一体,谁惹了事,皆要受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自此日之后萧燕燕虽还是爱嬉戏玩闹,却也分得清上课是上课,下课是下课,再不犯过连累他人。她生而敏慧,许多功课只讲一遍便能理解,以达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沂国公主眼见几个调皮女儿都被好好地管教了起来,没再到处惹事生非,心中倒也暗暗添了一丝佩服。 这府内一片祥和,可府外却早已是铁蹄铮铮。未过几日,萧思温将外间事物置备妥当之后,匆匆回留守邸,多的话也未说,当即令府中收拾细软,准备随时北逃。 韩德让正对萧思温此举疑惑,萧思温即召他进幕阁,将一面契符交予他手中,嘱咐道:“此次周点将北伐,兵力不小。然吾主昏聩,以幽州常备恐难抵御。若战不捷,世侄即护送公主及仨丫头北上避祸。” 韩德让握着契符,诧异道:“陛下无援?” 萧思温叹道:“敌军未至,冒然请援,恐朝中人言吾生异心也。” 韩德让听着讷讷,但萧思温说的倒也是个道理。自耶律璟登基以来,君臣之间相互猜忌。如今尚未开战便请兵,耶律璟必然疑心,看来这昏君之臣实在难做。 南京留守萧思温正准备着举家北逃,周主郭荣已传檄天下,令十万大军北伐燕云。 檄文一出,铮铮马蹄声响彻南北。割据诸公拭目以待,或坐山观虎斗、或坐收渔翁之利。 而燕云十六州守将们则纷纷谋划出路。毕竟这燕云十六州守将中多数为汉将,因石敬瑭献地,他等投身异国,数十年尴尬屈辱言之不尽。 自唐亡,天下动乱,这短短五十余年到郭荣这里,已是历经五朝二十帝了。若再加上那些割据政权,称帝者只怕过百,是以人们早已习惯了做墙头草。谁都明白,想在乱世的夹缝中生存,要么自己割据做一方强者,要么依附真正的强者。 随着檄文通告,郭荣令韩通为先锋自沧州出,随后自率京师禁军北上。韩通自沧州攻入辽境后,即浚治瀛州、莫州间的水路通道,随即于乾宁军驻跸,以候主力。 不久,郭荣率部抵乾宁军,辽宁州刺史王洪望风举城归降。稍事安顿,郭荣又以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自御龙舟沿流而北,水陆并进。 见周大军开拔而来,燕云十六州已有诸多汉将投诚。此时,萧思温才忙不迭将周伐辽之檄文,及告急文书一并快马传至捺钵。 朝堂上,一班朝臣拿着檄文和告急文书急得团团转,龙位上却是空悬无人。 良久,宫人才来报:“上尚酒醉,恐不得醒也。” 朝臣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北院枢密使萧护思更是急得不顾尊卑,向那宫人揖诉道:“周十万大军攻燕云,军情告急!务必使陛下上朝来!” 宫人却为难道:“陛下那脾性,相公亦晓得,何人敢打搅。” 见萧护思万般无奈,耶律屋质气恼道:“我去请!” 眼见着耶律屋质往后殿去,韩匡嗣一个箭步阻道:“陛下非念恩之人,大王威望甚高,当思避忌。何不使人请夷腊葛,再使其请陛下去?毕竟其乃陛下心腹,自好说话些。” 耶律屋质撇目瞧了瞧韩匡嗣,对这反常之举,颇有些怀疑。 韩匡嗣见之又道:“吾儿为保大王,已致驱离于外。” 耶律屋质不免自嘲一声,虽说韩德让被驱离并非完全因他,但如今他与韩家还真成了“兔死狗烹,唇齿相依”。若都想长久,只能保持这种平衡。 耶律屋质松了口气,这才回头对众同僚说道:“请萧相公以北枢密院令调南京留守兼兵马总督管,率军阻截周军。再请诸位寻殿前督检点与陛下报边南之事,陛下必听之。” 萧护思连忙回北枢密院连忙发调职令给萧思温,而北府宰相萧海璃则去请耶律夷腊葛上报境南战事。 第20章 周伐辽皇子归来(1) 待南京留守萧思温收到调令时,已是七日后。浩浩周军所及之处势如破竹,已兵不血刃收取许些州县。他每日伸长脖子盼望援兵,却只等来一纸调职令,真真是哭笑不得。 他只得凭调速往军营点齐兵马急急出寨,却见韩德让辕门立马。他拍马过去,问道:“尔怎来矣?兵荒马乱,保重自身。” 韩德让将萧思温拉到一侧,嘱道:“世伯,此番周主北上未遇一阻,兵势极盛。世伯去时千万谨慎,若败即退,若胜莫追。今兵符未授,援军未动。此战,世伯不失城即大功。若贪功冒进失幽州,大辽亡矣,世伯之罪恐是无可赦免。” 萧思温听着点头,说道:“知也,尔速回。若吾战不利,即护送公主北上。”他拍拍韩德让肩膀,深吸一口气,拍马而去。 他自己有多少斤两,他自己是清楚的,要他舞文弄墨还行,行军打仗那是赶鸭子上架。莫言如今这局势于己不利,对手又是郭荣那般英明之主,又有赵匡胤、韩通等当世名将。 便是曾经占着优势他也未有胜绩在。只不过当时中原比契丹乱得多,他虽庸,对手也不强,是以未得大败。 然今次昏君用怂将,想不败都难,好在之前韩德让就来知会过他及早布防,届时退守幽州理应稳妥。 韩德让望着萧思温项背,亦是怅惘,愿他能听自己这一语,先保了自家平安,别的可再作计较。 “闻周军势如破竹,幽州恐难坚守。与其城破,不如归降,总留得一城性命。” “燕云本汉地,如今正当归。” “契丹欺我汉儿,今周兵来解,我等理当南附。” ……………… 回留守邸的路上,韩德让一路听着各种流言播散。这敌军未至,幽州城竟已生骚动,或言逃、或言降,搅得整个幽州城惶惶不安。不想萧思温刚领兵出城,这城中便混进细作生乱。 韩德让一回留守邸,当即命家丁护卫日夜戒严,以防滋事者闯入。 他正布置着防卫,见沂国公主前来,忙上前揖道:“公主殿下。” 沂国公主扶起他,急问道:“驸马领兵出城耶?” “嗯”韩德让道:“城中细作生乱,未免万一,明早小侄送公主殿下及妹妹们北归。” 沂国公主问道:“吾等北归,驸马若何?” 韩德让道:“世伯军令在身,未战弃城乃死罪。公主殿下宽心,小侄留待城中接应世伯。” 沂国公主却摇头否道:“不可!不可!尔且随我同归,若汝生难,我如何予韩将军交代。况三妹……” “啊……!”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伊兰一声惊叫,两人闻声一惊,寻着三两步奔过去,府中护卫与仆人也是纷然而来。 只见一契丹少年,岁十四左右,紧紧捂着伊兰口鼻,伊兰吓得两眼直冒泪花。 但令韩德让欣慰的是,刘谨言自那日挨了罚,也灵醒了许多。虽是胆怯,却也以身将燕燕护着,再不是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知晓了自家本分。 而胡辇则举短刀指着那少年,令道:“放我二妹!” 那少年环顾一周,见这里外竟围了三十来人,或举长枪、或挽弓。 韩德让也打量少年一眼,见少年腰间佩着刀,却并未抽出,他断定这少年并非为伤人而来,否则就不单单是用手捂着伊兰的嘴了。只要对方无意伤人,便可商量。 韩德让料定后,忙对左右护卫令道:“放下枪弓!” 护卫得令,各收武器。 他又对少年劝道:“观尔非是歹人,想一时糊涂,就此罢手,我等必不伤尔分毫。” 少年见着仍有些迟疑,倒是不解,这留守府中怎由一汉儿发号施令。 而韩德让打量着少年,倒觉这少年眉目深邃,竟无半点惶恐之意。他正觉奇,燕燕却不顾刘谨言阻拦溜走。刘谨言瞧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眉头渐横,畏惧挨打,赶紧着追燕燕去。 此番他倒也顾不得那调皮的小丫头,显然此刻伊兰安危更重。他只得不停与那少年说话,欲探知他究竟是意欲何为。 好半天,那少年才回应一句:“我不伤人。” “既如此,当即刻放人,我等绝不与尔为难。” 少年正思着当如何说出自已的身份,并叫这些人相信他所言。他刚启口,忽一颗金珠直中少年侧脑,打得他脑袋一阵嗡鸣,竟是燕燕爬上了树,偷用弹弓打中。 韩德让趁少年吃疼,瞬时出刀向少年斩去。少年忙后退避其刀锋,却又怕伤了伊兰,竟主动将伊兰推了出去。 韩德让抓住伊兰顺势往后一拉,径直送入沂国公主怀中。一众护卫见事,忙举兵戈来架住少年 韩德让冷声吩咐道:“将其好生看管,勿使脱逃。” 护卫闻声令,缴下少年的佩刀,将少年押解下去。沂国公主见着那佩刀,却是失神。 韩德让则冷声问道:“护卫统领何在?” 统领闻声出列,他又罚道:“自领二十杖,少主贴身侍婢、婆子照料不善,各领十杖。”转又吩咐道:“副统领暂代统领之职。” 众人闻令,各自哭丧着退下领罚。刘谨言更是吓得一哆嗦,那二十尺已是疼了月余才缓过来,这十杖不得打残了去? 见刘谨言畏畏缩缩地退下,韩德让却令道:“刘侍读护主有功,赏钱两贯。” 刘谨言闻言一愣,免了罚,还有赏。没是听错吧?但见那些婆子、丫鬟们神情懊悔嫉妒,想来应当没听错。 待仆从都退下,沂国公主才看着佩刀面色凝重道:“此刀……乃阿爷佩刀。” 韩德让看着那佩刀,惊疑道:“太宗之物?” 沂国公主凝重着点点头,说道:“此原阿爷佩刀,曾随阿爷征讨十余载。会同十年,阿爷伐晋,时先帝为永康王,因其破敌有功,阿爷大喜,遂将此刀赐予先帝,后先帝又赐予其嫡长子明扆。九年前,火神淀兵变,先帝为察割所弑,明扆失踪,至今未得踪迹,亦不知其生死。” “如此说来,其人可疑也。”韩德让说着起疑。 沂国公主则伤怀道:“只不知是否原主。” 韩德让思虑片刻,说道:“如此,小侄且寻明白。”说罢,便往暂且关押少年的杂物房去。 第21章 周伐辽皇子归来(2) 韩德让跨进杂物房,便叫看管退出,不使人靠近。待旁侧无耳,才对少年问道:“敢问足下姓名。”那少年不答,他又将那柄金刀搁在少年面前道:“吾观足下欲语还休,料尔所来当有所求,可说来商量。” 少年仍是沉默不答,只打量着他。 见少年戒备益重,他只得叹一声:“若足下如实说来,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足下缄默不语,在下只得当贼人处置。”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哼,尔凭何助我?” “凭在下说放,则放。”韩德让说着,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的少年,那眼神中的戒备与没落,总叫人想去挖掘。打量一阵,又假意猜测道:“耶律明扆?” 少年微微一怔,依旧闭口不答,不承认亦未否认。他只觉得眼前这人对他颇有兴趣,这兴趣或能救他,亦或使他死无葬生之地。 韩德让见他警惕,仔细打量着,不管他是否耶律明扆,自他推开伊兰那一刻起,便算不得恶人。 韩德让起身走过两步,将刀还给他,笑道:“足下若信任,我可助尔。若不信,亦可多留几日再去。今兵荒马乱,此地正可避祸。”他说着,将金刀放在少年面前,并亲手解开绳索。 而少年见他作为竟有些犹豫起来,多年流离使他不敢轻易予人信任,但他确有所求。 耶律明扆满怀戒备地打量他一眼,问道:“可否……先予吾食?” 韩德让听着微微一笑,说道:“可矣。”少倾,吩咐膳房弄些膳食。他看着耶律明扆囫囵吞枣,但觉可怜,想是饿了许久了。 诘旦,幽州城内越发嘈杂,韩德让等人刚及起身,便听得邸外喧闹和着撞门声。护卫统领慌忙来报:“韩郎子,外间盛传驸马大败,引兵遁走,周大军将至。” 韩德让听着一骇,皱起眉头,径直登楼眺看外间形势。只见这留守邸外围了许多暴民抢掠打砸,整个留守邸的护卫家丁也全数退回府内,使巨木、人力抵住大门与后门,并加紧巡逻频次。听那吵闹间,似也有不少官员家属被暴民所掳。 显然这些暴民是受了细作唆使,想在萧思温回兵之前,将幽州官宦的家眷控做人质,以逼迫幽州投降于周,或为周军来时要挟某些官宦做内应。那日听见流言,他便预见到了今日之事,是以早早戒严。 韩德让看过片刻,问道:“可有驸马回兵消息?”护卫统领则是摇摇头。 萧思温打败仗是必然,他所忧乃萧思温是否记住了他的话,若不能及时回来,这城中越闹越乱,便不是他这小衙内能控制的。 他又观看一阵,见侧门暴徒略少,遂指往侧门处吩咐道:“使矫健儿自侧门出,探幽州官吏遇袭者谁?今城门郎将、城门郎副将乃谁?” 护卫统领忙领命而去,少时,数骑悍勇之士自侧门而出。见一群暴民围上,门内护卫连忙闭门抵住,探骑却分道抹刀冲杀而出。只见刀光过处几俱横尸,余下暴民惊骇,纷纷退却不敢再来。 见探骑扬长而去,暴民方又围上打砸。而此时,韩德让自碉楼望见一中年汉子于打砸人群中祟祟而走,他当即使人追查。 不多时,探骑传回消息。只说,不出所料,遇袭失踪的正是城门郎将及副将等家眷。得此消息,他顿觉事危,忙叫沂国公主等人弃华服,收拾细软、素装掩面出行,以免被人识出,劫为人质。 得韩德让之言,沂国公主命女眷抛下锦衣华服,更上粗布烂衣,又将自己和三个女儿皆做了男儿打扮。乌兰正给燕燕换衣,伊兰却将刚换上的粗衣又扯脱下来,满是嫌弃。 见伊兰耽搁时辰,韩德让拿着戒尺,二话不说就“啪!啪!”两下打在她身上,疼得她“哇哇”直哭。 “不许哭!”韩德让喝道,举着戒尺又打一下。 伊兰此刻想哭又不敢,只得憋着委屈,由沂国公主再给穿上。沂国公主虽是不悦女儿被打,可此刻也没心思来责备,毕竟逃命要紧。 待换完装,韩德让又从香炉中摸了一把烟灰,分别抹在胡辇、伊兰脸上。伊兰便更是不悦,只觉此刻定是丑得没脸见人了。 倒是燕燕劝说道:“二姊莫哭,流民自当有流民之体貌。”说着,倒是主动将脸伸过去让他给抹得一脸烟灰。 韩德让倒觉宽慰不少。这丫头虽是三姐妹中最年幼、最泼辣的,却也是三姐妹中最聪慧、最懂事的。兴许这段婚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他正思着,燕燕却也用小手蘸了烟灰仔细着给他抹上。 他伸手拿下燕燕的小手,微微笑道:“燕燕往后要仔细读书,待四哥回去,可是要考校功课的。” “四哥哥不与我等同行?”听韩德让似乎不走,燕燕愁眉,泪珠儿已在眼眶里打转。 见泪珠儿将落,韩德让忙给燕燕擦去,却将那小脸擦得更花了。 而沂国公主见他不走,忙劝道:“韩郎子且随我同归。” 韩德让摇摇头,说道:“小侄需在此守候世伯归城,若贼闭城不使世伯归府,世伯将同受内外夹击。” 沂国公主听萧思温恐有危难,凝眉道:“汝与驸马可得平安归来。” 此刻,她倒也没那般瞧不起这汉儿女婿了,敢与自家同危难,谁说女婿不如子?反倒是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置自己的姐夫、姐姐一家于危难之中却只顾饮酒、酣睡,至今未发一兵一马驰援。 目送着一队护卫,护着沂国公主等人自密道隐蔽离开,韩德让忙是回见耶律明扆,并准备些钱粮说道:“今幽州危在旦夕,若城破,足下可北上临潢投骁右卫将军。”说着,将包好的一包钱粮递给耶律明扆。 自四岁蒙难至今,整整九年,尝尽颠沛流离,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暖意和关心。 “使足下独自上路可有不适?”韩德让殷切道。 耶律明扆湿着眼,摇摇头,片刻,问道:“你……何故如此善待一孤儿。” “善人自当善待。”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耶律明扆瞧了瞧韩德让,将佩刀递给他:“此恩,明扆无力回报,仅以此物与君交为兄弟。” 此刀乃皇室之物,他哪里敢轻受,可若推诿,则伤人心意。他犹豫着,耶律明扆又喃喃道:“吾生圣脉,然命运不济,流离失所。今见韩兄有事,又无力襄助。只此一物,为我至珍至贵,望兄长不弃。”言罢,放下佩刀,跨起包裹,抹泪出走。 “殿下可愿归宗?” 耶律明扆闻言止步,归宗?于他而言,能顿顿饱餐已是奢望。 眼见耶律明扆些许迟疑,韩德让说道:“使圣嗣流离于外,乃宗庙之耻。”耶律明扆闻言愣住,韩德让将佩刀还给他,说道:“此物重,吾不可据之。殿下言还恩,不若助我一事。” “何事?” “眼下留守司属吏不足,唯有开牢释囚,集结人马。”说着,将一封文告递与耶律明扆,又说道:“归宗一事,殿下且细思。”言毕,离去。 第22章 周伐辽皇子归来(3) 耶律明扆怔着回屋坐下,他拳紧双手。他来确有所求,可求的不过是沂国公主念着血脉之亲,给他些衣食厚待,叫他此生能不再颠沛流离。他虽在野,却也知道,自堂叔耶律璟上位后,对父皇的旧臣们屡屡打压陷害,而叔父耶律娄国早些年便被无情诛杀。 以至于他懂事后,并不敢将自己的神圣血脉曝露于人前。他从未想过归宗,他只想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此时,韩德让已着俱甲引余下护卫及家丁披甲出府,控制幽州城门,以防细作为内应。若萧思温回兵时进不了城门,大家可都得成为周兵刀下的怨魂。 及至城门处,韩德让执萧思温契符,以萧思温之名,传令将城门郎将、副将收押,并撤换一众城门郎。 而城门郎将知萧思温并未归城,本是起疑,但见契符在,军令如山,又不得不从。可若从了,自己那一家老小可活不得。他心生惧怕,心一横,索性挺枪直向韩德让突刺而去。 韩德让临机反应,瞬时移身躲避,抡起铁骨朵猛砸城门郎将颅脑,震得城门郎将脑瓜嗡嗡。不待城他回枪再打,家丁们一队举盾将韩德让护住,一队举长枪齐刺城门郎将。 见城门守军反迹已显,护卫家丁各举盾、张弓、挺枪相互配合着向城门守军发动进攻。这一队虽是护卫家丁,但却是公主府的私卫,甲胄倒比城门守军还精良些。 为收拢人心,韩德让喝令道:“只拿贼,余众缴械不杀!” 闻得此令,城门守军纷纷弃械蹲下示良,而一众叛逆边阻击边退走。恰此时,耶律明扆领来一队囚徒接应,当下与韩德让合兵,将一众叛逆剿灭。 待叛乱镇压,韩德让又以萧思温授令之名义,将所释囚徒,编入守城军部。又拿出萧思温所授契符,以萧思温及沂国公主名义将幽州各部官员及家属聚集留守司监管、保护。一则防内应传递消息;二则防细作滋事;三则防重要官吏被谍子各个击破。 之后,由留守司之名出告,号百姓、囚徒守城,若退周军,囚徒无罪;奴隶、贱民具脱籍为良;庶人则免税两年;杀敌有功者奖田产。又将不可靠商贾、名士拘押控制,而后,登城布防。 厚利之下,百姓、囚徒纷纷踊跃参战。这倒叫耶律明扆见着不免打心眼里崇慕。不想这韩德让比自己大不得几岁,却能运筹帷幄,三下五除二便将乱成一锅粥的南京城整肃得有条不紊,俨然大将之风。 未几日,萧思温果领残兵回城。 萧思温在视完城防后,即与韩德让一道回府,此番过来可算是惊险重重,就算只是领命去走个过场,只接了一战,也是被杀得人仰马翻。纳韩德让“败即走”之言,他也未做纠缠,旋即折返。而那周军也没怎么追他,反是一路受降,忙得不亦乐乎,也正因此,他才有那空隙引兵逃回来。 萧思温一边卸甲,一边感激道:“幸世侄在,否则……唉……”叹息一气,越发觉得南京留守这活他是干不下来了。 韩德让则拧一把脸帕递给萧思温,关切道:“陛下可发兵了?” 萧思温接过脸帕,在脸上擦擦,埋怨道:“发兵?哼!吾只欲知其醒否?!” 萧思温咬牙抱怨,他本就不擅长行军打仗,眼下周军就要围上幽州了,可朝中援军竟连个响动都没有,怎叫人不气急? 萧思温思付一下,自语道:“不成,吾需上表请帝亲征,否则,咱爷俩今次非身死幽州不可。”说着,他转到书桌前,提笔疾书,而后随战报一同传至捺钵。 因萧思温战败引军遁走的消息传开,益津关守将钟廷晖以城降。未几日瓦桥关守将姚内斌以城降;鄚州刺史刘楚信以州降;瀛州刺史**晖也以本城归顺。周几乎是兵不血刃便接连收取了三关三州共十七县。 战报传至捺钵,举朝震惊。一班臣工聚于朝堂,七嘴八舌、焦急万分,而龙座之上仍是空悬,这番情景真叫耶律屋质无话可说。直道这契丹建国不易,屡遭内乱外战,奈何不出一位圣明之主,难道契丹只建国四十余年便就要做了那昙花一现么? 屋质捶腿噙泪,这究竟是天亡大辽?还是契丹自取灭亡?若当初不奉耶律璟登位,是否现今便不一样了? 屋质正懊悔着,忽闻宫人来报:“陛下已醒,容后即至,请诸公稍安。” 宫人转入内殿,良久,耶律璟才伸着懒腰出来,浓厚的酒气使殿下文武百官不由掩鼻避之。 耶律璟却是醉眼朦胧地望着堂下那焦急的百官,换个舒服点儿的坐姿,说道:“朕早有制,凡事尔等料理,今何事违旨扰朕?” 萧护思举笏上前奏道:“启禀陛下,周主引十万大军亲征燕云,已收取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三关;宁州、鄚州、瀛州三州,共十七县,现正待各路兵马集会,谋取幽州。” 耶律璟却满不在意道:“三关本汉地,今还之,有何可惜。” 听罢此言,耶律屋质拍座而起,玉笏直指耶律璟,怒骂道:“幽州若失,陛下将为亡国之君!” 耶律璟见耶律屋质动怒,他更是勃然大怒道:“尔敢咆哮朝堂?!” 韩匡嗣见君臣皆是双眼生恨,生怕耶律璟又乱开杀戒,连忙上前劝解道:“眼下战事正紧,当君臣协力共解国难,共解国难。” 听得韩匡嗣这一言,耶律屋质稍事收敛,耶律璟却越是怒然。原先与世宗走得近的大臣,几乎都被罢免或是不再重用。 但他耶律屋质,却被百官推着任了北院大王之职,掌五院部精兵。而那韩匡嗣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应天太后的仇人都被他给办了,唯独现在跟耶律屋质若即若离起来。 耶律璟越想这心里越不舒坦,反来质问屋质道:“尔擅调萧思温阻截周军,又何使汉蛮破取州关?” 耶律屋质一听又来了气,萧思温不是将才,众所周知,是他这个皇帝非要任他的姐夫为南京留守镇守南境。也是他这个皇帝整天不醒人事,不授军符。他们只能调萧思温去紧急阻截周军,现在倒是什么事都往他身上怨怪。 眼见将亲家牵连进来,韩匡嗣连忙上前拜道:“陛下,周十万众攻我南京,然南京守备不过万余。若再误时,只恐南京城陷,上京危矣!” 耶律璟不耐烦道:“调五院部、六院部驰援!” 萧护思见耶律璟发兵,将萧思温的奏表呈上,拜道:“臣等躬请陛下率军亲征!” “言何?!邀朕亲征?!”耶律璟慌忙坐直,不可置信,一时间酒意顿醒,连连摆手。早知要他上前线,他还不如再多睡几天。 第23章 周伐辽皇子归来(4) 耶律璟恐惧亲征,但见群臣步步请逼,他暴怒道:“尔等佞臣,敢教朕送死?!” 见皇帝拂袖退朝,耶律夷腊葛箭步上前跪阻道:“陛下,此事关乎国之存亡,不容缓视。” 耶律璟不曾想到连耶律夷腊葛也来请逼,更是痛心疾首说道:“朝定!朕之朝定,焉与佞臣同?那万千军中,流矢无目,朕若闪失,何人救朕?” “陛下,臣誓以性命保吾皇万安!”耶律夷腊葛对天立誓。 群臣也纷纷跪在耶律璟脚边,请道:“臣等誓死保卫陛下,请陛下御驾亲征!” 群臣围得耶律璟举步维艰,他走不得亦不敢应。 眼见一殿君臣两相持,韩匡嗣进言道:“陛下,不若请司天卜凶吉,若象吉,陛下亲征。若不吉,择天使持节督战。” 耶律璟看着韩匡嗣,倒觉这也是个主意,忙召道:“言之有理,速召魏璘,殿前卜筮。” 未几时,殿前舍人引魏璘入殿。见着一殿君臣混乱,他倒是淡然。在殿前舍人召他入殿之前,他已卜算出是何事召他,事前便已焚香、沐浴、祷告,倒也算得是有备而来。 魏璘随舍人跪于殿中行五拜大礼,高呼:“陛下万年!” 待礼毕,耶律夷腊葛对魏璘令道:“今吾国欲于周战,吾皇亲征,令先生卜凶吉。” 魏璘稽首道:“喏!”说着,摆开五十根着草,自中抽出一根,作天一,而后又将四十九根着分作两束,反复做六次推演。那一殿君臣见魏璘推演,皆不敢做声,一时静极。 而此时,郭荣也准备乘势直取幽州,命先锋都指挥使刘重进、义武节度使孙行友攻固安、易州。 萧思温则是据守幽州城内,任是如何,也不发一兵一马外援,纵使各部将领跳起脚来骂他,也是全当没听见。在皇帝到来之前,只要他的幽州还在,他萧思温便是功德圆满。见幽州不发兵,其余各州县更是不愿冒险抵抗,个个望风而归。 相较周军节节推进,辽廷却寄望于鬼神,何不荒唐? 见魏璘演卦,韩匡嗣深恐测之不吉,给了耶律璟借口。他趁耶律璟不察,悄悄将手中玉笏滑至魏璘膝下,臣僚相见,亦掩之不做声。而魏璘低头见玉笏上写着一字曰“吉”,他悄悄将玉笏藏于袍下。 片刻,魏璘稽首道:“启禀陛下,卦成?” 闻卦成,群臣皆为之忧,耶律璟更是急切道:“如何?” 魏璘言道:“回陛下,火风鼎卦,元亨,吉。象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此出门有益,渔人得利之卦。且周本柴姓,燕分为火,柴入火,必焚。此卦,吾皇虚惊,周主遇厄之兆。” 得此卦言,耶律璟略略松气,萧护思再率群臣稽首拜道:“臣等,躬请陛下亲征!” 耶律璟虽是将信将疑,然如今,他已无路可退,只得点将亲征,各将得令退殿领兵。 及出殿,魏璘唤住韩匡嗣,将玉笏归还。韩匡嗣接过,揖道:“多谢。”魏璘还礼,韩匡嗣却又吞吐道:“魏司天,有一言……韩某本不当言,然不说……又似不诚。” 魏璘揖道:“请将军指教。” 韩匡嗣诚恳劝道:“先生与太平王、卫王之流,不可交往过甚。” 魏璘闻劝却“哈哈”一笑,说道:“将军多虑,万般皆由命,既定数,脱不得、逆不得、改不得,由命罢。”说罢,揖去。见魏璘全然不听劝,韩匡嗣也只得惋惜连连。 再说这数日以来,萧思温一直提心吊胆,如今听闻皇帝果亲征了,他也放松不少。直至这日,他才发现府中竟多出了一个生人。他只觉那孩子有些面熟,貌类先帝耶律阮。 萧思温奇问道:“韩郎子,此子乃谁?汝识得?” 韩德让则对萧思温小声说道:“小侄正欲与世伯商议此事。”说着便附在萧思温耳边说上几句。 “当真?!”萧思温一听惊诧不已。 “十之八九。” “使不得,使不得呀。”萧思温焦虑着来回踱步。 自火神淀之变后,二皇子耶律明扆遍寻不着,如今却又冒了出来。且不说真假,诚然,这相貌已有了八分真,可先帝近臣皆被当今皇帝排挤打压,如今先帝嫡子归来,那暴君岂能相容? 萧思温徘徊不定,只对韩德让怨道:“汝何以招弄祸害?若逐,不近人情;若留,留之担祸!” 韩德让待萧思温怨毕冷静下来,方莞尔笑道:“待陛下来时,世伯将其献上,只言寻得辛苦便是。” “还寻得辛苦?!哦哟哟哟……都疯了,都疯了!” 韩德让说道:“世伯慎思,陛下自即位始,宗室谋逆不绝,上待宗室忌之益深……” “由是此,先帝之子可活耶?” “不尽然。” “何以?”萧思温奇异。 韩德让则边言边数道:“陛下既不近女色、亦不好男色,所喜者,惟行猎、饮酒、杀人。宫中惟皇后,亦三两年难见圣颜,至今膝下无子,将来亦无子。陛下无嗣,继位者谁?” “汝之意……” “奇货可居。”韩德让说着莞尔一笑。 萧思温思着,点点头,似是明白过来。可再瞧他这女婿一眼,没由来的心底一颤,这小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虽有诧异,却也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投资的机会。萧思温倒也立即思虑起待皇帝御驾来时,当是如何编撰那寻孤“故事”。见萧思温愿意相助,韩德让这才去找耶律明扆通报好消息。 耶律明扆低首不语,能归宗自好。可归去……那些溅洒在枯柴上的热血,穿过缝隙滴在自己身上,再一滴一滴浸进自己的心里、回忆里。那年,他年仅四岁,被尚食刘解里藏身柴垛中,与刘解里成为唯数不多的幸存者。九年过去,他受够了颠沛流离。 耶律明扆慎思着,好片刻,他才抬头道:“能识得朝定,真乃父皇佑吾。” 韩德让听着也是会心一笑,唤一声“朝定”便是一生一世的兄弟。 第24章 周伐辽皇子归来(5) 萧思温算着日子,皇帝的亲征大军就快到了,是以先来登城眺望。届时耶律璟问起战事,他才有话可答,虽然耶律璟多半不会过问。 萧思温正眺望着,却越发觉得周军实在是怪异。自周军收取三关三州之后,按说下一战便是围攻幽州了,可周军却停了下来。近几日得到的探报皆是“周军诸部集会谋议”。周军行军收关只用了一个来月,如今谋议幽州却用了近一旬,着实怪哉。 他急急忙忙跑下望楼,回到府中将今日望楼观察所得,与这几日的探报说与韩德让听。 韩德让听罢,心思一动,说道:“莫非周军有失?” “粮草军备皆无纰漏,陛下亲征大军亦未与之遭遇,十万大军安有所失?” “如此情形,无外患必有内失。世伯可引军出战,试探周军。” 萧思温犹豫一阵,摇摇头,说道:“陛下将临,吾不可涉险,倘吾等揣测有误,命休矣。” 韩德让本还想再劝劝他进兵,可转念一想,以他的脾性是绝然不会冒这个险的。毕竟,在燕云守将纷纷投降时,他虽然打了败仗,但未投降,也未失城,相较之下,这功劳已然稳妥。可若事实并非如他们揣测,出兵试探,再战败,便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又过得几日,耶律璟亲征大军已至幽州城外驻跸,萧思温则探到谍报,言来势汹汹的周军,陆续撤军了,只在瓦桥、益津二关,雄州、霸州,留下韩令坤、陈思让率兵戍守。各级守将皆觉周军必然出了大事,纷纷请战袭击,萧思温却徘徊不定。 “若趁机击退周军,可立一功,然若其中有诈耶?”萧思温暗自思量着,帐下各将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冲杀出去,但萧思温就是不发令。 众将纷纷嚷着,萧思温却有自己的顾虑。这出去胜了,他与诸将自然是要加一功的;可若败了,他是总督管,这责自然是他一个人来担。若是不出去,众将虽无尺寸之功,可他萧思温守住了幽州,并且他与周交战了,虽然是败,也未败得太惨,总之是要比投降的那些好。 “以吾之功换他人之功,无益也。”萧思温暗自计较,任由那些人跳脚骂他“胆小鬼”“无能”他也只是听着、受着,就是不下令发兵。韩德让在帐外听着,也是深思,虽然他这个岳父确实胆小无能,但不能否认,他很会算账。 来势汹汹的周军,在四十二天内扫荡了燕南十七县,神速的来,也神速的去。直到一个多月后,周主郭荣驾崩,新皇郭宗训即位的消息传来,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只道是世事无常。不能想象若郭荣不是这般短寿,历史的发展又将会是怎样的轨迹? 不过未来本就说不清楚,但现在唯一能清楚的是,常败将军萧思温立功了,虽然这个功劳真正的所有人是老天爷,或是郭荣死因的真正凶手,但得赏的却是萧思温。 萧思温按原定计划将耶律明扆带去见了耶律璟,并向耶律璟讲诉了自己是如何越过千难万险才找寻到耶律明扆的,其编撰的惊险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了去阻截周军时的真实经历。毕竟阻截周军时,只相遇了一小战,折了几个人后便引兵撤回了,所谓的阻截,基本就是走的过场。 但不管怎样,耶律璟接纳了耶律明扆,并且似乎很是喜爱,将其带回置于永兴宫抚养,赐名讳贤,封晋王。大概真如韩德让所料想,一直膝下无子的耶律璟需要一个贴心的“儿子”,至少这个幼弱且无依无靠的“儿子”比手握兵马的兄弟们来得可靠。 “朝定!”耶律贤走上城楼,韩德让闻声回望。耶律贤则向前两步,与之面对面。两个少年的侧脸轮廓,在夕阳的余光下分外明朗,韩德让的脸上挂起一丝浅笑。 “朝定当真游学?”耶律贤问道。 韩德让无奈笑道:“皇命难违。” “吾待朝定归来。” “嗯。”韩德让会心一笑,头顶盘旋的山鹰发出尖利的叫声,啸破长空。闻声望去,只见辽帝耶律璟领着大军浩浩荡荡的来,只给萧思温留下一句:“敌来,则与统军司并击之;敌去,则务农耕做,勿劳士马”便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留守邸内,韩德让整理着包裹,就要被迫去“游学”了。耶律璟领着那浩浩大军南下,一仗未打,倒是将他这个奉皇敕游学的给狠狠训斥了一番。 萧思温望之,不免担忧道:“世侄这一去,何时可归?” “看陛下意思吧。”韩德让却也为难,说来,他这自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也不愿这般四处漂泊啊。 萧思温叹息一气,凝眉道:“莫要误了婚期才是。” 韩德让笑道:“世伯放心,三妹那般伶俐可爱,小婿亦舍不得她嫁了别人去。” “伶俐可爱。”萧思温念着,不免自嘲,仨丫头早被沂国公主惯得没边儿了,说是“深恶痛绝”倒还有几分可信。 他这驸马,说到底就是个倒插门女婿,于女儿的教养上也插不上话。是以,他这驸马对那“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之言尤为深切。可那日家宴,见了这女婿脾性,对其既是暗暗佩服,倒也暗暗担忧。今又见此智略,真怕将来镇不住。 眼见韩德让将上路,萧思温又硬塞给他许多钱资,只想着,我待他好,他若晓理,自当待我女儿好。韩德让见着,也真是可怜了一片父母心。 韩德让将一篇教案、三封书信交予萧思温,请其传达。那书信一封是给父亲报平安;一封给耶律休哥唠闲嗑;另一封却是写给萧燕燕,这信中也没甚实际内容,倒尽是些深奥语句。 见他还给萧燕燕留了信,萧思温倒是诧了,他这女儿他晓得,字都识不得两个,怎读书信? 韩德让自是笑道:“世伯可休叫人给她读信,不识的字,叫她自个儿翻书请教先生去。”见萧思温疑虑,他又道:“三位妹妹皆是伶俐聪慧之人,只是太宠溺放任。小婿知世伯欲教养,又碍于公主。” 萧思温听着点点头:“当真如此。” 韩德让又指指教案道:“若畏公主插手,便请公主多往宫中走动,自没空管啦。自然,公主之法,亦不算全无可取。无论贵贱,女儿乃父母心头肉,若小婿与三妹将来生有女儿,亦要叫其凶悍些,莫受夫婿欺凌。” 萧思温听着悦色道:“你这小子,此言若叫公主听了去,才开心呐。” 诸事毕,韩德让牵驼马出府,与萧思温拜别。幽州城外,他自驾马牵着骆驼往那地平线行去,闲来无聊,拿出长笛吹上一曲。长笛声声惹人醉,风卷草絮漫天飞,一人一马草间行,天地一线镀金晖。 第25章 世冤家狭路相逢(1) 匆匆散聚,转眼又是一年隆冬时。冰雪将整个北国裹上一层厚厚银白。 马蹄踏在茫茫雪原上,印出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蜿蜒着铺到天地尽头。漫漫雪花飘在羊皮袄与风雪帽上化作点点水痕。 韩德让自老家蓟州玉田晃荡一圈出来,正欲北上于越王城,去寻休哥斗鹰,叫他惊喜惊喜。岂料尚未入县城,马与骆驼任是如何也不肯再前行一步,只在原地踢踏嘶鸣。 他察觉有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原本寂静的天空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云团缓缓聚合。他忙勒着马和骆驼往回走,翻过一个高地,在背风面停下,随即在背风面固定起简易帐篷。 再三检测帐篷牢固与否后,将马和骆驼都栓好。而后,又捡拾来一捆干柴,以便生火御寒。 不多时,天已似黑幕降临,暴风“呼呼”刮得直刺耳膜,而飘洒的雪花也被狂风刮成了一条条白色横线,划过人脸如同利刃一般割得皮肤生疼。 就这般,大风雪一刮就是一整夜,扰得人根本不敢睡,每三两刻便要起身扫雪,免得积雪压坏了帐篷将人给埋了。这一来二往,倒也不知扫了多少回合,天色依旧未见半点晴明。 眼见帐篷又积上厚雪,他虽已疲倦不堪,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扫雪。他边扫边咒骂耶律璟,好歹也是一国至尊,竟与孺子过不去!皆因他,自己才落得这般境地。 他正是咒骂着,忽闻“咚”地一声响动,冷不丁吓了一跳。回过头四下打量,却并未见着任何人物,想来是自己听错了。不过,这鬼哭般的风声,总叫人心底生寒。 待扫完雪,他正欲进帐,风雪中又传来几声异响。他闻声止步,回头,听着这连番响动,已能确定在这帐外不远确有东西。他警觉着一手执刀,一手执火,只道:狼来杀狼、鬼来杀鬼。 打定主意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声源。正要手起刀落,这才见得竟是一个人被埋在了雪中,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间,困难而急促地呼吸着。 他仔细瞧了瞧,见着那男人年约三十,又见其身侧的白雪被染做鲜红,并伴着浓烈的血腥味。也不知这人是何来路,是良民还是恶贼?良民身上又如何会伤痕累累? 他正疑虑,男人艰难着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来,而见那口型却像是在说“救我,救我”。 见其尤是可怜,韩德让倒也丝丝心软。却又思着,若救,不知其乃善乃恶?若不救,又好歹是条性命。 他正是左右为难,那男人已是昏迷。寻思一刻,牙一咬,还是将那男人拖至火堆旁用皮裘将人暖起来,又立即煮了些雪水给他浸泡肢体,以便迅速复温,同时包扎伤口。 韩得让为其清理伤口时,忽见那人怀中揣着一面鎏银铜令牌。他小心翼翼将令牌取出来看,形制当为王府所用。正瞧仔细,那男人渐渐苏醒,他赶紧将令牌放回。 男子醒转,见有人正为自己仔细包扎伤口,一时感激,顿首道:“连某今受大恩,来日俺必是……必是……当那啥泉相报!” 韩德让忙将人扶起,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打量着问道:“连兄,此伤……” 连北夫脸色倏地黑下来,说道:“小郎君莫问。”但觉自己语气重了些,又轻言道:“连某天明即去,必不牵连小郎君。” 听着“牵连”一词,韩德让心中顿有不安,这汉子怕真是有些来头了。 韩德让倒也识趣,岔开话题,闲聊几句后各自休憩,再不问对方来路。只待天明各走各的,权当没见过。 帐中默然无语,外间的风雪也渐次小了下来。天色渐晴,连北夫安心睡了过去。韩德让却仔细打量着这个连北夫。究竟是何人?那鎏银牌又是做何用? 他正推想各种可能,忽闻得一阵呼喊,连北夫顿时警觉起身,忙向外张望。 只见十数军骑巡察过来,连北夫慌张不知往何处躲避,只慌道:“小郎君先行避祸,俺去宰了那些个走狗。” 眼见连北夫欲出帐,韩德让忙阻住他:“切莫草率。” 韩德让虽是劝得冷静,却已心生悔意。当初救人时,眼见这人身负数处刀伤便感不妥,如今果是惹上了麻烦。 观此情形,对方十数军骑来拿人,这人必是再逃不掉了。而自己与此人同处一帐,又为其包扎治伤,拷问之下,岂脱得了干系?然事已至此,得先寻个法子撇清自己。 “小郎君快走!” 听着连北夫劝自己,韩德让倒是想走,可眼见那些军骑已向着这顶帐篷踏马过来,他哪里还走得了?好在昨夜大风雪致使积雪甚厚,马匹与人皆是一步一坑,前行极是艰难缓慢。 看着一个个雪坑,韩德让顿有所思,忙是潜到帐后,蹲下刨了刨地上的积雪。连北夫见他非但不走,反而取工具刨起雪来,更是焦急。 他苦劝道:“小郎君再不走,可得受俺连累!” “快来助我。”韩德让非但不理连北夫劝告,反是更奋力刨雪坑。 连北夫不明所以,又听得他一声催促,只得满心忐忑地蹲下来一并刨雪。 十数军骑踏着雪坑缓慢行来,环眼瞧了瞧这小帐篷和火堆、马匹、骆驼。头领领着几人径直闯进帐内,时韩德让正坐在雪地上收拾包袱。眼见着这一班带甲军骑在帐内横冲直撞,故作惊恐。 而一队军士在帐内仔细查探一番,除了几只包裹以及各种旅行杂物堆在一处,便再没了任何多余的物件和人。 头领则对韩德让里外仔细打量一番,厉声问道:“何人?” 韩德让忙向头领作揖道:“小人韩季,临潢府商贾。不知麾下有何见教?” “商贾?” 头领打量着韩德让,听这口音倒似上京口音,只这人白皙细嫩,倒不似迎风淌雨的走货之徒。而眼打了一圈,也没见着货物。 头领思罢,疑虑道:“尔做何买卖,怎未见货物……” 韩德让笑道:“家里做的织锦缎子,至幽州便出手啦,今儿是得了钱,回临潢去。” 首领伸手道:“卖契予我瞧瞧。” 一个谎总得无数谎来圆,可这卖契,他是真真儿拿不出来。 见头领已然起疑,韩德让苦笑道:“实不相瞒,小人本是往幽州买卖,于那处歇了两日……” 他又瞅了瞅头领脸色,抿抿嘴,继续编道:“……走买卖嘛,独身于外,无姬妾相伴,也没个乐子,便往那烟花之地醉了一宿……晨里起身,货不见了。” “当真奇遇也。”那头领嗤笑道。 见头领仍不信,韩德让又苦道:“小人现下寻思,必是那贼娘们勾着人给我偷了去,可苦于无证无据,告衙门亦无处查办。现下里,正苦于不知归家如何交差。” 说着,又忙是从钱囊里,取出些碎银,分与一班兵卒道:“蒙麾下不弃,给小人出个主意,救救我来。” 头领拿着碎银子掂掂重量,倒也嘲笑:“呵呵,我等有何主意,往后莫好色便是。” “麾下训的是。”韩德让应承。 头领又问道:“可有见过一黑面汉,其身长六尺余,方脸大眼,其左臂、背皆有刀伤。” 韩德让思虑片刻,答道:“麾下所言之人……似是见过。” “哦?在何处?” “昨夜大风雪前,小人见一黑汉负伤往西去。因见其身负刀伤,想是恶人,未敢过问。” 头领一听,当即领着人追去。一行人艰难行过几步,一股风吹来,头领却觉着些许不对。 再细嗅,只觉风中有血气扑来。那头领灵光一现,似是察觉到什么,命兵卒再四下查探一番。 第26章 世冤家狭路相逢(2) 因着风,韩德让也嗅着了那股血气,又见那队军骑逗留寻找,他心中直犯怵。 正待他左右寻思,那头领指使两名兵卒极是粗鲁地将他架了过去。人被架着虽是有些怒气,但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倒也不敢轻易放肆。 头领则抽出佩刀架在他脖子上,指着地上,厉声问道:“小儿端看,此乃何物?” 韩德让低眉瞧了瞧,只见头领脚下白雪中沁杂着一片赤冰,心中“嘎登”一下,倒也老实答道:“血。” “此物自何处而来?” “昨夜猎得野兔充饥,此乃兔血,其肉已食尽。” “若乃兔血,其毛骨耶?” “毛骨葬于风雪,麾下若将此处掘雪一尺,定能寻得毛骨残骸。” 头领闻之,勃然大怒道:“胆敢戏弄我等!可是活腻了?!” “小人不敢。”韩德让忙俯首恭敬。 头领再仔细打量片刻,转头对几名兵卒吩咐道:“即刻西寻。”几名兵士得令忙寻去。 头领又对韩德让横眉道:“若得那刺客,知尔未曾欺瞒便罢,若不得刺客,尔诳言包庇难脱干系!”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那几骑便空手归来。只言巡查之下,并未见得黑汉踪迹。 头领更是思及那人身负重伤,昨夜又遇大风雪,自是走不远的。一路追查过来,也只在此处见得最后一片血迹,那刺客必是在此处藏匿。 头领思罢,又再吩咐人将帐篷拆了,再细细查探,可仍是不见刺客踪迹,这端端的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头领焦虑不已,找不出那刺客,自己等人办事不力,大王盛怒之下想必又得大开杀戒。 眼见头领焦虑,韩德让这心里也是忐忑,不想那连北夫竟是刺客,只是不知他刺杀的是何人? 但看这情形,所刺之人身份必定不小,而他必是脱不了干系了。只愿其人是与韩家交好的,能看在韩家的颜面不与他计较才好。 韩德让正思着,那队人寻了半晌,仍没找着人。头领见事,怒起一脚踢倒他,喝道:“速将人交出,饶尔不死。” 韩德让心中虽恨,但在未见得其主、不明敌友之前,也不好声张,只得故作怯懦道:“小人实不知那黑汉之事,如何交出?” 头领一听怒之更甚,令道:“将那皮袄给扒了狠狠地打!” 可这一扒,朴素的羊皮袄下露出了赤金璎珞,璎珞上还挂着一枚精巧至极的玉件,那玉件正是“月里朵”。 头领一见这行头更是恼怒,身上挂着这些个稀罕物,却只给了他等几个碎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头领怒道:“呸!区区商贾,敢着锦衣金玉!都给我扒了!” “扒不得了,再扒可冻死了!小的若死了,麾下更没法向令主交代原委了不是?”韩德让赶忙捏着锦袍。心中却是替那头领着急,你见我一身锦衣金玉佩的,也当知有点来头了啊,傻哥哥们。 可那头领却并不想那般多,只觉着,一个低贱商贾穿戴得竟比他们好多了,甚是不服。便勒令韩德让将锦衣、玉佩、璎珞尽都脱了给他,又将羊皮袄退给韩德让穿上御寒。 皇帝不治,令这世道官军如匪,韩德让也真是有苦说不出。别的还好,那“月里朵”乃是大妈妈赐的定亲信物,可丢不得。 待军骑将韩德让带走后,连北夫方从帐后地下的雪坑里钻出来。正是韩德让急中生智,挖坑将连北夫埋入雪中,又以书本做了根弯管通上少许空气,再覆上雪做伪装。 那些兵卒探望,见这帐内空旷,一眼望尽也只有几个小包裹。而帐外更是空无一物,倒也不思往下向雪内寻找。 连北夫因在雪里藏匿多时,又再度冻伤。思及救命恩人因受自己连累挨了打又被带走,一时间悔恨不已,却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得赶紧暖了暖身子,待恢复些体力,找人帮忙去。 再说韩德让被那队军骑拖拽着到了一处营帐,他细观这营帐建制,当是王帐。只是不知这是哪一位藩王? 那头领将他拖拽进营后,又将他绑束于柱,叫人看管着。自己则入帐中回报自己抓着了刺客同伙。 韩德让环眼一看,这旁边还吊着一位妇人,二十二三的年纪,观衣着乃是汉族人家,脸已经被冻得青紫,其模样极是憔悴。 他瞧着正奇,只见那王帐摆开仪仗。片刻,两班亲卫方拥着一个披挂黑貂裘、头戴雪帽的契丹男人出来。 观那人也是二十五六年纪,虎背熊腰,长得是阔脸三角眼,但那三角眼中,却露着一股凶狠。 待那些人走近,韩德让见着来人一骇。真是好死不死,来的竟然是皇叔耶律洪古的嫡长子赵王耶律喜隐(字:完德)。而耶律喜隐瞧着韩德让也是诧异。 耶律喜隐皱眉疑道:“韩小四儿?!” 韩德让看着耶律喜隐那狠厉厉的眼神,心里越发虚得厉害起来。若是遇见别的藩王,搬出韩匡嗣、萧思温和沂国公主这三位来,怎也要留个三五分情面,可偏偏是耶律喜隐,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当年应天太后大丧时,他帮着皇帝怼了一众亲王,叫一众亲王复古制计划落空,便已结下梁子。而后韩匡嗣尊着老太后的遗嘱,为保皇叔性命与皇叔决裂。 尤其,他还与皇帝的外甥女定了亲。至此,他父子便被皇叔一脉视作叛徒,恨不能杀光了他们蓟州韩氏来清理门户。 赵王耶律喜隐恶狠地瞪着韩德让,问道:“乃匡嗣匹夫,使尔刺孤?” 韩德让听着一愣,这误会可是闹大了,竟被耶律喜隐误认为那连北夫是韩家指使的刺客。 他思虑一瞬,倒是无辜道:“下臣不知大王何出此言?下臣奉皇帝陛下之敕游学,途经王地,未与殿下请安自是有过。然言家父谋刺大王,这……这……莫言家父乃应天太后义子,与大王、皇叔素来亲厚,若家父真欲谋刺,岂使我来叫大王逮个正着?而家父刺大王又有何益?” 喜隐听着此言,倒也觉着有些道理,韩匡嗣派人行刺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耶律喜隐正是疑虑,旁侧赵王府袛应司领事喇哈却冷哼道:“谋刺赵王,尔父虽无益,然若陛下之令,尔父亦难推辞罢?” 韩德让一听此言,忙是笑道:“公此言差矣,赵王既无二心,陛下刺之作甚?乃如此挑拨陛下、赵王血脉亲情,莫非有所图谋?”转又对喜隐道:“下臣素闻大王明智,想来必不因受唆使而行差就错。” “小儿休得胡言!”喇哈怒指韩德让,又附喜隐之耳小声说道:“大王,此韩奴之子,妖言挑拨,实为祸患,王当速杀之。” 喜隐听罢点点头,吩咐道:“来人,坑杀之。” 左右得耶律喜隐之令,便来动手来将韩德让处决。 第27章 世冤家狭路相逢(3) 韩德让见侍卫擒拿,非但无半点挣扎,反是笑着高呼道:“赵王好胆量!今大王无故杀我,乃不惧我韩氏万骑乎?” 赵王府文书王弥生一听,骇然不已。韩匡嗣今为骁骑右卫将军,曾为应天太后协理属珊军,于属珊中亲信甚多。更有韩匡嗣弟兄分职五镇节度使,掌着五镇军民。那五镇汉军,自韩知古时期,便由韩氏掌管,可谓根深蒂固了。 “住手!”眼见事将危急,王弥生忙拦住。转又对喜隐拜道:“大大王,且且留性命!” “其欲谋害孤王,留之作甚?况韩姓叛奴,孤欲尽灭之!”喜隐怒疑。 王弥生劝道:“大王,韩韩韩氏控五镇兵力,胜胜王府数倍倍余,若韩匡嗣知知知其爱子为为大王所诛……大王,恐恐有祸事。” 喇哈却冷哼一声,嘲笑道:“宫分罢,文书何惧?依我看,就此坑杀、不予相告,韩贼岂知其子为谁所害?” “防悠悠之口甚于防川!危在在在眼前,领事安安可自欺欺人?”王弥生急道,这喇哈倒还真是个无知者无畏。 喇哈则指着王弥生,斥道:“贱吏,尔敢忤大王之令?!” 耶律喜隐听着喇哈、王弥生两下争执,倒扰得他也不知该如何抉择了。本就不会算计的他,只觉脑袋里一团乱麻。 忍耐少许,耶律喜隐横眉喝道:“放肆!” 王弥生、喇哈见喜隐起怒,连忙收口不再做声,喜隐却来回着看看两人,疑虑道:“尔言杀不得;喇哈言杀得。” 思虑一刻,仍是理不出个头绪,又对众随侍令道:“孤非诛韩氏不可!喇哈,速为孤谋万全之策!”言罢,倒是伸着个懒腰回帐里去了。 眼见耶律喜隐如此做派,韩德让倒觉可笑,原以为皇帝耶律璟就够荒唐的了,不想这赵王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喇哈也是瞥了一眼被绑在柱上的韩德让,转又看了看那个被挂起的汉族少妇,那少妇怒唾一口在喇哈脸上。 喇哈举起鞭子便打,口中辱骂不停。直到听得耶律喜隐召唤,才停下了打骂。 见喇哈离去,王弥生对那少妇劝道:“汝何苦讨讨打……” “呸!走狗!”不等王弥生话完,那少妇又是一口唾沫。 只这唾液上和着血迹,王弥生只得擦了擦身上的唾沫,悻悻而去。 韩德让眼见王弥生比他大不得几岁,思虑却比这王府众人周全不少,却似乎因着汉儿的身份并不受赵王府上下待见。他思着,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眼见王弥生转身离去,他嘴角勾笑,自顾自悠然吟道:“翱翱凤兮,差池其羽,往来千里,非练实不食;翱翱凤兮,翙翙其羽,遨游四海,非醴泉不饮;翱翱凤兮,簌簌其羽,进退颉颃,非梧桐不栖。” 王弥生听着韩德让这词,心中些许起疑,疑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小郎君旦旦旦夕生死亦敢高高歌,乃不惧赵王怒怒而杀之?” 韩德让却是从容笑道:“惧与不惧,某皆为囚,不生不死。某平生唯憾无知我音者尔。” 王弥生听着此言倒也心领神会,笑道:“食吾吾王之食,知知吾王之音。小郎君之音虽虽尤,然非某所知之乐也。”言毕,转身离去。韩德让只是冷冷一笑,目送着他离开。 再说连北夫背负着一身的伤奔回乔家庄与家人汇合,欲纠合帮手去救韩德让和乔以真。待他赶至庄口时,方见得乔家庄这一番惨像胜似鬼域。 眼见着庄口挂起几十具尸首,宛如晾晒的腊肉一般。他望着挂在正中的那位苍发老者,头皮发麻,双拳一握,登时怒火冲顶。 悲恨之余,仰天怒号。双膝一软却是伏在这血泊中不停扇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就算打得一口鲜血也丝毫不减力道。 他正打着,忽闻得一声响动。他惊了一下,顺着声响看过去,只见是一个十四五岁女子,染得一身鲜血,躲在残垣后颤颤缩缩,满目的惊恐。 他看了看那女子,又再警觉着向四周探了探,确定只有他二人之后,才小心着过去。 见着一身血痕的连北夫过来,女子更是惊恐着后退,嘴里念叨着:“莫杀我,莫杀我,莫杀我……” “善儿,我乃姊夫。善儿……”连北夫拉着乔以善,乔以善却惊叫着跑出去。连北夫上前一把捂着她的嘴,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过了好半天,乔以善才神智清醒过来,却仍是惶恐不已。她蜷缩着,小声问道:“姊夫,阿姊耶?” 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仍然是惊恐。而连北夫只是咬着唇齿,死盯着手中的一面鎏银牌,这是他从赵王府顺来的。 “阿姊……死了?”乔以善颤栗着念念,她是被母亲推入地窖方留得一命,余的皆死了……皆死了…… “善儿……”连北夫唤道,却不知当如何安慰。 一夕之间,一庄上下百余人口,竟只剩了他三人,而乔以真还受困于赵王。 连北夫咽下眼泪,紧握鎏银牌,哽咽道:“善儿,你投奔叔父去。”言讫,转身离去。 眼见连北夫擦着眼泪离去,乔以善连忙呼道:“姊夫焉去?” 连北夫倒不回话,如今,只有他能去救乔以真了,若救不出,那便死一处好了。乔以善望着姊夫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举步维艰,倒又跟了上去。 天色渐次暗下,赵王府营寨也点起篝火,并加紧了巡逻。而韩德让被绑了大半天,又饥又渴又冷不说,全身关节也是又疼又僵。他痛苦地挣了挣,那绳索却紧得不留半点余地。 他正是难忍,此时,王帐中一女子出来,装扮艳丽。那女子小心着走近,对看守贿赂之后,拿着水囊与食物给旁侧的少妇,少妇却是半点不理。 “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女子苦口婆心劝说。 乔以真却冷哼道:“若使吾忍辱苟活,不若不活!” “汝这般,乃何苦。”女子低眉愁道。 韩德让看着两人作为,更觉奇了。而女子见乔以真倔强,又拿着水给韩德让。 韩德让仔细瞧了瞧她,见其生得娇媚动人,他笑言道:“某不似其无辜,吾乃赵王仇家子。汝救我,不畏赵王降罪乎?” 女子听着这话,倒是愣住了。她见韩德让身着朴素,倒以为他和乔以真一样,是被赵王从乔家庄虏掠来的贫苦百姓,不想竟是赵王的仇家。 一时间,她倒是进退无措,对于帮乔以真,想必赵王不会计较。可帮了这位仇家子,只怕是要五马分尸的。 女子思量片刻,却是满心愧疚着转身离去。如果代价太大,她倒不愿意做这个好人。 第28章 世冤家狭路相逢(4) 眼见女子将去,韩德让后悔,忙是唤道:“小娘子”见女子闻声回头,又笑道:“小娘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女子见他一脸乞求,却又心软犹豫,而乔以真却冷言道:“懦夫!” 韩德让则从容驳道:“此言差矣,大丈夫能屈能伸,何逞一时之气?”转又对那女子,笑道:“小娘子,一口,只一口。” 那女子虽觉这人油嘴滑舌,轻佻无礼,却也佩服他居于这般危境,竟也能无半点焦虑之色。她随赵王多年,也算得阅人无数了,还未曾见过这般的,只觉此人倒是个人物。 女子犹豫片刻,将水递在他唇边,小心喂着。韩德让倒也半点不节省,一口气将那囊中之水给喝了个干干净净,他可不敢去妄想还有下次。 也不知还要与喜隐纠缠多久,机会难得,哪怕是撑着了也好过渴死。待饮尽,女子又使绢帕为他擦了擦嘴角的水痕。 韩德让问道:“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低眉回道:“范阳鄢氏,小字如初。” “温润若玉,静好如初;鄢娘子家中当余有书香吧。” 鄢如初闻言苦笑,他倒是聪慧,一个名字,就晓得她出自书香之家。 韩德让又道:“鄢娘子可助韩某一事?” 鄢如初自嘲道:“妾卑微下贱,仅能尽力而已。” “小事一件,鄢娘子必能相助。”韩德让说着,悄声问道:“敢问鄢娘子,昔赵王身侧说话的……都是谁?” 鄢如初虽不知其意,但见他这人面善,却也道:“那汉家子是赵王府文书王弥生先生,字无且,此人知书识礼,谨小慎微。”说着王先生,倒是一脸钦敬。 可话语一转,鄢如初倒又生恨道:“那契丹郎乃是领赵王府袛应司事,剌哈,此人最恶,贱奴出身,好色轻薄,常霸凌百姓。” 韩德让闻言点点头,已了然于胸,随即说道:“韩某若脱难,必不忘鄢娘子今日之恩。” 鄢如初苦笑着:“郎君或不见明日之日,何必许愿?”说着,倒是抬眼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顾正无言,忽而,自王帐中传来喜隐的辱骂之声,鄢如初这才惊醒着回过神来,慌忙逃离。韩德让则看着她身影,惆怅难免。 鄢如初前脚方去,王弥生便被人架着出来,二话没说,喇哈的鞭子便在其身上呼来啸去,并伴着辱骂。 打了一会儿,或觉隔着冬衣打不伤人,又使人扒光了王弥生的上衣,虐其皮肉,打得他是光着身子滚在雪地里直喊疼。 韩德让见喇哈暴打王弥生有些不知所以,只觉这耶律喜隐的心思还真有点儿难懂。把他这送上门的仇敌扔这半天了,到底是杀是放还是好好地折磨他一番,也总该给了准信了吧? 可至始至终无人问津,就让他一个人在寒风中乱猜。反而耿耿忠心的王弥生,却被如此糟践。 只见那喇哈打了好一阵,待气都出尽了,才收拾了鞭子回帐里去,临走时还不忘狠踹王弥生一脚。 而王弥生艰难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咬牙忍着疼痛再穿上衣物。韩德让看着他的惨样,面露一丝嘲笑,却又带着唏嘘。王弥生自也一丝自嘲、无奈。 眼见王弥生收拾起将走,韩德让忽而说道:“吾有一事不明,欲请教无且先生。” 王弥生闻言一惊,这韩家郎君初见之下,怎晓得他的名字?他虽疑,却也淡然道:“且问。” “赵王视吾为仇,先生即忠心赵王,何不与赵王同仇敌忾?”还不待王弥生回答,他又问道:“莫非先生外忠而内悖?” 王弥生听着一惊,慌忙道:“某某某自问未曾戴戴罪于小郎君,小郎君何故害害某?” 见王弥生神情慌张,他却是开心笑起,说道:“韩某岂有构陷先生?唯奇先生何故出言保全某尔?莫非……先生……私下里……”他缓缓说道,左右看守听着这话皆是起疑。 王弥生此刻却是又急又恨又悔。原也有过耳闻,说去年正旦宫宴上,这位小郎君三言两语之下为北院大王开脱死罪,又三言两语间致耶律胡图车裂。人之生死全在其口舌之间,今又污他为叛贼。 眼见旁人起疑,王弥生心中虽惧,却也沉了沉气,严词说道:“尔尔休休得胡言!某深居王府,不不不曾交往他人!” 韩德让却故作不信道:“噢?如此,先生屡屡救我,所为何也?” “某某身为……王府之臣,自当尽尽王之事。王将祸,为为臣者岂可不不挽揽。” 韩德让听着却是“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明了,明了,先生非不忠,乃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先生果真忠心耿耿,韩某误会,误会。” 韩德让这话表面上虽是在还王弥生清白,但在王弥生听来却比先前的污蔑之词更要人命。这覆巢覆的是谁的巢?自然是赵王!是以,王弥生这等巢中之卵才感恐惧。 可赵王耶律喜隐的心思谁不知道?他赵王一门心思想住更大的巢,然为人却无智、多疑而又自以为是。若知有人“咒”他僭越不成,那逮着就是一个“死”字难免!王弥生此时真是恨不能堵上他的嘴。 韩德让却也从王弥生那期期艾艾的回话中,看出他还真不是死忠于赵王之人,不过是一只困身于朽木的良禽。遥想祖父当年亦是如此,所以才揣着满腹才华逾境南逃,意欲做一番事业,却不幸被抓了回来,继续做着奴隶。 又所幸,太祖皇帝和应天太后可比这群蠢货子孙英明得多,识得了韩知古之才并委以重用,此后大辽的国势蒸蒸日上,而韩氏的家势也日趋隆重。由是在韩德让看来,王弥生今日之怀才不遇正是有些像自己的祖父当年。 正当韩德让怀思祖父之时,王弥生此刻最为惶恐的事也悄然而至。因着方才韩德让那一句挑拨之言,已有人向喜隐告发他怀揣二心,咒赵王府僭越不成。 耶律喜隐一听,勃然大怒,率着一班随从怒气冲冲出帐,一见王弥生便忿恨道:“拿下此贼奴!烹而分食之!” 随从侍卫闻令忙是分作两班,一班取鼎架柴,一班则来架起王弥生。王弥生惊骇,慌忙挣扎高呼:“大王!小小小臣臣冤冤枉……” 王弥生慌忙辩解,可他这人本就结巴,一急起来更是言语不清,这期期艾艾了老半天,就让人听见个“冤枉”。究竟冤枉在哪儿,却怎也说不清楚。耶律喜隐就更没耐心去听他说了,越听他这结巴越是恼怒。 王弥生结结巴巴一阵,奴仆已给铜鼎内投了几块大冰块,冰块在鼎内快速融化成水。侍卫们则抬起他,欲将其投入鼎中。 韩德让看着这样的酷刑满目骇然,若说当初耶律璟车裂耶律胡图时的场面很血腥。那么现在喜隐活煮王弥生并打算分食,就让人想想也觉无比恶心。 韩德让正观望,只听“砰”地一声,侍卫已将王弥生投进大鼎之中。刚融化的雪水,浸湿王弥生的衣物,刺骨的寒气正沁入他的皮骨。 王弥生一边将自己抱成团儿,一边继续结巴着向喜隐解释,但喜隐根本就听不进去,喇哈则催促着奴仆加大柴火。 第29章 赵王府招惹无妄(1) 那雪水在烈火的烧煮下由冰到温,越来越热,腾起的白烟犹如巨龙张牙舞爪,似正在吞噬鼎里的人。王弥生感到烫热,欲是逃出来,侍卫们却用兵戈架着他,不使其逃脱。 王弥生痛苦难耐,却只得嚎叫着尽力在水里扑腾,奋力扬起汤水溅在那些行刑人的脸上、手上。烫水泼来,侍卫们纷纷慌乱着躲开。 王弥生趁着一时混乱连忙爬出大鼎,但一身却已被烫得通红。他瞪着喇哈、喜隐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耶律喜隐见其逃出,怔愣片刻,对左右侍卫大呼道:“废物!速将其拿下!再烹!” 听着这话,王弥生此刻已不止皮肉被烫得通红,双眼更是恨出了血。可自己本就是个文弱书生,本就没什么武力,此刻是连站直的力气也没有了。 眼见那些狗腿子又举着戈矛来拿自己,王弥生只能绝望着瘫倒在地上。 乔以真被这一幕惊呆,鄢如初则是低头不敢望。作为汉人的她已经见过太多同胞惨死于赵王手下,可谁又做得什么呢?想要自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谁叫在这大辽,契丹是主、汉儿是奴呢?是以她总是怨怪自己为何生在大辽却又不是契丹人。 韩德让则隐隐心痛,汉儿!只因是汉儿!在这些无知而野蛮的契丹贵族眼里连牲畜都不如! 几个侍卫愤怒着提起已经瘫软的王弥生再往大鼎去,而王弥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他既恨喜隐、喇哈,也恨韩德让,更恨老天爷将他生于此,叫他连平安地活下去也成奢望。 不过,这十年来在赵王和皇叔身边如履薄冰,受的苦难也算是够了,今日之难权当是个解脱罢。他遥望着那轮家乡明月,在灼热的铜鼎前带着绝望昏死过去。 正当侍卫抬起王弥生欲再次将其投进滚水中,韩德让肆笑道:“杀得好!赵王杀此人,正合陛下之意也!吾皇当重谢赵王除此妨祸!” 耶律喜隐听着一愣,倒是不明白言中之意。不过作为死对头,凡事合了耶律璟的意,就肯定不合自己的意。 耶律喜隐疑惑,下令停止对王弥生行刑,转而对韩德让问道:“妨祸?乃何意?” “妨者,害也。” “给孤好生说话!”耶律喜隐听韩德让话中绕圈子,拿他逗乐,脸上挂起愠怒。 见耶律喜隐有怒,韩德让才收起嬉闹,说道:“赵王府密探,早前其回报皇帝曰:‘赵王府有逆行,幸其势不足虑’。帝问:‘何以不足虑?’其回曰:‘王府众臣,有智者惟文书王弥生也,然其不得赵王宠信,王所信者领事喇哈也,王弥生一日不得宠信,赵王不足为虑。’” 莫说耶律喜隐听着韩德让这话一怔,这赵王府上下俱是骇然。不想耶律璟早已安排了爪牙在赵王府,不但完全知晓王府情况,还知道了自己等人的谋划,此事真可谓危矣。 而韩德让捕得耶律喜隐那一丝惊骇表情更是自得。果如其料想,赵王又想造反了。不过,似耶律喜隐这般横帐嫡脉,不造反才不正常吧? 耶律喜隐骇罢,怒目问道:“其爪牙者谁?” “不可说。” 耶律喜隐见韩德让这一副卖弄摸样,登时气上心头,扬起马鞭抽打,边打边喝道:“说是不说?说是不说……” 鄢如初见韩德让也遭打,不免担忧。可他自己却仍是一脸得意,高呼道:“打得好!早早儿打死韩某,将无人知密探乃谁,其人正可安然潜伏,以谋坏大王大计!” 耶律喜隐听这一番风凉话,气得青筋暴跳,使马鞭指着他,喝问道:“尔如何才可交代?” “且看大王诚意几许?” 耶律喜隐怒目瞪着韩德让那一张笑脸,更是忿然。片刻,只听喜隐冷言道:“尔要几许诚意?” 韩德让笑着说道:“以某区区小命换赵王府上下之万千性命可足?” 耶律喜隐听着犹豫,他可不想就这么放走了韩德让,可韩德让所言似乎又确实重要。 耶律喜隐拿不定主意,转身向喇哈讨主意道:“喇哈,尔以为如何?” 喇哈疑虑,揖道:“大王,臣以为此子之言不足信。皇帝之密探,其散人安可知?其分明诈言也。” 不待耶律喜隐思虑,韩德让忙驳道:“若某不知密探之事,如何知王府谋逆之行?且某初来乍到,如何识得王府之人?赵王如此危难,领事却不使某托解救之策,莫非领事与密探勾联?” “胡言乱语!某侍吾王耿耿忠心,天地可鉴!”喇哈一听韩德让给自己乱扣帽子,怒指他。转又对耶律喜隐道:“大王,此子挑拨离间,可杀之!” 耶律喜隐正迷惑,韩德让又连忙说道:“大王!领事此乃欲盖弥彰,杀人灭口。其心必异也!” “胡说!”喇哈瞪着韩德让,满眼尽是恨色。 “胡说?好!我且说两件来,请大王定夺究竟胡说与否!”他顿了顿,又说道:“今大王有逆可是真?近日有人刺大王可是真……” “哈哈,那刺客不正乃尔父子所为?”不待韩德让说完,喇哈却笑道。 “且算乃韩家所为,韩家又因何而为?家父与皇叔同侍应天太后膝下,情比手足,无缘无故,因何刺赵王?” 喇哈则指道:“令尊必是受皇帝指使也。” 韩德让听着一愣,不想喇哈如此联系。而顷刻,他却是应道:“领事所言极是!” 喇哈见韩德让承认,得意说道:“大王,此子已供认不讳。” 韩德让辩解半天,陡然间竟是承认韩匡嗣受耶律璟指使,派刺客刺杀耶律喜隐。鄢如初在喜隐旁惊诧,先前还觉他机智非常,此刻怎是愚蠢得说出这般不要命的话,她倒是越发替他担心起来。 还不待众人思明白,喇哈正得意时,韩德让却莞尔一笑,问道:“敢问领事,若陛下不知赵王悖逆,无缘无故,不早不晚,刺赵王所为乃何?” 喇哈听着一愣,全然说不上来,是呀,倘皇帝不知赵王府之密谋,因何派人刺杀赵王?行刺之事徒惹风波,万一失败更刺激宗室内惶恐,逆事更多。皇帝欲为,那耶律夷腊葛亦不使之为。 眼见喇哈无辞,韩德让笑道:“陛下知赵王逆心,却又未得证据,不可叫有司查办。未免赵王联翼王、卫王、太平王共同举事,只得行刺大王,使之一劳永逸。然捺钵与赵王帐相距数百里,如何知赵王逆谋?” 韩德让说着,又历数道:“再者,应历二年六月,萧眉古得、李浣谋事,陛下先事而觉,得其罪证,诏曝其罪。应历二年七月,耶律娄国、敌烈、神都、海里谋逆,陛下又先事而觉,得其罪证,诛逆。应历三年,皇叔、王弟谋逆,因陛下先事而觉,致事未起而夭。大王,如此种种,若非密探,陛下如何屡次先事而觉也?” 耶律喜隐与喇哈对视一眼,思起来,倒还真似这般。不止应历二年、三年事,仅去年腊月,皇弟翼王耶律敌烈、前宣徽使海思及萧达干等谋反,也是因耶律璟事先察觉而败。 而此次,赵王府正谋此事,便恰巧有皇帝刺客出现。耶律喜隐越思越觉韩德让所言似乎真有其事。 喇哈却仍觉韩德让之言不足信,指道:“哼!尔父子为皇帝爪牙,尔亦沂国公主之女婿,俗曰‘打断骨头连着筋’。” 喇哈这一言倒也给耶律喜隐提了个醒,他倒是忽略了,这韩氏早已是今非昔比。 韩家原先与自家父子交好,乃因应天太后。而如今,韩匡嗣与沂国公主攀上亲家,这韩德让也就成了皇帝耶律璟的外甥女婿。如此关系,这韩德让岂会自拆靠山? 第30章 赵王府招惹无妄(2) 韩德让费了半天口舌才将耶律喜隐给绕了进来,不想却被喇哈一语切中要害。没想到那一桩绝好的联姻在此刻竟成了自己活命的绊子。他甚感头疼,对于这层关系似乎怎也辩解不开。 耳听着喇哈劝耶律喜隐杀了自己,他也有了一丝焦虑。又见耶律喜隐越发疑心,他心思一动,倒是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小命保住了再说。 见耶律喜隐将要下令,他忙是自嘲道:“若陛下真亲韩氏,何故驱臣离家远行,使臣备受风霜欺凌,使臣陷于危难?” 叹息一气,他又说道:“实不相瞒,公主因臣乃汉儿,甚为鄙夷,早滋悔婚之意,陛下亦许。去年正旦宫宴,大王亦在,当知臣未体察圣意,替北院大王开罪,被逐离家之事。又因韩氏曾与皇叔相好,陛下心存芥蒂,家父每日侍君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这苦处,只我韩氏自知,断不敢与人言及。” 韩德让说着,硬是挤出两滴泪珠儿,泣道:“家父常思皇叔恩厚,每言别皇叔事皆悔之泣泪。曾予私言,若得皇叔、赵王、卫王之谅,此生无憾矣。” 耶律喜隐听罢冷哼一声,得意道:“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恳求大王赐臣改过之机,臣愿效忠大王。”韩德让一脸诚恳。 耶律喜隐则横眉,说道:“哦?尔真肯效忠?” “自当效忠!横竖陛下、公主皆瞧不起我,与其受人冷眼,倒不如随大王做一番惊天地之大事!”韩德让语气肯定。 喇哈却觉不妥,正欲进言,却被耶律喜隐拦住。他才不管他是否效忠,他只要他交代出内贼是谁,是以拦住喇哈。 耶律喜隐又对韩德让问道:“既如此,速将内贼指出。” 韩德让面色为难道:“此事重,臣请与大王密谈。” 喇哈一听连忙阻止道:“不可!倘此子趁机加害……” “可缚着我,待大王觉臣可信,再释不迟。”韩德让抢言道。 耶律喜隐思虑片刻,倒也觉着可行。毕竟须得把那内贼给揪出来,否则,若计划都叫耶律璟知了去,那还谋个什么反? 而眼下只有韩德让知内贼是谁。况乎,莫说将韩德让绑着,便是不绑,他堂堂赵王岂将这些娇弱弱的汉儿放在眼里。待这小子交代完全,再杀他不迟。 得耶律喜隐之令,一队侍卫押起五花大绑的韩德让随耶律喜隐进帐密谈。喇哈则倍感火大,在他的印象中,这些汉人净是些奸狡之徒。 眼见耶律喜隐将自己这一班亲信撇下,喇哈转过两步至王弥生身边,用脚踢了踢,见其无任何反应。嗤笑一声,吩咐说道:“将此贱奴吊起,吹吹风。” 眼见着昏迷的王弥生被挂在旗帜上,伏身在外的乔以善甚感揪心。当初赵王于乔家庄行虐,这王先生可是帮乔家庄说了话的,只可惜人微言轻,没甚作用。 后来喇哈屠庄,清点时,王弥生实已瞧见藏身于地窖的她,却替她遮掩了过去,否则她亦是难逃一死。 相较于对王弥生的揪心,见阿姊也被吊着,乔以善更是悲痛。她欲冲过去将阿姊放下来,却被连北夫拉住,而连北夫更是心疼,恨不能替了他的真儿受难。 这边,连、乔二人痛心疾首。帐内,韩德让则在耶律喜隐耳边嘀嘀咕咕。 耶律喜隐惊疑道:“如此而已?!” “确如此。”韩德让郑重其事。 耶律喜隐仍是不信,对于内贼,韩德让竟只说了句暗号。而暗号的内容竟是,上问曰“帝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下对曰“谁逆谁入!”耶律喜隐只觉这太荒谬了。 耶律喜隐不信,韩德让斩钉截铁道:“攸关臣之性命,臣岂敢胡言。暗号确如此,大王若不信,臣愿立书为据,臣若欺瞒大王,大王可分吾之尸。再者,王府今谋事,此事危极,大王当宁枉勿纵。” 见耶律喜隐仍是疑虑,韩德让又说道:“大王可将臣置于囚牢,待水落石出,知臣不曾欺骗再释亦可。” 而见韩德让坚决,耶律喜隐倒是添了一分信任,毕竟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呢?再者,如此事态,便算错杀万人,也不可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危险。 耶律喜隐犹豫再三,冷声道:“若真如尔言,孤放尔生路;如虚言欺吾,孤烹尔解恨。” 韩德让见耶律喜隐同意,又问道:“此事隐秘,大王可思好遣谁行事?” “忠诚之人即可。” “下臣以为王文书可担此任。” “王弥生?”喜隐听罢嗤笑道:“一介汉奴,焉可倚重!” “密使既言其有智,又得上之忌惮,其必智深而忠诚之士。再者,陛下唯恐大王宠信王文书。” “耶律璟唯恐孤王宠信,孤偏就宠信。如此,可行!”耶律喜隐赌气道。 眼见耶律喜隐上钩,韩德让倒也松了一口气。 只待两人说完话,耶律喜隐出帐便使人给韩德让去了五花大绑,换上镣铐关押于囚笼之中。转身又问王弥生在何处,才知其被喇哈顶在了旗帜上受风雪。 耶律喜隐使人将王弥生放下,又使人抬进帐中弄醒。喇哈上前欲问帐中所谈,好替赵王分析分析,可还不待他开口,耶律喜隐已径直回了帐去。喇哈更觉心中憋了一团火,燎得心口火辣辣一片。 而韩德让此刻却在囚笼中得意,至少这一夜,他的性命当是无虞了。不过,想要逃出去就还得多费心思。 韩德让正略微放松,喇哈则是万般愤恨着过来,冷声问道:“尔与大王言何?” “既是密谈,岂可说予三者知?”韩德让得意满满,对喇哈不以为然。 喇哈闻着一怒,当即抽出佩刀架在他脖子上。 韩德让一惊,忙是劝道:“领事镇静!镇静!”见喇哈并不收刀,又语重心长劝道:“吾方密告密探之事,领事此时杀我,恐得同伙之罪,还望领事思量。” “密探为谁?” “领事忠心,天地可鉴,自非领事也。” 喇哈瞪着韩德让,虽然他并不放心眼前的这个如狐狸般狡猾的汉人。却也正如韩德让所言,以耶律喜隐那无知又多疑的性子,倘若现在杀了他,没准还真得落个密探同伙的罪名。 喇哈三思之下,收刀回鞘,自回帐中歇息。却也思谋着待此事过去,必取了这小狐狸性命。 见喇哈离去,韩德让在囚笼中舒展身子,这一天可是累坏了。及转身,见角落里鄢如初也在看着自己。两相凝望,无语凝噎。 第31章 赵王府招惹无妄(3) 一瓢冷水泼来,王弥生浑身打个激灵,登时醒来。他跪着环眼一看,只见耶律喜隐领着一班亲卫看着自己,没想到自己死了也没能逃开他的魔掌。 王弥生正感悲痛,耶律喜隐却使帐中侍卫尽皆退出,两步至他面前蹲下,一把拽起他的头发,疼得他一声叫唤。 耶律喜隐仔细打量着他,怎也瞧不出这个文弱书生到底有何才能,能使耶律璟感到威胁?而王弥生怯懦着瞟了一眼喜隐的狠目,只觉可怖。 王弥生克制不住颤栗,耶律喜隐疑虑片刻,附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阵。王弥生顿时愣着不再颤抖,却是一脸不可置信。 耶律喜隐站起身来,冷言吩咐道:“此事若出纰漏,孤饶不得尔性命。” “大王……此、此事、事、不、不妥……” “如何不妥?”耶律喜隐挑眉问道。 王弥生看了看喜隐,思起耶律喜隐如此虐待自己,自己又何必多事告知他不妥。话锋一转,说道:“下、下臣、人微言轻,弗敢、敢……”? “孤赐尔全权。”耶律喜隐不耐烦道。 王弥生略思道:“大王,下臣、可、可否……” “尔既全权,自便宜行事。”喜隐说罢,忙扔给王弥生一面契符,便喝其退出。 他最讨厌与这结巴说话,似乎一句话总也说不完,听着也叫人头疼。甚至一度怀疑,当年朝廷将这结巴扔给他做文书,就是存心来恶心他的。 王弥生拿着契符颤颤巍巍出帐,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记得方才赵王盛怒烹杀自己,而后昏死过去。可怎也想不通,自己非但没死,还受了密令纠察内贼。 然而,这线索不过一句荒谬至极的接头暗号而已,这叫人如何纠察?难不成一个个地去对暗号?王弥生满腹疑虑,徘徊帐内,怎也理不出个头绪。 而囚笼之中的韩德让也是盘算着,该是如何将这话给说圆了? 正此时,只见两奴引着一班优伶趋进王帐,他不由瞩目于那个叫鄢如初的女子。鄢如初也瞟了他一眼,掩面低首而去,倒是心事沉沉。 未几时,自王帐中传出一阵管弦,和着管弦的是宛转悠扬的歌声,唱得是王建的《宫中调笑》:?? 蝴蝶,蝴蝶, 飞上金枝玉叶。 君前对舞春风, 百叶桃花树红。 红树,红树, 燕语莺啼日暮。 袅袅仙音在整个大营回荡,竟不知这世间有如此天籁,韩德让不禁听得出了神。这是鄢如初的歌声,他倒是轻易分辨出来。 忽而,乐声同歌声戛然而止,他这才回过神,只见奴仆引着优伶们徐徐退出,却独不见鄢如初。 片刻后,那帐中灯火熄灭几盏。他望着那离了喧嚣、暗了灯火的王帐,心中颇不是滋味。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尽日暮。”他轻声吟起韦应物之词,只觉分外贴切。他本是想去给耶律休哥惊喜,结果半道上,被赵王耶律喜隐给“惊喜”了。 一刻一刻,辗转反侧,也不知到了何时,听着肚腹“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他再辗转,似闻得一阵肉香,转身看时,竟是一老奴送了酒肉佳肴来。 那老奴将酒肉递进囚笼,说道:“大王赐食,郎君且用。” “谢大王隆恩。”韩德让连忙拜谢。 倒觉耶律喜隐还不错,至少比他想象的好,竟还能念着他这囚徒终一日而未食。见那老奴离去,他才拿起食物,正欲吃,却听得帐内又传出歌声,此番唱得是 于嗟鸩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于嗟鸩兮,无食桑葚!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于嗟鸩兮,无食桑葚!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韩德让听着唱词,心中起疑。此句出自《毛诗》之卫风,但原文却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鄢如初好端端的为何反复唱着一句错词?还偏在那错字之上故意使些花样?他虽不解其意,但如此这般,必有其因。 “鸠?鸩?”他看了看手中食物,一丝惊惶,似是想到了什么。思虑片刻,整整神色,对左右看守笑嘻嘻请道:“诸位守某辛苦,不若同享。” 左右看守见事,倒是犹豫。 他见几名看守磨蹭不前,又笑劝道:“如此佳肴,吾食不尽,弃之于犬,实可惜也。”见看守仍是犹豫,又说道:“诸位勿疑,此间兄弟不过尔尔,安能使知于赵王殿下?” 那几名守卫未得赵王之允,虽是些许胆怯,但此等佳肴,他等难得享用。又在这风雪中戍守大半夜,饥寒难耐。今得如此盛邀,倒也放开了些胆子大吃大喝起来。 而此刻,韩德让只希望自己猜错了。??? 他坐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几人大口吃着酒肉。他们向他道谢,他只是僵硬地笑了笑,只愿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耶律喜隐的亲王之腹。 他正思着,那几名看守先后掐着自己脖子,张着大口急喘,继而翻起白眼,紫青的面部因痛苦而扭曲。 又片刻,那几人竟是全身抽搐,七窍流血。其状使见者生怖,引得周遭一片惊惶。 韩德让见着那几人惨状,骇然不已。他自以为弄了个内奸出来,耶律喜隐怎也要将内奸揪出,叫他指认或是识破他的伎俩再杀他。 可没想到,耶律喜隐竟恨韩氏至此。而更令他为难的是,赵王要毒杀他,旁人死了一串,他却活着。 “如何是好?”他一遍遍问着自己。从前于应天太后前没少卖弄机智,可真入了虎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此时,王帐内,耶律喜隐听得外间吵闹,忙从被窝出来,披了件紫貂大氅便疾步出帐。只留鄢如初于烛影下,烁着一抹莹莹泪光。 耶律喜隐跨着大步欣喜出帐,欲为姓韩的收尸。至帐外才见得韩德让端端儿坐于囚笼中,脸色冰冷,而旁侧死尸竟是几名看守。他不明状况,错愕不已。 还不待耶律喜隐开口,韩德让倒先质问道:“王何不诚?” “韩氏叛我父王于前,焉责孤之不诚?”耶律喜隐说着,转又怒道:“叫尔好死不死,既是天意,孤可叫尔受尽折磨,使尔生不如死!”说罢,倒是肆笑着回帐中。 韩德让望着耶律喜隐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自己运背,偏遇上了这混不吝。 他正气着,一守卫悄然靠近囚笼,倒将他惊得回神。定睛一看,竟是那连北夫! 第32章 赵王府招惹无妄(4) 原是方才守卫遭毒死,引得王帐戍卫惊慌混乱。连北夫方趁机劫了一小将,换了甲胄,又抹黑脸,凭着夜色不好认人混进了戍卫之中。只是尚无机会接近乔以真,便先救他韩德让。 而韩德让眼见连北夫抽刀出来,欲弄开囚笼铁锁,忙惊道:“尔欲何为?” 连北夫愣道:“自是救……” 不等连北夫话完,韩德让责道:“王尚留我,尔区区小兵,焉敢擅为?!” 韩德让这话更叫连北夫错愕,莫不是自己抹黑了脸,使他没认出来?连北夫思着,欲说明自己身份。 韩德让却使着眼色,三番四次打断他之言,偏是不叫他说出话来,却又在雪上写下“告王文书速审皆救”八字,并叫他抄下来。连北夫虽不明这般究竟为何,可见他如此焦急,定乃重中之重。 喇哈见两人举止有异,趋来查看。连北夫见事起刀欲杀,韩德让将其拦住,小声叮嘱道:“出囚笼亦身处虎穴,切莫鲁莽。”继而故意高声斥道:“赵王欲叫我缓死,尔擅杀我,逆赵王之令,可知罪?” 见韩德让眼色,连北夫亦明白过来,紧张着骂道:“竖子不敬,杀我……弟兄,又欺……吾王……” 连北夫边骂边使刀鞘戳韩德让,见喇哈过来。韩德让忙抹去字迹,连北夫也忙俯首下拜遮住自己的脸面。 喇哈询问何事,连北夫只说道:“此子不敬吾王,属下忍不得教训教训。” 喇哈听着“哈哈”一笑,也是赵王才那般多过场,要是他,就使人将鸩毒给那小狐狸强行灌下。不过看耶律喜隐对韩德让这态度,加上对韩家的厌恶,这汉儿之死不过早晚而已。 喇哈舒心,命连北夫退下。连北夫正退,恍惚间喇哈却觉这守卫有些不对劲,呵斥他回身瞧瞧仔细。连北夫倒是不敢,紧了紧刀,又起杀意。 喇哈正起疑,忽听得一声娇唤:“领事。” 喇哈回过头去,竟是鄢如初呼唤,见其姣姣惹人爱,他倒也顾不得连北夫了。 喇哈走近,伸手欲轻薄,鄢如初身退一步,万福道:“大王召领事速往帐中议事,耽搁不得。” 闻是耶律喜隐急召,喇哈拾整一番,拜进王帐。 见喇哈进了帐,连北夫也离去,鄢如初这才警觉着走近囚笼,从衣内拿出两块置冷的胡饼给韩德让,说道:“无毒,可食。” 韩德让愣着接过饼,看着鄢如初哽咽得连个“谢”字也说不出来。 见鄢如初转身将去,他忙拉住她,问道:“吾若得救,卿可愿随?” 鄢如初回眸看着他,愣了愣。她想像过,也曾期盼过有个男人能将她带出赵王府,而后随着那个男人琴瑟在御,静好一世。 可当此话自韩德让嘴里出来,却是那么遥远。她相信他能逃出去,或者是祈盼他能逃出去,可那又如何? 他逃不出去,自然是死。逃出去了,她鄢如初不过一介歌姬,乃三教九流之最下流,如何匹配候门公子?况乎,方才她侍寝于赵王,他不是都看见了么? 鄢如初思着,低眉摇首,不因其它,只觉配不上。 目送鄢如初离去,韩德让是怎也想不透。从她的眼神里,他明明看到了期盼,可她竟然拒绝了他。是不相信他能逃出去?还是他根本就会错了意? 连北夫行至一处暗角,他识字不多,只得将自己抄的那几个字拿去给乔以善认。又说及方才之事,却是苦恼,他哪里识得那“文书”是谁,又不敢于这行营中打听。 “姊夫莫急,善儿或识得此人。”乔以善说道。 思起屠庄那日,救她之人正被兵士唤为“王文书”。那是她救命恩人,样貌自是铭记于心。 而王弥生此时正于帐内思索,将这事从头到尾捋一遍,越发觉着这事儿怪异。那韩郎起初否认与行刺之事相系,后又承认受皇帝指使。 可那晚的刺客乃乔家庄一带村民,为救妻女姊妹而来,喜隐、喇哈不知,但他是知的。根本就没有刺客,韩德让何以承认?还交代出如此古怪的接头暗号? 王弥生思虑半晌,直觉是那韩郎的一个谎言或是玩笑而已。他思着不禁笑出了声,此谎,那韩郎当是难圆了。自己也不必做甚调查,只待过些时候拆穿了他即可。 思着,王弥生竟是悠然躺下睡了。 此时,连北夫与乔以善仍于营中小心寻觅,始终不得又不敢张扬。两人正是焦急,忽起一阵躁动,原是被连北夫草草处置的两名守卫被发现。喇哈疑又有刺客混进,是以带兵搜捕。 这一阵躁动,王弥生也被吵得出帐来看是何事端。 时连、乔二人正为藏身之所焦急,乔以善忽见得一人甚为熟悉,忙是呼道:“王先生!” 王弥生闻声侧望,但见得喇哈过来,忙是回避。乔以善见事更是焦急,明明见着了人却唤不答应,又见那屠庄的魔王搜查过来,乔以善更是吓得心惊胆颤。 见喇哈搜查已近,连北夫嘱咐道:“善儿莫怕,我引走他等,你趁机寻那啥文书。”说罢,自己提着刀冲将出去引开喇哈等人。 喇哈等人只顾抓捕连北夫,倒没注意到缩在暗角中的乔以善。 而乔以善已经被吓得蜷缩成一团,脑袋里反复是那日族人惨死喇哈刀下之怖状。族人的鲜血流淌一地,以至染红了冰雪。母亲就在自己眼前死去,还温热的血滴在她的脸上、身上…… 那些血压得她抽咽急喘起来。她颤抖着,用手抚着自己的脖子,她想呼吸,却发现怎也吸不进气。 “莫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响起,她并不知是谁耳边说话,也无意识回望。只觉自己已经瘫软的身子被一双手搀着、拖着,而她却做不得半点反应。 王弥生避着人,小心翼翼将乔以善拖进自己的帐中,将她藏匿起来,又给她盖上皮袄来暖暖。他也是见喇哈追着连北夫离去后,才敢走过去探看,却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乔以善。 “汝当日逃得一劫,竟不惜福,今又送死来。”王弥生嘴上怨怪,心里倒又怜惜着。 见乔以善恐惧之至,竟觉当日救她还反而害了她,使之一生活在恐惧之中。许多时候,王弥生自己也觉着,生于此,不若不生;活于此,不若不活;于此,死,反而是种福。 待乔以善渐渐缓转过来,又听得一阵嘈杂,王弥生慌忙出帐探看。只见喇哈将连北夫栓在马后,在营寨内来回拖行,耶律喜隐则在一旁乐呵呵看着,以此为戏。 喇哈知遇袭被扒甲胄者有二,这意味着还有一人与连北夫同行。喇哈对连北夫严刑拷打,连北夫却半点不交代,只咬牙大骂。 他骂一声,侍卫便用烧得通红的铁烙他一下,疼得他哀嚎。如此反复十数次,他仍是骂不绝口,整个人身上已被烫得满是糊肉。 被吊挂在柱上的乔以真见丈夫备受折磨,更是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得半点。一时激动加上本身体力衰竭,竟是昏死过去。 而韩德让在囚车中看着连北夫震惊。连北夫被擒,那王弥生呢?消息可是送去了? 第33章 风波未平风波起(1) 王弥生见这般情形倒不敢再出头,先前的教训已然吃够。此时,他越发觉得将乔以善藏于自己帐中甚是危险。若他匿藏歹人被发现,他与乔以善皆会被生生折磨至死。 王弥生急得团团转,他左右寻思,不妨主动将乔以善交出去,或许不但免罪,还能立一功。虽说人命一条,可乔以善的命是命,他王弥生的命也是命。 他打定主意欲将乔以善交托出去,乔以善也似洞悉他所思。见他欲有动作,她双膝齐齐一跪,倒将他吓了一跳。 “尔尔尔作甚?”王弥生问道,竟有些心虚不忍。 乔以善跪着,咽泪道:“乔氏不求苟活,惟有一事托告先生。” “请讲。”王弥生愣愣道。 “有韩家郎,使告先生速审之,皆救。”乔以善说着,又抹泪道:“乔氏谢先生二救之恩,只不知恩人名讳,虽死亦憾也!” 王弥生眼巴巴望着乔以善,没想到她已察觉自己的心思。更没想到她既无怨怪,亦无所求,于死前只欲知恩人名讳。可他明明要将她送出去,如此这般,又如何算得恩人?又如何配留姓名? 王弥生望着那两行清泪,楚楚可怜,自骂道:“弃仁义道德于不顾,岂为人乎?!” “敝姓王,贱名弥生,字无且。”王弥生说着扶起乔以善,嘱咐道:“无论……如、如何,尔不、不可出。”说着,他转身出帐,乔以善只是泪眼望着,惊惶不定。 王弥生出帐,将情绪整顿,这才敢小心翼翼躬身往耶律喜隐身前跪拜道:“下、下下臣,参、参参见、见赵王、王殿殿殿……” “有事直言!”耶律喜隐连忙打断王弥生,只觉好好一场戏被这结巴搅得没了兴致。 “下、下臣……受王令、令查、查内贼、贼事,无、无所进、进展,特请审、审韩、韩……” “允!”耶律喜隐极是不耐烦,他真恨不能杀了这个结巴。 可整个赵王府,擅文书的就这一人,杀了他,这赵王府连个代笔撰写奏章的人也没了。而他赵王自己,虽说出于横帐皇族,字还是识得的。可也就仅仅识得,写文书奏章他是完全无法胜任。 王弥生得令,忙使人将韩德让押解至自己帐中秘审,喇哈却扬声道:“王在此,岂容尔等密会?不若带将过来,吾等陪审。” 王弥生正欲辩请,话尚未出口,耶律喜隐却乐道:“陪审?可也!孤亦欲知王文书如何审。” 耶律喜隐又转头对奴仆乐呵呵吩咐道:“尔等往择刑具,孤最喜刑事。”又对一婢女吩咐道:“召鄢娘陪孤观刑。”那婢女连忙躬身退下,去请鄢如初。 见此状,王弥生愣了神。这下可好,乔以真没救得,搭进个连北夫,连北夫没救得,又搭进去一个韩德让。 何况,那韩郎邀审,必是有要事传告,如今就在耶律喜隐眼下,倒是如何传信?如今唯一之好处,便是先将连北夫放在一边,使他喘了口气而已。 王弥生正暗怨,侍卫押解着韩德让出囚笼,自连北夫身侧行过。见着连北夫那一身伤痕累累,韩德让瞧着不免揪心。若非他来救自己,他岂有此时之祸?而若自己与连北夫调换,想是不会回来的,这连北夫真傻也。 不过此番最傻之人恐是自己,本欲传信王弥生,借机说服他帮自己用计逃脱。不料耶律喜隐要观审,可惜那谋好的计策倒是丝毫无用了。 韩德让被带至耶律喜隐面前,那一众乱七八糟的刑具也抬了上来,尽是他见所未见。他看着那一堆刑具,心底直冒凉气,说这赵王与皇帝是堂兄弟,他只觉有误。这两人之残暴性情,当似双生兄弟也。 恰此时,婢女引鄢如初前来,瞧着这一派景象,她直称身子不适,欲退。 耶律喜隐却是不管不顾,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责问道:“爱姬不欲陪孤享乐?汝不爱孤?” “妾……妾……”鄢如初支支吾吾,晃一眼瞧着韩德让,更是避之不及。但她整个人都被喜隐死死拥住,又不敢挣扎,而韩德让就那么看着,就在两丈之外冷眼看着。 见着韩德让那越发冰冷的目光,就似那隆冬一样,鄢如初央求道:“大王,贱妾……贱妾非不爱大王,实恐见血腥也。贱妾求大王准妾回避。” 耶律喜隐怒言道:“扫兴!该死!” “大王饶命……”鄢如初忍不住瑟瑟发抖。 耶律喜隐却是哈哈大笑,仿佛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乐趣。 片刻,他又将鄢如初揽进自己怀中,指着那一堆刑具,说道:“来,美人为韩郎择刑。” 鄢如初忐忑着看了一眼那些刑具,斧钺、锯、各种奇形怪状的刀、钻、凿、钉凳、擅木鞋、匣木、铁烙鞋、铅汁等。她看着这满目的刑具,不禁掩口。这如何选?又如何能选? 她看了看韩德让,只见他还是那般面无表情,看不出个春夏秋冬,而耶律喜隐不停催促着她。 鄢如初双手颤抖着,冷汗已沁湿了她的衣衫,被这寒风一吹,竟成了碎冰渣,然她全不觉冷。 耶律喜隐见她半天也选不出个东西来,挑起一柄剥皮刀硬塞入她手中。握着她的双手,比划着教道:“此刑,顶开‘十’字,自头顺脊骨而下,中开剥皮。刑止,皮整为上。” 耶律喜隐推着颤颤巍巍的鄢如初,向着韩德让过来。鄢如初握着那剥皮刀颤抖不已,又反抗不得。 王弥生低头不敢直视,此刻,他什么也不敢做,甚至不敢说。活剥人皮之事耶律喜隐是做得出来的,且常以此为消遣。 眼见耶律喜隐推着鄢如初步步逼近,并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从何处开刀。韩德让扬眉冷冷一笑说道:“韩某请审,本有要事告大王,其事关乎大王之生、之死。” “关乎孤之生、孤之死?”耶律喜隐听着不信,又嘲弄道:“阶下之囚,不言自家生死,妄言孤之生死。何其蠢也!” 闻听喜隐嘲笑,韩德让也自笑起,笑得比喜隐还开怀。 鄢如初担忧不已,到了这般地步他怎还笑得出来?还能笑得如此开怀,如此无所畏忌。 不待耶律喜隐等人思透,韩德让又伸手往背上挠痒痒,全当耶律喜隐等人不存在。 第34章 风波未平风波起(2) “放肆!”喜隐怒喝,这也太没将他放在眼里了。王弥生小声叨叨道:“不死而找死!该死也!” “赵王欲剥吾之皮,文书岂曰不死也?”韩德让边挠边笑问道。 王弥生听着一愣,怎的还又把他搭进来了。又见韩德让那一脸从容无畏,真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了他。 而韩德让仍是无畏道:“美人可借玉手予我挠挠?” 鄢如初一听,见喜隐怒色,更是急道:“说甚胡话!”只觉王弥生说得不错,这人确乃不死找死,果乃该死! 韩德让却望着鄢如初,笑言道:“诚心之邀,岂曰胡言?若解吾之皮痒,大王有喜!赵王府有喜!美人亦有喜!”说着,还冲鄢如初挑眉调笑。 耶律喜隐见韩德让公然调戏自家爱姬,怒至极,夺了剥皮刀即向他刺去。 “吾不失,大王得天下!”韩德让当即喝道。 喜隐闻声顿住,那剥皮刀停在他胸口一寸处。鄢如初望着,已是吓得双手捂眼,颤颤不已。 “得天下?!”耶律喜隐愣着念念,整个赵王营亦沉寂下来。 少顷,他缓缓放下剥皮刀,疑问道:“因何此说?” “我家有兵!”韩德让望着耶律喜隐,一字一顿地说着:“兵,可为王取天下!” “兵可为王取天下?”耶律喜隐讷讷重复,此言似箭,已直直穿进了他的心窝子。 韩家有兵,有兵即可得天下;得天下要兵,而韩家有兵!耶律喜隐的脑袋里不停打着转儿,如被一个漩涡吸附住,只这一刻,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见耶律喜隐失神,喇哈急上前进言道:“小子奸狡,大王切莫轻信!” “领事不欲赵王得天下乎?”韩德让笑着反问,又坚定道:“韩家有兵,愿助赵王得天下!” “果真?”耶律喜隐忙问,此时的他已将恩怨情仇全抛诸脑外,满脑子仅“天下”二字而已。 喇哈则来急劝道:“大王,此子奸险,其言不足信也!况其乃皇帝外甥女婿,助大王,与其无益也!大王慎思,莫中奸计!” “臣与沂国公主之女订婚,乃权、利之交耳!若大王允以王妹下嫁于臣,使韩氏家势不衰,有何不能?”韩德让扬眉说道。 见耶律喜隐已心动,又说道:“今皇帝无道,暴戾嗜杀,群臣惶恐。其根基已损,若赵王欲取而代之,臣愿说服宗族与皇叔、大王重携旧好,统为一营以博天下!” 此言一出,赵王大营纵有丁三千,却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 那于风中乱舞的雪花洒在众人之间,从人口鼻中时不时呼出的一缕缕寒烟,随着风一起飘向天边。这一刻,死一般沉寂。 良久,耶律喜隐才平息过来,瞪着韩德让问道:“尔之所图为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韩德让说着,嘴角微微上扬:“大王若许韩氏高位、厚利、出宫籍,韩氏唯大王马首是瞻。” 利,为人之共爱,利益同,则可为盟!耶律喜隐相信只要自己能满足韩家的利益,韩家帮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喇哈见耶律喜隐信韩德让,劝谏其慎思。然此刻,劝谏之言于其不过耳畔过风而已。耶律喜隐至爱皇位,爱之如身陷沼泽,无法自拔。 此情此景,喇哈只得提醒道:“余皆可,唯出宫籍,非居功至伟不能轻授。” 韩德让急道:“大王……” 耶律喜隐止其言,说道:“喇哈之言正也,高位、厚利,可许之。出宫籍事,当下与制不合,可后请。” 韩德让不言,出宫籍之事,本就无望,他倒也没失望到哪里去。 而王弥生则被惊得不知所措,他怎也没想到,韩德让自己逃脱不得,便反其道助纣为虐。当今辽帝有多嗜杀他没见过,但赵王之虐于他是日日所见。赵王若为主,天下之民不成活矣。 “肉食者不顾民之生死,何其不幸哉!何其不幸哉!”王弥生暗念,哭笑不得。他是再一次亲身领教,民于权贵而言,生如草芥,死如草芥。 “汝……如何说服宗族?”喇哈又替耶律喜隐问道。 “韩氏之事,全赖家父。家父之事,全听于某。”韩德让说着,极为平静。 耶律喜隐更是欣喜,他知韩德让所言不虚。但凡与韩家相熟之人皆知,韩匡嗣乃韩家之主,而韩小四乃韩匡嗣之智囊。 耶律喜隐大喜,并亲热着拍拍他的肩背,喜赞道:“小四儿,果明智也!”叹息一气,又说道:“忆尔幼时,皇祖母养尔于长宁宫,孤待尔如亲弟,尔视我亦如亲兄,何其融融?” 他又拍着韩德让,笑道:“好弟弟,自今始,吾与汝亲兄弟也。我小妹初成人,适可与汝婚配,比及沂国公主之幼女,可少待数年呐!” 耶律喜隐说着“哈哈”大笑,韩德让也自陪笑,然滋味不尽相同。若非此难急迫,他何至于将韩氏一门卷进来,这后事,只恐殃及全族。 相比韩德让之忧虑,耶律喜隐则欣喜若狂。当即卸了他之镣铐,待为上宾。并以兄弟相称,设宴款待。又邀赵王妃出席同饮,命鄢如初歌声助兴。这一夜,闹至拂晓方得安宁。 酒醉熏熏的韩德让正于别帐躺下,管得他横七竖八,早已是无力调整。此刻,只想闭上眼好生休整。 忽而,觉有人动自己腿脚,他顿时惊醒,一脚将人踢开,顺势出刀横在来人脖子上,这才见得来人竟是鄢如初。 “作甚?”韩德让蹙眉问着,却并不收刀。 鄢如初胆怯着答道:“王妃使妾伺候郎君。” “为何?” 鄢如初低眉小声道:“王妃言,韩郎爱汝,尔即好生伺候。” “王妃言我……爱汝?”韩德让说着不信。 鄢如初也不信,若爱,他岂会使刀架着她的脖子久久不撤?但对韩德让而言,身处于外,谁都可能要了自己的小命,不得不谨慎处之。 “赵王妃使尔来,恐非因韩某爱汝,乃因赵王爱汝。”韩德让笑言,显然是赵王妃借口将情敌送走而已。 转眼见鄢如初似被踢伤了,他这才收了刀,伸手欲将她扶起。鄢如初却并不接受,只是自己站了起来。韩德让为其看伤,她亦不使见,满怀委屈。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那先前所言“若得生,可愿相随”之言,亦不过一时感激而已。 然韩德让对她的委屈也并无多在意,先前他诚心邀其相随遭拒,如今更是放不下颜面。 第35章 风波未平风波起(3) 韩德让转身寻了个坐处,倚着小憩。鄢如初见他虽闭着眼,手中佩刀却半点也不放松,就算睡着也提防着周遭的一切。 少顷,闻得一阵脚步急切,他又惊醒。紧握着刀柄,时刻准备出鞘,见是王弥生才微微松懈。 “先生不纠察内贼,何事见教于韩某?”韩德让打着哈欠,懒散说道。 却急了王弥生,跳脚道:“内贼?子、子虚乌、乌有也! “有贼。”韩德让严肃道。 王弥生气道:“乌、乌有!”说着,自叹道:“有无,及、及我何干?”转又郑重问道:“郎君当、当真与赵、赵王为伍?” 韩德让点点头,王弥生顿时急道:“不、不可!决然、然不可!” “有、有何不、不可?”韩德让学着王弥生的腔调,打着哈哈。 他倒是不解,赵王与韩氏合盟,岂止如虎添翼。赵王府人高兴尚来不及,他王弥生何有不可? 王弥生见韩德让漫不经心,苦口婆心劝道:“不可,赵王暴、暴戾,若、若为君、君,必荼、荼毒……” “我韩氏自有主张,由不得尔小吏说三道四。”不待王弥生言毕,他已出冷言打住,并叫鄢如初送客。 见韩德让半点不听忠告,又下逐客令,王弥生更是气极。他不知韩德让有何计较,也不懂权贵间之权谋数术。他只知,如他一般百姓,在战乱与暴戾下存活,是如何艰难,如何恐慌。 王弥生知权贵之事他区区小吏说不上话,对此,他只得心如死灰,却也为乔以善提醒道:“郎君脱、脱难,连北夫舍、舍身之、之功也,郎君今不、不思报,连家郎何、何其枉!” 韩德让厌烦道:“枉?我因匿那连家郎而身陷于此,几经生死,又连宗族,我之枉极也!” 这要说“枉”,他才是真枉,若非多事救了那连北夫,自己岂会身陷囹圄,几历生死? 到头来,还将整个韩氏家族牵连进赵王府谋逆之事中,才保得一命。比冤枉,谁能比他更冤?更枉? 见韩德让不欲为连北夫犯险,鄢如初此番也看不过眼,出言道:“郎君之言差矣!韩氏、赵王本世仇,无连家郎,亦如是也。” 韩德让呵斥:“住口!汝乃吾妇,岂向之于外耶?” 鄢如初低首默声,她不敢争辩,亦不欲争辩。只觉他就像变了个人,见死不救、自私自利,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想他生于公侯世家,终视小民如草芥,与赵王又有几许分别? 韩德让则是思及连北夫已被一口咬定为刺客,他能如何救? 说他不是刺客,洗刷其冤屈。没有了刺客,没有了内贼,那自己所言岂非皆成弥天大谎?谎言识破,那下场可堪想象?何况,连北夫确实行刺耶律喜隐在前,他又如何翻转得了乾坤? 王弥生低首于帐外来回踱步,他不敢进帐,不知如何面对乔以善。赵王已下令将连北夫处以极刑,明日午时三刻邀众人观人彘,韩德让却不敢相救。而他自己,一介汉奴人微言轻。 看着王弥生的身影在毡墙上徘徊,乔以善更是忐忑难安,但又不敢出声。她想知道大姊、姊夫究竟如何了,可是没人告诉她。 好片刻,王弥生才披着一身的雪花进帐来,看着乔以善,他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本怨怪韩德让见死不救,可他自己也曾想过将乔以善交出去。 人,事不关己,能避则避;事关于己,自私自利;人皆如是,谁也没资格指责谁。王弥生叹息着,乔以善从他的脸上似见罹厄。 韩德让依旧坐着、倚着、闭着眼,该死的结巴被自己打发了,可却更难安心了。 就这般,不知过了几许时辰,喇哈领奴仆各端笔墨纸砚来,依次排在他面前。 他瞧一眼,疑道:“何意耶?” “大王疑韩郎空口无凭,请韩郎立契为据,并笔家书。”喇哈说着,将笔墨伺候在其手前,得意笑起。 喇哈恐他出尔反尔,是以出此计,有此把柄在手,韩氏不反亦可告之反。便算韩氏不发兵,逆事不成,韩氏亦因逆罪诛连。 如此,韩氏被迫,也只得发兵,使大事可成。这契据即韩氏谋逆之证据,契据一立,韩氏再无回头之路。 韩德让亦知其计所谋。签了契据,或将韩氏一族置于万劫不复;不签,他韩德让必将万劫不复。 签?不签? 他为难着。 越见韩德让为难,喇哈越是得意,又将笔墨递前一步,请道:“郎君,请。” 韩德让看着笔,他思着对策,却无半点计谋,在喇哈的催促与威逼下,只得将笔接过。他手颤着将笔墨落在纸上,喇哈喜不自已,开怀大笑起来。 正待众人不注意,“咚”地一声,砚台突然翻覆于契据之上,竟将喇哈、韩德让皆惊了一跳。 二人抬眼看时,才知是鄢如初打翻了砚台。 眼见契据被毁,喇哈怒极,“啪”地一巴掌重重打在鄢如初脸上,鄢如初当即伏倒在地。 见喇哈出刀欲杀鄢如初,韩德让顺手抓起砚台一把砸在喇哈脑门,砸得他颅内“嗡嗡”响,一股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头流下。 喇哈一气之下举刀欲杀,韩德让却已护在鄢如初身前。众侍卫见事,亦剑拔弩张。 “汉奴放肆!”喇哈怒喝,举刀瞪着韩德让咬牙切齿。 韩德让也忿然道:“奴亦皇室之奴!奴亦掌兵之奴!奴亦尚宗室女之奴!” 喇哈愤恨,喘着大气,先前韩德让的一招“反客为主”,一跃而成赵王盟弟。以韩德让如今带给赵王的价码,他是不敢伤他分毫的,但亦不愿就此认栽。两人负气对峙,谁也不退不让。 片刻,喇哈忍气吞声,收刀,咬牙道:“走着瞧!” 见喇哈负气离去,韩德让这才来扶起鄢如初。见那半边脸上五指成印,稍适触碰就疼得直冒泪花,叫他心疼不已。 “尔……这般为何?”韩德让心疼着替她拭去眼泪。 鄢如初却不顾疼痛,双膝端端跪着,拉着他的衣袂,哭道:“王先生之言有理,郎君若助赵王,天下之民不成活矣!” “无知之妇,休言政事。”韩德让说着,伸手扶她。 她却怎也不起身,潸然泪下道:“非妾无知,乃郎不知也。妾本良女,生于涿州范阳书香之家,父执教乡塾,母闻善邻里,流年之月,莫不静好。 时应历五年,赵王巡范阳,于范阳索妇,其虐使夫妻分散,骨肉生离。其不堪辱者,或投于井、或悬于梁,死者无数。畏赵王淫威,上下莫敢问。时年,如初十四,失清白之身而未敢死,惟为重见双亲兄弟耳。 再有,今乔家庄之祸,亦赵王索美妇而起。其不顾妇有夫与否,凡貌美者,尽掳之。乔氏有女,小字以真,已为人妻,因其貌美被掳至此。乔氏贞烈不屈,赵王怒而将其悬柱,又命喇哈屠乔家庄以使人敬畏。 一夕之间,乔家庄百余性命,无别老幼皆成鬼也。时乔家庄外有渠,血染成赤,弯弯而下鸟兽所见亦为之哀。乔氏有夫连郎,纠合乡邻壮者救庄中姐妹而避屠戮。 然王府营卫察得,连郎所领乡众尽死于王营,弃之于野,仅连郎脱逃。可笑赵王不知其犯众怒,竟认连郎为皇帝所遣刺客。” 韩德让震惊不已,从前他只听说过赵王暴虐,但不知其暴在何处?虐在何处?今日才算得见识。而自幼锦衣玉食的他,更不曾知这天下疾苦连连,权贵之欲置万民于水深火热。 他讷讷坐下,低首沉默,今日方知所谓时暗不在朝,而在于野。 第36章 风波未平风波起(4) 而鄢如初也是见乔以真与自己命运相似,每每私下关照。但自己远无乔以真那贞烈性子,至今苟活于世,但觉羞愧。 韩德让更是没能想到,连北夫非但不是刺客,还如此凄惨。他思得片刻,叹息一声,将桌案收拾,还是提笔写下喜隐索要之契据及家书。 鄢如初见事,凄苦阻道:“韩郎,若赵王为主,天下女子若如初者不胜数也,天下男子若连郎者亦不胜数也。天下百姓有如范阳者、有如乔家庄者,莫敢思也!” 韩德让听着,并无反应。鄢如初见他依旧执迷,由悲转忿,黎民百姓,果乃草芥而已。 少顷,韩德让唤来侍卫将自己所书契据及家书给喜隐送去过目,鄢如初见之更是心若死灰。 此时,喇哈正于喜隐帐中忿忿,额头的热血还在流淌。 喇哈言及韩德让指使鄢如初毁契据不说,更是当众殴他,他坚信韩氏毫无诚意。喜隐听之亦是气愤难当,直言韩德让乃找死,喇哈趁机又劝喜隐杀他。 喜隐正要下令,忽有侍卫禀报,并将韩德让亲笔所写契据、家书呈上。 家书中所言,尽是劝韩匡嗣襄助赵王及皇叔之事,其言之凿凿。书尾则是请赵王转呈韩家,感激不尽之语。 耶律喜隐得书大喜,反又责喇哈多虑。随之使人将韩德让家书快马加鞭送往上京,传予韩匡嗣。 眼见家书自耶律喜隐处送出,他忙吩咐道:“鄢娘传膳,添些陈醋。” 鄢如初闻声并无动作,此时,在她看来,他与赵王已是一丘之貉。 他亦料知鄢如初作何想,解释道:“吾不欲与之勾连,然性命之危,不得不屈也。吾之所为,非覆天下,乃权宜之计尔。我韩氏一门,数十年基业岂可付赵王玩笑之?” 又说道:“信我,待脱身,吾定为卿寻归父母。” “此言当真?”鄢如初泪眼望着他,一脸不敢置信。 他点点头:“敢有半句诳语,天地不容!” 鄢如初思虑片刻,收拾泪眼,依他嘱咐弄来膳食与陈醋。只见他蘸陈醋于纸上书写一气,待醋汁晾干,又瞧不得所书乃何。鄢如初瞧着新奇,不知这无字之书有何作用。 韩德让笑而不语,只将纸卷起,塞入一支指粗的木管中,木管上挂着一只金铃,铃上刻着一个“四”字。 他将木管交予鄢如初问道:“鄢娘可会鹰哨?” 鄢如初点头。 韩德让又道:“今我受禁不得外出,卿可择时将此函携至无人处,以此玉哨奏调。” 韩德让说着,拿出玉哨,搁在唇边,给鄢如初吹了个长短调,叫她记下调子。 再将玉哨递给她,嘱咐道:“信使闻声即来,若首曲不见,可再一,再二,再三,至信使至而止。待书传出,卿依计邀喇哈三更见。” “喇哈方欲杀妾,何能邀见?”鄢如初凝眉。 韩德让笑道:“无碍,美色当前,那好色之徒,安能放过?”说着,又手书一封,交予她,嘱咐道:“此函交予王文书。” 鄢如初点点头,收好木管、书函、玉哨出帐。 韩德让目送她离去,忽而竟觉心事沉沉。愁眉自语道:“大妈妈,勿罪姚哥,姚哥所为实不得已也。” 应天太后视他若亲孙,可此刻,他为了韩氏,为了许多如鄢如初、如连北夫、如王弥生这般无辜之人,他不得不如此。 思起了应天太后,他才想起,自己被那侍卫给扒光了行头。别的倒没甚,可辱没了那“月里朵”,定不能轻饶了他。 于是乎,他寻上耶律喜隐,将那事说了清楚。耶律喜隐随即将那班侍卫招来,将所掠之物悉数奉还。 一班侍卫跪在耶律喜隐面前,瑟瑟发抖,他等抄掠乡里惯了,自来无事。没成想,今抄了个不该抄的,招来了这般的大祸。 耶律喜隐罚道:“带下去,各挞五十鞭。” “才五十鞭?”韩德让疑道。 喇哈不满道:“怎的?嫌多啊?” 韩德让蔑道:“待先太皇太后不敬,仅五十鞭便了事,真是好孝顺。” 喇哈挑眉:“不过抄错了人罢,此间有先太皇太后何事?” 韩德让指着那“月里朵”道:“领事可知此乃何物?”见喇哈藐视,他又冷哼一声道:“此乃‘月里朵’,乃应历三年,皇叔进献应天太后之宝,应天太后又转赐予在下。”说着,又侧目看着耶律喜隐道:“‘月里朵’啊,‘月里朵’。” 耶律喜隐、喇哈当即愕然,“月里朵”乃应天太后小字,韩德让下一句必当是“辱没‘月里朵’,犹如辱没应天太后。” 可这几人,又乃王府亲信,杀了着实可惜。侍卫们更是骇得连连磕头,若早知有这来历,莫说抄掠了去,连看也是不敢看的。 耶律喜隐道:“尔欲如何?” 韩德让悠悠道:“臣好歹大王盟弟,却叫人扒了行头,若不扒了他等之皮,王兄岂非与臣一同蒙羞?” 喇哈与耶律喜隐对视一眼,心生不满,不就个行头吗?还不依不饶了。可如今,他可是个甚有值价的宝贝,总得安抚下来。 耶律喜隐道:“尔意如何?” 韩德让道:“说来,臣被扒了行头,不扒他等之皮,这怒气着实难消。然,他等乃大王心腹,如今谋事,正缺人手,杀之可惜。不若将此帐记着,来日举事他等若立功,便销了此账。否则嘛……扒皮!” “好好,这处置好。”耶律喜隐赞道。那班侍卫亦是连连叩首谢恩。 这边纠缠些许时候,鄢如初则借韩德让与耶律喜隐、喇哈纠缠之时,避着耳目将信函交予王弥生。而后,又独自行往后营去。 此处乃那日乔家庄村民行刺赵王失败,被杀后弃尸之所,因死尸堆积,是以无人前来。又因前夜暴风雪,横七竖八的尸首已被白雪掩盖,只有乌鸦、狐狸等禽兽还三五成群的从雪地里掏着死者的内脏。 一只狐狸见鄢如初,发出警告的低吼声。鄢如初见之生惧,忙捡起一枝腕粗的树枝,保护自己,但手却一直发抖。鄢如初绕开狐狸退走,狐狸眷恋嘴前食物,倒也顾不得已经退去的活人。 鄢如初寻得个腐味轻些之地,才拿出玉哨,按着调子奏起。哨声惊动那些禽兽,纷纷起飞四望,那狐狸也闻着声,警觉着望了望。听了片刻,见无甚大碍,乌鸦和狐狸才又继续吃着死尸内脏。 而鄢如初一调毕,却并未见有何信使前来。 第37章 车保帅血债血偿(1) 风卷起雪花漫天飞舞,寒风中,鄢如初冻得手脚哆嗦,可她连奏了三次依然不见有人来。 这才思起,韩德让的交代中并未说信使是谁?长何面相?她不知信使在何处,信使亦不知她在何处,如何听这哨声而现身? 哨声远扬而去,那附近的乌鸦和狐狸已听得习惯了,对此哨声毫不在意。 忽而,那群乌鸦纷纷嘶鸣着振翅飞离,狐狸也叼了一块肉转身奔逃。眼前的躁动、慌乱让她望之不解,心下些许惊怕,仍努力平复着以使哨声不乱。 正当乌鸦和狐狸四下逃串,一只雪般洁白的雄隼似箭般向着鄢如初梭来。 她惊叫一声,那白隼立即侧翼自她脸侧掠过,直追上狐狸。狐狸只得弃肉飞奔,突然,白隼旋翼冲太阳飞去。已惊恐万分的狐狸察觉不到隼的气息,它放慢了脚步,警觉地搜寻着这位猎杀者。 四周的寂静让狐狸感到不安,它抬头望去,一缕阳光刺得它睁不开眼。 恰此时,一道白影自太阳飞掠而下,不待狐狸反应过来,鹰爪已经死死扣住了它的口鼻。任它如何挣扎、撕咬,鹰爪始终不放松。片刻,狐狸即死,白隼则用喙子勾出它的内脏,享用大餐。 鄢如初怔愣顷刻,这才瞧仔细那白隼的模样,正是契丹人和女真人口中的万鹰之神……玉爪海东青。 只见这海东青神情冷傲,半点不惧人,全当鄢如初不存在般。而鄢如初见其凶猛,胆颤着悄然避退。待离它远些,才又拿玉哨吹奏。 玉哨的声音让正在进食的海东青停了下来,它立在狐狸的尸身上,偏着头,打量那个女人和那只玉哨。它倏地振翼,飞落到鄢如初肩上,更将她吓得侧头闭目。 海东青看看白玉哨,又再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人。鄢如初悄悄侧头窃探,正见着一对肃杀鹰目,手中一抖,玉哨落在雪地上。海东青则立即将玉哨捡了起来,递在她面前。 鄢如初不解,更不敢接,只侧目瞧了瞧,正见这玉爪海东青右腿上也系着一颗金珠。与木管上的金珠一模一样,只是这颗金珠上刻着一个“韩”字。 她拿出木管,看着金珠上的字:“韩四?” 韩德让于其家中排行第四。这也正是韩德让当初自耶律休哥处,偷拐来的极品海东青凌雪。然更使她惊异的是,海东青乃宫外禁养之物,这韩家郎果然胆大。 知信使乃海东青,她忙将木管系在凌雪左腿。凌雪打量鄢如初一眼即振翅飞去,转眼间,已消失于天际。 见凌雪远去,她这才回到王营。先将自己打扮俏丽,再端了自己亲手做的膳食与陈醋酱料往喇哈居处去。 彼时,喇哈正于帐中休息,闻得是鄢如初来负荆请罪,他陡然来了怒气,命人将贱妇押来问罪。如今鄢如初不再是赵王爱姬,而是韩德让的侍婢了,他的态度倒也没了之前的和善。 侍卫闻令将鄢如初押进帐,她不等问罪,一见喇哈当即屈膝跪下磕头,委屈道:“领事恕罪,覆砚之举,非如初之本意也。” “非尔本意?乃谁之意?神意耶?鬼意耶?”喇哈不信,冷哼一声,又指着自己额上的伤,激动道:“汝瞧瞧,瞧瞧!” 见喇哈忿然不止,她跪着垂泣,其声幽怨,其状楚楚可怜,倒惹得喇哈收了骂口,愤慨坐下。 她双目挂着清泪,双手搭上喇哈大腿,娇柔道:“领事,妾真乃冤枉,妾覆砚所为,皆因那韩郎。” 喇哈冷哼一声,鄢如初又说道:“妾自见领事而始,即一见倾心。虽不得时时与领事相守,每日总得相顾一眼,以解妾相思之苦。然昨日,因那韩郎色心,王妃竟使妾往伺候,嘱咐妾,往后即韩郎之妇也。妾不欲侍韩郎,愿侍领事。妾覆砚之举,是为得领事注目、解救如初。” 鄢如初说着,幽咽怨泣,声泪俱下,又靠在喇哈腿上,眉目中一潭秋水浓情,瞧得喇哈一身硬骨酥软。 “尔心中当真有我?”喇哈问着。 鄢如初失落委屈道:“领事竟不信妾真心,妾活着,还有何意?” 见鄢如初转身即去,喇哈一把将她拽回,搁在自己腿上。原先,只能远远望着美人在赵王怀,竟不知美人心中原有自己。 他抚着鄢如初的细腰已是心痒难耐,情之所至,早已顾不得半点身份,只觉全身血气上涌。他将鄢如初放置榻上,整个人压其身上,如虎似狼。而手上扒着鄢如初的衣衫,鄢如初几经推搡,却全然动弹不得。 “妾终是领事之人,领事不必着急。”鄢如初焦急不已,用手推着喇哈,喇哈则意会为欲推还就,那兴致竟更高了起来。 喇哈正抚着鄢如初亲热,忽闻得帐外一声高喊:“鄢氏!鄢氏!” 听韩德让终于来救,鄢如初连忙趁机推开喇哈:“韩郎唤我。” “管他如何。”喇哈说着,又将鄢如初按下。 鄢如初推着喇哈,劝道:“不可,那韩德让今为赵王弟,王妃使妾伺候,若有不周,妾倒不打紧,牵累爱郎非妾之所愿也。” 鄢如初说着,忙下床榻穿戴齐整。喇哈一股火气难耐,拉着鄢如初不放。 而帐外,韩德让则越发大声呼道:“鄢氏!我知尔在此偷汉,再不出来,当心我告赵王、王妃,降罪于尔!” 韩德让反复呼骂,喇哈听之愈气,咬牙说道:“小畜生,找死!”说着,四下寻刀。 鄢如初见之忙拦住他,劝道:“领事且忍这一时三刻,妾有主意。”说着,丹口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喇哈听得是频频点头。 鄢如初又嘱咐道:“三更小树林,不见不散。”说着,一个媚眼牵丝,喇哈不禁神往。 鄢如初出帐,韩德让上前一把抓住她,呵斥着将她拽回帐。喇哈见着是既不情愿、亦不心甘,暗下决心,定要将美人夺回。 韩德让将鄢如初拽进帐中,连忙闭了门户,方才担忧着问道:“如何?” 鄢如初不答,却是怨怪他来得晚,害得她差点失身于喇哈。更见他半点关怀也无,嘟哝道:“成也。”言毕,自己回榻上睡下,闷闷不悦。 月牙似扁舟,浮于云雾之上,那飞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雪终是停了。王营里,更夫打响铜锣,喇哈仔细辨别锣响,只听“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着是三更天的锣响,喇哈兴奋着披上裘衣,带上貉子皮帽孤身出帐。 他提着灯,喝着小酒,哼起鄢如初所唱过的《宫中调笑》的曲调,喜滋滋往营外小树林幽会去。 一步一个深印,微微星光洒下,只能见着雪地隐隐泛白,别的却是瞧不清楚。他一路喝着、哼着,竟不觉有了些许醉意。 酒醉微醺,忽见着不远处一女子坐在雪地里堆着雪人,即便穿着厚重冬衣,那举止间也能瞧出些许婀娜来。 喇哈提着灯悄悄着靠近,张开双臂欲从背后抱住美人。不料美人一个迅敏转身,他竟扑了空,倒将雪人给扑倒了。 喇哈则从雪地里爬将起来,委屈说道:“可疼死我矣。” 他忙爬起身,又来抱鄢如初,闻着那幽幽桂香,笑道:“美人好香啊。”转又道:“这天寒地冻,咱寻个暖和处,快活快活去。”说着,他将鄢如初打横抱起,倒急着往暖帐中,先把事办了。 而鄢如初则推却着,郑重道:“领事莫急,妾有要事相告。那韩郎骗了大王……” 第38章 车保帅血债血偿(2) 耶律喜隐于喇哈帐中端坐,双拳紧握,愤慨不已。王弥生则带人将喇哈寝帐仔细翻找,不放过任何角落。 此时,王弥生小心地避着众人,握起刀架上一柄马刀。只片刻,王弥生声称在一柄刀鞘中发现一张白纸。 他煞有其事的将纸放在鼻底嗅了嗅,透着一丝醋酸。他连忙双手呈给耶律喜隐,道:“启禀大王,寻得密函。” 耶律喜隐听着一愣,恍然惊醒。顷刻,急道:“快,瞧瞧。” 王弥生小心着看了看耶律喜隐的神色,忙将白纸展开,在烛火上来回烤。 片刻,纸间渐渐显出棕色字迹,用的是契丹文书写。王弥生看着字迹念道:“使死死死士刺之,待成复复命。” 王弥生正念着,喜隐一把抢过,将他吓了一跳。他看着烘烤出来的字迹,惊愕不已,这是耶律璟的字迹,他识得。 正此时,两名侍卫捧着一只死鸽进帐拜道:“禀大王,营中有人违禁放鸽。” 耶律喜隐连忙取下捆绑在鸽腿上的密函,烘烤后,显出字迹则是用契丹文书写的“上鉴,暗刺败露,赵王携韩氏反。” 王弥生瞅瞅那字迹,又瞅了瞅耶律喜隐那已然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是是是领事字字字迹。” 耶律喜隐听这一言,看着字迹更是气得发抖。他是怎也没想到,内贼竟是他最信任的喇哈,耶律喜隐气得大喝一声,起手掀翻桌案。 时喇哈与鄢如初未及欢好,便听得鄢如初告密,将韩德让这几日阳奉阴违、外递密函的行径一一说来。 “那小狐狸果然欺骗大王。”喇哈忿然着,当即回王府营帐禀报其事,倒顾不得鄢如初了。 他独行而回,而鄢如初也得以脱身。 喇哈独行不得多远,只见一队甲士带刀奔来,至面前,二话不说,倒将他押解起,往营中去。 “诶,尔等押我为何?”喇哈呼和着,却无人应答。 他被那一班甲士押至自己帐中,却见耶律喜隐带人将自己的寝帐翻了个底朝天。他错愕道:“大王,下臣何过,得罪如此?” 耶律喜隐却咬牙恶道:“何过?还敢问何过?!尔自观之!”说着,将密函狠狠摔在喇哈面前。 喇哈见着两纸密函惊愕,其中一封分明是他的字迹,可却非他所书。 见耶律喜隐抽出刀来,他忙是颤颤跪道:“大王祥查,此书非臣亲笔,臣实为人所害!” 耶律喜隐使刀直指,厉声质问道:“非汝所书,乃何人所书?! 喇哈闻声一震,他岂知是谁所书?不过要说陷害,这往日无怨,近日有仇的,也就韩德让了。 不待他说话,耶律喜隐又问道:“汝方才可是往小树林放鸽去也?” “放、放鸽?”喇哈听着一愣,眼见侍卫手中死鸽,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辩解道:“下臣不曾放鸽。” “那那那领事三更天顶风冒雪往小树林为何?”王弥生问道。 喇哈颤颤说道:“我……我……” 这可怎说呀?若说与鄢如初于小树林幽会,这像话吗?况且,鄢如初原是赵王的女人,现下是韩德让的女人,怎也不该与他有瓜葛。 见喇哈言语吞吐,耶律喜隐怒问道:“尔往小树林究竟做甚?!” “臣受……”喇哈低首答道:“受鄢娘所约,至小树林……至小树林……相会。” 耶律喜隐望向押喇哈回来的甲士,甲士禀道:“回大王,小人等至小树林时,仅见领事一人于雪中奔走,不知作甚。” 眼见耶律喜隐疑心,喇哈望着他,说道:“臣未曾放鸽,鄢娘可作证。大王,臣自幼随大王左右,岂是密探?” “召鄢娘对质。”耶律喜隐吩咐道,奴仆忙是出帐召唤鄢如初。 少顷,鄢如初入帐拜见,耶律喜隐恶目看着她,厉声问道:“鄢娘方在何处?如实招来!” 鄢如初颤颤巍巍道:“回大王,王妃使妾伺候韩郎,妾自是于韩郎帐中侍奉。” “未曾相离?”喜隐问道。 鄢如初肯定道:“未曾相离。” 闻听此言,喇哈却是急眼,说道:“贱婢谎言!”转又对喜隐说道:“大王,鄢娘谎言,方才鄢娘确与臣约见小树林。” 鄢如初急道:“领事休要污蔑,妾乃韩郎侍婢,三更半夜的约领事作甚?” 喇哈指道:“贱妇!尔先前说爱我,愿与我欢好!” “呸!妾是伺候过大王之人,怎可与尔贱奴欢好!”鄢如初说着,转又拽着耶律喜隐裘衣,哭道:“大王,领事自来好色,屡次对妾动手动脚,这营里许些人都晓得。大王不信,随意寻个人来问问便知。领事是得妾不成,泼脏水,污蔑于妾。” 喇哈却是怔愣,此时才知自己是上了当。鄢如初约他,不过是调虎离山,让韩德让、王弥生借机将证据作实。而那放鸽之时,正是他离营之时。而今鄢如初全不认,他既无人证,亦无物证辩解。 忽然,喇哈思起何事,扯开衣襟,显出胸前那长及半尺的伤痕,哭丧道:“大王可记得,前年大王出猎遇黑瞎子,臣为救大王险丧熊口。大王,若臣异心,使大王就此成佛,臣可与皇帝邀功,何以性命相救?” 耶律喜隐看着那一道道伤痕,倒是思起喇哈舍命相救之事。他闭眼喟叹,喇哈十岁为其亲随,至如今已历十六春秋,为事不论好歹皆一起,这情谊堪比发小。 耶律喜隐闭目思过一阵,对左右吩咐道:“押喇哈入狱……待查。”言讫,大步跨出毡帐。 眼见喇哈入狱,王弥生、鄢如初互望一眼,失落着各回各帐。 鄢如初进韩德让帐,却见他于烛下摩挲着那颗月里朵。她走近,待他相问,可他只反复看着月里朵,始终不开口询问。 良久,她开口道:“郎不问?” 韩德让听着,依旧不言不语。这赵王帐如此平静,鄢如初这般神色。对他来说,还用问吗? 鄢如初终是沉不住气,叹道:“郎君失计也。”她看了看韩德让,又说道:“喇哈为赵王舍命,赵王不忍相负。” “喇哈为赵王舍过命?”韩德让问道,鄢如初肯定着点点头。 他看着月里朵轻叹一声,他算天算地、算事算物偏就未算人。未算得喜隐虽是嗜杀,可他总归也是个人,凡作为人就有他的情,他的过往,他的信任。在这舍命之恩前,那两封伪造的密函自不足用。 韩德让闭眼思着,紧握月里朵。 鄢如初看着他,问道:“事已至此,吾辈何为?”见他不回话,她更是急道:“若喇哈复出,吾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言,她愈急,她愈急,他则愈不言。如此这般,又过许些时候,韩德让才幽幽说道:“鄢娘,连兄他……” “如何?”鄢如初问道。 韩德让却摇了摇头,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有一计可比密函更实,可当他话到唇边,却觉太过缺德,羞于启齿。 他起身出帐,心事重重,鄢如初望着他的背影,亦是失落。 第39章 车保帅血债血偿(3) 韩德让漫无目的溜达着,身后则跟着十数侍卫,以护卫之名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来到王帐外,正瞧见被吊起的连北夫夫妇。连北夫无力地睁了睁眼,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笑。他不由走近一步,见左右侍卫警觉,倒收敛了。 韩德让瞧了瞧周围侍卫,又瞧了瞧连北夫,平息哽咽,带着戏谑问左右侍卫道:“此即谋刺赵王之刺客?” 侍卫答道:“正是。” 韩德让仔细打量连北夫,忍了忍,又笑着对侍卫说道:“吾闻,领事因使刺客刺赵王而下狱,可是当真?” 侍卫回道:“有此事,然证据不足,未必定罪。” 韩德让哈哈一笑,强忍着泪,笑叹道:“此事真奇也,先污我韩氏为陛下刺赵王,今又乃领事为陛下刺赵王。如此曲折,恐只这刺客知其主为谁咯。” 连北夫听着一愣,韩德让却是伸个懒腰,打着哈哈往王帐请见耶律喜隐,眼眶儿已然湿润。 及入见,韩德让却见喇哈也在。原是喇哈呼冤不止,耶律喜隐又心软见他,而此时他跪在喜隐面前哭诉着。 韩德让愣了一下,先行揖道:“赵王安康。” 耶律喜隐瞪着韩德让,说道:“尔来正好,此间种种尔等正可言明。” 韩德让看了看喇哈,却笑道:“言之何益?事已至此,为大事计,宁错杀千人,亦不可纵一人为害!” “韩德让!尔好生歹毒!”喇哈恨恨,转又对喜隐哭丧道:“大王,臣为此奸所害,送密信者乃韩德让!非臣也!” 韩德让微微笑道:“领事啊领事,逮谁咬谁与疯狗何异?大王手中有我亲笔契书在,逼我不得不反,可不正是领事之妙计么?有此契书在,我与赵王生死齐同,这世间岂有出卖自己,送自己上断头台之理?” 喇哈气得手脚发抖,指着韩德让骂道:“好个韩贼,尔颠倒黑白!尔……尔……”喇哈气得说不出话,对喜隐连连顿首道:“大王明鉴,臣确非密探。”又哭腔道:“大王,臣真冤枉……臣冤枉……” 喜隐望喇哈哭丧之像,却久久做不下决定。 此时,连北夫也从韩德让那话中得知,他成了刺客,而喇哈竟成了他的同伙,还下了狱,虽不知这究竟为何。然韩德让似乎已然告知他,能定喇哈生死的,不过他的一句话。 连北夫看了看旁侧的爱妻,她还昏迷着,摸样极是憔悴。 这一夜,风雪还算得平静,各营帐皆是灯火未熄,摇曳如喜隐之思,左右不定。 恰此时,帐外禀报说,连北夫熬不过酷刑,终于松口,只求一个痛快。 闻听连北夫开口,喜隐忙是叫人将其提来审问,他要弄清喇哈究竟有无背叛他。 侍卫将满是鲜血的连北夫从柱上放下,他的身上还带着刑具,手腿皆已折断。侍卫只得将刑具拆去,将他抬进王帐。 得见耶律喜隐、喇哈,他恨地近乎牙碎,面目抽搐。他恨此时之无力,不能扑上去撕碎了这群恶魔。 连北夫正恨着,耶律喜隐走来,一脚踏在他胸口,使力狠狠压着,恶言问道:“如实招来!尔受何人指使?” 面见耶律喜隐之恶,他只是用尽气力笑着。这没由来的笑声竟让耶律喜隐、喇哈感到一丝恶寒。 耶律喜隐疑道:“恶贼笑甚?” 连北夫看着耶律喜隐仍是笑着,转又瞥见一旁的韩德让,这才缓缓收住笑容。他看着韩德让那清冷的脸庞,眼眶里涌着热泪,此刻的他,不求生,只求死有所值。 良久,他缓缓说道:“喇哈,是喇哈……” 喇哈闻言惊慌道:“污蔑,大王,此污蔑之辞……” 耶律喜隐闻声一怒,脚上更添了力气,使劲压着连北夫胸口,恶道:“究竟是谁?若不实言,孤可点天灯矣!”说着,又恐吓道:“知此刑为何否?此刑便是将人用油浸泡,而后倒束点火,由着小火自上而下如烛般烧起。待汝死,可烧足三日夜而不熄。” 连北夫被喜隐压得一口鲜血吐出,韩德让望之不忍,手心紧攥。 连北夫口中依然喃喃着:“是喇哈,是喇哈……” 耶律喜隐见连北夫肯定,心中凉了半截。 喇哈更是急喝道:“尔何以污蔑我?尔说实话,可是韩德让指使?” 连北夫却仍是肯定道:“喇哈,我受喇哈所使……行刺赵王。有信物为证……就在靴中。” 侍卫闻言,忙于连北夫靴中摸索。弹指间,果得一鎏银牌,正是喇哈之物。 喇哈见着这鎏银牌一惊,惊诧道:“此物怎……怎于尔处?” 连北夫却看着喇哈笑道:“见牌如令,何不可于属下处?” 喇哈摇着头不可置信:“不,不,不当如此,不当如此。定是……定是尔窃取!” 连北夫仍然笑着,喇哈没说错,此物真是前日他潜入赵王营,躲进喇哈帐中时所窃。当初他以为此物可救乔以真等人,然行迹暴露,此物未曾用上。 但未曾料到今日却用上了,岂非天意? 此时得连北夫亲口指认,又得物证,加之先前王弥生受韩德让指使临摹伪造的两封密信。已由不得耶律喜隐不信,喇哈果是背弃了他。 韩德让看了看痛心疾首的耶律喜隐,进言道:“事已至此,大王当早作决断。” 耶律喜隐却是怒道:“作何决断?!孤为事,岂容汝絮絮叨叨!” 见耶律喜隐怒,韩德让却哈哈一笑,说道:“大王,臣不妨明言。臣与王缔盟所为者,荣华富贵!臣非为求死!若因王不忍而致事败,韩某不若今毁盟死于王手,免叫族人随王事败蒙难!” 耶律喜隐怒道:“尔敢!” “横竖一死,有何不敢?!”韩德让亦怒着,转又笑劝道:“赵王殿下!赵王哥哥,一皇位、一贱奴,孰轻孰重……还请殿下自思量。” 耶律喜隐望着韩德让,气得青筋爆出,此时的韩德让无疑是在逼他。而韩德让偏就是要逼他,逼他为欲弃义。 喇哈必须死,这不止为自身安全,也是为乔家庄、为如初、为那些受赵王府迫害之民向喇哈、喜隐讨债,这血债只能用血偿! 耶律喜隐虽犹豫着,天秤却渐渐向着皇位倾斜。所谓兄弟情义,岂能与皇位相比?况喇哈叛他在先。 思及此,他抽出佩刀缓缓向着喇哈走去。 喇哈连连呼道:“大王,冤枉,臣冤……” 不待他话完,寒刃狠狠刺进他心脏,鲜血溅得喜隐一脸,他仍喃喃着“冤枉”。 连北夫见喇哈缓缓倒下,他咧嘴笑着,大仇得报。忽而,他剧咳两声,一股血气涌出口鼻,片刻便没了声息。 韩德让看着连北夫怔愣,他到底没能扛过耶律喜隐的种种酷刑,可他却是带着笑容走的。 望着那一丝定格的笑容,韩德让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这一刻,他既看不清这世道,也模糊了自己。 第40章 车保帅血债血偿(4) 出乎意料,喇哈的“背叛”和死亡,带给耶律喜隐的伤怀并没有料想的那般长,不过三两日而已。 十六年的追随,舍命相救之恩,曾经的不忍相负。此般种种于赵王殿下的宏图大志而言,终不过云烟罢。或许,高位者……皆薄情。 又过得几日,耶律喜隐似乎已然忘却喇哈之事,如同忘记一个不相干的人。他非但没再于此事上做计较,反而屡会韩德让议谋反事。 这倒是急了鄢如初,先前说好,待喇哈死,韩德让便携她往范阳寻亲。可如今观来,韩德让是半点想走的意思也没,反而参与谋逆比谁都积极。 而每每旁听他等议策,王弥生瞧着也是忿忿不已。这韩家郎当真是说一套又做一套,全然不知他哪一句是真,又哪一句是假。唯叫王弥生舒心之事,是韩德让忽悠着赵王将乔以真赏赐予他,并仔细照料。 待乔以真身子骨恢复后,又与妹妹乔以善暗会,这也算得一桩小小善事。只是无人敢提及连北夫惨死,怕她那弱骨受不住。 转眼时越九月,韩德让与喜隐等人终于谋定起事细则。将各方安置妥当后,耶律喜隐又请萨满大巫占得最吉之日,联络韩匡嗣约定十月丙子弑君篡位。 并交由王弥生起草陈表,邀耶律璟巡幸赵王封地,之后入山行猎祭天地,而耶律璟对此番请约出乎意料的爽快。 这日,天使传敕赵王府,命赵王府准备接驾事宜,见耶律璟爽快准请,耶律喜隐更是喜不自已。 眼见计划步步顺利,耶律喜隐于王帐大宴群僚,更是乐得又唱又跳,不时即醉。 望着杯酒未举的韩德让,耶律喜隐却是乐道:“吾弟,何不饮耶?” 韩德让微笑道:“酒使人癫狂智迷,是以臣忌酒。” 闻言,耶律喜隐举着酒樽“哈哈”大笑道:“尔视吾等癫狂否?”帐中主客皆是大笑。 韩德让环视众人癫狂之姿,却是浅笑着摇了摇头,暗叹真是癫人不觉癫。 直至耶律喜隐等人大醉,他这才端起酒樽,提起酒壶至喜隐面前敬道:“赵王殿下,此杯,敬吾等大事可成!”说着先饮。 耶律喜隐见他喝了,也是醉笑着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醉语道:“非是可成,乃必成!必成也!” 韩德让笑着自打嘴巴道:“然也,必成!”见耶律喜隐闻开怀大笑,他又凑近道:“殿下,臣有一事恳殿下恩准。” “说。”喜隐说着,眼睑已然打困。 韩德让深怕他先睡去,忙请道:“臣留王府以越九月,甚是惦念双亲祖母,臣恳请殿下恩准臣归家。” 耶律喜隐闻此言,猛然抬头望着他,醉醺醺道:“归家?为何归家?王府待汝不善?” 韩德让忙解释道:“善,殿下待臣自是相善,然祖母年事已高,身子欠安……” 说着拿出韩匡嗣寄来的家书,展开给耶律喜隐看,泣泪道:“祖母思吾得疾,我久不归视,岂曰人孙?殿下,臣此归既为探祖母,亦可为殿下联络。” 耶律喜隐看着那信,这信倒是从他手上过的。这九月间,韩德让所有往来书信都得由他过目,但至于信中写没写老太师夫人有疾,他倒是记不起了。如今他醉眼看字也恍惚不清,只得招来王弥生辨认,王弥生自是替韩德让兜住。 见耶律喜隐犹疑,韩德让又自请道:“殿下,若不信臣,可使王文书领心腹随归监视。” 耶律喜隐听着,醉着点点头:“可也,可也,早去早回。”转又对王弥生吩咐道:“找人,看住他,牢牢看住他。” “喏。”王弥生应道,又向喜隐索得出营契符。 见耶律喜隐沉沉醉睡去,韩德让、王弥生这才连忙回帐,带上鄢如初、乔以真、乔以善紧赶着出营。他们必须在喜隐酒醒之前,逃到他不能追索之地去。 几人此番逃走,也未辨方向,只往深山里藏,待十月丙子后,事见分晓方敢出头。 至此时,王弥生才明白他于席间不饮酒,只为等喜隐酒醉,趁其浑噩之际请命走脱。只是他仍疑惑,为何韩德让要与耶律喜隐谋反,而事已至此,却又不享即来之荣华富贵,偏要出逃? 他自是不知,韩德让在与耶律喜隐缔盟时,已将赵王府推入陷阱之中。当日凌雪所送密信非是给韩家,而是给耶律璟,是以耶律璟对耶律喜隐的表请才如此爽快答应。 韩德让这一招欲擒故纵,不怕其谋反,唯怕其不反。于他而言,那累累血债岂是喇哈一人偿还得了的。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算着日子,十月丙子已过,北国已然飘雪。虽是靠山吃山,然自入冬始,这山中猎物愈少,无论御寒的皮草还是食物皆不足。 而这一行五人,女眷居多,风寒中,鄢如初又染疾。韩德让只得留王弥生照看女眷,自己则孤身往林深处捕获食物。 这日,他正于山中设陷寻猎,忽听得一阵鹰啸“gehu……gehu……gehu……”,他听了一阵,忙是跑到空旷处,拿出玉哨吹着,与那鹰啸相应和。 须臾,空中一只白隼盘旋,他伸出手臂,凌雪收翅而下,停立在他手臂上。他忙是摘下爪上木管,取出里间密信,又生火烤出字迹。 一见那信中所言,他不禁欣喜若狂。此时的他已顾不得猎物,揣起密信便往回奔,已然铺起的雪印着他的足迹和喜悦。 他奔跑着,这般多时日以来,也就这封信最叫他开怀。而凌雪也似感到主人的喜悦,于空中展翅颉颃不停。 待至栖身处,韩德让掩不住喜悦,边跑边大声喊着:“无且……无且……” 王弥生闻着呼声来接,还不待开口详询,韩德让一把抱着他狂喜不已,他更是不知所措。 片刻,韩德让才放开他,喜道:“无且,妥了……妥了……” 韩德让激动难言,忙将书信交给他看。王弥生看着书信,更是喜极而泣。 信中言,耶律喜隐依计邀皇帝巡幸封地,欲与韩匡嗣里应外合弑君篡位。不料反被韩匡嗣与皇帝里应外合,将其控制下狱,并牵累皇叔耶律洪古下狱受审。 之后,耶律喜隐交出当时韩德让所书之契据,欲拿韩匡嗣同归于尽。却因此事本韩德让做局,早通皇帝,那契书自无效用。耶律璟对韩匡嗣参逆之事,置而不问,倒是气傻了耶律喜隐。 然耶律璟傻,耶律夷腊葛可不傻。虽未以谋逆罪韩匡嗣,却借韩德让之事,责韩匡嗣教儿不善,致其兴风作浪,扰乱家国。 令韩匡嗣散居自省、检讨过往。如此,将应天太后一脉全排挤出朝廷中枢。 第41章 有家却是无家归(1) 两人得喜讯,忙是转告乔氏姐妹和鄢如初。此消息于这三位久经风霜的弱女子而言,无异于家仇得报。 乔氏姐妹对韩德让行三叩大礼,感其大恩,他自是不敢受,忙将姊妹二人扶起。 转又至鄢如初身侧,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见她面色较前两日愈发苍白。 韩德让怜惜着:“可有好转?” 鄢如初浅笑着微微点头,极是无力。他自也知道,她此刻必然难受着,可这境地无医无药,虽是心疼却也没辙。 韩德让只得轻声安慰道:“明日一早,我携尔出山寻医问药,而后往范阳寻亲。”他轻轻将鄢如初揽进怀里,用体温暖着她,鄢如初也依偎着他。 这一夜,几人虽是兴奋得全无睡意,但为明日之计,却不得不各自早寝。 至夜深,王弥生忽觉有人轻推,他迷糊着醒来,见是乔以真招呼他出去。他清醒片刻,满怀奇异而往。自认识乔以真以来,她总是少言寡语,今却独予他私语。 两人置于月色之下好片刻,乔以真方缓缓启口,问道:“足下视家妹如何?” 王弥生不明所以,点头回道:“令妹善慈淑仪,甚好。” 乔以真听着,莞尔一笑谢道:“多谢足下谬赞。”少顿,又淡然笑道:“乔氏原晋廷官宦之家,晋亡后,被掳来北地。至如今,家中虽无富贵,然世有懿德,识性敦敏。家妹亦自幼识礼,秉性淑惠。” 王弥生听着乔以真夸赞乔以善频频点头,乔以真又继续说道:“吾观足下待家妹熟善,家妹亦倾慕足下。今我依乔氏长姊之份,以乔氏幼女以善与足下请亲,以修两家之好,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王弥生闻言一震,久久不能回神。他可没想过老天爷还有这般好事予他,莫非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见王弥生久久不答,乔以真倒是些许急切,问道:“足下不愿乎?”看了看愣神的王弥生,黯然道:“既如此,足下可当乔氏未有此言,叨扰,请恕。” “我我我……”王弥生急着表意,可越急越结巴。眼见乔以真转身离去,好片刻,他终于挤出声道:“我我我愿意,我愿意!大姊,我我愿意!” 乔以真闻声回眸,眉眼喜悦。这是相识一年来她第一次笑,笑靥如花。 是夜,乔以真将众人唤醒,她要即刻为自己的妹妹主婚,要看着她出嫁,看着她有所依靠。 乔以善不明所以,只觉仓促。但长姊如母,如今父母兄长无一生存,长姊之言即如父母之令。 就这般仓促中,王弥生、乔以善在无亲、无媒、无证、无聘、无仪、无宾之下成就婚姻。这婚礼虽是简鄙,但在韩德让看来,却是他见过最神圣之婚礼,除却一切浮华,唯两颗真心而已。 鄢如初则立于韩德让之侧,她轻轻将手搁在手他心,望着他侧颜。她谙熟,以他二人身份之差异,纵可相许一世,也决然无法成就婚姻。但于她而言,此刻能与之相携就已足够,断不敢多求。 翌日一早,几人早早起身,准备出山,可却不见乔以真踪迹。几人四下寻找、呼唤,全无答应,乔以善惶惶着急。 过得几许时候,忽听得乔以善悲号,几人寻声赶往,只见乔以真以一束腰悬于木枝。韩德让与王弥生连忙将人取下,探其口鼻脉搏,已无生息。 “为何?为何如此?”鄢如初伤怀着。无人明白,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为何要自绝? 韩德让见树枝上束着一截残布,那布是自乔以真衣裳撕下。展开残布,只见那布片上洋洋洒洒写着: 吾妹以善,得书勿悲。 今吾与汝永别,非意气为之,乃知吾夫逝时即有此思也,乃知吾族亡时即有此意也。因汝年幼无所托付,故弗敢轻绝。今汝已配佳婿,成人自立,吾未亡之人自当从夫而往,以全夫妇义;亦当从考妣而往,以全子女孝。 吾辈不幸,生此恶世无辜得罪。然吾辈亦幸,生为姊妹血脉相亲。 忆汝幼时,偿使吾负于背嬉戏玩笑,姊妹长相亲也。思彼时之静好,犹历历在目,吾甚感怀;今阴阳相阻,不复相见。虽遗憾,然吾姊妹心意相通,得此一世之好足矣,何悲乎? 吾妹,汝忆否?先考为吾姊妹名,一曰真,一曰善。是叫吾辈以真待人、予人以善。汝不可忘懿德传家之训,时时存善于心。汝乃吾及考妣于生世之唯念,望汝与夫相善,永福安宁。 吾有千言万语,然书尽于此。罢,情系于心,言言不及。吾追父母连郎而去,望妹自珍,勿悲!勿念! 乔以善捧书更是悲恸得几近昏阙,这世间,她就这一个亲人了,却也这般无情离去。 王弥生自知言语结巴,也说不得话,只能拥着爱妻,以为依靠。此时,他竟后悔,若不应下亲事,乔以真或因妹妹无所托付而不敢轻绝。 韩德让更是自责,他千虑一失,竟从未觉乔以真之悲思绝望,未及时疏导。不知乔以真是如何独自痛苦地挨过这十月余? 韩德让矗立林中,仰望着那随风飘洒的雪花。已离家近两年,他经历太多,却没有一件值得开心之事。 思起当初魏璘以风喻他,风,力不可估,善则造福于世,恶则遗害无穷。可他这“风”这些年都搅了些什么乌漆嘛糟的事儿? 几人悲恸过后,只得就地掘墓。那乔家庄是回不去了,连北夫亦尸首未留,好在连北夫尚有遗物。几人劈木造棺,将连北夫遗物与乔以真同葬,愿此夫妇以物寻聚,亦不枉他夫妇二人一世情谊。 几人依冬阳及星辰做参照一路南行,因鄢如初病躯愈弱,韩德让只得将她背起。 鄢如初心疼他,几次请自行,皆不应。便就一路背背停停,走了整整两昼夜方见蓟州城。 一行人入城中,请医师为鄢如初问诊,可一探她的病皆是摇头。只言此疾乃久拖而成,根基以损,恶症难治,他等不敢轻易下方。这般结论叫几人悲惶不已。 第42章 有家却是无家归(2) 眼见几人伤怀,鄢如初虽是虚弱着,却笑言道:“我早年当死,今苟活数载,已足矣。” “鄢姊姊不可此言,阿姊淑善,应有福报。”乔以善安慰着,却也忍不得垂泪。 此情此景,叫韩德让万难看下去。无论如何,他要救鄢如初,救这个可怜女子,哪怕是冒着被耶律璟问罪的风险,回临潢找自己那能医善治的父亲。 当然,此刻他必须得保证鄢如初能有命拖到他们回临潢。思及此,他又复请医师为鄢如初开了一剂延命之方,使她能拖一日是一日。 而知韩德让欲携鄢如初往临潢请医,王弥生则携乔以善请辞。临潢之地于他二人而言,无疑虎狼之穴,是断不敢去的。 在契丹,有太多他们不愿面对的过往,只在此国多停一刻,亦叫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是以他二人欲随商队南渡,回中原汴梁投奔乔以善叔父。 相逢总有离别时,从此生为两国人。虽是抱憾,可韩德让并未出言挽留。 去留皆凭自愿,况乎这一浑噩之国,谁不思逃?他若非生于门阀之家,或许早逃出大辽了。 见王弥生夫妇南渡,他也并未相送,只怕依依不舍之下,各误前程。 又得一日,韩德让除那“月里朵”之外,典当所有,才买足药材、药器、饮食,又购得马车,携鄢如初启程北上。 可临行时,鄢如初却不愿上车。只因她顾及自己病情,深怕北上求医未得,倒又误了归家之期。 任韩德让是好说歹说,她只泣泪道:“若只存一息,愿留待家老。” 或许他尚不能感鄢如初思乡之情、思父母之切,但见她泪痕涟涟,他也不再勉强。鄢如初自十四岁蒙难苟活至今,所为不过是重归双亲膝下。是以于她而言,了团聚之愿,远比性命更重。 拗不过鄢如初,韩德让只得携其往涿州范阳县寻亲。鄢如初虽身子日渐衰弱,然归家有望,却又使她精神不少。 踏上故土,她更是喜不自已,一路叨叨着,何处是她幼时嬉戏之地,何处又是她捣衣之所。商市里哪家的酒最淳,哪家的菜最香,哪家的胭脂最好,她一一记得。 阔别数年,这街巷的一切似乎未变,还是老样子。唯不同者,当时嬉戏之男娃女娃皆已长大成人,而当时风华正茂之父母叔姨,皆已垂垂老矣。家乡物未变,只是岁月老。 转过街角,车马在一间僻静老宅前停下,院内老树出墙,偶有鸟栖。而门上一对旧楹联,书着: 琴瑟鸣鸣,淡泊若素; 梧桐荫荫,静好如初。 韩德让背负鄢如初下车,望着那老树、那旧楹联,鄢如初未语泪先流,眼前便是她日思夜念的家。 她在韩德让搀扶下,一步步走近,难掩心头喜悦。至门前,好片刻,她才平息下,伸手,颤抖着敲动门环。 良久,木门吱吱开启,门内立着一老妇,见着鄢如初愣了愣。 鄢如初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哭道:“娘亲,女如初今归矣。” 老妇颤巍着,紧紧抱住鄢如初,老泪不禁夺眶而出。一时间,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韩德让见之也悄然转头抹泪。 闻着哭声,鄢氏父兄也出来探看,俱是怔愣,这哭声更引来左右邻里观望。 待母女哭够,鄢母抹泪,牵如初、引韩德让进屋内说话。鄢兄请韩德让入座,鄢母更是抱着鄢如初不肯释手。 然相较于鄢母、鄢兄的热情落泪。鄢父却是从头至尾板着一张脸,倒叫人颇不自在。 见鄢氏母女亲昵不止,鄢父干咳两声示意。鄢如初这才回过神,步入堂中,正欲下跪,鄢父出言止道:“慢!” 鄢如初闻声一愣,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得垂于堂前听训。 父女声默良久,鄢父方开口,问道:“此去经年,汝何处讨生?” “女为赵王所掳,置于赵王帐。” “于王帐做甚?”鄢父问着,手已握紧。 鄢如初颤颤答道:“做歌妓。” “歌妓?”鄢父眼眶盈泪,却仍是逼问道:“可有以身侍人?” 在堂之人闻言愕然,鄢如初更是望父亲不解。 韩德让见事,忙是上前说道:“鄢老,今父女重聚之喜,何必咄咄逼人?” 鄢父却责道:“君为客,不当言主家之事。” 韩德让受责忿然,然毕竟鄢家之事,他确实不当插嘴。 鄢父转又对鄢如初问道:“可有以身侍人?” 鄢如初垂首落泪,她不明白,失联多年,为何父亲非但不怜惜她,却要如此逼问。 见她不答,鄢父又站起喝问道:“究竟有无以身侍人?!” 鄢如初闻声一震,须臾,闭目点点头。 鄢父一见,瘫坐椅上,喃喃道:“作孽!作孽!作孽!” 鄢母、鄢兄亦是垂泣,如初更是泣不成声。 片刻,鄢父流着老泪,对鄢如初道:“汝去罢!我鄢门如无此女也。”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谁也未料鄢父竟出此言。 鄢母更是抱着女儿,啼哭道:“我儿何过?竟逐家门?” 鄢兄亦是跪下哭劝道:“大人,血浓于水,望大人慎思!” 鄢父却含泪道:“鄢门世儒,焉容此不贞之女贻笑大方。上污祖宗之清名,下辱后世之颜面!” 鄢如初更是跪下哭道:“阿爷,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鄢父泣责道:“汝不当遗于世,不当遗于世也!” 见鄢父竟叫鄢如初去死,韩德让是再也忍不住,站起骂道:“腐儒!竟教亲女自绝,岂曰人父!” 鄢父听骂一愣,回神又责道:“郎何人,妄评他家之事!岂有教养?!” “教养?教亲女死可谓教养?”韩德让气道:“亲女受掳,遭恶匪强暴,为父者,不思救!不思慰!不责己之无能!反责弱女不能守节!禽兽亦知以身护牍,足下却推罪亲女!实禽兽不如!” “竖子不识礼!请出!”鄢父怒言逐客。 韩德让却不管不顾,责道:“足下可知鄢娘忍辱苟活所为者乃何?”稍顿,含泪道:“其所为,不过重归双亲膝下而已!鄢娘身染恶疾,在下本携其往临潢求医,然其恐不得治,错失归见父母之期,罔顾性命而来!鄢娘所为,外人见之尤怜,足下乃亲父岂如此凉薄?可为人乎?!” 鄢父闻责,更是怒上心头。在这范阳县,他也算得德高望重之人。通诗书,教习子弟,人前人后敬称先生,还未被人蹬鼻子上脸。 而韩德让年及此,亦未见过这般迂腐、不通情理之人。 第43章 有家却是无家归(3) 鄢父与韩德让争执,两相不让,鄢父顺手拿起戒尺打他。他未料,挨了一尺,更是怒然,当即与鄢父动起手来。 鄢如初忙抱住他,哭喊道:“韩郎,勿伤吾父!勿伤吾父!” 可这一老一少动起火气,是谁也拉不住,这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叫墙外邻里看了笑话。 忽而,听得鄢母哭喊:“我儿……我儿……”几人这才闻声回眸,见鄢母抱着已然昏厥的鄢如初哭喊。 韩德让见事,忙是横抱起鄢如初往医馆跑去,鄢兄、鄢母倒也哭着跟去。 而鄢父却是瘫坐在地,捶腿落泪,他可怜女儿遭遇之不幸,却也不以为自己做错。他恨自己无能以致女儿受辱,然更恨,他鄢家的女儿,为何不能以死殉节? 而韩德让抱着鄢如初奔走于街市,此刻倒是悔恨,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说甚“不能以死殉节!”石敬瑭献燕云时,燕云士子一个个的怎不以死殉节,反来苛求一弱女子于恶匪面前守节。 真是荒谬可笑! 医馆内,医师对鄢如初又是抹药,又是针灸,始终未见苏醒。鄢母、鄢兄望着不省人事的鄢如初更是哭成一片,好不容易脱难回来,团圆之喜未及享,却落得这般情景。 正鄢如初久不省人事,鄢母、鄢兄抱其痛哭时,医馆外却是一阵躁动。眼见两队甲士分立街道两侧戒严,百姓在契丹甲士驱赶下纷纷回避屋内。 片刻,医馆外,甲士戍立,不使人往外探看,众人一瞧这阵势即知有高位者莅临,倒不敢做声。 韩德让正疑,外间蹄声隆重,万余骑兵行军踏过,打着南院大王旗。后则紧随一双乘驼车,驼车后又是军骑数千,各备弓箭、长短枪、铁骨朵、斧钺等物。 那阵仗自街头排至街尾,隆隆而动。而驼车左右各一护卫,想必驼车内就是南院大王耶律挞烈。 就在这护卫中,一精甲战士御高头大马,犹如鹤立鸡群。韩德让定睛一看甚是吃惊,那战士正是他义兄耶律休哥。 见此,韩德让倒不顾戒严,忙是违禁出去。未及与休哥招呼,便被甲士横铁骨朵拦住,并呼喝他立即回屋。 耶律休哥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见韩德让狼狈样,却只笑了笑,继续贴着驼车走马,并未回见。 车内,耶律挞烈闻休哥嗤笑之声,问道:“逊宁笑甚?” “无甚,见一旧友罢。” “哦?此地尚有逊宁旧友?怎未听逊宁提及?与逊宁相熟,想非常人。” 耶律休哥笑道:“大王过奖,此即我那不争气之义弟也。” “吾知其旧事,奸恶寡德之辈。逊宁与此人相交,不当也。” 耶律休哥则是望着耶律挞烈笑道:“大王未与其深交,怎知其奸恶寡德耶?” “噢?”耶律挞烈看着耶律休哥,有些诧异。 两年前,韩德让帮着暴君迫死耶律图胡、气死耶律颓昱之事人所共睹,莫非这眼见亦未为实耶?不过,回思之,当日皇帝授官予他,他亦未接,反因此招罪,被逐离临潢。这般思来,此子果真古怪。 片刻,耶律挞烈说道:“今夜逊宁可召其与我会会。” “喏。”耶律休哥应道。 ?眼见大军出城,两侧戒严甲士亦依次撤走,街市恢复。韩德让则思寻休哥求助,那南院大王今近花甲,年事已高,身侧必常备善医大夫。他将鄢如初托付后,即寻迹追去。 再说耶律挞烈率部往城郊扎营,诛事戒严。因未事前通告,范阳上下官属临末得信,皆是慌忙来拜。 耶律挞烈则使休哥责令各官吏回衙。他本是行军路过而已,既无公事交代,何须拜见。 这帮官吏刚退,耶律休哥便得通报,言一自称是其旧友的汉家子请见。 休哥笑着自言道:“我正欲与之相见,则来矣。”言讫,使人传唤。 得传,韩德让小跑入见,尚在门口便焦急喊道:“哥,弟有一事……” “大呼小叫,见则不敬,汝识礼否?”未等韩德让话完,休哥倒故作训道:“重见。” 韩德让则直到休哥面前焦急道:“哥,弟真有……” “重见!”休哥郑重道,全不理他急切之意。 韩德让知休哥这是拿他开涮,急喊道:“哥……”而休哥全不听,又强调道:“重见!” 韩德让拿休哥没辙,只得退至门外,依礼长揖,请道:“小民韩德让,因事求见郎君,望准。” 此般,休哥摆足了架子,方得意招呼他进去,问道:“这般急切,何事迫在眉睫?” “哥,你部中可有善医者?” “善医?”休哥闻言,上下打量韩德让:“汝有疾?” “非弟有疾。” 知非他有疾,耶律休哥不紧不慢道:“既非有疾,问医做甚?” “哥!”韩德让急道:“有疾者乃……乃我……”他倒是不好言及鄢如初与他的关系,毕竟没名没分的。 见韩德让不愿细说,休哥也未追问,免叫他为难。只说道:“罢,待我请示大王。”说着,起身而去。 刚至门口,却见耶律挞烈领亲卫而来,耶律休哥、韩德让连忙揖礼。 揖后,耶律休哥引荐道:“大王,此即属下义弟韩致尧。” 耶律挞烈闻言莞尔一笑,眼中却仍有鄙夷之色。 耶律休哥看了看耶律挞烈神情,笑言道:“此子与我阔别两年,今见之,无一言与我叙旧,反为无故者求医而来,虽侠义之举,然着实叫我心凉。” 韩德让听着一愣,虽不说鄢如初非为无故,何敢称侠义。就那一句“心凉”是否太酸了些? 见耶律休哥口中明贬暗赞,耶律挞烈却是将韩德让细细打量一番。耶律休哥乃当今陛下族叔,少有公辅器,德才兼备之人。却与这寡德之辈称兄道弟,处处抬举,俨比亲兄弟,是叫人奇。 知韩德让求医焦急,耶律挞烈想着人命关天,倒将随军疾医大夫招来交代委派。 韩德让拜谢后,正领大夫而去,耶律休哥却唤道:“致尧留步。” 韩德让闻言回眸,不知其何意,耶律休哥问道:“尔能医?”韩德让疑惑着摇摇头,耶律休哥又训道:“尔既不能医,去之作甚?” “弟忧心……”韩德让辩解,他是不能医,但他忧心鄢如初啊。 然他话尚未说完,耶律休哥又重言训道:“今大王会见,汝一言未遗则去,此之为礼乎?” 听此一言,韩德让适才反应过来,耶律休哥是在举荐他,而他却因忧心罔顾了休哥好意。 韩德让连忙上前赔罪道:“小民愚鲁,大王请恕。” 耶律挞烈只是笑了笑,便跨进帐幕。见韩德让仍是分心,耶律休哥自后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跟上。 第44章 有家却是无家归(4) ?三人于帐中依主次落座,休哥亲自温酒,仆卫皆退。韩德让则屡屡外望,此刻他心系鄢如初安危,于此倒坐立不安。而休哥、耶律挞烈见其不安,倒也未明言,自先谈起就近之事。 原自应历十年春正月,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兵变,废周自立,建国号“宋”。 至今一年,宋屡伐汉,辽因汉为附属,每每调兵援救。此次,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引南院部来,正是为固边救汉防宋。 于此局势,耶律挞烈忧心道:“宋自立而始,屡屡北犯。然河东单弱,人不敢战。我等救之疲乏,此非长久之计也。” 耶律休哥斟酒叹道:“恐非只救汉疲乏,燕云事更急。” 耶律挞烈问道:“噢?逊宁以为宋敢犯燕云?” 耶律休哥笑道:“周已犯,只未下而已。况燕云之民,未与契丹齐心,若宋犯燕云,吾辈难守也。” ?耶律挞烈闻之点头,休哥所言也正是他最为惶恐之事。河东乃辽附属,关乎门户,燕云之地更为要土,失之如丧国。然耶律璟对此始终未以为然,唯有各贤臣为之心忧。 须臾,耶律休哥又说道:“私以为,以军守不若以民守。” 耶律挞烈却叹道:“燕云皆汉民,我辈如何拢汉民之心、固汉民之边?”思之,又问道:“逊宁可有计?” 耶律休哥笑道:“若使吾治军迎战尚可,若论治民……” 休哥撇目看了一眼韩德让,韩德让也从忧心中回神,看着耶律休哥。 少顷,他才想起耶律休哥与耶律挞烈谈着何事,揖道:“民之所求,安也。若欲治汉民,当安其居、安其业、安其心。” “如何安其居、安其业、安其心?”耶律挞烈问道。 韩德让看了看耶律休哥,答道:“汉民较契丹不同,汉民固耕,不喜迁。若足其地,不使其流离,可安其居也。轻赋税,劝农稼穑,匠以技制物,商以交丰物,使民仓禀实,则安其业也。官不以权欺民,不以势虐民;以德泽民,下敬上慈,使官民如父子;律不以契丹为主,不以汉儿为奴,使胡汉同,使民无贵贱,则安其心也。” 耶律挞烈闻策,看着韩德让,愣住。安其居、安其业之事,他一直努力在做。可使胡汉同?使民无贵贱…… 契丹人便是契丹人,汉人便是汉人。习俗、血统、祖源皆天壤之别,如何能同? 耶律挞烈不悦道:“余皆可,然若胡汉同,契丹岂曰契丹?汉儿岂曰汉儿?” 韩德让反问道:“何必使契丹曰契丹、汉儿曰汉儿,何不可使契丹与汉,同曰辽人?” “辽人?”耶律挞烈异道。 耶律休哥更是垂头扶额,此言他非是首次听之。韩德让这论调于契丹人而言,无异于是在谈论如何夺契丹人之权益,分予汉民。可世代享用之肉,谁会愿意吐出来? “辽人!以辽为国,当曰辽人!”韩德让坚定道。 耶律休哥看了看耶律挞烈那微微抽动的嘴角,能把这位慈和的老爷子气成这样,他这义弟也算大能了。 韩德让也觉自己似乎高估了老爷子的接受能力,但辽国欲长久,胡汉同乃趋势。否则,宋不破辽,辽亦将因二族敌视而自亡。 尤在经历赵王府事后,他更意识到,胡汉因贵贱有别,契丹人不以汉民之命为命,屡轻贱蹂躏汉人,而汉人则仇契丹人之甚。本一国之民,却互为仇,岂能长久? 耶律挞烈稍事平复,板着脸一声不吭起身离去。虽然韩德让之言悖逆祖制世俗,但却实言。只这实言,说于任何契丹人听,都不会被接受。 待送走耶律挞烈,耶律休哥责道:“我好心举荐,你可当真争气!” 韩德让闻责却苦笑着摊手,耶律休哥更气道:“皇帝予官,不应;南院大王欲提携,又不应。尔究是做何计?” 韩德让苦笑道:“吾乃奉皇命游学,能做何计?” 休哥闻言,气得起脚踢他,他倒灵巧躲过。 耶律休哥虽怒其不争,无奈之下却也作罢,只邀他入帐再饮片刻。两年未见,各有经历,岂可不说来分享分享。 相较于韩德让的波折,休哥倒是平而不简。这两年,他从南院大王征讨,屡立战功,于军中崭头露角。 可当韩德让言及赵王府经历时,休哥猛然抬头,望着他吃惊不已。赵王喜隐谋逆被擒下狱、皇叔受累下狱死,竟是他所为。 韩德让未在意休哥吃惊,尚得意道:“如何?弟此局,可谓妙乎?”说着,但见休哥神色有异,疑呼道:“哥?” 休哥看了看韩德让,少顷,说道:“汝可招祸矣。” 韩德让不解,看着休哥。 休哥放下酒樽,郑重道:“赵王下狱一月,上书表悔,事皆诿其父,今已得释!尔害其下狱,安得轻饶?” 韩德让听着一愣,谋逆这般大的罪,上书表悔就给放了!如此就给放了!不禁暗骂耶律璟这皇帝,是喝酒喝傻了吗?韩德让扶额闭目,这般别说回临潢,只怕得去国了。 然见韩德让苦恼,休哥却忍不得笑出声。 韩德让见之恍然大悟道:“尔戏弄于我?” 休哥辩解道:“非为戏弄,赵王出狱是真。然因复逆,再入狱是也。” 韩德让听着更是诧异,只觉皇帝与赵王都傻了,一个擒而不杀,纵其复逆;一个败而不悔,屡败屡逆。这愚人掌国,可望乎? 是夜,二人对饮至旦。黎明拂晓,只闻主营起号,各营轮值起灶进食、收帐上鞍。只半个时辰,诸事毕,只见前军举旗,各营将士纷纷备武上马、凭旗列队。 见休哥整甲胄,韩德让不舍道:“哥这就走?” 耶律休哥则是笑道:“不走,你授我军功?” 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上马,挎弓箭、佩利刃、执长枪、骨朵往主营集结,这一去未曾回头。 韩德让也只于旁侧目送,遥见浩浩队伍走远才回城。 驼车内,耶律挞烈思索着,忽而一声叹息,仿佛还在为昨夜所闻之悖言闹心。 耶律休哥只是侧目看了看这位老爷子,对于韩德让的“胡汉同”,他这契丹皇族贵胄却并不反感。非因兄弟情使然,只因有些事,谁都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不见不闻就能不存在? 今日不理,有朝一日,闹腾出大动静,便避不掉,绕不开。 第45章 有家却是无家归(5) 韩德让送走耶律休哥,回到医馆,鄢如初虽已苏醒,却仍是虚弱不堪。 见他归来,她拉着他潸然泪道:“我谓郎去也。” 韩德让拭其泪,莞尔笑道:“怎会?卿若不离,吾自不弃。” 鄢如初闻言,泣泪不止。经此,她有家而无家可归,有父母而无父母可认,这世间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剩他了。她哭着,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韩德让也不知能如何安慰,只能抱着她,待她哭够作罢。见鄢如初哭累睡去,他方小心退走,询问医嘱。 那疾医大夫给他两帖药方及几幅已配好的汤药、一盒丸药,小声嘱道:“娘子患寒疾,复有心疾。此汤帖祛寒之用,每日一服,需长久之。”又指着另一帖与木盒道:“此做保心丸,往后娘子犯心疾,可以此丸镇之救急。” 韩德让看着那两帖药方,疾医大夫又惋惜道:“娘子寒症入髓,虽药石调养亦难回春,子嗣难留,还望郎君多照料。” 韩德让看了看睡熟中的鄢如初,甚是伤怀。于一妙龄女子而言,既失父母,又绝子嗣,何事可胜此悲? 依疾医大夫所言,韩德让悉心照料,两月才见起色。只这两月间,鄢如初遭遇已汇成各种版本,作为邻里间的谈资,如风般流传。无人在意她曾受过何种凌辱与恐惧,人们只津津乐道于男女绯闻。 流言之下鄢父不敢探望,更勒令鄢母、鄢兄亦不可往视,免丢了祖宗脸面。 而鄢如初在韩德让的劝慰下,倒也想通不少,纵这世间皆弃她,可还有他要她。纵这世间皆看轻她,可还有他看重她,如此,足矣。 见鄢如初病愈,韩德让已将诸物收拾妥当,准备携其离开这流言是非之地。 鄢如初则央请道:“韩郎,妾欲与双亲道别。” “既已断绝,何须道别?”他嘟哝着,有些不愿。那老腐儒决然不会给他俩好脸色,他才不想自讨没趣。 鄢如初拉着他,莞尔笑道:“毕竟生生父母,有今生,无来世。” 韩德让看着她,见她乞颜无辜,实不忍心。片刻,只得点头应允。 时鄢父端着教具刚出门,远远见着韩德让御车过来,当即回避院内,紧闭门扉。而那左右邻里,无事之间又来看热闹,更叫鄢父怨怪不已。 门外,韩德让扶鄢如初下车。鄢如初行至门口,望着那对旧楹联。而周遭邻里望之窃窃私语,或骂其不以死守节丢祖宗脸面;或骂其未嫁而私领男子归,实为荡妇,当浸猪笼;更有教女儿不可学此丑行。 韩德让闻此比比中伤之言,甚怒,当即拔刀出鞘。那邻里见事,惊退,皆不敢再言。 鄢如初忙是拉住韩德让,摇头示意,这流言她已听惯,没甚大不了。 待韩德让息怒,鄢如初至门前,双膝齐地,长稽道:“父亲、母亲,儿如初不孝,玷辱祖宗门庭。儿无颜归宗,今去矣,唯望双亲珍重。”言讫,三叩,落泪。而鄢父在门内也自潸然泪下。 片刻,韩德让扶起鄢如初,送她回车。及去,他望了望鄢家大门,略思片刻,却拿出笔墨。 鄢如初不解,问道:“作甚?” 韩德让却笑了笑:“令尊好书,我以此赠他,叫他心悦。”说着,他提笔墨而去,鄢如初则持疑不已。初见时则与她父亲以拳脚相会,今日却送礼,谁信? 韩德让提笔墨至门前,将那对旧楹联撕扯下,碎成屑。而后提笔在门楹上疾书,书尽一看,倒还得意着笑了笑。他收起笔墨,又敲了敲木门,鄢父闻声吃了一惊,却也没敢开门。 少时,只闻韩德让朗声说道:“鄢老,吾知汝在内,今在下一言以赠,请听之。”稍顿,又道:“今在下纳令爱如初,无以为赠,想鄢氏书香之家,且留书作礼。” 说着,他又笑言:“在下,玉田韩氏,郡望昌黎,名德让,字致尧,家栖临潢,祖蓟州玉田人士。父骁右卫将军、太祖庙祥稳韩公是也,祖中书令、太师、赠尚书令,赐‘推忠契运宣力功臣’韩公是也,母奚族欧妮萧氏是也。吾族世淑,令爱可放心托付。” 言罢,他转身离去。却是引得围观众人一片哗然,谁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有如此来头。更不曾想到,如此高门子弟竟还纳了他们口中的“荡妇”,这世道究竟是怎的了? 闻听车马声远去,鄢父这才悄然开门,他的女儿已经随着那个无故而来的“女婿”远去无踪。他忍不得垂泪,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肉。 而那些言之咄咄的邻里们,也再不敢闲言碎语鄢家之事,怕得罪不起。再当鄢父转身时,他才瞧见门楹上那幅他亲手所书对联已然撕碎,取而代之的是: 流言咄咄,说恶如戮; 骨肉疏疏,不复当初。 何苦,何苦。 鄢父见此一书,手中诸物滑落,竟是哭起,一时间老泪纵横。忽而鄢父奔跑着追去,他想再见女儿一眼,哪怕是远远看着她的背影。然此时韩德让已驾马车出城,他是怎也追不上了。 车毂鹿鹿,鄢如初回头望着渐离渐远的家乡,这一去想必就是永别。为了父亲和祖宗的颜面,此地她是断然不敢再回,从此她就是个没家的人了。 韩德让见她落寞,宽慰道:“今后,吾家即汝家。” 鄢如初苦笑道:“知韩郎怜我,足矣。” 韩德让闻言,倒也笑了笑,伸手揽过鄢如初,使她靠在自己肩上。两人就这般相互依着,无言无语,只享受着这份久违的安宁。 再说,王弥生夫妇各负行李,相互搀着行路。见这道上时有小队兵马疾驰,王弥生的心更是忐忑。恰其时,一辆马车悠悠而来,待走近,那马车上的人与其相见,各生诧异。 韩德让更是连忙停车驻马,诧道:“无且兄?汝早南渡,怎流连于此?” 王弥生摇头叹息,不答,倒是乔以善上前说道:“我夫妇随商南下,至边境方知,宋于边境增兵,恐犯燕云,是以边关封锁。早先冒领之过所已然作废,停顿两月,见解封无望,商队转至高丽买卖。吾等则往涿州越境。” 韩德让得知前情,却“呵呵”笑道:“兄嫂不必往去矣,我及鄢娘刚自涿州出。” 王弥生愣着,问道:“涿州亦亦亦封关矣?”见韩德让点点头,他不禁长叹一气,这一路颠簸而来终是徒劳。 韩德让邀王弥生夫妇上车,先与他们回幽州再寻契机。 眼见去国无望,王弥生也只得与他同路。好歹他家有人脉,或能解此困局。 第46章 南渡难渡秋日暮(1) 一行人至幽州,韩德让本欲请岳父萧思温帮开过所。可到了才知,因宋边境大肆增兵,恐有动作。而萧思温不知兵,朝廷遂将萧思温调离南京,迁侍中。复任晋时降将高勋为南京留守,镇南京与宋对峙。 事已至此,几人又得另寻办法。 一日,几人正于客舍议今后去处,忽来一汉家带甲校尉问道:“敢问,足下可是韩昌世公四子,韩致尧?” 韩德让闻声,不知其意欲何为,怕又遇上耶律喜隐那般人,可怎生了得? 他细细打量那校尉,迟疑道:“非也。” 那校尉抱歉离去,韩德让却瞧着狐疑。 恰此时,王弥生自门外进来,呼道:“致尧,有有有……” 韩德让忙使眼色叫王弥生住口。 那校尉闻其声又转回来,看着他问道:“果韩郎乎?” 韩德让笑着说道:“在下乃王致尧也。” 校尉闻言笑了笑,说道:“大丈夫立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韩郎君何敢不认祖宗?” 韩德让叫他说得脸红,只得承认道:“在下正韩致尧,君有何指教?” 校尉请道:“赵王请会,请韩郎君即刻动身。” “赵王?!”几人闻言大惊失色。 韩德让更是冷汗淋漓,喃喃念道:“劫数,劫数……” 不由怨怪,莫非这赵王就是上天派来收他的不成?怎是到哪儿都有他? 然见外间车陈兵列,韩德让也只得随校尉而去,鄢如初拉着他含泪不舍。 他拍拍她手背,宽慰道:“无害,无害。”此话与其说是宽慰鄢如初,倒不如说是在宽慰他自己。 眼见韩德让由校尉引上马车,鄢如初、王弥生更是担忧不已。而韩德让于车内亦是惴惴不安,却也甚感奇异,以赵王耶律喜隐之恶脾性,不当场将他四人残杀复仇,倒是见他作甚? 他正是揣测,车马停驻。那校尉请他下车,撩开帷幕,眼前竟是南京留守官邸,叫他更是诧异。 恰此时,高勋(字鼎臣)自里间出迎,朗朗笑道:“世侄可来也。” 原来,那校尉口中的赵王竟是高勋。耶律喜隐二度下狱后,即去王爵。而因宋国新立即陈兵燕云,朝中恐萧思温守不住,调换汉将高勋来镇守南境与宋对峙。 为笼络他,封其为赵王。那宋国就是想挖墙脚,给的价码也不会比封王更高了。 韩德让不由苦笑,这误会着实将他骇了个七荤八素。 见赵王高勋出迎,他自是先空首道:“小民见过赵王,王万福。” 高勋连忙扶起,朗声笑道:“此间无外人,世侄何须大礼。” “尊卑自有序,礼数不可缺。” “咱汉家一体,何言尊卑之妨?”高勋朗笑道,即邀韩德让入邸。 只是高勋这般殷勤,着实叫他别扭。高家与韩家往日并无交情,高勋这殷勤,想必因他是沂国公主女婿罢了。 进得厅堂,仆从已然摆好酒宴。高勋邀他入座,又亲自斟酒,弄得他更不自在,连连起身谢礼。 高勋却是笑呵呵道:“世侄不必拘礼,受晋王殿下所托,于道中照看世侄。” “晋王殿下?”韩德让疑道,他倒是没想到,此番正真叫他受惠的竟然是耶律贤。 他又问道:“晋王殿下可好?” 高勋则喜笑道:“陛下爱之若己出。殿下归宗后,托殿下之福,世宗幸存的皇子皇女也都寻回啦。”又说道:“我离临潢时,殿下召我入邸。念及世侄为殿下义兄,然流落于外,特遣我照看。” 韩德让谢道:“多谢晋王殿下挂念,多谢赵王顾怜。” “世侄不必见外。”高勋笑着,又斟上酒。 这一夕宴饮,高勋话里话外皆是晋王耶律贤。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看好耶律贤,欲与萧、韩两家同分此羮。 待宴饮结束,高勋又使先前那校尉送他归馆舍,他则一路琢磨高勋此人。 而鄢如初、王弥生、乔以善三人一直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平安归来,几人才松了口气。 是夜,韩德让一夜未合眼,耶律贤没有独倚萧、韩两家,这让他略感心凉,耶律贤到底不似逊宁。不过,于当下而言,耶律贤的阵营越雄厚,来日则越有利,也不算得是坏事。 翌日,高勋又遣人来接他。只这次不是接他一人,而是将他四人全接往别院安置,又派僮仆伺候。他本推却,却耐不住高勋爽朗热情,只得往住。 因他有“奉皇命游学”之使,高勋又给他办南京太学入学事,叫他就在此处精读,免于各处奔波,也便两下深交。 毕竟韩家世姻奚、汉大族,如今又姻连萧氏后族,在大辽已然扎根。他高勋虽封王,但在血统上终究是外人。 韩德让又请高勋帮王弥生夫妇开过所,却知宋与汉、辽交恶,那过所出得大辽,也入不得宋境,开了也白开。由此王弥生只得滞留幽州给韩德让做侍读,是故终日郁郁不得。 这日,韩德让于院中捧书闲读,见王弥生反复在纸上写画。他悄然靠近瞅了瞅,才见王弥生拿着几张舆图分析,勾画路径。 他愣眼一瞧,没想到王弥生始终没能放弃南归梦。那所画的竟是西行云内,而后南入夏州,再借道夏州入宋。 韩德让道:“此渡路途千里之遥,更越流沙之地,汝当慎思。” ?王弥生又何尝不知此道何其险恶,仅是那流沙,就不好对付,可他就想南渡。 王弥生厌烦着看了他一眼,却惊疑着提醒道:“书书书……” 韩德让这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原是一直倒着,他赶紧将书倒转过来。两人相望尴尬,却又各自笑起,只不知这笑,是笑人还是笑己。 倒也不知怎的,自从安顿以来,这书是越读越无趣,与高勋的往来更是无趣。 他正叹着“无趣”时,听得外间叩门声。想必又是高勋宴请,虽是更无趣,却也只得赶紧开门去。 拉开门扉,只见门外站着两名按刀武士与一白首翁。那白首翁与他相见甚是亲切,捋须笑着。 韩德让忙是过去拜道:“侄孙儿见过叔翁。” 韩知范忙是扶起他,拍拍,笑道:“吾孙壮矣。” 韩德让笑了笑,忙引韩知范等人入屋,两下介绍后,又使鄢如初、乔以善备些好酒好菜招呼。 他则靠着韩知范坐下,迫不及待问道:“叔翁,家父、家母、祖母可安?” 韩知范欣然道:“安,甚安。”顿了一下,又喜道:“四郎,汝可归矣。” “归何处?”韩德让不明所以,与旁侧的鄢如初对视一眼。 韩知范则笑言道:“噫,自是归家也。” “归家?!”韩德让惊疑。 掰起指头算算,他自应历九年被耶律璟以游学之名逐出临潢,自今应历十一年中,已越两年七月,他与父母兄弟分别已越两年七月。韩德让喜不自已,眸中盈泪,这两年半所受的苦终是到头了。 韩知范瞧着他,却是笑道:“此事,得谢燕燕。若非燕燕说情,陛下尚饶不得尔。” 韩德让听着一愣:“燕燕?”这些年他倒是忘了那泼辣的小丫头,也不知她如今长高多少?是胖了还是瘦了?写得几个字了? 想着又喜问道:“叔翁此来,是出使何国?” 韩知范则叹道:“受命使金陵去也,唐国主六月新丧。我等,一则:唁其先君之殇;二则,贺其新君之喜。” “敢问问节下,边关何时解封?”王弥生则闻言急问道。于他而言,他只关心边境何时开放,在这里他一刻也呆不下。 韩知范则摇摇头,他亦不知何时解封。宋若执意北进,两国必然交恶,双边自也不会开放。但要叫宋弃晋阳及燕云汉地,又着实不可能。 第47章 南渡难渡秋日暮(2) 一钩新月天如水,半盏老茶汤色微。王弥生烛下徘徊,思及南归遥遥无期,他忿然着抓起舆图撕了个粉碎。 时乔以善刚进屋,见他撕画,忙是从他手中抢下,看着碎纸急哭道:“此汝之心血,何以如此?” “天不佑我,留此心血何用?!”王弥生气道,抢过乔以善手中的舆图,揉成一团。 若只他一人,再险他也会走。可如今他有了乔以善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险他是决然不敢犯的。听着舆图被撕裂的声响,她们的南归梦也被这边境备战击碎,夫妇二人各自哭泣。 韩德让、鄢如初闻声而来,见此情形,也不知该如何劝慰。韩德让示意鄢如初将乔以善带走安抚,以免动气,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而他自己却蹲下身子将那一片片碎图拾起,笑着交还给王弥生,说道:“此尔三月调研所得,纵我今日言语欠妥,尔可说我、骂我,何必撕之泄愤?” “侍读贱奴,何敢敢敢辱公侯子?” “患难之交,宁有贵贱?” 王弥生抬眼看他,伸手将碎纸拿回,却仍是哽咽。 韩德让瞧了瞧他,又坐下说道:“无且,既南渡不得,不若同我北归,原赵王已下狱,必不能再加恶于汝。” “只下狱,孰孰孰知其何时时出?”王弥生哽咽道:“况乎我贱贱汉血脉,生此契丹主国,纵无赵赵王,亦有某亲王、某国公……凡契丹人皆可虐我汉儿,我辈之之之凌辱何时休?” “我韩氏亦汉儿,待北归,我聘汝为家徒。如此,汝夫妇衣食无愁,亦无屈辱。” 王弥生看着韩德让,吞吐道:“致尧,我知汝良善,从未予予予人刁难。然有一言说来使使尔怨我、使祖宗责责我,然我每每思之,常痛于心。” 韩德让认真听着,王弥生观了观他脸色,又哽咽说道:“汉儿终是是汉儿,主尚奴籍,奴下奴何何能?我之一世受轻贱凌辱则则罢矣,然吾子、吾孙……若世辈受戮,尚不如无无后,免教儿孙生生凄苦。” 韩德让闻言一怒,当即起身出门去。不管他韩氏如何权重,在这天下人眼里终究还是个奴。 可他韩家的儿郎本不该生而为奴,他曾祖是唐蓟州司马,从五品;他祖父韩知古本是良家子,却因城破被蛮族所掳,以致韩家世世为奴。可这又能怨谁? 国破家亡人受辱,只能怨命运好捉弄。他凝望着夜空中的新月,那弯新月照了古人,又照今人,还将照后人。他叹息一声,径直牵马出院。 这一去至旦未归,倒叫鄢如初望门担心,僮仆将早餐摆好,竟无人起箸。 眼见时将正午,鄢如初欲出院去寻他,却被王弥生拦下,劝道:“汝身子欠欠安,我去。”说着,即转身出门。 王弥生沿街寻着,漫无踪迹。好些时候,才见着韩德让踏马过来,满脸倦意。王弥生对他招呼,他看了一眼,却全不理会。王弥生愕然,只得跟在马后小跑,想必他是真生气了。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门,鄢如初、乔以善这才放下心来。而鄢如初叫韩德让用膳,他仍是不理会,径直回屋,倒叫几人面面相觑。 乔以善见韩德让冷脸,对王弥生问道:“韩哥哥何故如此?” 王弥生长叹一声,却是不答。想必是昨夜之言,伤着了这公子哥。乔以善轻推,示意他去道歉。 王弥生刚进屋却见他正收拾行囊,瞧着一惊,忙是拦住,急道:“昨夜妄言,吾甚愧悔,望君不计。” “起开!”韩德让推开王弥生,继续收拾着。王弥生一见,倒也无奈道:“当去者,我也。”说罢,欲离去。 韩德让疑问道:“汝焉去?” 王弥生垂首道:“天下之大,自有有有容人处。” 韩德让却冷傲道:“无我,无处可容尔!” 王弥生抬头看他,虽是有些气恼,可自己明明是道歉来的,总不能又针锋相对吧?王弥生忍下气,又垂下头,盯着自己脚尖。 片刻,两面铜符牌搁在他眼前,他望之一愕。韩德让再递一下,他才怔愕着伸手接过,看着符牌茫然疑惑。这符牌乃使团随从之用,符上还刻着所持人的姓名、职位。 韩德让冷言说道:“我等今夜驿馆下榻,明朝点卯出行。” “焉焉往?” 韩德让边收拾,边冷声回道:“自海路往金陵。” “金陵?!”王弥生惊奇,看看手里的两面符牌,又看看韩德让。 此时才明白,他这一夜未归,竟是去求韩知范带他等出国。虽是绕道唐国,然唐国如今奉宋,只要踏上唐国地界,再寻道往宋便容易许多。 王弥生握着符牌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却因结巴说不出完整之言。韩德让闻之苦恼,倒是催他赶紧收拾行囊去。 王弥生欣喜若狂,收拾起来,也分外卖力,竟不用乔以善帮手。几人收拾妥当,已是申时末,这才将早晚饭连着一起吃了上路。 鄢如初却是起了疑,王弥生夫妇随使团南渡,可韩德让当是北归临潢,却往驿馆去做甚? 还不待鄢如初相问,韩德让却问王弥生道:“无且,汝此去可是投远亲?” 王弥生笑道:“我至亲已逝,旁亲同在辽地,此乃乔氏之叔父也。” 听闻是乔以善的亲戚,韩德让倒又转到乔以善旁,问道:“令叔父立家何处?作何生计?” 乔以善说道:“不知作何生计,只闻落家于汴梁。” “汴梁?”他念着欣喜,须臾,又对乔以善嬉笑道:“乔妹妹,若令叔父问及韩某何人,可言吾乃令兄否?” “吾兄?”乔以善吃惊,不知他是何意。 王弥生却是连忙拉开他,严词道:“汝不可往汴梁去!” “尔等可往,我何不可往?” “汴梁乃乃乃宋之国都,汝乃辽国公侯之子,入汴梁,如入敌腹!乃寻寻死之举!” 韩德让闻危言,却是不屑道:“危如赵王营,尚能全身而退,敌腹如何?” 见王弥生急得说不出话,鄢如初也劝道:“韩郎,以尔之身份实不可往!赵王营再恶,亦得汝父族、妻族之益。然宋辽敌国,失却庇佑,往则必害也。” “是故我请为乔氏之兄,改头换面。此事唯天知、地知、吾等四人知而已。”见几人仍是不同意,他又威胁道:“无且,若不使我往,尔等亦入不得金陵,信否?” “你……你……”王弥生闻言更急。 韩德让则一脸无所谓,能去金陵,可是他费尽心力让韩知范换下四名随从,让他四人顶替,随团出使。只要他一句“不去了”,就谁也甭想走出大辽。 王弥生怎也拗不过他,他韩德让想去,哪里去不成?可对王弥生来说,南渡机会这一生或许就这一次,失不再来。见王弥生默许,他倒是得意。 次日卯时,天尚未大亮,鄢如初、乔以善便做了男儿装束随队起行。 而韩知范见着韩德让更是气恼,若不是这小子耍浑威逼,打死他也不敢同意送这小子去宋国。这一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如何交代? 新的篇章 第二卷结束,第三卷即将开启。至此感谢各位,不嫌弃此文没有爽点的读者大大们,以及为此文奉上票票的宝宝们。 就像很多人说的,网文不爽看个der。此文不符合主流市场,几乎不会被签约,能与各位在书海中遇见,属实是天大的缘分,能得到各位的青睐与追读更是令人感动。在此,诚挚感恩。 如有看惯了爽文的大大们,想换换口味的话,我们有一个用爱发电的“聊天吹水”(群号:),这个群里汇聚了一些非爽文作者,类别囊括仙侠,修真,奇幻,玄幻,科幻,都市灵异,洪荒神话,架空历史,框架历史等等类别。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入群一起玩耍,群内还有王者战队,以及八字算命先生。 好啦,剩下的,推荐一下群内宝宝们的非主流文。 秋风催雨夜未央宝宝的《天道承轮》是一部经典神话重构文,从开天辟地到三族大战,封神,西游,一直写到现代。用独特视角将整个华夏神话史串联起来。 幻羽早宝宝的《星寻纪:宇宙终末进行时》是一部科幻+修炼的星际文。恰逢宇宙巨变,17岁的少年从微末中崛起,穿梭于各个多元宇宙之间,搅弄风云。 弥生十三宝宝的《星云传说》也是一部科幻文,除了星际宇宙世界,层层展开的地图与推进的剧情以外,还有甜甜的初恋羁绊噢。非常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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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璟只得上表郭荣,自请传位于太子李弘冀,并请划江为界,尽献江北之地。同时奉周之正朔,用其纪年。又为避周之锋芒,迁都洪州,称南昌府,自此国力大损,不复昔日强盛。 不日,太子李弘冀因弑叔心亏,染心疾而薨,又立六子李煜为太子监国,镇守金陵。 今年六月,李璟驾崩,受不得南昌府之穷潦的群臣们,便上谏新主迁都回金陵。将新君登基、先君丧事一并在金陵操办,免叫南昌府之狭小,礼节不周,叫诸国轻视。 金陵街道遍服丧白,眼观之下虽一派惨淡之像,但那素白难掩江南之奢华、文化之彰明。 金楼银阙彩雕梁,青板瓢葫诗文彰;罗衣轻旋女子秀,清歌琴韵士子怅。此处,当真是文人墨客之圣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韩德让望着沿途秀风丽景,不由思起香山居士之词。 从前只识诗文中的江南,今亲眼所见,方知那些诗文也未曾将这江南风景写到极致。江南之富庶、之秀美、之灵动、之曲回真真是上天所造。 韩知范捋须苦笑道:“江南之地,景秀人美,最是宜居。再瞧瞧咱北地苦寒,啧啧……” 韩德让提议道:“既如此,叔翁何不南投养老?” 韩知范赶紧止道:“诶,休胡言,休胡言。” 韩德让打趣“呵呵”一笑,转而说道:“叔翁可莫只见金玉其外,不见败絮其中。” 韩知范问道:“何有败絮?” 韩德让说道:“人秀景美、物丰粮足、诗华文丽、民富不争;夏不燥、冬不寒。着实安逸也。” “安逸不好?”韩知范挑目,他家这小子还真是怪。世人都巴不得日子安逸,他反嫌安逸不好。 韩德让只笑笑不语,不是安逸不好,而是太安逸了不好。犹记得初入江南时,除了来接待的鸿胪寺小吏,入眼的便是一众僧佛。 一路行至金陵,所见最多乃书院、僧庙、酒肆、舞坊。此处之纸醉金迷,着实令他这北地来的乡巴佬开了眼界。 但是,实在太安逸了!安逸到他不禁自思,这江南的男子都舞文弄墨、念经诵佛去也。戍边者谁?守疆者谁?为这繁华做长城者谁? 国,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安则安矣,可一朝不安了,那些纸醉金迷、清歌秀舞,哪里禁得起铁蹄一踏! 正思着,小吏引着一行人往四方馆交接。四方馆之设置自隋唐而起,专司四方使者事及贸易对接。 这四方馆之下又有客省司,专司接待使节下榻住宿。而各使馆邸皆处一巷之中,那巷子便被俗称为“客省巷”。 韩知范一行于四方馆登记之后,便由客省小吏引往客省巷中契丹馆下榻休息,以备三日后为先君吊祭出殡。 这行到契丹馆,韩知范颇为不满起来。十年前他也曾出使过唐国,那时的契丹馆非在此处,而是巷头那座朝向唐国皇宫的大宅。 韩知范遂指着巷头问小吏:“那处何国所居?” 客省小吏回道:“宋国。” 韩知范一听更是不悦,这宋国才立国几年呐?便将老牌强国大辽给挤到巷尾来了。 眼见韩知范不悦,那小吏倒也机灵道:“头亦尾,尾亦头,自那边看是尾,可自这边看,便是头。” 韩德让听罢,一笑:“如此说来,岂非要将贵国皇宫搬来才是。”忽又想到什么,说道:“啊……如今称不得皇宫,当称……王宫了。” 客省小吏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小声嘟哝道:“还说哩,这般变化,不得怨了尔契丹去。” 听得这一嘟哝,韩知范与韩德让自也是没脸来。当年唐国连盟辽国制衡中原,两家南北牵制,战略不可谓不得当。可偏偏着,遇上了辽帝耶律璟上位,这还不算,更是遇上了萧思温做南京留守。 于是便有了当年郭荣攻唐时,唐遣国使奉蜡丸书渡海来辽国求救,耶律璟却言:“尔等汉儿内争,关我契丹何事?” 耶律璟鼠目寸光,呕得唐国使吐血。好在耶律屋质、萧海璃等老臣通晓其中利害,好说歹说之下,才说服耶律璟为唐牵制,随即令南京留守萧思温摄周军之后。 若抛却萧韩两家姻亲关系来说,那萧思温就是个纨绔子弟。不知军事偏还来占了个军职,且是镇守南境重镇。得皇帝之诏令后,他畏惧上前线,竟行行止止,畏缩不前。 就在他兜转之间,唐国水军全军覆没,江北尽失,不得不去帝号对周称臣,李璟也给生生抑郁死了。辽也失了一战略盟友,只能眼睁睁看着中原日益强大。 而郭荣经那一役,对辽国君臣、内政、边事也摸出个大概,旋即北上攻燕云,才造就了两年前那一场幽州之围。 韩知范叹息一气,街尾便街尾罢,谁叫自家君臣理亏来着?谁叫自家昏君庸将喂强了周、宋来着?见韩知范忍了,韩德让更不好吱声,毕竟是自己的岳父害得唐国如此。 至夜,那街头宋馆喧嚣热闹,各国使节纷然踏至,拜会宋吊祭使张延范。 韩德让屈膝坐于墙头,眺望宋馆之通明,宴宴笑道:“瞧那宋使,好神气。” “契丹不不治久矣,中原愈强,自然然如此。”王弥生说道。大宋国强,他这南归汉人自也欣然。 韩德让瞧他那暗喜之色,自是知他所思。只可惜,这世间事,哪是这般简单的。 他跳下墙头,又是宴宴一笑,说道:“咱亦凑个热闹去。” 第49章 四方馆合纵连横(2) 宋馆灯火通明,宋使张延范先后与各国使节致礼。 只见他举止从容端雅,若不提及他职东班二十使之御厨使,官阶仅六品,可都当他乃三品上大臣。江南唐国前太子李弘冀的吊祭使是他,如今唐国王李璟的吊祭使还是他。 当知这张延范来,不止吊唁,还应国君李煜之请,追册先君李璟为“大唐元宗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之事。追册先君为帝,竟遣一个六品官来,着实是轻视。 江南人心中有气,蜀使、南平使、南汉使、吴越使等心中也不见得好过。郭荣在位时,中原便自诩正统,当年攻打唐国所举罪名,便是“江南僭越称帝”。 江南当年何其富强,三战大败,自去帝号,沦为弱国。郭荣之盛,常叫他等国君犹如芒刺在背,满以为郭荣暴毙,其子幼弱,各藩镇总能松一口气。 岂料赵匡胤欺人孤儿寡母,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代周而立。赵匡胤武将出身,如郭荣一般手腕强硬,且仍以正统自居,行统一之策。 宋行统一,南伐诸国必不可免。一众使节,如今只巴望宋国与辽国二强互撕,可令南方诸国得些渔翁之利。 当众使节与张延范正闲聊北地战事,纷纷煽阴风,以求那把战火能将宋辽二强皆烧作灰飞时。 忽闻门吏来报:“张御使,辽使请见。” 堂中诸使皆是闻言一愣,全然不解辽使来作甚?宋辽正有摩擦,如此来拜会,想是要挑事端。 张延范端详片刻,整拾一番,从容请进。辽国不比其它,于他等而言一则:非我族类;二则:蛮夷落后;三则:强军好战。这是一个,叫人既不想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放在眼里的蛮夷强国。 见了韩知范领着两位武士而来,张延范端着自身,莞尔笑道:“辽使安康。” “宋使安康。”韩知范也笑回道。 张延范笑问道:“不知辽使所来何事?” 不待韩知范回答,一半面青痣、络腮大须武士当先昂首:“噢,我等见宋馆喧嚣通明,特来蹭食。”这武士正是韩德让。他未免日后入宋与宋使照见,特易装而来。 众人一见这青痣莽汉,本就觉丑陋不忍多看,再一听这话更是黑脸嫌恶。 而鸿胪寺接待使的脸色更为难堪,这是暗责唐国怠慢了契丹。虽然,如今军事上已不指望契丹昏君庸将。但贸易上,契丹与江南往来频繁,亦是得罪不得的。 不待张延范搭话,接待使倒先笑着领过道:“大丧事繁杂,我辈又才能不济,常顾此失彼。若招待不周,望诸使拂于计较,拂于计较。” 好一个顾此失彼,可为何“失”的恰恰是我? 韩知范欲质问,韩德让却伸手微微一阻,横眉道:“辽使若计较之人,何需蹭食。” 这一语,倒叫张延范闻之不悦:“俗语道‘客随主便’,总未闻有客因怠慢而自取之事。若行自取,与盗何异?” 张延范哂笑,余国使节皆是阿谀奉承,唯有接待使按着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这宋使倒喧宾夺主,拿自己当江南“主人”了。 韩德让转笑道:“那江北如今且在宋廷治下,宋使何以盗喊捉盗?” 众人闻言,惧是脸色一变,这辽使当众揭唐国伤疤,挑拨得也未免太明显了。 吴越使莞尔一笑,说道:“汉地之事,可不敢劳契丹操心。” 韩德让“呵呵”一笑道:“契丹北地尚操劳不尽,何敢操劳南地。倒是大宋国那数万水师骑步,为这江南过分操劳。我北邦有燕云一地,亦常惹中原惦念。俗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燕云本汉地,究是何人为窃土之贼!?”张延范义愤填膺。 韩德让砸砸嘴道:“石敬瑭么。” 这莽汉容貌虽莽,可这牙口还真是不莽。张延范不由多瞧此丑汉一眼,嗟叹‘以貌取人,倒是我之过矣。’可是,使节使节,就得会据理力争不是? 他整整神色,又从容些道:“石敬瑭自是卖国之贼,契丹亦……” “世间可有买国贼之说?”韩德让挑眉。 张延范不禁愕然,他只想责契丹不当受不义之地。可“买国贼”一出,怎就不对劲了?卖国者是贼,然买国之人于其国而言,乃拓土大功啊。我要能为朝廷买来一城一池,封个国公不在话下。 南平使见宋使落了下风,立即出声责道:“唐国大丧,辽使休要无理取闹!”反正,契丹又打不着他南平,不妨给宋使卖个好。 “哎哟哟,宋欲复大唐之疆域,诸国当在其内,何不思反抗,反帮腔也?”韩德让质疑。 南汉使隐隐一笑道:“汉家事,本一家事,岂由外人说三道四。”转又对张延范道:“宋使不必使气,辽使不过不满宋馆占了头罢,辽使亦小气量。” 蜀使亦附和道:“北地苦寒,无诗书教化,不怪如此。” 耳闻些人挖苦自己,韩德让又挖挖耳洞,扬眉道:“我北地确苦寒,北人皆不好书,独好战功。烦劳宋使为宋廷带个话,蔽国穷弱苦寒,国中无钱无粮,仅余数十万军骑,犹如鸡肋不值贵国惦念。” 言讫,告辞而去。只留这堂上一众人明面愕然,暗中各生心思。 自然,挑拨江南诸国防备大宋这心思,大家是瞧了出来。但眼下形势,谁敢与宋翻脸妄引战火?谁叫你辽国的朝廷那般靠不住? 宋使亦知,当下朝廷欲北进,安定南方乃是关键。是以众人皆知,又皆假装不知。 时,李煜正与韩熙载、徐铉、张洎等臣属交代先君出殡事宜,忽得鸿胪寺卿报说四方馆使者舌争之事。 李煜初觉,确实怠慢了,即命人备礼安抚宋辽双方使节。出国使节便是一国之脸面,怠慢其使如怠慢其国。江南欲求安稳,就得周旋各方皆不得罪。 李煜随其父喜文好乐,不擅国政军事,心思单纯,只将此事当做礼节缺失。韩熙载、徐铉、张洎等人却不这般认为。 虽说契丹人蛮夷粗鲁,但辽使韩知范可是汉人,往来江南亦非首次。凭着以往印象,韩知范并非跋扈之人,倒是极知分寸。 见几位相公有疑,鸿胪寺卿又道:“出言之人非辽使,乃一莽汉武士。” “莽汉武士?”李煜略好奇。 韩熙载笑道:“臣闻契丹未开化之蛮夷,皇室中尚有不习诗书之纨绔。一莽汉武士,竟有此等口舌。” 张洎道:“此武士倒有趣,能叫宋使难堪。” 徐铉亦进言道:“待主上赐宴时,不若将其邀来,以让宋辽狗咬狗。” 第50章 四方馆合纵连横(3) 经韩德让那一闹腾,使馆旧物皆被换下,换上新物。油灯添明,食物更是丰盛,为就胡人口味,烤羊、烤乳猪、烤鸭全上了整只的;陶瓷食具一应换下,全上鎏银器具;又加送绢帛金银。 诚然,未免宋国上使也来找茬,两国除饮食外,无一不同。 韩德让望着这满满一桌的油腻腻大肉,都不知该说甚好。食材全肉,一丝青菜瓜果也无。那些从小就吃腻味的东西,跑到这天远地远之处,还给我吃这个。 江南润果呢? 甜糕呢? 久负盛名的阳羡雪芽呢? 他无奈得很,韩知范却已然上桌起箸吃了起来。不由叹息道:“老夫一把银银白须往江南,为的可就是再吃一顿‘桃花流水鳜鱼肥’,为的就是那‘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为的就是‘白银盘里一青螺。’” 唏嘘着,又指着韩德让嗔怨道:“皆是汝给祸害的。” 韩德让道:“南人自来视塞北为蛮夷,与侄孙儿何干?” 韩知范闻言罢箸,叹息一气又道:“尔此去,不过为挑拨南地诸国。然国策之事,岂是三言两语能撼动?尔终是年轻也。” “叔翁亦以为侄孙儿为挑拨而去?”韩德让怡然自得道。 韩知范侧目望道:“非乎?” 韩德让道:“宋并天下之心,何人不知,岂用挑拨。” 韩知范道:“那……是往示强?” 韩德让不言语,少时,夹起一块肉,边吃边笑道:“这些赏赐,叔翁若用不着,侄孙可全带去汴梁。往后日子需自立,得先置些家当。” 韩知范闻言,将手中鎏银箸一罢。居然为了邀一些金银绢帛,就跑去搅弄是非,害他跟着一块儿丢人。 及至唐国先君出殡完毕,不日,李煜又于宫中设宴答谢各国使节。因先君刚去,宴中不设酒、大肉及歌舞,亦不用金银器。即便除去奢华,江南的筵席也是精致风雅。 白瓷为器,落英为食,甘露为饮。当真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食野菊之落英的雅趣。 再加以鱼米水乡特产,蟠桃饭、蒸鳜鱼、烩青螺、蟹酿橙、金玉煮、端木煎、百花糕、紫英菊、润果拼、阳羡雪芽。 为免辽宋使再相争挑事,那鱼、果是丈量过,选同一般大小的;青螺颗数大小须得一样;糕点、润果连摆的样子都得一样,连那雪芽数量,也得数成一样的。这唐国,也真是小心翼翼了。 席间再伴以琴瑟正音,吟唱唐先君李璟之词,以缅怀先君。 唱完一词,唐国主李煜不免伤怀,余众又敬茶劝道:“国主节哀。” 唯有辽国副使韩德让,只顾着饮食。南人手巧,这食物也是做得分外的精巧。连那橙皮也要雕个福禄寿,饼也要做刻花,鱼则切成了孔雀展翎。 精致得叫人都不好下箸,唯恐弄缺了不好看。他不由暗暗赞叹这江南果真精巧,全不附和人们的伤怀之意。直到韩知范暗中戳了他一指,他的注意力才从饮食上移开。 见着殿上众人总是有意无意打量自己,他是目中无人般吃着,但又抬目打量一圈。显然,自那日他闹过四方馆之后,也算小有名气了,这些人是在等着他这蛮夷又来闹事呢。 他环眼一扫,心思已明。诸国使节等着他挑衅宋使,一来:让宋辽结怨更深;二来:借机向宋表忠心,以麻痹宋国,将战火北引。 而宋使呢?也等着他的挑衅,以借机挫辽国锐气,让江南诸国不要再寄希望于契丹,专心做宋之附属;自己却不先出手,以昭示大宋和平之姿,麻痹江南。 如此盛情款待之下,他这貌丑莽汉武士若不顺随众意做了这个小丑,岂不令此宴无趣? 他略思片刻,即藐视道:“哎哟哟,这南地丝竹忒软,那词亦一副小娘们儿模样。甚‘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甚‘多少泪珠何限恨’,男儿家做这般闺怨词,毫无阳刚之气。” 辽使终于开口挑事了,正合诸位之意,是以皆不意外。只有李煜的脸色分外难堪,此词是父皇最得意之作,却被一莽汉如此评判。他正要开口回怼,徐铉立掌止住他。 果然张延范捋须笑道:“词分婉约豪放,塞北不习诗书,自不识其优劣也。” 他话刚毕,一支箸子倏地飞刺而来。他未曾料及,全不及反应,好在身侧武卫疾手打下。 “辽使狂妄!”张延范怒而起身道:“此唐国主答谢宴,辽使殿前动杀机,实乃挑衅诸国,不敬唐国主是也。” 韩德让却扬眉笑道:“非也,非也,某只愿见宋使能以诗御兵否?如此一试,当知不可也。” 此言一出,殿上虽仍是安然,却已各怀不安。南地各藩镇富饶,又皆有求安之心。自唐国兵败失江北之后,整个南地皆是文盛武弱之风貌,无一能抗北者。 众使正疑,张延范笑道:“辽能战又如何?昔年唐与辽结盟。周伐唐,唐作蜡丸书求救于辽,然辽望之不救。周得江北、淮南十四州之地,辽国功劳其半也。” 称周不言宋,撇清自己,还将唐国失江北推罪于辽国不救。 韩德让视之莞尔一笑,宋使今日,是比那日镇静许多了,将自己的节奏把控得很好。 略思顷刻,他悠然笑道:“此言,宋使可是说在要处。”见宋使得意,他又扬眉说道:“辽国兵强,然国主昏聩无能,确不能及时施救诸国于外。” 此言一出,众人便是哗然了,不是他言巧高明。而是这辽使被宋使带了节奏不说,怎还抨击起自家国主来?辽主已昏聩到契丹人皆不满之地步了?如此,辽国确不堪指望也。 眼见众使失望万分,韩德让一丝冷笑,话锋一转,又自信满满道:“然,吾主昏聩至此,周世宗何其强悍,伐燕云亦不下其城。其裨将安能所为?” “周世宗未下燕云,乃因染疾早崩,非为辽军所败也。”张延范说着,又悠悠道:“燕云本中原固土,辽国若还,自好;不还,战不可免!” “免不免,一事;下不下,又一事。”韩德让笑道:“燕云之地据于辽国之手,即长城据于辽国之手。那长城本为御草原骁骑所用,如今却在草原骁骑手中,如矛盾皆入我手。而宋无长城则无所屏御,我军铁骑南下一马平川,道无可阻,宋全无地利之要。” 张延范道:“虽失地利,尚有天时、人和。” “论天时,最盛不过周世宗在位其时。彼时,周世宗攻吾境,知吾主做何否?”见众人不知,韩德让自揭短道:“吾主求教于天,求占筮,可谓荒谬至极也!” 众人听此言,俱是瞠目结舌。这辽使莫是吃错了药吧?本与宋使争锋相对,这怼着怼着,怎还帮着宋使怼起辽主之昏聩无能来? 看来这辽国上下皆是昏得要紧,辽国怕是没戏了。 第51章 四方馆合纵连横(4) 众使唏嘘喟叹,宋使却警觉起来。这辽使的牙口,根本不安常理来。越是顺着,越有蹊跷。 果然,顷刻,韩德让又喟叹道:“彼时,卦显‘燕分为火,柴入燕必焚’。得此卦,吾主亲征。二帝不致照见,周世宗果染疾还朝,不日驾崩。吾主如此昏聩,周世宗如此英才,却落了个英才不胜。可见,天时不及天命也。” 天命?这辽使当真是好会吹嘘。张延范一声哂笑道:“天下帝者,谁非天命所立耶?” 韩德让说道:“虽皆天命,亦分高低盛衰。否则,周世宗何以为吾主所克而死?” 虽说周世宗盛强精壮时暴毙乃悬案,但说是被辽主克死的,还是让人不免呛了一口茶汤。 可这却让宋使犯了难,天命之说,虽是玄之又玄,但天命于皇帝至为重要。 授命于天,百姓听之,是以皇帝称天子。若非天授,则得之不正,天下可反之。 别怨百姓蠢,竟信这东西;百姓若不蠢,江山如何治理? 此刻,不认天命之说,宋国主赵匡胤“陈桥兵变”帝位则来路不正。若无“天命”之说支持,各藩镇皆可举义旗,煽动天下百姓奉“天命”者伐窃国者。 是以,赵匡胤一登基,便如历代开国之主一般,给自己撰个生而异象之事。譬如初生时红光满屋啦;譬如身带异香啦;譬如日月入怀之种种啦。皆是为自己立下上天之子入凡尘,奉天之诏诰统御万民的身份来。 天命不能否之,可若承认,那辽帝天命克死了中原皇帝天命,岂非是承认辽国得天所佑,不可撼动。若敌不可撼动,那我军之心可就撼动了。 韩德让幽幽望着张延范,张延范端起茶盏,敬了周遭一围,借机思虑片刻,说道:“周世宗天命弱,为辽帝克死,是以吾主承天命代弱周而立。若言天命盛衰,宋辽二帝不曾照见,自不能分雌雄。然思来,辽帝国祚越十年有余,成渐衰之势。而吾主新立,可谓天命正盛。盛克衰,亦天道也。” “周世宗新立时,吾主国祚已越五载,终为衰克盛也。”韩德让悠然道。 张延范亦不知当如何答了,只能怪那辽帝昏聩却命长,周世宗英才却命短,才有了这被“克死”一说。天命既纠缠不下去,便改人和来讲罢。 张延范思定,又道:“《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故,天时地利皆下乘,人和为上。然契丹国内,国主昏聩,以至诸王屡乱。吾曾不信其事,今见辽使亦不满其君,想来确失道至极也。古言得天道者昌,失天道者亡。” 韩德让道:“《吴越春秋》曰:‘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周易》亦书阴阳轮转,泰极而否、否极而泰。今辽国已否极不亡,尊大运,不日则泰来也。” 人皆言“塞北武夫,不识诗书”,这辽使竟能引汉经、据汉典,倒不似无学之辈。众人见宋使善控场,辽使亦常有奇言出,这一场软绵的较量,倒叫在座看得叹奇。 众人正暗叹,只闻宋使张延范又说道:“辽国中,宗室多谋逆,辽帝自家兄弟尚不和,当如何使一国人和?” 韩德让“呵呵”一笑,说道:“吾国自帝登基而始,屡有宗室之乱不假,其时若周宋趁机尚可。然如今,宗室起乱者为帝尽除之,国中已无乱相。吾主虽昏聩不理政事,却妙在,其凡事皆委诸贤相公,国中渐成人和之象也。 来日,吾国占尽地利、天命、人和,又举国皆兵,主以骑兵。而宋主以水师步兵,与辽战,无用武之地,攻之难进,年年军费耗损,久之则无力,军民生怨。若再致流民四起,南北各藩必趁机反噬,宋则生生被耗死。 可若宋国南征,则大不同。南地多丘陵水壑,极适宋国水师步军。且南地好佛弱武,人皆求小安小富,无战之心。又南地一年两熟、三熟,仓禀富庶,得之则国力大增。待南地平定,再举国之力北上,兵耗燕云,或可成矣。” 言毕,他一眼望向宋使,已经直言告诉他,柿子要挑软的捏。抢武夫和抢书生,它不是一回事,所出、所得全然不同。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挑拨,更不是示强,而是来指路的。 而江南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先他等唯愿宋辽相互消磨,以解南地之压。 却不曾思及,辽国占着长城地利,国中诸乱平,后方安定,其国又剽武有余。宋若北伐难有所进,以赵匡胤之精明,自不会身陷其中,转头南下将成必然之势。 南平使节怨然道:“辽使此言祸水南引,好不地道。辽本为契丹国,据汉地不还,宋国自号为中原正统,自然要承命收归的。” 韩德让笑着,语重心长道:“收归收,然布棋当有章法,先落子于何处,后落子于何处,当有讲究。否则,与莽夫响马何异?” 这一通宴饮各有心思,至宴毕,各国使节由殿前舍人送归客省巷。一向沉溺于诗词歌赋,不熟军政事的李煜,仿佛突然开了窍,将徐铉、张洎召入殿中私议。 那辽国副使掷箸之举,是叫他等忧心忡忡。诗文再好,不能御兵,不正是暗示,江南诸国再富饶却不能抵御中原铁骑么?若宋南伐已成必然之势,那…… “主上勿忧。”徐铉拜道:“纵宋北进不得,南伐必然,我等亦不至待亡。” “噢?卿何计?”李煜忙求教道。 徐铉拜道:“除我江南,南地尚有蜀、吴越、汉、南平诸国。宋南伐,亦难一口吞噬诸地。主上可向宋示忠、示诚、示弱、示臣,叫宋国放心江南,转掠它国;再暗练水师备战。” 张洎亦拜道:“郭荣在时,蔑称吾国为‘江南国’。主上不若以此为退,自请去唐国号,称‘江南国’,尊宋正朔,自请降爵位为藩王,国中建制一并消减为王制,以迷惑宋主。” “那……辽国……”李煜还抱着一丝期望,懦懦道。 徐铉、张洎皆摇首道:“靠不住,靠不住。” “主上,如今只可自强,不可再有它思。”徐铉语重心长道。 李煜只得收口,命二臣待宋使归国后,着手建新水师之事,并题名为“龙翔军”。 第52章 四方馆合纵连横(5) 又得月余,李煜继位大典后,各使节得赐归国,韩知范亦收拾准备启程。将唐国所赐私物全留给韩德让,但他却不紧不慢,毫无离宿之意。不仅王弥生不解,连韩知范也是不解起来。 难不成,他又回心转意,不去敌腹了? 韩德让却是摆摆手,藐然道:“尔等竟如此思虑不周,亦敢称多谋之士。” 韩知范老目一横,伸手做打:“臭小子,目无尊长!”韩德让委身一躲,他老人家倒是没打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韩德让却笑问道:“我等此去,作何身份?” “自自是北地南归归之民。”王弥生道。 韩德让砸砸嘴:“如此身份,一入宋境,便视为谍探。此为南归?还是找死?” 王弥生等人听着一愣,少倾又问道:“江南人士,可可否?” 韩德让挑目质疑:“尔等可会江南口音?” 几人得问,默然不语。北地因受契丹所治,口音中渐带契丹“儿”音,而江南自衣冠南渡后口音软糯,中原则自古正音。用北地口音说自己是江南人,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见几人士气低迷,韩德让又说道:“是以,自今日始,我等先于江南落足。习江南口音,学江南人行为举止,通晓江南风俗,食惯江南饮食,对江南知之如知己。事无巨细,皆仿之。” “说来容易,尔等如何落足?不若随叔翁归去罢,归去罢。”韩知范摇着扇子悠悠劝道。 韩德让则笑道:“这江南紫醉金迷,腐吏丛生,还怕着银钱花不出去?” 随即,韩德让与王弥生、鄢如初、乔以善转道江南润州经营。 润州与宋地隔江相望,与金陵相去不远。此地能听唐宋两地军政,能做唐、宋、吴越、辽四地买卖,又不至显于政要眼下。 他等宣以北地幽州商户身份,为避北地战乱而南下经商,又使银钱买通相关官吏,作户籍落户。又使钱于润州经营商铺,倒腾些商货。 经年间,几人渐得江南之风貌,遂同市舶北上汴梁。 而当年宋使张延范回廷述职,将与辽使争论之事,事无巨细尽皆录报。但宋帝赵匡胤未在意,需要他忙的事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 当时国内有学他兵变之人,平叛之后,恐属下有样学样。他纳赵普之计杯酒释兵权,暂且安定国内。然国外,北有契丹、晋阳;南有蜀、唐、汉、吴越、南平等藩镇。将他这中原夹在中间,总觉卧榻之侧群狼环视,不安得很。 至今年年初,改元乾德(公元963年);置义仓、置通判;裁定历代名臣,供臣子效仿;禁公举,整肃朝纲;又置平晋军攻刘汉。 至年末,一捋,觉好事不多,坏事不多,不好不坏的事却不少,其中尤以晋阳为最。 此一年来,虽捷报时有,然契丹屡屡援汉,双方拉锯,各有进退。晋阳弹丸之地却久战不下,兵将疲乏,人心焦灼。他开始犹豫,是否需要改变些什么。 是日,他阅览近年出使诸国之记录,以观各国之虚实,恰又见得当年前张延范吊祭江南先君记事。他如吸一口凉气,顿时清醒了许多。 “辽主以骑兵,而宋主以水师步兵,与辽战,无用武之地,攻之难进,年年军费耗损,久之则无力,军民生怨。若再致流民四起,南北各藩必趁机反噬,宋则生生被耗死。” “南地多丘陵水壑,极合适宋国水师步军,且南地好佛弱武,人皆求小安小富,无战之心;又南地一年两熟、三熟,仓禀富庶,得之则国力大增。待南地平定,再举国之力北上,兵耗燕云,或可成矣” “布棋当有章法,先落子于何处,后落子于何处,当有讲究。否则,与响马莽夫何异?” 他反复读着,动摇的心思仿佛有了一丝坚定。 抬眼望着殿外雪花,在夜空中印着烛光起舞,落地成白。想当年为将时,帮扶周世宗掠地即可。如今自己为帝,竟被这些胶着之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若再回到陈桥,还要行兵变之事么? 自然还是要的,弱主守国尚不能,如何能复大唐疆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官家,夜里凉,请往殿中取暖。”宦官张德均体贴着为赵匡胤披上貂裘。 赵匡胤却依然望着雪花,不为所动。好片刻,才缓缓启口道:“汴京已大雪纷飞,塞北此时当是天寒地冻罢。” 张德均答道:“塞北九月既已入冬,较汴京早些。” “如此天寒地冻,胡虏怎活耶?”赵匡胤自疑道。 张德均浅笑道:“故而胡虏剽悍。”转又觉着这话不对,怎长了敌人之威风,又说道:“胡虏生于北地耐寒,然则畏热。昔年,虏主南伐灭晋中原称帝,不日事败北退,虽因抢掠百姓引得天下共驱之,亦有胡虏畏热,虏军得疫之功。” 赵匡胤闻言微微颌首,也正是那次辽军败退,辽太宗耶律德光染热疾死于班师回朝途中。之后数年,辽世宗南下,于国中为奸逆耶律察割所弑。 此二君皆丧于南事,于是乎,契丹人皆以为南下不祥,便再无南下之思。 契丹既无南下之意,我何故非要赶着北上,自陷于其中,使统一大业停滞?他思虑片刻,吩咐道:“召晋王与朕同往。”说着,他大步跨行,雪地上留下浅浅脚印。 张德均却疑呼道:“官家召晋王何往?” 赵匡胤未答,他心中此时已是千回百转。及至赵普家外,张德均方提醒道:“官家,到了。” 赵匡胤这才回神,眼见朱门就在眼前,张德均欲呼接驾,他忙是止道:“莫打扰!” 闻得圣令,羽林卫立地不动,仅送二人入邸。门吏欲通报,亦被止声,赵匡胤如入自家般,径直往书房去。 时,赵普掌灯夜读,忽闻敲门声,他出房门探看,正见赵匡胤、张德均二人戴着雪帽立于雪中。他泰然拜道:“陛下圣躬金安!” “阿兄不必多礼,朕已约好晋王,他即刻来赴。”赵匡胤伸手扶道。拉着赵普一起迈进书房,环眼探视一番道:“夜深至此,阿兄尚读,究是何书叫阿兄如此痴迷?” “官家叫臣多读书,臣不敢怠慢。”赵普将书拿起,往上一递。 “《论语》?”赵匡胤一看,不禁笑道:“《论语》乃小儿启蒙之物,阿兄日夜所研便是此书?” 见赵匡胤笑言,赵普又道:“官家可莫小瞧此启蒙之物,此书有治国略。” 两人正说着话,只闻张德均报道:“晋王殿下到。” 赵匡胤挥手召进,见其一副慌张模样,颇有不满道:“全无大将之风。” 赵光义惶恐请罪道:“臣弟知错。” 赵匡胤亦不多做训斥,倒是邀二人坐下。片刻,赵普遣散僮仆,闭了门窗,令其妻亲于旁侧温酒、烤肉。 “多谢嫂夫人。”赵匡胤接过热酒,略思片刻才对赵普锁眉道:“平晋军攻晋地已越一年,至今未下分毫,军士已有疲相。吾亦日夜深忧其事,是故特来向阿兄讨教。可有掠晋阳之计?” 赵普端酒浅笑:“官家何以对晋阳如此执着?” 赵匡胤道:“晋阳汉地,自当收归吾廷。” 赵普道:“天下藩镇尚有蜀、江南、吴越、南平、南汉诸地,幅员辽阔,物丰人富。而晋阳地当西、北二面,如若攻下,则吾国独挡西、北之锋。何不待削平南地诸国,强军富国之后再行北征。晋阳弹丸之地,何愁不下?” 赵匡胤闻言“哈哈”一笑道:“阿兄此言,正合吾意也。吾正有此思,特来试阿兄与吾之所思相合否。”他顿了顿,又说道:“周世宗在时,立下‘先易后难’之策,后知辽昏君不治、庸将怯懦,转头北上,不料崩逝途中。而今,辽地内境乱事皆平,又据长城援汉。吾思,晋阳、燕云之地伐之不易,而南地好佛弱武,吾等不若置水师南下掠地。” 赵匡胤又拍着赵普兴奋道:“不瞒阿兄,来时路上,我将师名都取好了。就叫‘水虎捷军’!” 第53章 有故人自远方来(1) 凉风微凛冽,轻扫门前雪;鹊落玉竹枝,闻是朋来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任心千望着竹枝上的喜鹊喃喃。自当年契丹骑入汴梁,一席杀伐血染江河,家里头除了添丁,已经十八年没有喜事了。 少倾,果听得一阵叩门声,他侧头望门,既是期待又是惶恐。片刻,僮仆拉开门扉,只见两男两女携一幼童立身门外。余的皆陌生,唯乔以善的面目深刻于心。 “似,似也……”任心千喃喃,老泪不禁滑落,她的眉目七分似长嫂,三分似长兄,一见便知是自家人。 “是……以真?以善?”他轻声问询,音略颤。 自十八年前与长兄长嫂一别,至今不复相见,最后一次互通书信,亦是五年前。如今,宋辽边境封锁,走商户出不去,鸿书亦无法寄出。 乔以善当即拉着儿子拜道:“侄女乔氏以善,携夫王无且、子王玧拜见叔父。”见乔以善拜,王弥生亦是赶忙空首而拜。 任心千忙扶三人,乔以善介绍道:“此侄女义兄韩季哥哥,义嫂鄢氏。多亏义兄一路帮衬,侄女一家方能归见叔父。” “多谢义士。”任心千长揖谢礼,韩德让亦还礼。 顷刻,引几人入堂屋落座,又招来妻室子女,相互见过认熟。这才问道:“汝父母长姊……” “皆殁了。”乔以善垂泪,一行皆默言,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任心千也暂不多问,乱世苟活之人,哪个又堪回首了。 及入夜,任心千率领家眷奉纸烛,面北祭拜兄长一家。十八年了,兄弟分别时皆是青丝郎,如今未见一面,一客死他乡、一两鬓斑白,当真是世事无常。而终一生,未再知兄长之音颜,令他是忍不得屡屡痛哭。 韩德让望着任心千痛哭泣泪,却生疑惑。常人而言,家人横死,总是要刨根问底,知其仇为谁而谋复仇之。可这任心千盖不细问,只是痛哭,这哭倒又真情实意,不似作假。又觉这两兄弟,明明同胞,一名乔心每、一名任心千。这姓名亦是稀奇。 但他问过乔、王二人,又皆是不知缘由。唯知乔氏本汴梁人,契丹南下灭晋时,族人皆被掳北上,唯有乔父之弟任心千藏身桥下,因河水湍急契丹军搜寻不至,才躲过一劫。 之后,乔氏族人于北地几经迁转,终落脚于乔家庄。从此兄弟失联,彼此托往来商户打听,至十三年前才取得书信联系。 彼时,乔父本欲携带家眷逃归,又遇刘承佑屠王章、杨邠、郭威、史弘肇四家人,郭威恨极领兵杀回,汴梁又陷腥风血雨中。再之后,周朝与汉、契丹屡有战事,乔氏一族便无南归之期。 好不容易等来中原安定,乔家庄却被耶律喜隐所屠戮。兄弟本相约回家团聚,却被这世事生生错过,永远错过。好在,乔以善是携子归来了。 但乔以善并不知父亲与叔父为何改姓,亦不知先祖为谁。在乔家庄时,家中人便从不提先祖,亦未祭拜。见乔以善所知不过尔尔,他虽有兴趣,也不再多问。 不过,这任心千于汴梁经商十数载,于商市中倒是颇有些人脉,这倒是能帮上大忙。他几人以江南商贾身份而来,正要往市易司办入市公凭,有任心千领路,倒是好办许多。 再有赵匡胤重商市,号召国民“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是故,不论边境如何战乱,汴梁始终工商兴旺。毕竟,打仗打的是人、马、钱。而中原连年战损,民户不足,宋对来投之民自是宽容。 基于此,知是江南商贾携家资弃暗投明而来,市易司核产登记亦是手脚勤快。待问及入何业,任心千本欲言入织户,自己营织造坊十数年,正好关照后辈。 韩德让却止道:“铺户,做酒肆、茶坊、书斋生计。” 小吏翻看手札,倒是些许疑虑道:“郎可思虑清楚?令舅任翁于汴梁营织造十数载,各方交友可谓深厚,郎另起炉灶,几多麻烦。且我观郎于江南时,作得恰是贩丝买卖……” 韩德让笑道:“江南人,好此琴棋书画诗酒茶。如今江南上下贪墨腐朽,在下投舅父而来,不欲归去。然乡情……终放不下。” 小吏、任心千闻之皆以为然。若江南百姓皆有此思,何愁统一不能、战乱不止、和平不来。 办得官方文书,余下便是在官文限期内选铺置业,而后复往市易司登记业址,便可开张营业了。但韩德让却是不急,倒要先将店铺装饰一番,才行开业。 依照他的想法,酒肆内饰需做得富丽些,做那豪绅、富商的生意;但重中之重,当属茶坊、书斋,因此二处做的是官人、雅士的生意,内饰做江南风貌,清雅为上,茶坊中再设以琴棋清酒,供雅士高谈娱乐。又给酒楼起名“花间楼”,茶坊起名“闻道馆”,书斋起名“碧秀斋”。 王弥生闻其所思,顿觉这公子哥仿佛又要搞事情,当下心戚。拉着他往旁侧道:“韩郎君,又又欲何为?” 韩德让却是笑道:“穷人身无二两银,富人方有百千金。” 王弥生道:“非非穷富之别,汝欲招惹官人,何思?何意?” 韩德让辩解道:“商贾之钱来于风雨,多惜金;官人之钱来之甚易,多挥霍;自是挥霍之金好赚嘛。” 王弥生撇目不信,他是不太相信他会老老实实赚钱的。即便是在江南时,也没少搅弄当地是非,幸亏不在金陵,没惹出甚麻烦来。而眼下,落户汴梁,宋天子脚下,再搅弄是非便不是小事了。 但王弥生拗不过他,毕竟他才是财主东家。随即于繁华处以高资盘下三处商铺,分别开酒肆、茶坊、书斋。因往繁华处置业,又一切做奢华布置,资金有缺,还全耐任心千借贷一些才补上空缺。 此事倒引得任心千颇有不满,非是因借了钱去,凭着乔以善的血脉,给了一半家产去亦不算个甚。但大丈夫为事,多大脚穿多大鞋当是心里有数的。钱不够,少开一家可否?钱不够,内饰不那般奢华可否? 又见开业至今,韩德让从不打理三处产业,依然全交由王弥生打理。自己则往来三处,时而上闻道茶坊吃茶听曲、时而上花间酒楼推杯换盏、时而往碧秀书斋瞅瞅有甚豪儒新作发售,那三处产业仿佛是为他自己消遣所置办的。 他这甩手掌柜叫任心千瞧着既是不悦,又是起疑。此人似乎并不会经营,全耐王弥生一人里外打理。说是善儿义兄,但与善儿并不亲近,反而对王弥生呼来喝去,似主仆一般。 这日,乔以善往任心千家中赠五黄三白粽子做端阳礼,并附上拜帖邀任心千一家于端阳节往自家花间楼观赛舟吃酒席。任心千自是喜笑着答应,他亦欲借此机探探那韩郎究竟是何来路,也好替侄女、侄女婿把把关,莫叫人欺负了去。 第54章 有故人自远方来(2) 汴河之上,百舸争流,闻着鼓声,水手们是志气昂扬。自大唐皇朝亡后,汴州五十余年历经梁、晋、汉、周、宋五朝,每一次更迭,皆是血染汴河。 自然,活到现下的人们甚是欣慰,尽管屡经战乱,但他们终于迎来了郭荣和赵匡胤两位明君。如今血霾散去,百废复兴,终于尝到太平清明的滋味。 “若兄长能见此景,当是欣慰。”任心千喟叹,他是熬过来的人,兄长却是没熬过来之人。 望着眼前的花间酒楼,他独身携礼物跨步上楼。此酒楼正巧在汴河岸,登楼即可观赛舟。因着近水楼台,酒楼生意不可谓不红火,幸得是自家人的,才于观景最佳处留下一间雅房。 他入门时,韩德让正立身窗前观赛,一手背腰,一手执酒杯,而王弥生躬身满酒。这一幕,倒叫他些许恍惚,彷如有往事再现。弹指间,他醒神过来,再观时,王弥生的卑躬屈膝更叫他不悦了。 “叔父。”王弥生招呼道,韩德让只立身回眸,观之一笑,对王弥生吩咐道:“可使上酒菜了。” 王弥生当即退出招呼,韩德让招呼任心千落座,又道:“舅父怎独身而来?” 任心千笑道:“内子携子女往娘家过节,独余老夫一人,甚寂寥也。” 两人正言时,王弥生领来鄢如初、乔以善及儿子王玧,身后则跟着小厮上酒菜。片刻,又有小厮抬进一口木箱,观之甚为沉重。小厮将木箱放下,打开,里间竟满满是贯钱。 韩德让浅笑道:“此乃舅父所贷之钱,今且还两百贯,余下年内有望还清。” 任心千诧异,仅一季还两百贯钱,这还要抛开店租、长工薪资、常备资金及这位公子哥的奢华开销。这新开不及半年的酒楼、茶坊、书斋有这般赚钱? 韩德让笑笑道:“多亏无且经营得当,三家店铺皆是蒸蒸日上。” 任心千更是对王弥生刮目相看,经营着三家完全不同的店铺,未及半年便有如此收入。 他本是前来试探,现下是真有心思,欲将王弥生挖过来帮自己打理织坊。随即说道:“无且真大能也。”思虑片刻又道:“吾有一事,愿与众侄协商。” 韩德让道:“舅父有事,吩咐便是。” 任心千道:“织坊管事告假归去日久,无能人打理不成。叔观无且有能,可否请无且暂管?” “这……恐恐叫叔父失望矣。”王弥生说着,侧目望望韩德让。 任心千笑道:“不瞒无且,叔旗下织坊十一间,欲将三间过予汝与善儿。兄长仅余善儿一女,善儿即吾嗣也。” 王弥生瞧瞧乔以善,又瞧瞧韩德让道:“守业弟弟渐已知事,叔父不若叫弟弟习掌事,侄婿可做帮衬。” “守业尚幼,心思未定,不堪任。叔观韩郎一表人才,仅三间店铺自不在话下。且不过借调无且三两月,时至即还。”任心千说着,慈目望及韩德让。 王弥生的态度他已经看见了,他现在要看这韩郎的态度,究竟是不是真心拿无且做兄弟,为善儿夫妇的利益作想。 韩德让幽幽一瞥,笑道:“说甚借不借,舅父见外了。无且能者多劳,不若一并承之。” 王弥生不可置信,这么多产业齐来,那是要累死人的。 韩德让观王弥生之貌,知其难,又道:“置业如治国,为长者不必全能。聘贤能,知人善任即可,尔明日出告聘掌柜。” 任心千持疑:“贤侄店铺新开,囊中正紧,大肆聘人,恐成本……” 韩德让悠然道:“无碍,得一良才,所赚自比所给多。” “然我我不善驭人。” 王弥生怯怯,他在赵王府时,就是个办事的。只有办得好,办得深合主意才能活下来。是以他极会办些琐碎之事,但驭人……说到底他才是被驭的那个。 “驭人之道,恩威并济,赏罚分明,立规矩而后成方圆。”韩德让说着,又瞥了王弥生一眼道:“勿忧,有我在。” 正说着,忽闻门外小厮叩门道:“东家,有拜帖上。” 韩德让道:“请进。” 得韩德让之令,王弥生启门。才见得一厮儿着青衣,手端着拜帖而入。厮儿将拜帖呈上,韩德让接过,二人亦无言语。 这厮儿刚退出,王弥生神色惶惶,询道:“汝于此此间交友?” “未有之。”韩德让凝眉道:“巧遇故人,亦非我之愿也。” “故人?!” 王弥生、鄢如初、乔以善顿时一惊,倒将任心千吓了一跳。他乡遇故知本是极喜之事,他们怎还惊惶起来。 “拜帖已至,不可不赴。”韩德让叹息,又招鄢如初至旁侧,耳语吩咐道:“去做一盒羊肉娇耳、再配羊肉片、小菜数件、炙鸭、蘸酱,再装一壶葡萄酒。” 鄢如初闻言一惊:“当真是……”她说着瞥了任心千一眼,收回余下之言,忙是退去做食。 韩德让回座揖道:“小侄有事将去,且由无且、善儿作陪,舅父吃好、玩好。”言毕,揖出。 任心千更是心疑起来,见韩德让既去,他亦称如厕而出,倒想看看这对夫妇究竟在作何算计。 他暗随鄢如初摸到厨房,却见鄢如初将庖厨都打发了出去,挽起袍袖揉面做娇耳,又将羊肉切薄片,又灌葡萄酒。 他霍然一惊,那韩郎夫妇自称江南人,这酒楼所贩亦是江南酒菜。而今遇故人,所配菜肴却皆是北地菜肴。 观及此,他再不能忍。若侄女一家与契丹人勾结,那还了得?他平生至恨的就是契丹人,契丹人亡了他的国,散了他的家,戮了他的父母兄嫂! 他回身,欲寻乔以善问个明白。 不料刚即回转,闻得一声清脆道:“舅父有疑,何不相问?” 他抬眼看,正是韩德让立身眼前。 “尔乃契丹人?”任心千望之,眉眼有恨。 韩德让却悠悠道:“幽蓟汉人。” 任心千冷笑道:“观郎气度,当非常人。” 韩德让浅笑道:“较常人非常些,较非常人……常些。” 任心千道:“休绕弯子!” 韩德让问道:“那舅父谓我何人?来此地为何事?” 任心千不言,他心中已是乱做一团。契丹再要南侵么?又要血染汴河么?十八年前,他亲身经历,那时他还年少,眼见着父母被杀,兄嫂子侄被掳…… 第55章 有故人自远方来(3)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 “男儿不守国,厄及万千家;大夫若卖国……”任心千喃喃自语,闭目痛心。片刻,他掀开白绢,一面牌位现来。上刻“烈考桑公讳维翰大人之灵位。” “图一时之利,舍子孙之命。父亲大人,尔可有悔?”任心千望着牌位,老泪润目,视觉依稀。 能治世、能安民怎样?能除弊、能御寇又怎样?如此才能种种,怎也抵不过“卖国”二字! 想白日里,韩德让一句质疑:“如此憎恨契丹,兄弟改姓乔、任,自名悔、忏,舅父可是晋相桑国侨之后?”他便连质问的勇气也没了,人虽是辽国人,我却是卖国贼之后,有何颜面责人。 一方四合院,三两玉竹枝。二进的院落虽有些陈旧,但进院门,丝丝幽香飘来。 “好汤,好汤。”韩德让提着食盒嗅嗅。 一中年汉头戴平头小样,身着蓝灰文士袍。边是往铜炉中加碳,边是说道:“好汤待好肉啊。” 韩德让提着食盒走近,探了探道:“俶宝先生家中何以如此清净?” “非是清净,乃清贫也。”宋琪(字:俶宝)自嘲道:“老夫一生清贫,老来孑然。何如郎君,少年轩昂,出有车,食有鱼,睡有美人妻。男人,如此一生,足矣!足矣!” 韩德让“哈哈”一笑道:“先生真诙谐。” 宋琪道:“怎说?” 韩德让笑道:“汴梁寸土寸金,多少官人未得一隅落户,先生悠有一别院,何敢自称清贫。” 宋琪也笑道:“在下本欲哭穷讹些钱财,郎君来即拆穿,无趣了,无趣了。” 韩德让不禁失笑,这宋琪还真是个有趣之人。 说来,他与宋琪并不相识,宋琪随契丹军南下时,他年仅六岁。纵使见过,十八年过去,早是认不出了。 偏这宋琪竟仅凭他与韩匡嗣貌类,便认定他乃辽国蓟州韩氏族人,盯梢了许久。 那日,他上闻道馆吃茶听消息。彼时,馆里客人点了一首《燕北调》,那《燕北调》于中原而言已是外曲,多数人未曾听闻,优伶亦不会。 那客人泣道,自己乃蓟州人,因石敬瑭割地,三十余年未曾归过家乡。而今年过七十,已无落叶归根之可能,惟愿死前能再闻乡曲,可这诺大的汴梁城,竟无一人会《燕北调》。 也怪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怜其翁乃蓟州老乡,随即请鄢如初唱了一首蓟州民谣。这一唱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没管住自己的手指,不自觉间轻点了拍子。 放于常人眼中这也无甚,可宋琪不是常人呐。 待曲终人散,他行到韩德让身旁,故意点点拍子,小声笑道:“老翁可是市侩,如此而已,即要了老夫两斤猪肉。” 韩德让当即明了,那蓟州老翁哪是甚蓟州人,不过汴梁一老痞。是宋琪雇来演了这一出戏,以验明他究竟是否蓟州玉田韩氏。 而宋琪原也是蓟州人,是割地后辽廷录取的第一批进士。进士及第后,入时为寿安王耶律璟王邸中做侍读。也就是那年,他结识了时为骁右卫将军的韩匡嗣。 他仅长韩匡嗣一岁,又同为蓟州人,是以往来交好。未几,韩德让出生,他还应邀吃过百日宴,双方关系不可谓不亲厚。 那日宴上,他向韩匡嗣抱怨耶律璟脾性乖张,王邸之人日日惶恐,他恃才不愿屈居于此。 时韩匡嗣还劝过他,寿安王乃帝后嫡长,若继位,他做潜邸之臣,前途不可限量。然他执意谋图迁仕,韩匡嗣遂将他引荐给同为蓟州人的赵延寿做幕僚。 五年后,辽太宗南下灭晋,他亦随赵延寿军部南下。之后辽军退走,赵延寿将其转迁给儿子赵赞做幕僚。待辽军退毕,赵赞降刘知远,遂为汉臣。 这一去,他便逗留南地未再北归,妻儿老小亦不知其所踪。他则仍为赵赞幕僚,随赵赞历仕汉、周、宋三朝。 二十四岁进士及第,至今四十八岁,仍为幕府之臣,是叫人唏嘘。 “先生愿北归乎?”韩德让涮肉问道。 宋琪闻言一丝浅笑,颇有些无奈道:“三十载北人,十八载南人……垂垂老矣,不欲再奔波。” 韩德让道:“先生正壮,何称老?” 宋琪苦笑着摇摇头,归去作甚?十八载光阴,他已习惯了汴梁饮食民俗不说。当年进士及第名彻幽蓟,是何等荣光? 当年的他也似眼前这少年郎君一般意气风发,可几十年幕臣生涯蹉跎岁月,怎有颜面归见父老?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离五十已不远,天命大抵也就如此了,没甚奔头。 宋琪叹道:“不谈此事,不谈此事,余闻契丹昏君残暴,不知故人如何。” 韩德让道:“先生勿忧,待晚生归去,寻先生家老,代为照拂。” 宋琪揖礼道:“如此,多谢郎君。” 韩德让道:“先生乃家父故知,代为照拂,应当的。” 宋琪道:“郎君,容老夫多言一句,郎君身份不宜久居汴梁。今日,是遇着老夫;来日若遇元辅公(赵赞),恐怕……” 韩德让笑道:“经先生一事,晚生自当小心些。” 宋琪狐疑道:“汴梁究是有何妙,引郎君非逗留不可?” 韩德让闻言倒是“呵呵”一笑,试问道:“以先生观之,乃何?” 宋琪看着他沉思,游玩?不至如此大费周章。观其产业,酒楼、茶坊、书斋三处,若是寻常人做此三处产业,可思为商机。可韩家人缺钱么?定然是不缺的。 他并不为赚钱而来,那三产业是有何用处? 酒楼乃南来北往市井消息、宫闱秘事集散之地;茶坊乃雅士私议国政之地;书斋更乃官宦出书,代人书讼状,拓印邸报、文告、文书之地。 只一家书斋,便可窥朝中人事浮动、律典更正、制度教化;更莫说,将那酒肆、茶坊合了起来,天下事,尽在耳畔矣。 “谍探?”宋琪思着一惊。 弹指又觉不对,蓟州玉田韩氏在大辽虽为皇室私奴,但握军在手,韩匡嗣兄弟十一人,个个为领兵之将。韩匡嗣之后,亦当是承掌兵之志,不至于送来做谍探。 但于韩德让来说,确与谍探没甚分别,唯一的区别是,他的消息并不送出给谁。他得这些消息,只是用于自己整理出自己想要知道的。 譬如,宋廷晋阳收兵之后,便派慕容延钊、李处耘出兵两湖,灭荆南,正式南伐。 赵匡胤一出手,便知其手段高明。宋军占了荆南,便西逼蜀、东迫唐、南可直取南汉,如一颗铆钉死死定在江南腹地。整顿后,又派王全斌、崔彦进、刘廷让、曹彬分兵两路向兵力最弱的蜀国挺进。 此时,江南诸国阳奉阴违,各自暗中备战。然则,晚矣,拿下荆南,宋已据战略要地。又当初周世宗灭佛,革江北文弱慈惰之风,遗下今日宋之能战者众。 反观江南,文风、佛风过盛,能战者寡。宋军入江南如狼入羊群,南地诸国被吃掉只是迟早的事。 而宋军的战力,宋廷的部署套路,宋主的作战策略、思维等,对将来燕云之战至为重要。更有制度乃一国之根基,知其根基,便晓其枝叶。 对他来说,来都来了,总要学些好东西回去才是。 第56章 有故人自远方来(4) 韩德让与宋琪吃吃喝喝聊了些许时候,眼见夜已深沉,欲是归去。宋琪送至门口,忽地问道:“若来日燕云有战,郎君领兵否?” 韩德让闻言微愣,顷刻道:“将门之子,不领兵,做甚?” 宋琪担忧道:“沙场之上,流矢无目啊。” 韩德让淡淡道:“生死有命。” 宋琪劝道:“郎君置业于此,富已有之;若图贵,宋主招贤,以郎君才智,贵唾手可得,何苦侍于暴君治下。” 韩德让摇摇头,说道:“家父兄弟十一人,我兄弟九人,更有母亲姐妹。若南投,家中老小……不堪想象。” 宋琪闻言点点头。也是,他怎可与韩氏相比,大辽国中有他没他,无甚两样。这般多年,怕已无人再记得他。少年时的心比天高,如今彻底成了笑话。 受了此教训,韩德让再不使花间楼和闻道馆中张有关于北地的一切,出入也小心许多,怕又遇见父亲故人。 唯有宋琪来叙,可饮食北菜北酒。然赵匡胤分步南征以来,宋琪亦随赵赞军部辗转。此一去,一年半未曾归京。 汴梁城中没了甚故人,韩德让又多处活动起来。而任心千见其亦没做甚出格之事,又碍于自己是“卖国贼”之后,都怕着暴露,他也不多事,只是与之减少往来。 这日,韩德让依旧往闻道馆茶坊收割消息。秀点清汤微微醺,云鬓咏唱靡靡音,伶所唱的正是《玉树后庭花》。 这茶坊生意如此之好,除了王弥生的打理之外,其中功劳最大的便是鄢如初。 虽不便再卖弄歌喉,但家伶的教习全是由她所授,曲目全来自于赵王府时所习的宫廷燕乐。而赵王府的乐,是来自于被掳北上的晋宫廷乐官。是以这雅,也是雅足了。 美乐合着清茶糕点,哪有比这更醉人之事?尤其这悠悠闲适的《玉树后庭花》,听得人直叹:“若日日这般茶点、悠乐、美人的过着,谁他娘还天未明则早朝啊?” 倒是能理解那些个亡国昏君了,只怪闲适夺人意志。 韩德让正是微醺,忽听得一声拍案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曲声戛然而止,余众哗然。韩德让亦闻言回望,那出声斥责的是一位书生,观年纪倒与自己相仿。 不及韩德让这东家出言化解,倒是一锦衣客道:“这书生,如今清平之世,吃吃茶、听听曲,怎的了?” 那文士一听,更是义正言辞道:“清平?北有契丹雄视,西北晋阳未臣,南有唐、汉割据,如何算得清平?君不闻,坊外马蹄铮铮、金器哐哐么?男儿不为天下忧,却耽于亡国之音!” 见这书生义正言辞,锦衣客更是不悦道:“得劲了!举国未安,汝何不从军平定南北去?跑茶坊来充甚贤臣良将?” 闻得两客口角相争,王弥生赶忙上楼来开解,却见韩德让于一侧悠悠瞧着,倒先过来探探他这东家的主意。 韩德让却自责道:“倒是我疏忽了,近日会试秋考,士子齐聚,又将备来年二月殿试,确不当演此靡靡之音。” “不就一支曲么?爱听听,不爱听不听便是。坊里,唱《玉树后庭花》算高雅了,若是来首《情哥哥,汝莫坏》,还不得放火烧了茶坊去。”王弥生不满道,亦是不解这些个愤青思维,不就是一支曲么? “《情哥哥,汝莫坏》无且可是愈发的……诶,自咱开了茶坊、酒肆,尔口齿倒愈发伶俐了。”韩德让打量王弥生。 王弥生无奈道:“迎来送往,怎不伶俐。” 他倒是被逼的,自然,也有离了赵王府后,没了那般胆怯,语调自然也就流利、有气势了。倒是韩德让整日不见人,至今日才发现他这结巴竟是不结巴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得一声:“胡闹!成何体统!” 只闻其声掷地铿锵,却不见其人容貌,但那锦衣客已是打了个激灵。嚣张气焰顿收,惶恐躬身道:“不知伯父在此,侄……” “滚进来!” 雅房门隔拉开,门口立着一中年男人,观其貌四十有余,五十不足。头戴方顶幞头、身着紫袍锦带,一双云头靴不染纤尘。 锦衣客悻悻着过去,但至了门口刚叫了声:“伯伯父……” 见着里间还坐着一人,旁侧立着一侍奉,他更是腿脚一软。被中年男人一把扶住,中年男人面显愠怒,而看客们则是齐齐嘲笑那锦衣客腿软。 待人进去了,雅房门关闭,少倾又打开来。此时,出来的便是那位侍奉。他虽不年轻,却容貌光洁,行到书生面前,将一杯点好的清白茶递与书生,细声道:“家主代赔不是,望先生饮此和气茶。” 那书生道倒也宽容道:“不敢,不敢,小生亦是鲁莽。” “先生谦虚,敢问先生名讳,待得空闲,家主再送拜帖赔礼。” 书生揖道:“不才,贱姓毕贱名士安,贱字舜举。”那侍奉闻言,微微一笑,作礼退去。 见此情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韩德让,顿知这茶坊里是来了了不得的人物。那锦衣客名讳赵承美,乃是东头承奉官赵正之子,是茶坊的熟客,最爱显摆家室,逗弄茶坊里的点茶美娘。 他那家世,若言其父是没甚来头,可他那伯父来头却不小,正是门下侍郎、平章事赵普。 由此般相公掌门,那门内之人,来头可是小了?再观那侍奉,容貌光洁似妇,语调细柔,举止有仪,必是内宫王府阉宦无疑。 韩德让忙是叫小厮给那毕姓书生赠一壶顾渚紫笋、一碟及第糕,赔礼道歉。又叫王弥生亲自给雅房中送去一壶阳羡雪芽、一壶临江玉津、一碟神仙富贵饼、一碟梅花汤饼、一碟端木煎,并叫其亲自点茶侍奉,又于其耳边悄声吩咐一阵。 进去当如何说话?如何行动?如何礼仪?先侍奉谁?再侍奉谁?那阳羡奉谁?临江玉津又奉谁?俱是交代细致。待王弥生去后,又招来乐伶吩咐另唱曲目。 时,王弥生引小厮按照韩德让教的,躬身入雅房送上茶点。又亲自点茶道:“东家言,曲有误叨扰客人,是赔礼望诸君不计。” 赵匡胤道:“无碍,退去罢。” 王弥生躬身缓退,听韩德让交代至始至终没敢抬眼看人,但闻声亦知,这做主的男人与方才呵斥锦衣客的男人并非同一个。 他刚要退出,外间传来铮铮琵琶响,此番不似《玉树后庭花》那般闲适慵懒,更多着铿锵雄健。若以《后庭花》比作柔软女子,此乐当为血气男儿。 “此乐听着舒悦,何曲?”赵匡胤忽然问道。 王弥生止步,躬身回道:“《侠客行》。” 赵匡胤笑道:“某不擅诗乐,只觉此乐比先前那软乐悦耳。” 王弥生道:“客人悦耳便好。此乐虽名《侠客行》,却非出自乐府。乃东家填词,主母做曲。取材于贞义夫人之故事。” “贞义夫人?!”赵普、张德均一听,俱是一怔。 第57章 有故人自远方来(5) 廻转游龙势,长击出寒芒; 烛照银枪霜,月下红缨扬。 孤胆攘群寇,英雄世无双; 一诺千金重,千里送京娘。 归乡路漫漫,银雪尘茫茫; 晨起梳鬓妆,芳心渐许郎。 郎心怀山河,妾衔环结草; 此意随波去,此情恨留长。 此唱词虽是韩德让于备茶点时临时赶笔所作,却也是唱进了赵匡胤的心底深处。 那贞义夫人名唤赵京娘,乃是赵匡胤年少闯荡江湖时,从响马手中救出的少女。他承诺送京娘归家,一送千里,悉心呵护流为侠义佳话。 可这佳话对他本人来说,却不是佳话。当年少年意气,单刀入匪窝,英雄救美人,引得豆蔻少女芳心暗许。故事及此本也该是千古佳话了,只可惜,世事不如戏。当赵京娘诉出爱慕之意时,他婉言谢绝。 他心系这乱世天下,本就无意儿女私情,更遑论他已有青梅竹马贺氏为发妻。却不料那一言谢绝之后,少女投湖自尽了。 如今,他收拾得了这破碎山河,却复活不了那死去的少女,只能追封其为贞义夫人,以表忏悔。 赵匡胤回思着,心中凄凄,却是无奈一笑道:“东家倒是胆大,以皇帝陛下私事作戏公演,是自认脖子硬,不畏刀斧之利?” 王弥生躬身回道:“客人言重了,东家夙来仰慕侠客。” 赵匡胤一丝冷嘲,世人眼中的他是能征善战的智略将军,是欺孤儿寡母的奸臣,是开国之帝王 。可只在这茶坊东家的乐中,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一个已流失在岁月世事中自己,那是一个怀揣江湖英雄梦的……侠客。 王弥生适时道:“不瞒客官,东家亦曾自匪窝中救娘子,亦曾数百里送娘子归家,悉心照料,只可惜……” “娘子亦投湖矣?”赵匡胤挑眉问。 王弥生怅然道:“当日,娘子已患重疾,吊着残命归家见父母。不料,家中父老因娘子失身于寇而不相认,父老教娘子以死殉节。” 闻及此,赵匡胤拍案怒道:“混账!天下竟有此等父母!” 王弥生接道:“东家当年亦如客官般怒斥,遂携娘子出走求医。如今,那娘子便是东家爱妻。迁转汴梁后,得知贞义夫人故事有感,遂作了此曲《侠客行》。” 赵匡胤闻之一愕,于此事,他倒不如一个奸商仗义。他燃着一丝钦佩道:“东家倒是侠义之士,可否引来一会?” 王弥生道:“东家事忙,交代小的招待诸君后,便去了。” 张德均搭话道:“一阶商贾,何敢称忙?尔速招来,面见……贵人,少不得尔家好处。”他此言本也无错,一个商人再忙能忙过天子去?是以,赵匡胤并未出言制止。 不料,王弥生却笑拒道:“客官说得哪里话,东家家资丰厚。开个茶馆本也不图好处,就图个吃茶听曲交友方便。诸君慢用,小的还需招呼别家客人。”言毕,躬身退出。 赵匡胤挑眉凝望,直觉告知他,这闻道馆东家恐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对张德均问道:“朕私访之事,可有人知?” 张德均一骇,惶恐跪道:“此事官家临时起意,奴未曾告知旁人。” 赵匡胤斜睨着张德均,若言这一首《侠客行》纯属巧合,他是不信的。但张德均亦不当有如此胆量,合着外人来算计他。自然,这东家做了这些,却不来面见讨个一官半职的,也不怎合乎常理。错过此时,恐无下次。 王弥生退出后,也是抹了一把淋漓冷汗,他的反应虽不及韩德让迅捷。但终究在王府中侍奉多年,眼力还是有一些的。当张德均尖着声说“面见……贵人”时,他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好在,韩德让还是知道些分寸,没进去招惹。 赵匡胤夙好私访汴梁,一次出游本也寻常。可经赵承美一传,汴梁朱雀外街中有一闻道馆茶坊,那茶坊中有一曲《侠客行》唱得是贞义夫人,那茶坊东家还得了官家赏识。 这便引起许些朝中朱紫的关注了,贞义夫人之死是赵官家为数不多的心结所在。待得空闲时,想必还是要再去听一听的。 及此,闻道馆里便多了些官人往来,都是来此处守株待皇帝,面圣提议的。再有,便是一些应试士子,来斗茶斗诗斗棋的。 一时间,闻道馆的档次竟被拔高为一流,那墙上被诗兴大发的士子、官人们给涂鸦了一层又一层,倒颇有了些盛唐遗风。只是,赵匡胤再没来过,令那些守株待皇帝的都白待了。 戌月秋风落幕,亥月凉气渐入; 子月棉袄紧身,丑月风雪瑞年; 寅月初春倒寒,卯月杨柳新绿。 这日,宋琪随赵赞归京入朝,闲时来茶坊里蹭些茶点,一进门倒是吓了一跳。区区两年光景,这闻道馆倒给经营成名士集聚地了。他是不知,赵匡胤引来了朱紫们,朱紫们又引来了士子们。 而今日恰是殿试放榜之日,是故考生中亦是几人欢喜千百人忧。 这其中得意之人便有进士科及第者毕士安,科举三甲,只一甲三人可称进士及第;二甲、三甲则称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这毕士安中了进士及第,可谓风光。 但见其人及第风光无限,宋琪不免落寞。曾几何时,他亦曾这般风光过。 韩德让叹道:“乡思不堪悲橘枳,旅游谁肯重王孙;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宋琪无奈笑道:“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他笑笑又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韩德让亦接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两人相视一笑,难得忘年交,却是一个不肯走,一不个肯留。 韩德让语重心长道:“先生有贤才,总不可蹉跎一世。” 宋琪摊手一笑道:“命运如此,岂由我。” “先生天生俊才,怎由不得?”韩德让笑说道:“此楼高朋满座,未必无觅贤者。” 宋琪遍观“高朋”,嫌弃道:“张三之幕府与赵太师幕府,有何异?” 韩德让道:“先生此言差矣,太师府岂能与开封府同日而语?” 听着“开封府”,宋琪倒是来了些兴致。 韩德让又道:“晚生闻开封府推官有缺。周世宗时,先生曾因辨冤狱加授朝散大夫,此番履历倒能补此缺。” 宋琪嗤笑:“说来轻易,开封府推官啊,天子脚下、晋王治下,眼馋者众。有多少权贵亲朋子侄垂涎,何能使我补之?” 韩德让却自信笑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先生若信任,交付于晚生耳。” 见韩德让扬眉自信,宋琪倒是疑惑。他一辽国世家子弟,于汴梁连抛头露面尚不敢。究有何能耐,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推举此位之上? 相较于宋琪的疑虑,韩德让却是成竹在胸。天下道路本非一条,众人爱走阳关道,我自有独木桥。 第58章 博奇名俶宝出府(1) 季春,伴着绵绵细雨,天气愈发暖和起来。 自殿试放榜后,中第的士子们忙着疏通关系,为自己寻个好去处。未中的,闭起门来哭过后,又展书苦读,以备来年再战科举。 此番,没了那些狂士们斗诗斗茶,茶坊竟清落了许多。诚然,不只是士子们没空来了,那些低阶官人们对偶遇圣驾也不抱希望了。 然晋王还是会偶尔来一次,虽然晋王实际多参诀中央之事,但治下开封府衙偶尔也需过问过问。 闻道馆所在的朱雀外街,就在皇宫至开封府衙门的路途中,自开封府衙到皇宫也好、回晋王邸也罢,皆要打此处过。 这日,赵光义自开封府衙问事出来,领亲信程德玄等一班邸臣微服来这闻道茶坊里坐坐,消散消散郁闷。 自翻过年关,也不晓得是怎的了,皇帝总爱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自然,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接连被训了好几回。 左有赵普计计能得圣心,诸事与皇帝一拍即合。右有卢多逊句句能接下圣言,并能奇解。偏就自己,连门路都没摸着,就被训得狗血喷头,着实郁闷至极。 程德玄边点茶边道:“天子圣意,岂是那般好揣摩的?” 这不说还罢,说来,赵光义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何那赵则平、卢多逊偏就能揣摩?”又望着一班邸臣道:“便连这茶坊东家,亦能思及一曲《侠客行》,叫官家着眼高看。尔等自诩谋士……偏是摸不着丝毫门路?” 幕臣们闻训,皆是低首缄言,他们哪晓得那赵相公等人是如何做到与官家心有灵犀的。 赵光义叹息一气,深觉人才!人才!身侧到底是缺了人才! 恰此时,外间传来一阵喧嚣,更叫赵光义烦透。来这茶坊,可不就是寻个清净,他当即使程德玄将喧闹之人撵走。 程德玄领命,也是昂首阔步出来,见着一群人抱成团的拉拉扯扯,呼喝道:“此间清净之所,休要喧闹!” 那些人自也不听,反问道:“哥乃何人?管得恁宽!” “我乃……”程德玄正欲自报家门,可思起,晋王微服在此,若露了身份,那些个寻门路的,又要来巴结。 他话语一转,说道:“管我何人,尔等扰着我家官人了。” 书生道:“东家之地,东家尚未撵人,关尔何事来?” 那些人也不理会他,只自争自的。程德玄吃了瘪,倒静下来,听着此间究竟何事。原来,这一群人争的竟是个文章。他倒是不解,这文章有何奇的,叫这些人争来抢去。 一时好奇起来,程德玄也自拥上看个究竟。他乃武官出身,论夺物,这些个文人士子自不是对手。三两下的,那文章自到手中而来。 他端着一看,开篇几个大字“《燕北秘事记》第七回:应天太后为易储血洗朝堂。” 程德玄看罢,瘪着嘴,将手中文章一扔,嫌弃道:“吾以为李杜诗篇,呵,竟为一篇破话本争来抢去!丢人!” 一个文士赶紧拾起,蔑道:“武夫何所知。”说着,那文士倒拾得那《燕北秘事记》而去,余的也追了去,这茶坊里一时便清净了下来。 程德玄回见赵光义,只说是几个文士争抢着一本《燕北秘事记》的话本而已。赵光义闻之,嗤笑道:“出息!” 一行人吃过茶,抱怨半晌,见天色已晚,随即打道回王邸。路上,赵光义又千般交代,招揽人才乃重中之重。 一班幕臣虽是听着,连连点头称喏,却也没怎么上心。倒不是不晓得人才之重,而是,若真来了大才子,我等当如何自处? 及至赵光义回晋王邸,又见邸内小厮但凡识得个字的,皆偷着捧书读之。平日里,也没见几个好读书的,近来怎的都那般肯学了? 赵光义虽有疑虑,却也没过问。他当下最忧心的是,如何揣摩准皇帝的心思,别再挨训了。 只当他入了寝室,竟见夫人符氏也捧着一本夜读。 赵光义倒是走近些,拿起一看:“《燕北秘事记》第七回:应天太后为易储血洗朝堂?”回思起,今日闻道茶坊中,一些个文士不顾身份争抢的也是此书。他倒是有些好奇瞧道:“此话本,所叙乃何事?” 符氏边为其宽衣,边嫣然笑道:“说得是虏相韩知古以奴隶之身拜相封太师之故话。” “噢?” 符夫人道:“话说,韩知古原本蓟州司马之子,官宦人家,本衣食无忧。岂料年之六岁,虏军南下破幽蓟,虏其北上。因其面容生得俊秀,擢为虏后奴婢近前伺候,及长,又从虏后嫁虏主。因多年未得重视,怀才不遇,初有南归之意,未成。又沉寂多年,终得赏识,随虏主东征西讨,建立国祚,草创制度,拜为相。及虏主崩逝,虏后不喜太子,欲易储,受群臣反对,虏后血洗朝堂,韩知古虽为虏后近臣,却仗义执言。” 符夫人顿了顿又崇慕道:“这话本讲得曲折离奇,那虏后巾帼枭雄,常预其谋。黄头、臭泊二室韦,趁虏主征党项,发兵掠其后,此虏后自率奴上马奋击敌军,大破二部,名震诸夷。其勇决多权变,心狠无情,是以都替书中人担着心。” 赵光义听着,翻翻书,却见只有二十余页而已,既没个头,亦没个尾。皱起眉头,问道:“怎的独有一回?余的呢?” 符夫人将前一至六回俱是拿给赵光义看,苦道:“现下只出了这七回,五日一刊。欲知下回,可要再等五日。”转又怨道:“现下一刊难求,碧秀斋就算出此刊,亦未必抢得到。” 赵光义倒不理会其怨言,兀自翻看起来。 此时,碧秀斋书坊中,聚集二十来人,有模勒博士、拓印博士、装订博士,更有茶博士奉茶点吃食往来。 韩德让则一一巡视其等进度,而宋琪、王弥生也不闲着,于偏阁中各为其事。王弥生算盘拨得叮当作响,宋琪着书走笔如游龙。 好片刻,韩德让巡视进来,问道:“市馈如何?” 宋琪得意道:“街头巷尾尽说此书。” 韩德让略思道:“如此便不写了。” 王弥生一听“不写了”,顿时停下手中拨算,抬眼道:“不写可不成,卖得正好哩。咱碧秀斋自打开门起,无日不亏,全赖茶坊、酒肆养着。直打这《燕北秘事记》出刊,才略有盈利。” 韩德让笑道:“哦?利钱多少,算来听听。” 第59章 博奇名俶宝出府(2) 王弥生拨着算珠,算道:“咱一部计七册, 一部印造纸墨公食钱,共伍佰叁拾肆文足。 大纸壹佰七拾伍张,计叁拾文足。 工墨钱,计贰佰肆文足。 一裱褙青纸物料工食钱,共贰佰捌拾壹文足。 大青白纸十张,计钱柒拾叁文足。 面蜡工钱,计贰佰贰拾文足。 以上共计壹仟叁佰叁拾柒文。 出了一百部,共计壹拾叁万叁仟柒佰文钱。” 宋琪惊诧道:“支出竟这般大?” 王弥生道:“此仅造册成本,尚有,润笔造势之资费,约叁万钱。” 韩德让看着王弥生,又问道:“莫只言支出,那利钱呢?” 王弥生闻问,抿嘴一笑,竖起一根手指道:“一册售这个数。” “壹佰文?”宋琪凝眉。 “壹仟文?”韩德让猜道。 王弥生得意道:“壹仟文。” 壹仟文一册,总七百册,就是柒拾万文了。除去成本壹拾陆万叁仟文,还赢利伍拾叁万陆仟叁佰文,一个多月便盈利伍拾叁万陆仟叁佰文。 韩德让笑着点头道:“好个略有赢利……”念着,转又疑惑道:“无且是如何将此话本出到壹仟文一册,这般天价,尚有冤大头买了去?” 王弥生笑道:“初时,我倒不敢出这般高价,也就亏着出了叁佰文一册,无人买。我寻思,人皆有好奇之心,便将书价提到壹仟文一册,比及经史更高。那些书客自然奇异,话本凭甚比圣人书价更高? 我便先取几页给书客先看,断在绝妙处,便不给看后事了。因是塞北强敌,世人皆奇。他等想买,又犹疑价高,吾即遗他等计策,不妨几人凑钱合买了去,首册便是此般出手的。 而后,致尧请人造势,一时间,那大街小巷皆传此书之妙,引得官人注意。那些官人可就上心了,赵官家视塞北燕云为心疾,谁不愿多做了解,解此心疾。官人有钱,岂能拉下脸合买,那一百册上牌即售罄。” “奸商!”韩德让指着王弥生笑道:“尔这般高价,市易司不管?” 王弥生听着一乐:“书本非寻常人家读得起的,价高价低与民生无关。我售价高,税亦高,市易司何乐不为?” 王弥生倒也不知,韩德让是如何想到靠出话本来将书坊扭亏为盈的?他虽不管经营之事,然出手,必然大利。 就似当初的茶坊一般,那时茶坊盈利本不多,远不及酒楼厚利。可一曲《侠客行》便成了官人们挥金之所,他的心思总是奇巧得很。 王弥生正思着,韩德让却沉声道:“这一刊不出了罢。” 王弥生错愕:“正利好呢,怎就不出了?” 韩德让浅笑道:“当收竿儿咯。” “收竿儿?”王弥生不解。 宋琪却是乐见,自打坊市皆议此书时,他已懂了这位郎君所谋。 而苦等五日后,书坊街里、碧秀斋前已是有小厮排着队为官人购书。可排着老半天,碧秀斋却挂出“停刊”的牌子。这一下,可是炸了窝了。 都堵着问道:“怎就停刊了?我家官人,眼巴巴地可望了五日了。” “我家官人亦等此书呢。” 王弥生只得苦着脸,解释道:“小的亦莫法子,书乃宋俶宝先生所出,小的店里,只管刊印售书,不管作文。若要问,须问宋俶宝先生去。先生就住通济坊偏里,问问街坊便知。” 那些个小厮又赶着往宋琪住所问书去。 这至了巷子口,一观,了不得,其门前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 都吵嚷着,期刊不出了,倒将那话本后续给话了出来也成啊。那韩知古拜相后,因着皇位嫡传之大义与主子应天皇太后朝堂对峙,那应天皇太后心狠手辣、血洗朝堂,如今主仆反目,那韩太师到底怎样了? 宋琪躲在院里,倒不敢出去。外间那些堵门的,一半是韩德让花钱雇来造势的,一半真是索稿的来。眼见着有人爬上墙头,打算越墙而入,他也赶紧着从后门跑了。 而那些追稿的、造势的见他跑了,也是一窝蜂地嚷着追去。可惹得那大街小巷竟逐,传为一时之稀奇。 这稀奇由得茶余饭后口口相传,一时传遍朝野,自也传入了皇宫大内。 当赵匡胤边用膳边问着:“近来民间有何风闻轶事?” 赵德均边为其奉菜,边道:“回官家,近来,京中倒有一轶事。说是,有一话本作者,所书话本停刊,便被书迷给围了,至今未敢归家去。” 赵匡胤奇道:“哦?甚话本,叫人如此沉迷?” “说是叫……《燕北秘事记》。” “燕北?契丹?”赵匡胤不由停箸,对这两字尤为上心。 张德均观其脸色,笑着介绍道:“此话本说得是,虏相韩知古如何自官宦之子沦为胡虏之奴,又如何于北地艰险求生,又如何建功立业,官拜虏相。本就几经起落,勾人心魄了。恰又停刊在虏后应天太后逐太子、立次子血洗朝堂,虏相仗义执言,太后暗起杀心。其生死一线,可不勾人心么。” 赵匡胤沉声道:“国人中,竟有人通晓虏廷之事?” 要说来,知契丹事的也不是没有。唐末以来,南将北投、虏将南投的都不算少,都是奔个活路。前有辽太子耶律倍南投,赵赞南投;后有,耶律敌猎这般的贵族大臣南投。 自耶律璟上位以后,每年皆有南投者。最盛一次,乃辽国幽州榷监制置使兼防州刺史、知卢台军事张藏英,以本军兵士及职员户人孳畜七千头南投。 因着“燕北”二字,赵匡胤对这话本倒也有些兴趣,但他的兴趣并不在那韩太师死了没?而是……这燕虏杂记中,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信息。 虽然南投来的北人不少,可要么是接触不到虏廷的低阶官僚,要么是不肯尽托北事、有保留的契丹贵族,只有赵赞还算诚心。 如此以来,宋廷对辽廷的了解虽然说不上两眼一抹黑,却也如隔雾十重,迷迷蒙蒙。 第60章 博奇名俶宝出府(3) 赵匡胤要看那话本,张德均自然要给弄了来。 七本书往圣前一放,赵匡胤观着那些字迹,当先疑道:“这字迹怎不一致?” 张德均苦笑着,回道:“回官家,奴闻坊里说,是那碧秀斋久亏之下,其东家左思右想,才想着出话本扭亏为盈之计。于是,请人做书,每刊仅印一百册,第六刊时,那茶舍里已不给稿说书了。于是,这六、七刊,便有人抄书转售,这转抄的亦是一本难求。” 赵匡胤拿起书,一笑道:“民间多奇士,便是个奸商,亦不简单呐。”说着,倒是翻开那话本读了下去。 这才看了两三篇,他是暗暗吃惊,此书确可称奇书,用做话本,当真是埋汰了。赵匡胤忍不得将那话本,一读到底,及至夜半才仔细着读完。 当即问道:“赵赞可还留侍京中?” 张德均回思顷刻,回道:“回官家,赵太师于月前回京述职,尚未得调,且于京中私邸落宿。” “正好,召其入宫,与朕共读。” 赵匡胤令道,张德均即时而去。 是夜,赵赞入宫伴读,核实那《燕北秘事记》中所叙,几乎件件属实。更有他赵氏投契丹之前,他不甚了解之事,也一一叙得详尽。 得赵赞这一核实,赵匡胤更上了心。及延时早朝后,遂留赵普、赵光义、赵光美、卢多逊等人议事。 几人刚至偏殿得赐坐,赵匡胤先悠悠问道:“诸卿近来读何书?可有好书相荐?” 赵普道:“回官家,臣读《论语》。” “卿还读《论语》?”赵匡胤不禁诧异。 赵普挑望卢多逊一眼,笑道:“读的多,不及读得深、读得精。” 赵匡胤点点头,略表赞同,赵普凭着半部论语,屡出奇计,“这读得深、读的精”的好处,自不在话下。 他转又问卢多逊近来读何书?这卢多逊博览群书,甚是广博,从未见他有答不上来的。 卢多逊则回道:“回官家,臣近来精读《战国策·秦策》,读到‘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王之尺。’臣以此句为妙。”言毕,得意满满。 他每日提着酒肉贿赂了宫中藏书馆小吏,才探知皇帝每日都读什么书。观人读何书,便知其思何事。这《战国策·秦策》是三日前,皇帝就拿来读的,连读了三日。 想必是忧心着,在当下的分步南征策下,如何安住南地诸国及北地契丹、晋阳、定难军等,勿使其等抱团抗宋。皇帝必是要问计于此,自己则拿合纵连横、离间诸国来对即可。 可他等了半天,并未等来继续探讨。 赵匡胤已将目光移向了赵光义,问道:“尔又观何书?” 赵光义微愣一下,揖着弱弱道:“回二哥,臣弟读《燕北秘事记》。” 魏王赵光美当下哂笑道:“三哥乃一国之宰执,放着百家经典不读,读那话本俗物,不好吧?” 莫说赵光美哂笑,连卢多逊都忍不得嘲笑。似赵普这般不读书的,都比读那不正经的好吧。一众人正是明里、暗里讥笑。 岂料赵匡胤问道:“那第八回,出刊了未?” 此一问,殿中顿时清凉了起来。整日里逼着晋王、魏王两个弟弟及一众武将大臣读经典的皇帝陛下,竟霍然转头读话本了。风趣转得实在太快,都来不及跟上。 赵普倒不在乎,反正他只读《论语》。只是苦了卢多逊,每日调研皇帝所读,不料半路杀出个话本来。 而又听到赵光义回话,道:“未呢。臣闻那原作误了出稿期,遭书迷及碧秀斋东家围堵,不堪其扰,跑啦。” 赵匡胤听罢,“哈哈”一笑,说道:“尔读了此书,倒有何思?” 赵光义端正,颇为正式道:“回陛下,臣以为此乃奇书。” 赵匡胤问道:“哦?怎个奇法?” 赵光义答道:“其一:书虽以虏相作角儿,却有军政事夹杂,其随虏主征渤海、征室韦、征库莫奚、女真等,令我知晓虏廷部族之概况; 其二:因辽国胡汉分治,我中原遣往契丹之谍探,难能深入虏廷之内。然此书,却深知虏廷二院皇族、横帐四房之谱系,不可谓不奇; 其三:其中所设风物具是细致,观之不虚。臣弟敢断言,作书之人,必乃燕北人士,且曾于虏廷中为事,是以通晓南北。” 赵匡胤拍道:“然也!朕亦这般认为。见其小而知其大;见其细而知其巨。此奇不在书,而在作书之人。朕昨夜与赵元辅校对过,此书中之事虽有些许夸大,但为实不虚。” 转又对赵光义吩咐道:“不论上天入地,将此人给朕寻来。” 赵光义得意道:“喏。” 见赵光义领命将去,赵匡胤又嘱咐道:“休要大张旗鼓,免叫人吓着,更避之不出。” 卢多逊见事竟有些懵了,这读得多的,不如读得深的;读得深的,竟不如读得巧的。 汴河上,千帆争流,既有往来货船为这开封奠基繁华,亦有商船莺歌燕舞为这开封唱颂繁华。那百舸之中有一叶小舟在浅水区,悠悠然地晃荡着。 韩德让与宋琪各自于船舷处垂竿,王弥生则给两人温着屠苏。 他边温边是嘀咕:“原以为出话本是为赚钱,不想赚钱仅是顺带,早知如此,那第七刊怎也要做两贯来卖。” 听着抱怨,韩德让酸道:“唉哟,无且先生往日惜字如金,这一不磕巴了,便要将那八辈子的话都说尽了来。” 王弥生更是气着,将酒杯递予韩德让与宋琪手中,怨道:“吾非是怨停刊,汝等好歹将此计早说于我知晓,免叫我临事慌忙。” 宋琪倒笑着赔礼道:“怨吾等思虑不周,望无且见谅。”转又对韩德让好奇道:“致尧是如何思及此计的?” 韩德让悠悠一笑,说道:“以奇挣名,以名换利,前有姜太公钓文王,后有钩弋夫人钓武帝。” 转又说道:“说来,我本是钓晋王来着,毕竟其乃开封府尹,职缺在其治下,若使其瞧上,招揽了去倒正好。是以,专叫人于晋王面前做戏夺书,又送书予其夫人,只为引其瞩目。可惜呀,他瞧了便瞧了,也没个然后,可见其人思事不深也。没法子,只得闹腾大些,闹出个风闻轶事来。那赵官家得位不正,唯恐有人瞒他、欺他、仿他。是故素好微服私访,极重民间风闻,更深谙风闻中之实用事。《燕北秘事记》于旁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然在赵官家这等城府极深之人看来,那便是燕北向导,宝贝得紧。” 宋琪点点首,又忧道:“然老夫着了此书,便算将辽廷给卖了呀。” 韩德让笑道:“此一二年来,我自汴京捞了这般多事况,放一二成出去,算回馈宋廷罢。” 几人正说着话,遥有一舟游弋过来。那为首之人正是赵光义,见着几人,笑问道:“敢问,可是宋俶宝先生?” 忽而,宋琪手中鱼竿一弯,韩德让忙帮着拉竿,那竹竿一起,一条大桂花鱼飞上,宋琪赶紧以手捧接。 韩德让笑道:“俶宝先生,不若请客人一同享用此鱼。咱边食边说说那《燕北秘事记》第八回,如何?” “善哉。”宋琪应道,又对赵光义请到:“官人,请。” 第61章 博奇名俶宝出府(4) 弦月巡九天,丁火通两岸; 随波泛舟去,兴意未阑珊。 一行人倒也不上岸,就在船上搭炉造食。赵光义亦不畏耽误功夫,甚至巴不得多耽误些,好与此人多些交情,将其收入麾下。 而韩德让自然是识得他的,毕竟茶坊老顾客了。虽每次都隐着名姓微服而来,可那些来茶坊的贵人们,他哪个没调查过,早知根知底了。 赏着那雅月及两岸风景,韩德让与宋琪不禁扣弦而歌,相合吟唱: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小舟随波逐流,一波一景,几人和着歌儿、击着节拍,传酒过令,好不快活。 而王弥生将勾上的桂花鱼以上等屠苏煨上,又赶紧着将早间携来的那些吃食一一热上。待那醉鱼上了桌,鱼香合着屠苏酒香远逸,不禁令人嗅之微醺。 王弥生又配了黄金鸡、玉带羮、梅花汤饼、玉灌肺、莲房鱼包、屠苏酒来助兴。那些酒食,是王弥生早间便备好的,不料有这般多客人来,倒还不够。 见王弥生愁眉,赵光义却笑道:“莫管他等下人,他等自钩些鱼上来自己做,我等只管我等的。”转又对宋琪问道:“先生那第八话,究竟是何故事?那韩太师可是得诛了?” 宋琪笑道:“人终有一死,非今日,即明日,终老亦不过百年也。是以,在下亦写不下去咯。” 赵光义闻言“哈哈”一笑道:“果是如此,先生才逃了去?” 宋琪惭愧道:“见笑,见笑。” 赵光义又夸赞道:“先生之书,当真好。原先哩,我瞧些话本,今人书古事,胡编滥造得厉害。何曾如先生之书,那一鞍马、一壶酒、一毡帐,那草原、那小花、那溪流皆有实出。读罢此书,身临其境,便似在燕北活过一般。” 宋琪道:“不瞒阁下,在下确在燕北活过……活过三十年。” 赵光义闻言微惊:“先生乃……燕北人?” 宋琪点点头道:“蓟州人士。说来羞人,在下于辽会同四年中过进士及第。而后入当今辽帝潜邸侍读些许年,后从赵延寿南下灭晋。再其后,从其子赵元辅赵太师降汉,历汉、周、宋三朝。至今整整二十年为赵太师幕臣,从太师南征北战。曾因辨冤狱,得周世宗授朝散大夫。” 赵光义颔首点头,这宋琪的履历,倒还真有些不一般来。他又殷切问道:“即为赵太师之幕臣,怎又做起话本来?” 宋琪“呵呵”一笑道:“清贫啊,在下读了四十余年圣贤书,进士也及第了,王驾也伴啦,奈何争不过命运。穷潦五十载,临了,靠着做话本,得几个酒钱消遣。” 赵光义闻言唏嘘,“进士科”自来被称为“宰相科”,便是因有科举以来,历来宰相多自其中出,似赵普那般不读书而拜相的是极少数。 他凭着“进士及第”这四个字,就该飞黄腾达了,何况,还曾为当今辽帝潜邸之臣。若非此造化弄人,他早该为辽相,如今却沦落到宋国来写话本换酒钱,真是可叹,可叹。 转又怨起赵赞,手里握着这般良才,却不举荐给朝廷,竟压在自家幕府达二十年之久。 几人又闲叙几巡,又聊了些燕北边事、燕北风土,宋琪倒是畅所欲言,见解深奇,引得赵光义连连称是。这一席畅谈至三更天,直到夜深风寒了,才使舟归去。 赵光义自是连夜入宫回禀,言还低估了宋琪此人。其人不仅通晓南北,还谙熟燕北兵事、地理,又曾侍读当今辽帝,着实是个宝。 赵匡胤闻报深以为然,说道:“眼下着手江南,于燕北不动为上。宋琪自是要留着,然现下暂且用不上。” 赵光义当即荐道:“臣弟治下,开封府推官有缺。宋琪曾因辨冤狱有功,得周世宗授散朝大夫,倒恰合此推官之缺。” 赵匡胤点点头,道:“可矣。” 这开封府推官也不错,就在开封府,旦有事,夕可询;位不高,不招瞩。 未得两日,宋琪自韩德让酒肆喝了些小酒出来,提着小酒归家。摸出钥匙开门,却见那门本是开着的。他惊了一下,提了根棍子蹑进去欲逮那贼人,却闻声: “家中无贼。” 闻着声,宋琪当下便醒了酒,抬眼细看,那人正是赵赞。他穿着戎衣、皮弁,腰间束着蹀躞,登着乌皮靴,领着四名青年护卫一字排开。 宋琪忙是放下棍子,躬身揖道:“将军!” 赵赞闻言“哈哈”一笑,道:“当不得如此大礼了!”转又沉下语气酸道:“俶宝现下出仕,我等同朝为官,岂敢当啊?” 宋琪躬着身道:“得将军关照二十载,在下铭恩于心。” “关照?关照?”赵赞压着怒气,道:“俶宝啊俶宝,尔欲出府,与我说来便是,咱二十年之交情,某能不放尔高飞么?何必背着我来折腾?!我晓得,我晓得尔怨我这二十年来压着汝,不肯叫尔出头。可尔……可曾想过,咱自燕北来,是外臣、终是个外臣啊!若有朝一日,这朗朗晴天变了,那死的亦是我赵某,不会是你!” 宋琪闻言,也是躬身噙泪道:“可小的宁得一死,亦不愿再蹉跎岁月。” 赵赞闻言一愕,宋琪畏缩着,举出五根手指道:“小的今年五十啦,五十啦!二十四岁进士及第,活到五十还是幕臣的,前所未有啊!前所未有!小的亦是读得圣贤书,亦是有抱负,亦是有志气的!小的亦愿轰轰烈烈一回,哪怕是烧做了灰飞。好歹……炫目过,好歹……与人眼前见过……在过……” 宋琪说着,落泪跪下道:“请元辅公……成全!” 赵赞闻言忍泪,将那一面官符与文书扔下,挥袖即去。那官符正落在宋琪膝下,静静地躺着。 过了好一刻,宋琪才将其拾起,掸了掸灰,收好。 官凭下了,这二十年的情义也就断了。他并不晓得,这二十年,赵赞究竟是为护他这老乡,还是唯恐自己的价值被他分了去。 人心总是难以揣度,罢了罢,睡了罢。 可这一夜,无眠。 第62章 燕云烂账各无奈(1) “鸟语千柳新,花开百蜂忙;香使赠香去,天下共此香。”应着景,韩德让也不免作了两句打油诗来。 三月暮春,四月维夏,百花中至为娇者,自是那国色天香的牡丹。 因开封牡丹不及洛阳牡丹花好,自花期将始,那洛阳的牡丹全喂着土送了过来。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富商豪绅,总要买了些来妆点妆点。一时间,那走街串巷的尽卖着花儿,将整个汴梁城都熏做花香。 赶着时髦,韩德让也令王弥生拨些买花钱给小的们,将三处门店好好妆点妆点,尽雅致起来。他这里刚拨了钱出去,外间就送来一盆绿香球。 王弥生乐道:“绿牡丹,这可是稀罕物,何个贵人赠的?” “可不是贵人。” 宋琪说着,笑吟吟地进来茶坊,指使小厮将那绿牡丹搁到个醒目的位置去。绿牡丹极其难得,有了此花坐镇,好些雅士免不得要来赏赏花、吃吃茶,这闻道馆的生意总要好几天来。 王弥生好奇道:“此稀罕物,打何处得来?” 宋琪淡然道:“晋王赏的。” 韩德让笑道:“晋王与先生倒是亲近。” 宋琪有些无奈道:“还成,便是晋王此人有些……”他说了半句,倒又不好说,便将余下那半句给吞了回去。 倒是韩德让浅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宋琪倒也点点头,乐道:“管的呢,宋某不过一推官罢了。”转又说道:“我闻致尧将走?” 韩德让点点头,宋琪再劝道:“当真不留?” 韩德让玩笑道:“掐指一算,我那媳妇年及豆蔻,若再耽搁怕是要被别人娶了去。” 宋琪道:“只可惜蛮夷误致尧之才。” 韩德让道:“皆言北地如何不好,怎就不能在我辈手中成了个好?我想要的功业,并非锦上添花。” 宋琪叹道:“致尧雄心,实非我辈能比。” 韩德让苦笑道:“非是雄心,如今家在那处,已传四世,如何能弃?只能捯饬捯饬,将就着罢。” 几人闲聊了几句,因着开封府衙门里还有案子要审理,宋琪倒也没多坐片刻,便告了辞。自打出仕为官以来,终日繁劳于案牍,往来倒少了许多。每有相会,不过匆匆三两刻。 这厢宋琪刚走,后头赵匡胤倒瞧着他背影出奇。 他此次微服出来闲逛,本是想见见这汴京中花海景象,也蹭蹭春日赠花的余香,再探探百姓近来日子过得如何。可不曾想,见着了宋琪给一个商户赠了绿牡丹。 那绿牡丹稀有至极,乃是洛阳贡来的。他是武夫出身,对这般风雅之事并无过多追求,便将此花赠了三弟赵光义,赵光义想笼络宋琪,又将此花赠了宋琪。 本以为宋琪就该感恩戴德,好生侍奉着了。不想,这还没半日功夫,又给赠到这茶坊里来。 赵匡胤抬头观了那茶坊一眼,疑道:“闻道馆茶坊。”他念着,颇有些熟悉。 张德均忙解道:“此便是唱那《侠客行》之茶坊。去年八月,官家来吃过茶,还赞过此东家仗义。” 经张德均这一提醒,赵匡胤倒是将那旧事全盘想了起来,他点点头,道:“此东家是个趣人,查查底去。” 张德均退去吩咐,赵匡胤却是两步跨进了茶坊。 半年前,他乘兴召见这位义士,却被婉拒。回宫后,各种军政、庶政压身,早将此事此人给遗忘了。今日凑巧又来了此处,思起前事,倒更是添了些兴趣。 他迈步进茶坊,那一盆清新雅洁的绿牡丹,果是被奉在了最醒目之处。 赵匡胤看了看,先赞道:“此花奇雅,倒是稀罕,东家来之不易罢。” 韩德让倒也没看来人,自得意道:“幸得佳友所赠。”说着,这才转了身过来。 见此来人,虽着锦袍锦带、玉组佩、方顶乌纱幞头,但其体格壮硕孔武,立则稳如磐石,行则步履生风,必是武中行家。又见其面黑,似是常年于日下奔走而成;一双刀眉上扬,一对凤目炯炯,中气十足。 此人,定是个将军。 见韩德让看愣了神,赵匡胤慈笑道:“怎的,某面目凶黑,是吓着东家了?” 韩德让回了神,忙是笑道:“瞧客官说的,茶坊里迎来送往,皆是些白面文弱之书生,何曾见过客官这般血气刚强之武将。” 赵匡胤道:“这茶坊里,不叫武人落座么?” 韩德让又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文士好闲,是以常会于茶坊。说来,在下自幼崇武,最是钦慕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只可惜呀,自幼身子弱,只能开间茶坊,听听那侠客故事而已。” 赵匡胤“呵呵”一笑,他上次来时,可听掌柜说,这东家亦是自匪窝救出了娘子,数百里护送,还成就了姻缘。这会儿,竟成了“自幼身子弱”。 我且当你个奸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 赵匡胤暗思着,也附声说道:“东家亦爱此《侠客行》?可巧,某亦挚爱此诗,‘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今难得知音,东家可与我同饮清茗,赏此稀花,作诗论道?” 韩德让也喜道:“甚好。”言毕,对王弥生吩咐道:“王掌柜,这位客官茶点之外,再送壶顾渚紫笋来。” 转又对赵匡胤笑道:“客官喝好,在下先招呼生意。客官要听哪样曲,只管点,不算钱,就算伶几个练着。” 韩德让笑说着,正是告退要走,赵匡胤忽地问道:“东家这门店,一日之利约多少?” 韩德让、王弥生闻言一愣。 少时,王弥生回道:“近日冷清,约二三十贯钱罢。” 赵匡胤道:“某出三十贯,东家可闲这一日来陪某。” 话音刚落,几位训练有素的青年武士将茶坊门给闭了,把守门口不使旁人进出,霸道得一点商量都不给。 见赵匡胤领着张德均往雅房去了,王弥生赶紧来韩德让身侧小声问道:“你又招惹到哪方神佛了?” “不晓得啊。”韩德让也是一脸懵。 半年前,他虽然知晓茶坊里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后来也晓得了,那正是大宋赵官家本人。可彼时,王弥生怕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就叫他躲着出去,他并未见到大宋皇帝相貌。 而王弥生虽得近前伺候,碍于大礼,加之自己很是心虚,自始至终垂着头,没敢拿正眼瞧过那赵官家一眼。由此,如今倒认不得来人。 第63章 燕云烂账各无奈(2) 赵匡胤还选着初来落座的那间雅房,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朝向,一样的摆设。只是应着春景,多了些鲜花妆点。 赵匡胤顺手摘下一朵小花,搁在鼻前细细嗅了一下。 少时,韩德让领着王弥生,端着茶具、茶与圆欢喜、黄精果饼茹、酥琼叶、土芝丹进来。连带着那盆绿牡丹也端了进来,一一摆好。 韩德让倒也亲自为其点茶。 赵匡胤嗅着气味道:“此茶不似顾渚紫笋。” 韩德让陪笑道:“客官豪掷千金包下蔽店,自当上好的来,否则可成奸商了。此乃北苑先春,属贡茶。” 两人推杯换盏,赵匡胤又问道:“某听东家口音,并非开封人士,东家自何处而来?” 韩德让答道:“江南润州。” “江南人生得纤巧,倒少有东家这般高挑白净之人。”赵匡胤说着,又叹道:“听闻那处紫醉金迷,繁华至极。放着繁华不要,怎思及来汴京了?” 韩德让回道:“江南之好乃虚好,归大宋指日可待也。既如此,吾且先归,还落个忠义顺民不是?” 赵匡胤笑道:“东家倒是远见。” 韩德让亦笑道:“若不识货之优劣,何敢言商?” 两人正谈着话,一名护卫飞奔上楼,将一纸书交予赵匡胤。 他打开那纸封一看,只见其中写着: 韩季,男,原籍江南润州,于乾德二年春正月携白银三千两来投,时年二十三岁;作保人,久隆织造坊任心千;关系,甥舅。前,于江南润州贩丝茶;来后,资作酒楼一间,名:花间楼;址:光化坊汴河岸右九号。又茶坊一间,名:闻道馆;址:朱雀外街下十五号。又书坊一间,名:碧秀斋;址:新昌坊书坊街下四号…… 赵匡胤看罢,面上虽无一丝波澜,心下却思着,那碧秀斋《燕北秘事记》竟是此人手笔。宋琪的话本写得再好,没人捧,也掀不起波澜来。能将区区话本炒得如此红火,炒到朱紫权贵中,炒到皇宫大内去。以奇闻名,以名换利,此人手段不俗,当得用。 眼见赵匡胤思虑定神,韩德让也不好打搅,只是将茶点上。 片刻,待他回了神,将信笺封上,韩德让这才笑问道:“客官可是军务繁忙?” 赵匡胤挑眉笑道:“东家怎知某乃军中之士?” 韩德让道:“我观客官,虎躯健步,行动如风,必乃武中行家;又貌黑手白,必常于日下行走;身侧又有矫健儿护卫,至少三品上将军。” 虽是猜错了去,但这细致的心思不假。赵匡胤姑且应道:“东家好眼力,某正曹国华是也。” 曹国华? 韩德让一听,这倒是肃然起敬了。 曹国华,讳彬。 风闻中,乾德二年冬,征蜀国峡中郡县皆被攻下,诸将欲以屠城逞杀欲,唯有曹彬收敛约束部下,所到各地感悦听命。平定两川后,王全斌等人昼夜宴饮,纵部下掠夺百姓,诸将更是多取女子玉帛淫乐。唯独曹彬约束部下,不夺一物,不取一女,行囊中唯书与衣而已。其人仁义厚德、清廉克己,是不多得的良将品行。 见眼前之人如此,韩德让添着敬佩,一时高兴,敬了一盏。赵匡胤亦不动声色笑纳去,他谎称曹彬,亦因这军中唯其高洁有度。 可待兴致过去,韩德让一时清醒,倒又觉着有些不对来。曹国华既是个仁义厚德、清廉克己之辈,于他这小小茶坊里,怎耍起了霸道? 他打心里疑着,脸面上却不做显。可瞧着这假曹彬倒是越发的眼熟了,那眉眼鼻倒与晋王赵光义八分相类。 他心底一惊,可又是那大宋官家私访来了?然此时,怎也走不脱了呀。 而眼见韩德让面色平淡,似乎对此身份无疑,赵匡胤又试道:“曹某与东家一见如故,倒不瞒尔,近来吾着实忧虑,却不知何以解忧。路过时,见这店名头好,特来闻道。” 韩德让按下惊疑,转出笑脸道:“附和那些个书生罢了。” 赵匡胤亦是笑笑道:“皆是那契丹给闹的。” 一听说起了契丹,韩德让也上了心,却故作淡然问道:“朝野皆传,官家现下用兵西南,怎又往契丹用兵去了?” 赵匡胤苦笑道:“尔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朝廷用兵西南,那契丹岂能老实了去?还不趁机摄我之后,扰我部署。他来扰,我还击,然契丹马优,我军马劣,那是胜了追不上,败了逃不脱,恼人得很。” 听闻燕北还算安平,韩德让倒放下心,前日书斋为衙门刊印邸报时,确有见到“辽将高勋攻益津关,我军大败”的文书。 韩德让陪笑道:“小的不知兵事,帮不上将军,旦听将军唠叨唠叨,消遣个烦闷。” “要说来,或帮得上。” “哦?” 赵匡胤说道:“自燕云割去,河西定难军横绝西域通道,中原缺良马,若能自燕北、河西、乃至西域购得良马来,哪怕仅万匹,改善中原马种。如汉武时建一支骁骑,我军不至如此窝囊。” 韩德让婉拒:“燕北、西北皆禁弓马交易,西域又隔绝,不好购。” “东家能将一本《燕北秘事记》炒到如此地步,何不能倒腾些战马来?” 韩德让闻言一惊,暗思:“他怎知我?可是背地里调查过?可是晓我身份了?当是不知吧?若晓得了,该是命人扣押才是。或是,拿不准,来试我?” 他心思百转千回,思过一阵,沉气问道:“将军欲购马几许?” “多多益善。”赵匡胤说着,又问道:“东家可有门路?” “门路且不说,小的给将军算笔帐。”韩德让边说,边算道:“马市挽乘歹马六贯,好马八贯;用以骑乘之马,二十贯至三十贯不等,战马无上限,低百贯做起。再鞍络,既战则不敢劣,做二十贯起,人马具甲二百贯起。尚不算弓箭、长枪、刀盾。即养一骑,至低三百二十贯钱。欲成军,少不得万骑,即三百二十万贯。三百二十万贯,够买西北三十二年安宁了。” “尔是叫我大宋献岁币于寇不成?”赵匡胤含怒挑眉道。 见人怒气,韩德让垂首道:“小的只是一介商贾,只晓得和气生财。” “国疆不齐,焉与寇和?!”赵匡胤怒而拂袖,本以为奇人有所建树,不想,到底只是一介商贾。 见客人怒去,韩德让于其身后,说道:“去年,仅传言官家欲北伐,府中逃亡者过万。自唐末连年征战,人厌兵事,战不得其力。况,北伐不同南征,南国皆弱,而契丹军强,无三五万骑,不得七八载光阴,何见分晓?” 赵匡胤于梯下回望韩德让一眼,每年十万缗较之每年军费而言,确实只能当个零用。于商贾而言以小资买‘平安’自然划算,可我乃堂堂中土皇朝,焉能受北虏要挟?行此般苟且之事? 赵匡胤远远望着,沉声道:“我中土皇朝,便算是买,亦当赎买幽燕之地,做平等交易。而非行岁贡之耻!” 言毕,拂风而去。他那“封桩库”要么赎买幽燕,要么募天下勇士攻取燕云,绝无可能做纳币之用!绝无可能! 韩德让依栏而处,遥望着那敦实的背影,心中颇为杂陈。 说来,这‘和气生财’之事,中原倒也不是没做过。周太祖郭威得国时,遣人聘契丹,欲送岁币十万缗与契丹交好,使契丹弃刘汉。 然契丹虑郭威取刘汉以后,以晋阳做跳板攻燕云,是以婉拒岁币,仍以扶持刘汉为国策。 对赵宋官家而言,这条路便是想行,恐怕亦行不通。 第64章 燕云烂账各无奈(3) 燕云之结症在于,长城南北,两方世界。其南雨水充沛,以农耕为生存之基;其北雨水少,寒冬长,不利耕种,只得以畜牧为生存之基。 农区,自立春建寅,最晚惊蛰,长城以南便全面进入春耕大忙,移栽果树、培育桑蚕,耕种小麦、粟、黍、粳稻、时令蔬菜。至戌月入秋,春种秋收,秋种春收。到亥月,制酒与肉干,为过冬准备。从亥月到来年卯月,食秋收存粮,周而复始。 牧区,辰月中方始有草长,巳月才绿满大地,至酉月便枯黄,戌月入冬霜寒降。从戌到来年巳月,算来足有七月不能生产,牲畜无食,人亦缺粮。若遭一次凛冬,牲畜尽死,不但其后一整年无食,无幼畜畜牧,之后数年皆不得活。牧区无食,便只得南下劫掠农区,安时则南下贸易。 而自秦始皇将长城连成一体,抵御北境游牧起,中原对北境还掌握了有效的经济物资封锁。 北境苦寒,许多生存物资皆不能自产,需与南地贸易获取。无长城之时,草原可凭借骑兵优势,高卖低买。然自有长城阻断骑兵之后,草原对中原占不着优势,这买卖便扭转了,由中原高卖低买。 毕竟,中原没马只是军力不足,但不影响生存。而草原缺乏精盐、茶、布,那是真要命的。这便是农牧冲突之根本所在,这是基于生存之无解的冲突。 及至石敬瑭将燕云割给契丹,契丹便拥有了一片适宜耕种的农区及大批精通各种工造的匠作。依托燕云农区,草原才有了较稳定的粮食来源,灾年可向牧区输送粮草救急。 至此,契丹不必劫掠,也可以活下去。而依托燕云汉人工匠,草原亦可自提取食用精盐,可种桑织布,可烧土造瓷,契丹本就以冶铁起家,是以除茶以外,皆可自产。 于军事而言,长城更有极其强大的作用。中原弱,则退守长城,少量边军则可完成全线防御,烽火预警系统,可使消息传递比马更快。 而中原强,则依托长城为大后方向草原前攻,如汉、唐时。是以,自契丹得了长城便从根本上与匈奴、突厥不同了,如今的契丹早不是游牧部族了,而是一个囊括了农、牧的中央集权帝国。 亦由此,燕云于契丹而言无异于命门,于中原而言又是国之门户。 但于法理上,契丹取燕云,非是武力侵占,而是石敬瑭卖给契丹。契丹交了钱(灭后唐),石敬瑭交了地(割燕云),在契丹看来,这本就是一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正当买卖,是“买”来的。 岂有祖父卖了田,钱货已清,而后孙子当家自觉不妥,不认交易契据,屡次发难夺取之理?我正当买地,你若认为此地买卖有误,理当找卖地的石敬瑭理论。 若说法统继承,契丹属大唐安北都护府-松漠都督府,亦是大唐藩镇。自战国起,便有了辽东郡。凭何你中原藩镇能继承法统;江南藩镇能继承法统;而我松漠藩镇不能继承法统? 如此,这燕云便成了一笔彻头彻尾的烂账。 且石敬瑭卖燕云时,也是无奈得很。彼时,李从珂对石敬瑭猜忌益深,刀几乎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且当时赵德钧已经遣使入契丹,欲割地,求立为帝。只是赵德钧没想到,石敬瑭可以无下限到认辽太宗为父。认父之事,他赵德钧实在是做不出来。 最终,石敬瑭做了晋太祖,而赵德钧降辽为臣。于世事洪流中,人力何其微。 之后无论晋、汉、周皆有偏安之思,是故皆以岁币媚契丹。唯周世宗郭荣有定天下之心,生北收燕云之意,赵匡胤亦承袭其志。 韩德让挑灯读着宋廷西北路邸报,不禁忧思,如今赵官家用兵诸南,待南地统合,必定国势大增。届时势必要与契丹算一算这笔燕北烂账,彼时契丹所面临的将是一个强大的大宋皇朝。而在耶律璟治下摇摇欲坠的契丹能抵抗得住吗? 国战,打的是人口、马匹、钱粮、辎重、纵深、民心,是综合国力。眼下的契丹除了马匹尚有优势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赵匡胤亦于灯下看着晋阳携契丹出兵袭扰西北的奏报,愁眉怅然。 都怨那石敬瑭卖了燕云,以致外失长城,内失良马。大汉、大唐对草原的压制,源自于战术上骑兵对骑兵,而战略上中原的综合国力比草原强太多。自契丹手握燕云之后,草原国力不可同日而语。 那该死的石敬瑭啊,他倒是死了清净,却留下这般个烂摊子给后人。 赵匡胤沉沉地叹了口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未来之事亦要早做筹谋。他思起白日里那闻道馆东家之言,纳币虽决然不可,然主动友睦契丹,麻痹契丹,使契丹中立未必不可行。 次日,大朝议政之后,赵匡胤又留下赵普、赵光义。 他更了常服自殿后出来,步履生风,不等两人拜,便吩咐道:“赐坐。” 见两人端正坐下,他开口道:“近来河东勾结契丹,趁我朝南征,西北面兵力空虚,屡次摄后。朕召尔等,是议如何应对西北面事。” 赵光义当先道:“晋阳弹丸之地,不过逞契丹之凶罢。臣弟近日与宋俶宝谈,知契丹国中,因当初应天太后易储,动摇国本,致诸王竟相称帝,内乱不止。臣弟以为,可遣人往契丹挑唆藩王作乱,契丹便无暇顾及晋阳,晋阳不敢独挡,无契丹助长其势,其只得龟缩。” 赵匡胤颌首道:“嗯,此计借力打力。” 赵普却补充道:“臣以为此计虽然可行,但未为周全。” “何以?”赵匡胤问。 赵普对道:“据历来契丹谍报所知,前些年契丹虽屡有逆事,然契丹国主大肆捕杀之下,契丹宗室被诛者众。太平王被逐其西北戍边,卫王则诚服,此二王如今兵力几许?敢反否?皆未知也。此计可用,然耗时不少,可为次用。” 赵匡胤思虑道:“若此计为次,当以何计为主?” 赵普思道:“臣以为,可以‘伐交’为主。” “如何‘伐交’”赵匡胤又问。 赵普答道:“契丹十数年不治,国中必定穷苦,若我朝以钱帛贿契丹,教唆契丹孤立河东。河东断不敢独自冲撞我大宋,北境既安,我朝南下收拾江山。待整顿,再挥师北上取太原。彼时,我与契丹交好,河东已孤立,契丹贪财必不好救。拿下太原之后,再以此为据点,西北并进,拿下燕云。” 赵匡胤为难道:“吾闻太原侍契丹如侍父,无不周到,我等如何才可使契丹弃太原不顾?” 据说,刘承钧奉表契丹时,自称男。而辽帝答诏,则呼其为儿。称臣、称父,便是打死了他,亦做不出来。 赵光义进言道:“臣弟以为,厚利足以,不必卑微。契丹如今国穷,相较太原予其区区岁币,我大宋不妨与之互市。如此,其所利不止十倍,而我宋亦可借互市购进马种。且长久之后,契丹必依赖我朝货物商市。” 赵匡胤微微颌首,赵普、赵光义所言,正合他昨夜所思长远之计。 他当即吩咐赵普道:“卿可令翰林院制国书,再选行事得体、通晓南北之人,率使团携国书、厚礼往契丹修好,洽谈互市。” “臣领旨。”赵普领命。 赵匡胤又吩咐赵光义道:“尔可择长袖善舞之人,备些厚礼往契丹寻二王,挑唆他等谋逆。契丹国中纷乱越多,便越顾不得袭扰我朝。” 赵光义恭敬道:“陛下英明,如此双管齐下,我朝困局定能解。” 第65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1) 月余,契丹国中便接到宋使携来的修好国书与锦帛、瓷器等厚礼。宋为修好,将数年前北伐幽州之事,全推诿于郭荣决策失误,得罪友邦。除此之外概不提燕云等敏感话题,只愿互市以易有无。 而契丹国中,耶律璟近些年愈不理事,一班宰执大臣商议后,一致认为河东岁币,确远不及与宋国互市之厚利。若能与宋交好互市,亦是一笔不菲的财政收入,于国于民皆是大善。 辽廷当即回以国书,同意互市,并谴辽使随宋使至宋国往来修好。此辽灭晋后,二十年来,中原与契丹首建邦交。 辽宋建交的邸报传开,各界反应不一,街头巷尾皆是议论纷纷。 二十年前,契丹施虐汴京历历在目,如今却建交了,汴京百姓自然因旧仇而愤慨;书生则抨击朝廷放弃燕云,属实窝囊;然边境军民则因解除兵压而相庆;商贾更是兴高采烈为即来之大宗贸易准备货物。 看,这世间的悲喜,从来便不相通。 而深谙燕云死结的韩德让自是知晓,所谓建交,不过是宋廷暂时为稳住西北局势,所做的权宜之计而已。 “听闻,辽国复遣使团来宋。汝归辽,不妨与辽使同行。”王弥生说着。 韩德让仰望着天悬星河,未曾答话,总觉那天上星河似着何物? 思了半刻,方瞧着,那似大唐。 是分崩离析后的大唐,散做了满天星辰。这一散,散了六十年,散了整整一个甲子。 大唐究竟是何种模样呢? 他生得太晚,仅于书中见过。 书曰:其疆东起高句丽,西临雷翥海,北至北海,南至安南,幅员辽阔,万国来朝,普天之下,莫敢不尊。其文有,王维、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柳宗元等;他们绣口一吐,即是锦绣盛唐。其武有李靖、李积、苏定方、王忠嗣、高仙芝等;他们横刀一出,即使四夷威服。 良久,韩德让才喃喃说道:“我想去长安。” 王弥生闻言一愣:“尔去长安做甚?如今两国邦交,双边开放,回契丹走水路,直通幽蓟……” “吾欲往长安,见我梦中大唐。”韩德让莞尔笑道,中原来都来了,不见一次长安便回去,岂不白来? 王弥生自知拗不过他,便也不再多劝,反正劝不动,不妨多为他准备些细软,将那一路安排妥当。 眼见计划中的归期越来越近,王弥生已为韩德让备好了车马行李,其中一辆马车满载这些年在江南与开封收集的书籍。又主动帮任心千运绢帛往长安商贸,开了商行过所。又聘来一队脚夫,护卫韩德让与货物西行安全。 又是一年端阳,外间汴河如往年般千帆争流,喧嚣非常。 而闻道馆茶坊今年却闭了门户,不做今日生意。韩德让在雅间摆上一桌酒席,仅邀了宋琪、鄢如初、王弥生、乔以善及其子吃最后一次团圆宴,这是他来开封的第三个年头。算来他离家已八年,彼时,他还是十八少年郎,如今已二十有六了,时光荏苒。 “今日,就着端阳节,吃个团圆饭。”韩德让笑着说道,又为几人一一点上酒。 大家同饮一杯后,韩德让又说道:“此些年,多谢诸位悉心照扶。” “我要谢致尧才对,若非致尧,我夫妇二人早埋尸契丹矣。”王弥生说着,与乔以善同敬了韩德让一杯。 宋琪也端起酒杯谢道:“若无致尧小友,老夫仍是一介幕臣。此杯,敬致尧。” 几人喜中带着惆怅饮尽,皆知这团圆宴实则是分别宴。这一别,此生恐无再见之期。 眼见着几人皆带着惆怅不舍,韩德让又笑道:“我此去,无有归期,此间酒楼、茶坊、书斋,皆过契于无且。往后要烦劳俶宝先生,照拂无且一家了。” “自当尽力。”宋琪应道。 语毕,再无人出声,皆不知说甚好。一世离别之言,谁又说得出口呢? 这一宴精致繁盛,却令人食之无味。尤其鄢如初,几次欲言又止,终落得一言不发。 几人欢宴至夜,送走宋琪后,正欲打烊回家歇息。 鄢如初这才鼓起勇气说道:“无且、善儿可否先回,我有事与韩郎说。” 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弥生与乔以善识趣地领着孩子离去。 “有甚话不能回家说?”韩德让问道,鄢如初怅然若失的表情已经在告诉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待茶坊只剩了他二人,鄢如初才回室内,捧出一只漆盒递在韩德让面前。 他先看看她,才打开漆盒,里面是一柄夹金银丝缂丝团扇,扇面上缂着双飞燕衔石榴花,扇下还压着一物。韩德让将那物取出来,展开,是一面锦绣衾面。 “这是……”韩德让不解。 鄢如初浅笑道:“妾亲手绣的百子锦衾面,赠为韩郎与萧娘新婚之用,祝韩郎萧娘……新婚大喜、百子千孙、百年好合……” “鄢娘,尔这是……为何?”韩德让打断鄢如初的祝词,凝眉不解。 “韩郎,妾……不能随君同归契丹。”鄢如初忍着泪眼望着他,戚戚着说:“妾思虑许久,君此番归家,首要之事,便是完婚,妾……妾不知……该如何自处。” 韩德让劝慰道:“不是说好,回去我纳尔为小妇,我会护着你……” “不不不……”鄢如初摇着头,打断韩德让的话,她含泪沉声道:“萧娘乃后族女子,是大辽皇帝外甥女,是韩家拼了命高攀而来。我不想……不想成为君之累赘,君可明白?” “鄢娘,尔忧思太重……”韩德让说着,靠近一步,握起她的手:“凡事有我,尔不必思虑这些。” 鄢如初仍是微微摇头。萧燕燕乃是后族贵女,下嫁韩家本就屈尊,若未婚夫归去完婚,却带个妾室回家。流言蜚语之下令其失了颜面,难保不盛怒退婚。他归去,必是要从军从政的,万一因这些事败坏了名声…… 这些年,韩郎待我已是足够好,我不能再贪心更多,毁他前程。鄢如初思着,笑着哽泪道:“北地苦寒,妾这身子骨,回去恐挨不过两三年。再者,过去之事,如刮骨钢刀,妾不愿……不愿……” 韩德让闻言,缓缓松开她的手,分外怅然。自打当年躲耶律喜隐落了病根,这些年来,鄢娘都是靠着药罐子撑过来的,还常随他辗转奔波,担心受怕。 “抱歉,怨我自私,未曾顾及你。”韩德让说着,有些失神着离去。他此刻思绪紊乱,理不出个头绪。 七年,七年的朝夕相伴…… 鄢如初忍着,待他离去后,这才瘫软着坐了下来。伴着呜咽声,泪珠儿断线般滚落,每一滴都串联着昔日种种。 爱,是自私,是占有,是容不下其他的。她懦弱,她不敢去面对他有一位嫡夫人的事实。她只想躲起来,将那些只属于他们的时光珍藏。 第66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2) 鄢如初之别,虽叫韩德让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但为人素来理性的他,亦觉鄢娘的选择并无失当,北地苦寒确不利养病,还有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往。 既如此,那便……放手罢。 他思了一夜未眠,这一路行来,一人变五人,五人变四人,四人又变五人,五人又变做一人。 真是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归。 次日一早,天尚未大亮,他将给鄢如初的留书轻轻放在门口,用一枚玉牌压着,便带着些遗憾上路了。 鄢如初虽也是一夜未眠,但却装作未醒。她听着门外他离去的动静,并不敢出门相送,只怕多看一眼,便不舍了。 而王弥生不放心,执意一路相送到长安。为免路途被检查出书籍违禁走私,他们还将书杂在绢帛之中。 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韩德让挑帘眺望住了三年的小院,万般滋味汇在心头缠绵缱倦。或许,世家公子韩德让与商贾韩季本就不是一个人吧。 “既不舍,何不再劝劝?鄢娘有情,你再劝劝,她必心软。”王弥生劝道。 韩德让却是放下帘子,浅叹道:“鄢娘生性柔弱,似飞蓬随风。我送其归见父母,遭受那般对待,亦不敢自有主张。如今晓得顾自体己,我当为其欣慰。” “可惜。”王弥生叹道。 “聚散离别,人之常情。”韩德让带着些哽咽,交代道:“无且,事出突然,先前安排不尽周详。今我欲将茶坊留予鄢娘,谢她七年相伴之恩。再请尔为其准备一份丰厚嫁妆,若其再遇良人……尔与善儿多帮衬着些。” 王弥生应道:“致尧放心,待长安归来,我即刻去办,断不会使鄢娘委屈。” “多谢。” 得到应诺,韩德让自靠在车厢,闭眼休息。他要好好整理思绪,不可使自己沉缅下去。然七年感情,不长不短,戒断难止,总有些往昔记忆不得平复,屡屡浮来生情。 而小院内,知韩德让一行已然走远,鄢如初才敢开门出来,拾起书信与玉牌。她将此两件,紧紧贴在心口,泪珠儿不禁滚落。割爱之痛尤胜剜心,自今日始,鄢娘便随着韩季郎,往生了。 从汴梁到长安,王弥生安排有水路走水路,水路不达时再转路陆。是以马车到了码头,便由脚夫将混装了书籍的绢帛箱子抬上贾舟。这一路若顺风,七八日便能到长安。 韩德让、王弥生在船老大的引导下往舱内落脚。只见这舟上水手脚夫十二人,货物却不多,仅有他们一家的绢帛。 王弥生瞧之生忧道:“船老大,这般时辰了,才装这点商货,何时方可启航?我家商货可等不得太久。” 船老大笑道:“不等,这就启航了。” 王弥生又疑道:“啊?这点商货便启航,岂不是亏死?” 船老大笑而不语,韩德让瞥目一见,也是微微一笑。 唯有王弥生总觉何处不妥,转到韩德让身边,小声嘀咕道:“这商舟开价本就比市上低两成,我本以为乃薄利争市。如今见舱内,货不及十之一二,甚为反常,恐为河盗。不如下船,另择商舟。” 王弥生刚话完,闻得船老大一声号子:“东风!扬帆!” 王弥生正欲出言制止,韩德让伸手拦住他道:“无碍,我自有计较,不必担心。” 见韩德让胸有成竹,王弥生这心才放下些。 待大帆扬起,铁锚收归,船老大打着舵,贾舟借着风势逆着黄河而上。 于此同时,鄢如初只身撑着伞来到城外一处寺院。小桥流水,几亩薄田,往来寂静无声,唯有流水潺潺。田中仅有数坤道耕作,十数蒙童于阡陌间嬉戏玩闹。 此处正是“若水观”,观口一颗老槐树枝繁叶茂。 据传,一次老子骑着青牛访贤问道,累了,便将青牛栓在老槐树下休憩,偶有感悟,脱口而出“上善若水,水善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恰此时,一位老将军从征归来,正闻此言,遂下马请教。而后,顿悟人生,卸甲建庙。 此观不大,便连供奉的神像亦不及其它寺庙辉煌,瞧来朴素,甚至有些清贫。 “因此世道苦,是故我寺主奉三清与太乙救苦天尊,所养乃战乱遗孤蒙童。”主持坤道领着鄢如初进寺门,淡然谈道:“我寺不爱结交贵人,自无甚供奉,口粮需自耕自种,布衣需自织自裁,还需多劳作以养遗孤。贫道观娘子钗裙,不似穷苦人家,如此出家,可要慎思。” 鄢如初说道:“我已三思,愿以余生奉青灯。” 主持转头看着她,眉目慈笑:“娘子,吾观汝一路行来蹙眉忧愁,当是心事重重。女儿家嘛,所谓心事不过受男欢女爱之困。娘子若受一时之困,不必出家逃世。庙观乃放下我执、修求真我之地,非避世之所。” 鄢如初浅淡道:“谢主持良言相赠,然吾心意已决,非为避世。我心所愿,一为恩人供延生位,以余生为恩人夫妇奉神祈福;二愿以绵薄之力颐养战乱遗孤。余曾于战乱中为恶匪所虏,是恩人救我于苦难,如今余欲将此善传承。” “乱世中,皆是苦命人啊。”主持叹道:“然吾观娘子血虚柔弱,当是常抱病于身,咱庙中苦耕……怕是吃不消。” 鄢如初道:“余体弱,耕织确勉强,然吾自幼习诗书音律,家父曾为教正,或可教授庙中蒙童习诗书。” 闻此言,主持喜色道:“庙中正欲为蒙童聘师授课,正备贽敬。娘子若能教授,如此,大善。” 及至正殿,鄢如初随主持拜过太乙救苦天尊后,便脱去钗裙,更上坤道袍服,主持授道号“怀真”。未两日,又为韩郎萧娘供上延生位,祈他们平安长寿、子孙繁茂。 至此,世上再无鄢娘如初,唯有女冠鄢怀真为战乱遗孤教授蒙课。继鄢父教正之业,承韩郎救苦之心。 第67章 长安故梦今何在(1) 船老大领着韩德让、王弥生二人至睡舱中安置。因船上货物少,这睡舱内倒甚为宽舒,两张卧榻虽局促了些,然铺得很是柔软。还置有一张小案几张小凳,笔墨纸砚、酒茶饮食亦是齐备。 王弥生见之更是起疑,这贾舟做得倒似游舸画舫。 “君属何部?”韩德让放下随身包裹与漆盒,悠然问道。 王弥生、船老大俱是一怔。 韩德让立身回眸,浅笑道:“此舟无他人,君明言罢。” 船老大见被识出,揖道:“郎君好眼力,在下谍候郭惟,字承道,祖籍涿州,年三十一。隶南京留守司下谍候院,受命护送郎君北归。” “谍候?”王弥生望着郭惟诧道:“吾等从未与北人联系,汝等何时知晓的?” 韩德让笑叹道:“想自吾等于润州落脚时,郭公便已得报。吾迂回江南中原,叔翁必放心不下,临行前启用暗桩护我。吾等自金陵起,一举一动皆在各处谍候监视之中。三家店铺中,应有郭公属下暗桩,是闻道馆制茶博士小汤?或是碧秀斋拓印博士李翁?” 郭惟闻言异道:“此二人行事皆小心谨慎,郎君如何察觉?” 韩德让笑道:“细作、细作,仔细而作。然人非圣贤,岂能事事仔细,行事过于谨慎,便非常人。” 郭惟服道:“郎君果精明也。” 韩德让却担心道:“然郭公不当护送我,我入中原不曾寻访诸位,乃不愿为谍候徒增风险。我自来自去,不惹耳目。而今相送,耽误谍统之事,不值当。” 郭惟笑道:“郎君谦虚,郎君乃韩太师之孙,国勋之后,归国之事,兹事体大。” 贾舟逆行数日,河流越发湍急,波涛似万马奔腾,奔涌而来,冲得船摇摇晃晃,摇得王弥生直犯头晕恶心。 而韩德让倒不觉什么,或是忧思尤重,顾不得晕船。他将鄢如初所绣的百子锦衾面又展开来看了看,片刻,又叹息着折好收进漆盒中。 人之一生,不过是在得失间游走,会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 他喟叹一声,重肃精神,往甲板上去看看这难见的大江大河,解解心愁。 作为贯穿东西的大河,在盛唐时,往来漕船能在河中拥堵。然自安史之乱后,大唐皇朝败落,又黄巢之乱,长安几次三番于战火中沦陷,军政经济中心不得不陆续东移。 至定都开封,昔日的圣地长安,已边缘化。如今之漕运,乃自陕州往开封运粮税的多,而自开封往长安的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韩德让立在船头甲板,观着涌来退去的波涛。那盛世亦如这黄河之水一般,横空出世,惊艳世人之后,不复回。 “前方是三门峡,水流险急,覆者几半,郎君请往睡舱内暂避”郭惟招呼韩德让回舱内。距离三门峡越近,水流越是湍急,人在贾舟上已是难立稳。 韩德让抓牢船舷道:“吾闻中流砥柱在此,欲观此景。” 说罢,将纤绳环过自己的腰栓住,抓住船舷,立于甲板上。见他犯倔,郭惟亦是无奈得很。 三门峡之所以唤三门峡,盖因这段一百多里的峡谷,两岸夹水,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地势险要,河心有两座石岛将河水分为三股,人称“人门”“鬼门”“神门”,故称“三门峡”。 而峡下又有一砥柱正对三门,急流夺门而出,倾泻而下,直冲砥柱,是故称为“中流砥柱”。 这根砥柱立于大河中,承受千万年波涛冲击而不溃。它象征着不屈意志,是以许多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皆来此观瞻,留下诗篇无数。都万望自己便是这世间洪流的砥柱,将名字屹立于青史之中。 “仰临砥柱,北望龙门。芒芒禹迹,浩浩长春。” 韩德让立在甲板,顺着船体摇摇晃晃。眼望那根耸立在河中的中流砥柱,冲击翻上的河水已扑湿了他的衣裳,并拍打在甲板上。 舵手与帆手配合着,将船驶往“人门”。三门峡险滩遍布,唯有水丰时节,“人门”处能勉强过舟,“鬼门”则是十有九触,触礁则船覆。 “东南风!” 闻听测风手报风向,一队帆手连忙调整船帆角度,而舵手也根据观察手所报位置,打着船舵调整船体姿态,逆流奔人门而去。 就在“人门”旁岸,削壁中一条人力凿出的栈道上,无数纤夫光着上身,挂着纤绳,那绳将黝黑的皮肤勒出道道青痕,磨出片片血迹。 “嘿呦呦!嘿呦!嘿呦呦!嘿呦……” 他们齐身喊着号子,号声融入奔流的咆哮声中,浑然天成。他们弯腰弓背,一步一奋力,每一步沉重的脚印都托显着艰辛,那是生活之重,重胜千钧。 韩德让只觉,开封与江南的丝竹,远不及此处的纤夫号子声好听。这简单的“嘿呦呦!嘿呦!”是匹夫与天地险恶相争的澎湃,是苍生的怒吼。无任何诗词能道尽此间之辛苦,亦无任何诗词能道出此间之势雄。 他们的贾舟载物不多,吃水较浅,比及官府漕运的满载大舟要好过得多。这方贾舟刚是渡过险滩,只闻得后方漕运大船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船员惊恐呼喝:“触礁了!触礁了!” 一时间,河面河岸都乱了起来,有救人的,有救货的,有拉船的,也有呼喝指挥的。 “先救粮!先救粮!此乃边军将士口粮!” 闻着声,韩德让扶着船舷快步往后甲板去。只见后船触礁侧翻,一些船员坠入波涛中,尽管皆是浪中好手,然于此等汹涌浪涛冲击下,亦是十分吃力。 而周边船只力所能力者,已有人挂纤投入浪中救人。韩德让也再度束紧纤绳,并再找来一跟纤绳缠在手臂上,一跃入水。 “致尧!” “韩郎君!” 王弥生、郭惟始料未及,并未拦住,只得赶紧将他身上所挂的两条纤绳抓握起来。 而韩德让于波涛中几经沉浮,游向就近之人,将自己携来的纤绳捆在人身上,再扬扬手。王弥生及船员赶紧合力收绳,将人拖往船上。而他则再往另一落水者奋力游去,此番没了多余纤绳,他只得从后环住人腋下。 “抱住了,快拉!”郭惟呼道。 众人又再齐心协力收绳,眼见着韩德让与落水者离船越来越近,郭惟也缓缓松了一口气。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在都被拉了上来。 若在潢水中,再救两三个人亦不在话下,但在黄河大浪中,只救上两人,他已感体力不支了,是以没再下水。郭惟赶紧命人端了几盆清水来给几人洗洗,黄河挟裹的泥沙侵了眼耳鼻可不是玩笑。 “郎君此番实在莽撞,黄河不比小河,即使浪里白条亦难全身而退。” 郭惟望之,忍着怨怒之气。南京留守赵王高勋早有密函,这韩郎乃是晋王与萧侍中要护的人,若在他手里没护住的话,他也不必回家了。 韩德让边用清水冲洗身上泥沙,边说道:“未想那般多,差点误了郭兄之职事,惟望见谅。” 郭惟将擦水的帕子递给他,郑重告诫道:“郎君年轻好勇义,理解,但不可取。” 韩德让应道:“余受教了。” 及过三门峡,至水缓处贾舟停岸。一来将所救二人放下,二来给纤夫们付账。因不忍辛苦,韩德让吩咐王弥生结两倍工钱,纤夫们难见此等慷慨东家,自是纷纷感恩戴德。 第68章 长安故梦今何在(2) 经黄河转渭河,轻舟快行八日,终抵长安广运潭码头。 如愿以偿的韩德让连下船的步伐都轻盈许多。而郭惟所率谍候,又充做脚夫,雇来马车帮忙“卸货”,往城中东市布行交货。 曾集万国之商货的长安东西市,曾聚百万人口的长安城,十三朝皇都,如今却显得甚是寂寥。 当年安史之乱,乱军将长安烧杀抢掠一番。后大唐朝廷请回鹘兵救长安,以“三日自取”犒回鹘兵,由此长安百姓又被烧杀抢掠。再后来,史思明也依样画葫芦来一次。一个安史之乱,致大唐人口减半。 安史之乱后,大唐再无力压制周边部族国家,时有劫掠之事发生。及至黄巢之乱,搅动大唐半壁江山,一把火将长安城烧成灰烬,人口骤减八百多万。黄巢之乱平定后,大唐皇朝又苟延残喘二十三年,最终为宣武节度使朱温逼禅,大唐灭亡。 因长安焚毁,朱温令长安人按籍迁居。彻木屋,自渭河浮河而下。书载,彼时连薨号哭,月余不息。而朱温篡立之后,各藩镇纷纷割据自立为帝,天下大乱由此而始。 彼时,辽太祖还携带贡礼往中原,请大唐皇帝依例册封契丹可汗及松漠都督。不想至中原时,中原李皇帝已变做了朱皇帝。 再放眼望去,昔日大唐疆域,今日一皇,明日一帝,遍地是皇帝,谁还顾得上北地偏远的松漠都督。 太祖似没头苍蝇般转了一圈,未请得册封,旋即回松漠自立为汗。 时,归附汉臣韩延徽奇异道:“从未闻君长之职由选举而成,三年一选之制。我中原皇朝自来皇帝一坐终身,父传子,子传孙,子孙永继。” 太祖闻言如醍醐灌顶,旋即称帝。立国号,建都城,用汉臣,拟汉制,建孔庙,设太学。塞北千年,始有国制。 一行人至东市,纵横如棋的道路上,往来行走的马匹也非常少,多是步行之人或驴、骡驮货等,街头亦常有乞丐沿街乞讨。与开封的繁华奢靡相比,是天上地下。 双方在牙人的作保监督下,交接完货款,王弥生将利钱分给了郭惟等人。他的过所,只能开到长安。如今两国互市只在议程上,商货暂且还运不出去。 原本是计划到了长安,再贿赂使君开出境过所,以采买羊、马等牲畜的名义出境。未料到暗中有郭惟这帮人,将韩德让的出境过所早已备好了。余下路途难以相送,还需郭惟等人于路途中好生照看他,是以多多打点。 而本金,王弥生只留下少许做自己回开封的路费,其余全给了韩德让资作行路打点的费用。这笔钱权当向任心千借贷的,往后慢慢还。 然思起书的事,王弥生又忧心道:“此等书卷,如何掩饰出关?边境可查得紧。” 郭惟听着也有些头疼:“郎君这一车书,实在太多,无论如何无法掩饰夹带。” 韩德让却不以为意:“届时再说,此几日先将长安游玩一番。” 见他丝毫未在意,都以为他已有了主意,也不再多操心。 一行人自东市出来,顺着直街往西行,很快便至平康坊。此处原是长安最为风流之所,多少才子佳人、侠客公子在此处留下风流故事、千古绝唱。 而如今,早已被焚毁。废墟无人收拾,倒有一面青墙立着。那被熏黑的墙体上,隐约能见到一些挥洒字迹,应是当年旗楼赛诗的遗迹。 这面青墙不知见过多少风流才子、意气游侠。不知见过多少王侯公子挥金如土。亦不知,此处萋萋芳草下,埋葬了多少红颜娇媚、香车宝马。 韩德让逗留片刻,又再驾驶马车西行,这次走了许久,才见到一条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其宽越百步,南望其长无尽头,北望便是故皇城。 遐想当年,大唐皇帝自此大街出巡,万国使团载奇珍异宝自此大街朝贡,是何等气派。不知当年于朱雀大街两侧围观的人们,有无感到荣耀? 一行人于坊中酒店用过餐后,又往北辗转至龙首原,仰望大明宫遗址。 “这可比开封皇宫巍峨多了,可惜啊。” 连自来稳重的郭惟,望着那些残垣断壁亦不禁喟叹,如此雄伟的宫殿,竟被付之一炬,着实可怜焦土。 大唐二百九十年,有二百年政令悉出于此,多少王侯将相于此处指点江山。可最终亦如这大明宫一样,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宴宾客,又眼见它楼塌了。 “无且,我带的罐子给我。”韩德让吩咐道。 王弥生赶紧从马车中找来一尊刻花鎏银罐,交到韩德让手上。 他拎着罐子自往残垣而去,踏着残破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这里的每一步台阶都撑托起一段史诗,有壮怀激烈、也有尘埃落定,有盛世荣华、也有乱世悲歌。 他立身高处,合眼闭目。那一缕缕清风,撩过他的指尖,尤似美人玉指勾诱,缠缠绕绕。身着霓裳羽衣,于这焦土废墟上起舞翩然。风声习习,宛如女歌拂过耳畔。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声未止,一阵鼓噪,金戈铁马踏空而来。美人香消,玉骨化作灰飞,熊熊烈炎燃彻天地,栋梁轰然坍塌。 一声巨响,是大唐皇朝最后的悲鸣。 他缓缓睁眼,屈膝蹲下。双手掬起一捧焦土,轻轻置入鎏银罐内,又捡了几块残瓦置入其中,合上盖子。起身,再凝望一眼这焦土残垣。 一个巨人倒下,便会有新的巨人于废土中站立起来。而后起的巨人,会是谁呢? 大宋? 还是大辽? “这位郎君绕道这般远,就为这点焦土,真够折腾。” 一位扈从见之唠叨,郭惟却是瞪了他一眼,示意闭嘴。这一捧焦土,足见其乃鸿鹄。 自参观过大明宫废墟后,一行人找了客栈暂居。次日又游了大慈恩寺、曲江池等地。 至第三日,这才与王弥生依依惜别。 “君此去,来日如何联络?”王弥生问。 “不必联络,相忘于江湖即可。”韩德让回道。 王弥生怔愣一下,这生离即当死别了。 韩德让却笑笑说道:“数年后,吾当名扬天下。若扬名早,是大坏;若扬名晚,是大好。” 王弥生含泪哽咽道:“若如此,君当扬名晚些,我……我等会尽力活到君名扬天下之日。” 说着,王弥生又端起一杯酒,敬韩德让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两人对饮而尽,韩德让跃身上马,王弥生湿目送着一队人马远去。 数年后扬名天下,该是多少年呢? 第69章 萧家有女初长成(1) 辽,上京,临潢府乾德门外草场。 两队骠骑分着红白,各持软包头长枪,做三角阵形练习重骑冲锋。 眼见两队即将交锋,白队头马连忙拨马避其锋芒,其下队员紧跟。红队自也拨马追击,两队战骑竟相追逐,急马如追风。 而场外,教习耶律斜轸(字:韩隐)大声教导着:“重骑较轻骑不同,轻骑主消耗,留意弓矢之距,不可过远,亦不可过近。重骑乃近距搏杀,骑对步不论,骑对骑以左为攻击位!绕敌于左寻战机,而勿使敌绕我左后!” 红、白两队人马,相互粘着距离做八字绕行,都在寻找教习口中的左后方位。 眼见白队前队当先,全然不顾后队是否跟上,而红队始终保持阵行不散。 耶律斜轸喝骂道:“耶律观音,尔跑恁般快做甚?!赶着投胎么?” 闻听喝骂,白队头马耶律观音回望,只见自家小队,前四骑将后队甩在了后面,露出缺口。 还不待他补救,红队在头马萧燕燕的引领下,左斜插入缺口,将白队前后切开,压着白方后队转向,贴至其左后方。 被围困白队,队尾出枪攻击,想要先手占先机。萧燕燕压枪一打,白队骑手无力回枪,萧燕燕再顺手刺出,枪头直抵红队骑手颅脑。 眼见着白队骑手一个个被红队挑下马,耶律斜轸气得头大,不忍直视,恼道:“耶律观音,尔学兵术来,还是赛马来?战阵战阵,重在结阵,前后相顾,左右相持。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尔为队正,孤勇冒进,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恰此时,萧胡辇领着奴仆驰马而来。见着耶律斜轸头疼,将一壶马奶酒扔给他,笑道:“韩隐哥又恼得头疼啦。” 耶律斜轸接着酒壶,看着萧胡辇,笑道:“尚好,还活着。往后,观音这小子莫言师承于某便成。” “我家雅雅克呢?”萧胡辇又嫣然笑问道。 耶律斜轸杨眉,望着萧胡辇赞道:“有胡辇妹妹之风,不枉吾亲自教授。” 说话间,四目相望,自有一丝别样在眼波中流转。 耶律斜轸凝目望着胡辇,其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灼若芙蕖出绿波。他试探着缓缓启口:“胡辇,我……” 他话尚未出口,便被萧燕燕抢了话口:“大姊!大姊!瞧见未,我将他等都挑了。” 见萧燕燕身披重甲下马步行过来,那具装甲重三十斤(时半斤八两,1斤=今16两),压得萧燕燕行动不便。 萧胡辇也赶紧下马,来帮小妹卸甲,边卸边说道:“瞧见啦,韩隐哥说,汝有我之风。” “当真?”萧燕燕闻言惊喜,望着耶律斜轸和萧胡辇得意道:“我真有大姊威武之风?” 耶律斜轸无奈笑道:“嗯,尔家真奇也,女儿个个不爱红装爱武装。” “四哥文武并济,我不可落其太远。”萧燕燕笑着摘下铁胄,露出面目。其貌姣姣兮若明月,其眸灿灿兮若星辰,使人望之不舍移目。 “就晓得那四哥,这般多年杳无音讯,谁知是死是活。” 耶律观音牵马过来,满是不悦。倒不是因练兵输了,只要雅雅克高兴,怎样都行,就是听不得她提起那未婚夫。 萧燕燕挑目望着他,眉头一横:“阴阳怪气,想讨打么?” 她连横眉怒目亦是如此娇惹,耶律观音更是妒道:“一介宫分汉奴,何值得雅雅克念念不忘。” “关尔何事。”萧燕燕说着,倒拉着大姊胡辇往遮阳棚下饮食歇息。 耶律观音更是忿然又失落,想他耶律观音,乃前北院大王、于越耶律鲁不古之孙,耶律贤适之子。 契丹国字都是他祖父创制的,契丹国史也是他祖父监修的,哪点不算文武并济了?萧燕燕就算不嫁横帐皇族,也该嫁他这般的二院从皇族,才算得上门当户对。 耶律斜轸见之笑道:“观音啊,自古美人爱英雄,欲得美人垂目,需自有本事。诋毁,落下乘。” “韩隐哥,我……”耶律观音刚想狡辩。 耶律斜轸止其言道:“打铁还需自身硬。”言毕,也往遮阳棚下歇息吃茶去。 见萧燕燕不待见自己,耶律观音也甚觉无趣。自卸甲后,领着扈从往远处狩猎去。 耶律斜轸刚栖身坐下,萧胡辇便递来一盏茶,说道:“我来时,阿爷叫带话,欲举尔入朝,问汝意下如何。” 耶律斜轸接过茶盏,眉目含情,谑道:“胡辇妹妹的意思呢?” 萧胡辇不解,带着些讶异道:“我?韩隐哥自家前程,问我做甚。” 萧燕燕看着热闹,凑上来取笑道:“大姊当着韩隐哥的家,他不问你问谁?” 耶律斜轸闻言不禁窃喜,这小姨子就是天生机灵,不枉我费心教授。 萧胡辇却回避道:“三妹休要胡说,韩隐哥才智高远,如今屈才授尔武艺,无空经营家业,我帮衬打理而已,岂敢当家。” 萧燕燕撇撇嘴,满是得意:“口是心非,大姊当似我这般,该当的家就要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如今韩四郎那一房,无论大小事,皆由我说了算。” “尔了不起。”萧胡辇伸手捏捏萧燕燕的娇俏鼻尖,宠溺道:“尔乃韩家媳妇,有婚书在,我个算甚。” 萧燕燕笑着望向耶律斜轸说道:“韩隐哥可听见啦,我阿姊没名没份。” 耶律斜轸接话道:“只要胡辇妹妹愿意……” “吾不愿。”未等耶律斜轸话完,萧胡辇果绝道:“尔等皆知吾过往,切勿以此事作戏谑。”说着,倒负气而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避之不及,耶律斜轸也是分外失落。他一身才学,几次三番拒绝出仕为官,跑这里来教授武艺,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女子。 识得他的,皆知他自幼不羁,不受约束。自十八岁起,便置家业于不顾,仗剑行天涯,诛恶徒流寇于马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江湖行走八年,所诛恶徒一百七十三人。他本欲做一游侠,将此生恣意放浪,是以拒绝婚姻拘束。 直至去年,回临潢府为孤母贺寿,于街头见到萧胡辇行侠仗义,救幼扶弱,器击豪强。她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说没有心生好感,那是自欺欺人。 后母亲寿宴,沂国公主领着三位女儿一同前来饮宴。见她豪气爽利,无半点矫揉造作,颇有长子之风。 宴会后,他托人打听才知,萧家三姊妹,三娘子萧燕燕自降生便许了韩家四郎。二娘子萧伊兰与晋王剪不断理还乱。大娘子萧胡辇年已十八,按说早当嫁人了,可她十三岁议亲以来,前后订了五次亲。 第一次,刚订亲,未婚夫便意外坠马摔死了; 第二次,纳征不久,未婚夫回京途中为流寇劫杀; 第三次,未及过聘,未婚夫醉酒死了; 第四次,过完聘,未婚夫不知缘由暴毙而死; 第五次,男人听说前面死了四个未婚夫,连夜跑了。 至此,萧大娘子美则美矣,克夫的恶名却流传开了。 第70章 萧家有女初长成(2) 契丹曾在相当长的岁月里,臣服于强盛时期的回鹘汗国,受回鹘监国,向回鹘进贡。后来,回鹘内讧不断,几度易权,终于一百二十年前(公元846年)为黠戛斯所灭。 回鹘灭国后,一部分回鹘人南下汉地,融入汉人之中;一部分西迁,建立高昌回鹘、葱岭回鹘、甘州回鹘等势力。还有一部分则留在回鹘故地。 随着回鹘解体,契丹则趁势崛起,回鹘部族转而向契丹称臣纳贡。而契丹亦使贵族女子与回鹘势力联姻,其中便有应天太后之母,亦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之姑母—耶律撒葛只。 耶律撒葛只先嫁回鹘拔里部谐里郎君,生敌鲁、室鲁二子。丧夫后,又携子再嫁回鹘述律部月碗郎君,生应天太后述律平与述律阿古只等子女。 这一众兄弟,虽同母异父,但都竭力为太祖开疆拓土,个个肱骨之臣。此亦应天太后称制二十载,背后无可撼动的军事力量。 原本的契丹族是没有姓氏的,乃是建国后,太祖因慕汉高祖,令皇族姓刘,自名刘亿;令皇后、国舅们姓萧,比为萧何。 但皇族改汉姓,多少令人汗颜,在群臣反对下改回“耶律”,郡望漆水。只令皇后述律平的兄弟们改姓“萧”,附郡望兰陵。 并以皇后同母异父的两位兄长,萧敌鲁、萧室鲁一脉为拔里萧氏;皇后同母同父弟萧阿古只一脉为乙室萧氏。拔里萧氏称大国舅,乙室萧氏称小国舅。萧思温一房,则属大国舅拔里萧氏。 之后归附的奚五部首领,也被赐姓“萧”。譬如韩德让母族便是归附的奚人奥里部首领欧妮氏,赐姓“萧”。其外祖萧辖麦、舅父萧保宁先后任榆州刺史。奚人与契丹同宗同源,但奚人擅耕种制车,俗更近汉人。 然此萧与彼萧之地位却大不相同,太祖感激述律平家族的帮扶,诺与述律平家族共天下。而述律平为确保皇室世代拥有家族血脉,又立下二族世姻的法规。 由此国舅部兰陵萧氏,也被称为“后族”。这两部的女儿生下来便是要嫁给宗室子弟为后为妃的,儿子生下来便是要尚宗室女为妻的。 皇帝贵为至尊,妃可以是任何人,但皇后只能是兰陵萧氏,太后也只能是兰陵萧氏。是以无论当初的世宗皇帝多么宠爱甄氏,也只得降后为妃,更立小国舅出身的萧撒葛只为后。 而因后族父系乃是回鹘人,又帝后二族世姻。那面貌便有一半回鹘模样,似契丹多者塌鼻小眼,似回鹘多者高鼻大目、白皙若玉。如萧思温膝下这三女,个个水灵。 至这三女初长成,名满临潢,坊间即有流传“欲寻貌美者,城北公主女,城南韩家郎。” 日暮西斜,青草甸镀上一层金辉,灼灼似火。 耶律斜轸率一队扈从,护送着萧胡辇、萧燕燕驰马回城。一行人驰入乾德门,便放缓马蹄缓步入城。忽闻后方一阵马蹄急,萧燕燕回望,见是耶律观音领扈从赶来。 见他鲜衣怒马,与人争道却无半点缓马之意,不待旁人反应,萧燕燕出马,十分果决地伸手挽住他的马嚼子。奔马骤停,差点将这位郎君甩下来。 耶律观音正要怒,定睛一看是萧燕燕停了他的马,他倒敛了怒气,反是笑道:“我当何人,缘是雅雅克呀。” 他不气,萧燕燕却斥道:“你家大人未曾教尔,若无紧要事,不可城中驰马争道,伤及步人?” 见她停马竟是教育自己,耶律观音瞬间沉下脸来,满是委屈:“是否我无论何为,皆是过?” 见他满脸委屈,萧燕燕蹙眉道:“耶律观音,尔尚长我两岁,怎如此不懂事。过便是过,对事莫对人!我四哥于尔这般年纪,都写出《耕牧论》《平法论》《古今税制》等文章了。” 耶律观音忿忿道:“韩四郎,又是韩四郎。雅雅克,尔可曾想过,他若念尔,何至今不归?!他兴许早在中原找了相好,将尔忘了。” “耶律观音,尔胡说个甚!”萧胡辇冷喝。 耶律观音又说道:“六年了,那韩四郎去国六年!非是六日、六月,乃六年未归。若非身死,便是自愿不归。雅雅克,尔真傻。” 萧燕燕闻言,缓缓松手,这道理她怎会不明白。 可是,她读过他所读过的一切书;她抄过他写的一切文章。她从那些文章里,看到他的志向如青天般辽阔,他的才华如星般璀璨。他的笔锋下尽是家国蓝图,他想要以绵薄之力,给大辽国一个昌盛的未来。 是他教她“人不可无知,是以要敬书。”是他教她“要爱人如爱己,体人如体己,万不可驰马过街,损伤民财”。 见耶律观音恼羞含怒离去,耶律斜轸倒是轻语劝道:“雅雅克,那混球话虽鲁莽,然不无可能,尔亦要做打算。” 萧燕燕傲道:“我待他至明年,待十五岁生辰过了,若还未归,我另择良配便是,谁还等一世不成。” 几人正说着话,一汉仆走卒举着一封信函奔来:“三娘子,三娘子……”及至身前,将信函交予萧燕燕,喜道:“四郎归来也。” 萧燕燕接过信,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尔言甚?” 汉仆道:“密报,四郎自长安北上,应是走直道,再借道定难军至东胜。四郎于五月初六自汴梁往长安,算路程,当于七月十五秋祭前赶回临潢。” 萧胡辇轻轻揽住妹妹,笑道:“小妹如今当安心矣,大姊先贺喜。” 萧燕燕却因先前耶律观音之言,不悦道:“何喜之有?不回来才好呢。” “这丫头。”萧胡辇打趣道:“尔与我回咱家,还是回韩家。” 萧燕燕想也不想道:“韩家。” 萧胡辇故作怨尤:“女大不中留。” 及至路口,萧燕燕领仆从往城南去韩家。而耶律斜轸则随萧胡辇往北城见萧思温,当面谢绝推举之事,他可不想为这样的朝廷卖命,不值当。 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却又有一丝瞧不见的情丝来回牵扯。 而萧燕燕刚进韩府,众人便来报喜。此些年,韩家最担心的便是与沂国公主府这门婚事告吹,如今四郎回来完婚,也算给了韩家一颗定心丸。自得到高勋送来的谍报,韩匡嗣便安排人往边境去接应。 刘谨言也忙着为远行准备行装,萧燕燕见她里外忙活,倒是问道:“人是去接自家少主,尔收拾个甚?” 刘谨言边是为萧燕燕收纳衣裙,边是问道:“娘子不去?” “不去。”萧燕燕傲娇道。 刘谨言笑笑道:“娘子之前声称要就扎他一百个窟窿,将这些年的气都出了,今又不想出气了?” 萧燕燕讶异:“说说而已,不至于。”说着,想着什么,又对其诚恳道:“谨言,尔侍读我八年,耽误了。若有心仪郎君,可告知于我,我请阿爷阿娘为尔议亲。” 刘谨言苦笑道:“奴不嫁,奴愿一生侍奉三娘子。” 萧燕燕闻言恼道:“尔非奴,尔出自翰林之家,书香门第,乃正经大家闺秀。不许这般轻贱自己。” 刘谨言垂首,失落道:“可我……连亲生阿爷亦弃我,我以何种身份谈婚论嫁?” 萧燕燕扬眉道:“以公主府养女之身份,汉家大族子弟任尔挑选。” 刘谨言微微摇头,浅笑着说道:“我早思虑好啦,待三娘子成婚生子后,我教小郎君们念诗书。尔夫妇则可心无旁骛,情谊绵长。” 第71章 故乡山月照归途(1) 直道由秦始皇为快速输送兵马却匈奴而建造,从咸阳至九原,一千六百里。一千多年过去,见过多少王朝兴衰,仍是寸草不生。只是,如今被割裂成几段。一段属宋、一段属党项定难军、而尾部九原则属辽境。 之所以从定难过境,乃因刘汉拒宋,无法过境,只能走定难军借道。 唐末黄巢之乱时,时镇夏州,统银、夏、绥、宥、静五州地的拓跋思恭率党项部驰援护卫朝廷。得唐僖宗嘉奖,赐军号为“定难军”。 黄巢之乱平定后,唐僖宗以拓跋思恭平叛有功,加其为太子太傅,晋爵为夏国公,赐姓“李”,拜夏州节度使。 大唐灭亡后,党项部虽相继依附各代中原政权,但定难军节度使一职却世袭下来,于周时加封西平王。 然因其夹在中原与契丹之间,未曾做大,亦不敢如江南藩镇一般称帝自立。但军政财户都自主,仅对中原履行作为附属的协防、上表、朝贡义务。只要携书出了宋治关隘,入了定难,便无人查书禁之事。 韩德让、郭惟等人一路避关卡昼伏夜行,若遇实在避不开之关卡,则以贿赂通关,磕磕绊绊终于至延州边关堡垒。 见有人以咸鱼代盐,也有以坐骑、驮马将孕马、战马私入宋境的。因有官员参与,尤其马作为战备物资,宋廷亦急需,入境倒是轻易。但自宋往外运输的,则严查许多。 “公凭所写,入榷场茶一万斤,过秤足四万斤。”缉私巡检手里拿着契符冷笑道:“按律,死刑。” “巡检误会。”商户赶紧揖拜,陪笑道:“草民入榷场确一万斤,另五千斤,乃心疼诸位守关辛苦,特来点茶犒劳。” 巡检见其懂事,倒也没提剩下那二万五千斤的事,只是笑道:“吾等辛苦,乃怨尔等不懂事。”说着,便留下五千斤茶,再将过关契符发给了商户。 随后一商队受检,巡检看着公凭一一对照,而小吏则将其商货、行囊翻查一番。 小吏数过后,报数:“定窑一万八千件。” 巡检确认:“符合。” “蜀锦一万匹。” “符合。” “茶一万斤。” “符合。”巡检边在公凭上盖印,边叹道:“俱符合,难得良商呀。” 他正要将公凭与契符颁发给这商队队正,忽而,小吏自队正的行囊中查到几本书籍。 当即喝道:“慢!” 小吏将书籍拿起,递给巡检官:“孙巡检,请看。” 商队队正见事,赶紧辩解道:“草民素好文雅,喜读些书……” 孙巡检狐疑着:“一介商户,喜读天文、经纬?” 商队队正颤颤道:“草民所携之书,仅此三五本,怎算得走私?” “书出一本,雕版拓印便有千本万本。”孙巡检将书摔在桌案上,呵斥道:“拿下,交县衙审理!” 闻令,衙吏们尽出佩刀将商队控制拘押,只听得商队之人连连高呼冤枉。 不远处茶亭内,韩德让、郭惟望之寒颤。 这才几本禁书都混不过去,他们可有整整一车,涵盖天文、经纬、农桑、工造、占卜、医药、兵书、算经,甚至朝廷律文、税收、诏令、文告等,几乎全在书禁之列。韩德让等人五日前便至此处观望,就是为寻边关缉私漏洞。 韩德让喝着茶,小声问道:“郭兄手下所查此二官,情报如何?” 郭惟小声回道:“守关参将姓刘,年四十一,家人七口,一妻,二子一女,父母在堂,武人出身;异地为官,家人未随;邸中养有二妾,童仆八人。缉私巡检姓孙,年三十六,家人三口,上一孤母,下一独子,妻早亡,文人出身;异地为官,家人未随;邸中养有一妾六童仆。” 一个至亲都没有,人质之法是不得用了。 韩德让又道:“此二官邸中童仆不少,非是廉洁之辈。” 郭惟说道:“问过了,孙巡检拿钱办小事;刘参将拿钱不办事。此二人虽贪,却未有泼天之胆,郎君这一车书,太烫手,他等不敢拿此钱。”说着,又看了看韩德让,问道:“郎君现下如何打算?” 韩德让悠悠道:“软的不成,那就硬的。” “硬、硬的?”郭惟奇异道:“郎君莫非要闯关?虽说宋对党项较松散,此关亦有驻兵四百三十人,马一百四十匹。” 韩德让未回答,付过茶钱,便起身离去,郭惟赶紧将茶饮尽后也跟了上去。犹疑着,是否应该劝这位郎君冷静些?毕竟他带来的这十二名护卫,多以情报等务为擅长,选的皆是想借机回家的弟兄。 因定难军内附于宋,有君臣之属,相较于宋辽、宋汉边境要松散许多。所留缓冲地被巡边零零碎碎垦了田,用作粮食、蔬菜补充。且田对于骑兵是有阻缓作用的,宋官方自然默许,以骑兵为主的党项则不满,也上疏抗议过,但宋廷未予置理。 而关内则是驻兵之所,是一座麻雀虽小却五脏齐全的小镇,边军及随军家属则居此处屯田或买卖。因邻近榷场,也有便于商队落脚的官驿、客栈、茶铺、食铺,酒铺、脚铺、草料铺,甚至于酒肉勾栏一应俱全。 至傍晚,见日头矮下,便闭关锁隘不许通行,孙巡检亦散班休息。他先往酒店打了两壶酒,又再往镇中食店而去。 刘参将则领着两名商人,早已点好了菜等着。见孙巡检来了赶紧点上酒,招呼:“来啦。” 孙巡检笑呵呵地,将手中的两壶酒递了过去:“顺道给刘兄带的。” 及坐下,他又拿出一封被塞得胀鼓鼓的信封给那两位商户,嘱咐道:“此五日所缉不少,名录与公凭、市引皆封好。明日一早,尔等过关,我放行。老规矩,参将手下兄弟多,拿五成;我巡检兄弟,拿两成;再两成送州县使君;余下尔等的。” 年轻商人张大郎听着自己仅拿一成,多少有些抱怨道:“我等忙一遭,所得仅一成,是否……” “尔等仅运出去,便拿钱回来,既无成本,还想贪利多少?”孙巡检说着,面带愠色道:“此买卖,尔等不愿做……刘兄,不妨派两位机敏弟兄充做商户运去罢,咱省得与外人掰扯。” “好。”刘参将应道。 另一位老年商人张翁赶紧圆场道:“做做做,此等买卖,岂能不愿。”说着,赶紧满饮三杯:“我儿莽撞,老翁赔礼了。” 就当四人饮酒洽谈时,一屏风之隔的韩德让与郭惟却听得很是真切。“官吏走私”,再没有比这更好过关的了。 挨至四人吃酒结束,韩德让与郭惟尾随着酒醉熏熏的张家父子,至一处偏僻院落。 恰时,已有脚夫将今日所缉货物运过来,重新分类装车,以备明日一早运出关。 第72章 故乡山月照归途(2) 韩德让一行一直守到夜深,待院中众人都熄灯睡下,这才轻身翻进了院落。就着少许月光,将院中几名脚夫都用药石捂晕,再捆绑起来。 张大郎听着动静正开门出来查看,便被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脖子。 “莫声张。”韩德让小声道,挟持着张大郎退回房间内。 片刻,郭惟也挟持了张翁进来,使父子团聚。 张翁恐惧,连忙跪下求饶道:“我家有钱,我家有钱,可使家人送钱来。只望诸位好汉,勿伤我父子性命。” “老翁勿惧,吾等非盗。”韩德让用开封口音诓道:“吾等乃直属于皇帝陛下武德司,纠察各府官吏有无谋逆乱纪、结党营私之事。”说着,又举出一面符牌以明正身。 微弱月光下,只能看到“武德司”三个字,其余的皆瞧不清。韩德让也不让他等瞧清楚,便收了回去,毕竟这面符牌是郭惟手下假造的。郭惟这一队人,当真是各有各的本事,来护他是屈了才。 而张氏父子见是武德司的官人,顿时骇了个肝胆俱破,张翁连连磕头道:“我父子守纪遵法,以官营私之人,乃孙巡检与刘参将,我父子乃被逼效命。” 张大郎也赶紧央求道:“对对,是孙巡检与刘参将,此处官兵皆从其二人。我父子首次做事,尚未出货分账。” 韩德让挑眉问道:“噢?那从前是何人与之勾结?” 张大郎苦道:“延州王家,听闻分账不匀,王家颇有微词,得罪了孙巡检,便换了咱家。” 韩德让愤慨道:“边关贪腐至此,官家必然盛怒,要了他等脑袋!尔父子若不蠢,当为人证检举告发,或可将功抵罪。” 张翁忙是应道:“我检举、我检举……” 韩德让望着张氏父子,又道:“好,尔父子识时务,我等必于官家面前保举尔等。不过,眼下仅有人证,无物证,万一此二贪不得正法,将来或许报复尔等。” “啊?!”此言一出,父子二人又骇了一下。 见二人惶恐不安,韩德让又指路道:“明日,以我武德司暗桩充做脚夫,随尔父子二人出关。至榷场,拿得孙刘二贪以官营私之证据,将他二人定罪。” 张氏闻言父子连连点头应下,忐忑一夜未敢合眼。 张大郎颇有些怀疑,对父亲小声道:“阿爷,武德司来得太突然,会否冒充?” 张翁赶紧使眼色,叫儿子闭嘴:“武德司本就是干脏活的,若未记错,五日前为父便瞧见过这一行人,操着开封口音,吃茶、喝酒,亦不出关。咱这刚要走货,则来矣,应是真的。” 张大郎迟疑:“那咱,真就帮着他等……” 张翁头疼道:“唐时丽竟门,今时武德司,此乃皇权特许,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之地。” 没想到“武德司”这三个字便将张氏父子唬住,全力配合。白天时,郭惟还一直担心韩郎君要闯关,这韩郎君也算个人精了。 翌日一早,韩德让一行人换了粗布麻衣,充做脚夫,扶商车随张氏父子行自城门口。 孙巡检见是自己人来了,只是粗略看了看,于外人面前走个过场,便将商队放了过去。而那一车书与商货的箱子混在一起,也没检查,只是见着韩德让时,暗自惊异“生得此般姿貌,却来做脚夫,可惜了”。 一行人出了关,又行了三十余里,眼见将到榷市。韩德让一行便将书重新装回自己的马车上,并劫了张氏父子的所有马匹,驰马往别的路途去。 此时,张氏父子才反应过来,他们真是假冒的武德司。然如今没马,他们就连回去报信都难。 直至晌午,那间充做仓库的院落里,被绑的脚夫们才被人发现,并报知了刘参将。 刘参将当即率了五十余人驰马追去,于半道上见着了守着商货的张氏父子。喝问道:“怎回事?” 张翁交代道:“那一行人冒充武德司来查参将与巡检以官营私事,我父子二人畏惧,不敢反抗。是以……” “是以,尔等出卖了咱?”刘参将怒目道。 张大郎赶紧圆道:“非是出卖,乃是他等挟持、欺诈!我父子是着了道,他等走私禁书,有满满一车禁书!” “哼!是真亦好,诈亦罢,尔等混账终归出卖了咱!留尔等何用!”刘参将说着,马上横枪,一枪刺了下去,将张大郎刺了个前后通透。 张翁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抱着儿子嚎啕:“儿啊!我的儿……”他刚哭了一声,一柄寒枪自他背上刺入,胸前刺出。 “留两人守货,去一人回报孙巡检,派人来出货。余下的,随我追!”刘参将吩咐着,便拍马追去。 待追至党项绥州边关时,韩德让一行早已行贿入关,刘参将无可奈何,再追就要引发军事冲突了。而韩德让这一路行贿下来,王弥生留给他的钱已经所剩为零。 见韩德让囊中羞涩,郭惟倒是主动将自己的存钱拿出来资作费用。出绥、夏二州,顺着秦直道,出境也就三四日路程,只要入了辽境,就算横着走都可以。 只是,韩德让怎也没想到,与他同入党项的,还有一份公文,递入西平王府。时西平王李彝殷已病榻高卧,无法理事,由其子李光睿代行权事。 李光睿打开公文,乃是延州边关参将的恳切书信。 言有一队疑似契丹探子,挟持延州商人张氏父子夺关逃走,且走私禁书数额巨大。约十三人,皆男,二十至四十岁不等。其中一人二十出头姿仪端方、清俊出挑,极是好认。拜请西平王府襄助追缴,交还大宋皇帝陛下。 李光睿看着公文,忍俊不禁:“何为疑似探子?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定难军自治,他赵宋朝廷尚未必调得,一小小边关参将胆敢指使我西平王府出兵。” 李光睿将公文扔一旁,不予置理。 幕臣捡起公文,说道:“世子,据我所知,延州边关走私大头正是衙门。说疑是探子,却又着重走私禁书事。想来探子是栽赃,追回禁书才是真。赵皇帝尤重书禁,如此大量禁书出境,那刘孙二人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李光睿笑道:“怎的?我等还真帮他等去追不成?” 幕臣道:“追回来,将无关紧要的交还,向宋廷得个人情。紧要的,吾自留下。那赵宋皇帝恐我等异族习了中原文化,得了中原匠造,适才书禁,欲使我等世辈蛮夷。” “然信息不明,又无画像,如何追?” “十三人携一车书,还是醒目的。” 得知了好处,李光睿倒也十分果断地调派人手去追。 中原文化,璀璨之至,如那九天仙子。未见便罢,但凡窥过其貌者,便忍不得倾之、慕之、学习之。 大唐武德充沛、自信开放,不吝将此天人之貌昭于人前共赏。而赵宋武人篡位起家,是以防备天下,便将这美人私藏起,深恐为人抢了去。 第73章 故乡山月照归途(3) 韩德让、郭惟一行出关时,所假皆是张氏父子聘请脚夫的身份信息,要追查到他们的真实身份并不容易。入了夏州后,未免人多招瞩目,令一行人化整为零,三三两两零散驰行。 那边定难军,一路设卡查到边关,倒也拦下十几支十三人左右的商队,但检查之下,并无书籍。 “十二三人,一车书。”郭惟望着关卡查验处念着:“似是在追剿我等。” 这已是回辽国的最后一处关卡了,万万没想到平西王府竟会帮宋边关追缉禁书。好在入关后,他们一行人就化整为零,于人数不符,未曾引起注意。 “此关守兵多少?”韩德让问道,刚开口就吃了一嘴黄沙。此地惊风拥沙、散时如雨,他赶紧以布围了口鼻,抵御风沙。 见韩德让吃了黄沙,郭惟也赶紧用布捂住口鼻,回道:“八百,轻骑三百,重骑两百,步三百。”说着,忍不得劝道:“不若……弃了这些书罢。待郎君归国,再请晋王施压索回。” 韩德让断然否决道:“不,丢了便索不回了。” 宋的书禁不止针对辽,也针对党项、高丽、扶桑,是全面书禁。党项得了这批书,必然据为己有,这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风沙迷人眼,他用手挡了挡,仔细观察此关隘。目测城墙高三丈,门洞高约二丈,外间吊门应再高些,有敌楼。 此处关外有条无定河,水草丰美、牧马成群。但关外吹来的风沙又甚大,应是沙地。此原昭武九姓放牧之所,曾也水草丰美,只因过度放牧才致沙化。 若时间充裕,可等黄沙雨来袭,届时黄沙漫天目不能视,混乱之极。但他等不了那么久,今已越六月,他需在七月十五之前赶回秋祭。论地利,城高池深,外面应有沟壕、陷马坑等;十几个人冲关,是肯定冲不出去的。 他正思着,突然,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天地一阵颤动。金蹄扬起黄沙漫天,自城门外席卷而来。只能隐约看到,那黄雨中是数千奔马的身影。 “马?”韩德让暗疑,夏州良马盛名,多用为军马,无定河畔当有军马场。“军、马、场……”韩德让念念着,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恰此时,一队巡查见郭、韩二人不在屋里避风,却顶着风沙在此驻足良久,甚为可疑,前来盘问:“尔等何人,在此驻足做甚?” 郭惟赶紧笑敬道:“我兄弟二人听闻夏州马良,特来购马,初来乍到迷路也。” “来夏州购甚马?咱夏州之马皆属西平王府,无有私马!”巡查训斥道:“还不快滚!杵此做甚!” 韩德让与郭惟闻斥赶紧躬身退下,待离得远些了,韩德让才边疾步而行,边小声说道:“明早,让弟兄们分头往商市里,采买一些硫磺、硝石、马兜铃、小陶瓶、火线。” 又一二日,分头购齐所需,众人趁夜聚首,检查兵械。又以小陶瓶按比列填装上硫磺、硝石、马兜铃,再埋上引线,检查火折子。 此法取自唐宪宗元和三年,清虚子所创的伏火矾法,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线半。东西好制,就是贵了些,好在郭惟等人大方,将王弥生所赠钱财,又捐了些出来。如此,也只制了六七个,抠抠索索着用。 “人分两队,明早郭兄驾车领几名弟兄趁乱先行。我与几名擅武弟兄断后。”韩德让安排道。 郭惟却觉不妥道:“郎君不妥,某等受命护郎君归国,郎君若断后出意外,晋王追究下来,某等无法交代。” 韩德让说道:“书较我重要。” 郭惟劝道:“于晋王而言,郎君重要。” “于我而言,书重要。”韩德让坚持。 韩德让又拍拍郭惟,笑道:“听我的,弟兄们各有所长,有擅伪装者、有擅潜行者、有擅制药者、有识天文地理者、有擅归纳者。各个人才,若使诸位折戟此处,我心疼,晋王更心疼。” 次日天将亮,关卡刚开,路上行人还少时,韩德让一行便于道路口,等着马倌将军马赶去关外牧马地。 他们分作两队,前队郭惟领七人,驾装满书的马车,于牧马之前受检。后队则由韩德让领四人,着了内甲,藏刀与骨朵、伏火等器械于身,驾着马紧贴牧马之后徐行。 郭惟等人被拦下检查过所,他假意将过所递出,边检刚接过过所查验,忽而…… 砰!!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炮响,伴着一阵轰隆隆地声响。牧马群受惊,登时嘶鸣着撒蹄狂奔,连马倌也管制不住。 那些奔马如潮水一般,将郭惟等人推着前行。而韩德让等断后一支也混入这数千匹军马中,抽打着马匹疯也似地奔向城外。 守军眼见有人闯关,连忙呼喝:“有贼闯关,张弓收桥!” 然奔马如洪,那护城吊桥还未起吊,便被奔马踩踏着冲了过去。城门值守横戈拦截,却被急来疯马撞倒踩踏,一次次挣扎皆起不得身,终丧于马蹄下,也有些马被挤压坠入壕沟。 混乱中,有军士挽弓射了两矢,却被守将呼了个大嘴巴子,骂道:“蠢货,伤了王府军马,要掉脑袋的!” 又见马群踏坏了吊门,闯关等人被马群裹挟而去,守将连忙怒喝道:“野利校尉,尔率一队人马去追,余下闭门守城。他娘的天降灾祸,要了脑袋了!记住,勿伤军马!” 校尉野利立即点了五十人马往追,却又不敢射箭,怕死伤了军马不好交代。这里的军马有西平王府自用的,也有向宋廷进贡的贡马,哪匹不比他们这些大头兵金贵。 韩德让也是知了这是西平王府军马后,料定守军投鼠忌器,断然不敢射杀军马,是以挟马闯关。 一名守军驰马追上,眼看将要近身,韩德让矮身躲过刺枪,再翻到别的马上,拉开距离。那军士没料到,这人看上去明明是个汉儿,却脚不沾地就连换了三马,这等骑术,连他都难以做到。 而那些受惊狂奔的军马,横冲直撞,将追击的军士都隔开。偶有贴近者,反被他一骨朵敲倒。 “校尉,若不伤马,我等是拿不住人的。” 野利校尉道:“那就耗,不过几个蟊贼,咱五十余人还不能将他等耗到筋疲力尽?” 眼见着驰道草木越来越稀,黄沙越来越多,马群似乎也疲乏了。野利校尉吩咐道:“将马赶走,捉了那几个蟊贼。” 守军正要驱赶马群,留出空隙来。不料,韩德让又从行囊中掏出一枚伏火,点燃了,朝那校尉扔了去。 砰!! 再一声巨响,疲软下去的马群,再次惊惧全力疯窜,卷带风沙,黄尘滚滚。 “他娘的!天降孽障!这些个军马若都跑死了,咱也得死!”野利怒骂道。 见事,军士提议道:“校尉,横竖皆死,开弓罢,得了蟊贼人头,好歹能抵些罪!” 今日当值,本以为与寻常一般平凡寂寥,上衙等散班便成,不想竟遇到这般孽障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74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1) 天边外,黄沙漫漫,稀有草木点缀。越过延绵起伏的沙地,一湾小潭藏于其中,带起一小片绿洲,十几处帐篷在绿洲中支起一处营地,又有十辆驼车、马车围绕在营地外做防御。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耶律贤迎风眺望沙海念道。 萧燕燕坐在茶炉旁,细细擦拭着手里的马槊。此地风沙太大,置放片刻,便能包裹一层黄沙硌手。 “女儿家整日摆弄这些。”萧伊兰白眼道。 萧燕燕瞥了她一眼:“二姊从前不也摆弄?因晋王殿下好文,如今装起斯文了?”擦了两遍,忽然想起什么,一脸八卦道:“萧二,你与明扆哥那事儿,被搅弄成这般,到底如何打算?” 两姊妹正说着话,忽闻一声鹰啸划破长空。众人抬头仰望,听这鹰啸声,当是海东青。 萧伊兰笑道:“这可稀罕,海东青飞沙地来了。” 少时,海东青冲着耶律贤俯冲下来,萧燕燕撑起身,飞奔两步,一把将耶律贤扑倒。那海东青自萧燕燕头上掠过,并勾走一缕青丝。 “明扆哥!”萧伊兰惊骇,赶紧来看耶律贤伤着没,倒全然不顾摔一旁的妹妹。 萧燕燕嘟哝着起身,拍拍沙尘怨念:“没良心,十几年交情,今眼中唯男人耳。” “无事,多亏三妹出手及时。”耶律贤正说着,那海东青又飞掠而来,仿佛认识他一般。 “来人,将这羽虫捕了!”萧依兰边护着耶律贤,边吩咐。 耶律贤却恍然见到海东青脚上挂着什么,他小心着伸臂过去,那海东青果是停了过来。他这才仔细瞧了海东青脚上挂着一颗金珠,珠上刻着一字“韩”。 “尔乃凌雪?”耶律贤望着凌雪,惊喜道:“凌雪在此,姚哥不远也。” 他刚话完,凌雪又再腾空,盘旋着示意耶律贤等人赶紧跟它去救人。 而耶律贤似也看出了凌雪之意,凝眉问道:“是姚哥危险?” 凌雪以一声鹰啸回应。 营地众人当即取械上马,萧燕燕也跃马持槊随队奔去。 耶律贤也欲上马,却被萧伊兰拦住,劝道:“殿下不可犯险。” 而另一边,沙海中,野利校尉还是没敢下令开弓,被蟊贼挟持死了马匹,是无能。若军马死于自己箭下,那罪名可就大了。 但对韩德让等人来说,形势似乎更糟糕,拉车的那两匹马是越来越乏力。忽而,其中一马力竭猝死,整个马车再也拖不动,停在原地,再被后面的奔马撞上,又撞坏车轱辘。 郭惟等人只得赶紧拿出铁骨朵,随意扑上一匹奔马迎战。眼见守军长枪刺来,郭惟挥舞骨朵,将长枪击回。还不待那军士回枪再刺,韩德让自他身后一骨朵敲在头盔上,脑花登时被震散,翻倒马下。 这边刚倒,那边又是一枪刺来,韩德让伸手接枪,夹于腋下,再挥起骨朵砸人脸面。这人倒下,倒还送了支长枪,他将骨朵别在腰间,双手使起枪来,左送右刺使追兵不能近身。 此时无人驾驭的马匹,都相继缓停了下来。见这一行人与马群剥离,那边守军便大胆挽弓了。一簇箭雨袭来,韩德让等人只得分散开,以免被箭矢集火。 一支支冷箭射来,两名兄弟背后中箭落马,而韩德让的马也被射中,他立即脱镫从马上滚落。 背后追来的野利校尉,借着马速,挺抢向他刺来,他奋力翻滚,避开枪尖。不待起身,那校尉又刺,只听得一声寒响,校尉被一柄马槊刺穿,并被冲击力带下马。 不待众人反应,那驰马而来的女将军收回马槊,带出一团血雾飘散。而在那女将军身后,一队甲士驰射而来,将那女将军与韩德让、郭惟等人护卫于后。 韩德让这才仰见那位救了自己的女将军,其貌明若朝阳、绚若晨曦,她的脸庞映照在旭日金辉下,璀璨夺目,令人见之忘神。 顷刻,那出窍的元神回来,又觉这支马槊好生熟悉,跟自己留家里的那支一模一样。再左右看看,这些护卫中有几人也面熟得很。 而党项守军眼见这一队人马挂着契丹军旗,倒不敢再冒进,只勒马喝问:“尔等何人?” 萧燕燕并不理会,只是冷颜吩咐身侧护卫:“鸣镝。” 韩壹赶紧取出鸣镝,往空中射了一箭。 “咻——” 党项守军见那鸣镝,串带起尖锐的金鸣声划破青空,顿骇:“契丹鸣镝?!” 又再观望眼前这队人马,虽然领头的小将军只着猎装,披了胸甲。但身边的甲士齐配长短枪、四弓、骨朵、斧钺。莫不是一支侦骑小队?既鸣镝,想有大军在其后。 队正义正言辞道:“吾乃定难军,与贵国和睦而处,此番捉拿闯关逃犯,还望交出。” 萧燕燕浅望了韩德让一眼,又再昂首扬眉道:“此,辽地!尔等擅入我国境,有入侵之疑,我皮室军大帐驻此十里,即刻就来!” 此言一出,倒骇得那一行党项军冷汗,皮室军乃辽帝亲军。皮室军在此,便是辽帝在此,若引起邦交冲突,他这小小队正可担当不起。且辽帝亲临此处,恐有重大军事行动,或正愁没借口。 但若放走这些蟊贼,军马之事回去亦无法交代。他再次请道:“请将逃犯交还我等,我等即刻撤出。” 萧燕燕冷笑着说道:“定难军,弹丸之地、蚍蜉之兵亦敢与我大辽国讨价还价!”说着,冷声喝令道:“张弓起枪!” 那一队护卫顿时张弓横枪,齐整划一,做起冲锋之势。 队正环望远处,辽大军就在十里内,过来用不了一时半刻。若打起来,饶是我等现下人多,但被拖住了,最后也是被辽军祭旗的下场。 萧燕燕领着人马,向着党项军齐马缓踏过去。人数虽只有党项一半,却威势逼人,那党项军不禁缓缓退了数步。 “队正,旗!”小兵呼喝着,指着不远处沙丘后立起的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写着一个“晋”字。 “辽国晋王旗,果有大军。”队正思虑着,有些慌张。辽国兵强马壮,宋亦畏惧三分,不是定难军所能抗衡的。 韩德让也出声劝道:“弟兄挣几个粮饷罢了,家中尚有老幼,何必玩命,不妨回去请示尊长再说。” 是呀,家中老幼还等着我等回家吃饭呢。队正权衡再三终是下令道:“撤!” 见人退走,萧燕燕也吩咐道:“快撤!” 待党项军退走后,一行人赶紧将伤员和书都驮了回来,速速往营地退去救治。 而那沙丘后举晋王旗的只有一人,正是萧燕燕恐党项人多,留在此处做疑兵之用。 第75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2) 耶律贤领着一队亲卫眺望,遥遥见得粗布麻衣的韩德让,与萧燕燕带去的护卫一同归来。 耶律贤喜不自已,赶紧迎上,唤道:“姚哥!” “殿下!” 韩德让也跃下马,三步并着两步向耶律贤奔过去。两人久别相拥,各生欢喜。 耶律贤欣喜道:“八年未见,朝定长高不少。” “殿下亦壮实了。” 耶律贤无奈苦笑道:“火神淀落了病根,终是不能如朝定一般纵马驰骋。”惋惜一叹,又笑道:“不说那些,朝定此去经年,有何奇遇?” “不过是些寻常日子……” 见两人叙旧,目无旁人,萧燕燕故意咳嗽,这臭男人眼里只有兄弟,都忘了是谁救的他。 韩德让闻声侧目,这才思起自己还未道谢救命之恩,连忙空首拜道:“救命之恩不言谢,往后女将军有事尽管吩咐,韩某在所不辞。” 韩壹玩笑道:“此恩,少君唯有以身相许,方能报答。” “?”韩德让听着懵然。 耶律贤也笑道:“朝定未认出来?” 韩德让一脸迷惘,这女将军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若八年前认识,彼时亦不过五六岁,女大十八变,早变样了吧。 等等,八年前五六岁,认识,岂不是…… “媳妇儿?”韩德让疑道。 “谁是你媳妇儿?尚未成婚呢!” 萧燕燕说着,将手里的马槊扔给韩德让,气冲冲回帐里去。不过八年而已,就认不出她了,没良心。 韩德让接着马槊,愣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当年那奶声奶气的小丫头长开了,竟是出落得妖冶胜星华。但那好勇奸滑的脾性,还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先安内吧。”耶律贤拍拍韩德让,笑劝道:“我等兄弟叙旧来日方长,不差此一时片刻。” 韩德让点点头,自提着那杆马槊往帐中去。不巧,正撞见刘谨言领两名婢女为其更换血衣,倒又仓惶着退了出来。 良久,待萧燕燕仔细梳洗完毕,换好女装,这才使刘谨言唤他进去说话。 “郎君久等了,然郎君大度,想必不会气恼。”萧燕燕冷言道。 韩德让将马槊放下,无奈笑道:“从前都唤四哥哥,今如此生分了?” 萧燕燕幽幽道:“毕竟阔别八年,剩不得几分熟络。” “怪我。” 萧燕燕理直气壮道:“自然怪你,难不成怪我?” 韩德让抬眼望着萧燕燕,这丫头还真是,从小到大打架没输过,吵架也没输过。 两人一时语默,竟不知从何说起,好似真不熟络。 好片刻,萧燕燕消了些火气,才柔声说道:“君衣上又是沙尘又是血,不去换换?” 韩德让这才瞧了瞧自己这一身褴褛,还带着汗臭味,顿觉失礼,却又无奈道:“闯关匆忙,未曾准备换洗之服。” “真够狼狈。”萧燕燕怨着,转头对刘谨言吩咐道:“去找还初借身换洗衣裳,再吩咐人去烧些水,让归来的弟兄都洗洗沙尘,务必好生安顿吃喝。再自我箱中取些金银,赠予护送四哥归来的弟兄,受伤的多补些汤药钱,毕竟为咱家的人拼了命,礼数要周到。” “喏。”刘谨言应声出帐。 闻听“咱家的人”,韩德让浅笑,这小妮子到底是嘴硬心软,就是恼他多年不归,有些怨气。 见韩德让拘谨不敢唐突,倒是萧燕燕主动为他温了一壶奶茶,打破沉寂,问道:“此去经年,可有新作文章?” “甚文章?” 萧燕燕如数家珍道:“就是哥哥房中那些,《古今税制考》《平法论》《耕牧论》《论秦》《论汉》《论隋》《论唐》等,论文三十八篇,书注七卷,书译五卷。哥哥除了睡觉,都扎书堆里了吧。” 韩德让讶异:“这些书妹妹都看过?” “嗯,你房里的书,我都读过。尔之文章,我都抄过,写得好。”萧燕燕淡然说着,将煮好的奶茶递给他。 韩德让接过茶碗笑道:“承蒙厚爱,可惜近年懒惰,未曾写文做书。不过,我带了一车书回来,妹妹又有新书可读了。说来,妹妹最喜哪一篇文章?” “《吕后之治》。”萧燕燕答道。 韩德让端着茶碗愣了一下,不解:“此篇丁末,妹妹缘何喜此劣文?” 萧燕燕反问:“哥哥以为此文劣?” 韩德让哂笑,颇有些不服:“不劣何以丁末?” “不过为女主说了两句公道话,便被评做大逆不道罢了。”萧燕燕笑道:“吕后‘修养生息,令耕者有其地’,无人记得,偏只记得其残害一介情敌,与辟阳侯之幸。历来史家,为尊者讳,论男人功则大功、过则小过;论女子过则大过,功则小功,何其偏护。” 听萧燕燕这一说,韩德让顿觉那篇“丁末”终于遇见识货之人,扬眉吐气了,喜道:“妹妹真吾知己也!”放下茶碗又怨道:“彼时,祭酒予我‘丁末’,我可想将砚台拍他脑门上。” “那哥哥拍了没?”萧燕燕笑问。 韩德让摇摇头:“忍了。” “若是我,定然拍了。”萧燕燕说道:“达者,当形器不存、方寸海纳、无有偏见。” “好个形器不存,方寸海纳,妹妹若是男儿,了不得。”韩德让赞道。 萧燕燕傲然道:“吾虽女儿身,亦了不得。” 两人相望一笑,竟是默契非常,顿生相见恨晚之感。 恰此时,刘谨言进来报热水已煮好,问萧燕燕:“郎君于何处沐浴。” 萧燕燕自起身道:“就这帐里吧,我出去看看饮食如何。”转又对韩德让问道:“可需人伺候?” “不用。” 眼见着萧燕燕领着婢女出去,韩德让只觉幸运。这何德何能,娶得这样一位有才貌双绝、礼数周全的贤娘子。 而帐外,耶律贤听见他二人谈古论今,语笑晏晏,颇有一股怅然若失在心间莹莹绕绕。 韩致尧,自幼才智过人、清俊无双。连应天太后那般凉薄之人,都会喜爱到收为养孙,很难有人不喜欢他吧。 第76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3) 萧燕燕自帐中出来,见耶律贤捧着衣物于帐外徘徊,异道:“贤宁哥立此做甚?” 耶律贤回神,说道:“我……给姚哥赠衣来。” 萧燕燕看了看耶律贤手中的衣裳,婉拒道:“不必劳烦,我已使还初送衣来。贤宁哥乃亲王殿下,四哥着此衣物有越制之疑,不妥。” 耶律贤笑道:“此间皆心腹,何来有疑?” 萧燕燕嫣然笑道:“贤宁哥之心意,我替四哥心领了。我去看看膳食准备如何,看四哥这褴褛破败,想是许久未有过正经饮食了。”说着,行礼离去。 自古以来,君臣间,要用你时,是生死同袍;不用时,曾经的芝麻绿豆都是僭越之罪,岂能不小心谨慎。 待梳洗过,换了衣裳出来,外间的膳食也一一备好。这些食物既有附近猎来的活物与捕捞的鱼,也有带来的谷物干货。 一行人分了两桌,韩德让、萧燕燕、耶律贤、萧伊兰四位一桌,由刘谨言领一众婢女伺候。而郭惟等人,则由韩壹(字:还初)陪坐劝酒。眼见着,开胃汤便是骆糜,其后便是铜锅涮羊肉、烤兔、烤羊腿、蒸鱼、牛肉干、饵饼等。 又配以官造葡萄酒,尽情饮食,所用器具皆是金银雕花。看得郭惟等人直了眼,这等精美富贵的金饭碗,这一生怕也只用得着这一次。按说,他们这一行官品最高的郭惟也才从六品而已,于晋王前,都不该上桌的。 不,正常情况下,应是这一辈子干到死,都未必能见到晋王一面。 这份任务回来,不但于晋王面前混了脸熟,得了萧娘子的金银赏赐,之前还有王先生给的打点钱。如今更是上桌同餐,用着晋王府永兴宫的金器吃饭喝酒,回乡里能吹一辈子了。 韩壹则给众人盛酒,笑敬道:“多谢诸位不辞辛劳危险,护送我家少君平安归来。往后诸君若需相助,玉田韩氏在所不辞,余先干为敬。” 说着,一碗饮尽,又道:“诸君今夜尽情,好生吃喝,肉管饱,酒管够。” 开餐前,韩德让特意嘱咐过他,要将这一行人好生款待,将来或可得用,他是半点也不敢怠慢。 而韩德让则从马车里取出了那一罐从长安大明宫带回来的焦土,递给了耶律贤:“此乃大明宫焦土,赠殿下。” “姚哥往长安绕一大圈,就为此?”耶律贤愣了一下。 萧伊兰更是不解,笑道:“四哥这是礼轻情意重了。”这赠礼,不赠贵重的,却赠一把焦土。再不济,从南地带一二张琴画回来,也是晋王所喜。 萧燕燕听出二姊这话中有话,笑着驳道:“阿姊不懂,此礼可不轻,世间至贵者……土地。寸土必争,何况大明宫之土。赠的是焦土,亦是江山。” “江山?” 耶律贤捧着焦土银罐,突觉此物甚重,重得有些捧不起,却又很是诱人。 而韩德让转眼看萧燕燕,满含笑意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萧燕燕笑道:“未饮心先醉,临风思、倍、多?” 见萧燕燕暗指自己想多了,韩德让又表白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 萧燕燕接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韩德让又接道:“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萧燕燕又道:“临风思、倍、多。” “三妹是欲七擒孟获?”韩德让抬起下巴,挑眉望着萧燕燕,甚觉有趣。 “孟获?怕是孟浪罢。”萧燕燕嫣然巧笑。 倒是萧伊兰嘀咕怨道:“知你俩读书多,亦不必将闺中情调示于人前吧?” 见萧伊兰抱怨,两人这才收敛起,各自饮食。少顷,韩德让向耶律贤问道:“今朝中如何?” “老样子。”耶律贤回道,转又苦笑一声:“不如从前,陛下仍只顾醉酒行猎,不理朝政。宠信耶律夷腊葛、萧乌里只二臣。朝中,屋质大王年迈,身子欠佳,亦少理事。北府宰相萧海璃今年五月薨逝。原北院枢密使萧护思两年前病故,如今是雅里斯接任。高勋上月调回,复任南院枢密使。今正月,耶律贤适讨乌古大胜,授左皮室祥稳。汝父韩将军,因受七年前赵王谋反牵连,仍居家自省,未得启用。萧侍中……” 说着,看了看萧氏姐妹脸色,斟字酌句道:“侍中……藏内守拙……倒也如鱼得水。” 见耶律贤斟酌,萧燕燕倒是嗤笑直言道:“我阿爷左右逢源,政事不理,四处结党营私。朝政自上烂到下,烂透根。大舅近年愈加嗜杀,且花样繁多。国中已数年未铸币,市中交易倚仗布匹。曾数次下诏减税免赋,然因不治,善政未必下达。” 听闻岳父这些年尽干了些结党营私的事,韩德让不免替其挽尊道:“如今结党非为坏事,亦有好处,有好处。” “尔等可真是阿爷好女婿。”萧燕燕瞧着二人浅浅笑起,阿爷一辈子没几件事做得好,但挑女婿的眼光真没得说,个个都挺维护他。 一行人宴至夜,又说了些许皇帝耶律璟近些年的乖张之事。譬如应历十五年,以近侍喜哥私自回家,以为其身死,随即杀喜哥妻殉夫,谁料喜哥只是归家探母疾,之后又酗酒杀近侍随鲁。 十六年,冤杀近侍白海及家仆,还杀了几个枢密院门吏,理由不知。今年以盗鹿之罪杀驯鹿人,酒醒后再数,发现是自己数错了。今月初,肢解了几名养雉人,杀了驯鹿人四十四名,没有理由。似有癔症一般,举止令常人无法理解,且手段越来越残忍。 但他亦有善行,多次下诏减免赋税。发现侍从故意将皇帝行幸标识埋于草低处,害百姓吴闯,趁机勒索百姓;随即立高大标识,使百姓不得靠近,胆敢再害百姓误闯勒索者处死。然久不治国,百事荒废,百姓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大臣们相继告老,而贤能之士纷纷避之不出,宁可游山玩水,亦不愿入朝建树。以至于国力衰微,现下对诸部的实控减弱,商路不畅,客商少了许多。 高丽转附中原,江南诸国亦不信任辽廷能牵制中原,贸易虽存却不及从前繁盛。好在今年辽宋设互市,往后日子应有好转。 第77章 人间处处薄情郎(1) 未免耽误明日行程,一行人倒也未过多宴饮。 及各自回帐歇息,韩德让却跟随萧燕燕,好奇问道:“伊兰与晋王怎回事?我瞧他二人……不对劲。他俩瞧着,说好不似好;说不好,又似好,怪拧巴。” 见他那一副八卦样,萧燕燕微微凝眉:“尔怎与市井之妇似的,好打听。” 韩德让闻言愣了一下,这些年不知不觉在市井里养成习惯了。 眼见韩德让脸上有些挂不住,萧燕燕这才往外望了望。见无外人,这才趋步过去,小声说道:“此事还是你惹的。” 韩德让疑道:“我?我去国六年,此事与我何关?” “当年,可是哥哥说的‘奇货可居’?” 韩德让点点头,确实是他说的,若不这般说,萧思温只会当耶律贤是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萧燕燕又说道:“‘奇货可居’乃何意,哥哥比我懂。晋王聪慧,亦懂。然哥哥去国六年,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晋王自然怕你回不来,岂敢将注都压你身上?总得往我家压一些吧。” “晋王与你家结亲了?” “算,也不算。” “怎个说道?” “晋王对阿爷口头许诺‘若得社稷,必纳汝女为后’。萧二自幼对晋王有情,自不必说,然晋王……”萧燕燕说着,有些疑虑道:“晋王越长,心思越深,倒瞧不出他对萧二有几分真情。然得此一言,阿爷为让萧二做皇后,可是拼了老命。阿爷结党,亦是为此。” “难怪妹妹先前说‘尔等女婿’呢,但见他俩此般模样,婚事未成?” 萧燕燕说着,挑眉望向韩德让:“哥哥以为,大舅傻么?” “傻!至傻至蠢不过如此!”只要说起耶律璟,韩德让几乎是斩钉截铁,不吝惜任何抨击踩低之语:“常人脑子里盛着脑花,你大舅脑子里灌的全是酒,上辈子指不定是个酒缸呢。” 萧燕燕伸手拍他一下,道:“不想活啦?酒缸,陛下是酒缸,那尔是甚?醋缸?油缸?” 韩德让也伸手捏了捏她脸颊:“小丫头,说他俩呢,扯那位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陛下做甚。” 萧燕燕又娓娓说道:“大舅恐晋王结党,是以抢先将乙室帐萧月里封晋王妃。萧月里乃孝烈皇后侄女,晋王表妹,其父亡于火神淀之变,乃遗腹子。因大舅排挤世宗旧属,萧月里的三位兄长,皆无实职。后又将渤海大氏女,赐予晋王做侧妃。” “如此一来,伊兰只能为妾了?这可欺人太甚。”韩德让诧异,耶律璟虽治国无方,却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有着过人的敏锐。 “然也,莫言萧二心高气傲,便是我阿娘也不乐意呀。堂堂公主之女,岂可为妾。”萧燕燕说着,惋惜道:“阿娘给萧二议了别家的亲事,然晋王一来找她,她便不愿了。萧二呀,瞧着贼精实则傻,晋王一边儿哄着她,一边儿做了父亲。” “晋王已为人父了?!”韩德让更是诧异。 “侧妃大氏所生,女儿,未及周岁,名淑哥。好在是个庶女,若是嫡子,萧二得气疯了去。”萧燕燕说着,似想起什么,又转头仔细打量韩德让,满心狐疑道:“哥哥去国六年,就没个相好的娘子?没得一儿半女?” 韩德让一口茶水呛出,万万没想到这瞧热闹瞧到了自己头上:“呃,这……” “尔有。”萧燕燕压眉盯着他,目如鹰隼,透着冷冽。 韩德让见她沉着声,手指在茶案边缘来回滑,这案是掀,还是不掀? 掀是本性,不掀是教养。 眼见她的手掌移到了案下,韩德让忙伸手将微微抬起的茶案摁住,说道:“她救过我。” “如此,便以身相许了?哥哥这‘身’是否轻贱了些?” “此事妹妹容我细说。” “滚!” “她为救我流离失所,身患恶疾,我不能弃之不顾……” “滚!” 听里间萧燕燕接连两声怒斥,刘谨言赶紧来看,见燕燕怒目中噙泪,委屈极了。 而萧燕燕见刘谨言来了,一头扎进她怀里,满是委屈道:“人间处处薄情郎,没一个好东西!” 韩德让只得悻悻回去自己寝帐,他原本就没想隐瞒过去,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又看了看鄢娘绣的百子锦衾,不知她如今还安好吗?有没有再遇见中意之人?她的用药,有没有妥善? 而远在千里之遥的鄢如初身着道服,为延生位前的两盏明灯添上灯油,祈愿念道:“弟子诚祈祖师保佑韩郎萧娘,夫妇比翼、百子千孙、福寿延绵。” 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消息,但无且回来说,他若扬名早,是坏;若扬名晚,是好。他们只需要静静等着就好。 王弥生回去后,按照韩德让的交代,将茶坊过给了鄢如初,利钱几乎全捐予上善观养育孤儿,以至于观中所养孤儿越来越多。而鄢如初则成了这些孤儿的阿娘,她也未曾料到,自己无孕却也能子嗣繁多。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谁说无子便无嗣呢? 萧燕燕则是怎也气不过,裹在被窝里,嘟嘟囔囔。 倒是刘谨言劝道:“人也未跟回来,便算跟着回来,顶天一妾室。娘子乃主母,何必一般见识?” “事没落你头上,你自不一般见识。”萧燕燕嘟囔着, “三娘子,往事不可追,今夕犹可待。郎君离家时年已十八,血气方刚少年郎,而娘子芳龄六岁,他自当娘子是小妹妹。只身在外,久经风霜,遇见情投意合的难免动情。只要往后一心一意,未尝不可。” 萧燕燕冷嘲着:“一心一意?这世上,何曾有一心一意。” 原先她以为萧二与晋王是两情相悦,谁料,晋王转头就做了父亲,孩子却不是萧二生的。 她原先也以为阿爷对阿娘一心一意,从叔父家中过继了个弟弟过来,也未纳妾。谁料,前些年冷不丁冒出个私生子来,将阿娘气得几年不与阿爷说话。 后来,韩家接她过去念书,韩阿爷更是姬妾成群。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一心一意的儿郎。 第78章 人间处处薄情郎(2) 朝霞出薄云,黄沙笼晨曦。 犹恐归乡迟,飞鸿渡山急。 天未大亮,刘谨言便已起身吩咐奴婢烧水造饭,韩壹也检视了马匹、骆驼的草料等情况,只待主子们起身梳洗用餐后,便启程顺着官道回临潢。 只因昨夜聊得不甚愉快,萧燕燕未再给人好脸色。此刻的她需要想清楚如何面对婚后。目之所及皆是姬妾成群,甚至妻子还要帮着丈夫纳妾,开枝散叶,以得贤妻之名。 她该如阿娘一般,谋求纯情真爱,最终希望越高、失望越大?还是如韩德让的母亲一般,不谈情爱,只将丈夫视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盟友,做个贤娘子,没有希望,也就不失望了。 “天下男儿皆薄情,嫁谁都一样。” 萧燕燕蜷在驼车内看着书,却全无心思。她劝自己将希望放得极低,如此,便不会失望了吧。 可是,终有些,不甘心。 韩德让骑着马,屡屡向驼车望去。这丫头,一整天没出来过,不似小时候那般好哄了。 两人正各有心思,远处,一队人马轻装简行驰来。扈从做好戒备,待抵近了,才见得竟是耶律观音率了几名随从而来。 见了晋王的车队,赶紧下马,空首拜道:“下臣耶律观音,躬问晋王殿下金安。” 耶律贤望之生疑:“尔来做甚?” 耶律观音扬眉回道:“下臣特来邀韩家四郎决斗。” “决斗?”耶律贤、韩德让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只听耶律观音又说道:“草原儿郎不言废话,在下倾慕雅雅克已久,怎奈雅雅克与韩郎君早有婚约,我意争取,邀韩郎君决斗。胜者求娶,败者退出,可签生死状,死生无悔。” 耶律贤闻言冷声呵斥:“胡闹!耶律观音,尔即刻原路滚回去,寻尔父亲来与孤说话。”那耶律贤适,慧而贤能,怎生出了这样的二傻子,着实给人气得不轻。 而韩德让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明就里,调马来到驼车旁,敲了敲车窗,沉声道:“萧燕燕,出来说话。” 萧燕燕?从小到大来都是唤作燕燕、三妹、妹妹、小丫头、坏丫头,还是第一次连姓带字的唤呢。 故意让韩德让等了片刻,她才缓缓拉开车窗,眼含幽怨道:“说。” 见萧燕燕那一脸幽怨,想是还为鄢娘的事气着,终是自己对不住丫头在先,倒也语气温和许多:“怎回事?” “君做何思,则为何事。”萧燕燕幽怨着,拒绝解释。 “故意气我是么?” 萧燕燕说道:“韩郎,咱俩不过一纸婚约而已,自幼同处亦不过一年两月而已。许尔有相好,不许我有爱慕之人?” “‘而已’?应天太后赐婚,你当玩笑么?!”韩德让压着怒气。 萧燕燕也升起怒火:“赐婚、赐婚,不过是赐个婚罢了。咱俩只需死一个,这婚约便自解了!不必勉强!”于他而言,他们的关系仅仅是赐婚而已,男人当真无情。 “嫁我,卿很勉强么?” “娶我,子才勉强吧?” 见两人话赶话吵起来,耶律贤本欲劝说,但转念一想,倒又退回,没去。 倒是刘谨言出言劝道:“三娘子,夫妇拌嘴本乃寻常,然话不可说绝,伤了人心。韩郎君,人于气头上,总有词不达意,有些话亦不必计较。” 得刘谨言相劝,两人倒也冷静少许。原本要干嘛,是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怎就莫名其妙吵了起来。 萧燕燕合上车窗,拒绝一切沟通,刘谨言劝道:“三娘子,尔这般……万一韩郎君误会了。” “那便误会好了。”萧燕燕说着,又恼道:“明明是人家倾慕我,我为何要解释?” 韩德让于外间听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从未料想,这丫头长大了能出落得如此绰约绝色,她只需往那儿一站,无需任何,便能引人瞩目。 在他的设想里,娶妻娶贤,燕燕有着中上之姿即可;不必帮衬他多少,不惹事生非即可;也不必多贤惠,会教养子女即可。 他对男女之事,本也没多少贪欲。又有韩匡嗣那反面教材在,对于花花草草,更是避之不及。万万没想到,自己不招风弄雨,风雨却自寻香来。 他正喟叹着,刘谨言自车内出来,笑着劝道:“韩郎君,娘子因昨夜之事于气头上,说一二句不得体之言,郎君莫往心上计较。三娘子朝习文,暮习武,从未招惹谁,亦无那空闲。” “方才话赶话,着急了些,尔叫燕燕莫往心里去。”韩德让说道,又望了望耶律观音:“此人,乃谁?” 刘谨言道:“耶律观音,前北院大王、于越耶律鲁不古之孙,耶律贤适之子,与娘子同拜耶律斜轸郎君门下习弓马,算师兄罢。” “燕燕属意他么?”韩德让问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马亦感受到他的焦虑不安,声声低嘶,来回踢踏。 刘谨言浅笑着摇摇头,失望道:“韩郎君往昔甚是精明,今怎犯起了傻?” “?” 刘谨言怨道:“娘子心中若无郎君,何必越千里之遥来为郎君接风?吃饱了撑的?” 韩德让闻言愣住,少倾,才思过来,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些许笑容,着实是自己犯傻了。 刘谨言见之,叹息一声又回车厢去,笑着小声对萧燕燕回报道:“急了。” 听闻他急了,萧燕燕倒是满意着点点头。 而韩德让得了萧燕燕态度,这才调转马头,踏到耶律观音身前,冷下脸说道:“韩某应邀,然人非玩物,不可资为赌注。燕燕乃吾妻,韩某誓死扞卫大丈夫尊严。” 听韩德让宣示主权,耶律观音争辩道:“仅是订过婚,尚未过门。” “那亦是吾妻!”韩德让克制着怒气,冷声道:“郎君,请自重!规则郎君定,韩某应战。” 耶律观音说道:“好,韩郎君痛快,那就比骑射,箭矢不限,不射马,以生死为胜负。” 耶律贤出声阻道:“不可!以落马为胜负即可,不必以生死相搏。” 韩德让应道:“无碍,生死便生死。” 耶律贤却急劝道:“姚哥,莫忘了那罐大明宫焦土。为此等事折伤,不值当。” 萧伊兰也劝道:“是呀,四哥,耶律观音不懂事,你万莫与之胡闹。他俩真是半点纠葛也无,是耶律观音自作多情。” 劝着,又朝车内呼喊:“萧三,你个惹事精,还不出来劝解,躲着瞧热闹呢?”于萧伊兰而言,谁生谁死她其实并不在意,但韩德让关乎着晋王的江山,她便要竭力阻止了。 萧燕燕闻唤,拉开车窗探出头来,嫣然笑道:“有热闹瞧,不好么?” 第79章 人间处处薄情郎(3) 韩德让、耶律观音各取了一张弓、两壶箭,不披甲,横隔五十步驭马跑圈。 耶律观音先射了一矢试探距离,见箭有些失力,又再调整着靠近几步。两人驭马调整着有效距离,见合适,这才开始挽弓放箭。 双方人马皆动,箭矢你来我往,一边躲箭,一边控弦。这躲箭看骑术,控弦看箭术,弱其一便是性命之虞。 耶律观音时常挨耶律斜轸的训斥,只因他是男儿,要严些;萧燕燕是女儿,要宽些。再者便是,在耶律斜轸看来,此子少了大局观,不堪为将,比不得萧燕燕目中有大局。 但若只论骑射,耶律观音倒也算个百步穿杨的苗子。相比于耶律观音的日日习练,韩德让已六年不曾骑射,早已生疏。 眼见这马跑了十来圈,韩德让倚仗骑术跃下翻上躲避箭矢,而耶律观音已是一壶三十支箭放完。 耶律贤、萧伊兰望之担惊,生怕耶律观音这没脑子的闯下大祸,而萧燕燕此时也与刘谨言出车来观战。 眼见她那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的样子,萧伊兰怨道:“瞧你惹的好事。若四哥折伤,你哭都没地哭去。” 萧燕燕却不以为意道:“虽是生疏了,然底子尚在,这不正练着吗?” “练?火烧眉毛才练?萧燕燕,你真是个……”萧伊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想又算了。你男人,你自个且不心疼,我忧个甚?反正晋王就算挣不来皇位,保底也是个亲王。 萧燕燕瞥萧伊兰和耶律贤一眼,知他二人心中所忧,浅然笑道:“他既敢应战,便心中有数。”说着又挑目自信道:“瞧着吧,不出二十圈,攻守易形。” 耶律观音见萧燕燕出来观战,更添了神气,他要叫萧燕燕好好看自己是如何英明神武,而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是如何窝囊。 韩德让则并未注意到萧燕燕的到来,他专注着每一支射来的箭,仔细躲避并计算着。耶律观音的箭术着实不差,他已尽全力躲避,然箭矢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身掠过去的,使他半点不敢分心。 而萧燕燕表面虽是信任他,心中却也渐生慌乱。若他真受了伤,耶律观音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她可不畏得罪任何人。 韩德让发现此时射来的箭,射程似乎比及先前近了不少,看来耶律观音已开不了满弓了。 这小子一上来,便连开六十弓不间歇,穷追猛打,全然不懂张弛有度。猛然发现两壶箭已射尽,只得从草地上拾取先前落地的箭矢。 眼见着一直跃下翻上躲箭的韩德让,忽而踩着马镫,自马背上直立起来。 “反攻了。”萧燕燕惊喜着。 见韩德让立身挽弓,一箭射向耶律观音,耶律观音赶紧侧马躲避,那一箭自马背划过去。 虽未中,但见着这一矢射出的极限距离,是满弓。 又见他胯下奔马飞快,但其上身立着,几乎不随奔马起伏,不动如山。唯有高强的腰胯之力才能造就这般稳定,使骑射稳如步射。 果不其然,仅试练过十二三矢之后,压得耶律观音连抬头也不敢,箭头带起的金唳之声呼啸耳畔,如一道道风刃割过。 耶律观音也用先前韩德让避箭的法子,连连躲避在马身外侧,既不能射马,待他气力恢复再战。 而韩德让自然不会给他恢复的机会,顺着跑圈的他突然急停,调转,逆向奔外圈与耶律观音相对而去。耶律观音未及反应,一支箭矢已划破手腕。 “啊!!” 耶律观音失力落马,脚却未及脱镫,被奔马脱行。 “救命!救命!”耶律观音呼喊着,耳边是呼啸的风,脸也被一丛丛草梗刮花。 终于,一只手拉扯住了缰绳,使奔马停了下来。耶律观音这才松了口大气,仰望着那出手之人正是韩德让。 “多谢!”耶律观音颤颤道,惊魂未定,还有些后怕。 韩德让下马,帮他脱镫,又拉他起来,笑赞道:“骑射不错!良师出高徒,我闻郎君与燕燕乃同门,回去该是要拜会一下令师。” “啊?”听闻韩德让要去拜会师父,耶律观音忙是摆手惶恐道:“莫莫莫,莫去!韩郎君莫去,我师父脾气大,若知我败了,要挨打的。” “嗯,我不提此事。”韩德让笑道,回身向萧燕燕走过去。 萧燕燕见他过来,仔细瞧了瞧,见身上无伤才放下心,两壶箭也只射完一壶。 见她担心,韩德让歪头浅笑道:“担心啊?” “没有。”萧燕燕否认道:“我就……瞧瞧热闹。” 韩德让一指轻轻弹在她脑门上:“死鸭子嘴硬。” “尔才死鸭子!”她正说着,音还未落,便被韩德让拽到远人处说话。 “燕燕。” “?”萧燕燕抬眸望着他。 两人默然良久,韩德让才缓缓启口道:“我韩四虽非厚道之人,但于婚事亦看重,绝无欺瞒诈娶,不妨于婚前将事都说开。不否认,我曾有一相好,她唤鄢如初,是苦命人,救过我,伴我左右七年,照料我饮食起居。” “七年?你去国才六年,尔等于国内便好上了?” “此非重点……” “那她……怎未与尔同归?”萧燕燕忍下心中怏怏不快,说道:“受那般多年颠沛流离之苦,该同尔回来享福了,却不回来。” “不知,然其作了抉择,我自敬她。”韩德让说道,声更轻柔了些:“燕燕,我与我阿爷并非同类,我对男女之事没那般多心思。七年,也仅此一人而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往后余生,惟愿与卿同置家业;以余生为聘,与卿二人共白首。” 萧燕燕嗤笑道:“花言巧语谁不会?我若是个男儿,可比哥哥能诓,将临潢府的美人都诓来与我做妾,亦不在话下。” “……” 韩德让望着萧燕燕,气着气着,竟被气笑了,无奈笑道:“萧三公子,真真了不得,了不得。”跟这丫头处久了,不成魔,便成佛。 只听萧燕燕又说道:“尔等相守七年,竟没个一儿半女?”说着,又打量一下,带着些怜悯:“莫非……你不行?” “?!!” 韩德让惊诧不已,暗暗自抚道:不气,不气,媳妇是亲的,气坏自己便宜他人,不值当。 他沉了沉气,缓了半天,才沉声笑道:“娘子若对此有疑虑,今晚可先验货。叫谨言为娘子多煲些补品,免被耕坏了身子。”言毕,离去,倒留萧燕燕有些懵懵然。 第80章 晚风吹落海棠雨(1) 自与耶律观音分道扬镳后,一行车队又行了六日至奉圣州补给。郭惟等人亦于此处分道,回南京留守司述职。 而韩德让一行则往东北,经榆州,给外祖父上香。而后经建州,往霸州,见见那些为韩家打理庄园、产业的乡老。 这一路行来,又耗过八日,方至榆州。 未免见着舅父两手空空,萧燕燕先与韩德让往榆州商市中,采买手信。两人逛着街,萧燕燕将昨夜拟好的手信清单递给韩德让。 “这般多?”韩德让不禁惊叹,清单足长五尺,他不好意思道:“方回来……囊中羞涩。” 王弥生给的钱,他都在过关时就打点完了,若非燕燕与晋王来接,他怕是得要着饭回去。 “我有。”萧燕燕白了他一眼,早料及他身无分文,出来前就安排好了。 萧燕燕又数道:“尔去国六年,汝舅添三孙。韩阿爷为你添了两位小妹;尔大哥新添一子一女,夭亡一女;二哥添一子;三哥添二女;五哥添了二女;六哥得一子、七哥、九哥未婚,算尔逃了两劫。尔阿姊嫁耿家三郎,生二女,夭亡一女,如今肚里又怀着一个,约今年底降生。二伯家添一孙儿,四叔家添两个孙儿,五叔家添一孙儿,六叔、七叔家未添丁,十叔添一女,十一叔添一子。还有你祖母、叔翁……” 萧燕燕一一数道:“还有我阿爷、阿娘、大姊、韩隐师父,二姊……她就算了,我与她不对付。七年前,阿爷自叔父家过继个弟弟过来,比我小一岁;六年前,阿爷又偷摸着给我添个亲弟弟,两个妻弟,也得打点。” “公主又生啦?”韩德让原以为沂国公主当年生燕燕早产加难产,伤了身子后便不会再生育了,没想到为了得个儿子,够拼。 萧燕燕回眸瞪了他一眼:“不是说了,‘偷摸生的’,此子养于你家。” 韩德让赶紧闭了嘴,孩子养在女婿家,可见公主是有多恨。万万没想到,岳丈自守半辈子,到底破了防,怪不得燕燕不信世间有专情之人。 萧燕燕又叹道:“托尔之福,汝五叔丧妻之后,续弦。新叔母,亦要上礼拜见。” “五叔续弦,怎是托我之福?”韩德让疑道。 “所娶乃皇叔遗嫔萧氏,应天太后侄女,论来算我姑祖母。”萧燕燕望着他笑道:“若非你害死皇叔,我姑祖母如何改嫁尔叔父。自然,害死皇叔,此次回京,须当心些。” “原赵王耶律喜隐呢?” “牢里关着。” “还关着呢?!陛下究是为何不杀他?”韩德让怎也想不通,一次次地造反,这都不杀,真说不过去。 萧燕燕幸灾乐祸道:“天晓得,兴许是给你留个惊喜。”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一雁翎信马飞驰,一路冲撞过来,半点不停,接连撞了数名行人商铺。幸韩德让眼疾手快将萧燕燕拽进怀里,以身躯护住她,才免于被撞到。 萧燕燕怒然,顺手抄起旁侧摊位上的一只瓷碗,向那雁翎使砸去,正中其后脑。 那雁翎使停下,回望喝道:“谁!” “我!”萧燕燕站出道。 雁翎使见萧燕燕那绝色之姿愣了一下,流淌的溪流仿佛停滞。刹那回过神,又见除她以外皆着汉装,随即昂首道:“小娘子,耽误官府急递,尔可吃罪得起?” 萧燕燕冷嘲道:“呵,大辽国竟有我得罪不起的,真是好大的官威。” 雁翎使向着萧燕燕,踏了几步回来,手里扬着鞭子,带着笑容,轻佻道:“小娘子,与我回家做个小妇,我便不计尔袭官之罪,可好?” 只见韩德让一步移到萧燕燕身前,横刀出鞘,鹰视着那雁翎使,冷声道:“既是急递,还不赔了百姓汤药钱速速送去。” “汝又何人?”雁翎使挑目问道。 韩德让答道:“她丈夫。” “啧啧,如此年轻便为人妇,可惜也。”那雁翎使失望着调转马头扬长而去,他一马三回头,竟有些依依不舍。 “州县衙门皆是此般骄横跋扈?”萧燕燕气恼。 倒是旁侧路人劝道:“谁家官府不骄横?此人乃保静军节度使之子赵郎君,娘子且速速逃了去。娘子生得此般美貌,令人生了歹心,大祸旦夕至矣。” “他若敢来,倒正好。”萧燕燕说着,又吩咐刘谨言道:“散些钱给受伤的商贩步人,将帐记着,回头找他家大人连本带息要回来。” 刘谨言拿出钱,赔了那些受伤行人和受损的商户。又将账一笔笔记下来,盖上沂国公主府的印章,待到建州便给赵节度使送去。 时,萧燕燕与韩德让采买完毕回驿馆,恰巧耶律贤与萧伊兰也逛街归来。 萧燕燕调侃道:“汝等往何处卿卿我我去也?可有好物予我?” 萧伊兰叹息一声,玉指抚了抚头上的金钗,故做遗憾道:“汝晓得,我诸事不理,一应由明扆哥置办。不似三妹般有主母之风,万事皆能替四哥置办妥当,贤妻良母,不过如此了。” 炫耀,赤裸裸地炫耀宠爱。 萧燕燕有些来气,三姐妹中,论治家之能,她第一,大姊第二,萧伊兰最是废物。但这般瞧着,反倒像是自己输了。 她与韩德让相望一眼,各生尴尬,如何才能搬回此局呢?而韩德让倒也想给媳妇儿长脸,可惜现下身无分文。 见着萧燕燕只有羡慕的份,萧伊兰无比得意。 倒是耶律贤信步至萧燕燕面前,自佩囊中取出一支火珊瑚簪,亲手簪在她发髻上:“岂能短了你的。” 未料耶律贤此举,萧燕燕、韩德让、萧伊兰俱是怔愣。 好半晌,萧燕燕恭敬作揖,郑重礼道:“多谢二姊夫。” 二姊夫。 一句二姊夫,将几人名份定得清清楚楚,叫萧伊兰与韩德让都安了心,却叫耶律贤添了些落寞。 他浅然笑了笑,掩饰着说道:“吾与姚哥乃结义兄弟,汝与伊兰乃亲姊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着,往屋内走去。 此言,是在解释,也是在提醒自己。 第81章 晚风吹落海棠雨(2) 待耶律贤进屋,萧燕燕终于想到如何搬回局面。 她望着萧伊兰说道:“一支金钗而已,小人得志。韩阿爷将四郎名下资产皆予我掌管。莫说金钗,他连根上吊的麻绳也买不起,毕竟家里,我说了算。” “死丫头,待我做了后宫之主……”萧伊兰不服,咬牙小声道。 萧燕燕却得意道:“后宫之主亦管不得皇帝陛下,管不得皇家府库,然我管得韩家。” 听着两姊妹斗嘴,韩德让却是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仔细捋着,似乎自他离家之后,阿爷将他名下资产全给了萧燕燕?而他,非是现下身无分文。乃是,至此以后,皆与钱财无缘了。 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他不禁发愁,阿爷这大手一挥,他到底是在娶媳还是在入赘? 牙月东升,群星拱卫。 晚风吹落海棠雨。 萧燕燕梳洗后,坐于案前拿着那支火珊瑚簪端详,思起白天耶律贤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 不、不,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喜欢?”韩德让倚在窗口,手中摆弄着什么小物件,些许醋意绵绵。 “有,总比无好。”萧燕燕瞥他一眼,酸道:“晋王尚得大明宫焦土,我可是倒贴呢。” “我万般家资皆置卿名下,道是谁倒贴?”韩德让苦笑道,娶媳妇破产破成这般的,怕也没几个了。 “不乐意?想要回去?”萧燕燕侧目问道。 韩德让手上一撑,翻进屋内。两步窜到萧燕燕身前,躬身,仔细看着她。这般姿容,确实很难使见者心神清白。 一个青梅竹马的耶律观音,一个初见乍识的赵郎君,还有一个…… 萧燕燕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作何?” “妖冶如星,灼灼其华。女子,若得天赐美貌,则富贵唾手可得。然若,生得千秋绝色,则未必是福。” 萧燕燕挑眉看着他:“哥哥此言,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德让笑道:“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太稀罕,要遭贼惦记。” 萧燕燕满不在意道:“是遭惦记,然此……非我忧心之事,乃哥哥忧心之事。” 萧燕燕说得倒也没错,她有什么好忧心的。就如杨贵妃一般,千秋绝色的背后,屈辱的不过是寿王而已,那贵妃明皇倒因一篇《长恨歌》,成了千古“绝”唱。 韩德让沉声叹息道:“卿可想过,不嫁我……” 萧燕燕没回,只是带着些恼怒将那支火珊瑚簪塞进匣子里。 “卿嫁我是因婚约,还是以为韩郎此人可嫁?” “子娶我是因婚约,还是以为萧娘此人可娶?” 见萧燕燕愠色,韩德让也没敢再追问。他将手心里的小物件捏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捏紧。两人相互望着对方,一片丹心向明月,若明月照沟渠不照我,那明月要来何用? 萧燕燕见他手里握着摩挲着物件,问道:“哥哥手里玩着何物?” “无甚。”韩德让将小物件握紧,刻意藏了藏,说道:“妹妹早些安歇。”说着,自转身出门去了。 萧燕燕瞧着他有些怅然的背影,暗自怨道:“自己尚未明白,却来问我?” 是夜,韩德让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怎也睡不着。他展开手心,两根红绳分别系着一粒相思豆。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事,怎就没送出去呢?到底在畏惧什么? 萧燕燕心头亦不太平,与刘谨言同榻而眠,窃窃私语。 萧燕燕忧道:“谨言,你说他是否只因婚约而娶我?” 刘谨言看了她一眼,不禁失笑:“未曾想,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娘子,有朝一日竟会为情所困。” 萧燕燕气道:“不许笑我!好生说话。” 刘谨言笑道:“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但为此人忧,为此人怖,必生爱意也。” 萧燕燕不悦道:“此般说来,是我忧、我怖,我乃烧火棍子一头热?不成,决然不成!” 刘谨言瞧她又说浑话,戳了一下她脑袋:“你这傻瓜,一曰千秋绝色未必福,二曰遭贼惦记,这般大的醋意,你都未闻出来?” 又叹道:“你自幼得公主宠溺,喜怒哀乐皆浮于脸上。四郎君自幼侍应天太后,处处谨慎,所思所虑皆包藏于心。见喜未必喜,见怒未必怒。” 萧燕燕适才恍然大悟,情之一字,自怖而起,忧贯始终。怖不得,忧离别,惧一腔炽热付东流,恨我深情子无情。他如此内藏之人,来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已是生忧了。 及早,驿馆小吏为一行人呈上早点。众人才见,那支火珊瑚簪竟于刘谨言发髻上簪着。萧燕燕与韩德让则不约而同地,将定亲信物月里朵佩戴出来。 萧、韩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而耶律贤见之,也只是浅然一笑,不做他语。 用过早膳,二人带着拜帖与手信,往舅父府邸拜会。 韩德让随着萧燕燕登上驼车,说道:“我家资皆置于卿手,仅余一根麻绳赠卿,要不要?” “爱送不送,还问我要不要。”萧燕燕凝眉幽怨着:“是上吊的那种麻绳么?” “嗯,吊三生三世那种。” 萧燕燕闻言笑道:“我倒要瞧瞧,何种麻绳,可吊三世。”说着,伸手,示意他拿来瞧瞧。 见那白玉般的手腕伸了出来,韩德让释然着将昨夜的红绳取出来给她系上。一粒相思豆垂下,宛如心头血。 “此物……”萧燕燕愕然。 “卖豆人说:一粒相思豆,三生三世缘。”韩德让说道,这一抹赤红映在白玉般的手腕上,煞是好看。 萧燕燕摆弄着那粒相思豆,疑虑:“这三生三世只吊我,不吊你?” “你真是半点亏都不吃?”韩德让轻轻撮了撮她脑门。 “为何要吃亏?”萧燕燕反问道:“谁活着,是奔吃亏去?我嫁子,自是奔着子待我千般宠、万般好。否则,不如出家去呢。” 韩德让将另一根红绳取了出来:“烦劳娘子。” 萧燕燕欣喜着接过,再为他仔细系上。一根红绳系三生,两粒相思意缠绵。 第82章 晚风吹落海棠雨(3) 至城东萧府,韩德让与萧燕燕下车。正见昨日冲撞的雁翎信使,自府邸拜出而去,一脸得意之色。 而送其出来的管家,见着韩德让与萧燕燕二人,倒也亲切招呼道:“请教二位拜帖。” 韩德让将拜帖奉上,管家接过,说道:“二位稍等,待老奴问过主君。”说着,拿着拜帖转身回宅。 然这一等,却等了好些时候,不再见有人出来。韩德让凝眉不解,虽说自己与舅父未有多少亲近,亦不至如此怠慢。 萧燕燕见被如此冷落,与刘谨言于一旁小声嘀咕道:“莫非……因那事?欧妮萧氏不待见咱了?” “那事?”刘谨言疑着,片刻才反应过来萧燕燕说的是何事。 她瞟了韩德让一眼,将萧燕燕拉过去些,小声说道:“既如此,劝韩郎君走吧。你俩才和好,莫叫此事闹得难堪。” “可我偏不想走。”萧燕燕反倒来了脾气,不悦道:“此事分明是他等先欺人在先,欺不过,吃了亏,如今竟不让四哥哥给外祖上香敬孝。” “娘子,不至于。” 刘谨言侧目看了她一眼,吸了口凉气。但凡这小祖宗觉着自己受了欺负,那管你是谁,定要讨回来的。 萧燕燕却念叨:“退一步,越想越气。” 她不顾刘谨言阻拦,径直向宅邸走了去,连旁侧的韩德让也未多顾一眼。 “燕燕!” 韩德让蹙眉唤道,见她步履间带着怒气,当是不妙。这丫头自幼是听得进道理,却受不得半点委屈。遭如此冷遇,必是要讨个面子回来。 那门吏见萧燕燕无请自闯,便来阻拦,呵斥:“大胆刁民,胆敢擅闯刺史私邸!” 萧燕燕二话没说,送了门吏一记断子绝孙脚,给门吏踢得当即跪下。 另一门吏使着棍棒来打,萧燕燕矮身一躲,移步与之近身,右掌上抬,握住那人下颌,手腕一扭,“咔”地一声,那门吏的下颌瞬时脱臼。 而她这已是留了手的,韩思复教的这一手,本是击喉。是念着韩德让的情面,才没下狠手。 韩德让见这小姑奶奶动了怒,过来拉着她往回走:“算了,咱回吧。”虽不知舅父此举何意,但人家甩了脸子,也没必要硬往上凑。 萧燕燕却是甩开了他,边往里走,边是直呼名讳道:“萧保宁,今儿我四哥这柱香上定了!” 萧保宁闻声,也是怒气冲冲出来:“直呼长辈名讳,好没教养!” 萧燕燕见着萧保宁却杨眉挑衅道:“我蛮夷也。” 萧保宁忍不得,呵斥道:“萧燕燕,你莫欺人太甚!尔先欺吾女、女婿,今又来欺老叟!我、我告陛下去!” “去啊!不去是孙子!”萧燕燕赌气道。 韩德让见事,忙打圆场道:“舅父,恕甥儿不懂事,叨扰了,我等这就走。” “不走!”萧燕燕倔强道:“韩致尧,上你的香去。究是谁欺的谁,我自与尔舅父辩明白!” “你在我家受欺了?”韩德让回望萧燕燕一眼。 萧保宁冷笑一声,道:“何人能欺这泼皮!古往今来,也就虢国夫人可与之匹敌!强占你大哥、大嫂院子,还打人!此般恶匪行径,不做山大王,可惜了!” 韩德让听着一脸错愕。 “韩致尧,你信么?”萧燕燕挑目望向他。 韩德让潜意识点点头,须臾,理智回归的他又赶紧摇了摇头。 萧燕燕却理直气壮道:“没错,我打她啦!” 韩德让:“?!……” 萧燕燕又望向萧保宁:“汝女萧宜敏屡次搬弄是非,搅得鸡犬不宁,我教训她,不该么?” 萧保宁气道:“尔凭何教训?吾女自有长辈管教,轮得到你来教训?” 萧燕燕说道:“其趁四郎未归,拿四郎财物、地契、宅契。那些宅子、田庄、牧场皆是应天太后赐予四郎婚娶的,她亦敢拿!真是好大的狗胆!我拿回我四房资产,不该么?” 萧燕燕越说越气:“其唆使大哥,挟裹祖母迫韩阿爷立嗣,此等大事,是媳妇该议的?!” 萧保宁道:“自古礼法,宗传嫡长!尔想为你家韩四郎争宗夺适,只怨他自个儿晚生几年!” 韩德让听这二人理论来,理论去。闹了半天,萧燕燕没受欺负,大哥、大嫂也没受欺负。受欺负的,缘是自己,真是叫他哭笑不得。 榆州原为大唐安置靺鞨族之地,后为奚人所据。辽太宗南征,以所虏镇州州民充之,任韩德让外祖父欧妮·辖麦为榆州刺史,领高平军,赐姓萧。萧辖麦殁,则由其嫡长子萧保宁接任。 欧妮萧氏与玉田韩氏乃世姻,萧辖麦既是韩匡嗣之舅父,又是韩匡嗣之岳父。而萧保宁的嫡出女儿,又先后嫁给了韩家嫡长子韩德源。长女萧宜思(契丹名曹桂楚哥)生子难产而死,其后,又将嫡次女萧宜敏嫁给韩德源为继室。 早先韩德让未定亲时,萧宜敏原定是嫁给韩德让的,本是论长论贤两头下注。哪知韩德让嫌其不念诗书,骄横无理,拒了亲事。 及至婚嫁之年,既瞧不上韩家小宗的嫡子,更瞧不上大宗的庶子。她瞧得上的,瞧不上她;瞧得上她的,她瞧不上,这一路挑挑拣拣,终落了个“不淑”之名。 两年前,姐姐萧宜思产子而丧,萧保宁迫着她嫁给姐夫韩德源为继室。她觉着屈辱了,想来一切之始,皆因四表哥韩德让拒亲,坏了她的名声。 由此,她见韩德让离家多年未归,房里无人做主,便起了夺产了的心思。之后又恐韩德让归来,唆使韩德源去挟裹太夫人,逼韩匡嗣早立宗嗣。她堂堂嫡女做继室本就委屈,若不能拿下韩氏大宗,那就白屈就了。 在太夫人的逼迫下,韩匡嗣只得以读书的名义将萧燕燕接去了韩家。 一则,稳住公主府,怕萧燕燕等不着韩德让,另嫁了; 二则,守着韩德让的资产,怕被那不省心的两口子给吞没了; 三,也是最重要的,叫她帮韩德让占着宗嗣之位。 第83章 晚风吹落海棠雨(4) 契丹学大汉朝,以孝立国,是以孝道大过天。韩匡嗣夫妇囿于孝道,不能忤逆太夫人。但萧燕燕却是天不怕、地不怕。 彼时,萧燕燕年仅十二,行事却雷厉。一到韩家,便将韩德让被占去的资产全抢了回来,并强拆了韩德源夫妇的院子,以示教训。 萧宜敏起初还轻慢她年幼,当是好欺,私下里搅弄了不少是非。哪知萧燕燕却如一块铁疙瘩,不论你如何阴谋诡计,她只寻来将你打一顿,一顿又一顿。 她不在乎名声,不论别人背后如何议论,反正当着面都要巴结她的。 你若拿礼数压她,她便说:“我蛮夷也。” 你若拿道德绑她,她便说:“我自幼缺德。” 好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听了这一番掰扯,知其中涉及嗣位之争,那好赖话皆无用了。然来亦来了,外祖的香,他得上。 见韩德让举步往家庙去,萧保宁以身阻挡,逐客道:“管家,送客!” 韩德让以肩头顶开了萧保宁,冷言道:“待甥儿为舅父上香时,舅父再拒不迟。” 萧保宁指着骂道:“你你你……逆子!逆子!” 韩德让倒不管不顾,径直往家庙去。 “拦住他!拦住他!”萧保宁喝道。 众家丁闻令,齐来拦他。 然于韩德让而言,好些年没展练拳脚了,此番倒正好舒舒筋骨。只听得他关节捏得“咔咔做响”,接着家丁的来拳,他手掌反抓其肘,用力一卸,关节顿时错位,不能再战。 这错骨手,是复叔的绝学,拳路以缠身卸敌关节为要,多少沾了点了阴狠。但很灵活,要人死就专攻喉部,要制人就卸关节,只要练好步伐紧缠人身,再熟记人体每一处关节,下手准一点就好。 韩家兄弟启蒙时便要学此手法防身。及长,则学制式兵器,如主兵器骑弓、骑枪,副兵器刀盾、骨朵、斧钺等,以应出征。 他这一路卸过去,留下遍地哀嚎,不是手骨错位的,便是腿骨错位的。 嘎吱~ 一缕阳光逆着门缝照进,正好洒在外祖父萧辖麦的牌位上。他跨步走进,拿起灵位前的一柱香,三支,点燃。 “不孝外孙,离家数年,今来拜祭外祖父。”他举着香三拜。 萧保宁却在门口,骂着:“好你个孽障,跑舅家逞凶来了!我要叫尔父、尔祖母知晓今日之事,好生教训你!” 韩德让彷如未听见般,全然不理。拜过后,便轻轻将香置于香炉内。再拜,转身出门,自始至终未再顾萧保宁一眼,管得他在身后骂些什么。 出来见着萧燕燕,只说道:“走吧,回家。” 礼没送出去,还惹得一身晦气。几人上了车,径直往城东门与耶律贤、萧伊兰等人汇合。 一行车马向东,不知为何,这越近建州,流民越多。 起初还三三两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往后便越来越多。更有走着走着,突然横死于道旁者,甚至有人捧土而食,食着食着嚎啕大哭,悲愤难收。 “何事如此?”萧燕燕愕然问道,他们来时并未见此等景象。 韩德让赶紧叫停驼车,带了些干粮和水去问。 “老乡,自何处而来?”韩德让轻声问道。 耳听有人问话,老乡倒还以为自己幻听,寻声转头,但见其手中提着胡饼和一壶水。老乡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滚到他身边,似猴子一般伸手便抢了胡饼,大口大口撕咬起来,目中全无人在。 而周围饥民,见这位老乡于郎君手里讨得吃食,尽都滚爬过来,伏在他脚下,乞求道:“给些吃的,求给些吃的……” “先给娃儿一些吃的吧,他快饿死了,吃得不多……” “我家娃儿吃得亦不多……” 更多的则是饿得根本说不出话。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宛如泥潮,匍匐在他脚边,似鬼魅一般扒拉着他,乞求着他。 “将口粮予他等罢,待到建州,只剩半日路程了。”萧燕燕吩咐道。 耶律贤却阻止道:“不可!我等余粮不多,救不得几人。人多粥少,必激抢掠杀戮。你瞧那些人的眼神……” 他指了指那些站着或坐着未动的饥民,那些人虽暂时没有任何行动,却一直直勾勾地望着他们的马匹、骆驼,甚至是他们本身。他流落民间时,挨过饿,他知道那种滋味,终身难忘。 当一个人饿极时,饿到要死的地步,是没有道德,甚至没有人伦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吃,吃饱”。 无论吃的什么,只要吃饱就好。 韩德让也注意到那些流露出凶性的眼神,他们没有半句言辞,只有麻木的表情和死一般的沉寂,却令人胆寒心颤,那是一种忘生忘死的状态。 他缓缓退步,退到驼车前,吩咐道:“女人回车里,男人戒备。” 闻听吩咐,女子们都躲到车厢里,男人们则立即拿起武器,将车队和女人们围在中间护卫起来。 萧燕燕将横刀递给他,自己则挽弓搭箭,对婢女们吩咐道:“莫要做累赘,能挽弓者挽弓,能提刀者提刀。” 而萧伊兰则急道:“护卫殿下。” 眼见这一队车马,四十余人,各有武备,那千百流民,倒也只敢围着,不敢迫太近。 见饥民们顾忌他等有武器,韩德让才扫了众多流民一眼,安抚道:“我可将骆驼与马,分予给诸位老乡,救诸位于危难。然若尔等造次,恩将仇报,莫怨某开杀戒。肉,我来分,敢抢者,死!” 听闻有吃的,那些饥民目中的凶恶渐渐涣散去,流露出凄苦来。 韩壹将拉车的骆驼与马取了出来,让几名尚且有些气力的流民,合力将骆驼、马宰杀,又将肉分成块投锅里煮。 闻着锅里的飘来的阵阵肉香,那些人又蠢蠢欲动。韩德让则领着护卫横刀隔绝,威慑着流民们不敢妄动。 “殿下。”韩德让唤着耶律贤,小声说道:“此肉,殿下去分,以永兴宫晋王之名义。”见耶律贤有疑虑,他又劝道:“放心,臣等会护卫殿下。” 第84章 怜世间疾苦连连(1) 得韩德让所劝,耶律贤及是不安地下车来。 这样麻木的眼神,他在火神淀见过。自幼及长,他常常梦回火神淀,见到这些如恶鬼一般的人,见到洒满柴垛的鲜血,从缝隙里流淌下,蔓延,一点点吞噬他。 见他还是有些害怕,韩德让又安抚道:“我在,朝定在。” “我信朝定。”耶律贤的手有些颤颤,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对火神淀的回忆。 调息之后,昂首挺胸,朗声说道:“孤,乃永兴宫晋王耶律贤宁,今为诸位老乡分肉,以老弱而始,以青壮而终,人人皆有,不必哄抢。” “先使幼童来取!”韩德让喝令。 一些小童陆陆续续来取食,耶律贤将肉切成拳头大小,一一均分。 一众小童拿着肉便开啃,亦不畏烫,狼吞虎咽。其中却有一小男娃捧着肉不吃,向着阿翁跑过去,想先给阿翁吃。 还不及阿翁跟前,一只大手忽地夺走他仔细捧在掌心的肉。而夺肉的那个人目无旁人般,狼吞虎咽地啃着,小童失了肉哇哇大哭。 哭声惊动韩德让,他见有人夺肉,立即提了刀过去,二话不说,一刃封喉,干净利落。那人口中含着一口肉,还未及吞下。 “饿。” 那人委屈满满地望着韩德让,他不过是饿而已,不过是抢了一块肉而已。 韩德让却冷言说道:“规矩,便是规矩。” 他自然知道是饿极了才抢夺,可若放任,那些年轻的男人们就会以为强抢也不会遭到什么恶果,必然会群起抢夺。秩序一旦崩坏,莫说老幼妇孺,连他们都未必守得住。 耶律贤去唱红脸,在民间扬起仁贤之名,正好为以后铺路。而韩德让则唱白脸,使那将起的动乱,刚起了苗头,便被他那一刀斩落。 上千流民无一敢造次,都忍着饥饿等待分肉。只是锅太少,煮不及,取水也甚是麻烦。 “不若将生肉给他等,叫他等自拾柴火烤炙。”萧伊兰提议道。这一锅一锅地煮,何时到头?跟这些穷凶恶极的流民多处一会儿,便多一分危险。 耶律贤觉此可行,又转身对一众流民和颜劝道:“未免诸位老乡久等辛苦,诸位可自行拾柴,我等为大家将生肉分好,由诸位老乡自行烤食,或会快些。” 闻言,流民们还能动的都各自去捡拾干柴生火。韩壹等人依旧负责宰杀,耶律贤、萧燕燕则亲自与护卫切肉分配,力保这里的千余人都有一口肉吊着性命。 萧伊兰看着仍是头大,驼、马都宰了,他等莫非要自己做驼马,拉着车步行回去? 尤其韩德让那一车书,命可丢,书不可丢。他若执意要带着书走,无论耶律贤还是燕燕,都会不遗余力,她的意见根本就没人听。 她思来想去,暗咐侍婢悄悄扣下一匹骑乘。别人如何她不管,反正她自己可不愿因他人受苦。那些流民的苦难,与她何关?又非因她造就的。 而韩德让、耶律贤、萧燕燕、韩壹等人,忙活半日,已至夜里。终于分完一千多份肉,这才歇息下来。 “殿下辛苦。”韩德让将一张汗巾递给耶律贤。说着,又用衣袖仔细着给萧燕燕沾了沾额上的汗珠,边沾边是心疼道:“累了吧。” 萧燕燕玩笑道:“莫口头藉慰,倒是发些工钱呀。” “好,先欠着。” “欠着欠着,便欠一辈子不还了,是吧?” 耶律贤见两人打趣,又见他二人手腕上皆系了红绳相思豆,一阵怅然失落。不言而喻,他俩不止有婚约而已。 正此时,一位老翁牵着一名孩童蹒跚着走来,于几人面前跪下磕头道:“草民多谢晋王殿下救命之恩。”那小童也跟着祖父磕头道:“多谢晋王殿下救命之恩。” “老翁快起。”耶律贤赶紧亲手扶起老翁与小童,老翁却不起身,只是跪着磕头,悲怆呐喊:“草民请晋王殿下为民做主!” 老翁这一喊,余下流民也都纷纷跪来喊冤。 耶律贤放眼望去,各处火堆旁,黑压压跪了一片。他扶着老翁,慈和道:“老乡有何冤屈,都起来说,小王今日遇见,能做主的,必不推辞!” 老翁嚎啕哭道:“毁耕为牧!我等黎民实是活不起了呀!” 韩德让闻言诧异:“毁耕为牧?怎回事?” “那些天杀的狗官!要将我等田地圈去放牧,我等不愿,他等就、就上游截水,使谷苗皆旱死。旱完,又放水来淹,今年的苗全死啦!颗粒无收啊!” “我等无粮,饿呀。官府领大户来收田,每亩好田仅两石粮食,劣田一石,就想买了去,我等自然不愿。我家男人纠合乡里往官府理论,他等将我男人活活打死,呜呜呜……” “我大哥去请县令开义仓救济,官府却左右推辞,大哥一怒之下杀了县丞、县令,夺仓之后,却见仓中一粒粮食也没有!真是一粒粮食也没有!全被他等贪墨了!” “那些天杀的!狗娘养的!就是要活活饿死咱!” 一时间群情激愤,骂声、哭声不绝于耳。 “诸乡亲自何处而来?”韩德让问道。 “新安平。”“青山”“永霸县。”“永康县。” 萧燕燕讶异:“全是隶建州的?” “或与互市干系。”耶律贤说着,看了看韩德让,他刚回来兴许不晓得:“宋国来使献国书请互市,每岁购羊十万只、牛五千头,以及北珠、蜜蜡、草药等物。本欲购马万匹,朝廷未允。” “原是如此。”韩德让顿时明白过来。 自开了互市之后,辽国要赚宋国的钱,需将这些增产的牛羊分摊给各地州府畜养。然西、北草原,因皇帝耶律璟十几年不治,好些部族已脱离控制。 境内部族所产要供给朝廷、诸王公贵胄,还要畜养战马供给边防。每年还有出口给江南各国的十数万只羊、两万头牛,已然无地承担。如此,每年增产的这十万只羊、五千头牛,便只能择地改牧。 第85章 怜世间疾苦连连(2) 一亩草场可养十五到二十头羊,三到五头牛,所需之地不过万亩。择几个县,使部分农户改耕为牧便能承担。 然农户们但凡多思一层,便不会愿意,虽畜一年牛羊能赚不少钱,然改耕为牧后,会损坏土地,将来无法复耕。 牧之所以为游牧,便是草场需休养生息。但农区没那么多土地给游牧,此牧为圈牧。大量牛羊光在一个地方啃,会令草根受损。就算今年的牛羊养出来了,明年草场不得修养,便逐年沙化,此乃杀鸡取卵之道。 但官吏可不管你将来营生如何,他只要政绩,你不愿意改牧,那便将你的田卖渡给愿意改的大户。而所谓大户,本也是与官僚有着亲缘的世家、乡绅。 于是大户、豪门与官府勾结,于水枯时节截流断水,待苗旱死,再放水淹没。没有吃的,便只能卖田,而灾情又可压低田价,大户豪族则将这些灾田瓜分。 那些大户也知道,圈牧对耕地损坏太大,但他们有足够的土地来迁转,令自己的草场分次修养。 韩德让原以为开了互市,大辽朝廷有钱了。可笑,这一文钱尚未拿到,倒搞出了遍野流民饿殍。不知这一出,是否也在赵宋官家算计之内。 “可现下,流民当如何处置?”萧燕燕问道。 韩德让摇摇头,甚是为难:“流民恐不止此,我等尚未遇见罢了。” “如此下去,岂非……”耶律贤担忧道。 历朝大乱,无非诸王争位、权臣篡位、流民揭竿。前两者都在权力中心,波及最多不过权贵。然流民揭竿而起一旦蔓延,便是滔天之祸,人间炼狱,惨绝人寰。 韩德让也是忧心,失地流民只有四个去处,一则为佃户,但牧场要不了这么多人。二入城市做工;三则入豪门为奴;四则揭竿而起!前一二三,只能消化极少部分;大部分只能反或死。 韩德让建议道:“殿下先往建州开仓,能赈多少是多少,先安民。” “嗯。”耶律贤应道,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 转头又对亲卫吩咐道:“尔回望云川永兴宫,告王妃,将王府存粮、牲畜、财物全运来建州赈济。” “喏!” 亲卫领命,骑着那匹萧伊兰暗自扣下的马,连夜而去,半点也不敢耽搁,倒气得萧伊兰直跺脚。 见晋王愿为民做主,一野流民又再纷纷跪下叩头,感激涕零。老百姓从来都只奔一口吃的,但凡有一口粮食裹腹,也不会造反。 一切暂且安置妥当,韩德让招来韩壹等韩家护卫,就地铲土,将那些死者就地盖土掩埋了,免生瘟疫。而那被他一刃封喉的小伙,由他亲手埋葬。 “哥哥不必愧疚,他坏了规矩,哥哥是为顾全大局。”萧燕燕劝慰道。 “是啊。”韩德让边挖着坑,边惋惜道:“可他……饿呀。多年轻一小伙,尚未娶妻吧?” 韩德让将尸首拖进坑里,又伸手理了理他的乱发,仔细着擦了擦他的脸蛋。与他们这些贵族的白净不同,那是一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年纪不大,却很粗糙。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韩德让擦拭着那张粗糙的脸蛋,视线依稀模糊,喃喃说道:“来生,汝若讨债,便来寻我。鄙人姓韩名德让,贱字:致尧;家居临潢府皇城南文德坊,那一坊就五户人家,有三家姓韩,门额挂着‘推忠契运宣力功臣’匾的,是我家,莫找错了。”又苦笑道:“然莫找我媳妇儿,我造的孽,与她无关。” 这个腐烂透根的国家,配不上这些安安分分的百姓。 人事稍歇,韩德让便留下随行女子、与一队十人护卫,就地守卫他带回来的那些书和财物,余下的星夜扈从耶律贤去建州开仓放粮。 萧燕燕素来自认不输于男儿,也跟了去,多个人多份力。见萧燕燕去了,刘谨言不愿留下受萧伊兰刁难,也跟了去。 天刚放亮,建州城外已是乌泱泱一片难民潮,那指挥使,往城下一望,当即令道:“挽弓戒备!若流寇冲击城门,射杀!” 军士犹疑道:“可都是自家百姓呀。” “安分之民乃百姓,不安分之民乃流寇!”指挥使冷声呵斥道,眼见难民涌近,他又令道:“放定位箭。” 令下,一排箭矢齐射,插到城外空地上,排成一道警戒线。 那指挥又令道:“齐声告诫,越界者,杀!” 城头军士闻令,齐声呼喝:“越界者,杀!越界者,杀!越界者,杀!越界者,杀!……” 喊声震天,震得鸟不敢落木,风不敢喧嚣。 难民涌至界线前,向城头军士乞求道:“我等只要些吃的,我等不欲作乱,求将军给条活路!” “求将军给条活路!” “求将军给条活路!” ………… 难民们乞求的声音传至城门,指挥使颇有些不忍,他紧了紧拳头。但上头有令,他们是军人,他们得听令。 他又重复道:“越界者,杀!” 似一尊尊冰冷的泥偶般,军士们又齐声高喊:“越界者,杀!越界者,杀!越界者,杀!越界者,杀!” 此时,不知何处冒起一声悲愤:“那些狗娘养的,就是想让我等死!反了他娘的了!” “我等至亲已死、无家可归!不为争口粮食,亦要报仇!” 这振臂一呼,那些克制的仇恨与怨念,瞬间被点燃,并成星火蔓延之势。那些前排的难民们,在过度的饥饿与仇恨下,理智渐失,纷纷如野兽一般,咆哮着涌向城门。横竖都是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放箭!” 令下。 城头箭矢如雨,应弦而下,冲击城门的难民在箭雨的冲刷下,一排排倒塌。 而那些已经恨红了眼的难民,已经没有任何理智与恐惧可言。他们如同行尸走肉,后面的从前面的尸体上踩踏过去。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打开城门,将那些害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狗官撕碎!分食! 韩德让、耶律贤一行,因昨夜分肉赶来得晚了些。只见着乌泱泱的人群毫无理智地冲向城门,而后一排一排地倒下,那死伤在城墙下的人已经累积起来。 耶律贤望着那些死尸,痛声斥道:“混账!那都是我大辽的黎民百姓啊!” 第86章 怜世间疾苦连连(3) 韩德让咬牙愤恨,他料到建州不会让难民入城。难民若入了城,建州人的粮食就不够了,是以才叫耶律贤来,以亲王的身份让他们分粮。 但他太天真了,他以为建州只是闭门拒入而已,万万没想到会对百姓下杀手。 韩德让、萧燕燕、韩壹及一众护卫前后左右护送着耶律贤穿越难民潮,挤到城门下,高举晋王印向城头喊话道: “孤乃永兴宫晋王!命令尔等放下弓箭听令!孤乃永兴宫晋王!命令尔等放下弓箭听令!” 但他的喊话,在一片嘈杂喧嚣中,根本传达不出去。箭雨还在下,越界的流民还在倒下。耶律贤望着此情形,彷徨失措。 而他们身后,一支军旗高悬,隆隆过来,军号“高平”,正是萧保宁的高平军。 韩德让赶紧扒着人潮过去,见着萧保宁,请道:“舅父,救救这些百姓。” 萧保宁白眼,冷嘲道:“日前,尔于我府上逞凶时,未有此态。” 韩德让央求道:“甥儿知错,求舅父救救百姓。” 眼见着萧保宁被人拦住嘀咕,赵阜踏马过来。瞧着韩德让,片刻倒想了起来,他是那位美娘子的丈夫。 赵阜奚落道:“缘是萧世伯外甥韩郎君,怎与流民一处,如此狼狈?” 韩德让回看一眼,思起那日街头,百姓说此人乃保静军赵节度使之子赵郎君。韩德让突感心冷,萧保宁竟是来做建州援军的! 韩德让惶恐,劝道:“舅父,此乃大是大非!万莫做错!” 赵阜冷笑道:“镇压叛乱岂是错?纵容反贼,才是逆!”说着,望向萧保宁,笑道:“烦劳萧世伯出手。” 萧保宁对旁侧旗鼓手,下令道:“攻!” 旗手得令赶紧打起旗语,鼓手也击起冲阵鼓。高平军听鼓号令,各自双峰马刀出鞘。 见这齐刷刷的马刀,刀刃透着寒气,韩德让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他赶紧转身跑向流民,挥舞双臂大喊:“跑!快跑!!” 他喊声未止,两队轻骑已挥舞着马刀,纵马自他身侧跃过,那刀锋在速度的加持下破人如破瓜。前有保静军的箭雨,后有高平军的刀锋,那些百姓被夹在中间,如枯柴一般,脆弱而无力。 这是一场以镇压叛乱为名义的屠杀! 耶律贤见着高平军与保静军合力屠戮百姓,对那些军士大声呼喊:“吾乃永兴宫晋王,尔等胆敢擅杀百姓,不畏其罪乎?!” 然而,无人理会。 在绝对暴力面前,一切呐喊皆是徒劳! 他们像是被启动的杀戮机器一般,只顾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砍瓜切菜。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耶律贤喃喃念着,他不敢相信,这些人就在他的眼前屠戮百姓。而他,一个人也救不下来。 原来,身份与权势,并不完全关联。不是身份赋予了权势,而是权势赋予了身份。 唐末遗风下克上,只认同袍不认君。 韩德让转回头,一双怒目瞪着他的舅父和那位赵郎君:“滔天之虐,罪无可恕!!” 萧保宁冷哼一声,转看它处。倒是赵阜不屑,笑道:“区区小民,韩郎君何必在意。” 韩德让行至萧保宁马下,斥道:“无黎民黔首,尔等之衣之食,自何而来?!纵人欲,灭天理,当死!!” 见萧保宁傲慢,全不防他,他一把扣住马嚼子,骤然发力,将萧保宁连人带马撂倒。 萧保宁未料及他要动手,全然不防,此番被马压了腿,疼得他嗷嗷直叫。 他立时脱了萧保宁的马镫,以免马起身时又将萧保宁带起来。 赵阜于一旁看傻了眼:“尔作甚?!” 眼见这外甥打娘舅,他一个外人除了看热闹,也不好怎么着。尤其,一下子连人带马撂倒了,他还真有些不敢上。 而韩德让并不理他,只是摁着萧保宁,抽出他的佩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下令撤军!” 作为世族,萧保宁也是荫封入仕,虽领着兵,实际跟萧思温一样,文弱得很。这刀刃往脖子上一架,已是吓得三魂散了两魂。 他连忙令道:“撤军撤军撤军!” 旁侧吓傻的旗手,赶紧舞动军旗,金钟也急急敲响。 那一众军士杀得正兴起,忽闻鸣金急切,回望又见旗语,以及被摁在旗下的萧刺史,他等赶紧收马回营。 城楼上的保静军见高平军突然收营,许是出了大事,也连忙收了弓箭。眺望着高平军军旗,好像是有人被挟持了。 萧保宁被韩德让挟持着,愤慨道:“娘亲舅大!尔敢杀我?!” “大义灭亲,有何不可!”不等韩德让回话,萧燕燕赶来斥道:“先前欺人时,可未念及甥舅之亲,如今落了人手,便拿舅亲压人了!” 萧燕燕说着,又将耶律贤拽了过来,喝道:“晋王殿下在此,尔等逆臣还不下马跪礼!” 赵阜及众将士抬眼看了看耶律贤,不情不愿地下马单膝拜道:“臣等参见晋王殿下。” 晋王耶律贤,世宗遗子。虽血统高贵,然无势傍身,光杆一个,群臣对其皆是明重暗轻。较于韩氏亲晋王,赵氏家族则与卫王更亲近些。 见众军士纷纷下拜,萧燕燕随意点出一名校尉,令道:“尔去叫门,通报保静军节度使,晋王在此,速来接驾,敢有怠慢,我报陛下处置。” 赵阜见此良机赶紧应道:“下臣这就去。” 萧燕燕见他要逃,却一把又将其摁跪下,呵斥:“未叫你,你应个甚?跪下!” 见那被点名的校尉驰马而去,赵阜不得以,只得跪候。 而因先前的屠杀,令耶律贤屡屡思起火神淀那一幕。他固疾再犯,揪着心口、冷汗淋漓,已是万般强撑了。 萧燕燕见耶律贤神色不对,恹恹欲倒的样子,忙令韩壹扶着耶律贤,小声关切道:“药可带了?” 耶律贤艰难着点点头,萧燕燕赶紧从耶律贤的腰囊里,取出一支金瓶。倒了三粒药丸出来,给耶律贤服下,又让韩壹扶其往旁侧休息。 赵阜来回瞧着萧燕燕、耶律贤、韩德让三人生疑。这美娘子不是那韩郎君的媳妇么?怎瞧着倒似晋王妃。不过这晋王的身子弱成这般,保不齐明日就驾鹤西去了。 他韩氏竟扶持这样的病秧子,怎想的? 第87章 怜世间疾苦连连(4) 彼时,建州保静军节度使赵延晖,得到霸州彰武军节度使韩匡武的回函,称未得北枢密院调令,不可擅自出兵。若得调令,则立即出兵。 韩匡武虽是驻守彰武军,但对建州、榆州大搞‘毁耕圈地’也是看在眼里的。赵老儿此番四处请兵,无非就是想拉大家一起下水,然后来个法不责众。 这奚王府欧妮萧氏、加上他卢龙赵氏、玉田韩氏,能顶大辽半边天了。这三家犯到了一起,谁敢动?谁又轻易动得了?但韩匡武并不想跟他们掺和,事关流民,烫手得很。 见韩匡武这般推诿,赵延晖气得摔了一盏茶。顷刻,又来城门传信兵报:“禀使君,晋王殿下驾到。” “谁?谁到?”赵延晖一下没听清,或是不敢相信。 那传信兵又报道:“晋王殿下驾到,于西瓮城外,与流民杂处。” 赵延晖听闻晋王与流民在一起,登时头疼。在西瓮城外,那便是射杀百姓之事,都瞧见了。 他徘徊两步,整肃一下,下令州府诸部司曹参军、衙吏及散官尽数往城外接驾。路途中便商议着如何向晋王解释今日之事,为何要射杀流民,力求能将这黑说成白。 及至西瓮城外,摆开了仪仗,这才开门大迎。未及料想,这大门一开,却是乌泱泱的一群难民堵在城门口,还有许多负伤。难民齐齐望向那一班官吏,恨不得生吞活剥,有几个少壮刚冲将上去,便被衙卫打倒。 赵延晖冷眼瞧了那些流民百姓一眼,满是不屑,在衙卫的护卫下,径直向着耶律贤走过去。见着自己的儿子赵阜与高平军齐刷刷跪着,而萧保宁竟被人挟持了,他愕然不已。 待至耶律贤身前,他端敬拜道:“臣,保静军节度使赵延晖(字承暖),率州府官吏躬迎晋王殿下。” 耶律贤挑目望着赵延晖,带着些许气声,满是恨意道:“赵节度使,尔下令射杀庶民,该当何罪?!” “回殿下,臣只下令拒流寇而已,建州乃重镇,乱不得。” 耶律贤问道:“何来流寇?” 赵延晖环望周围流民一眼,泰然自若道:“离所居地者,曰流;违法乱纪者,曰寇。” 萧燕燕道:“此皆良民百姓。” 赵延晖答道:“良民岂会擅离居所。” 萧燕燕怒斥:“可笑!尔等毁田,使民无食裹腹,他等不离居讨生活,难不成饿死家中?!” 赵延晖故作懵然道:“臣从未行毁田之事,不知此责何来?” 耶律贤责道:“永霸、永康二县隶尔治下,断水毁田,此事尔不知?!” 赵延晖避重就轻道:“臣失察!臣未闻属下有此恶举,臣即刻将一众恶官吏拘来处置!” 赵延晖将锅甩得干干净净,仅留下一个失察之罪。萧燕燕还要斥责什么,却被耶律贤拉住。 这赵延晖如此底气,一是仗着上州节度使,三品大臣,即便是亲王也不能随意处置。二是卢龙赵氏,乃是与玉田韩氏并驾齐驱的军勋世家,军权在握动不了。而眼下最为紧要之事是开仓放粮,过多纠缠,无益。 耶律贤对赵延晖令道:“孤令建州即刻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赵延晖迟疑道:“建州储粮仅够建州之用,无余粮赈济。” 听得此言,连耶律贤这好脾气都有些忍不得了,他不顾病体,怒道:“无粮就抄家!将建州城权贵全抄了,若还无粮……”说着顿了顿:“就用尔等肉身作粮!” 赵延晖为难道:“殿下,此乃为难臣等呀,若抄家,岂不是逼反?” “三县之民,已然反啦!”耶律贤咬牙斥道:“明日将有更多流民来反!尔不开,孤来开!” 耶律贤又面向流民百姓,呼喊道:“所有百姓,与小王一同入城,小王为众乡亲开仓放粮,端看何人敢阻拦。”言罢,大步向城内行去。 余下数千流民也相互搀扶着,随晋王涌进城池。 建州,丰裕仓。 除赋与赈济储备粮以外,还常备军粮。因幽州多战事,是以,幽州之北,及至临潢的城池都要储备余粮,以便南面起战事时,快速支援前线。 可当耶律贤打开粮仓,却见仓内的存粮不及两成。他知自己势单力薄,倒也未声张,只是吩咐赵延晖,将粮都分发灾民,并登记造册。再遣医药,为城外受伤的流民医治。 相比于耶律贤的开仓放粮,城中富商豪绅得晋王可能要抄家的风声,纷纷开始转移钱粮财宝。 那些富商、豪绅、贪吏家丁正要偷摸出城转移资产,未及出门,便见得一队重甲枪骑、并着轻甲弓骑,举着军旗与军号“彰武”,持节奔来,踏得大地颤颤。 那为首的中年将军,人马具甲,威武雄壮。至城门口,举起节钺,昂首洪声道:“彰武军代天巡狩,城中之人各回家中,敢有偷出城者,斩立决!” 见天子节钺,城门布防也未敢异议,将那些偷摸转移家资的又赶了回去。而韩匡武留下一支作战小队监管后,率部径直往城内去。 及至丰裕仓,韩匡武下马,一身甲胄,走起来路来锒锒作响。见了耶律贤,行军礼道:“末将彰武军节度使韩匡武(契丹名:韩图育氏,字鸿烈),率部参见晋王殿下。” 耶律贤伸手扶道:“麾下请起。” “韩节度使不是无枢密院调令,不出兵么?”赵延晖酸道。 韩匡武见赵延晖有怨言,笑着解释道:“按制是需北枢密院调令的,然……”说着,将手中的节钺举了举,笑着:“持节,便宜。” “此节瞧着不似陛下所授?”赵延晖瞧着生疑,从未听闻陛下假他韩匡武节钺。 韩匡武显摆道:“承暖兄好眼力,此节钺确非当今陛下所授,乃太祖天皇帝亲授。昔年,太祖置汉民于此,设霸州令其等生产,并假先考天子节钺以治之,军号彰武。后又设汉儿司,令先考治国中汉民。赵氏入契丹较晚,自然不晓得。” 听着韩匡武显摆,赵延晖甚是不悦,韩赵两家算得上并驾齐驱。韩氏是掳来的,入的宫籍,说来还是个奴。赵氏则是以兵以城降,那身份还是要高出不少。 但韩氏根基更深厚,毕竟是陪着太祖皇帝与应天太后白手起家的。七年前,韩匡嗣与耶律喜隐谋反那样的大罪,皆以为玉田韩氏完了。不想陛下却置而不问,只责其教子不善,令其居家自省。 由是此,他才想着,此事将韩家拖下水。若有韩赵两家傍身,谁能拿他如何?谁料这韩匡武贼精,无论给予多厚的利益,他就是不入局。好在,拉了他韩匡嗣的表兄、妻兄兼亲家萧保宁进来。 第88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1) 见赵延晖吃瘪,韩匡武继续戏谑道:“承暖兄,现下需镇压何处?尽管说,弟为兄收拾妥当,保准一个刁民都见不着,全咔嚓咯。” 赵延晖面色为难道:“不劳鸿烈,殿下开仓放粮,建州可以自理。” 韩匡武故作不知,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啊?!镇压就、就变赈济了?怎变得如此之快?”又故作怨道:“哎呦,承暖兄,此事办得……你早知会于我,这三千军士,则不必着甲而来。” 说着,盯着赵延晖转了一圈,又说道:“然,既来之,不若叫儿郎们为百姓、为殿下做些劳苦之事。发发粮、巡巡逻,亦算父母官之本分。” 赵延晖抬眼看韩匡武,此话何意?是打算不走了么?请来的时候不来,如今不请自来,还不打算走了。 赵延晖推拒道:“建州现下不用……” 韩匡武半点不理他,倒是又转悠到耶律贤身边,说道:“末将听闻建州储粮不足,殿下欲抄没豪族贪吏。末将以为殿下英明,要抄谁家,殿下只管下令,末将保证连个鸡蛋都不留。” “孤……”耶律贤刚刚开口。 赵延晖当即呵斥道:“韩鸿烈!抄家岂是随意抄的?!无凭无据抄人家产,那是抢!明抢!” 韩匡武不以为意笑道:“区区罪证,好办!豪族、乡绅、官吏,何个手上不脏?先抄,再查,一个跑不了!就拿‘毁耕为牧’此事来说。”说着,昂首,指尖虚点三下:“都、得、死!” “你……”赵延晖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韩匡武的目光渐犀利。 耶律贤听着发笑,先前赵延晖还各种狡辩。欺他虽是亲王,却无职、无权、无兵,现下却被韩匡武压制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耶律贤出言劝道:“二位不必动气,抄家岂是随便抄的。不过小王气话罢了,小王为百姓担着心,急了些。” 转又对赵延晖尊敬道:“赵节度使总理一州一军,事务繁多,难有面面俱到。而今重在赈济,追责之事,后话后说。还请赵节度使全力为之,免叫事态扩大,令陛下烦躁。” “喏!臣这就调派人手赈济灾民。”赵延晖领命退去,主持赈灾事宜。 见赵节度使等人退去,身侧再无外人,韩匡武这才正经说道:“殿下宽心,臣领军在此驻下,他保静军想欺殿下无职无权,没门。” 两人正说着话,韩德让与萧燕燕挟持了萧保宁来。 韩匡武见之,欣喜着两步跨了过去,见着韩德让就是一掌拍他脑袋上:“臭小子,还晓得回来!” 韩德让摸摸脑袋,怨道:“十叔,侄儿不小了。” 韩匡武尴尬笑起:“习惯啦,哈哈哈哈……” 虽是叔侄,但年纪相差仅一轮而已。韩德让孩提时,这叔叔也就是个半大小子,自然将这些侄子揍过无数次。毕竟,再不打,孩子们就长大啦。 韩匡武瞥见着灰头土脸的萧保宁,疑道:“这……” 萧保宁傲慢着,冷哼一声:“哼!” “愚不可及。”韩匡武嫌弃道。这种事也竟敢搅合,欧妮萧氏迟早要败在这蠢货手上。 韩德让、萧燕燕将萧保宁搡进粮仓守吏造饭的柴房。 萧保宁仍是大呼小叫道:“我大辽可是以孝立国!” “放屁!”韩匡武恶道:“孝,乃孝父母、祖父母!耍甚舅家威风!” 萧保宁指着韩匡武,气道:“小娘养的,何有尔说话之处!” 见萧保宁指着自己骂,韩匡武直接上手拿着他那手指往后掰,疼得他哇哇直叫。萧保宁另一只手挥拳打韩匡武,也被他拿住。脚上一勾,将其撂倒 萧保宁坐起:“韩鸿烈!尔敢打我?!” “论官品,我高于尔。见我,尔需挽手低头!”韩匡武挑眉冷言喝道。 见韩匡武拿官品压自己,萧保宁索性躺下耍赖。 韩德让伸手去扶他,他拒道:“滚!老子乐意躺着!” 韩匡武见其冥顽不灵,又骂他:“他赵氏贪婪,毁耕夺田,官逼民反,此事摆明拖我等下水,以求法不责众。尔这蠢货,竟敢与之同谋。他给你多少,赶紧退了!” 萧保宁却冷嘲道:“你韩氏清高。” 他为官几十年,自然知道赵延晖的小九九。但土地啊,那可是生金银的,几个人能做到如此肥沃土地送到眼前,推拒不要? 法不责众,岂不正好? 韩德让于他身前单膝蹲下,劝道:“舅父,既是一家人,甥儿便明说了。此事,法必责众。舅父若想保命,速退民田,安民求功以抵罪。” 萧保宁冷声拒绝道:“不退!” “这混球,不见棺材不掉泪!”韩匡武气道,起脚想踹他,倒是被韩德让拦住。 “你与这蠢驴犟吧,我去助晋王。”韩匡武拂袖而去。见他这般浑噩,忍不得想揍他,还是早早离去,眼不见心不烦为妙。 见萧保宁耍起了浑,萧燕燕招来刘谨言吩咐一阵,刘谨言应着而去。 而萧保宁已是躺在地上,悠然地打起了呼噜,他很自信韩家必须保全他。所谓世姻,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韩德让见之亦是无奈。 过得半日,刘谨言引来一只丧葬队伍,抬着一口木棺,举着白幡、丧子棒等物,一应俱全。韩德让望之诧异,萧燕燕却指使将木棺抬进去。 萧保宁被这响动吵醒,睁眼一看,一口黑漆棺材正堵在眼前,晦气得很。 “此乃何意?何意?”萧保宁问着。 萧燕燕自棺材后,探出头来,嬉笑道:“我寻思,此事要韩氏不受连累,只得委屈舅父畏罪自尽了。是以,先为舅父发丧。”说着,吩咐韩壹等护卫:“来,请舅父入棺。” 韩壹等四人连忙用绳子将萧保宁反手绑起,他拼命挣扎却是无用,毕竟已是知天命之人,挣不过这个四个少壮。 “尔等小杂种,敢欺我年老!”萧保宁骂道。 萧燕燕蹙眉道:“骂谁呢?萧保宁,我父从应天太后血脉,母从太祖皇帝血脉,尔想好再骂!” 萧保宁挣扎着被投入棺中,又见韩壹等人封棺,他赶紧呼道:“韩小四!尔便纵容此恶女,对尔舅父行凶不成?!” 韩德让只是远远望了望,推诿道:“呃……我惧内,惧内。” 他知道萧燕燕的意思,既然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到棺材里掉泪去吧。 第89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2) 见萧燕燕收拾萧保宁,韩德让倒是悄悄溜了。这二位混世魔王的战争,可不是他这等凡夫俗子能参与的。 他请韩匡武给自己弄了一间房,与笔墨纸砚,斟字酌句地写了一夜的文章。 一封以晋王名义,上疏请赈灾,言辞悲悯,大篇幅述晋王于建州之野,所见灾民凄惨之状。 譬如:饥民食土,易子而食等。并举黄巢之乱,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辞,忧心流民揭竿而起,后果不堪设想。但对建州射杀流民之事,仅一笔带过,并不控诉。 接着,又以韩匡武名义写《报建州之乱》,以中立、冷文直叙的风格。阐述从三县断水毁苗,到逼迫农民贱卖田产给大户豪门;到民食不果腹、饥荒成灾;再到三县请兵镇压,因无兵部调令,不敢擅自调动陛下兵马; 及至建州射杀流民,晋王为民请命,开仓放粮赈灾。彰武军作为陛下拱卫,体察陛下爱民之心,帮忙发粮。并不抨击‘改耕为牧’的国策有失,只体察陛下爱民之心而已。 而后,又以流民之名义,作《万民陈冤书》,以激愤粗糙之辞,写官府勾结大户豪门为贱买佃农耕地,如何断水毁苗、如何草菅人命,害民无食,流离失所,我等难民讨生活,却被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冠以流寇之名而戮杀。我等贱民,祖祖辈辈耕地,生不过求口饭吃而已,如今被断了生计,无以为活,绝境乞生,请陛下申冤! 再又做一议论之章,题为《论流民之祸》,阐述自秦始、至唐终,历朝历代流民之乱,祸及诸夏、流毒甚广、十室九空;若江山社稷倾覆,人口大减,皇室贵胄亦十难存一,皇帝陛下亦处危难,不可不慎。 次篇,论耕牧,同样亩产,耕地可养活更多人口,且物产多样。耕地改牧之后,土地受损毁便再难复耕,圈牧致沙化,如杀鸡取卵。契丹较匈奴、突厥等优异之处,正是契丹耕牧并驱,物产丰富,不囿于单一。民以食为天,是耕牧互持,撑起了辽国的天。 末篇,请皇帝陛下,将建州、榆州之地退牧还耕。至于宋国互市所订购牲畜,无地可养,可令五院部、六院部出兵西、北草原诸部,令诸部重归契丹治下,为契丹畜牧,保障对宋国的贸易需求。 时,萧燕燕收拾完萧保宁,进来歇息,吃口茶。 “你俩闹得如何?”韩德让问道。 萧燕燕得意道:“宽心,明日便老实了。” 韩德让抬眼看了看她,不禁一乐。果然,能对付混世魔王的,只有另一个混世魔王。 “我与你说啊,往后别人不管。我与你之子女,子不娶欧妮萧氏女,女不嫁欧妮萧氏子。这萧保宁一脉,既蠢且坏。”萧燕燕厌弃道。 韩德让边书写,边浅浅笑道:“家里事,你做主。” 萧燕燕见他专心书写,倒生好奇,转到案前,见着《奏建州流民事》,翻开看了看。只觉这题头太中规中矩,遂将题头改为《建州啖人千古奇恶》附《黄巢之鉴》。 韩德让见这书题,倒是诧了:“上奏疏还能起这等题头?” 萧燕燕白他一眼,问道:“若此二书同呈于尔前,尔看哪个?” 他想了想,若全然不知内容,确实更想看看千古奇恶是甚,毕竟人皆有猎奇之心。 韩德让笑赞道:“我家娘子,天慧。”随即用萧燕燕改题《建州啖人千古奇恶》附《黄巢之鉴》。 萧燕燕又看了看《论流民之祸》三篇,提议朝廷用兵西北诸部,将祸水西引,不禁赞道:“妙啊,不仅阐明病症、遗害,还作药方。”想着什么,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笑甚?” 萧燕燕笑道:“若我阿爷有此执政之能,亦不必日日受御史弹抨。” 韩德让边书写,边奇道:“岳父受骂,你还笑,真是好大儿。” “非也。”萧燕燕笑着辩解道:“大舅早年便下令不得抨击时政,御史等畏死,不敢骂。但若谁都不骂,又似对不住手中那杆笔,于是指桑骂槐,专骂我阿爷。” “都怎骂的?”韩德让好奇问道。 萧燕燕说道:“骂我阿爷得裙带上位,却无执政之能;又骂以皇亲任相,却未规劝陛下行事端正。好笑,陛下若听劝,他等御史不早劝住了么?劝不住的,谁也劝不住,骂我阿爷做甚。” 自古以来,务实事者不屑于弹抨。善弹抨者,不屑于务实事。 萧燕燕叹息一气,又转眼想了想:“若是哥哥,对大舅可有法子?” 韩德让苦笑着摇摇头:“再是良医,亦医不得绝症。” “绝症?”萧燕燕念念道,连他那般多心眼,都称其为绝症,大辽国未来何去何从啊。 见燕燕忧思,韩德让放下手中笔杆,来牵她的手:“燕燕,陛下待尔如何?” “小时候待我姊妹极好,长大了……哥哥晓得,大舅厌女,我与阿姊亦少于宫中走动啦。”萧燕燕说道。 她其实也理解耶律璟,她们姊妹幼时人畜无害,他自然当自己亲生女儿般喜爱。长大了,便觉得个个都似应天太后,也就疏远了。 韩德让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垂眸说道:“燕燕,我原本欲待其老死。可如今,我见这人间疾苦连连……”说着,抬眼看着她,有些难言道:“恐难久等。他今年才三十七,万一……万一他活到五十、六十……七十……” 萧燕燕望着韩德让,脑子里茫茫一片,不知所以。 “卿会怨我么?”韩德让问着。 萧燕燕愣着,沉默着,她当然知晓他口中的“他”是谁。可这种话为何要与她说?就算他们是夫妻,也不该说的。 萧燕燕将手怯怯然地,自他手心里抽了出来:“此等事,不该当我说。” “我不想欺瞒你。” “就不畏我告密?”萧燕燕讶异。 “畏,自然畏。”韩德让叹道:“然汝幼时,我曾教你,夫妇一体,荣辱共之。燕燕,你可抉择不与我共赴难。” “我本可一无所知,欢欢喜喜嫁你就好!”萧燕燕说着,怒去。 为何要将这样的难题交给她来抉择?为何要让她知晓这捅破天的秘密? 第90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3) 外间的赈济粮发了一夜,遍街都是无处栖身的流民。韩匡武护卫着耶律贤,一条街、一条街地巡查慰问,也是一夜未得卸甲休憩。 流民并非个个都朴素良善,人的良善多生于温饱之后,贫与贪乃万恶之源。自然少不了趁乱行凶作恶、打家劫舍之徒。若人连生存都不能,还叫人固守善念,那是书呆子妄想。 而城中良民,亦非带着一个“良”字,便是良善悲悯。往日不敢行的凶,今日趁乱则敢行;往日不敢强抢女子,今日趁乱则敢抢。 倘若作恶不会被发现,不会受到惩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作恶获利。是以有了律法、有了道德来约束人之本性。 韩匡武对此早有料及,入城时便下令良民不得出舍,流民不得进屋,敢有犯者,持节斩。 然而,即便每条街都有彰武军披甲持械巡逻,彰武军一夜之间仍是拘拿了数十起,二百多人,流民、良民皆有。 自“改耕为牧”这道政令下来之时,韩匡武就知道要搞出大事,他不想参与,只想明哲保身。是以只是派探马一路暗中跟着韩德让等人,暗卫他们到彰武军地界,见过各位族中家老后,一起回渠劣山秋祭,别的一概不管。 不成想,这群小年轻虽有一腔热血,却不熟人心险恶,全然不见暗涌之危,竟敢放流民入城。为保全晋王义名,他不得不将太祖假节翻了出来,在无凭无调的情况下入驻建州,来帮他们镇住这一城的罪恶。 及天亮,韩匡武命人将拘拿的二百多恶徒,无分流良,先行游街示众,向良民与流民宣告: “今彰武军协理建州,凡有流民扰良者,良民侵犯流民者,皆先拘押鞭笞,死刑以下州府自裁,死刑以上送刑部复审。” 而此时,韩德让在做完书后,趴在书案上小憩片刻,两天三夜未眠了,却还是睡不着,哪怕片刻也睡不着。 第一夜是受“情”字搅扰;第二夜是受流民搅扰;这一夜是写了一夜书……自然也受了些“情”字搅扰。此刻,脑子沉得厉害,也疼得厉害,心脏也跳得厉害,仿佛要猝死一般。 他极是艰难地站起来,还未走出两步,却又轰然倒下,幸得恰巧来送米粥的萧燕燕看见。 萧燕燕赶紧将米粥放下,摇了摇:“四哥哥,四哥哥……”未见反应,伸手探了探鼻息,庆幸还有,许是积劳过度昏睡过去了。 听说,他们回国前连连闯关过境,连着半个月都没怎么睡。回来后,也是一路劳顿颠簸睡得不好,又遇上流民大乱。 萧燕燕席地坐下,将他的头移到自己腿上,权且做个枕头。 见他眉头蹙着,伸手轻轻捻了捻:“心里究竟装了多少忧心事?连昏过去,亦蹙着眉。”又给按了按太阳穴,心疼念叨:“此天下非尔之天下,劳那般多心神作甚?” 也不知过了几许时候,韩德让悠悠醒来,睁眼见萧燕燕手撑着脑袋,垂头打着瞌睡,而自己正躺在她的腿上。他缓缓起身,怕惊动了她。 “醒啦。”萧燕燕朦胧着双眼,无辜至极:“你方才昏睡过去,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他望着她那朦胧无辜的眼睛,突然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没有任何想法,也不想任何言语,只是本能地……想要永远抱住她。 萧燕燕也自然地靠在他怀里:“夜里那件事,就当我未听过,尔未说过。” “不怕么?万一我输了……” “既决心要做,就莫想着输,莫害我。” 韩德让喃喃问:“不怨我么?” “或会怨一阵子,亦或不会,未有之事,谁晓得呢。至少……”萧燕燕垂目说着,顿了顿,又说道:“晋王……私事不论,爱民之心是真,哥哥选他应不错。黎民苦久,哥哥忧心,我懂。” 她已经做了选择,选择了他,愿意跟他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生同死。韩德让感激,世间唯有坚定不移,可谓厚爱,有幸得此厚爱,必不辜负。 两人正相拥着,见耶律贤、韩匡武过来,这才起来捯饬捯饬,叫人看见了,委实尴尬。 韩匡武打趣道:“如今的小年轻,恩爱亦不避人了。” “十叔莫瞎说,燕燕还小。” 韩匡武笑道:“小?小还又搂又抱的?” 见萧燕燕羞着离去,韩德让连忙岔开话题道:“闲话少说,咱先将正事安排妥当。”说着,往书案上拿了两份书,分别递给耶律贤、韩匡武二人。 又嘱咐道:“《建州啖人千古奇恶》附《黄巢之鉴》由殿下亲笔誊抄,封晋王印,送捺钵,直达陛下手中。《报建州之乱》,由十叔亲笔誊抄,封彰武军节度使印,送北衙。” 二人接过文书,仔细阅览。这两份奏报,就一件事却还说得不一样,侧重点完全不同。耶律贤的主表对流民百姓的悲悯,而韩匡武的只是阐述事情经过,半点情感不带。 韩匡武有些不满:“奏疏平淡,好生乏味,即便不慷慨激昂,亦可悲天悯人,方显十叔忧心于民。” 韩德让笑道:“递枢密院批示,又非予黎民视之,要那般悲悯作甚。” 韩德让说着,又端起萧燕燕送来的米粥,小吃了两口:“陛下意中晋王,当是毫无野心,幼弱善良、单纯天真之子。唯如此,不伤他。而陛下所喜之臣,并非贤能,乃死忠于陛下之人,与黎民、社稷皆无关。” “然陛下未必会看。”耶律贤看着奏报发愁,皇帝已经多年不看奏疏了,由南北枢密院自决。 “会看的。”说着,他放下粥碗,许是没睡好,吃点东西,倒惹得胃里翻江倒海的。 耶律贤又疑虑道:“朝廷就算不强令‘改耕为牧’,可那些被迫贱卖之田地,又当如何要回?” 韩德让怡然道:“不急,此事交赵节度使与萧刺史来办。” 韩匡武说道:“无此可能,良田贱收,利益之巨。此等肥肉,乃大户、豪族、权贵与各级官吏分食,吃进去的,岂能吐出来。” 韩德让成竹在胸:“我要叫他等吐,他等就得吐。” 韩匡武忧虑道:“赵家毕竟外人,好下手。你那舅父,扯着咱韩家,不好处置。” 韩德让不禁笑道:“不必担心,有人治他。” 第91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4) 耶律贤、韩匡武分别誊抄着各自的奏书,韩壹、刘谨言也用狗血在院中挥洒,抄着陈冤书。 萧燕燕则带着人,将装萧保宁的棺材抬了过来,摆在正当中,那棺材没封死,留了一线缝隙。令萧保宁可呼吸,却又欠着一丝不太够。饿了他一日一夜,渴了他一日一夜,却给他嘴里塞了一把巴豆。那五谷轮回气,也于棺中来回,熏得他自己受不了。 有些窒息的萧保宁,于棺中边踢边呼喊:“恶女!放我出去!老子要如厕!” 萧燕燕嫌弃道:“死人如甚厕?泻里边罢,反正出完殡,一块儿埋!”转头又指使着那一队打幡哭丧的,说道:“可以哭啦,要大声,悲恸。声小,浑水摸鱼的,扣钱。” 一听“扣钱”,那雇来的一支哭丧队伍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此起彼伏,都争着最大声,叫雇主听到。 而躺在黑压压的棺中,再听到这如丧考妣之声,萧保宁更是烦躁:“萧燕燕,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但他的骂声,全被棺外那嚎啕哭声掩了下去。 此时,赵延晖也来向耶律贤汇报发粮情况,并欲以昨夜犯罪者众,来迫使耶律贤迁流民出城,于城外安置。 他气势汹汹地来,眼见着一口黑漆棺材停在院中,旁侧之人哭得极其悲恸。而韩壹则挥洒着狗血,写着一个大大地“冤”字。 一股血腥味扑来,他掩了掩鼻:“此间何事?” 萧燕燕笑道:“萧刺史畏罪自尽啦,我等哭丧呢。” 赵延晖瞟了一眼萧燕燕,这笑得,生怕人家瞧不出她有多开心似的,哪像哭丧。他倒也没多想,径直进去。 见耶律贤与韩匡武都在秉笔疾书,心中颇有些不安,莫不是在写奏疏弹劾他? 不等他开口,韩匡武先招呼道:“承暖兄来啦,尔且坐等,我与晋王先抄奏疏。” 抄奏疏? 等等,为何是抄? 不该是写么? 他心中虽忐忑,却也没觉着大祸临头。毕竟,“改耕为牧”是朝廷政令,此事若错了,那整个朝廷都错了。皇帝和朝廷能错吗?这些弹劾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何况有萧保宁在,他韩氏能对自家人下手? 赵延晖不理韩匡武的招呼,对着耶律贤端直揖道:“禀晋王殿下,赈济粮已放,人均有十日口粮,仓中已无余粮。昨夜不甚太平,今早,彰武军拘押两百多恶徒,下官请将流民迁出城外安置。” 耶律贤并未回复他,只是在誊抄好的奏书上,盖上晋王印,并呼唤道:“致尧,赵节度使到了。” 闻唤,靠在墙角睡着的韩德让这才悠悠抬起头,揉了揉眼睛,隔空回道:“先将几份文书予赵使君阅览,我去洗把脸。”说着,起身洗脸去。 耶律贤已将昨夜韩德让写的所有奏书,递予他:“尔先阅,少时致尧过来说话。” 他接过那些奏疏,坐下仔细阅览,越看越诧异。每一份所用名义不同,但字迹完全一样,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里边的内容,更叫人错愕,同一件事,内容不同,侧重不同。 当看到以保静军节度使赵延晖名义所写的《请罪书》时,赵延晖嚯地站起,看着耶律贤手抖声颤道:“殿下,此乃何意?” 耶律贤笑着安抚道:“尔不必惊慌,此乃为保静军善后也。” 两人正说着话,韩德让洗漱完毕,复进。见了赵延晖、耶律贤倒也没行礼,只是请道:“使君请入座,在下为使君答疑。” 赵延晖哪里还有心思坐,拿着以自己名义写的请罪书,质问道:“诸公此乃何意?” 韩德让看着,笑笑道:“《请罪书》,在下愿称之为使君保命符。” 他说着倒是自顾自坐下了,又说道:“在下先为使君说说章程吧,叫使君知晓在下阴谋。《万民陈冤书》会誊抄两份,一份入临潢府,于上京宣告三县流民之冤,造论、造势;一份与殿下之奏疏同时抵达捺钵,晋王书入陛下手中。” “陛下厌政事,不会看的。”赵延晖冷静下来,也拂袖坐下,与眼前这布衣针锋相对。 韩德让自在道:“陛下好杀人,此书题很合陛下口味,会亲看的。” 赵延晖这才仔细看了看书题《建州啖人千古奇恶》,这书题起得像说书话本似的,确实很合陛下口味。 “看了又如何?陛下不过猎奇罢了。”赵延晖紧了紧手中的书:“陛下不喜亲王参政,晋王为民请命,亦未必得善。陛下疑心重,或以为晋王殿下,博取贤名,心机深厚。” 韩德让微微笑起:“不错,使君很了解陛下。”转又言道:“是以,彰武军之《报建州流民之乱》随后送至北枢密院,以佐证晋王与冤民呈书属实。在下曾闻陛下虽不理政,却也数次下诏减免税赋,陛下心中还是有黎民苍生的” 赵延晖冷眸盯着韩德让,辩解:“便算属实,‘改耕为牧’乃朝廷众大臣所议,陛下钦定之国策。陛下乃天子,不会错;朝中相公不会错,赵某推行国策,自然不会有错。” 韩德让依旧含笑道:“然也,陛下不会错。是以书皆不曾言及流民之祸因国策而起。” 赵延晖得意,少年郎走过的路,还没他走过的桥多,也敢来算计? 韩德让见他得意,又道:“‘改耕为牧’没错,然诸公行事手段,不对。断水毁田,人制灾祸,致流民遍野、家国动荡,死不足惜。” 赵延晖辩驳道:“水,乃县上所断。” 韩德让道:“然也,是以三县县府官吏皆死罪,以死抵罪。” 赵延晖冷笑道:“呵,既如此,与某何关?某至多不过失察之罪。” 韩德让道:“是以,此《请罪书》请的便是失察之罪。” 赵延晖道:“失察之罪,某自会请,不必劳烦足下。” 韩德让笑道:“要劳烦的,是否仅失察之罪,取决于使君是否按在下说的做。”他说着,又顿了顿,劝道:“使君若令贱购田者退田赔偿,便是失察;若不退,便是祸首。” 赵延晖大笑道:“哈哈,断水乃县上所断,某如何祸首?” 韩德让道:“射杀百姓,公乃祸首。” 赵延晖得意道:“射杀流民,乃他等将士擅自而为,某并未下达公函。” 当初就防着这一手,是以下达口令而未从公函。 韩德让浅浅笑道:“使君误会了,贵府射杀百姓,乃何人下令,走得如何章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流民无处生活,只得造反。古有杀晁错、清君侧;今亦可杀使君、抚民心。百姓心怀仇恨,比公所料想更易煽动。在下还会雕版拓印千份陈冤书,遣人散往全国州县、奔走呼吁。教天下之民,省三县之灾苦以及己,若不为三县鸣冤,今日是三县之民,明日是天下之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待民怨沸腾时,朝廷只能诛杀罪魁祸首以抚民心。” “尔、尔好生阴狠!”赵延晖急了,这小子年纪轻轻,竟如此阴狠! 韩德让又挑目望着赵刺史,不屑道:“使君若不信,可以试。” 笑话,这等事,谁敢去试? 第92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5) 赵延晖看了看韩德让,他本以为,不过是弹劾他而已,是以有恃无恐。没成想,这个年轻人明知朝廷之剑斩不了他们,是以压根没打算用朝廷的剑,他用的是民怨之剑,一出手便是杀招。 不过此事,他不退,可说成是镇压流民叛乱。若退了,反是自打脸,承认戮民之罪。 赵延晖冷静少许,想起萧保宁,又阴阳怪气道:“论及戮百姓,保静军战功可不及高平军。”说着,倒看了一眼韩匡武:“韩家岂会无动于衷?” “为何不会?”韩德让反问。 赵延晖得意道:“欧妮萧氏与玉田韩氏世姻,韩昌世当年与前赵王谋反尚无罪,足下能挑动我卢龙赵氏不足为奇,敢动玉田韩氏,某敬之!” 这韩匡嗣与晋王亲近,号为医道之友。而萧保宁既是韩匡嗣的表兄又是妻兄,还是亲家,他等算得是一党。晋王、韩匡武能对自己人下手?他等若不对萧保宁下手,便没有理由对自己下手。 韩德让却浅浅一笑,道:“如何对付玉田韩氏,乃在下之虑,不劳使君费心。” 赵延晖也笑道:“小子狂妄也。”想以一己之力挑韩赵两家,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韩德让则点点头道:“尚可。” 面对韩德让的大言不惭,赵延晖忍不得笑出了声,这小子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两个怎样的家族? 韩知古生十一子,除早亡的长子、八子、九子以外,有五个节度使,一个判户部院事,一个熊军将军。韩匡嗣这骁右卫将军更不必说,虽是居家了,但于骁右卫与属珊军中说话,仍是极有分量。 而他卢龙赵氏,起自赵思温,就是那个迫得应天太后断腕的赵思温。他家十二子,三位节度使,二位刺史,其中大哥、二哥以节度使兼领使相。 韩匡武见赵延晖,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瞧着韩德让,他“呵呵”两声笑道:“四郎,你瞧你,面见长辈,不报家门。往后赵使君寻尔算账,亦找不着人。” “十叔教训得是。”韩德让恭敬回道:“是晚辈失礼了,晚辈弊姓韩,贱名德让,贱字致尧。父,于兄弟中排行第三。” 赵延晖望之愕然,这小子竟是韩匡嗣那宝贝儿子。传言,韩匡嗣就是为等此子归家,是以迟迟不让嫡长子韩德源沾染家政,因而令萧保宁不满。 韩德让又语重心长,劝道:“昔年,令考迫应天太后断腕。今日,韩氏亦可断腕。” 这是说,要将这两笔断腕之仇,都算在赵家头上? 赵延晖还未回过神,韩德让又指了指外间的棺材,说道:“吾舅父正于棺中歇息,赵伯父不妨前往探视。” 赵延晖沉沉气,犹疑着往停棺处探看。只见旁边哭丧的,哭得很是用力。而萧燕燕却坐在棺盖上,喜乐得很。 “肃静,肃静!”赵延晖喝止那些哭丧人,又指了指棺材,问道:“这、这是……” 萧燕燕喜着答道:“早先说啦,萧刺史畏罪自尽啦。”听到赵延晖的声音,萧保宁赶紧呼喊:“吾未死!吾未死!承暖兄救我!救我! 赵延晖责道:“胡闹!此乃一州刺史,尔等岂可擅杀?” “百姓,尔等不亦擅杀么?”萧燕燕听着不乐意,顿时敛下笑容。 又冷声说道:“吾之所为,乃助其体面,助欧妮萧氏体面,助韩氏体面,亦助陛下体面。萧刺史畏罪自尽,欧妮萧氏不必受牵连,韩氏亦不必保全他,陛下安民心,还落个勤政爱民。除萧刺史以外,皆大欢喜,不必各方焦灼,乃大善之行也。” “胡闹!”赵延晖呵斥,回头望着门口的韩德让与耶律贤,不可置信道:“尔等,竟由此女胡作非为?!” 韩德让又再笑着推诿道:“晚辈,天生惧内。”如今才发现,“惧内”这两字,真是顶好的推诿之法,好用得很。 赵延晖来回看了看几人,又对萧燕燕令道:“快将人放出来。” 萧燕燕冷笑着,反问道:“于城外,求尔等莫杀百姓时,尔等可曾放下屠刀?放过百姓?” “此乃一州刺史,从三品之臣,岂是庶民能比?” 萧燕燕驳道:“皆是爷娘所生,何不能比?古言: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望,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汝等既为父母官,然不慈不仁,何不可灭之?!” 她又冷嘲道:“我知尔等妄想法不责众。可笑,法,天理也!焉能不责众?!若言众,尔等腐吏与百姓,孰众?!” 那气势,那怒目,镇得赵延晖无言反驳。而韩德让、耶律贤亦未料到,一小女子竟能说出此等良言来,不由得刮目相看。 萧燕燕与赵延晖正对峙着,忽一股臭味自棺内漫出来。萧燕燕与赵延晖不约而同捂住了口鼻,连着那些哭丧人,齐刷刷地远离了。 而自棺中传开萧保宁的哭声:“屈死我也!屈辱死我也!萧燕燕,老子与你誓不两立!放我出去啊……” 萧燕燕捏着鼻子,白眼说道:“要报仇,得活着。如何活,我早教你啦。” “退田!老子退田!”萧保宁嚎啕大哭道。活了五十余年,人前人后捧着,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得了萧保宁退田之言,萧燕燕指使韩壹等人:“开棺,棺留着,不必清理。谁不退田,就给我摁进去。”说着,瞥了赵延晖一眼,冷哼一声,掩着口鼻往屋里去。 见萧燕燕过来,韩德让悄声谢道:“多谢娘子。” 萧燕燕娇怨道:“此仇结大了,你欠我的。”“计较,在下都以身相许了,就不能大方些。” “你本就是我的,以我之人讨好我,还叫我大方?” 韩德让暗叹一息,这媳妇儿,脑子太清醒,还真不好糊弄。 眼见韩壹等人俱是掩着口鼻,开棺将萧保宁取了出来。那一身的污秽,臭味熏天,难堪之极。 赵延晖脑子里嗡嗡作乱,他又回头看了看韩德让与萧燕燕嬉闹,心下权衡。韩四郎攀上了后族萧氏,这韩家必然是由韩四郎继承大宗,而与萧保宁捆绑的韩大郎,自然沦为小宗。 韩匡嗣岂会保小宗之姻亲,而损大宗之威望?这韩氏,是真有可能断腕,抛弃萧保宁的。 第93章 济民赈灾称贤王(6) 赵延晖权衡之后,信步回到屋内,颇有些无奈道:“贤侄啊,某等亦有苦衷啊。流民涌入建州,必扰民生乱,是以拒流民。汝亦瞧见,仅昨夜一夜,恶案数十起,某等亦是为护建州百姓。” “理解。”韩德让说道:“然拒民本可安民于外,不必射杀,诸公处置失当,以致尸横遍野,诛诸公三族不冤。” 顿了顿,又语重心长说道:“一亩草场养十五只羊、三头牛,十万只羊、五千头牛,所需之地万余亩而已。然,尔等贪得无厌,大肆兼并,致使流民遍地,死不足惜。” 赵延晖闻责喟叹,朝廷的政令也是计算过得失的。小小的‘改耕为牧’确实没错,确实是他们太贪了,朝廷没有算到底下会如此贪得无厌,借此圈地十万余亩。 可他也没办法,大家都想趁这东风,扑来咬上一口,撕下一块。尤其,卫王也想食此饼。在各方挟裹下,这块饼只能越做越大,大到他亦没法收场。 赵延晖苦笑道:“就算我等州府抵命,田地亦回不到耕农手中。‘改耕为牧’乃国策,因互市,朝廷每年增养十万只羊,退了田,这些牛羊往何处畜养?该圈的地还得圈,不过是再换一茬人来圈罢了。” 韩德让了然道:“此,便是《论流民之乱》三篇所议,灾民之事闹大后,陛下必会上朝议论。届时,在下六叔上此三篇论书,阐述耕牧之别,各有所用。而后将祸水西引,提议以兵征西、北草原诸部,拿地,畜牧。随后,六院部故人得在下手书,请征。” “这……这……”赵刺史怔住,这韩家四郎好生伶俐。 韩德让缓下来,劝告道:“彼时,伯父退田安置流民,将州县贪吏、下令射杀百姓之人送押捺钵,上《请罪书》请失察之罪,并阐明补救之策,可得减罪。” 赵延晖看着手里的几份文书,沉默良久。这年轻人一套打下来,算是将朝廷内外,来处去处,安排得明明白白。 韩德让又威胁道:“退田之事,还请伯父亲力而为。但有一处不退,晚辈则以流民之怨,迫使朝廷诛祸首、抚民心。伯父亦勿为平事端、绝后患,而妄想谴死士刺杀晚辈。” 于旁侧看热闹的萧燕燕听得此言,当即笑道:“夫君莫怕,汝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请皇帝舅父斩其全家。若皇舅不准,我亲自领人将他等灭门,大不了以命相抵。” 赵延晖闻言苦笑,这小两口一唱一和的,是在告诫他,不论他们在此,出了何种意外,一律算在他赵延晖头上,灭其满门。 赵延晖无奈道:“既如此,那便退罢。只是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那些大户、豪族各有牵连攀附,必不能甘心割肉。” 韩德让说道:“不割肉便割命,望诸公权衡。” 赵延晖苦笑着离去。 待赵延晖远去,萧燕燕这才不满道:“怎还放过他等?这等贪官污吏不该抄家么?” 韩德让未答,倒是耶律贤替其解释道:“封疆大吏不是轻易能处置的。朝廷处置,要权衡其家族势力,卢龙赵氏唐末时即经略燕云,已历数代,其势可比玉田韩氏。再者,人为财死,退田之事极难,非朝廷一纸书令,底下便听的。有些事,地头蛇比强龙好办。” 耶律贤与韩德让相望一眼,他们还年轻,不必意气用事。他们可以等,等到大权在握时,将这些害群之马清理干净。 韩德让又为难道:“眼下还有急事。” “不是都退田了么,还有何事?”萧燕燕问道。 韩德让说道:“粟,巳月种,戌月收。麦,清明后播种,至未月末熟。因北地苦寒,一年仅一熟,本当囤粮过冬,如今颗粒无收。” “如此,岂非近一年无米可食?”萧燕燕这才明白过来。王公贵族五谷不分,哪里晓得这一毁,就断了一年的口粮。或者,他们明白,然则不屑。 耶律贤亦愁苦道:“我虽令王府送粮来赈济,亦济不了一年之久。” 韩德让也忧心道:“且流民久游荡无业,确易生歹恶之事,不得不防。” 本在一旁听话的韩匡武,此时笑道:“尔等何须忧虑,此事亦不算没着落,那些豪族贪吏惹来的事,岂能不出些血。” 韩德让回看他一眼:“十叔还想抄家呢?” “抄何抄?那是吓唬人的。”韩匡武笑道:“刀子,未必尽是硬刀子,软刀子亦可用。譬如,修城墙、修河堤、修路、修桥、修宅子。所需费用,让豪门大户认捐,平素里让这些狗娘养的吸血,今次也该他等放血了。” 以工代赈,既解决了流民吃饭的问题,也解决了无业生事的问题。这一点点挨过去,挨到明年春耕、秋收,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待耶律贤腾出空来,才想起萧伊兰一行还滞留在建、榆之野。即派人马去接,却只接回来韩德让的书,与韩家奴仆。因萧伊兰恶见萧月里,她自领着近侍、扈从北归上京了。 得知消息,耶律贤表面笑笑道:“也好,她自来富贵惯了,吃不得苦,回京也好。”心下却是不悦,同父母所生,同父母所养,伊兰怎就不如燕燕半分机敏贤能? 又过得五六日,晋王府送来粮食、牲畜以及毡帐、布匹,晋王妃萧月里将能施出来的,几乎都遣人运了过来。但因畏惧萧伊兰在,而托辞留守永兴宫替晋王照料小王女。 未免城中歹恶丛生,耶律贤同意将流民迁出城外,由彰武军设流民营安置,以晋王府物资赈济。难民纷纷感动于晋王大善,大拜三呼“晋王千秋”。 萧燕燕望之,对韩德让小声嘀咕道:“瞧,我没诽谤萧二那傻子吧,此般善举,她若在,于民、于贤宁哥心中皆是国母之姿。她可好,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走了。萧月里虽未来,却也叫贤宁哥瞧着,是个王妃应有的为人处世。替贤宁哥照料女儿,说着多贤惠呀,我信她个邪。” 韩德让笑道:“萧娘子,挺懂啊。” “那是,我多聪慧呀。”萧燕燕得意,转又唏嘘道:“虽说,我与萧二素来不合,然终是一个血脉,亦望着她好,望着贤宁哥多疼爱她些。” 韩德让说道:“晋王爱谁,咱做不得主。让伊兰做皇后,尚有机会。” 第94章 犹吟朱门酒肉臭(1) 相较于城外流民的暂时安顿,城内却不太平。大户、豪门们并不乐意州府告令,不但要他们将吃进去的吐出来,还要他们认捐修路、修桥、筑堤。 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偷鸡不成割了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也!” “退田?认捐?这算个甚事?他等是神仙么?” “我乃良民!应官府之邀出资购田,何过之有?断水的是官府,我良民何过之有?!” “是呀,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货,货钱两清,概不追讨,自古如此!凭何叫我等退田认捐?可还有天理?” 一众大户聚众议事,这自古以来就没有吃进去还吐出来的道理。 “恐因晋王在,赵使君不得不曲从。” 听着同行连连抱怨,席间一人不屑冷笑道:“他曲从他的,总之我张家不从。” 此人正是建州新豪张清芳,他起身,掸掸衣袖悠悠说道:“明朝,我张家罢市。”言罢,离去了。 余下众人望着,疑道:“张家罢市,咱罢么?”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片刻,又一人拍案道:“罢!他流民能造反,我等大户亦不可待宰。他做初一,我做十五!” 次日一早,果真城内无一商铺、制造坊开门营业,整个建州一夜静默,萧条如废城。 那城中百姓具是惶惶,商人罢市,别的尚可缓缓,可米面、盐、医药,却是必须品。 按下葫芦漂起瓢,闹得建州府衙门也是头大。上有朝廷、下有流民、中间一群不懂事的狗大户,城内外还有韩匡武的精兵。 “不如借我一根麻绳,吊死算了。”曹司户苦道,从前也圈过地,没圈出这等事来,真是累了,不愿再多见这世间一眼。 孙司田叹道:“我等死了清净,那妻儿老小呢?” 夏司仓又道:“硬的不行,不妨来些软的。府上凑一凑,送钱、送美人、送豪宅,可成否?” 一听这,六位司曹参军,俱都坐直了来,顿时抖擞了精神,这三步曲……轻车熟路啊。 冯司功则摇了摇头,忧道:“恐难成,他等所图,或是民心。” 何司兵怨道:“民心那虚头巴脑的要来何用?岂有美人豪宅实在!” 董司法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某不信这世上有不贪之人。” 六曹参军正议论着,赵阜跨步进来说道:“民心于我等用处不大,然于晋王而言,民心便是社稷。” 他冷嘲着,这些七八品小官的眼界,也就香车宝马、美人豪宅了。哪里懂得,那真正的贪,是贪权。有权,则拥有一切;无权,则一切皆是虚花。 见赵阜来,六曹参军俱是起身问道:“郎君,使君今作何打算?” 赵阜杨眉道:“家父之意,先将大户招来再说道说道。告他等且使眼下过关,待晋王去后,再行谋取。此事紧要,尔等莫耽搁。” 是夜,曹司户做东,于家中摆下筵席,宴请了众大户豪门。因晋王在城中,未免招摇,不敢如往日大摆场面,既无大酒大肉,亦无丝竹女妓陪酒。 因有赵阜代替节度使赵延晖赴宴,大户们明知是画饼,也还是得给个面子,去听听这饼是如何画的。 果如所料,赵阜边是宴饮,边是说道:“家父治建州以来,多承诸位协同,使每事顺遂,家父心下时时感念诸位。今次,建州得遇难处,退田、认捐亦无奈之举。若诸位助州府过此关,州府会记得诸位,往后少不得好处。” 织作行首周瑞为难道:“非是小人不肯,实乃……我等退田、流民退钱,可矣。这捐,捐不出啊。”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我等退田,流民退钱,无非就是该吃的没吃着,白折腾了一下。可认捐,那便是将前些年赚的都吐出来,那谁遭得住啊。 见大户们异议,曹司户唱起白脸斥道:“尔等倚着州府,做着官家免税差事,受利自来丰厚,怎就捐不出了?就说你周瑞,领着朝廷贡锦差事,免着税,怎就捐不出了?” 周瑞脸色难堪,话到了嘴边,倒还不知如何说。 片刻,才冷嘲一声:“免税之差,亦非凭空得来。” 这岂有天上掉馅饼之事,不给尔等官吏分红,尔等会将这等好差事予我? 孙司田也劝道:“共克时艰,往后有的是尔等好处。” 眼见官府以后利引诱,张清芳把玩着酒樽,兀自笑道:“九天星月,遥不可揽,何许之。” 听这阴阳怪气,董司法顿时不悦道:“何为九天星月?犹记得尔张氏入建州时,不过一介医匠学徒。若非吾等提携,尔何以立此身家?” 张清芳笑道:“正如周翁所言,诸公提携,亦非凭空得来。建州豪商、大户盈万,凭何独独提携我等?天上,会下雨下雪,会刮风打雷,独不会掉肉饼。” 见张清芳半点不顺从,曹司户拍案斥道:“尔等偏是不听了,是也不是?!往日平白给尔等那般多好处,如今倒要端起碗吃饭,放下碗踹娘了!” “曹参军言重了。”张清芳笑着自腰囊中拿出一页纸,莞笑着,双手将纸奉上,说道:“到底谁是娘?谁是儿?诸位参军可要瞧仔细。” 这页纸,齿形的边,分明是撕下来的,在烛光下仍然透着墨印。曹司户犹疑着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顿时惊恐。 曹司户怒而起身,瞪眼恨道:“张清芳,尔、尔混账!” 张清芳则悠悠起身,垂首恭敬道:“是,小的是混账。” “我杀了你!”曹司户激愤着,手里抓着餐刀就要向张清芳扑过去,不明就里的孙司田、董司法等人赶紧抱住他:“老曹!老曹!” “放开我!我要亲手宰了这条恶犬!”曹司户挣扎嚷嚷着,而旁侧的大户商人见事,尽都起座避开了。 赵阜这才捡起那张将曹司户瞬间激怒的纸,展开看了看。 相较于曹司户的愤怒,赵阜只是冷笑一声:“好啊,好啊,恶犬噬主,儿要做娘了。” 张清芳转身面着赵阜,躬身敬道:“人,总要有一二保命之物。” 赵阜冷眸道:“保命、催命,不过一字之差而已。汝阿爷未曾教你,玩火尿炕?” 张清芳笑道:“阿爷教草民,我等下贱之人,命不值钱。若以贱换贵,划算。” 第95章 犹吟朱门酒肉臭(2) 出乎意料,因张清芳、周瑞等大户抱团抗令,整个建州城陷入前所未有之萧条。商市不再交易、作坊不再做工、城外田庄亦不再往城内运粮。 失去工作的市民纷纷聚上街头,涌向衙门,吵闹着开市、开工。 相对于在生死线上的平民和贫民,那朱门高墙内,却响起了丝竹声声。他们摆起酒池肉林,左拥歌姬、右揽舞伎,恣意快活,对外间的愤慨充耳不闻。 韩德让与萧燕燕等人也闻着吵闹声,走上街头来看。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一个堂堂三品节度使,竟然真的没办下来。 “不应当,不应当如此。” 萧燕燕是怎也没想明白,不过是区区商户、乡绅,怎还将州府给压制了。尤其是那赵节度使,并不是个好对付的。 “那老贼果是在敷衍。”韩壹气道。 韩德让望了萧燕燕一眼,问道:“汝怎看?” 萧燕燕思道:“哥哥以其父子性命要挟,常理之下,莫敢不从。先前州府下了退田告书,亦是告书后,才引得罢市,不似敷衍。” 片刻,韩壹忽思想起何事,说道:“此前少君叫我仔细盯赵家父子。昨日有报,曹司户于家中设宴,邀请罢市富商、大户吃酒劝谈,赵阜有参宴。至那日之后,整个建州府便龟缩了,那场饮宴,恐有猫腻。” 萧燕燕闻言,凝眉怨道:“尔怎不早说?” 韩壹挠首道:“我以为劝谈乃常事,且此宴私密,外人进去不得,也未知席间有何事。” 萧燕燕思虑道:“恐是鸿门宴反被将军,落得个进退无路?若无威胁,区区商贾、大户岂敢不听州府告令?” 韩德让问道:“那日参宴的,都有谁?” 韩壹回思着,报上名录:“州府六曹参军皆在,商户中织作行首周瑞、药行行首张清芳、米行行首魏铨……” 听韩壹一一念来,真怕他一口气念到天黑,韩德让连忙叫停,说道:“行了,你自十叔处调拨人手,将那日与会之人,皆暗中监管。”转头又对刘谨言说道:“去请晋王来安民。” 而得知城中良民聚集闹事,耶律贤也半点不敢耽搁,赶紧入市抚慰。 耶律贤在彰武军的护卫下,急急赶到市易司门口,堵住怨民,劝道:“小王在此,诸位有何诉求,尽与小王说来便是,小王定为诸位做主。” “殿下,自流民入建州以来,我等市民已经越八日未开工开市了!” “是呀殿下,再不开工开市,吾等市民,亦将成流民也!” “米盐将尽,我等也只能等死了呀!” 市民们七嘴八舌,纷纷诉苦。这一日两日没工钱尚能活,那十日八日,只能借高利贷去了。而家中米盐将尽,病人更是无医无药。 耶律贤见群起激愤,劝道:“诸位诸位,小王向彰武军借了米、盐、药,正往送来路上,走水路,不日即至!小王亦会尽快使大户开市,请诸位信任小王,小王必不辜负!如需借贷者,可往于永兴宫借贷,不算利息!以三年之期偿还。少时,小王于驿馆外设案,办借贷事!” 得晋王耶律贤承诺,民众渐次散去,拮据者被引往驿馆外,等待办借贷。 而为支持耶律贤,萧燕燕亦将自己的金银细软全数捐了出来,仅留下了那枚月里朵。见着平日里珠光华仪的小丫头,如今荆钗素面,为着百姓衣食忙里忙外,灰头土脸,倒叫耶律贤满怀愧疚。 而这一日,龟缩的府衙官吏,则聚集于节度使官邸。纷纷跪于外庭央求道:“请使君救救我等,请使君救救我等……” 赵阜则跪于佛堂,听训。 赵延晖看着张清芳奉上的那张纸,来回踱步,只见纸上写着: 应历十三年,五月初七,建州司户曹光显、司田孙正勉、司法董良益、录事参军赵阜入宅宴饮,贿三参各黄金十两,贿赵郎君黄金二十两。夜,各赠妾两名陪侍。诸公郎君服极乐丹,颇尽兴,致侍女林巧儿、满奴儿、梅香怜死。其后,报为心疾暴毙,由司法董良益销案。 阅毕,赵延晖颤抖着手,问道:“其中可有你惹的人命。” 赵阜点点头,却又大言不惭道:“不过是些女奴,皆是贱籍。” 赵延晖踱步,念叨道:“便算女奴贱籍,不为罪。其余呢?尔等修堤偷料、吃空饷、贡物以次充好、杀人夺妻、凌霸乡里。此些事,张清芳手里究竟握有多少?其中,尔又沾染多少?” “望父亲大人救儿。”赵阜俯首颤颤,不敢回答。 见其不敢回应,赵延晖自也明白了。此些事,若无他赵郎君参与,那些七八品贱官,岂敢为之。 赵延晖怒目望着儿子,怒道:“早与尔说过,我赵氏名门,可贪财、可贪利,万莫招惹人命。位愈高,敌愈多,此般道理,尔不懂吗?!” 赵阜俯首缄默,这道理也不是不懂。只是身为建州土皇帝,跋扈惯了,从未遇见“敌人”,久之,则误以为无敌。更没想到,张清芳那混账,会将此等事全留了案底证据,用这些把柄来威胁他们。 赵延晖合着眼,将手中的那页纸,缓缓揉捏成一团。 张清芳,一介商户,靠着官府发财的贱商,竟敢留这些东西,妄想反制他等。既然如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日西落,月东升。 良禽归巢,鸱鸮夜出。 黑幕笼罩下的建州,虽是寂静,但张家大宅却是喧嚣不止,歌舞不歇。张清芳正与一席主客如醉如梦,谈笑风生。 忽地,一客颅脑贯箭,血喷溅在怀中舞姬脸上,那娇艳舞姬愣了好片刻,才惊叫出声。 众人一望,在烛火的映照下,一排排冷箭破窗而来。躲得及的,委身于桌案下,而躲不及的,则成了刺猬。 张清芳等人惶恐着,从后窗翻爬出去,烛光映照下的是横刀的寒光。那些夜行人,亦不问姓名,逢人便砍杀。往日喧嚣的宅内,此刻尽是火光与逃命的人。 一柄寒刀架在张清芳脖子上,传来刺骨的寒冷,与冰冷的声音:“东西在何处?” “何?何物?”张清芳颤颤问着,身子不住颤抖。 第96章 犹吟朱门酒肉臭(3) 黑衣人忍着怒道:“休要给我装蒜!” 张清芳畏缩着,再仔细听此人声音,好生熟悉。他瞬时明白了,这些人应是来毁证灭口的。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东西自藏于隐秘处,草民死,即有可托付之人送告晋王。” “找死!” 张清芳笑道:“死又何惧,如此多人为伴,黄泉路上亦热闹。” 当他决定曝露自己手里留了他们的罪证把柄时,他就知道会有今日。是以早将妻儿送去了置于霸州彰武军治下的庄子,户籍也早就冒籍过去。偌大的张宅除了他自己以外,皆是奴仆姬妾客人而已。 黑衣人怒着一把提溜起张清芳:“晋王无权无职无势,尔以为我等惧怕?” 张清芳却冷笑道:“若无所畏,诸公何必屈从?”转又戏谑道:“赵郎君不必掩面,老熟人了,鄙人识尔声音。” “疯狗!”赵阜怒骂一声。 此时,手下接连来报:“郎君,全搜了,未见暗格暗室,未见证物。” 赵阜一脚踹倒张清芳,喝问:“东西藏于何处?!” 张清芳只笑不答。 赵阜更怒,竖着刀,一下刺入其脚踝,挑断他脚筋,疼得张清芳一声嚎叫。 赵阜威胁道:“切莫以为世间仅生死二事而已,生不如死,才是大难!” 张清芳却忍着巨痛,笑道:“草民命贱,无畏!” 恰此时,又闻着一声呼唤:“郎君,彰武军巡察将至。” 赵阜吩咐道:“莫招惹,将张狗拿走,留两弟兄纵火。” “喏!”属下应道。 立时分作两队,一队绑了张清芳自后门而出,一队则掠取财物后,以灯烛纵火。届时邻里报官,则委以强盗所为,余下之事,司法董良益知道如何办。 在桐油的助燃下,火势瞬时蔓延开,彰武军巡察望着火光大起,立时组织救火。一入宅院,便见死尸遍布,俱为利刃所杀,当即报建州府衙。 赵阜等人拖拽着张清芳转入小巷,忽闻得一声问候道:“灭人满门,不畏果报乎?” 惨淡的月色下,小巷两头各响起锒锒铁甲声,长枪与箭矢泛起点点寒光。 “彰武军?”赵阜挑眉道。 一听是彰武军,张清芳立即挣扎高呼道:“吾乃张清芳,麾下救我!” 赵阜果断一个手刀打晕了他。 “攻!” 韩壹一声令下,巷子两头的彰武军,前军举盾掩护着后军弓枪,向中间的赵阜等人挤压过去。 赵阜令道:“越墙走!” 手下人纷纷扔出铁鸱脚挂在墙头,赵阜等人拽着张清芳越墙遁走,并留下一队刀弓断后。 然无甲刀弓,在俱甲盾阵前根本无用,很快便被韩壹所领的两支彰武军巡队挤压到墙角,一齐用长枪刺死。 而越墙遁走的赵阜与手下拖着昏厥的张清芳,竭力奔向节度使官邸。 只是尚未进邸,倒让赵阜惊掉了下巴,只见身披俱甲的彰武军,将节度使邸围了个水泄不通。齐刷刷的寒甲、长枪、冷弓不禁令人胆寒。 正此时,保静军亦披甲胄而来,张弓举枪,与彰武军对峙。 韩匡武手里奉着太祖节钺,笑呵呵道:“好啊好啊,保静军大忠,韩某必报陛下嘉奖尔等。卢龙赵氏,万世忠良!” 赵阜心下戚戚然,望着似笑非笑的韩匡武,一时间失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调军,岂非是给他赵家扣谋反之罪吗?究竟何人自作主张调来的?此般大事,父亲为何不出来说话? 未等他思明白,韩匡武手里端着太祖节钺,向着他迎来。笑道:“晋王不过与令尊清谈两句,贤侄竟使大军来护卫晋王,太劳师动众了。” 赵阜愣着摇摇头,否认道:“没、没有。”他赶紧解释:“我父子未曾调兵,是他等裨将自做主张。” 见韩匡武挑眉不信,赵阜赶紧奔过去,对裨将斥责道:“谁调尔等来的?!” 裨将茫然道:“属下得信,使君与郎君为人挟持,令属下来救护。” “救你娘!”赵阜骂道:“尔眼瞎啊?!瞧不见其手中节钺么?尔等调兵来,那是谋反!谋反!” “郎君……” “还不快滚!”赵阜嘶声喊着。 这世间怎会有这般的蠢货在自家麾下任事?这般大的动静,父亲都未出面,显然已经被晋王和姓韩的拿住了。若此时被扣上一个谋反之罪,韩匡武完全可以凭借手中节钺先斩后奏。 裨将得骂,收兵悻悻而去。 藏于角落看热闹的萧燕燕,甚是喜乐道:“哥哥将保静军诓来,可有想过,若真打起来了,当如何收场?” 韩德让答道:“赵氏若反,顺势镇压,十叔假节钺,可先斩后奏。” “这赵郎君还算机灵,没踩这陷阱。” “不重要,保静军惟听命于赵氏父子,其父子危矣。”说着,伸个懒腰道:“走吧,咱回去帮晋王写奏疏,弹劾赵氏父子。” “你如今借晋王之名,弹劾上瘾了?” “就当练字呗。” 两人说笑着回驿馆。他再瞥一眼这乱局,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当初与喜隐造反,他韩家并未被责问了。并非他暗通耶律璟,乃因各军镇尾大不掉。 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至此刻才明白,法不是不责众,法只是不责权。 待保静军撤去,韩匡武瞥目看了看昏厥过去的张清芳,挥挥手,指使麾下甲士将张清芳劫取过来。 又再对赵阜笑呵呵说道:“贤侄,外间燥热,回家里说话吧。”说着,一巴掌拍在赵阜背上,推着他入门,骇得他背脊生寒。 入邸,见家中人皆缴械伏跪着,而彰武军则俱甲持骨朵站岗,五步一岗,一直排到厅堂。赵阜再入厅堂,见着父亲稽首大拜,而堂上危坐的正是晋王。 赵阜也稽首大拜道:“卑臣,建州录事参军赵阜,参见晋王殿下,殿下金安。” 耶律贤望之,悠然笑道:“赵参军辛苦了。” “卑臣不敢!”赵阜颤言,额头汗珠连连滚落。 耶律贤温和道:“豪门大户不奉府令退田之事,赵使君当早与小王议论,寻解决之策,何必闹得如此难堪?” 赵延晖俯首道:“臣知罪。” 耶律贤悠然起身,柔和嘱托道:“公乃魏国公之后,不言那罪不罪的。张清芳,孤带走,赵使君好自安歇,勿再生事了。”言毕,与韩匡武带着张清芳回驿馆。 待耶律贤等人走后,赵阜才敢颤颤道:“阿爷,现下如何是好?” 赵刺史额头斗大的汗珠滚落,说道:“快给当家的,送八百里加急去。” 第97章 生不逢时甘作殇(1) 驿馆。 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袭来,张清芳打个激灵瞬时清醒,环眼一看,好似还在人间。再看看自己脚踝已经被包扎了,但整条腿疼得厉害。脚筋断裂,也无力再站起。 “张清芳,年三十七,祖籍雁门,本耕读之家,因刘汉赋税繁重而堕为流民。应历三年,逃至建州学徒讨生活。因少敏慧,得建州名医姚仕良收为徒。后入赘姚家,继承永济堂,做药材买卖,然久未显达。至应历八年,忽得建州府衙器重,得授盐引,遂显达巨富;之后,又承宫廷瓷造、贡药,富不可量矣。” 张清芳忍着痛抬眼看那说话之人,正是韩德让。只见他边说着,手中笔杆还在纸上不停游走,似乎是在写信。 张清芳望着他问道:“君乃何人?” 韩德让则边写边问道:“赵延晖父子因何灭尔满户?” 张清芳插科打诨道:“建州素有邪祟,来者,久则自污。赵氏父子行事诡谲,想必乃染其邪祟也。” 韩德让停笔望着他说道:“生或死?做个抉择。” 张清芳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不等韩德让发话,萧燕燕赞道:“真勇也。”遂即看向韩壹:“砍了。” 韩壹当即抽刀出来摁住张清芳。 张清芳顿时慌道:“莫莫莫……某与诸位素未谋面,杀我作甚?” 萧燕燕笑道:“吾以为足下不畏死也,不想,仍是畏惧,亏我赞尔勇士。” 张清芳寻着声看过去,那女子坐于角落,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皎洁而明亮。 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萧燕燕凝眉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张清芳赶紧收回目光,怯生生问道:“诸位可否送吾见晋王殿下?” 正说着,耶律贤跨步进来道:“孤在此。”说着将印宝举起给他看了看。 待小心翼翼确认了耶律贤身份,张清芳这才伏身泣拜道:“我等商贾非是拒退拒捐,实是捐不出!小人,愿将账册等物交予殿下查看!” 韩德让示意韩壹带人去取,及至鸡鸣十分,遍街的人眼睁睁看着十余口大漆木箱,在彰武军的护卫下被抬进驿馆。 六曹参军慌忙着去向赵延晖禀报,赵延晖却闭门不见,只在佛龛前,虔诚烧香诵经,只愿长兄得书后能快些赶来。 而驿馆内,韩德让、耶律贤分别打开箱子,随意取了一本册子出来,随意翻开一页,只见白纸黑字地写着: “应历十四年,六月,初三日,献节度使赵延晖应历十四年上半年盐利:三千缗。初五日,献盐铁使赵延昕应历十四年上半年盐利:三千缗。初六日,献建州司田孙正勉缮屋金:五百缗。初十日,献建州司户曹光显善金,五百缗。并献极乐丹。” 翻了一页,又见:“应历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献建州司法董良益善金八百缗。七月,初七日,录事参军赵阜入宅宴饮,献蚌珠一斛,美婢两名侍寝,并献极乐丹。七月,十三日,献长史孙正诰五百缗修其祖坟。七月,二十六日,献榷盐使曹光卓,一千缗……” 张清芳伏地,说道:“始于应历八年,止于应历十七年,整整九年的贿赂、分账,包括人命案子,全都一笔一笔细细记录在案。下至县衙,上至六部,牵连二百余人。建州之财,聚于赵氏、曹氏、董氏、孙氏、夏氏、何氏,吾等贱商不过是为官人们敛财的狗罢了。吾等所食,残骨而已!朝廷下减免税诏令,可至州府,反巧立名目增税,农、工、商皆苦不堪言!” 耶律贤忿然着将账册摔回箱子:“陛下年年减免税赋,百姓年年税重苦不堪言。朝廷穷着,百姓饿着,他等官吏却撑死了!” 韩德让却冷笑一声,说甚减不减税?殆政不治就是过,在其位不谋其事,就是天大的过!是皇帝殆政,官吏才敢放纵,才敢为所欲为! “尔仅因捐不出,便欲与这滚滚诸公同归于尽?”萧燕燕问道,有些不信。 若只是钱的问题,有很多方法可以周转解决,不至于将自己的催命符扔出来。 张清芳苦笑道:“娘子所言极是,小人所为非财,乃是求一份天道公允!” 张清芳细细回溯着他那半生苦业…… 彼时,辽会同七年,中原晋开运二年(公元944年),年仅十三岁的他还是庄园里的地主乡绅之子。虽天下战乱连连,但自石敬瑭献燕云岁币后,北边契丹倒少于扰掠了。 只是每年三十万匹布帛的岁币都分摊给了百姓,自那时起,他便见家里的奴婢、阿娘、阿姊每日坐于织机前,唧唧复唧唧织不停。 从上到下,都怕着未按时缴足岁币,契丹怒而劫掠。长城割了出去,他们雁门县就露在契丹的铁蹄下。 彼时,晋廷与藩镇年年交兵,致府库空虚,年年增税赋。又遇旱、蝗,家里的三十顷田,已经养不了奴婢了。 祖父只好遣散所有奴婢,将姊妹也都嫁了出去,以减家里吃饭的嘴。他一个读书人,也不得不放下书本,扛起锄犁与佃户一起下地耕种,使日子勉强过得去。 世道艰难,祖父免了佃农们的租子,但他们还是交不起税,纷纷逃往契丹。只剩了三十倾良田(辽承唐制,唐一亩=540平方米,十五亩=一顷),由他们一家人耕作,种不过来,好些田地便荒了。 再后来,石晋换主,石重贵一上位,便拒对契丹称臣,辽太宗怒而南下灭晋。 晋亡之后,辽太宗亦未能定鼎中原,留下个烂摊子被刘汉接手。然刘知远称帝不久便驾崩,其子刘承佑脑子抽风,逼反郭威, 汉乾佑三年,辽天禄四年(公元950年)郭威称帝立周国。时河东刘崇据河东称帝,国号继“汉”。于是未曾安定几年的河东,战火再起。 河东十二州,总不过三万五千户,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者均被强征入伍,仅凑出三万弱兵。 而他与父亲、兄长全被强征入伍,家里男丁只剩了年愈七十的祖父与两岁侄儿。祖父与阿娘、嫂嫂扛起了犁锄,承担起因战争带来的繁重税赋。 次年九月(公元951年),周攻河东,初上战场的父兄死于溃军踩踏,祖父悲痛致死。 河东只得依附上表契丹,每年向契丹纳币十万缗寻求保护。整个河东,男丁从军,妇老幼耕种。为凑出十万缗岁币,妇女早耕晚织,官员俸禄减半,才勉强缴上。 如此繁重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娘积劳而死,嫂嫂为了小侄儿有口饭吃,携子卖身为奴。 在军中幸存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从衣食无忧的地主乡绅,到家破人亡。 他们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只是生错了时候。 第98章 生不逢时甘作殇(2) 是年,张清芳在得知嫂嫂带着小侄儿自卖给人牙子后,他逃离河东,成为流民。寻着人牙子踪迹,一路往北寻去,那是阿兄唯一的血脉,必须找回来。 他一路以野菜充饥追到建州,面对人牙子却拿不出一文钱、一粒米来赎回小侄儿。 人牙子对他说:“我敬兄弟刚毅,然自身难保,何以养育稚子?我将汝侄卖于大户为奴,好歹有口饭吃。乱世之中,有口饭吃,便算是个人了。” 那人牙子倒还存了一丝善念,将小侄儿的去处告知于他,再嘱道:“只要人活着,便不算得没希望。想些办法挣钱,有朝一日或可赎回。” 得了此言后,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字“钱”。 要很多很多钱,去赎回小侄儿。要让小侄儿吃得起饭、穿得起衣。随即于城中找工作、做学徒。 他读过书、识得字,对医药也有些天赋,人也敏慧,颇得名医姚仕良喜爱。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并入赘姚家。 他要赎回小侄儿,岳父与妻子也鼎力支持。可当他与岳父带着钱去曹家赎回时,才知小侄儿数年前已死。 他想赎回尸首安葬,曹家却不给,还大言不惭道:“一介小奴,死了便死了,敛何葬?” 曹家是建州大族,背靠卢龙赵氏,虽无高官,但州县实职者众多。都说,县官不如现管,七品芝麻官也能拿捏庶民之生死。 岳父、妻子劝他莫要与官争,争来只有吃亏而已。但张清芳直觉事有蹊跷,多方暗查之下,得知小侄儿竟是被曹家赠予贵人,做了口食。 “口食?!”耶律贤震惊,问道:“那贵人,你可查到是谁?” “当年皇帝迷信食男子胆,延年益寿,卫王为其掠人制药。”张清芳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呀!” 说着,他又得意笑道:“妙在,我配出极乐丹。此物好!此物妙极!” 耶律贤又问道:“极乐丹乃何?” 张清芳很是得意:“以五石散掺阿芙蓉配出的丹药,官人们喜欢得紧,卫王亦极是依赖。”他看着耶律贤,有一丝宽慰道:“那日我见晋王殿下痛心于民,开仓赈济。见玉田韩氏,可抗衡卢龙赵氏,便知我的这些宝贝,总算可交托出来了。” 耶律贤惋惜道:“尔可知,尔作此事,亦逃不得死罪。” 张清芳释然笑道:“我配极乐丹时,就已是同归于尽之心思。” 耶律贤等人一时都静默了,不知道说甚好。 好片刻,韩德让才吩咐韩壹道:“将张公住宿置于晋王侧,多谴人值守。这几日想杀人灭口的,不知几多。再派个机灵之人给阿爷送信去,八百里加急。将建州事说与阿爷听,再言建州误时,秋祭不等我与十叔了。” “喏!”韩壹领命去安排。 韩德让又将自己写好的奏疏,递给耶律贤,说道:“此乃弹劾赵氏父子,拥兵自重之奏疏。” 韩德让对张清芳劝道:“公之过往,我闻犹怜。然安置流民之事迫在眉睫,公亦是尝过疾苦之人,何必又断他人生路?” 张清芳看着韩德让,说道:“田契,某可交出,捐亦可认,某之愿不过报仇而已。便算皇帝动不得,然卫王、曹家,不得好死!” 韩德让应诺道:“公之仇,韩某记下了。” 未几日建州的街市恢复了热闹,张清芳旗下产业俱都开工、开铺。 其余大户见张清芳境遇,虽打听不出他现下如何,却也跟从着纷纷开业,深怕自家也来个灭门之祸。 一时间城中生产、生活秩序相继恢复。 时,韩德让与耶律贤正领着人,整理那十几箱证据,按照人名分类做记录。两百零四号人,足足九年事迹,信息冗繁。 “末将天雄军衙内都指挥使韩瑜,参见晋王殿下!” 耶律贤、韩德让闻声回头,见是一身材魁伟的少年将军,身着戎装端正立着,手里持着天子节钺及一封手谕。 他见耶律贤回望,又道:“末将持天子节钺,不便拜见,望殿下赎罪。” 耶律贤笑道:“自家人,不必虚礼。” 韩瑜将节钺恭敬持于身前,昂首朗声道:“晋王耶律贤、彰武军节度使韩匡武听谕!” 闻声,再座所有人赶紧空首拜道:“臣等恭听圣谕!” 韩瑜朗声宣道:“谕曰:建州之事,朕已知晓,吾儿贤宁慈悲之心,朕深感慰籍。特假节钺,令吾儿督导建州府衙,疏解流民,查抄贪腐。令彰武军节度使韩匡武,辅弼吾儿贤宁。钦此!” 耶律贤、韩匡业同声领节道:“臣等领旨!陛下万年!” 待节钺、手谕交接过后,韩瑜又望向韩匡武,道:“彰武军节度使韩匡武,屈膝听口谕。” 韩匡武赶紧屈膝。 韩瑜宣道:“太祖所假节钺虽至尊至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节钺不适本朝,着令归还。” “臣遵旨,陛下万年。”韩匡武拜道,忙令副将将太祖节钺奉来,交还特使。 这柄节钺按制早当还的,从前应天太后在,她老人家没发话,太宗、世宗皆不敢来收回。而韩氏素来低调任事,亦未用过,以至于都忘了这柄节钺的存在。当耶律璟知晓韩匡武手里,竟有一柄太祖节钺时,酒都吓醒了。 待宣告妥当,韩瑜这才向着韩德让歪头,调皮道:“让哥!” 韩德让上前给他胸口锤了一拳,喜道:“行啊,你小子,都封官了。” 韩瑜揉揉痛处道:“哥莫取笑,哥早年若愿意,如今职衔定比我高。”说着,又玩笑道:“自萧侍中请下手谕节钺,弟可是八百里加急,片刻未歇赶来的,怎也得犒劳一下。” “先记着,回头找你嫂嫂要。”韩德让说着,指了指萧燕燕。 韩瑜苦笑道:“那便算了,这嫂嫂厉害得很,我可不敢。” “我约莫听见有人说我坏话。”萧燕燕倚在门口,娇嗔道。 “不敢不敢。”韩瑜连连摆手,转又对韩德让说道:“三伯父说,家祭延后,待你归去。还有,我离行前,赵使相与三伯父面见,谈了建州之事。三伯父使我传告你,切莫你死我活,叫别家捡了便宜。” 韩德让笑笑道:“我晓得分寸,就吓吓他而已,竟还找家长了,此事闹的。” “哥晓得分寸便好,弟还去给赵老头宣旨。” 韩瑜说着便去,韩德让远远呼道:“记得回来吃饭。” “好嘞。” 第99章 世家延绵从未绝(1) 赵延晖这几日领着赵阜吃着斋、念着佛,概不见人,倒急坏了同僚。如今局面,他们只能等待当家人赵延照来破局。 而赵延照几乎与韩瑜前后脚奔至建州,怒马驰至节度使府邸前才跃下。他手里拿着鞭子,怒气冲冲往佛堂去。 踏进佛堂,便一鞭子抽在赵延晖身上,怒斥道:“竖子无用!” 赵延晖屈着头,委屈认错道:“长兄勿怒,弟知错矣。” 赵延照回身,拂衣坐下,沉声问道:“尔父子都犯了哪些罪?” 赵延晖伸出五根手指。 赵延照斥道:“说人话。” 赵阜怯生生道:“死五次不够。” 赵延照闻言,嚯地站起,指着父子俩,气道:“我赵氏有你俩,真是天大的福气!” 赵阜赶紧跪下哭求道:“大伯父,我父子知错了,求伯父保全我等!” 赵阜正哭求,门吏慌张来报道:“阿郎,阿郎,陛下特使持旨到。” 听闻陛下特使,赵阜已吓得三魂离体。 倒是赵延照令道:“接旨。” 片刻,韩瑜持旨而进,冷声道:“建州节度使赵延晖,跪下听旨!” 赵氏三人俱是跪下听旨。 韩瑜展开圣旨念道:“敕曰:赵延晖,你王八蛋!朕令尔治建州,乃令尔上听君令,下抚百姓,尔竟一无所成,反激民怒!晋王,朕子也,尔令保静军围晋王,何意耶?保静军,乃国之军,朕之兵,尔何以擅使?” 韩瑜抬目看向赵氏父子,代皇帝质问道:“上问:辽国,姓耶律,还是姓赵?!回答!” 赵延晖颤颤答道:“辽国自然随天子,姓耶律。” 韩瑜再代皇帝质问:“上问:赵节度使何以擅使保静军,围晋王耶律贤宁?回答!” 赵阜辩解道:“此事误会,臣等岂敢围晋王殿下?是保静军听错了风声,以为节度使府邸遇袭,出兵来救。知是误会后,便撤军了,未敢片刻逗留。” 韩瑜说道:“上曰: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辽国,是朕的!辽国兵马,亦是朕的!望知之。” “陛下乃辽国之主,臣等忠心依附,不敢造次。” 韩瑜又道:“敕令,赵延晖父子交印卸职,自上枷锁,入捺钵述罪。使相赵延照暂代赵延晖,协助晋王理建州民怒、贪腐事。” 赵延照领道:“臣领旨,陛下万年。” 韩瑜将圣旨收起递交,笑道:“皆是陛下金口玉言,晚辈得罪了。” “贤侄留下吃个便饭吧。”赵延照邀道。 韩瑜婉拒道:“伯父盛情,晚辈甚为荣幸。然家兄还等晚辈叙旧,只得先谢伯父诚邀。待回上京,再与伯父叙。”言毕,揖去。 见其远走,赵延晖这才来问道:“此子乃谁?” “韩匡美之子,韩瑜。”赵延照答道,转又看着赵延晖:“陛下既令韩氏子来传旨,此事立场,尔等可晓得了?” “晓得了。” 赵延照嘱咐道:“既晓得了,就自戴枷锁往捺钵认罪去罢,二哥会接应你等。见得陛下该说甚,不该说甚,要心中有数,要多琢磨。” 耶律璟的圣旨并没有责问建州流民之事,反而着重责问擅使保静军围晋王之事。虽不晓得当日保静军怎就稀里糊涂地来了,但确实犯了皇权大忌。 但对赵延晖父子而言,此时抽离,未尝不是避开了一次狂风骤雨。是以赵家父子半点不敢耽搁,进了晚餐便自己戴上枷锁,星夜上路了。 在千般叮咛、万般嘱托下送走赵延晖父子后,赵延照赶紧往驿馆拜见晋王耶律贤。 一见到耶律贤,他声泪俱下,稽首替赵延晖父子请罪道:“家父战死沙场,不料有此子孙败坏门庭,有负于朝廷,有负于陛下。今他等已自戴枷锁上捺钵请罪,惟望殿下宽宏。” “赵使相言重了。”耶律贤扶起赵延照,安抚道:“赵氏功勋卓着,令尊魏国公忠勇有名,太祖亦亲自为其调药,太宗亦对其宠任有加。子孙众多,难免有一二跋扈之人,非使相一人能管教过来的。” 赵延照感动泣道:“谢殿下怜恤卑臣。” 耶律贤又温婉说道:“小王初执事,许些事不懂。建州之事,多劳使相与韩节度使协力指点。” 赵延照诚恳道:“陛下诏谕,令卑臣辅弼殿下处置建州,卑臣自是不遗余力。” 耶律贤看了赵延照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手谕,一令孤:疏解流民。二令孤:查抄贪腐。既有陛下手谕节钺,此二事,孤不得不竭力而为。所获罪证,亦要呈陛下审阅。还请使相亦体恤小王。”说着,伸手,扈从将两卷长书递于他手上。 耶律贤将书卷转交给赵延照道:“此便是孤上呈之物。” 赵延照恭敬着接过来,展开看了看,赵延晖、赵阜所涉罪状里,仅有失察、失职、受贿等小罪,那些死罪皆被抹了。 耶律贤又笑道:“然,是否还有他人给赵氏下套,孤便不知了。” 赵延照赶紧拜道:“晋王大仁义,臣等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耶律贤闻言却斥责道:“使相糊涂,赵氏应为大辽、为陛下尽忠,岂可为小王?” 赵延照道:“是,卑臣糊涂了。” 耶律贤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孤将奏请陛下令三司会审,涉案官吏众多,牵连甚广,余下事还请赵使相予以方便。” “臣听从陛下诏令,辅佐殿下,此事殿下尽可而为。”赵延晖许诺道。 如今赵延晖父子既已抽离,这铡刀便可开刃了,虽斩了攀附他赵氏的枝枝叶叶,好歹树干是保住了。 自驿馆退出,赵延晖长长舒了口气。没想到这晋王软绵绵地,却是个深沉之人。 原先,赵氏思着兄终弟及,与太平王亲厚。如今太平王被发配西北戍边,后又与卫王亲厚。 然今观晋王言行举止,除体弱之外,可比太平王、卫王之流有人君之像。再看那韩匡武、韩德让、韩瑜,各个聪敏慧达,举止有度。 赵延照不免心中暗自叹息,那韩匡嗣自身并无功勋。虽是将军却没打过仗,不像他是有实打实的几次大战军功在身。但论起治家,他却自叹不如,比不得韩匡嗣治家有方。 一个人的功业再盛,亦要后人来袭承;一个家族能否成为世家令富贵延续,终究看得是后代。看来赵家子弟们的教养,是得花些时间与心思了。 第100章 世家延绵从未绝(2) 及至日出三刻,忙乱了足足七昼夜,韩德让、耶律贤、韩瑜、刘谨言、萧燕燕才将张清芳所交证据,按名录整理出来。赵延照、韩匡武则使彰武军、保静军封闭建州、榆州,不许涉案人员逃离。 而所有整理出来的案卷,耶律贤又以三品为界,将三品下的直接封箱。三品上的,则做了罪状减免后再封箱,一齐送往捺钵。由耶律璟先过目,再交三司。 萧燕燕见之不悦,不满道:“此等腐吏,恣意霸凌建州多年,何以减罪?” 耶律贤说道:“不减罪,亦不得处置。减了,好歹能定个罪。” 萧燕燕不解:“此话怎讲?” 韩瑜笑道:“咱辽国呀,若对半劈,耶律、萧,各一半。辽汉地,若对半劈,韩、赵各一半。” “咳咳。”韩德让示意韩瑜不要胡言乱语。 这臭小子,嘴不把门。竟言韩家可与耶律、萧、赵四分天下,这不是找抽吗? 而韩瑜见韩德让眼色不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连忙笑着挽救一下:“就是……喻他赵家不好惹。毕竟,魏国公,国之勋也,又是以兵以城降的,根基深厚。与咱这等被掳宫分不同。” 这一个半月的相处,韩德让已察觉耶律贤比他料想的城府更深。 这二百零四人的罪状,要么全交给皇帝陛下,那就将这些大臣的派系全得罪了。要么销毁,施舍予这些人恩惠,但必定令陛下猜疑其与大臣结党。要么隐下作为把柄,驱使这些大臣为自己争来皇位,实则却将上下都得罪了。 而耶律贤交出了近乎完美的答卷,他将这些人的罪状减轻,将死罪折为革职,将流放折为降职,而后呈送皇帝陛下。 在猜疑心甚重的陛下那里落得了忠,在不明所以的百姓眼里落得了仁,在保得性命的涉事大臣眼里落得了义,可谓面面俱到。 不过十余日,捺钵同时收到耶律贤送来的,二百零四人的罪状与请三司会审奏疏。赵延晖父子也带着枷锁,如时抵达捺钵请罪。 耶律璟见卷案之中,赵延晖父子所涉罪状并不重,这与耶律夷腊葛(字:苏散)安插于建州的眼线回报并不相同。 “明扆瞒我。”耶律璟放下案卷,有些失望道:“明扆可有结交赵氏?” 耶律夷腊葛回道:“据眼线报,晋王与赵氏并无往来。赵氏与卫王私有往来。晋王与韩匡嗣交往,从未避人,所谈皆是医药之术。” 耶律璟疑道:“真乃医道之友?”说着,想起什么,又问道:“韩德让那小孽障回来了?明扆去接他了?” “是。” 耶律璟虑道:“这孽障与明扆有弓马之交,他等恐会勾结。” 耶律夷腊葛说道:“韩家四郎当年公然抗旨,可见其人率性、无城府,不足为虑也。”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密信送来,耶律璟亲自打开看,是耶律贤的亲笔密函。只见其中写着: 臣耶律贤奏:儿臣于建州所见所闻,赵氏父子所罪繁多,应不止于纸面。然所获仅此,于民间风闻不符,儿臣恐其等有匿。请教陛下,可深查否? 耶律璟见信大喜:“哈哈,我儿赤忠,缘是其被瞒。” 耶律夷腊葛说道:“晋王身子弱,足不出户,涉世未深,被欺瞒实为常也。” 耶律璟看着耶律夷腊葛,问道:“既如此,苏散以为,此事如何处置为妥?” 耶律夷腊葛思虑片刻,建言道:“贪陛下之田土,杀陛下之百姓。赵氏以下皆依法处置。” “赵氏耶?赵氏父子拥兵自重,乃大恶。朕欲杀之!”耶律璟恶道。 耶律夷腊葛劝道:“赵氏,尚可留用制衡韩氏,可顺此轻罪处置,去官、鞭笞。使赵延晖父子降职调离建州,远离亲众。” “如此,萧保宁先放着,再权衡。” 耶律璟思虑片刻,当初提拔赵氏,就是为制衡韩氏。玉田韩氏实在太懂经营了,不但依附应天太后朝中得势,于民间亦颇多赞誉。汉民皆以韩氏为仰望,他们急需一个汉家世族去分化此声望。然这赵延晖父子不争气,搞得民怨载道。 “苏散安排赵延晖镇建州,是为钳制韩氏彰武军、临海军。如今,当遣谁去防?” 耶律璟这一问,倒还难住了,放眼朝野,所信之人不过尔尔。 耶律夷腊葛思道:“臣荐马廷煦?医闾马氏,未与卫王、晋王亲厚,亦未与赵氏、韩氏往来,可镇建州。榆州乃奚人奥里部世居,欧妮萧氏世预其选,换人恐镇不住。” “待赵延照将建州、榆州处置后,令马廷煦任保静军节度使。榆州……先放着。” “喏!”耶律夷腊葛应声,领着书吏退出。 耶律璟软身躺下,缓缓闭上眼睛。先前连喝了八天酒,这才睡了两天,便被这些破人破事烦扰起来,没一个让人省心的,烦死了。 他刚闭上眼,宫人又来报道:“陛下,卫王来献极乐丹。” 一听极乐丹,耶律璟顿时坐了起来:“叫他进来。” 闻传,卫王耶律宛小心翼翼捧着一只金匣进来,见着耶律璟拜道:“陛下圣躬金安。” “安个屁,尔等三天两头惹事扰朕。”耶律璟忿然不悦:“朕闻,建州、榆州圈地超十万余亩,你一人就收了五万余亩?发了财,不孝敬皇兄?” 耶律宛一脸为难道:“皇兄戏谑臣弟了,臣弟原以为是出资帮朝廷改耕为牧,哪晓得他赵延晖竟与萧保宁搞出这等事来?臣弟自来尊奉皇兄,尊奉朝廷。皇兄叫臣弟如何,臣弟便如何。” 听完他辩解,耶律璟伸着手,叫他将极乐丹献上来,耶律宛自然小心翼翼放了上去。 耶律璟将金匣打开,数了数,仅七粒丹丸。 耶律璟不悦道:“何以如此之少?” 耶律宛无奈,进道:“皇兄,非臣弟隐匿,此药乃赵延晖所献。” 耶律璟蹙眉烦道:“又是他?” 耶律宛为难请道:“皇兄,赵延晖没了,这极乐丹亦没了。” 见耶律宛是要以进药保赵延晖,耶律璟冷笑道:“没不了。”随即服下一粒丹药,敲打道:“朕之大吏,尔等少结交。打打猎,喝喝酒,寻欢作乐不好么?” “臣弟不敢结交。” “呵呵,滚。” 见其服药,耶律宛默默退出了。 卫王耶律宛,乃皇叔耶律洪古次子,耶律喜隐之弟。曾于应历三年应天太后大丧后,参与过太平王谋反,后悔过得释。 再后来,他欲寻机下毒弑君,但得慕臣指点说:“弑君谋反,败如察割,予人义旗。今陛下无嗣,大位终将传于诸弟或诸侄。如今陛下胞弟太平王发配西北戌边,其余庶子不足虑,国中血缘最近、最贵者莫过卫王、赵王。” 得了指教,他更改策略,不再谋反,而是百般讨好耶律璟,企图弄个皇太弟来当当。这顺位继承不比谋反强?只待哪日耶律璟将自己作死了,众臣僚除了奉他继位,还能奉谁? 却不料,韩德让那混球,在燕云搅事,送回了世宗嫡子耶律贤。那单薄柔弱,风惹即倒的样子,既叫人放心、又惹人怜惜,倒让耶律璟平添了几分信任给他。 好在,此时赵延晖献来了极乐丹,这真是个好物。镇痛、祛寒、安眠都是表面功效,此物真正厉害之处是,食两三次,可令人上瘾。久之依赖,断药如万蚁噬骨,食之则生幻。 耶律璟屡于幻觉中,虐杀近身之人,惹来天怒人怨,得了暴君之名。如今皇帝耶律璟残暴,晋王耶律贤体弱,赵王耶律喜隐下狱,太平王耶律掩撒葛发配戍边。也就他卫王耶律宛呼声日高,颇得人心了。 还未及他远去,宫室中,又传来宫人近侍的呼救声,与阵阵刀斧声。 第101章 世家延绵从未绝(3) 南枢密院。 耶律夷腊葛将耶律贤送来的名录,与罪证亲自押至南枢密院,并将耶律璟的旨意传达。令南衙一一签书后,交由门下审议,而后交翰林院起草制诰。 时南院枢密使已由高勋调任,因今年初高勋率军攻益津关大胜,其后宋请互市,担心高勋镇南,令宋边军不忿生事端,遂调职。其于天禄年间便担任过南院枢密使,此番算调回了。 高勋却是怎也没想到,刚回南枢密院一个多月,便来了这样的大案。高勋查看那些名录时,见从三品以上罪皆轻述,四品以下则原封不动送来,暗赞晋王好会处事。此事若处置得当,晋王将誉望所归,他自是鼎力支持。 高勋与几位南院枢密副使、知南院枢密副使、知事决议后,发签令,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一律依法查办;令名录中人,凡有职位者一律革职待罪。 他正要将签令发往门下省,让侍中萧思温核审,不料萧思温却过来了。 “诸位枢相安康。”萧思温笑呵呵招呼。 “阁老安康。” “何等喜风,将萧阁老给吹到咱南衙来了。” 一众同僚喜着打趣,萧思温笑呵呵,说道:“哎呀,建州的风。”说着,将几页信函递于高勋:“劳烦诸相公签书。” 高勋接过展开,众人齐齐来看,只见信上写着: 拜请令榆州、建州自六月始易田地者,有异议则可至州府申诉。若有申诉则交易失效,买者退其田地,卖者退其资钱,任何人不得阻拦。 再拜请令,凡参与贱购田地者,罚钱,按购田数两年田产之资计。 再拜请令,榆州、建州,州府出资赔付田地损毁之民,按毁田数两年田产之资计。待贪腐案结,以罚没之资充还州府,之余上缴国库。 再拜请令,工部设工事,使榆州、建州流民有事可为,以防作乱。 枢密副使观之讶异道:“执事有方,此何人所书?” 萧思温回道:“小婿。” “韩家四郎回来啦?” “恭喜恭喜,总算要喝萧阁老家喜酒啦。” 萧思温苦笑道:“刚入建州便被此事绊住,心忧流民之困苦,特来为百姓寻条活路。” 高勋忙是谦道:“哪里哪里,治民之事,本我等南衙份内之职。”说着将信书交给小吏,吩咐道:“交签书院,就依此签令。签完令,用完印,交萧阁老审议。” “喏。”小吏赶紧接过,送往南衙签书院。 萧思温则与南枢密院众使攀谈起来,皆是问何时喝喜酒。 萧思温则推诿于韩家,笑道:“此事自然看韩家,岂有我急着嫁女,人家不着急娶媳之理?” “哈哈哈,是也是也。” 这南枢密院之前身乃汉人枢密院,再前身则是汉儿司。即是最初由太祖设立,韩知古掌管的主管汉人、汉军事务的机构。 韩知古薨逝后,辽太宗改为汉人枢密院,辽世宗改为南枢密院。一路改制下来,至如今已经不治汉军了,只掌汉人民户、财政、刑法等事。于地位上,便由与北枢密院平级,变为低北枢密院一级。 南枢密院的签令八百里加急发来,耶律贤立即持节钺,督导韩匡武、赵延照按名录拿人。一时间,竟将州狱填得无立锥之地。 耶律贤带着封存好的缉拿爰书回驿馆,见星夜雾浓,韩德让屋里的灯还亮着,他进来招呼道:“还忙呢?” “没办法,榆州、建州司法参军、司田参军、司户参军等皆入狱。退田之事正好涉及户、田、法,赵使相假公服委托于我。诚然,此事关乎民生,交予他人,我亦不放心。”韩德让回着话,却未有空抬眼一顾。 耶律贤见灯油将尽,倒顺手给他添了些灯油,说道:“慢慢来,可莫将自己累垮了,叫燕燕担心。” 韩德让边复核交易契据,边笑道:“她才不担心,整日不见人,不晓得玩哪儿去了。” 韩瑜也边帮他整理着爰书,边搭嘴道:“哥,这我得说你,你当反思,勤于公事而疏于陪伴,乃少年夫妻之大忌。是以,放我回去歇息吧。” “闭嘴!干活!” 韩瑜万般无奈,从前是听堂兄弟们说过,四哥与五哥拼起来没人性,如今才算是见识到。他们白天要亲自与民户往田间,勘田丈量,晚上要核查交易数据,做批录,一天就睡一个多时辰。 此前二十余日,一直奔走于各村庄勘验。时至今日,才带着勘验书据,回来整理复核。 萧燕燕领着一班仆从进来,悠悠说道:“先歇歇,你再这般下去,我可忧心会守寡。” 韩德让抬头瞥她一眼:“死丫头,怎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萧燕燕歪头俏皮,笑道:“我就不说。” 倒是刘谨言笑道:“难怪说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成夫妻。你俩若都闲着,一天能吵八回。明明心疼人,连夜送衣来,偏不好生说话。” “谁心疼了?他自找的,我才不心疼。”萧燕燕连连否认,又嘟哝道:“我是见他没身像样衣裳,找裁缝给他做了几身,裁缝刚送来。试试吧,不合身趁早改。” 韩瑜见终于可以歇息了,忙是将手里的活丢下,说道:“你等试,我回避。” 全不等韩德让是否同意,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耶律贤自也识趣退去。 见人都走了,萧燕燕又才语重心长,说道:“你呀,安良之心是好的。可你想过没,你不歇息,人还初、瑜哥哥等人可不是铁打的。尤是赵使相所调之人,那是外人,没日没夜陪着你熬,不怨呐?若在临潢,还能赐些财帛犒劳。在这建州饭都吃不饱,你净差遣人干活。” 韩德让听着,起身收拾桌案上的笔墨案卷,说道:“是我疏忽了,你该早提醒我。” 萧燕燕抱怨道:“我倒想提醒,你人呢?在哪儿呢?你当自己属骡子的。” 韩德让却玩笑道:“我属牛,骡子可不及牛耐劳。” “就是贱呗。”萧燕燕笑道。 韩德让问道:“妹妹的细软不都捐了么?哪来的钱制衣?” 不等萧燕燕回答,刘谨言笑怨道:“抢的呗。” “回去还你。”萧燕燕说道。 韩德让这才瞧见,这群丫头们一个个的首饰全不见了,连个耳坠子都没留。 萧燕燕手里拿了件鸦青色织锦提花,叫他穿上试试,说道:“穿着尺寸合适,就如此吧。我见你性子沉稳,想你大约喜好素色,是以都选的素色暗纹料子,深浅色各两套。惟那套吉服华丽些,是留着回京后见陛下穿的。” 听着她嘴里絮絮叨叨,一件件地比着,韩德让只觉心里头一股暖洋洋。渐渐地,已经听不清她在絮叨些什么,只是瞧着烛光映照下,她的模样儿,好看,真真好看。 试完衣裳,萧燕燕又道:“你再试试靴子……” 说到换鞋,韩德让却是怎也不让了,只说:“瞧着就合适,不用试了。” 他越是推脱,萧燕燕越是觉有蹊跷,硬要将鞋脱了。这脱了一看,一双脚板都被田间污水泡烂了。 萧燕燕瞧着心疼,韩德让赶紧穿上鞋,笑道:“没事的,我皮糙肉厚,修养几日就好了。” “尔不似世家子弟。”萧燕燕喃喃道,于上京、南京见惯了豪族纨绔。却从未见过,有这般的世家子弟。 韩德让见她素面荆钗,说道:“你也不似贵族娘子。” 第102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1)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八月,天地渐生凉气,终于将榆州、建州六月以来所有田地纠纷处置完毕。今日封笔,将案卷移交给使相赵延照核验,确认无误,他便要启程归家了。 因此般大案无一二年也审理不完,韩德让即与耶律贤、韩匡武等人拜别。带上一车书与手信,与韩瑜、萧燕燕、韩壹等人赶往彰武军与堂兄韩池汇合。本是七月十五中元,硬是被拖到了八月十五中秋。 车马两日而至霸州,一眼望过去遍野金黄。车马小心翼翼走在田埂上,生怕踩踏了粟谷。因北地气候寒冷,收谷子也比南地早一月,如今田间已尽是农人忙碌的身影。 “瑜哥,让哥。” 一声亲切呼唤,韩瑜寻声望去,只见一青年农夫身着布衣短打,头戴遮阳笠,挥着手向几人招呼。 韩瑜寻声望去,又扯了扯韩德让:“是池哥。” 兄弟二人赶紧过去,果是堂兄韩池,三人相对揖礼。 韩瑜奇异道:“池哥,汝怎这般模样?” 韩池扬扬手中铁剪,笑道:“打谷子呀,尔等稍事休息,待为兄将这片收了,与尔等归家去。” 韩瑜玩笑道:“岂有你这般的待客之道?” “你与我装甚客人?”韩池说着,也没耽误,自顾自收割起来。他手脚利索,似是做惯了农活的。 韩德让见地上还有一把铁剪,也捡起来,帮着韩池割谷子,边问道:“池哥耕地几亩?” “不多,约二十来亩,衙门得闲时种着玩儿。本当中元家祭毕,回来收割,此番延至中秋,只得先收了。”韩池边收割着,边是笑道:“家里院子,还种了些蔬菜瓜果,晚上叫你嫂嫂摘些家里的菜,做顿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家常便饭,正是我喜。”韩德让笑着,又问道:“今年收成如何?” 韩池喜道:“今年雨量适当,收成较去年好。穗粒饱满,明年诸田公日子当安泰了。” 韩德让环眼望了这金灿灿一片。若榆州、建州没出那档子事,依今年雨水,如今也该是漫野的丰收之悦。可惜,偏偏由人祸误了天时。 他在汴梁时,曾听人说起过,唐末气候苦寒、冬旱夏涝、蝗虫漫天。此前五十年间,六十一次举国大洪,黄河十九次决堤,次次殃及千里,还不乏节度使们人工决堤。 是以年年饥荒,遍地死人,尸无人收,又发瘟疫,死更多人。没有粮食,无论起义军还是官军,皆捕良民百姓为食。横海军节度使判官吕兖甚至成立了“宰杀务”,专司宰杀百姓为军粮。 更有黄巢、秦宗权、苌从简、赵思绾、王建封、高澧等都好啖人。有专啖女人的,有专啖婴幼儿的。此类不因缺粮,单纯逞人欲之恶而已。 而军阀间多有下克上,弑父弑母亦不在话下。甚至有将领约束部下杀欲,竟被部下残杀的。 那世道过得是有今日没来日,皆是抱着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思。是以纵私欲,灭人伦,将人之恶性放纵到前所未有之地步。 那短短五十余年,崇尚暴虐,鄙夷文化,人间杀戮成性,啖人魔遍地,人不如犬彘。也是因此,中原大批百姓北逃入契丹,在契丹为奴,都好过在家乡成为上位者的口粮。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粮食,乃举世之重也。 眼见天色渐次暗下,韩池这才收拾了农具。又在韩德让、韩瑜、韩壹等人的帮忙下,将割下的粟米装进车斗,由牛车拉回去脱粒。 一队车马趁着日落暮色驶入城中,守卫见着韩池赶牛车进来,皆是招呼道:“指挥使收谷子去啦。” 韩池也笑呵呵招呼道:“待回头晒好了,给弟兄们送去。” “那先谢过指挥使了。” “甭与我假客气,我家谷子,尔等兔崽子吃得少了?” 韩池赶着牛车一路过去,与路人招呼调侃,其乐融融。还有人知指挥使家里来了亲戚,给硬塞了两捆菜、几个鸡蛋。顺着街市,韩池又购了些酒肉鱼带回家去。 及至私邸,一行人见这私邸也不似高门显贵,推开院门,里外如一的朴素。 韩池夫人张氏也只着素裙素簪,手把手教着一位七岁孩童写字,旁边两名女奴各自洒扫。 见韩池领着人回来,张氏先诧了一下,吩咐奴仆:“去市里购些酒肉回来。” 韩池笑道:“我买啦,尔等拿去做熟即可。”说着将肉与鱼递给了女奴。 张氏牵起儿子韩直过来,与众人互礼。 萧燕燕自腰包里取出一枚金锁,笑着戴在韩直脖子上:“这是四堂叔的见面礼,愿直儿益寿延年。” 韩直大方道:“谢叔叔婶婶。叔叔婶婶,我用不着这些金银,可换成纸墨捐给善学堂么?” “是你的啦,自由你处置。”韩德让说着,摸了摸他的头。一晃眼,自己都成长辈了。 而韩瑜观这院落狭小,不禁问道:“二伯堂堂天成军节度使,池哥如今任彰武军指挥使,岂让嫂嫂与直儿受此等委屈?十叔亦瞧得过去?” 原先都是逢年过节在韩家老宅见过堂兄一家,还是第一次来韩池家中。从未见过,世家弟子也能过得如此清贫。 而张氏也不是甚小门小户,其父张正,时任太中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守太仆卿。出嫁前四个女使闺房伺候,出嫁后只剩两个女奴庭前洒扫了。让人家吃这等苦,也不知堂兄是怎想的。 张氏却笑道:“不委屈,家里人少,这院子不大不小正好。” 韩池则是感激道:“是娘子大度,不计与我吃苦。”转又对韩瑜说道:“此些年,因陛下不治,豪强霸凌,致周边流民愈多。十叔怜悯,建了遗孤舍、善学堂、济慈院,将老幼孤寡收养。” 萧燕燕赞道:“见池哥哥与十叔如此,那些贪官污吏当汗颜了。” 韩池却笑道:“不会汗颜。人呐,少有真心悔过者,多是恨事败而已。” 第103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2) 吃过便饭,一行人挤着落宿一宿。天未明便听着院中有“啪!”“啪!”声传来。又有韩瑜鼾声在侧,搅扰得韩德让睡不着,披了衣起身。 至院中,见韩池一个人打谷子,无奈说道:“池哥这是……夜半天凉,当心身子。” “吵醒你啦?”韩池笑呵呵,边打着谷子边是招呼道:“为兄是念着明日起行,恐家中婢子打不完,再误了晒场。” 韩德让多少有些不理解,阿翁薨逝后,虽说父亲作为宗子继承了大部分家业。但给叔伯们都分了不少家产,不曾亏待,比阿翁遗嘱还分得多些,真不至如此。 何况一个都指挥使的俸禄,就算清廉到极致,也不至如此。莫非是因故欠了债? 韩德让望着韩池忙碌的身影,关切道:“堂兄如有难处,尽管开口。阿翁生前嘱咐,韩家子孙必齐力共进,守望相助。家里田产、牧场、房产、铺产都有。” 韩池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有些懵然,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韩池不禁哑然失笑道:“让哥儿可是误会了?”又解释道:“为兄好得很,未倒灶、未欠债。便是欠债,还有你二伯父呢。这些是打给遗孤舍的娃儿们吃的。” “啊?”韩德让愣了愣。 韩池笑道:“为兄明早去告假,顺道领你去遗孤舍瞧瞧。”说着,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张清芳如何了? “池哥儿亦知建州之事?” “知晓,咱这遗孤舍、济慈院,一半是建州来的。此间,张清芳资助最多。”韩池叹道:“其人,大善大恶一身。” 韩德让讶异:“池哥儿是说,那些孤老,是得张清芳资助?” “嗯。”韩池点点头:“吾虽与其交情不深,亦知其半生苦难。不知此事,能救否?” 韩德让沉思:“依法,恐不得救。” 韩池眼里含着一丝期盼,追问:“若不依法呢?” 韩德让凝眉:“你不懂啊?你问我。” 兄弟俩相视一笑。 日出,韩池草草收拾一番。至食时,一家人随意用了点早膳,便叫韩德让、韩瑜帮他搬抬了几袋粟米上车。先往衙门签了祭祖告假书,将余下十日事务都安排交代妥当,再驾车将粮食送往遗孤舍。 这小小遗孤舍,收养了三百余孤儿,男女皆有。那一张张稚气无辜的笑脸,叫人既是喜爱,又是生怜。 他等至时,恰逢张清芳之妻儿,为孤儿送冬季衣料来。几人见礼,并未搭话,只见其母子二人愁眉难掩。 又听得韩池的叹息声传来:“唉,我等作为再多亦不过如此。一道善政、善令,便可解天下之苦。” 是啊,一道政令就可解天下之苦。 可偏偏着,就是没有这道政令。 天下资源就这般多,甲多得一点,乙便少一点;甲之所得,正乙之所失也。甲要所得越多,便要想尽办法,使乙失之越多。此消,彼才能长。而甲总归是贪得无厌的,是以,于百姓而言的善政,难以下达。 自善舍探望出来,韩德让不禁回头看了看那善学堂的门额,轻声说道:“池哥儿,遣个心腹,为弟递封信给晋王与十叔。” 韩池侧目看他神色,果是触动了,心生满意道:“好。” 一行又再往节度使官邸接了十婶与堂弟、堂妹。再往韩家宗祠,见一众乡老。 玉田韩氏,郡望昌黎,也称昌黎韩氏。其族众原籍蓟州玉田县韩家庄,是当地乡绅大族,耕读世家。 但祖上没怎么显达,就出过一个官,便是韩德让曾祖父,韩融。任唐蓟州司马,捐来的五品闲职而已。但这对韩家来说,也算是有个官儿,晋为士阶了。 可天降兵祸,契丹趁大唐内乱,无力北顾,破幽蓟,掳掠人口。韩融一家便被掳了去,又从士人跌落为奴。 而韩家失遗之子,韩知古从官宦良家子到宫奴,再到宰相,一生跌宕传奇不谈。但韩氏族人是没料到,有朝一日,韩知古随契丹军东征西讨、南征北伐,再破幽蓟后,韩氏全族与幽蓟汉民一同被掳北上。 耶律阿保机在此置霸州彰武军,令韩知古掌管。韩氏族人万万没想到,玉田韩氏大宗小宗、嫡系旁系,全族竟然以此种莫名的方式团聚。只是祖地与子孙分隔两国,再不能祭祖了。 于是,重新推韩知古为大宗,牵头于霸州重建宗祠,撰族谱。至辽太宗时,石敬瑭献地,幽蓟尽归辽土。玉田韩氏的祖宗祠堂又终于回了韩家。只是,祖宗祠堂与韩氏族人都不再隶属中原皇朝了。 韩氏族人虽是被迫入契丹,然全族命运却迎来前所未有之巨变。之前,就韩融在唐朝捐了个官儿出来。入辽后,因建国初百事草莽,而韩氏素来耕读不辍,懂得经营之道。 如今韩知古大宗一脉节度使满庭,小宗中、低阶官员亦不少,无官职者入百业开荒,经营田庄、牧场、百业作坊、店铺,又有水陆交通往来贸易。 多年辛苦耕耘,韩氏族人终于将这外乡,经营成了除上京临潢府之外的,草原第一城。 乡老齐聚宗祠牌坊下,等着韩德让。韩匡嗣之所以安排他,归家途中先于宗祠上香,用意已经很明显了,这是玉田韩氏将来的当家族长,是以都不敢轻慢。 “小四儿回来啦。” 见韩德让一行过来,乡老纷纷招呼。 “回来啦。”韩德让与众乡老招呼着,先对长辈们恭敬长揖道:“晚辈,拜见诸位翁祖、叔婶,翁祖叔婶安康。” “安康安康。”韩知恩来牵起他,笑道:“尔等先为祖宗上香。上完,咱也不耽误尔等,早些启程,莫叫当家苦等。既归来矣,往后有空闲叙旧。” “依叔翁的。”韩德让笑着应道。 韩知恩当即挥手示意鼓吹起声,由韩德让领头,韩瑜、韩池各左右辅弼。之后才是韩知恩领旁系男丁,依老幼排位。 于鼓吹声与号令声中,三步一叩,五步一拜,一板一眼自牌坊叩拜至宗祠门口。浩浩汤汤,队列如龙。 自霸州设置起,彰武军节度使一直由韩氏担任,百姓多承韩氏恩惠。韩氏所建私学堂,非韩氏子弟亦可入学,免学费。 瞧着大祭,百姓们亦是涌上街头,纷纷为韩氏献酒、献谷,谢韩氏庇护之恩。 祖宗神位前,韩德让举高香祈愿道:“不孝子孙,来祭祖宗,祈祖宗庇佑韩氏枝繁叶茂、长盛不衰;庇佑霸州百姓安居乐业、无灾无难。不孝子孙韩德让,领族人献祭。” 三拜后,将高香供于铜鼎内。 族老闻之纷纷赞许,此子胸怀广阔,果与韩德源不同。 第104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3) 衔露挂霜雁南去,车驰马纵子北归。 此番北上,再不多做停留,直奔渠劣山(今白音罕山)。 渠劣山,位上京临潢府南一百六十里,韩知古置墓于此山之南坡。 此处地势平缓,夏季山青水美,山花遍地,野鹿、黄羊成群。秋季,云雾缭绕,红叶如画。 一队车马如川如龙,蜿蜒穿梭在青红之中,将祭祀所需物运往墓下两里处的宅邸。 这宅邸群落广十亩(唐一亩=540平米),只做韩家祭祀韩知古之用。往年祭祀日皆是七月十五中元,今年是为等韩德让与韩匡武才延至八月十五中秋。 管家李善茶监察着仆从们将祭祀物运入宅邸,而后,将两百仆人聚拢来,依次排班,发牌子、册子吩咐:“粗使房,分域将宅邸洒扫出来。” “司马房,将马厩清理,并将草料粟米置好,莫叫主子们的战马饿着。那些马,可都比咱们贵。” “司膳房,将牛羊运去圈里,祭祀所用与主子们所食要分开。打扫后,先拟几日大宴菜单出来,不可重复。果蔬鱼虾运冰室去冻着,莫坏了。” “司乐房,尔等别的不管。祭祀乐、宴饮乐歌舞,都仔细练。尤大祭乐,敢出半点差错,打死是轻的。” “司织房,寝屋打扫出来后,将幔子、窗纱都挂上。阿郎房中用紫霞纱;萧三娘子最爱碧烟轻容、水晶珠儿,万莫错了;今次四郎君归来,四郎君喜天青水秀。” “主子们之喜恶,我作了册子,各司来取,都做仔细,出不得半点差错。” “司茶房……” “司酒房……” “司器房……” ………… 待一切安排妥当,各司其职,李善茶这才按着名录亲自分发各司器物。韩家奴仆在李善茶的带领下,倒是手脚麻利。一日之内,便将各处收拾妥当。 翌日,又是一队车马穿梭上山。只这队车马不似昨日运送物资的那般简朴,而是装饰华贵。金玲作响,绯带飘扬,男女老少皆是华服金玉加身,于林中走马笑谈。 遥遥见得主子们上山来,李善茶赶紧领着两班仆从立身院门躬候,院内传来乐伶们习练的祭乐之声。待主子们卸车下马,马奴们赶紧着将车马都牵去后院伺候。 韩匡嗣携众亲眷跨过大门,又入垂花门,见里外都收拾妥当了。转身对众兄弟子侄笑道:“半日劳累,各自入房暂歇,以待晚宴好聚。” 闻着吩咐,各房使奴来请主子往房中暂歇。 其实住宿安排与往年无异,都轻车熟路了。今年所异者,无非是太夫人与叔翁年迈,着实登不了山了。而长于三岁之童,则是第一次来见祖宗,各个跑来窜去欢腾得很。 宅中数百人各忙各的,往来布置。惟萧隗因一人呆立在垂花门外,显得落寞。 “隗因哥哥,你怎不来与我等玩耍?”韩如闻抱着彩球,跑来招呼。 萧隗因拘谨道:“阿姊不在。” 萧隗因垂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他的出身委实尴尬,是萧思温醉酒后的一个错误,他的母亲是卑贱的婢子。是他的出生,撕破了萧思温与沂国公主那虚假的恩爱,全家都厌恶他这个婢生子。 只有三姊待他好,怜他在萧家受欺负,将他带来了韩家。而韩家人待他也很微妙,不能怠慢了他,因他是萧思温的儿子,但也不能待他太亲近,因他是沂国公主的伤疤。他年纪虽小却很敏感,是以三姊不在时,他就会拘谨起来。 “如闻妹妹找你玩耍,你竟不理人,我平日是这般教你的?” 闻着声,萧隗恩霍然抬头,见是萧燕燕回来,他展眉喜道:“阿姊!”又见她身后跟着好些人,顿时又拘谨起来。 萧燕燕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男儿家大气些,要昂首挺胸,莫要畏畏缩缩。” “你指着都似你那般,天不怕地不怕。”韩德让损道,又从韩壹手里,接了一柄横刀过来,蹲下赠予他,笑道:“归来仓促,未备厚礼,只此一刃赠妻弟护身,莫嫌弃。” “汝便是姊夫?”萧隗因诧道,赶紧着收下横刀:“谢姊夫。” “四郎?”李善茶刚从正堂听了吩咐出来,便见得萧燕燕、韩德让一行。 韩德让见李善茶,招呼道:“茶叔,别来无恙。” 李善茶忘记回应,只是喜悦着,向正堂高呼一声:“四郎回来啦!阿郎、大娘子,四郎回来啦!”转又怨怪那些粗使没有眼力,见到小主子竟也不通报。 闻听李善茶呼唤,萧夫人赶紧迎了出去,她的儿子离家八年终于回来了。而韩匡嗣却愣着,宴会菜单子自手中滑落,亦未察觉。他来回转着身,寻找趁手的东西。 萧夫人老远见着韩德让,便是热泪盈眶,小跑着过来,伸手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又摸了摸臂膀:“我儿长大了,长高了,不及从前白。此些年在外,是吃了多少苦呀。”念叨着,抱了上去。 韩德让也抱着母亲劝慰道:“阿娘,儿子没吃苦,儿子是涨了许多见识,回来孝敬爷娘。” 这边正是母子浓情未减,韩匡嗣手里提着一柄玉如意,急急出来。 见着韩德让便举起玉如意,气道:“混球!还晓得回来?!”骂着,便扬起玉如意打了过去。 “阿爷,将那玉如意打碎了可惜。”韩德让见事,拔腿便跑。 韩匡嗣满院落追着打,并斥声骂道:“敢胁迫叔翁偷送你去宋国!父母在,不远游,尔是忘干净了?!逆子,可有念及父母思子之情?!” “还敢躲!”韩匡嗣见追打不着,又脱鞋向他扔去:“我打死你这逆子!混账东西!” “阿爷息怒!”韩德让边躲劝道:“儿子虽行远了些,然游有方,素有南京留守司的谍候替你盯着。” 韩匡嗣却更怒:“还敢顶嘴!” 萧隗因见着姐夫被追着打,却没由来地升着一丝羡慕。他的阿爷只当他是个麻烦,别说打了,连看也未多看两眼。 而听着前院正堂里一阵鸡飞狗跳,韩家众人也都不约而同来看。这几年韩匡嗣居家修身养性,已是极少动怒了,究是何人叫他如此在意。 第105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4) 夜里,素来无人居住的大宅中灯火通明,摆开了筵席。 男女老幼齐乐,相互灌酒。 因韩德让新归,与萧燕燕先将见面礼一一赠了出去。再去敬酒,先敬一圈叔伯长辈,再敬一圈婶母们,而后是堂兄弟,堂兄弟媳妇,最后才是自家亲兄弟。 这一圈礼数下来,已是不胜酒力。吃席间,众人又玩起了飞花令,筹光交错,好不热闹。 萧燕燕正端着酒樽瞧热闹,刘谨言从外间进来,附在燕燕耳边小声说道:“人带来了。” 萧燕燕神色一冷,轻轻放下酒樽。缓缓起身,嫣笑着与众位长辈行礼,告别:“余有事急需处置,先行告退,望诸位长辈莫怪”言毕,与刘谨言退了出去。 萧燕燕冷着脸,随刘谨言至垂花门外,李善茶已经领着一班仆从候着,旁侧一名侍女伏跪,颤栗不安。 见萧燕燕过来,两名仆从抬上来一把雕花软椅。 李善茶躬身敬道:“因是三娘子自公主府带来的人,老奴未敢擅自处置。” 萧燕燕径直落座,挑眉望着伏跪的侍女:“是你向外人透露我行踪的?” “奴婢知错了。” “汝知错与否,与我何关?”萧燕燕冷眼说道:“我只问你,耶律观音予尔甚好处,竟将主子出卖。” “奴婢没收好处。” 萧燕燕冷笑道:“好处都未收,便将主子卖了?” 侍女抽泣着,颤言道:“奴婢、奴婢是见娘子与耶律郎君相熟,才告知他,主子去接韩郎君了。” 萧燕燕斥道:“蠢!”转头对李善茶吩咐道:“打死。” 侍女连连磕头求饶:“主子饶命!奴婢再不敢了!主子饶命!” 刘谨言劝道:“三娘,发卖即可,不必如此。” 刘谨言有些不解,萧燕燕为人豁达,爱护人,是以上下都喜爱她。处置刁奴多是打几板子教训个疼痛而已,今是第一次发令将人打死。 萧燕燕却冷言道:“我说打死就打死,哪那般多废话。”说着,对李善茶吩咐道:“去将四郎房中伺候的、与我房中伺候的,都唤来。亲眼瞧瞧,蠢奴是何等下场。” 李善茶赶紧去将两房伺候的奴婢,无分男女粗使还是近侍都叫了过来。而那侍女磕得头都出血了,萧燕燕亦未半点怜惜。 见着人都到齐,刑房家丁便将侍女绑到长凳上,一棍一棍地用力打下去。侍女发出尖利的惨喊声,刺痛旁人的耳膜。余众瞧着她的背脊骨生生被打断,嘴角流淌出血,滴落到青砖上,具是惶恐。 萧燕燕瞥目看了一眼,那些畏缩在一起的奴人,训斥道:“往常尔等刁奴行事不仔细,东家长、西家短,乱嚼舌根子,我不曾发落过,竟让尔等养成刁习。甚话都敢往外说,卖主而不自知!自今日始,我与四郎房中,但有一句流言出去,使我听见了,尔等连坐!” 奴仆们吓得尽都跪下,齐声道:“奴婢不敢!” 萧燕燕又倾身,对奴众轻声道:“外间之事拿回来说,是我耳目,当赏。里间之事拿出去说,是蠢货,该死。” 若放在以前,以她的脾性,此事都未必计较,顶多教训一顿。可如今韩德让回来,要做捅破天的大事,身边哪里敢留这种不严之人。此番先来个杀鸡儆猴,待回了府,再将身边伺候的奴婢都淘一遍。 见那侍女在棍棒中落了气,萧燕燕这才起身回厅里去。 一道垂花门,外面是丧者的寂静,里面是欢宴的喧嚣。 萧燕燕再回宴席时,韩德让已被兄弟们灌得醉眼迷蒙了。见燕燕回来脸色不太好,他酒意倒是清醒了三分。 握起她的手,小声询问:“怎的了?” 萧燕燕垂眸小声说:“我刚打死了个近侍,她伺候我好些年了。” “为何?”韩德让凝眉问。 但觉宴上说这样的话不合适,倒又带着醉意,牵着萧燕燕出去说。 待至厅堂外,萧燕燕忍着些难受,说道:“是她将我去接你之事告知耶律观音的。” “不过小事而已,那次邀斗我并未受伤。” 萧燕燕摇摇头:“非是因耶律观音挑衅生事,是你身侧不能留这般人,我便杀鸡儆猴了。只是她伺候我好些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些许难受罢了。” 韩德让将萧燕燕拥进怀里,轻声说道:“回头我给她家里多赔些财物,此事你是为我做的,怨我。” 他没想到,萧燕燕年纪虽小,心思却如此缜密,此事连他都未曾顾及。 美酒盈觞,一夕欢醉。 至翌日,鸡鸣十分,无论酒醒与否,都得早起准备大祭前的“夺旗”。是以各房都早早起身洗漱、用餐,男人们都换上了猎服。女人们则准备弓矢、兵刃等物。 马奴则以精粟米喂饱战马后,将未上鞍的战马都牵去了猎场等候。 待各房用过早膳,至平旦,众子齐聚猎场,一众仆从已将场地铺陈妥当。一方夯土台上,中间立着一面旗,东面设大鼓,西面设金钟。 韩匡嗣与一众长辈走上夯土台,面见众子侄,笑着说道:“今年规矩有变,往年以猎物数最多者论魁。尔等小子耍滑头,猎小物充数。后又以猎物最重者论魁,尔等小子又耍滑头。” 台下闻着声,皆是不禁笑起。论及前两年的射猎夺旗,那可真是被萧燕燕搅得花样百出。 韩瑜笑着冒声道:“三伯,此事你得怪了你家儿媳去,是她坏了规矩。” “怎是我坏的规矩?”萧燕燕闻言赶紧辩驳道:“法无禁止皆可行,未说不得以小物充数呀。” 听着她辩驳,韩瑜又来说道:“那去年猎场行劫掠之事……” 萧燕燕辩道:“亦未明令不可啊。” 韩德让不由疑惑,看向她道:“猎场劫掠?” 这猎场还能搞劫掠?闻所未闻。 听韩德让这一问,韩瑜赶紧告状道:“让哥,我与你说,你这媳妇真是神仙似的人物。此两年大祭,皆由她替你,可是了不得了。前年,她以小物充数,夺了旗。去年,就为防她,变了规矩,她却纠合你家威哥、崇哥、凝哥、昌哥,玩起合纵连横、三十六计,将咱的猎物全给抢了、骗了去,又叫她夺了旗。” 听着韩瑜告状,韩德威却维护道:“一群大老爷们,玩不过一个女娃,还好意思告状。” 韩德崇也来笑着帮腔道:“就是!也好意思。” “行啊,小丫头。”韩德让看着萧燕燕。 萧燕燕却杨眉得意道:“这些可是你教我的,我若有一分过,谨言有两分,你则有三分。” 第106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5) 早先“夺旗”这个环节,大家还是老老实实狩猎,用实力说话的。自两年前,韩匡嗣以上学的名义将萧燕燕接来韩家,就变了风貌。 原本女子是不参与“夺旗”的,但萧燕燕喜凑热闹,常自诩不输男儿。而韩匡嗣又极是放纵她,便允许她以替韩德让的名义参赛。 她一句“法无禁止皆可行”,使“夺旗”从简单的比拼射猎,变成了一场诡谲的策略游戏。 听得底下叽叽喳喳,尽是“控诉”与“维护”萧燕燕的声音,韩匡嗣也护短道:“好啦好啦,不论手段如何,赢便是赢,输便是输。若生死战场,还能怨敌人不讲武德不成?” 五叔韩匡美也来对子侄们说道:“吾等商议,今年夺旗改授旗,射猎改会猎。” 说着,从仆从手里接过那面赤色旗,旗帜上绘着北斗九星。 韩匡嗣释道:“此九星旗,寓意韩家诸子,荣辱一体、齐心协力;遵从家主,继往开来!” “姚哥,接旗。”韩匡美唤道。 韩德让闻唤愣了愣,兄弟们俱是侧目望着他。此夺旗改授旗之意,已不言而喻,是借授旗定下了宗嗣之位。 大嫂萧宜敏见事忿然道:“大郎嫡长尚在,岂有传宗于嫡次子之理?” 这真是偏心到姥姥家了! 韩家乃大辽汉家之首,竟如此不顾宗法! 韩德让侧见大哥大嫂忿然不悦,也不敢贸然接旗,揖礼道:“儿为次子,不敢受此旗,于礼不合。” 二伯韩匡业出位说道:“叫尔接,尔便接。此乃我等长辈众议所定,非三哥一人之偏爱。” 见韩德让顾及长兄韩德源不好接,韩匡美笑着唤道:“燕燕。” 他示意萧燕燕来替韩德让接旗,韩德让却拉住了萧燕燕不让她去。韩家自来讲究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不想兄弟阋于墙,给后辈开了内斗之先。 萧燕燕却是回瞪他一眼,说道:“天地君亲师,为人子媳,要忤逆不成?” 这话既是说给韩德让听的,也是说给韩德源夫妇听。 萧燕燕甩开韩德让的手,径直走上主台。 韩匡美对燕燕小声嘱咐道:“于自家兄弟,四郎终究心软,要仰仗燕燕了。” “嗯。” 萧燕燕点点头,从韩匡美手中接过了旗帜。 见萧燕燕接了旗,韩德源夫妇领着子女怒而退场,连招呼也未打。 “大哥。”韩德让见大哥那恨极的模样,平添了一丝愧疚难安。 韩德崇却喜着劝道:“四哥,你休管他。积善之人必有余庆,积恶之人必有余殃。” 原先还担心阿爷会囿于嫡长之制,传宗于韩德源。他们这些庶子整日提心吊胆,现下看来,阿爷还真是不拘一格。 韩德威也劝道:“六哥此言不假,韩大郎服不了众,此旗四哥让他,他亦持不稳。” 韩德源夫妇的离场,并未有人劝留。 韩匡嗣也没将此当做一回事,宗嗣之位只有一个,总有人要受委屈与不甘的。大家族要激流勇进,必须要一个能让众兄弟同心相向之人坐镇,而韩德源在他生母那里就已经输了。 韩匡嗣喝令道:“辰时将至,众子列位!” 闻令,韩家诸子各自从马奴手中牵了战马,依排行列位。如军列般,排得齐齐整整。幼童们在这肃穆之下,也不敢再嬉闹,都规规矩矩地站立一旁,耳濡目染着,韩家家风是如何代代传承。 “上弓矢、兵刃!” 诸媳闻令,各自协助自己的丈夫上弓、箭、战刀、骨朵、腰旗、奶壶、绳索、绳钩爪等物。 韩匡嗣于台上来回踱步,训道:“媳妇们,须谨记。我韩氏以军勋立家,但有战事,我韩家子必应征。一将功成万骨枯,无人知你丈夫是一将,还是万骨。尔等嫁我韩家,平日里自当坐享富贵荣华,此乃我韩氏养媳之道。然战时,当为丈夫伺候鞍马,知他等男儿是以性命,为妻儿搏取富贵。” “儿媳谨记。”众媳边工作着,便是齐声应道。 韩匡嗣又训子侄们:“儿郎们,尔等亦须谨记。立世间,激流万千如浪淘沙,不进则退!汝妻屈嫁于汝,当摘勋,荣及妻儿;莫得耻,辱及妻儿。令妻儿得享富贵尊荣,乃为人夫、为人父之职也。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韩氏子孙须时时不忘偃文修武、勇于拼搏之祖训。” “儿子谨记。”众子齐声应道。 待众子穿戴齐全,相继持弓上战马,又各牵了另两匹战马。马皆不配鞍镫,全赖骑术。 萧燕燕将九星旗束于韩德让腰间,又斜绕过肩束好,又将五色令旗与兵种令旗递予他。他略微迟疑一下,叹息一声,还是接了过来,将令旗依次插在自己的蹀躞带上。 韩德让手中竖起赤色令旗,又挥令旗前指,令道:“进!” 顿时鼓号齐鸣。 韩德让持着赤色令旗,牵着两匹驮马,纵马下山。余众兄弟、堂兄弟俱是一人三马,争马逐旗,一行人身后腰旗在树林中逆风招展。 山下平缓处,野鹿、黄羊、野狼成群,听得铜铃叮当,并伴着马蹄声。野鹿、黄羊纷纷抬首望去,只见着一队烈马驰骋而来,它们有的上面驮着人,身后旌旗猎猎。 野鹿、黄羊等食草兽受惊,咽下最后一口枯草,撒开蹄子便窜了出去。 这一惊动,惹得潜猎的豺、狐等食肉兽忿然。可刚呲开牙,即见一大队人马挎着弓箭长枪驰骋过来,倒慌忙收起獠牙,跟着逃窜。上百头野兽于草原上争先恐后,狂奔不止。 韩德让边纵马,边换旗,一手取碧色令旗横放,一手取白色令旗横放。 得见旗语,子弟皆以令旗为中心,大宗左张、小宗右张,一字排开。又见他双臂执令旗,前斜四十五度,左右翼得令,提速前卷,对兽群成半围之势。 见半围成形,韩德让又取隼旗,高举。两翼识旗,立时取弓搭箭,他将隼旗摇了三下,以示三轮箭矢。 两翼挽弓齐射三轮,一些鹿与黄羊中箭倒地,兽群更是惊恐狂奔。 第107章 诸子玉立有家风(6) 半山腰上,韩匡嗣等人眺望着山下会猎,令行禁止,列阵有序。 对左右兄弟喜赞道:“诸子弓马未疏,皆是好样的。待回师,皆大赏。” “还是三哥大方。”韩匡胤笑道:“我等亦不可落后,都拿些好物出来,激励后生。” 他这一提议,兄弟们附和者众,都争着犒赏。 一人之盛,如昙花,不过转瞬而已。无法传给后人的富贵,算不得真富贵。一个家族,在世事激流中沉浮,最终比的是后人,是一代一代地接续。 是以韩匡嗣居家这七年来,也没真闲着,于族中大兴文武教育,整肃家风。 此时,韩直见野鹿、黄羊的奔跑速度皆在马之上,渐渐与父亲叔伯们等拉开了距离。 他扬起脸,小声问祖父韩匡业:“阿翁,鹿、黄羊、马孰快?” 韩匡业回道:“黄羊最快,鹿次之,马最慢。” 韩直更是疑惑道:“那阿爷与阿叔们骑着马,如何追上黄羊?” 见孙儿对此饶有兴致,韩匡业笑道:“直儿问得好,往下可瞧仔细。” 之所以每年大祭前射猎,就是为了让儿孙们对兵事生出兴趣。 众人再往下望,只见韩德让等人奔马不停,相继马上换马,一众蒙童惊诧不已。这马换了过去,又放了两轮箭,以箭矢压着兽群转弯。 萧隗因却不解道:“阿姊,姊夫为何只驱赶兽群,却不射杀?往年射猎,不见费如此功夫。” 萧燕燕解释道:“射猎,一人之勇而已,会猎则近兵道。黄羊与鹿皆快于马,是以一人三马,人马接续耗其力。间以弓矢,令其无歇,疲于奔命。” 萧隗因顺着萧燕燕所指看过去,只见兽群在这疲于奔命中,已渐渐脱力,将要被人马追上,但它们不敢停下来。 人类很弱小,但有武器、有组织的人类,却很强大。 见好些都跑不动了,韩德让举碧旗与白旗,示意两翼合围,将兽群圈于其中。 一时间,食草的野鹿、黄羊群,与食肉的豺、狐挤成了一团,各自踩踏。那狐狸被踩了一脚,张口就咬去,又引得一片骚乱。 这支鹿群有约三十头鹿,黄羊群有约六十余头。而韩家二十子,六十匹马,单看阵势,也算势均力敌。 见已无路可逃,雄鹿与头羊,倒冷静了些。彼此以呦呦声传达消息,令族众结阵,将幼弱护于其内,雄壮则于外排成圆阵,尖角前抵。但有靠近,则以角抵之。 韩德让此番收起旗,持枪领着兄弟们一圈圈跑围,给兽群制造压力与焦虑。 若只是狩猎,此刻放弓箭便可将这些猎物一一射杀。但他知道,阿爷与叔伯们想看的并不是猎获多少猎物。而是他们这些子弟有无安于享乐,疏于习练?是否齐心协力,共襄家业? 山腰上,观猎的蒙童们又生好奇。萧隗因又问道“既成围,何不射杀,却一直跑圈?” 萧燕燕答道:“你可瞧见那兽群结阵?” 萧隗因点点头:“瞧见了。” 萧燕燕说道:“圆阵乃阵法中最常用之防阵。” 萧隗因异道:“兽亦懂结阵?” “当然。”萧燕燕说道:“万物皆有智,不过多寡而已。于人而言,此乃小小会猎。于兽而言,此乃族群存亡之战。” 姐弟俩正说话间,韩德让已经试探出圆阵防御最薄弱之处。一处老迈把守,体力不继,然经验丰富。一处青少把守,体力尚有,然心性不稳,冒失鲁莽。 韩德让再次发出换马的旗令,此次仍是马不停蹄,马上换马。 待诸子换马完毕,韩德让持枪屡次挑衅那几头少青公黄羊。黄羊年少,心性不稳,几次挑衅便跃阵而出,连头羊亦不能制止。 屡次三番,失去自控的几只黄羊,擅自变防为攻,主动跃出,用尖角向着人马顶了过去。韩德让赶紧勒马,适时后退,将那几只公黄羊引了出来。 见圆阵缺口大显,韩德让立举豹旗,韩德威率先提枪跃马杀入阵中。韩德崇、韩德凝自也跟上,三人将圆阵切割成两份。 失去保护的幼弱,惊慌失措间相互踩踏,秩序大乱。 韩匡嗣望之很是满意,小四儿是懂他的,会猎的重点不在“猎”,而在于“会”。 韩匡嗣招呼李善茶,吩咐道:“遣人牵骆驼去将少主们的猎物驮回。肉制好了后,咱们各家分点,余的送去霸州犒劳乡老。” “喏!” 韩匡嗣这头吩咐着如何处理猎物。山下,韩家诸子,已将猎物,除母幼以外,全数斩杀。之后,放母幼青少离去。 辰时出猎巳时归。 韩家仆人已将大三牲马、牛、羊;小三牲鸡、犬,豕;麻、黍、稷、麦、豆五谷;果、饼、酒、奶等等,一一摆好。子弟们又将猎来的公鹿、黄羊、獐子,品相好的,斩下兽首奉祭。 仆从竖幡,鼓吹起乐。 韩匡嗣跪中,以表宗子家主之位。韩德让则跪其后,以表宗嗣之位。 因韩德源离席,之后排嫡子七郎韩德凝。再之后排庶子二郎韩德庆,三郎韩德彰,五郎韩德威,六郎韩德崇,九郎韩德昌。 再之后,韩知古之子五叔韩匡美,二伯韩匡业,四叔韩匡佑,六叔韩匡胤,七叔韩匡赞,留十叔韩匡武之位,十一叔韩匡维(契丹名:唐兀都)。 再之后,以最年长的韩池排头,韩瑜,韩瑀,韩椀等以年龄排下去。最后则是以韩直为排头的,第四代蒙童,依次排下去。 随后,在司仪的号令下,韩匡嗣在韩匡美、韩德让辅弼下,依次献俎、献爵、献帛、献香、望燎。 礼仪毕,韩匡嗣展开祭书,诵念: 哀维: 应历十七年,八月十五日,不孝子匡嗣率家众致祭于故显考,子诚惶诚恐。 自老大人登极乐,不孝子承家以来,尝忆教诲,不敢辍废。得兄弟辅弼,今家势日盛,子孙贤孝,特来告老大人。 忆老大人幼入北疆,孤身立业,似浮萍无根,艰辛之至。而今子孙昌旺,得男孙二十四人,皆英豪也;得男曾孙七人,皆慧敏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韩氏弱苗成荫,赖老大人之功勋也。 不孝子愚鲁,承业无功,全倚仗诸兄弟辅弼,共济家业。得老大人之教诲,吾辈兄弟齐心,外御其侮,人莫敢欺,老大人可安心矣。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不孝子今两鬓成霜,遂思立宗嗣之事,特来请告老大人。 不孝子有嫡长德源,又有贤子德让。依宗法当立嫡长,然世事浮沉,立足不易。吾辈兄弟合议,立贤子德让为宗嗣,以定家众。虽不合宗法,却应时事,望老大人允。 诵毕,韩匡嗣与众男子,同三拜后,将祭告文置入火鼎焚阅。 男子礼毕,再由宗妇萧夫人,领媳妇、女子叩拜。因萧燕燕未过门,不参与祭拜,仅为观礼宾客。 待叩拜完毕,香火大旺。萨满巫师们,合着祭乐击手鼓起舞,口中唱念祝祷之词。 第108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1) 今日之夜宴倒不同昨日,昨日宴会从团圆宴,各分男女辈分团宴于厅内大桌前,颇显正式。 而今夜,则于中秋望月下辟开空地,做好防火后,点燃了篝火。 再将白日围猎来的猎物腌上香料后烤炙。葡萄酒、马奶酒、梅子酒、米酒各种各样,尽情饮食。鼓吹奏着宴乐,无分老幼尊卑,俱是载歌载舞。 相比于这边的尽情欢宴,韩德源夫妇已驰马赶回大宅。 “大郎,太夫人已歇了。” “滚开!”韩德源、萧宜敏推开阻拦侍女,径直闯入太夫人房内。 至太夫人榻前,齐膝跪下,哭道:“大妈妈,你要为孙儿做主呀!” 太夫人听得韩德源夫妇痛哭,强撑着病躯起来些,问道:“怎的了?” 萧宜敏哭诉道:“阿爷不顾宗法,立四哥为宗嗣。于宗法,大郎乃嫡长呀。大郎不过是幼失亲母,他等就如此欺辱大郎。大妈妈,大郎可是你亲手带大的呀。大妈妈……” 韩德源也哭道:“大妈妈,四哥从小长于应天太后膝下,认应天太后为祖母,耍着皇孙性子,从未孝顺亲祖母,从未为亲祖母探疾侍药。那萧燕燕更是蛮横霸道,不尊长兄,不睦妯娌。韩家得此二人继承,还不得大乱呐!” 太夫人听着两人哭声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老奴巴布里嬷嬷赶紧端来热汤,伺候太夫人喝下,心疼怨道:“可消停些罢,太夫人年近七十了。” 太夫人沉了片刻,才有气无力问道:“他等祭祀,何时归来?” 巴布里嬷嬷回道:“依照惯例,尚有几日射猎。” “明日,尔将小叔请来,我与他说说此事。你再递封信往霸州,将韩氏知字辈的都请来。还有榆州,欧妮萧氏的当家。”太夫人吩咐着,又缓缓睡了下去。 见太夫人将两家族老都请了来,韩德源、萧宜敏对视一眼,心生得意。阿爷再偏心,于孝道众议之下,总是要退步的。 而渠劣山的歌舞还在继续,热闹恣意。舞姬乐伶们亦是汉家歌舞、契丹歌舞、回鹘歌舞轮番着来。 余后几日,则令各家自由玩耍嬉戏。好武的组队射猎,好文的曲水流觞、奏琴题诗,各玩各的。唯独韩德让倒头大梦三天,将这几个月欠的瞌睡都补回来,着实累坏了。 萧夫人瞧着儿子一着床,便睡得不晓昼夜,分外心疼。这孩子自打出了她的肚子,就少相见。 刚满周岁就被应天太后抱了去,养到十二岁,太后殡天才还给她。回家仅六年,又被皇帝给撵了出去。好些时候,她都恍惚,自己到底生没生过这个儿子了。他好像只是借自己的肚子,来这世上走一遭。 “莫看啦,看多久啦。”韩匡嗣向她招手。 萧夫人用手中绢帕轻轻拭泪:“自幼少相见,多看两眼怎的了?” 韩匡嗣轻声说道。:“儿子大啦,他若醒来,见人窥视,没脸面。” 他口中说着,却是悄悄走近。 他伸手摸进被窝,给儿子诊诊脉,片刻放下心说道:“汝儿壮实,些许疲劳罢了,回头开个方子补补。” 说着收回手,又轻轻撩开了被子,看着被泡烂的脚,已然结痂。痂上还残留着药膏,不知是谁抹上的。 韩匡嗣也是心疼皱眉道:“混球小子,净惹爷娘担心。” 他正说着,韩德让翻个身,迷迷糊糊间,两个熟悉的人影晃悠,令他顿时惊醒。三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外尴尬。 韩德让望着父母,凝眉道:“你俩作甚?”亏得如今是一个人睡,否则得多尴尬。 韩匡嗣沉眉,推卸道:“你阿娘担心,叫为父来给你看看脉。我就说了,儿子大了,这不妥当,你娘非是不听,她非是不听。” “……”萧夫人侧目看着韩匡嗣无语至极。 韩德让说道:“行了,你俩赶紧出去罢。若叫燕燕瞧见,那死丫头定然笑话我。” “好好好,阿爷亲自给你熬补汤去,你睡好起来喝。”说完,韩匡嗣拽着萧夫人出去。 见父母离去,睡意也无了,干脆穿衣起身。 待出来厅堂,萧夫人却一直坐在屋外庭凳上等着他,虽亦如往昔般端庄优雅,眉眼间却难掩一丝愁雾萦绕。 韩德让近前屈膝,望着母亲问道:“阿娘何愁?是儿子行事有甚不周,又惹阿娘担忧了么?” 萧夫人浅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儿行事素来得体,阿娘放心。阿娘只是忧心,你阿爷叔伯立了你为宗嗣,然太夫人宠溺大郎。此事,恐有余殃。” “儿子知道。” 萧夫人叹息道:“娘劝过你阿爷,太夫人身子不好,也就这一二年之事。叫他莫着急,他不听。说万一太夫人立遗嘱,又有宗法在,怕尔继承不得。可如今就算立尔为嗣,孝道大于天,太夫人若横生阻拦,反为尔惹来争宗夺适之名。” 萧夫人说着,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这几日,便要回见太夫人了,尔要早做准备。” “嗯。” 萧夫人又笑问道:“此一二月,你与燕燕相处如何?” 韩德让点点头:“甚好。” 萧夫人嘱咐道:“燕燕出身矜贵,虽有些小性子,然心地好。你是男儿,要让着她些。凡事莫针锋相对,女儿家多哄哄,性子就软了。”从前萧宜敏骄横,他可是半点不忍让,如今萧燕燕可比萧宜敏骄横多了。 韩德让笑道:“阿娘莫忧,儿子与燕燕投缘。这丫头,看似跋扈,却是见恶则横,见善则礼之人。不惹事,不怕事,不畏强,不欺弱。辨明暗,晓是非,爱憎分明,机敏多智。这般女子,世间少有。能叫儿子抢着一个,那是天大的福分。” “听此言,尔倒是心悦其人。” “自然心悦。” “那她心悦你么?” “心悦。” “相看两倾心,真好。”萧夫人欣慰道。 他们这样的家族哪都好,唯独婚姻不得自主。嫁怎样品性的人,娶怎样品性的人,全赖运气。就算对方品行不好,也不得不嫁,不得不娶。 活了一辈子,亦未知情为何物。 第109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2) 令韩德源与太夫人都没想到,叔翁韩知范托病不出,而韩知恩一众乡老也纷纷托借口不来。更生噩耗的是,萧保宁因罪,革职入狱待查。 求助未得,反惹来萧保宁夫人韩妙法领着子女来,跪于堂前痛哭一片。 只闻她哭得那叫一个悲戚,委屈泣道:“母亲大人,饶是萧郎再不对,亦是其舅父啊!他自幼得应天太后娇惯,逞凶伤舅倒也罢了,怎能亲手将舅父送入狱中?小四儿如今是攀上高枝了,不拿咱欧妮萧氏当一家人了。” 萧宜敏也抹泪哭道:“孙媳听闻,萧燕燕将家父囚于木棺中,致使污秽染身,家父毕竟一州刺史,竟被如此欺辱。我等欧妮萧氏,还有何颜面立于世!?” 太夫人闻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头疼不已,家里头素来安好。这小四儿新归,足未入户便惹出这般多是非来。 于此时,家祭完毕,韩匡嗣仅留李善茶与部分仆从打扫别院,主子们则先归老宅拜见太夫人。 这一队车马行走在草原上,浩浩汤汤,行一百六十余里,至上京顺阳门。 太祖建国之始,即命韩延徽、康默记、贸去疑等汉官,仿汉制建都城。但因契丹人崇拜太阳,以东为尊。是以上京与中原城市的南北中轴不同,上京以东西为中轴,以东华门为皇宫正门。 契丹人少,加之仍以游牧为主,皇帝与中枢并不在城中,而是于捺钵中决事。重大礼仪祭祀,才回都城。是以都城并不广阔,只作为国之象征与各司官员处置军政之地。 但孔庙、国子监、学院、佛寺、道观、宫殿、衙署、护城河一应俱全,建筑制式与唐别无二致。 太宗受献燕云十六州后,又仿汉仪,将中轴改为南北。于皇宫南,建承天门,为皇宫正门。 后燕云汉儿北上置业,人口渐渐多了起来,原先的城池住不下,便于城南护城河外扩建新城。但原有的皇城南城墙并未拆掉,于是整个上京布局不同于中原的“回”字形,而呈“日”字形。原护城河,也变成了穿城而过的内河。 由此,河北旧城为皇城,河南新城为汉城。 北上汉儿居汉城丰富各业匠造,生产纺织、陶瓷、造纸、冶铸、印刷、酿造等各类手工;又设回鹘营,集散西域各国商贸货物;还有青楼、酒肆、角抵馆、文化馆等各类餐娱。 除了城郭比中原城市小,几乎中原有的,这里都有。且此处各族杂居,各有风俗,比及中原还丰富些。 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这几夜的上京城,比白日更喧嚣。因汉人有中秋团圆祭月的传统,而辽国汉人为多数,是以佳节时会取消宵禁,令百姓聚于闹市载歌载舞、饮酒庆贺。 渐渐地,上京城的契丹人、回鹘人、渤海人、靺鞨人、奚人也都过起中秋、端午、春节、上元等汉人佳节。 走马过街,这边奚琴嘶鸣,那边靺鞨鼓燥。道两旁有演角抵者,亦有回鹘舞姬合着铮铮琵琶乐,旋转如陀螺。 “开炉咯!” 一声高呼,铁匠铺前,柳塔花棚下,铁匠用炽热的铁水打出铁花。铁花飞溅,曜亮夜空,仿如置身银河之中。 “打花打花,越打越发!” 那星辉散去,如星雨坠落。 这火树银花,惊艳得萧燕燕不由驻马观看:“流散如星,此技艺难得。” 韩德让释道:“晋金银铜铁锡五匠,店铺开业时,请老君像供奉,以打铁花祭祀,此技艺确不常见。”见那丫头望之痴迷,又说道:“婚礼时请来给你打上三天。” “好啊。”萧燕燕欣喜道:“那几个回鹘舞姬,我也要;角抵的,我也要。” 韩德让诧道:“你这是,瞧上整条街了?” 萧燕燕杨眉道:“就说给不给吧?” “给给给,先欠着。” “又欠着?你欠我多少了?” 韩德让无奈道:“穷之一字,我能奈何?要不,以身抵债吧。自幼相熟,一夜只收妹妹一贯钱。” “一贯?你值一贯么?” “就哥哥这模样儿,两百贯都是便宜你。” 两人斗着嘴,并马而行。好片刻,萧燕燕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占了便宜。又羞又恼,伸手打他,却被他揽住腰,一把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置于怀中护着。 萧燕燕嘟哝道:“奸商,占我便宜,还收我的钱。” 韩德让浅笑道:“那我不收钱,只占便宜,可谓厚道乎?” “?” 不待燕燕反应过来,他趁着夜色无人看清,低头吻了下去。 温唇相触的一瞬,眼眸中倒映的火花仿佛停滞,也感受不到心脏跳动的节律。一股酥酥麻麻,游遍全身,升起一丝莫名而不易察觉的燥热。 石桥,满月,走马。 倒映在河中央,清澈如鉴。藏匿许久的情愫,随着流水波光荡开、远逸。 萧燕燕推开他,羞道:“登徒子。” 韩德让只是浅浅一笑,这便宜终究是占到了。 晨钟暮鼓,皇城城门于日出时开,日暮时关。此时已过日暮,入人定,但大顺门城门郎见是韩匡嗣,还是开了城门放行。 过了大顺门,遥望承天门,倒是寂静了。路宽人少,还有衙门专用的驰马道,街道两旁净是衙门与豪宅。 即入文德坊,这一坊就五户人家。鲁国公韩延徽家;前皇都夷离毕康默记家;上谷郡开国候、推忠翊圣功臣、推忠佐命平乱功臣耿崇美家;韩知范家;韩知古家。 其中韩知古家占地最广,三百四十余亩,亭台楼阁、桥廊榭舫,二十四院落,家庙、书院等应有尽有。 韩思复率门吏与护院,早早于门前排班等候,见主子们踏马过来,奴等赶紧迎上牵马。 “阿郎,姑娘回来了。”韩思复小声提醒着:“携子带女,寻太夫人一顿哭,尽说四郎之不是。太夫人叫阿郎与四郎,即刻去见。” “晓得了。”韩匡嗣应道:“你助夫人,将人马安顿。”转又呼唤韩德让:“四郎,随我见祖母去。” 闻唤,韩德让赶紧下马,又对萧燕燕叮嘱道:“早些回房歇息。” 父子二人,行至太夫人所居院落。 只见院门上挂‘立春建寅’,两旁挂诗曰‘青帝东来日驭迟’‘暖烟轻逐晓风吹’。 入得院门,只见巴布里嬷嬷领着四名女婢列在暖阁门外候着。 见了韩匡嗣,巴布里行礼道:“阿郎。太夫人令四郎门外跪候。” 韩匡嗣回头看了一眼,韩德让赶紧齐膝跪下。 第110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3) 韩匡嗣入见,又见四名内室女婢,伺候太夫人端坐堂上。而堂下,妹妹韩氏与其子女各个哭着拭泪。 “阿娘近日可好些了?”韩匡嗣笑呵呵问安。 太夫人沉着脸回道:“不怎好。” 韩匡嗣没敢接话,转而对妹妹韩妙法招呼道:“小妹回来啦,尔当早些归来,好与哥哥们一同祭拜阿爷。” 韩妙法委屈抽泣道:“不孝女遭了祸害,何敢见阿爷。” “这话说得,几个哥哥护着,哪个能叫你遭了祸害?”韩匡嗣说着,又招呼孩子们:“夜深了,扶尔等阿娘去歇了吧,快去歇息了。” 韩妙法张口本想控诉,太夫人冷声吩咐道:“尔等哭一天了,也累了,去歇了吧。” 韩妙法只得矮身行礼道:“女儿去歇了,母亲大人保重。” 见姑母领表弟表妹们出阁来,韩德让跪着行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呵!我等卑微,何敢当公主女婿这般大礼?”韩妙法冷嘲而去。 暖阁内,太夫人令韩匡嗣跪下,斥道:“逆子,立宗这般大事,竟如此草草。” 韩匡嗣笑道:“算不得草草,儿子与众兄弟合议过。” 太夫人冷言道:“他等庶出,岂可妄议宗嗣之事?嫡长便是嫡长!” 韩匡嗣语重心长道:“阿娘,大郎他担不起。” 太夫人道:“怎就担不起了?昔年,你阿爷也说你担不起,想立阿五为宗嗣。如今,你不也担起了?尔未予大郎机遇,怎就知他担不起?” “阿娘……” 不等韩匡嗣说话,太夫人又说道:“是,四郎有才,吾亦知也。然四郎这性子,放浪不羁,惹事生非。七年前与赵王谋反,牵连你至今未得起复。如今,方回来,未进家门,便将我欧妮萧氏给、给……咳咳咳咳……” 太夫人气得说不出话,一阵咳嗽。 韩匡嗣上前劝道:“阿娘勿怒,阿娘勿怒……” 待太夫人咳毕,韩匡嗣又无奈道:“娘啊,儿子已祭天告父了,此事就定了。” “那就再祭告一次。”太夫人不依不饶道:“大郎稳重,立大郎为嗣,四郎辅佐,恰如尔与阿五,相得益彰。”说着,又咳起来。 韩匡嗣拍着母亲的背,劝慰道:“阿娘先养身子,家里事还多,待四郎成婚后,再议此事。” 太夫人虚弱地抓住韩匡嗣,郑重道:“我晓得,你就是想拖,拖死你娘。此事,尔今日必与我改弦易辙。” 韩匡嗣望着母亲,坚定道:“阿娘,儿子乃一族之长,儿不可凭喜恶为决断。韩氏,一介汉儿,要在大辽,扎根,开花,结果。金鳞故梦,不托鬼神,只能托人,托能人!” “尔是铁了心,要忤逆为娘?!”太夫人颤颤道,一把将韩匡嗣推开,一口血咳出。 韩匡嗣惊呼道:“娘,娘……” 韩德让于外间跪着,忽闻韩匡嗣呼唤之声,他担心着起身探看:“祖母。” 巴布里嬷嬷却于旁侧提醒道:“四郎,太夫人未曾免罚。” 他又只得忍着担心跪回去,见一名女婢急急而去后,只片刻,韩德崇带着药箱疾步奔来。 随后,叔伯兄弟女眷也都陆续过来,在韩匡美的引领下于堂外齐齐跪着。 韩妙法闻听动静,也领着几个儿女过来,闻听太夫人咳血昏了过去,她又借势嚎啕大哭。 边哭边诉苦道:“娘啊,你怎如此命苦啊。都怪女儿与萧郎,没替娘守住欧妮萧氏,害娘动了怒……” “闭嘴!”韩匡美冷声喝道:“你家萧郎造了甚孽,你不晓得么?跑娘家来哭,想气死阿娘?” “五哥,我是担心阿娘啊。”韩妙法委屈道:“我虽非阿娘亲生,却也是嫡母带大。” 韩匡美凶道:“那就更应当闭嘴!” 韩妙法再看看别的哥哥弟弟,脸色都不太好,只好闭了嘴,也端端儿跪着。 暖阁内,奴婢们掌着灯,韩德崇打开医药箱,为父亲准备工具。 韩匡嗣替太夫人检查着:“瘀阻会厌,先清理。” 韩德崇将一把医用小铜勺用盐水浸泡后,递给韩匡嗣。韩匡嗣接过,仔细着将血瘀一点点清理出来。 见韩匡嗣屡屡揉眼,韩德崇请道:“阿爷,火晦灯暗,让儿子来操持吧。” 韩匡嗣瞥目看了看,将小铜勺放进另一盆清水中。又拿起一把干净的医用小勺,用盐水浸泡后,递给韩德崇。 韩匡嗣叹息一声:“六郎。” “儿在。”韩德崇回道。 “你觉着,你四哥好,还是你大哥好?” “都不好。”韩德崇玩笑道:“儿子最好。” “你这混球。” 韩德崇边仔细清理,边怨道:“阿爷,不是儿子忤逆议父。此事,确实做得急了,四哥非是不能等。以四哥之智,欲取宗嗣,手段繁多。偏是阿爷着急,将四哥顶去做个靶子,如今骑虎难下。” 韩匡嗣叹道:“此事是莽撞了些,然栖凤先生未言不妥。”想着什么,又问道:“尔岳父近来如何?” 韩德崇答道:“老样子,勤俭度日,克己奉公。母亲谴儿子送过财物,却又都退了回来。” 韩匡嗣嘱咐道:“这傻孩子,以吾等之名接济,损人脸面。尔以女婿之名孝敬,岂能不受?”说着又叹道:“尔岳父行事,素来谦逊,应有鸿福。” 父子二人虽聊着天,却也没费多少时候,便将太夫人喉中淤血都清理出来,使太夫人呼吸顺畅。闻听太夫人又咳了起来,这才放下心。 韩匡嗣写了个逐淤汤方子,交给韩德崇,嘱咐道:“往后祖母食药,皆由尔亲制,勿假人手。如今家中人多,是非多,保不齐有包藏祸心的。四郎成婚前,家里务必安泰。” 韩德崇接过方子,应道:“儿子晓得。” 韩匡嗣将韩德崇送出,对家众招呼道:“阿娘缓过来啦,都回吧。”又对萧夫人招手,示意媳妇与自己一起进去侍疾尽孝。 待众人散去,韩德让仍旧孤零零跪在门口,叫萧燕燕瞧着心疼。 第111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4)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 韩德让于凉风中跪了大半夜,忽而,一领斗篷盖上来,他回首看了看。 见是萧燕燕,轻声道:“夜半露寒,怎还未睡?女儿家可受不得凉。” “我睡了。”萧燕燕傲道:“起个夜,顺便奚落奚落你,谁叫你占我便宜,活该。” 她说着傲然离去。然未及半个时辰,又拿着一个蒲团过来,非给他垫上。 韩德让婉拒道:“小姑奶奶,哥哥这是罚跪,可不是拜神。” 萧燕燕辩驳道:“你跪你的,我又未叫你起来。这蒲团它自己跑你膝下,关你何事?” 韩德让:“……?” 萧燕燕转头看着盯罚的婢女,嫣然笑道:“你瞧见了?” 婢女吓了一跳,赶紧垂首道:“奴婢没、没瞧见。” 萧燕燕:“嗯?” 婢女见萧燕燕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改口道:“奴婢瞧见了,是蒲团自己到四郎君膝下的。” 约半个时辰,怕他渴,萧燕燕又送来热羊奶。回去不到三刻,又怕他饿着,又送来热一碗疙瘩汤。 韩德让无奈笑道:“行了,跪一夜,死不了。你早些睡,莫再一趟趟跑。叫人瞧见,又遭非议。” 这一跪,挨过夜半,闻过鸡鸣,见过平旦。 至日出,才得巴布里嬷嬷来说道:“四郎可回了。” 得赦免,韩德让这才起身,一双腿脚麻得已不能站立。扶着柱子缓了好些时候,待血液经脉都通畅了,才僵着回去。 好些年没回家,竟是迷了路。还寻了个小奴给他带路,这才找着自己的院子。 只见着院门上挂“天一生水”,两旁挂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院里已有女奴洒扫,皆是萧燕燕自公主府带来的,他一个也不认识。 倒是燕燕乳母徐嬷嬷,瞧着他眼熟,喜道:“四郎君?” “徐嬷嬷,尔怎在此?” “老奴伺候三娘子,自然在此,三娘子可等了郎君整整一夜。” 徐嬷嬷笑着,将其领进屋。这刚进屋就见萧燕燕趴在书房小案上睡着,身上只盖了一床锦被。似一只小羊羔般,软绵绵的。 刘谨言立指禁声,轻声说道:“三娘等了一夜,方睡着。” “这丫头,比驴都倔。” 说着,他小心着将萧燕燕连人裹被地抱起。抱回寝室,轻轻放于床榻上,仔细盖上被子,又在她额间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 待退出门外时,才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若未记错,此处应是……我的院子吧?”韩德让问道。 刘谨言点点头:“是郎君院子。” “那尔等……” 刘谨言回道:“是四郎君的,自也是三娘子的。” 韩德让想了想,还是觉着不对:“我之物即燕燕之物,没错。然燕燕于我房中就寝,那我寝于何处?” 刘谨言哑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对面书房:“将就一时?” “……” 不是说燕燕占了大哥大嫂的院子么?合着,我的下场也没好哪里去? “我往七哥院子挤挤。”韩德让边说着,边往外走去。回头又思起,问道:“我院里,原先的人呢?” 刘谨言微微愣了一下,浅笑道:“娘子不适她等伺候,便打发去了别处。” 刘谨言说着,倒有些心虚,当初萧燕燕过来,疑里边有他的通房相好,便都打包送走了。后听闻他是不开窍,整日扎书堆里,学惯汉、契丹、回鹘三语,及百家经典。房里的女婢一个也没碰过,令韩匡嗣一度忧心这个儿子不好女色好男色。 搅得萧燕燕也以为自己杀错了方向,然不成想到,千防万防,没防着外边有个鄢娘。如今放心他是正常的,却又被那个鄢娘梗在心间,难受得很。 这厢刚睡下,那厢萧保宁入狱之事彻底传开,于韩家算是炸了窝。 暖阁内,韩匡嗣一众兄弟尽都跪着。韩妙法还是那哭哭啼啼的样子,无助至极。 太夫人缓缓开口,说道:“唤尔等来,是有二事相告。其一,尔等擅立宗嗣,有违宗法,此事吾不允,必改弦易辙。其二,尔等表兄再是不对,亦血缘之亲,乃我欧妮萧氏当家人。尔等,就愿见我欧妮萧氏至此败落么?” 说着,又看了看韩匡美等人,痛心道:“阿五,尔虽非我亲生,却是我养大。还有老二,老四、老六、老七、老十一,吾为嫡母,可曾薄待过尔等?尔等生母去世,哪个不是好生敛葬?又哪家之庶出,能似尔等一般,各个姻连旺族,各个领节度使之职?如今,我欧妮萧氏有难,尔等便置若罔闻?” 韩匡美解释道:“儿子等非是不管,乃因此案由陛下敕令彻查,尚审查中。究是如何,我等触不到。” 韩匡佑也附和道:“是呀,母亲。儿子等虽主一州之军政,然朝内无人,着实无法插手。” 韩匡业与韩匡赞也附和道:“是是是,无法插手,着实无法插手。” 太夫人望向韩匡胤,韩匡胤忙是说道:“儿子虽任职朝廷,但儿子是户部的,管不着刑部。” 太夫人又看向韩匡维,韩匡维愣了一下推诿道:“儿子军部的,更碰不着。” 太夫人说道:“吾闻,此案由晋王审理,老十辅弼晋王。” 韩匡嗣连忙解释道:“不不不,阿娘,老十只负责拿人,不负责审案。晋王只督导,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三司之中,没咱的人。” “尔交友广阔,岂曰无人?”太夫人愠道:“你就是记仇,记他殴过你,不愿救他!” 韩匡嗣无奈道:“阿娘,殴架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儿子记不了那般远。他既是儿子妹婿、妻兄,又是儿子表兄,岂会不救?他平日里,欺这个,霸那个,便罢了。此番当着晋王的面儿,屠戮百姓,如何救啊?” “尔与晋王素来亲厚。” “晋王非与儿子亲厚,乃与小四儿亲厚。”韩匡嗣叹息一声,又说道:“这要说朝中也非是无人,萧侍中与公主能说上话,只是……” 见韩匡嗣吞吞吐吐,太夫人急道:“说话说全。” 韩匡嗣语重心长说道:“只是,这般恩典,唯燕燕那丫头能求来。此些年,大郎两口子将燕燕得罪不轻,表兄更是……成仇啦。如今,四郎宗嗣之位,又将拿掉。这叫燕燕如何作想!?” 见这最终要落到去求萧燕燕,韩妙法又适时哭了起来,直叹道:“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没规劝住萧郎。欧妮萧氏大厦将倾,女儿不如随萧郎一起去了。” 她哭着起身,眼见就要撞柱子,血洒当场。 韩匡佑赶紧以身拦住,劝道:“小妹,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韩匡美却冷声喝道:“四哥,让她撞!阿娘面前,寻死觅活,成何体统!” 第112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5) 门挂“万物长生”。 诗挂‘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德崇自家中药房取了药出来,又于院中搭炉为太夫人煎药。而他的妻子,萧执琨却怀抱婴儿,看着他不解。 萧执琨幽幽问道:“真不去为大伯求情么?” 韩德崇冷言道:“擅杀百姓,乃世之大恶。救,则引火烧身。” “可欧妮萧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韩德崇闻言,想起昨夜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只说道:“未必,岳父恐时来运转也。” “家父?” 韩德崇说道:“大嫂若再寻汝挑唆,尔便托词推却,莫与大房掺和。”说着,看着她,郑重叮嘱道:“记住,其一:韩家,是四哥的,任何人不得染指。其二:岳父,亦欧妮萧氏子。” 萧执琨虽不解其意,却还是点点头:“嗯。” 韩德崇抱过儿子逗乐片刻:“小崽子,来,给阿爷笑个。” 婴儿被逗得咯咯笑起,忽地一股清泉滋出来,喷洒他一身。 “……” 韩德崇将孩子递给萧执琨,抱怨道:“臭小子,滋你阿爷一身,今日是凶是吉啊?” 他说着,回房里去换了身衣袍出来。见药已熬好,将汤药倒入银碗中,又置放于温匣中。这温匣通体铜造,以烫水灌入夹层保暖。 他端起药,嘱咐道:“我给老祖宗送药去,你记着我的话,岳父指不定能得好处。” 他端起药,又各亲了妻儿一口,这才往建寅院送药去。 院中暖阁内,被拦下的韩妙法还在嘤嘤抽泣。 萧夫人上前递锦帕宽慰道:“小姑莫急,此事可从长计议,哥哥们必不能委屈了你。” 韩妙法挂泪道:“你自是不急,萧郎落得此般境地,皆是托了你儿子、儿媳之福!全赖你生得好,教得好,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韩匡嗣闻之,不悦道:“小妹,对你嫂嫂说话,应客气些。为兄亦未曾对你嫂嫂说过这般重话。四儿,是为兄教的;燕燕,先太后选的!你夫君明知老赵家拿我韩氏做挡箭牌,仍与之沆瀣一气,非要拖韩家下水不可?小妹啊,尔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韩妙法却委屈道:“当初,可是你等逼着我嫁的。如今,出了事,都不管了。” 这一通闹腾,搅得太夫人亦没了主意。韩匡嗣这一众兄弟,是铁了心要放弃萧保宁。 难道欧妮萧氏,就如此败落了? 她自来就管不了丈夫,也管不了这个儿子,连立宗嗣这等事,他们都绕过了她。假意孝顺,实则处处忤逆。亲生儿子如此,那些庶出的自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这不想还罢,越想越悲戚,太夫人亦不由揪心落泪。 韩匡嗣上前,轻言劝道:“娘,累了咱先歇歇,待娘歇好了,再议此事。” 回眼,见韩德崇端着汤药于门外躬候多时,他招手示意进来。 韩德崇赶紧端药进去,又见父亲使眼色,他走近太夫人身前,对诸位长辈笑道:“大妈妈病体不宜操劳,宜静养,诸位长辈还且暂退。” 韩匡嗣招呼着韩妙法道:“小妹,暂退吧,让阿娘歇会儿。” 见长辈们都陆陆续续退了出去,韩德崇这才蹲下来,仔细奉药道:“大妈妈,孙儿来侍药了。” 太夫人看着汤药,感慨万千:“老身还有几日可活呀。” 韩德崇笑道:“身由心养,心宽了,身便好了。” “欧妮萧氏出了此等事,老身如何宽心呐?” 韩德崇道:“许些事皆是自寻烦恼,孙儿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欧妮萧氏又非独子,祖母不是还有个侄儿嘛。” 太夫人喝着药,抬眸看了韩德崇一眼,这小子竟还来个趁火打劫? 韩德崇垂首说道:“孙儿近来读书,见一故事。说武皇欲立武三思为太子,请教于狄公,狄公言‘从未闻有侄儿奉祭姑母的,亲子则必祭亲母’。祖母就一个亲子,孰轻孰重嘛。” “你回吧。”太夫人说着,将药碗放回。 韩德崇退去,太夫人望之深思。这欧妮萧氏与玉田韩氏世姻,看似简单,却也颇为复杂。 起始之初,乃因奚人臣服于契丹后,耶律阿保机令奚人与契丹人世通婚姻。想让相互为战数百年的两族,通过婚姻血缘融合成一族,并为奚五部首领赐姓萧,入述律后帐。 这本没有汉人的事,然可敦述律平视韩知古为心腹,随令韩知古与奚奥里部世姻,将奥里部笼络住。而她就是奥里部族长欧妮萧氏,用来联姻的棋子。 时年,她年仅十六,而韩知古已三十四了,与她的父亲差不多大。他无婚姻,却早已育有二子。那二子是谁给他生的,她并不知晓。 只听他说起过一次,孩子的母亲嫌他奴身,嫌他穷苦,嫌他奴身穷苦还好高骛远,遂与别人过日子去了。但他并不恨,他说彼时的他,确如此不堪,算不得污蔑,无论男人女人,总要奔个活路。 他看似豁达,却是一个心早已死去之人。 后来他跟着太祖皇帝建功立业,契丹能武者众,但能武还通晓典章制度的人却很少。由此,他得了重用,越发出类拔萃,身边的女人也愈发多了起来。他万花丛中过,片片都沾身。 而作为嫡夫人的她,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韩匡嗣,之后再无恩宠。她不知如何讨他欢心,也不想去讨他的欢心,本就是两颗硬被凑在一起的棋子。 嫡子韩匡嗣的出生,仿佛是他俩应当完成的任务,是述律平与欧妮萧氏交给他俩,统合奥里部与述律平势力的任务。 之后,她的胞兄萧辖麦,嫡妻生一子一女,如夫人又生一子一女。 其嫡子萧保宁娶韩知古女儿韩妙法,生萧宜思、萧宜敏、萧宜颖三女,萧久年一子。嫡女大萧氏嫁韩匡嗣,生长子韩德源。萧保宁之女又先后嫁韩德源为原配、继妻。 而大萧氏亡故后,韩匡嗣又娶萧辖麦庶女小萧氏,生四子韩德让、七子韩德凝、八女韩如闻,九女韩如观。 小萧氏的胞弟则是萧辖麦庶出之子萧哲宁,萧哲宁长女萧地安(欧妮·地安)嫁韩匡嗣第二子韩德庆,次女萧执琨(欧妮·执琨)嫁第六子韩德崇,幼女萧偶宁(欧妮·偶宁)已与第九子韩德昌订婚。 虽说这一众孙媳皆出自欧妮萧氏,却并非一心,反倒分成了两个派系。 第113章 争宗夺适阋于墙(6) 按说大萧氏、小萧氏、萧保宁、萧哲宁皆是萧辖麦子女,当是亲厚。 然事实并非如此,大萧氏与萧保宁自幼得宠溺,对庶弟萧哲宁与庶妹萧拏思并不好,那如夫人之死,也自来存疑。 这一对庶出姐弟在正房打压下,活得甚是辛苦。若无意外,庶女萧拏思,应嫁到别的部族小宗去做夫人。 岂料,大萧氏与韩匡嗣婚后不睦。 彼时,少年夫妻,一个自幼得父母骄纵,一个被应天太后视为子、张扬不羁。韩匡嗣又深得其父万花丛中过,片片都沾身的真传。那些想讨好应天太后之人,便要走他的路子,投其所好,争先恐后地赠他宝马美人。 大萧氏哪里受得了夫君今日得一美妾,明日得一美妾。但有不如意,便寻韩匡嗣吵闹。可越闹,韩匡嗣越烦她,越爱那些温柔妾室。 而太夫人管不住儿子,只能劝侄女如自己一般忍耐。忍到夫君去了,儿子出息了,也就好了。 没有人在乎她承受了多大委屈,也没有人教她如何处理这样的家庭关系。只有劝说家和万事兴,劝说她忍耐、忍耐、忍耐…… 久之,抑郁。 而饱受抑郁之苦的她,愈加失智,愈加疯狂。既然活得痛苦,不妨使那些让自己痛苦之人全带去见阎王。她趁韩匡嗣随驾长宁宫时,给庶出子女以及那些姬妾投毒。 待韩匡嗣回家时,最爱的两名妾室以及两个女儿皆死。两个庶子韩德庆、韩德彰虽救活,却都落了病根,自幼不敢断药。 大萧氏此事做得惊世骇俗,但在太夫人与萧辖麦的压力下,为保欧妮萧氏颜面,也没将此事桶开。韩匡嗣只以大萧氏不贤、善妒而休妻,并将其自族谱抹除。 然久郁成疾的大萧氏,从未想过活,她只是在拉垫背的而已。随即一根白绫结束了她的生命,年仅十九。 大萧氏自缢后,由太夫人与萧辖麦做主,将小萧氏萧拏思嫁来续弦。小萧氏早闻这表兄兼姐夫的百般风流韵事,她是抵死不愿嫁,宁愿嫁一个没权没势的,哪怕清贫无名也好,她对富贵本就没多少欲望。 然她的反抗无效,萧韩两家世姻各有所取,玉田韩氏要借此于北国扎根,欧妮萧氏要借此攀附。两家利益绑定之深,岂会为一个女儿的幸福让路? 小萧氏带着惶恐,被迫嫁到韩家。她汲取了姐姐的教训,对韩匡嗣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他爱睡在哪儿,就睡在哪儿;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反正她只做好一位宗妇该做的所有事,主持祭祀、打理家政、孝敬大家、善待姬妾、教养子女。将庶出子女全记于自己名下,给予他们同等恩养、同等教育。甚至于他们婚嫁之时,亦不分嫡庶,聘礼嫁妆皆一视同仁。 而韩匡嗣也反思,宠妾灭妻,乃取乱之道,他也开始学会尊重妻子。然无论他如何对待小萧氏,她总是不悲不喜,淡漠如菊。她常常望着高墙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但他们之间,男主外、女主内的配合,却是恰如其分。 小萧氏于韩家颇有人望,子女妾室也都敬她。积善之人必有余庆,这种敬自然延续到下一代,转化为对韩德让的遵从,对韩德凝的爱护,以及诸子更为亲近萧哲宁。 在这场世姻里,欧妮萧氏的庶脉取代了嫡脉,这本就令萧保宁不满。不想韩匡嗣还要以韩德让取代韩德源的位置,而与韩德让联姻的是贵如宗室的后族萧氏。 若韩德让为宗子,他与萧燕燕的子女亦将姻联后族萧氏。如此,玉田韩氏将与欧妮萧氏解绑。 欧妮萧氏,一代不如一代。玉田韩氏,则是一代盛过一代。太夫人忍受韩知古那般多年,大萧氏、小萧氏忍受韩匡嗣那般多年,为的就是绑住玉田韩氏,岂容解绑? “巴布里,扶老身出去走走。”太夫人沉声道。 巴布里赶紧来扶她,笑道:“诶,来啦。今日日头好,正好出去晒晒太阳。” 巴布里搀着太夫人往园子里转了转,见秋叶已黄,凉风一吹,便落下了。好一个秋风无心,树亦无情。 太夫人问道:“你还记得大萧氏么?” “自然记得。”巴布里回道:“太夫人之侄女。” 太夫人叹道:“近三十年啦,快不记得啦。其若有小萧氏这般善以处事之心,岂会落得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巴布里浅笑道:“夫人亦乃太夫人侄女,栽树的,纳凉的,皆有一半咱欧妮萧氏血脉。” 太夫人惋惜道:“四郎有,然四郎之子,便无啦。老身时日无多,只恐这撒手一去,欧妮萧氏势微。” “未必呢。”巴布里说道:“韩家男人,哪个不是滥情种?” 太夫人侧目看了巴布里一眼,仔细思来,豁然开朗。 天一生水。 徐嬷嬷指使着奴仆,将饮食皆摆上食案。 北地虽种不出果蔬,但韩家有冰窖、酒窖、钱窖、果蔬窖。每年自幽蓟庄园送来的蔬菜瓜果等,皆于果蔬窖冷藏着。自渤海湾用硝冰保着鲜送来的各种海味,则入冰窖冷冻着。回鹘送来的葡萄等,制成果脯。加之各种畜类及野味,饮食倒也丰富。 而萧燕燕过来时,便知自己的任务是收拾大房,是以带了自家厨娘,用的自家小厨房,以免多起不必要的争端。 “他还没起呢?”萧燕燕问道。 徐嬷嬷笑道:“遣碧落去请啦,一会儿就过来。” 萧燕燕刚入座,碧落就领着韩德让至门口,报道:“娘子,郎君到了。” “自个儿院里还讲究呢?”萧燕燕笑道。 韩德让无奈道:“我何曾有院子?院是萧娘的,人亦是萧娘的。” 他去小七院里睡了一觉,才晓得从前伺候他的那些女婢,全是被这丫头给错杀了。 “这是恼我私自将你的人打发了?” “岂敢。” 萧燕燕招呼道:“谨言,唤她等进来,叫郎君认识,免叫他唠叨我占了他院子,撵了他的人。” 八名婢女依次进来,刘谨言介绍道:“贴身伺候的,碧落、方仪。近身伺候的,亭瞳、玉蟾。房内伺候的,扶摇、若絮、翠微、灵波。外间粗使,不必认识。奴婢名固定,职事固定,换人不换名。” 韩德让无奈笑道:“我就一嘀咕,你还跟我上脸?” 萧燕燕说道:“谁上脸了?你寝房收拾出来了,她等亦要伺候你。”说着,又吩咐刘谨言将旁侧的两只螺钿漆木匣取来,交给韩德让。 韩德让打开一看,疑问:“这是……” 萧燕燕说道:“霸州、幽州、蓟州总二万亩良田庄子、上京、幽州、霸州、锦州各一处宅院,上京二十五间铺、幽州三十间铺,祖州、怀州,五万亩牧场及牛羊马驼,一寸未少。只是金玉珠宝,被你兄嫂盗卖了些,着实追索不回了,此不怨我。” “卖了便卖了吧。”韩德让将匣子关上,又递还给萧燕燕:“往后,你收好便是。” “?”萧燕燕愣道:“予我作甚?” “给你添作嫁妆。” “你可是摆错身份了?你是下聘的。” “聘礼阿爷给,我给嫁妆。反正我身无分文,往后,你养我。”说着,又招呼徐嬷嬷与刘谨言说道:“你俩不是外人,入座吧。” 徐嬷嬷与刘谨言应声,于旁侧矮桌入座,这才开餐。 第114章 水利万物而不争(1) 韩德让边起箸边问道:“我记得,徐嬷嬷有二子一女,现下生活如何?” 徐嬷嬷喜道:“得郎君娘子照顾,衣食富足。女儿现下伺候娘子,得娘子赐名碧落。” “碧落是你女儿?我说其貌相类呢。”韩德让笑起,又对萧燕燕说道:“你呀,八月早产,无奶可食,饿得哇哇直哭,脸都哭青了。我可是跑遍了整个祖州城,挨门挨户地敲,才为尔寻来乳母。” 萧燕燕说道:“晓得你辛苦啦,我这条小命是你保住的。”。 韩德让顺势卖乖道:“晓得便好,往后对救命恩人,要好些。” 这事儿早听爷娘说起过,当初皆言阿娘怀的儿子,对乳母精挑细选,怎都打不上眼。选来选去,未料及会早产整整两个月,乳母未及聘,又未下奶,可是给她饿惨了。 韩德让担心刚有的媳妇被活活饿死,冒雨跑遍了整个祖州城,凡有奶的都给她拉了来。跟强盗似的,到处抢乳母。 那祖州城所居多是长宁宫宫户,韩家便隶长宁宫,但得应天太后赏赐五百户从奴。 徐嬷嬷一家,便是韩氏从奴之一,也是自蓟州掳来的。照料孩子分外仔细,于一众乳母中得公主相中,一家人便被转赠给了公主府,养育萧燕燕。徐嬷嬷也没想到,自己一家穷困,却因一口奶水腾达了。 徐嬷嬷也笑着说道:“记得彼时国丧,公主、驸马诸事繁忙,娘子早产体弱多病,全赖四郎君没日没夜悉心照料一年。奴等笑言,这哪是夫君啊,这分明是小爷。” “哟,这还欲于辈分上,占我便宜呢?” 韩德让郑重说道:“真不算占便宜,论及辈分,公主乃太后嫡孙女,我乃太后养孙儿,这才是一辈儿的。你是晚辈,往后要尊敬长辈。” 萧燕燕凝眉道:“得根竹竿儿,就敢顺杆儿爬了?” 韩德让笑着,给她盛颗水晶如意丸,看了看她的脸色,说道:“这杆儿搭上了,哥哥就再顺杆儿爬一回,应不过分吧。” “怎的?还想爬到祖父辈儿去?” “那倒不至于。”韩德让笑道:“吾欲辞宗嗣。” 萧燕燕闻言,望着他,眨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嘴里的小口丸子含在口腔里,都不晓得该吞下,还是该吐出来。 见事不妙,刘谨言与徐嬷嬷也默默放下了手中箸子。一时间,这屋里静得有些可怖。 顷刻,萧燕燕也没怎咀嚼,几乎打了个整吞,还差点儿噎着。刘谨言赶紧献来汤汁润喉,以及漱口茶。 “怎不使人好生吃饭呢。”萧燕燕低眉怨道道:“我说又是给我添嫁妆,又是卖我恩情,原是于此处给我挖坑呢?” 韩德让叹息道:“祖母身子欠佳,昨夜这一气恼,人差点儿没缓过来。吾等晚辈来日方长,然祖母……”说着又牵过她的小手:“妹妹信任我,纵无韩家相持,哥哥亦可使尔富贵不辍,一世尊荣。” 萧燕燕看着他,盈盈一笑,说道:“我自然信哥哥,若说个心里话,我倒不愿哥哥继承韩家,人多事多是非多。哥哥之私产,我之嫁妆,足够咱俩一世无忧。比及为一大家子操劳心累,我倒情愿,哥哥与我悠游自在。” 韩德让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尔当真许我辞宗嗣?” “许许许。”萧燕燕点头如捣蒜。 膳后,韩德让便去寻父亲请辞。而萧燕燕却提着她养的一对太平雀,到院里喂喂鱼、晒晒太阳。 这小院里开了个池子,搭了座小桥,养了三十尾锦鲤,七八株莲花,一对天鹅,一颗梧桐罩荫,各类花草。小池通花园大池,又外通城外原护城河的水,乃是活水池。 见着院里有小雀,凌雪倒从梧桐树上飞了下来,停在笼外,伸着喙子,总想啄一口。自从凌雪回来,这梧桐树上再不敢落飞禽,倒是清净了。 刘谨言端了一碟切好的生肉给凌雪,凌雪却是看也不看。 刘谨言无奈道:“这小家伙真神气。” 萧燕燕说道:“海东青一生只认一主,这殷勤你献不了,由它自个儿做主,它还吃个自在。” “果真养物似主也。”刘谨言笑叹,转又思虑道:“三娘真由着四郎君辞了嗣子之位?娘子若不愿,韩大郎那边,咱们出手便是,不叫四郎君为难。韩大郎不闹了,太夫人亦无由头。” “可矣,然无必要。”萧燕燕撒了一把鱼食,说道:“做媳妇的,不可事事插手。人家血脉至亲,岂容媳妇去挑唆。” 刘谨言不悦道:“可这便委屈了你。” 萧燕燕却喜道:“委屈好啊,我越得委屈,他越心疼我。”又冷嘲一声,叹道:“我那傻哥哥呀,不被他阿爷揍一顿,不晓得醒悟。” 他等怎就想不明白,非是阿娇嫁了太子,而是阿娇嫁了谁,谁才是太子。 不出萧燕燕所料,韩德让请辞的话刚出口,便被韩匡嗣摁在祖宗牌位前,连抽了好几藤鞭,人都给抽懵了。 韩匡嗣气道:“老父舍了孝道不顾,为尔打头阵,尔却鸣金撤军?” 韩德让说道:“阿爷实在不必为儿子如此,祖母没几日了,何不令其安心些?且儿子本无心承宗继嗣,无宗子之份,儿子照样出人头地。” 韩匡嗣听罢更气,若只说聪慧过人、文武双全,何有稀罕?二郎、三郎、五郎、六郎、七郎、九郎哪个不是如此? 真正使其与众不同的,是那句“奇货可居”。就此一事,他便知这个儿子跟他一样,不是个安分的主。其能瞧见机遇,能抓住机遇,甚至会去创造机遇,而不是傻傻地等人施舍。 韩匡嗣忍着气愤,问道:“此事,尔与燕燕商议过?” “议过,燕燕同意。” 闻听燕燕那丫头甩了包袱,韩匡嗣更气道:“同意?岂能同意?你俩将公主颜面置于何处?大辽开国六十年,皇女不少,却只册封了这一位公主殿下,尔使公主颜面往何处安放?燕燕,乃下嫁,下嫁!” 韩德保证道:“儿子不会叫燕燕受委屈,异姓的爵,至高能封至何处,儿就能做到何处,必能与公主府匹配。” 他跪着,望向父亲,又循循劝道:“然祖母与父亲,只此一世母子缘分。过,则无。祖母不得祖父之宠,苦了大半辈子。儿女不顺从,孙儿阋于墙。终此一世,如何念想?” 第115章 水利万物而不争(2) “回来啦。” 萧燕燕卧在逍遥椅上悠然自得,见着他回院里,赶紧起身看看。若被揍得鼻青脸肿,正好奚落一下。 而见她睁着眼来回打量,韩德让凑近些:“来来,瞧瞧仔细,瞧瞧哪挨了鞭子,落了印子?好生奚落奚落。” 萧燕燕推了推他,说道:“瞎说,我岂是那般落井下石之人。” “你这小猴精,尾巴一翘,我就知你那小心思。” 萧燕燕问道:“如此看来,令尊准允了?” 韩德让伸手将燕燕揽了过来,愧疚道:“委屈你了,高门下嫁,本就不得风光,还落得如此没脸面。” 萧燕燕冷言道:“没事儿,咱另起炉灶,照样红火。” 韩德让赞道:“三妹大气。”见她有些怏怏不快,他牵着她往书房里去:“我有一件好物予你,藏了许多年了。” 他于书房中一阵翻找,终于找着那个不起眼鲁班匣,解了好一阵机关才打开。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盒淡金色大北珠,珠大圆润,颗颗径寸。这本是女真部的朝贡之物,若于市中买卖,亦能卖到二百万钱一颗。 萧燕燕看了一眼,赶紧闭了门窗,惊诧道:“此乃贡物,哥哥自何处得来?” 难怪要用那般多机关的鲁班匣装着,这天上飞的凌雪乃宫外禁养之物,这屋里藏的亦宫外禁有之物。真是自个脑袋多,怕被砍得少了? 韩德让却无畏笑道:“莫怕,没偷没抢,我自个儿采捕的。”说着,一颗颗拿出来数数:“原先我预计,一年给你采捕三颗,待成婚时当有四十五颗,给你镶冠子。可惜,早年为陛下所逐,就采捕了五年,十五颗。” “你还嫌少啊?” “做十八子串儿,还短三颗呢,该怨你那舅舅。”韩德让说着,将珠子填回鲁班盒,递给她说道:“你拿去制礼冠,对外说是你娘给的嫁妆。公主殿下用北珠,不算违制。” 萧燕燕收下这一盒北珠,心下如蜜,倒不因这珠子贵不贵。而是这珠子极其难采,其生于鸭子河(今松花江)一带,是以常有冻死、溺死的采珠人。 诚然,还有一种方法,便是用海东青去捕天鹅。天鹅吃北珠蚌,海东青捕天鹅,取出天鹅腹中的北珠。前提是,得有海东青,而这海东青又极其难得,宫外禁养。 且这般个头、品相的大北珠,千蚌难出其一。珠子不多,花的心思却不少。 见她心下窃喜,他用手指点点自己脸颊,邀道:“此般大礼,是否当小小回馈一下?” “当。” 萧燕燕说着,缓缓挨近,气息若兰。韩德让闭目等待,只闻一股幽幽女儿香,萦绕而来。 忽而,一只手细细软软地拍在自己脸上。 “有蚊子,我帮你打了,不必谢。”萧燕燕调皮笑道。 “臭丫头,还我。”韩德让伸手,假意取她怀里的盒子。 “给我了,便是我的了。” 萧燕燕拿着一盒珠子,蹦蹦跳跳地出去。 自得了韩德让的劝,韩匡嗣的心也软了些,虽说宗嗣之事于家族而言至为重要。但母亲于儿子而言,亦不轻。 “三哥当真妥协,改弦易辙?”韩匡美不解,抗争了这么久,这说放弃就放弃了。 韩匡嗣颇有些无奈道:“不算改弦,算权宜。小四儿说了,先让予大郎,让娘安心养疾,待往后他再拿回来。” 韩匡美蹙眉道:“宗法定了,便定了,如何拿回呀?” 韩匡嗣说道:“他说,请陛下册封。” 韩匡美笑道:“这小子,说甚胡话,陛下安能册封这个?” “确实不能册封寻常宗子。”韩匡嗣淡然说道:“小四儿说,册封王世子。” 韩匡美惊得睁大眼,问道:“王世子?王、王呢?饶是有王,又何来嗣王?此何等功业方能成就?小四儿意欲何为呀?” 韩匡美这一连数问,韩匡嗣也没法回答。先前家庙内,小四儿跟他说的话,令他震惊到此刻都没回过魂儿来。他原先晓得这孩子有野心,但没想到他还敢胆大包天,去做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阿五,小四儿之心思,知晓之人越少越好。”韩匡嗣只得叹道:“宗嗣之事,先就着娘吧。至于萧保宁,吾欲使萧哲宁代之,尔可择人荐其继任榆州刺史。” “推举不难,然陛下恐不会用。”韩匡美迟疑道:“陛下早定了马廷煦赴任建州,却将榆州刺史一职搁置,应是不欲再任命应天太后一系。” 韩匡嗣无奈笑道:“太后故去十几年了,皇叔亦逝世多年,还畏惧呢?” 韩匡美叹道:“陛下呀,外暴而内怯。而太后、皇叔当年乃真狠厉。陛下幼年所见,已成心魔,一生难愈。” 韩匡嗣思虑片刻,说道:“既如此,咱先不插手,观陛下择人。无论何人上任,皆使榆州部民生事。待其人治理不善,再荐哲宁。咱家,先欢欢喜喜办婚礼。” 这里正说着话,太夫人又谴人来请韩匡嗣过去。 再议间,太夫人同意以萧哲宁取代萧保宁,并打算让韩妙法和离脱身。反正都是欧妮萧氏的血脉,她也不较劲了。 至于更立宗嗣,太夫人本欲妥协,但条件是要令韩德让纳萧宜颖为贵妾。只要欧妮萧氏的女儿,生下玉田韩氏宗子之子,再挑拨韩德让与萧燕燕不合,玉田韩氏便还与欧妮萧氏绑在一起。 然未及太夫人开口,不料韩匡嗣先妥协了,同意改韩德源为嗣,这倒令太夫人有些措手不及。 但韩匡嗣提出现下先办婚礼,先稳住公主。待婚礼后再改,以免公主府面上不好看。太夫人犹疑,怕韩匡嗣又借话头想拖。 见母亲不信任,韩匡嗣笑着说道:“阿娘多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儿说了改,便会改。此事,还是四儿劝的。” 太夫人不信道:“四郎会劝你更嗣?” 韩匡嗣点点头,解释道:“四儿说‘祖母与父亲,只此一世母子缘分。过,则无。孙儿若阋于墙,祖母终此一世,如何念想?’又说,无韩家依托,他照样出人头地。” “这孩子,倒是懂事。” 韩匡嗣笑道:“阿娘好生养疾,四儿大婚,阿娘当坐高堂吃孙媳妇敬酒。” 太夫人点点头道:“好,聘礼备得如何了?此事亏待了燕燕,聘礼当厚些。” 韩匡嗣笑道:“厚着呢,咱可不敢于公主面前,落了脸面,叫人笑话。” 第116章 水利万物而与争(3)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 同为嫡子,韩德凝的院子则稍显僻静,院名“白露为霜”,挂诗‘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乾’。院中红枫亭亭如盖,几簇秋菊凌霜。 夜来月影如霜凝,红叶当风似蛾舞。 韩德凝正于红树下调弄琴弦,哥哥们自提着酒而来。 “四哥,五哥,六哥,瑜哥,尔等怎一齐来了。”韩德凝疑问道。 “哥儿皆是有家室之人,欲宿醉喧嚣,可不得往你这僻静处来。”韩德威说着,自顾自撩袍,于石上坐下。 “扯了露气,今日不觉凉,老来病一身。”韩德崇说着。 韩德威挑眉道:“老了再说。” 韩德凝吩咐院里女婢们道:“尔等取软垫桌椅来。姑冼,尔往膳堂,叫他等做些哥哥们爱吃的佐酒食来。蕤宾、夷则,温酒点灯。” 女婢们各自令命而去,片刻,座椅都端了出来,庭灯也点上。 一众兄弟围坐,韩瑜拎起几坛酒上桌:“江南菊花酒,前几日与长辈饮,弗敢畅快。今日,不醉不归。” “少废话,上酒。”韩德威说道,伸手抱走一坛,不以酒器装盛,打开便先尝了一口:“够烈。” “不能各自抱着饮吧?总得做些游戏。” 韩德凝问道:“哥哥们玩雅的俗的?” “俗的,俗的俗的俗的……”韩瑜赶紧接道:“整日于长辈面前端着,不累呀?” “正合我意。”韩德崇笑道,取出金盅玉骨骰子。 兄弟几人摇骰行酒令,以檀桌为鼓,喧嚣热闹。韩德威与韩瑜半醉上头,因点数起口角,还来个角抵分胜负。 韩德崇做裁判,韩德让则抱来了韩德凝的琵琶,拨弦为韩德威、韩瑜助兴,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见这酒一坛坛地喝空了,那下酒菜还没来。 韩德凝催道:“蕤宾,看看去,这佐酒食怎还未来?” 蕤宾领命,提着灯去催,却于半道上遇见了一身湿漉漉,头脸皆花的姑冼,悲悲戚戚。 蕤宾上前扶住她,凝目问道:“这是怎的了?” 姑冼不答,只是抹着泪,呆呆地往院里走。进院,见着韩德凝,这才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怎的了?”韩德凝问道。 姑冼哭诉道:“奴婢往膳堂,司厨正做呢,大房的宝相与陶白过来,吩咐司厨做酒菜,说大房宴请姑娘。我说,我先来的,都做上了,请她稍等。宝相说‘一众小宗,安敢叫嗣子等?’便将做好的都泼到地上。奴气不过,与她等理论,她等便将奴打了,还将奴扔进池里。” 姑冼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韩德威怒道:“混帐刁奴!他韩大郎算个屁的嗣子。” 韩瑜冷嘲道:“狗仗人势啊,狗仗人势。” 韩德崇望向韩德让,说道:“四哥,尔可瞧见了,韩大郎尚未得位,便如此苛待兄弟。我等便罢了,七哥可是嫡子,素来与世无争,还得如此欺辱。四哥将嗣子之位一让,往后,他韩大郎不知如何为非作歹。” 韩德威愤然道:“哼!谁管他如何,我今儿就将话撂这儿,若四哥承家,咱兄弟尽力辅佐。若他韩大郎承家,咱另起炉灶。祖宗,咱不要了。” 韩德凝劝道:“五哥,祖宗是祖宗,韩大郎是韩大郎。” 韩德威冷哼道:“我要祖宗,祖宗未必要我。” 韩瑜非但不劝,还拱火道:“还是威哥豪气。” 听着兄弟们抱怨,韩德让手里依然拨着琵琶弦,声调却平缓了下来,劝道:“不过一顿酒菜,都消消气。大哥幼失亲母,常戚戚不安,让让他又何妨。” 韩德崇、韩德威听之,倒也没再继续怨念,只是吩咐蕤宾带姑冼去韩德崇的院子里请些药。几人又再继续饮了几巡,待几坛酒都饮尽了,才散场。 这边虽不计较,然太夫人房里,听着几位奴婢窃窃私语。正说着方才去膳堂盛太夫人补汤,瞧见大房奴婢骄横,将七房奴婢打了,还扬言一众小宗,安敢叫嗣子久等。一众奴婢议论着,俱是摇头鄙夷。 巴布里嬷嬷训斥道:“尔等小奴不专心伺候,嚼甚舌根?也不怕主子听见,将尔等舌头拔了。” 太夫人扼腕叹息,这大郎两口子之处事,也不怪韩匡嗣不喜欢。 “巴布里。”太夫人唤道。 巴布里闻太夫人唤,赶紧进里屋,躬身床榻前伺候:“奴在。” 太夫人吩咐道:“使人将大郎两口子唤来,不像话。”说着咳了两声,又说道:“将姑娘与颖儿也唤来。” 韩德源、韩妙法、萧宜敏、萧宜颖、萧久年正饮宴,闻太夫人传唤,赶紧罢了宴饮过去。只留萧久年一人,好自无趣,见奴婢个个水灵,竟起轻薄之心。 而韩德源夫妇与韩氏母女刚入太夫人房中,便被太夫人喝令:“大郎跪下。” 韩德源只得跪下听训:“孙儿不孝,不知何处惹大妈妈生气了?” 太夫人训道:“我闻,你房里奴婢,欺负七房奴婢。” 韩德源闻言,赶紧推托道:“孙儿不知,孙儿回去就教训他等刁奴。” 太夫人语重心长道:“大郎啊,尔幼失亲母,由老身抚养长大,老身待你自比别的孙儿亲厚。然老身时日不多,你要懂事些,当知孤人不立。汝速去与七郎道歉,将此事平了,勿再使尔父更厌汝。” 韩德源狡辩道:“大妈妈,此非孙儿之过……” “怎样的主子,怎样的奴!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太夫人恼道,又是咳了起来:“汝若烂泥,老身怎也扶不上墙!” 韩德源与萧宜敏闻太夫人怒,只好拜出,去给韩德凝道歉。至门外,韩德源却是忿然道:“好个韩七郎,竟敢告我的状。” 见韩德源夫妇远离,太夫人咳了一阵,平复少顷,这才对韩妙法叹息道:“你哥哥们,已定好,使哲宁取代保宁。” 韩妙法不可置信道:“岂可?岂可如此?萧郎可是欧妮萧氏当家的。” “为何不可?保宁惹下此般大罪,谁能保得?”太夫人失望道:“哲宁亦欧妮萧氏子,亦家兄之子。” 韩妙法急道:“不一样!阿娘,萧哲宁是庶出。” “尔亦庶出。” 太夫人一言,倒叫韩妙法不敢再回话,她与韩匡美乃太夫人媵嫁所生,虽记太夫人名下为嫡,由太夫人养育,但本质还是庶出。也亏得,韩家这一辈就她一个女儿,才做了欧妮萧氏的宗妇。 见韩妙法垂首,太夫人又惋惜道:“我为你想好了,此次保宁饶是免得死罪,亦恐难逃流放,未免牵连于尔,和离吧。” 韩妙法愕然道:“阿娘……” 太夫人劝道:“左右不过一男人罢了,有你哥哥们在,再嫁亦不能屈待了你。”说着,又抬眼看了看萧宜颖:“颖儿,过来。” 萧宜颖趋步过去,太夫人拉起她的纤纤玉手,上下打量。见这丫头眼若水杏,面若春桃。 太夫人笑呵呵问道:“丫头啊,以你所见,你四表哥如何?” 第117章 清风明月美人关(上) 鸡鸣。 各房儿郎皆应时早起,十五岁以下蒙童往修齐书院上学。借着此次大祭,各小宗也将学龄幼子都送回老宅上学。而十五岁以上,有公职的上衙,无公职的则往明德书院学习。 韩家自唐时便立耕读传家之训,自来最重子弟文武教育。修齐书院主学礼、诗、书、乐、骑射、契丹语、回鹘语。学至明德书院,科目便以经、律、算、兵四科为主。每一科都由不同的老师教授。 辽国太宗时,为笼络汉人于燕云十六州开科举取士。及世宗时,国内诸王屡乱,至今未再开过科举,燕云读书人也没了门路。一些转投其它营生,一些则受权贵之家聘请,入邸教习子弟。 寅时,萧燕燕与刘谨言至明德书院时,韩德让、韩德威、韩德崇、韩德凝已于书院早读了。随后,韩德庆、韩德彰、韩德昌、韩瑀、韩椀等子弟陆续而来。以汉语、契丹语、回鹘语作交谈。 眼见滴漏入卯时,则往清风小筑用早膳。膳后,回学堂继续诵读,以待老师。直至辰时,栖凤先生章世桐才端着课本穿曲廊而来。 众子弟止声不语,齐身起立道:“先生安康。” “安康。”章世桐淡漠回应,点手示意诸学子落坐。随后翻开课本说道:“日前学《刑礼道》,依惯例,先抽背,错一字,抄百次。” 学生们赶紧闭上课本。 章世桐点名道:“七郎。” 韩德凝站起,背诵道:“行礼道,迭相为用。问:圣王之致理也,以刑纠人恶,故人知劝惧;以礼导人情,故人知耻格;以道率人性,故人反淳和……” “先生,我等晚来了。” 一声清婉之音传来,打断韩德凝的背诵。除萧燕燕、韩德让、韩德威以外,众人皆寻声望去,见是萧宜颖、萧久年两兄妹领着奴婢,立身屋檐下。 但章世桐并未理会兄妹俩,反是对韩德凝斥道:“为师可曾出言以止?” “未有。” “既无禁,何以止?” “……” 章世桐将手中戒尺递给韩德凝,令道:“学而不专,动则分心,自掌二十尺。除三娘、四郎、五郎外,各自掌十尺。”见韩德凝自罚,又点名道:“三娘,续。” 萧燕燕站起,接着背诵道:“三者之用,不可废也。意者将偏举而用耶?从其宜,先后有次耶?成其功,优劣有殊耶?然则今日之所宜……” “一介书生,摆甚臭架子!”见先生怠慢,萧久年怒道。 “哥哥!”萧宜颖赶紧喝止,小声提醒道:“老祖宗交代,韩家尊师重道。” 萧久年傲慢道:“某非韩姓。” 章世桐嘴角一丝冷嘲,说道:“郎君既非韩,何以入韩家学舍?” “何个愿学了。”萧久年冷哼着拂袖而去。 “哥哥。”萧宜敏唤不住,只得作揖请道:“家兄无礼,请先生恕罪。” 章世桐手指道:“学礼,请往修齐书院。” 闻言,萧宜敏垂首低眉,她可不敢像兄长那般负气而去。为了欧妮萧氏,她得按照太夫人说的做。 而萧燕燕的背诵声,自始至终未有半点停歇:“……循环表里,迭相为用。故王者观理乱之深浅,顺刑礼之后先,当其惩恶抑淫,致人于劝惧,莫先于刑;刬邪窒欲,致人于耻格,莫尚于礼。” “好。”章世桐叫停,又点名道:“四郎,续。” “反和复朴,致人于敦厚,莫大于道。是以衰乱之代,则弛礼而张刑;平定之时,则省刑而宏礼;清净之日,则杀礼而任道。亦如祁寒之节,则疏水而附火;徂暑之候,则远火而狎水……” 听韩德让全篇背完,章世桐点点头道:“不错,此去经年,未曾荒废。今日功课,以此文为引,论辩法治、礼治、道治。” 听着学堂上各自论辩,萧宜敏只觉奇异。这位先生如此严苛,却无人敢忤逆。 原先在榆州时,父母也给他们聘了老师,但哥哥萧久年不愿学,总怨读书辛苦,后来娘亲便将老师解聘了。还说:“这书读与不读,有甚要紧?只待岁龄至,自有荫封公职在身。” 管中窥豹,无怪欧妮萧氏只传了三代,便败落了下去。 书声坠入秋霜里,桃李未觉花影移。 金鳞池中自在浮,不知沧浪因风起。 但闻午时金鸣,先生章世桐布置预习后,这才收拾课本下课。而午至未时,则是学律典,汉律、契丹律皆要学,至未时下课,各回各院用晚膳。 而陪跑整整一日的萧宜敏,拖着极是疲倦的身躯回建寅院,太夫人见则问道:“今日如何?” 萧宜敏摇摇头,失落道:“无机可寻。” 寻了一整日,也没寻到与四表哥独处的机会。从前听过韩家重学,但也没想到,他们的课时排得如此紧密,从寅时至未时,没有片刻歇息。而若课堂滋事,那先生可不管你是哪个主子,打则真打。 “阿娘,非如此不可么?”韩妙法疑虑道:“三哥已改大郎为嗣子,小四儿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头成婚罢了。” 太夫人白她一眼,说道:“老三的话,尔亦敢尽信。”说着又叹道:“此事,片刻未落定,便有变数,只是委屈了颖儿。” 她倒是没敢跟韩妙法明说,到底是韩匡嗣看人更明白,以韩德源的脾性处事,将来必与兄弟离心。规矩,可框不住人情。 “巴布里。”太夫人唤道。巴布里赶紧倾身过来,太夫人与其耳畔轻声吩咐一阵。 彼时,刘谨言正伺候萧燕燕晚膳,忽得太夫人遣大丫头来送帖,并请道:“太夫人知萧娘子喜击鞠,明日特意为娘子办一场击鞠会,与众同乐。” “谢太夫人。”萧燕燕收下帖子。待刘谨言送人回来,才嘀咕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刘谨言说道:“我闻太夫人房里人说,太夫人欲使萧宜敏入四郎房中,与娘子平分秋色。此举怕是撮合,娘子早当应对。” 萧燕燕却往贵妃塌上,悠然一躺,懒懒说道:“由其等折腾罢。”她倒是半点不在意,此等小伎俩,岂糊得了他韩四郎的眼?何况,有人去替她试探未婚夫是否能过这风月美人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