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故事》 一、楔子 一、楔子 阿富汗东部,广袤贫嵴的高原上,一队由百余辆各式车型组成的混合车队正在迤逦前行,从车身的星条旗标志可以看出,这是一支团级规模的美军部队在运动。 车队的尾部,华裔士兵杨铭驾驶m977重型战术卡车漫不经心地跟着车流,在阿富汗的两年里,部队的这种转场他已经历过多次了,跟战场上的血与火相比,这样庞大壮观的行军只能算是户外休闲运动而已。 m977重型战术卡车是美军最新一代的军用载重车辆,这种卡车配置了独立悬架、永久润滑部件和中央轮胎充放气系统,使得车辆的行进更加平稳,牵引力和离地间隙也更大,涉水深度可达1.5米,中央轮胎充放气系统可在任何行驶条件下将车辆性能调整至最佳状态,永久润滑系统确保了更好的野外使用性能,并能大幅减少维修保养需求。 杨铭驾驶的这辆重卡经过特别改装,配备了双油箱,车头后面拖挂的是封闭式的货厢,载重量近50吨,车上装载的除了弹药辎重之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物资装备和士兵们的一些私人物品。 重卡的后面,跟着一辆乘坐五名炮组人员的h1悍马车,车后拖挂着一门m777轻型榴弹炮,这种牵引式超轻型榴弹炮重量不到4吨,但它的性能和那些大型的155榴弹炮一样,具有毁灭性的杀伤力,车队在行进中如果遇到敌人的重兵袭击,这门m777榴弹炮将在一分钟内转入作战状态,迅速起到决定性的火力作用。 杨铭随意地打着方向盘,嘴里叼的香烟用力吸完最后一口,按下车窗玻璃扔出了烟蒂,一阵寒风从窗外扑进来,给烟雾缭绕的驾驶室带来几分清新。这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车队最后的h1悍马车大灯亮了起来,车顶射击窗口露着半个身子、头戴护目镜的机枪手急冲冲地挥着手臂,似乎在叫喊什么。 “见鬼,谁听得见你在说什么。”杨铭一边嘟囔,一边打开了车上的战术无线电系统,想听一听发生了什么情况。突然,他感觉到一种失重的眩晕,窗外的视野瞬间变得暗淡了,车队的头顶,弥漫天际的黑云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 紧急刹车,随着abs系统的咔咔声,杨铭紧紧抱住方向盘,终于在视野全黑之前,将几十吨重的卡车停了下来。打开车灯,透过前挡玻璃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雾霭,车灯的光线在雾霭里旋转,像是坠入宇宙黑洞一般,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信息。 “fvck!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着无线电大叫,无线电里却只有一片静默,没有任何有用的声音,他再次重复呼叫,不断切换频道,却仍是毫无回应,仿佛所有的电磁信号都消失了一般。 经过一段短暂却又漫长的等待,没有人来拍窗,没有人来叫唤,外面也没有枪炮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杨铭决定下车看看,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车门。 耀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整个世界突然亮了。 二、穿越 二、穿越 冬季的华北平原上,苍凉的大地一片萧索寂静,麦禾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一簇簇的麦茬遍布在广袤的田野里,远远望去,似是给大地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枯黄的草蔓长满田间垄上,间或露出一点新绿,显示着大自然不屈的生命力。 一辆巨无霸式的重型卡车停泊在平缓的土坡上,后面不远处,还有一辆敞开门的悍马吉普车,车后拖挂着一门火炮,车顶搭载的m2407.62毫米机枪斜仰,枪位后面没有士兵,车前亮着的大灯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黯淡。 杨铭睁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顿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思维也开始飞速旋转,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他原本是北京人,十几岁的时候随父母拿了绿卡到美国读高中,并以优异的成绩申请到了常春藤大学。在大学里混了两年,被metoo退学了,没拿到毕业证,一时也找不到好的工作,索性就到征兵站报名参了军。经过asvab测试(军队职业倾向测验)——很显然,这类简单的智力和常识测试对他没有任何难度,满分的成绩让他可以选择所有的兵种,最终他选择了炮兵——炮兵是战争之神,从小就喜好历史和军事的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月后,接到了录取通知,他带上简单的行李,到俄克拉何马州的锡尔堡炮兵训练基地接受为期10周的新兵训练,以优异的成绩完成训练后,他选择分派到驻德拉姆堡的第十山地师服役,其后不久就到了阿富汗战场。 在阿富汗的两年里,他参加过多场战役和战斗——炮兵阵地里,他和同袍们一次次将155毫米榴弹顶入m777榴弹炮的炮膛,转动炮轮,拉响炮绳,大炮怒吼着将榴弹射入弹道,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每一发炮弹射出,几十公里之外的目标150米半径范围内,155榴弹的弹片和冲击波嘶吼着摧毁一切。 他也多次在几十米的距离和敌方战士举枪近战,那些渗透进来试图破坏炮兵阵地的武装分子面对死亡毫无畏惧,他们一波一波地冲上来,手中的ak47喷着火蛇,将炮兵们的防御圈一点一点地撕裂,子弹在耳边呼啸,手雷在周围爆炸,每一分钟都有躯体倒下,满腔的热血洒入苍凉的大地。 在阿富汗山区清扫武装分子巢穴的战斗中,他曾多次与敌人贴身肉搏,生死厮杀。陡峭崎岖的山道上,他甚至几次和对方战士狭路相逢,双方促不及防地扭抱在一起,互相用刺刀、用拳头、用牙齿、用头盔试图给对手致命一击。 看惯了这个世界的贫穷、愚昧、仇恨、杀戮,经历了残酷战场的生死血火,他实现了从一个文艺青年到铁血战士的巨大转变。 然而,所有的一切,在这1629年冬季的华北平原上,切换了时空的进程——他穿越了! 杨铭收回思绪,再次确认了这一无可置疑的事实。 “汤米!”他大声呼唤着战友的名字,冲向后面的悍马装甲车。 很失望,他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悍马车的门敞开着,引擎在空档怠速运转,但车上并没有人,一支hk416步枪斜挂在驾驶座椅靠背上,显然,它的主人下车时没有带上它,于是,这枝步枪便随着悍马车一起,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杨铭抓起步枪,拉了一下枪栓,检查了弹匣,弯腰一路小跑,对吉普车四周进行搜索,却仍是一无所获。 抬眼望去,远处的村庄在数里地之外,依稀只见残垣断壁,几间房屋的废墟上仍有焚烧后的灰烟袅袅升起,根据房屋的建筑风格,以及断壁上隐约可见的残破对联,他确定这是在华夏大地,但奇怪的是,四面八方却似死一般的沉寂,了无人踪。 职业军人的素质开始起作用,杨铭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跑回重型卡车,拿出个人装备开始武装自己。穿上防弹战术背心,戴上凯夫拉头盔,把从吉普车上取来的步枪扔到驾驶室,拿出了自己的hk416步枪,在枪管上挂上m9刺刀——对于士兵来讲,枪就像自己的老二,还是用自己的枪更有信心。 战术背心上塞满6个弹匣,挂上两只m67手雷,又带上一架望远镜,杨铭锁好重卡的车门,跑到悍马车后面解开大炮的拖挂,然后冲进驾驶室,打着方向盘猛踩油门,开动悍马车冲入田野,向远处的村庄驶去。随着车轮的滚滚前进,坚实的麦田地面延伸出两道长长的车痕,一簇簇枯黄的麦茬碾压式的倒伏在车痕里。 村庄越来越近了,他看到了田垄下趴伏的尸体,这具男性的尸身朝着村庄的方向,头上系着简陋的网巾,身上是破旧的粗布衣服,背心处有创痕,伤口血肉外翻,暗色的血迹染透了大半个背部。 致死的原因应该是箭伤,但是尸身上并没有留下箭杆,杨铭略一思索随即明白,在这个时代箭是比较昂贵的器械,夺走这个男性生命的箭枝已被回收取走。 这是一个乱世!这具尸体看样子已经死去好几天了,就在这村庄外几百米的地方,也没有人来收殓,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残垣断壁,了无声息,杨铭将车停在村口,锁好车门,双手持枪以标准战术动作向村里摸去。一路上他又看到了几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男有女,身上的伤痕有箭伤也有刀伤,其中的一具尸体仰面而躺,巨大的伤口几乎裂开了整个面部,死者的眼睛骇人地翻鼓着,似乎在向世界诉说愤怒与仇恨。看到这一幕,即使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经历过生死血火的杨铭也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 村子里面一片狼籍,几排破旧贫瘠的房屋,大门或是敞开,或是被破坏了,有的门上还有刀砍和枪刺的痕迹,杨铭小心翼翼地逐户搜索,除了时不时看到屋内横躺的尸体,找不到一个活物。 前方一户房屋的大门是虚掩的,在这满目的残垣断壁里,虚掩的大门反倒给人一种异样阴森的感觉,杨铭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端着步枪用刺刀轻轻一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具女尸悬吊在屋内的大梁上,暗紫色的舌头外吐,眼珠突出,面目狰狞,女尸身上的衣服只剩条缕,垂着的两条腿已呈灰白色,一道暗红的血迹从腿内侧延伸下来,在土砖地面凝成一滩黑色的污渍。 看到这样的惨景,杨铭默然无语,心里不禁一阵悲哀。他想到了在上个世界里看到的那些被武装分子处死的平民,其中也不乏这样悬吊的尸身,在那个世界里,他用子弹、用大炮向那些武装分子猛烈开火,心中有一种畅快淋漓的复仇感觉,而现在,穿越到了这个世界,是否仍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杨铭一时陷入沉思,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瞬息之间,他条件反射式的掉转枪口,却看到一个人影从墙角一闪而过。 “什么人?!”杨铭大喝一声,迈开箭步冲过去,矫健地跨越了一道断墙,从后面抓住一个瘦小的身体。 被抓到的那人吓得瑟瑟发抖,扭过头来,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脏兮兮的头发篷散着,脸上满是污垢,眼睛里一片惊恐之色。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看到是个小孩,杨铭紧张的情绪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地问那小孩。 那小孩惊恐地看着他,身子缩成一团,脸上除了恐惧之外,更混杂着几分疑惑的神情,也难怪,他这身全副武装的打扮,在这个时代,也确实够异类了。 口音也是个问题,虽说杨铭也是北方人,但时隔三百多年,语言音调的变化大了,他说的话,这小孩也未必能听得懂。 杨铭无奈地冲小孩笑笑,用表情动作尽量减轻对方的压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微笑着递给小孩。 小孩畏缩着不敢接,没办法,杨铭只好自己先咬了一口,脸上做出美味陶醉的样子,然后再次将巧克力递过去。那小孩犹豫了一会,终于接下了,凑到嘴边舔了舔,似乎感觉不是什么毒物,而且味道还很不错,便连忙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经过一番比划询问,杨铭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己巳之变 三、己巳之变 1629年(明崇祯二年、后金天聪三年)十月初二,登上后金汗位第三年的皇太极率领大军从沈阳出发,绕道蒙古,从蓟镇防区的龙井关和大安口“破墙入塞”,首次突破了大明的长城防线。当时大明的边防要塞蓟镇“塞垣颓落,军伍废弛”,后金军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一路过关斩将,兵锋直逼北京。 慌乱中的大明朝廷急令各地兵马驰援京师,蓟辽督师袁崇焕统领诸路援军抗战不力,被崇祯帝下旨逮捕下狱,其部将祖大寿带领关宁军一万五千人临阵逃走。皇太极乘机夜袭卢沟桥,斩明军副总兵申甫以下约七千人,并在永定门外击败明总兵满桂统帅的四万明军,满桂、孙祖寿两位总兵战死。1630年(明崇祯三年、后金天聪四年)初,皇太极放弃攻打北京,挥师东进,连克数城,分兵驻守遵化、滦州(今河北滦县)、永平(今河北卢龙)、迁安(今属河北),自率主力返回都城沈阳。 1629年按中国传统的干支纪年法是己巳年,因此,历史上称此次事件为己巳之变。经此事变,明朝元气大伤,北京城周围历经两百年建立起来的防御系统,几乎全部受到重创,数十万人死于战难,无数的财帛物资和十几万人口被后金军掳掠而去。更严重的是,后金军退走后,明朝开始了内乱,除斩杀和惩处责任官员外,内阁中枢也遭到了大批革职清洗,官场震动,行政体系开始崩溃,从历史进程来看,随着己巳之变的发生,明朝灭亡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杨铭对于崇祯初年的这段历史还是比较了解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穿越到这段历史里,他的到来,会带来历史走向的改变吗? 村子里残存的那个小孩叫王成,几天前后金兵来此劫掠,村里的老弱病残和敢于反抗的人全部被杀死,丁壮妇女、粮草财帛甚至物品器具都被掳走。后金苦寒之地,生产力低下,物资奇缺,举凡牲畜、农具、铁锅、衣被等,都是后金兵的掳掠对象,王成是躲在一处不易发现的地窑中才逃过一劫。后金兵走后好久,他才敢出来,在残垣断壁中刨些米麦糠豆勉强维生,适才杨铭进村时,他正在四处找食,但已经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如果杨铭再晚来两天,这小孩估计就要饿死了。 “大人,救救小的吧。”王成向杨铭哀求道。 “你去找点水洗洗,跟我走吧。”杨铭有点洁癖,看到这小孩全身脏兮兮的,感觉有点不适应。 又搜索了一番,确定村里没有其他幸存者了,杨铭将小孩带出村子,上了悍马车,掉转车头驶离这个村庄。引擎阵阵轰鸣,悍马在田野上奔驰,随着车身的颠跛,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孩手足无措地摇晃着。 “系上安全带。”杨铭对小孩说。 王成侧过头看着杨铭,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不安,他根本听不懂杨铭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明代小孩,驾驶室里的一切太令人震惊了,王成长这么大,连马车都没坐过,今天一下子就坐到现代的汽车里,心中的惊讶和疑惧是无法想像的。 “坐好了,没事。”杨铭侧过身给王成拉上安全带,温言宽慰。 这时,透过前档玻璃,他看到远处的官道上,似乎有一队人马在迤逦行进。 杨铭踩住刹车,推开车门,一个箭步跨到车身前部的引擎盖上,举起望远镜观察。 视野拉近了,从镜头里可以看到,远处的那支队伍绵延一里以上,队伍的主体是被后金兵押运的大明老百姓,他们一个个衣衫褴缕,步履踉跄。除了人员之外,队伍里还夹杂着各种牲畜,甚至还有几头骆驼,数十辆板车和独轮车载满了劫掠而来的各种物资,充作力役的老百姓在后金兵的鞭笞下,推拉着车辆沿着坑坑洼洼的官道颠跛行进。队伍的两旁有后金兵的游骑前后巡行,防止有人逃跑,他们时不时掠近人群,给那些走的慢的老百姓一记马鞭。 “你恨不恨鞑子?”回到驾驶室,杨铭微笑地问王成。 王成怔怔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咬着牙点头大声说:“恨!鞑子掳走了我爹我娘,还杀了村里那么多人,我恨他们。” “你看,他们来了。”杨铭指着远处的队伍说。 王成伸长脖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顿时露出极度的恐惧之色。 “不要怕!”杨铭猛踩油门,吉普车怒吼着冲了出去。 “我们去杀鞑子。” 四、截杀 四、截杀 乌赖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神情,他是正蓝旗莽古尔泰部下的拨什库(领催),这次随旗主入关,参加过好几场战事,凭着砍下的首级,从分得拨什库升赏为拨什库,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现在大规模的战斗已经结束,明军所有的野战部队都被后金军歼灭或击溃了,大明的军民只敢龟缩在城池里,紧闭城门,靠着高大坚固的城墙保命,虽然这些城池最终也大多会被后金军攻破,但至少他们还能苟延残喘一时。 没有了野战部队的保护,城池之外的大明百姓,只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任由后金兵掳掠杀戳,毫无反抗的能力。大的村庄、屯堡已经掳掠一空了,惊恐的人们纷纷逃往偏僻的地方,给后金兵的掳掠带来了一些搜索的难度。乌赖这次带队出来打猎,转了几天,只收获了千余名俘人,当然,都是壮男、壮妇和比较大的孩童,这些人将会被带到建州充作奴隶,至于老人和幼童则是没有用处的,自然都是一刀砍了,不算在收获之列的。 乌赖用腿夹了夹座下的战马,那马吃力,撒开蹄子向前快走了几步,一阵凉爽的风吹到脸上,让他感到心里莫名的舒畅。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将他绑在马背上,让他训练驭马的技能;想起了才几岁的他搬着比自己身体还高的长梢角弓,用尽全身的力气练习开弓;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参加旗丁考试,小小年纪就拉开了十力的弓,拿到了步甲身份,吃上了军饷。这些年来他一直作战勇猛,阵前屡有斩获,但是天聪汗(皇太极)压制正蓝旗,他在分得拨什库的位子上待了好几年,一直升不上去。这次天聪汗带领八旗入塞作战,首次突破长城攻入大明内地,升赏自然也就宽厚了许多,他才总算是又上进了一步。 除了升赏之外,他自己私人的掳掠收获也不小,此刻,马背上的行囊里就揣着这次掠来的几十两银子,还有一些珠玉首饰。虽说按军中的规定,掳掠的财物要上交,由上官和旗主们来分配,但对于这些拿命抢来的银子,个人私底里捞一点,上官们又能说什么呢,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乌赖作为这次打猎行动的领队,对下面的人也是如此要求的。 这次掳掠抓获的妇女也不少,其中还有几个姿色出众的,作为带队的长官,乌赖自然不能像那些步甲、马甲们一样,在野地里脱了裤子就干,但是那几个漂亮的女子,他心里都有数,别人也不敢乱动,等回了营挑几个送给上官,剩下的就该自己享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旷神怡,莫名地感到一阵精神。 可是眼前看到的一幕打断了他的思绪。 乌赖看到,一辆铁甲车出现在远方的田野上,对着自己的方向快速冲奔而来。 这是什么车?为何车前没有骡马牵引?为何能跑得这么快?乌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猛地拉住了坐骑的缰绳。 杨铭开着悍马从田野里冲上官道,直向对面的庞大队伍冲去,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对面的队伍停下了,队伍的中后部不能适应前队的突然停止,出现一阵骚动,有俘人试图从队伍里出来张望,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引来了后金游骑的一阵喝骂和鞭笞。 他继续开车向前冲,直到离队伍不到200步距离时(明代一步约1.5米,200步是300米左右),才停住了车。 “你坐好了,不要出来。”杨铭冲旁边的王成笑笑,背着步枪下了车,上前几步,叉着双腿站在悍马车的前面。 hk416步枪有效射程600米,在300至400米距离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射击精度,而后金兵使用的弓箭,通常只在70米距离才有杀伤力,选在这个距离停车,还有一个因素就是300米是美军射击训练的标准距离,在这个距离开枪射击,他感到得心应手。 除了步枪之外,杨铭随身还带着一把格洛克19手枪,是最新的第五代枪型,这种枪型在久负盛名的第四代枪型的基础上,对击针保险的形状进行了大幅改进,由圆柱形改为斜坡形,让击发更加干脆和柔顺;手枪的握把底部两侧向外稍稍凸起,在弹匣仓口部形成一个喇叭状,加上内侧加工的斜坡,可以让插入弹匣的动作更加快速便捷;握把上取消了倍受诟病的手指槽,使枪身更贴合手型。格洛克手枪并不是军队配发的制式装备,这只手枪是他自己购买的,这在部队里很常见,甚至还有人连步枪都使用自己购买的枪型。 杨铭在部队里的射击等级是专家(expert),这是三个等级中的最高级别,在神射手(sharpshooter)之上。三个等级中最次的级别是射手(marksman),大约是300米距离三击二中的水平(靶场环境下)。考到神射手工资就有加薪,这也是士兵们苦练射击技术的重要激励因素。 乌赖远远地看着铁甲车前站着的汉子,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入塞以来,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汉人,从衣衫褴缕的乞丐,到麻布短衣的农夫,青袍方巾的文人,全身铁甲的军士,甚至蟒袍玉带的达官显贵,但是他还从未见过铁甲车前这汉子的装束——黄绿色块迷离斑驳的衣服,感觉像是沙漠荒野向丛林地带过渡的颜色(美军ocp复合迷彩,驻阿富汗部队率先装备),头上戴着造型奇怪的盔,肩后似乎背着一枝短铳,脚上的靴子也同样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款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感觉格外的轻盈和坚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武人,隔着两百步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蕴含的那种威严和杀气。 “你们两个,过去看看。”乌赖对左右吩咐道,“最好抓活的。” 杨铭看到对面的队伍里,两骑后金兵冲了出来,马蹄铿铿,道路上的泥土灰尘随着马蹄声阵阵飞扬。 来者只有两骑,用不着动用步枪阻滞射击,他将右手抚到腰间,握住枪套里的格洛克19。 两骑后金兵迅速逼近,一直冲到杨铭身前不到十步的距离,才猛拉缰绳,战马嘶叫着昂起了头,两只前蹄腾空停了下来。 马上的后金兵穿着皮甲,皮甲上密密地缀着铁制的圆钉,腰上挂着马刀和箭囊,脑袋光光的,后面拖着金钱鼠尾的辫子。 “兀那蛮子,你赶的是什么牲口?”一个后金兵上下打量着杨铭,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两只黑少白多的眼珠滴溜溜的打转。 “牲口?”杨铭随即明白,“哦,我赶的是铁驴。” “蛮子,勿胡扯,这明明是铁车。”另一个后金兵插话了,他似乎有点为自己的见识感到洋洋得意。 “对,是铁车,就是铁车。”杨铭没好气地说。 “听着,蛮子,赶着你的铁车跟爷爷走,咱们大人给你个收养。”那后金兵的眼珠子不转了,却紧紧盯着杨铭身后的吉普车看,吓得车里的王成一阵哆索。 后金称接纳降人为收养,比抓捕为奴“待遇”高一级。 “你们队伍里押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杨铭没有回答那个后金兵,反倒问了起来。 “都是抓来的蛮子。”那个后金兵汉话不错,居然能听懂杨铭问的是什么。 “抓去干什么?” 后金兵看着杨铭,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一对眼珠子又滴溜溜转了起来。 “干什么?哈哈,男的种地、干活,妇人么——哈哈……” 两个后金兵互相对视了一眼,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把那些人留下,你们走!”杨铭沉下脸,狠狠地说。 后金兵愣着了,似乎一时有些迷茫,两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杨铭,脸上的肌肉开始扭动,神情显得格外狰狞。 “蛮子,去死!”眼珠子黑少白多的那个后金兵刷地抽出腰刀,策马向杨铭冲了过来,另一名后金兵也拨刀紧跟其后。 杨铭侧身拨枪,以双手握枪的姿势连续两射,子弹正中胸口,两名后金兵哼也没哼一声,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手中的马刀跌落在地上,两匹马失去了主人,停住了奔跑,原地打着转。 将格洛克19插回枪套,杨铭回头看了看悍马车里吃惊得合不拢嘴的王成,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式。 两百步之外的队伍一阵躁动,那些后金兵嘴里呼喊着什么,人和马挤来挤去。 二十名马甲兵出列,开始披挂重甲。 五、救俘 五、救俘 对面的马甲兵冲上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密,像急骤的鼓点敲打着华北平原坚实的大地,这些重甲的骑兵,一半人手里拿着长刀,一半人持着角弓,箭已搭在弦上,做着开弓的准备。 一百步!冲在前面的后金马甲兵举起了弓,像他们以前千百次作战的那样,运动着腰力、臂力将十二力的重弓拉满,瞄向前方。几秒钟之后,当战马冲到五十步距离时,离弦之箭将以每秒60米的初速射出,洞穿敌人的轻甲;而在二十步距离射出的箭,即使是重甲也可以击穿。后金兵在与明军的作战中,就经常以二十步距离的直线射击杀伤明军,萨尔浒之战时的明军总兵杜松就是被后金兵近距离射穿头盔身亡的。 ※一力是十斤(实际取9斤14两,旧时1斤为16两制),十二力弓大约相当于144磅弓。据清末西方人记载,清兵开弓一般是80到90磅的弓力,清初八旗武力强悍,精锐士兵开十二力弓亦属正常。康熙帝年轻时就用十一力的弓,现存有一把“康熙二十一年恭贮”的桦皮弓就是十一力的;中年以后体力衰减,“康熙三十七年恭贮”的就是一把七力半的弓了。按弓力清初起步是八力约97磅,乾隆年间改为六力约78磅起步,道光年间改为四力约52磅起步,弓力的衰退也伴随着国势的衰退。 此情此景,杨铭不禁豪气顿生——来吧!在阿富汗,几十个武装份子提着ak冲上来老子也没怂过。 他举起hk416突击步枪,标准立射姿势迎敌,当敌骑进入一百步也就是150米距离时,hk416开火了。 随着哒哒的枪声,冲在前面的后金马甲一个个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们手中的箭枝失去了挽力,漫无目的地离弦而出,有两支箭迎面呼啸而来,深深扎进了杨铭面前的泥土地里,箭尾的羽翎兀自急速颤动着。 杨铭手中的步枪继续开火,决不让一个敌人冲进50步内! 突然,嗖的一声,他感到胸口好似受到一记重锤的撞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类似的感觉他以前也曾经历过,那是被一颗ak47子弹射中胸部的感觉——虽然有防弹衣的保护,子弹并未侵入身体,但是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的五脏六腑震荡欲裂。 一名后金马甲兵凭着娴熟的骑技,将身体俯贴在马肚子上,躲过了子弹,在50步的距离射中了杨铭。 弓箭的动能比起ak子弹来还是有一些差距,箭矢在防弹衣上的撞击并未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杨铭稳住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个马甲兵射出第二箭之前,开枪击中了他。 眼前的场景让乌赖惊呆了。 先前派出的两名马甲莫名其妙地被对方用手铳打死,又派出了二十名精锐马甲,披着重甲上阵,没想到才眨眼的功夫,就全部倒在了冲锋途中,甚至没有一人能够冲到对方面前,这种离奇的战况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乌赖弓马征战多年,与明军大小接战数十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他身边的后金兵显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震惊和畏惧,有人甚至已经开始策马慢慢往后退。 士气不可泄!再怎么说对方也只有一个人,哪怕他有三头六臂,几十上百人一起冲上去,也能要了他的命!乌赖刷地抽出腰刀,厉声大喝:“小的们,跟我上——” 喊声未落,却戈然而止。 乌赖感到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的铁甲破开了一个光滑的洞口,五脏六腑像是被尖利的长矛刺进去搅拌,眼前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下马背。 杨铭在200步距离开始冲锋! 他的hk416步枪使用的是最新式的m855a1弹药,这种子弹是根据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实战数据设计的,相较于传统的m855弹药,m855a1子弹大幅增强了侵入人体后的杀伤力。传统的m855子弹在命中目标后,首先会打出一条笔直的通道,进入组织一定距离后,弹头才会发生失稳,失稳的瞬间释放出动能,形成一个数倍甚至十倍于弹头直径的瞬时空腔,将目标组织搅烂。对于那些营养不良,躯干厚度仅有7.5英寸的武装份子,由于m855经常侵彻至7英寸时才开始失稳,因此会有在释放动能之前就穿透躯体的可能性。 而m855a1子弹则是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构造,弹头由两个圆锥体连接构成,既增强了对硬目标的侵彻能力,同时,在子弹入射后,几乎立即开始失稳翻滚,将动能全部释放在目标体内从而造成巨大的伤害。 这种子弹,无论是打在人体的任何部位,轻则立即丧失行动能力,重则立即丧命。 300米距离,在不到一分钟的冲锋时间里,杨铭打光了三个弹夹,后金兵的马甲和步甲成片倒下,队伍开始崩溃。 “趴下!”在冲到离队伍二三十米距离时,他对着那些俘人们大喊,由正面冲锋改为冲向侧翼。 队伍前头的后金兵要么中弹倒地,要么向后疯狂逃跑了,杨铭从队伍一侧跑过,枪声不断响起,那些俘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跑动而移动,脸上满是震惊和恐惧,却没有一个人按照他的指示趴下来。 继续射击,就算有误伤也在所不惜,杨铭一个点射,击中了一个正在转身逃跑的后金步甲的背部,子弹翻滚着从体内穿透出来,那个后金兵胸前喷出一团血雾,身体猛地向前扑倒。 一个马甲兵正狠狠地用靴子后跟的马刺踢着战马,希望能快点逃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子弹从胁下射入他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马背重重地掀落在地上。 所有的后金兵都在逃跑,他们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力量,这力量让他们恐惧、绝望,唯恐逃慢一步就会横尸当场。 透过俘人队伍的间隙,杨铭看到队伍的另一边,一个后金马甲兵正在策马转身逃离,随着马鞭的猛力抽打,急骤扭动的马蹄掀起了地面的泥土,他举枪瞄准那个后金兵,但是却没办法射击,密集的俘人挡住了弹道。 “趴下!”杨铭举着枪对俘人队伍大吼。 没有人听从,俘人们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脸上只有震惊和畏惧,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呆站着,甚至忘了拉上哺乳后的衣衽,任一边高耸的胸脯白花花地颤动。 杨铭只得调转枪口方向,朝队伍这一边远处的后金兵急骤点射,打光了弹夹内的所有子弹,他一边奔跑,一边换上新的弹夹。 俘人的队伍前后绵延一里,他继续向队伍后部冲去,队伍后面的后金兵有的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有两个勇敢的步甲举着盾牌,拿着大斧顶上来了。 他们举的盾牌是包了铁的重盾,能够抵挡一般的长枪刺杀,后金兵用盾牌对着杨铭的枪口,抡圆了胳膊甩出大斧,杨铭低头侧身躲过,大斧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头顶旋转掠过,他对着盾牌两个点射,m855a1子弹前半部分的钢制双锥形侵彻体发挥了对硬目标的侵彻力,后金兵的重盾被穿透,子弹射入后金兵的身体,弹头后半部分的圆柱形铜披甲瞬间裂成碎片,辐射式地向前方发散,像无数钢针刺入肌体,而弹头前端的钢制侵彻体则几乎不变形,翻滚着向前运动,将肌肉和腑脏搅烂,最后在身体后面撕开一个恐怖的大创口穿出,两个后金步甲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木桩一样往后摔倒。 远处的几个后金弓手列成一排,举着他们的长梢角弓,试图对杨铭进行抛射攻击,他们侧身站立,腰微微后倾,拉开的弓箭上仰着适当的角度,齐射出一排箭雨。 一般来讲,只要不射中面部,五十步之外的清弓杀伤力不大,仗着凯夫拉防弹衣的保护,杨铭并不去躲避射来的箭,立姿迎面点射将他们一个个击倒。 一边开枪,一边继续冲锋,他终于跑到了队伍的尾部,这里已经没有后金兵了,后金的步甲和马甲都已远远地逃开了,最远的已经跑到了两里开处的地方。杨铭绕过队伍,拉开横向距离从队伍的另一侧往回跑,他的枪口指着俘人队伍,搜索可能夹杂在人群里的残兵,吸取以前清剿武装份子的经验,对于任何有危险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击倒。 后金兵都跑光了,杨铭在回程中并没有遇到敌人,一路跑到吉普车前,喘着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这次的胜利是自己突然发动攻击,占据了优势,如果对方有充分的准备,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携带的七个弹夹几乎全部打光了,他喘息着拉开悍马的车门,补充换上新的弹夹。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任何时候,他都要保证随身携带七个弹夹,枪身带一个,身上带六个,这也是美军步兵的标准配置。 看着车上目瞪口呆的王成,杨铭笑了笑,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自己却叼上一支香烟点燃,靠着车门大口地吸了起来。 六、队伍 六、队伍 俘人队里走出几个人,步态恭谨地来到杨铭面前,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脸容清隽,戴着四方平定巾,一幅文士打扮,身上的青衫还算洁净,后金入关之前,对文人颇为看重,凡投奔或俘获归降的文人,皆授以官职,是以这中年人虽然被俘,似乎却并未吃多少苦头。 中年人向杨铭长揖到地,朗声说:“在下顺义生员范同舟,感谢将军救命之恩。”同行的另两人则跪倒在地,拱手连声称谢。 这范同舟原是顺义县的生员,生员就是秀才,在明代,一个县正式编制的官员也就是知县一人,县丞一人,主簿一人,典史一人,一共四人,小县还要少一些,没有主薄或县丞,其他的三班六房什么的,都是吏,不属于正式官员编制,而生员则算是预备官员,地位在吏员之上。 后金兵潜越蓟州后,十一月十六日,在顺义击退大同总兵满桂和宣府总兵侯世禄的部队,顺义知县赵晖中率众生员献城投降,范同舟不愿投降,逃回乡下躲避,没想到还是被后金兵扫荡掳获了。 “各位请起,不必多礼。”杨铭还不习惯别人对自己下跪,赶紧示意他们起来。 那生员范同舟对杨铭拱手道:“适才学生看到将军以一人之力,破二百鞑虏,勇武之盛,虽关张之将而不及也,大明有将军这样的人在,实皇天厚土之佑啊。” 听到范秀才如此夸赞自己,杨铭倒有一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回礼道:“先生过赞了,学生实不敢当。” 范同舟听杨铭言语和气,又自称学生,心中大感亲近,之前的不安消失了一大半,忙问道:“将军亦是读书人乎?” 杨铭嘿嘿一笑,心想自己也曾在常春藤大学混过几年,按这个时代的标准换算来看,也算半个生员吧,于是便悻悻地说:“不才学业无成,愧不敢当。” 那范同舟听闻此言,愣了一愣,赶紧说:“不妨不妨,若戚岳之将,内安外攘,勒石燕然,居功岂区区于科第之间哉!” 范秀才这意思是说,杨铭虽然没有科甲功名,但若能在军功上有所建树,也是不错的。 杨铭笑笑,拱拱手没有说话。 范同舟又拱手问道:“学生不才,不知将军尊姓大名?居何军?担何职?烦不吝相告,学生定当铭记五衷,永感将军恩德。” “在下杨铭,非军非民,无官无职,贱名不敢有辱清听。”杨铭微微一笑回答道。 杨铭既不愿多说,范同舟自然也不便多问,他再向杨铭一揖到地,说:“时下虏兵入掠,远近乡屯皆为涂炭,将军神武,还望能垂怜这些俘人,带大伙走出一条生路。” 杨铭知道,眼下自己虽然打跑了后金兵,但京畿附近都是后金军队的势力范围,若自己就此撒手不管,这支俘人队伍不管是成整还是化零,最终多半还是会落到后金兵的手里,范同舟说的这意思,是希望自己救人救到底,把这些俘人护送到安全地带。 沉吟片刻,他问范同舟:“依先生之意,当如何办理才好?” 范同舟答道:“目前京师戒严,周边各城或封门固守,或为虏所陷。虏兵四处劫掠,乡野士民,竟无安身保命之处。将军今日所救俘人,不下千余数,大多青壮之人,以将军之神勇,若能率大伙得一城据守旬日,待勤王之师云集而来,驱除鞑虏,安靖地面,则吾等终能保全性命,亦永感将军盛德。” 杨铭想了想,确实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便点了点头,说:“先生所言甚善,某虽不才,愿效此力。” 范同舟见他答应,心中大喜,忙又道谢不已,说:“如此甚好,学生先去张罗一下。”说罢一揖告退,带着同来的两个人回去了。 大明的时代,读书人的影响力是不容小视的,即使在明亡之季,如张煌言、夏完醇、陈子龙等人,也以是读书人的身份和影响力,联络四方,招募民壮,抗击清兵的,这范生员下去之后,立即就将俘人们发动起来,打扫战场,割首级,检点物资,忙得不亦乐乎。 “杨恩公,我想去看看爹娘在不在那里。”王成期盼地看着杨铭说道。 “哦,好,你去看看吧。” “注意安全!”杨铭没忘了叮嘱一句。 约摸大半个时辰,范同舟带着一群人过来了,王成也跟在其中。 到了杨铭面前,老样子,范同舟一个长揖,其余的人哗哗跪下一片,王成跟在人群里也跪下了。 “大家快快请起。”杨铭上前一把将王成拉了起来,“找到你爹娘了吗?” 王成摇摇头,脸上挂满了泪水。 范同舟看了看王成,叹了一口气,对杨铭说道: “方才都清点完毕了,将军此战,击毙虏兵六十一名,首级已收捡,获马三十七匹,兵器盔甲若干,还有财帛粮草衣物器具等,俱候将军发落处置。” 听了范同舟的报告,杨铭淡淡地点了点头。 范同舟身边的一个大汉上前一步,向杨铭躬身拱手大声道:“大同军百总丁有三见过将军!” 这汉子方脸阔嘴,身材魁梧,粗布衣服上一道道血痕,想是这一路挨了不少鞭子。 “大同军?你是满桂的部下?”杨铭记得这段历史,崇祯帝逮袁崇焕下狱后,以大同总兵满桂统兵四万人在永定门与后金军决战,全军覆没,满桂力战阵亡。 “正是!” “永定门与鞑子一战,满军门战死,几万大军死的死散的散,某不愿被鞑子俘虏,带着几个弟兄东躲西藏,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鞑子给抓到了,唉!” 汉子长叹一声,脸上露出苍凉之色。 “所幸苍天有眼,某今日看到将军大显神威,单枪匹马把鞑子们打的落花流水,某心中畅快!如蒙不弃,愿为将军效力!” 丁有三说着,就给杨铭介绍身边的一群汉子,这些汉子都是大同、宣府军和其他勤王军队的溃兵,侥幸在败阵中捡回一条命,各处东躲西藏,最终被后金军掳掠至此。 范同舟也在一旁说道:“将军,这些人都是营伍经战之兵,素习军阵。可将俘人中的青壮,发给刀枪兵器——没刀枪的拿锄头镰刀也罢,鞑子掳掠的农具甚多,一人一把都够,编整成队由这些军人带领,也可有一战之力。” 杨铭点了点头,说:“嗯,就依先生之计办理。” 范同舟唱声喏,看了看杨铭,说:“人马、物资大致都清点完毕,俘人们大多饥饿非止一日了,是否先埋锅造饭,让大伙先吃饱了再说?” 杨铭感觉到,范同舟、丁有三等人众,隐隐已有把自己当作头目之意,念及此,心中一动,脸上却仍然波澜不惊。 “也好,你们随我来,前行二里,埋锅造饭。” 七、巡营 七、巡营 一千多男妇在土坡和田野里乱哄哄的垒土为灶,架起铁锅,四处寻来柴禾做饭。 范同舟、丁有三有等人围着m977重卡和m777榴弹炮打量,像是在看一头怪兽,这铁车和铁炮的巨大超过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想像。 其实m777在现代火炮中是最轻量化的一种,全炮重量不到4吨,一辆悍马车就可以牵引拖动,比起那些动辄十几吨的大家伙,m777炮的体积和重量太小儿科了——当然,威力并不如此,但在明代人看来,这玩意比那些所谓的六千斤红夷大炮还要威猛得多。 “敢问将军,这可是回回炮?” 范同舟读过书,知道西域历史上有一种回回炮,体积庞大,威力甚巨,不由得问了出来。 “no!这是花旗炮。“杨铭没好气地说。 范同舟抚掌叹道:“天降将军,大明之福。有此巨炮,何敌不歼?何城不克?!” 杨铭嘿嘿笑了两声,这m777炮的威力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咱们明日就去攻打顺义城,吃了饭大伙都过来一下,我有吩咐。” 几根木棍插在地上,上面盖着一块木板,权当饭桌,杨铭和范同舟、丁有三等人围坐着吃饭,王成也被杨铭带着坐在一旁。 看着桌上几块枯黄发黑的面饼,杨铭没有一点食欲,丁有三等几个军汉,却一个个眼睛发光,狼吞虎咽起来。 喝了一口水,咽下口中的面饼,丁有三抹了抹嘴,叫嚷道:“痛快!奶奶的,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话音未落,看到坐在上首的杨铭,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闭上了嘴巴。 王成拿了一块饼,举着递到杨铭面前,说:“大人,您吃饼。” 杨铭微笑着接过饼,撕下一小块,剩下的大块递给王成,说:“我不饿,你快吃吧。” 王成嗯了一声,拿着饼咬下一大口,用力地嚼了起来,吃得太急,他显是噎着了,又赶紧去取水喝,桌上有一个瓦罐,里面装着水,搁着一个葫芦瓢用来舀水。 范同舟也顾不上斯文了,说了一句“民以食为天”,也跟着大口地吃了起来。 杨铭吃了几口饼,看那瓦罐里的水浑浑的,也不知是从携水的皮囊里倒出来的水,还是附近哪里的沟渠里弄来的,这种卫生条件,难怪古代打仗,行军路上就得死人。 他知道,这桌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其他的俘人们能蹲着吃上半块面饼,讨上一口水喝就算谢天谢地了。 吃完饭,范同舟、丁有三等一帮人拥着杨铭巡营。在杨铭看来,眼前这营是算军营还是算难民营,还真不好说。后金兵逃走的时候,他们携带的毛毡、帐篷等营具都留下了,俘人们乱糟糟地搭着帐篷,有人在堆柴禾,准备夜里生火取暖,那些比较精壮的男子,拿起缴获的大刀长枪掂量着,更有一些俘人中的明军溃兵,已经披上了后金兵尸体上取下的皮甲。 忙碌的俘人们看到杨铭一行过来,一个个自觉不自觉地退后几步,躬身行礼称谢。 丁有三挎着缴获的大刀,昂着头跟在杨铭身后,看着那些退在一边行礼的人群,那种军爷的感觉又回来了。这几天混在俘人堆里,被后金兵喝来骂去,还挨了不少鞭子,更气的是那些俘人们,凡是知道他们几个是溃兵的,更是不给好脸色看,虽然不敢明着辱骂,但那种轻视的眼光,比骂娘还难看。败兵之将,何敢言勇,这一切丁有三只能忍,但是,要忍到什么时候?这一路被后金兵押运过去,到建州一生为奴的命运,眼看是无法避免了。 今天算是苍天开眼,半路杀出一个杨铭,杀鞑子那叫一个利索,丁有三亲眼看到杨铭矫健的身影,一边冲锋一边开枪,弹无虚发,那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鞑子们,像沙袋一样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在地上抽搐扭动,嘴里却叫不出声,身体喷出的血渗到地里,给黄土地染上一滩滩暗红的颜色。 还是打胜仗好啊,打了胜仗,你就是爷。可是,想取得胜利,又谈何容易?直到今天之前,丁有三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想当日永定门一战,几万大军,被鞑子兵一冲就溃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要不是自己力气大,拼了命从乱兵堆里挤出来,怕是这条命就扔在那儿了。惶惶这么多天,今天杨铭的出现,让丁有三又燃起了胜利的希望。 俘人中的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淡色的小袖对襟褙子沾着泥污,衣服领口处破烂了,遮掩不了一抹带着青紫色伤癜的雪白胸脯。妇人的丈夫因为反抗被后金兵杀死了,妇人抱着孩子被掳掠至此,一路上,后金兵厌烦孩子的哭啼声,要把孩子抢过去扔掉,妇人曲意地哀求和奉承,求他们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碰到心软一点的后金兵,妇人便向他们讨要一点食物和饮水,来维持母子俩的生命。 ※褙子(背子)、比甲是明代妇女的两种主要服装,穿着比较广泛,其形式与宋代相似。褙子一般分为两种式样,一是合领、对襟、大袖,属于贵族妇女的礼服;二是直领、对襟、小袖,属于普通妇女的便服。比甲,是一种无袖、无领的对襟马甲,其样式较后来的马甲为长,超过膝盖,至小腿部位。 “大人,奴家吃不饱,孩子没奶水……”妇人虚弱的眼神看着杨铭,哀泣着说道。 “你们,还有没有饼?给她一块。”杨铭问周围的人。 周围的俘人们都不吭声,看这样子就算有也没人愿给,有几个人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 杨铭回头看看范同舟,范同舟叹了一口气,说:“这几天大伙都饿了,怕是没有什么剩下的吃食了。” “我有!”小王成站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饼递给杨铭。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虽然吃了个浑饱,但还是抗不住对饥饿的恐惧,偷偷揣了一块饼在怀里。 杨铭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饼递给那妇人,温和地说:“给你,快吃吧。” 妇人接过饼,顾不上擦拭眼里流出的泪水,赶紧将饼塞到嘴里。 “当兵吃粮,披甲持枪,若是连自己乡族的妇人都保护不了,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 杨铭回头看着丁有三,淡淡地说。 丁有三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刚才升起的那种军爷气概一下子萎了。 范同舟看着杨铭,目光中若有所思。 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嚣吵闹之声,杨铭带着众人快步赶了过去,却见是两个汉子吵吵嚷嚷扭打在一起。 “好了,我说你们两个,今天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为了件衣服就吵成这样,值得吗?” 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在劝架,周围的人也纷纷称是。 “出了什么事?”杨铭近前问道。 一个汉子眼看就拳脚不支,要败下阵来,看到杨铭好似看到了救星,扑咚一声跪伏在地,嘴里喊道:“大人,给小人作主啊……” “起来,说,到底是什么事?” 那汉子却不肯起来,跪在地上叫嚷:“大人,他身上的袄子是小人的。” 另一个汉子也赶紧跪了下来,大声说:“大人,别听他胡说,这袄子是大人您分发给小人们的,咋就成了他的?” 一来二去,杨铭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范同舟他们从后金兵掳掠的物资中,给俘人们分发了一些衣服,供大家晚上睡觉御寒,没想到有人认出别人分到的棉袄是自己之前被后金兵掳去的,因此便上前讨要。分到衣服的汉子哪里肯给,崇祯年的大明朝,正处于小冰河期,气温下降,这北方冬天的寒夜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件棉袄御寒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于是双方就从争吵到拳脚相向,打了起来。 “大人,青天大老爷,给小人作主啊……”那汉子跪在地上,大声哀求。 “这……”杨铭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说,初来乍到,这大明朝的法律他也不懂。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范同舟,问:“范先生,您看……” 范同舟对杨铭一揖,说:“将军,可否由学生来料理此事?” “有劳先生了。”杨铭点头道。 范同舟板起脸,负着双手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喝了一声:“不成体统!” “来人!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丁有三身边的几个军士立即上前,将两人拖了开去,不一会,就传来两人挨打发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 范同舟对杨铭抱拳道:“将军,事急从权,不能让这等小事扰乱军心,学生斗胆如此料理了,还请将军见谅。” 杨铭点了点头,心想这范同舟倒是个狠角色,处事果断,完了还跟自己说明缘由,争取理解和支持,其心思也是颇为周密。 见此情形,周围的俘人们一个个低头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范同舟道:“天气已晚,请将军回帐休息吧。值夜巡营的事学生已和丁百总商量好了,各队丁壮们由军士带领,分班巡逻守夜,料想不会有大的问题。” 八、寒夜 八、寒夜 杨铭的帐篷搭在m977重卡的一侧,重型卡车巨大的车厢像一面墙,可以挡住一个方向的寒风,围绕着m977重卡还搭着其他的几顶帐篷,住的是范同舟和丁有三等一帮人,这些人要么是俘人中的军士,要么是丁壮队伍中的健卒,能住帐篷,就代表着一种资格,而大多数俘人只能露宿在野地里,紧裹着被褥油布等一切能挡风御寒的东西,在暗夜的华北大地上瑟瑟发抖。 杨铭吩咐完明天攻打顺义县城的事,范同舟和丁有三等人就要告退,他突然发现诺大的帐篷,只住着自己和王成两个人。 对于这种安排,杨铭感到有点恼火,便叫住丁有三吩咐道:“丁百总,去把那些带着孩子的妇人叫到我帐篷里来睡。” 丁有三愣了愣,眼神怔怔地看向范同舟。 范同舟沉着脸,咳了咳,对丁有三说:“将军的吩咐,丁百总快去办!” 丁有三无奈地唱了声喏,带着人出去了。 “能带多少尽量带来,别让那些妇嬬在外面受冻!”范同舟总算是正确领会到了杨铭的意思,便赶紧补充道,他喝叫的声音飘散在卷动着帐篷门帘的寒风里。 帐篷内燃着的火把快要烧尽了,小王成倦曲在被子里沉沉地睡去,他盖的被子很厚,应该是俘人队伍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被子了。 杨铭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帐篷的门帘掀开了,一阵寒风卷了进来,将他嘴里喷出的烟雾吹散得无影无踪。 一名军士带着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进到帐篷里。 “怎么只有一个?”杨铭吃惊地问那军士。 “将军,咱们这队伍里就这一个抱着孩子的。前头倒是有几个,路上都扔了,就这小娘子抱着孩子不肯放,很是……很是吃了一些苦头。” “哦,那就这样吧。”杨铭挥挥手让军士出去。 那小娘子盈盈跪倒在地上,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她低着头轻声对杨铭说:“将军救命赐饭之恩,奴家永不敢忘。” 火把忽地闪了一下,光焰映在妇人挺拨俊俏的鼻梁上,显出几分端庄秀丽。 提到赐饭,杨铭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随手拿起一盒c型战斗口粮的罐头,递给妇人,罐头里装的是牛腩和土豆,富含蛋白质和热量,刚才已经在火把上烤过了,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味。 这些战斗口粮是他从悍马车的后厢里拿来的,用一个行军袋装着,袋里还装了衣服、毛巾、香烟、瓶装水、纸巾、牙具、香皂、袜子等一堆东西。c型战斗口粮一个包装是六个罐头,有肉有菜,足够高运动负荷下一天的食用,刚才和王成一起吃了一些,还剩下几罐没吃完。 “快点吃了睡觉吧。”杨铭对跪在地上的小娘子说。 小娘子低头轻柔地笑了笑,俏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哀婉之色,接过罐头匆匆地吃下了。 有了食物的滋养,妇人脸上又增添了几分娇艳妩媚的颜色,她怀里的婴儿呢喃了一声,妇人轻唤着“宁馨儿”,撩开了衣襟。 “将军,今天大伙儿都说您是天兵天将下凡。”妇人一边喂着孩子,一边抬起头看着杨铭轻轻地说。 “哦,就算是吧。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杨铭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帐篷一侧地上的被褥,自己则拉开睡袋往身上一盖就躺下了。 钻进睡袋里睡觉那是不敢的,万一有什么动静起身不及,那就掉大了。 妇人愣了愣,睁大眼睛盯着杨铭,嘴唇嚅嗫,却终是没有说话。 夜晚的北京城,各处的街口已经关上了木栅门,街道两边的屋檐下,蜷缩着一堆堆京畿逃来的难民,男女老少们挤在一起,在寒冷的夜风里瑟瑟发抖。一队持着长枪的兵丁巡逻走过,队伍里提着的灯笼晃着昏暗的光,隐约可以看到街口墙壁上贴着的戒严布告,难民们抬起头看着这些兵丁,绝望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哀泣声。 紫禁城的乾清宫里,穿着青布圆领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十九岁年轻皇帝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几个穿着紫袍束带,头戴乌纱的官员们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殿内烧着木炭的铜火盆已经快燃尽了,火盆散发出的些许热量根本抵挡不了满屋子的寒气。 “祖大寿有消息了吗?难道他真想造反不成?!” 崇祯皇帝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其中的一个大臣问道。自虏兵入犯以来,崇祯一直在愤怒、焦虑中度过,连日的操劳,使得他原本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憔粹,眼睛里也是布满了血丝。 一个胡子花白的大臣向前一步,微微欠身拱手答道: “祖大寿称兵马远回疲苦,暂令喂养休息数日方可调发。现已调步兵都司郑一亨官兵一千八百员名,于十五日起进关,与副将刘兴祚合营听候差遣。臣以为祖大寿情词恭顺,绝无谋逆之心,皇上可不必多虑。” 说话的是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他原本只是一个秀才,曾先后在大理寺右丞姜壁、兵备道房守士家中做教师谋生,因房守士升任大同巡抚,孙承宗得以随行,大同是当时明朝的边城重镇,他在那里了解到一些边防军事的信息和知识。 万历三十二年(1604),孙承宗中进士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万历四十八年(1621),他以左庶子充日讲官,进入詹事府做事,辅导当时的皇太子朱常洛读书,即后来的泰昌皇帝。万历皇帝驾崩后,泰昌帝继位仅一个月,就因服用“红丸”(一种丹药)随之而去了,泰昌帝年仅16岁的儿子天启皇帝朱由校继位,孙承宗继而就做了天启帝的老师。 天启二年(1622年)正月,努尔哈赤大军进攻广宁,巡抚王化贞弃广宁城溃逃至山海关,溃军及百姓数十万人在关门外请求入关,哭声震天,朝廷大震。天启二年三月十八日朝廷任命王在晋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王在晋分析当时关外的形势,想进攻取得军事胜利是不可能了,于是决定放弃辽锦,在山海关外的八里铺筑城,作为抵抗后金的最后防线。 此举遭到其部下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孙元化等人的坚决反对,袁孙等人认为筑城“非策”,极力劝阻,并向首辅叶向高申诉。叶向高难以断定可否,孙承宗遂提出前往实地考察,再作决断。他抵达山海关后,与王在晋争论七昼夜,最终否定了王在晋固守山海关的战略。 天启二年八月,孙承宗被任命为辽东经略,开始实行堡垒进攻的战略,修筑宁远城,部署关宁防线,练兵十四万,结果柳河之战,数万大军对阵后金几百、几千人,被打得大败,损失惨重,因此去职。 这次后金大军破边入犯京师,崇祯情急之下,又把孙承宗召了回来,官复原职,又兼兵部尚书,负责北京城的防卫工作。 崇祯听到孙承宗这么说,脸色稍微好了一些,顿了顿,他又问道:“袁崇焕是否已招供?” 其时袁崇焕下狱已经快一个月了。崇祯元年,这位前蓟辽督师上任前曾对崇祯许下重诺,以五年之期平定辽东,崇祯因此赐以袁崇焕全权,举凡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悉由袁崇焕一人而决。袁崇焕上任后将宁远、锦州合为一镇,以祖大寿镇守锦州,赵率教守关门,袁崇焕自驻宁远,随即却斩杀皮岛抗金将领、东江总兵毛文龙,而似意图与后金媾和。毛文龙在世时,后金一直被其军事骚扰,无暇犯边,毛文龙一死,后金的心腹大患得以解除,几个月后,皇太极就率大军破边入犯京师了。 皇太极大军破边之后,袁崇焕急率关宁铁骑回卫京师,崇祯随即下旨由他统领各路勤王之师抗击后金,但他调兵遣将多有破绽,以至于后金军一路攻城略地,兵锋直抵京师城下。在北京城下的保卫战中,袁崇焕所部与满桂部多有不谐,甚至在满桂率军与后金作战时,有背后放箭射伤满桂之举,皇太极因此借力打力,巧用离间之计,致使北京城内,轰传袁崇焕勾结后金,引兵入犯,一时舆论大哗。 崇祯于是在十二月初一日召袁崇焕进城,当面质问他:为何杀毛文龙?为何敌军入寇?为何箭射满桂? 面对崇祯和一旁挂着箭伤的满桂,袁崇焕沉默不语,崇祯于是大怒,下令将袁崇焕当场拿下,投入监狱。随行在旁的祖大寿吓的浑身发抖,据此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认为祖大寿必反,并说他三天之内就会反。果然,三天之后的十二月初四日,祖大寿带着一万五千关宁军逃离京师战场,直奔关外而去。 “袁崇焕一案,遵旨由锦衣卫都指挥刘侨负责查办。已提审过原兵部尚书王洽,查验了王洽和袁崇焕的往来书信,其间并无与袁崇焕同谋斩杀毛文龙及行款鞑虏之情事。斩帅、行款,袁崇焕已供认皆为其一人所为……”孙承宗低着头,酙酌字句,缓缓说道。 袁崇焕是孙承宗的学生。天启二年,王在晋经略辽东,主张放弃辽锦,以重兵退守山海关防线,与袁崇焕固守辽锦防线,伺机复辽的主张出现重大分歧,在这决定明朝生死存亡的重大战略抉择之际,孙承宗支持袁崇焕的主张,亲自到山海关与王在晋辩论,并最终得到了天启皇帝的支持,罢免了王在晋的辽东经略,将其调任南京兵部尚书的闲职。 是以此时崇祯问起袁崇焕的案子,孙承宗必须字字酙酌,既不能偏袒袁崇焕,又不能以一言半句落井下石,致自己的学生于不利境地。 “他为何要箭射满桂?”崇祯继续问道。 “满桂与虏兵一日交战十数场,兵势不敌而渐退至关宁军阵前。袁崇焕供称,为防溃兵冲阵,不得已放箭阻之。”孙承宗答道。 “虏兵潜越蓟西之事,如何供状?”崇祯冷哼一声,继续问道。 “袁崇焕供称,十一月十三日凌晨,虏骑二百,以四队列蓟州城下。袁崇焕领关宁军出城列阵与之对峙,越二时辰,虏骑忽去,而虏大军不知何时已潜越蓟西,趋京师而去。”孙承宗低声答道。 “两万关宁大军,据守蓟州,必不令敌逾蓟门一步,这可是袁崇焕自己说的,怎么就被二百虏骑给吓着了?就让鞑虏大军毫发无伤越过蓟州防线了?”崇祯恨恨地说。 孙承宗低头默然不语。这“潜越蓟西”一事,确实是袁崇焕绕不过去的坎,直到二十一世纪,史学界都还众说纷芸,莫衷一是。 崇祯见孙承宗不吭声,愈加愤恨,背着手来回急踱了几步,说:“蓟州本有刘策在守,为何袁崇焕一到,就把刘策遣回密云?若刘策兵在,虏军岂能轻越蓟州?” 这个问题孙承宗自然无法回答,只能一声长叹,低头不语。 崇祯看到孙承宗吁叹自责的样子,心里的气便消了一些,他停下脚步,又问道:“出城收殓阵亡将士的事办的怎样了?” 站在一旁的京兆尹刘宗周赶紧躬身道:“臣前两日带人出城清理过了,收殓将士尸身三万多具……” 崇祯脸上的肌肉扭动了一下,沉默半晌,恨恨地说:“都是祖大寿误事,若非他带着一万多关宁精锐临阵脱逃,此战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孙承宗看了一眼刘宗周,问:“申甫找到了么?” 刘宗周点点头,说:“申总兵力搏鞑虏,身中三十余箭,为国捐躯了。” 崇祯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这申甫原是京师的一个游民,自称曾得嵩山道士秘传古战车兵书,又好言法术,人皆不信。此次虏兵入犯,庶吉士刘之纶、金声急病乱投医,将申甫推荐给崇祯,崇祯在便殿召见申甫,任命他为京营副总兵,并拨给内帑十七万两银子,让他招兵买马,制作战车。十二月十六日,满桂四万大军全军覆灭,朝廷急命申甫出城作战,申甫带着召募来的八千人夜里缒城而出,队伍还没走到芦沟桥,就逃散了一大半。至接敌,后金兵以五十骑出击,申甫部就溃败了,数千人跪而引颈受死。 盖因申甫所募之兵,都是贫穷人家甚至是乞丐子弟,完全不懂行军打仗的一群乌合之众,据时人笔记,当时京城里就算是年幼无知的“三尺童子”,也“知其必败”。申甫既败,官员们不敢说崇祯所用非人,只能大肆攻击刘之纶、金声,说他们不懂军事,草率举荐,以致酿此大误。崇祯当然面子上也不好过,现在听到申甫确已战死,倒还算一条汉子,总算可以稍堵众人之口。 “这几日可有勤王之师来京?”崇祯问孙承宗。 “有几路勤王军已在路上赶来,快到京师了。”孙承宗答道。 “刘之纶已授兵部右侍郎职,勤王师到了,就让他领军出战吧。”崇祯面无表情地说。 九、行军 九、行军 天色还未明,野地里笼罩着浓浓的雾蔼,经过一夜的休息,俘人们已经起来打点行装了。埋锅做饭的柴火在白朦朦的雾气中映出一抹抹的红色,人声、马声、兵甲声混杂在一起,给这华北大地寒冬的清晨带来一阵躁动不安的气息。 杨铭睡醒时,王成和那小娘子都已经起床了,看到杨铭起来,那小娘子双手捧着一个铜盆,盈盈地走上前来,微笑着说:“将军,请洗漱。” 只见那铜盆里盛着热水,盆沿搭着一块白布,白布虽然很陈旧了,但看起来还挺干净的,显然是细心浆洗过,小娘子一双素手捧着铜盆,十指如葱,虽然有一些冻伤的痕迹,仍掩不住纤秀柔美。 “哦,不必。这个……我先刷下牙。”杨铭头一回被女人这样服侍,颇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觉,心里对那小娘子不由生出一份感激。 打开行军袋,取出牙刷、牙膏,杨铭拧开一瓶纯净水,仰头喝了几口就开始刷牙,一时满嘴泡沫,那小娘子赶紧放下铜盆,又捧了一个瓦罐到他面前侍候。 虽然生活条件差点,但被人服侍的感觉还是挺舒服的,事已至此,杨铭也就不再客气了,由那小娘子侍候着刷完牙,又拿出自己的毛巾洗脸。 “将军,您这牙刷可是象牙柄?”小娘子捧着洗脸的铜盆,轻声问道。 “象牙柄?”杨铭感到有点不解,但随即就明白了。 牙刷在明代是比较普及的生活用具,一般人家大多是用木柄的,而那些追求精致生活的富贵人家,则有用骨柄和象牙柄的,虽然他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的乳白色廉价牙刷,但牙刷柄的塑料材质显然是这个时代的人从未见过的,若硬要比拟,也只有象牙似乎比较相近。 “哦,不是,就是一般的牙刷了——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支。” “将军大恩大德,奴家哪敢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娘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柔柔的轻笑。 杨铭不禁抬头看了小娘子一眼,却见她眼如秋水,面容莹润如玉,竟是活脱脱一个端庄俏丽的美人儿,经过一夜的饮食休息和早晨的梳洗装扮,与昨日俘人堆里风尘仆仆的难民形象已是天上地下之别了。 那小娘子显然也察觉到了杨铭看她的目光,却并不躲避,她嘴角呡出一抹笑容,眼睛里波光流动,回看着杨铭。 杨铭脸上微微一红,赶紧收回心神,擦了一把脸,放下毛巾,说:“多谢了,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奴家姓许,单字一个莹,风清月莹的莹。” “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是闺房之秀。”宋代李之仪的这首《鹊桥仙》杨铭倒是记得几句,随口就吟诵了出来。 “妾身蒲柳之姿,实不敢……”小娘子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微一躬身,端着铜盆退下了。 杨铭愣了愣,感觉自己言语似乎有些唐突了,但也没空多想了,他挎上步枪,掀开帘子走出帐篷,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刚刚沾过水的脸上一阵凛冽的寒意。 帐篷外,范同舟、丁有三等几人已伫立等候多时了,见到杨铭出来,齐齐上前抱拳道:“将军,早。” 杨铭点了点头,说:“各位早,队伍准备的如何了?” 丁有三道:“帐篷辎重器具正在收拾,待吃过饭就可以开拨了。” “各位辛苦了。军戎大事,请各位务必约束所部人员,按部就班,不得有误!”杨铭拱拱手,沉声说道。 “喏!”众人一起抱拳应喏。 趁着队伍吃饭和整装的时间,杨铭也整理了自己的装备,他清理了一下悍马车后厢里的弹药,将悍马车用硬连接挂到重卡后面,再将m777榴炮弹挂到悍马车之后。悍马车是全时四驱系统,拖车时必须处于发动状态,否则会损坏变速箱,而打方向盘则并非绝对需要,把车发动挂空档硬拖个几十里也不要紧,但有个人在车上打方向盘会更省力一些,对轮胎的磨损也更小一些——当然,要是搞不好也会有反效果。杨铭打算把这活交给王成来干,他发动悍马车,一边示范一边对王成反复叮嘱。 “你啥都别管,前面的车往这边转弯,你就把方向盘往这边转一点,弯转的大,你就多转一点,弯转的小,你就少转一点。等弯转过了,直了,你就把方向盘转回原位打直,原位……就是这样,对,这样就是回到原位了……” “记住,别的地方啥也别碰,要是实在搞不好,你就干脆把方向盘打直,宁可不转方向盘,也要打直……” 杨铭讲的满头大汗,王成听的也是一头雾水。 “听明白了吗?” 王成瞪大眼睛不敢吭声。 “咳咳,要不你就别管了,就让它直着,别碰方向盘……”杨铭无奈地说。 “将军,奴家看到您转动这个圆盘……方向盘的时候,车轮也在随之偏转,是吗?”一旁抱着孩子看热闹的许莹突然问道。 “正是!就是这样,转弯的时候车轮要同方向偏一偏……”杨铭说。 “是!但是转弯完了直行的时候,必须要把车轮弄正,不然就拧着了……”许莹看着杨铭,眼睛扑闪扑闪的。 “就是这样……”杨铭感到许莹这小娘子不仅人漂亮,脑子也挺聪明的。 “那么,将军,奴家可不可以坐在旁边,帮衬提醒王小公子?” “那敢情好,你坐车上也省得孩子吹风受寒。”杨铭松了口气,感到稍微有一点信心了。 “请将军放心,奴家在旁边,虽不敢说完全无误,但决不致出大错。”许莹很自信地说。 “好,我相信你们。” 重卡发动了,随着引擎的轰鸣,m977的优良越野性能在这17世纪的华北大地上充分展现了。挂上最低档,重卡拖着悍马车和m777榴弹炮缓慢前行,车后面跟着一千多人的队伍,按照前一晚商定的计划,队伍已经排好序列,前锋、两侧、后卫由披甲军士带领的民壮们组成,中间是妇孺和辎重。 “前方二十里便是顺义城。”坐在重卡副驾驶位置的范同舟说道,脸上露出几分夹杂着兴奋和不安的神色。 “顺义城有虏兵千余人把守,领头者是后金天聪汗的长子豪格贝勒。” “虏兵以顺义为基地,四处掳来的人口、财帛、粮草、物资,皆集于顺义城,逐次北运。” 范同舟是从顺义城里逃出来的,对城中情形所知甚详,这些情况他在昨日其实早已跟杨铭说过,此时仍在复述,不知是在提醒杨铭注意敌情,还是在压抑自己心中的紧张。 杨铭不动声色地听着范同舟说话,微微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叼上,又递给范同舟一支。 范同舟接过香烟仔细地打量,只见洁白细长的烟卷饱满而光滑,尾部的过滤嘴和烟杆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拈在手里像是一件艺术品,真不知这玩意产出何地,又是怎么制出来的。 “叮”的一声,zippo打火机冒出火苗,递到他面前。范同舟凑上去,点燃香烟,一口吸下,顿觉全身一阵舒爽,烟雾在肺腑里循环一圈,随着一声长叹缓缓地吐出来,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仅仅是一天前,他还被后金兵押在俘人队里,又要回到逃出来的顺义城里去,那时,范同舟已经想到了死。作为有功名在身的大明读书人,再度陷身虏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到顺义城最后看一眼妻儿——如果她们还在的话,就一死以谢君王了。没想到半路横空杀出一个杨铭,不知凭着什么神兵利器,有如天兵下凡一般,居然一个人杀退了近二百虏兵,救出了自己和俘人们。经过大明和后金十几年来的交战,那些剃着金钱鼠尾辫子的八旗兵,在汉人眼里几乎成了战无不胜的代名词,一个鞑子兵,十个明兵也不敢挡其锋,可是这杨铭……这一切太虚幻了、太不真实了。 范同舟抽着烟,心里思绪翻腾,一旁的杨铭却似乎满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悠然地抽着香烟,驾驶室里烟雾缭绕,沐浴在空调口送出的暖风里,感觉比睡袋还要舒服。范同舟看到杨铭按了一下车门上的什么东西,那水晶般清澈透亮的车窗就降了下来,一阵清新的冷风吹进驾驶室,烟雾打着卷从车窗缝隙冉冉飘散,看着杨铭淡定的神情,他紧张不安的内心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重卡车的两旁各有两名骑马的军士随行,杨铭以最慢的速度开着卡车,每小时不到15公里,但是比起后面队伍每小时4公里的行进速度还是显得太快了,这四名骑马的军士是专门负责警戒和联络的,尽管如此,杨铭还是得开一段就停一会车,以免和后面的队伍距离拉得太远失去照应。 “虏兵哨骑!” 外面的军士大声喊叫起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栗。 从车窗往外看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早晨的浓雾大半散去,大约两里地之外的树林前,两名后金兵伫马而立,向着卡车的方向眺望。 杨铭轻轻地踩着刹车,慢慢将车停了下来。 “将军,怎么办?”骑马的军士凑近车窗问道,脸上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要慌,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说。” 很快,大队人马便跟上来了,显然他们也看到了远处的后金哨骑,整齐的行军队列出现了一阵扭动。 “去跟丁百总说,让他派二十骑去把那两个鞑子赶走。”杨铭对窗外的军士命令道。 “将军,二十骑恐怕不行,还得加三十名步兵跟着……”范同舟在一旁提醒道。 杨铭点点头,车窗外的军士掉转马头往后去了。 不一会,二十名骑着马的军士出列了,这些军士都披着甲,有的还是披着重甲,手里拿着长枪、马刀等兵器,还有弓手持着弓,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有的人脸上还挂着豆大的冷汗。 后面的三十名步兵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人手,这些拿着长枪、大刀的步兵很多都不是真正的军士,而是俘人中的丁壮,他们歪歪扭扭地列着队,一个个双腿直打颤,兵器都几乎要提不稳了。 杨铭皱着眉头,推开车门跳下车,随手将车门重重地一甩,呯的一声关上了。 “丁百总,让骑兵分开在两翼,步兵在中间列阵上!”他对领头的丁有三命令道。 丁有三铁青着脸,大声吆喝着,马队向两边散了开来,中间的步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磨磨蹭蹭就是迈不出脚步。 “废物!”杨铭怒骂了一句,知道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他几个箭步来到吉普车旁,拉开后排的车门,钻了进去,从车顶的射击窗口探出身子。 解开吉普车上m240机枪的锁定,调转枪口方向,打开保险,将尺表调整到一千米距离,杨铭瞄准那两名后金哨骑打出了几个长点射。 一名后金兵座下的马嘶叫着扬起了前蹄,转了半个圈倒了下去,另一个后金兵的马嘚嘚地往后退,可能是被射入周围泥土的子弹嗖嗖声吓着了,那名后金哨骑急忙勒转马头,两腿一夹,马儿吃劲地向远方跑开了。 随着马一起倒在地上的那个后金兵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要向远处跑,应该是腿上中弹受了伤,但是他显然不理解7.62毫米机枪子弹的威力,拖着伤腿还没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上!”杨铭挥手对丁有三大声喝道。 马队和步兵们一下子振作了,呐喊着挥舞刀枪向远处趴在地上抽搐的后金兵冲了过去。 杨铭苦笑着摇摇头,锁好机枪,身体从射击窗口缩进车里。 王成站在驾驶位置,回过头看着杨铭,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他年纪小身高还不够,这一路是佝偻着身子半站着操作方向盘的,第一次开车,显然是非常的兴奋和新鲜。 许小娘子怀里的婴儿被机枪声惊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她把孩子的脸偎到胸脯里,嗯嗯地轻声安抚,眼睛却是回头望着杨铭,俏丽的脸庞被吉普车空调的暖风吹得红扑扑的,更掩盖不住内心的崇佩敬畏之情。 出击的马、步兵都回来了,割下了首级,兵器铠甲也取回来了,七八个人拖着已经死去的马,堆放到辎重车上,马皮、马肉都是很好的材料和食物,显然是不会浪费的。 “你们刚才让我很失望!” 二十名骑兵和三十名步兵列着队,面向吉普车的侧面,杨铭站在车顶的射击窗口里,就像现代检阅士兵的将军一样,对这些马、步兵训话。 嘴里喊出的声音还是显得太小了,他希望自己的训话能被更多的人听到。 吉普车上安装有高音喇叭设备,是用于对付“非武装敌对人员”的,也就是对那些在军事基地门口喊口号扔石块的人喊话用的,考虑到许小娘子抱着婴儿坐在车里,距离太近了怕声音损害到婴儿的听力,杨铭放弃了使用高音喇叭的想法,他在吉普车内的行军袋里翻了翻,找出一个便携式的喊话器,就是类似于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用的那种手持式电喇叭。 杨铭把喊话器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喇叭里发出巨大的呼啸声,前面列队的马、步兵们吓了一跳,大部队人群里也躁动起来,人们互相叽叽喳喳的惊叹、议论着。 “肃静!” 他大吼一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那些列队的马、步兵们一个个站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们刚才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杨铭开始了他的训话。 “不客气的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打仗,怎么去攻占城池?” “鞑子兵就两个人,你们有几十个人,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就算是空着手上去,围着咬也咬死他了。” “我估计,等到真正交战了,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肯定会逃跑。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跑的再快,有鞑子兵的马快吗?有鞑子兵的箭快吗?” “你们要是逃跑,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鞑子兵给杀掉、给抓起来,你们不都是这样被抓来的吗?又有哪个逃脱了?!” “打仗想跑的,你们现在就给老子滚!现在滚,没有鞑子兵追你们、杀你们,你们还可以多活几个时辰。” “谁想滚的,现在就给老子站出来!” 杨铭环视着四周大吼。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人群都安静地站着,或仰着头,或低着头,连辎重队里的骡马都被这萧杀的气氛所感染,一动也不动了。 这兵荒马乱、天寒地冻的时节,哪个不识相的敢脱离队伍,其结果要么是冻死,要么是饿死,被鞑子兵抓去做奴隶还算运气好的。 “以后谁敢临阵怯敌的,就地正法!” 杨铭气呼呼的发泄了一番,见队伍里没人敢吭声,这才消了点气。 “列队,前进!” 看着队伍整顿完成,又重新列阵准备出发,他这才将身体缩回吉普车里。 “将军,请息怒,大伙儿一定会听你的。”坐在前排的许小娘子轻轻地说,像是在安抚怀里的婴儿。 “嘿嘿,不吓吓他们,等到了城下,敌军一冲,这一千来号人自己踩踏都不知要死多少。”杨铭无奈地摇摇头。 许小娘子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微笑。 十、顺义城 十、顺义城 顺义古城初设于唐天宝初年,其城垣初为土城,历经辽、金、元代多次修补,明万历年间包砖,城周六里一百一十步四尺,城高约三丈,开辟有东、南、西、北四门,分别名为朝旭门、阜财门、庆城门、挹翠门,四门外都有瓮城。 远远望去,这座城池就在前方了。 上午的阳光洒在灰色的城墙上,显露出一种带着苍凉色调的巍峨。城墙根下,绵延地搭着无数的窝棚,这是那些被掳来的俘人们栖身的地方,后金军不会让俘人们都进入城内,只是让他们在城外搭建窝棚暂时栖身,等待一批批的北运。少量的军队巡逻和俘人之间的连保制度,确保没有任何人敢于逃跑。 而现在,挹翠门外的俘人们都被赶到远处了,后金大军从挹翠门出城,旌旗招展,层层叠叠地在此列阵准备迎敌。 看来昨天逃回的溃兵和今天一路打探的哨骑,已经把杨铭这支队伍匪夷所思的战斗力报告给了留守顺义城的豪格贝勒,不然的话,仅凭这一千多俘人队伍,根本不值得后金兵倾城出动。 杨铭在离顺义城两三里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车,拿出望远镜观察对面后金军的阵形。 后金兵最前方是由几十辆楯车组成的攻坚部队,楯车的后面是持着弓箭的步甲兵,步甲兵之后,是白摆牙喇骑兵,他们个个披着铮亮的铁甲,头盔上顶着高高的红缨,背上插着的火炎旗迎风招展。 这些后金兵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铁血战士,成千的战士按照严密的战斗阵形排列,形成一个钢铁般坚强锐利的整体,阳光在层层铁甲上鳞巡闪耀,像钢铁铸成的山,像锋芒汇成的海! 不愧是这个时代的东亚陆战霸主!两三里之外的杨铭也感受到了后金军那种强大的压倒性的战斗力,目前的整个大明,没有一支军队是他们的对手。 车后的队伍也停下了,军士和丁壮们望着远处的后金军战阵,一个个面如死灰,如果不是之前杨铭对他们的强烈训话,估计大多数人都会如鸟兽般四散而逃了。 即使如此,逃跑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有人从队伍中间跑了出来,向两侧的田野里逃去,更多的人在颤栗踟蹰,犹豫着最后的决断。 “把临阵脱逃者抓回来!”丁有三脸涨的通红,怒吼道。 军士们操着刀朝那些逃人追了出去。 对面的后金军阵列有了一个短暂的躁动,像一阵疾风吹过阳光下的水面,铁甲上的鳞光一阵闪耀,但随即又稳定下来。 看来他们不想趁杨铭队伍的临阵混乱发动攻击,这也许是吸取了昨天乌赖那队人马冲锋失利的教训,从楯车在前铁骑在后的布阵来看,这次后金军是想结硬寨,打硬仗,他们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个小混乱就改变既定的战斗战术。 跟自己这边的情形一对比,杨铭不禁又对对手的素质高看了一眼,也更增加了一些对他们的婉惜。 逃跑的人都抓回来了,这其实是救了他们,如果放任他们逃跑,估计这些逃跑的人都活不过明天。 “列阵,迎敌!”杨铭举着喊话器发出命令。 按照事先的部署,军士和丁壮们排成五十人一排的队形。第一排的五十人一半是军士——这也是杨铭队伍中全部的军士了,剩下的一半由最强悍的丁壮填补,这五十人全部披着甲,有些还是重型的铁甲,手里所持的武器也是最锐利的长枪。 第二排到第十排都是丁壮,这些人基本都没有披甲,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长枪,有大刀,有斧头。 再往后就是妇嬬的队伍了,她们手里的拿着的是锄头、镰刀、木棍之类的器具,甚至还有空着手的。 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这支队伍都是完全的乌合之众,对此杨铭心知肚明,他也压根没想要用他们去参加战斗。 城墙上,一身银盔银甲的豪格神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前方,头盔上的红缨在寒风中飘展,显露出一股君临天下的英武之气。他是天聪汗皇太极的长子,现今年仅二十岁。豪格很小的时候就跟从皇太极征讨蒙古董夔、察哈尔、鄂尔多斯等部,屡获战功。天命十一年(明天启六年,1626年),十七岁的豪格跟从大贝勒代善等人征讨蒙古扎鲁特部,在战役中表现突出,亲手斩杀了扎鲁特部的贝勒鄂斋图。 天聪元年(明天启七年,1627年),皇太极即位为后金大汗之后发动了宁锦之战,豪格在锦州击败明军,又率军维护塔山的粮运。天聪二年(明崇祯元年,1628年),豪格偕同贝勒济尔哈朗一起征讨蒙古固特塔布囊,将其击败之后诛杀,尽收其部。 此次皇太极率大军入犯北京,豪格率领所部兵马在广渠门外击溃明军,一直冲击到北京城壕,其后又与贝勒岳托、萨哈廉一起一路攻城略地,颇得皇太极的赞许,甚至隐隐已有扶立之意。豪格少年得志,自然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大铁车?” 对于阵前的那队乌合之众,豪格懒得多看一眼,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俘人,他有把握派五十名骑兵出战就能彻底击溃他们,此刻,豪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杨铭的重卡、吉普和大炮之上。 一名后金兵赶紧跪倒,抱拳回答道:“启禀贝勒爷,正是。但最厉害的是后面的那辆小铁车,车上的铁铳两里之外可以伤人……” 这名后金兵就是杨铭在路上遇到的两名哨骑之一,他和同伴在两里开外的绝对安全位置窥视杨铭的队伍,没想到同伴居然被铁铳远距离击毙了,幸好自己跑的快,要不然恐怕今天就回不到这顺义城了,一直到现在,他对杨铭的铁铳仍心有余悸。 “喀尔齐,昨日乌赖就是被这铁铳射杀的么?” 一名穿着皮甲的拨什库赶紧跪下,说:“回贝勒爷,据奴才看到的,不是。” “奴才昨日在押运队伍的后部,亲眼所见敌将手持一短铳冲杀过来,并非是此铁车上之长铳。” 这喀尔齐昨日逃回顺义,向豪格禀报俘人队伍被杨铭劫了,乌赖等几十人战死,其所述情节太过匪夷所思,豪格哪里肯信,当场就要将他斩首,可是再一细问,百多号人都是如此说,虽然各人所说的细节有些出入,但大致的情形是绝不会错的,因此才留了喀尔齐一条性命。今天一早,豪格就派出几拨哨骑去打探虚实,结果哨骑回来都异口同声地说着杨铭的大铁车,更有一名哨骑在打探中被射杀丢了性命,这下就不由得豪格不相信了,因此,豪格今天才派出了全部兵力,准备在城下与杨铭决一死战,他要亲自见识见识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铁车后面的是什么?是大炮么?” “回贝勒的话,这铁炮一直在大铁车后面拖着,奴才们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也没见这铁炮使用过。”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低头如实回答道。 “大铁炮动了——”突然,一名牛录章京指着远方大叫起来。 m777榴弹炮从行军到展开作战的标准时间是45秒,但那是在5名炮组成员齐全的情况下,现在杨铭一个人展开榴弹炮,速度自然要慢一些,将最后一锹土培在炮脚的犁锄上,杨铭扔掉工兵铲,累得满头大汗。 挥起衣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他从吉普车后厢里搬出两枚m795榴弹,每枚重量为46.5公斤的圆锥形炮弹泛着哑光,立在一块木板上,将炮弹尾部的金属保护带扯下,露出弹体上的环形弹带,m795炮弹的弹带是紫铜材质的,稍高于弹体表面,用于发射时在炮管内吻合膛线,使炮弹产生旋转。 紧接着,杨铭迅速旋下炮弹顶部的吊环,开始安装引信。 这次他使用的是激光空炸引信,这种引信与普通的触发引信不同,它使用激光测距,在炮弹下落到目标上空15米高度时引爆,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对非装甲软目标的杀伤力和杀伤半径。 一枚普通155榴弹的杀伤半径为150米左右,而使用空炸引信能将杀伤半径大幅提高。 二战期间,一个德军步兵营在集合的时候,被一枚152榴弹击中,全营800余人死伤殆尽;朝鲜战争时期,一个团的步兵在集结时,遭到三枚155榴弹齐射,几乎全团覆灭,这还是在使用二战时代的弹药和普通引信的情况下。 而二十一世纪的榴弹战斗部设计与装药,再加上空炸引信的协助,其杀伤力不是二战时代的152或155榴弹可以比拟的,对于后金兵这种密集阵形的软目标,杨铭有信心一发炮弹解决战斗。后金兵那些在阳光下鳞巡闪耀的重甲,在现代武器面前是不能称之为硬目标的,现代战争意义上的硬目标指的是m1艾布拉姆斯坦克这样的东西。 杨铭把炮弹置入m777的导轨——一个半圆形的金属凹槽,用曲棍推弹杆往前一顶,炮弹滑入炮膛,顶杆上传来轻微的段落阻尼感,弹带嵌入膛线了,随后将圆饼状的发射药塞入炮膛尾部,关上炮闩。 用炮身左侧的m138光学瞄具瞄准后金军阵列的位置,拿出弹道尺看了看,很快就得出了所需的密位数据,摇动高低机转轮,炮管高高的抬了起来,以65度以上的高角度指向天空。 ※密位是指枪械或火炮瞄准的角度,一般一圆周分为6400个密位(俄制武器为6000个密位)。 “全体齐步前进!”杨铭用喊话器发出命令。 丁有三站在队阵的最前排,双手握着长枪,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动,毫无疑问,这样上去完全是送人头,但是因为之前与后金哨骑对阵挨训的经历,他不敢违抗杨铭的命令,而且,在他的内心里,冥冥中觉得杨铭应该有什么办法能够致胜,绝不会让他们这些人上去白白送死。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丁有三心一横,大吼一声:“跟老子上!”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后面的队列跟上来了! 继续向前,一千多人的脚步在黄土地上发出闷雷般的橐橐之声,缓缓地向着后金军阵列推进。 “呜——”后金军阵地吹起了号角,钢铁的海洋翻滚起波浪线,前排的楯车开始启动。 十一、雷声 十一、雷声 不知什么时候,王成和许小娘子下车来到了杨铭跟前。王成睁大眼睛,仰头看着高指天空的大炮,脸上满是崇拜和敬畏的神情,许小娘子怀里抱着婴儿,静静地看着杨铭,柔和的目光平静如水。 “唉,你们两个,快回去,回到大车那边去!” “捂住耳朵!你,谁让你抱孩子来的?快回去,把孩子的耳朵捂好了,对,捂紧。” 杨铭对王成和许小娘子大声喝斥,挥手让他们退后,随即便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动炮绳。 炮声如闷雷一般响起,炮口制退器两侧喷出白烟,榴弹射出,炮管猛地往后一缩,将底盘的犁锄更深地嵌进黄土地里,整个大地一阵颤动。 “一、二、三……”杨铭心里默数着弹道时间。 丁有三看到后金军的楯车缓缓启动,当日永定门一战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那一战,四万明军,阵前结栅木,四面排列枪炮十重,在后金楯车的冲击下,一片一片地崩溃了。后金的步甲、马甲从溃口冲入明军阵列,横冲直闯,大砍大杀,人头滚滚落下,鲜血染红了大地。此一仗,后金军阵斩明总兵满桂、孙祖寿,副将、参将、游击三十余人,千总、把总无数。 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感笼罩了丁有三的全身,他的脚步开始迟疑了。 这时,后方突然传来沉闷的雷声,那是榴弹炮发射的声音,紧接着,后金军阵列上空,嗖地闪过一道白光,粉灰色的烟尘从地面升腾而起,笼罩了整个阵地,巨大的爆轰声迎面传来,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丁有三震惊地停住了脚步。 一股粗壮的气浪迎面而来,撞得丁有三打了个踉跄,他身后的队列也被这气流撞得歪歪扭扭的,气浪之中,几截胳膊的残肢从空中掉了下来,落到前方两百米的地面上,残肢落地之后还在旋转跳跃,说不出的恐怖。 丁有三吓得直往后退,他身后的队列也跟着像潮水一样后退,有的人甚至扔下了手中的兵器,开始转身逃跑。 “全体前进,杀敌!”杨铭的命令从后方的喊话器里传来,声音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终于,队阵稳住了。 笼罩着后金军阵地的烟尘渐渐散去,整个后金军阵列已经不存在了,地面上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和残骸,有些人显然还没死透,在地上挣扎扭动,尸骸堆中,一个白摆牙喇兵试图爬起来,要往回跑,但是整个人却像醉酒一般,一瘸一拐地原地转了几圈,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虽然没有被弹片击中,但冲击波破坏了他的前庭系统,使他暂时失去了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 “弟兄们,冲啊!” 丁有三大吼,挺起长枪开始冲锋,他身后的队阵也呐喊起来,像一股洪流向前冲去。 长枪扎进那些失去平衡能力的后金兵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噗嗤声,随着枪尖的拨出,鲜血像喷泉一样飙出来,数百名军士和丁壮们,挺着枪,挥着刀,抡着斧,疯狂般地向后金兵刺砍,残存的后金兵一个个倒下,除了极少数人跑掉之外,战场上再没有活着的后金兵了。 杨铭跨上悍马车,猛踩油门向顺义城冲去,不到一分钟就冲到了城墙之下。 “城里的人听着,朝廷大军已到,赶快出来投降!投降的,饶你们不死!” 他把悍马车上的高音喇叭开到最大音量,向城里大声喊话。 “敢于顽抗的,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掉转车头回来,杨铭再次装入炮弹,摇动炮轮将榴弹炮向前倾斜了几个密位,他看着手表计时,十分钟之后,拉响了炮绳。 随着轰隆的炮弹爆炸之声,城墙内腾起一片烟雾,弥漫在整个北城门的上空。 在上个世界里,杨铭曾到顺义古城景点玩过几次,对古城的大致区域结构还有点印象,这一炮他是估算着城墙后面的校场和大街的交界处打的,通常守城方会在这块区域集结兵力登城防守,明代之后顺义古城有过几次修缮,但四个城门的位置没有动过,可以通过与城门之间的相对距离粗略地确定目标位置。 丁有三脸上挂着汗珠,一路小跑到杨铭跟前,抱拳行礼。 “将军,大胜!敌人已全歼了!” 虽然说着大胜,但他脸上没有一丝骄傲的表情,相反,还带着几分忐忑和不安,他知道,今天的这场胜利,其实跟他没有关系的,完全是杨铭一个人的胜利。 “列阵,逼近城门!” “喏!” 队伍再次排列起来,仍然按照先前的顺序,五十人一排,齐步向城门逼进。这一次,人们脸上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和自信。 瓮城的门开了,一队人走出城门,为首的是一名穿着青色鹭鸶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在他身后跟随的衙役和民壮押着一群捆绑着的后金兵将。 范同舟急急地来到杨铭面前,喘着气拱手道:“将军,赵知县反正,绑了建奴豪格贝勒及以下二十几名官将,出来献城了!” “把他们带上来。哦,不,我过去看看。”杨铭不想让后金官将们近距离看他的炮和车。 榴弹在后金军阵列上空爆炸的时候,豪格正带着亲随在城墙上观战,顺义城的城墙高约三丈,也就是十来米的高度,榴弹的空炸引信是设定在15米高度触发的,炮弹就在豪格一众人头顶三米左右的高度爆炸了,虽然横向距离隔着两百来米,但弹片飞过来,还是有杀伤力的,有两个人被弹片击伤了,豪格站在最前面,虽然没有挨弹片,但是爆炸的轰鸣声和冲击波几乎把他震倒在地。 一众人不敢再在城墙上停留,匆匆拥着豪格下了城,召集了城里剩下的百余名兵将商议对策。眼前发生的事太骇人了,纵使是身经百战的豪格,是战是走,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杨铭的第二发炮弹打进城里来了,榴弹在离他们不到百米的距离爆炸,这些后金兵将瞬间死伤一大半,豪格也被冲击波震得晕了过去。 已经投降后金的顺义知县赵晖中趁此机会,带领衙役和民壮们反正,向那些被高爆榴弹轰得七荤八素的残余后金兵将发动袭击,将豪格等人绑了,出来向杨铭献城。 “罪官顺义知县赵晖中见过将军,望将军以一城黎民为重,不兴杀戳,罪在赵某一人,愿受国法处置。”赵知县向杨铭一揖到地,却不跪拜,话中也只是说受“国法”处置,而没有说受杨铭处置。 有明一代,重文轻武,近二百年沿习已久,七品的知县训斥三品的参将是常事,甚至连没有官职的举人,都可以在游击将军面前坐着说话,而游击将军只能站着作陪,这赵知县猜测杨铭最多不过一个参将、游击的官职,自然不会对杨铭跪拜,若不是他投降后金在先,杨铭可以把他当作敌人给杀了,说不定他还会摆摆文官的威风,对杨铭好生训斥一番。 杨铭对明代历史上的这种风气也有所了解,也不跟那赵知县过多言语,拱拱手就算是还礼了。 再看那豪格,虽然双手反绑着,头上的盔甲也不见了,露出光瓢瓢的脑袋和脑后细细的金钱鼠尾辫子,但仍然昂首挺立,面色不改,眼睛盯着杨铭似乎要喷出火来。 杨铭挥挥手,说:“先带下去吧。” 回头又对丁有三吩咐道:“丁百总,你带一百军士,随同范先生进城,肃清残敌,控制要害,其他人城外列阵,不得懈怠!” 十二、入城 十二、入城 城墙下,一千多人的队伍仍然列阵而立,丁壮们手持各式兵器望着城门,身子挺得直直的,就连队伍中的妇嬬,也都颤颤巍巍的站着,没有人敢违令散开。 确保了城内的控制之后,杨铭准备进城了 “丁百总,把刚才那些逃跑的人捡出来。”对那些不守纪律、临阵脱逃的人,杨铭不想让他们得到进城的资格。 十几个人从队伍中拉了出来,一个个灰头灰脸的,有人甚至号淘大哭起来,这些人只能跟着城墙外面的俘人一起,在窝棚或露天的地面与饥饿和寒冷抗争了。 “全体列队进城!”杨铭用喊话器发出命令。 挹翠门的瓮城是没办法通过重卡和大炮的,即使拆了瓮城也不行,好在挹翠门西边城墙后面就是校场,是驻军操练的地方,场地宽阔,杨铭打算在这段城墙扒出一个两丈宽的缺口,将车辆和大炮开进去。 “拆城墙?”范同舟听到消息赶紧来见杨铭。 “是的,不然铁车和大炮进不去。” 这个理由是无可推卸的,后金得到顺义失守的消息之后,肯定会派大军来报复,没有杨铭的铁车大炮,等待全城人的将是血腥的屠杀。 “也好,学生这就进城和赵知县商议,征调工匠和民夫将城墙拆了。城外的俘人中工匠和劳力也不少,只要给口饭吃就能干活,这一拆一建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范同舟和赵知县原本就是熟人,一个多月前,后金军兵临城下,赵知县带着生员们出城投降,范同舟虽极力反对,但独木难撑,只能自己一家几口人守在家里,紧闭宅门,若后金兵上门来骚扰淫掠,就打算全家自尽殉国了。好在豪格大军入城之后,倒还军纪严明,并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大肆掠劫,城中百姓尚可以苟且偷安。 范同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独善其身了,谁知城中的那些生员们却不放过他,一定要拉他一起背锅,范同舟不肯,有人就威胁要向后金军告发他心怀异志,情急之下,他只得抛家弃口,寻个机会逃出城去。 今日他随杨铭一起收复顺义城,那赵知县和城中一众生员惊谔之余,一个个都对他颇为忌惮,纷纷前来巴结笼络,无形之中,范同舟在这帮老爷中地位提高了不少,说话办事更是举足轻重了。 待到城墙扒开缺口时,已近申时(下午三点左右)了,杨铭仍像早晨出发时一样,挂好拖车,在丁有三等人的护卫引导之下,开着重卡进了顺义城。 从北城墙的缺口进来,就是校场了。抬眼望去,满目苍夷,炮弹落点几十米范围内的房屋全部倒塌了,一片残垣断壁,这些砖木结构的建筑在高爆榴弹面前完全没有抵抗力。街面上的尸首已经清理,但遍地的血迹还在,几处房屋废墟上,还有人群在挖掘搜寻,有些尸首被扒出来了,亲眷们跪在尸身周围痛哭哀泣。 打进城里的这一炮除了击毙几十名后金兵将之外,附近民宅的老百姓也死伤惨重,被弹片和冲击波直接杀伤和房屋倒塌砸死砸伤的,恐怕不下百人。 见此情景,杨铭也于心不忍,他嘱咐范同舟,让他妥善安置这些失去房屋和亲人的百姓,又令丁有三调派军士和丁壮帮助挖掘清理。 杨铭要去入住的地方是顺义游击将军府,游击将军府也称游击衙门,十一月十六日,顺义游击营兵随同满桂和侯世禄的大军在城外与后金军决战,战败后撤往北京,顺义知县赵晖中率众献城投降,其实也是城内无兵可守之下的无奈之举,豪格进城后就住在游击衙门,现在,官衙的主人又换了。 游击将军府在校场的东面,中间隔着大街,官衙坐北朝南,前院是议事厅,是军事指挥和办公的场所,后院则是将军及家眷生活区,中间隔着一道院墙。 将军府西面朝着校场方向的围墙被扒开了,工匠们正在赶制一丈多宽的门楹,这是杨铭吩咐的首要任务,车辆和大炮是不容有任何闪失的,杨铭决定将它们停放在将军府的后院里。 看到重卡拖着大炮开过来,工匠们一个个停住了手头的工作,谅讶地打量着这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重器。 杨铭驾车从围墙的缺口驶入,将车停放在院子里,让丁有三派人在缺口处守着,督促工匠们加紧施工。 和范同舟一起陪同杨铭的是顺义县教谕赵僎,这位赵教谕四十多岁,山东胶州人,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举人,言语慷慨,颇有几分豪爽之气。 “杨将军神武绝伦,今日获此大捷,解全城生民于倒悬,学生感佩之至!” “不想我大明竟有杨将军这等神武之将,不知将军何方人氏?有何家学渊源?” 这分明是来打探自己底细的,杨铭苦笑——自己从何而来,没办法跟别人说,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杨某一介草民,昔日以奇缘习得些本事,值此国难之时,挺身而出,抗虏勤王,自是大明臣民之本分。”他打着哈哈,在范、赵二人的陪同下巡阅将军府。 将军府的前院里,十来名男仆和仆妇站成一排,垂手而立,眼睛看着地面,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温驯。这些仆人是将军府的杂役,豪格住进将军府后,遣散了府中旧仆,命令顺义县重新提供了这些仆人,现在,他们正在这里迎接新的主人。 一名男仆和一名仆妇引着杨铭一行走向内宅的垂花门,在这古色古香的中国传统精美建筑前,杨铭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从外面看去,垂花门像一座华丽的砖木结构门楼,而从内宅院内看垂花门,则似一座亭榭建筑的方形小屋。垂花门有内外两道门,外面的门叫棋盘门,或叫攒边门,门扉坚实厚重;内里一侧的门叫屏门,平时一般是关闭的,通行走屏门两侧的侧门,或者走门厅左右两边的抄手游廊,这样,即使外面的棋盘门打开,有屏门的阻隔,从外面也看不到内宅的情景。 到了垂花门的台阶之下,赵教谕、范同舟和男仆都止步了,那名中年仆妇引着杨铭走进棋盘门,从屏门旁的侧门进入内宅。 刚跨过屏门,杨铭便看到院内站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子,穿红戴绿的如一片花丛铺在院子里,她们看到杨铭进来,一个个都低下头,只有几个胆大的女子挑起眼角用余光悄悄张望。 这些女子是之前从各处的俘人中挑选进城的,她们一部分作为赏赐分发给有功的后金官将,一部分留在将军府里充作侍女,顺义收复之后,所有的女子都被收拢在这里,像战利品一样等待着胜利者的发落。 杨铭看着这群女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女子有的家人在城外,有的不一定还有家人了,把她们留在府里也是个麻烦,他正思忖着,却看到西厢的游廊里,许小娘子抱着孩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许莹是和王成一起坐着悍马车拖挂在杨铭的重卡后面进城的,进城后车辆就直接开到将军府后院里停放了,只要杨铭不发话,范同舟他们是不会把她放到别处安置的。 小娘子看自己的那种表情让杨铭感觉有点脸红,咳了咳,他问许莹:“王成呢?” “王小公子安置在那边的厢房里了。”许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房间的位置。 “哦,你住哪?” “奴家在这边的厢房。”小娘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双桃花眼闪着光亮。 “嗯,那好。她们……她们怎么安置?” “就让她们住西面的裙房吧。”裙房是院子东侧或西侧的一排房子,建筑规格较厢房为次,通常作为仆人的住宅。在华北地区,西面的裙房比东面的好,东面的裙房夏季西晒,冬季受西北冷风吹袭,居住环境相对差一些。 “不碍着铁车就行。” “铁车停在正房后面的院子里,在后罩房的前面,那里寻常是不会有人过去的。”许小娘子似乎对将军府的这种建筑格局很熟悉。 “好,这里烦请你张罗一下,我有事先去忙了。” 十三、胰子 十三、胰子 巡阅完将军府,杨铭和赵教谕、范同舟、丁有三一行带着十几名军士去县衙,通报之后,那赵知县迎到衙门口,将众人引了进去。 “大人,那些俘获的建奴人在哪?”到了大堂,杨铭问赵知县。 赵知县看了看杨铭,自行走上中堂坐了,从桌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火签,咣当一声掷于地上,惊堂木一拍,沉声喝道:“来人,将建奴俘虏带上来!” 这大明的文官就是威风啊……当然,杨铭也知道,按上个世界的历史,十年之后,天下大乱,就该轮到武将们飞扬拨扈了。 衙役们押着二十几个反绑着的后金俘虏来到大堂,为首的仍然是后金贝勒豪格。 这次被押上堂来,俘虏们大都以为是要砍头了,一个个面如死灰,有的人甚至两腿打颤,都要站立不稳了,唯有这豪格倒是硬气,昂首挺胸,轮廓分明的脸上不改倨傲之色。 “阁下可是豪格贝勒?”杨铭这是明知故问。 “正是本贝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父汗大军就在附近,到时一定会为本贝勒报仇雪恨!”豪格傲然地说,最后那两句话还是显得有些色厉内荏的样子。 “来人,给贝勒松绑。”杨铭不理会豪格的豪言壮语,淡淡地命令道。 衙役们看看杨铭,又看看堂上坐着的赵知县,一时有些踌躇,那赵知县却是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丁有三身后的十几名军士上前几步,麻利地给豪格一众松了绑。杨铭看了看丁有三,微微点了点头,这种令行禁止的效果是他所希望的。 松绑后的豪格看着杨铭,眼神里满是惊讶,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给他们马,送豪格贝勒一行出城。” “什么?!”赵知县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走到堂下。 “你是说要放他们走?” 赵知县率众投降后金,这是大罪,他心里一直在盘算怎么保住官位和脑袋的事,豪格等人虽说其实是兵败给杨铭才被俘的,但至少是在他赵知县的手里抓到的,凭生擒后金贝勒这样的大功,就算保不住乌纱,保住脑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杨铭居然要放豪格走,这赵知县可就不愿意了。 “对,放他们走。”杨铭淡淡地说。 “豪格贝勒,回去请跟天聪汗说,把麻登云和黑云龙两位总兵放回来。” 永定门一战,明军四万人全军覆没,总兵满桂、孙祖寿战死,麻登云、黑云龙被后金兵俘获。在上个世界的历史上,皇太极并没有太为难他们二人,不仅设宴笼络他们,还给了二人一些赏赐,后来黑云龙还在崇祯四年逃了回来。 看到杨铭心意已决,赵知县也就不再坚持了,他脸上露出一副可惜的样子,内里心念转动,又有了一番计较。 “豪格贝勒,这顺义城里有多少粮草财帛,现在俱为我所缴获,贝勒对此没有异议吧?”杨铭对豪格说。 打了胜仗缴获战利品,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还能有什么异议?豪格不解地看着杨铭。 “那么,请贝勒列个单子。” 赵知县这才明白,杨铭是盯着后金军掳掠到城里的粮草财帛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看来他是想一口吞了。赵知县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这些本来就是杨铭的战利品,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自己若想从中捞取一笔就不可能了,不过也好,将来朝廷查下来,责任都是杨铭的。 料理完后金俘虏的事,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傍晚了,范同舟回自己家去了,只有丁有三跟着杨铭一起回来。 今天进城的一千多俘人,大多安排在校场里住下,校场本来是驻军练兵之所,里面有供军士居住的宿舍,当然条件不怎么样,只能先将就着住吧,实在住不下的,还可以在校场里搭帐篷。 杨铭吩咐丁有三等人先去休息,明早再来议事。 院子北面正房里的床铺已经铺好,靛蓝色的被子很厚实,看着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许小娘子端了热水进来,将铜盆在洗面架上搁好,退立于一旁。 “王成呢?”杨铭捧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问。 “将军放心,王小公子年纪小,奴家怕他累着,已经让他先在厢房睡了。” “哦,那你也早点去休息吧。孩子呢,睡了吧?” “承蒙将军关心,孩子在西边厢房里睡的很好。”流落了好几天,今天总算有房子睡觉了,而且还是单独的大房间,比那些在兵丁宿舍里睡大通铺的难民强多了,这一切都是跟着杨铭才有的待遇,许小娘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等杨铭洗完脸,她端起铜盆退出去,不一会,又用木盆端了热水进来。 “将军,请坐下,奴家服侍将军洗脚。” “这……” 杨铭一时无语,沉吟片刻,他看着许小娘子说:“恕我直言,小娘子似乎不是服侍别人的人。” 许小娘子低下头,神色黯淡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从前不是,后来是了。” 说着她便蹲了下来,去解杨铭军靴的鞋带。 杨铭不忍心推却她这份盛情,只好在床边坐下。 许小娘子轻轻地给杨铭卷起裤脚,细细地为他拂洗,双脚泡在暖烫的热水里,那种舒服劲让杨铭不禁想起以前在泰国芭提雅度假的感觉,幸亏自己经历丰富,中式、美式、日式、泰式各种spa都尝试过,否则还真经不起这小娘子纤纤素手的捏揉。 昨日他跑动作战时,鞋帮里溅入了泥土,渗得一边脚腂上比较脏,许小娘子耐心地拂着热水反复揉洗擦拭。 “袋子里有肥皂,你去拿来。”杨铭指了指桌子上的行军袋,对小娘子说。 “肥皂?” “嗯,你去把袋子拿过来。” 小娘子顺从地将行军袋拿到杨铭面前,杨铭从里面取出一块香皂,拆开包装递到她手中。 “这个好像是胰子吧?不过比胰子精致好多。” 中国古代就有“猪胰练帛之法”,猪的胰脏富含的胰脂消化酶有很强的去污作用,古人利用猪胰脏混合草木灰制作肥皂,称之为胰子,其成本比较高昂,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 “嗯。”胰子杨铭是知道的,直到现代,中国还有一些地方将肥皂叫做胰子。 许小娘子给杨铭双脚打上肥皂,在热水的蒸腾下,雪白的泡沫一下子就堆起来了,屋子里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这胰子挺好……”见惯了杨铭身边的太多奇特物事,许小娘子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随口赞叹了一句。 “哦,给你一块吧,还有牙刷,也给你……”杨铭想起早上在帐篷里说过给她牙刷的事。 “奴家哪里受得起。”许小娘子给杨铭擦干脚上的水珠,换上了从行军袋里取出的新袜子。 这袜子也是她从未见过的,不知道是丝是棉,捏在手里柔软又舒适。 “将军用的这袜子也是稀罕物……,不知是丝还是棉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杨铭苦笑着,实话实说。 “不过,你说的那个丝袜,倒是有……” 说到丝袜,杨铭想到他的重卡车厢里有好几个行军袋是女兵和女文职人员的,里面肯定有成打的丝袜。 黑丝、美腿……想到这茬,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振作了。 许小娘子感觉到了杨铭身体的异样,脸上不禁一红。 杨铭赶紧转移话题,从行军袋里拿出香皂、牙膏、牙刷、毛巾递给许小娘子,小娘子嘴里推托,手里却是欣喜的接下了。 “将军,这个不碎瓶可否给奴家一个?”她盯着行军袋里的瓶装纯净水问道。 “不碎瓶?” 杨铭瞬间就明白了,这塑料瓶在古代可是个宝物,古人携水,要么用皮囊,要么用葫芦、竹筒之类的物事,密封性不好,也不便携带,这塑料瓶装水既轻便,密封性又好,水装在里面怎么晃荡都不会漏出来,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物啊。 “哦,给你。”他赶紧将瓶装水递了过去。 许小娘子接过瓶装水,学着杨铭开瓶盖喝水的样子拧了拧。 “将军,拧不动……” “这……” 杨铭突然又想起中学的时候帮女生拧开饮料瓶盖的情景了,看来不管哪个时代,这女人的心思都是一样啊,这许小娘子虽说已经成婚生子了,但换到上个世界里,也就是个高中女生的年龄。 他红着脸拧开瓶盖,递给小娘子,小娘子屈身接过,送到嘴边呡了两口。 “水真甜啊,比北京城里甜水井的水还甜。”不知怎么,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将军,奴家还要照看孩子,先行告退了。”小娘子对杨铭福了一福,端了木盆退下。 “那些女子在西边的裙房里。”临到门口,她望着坐在床边的杨铭停顿了一会,随即垂下目光,幽幽地留下一句,退出门外。 杨铭抱着头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泡过热水的双脚还在发烫,温煦的感觉从脚底升了上来,全身都感到一阵燥热。 他起身穿上鞋子,走出房间,从过道来到后院。夜已深了,后院里静悄悄的,假山池塘,树影婆娑,两排槐树间静静地停放着车辆和大炮,月光从高大的枝叶缝隙里洒下来,在车身映着斑斓的光影。再往后,过了槐树后面的花圃,就是后罩房了。后罩房是贴着宅子的后院墙建筑的一排房屋,在这排房子西北角的地方有门廊,那便是将军府的后门了。 后院里靠西墙的游廊拆除了一段,是今天开车库门用的,赶工完成的门墙和栏杆还散发着砖泥的气味,杨铭走到断开处就拆返了,他顺着游廊一直走到正房前的中院里。 西裙房是一排比厢房低矮一些的房子,杨铭顺着游廊从裙房的窗外走过,隔着窗棂可以看到那些女子横卧在房内的大通铺上,安静地睡着,游廊里隐约可以闻到脂粉的香气。再往前走,经过抄手游廊进到垂花门里面,垂花门厚重的外门已经落了栓,上了锁,他转身从屏门旁的侧门进来,下了青石台阶,从院子中间的直道往正房方向走,远远望去,西厢房里燃着昏黄的烛光,隐约传来婴儿的呢喃声,杨铭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衣襟敞开,冬夜的寒风从脖子处往里灌,寒气包裹了身体,驱散了一些心头的躁热。 到了正房的门口,他点上一支香烟,站在寒风里大口大口地抽着,直到身体冷得开始打颤,才进屋睡了。 十四、投奔 十四、投奔 早上醒来,许小娘子照例端上了铜盆热水,伺候杨铭洗漱。 “还有没热水?给我打一大盆来,我擦擦身子。” 杨铭在美国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两天没换衣服了,不洗换一下感觉难受。 许小娘子干脆利索的换了木盆,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杨铭也不避嫌,脱掉长袖t恤,露出六块腹肌,上下擦拭起来。 “来,你帮我擦擦背。”他不客气的对小娘子说。 许小娘子也不推辞,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拧了拧,就给杨铭擦起了背。 “将军,要不要大点力气?” 她的脸几乎贴着杨铭肩部的三角肌,一阵清新的香气随着声音飘进杨铭的鼻子里,看来这小娘子今天已经用过自己给她的牙膏牙刷了。 “嗯,用力擦。”杨铭嗅着这如麝如兰的味道,心中微微一荡。 “将军,你的头发……” “哦,我不是和尚。” 杨铭知道许小娘子心中的疑问。长期在部队生活,没时间去弄什么发型,他的头发就是最简单的平头,自己用电推剪推的,最短的0.8毫米的那种。 显然,这种发型在明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十天半月没剃头的僧人。僧人的戒律规定是半个月剃一次头,但如果确实没有条件,只要头发长度不超过二指,也不算犯戒。而且明代的僧人是不烫戒疤的,那种额顶上烫几个戒疤的规矩是从清代雍正年间开始的,雍正皇帝精于佛学,对僧人事务多有干预,据说这戒疤是他提倡和规定的。 “嗯。”许小娘子嘤咛一声,兰花般的气息轻拂着杨铭的后颈。 换上一身干净的迷彩服,披上防弹衣,戴好头盔,背上步枪,杨铭气宇轩昂地走出房间。 垂花门外的前院里,丁有三带着二十几个军士列成两排,直挺挺地站着。 “将军!” 看到杨铭出来,丁有三上前一步,躬身抱拳行礼。 “哦,你们这是干什么?”杨铭讶然地问丁有三。 “我等愿追随将军!”丁有三抱拳说道,神情严肃。 自从入城之后,丁有三等一众军士就面临着自己命运和前程的选择,他们都是朝廷的经制兵,之前作战溃散之后,一直在乡下东躲西藏,如今进了城,按规矩就应该到衙门里报到,接受官府处置,因此,他们的命运无非就是以下几种: 其一是被官府一纸公文,送归其所在的部队。可是他们的部队已经被歼灭了,几个溃兵不知会被补到哪个将领手下去,最终就是当炮灰的命运。 其二是隐藏军人身份,在难民堆里混口饭吃,等将来时局安靖后,他们就成了无处安身立命的游民了。 其三是抢一笔银子,跑回老家去。时下大明的军队大多都是募兵,不是那种与土地户籍挂钩的军户,如果能趁乱抢到几十上百两银子,跑回老家买房买地娶媳妇,还是挺不错的。但眼下这形势,抢了钱也没法跑,城外都是后金军的天下,带着银子跑出去,那是嫌死的不够快。 因此丁有三和这些军士们昨晚商量了半夜,最终决定投靠杨铭。杨铭虽然不是朝廷的经制武将,但以他现在的战功,朝廷肯定会有封赏,即使退一步讲,朝廷不授予他军职,就凭他的本事,在这乱世里讨一口饱饭吃,那也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追随我?怎么追随?”稍一思忖,杨铭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但自己也不能急着表态,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求将军收我等为家丁。”丁有三抱拳说道。 明代“家丁”的范围很广,比如富豪家守护家院的仆役,就可以称之为家丁。至于武将手下的家丁,则是指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领于正式军队外私人组建的亲信精锐部队,其待遇比一般军士要高。 明沈德符《野获编补遗?兵部?家丁》曰:“今西北将帅所蓄家丁,其廪饩衣械,过额兵十倍,每当大敌,用以陷阵,其善战者多以首功自奋,间至登坛。亦有以降虏效顺者,尤称骁健,近辽左李宁远专仗此树勋。” 除了军事将领蓄有家丁外,其他在职或退休的各级官员也纷纷蓄养家丁,如山东知府徐从治收养“才武鸷勇之士”二十三人,“给裘马,而厚糈之”,后来,他率领这些人镇压徐鸿儒造反,镇压兵变,与孔有德、耿仲明等叛军作战。 杨铭不是朝廷的经制武将,未得朝廷允许,是不能募兵的,但如果有功名在身,招收家丁却没有限制,丁有三等人想到的这条出路,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也好,我正要招一批家丁,你们愿意来,我很欢迎。” “但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大家,你们要如实回答。”杨铭沉下脸,严肃地说道。 丁有三等一众人躬身抱拳,等着他发问。 “你们为什么要投奔我?” “因为跟着将军能打胜仗,能吃饱饭!”丁有三说道。 “还有呢?” “跟着将军有好前程!”一个军士说道。 “好前程?什么是好前程?”杨铭反问道。 “跟着将军打胜仗,立战功,升官发财娶老婆……”另一个军士补充道。 旁边的几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丁有三瞪了他们一眼,那几个军士都赶紧闭嘴了。 “升官发财,这也没有什么错,有功必赏嘛。至于娶老婆,那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杨铭背着手,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眼神犀利地盯着这些军士。 “你们跟着我,我自然有责任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但是,各位都是刀尖上讨生活,若他日战死沙场,也是常有的事,你们都考虑过吗?” “我等愿为将军效死!”军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杨铭点点头,淡淡地说:“若有贪生怕死,临阵退缩之事,该当如何?” “斩!”丁有三坚定地说道。 “你们可能服从命令?”杨铭问。 “能!” “可能严守军纪?” “能!” “那好,你们以后跟着我了。”杨铭看着这些军士,目光如炬。 “我不仅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还会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军士们一时沉默不语。 在这乱世之中,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已是幸运,兼济天下人的事,又有谁敢夸下这海口?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众人肯定会有一番调侃和嘲笑,但杨铭这两天的表现太惊人了,超出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想像极限,不管他说什么话,大家都得掂量掂量。 十五、盘库 十五、盘库 县衙东侧的仓库里,一个老吏正在指挥差役们清点库存。这一个多月里,后金军源源不断掳来的各种物资把高大宽敞的粮仓和库房都快要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堆得比粮仓屋顶的大梁还高,库房里布匹、食盐、香料、药材、铜铁器具、硝石硫磺等各色货物见缝插针地一堆堆码放着,几乎都让人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老何,身上的伤无妨吧?”引着杨铭一行从门外进来的范同舟跟老吏打着招呼。 “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多谢范先生关心。”昨日赵知县反正的时候,这老吏带着差役跟驻守仓库的几个后金书吏搏斗,受了点小伤。 “那就好。老何,这位就是大破虏军,收复县城的杨将军,这位是丁百总……” 范同舟向老吏介绍着杨铭一行众人。 “见过杨将军。”老吏向杨铭拱拱手。 “老何,杨将军要看看库房清册。” “范先生可有知县大人的堂谕?” “这个……老何,这些物资都是杨将军缴获的战利品吧,杨将军要看看清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没有堂谕,任何人都不能查看清册。”老吏不卑不亢地说。 “大胆!”丁有三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喝道。今天杨铭刚答应收他们做家丁,家主遇到麻烦,丁有三自然也想表现一下。 杨铭摆摆手,制止了他,“何先生,前日鞑子在的时候,他们能看清册么?” “这……”老吏脸上一红,随即说道:“知县大人既已献城,那当然是对库房有令谕的。” 他这么说倒让杨铭一时不好接话了。这些老吏浸淫庶务多年,场面上的条条道道早已滚瓜烂熟,想在言语上拿住他们是很不容易的,杨铭也不想跟他们动粗,只好对范同舟说:“范先生,烦请你去找一趟知县大人。” 还没等范同舟回答,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赵知县带着赵教谕和几个衙役匆匆进来了,这仓库和县衙本就是一体的大院落,是以赵知县得知杨铭来看仓库,很快就赶了过来。 “何如水,本县是杨将军领军光复的,库房里的战利品及其清册,杨将军但看无妨。” “杨将军若要调拨缴获的钱粮物资,但凭所调。你把帐簿记好,还有,看管好本县自己的东西就行了。” 赵知县跟老吏何如水交代完毕,又对范同舟说:“范先生,你以后就跟着杨将军走动,有何事情也好跟衙里两边料理。”说罢他看了看一旁的赵教谕,赵教谕点了点头。 名义上教谕是管生员的,教谕是老师,秀才是学生,老师管学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实际上秀才所在的官学平时并不上课,每临大考,秀才们也只是在家用功,最多在学校自习一下,再加上考取秀才的时候,考试是上级派来的学政主持的,在那个时代,人们只管录取他们的人叫老师,所以,教谕虽然名义上也是老师,但却没人认帐,实际也管不了秀才什么事,赵知县跟赵教谕打招呼,也就是给他一个面子而已。 其实赵知县的这个安排昨天就跟范同舟说过了,今天当着杨铭的面再说一遍,算是给双方一个交代。 “杨将军,本官还有事——那帮饥民在城外闹事,吵着要进城,本官要去看看。”赵知县对杨铭拱拱手,带着人急急地走了。 何如水取出清册交给杨铭,杨铭翻着看了看,又拿出昨日豪格列的那份清单——当然不是豪格自己写的,这种事自然是由手下的赞画来做,大致比对了一下,基本都能对得上。再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一时也没法一一盘点,在库房里绕了几圈,料想这些库吏们也不敢使什么手脚,顺义城就这么大,偷出去也藏不住,若说偷运出城,那更是想都别想,纯属找死。 “银库在哪?带我们去看看。” 何如水带着杨铭一行来到一间较小的库房,这库房一看就是财帛重地,青砖的墙壁比刚才的大库房更厚实,地上也铺着厚厚的青砖,墙壁四面都不开窗,靠屋顶与墙壁之间的花孔透气,库房四面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撂撂的银锭,地面上也摆放着一只只的木箱,里面装的也是银绽和散碎银子。 杨铭随手拿起一锭白银,掂在手里沉沉的。银锭呈船型,中间束腰,两端弧形上翘,锭面有一层螺旋状的丝纹,由外及里,清晰可见,这是铸造银锭时,银水因高温急剧冷却而收缩,由外向内形成的涟漪纹。一般来讲,银含量在九成以上者,才有这样的花纹,这也是通常将足色的银子称为纹银的缘由。银绽底部錾刻着阴文“肇庆黄江厂解充饷银伍拾两匠黄杰”,肇庆黄江厂指万历四年在广东肇庆城外江岸处开设的黄江税厂,朝廷在此征收过往船只的商税。 赏玩着手中的银锭,杨铭一时陷入沉思。 历史上明朝的灭亡有很多原因,但其最根本的原因是经济崩溃,而引发明朝经济崩溃的导火索就是白银短缺。 1620年至1660年间,欧洲市场爆发了贸易危机,以西班牙的塞维利亚为中心的世界贸易体系遭到沉重打击。在17世纪20年代欧洲贸易衰退之前,停泊于马尼拉的中国商船每年多达41艘,到1629年(也就是崇祯二年)则降为6艘。加之当时与中亚贸易的萎缩,新大陆输入中国的白银便大大减少了。 17世纪30年代。白银又开始大量流入中国。西属新大陆的白银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运至马尼拉,大量日本白银被澳门人带到了广州,而更多的白银则从印度的果阿经马六甲海峡流入澳门。 但不久后白银流入就再次被严重阻断。1634年后,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限制船只从阿卡普尔科出口,强令斩断对中国贸易;1639年冬,二万五千名中国商人在马尼拉遭到西班牙人和土着人的屠杀;1640年,日本断绝了与澳门的所有贸易往来;1641年,马六甲落入荷兰人手中,果阿与澳门的联系也被切断。 至此,明朝的白银进口量骤然跌落。因为缺乏白银,江南的工商业遭到重创,整个国家发生硬通货紧缩,粮食的价格在两三年间下滑70%——这是以白银计价,以铜钱计价则上涨了10倍,全面爆发的货币危机最终造成全国经济崩溃。 “将军——”范同舟看到杨铭拿着银锭若有所思,久久沉默不语,不知怎么回事,赶紧提醒了一声。 “哦,不是说库房里还有一颗总兵大印吗?咱们看看。” 杨铭回过神来,想到豪格列的单子里有“缴获明总兵大印一颗”,就随口问了问。 何如水点点头,从库房角落里搬出一只木箱,放在杨铭面前的架子上打开。 只见箱内四壁都垫着厚布,几个布包裹摆在里面,何如水找了找,拿出其中一个布包裹递给杨铭。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枚长方形的银质印章,印面边长约三寸,扁扁的像一个加大加厚的cpu,印背是一只老虎形状的钮,称为伏虎钮,是用来握持盖印的。杨铭把印面翻过来,只见上面刻着柳叶篆的阳文“平辽将军”四个字。 一声叹息,他将大印放回箱子里,默然无语。 这颗“平辽将军”印是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的。崇祯元年(1628年)九月,赵率教挂平辽将军的大印,率军驻山海关。此次后金兵入犯至遵化城下时,袁崇焕急令赵率教带领四千兵马驰往救援,赵率教所部急行军三昼夜,十一月初一到达遵化城外,此时,后金军已在此以逸待劳了三天。贝勒阿济格等所部满洲左翼四旗及蒙古兵伏击赵率教,赵率教中箭坠马,力战而亡,全军覆没。 后金军是怎么事先得知赵率教的行军时间和路线,从而设伏歼敌的,到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都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袁崇焕出卖了赵率教,也有人认为只是巧合。 那老吏何如水也叹了口气,将箱内另外的几个布包裹也打开让杨铭检阅,里面都是一些珠玉首饰、如意、象牙、玳瑁、沉香之类的珍玩。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一时也难以脱手变现,杨铭对这类物品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对照着清册随便看了看,待看到一枚田黄石的印章时,他不觉心中一动。 田黄石是产于福州寿山的石头,因呈黄色而得名,其色泽温润可爱,肌理细密,被视为“印石之王”,所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明清两代田黄石盛名于世,身价倍增,文人雅士、达官显贵,无不以一方上品田黄为珍,清朝的末代皇帝溥仪逃离紫禁城时,就在棉衣里缝藏了一枚田黄石三连印章。 杨铭看到的田黄石是一枚闲章,石质还算不错,也不知是后金兵从哪个文人墨客家里抄掠而来的,但让他心动的并非是田黄石有多么昂贵,而只是这枚闲章上篆刻的几个字而已。 “这枚章我拿了,其他的收起来吧。”杨铭对何如水说。 何如水点点头。这个时代田黄石还没有后世那样珍贵,布包裹里比这枚田黄石值钱的东西多了,杨铭为什么只取这个,何如水也有点不理解。 出来到外面的押房,何如水取出帐簿,工整小楷写下“十二月廿二日取田黄一枚,财库乙字三二七箱中物,交迄”,让杨铭画押。 杨铭中学时上过书法班,这毛笔字倒也写得,他拈起笔,行楷签上名字,算是办完手续。 何如水又取出一沓公文纸递给杨铭,“将军今后有何调拨,文书掷来即可。”说罢取出印信簿,躬身道:“请将军预留信印。” 杨铭接过厚厚的一沓公文纸,纸面长约二尺,宽约一尺六寸,印有底纹,隐隐有一股花椒的辛香味,这是纸张制作的时候用花椒水浸泡过,其目的是为了防虫蛀。 明代对公文用纸的规定很严格,洪武十年明太祖朱元璋颁下了《天下诸司文移纸式》,严格规定不同衙门等级和文种使用不同规格的公文纸,并严令“不如式者,罪之”。这一方面是为了体现等级的森严,另一方面也是让公文规格统一,整齐、美观,便于各式文书档案的立卷和管理。 “信印?”杨铭想了想,从口袋里取出刚才拿的田黄印章。 “用这个?”何如水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杨铭刚才为何要拿这枚田黄了。 “嗯,就这个。”杨铭淡淡的说。 虽然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何如水也不想多跟杨铭纠缠,他接过田黄印,蘸了印泥按下。 “风清月莹”,四个端庄绢秀的阳文篆字落在印信簿上。 十六、收容 十六、收容 一行人刚从县库出来没走几步,却见王成急冲冲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喊着:“大人,许姐姐要我来找您——” “什么事?”杨铭问道。 “城墙那边好多人……他们要冲进来了……” 校场北边的城墙正在修筑城门,昨日扒开的缺口已经修箿整齐,缺口上面的拱形连接已经合拢,初步有些门洞的样子了,原本几百人劳作的工地都停了工,那些从城外俘人中征来的民夫扔下了手里的工具,跟着外面的俘人一起喊着要进城,城墙的缺口处用木栅挡住了,军士和丁壮拿着各式兵器在后面紧张地守卫,阻止外面那些鼓噪的人群闯进来。 “明天就要过小年了,这天寒地冻的,把我们扔在城外于心何忍?” “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昨夜一宿北风,今天一早就有几十个人冻死了,再这样下去,恐有不测之变啊……” 为首的两个读书人向军士们大声说着,身后衣衫褴缕的老百姓们发出一阵哗噪之声。 看到杨铭一行人过来,军士和丁壮们赶紧让出一条通道。 “你们俩是什么人?”杨铭隔着木栅问道。 两个读书人盯着杨铭奇怪的装束思忖片刻,回身挥手示意,后面的人群哗噪声慢慢平息了下来。没办法,老百姓就是服读书人。 “在下良乡生员孟如礼。” “在下固安生员王安佩。” 十二月一日,皇太极率兵攻良乡,屠固安,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天了,看来这两位读书人在俘人堆里吃苦的时间也不短了。 “两位先生既是读书人,为何没能进城?”杨铭知道,有一些俘人是被后金军收在城里的,主要是读书人、工匠、医生、美貌妇人等。 “我等混迹于俘人队里,鞑虏不知我等身份。” “读圣贤书,知忠孝廉耻,我等岂可贪图安乐而为鞑子所用哉!” 两位生员慨然说道。 看来是有气节的读书人,杨铭对于历史上这些有气节的人一向是敬重的。 “不知两位先生可知城外俘人之数?” “我等听替鞑子管事之人说过,城外俘人约有一万三千之数。” “一万三千人可不是小数目,进城来这粮草、住宿,恐怕都有困难。” “再说,人多口杂,难免会有奸细混入,比如刚才先生所说,替鞑子管事之人……” 杨铭一时踌躇不决。 “替鞑子管事之人也未必就是奸细,若无人管事,只怕俘人们早就死的所剩无几了。至于粮食,俘人们在城外一样也要吃饭……” 他们这样说也未必没有道理,后金军掳人是运到建州充作劳动力和生育工具的,自然也不希望这些人都冻死饿死,每天会扔下几十袋粮食给俘人们维持生命。但是,如果没有管事的人安排分发,大多数人的是得不到粮食的,那就只有饿死了。 “这一万多人进城,若有哗噪盗抢之事怎么办?” “俘人们只求活命,若是大人能放他们进来,他们对大人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奸犯之事?” “再说俘人都是按各乡各里聚集的,各有连保,断无人敢行不轨……” “那么,两位先生请回去妥善安排,我去跟知县大人说,放大家入城。”杨铭也不希望这些俘人在外面受冻受饿,更不希望死人。 “敢问大人尊讳?”两位生员对杨铭长揖问道。 “在下杨铭。”杨铭抱拳回礼道。 “可是昨日以五雷正法大破鞑虏的天将军?”两位生员眼睛放光地看着杨铭,激动地问道。 “正是。”杨铭微笑点头,“请两位先生务必安排妥当,有序进城,绝不可鼓噪哗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城墙上,赵知县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并肩而立,俯看着城墙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在他俩身边不远处,杂乱地堆放着十几袋粮食,两个衙役一人一边提着麻袋的两个角,嘿的一声,把麻袋荡悠起来,搁到城墙的垛口上,然后用力往外一推,麻袋就沉沉地掉下去了。 城下的人群呼拉着往后退了几步,形成一个半圆形的人圈,麻袋落在人圈中间,发出沉闷的响声,袋子的一个角破开了,金黄色的麦粒淌了出来,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上,围到麻袋四周,用力撕扯着,挖出麦子往怀里、袖子里装,更有人直接抓一把麦子塞到嘴里,人群互相拥挤拉扯,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赵知县皱着眉头,对一旁的中年人说道:“刘先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先生还是得出面料理一下才行。” 那中年人穿着一件交领宽袖的绛色直裰长袍,头上戴着狐皮帽子,面色白净,双目炯炯有神,他叹了口气,说:“以前有鞑子在,俘人们就算在城外受冻挨饿,也没人敢鼓噪。现在鞑子没了,还让他们餐风露宿,只怕是管束不住啊,我看大人还是把他们放进来吧。” 赵知县冷哼一声,说:“现在鞑子是没了,可这城里又来了一位爷,放不放进来,恐怕还是得这位爷说了算……” 中年人眼神望向远方,悠悠地说:“奇怪,这位杨某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知县说:“本官问过范同舟,此人是半路里杀出来的,一出手就击毙了几十个鞑子,甚是可怖。至于到底什么来历,只怕没人知道。” 中年人又问道:“昨日城下一战,据说此人一记雷法,上千鞑兵瞬间就尸骨无存。大人当时在城上……” “说过多少遍了,本官当时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赵知县有点生气了,“尸骨无存倒还不至于,那几百颗首级还用石灰硝着呢。” 中年人长叹道:“可惜,可惜!如此情景,百年难遇,惜未能亲见,可惜,可惜!” “城外的没看到,城里的那一记雷,先生难道也没看到?” “倒了二十多间房子,炸死的鞑子就不说了,就这城里的百姓,也死伤七八十人” 说到这里,赵知县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唉,看来这天是要变了。”中年人长叹一声道。 这中年人是山东诸城人刘必显,天启四年举人。刘家早年家境贫寒,至刘必显祖父刘思智,始读书成邑生。刘必显之父刘通亦是贡生,他“倜傥有志节”,万历四十三年大饥荒,他在路上拾到一些银钱,在原处等候三日,不见有人来找,无奈用此钱买米煮粥,救济饥民;他曾见一贫苦人家卖妇女,当即买下,付钱后,又将文书当面撕毁,让那妇女回家团聚。 刘必显自幼聪敏,读书勤奋,十九岁补庠生,岁试第一,二十五岁乡试中举,少年登科。历史上他在顺治九年中进士,为官清正,敢于维护平民百姓的利益,并因此得罪旗人贵族,辞官终老于山林泉下,九十三岁高龄而卒。他的孙子,就是清代着名宰相刘统勋。 此次刘必显是来京游学,没想到刚至京畿就遇到京师戒严,京城进不去,于是又折返到通州,想从张家湾乘船回山东,结果遇到后金兵来抢漕粮物资,兵燹之下,一千多艘漕船焚毁了,他也被后金兵俘获。 后金军早期破边入塞的时候,即使是俘获一名生员都是很重视的,刘必显的举人身份更是显赫异常了,豪格便把他带在身边,想为己所用。刘必显眼看反抗也没有用,就干脆请了管理俘人的差事,希望能让俘人们有口饭吃,不至冻饿而死。 城墙上的差役们仍是按着后金军的旧规矩,每个城门扔十五袋粮食就完事了,那些没抢到粮的俘人还在城墙下苦苦哀求,扔给俘人们的粮食是从后金军的粮仓里出的,不是从县仓里出的,刘必显就是想多扔点粮食下去,现在也得请示杨铭了。 刘必显一直想去将军府拜会杨铭,但他忍住了这个冲动,他还要等一等。 杨铭由范同舟引着,沿驰道登上城墙,来找赵知县, “赵大人!”这次是杨铭来求人,一见面他就躬身抱拳行礼,至于跪拜就算了,毕竟对方是投降的罪官,连人带城还是在自己手里收复回来的。 “杨将军来的正好。”赵知县拈着额下的几缕胡须,“城外的这些饥民鼓噪,弃之不忍,收之难安啊。” “赵大人,我想让城外的难民进来……”杨铭开门见山地说。 “放进来?如何安置?”赵知县没想到杨铭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在校场上搭帐篷,校场边上的几十间废墟赶紧清除了,也可以腾出一些场地来。城内其他各处,若有空余的地方,也可以随宜安置。” “将军一片仁心,唯此事重大,须妥为安排才行。”赵知县看了看一旁的刘必显,说∶“将军可与刘先生商议一下,若可行,本官便打开城门,放难民进来。” 杨铭目光投向刘必显,却发现这中年人正双目如电的看着自己。 “见过刘先生。”他上前抱拳行礼道。 “这位就是杨将军?幸会,幸会。学生昨日就想去拜见将军,只是眼下要料理这些难民之事,实在难以抽身,还请将军见谅。”刘必显回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 两人晤谈之后,刘必显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了,他对城外的难民情况所知甚详,对城内的环境亦颇了解,难民进城,谁先谁后,何人负责,走哪个城门,各安置于何处,城内如何通行,各处分配多少粮草物资器具,一切都井井有条。杨铭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若换作自己来安排,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周全的。 “我想请先生主持全局。”他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刘必显既然能为豪格所用,相信也能为自己所用。 “刘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先生不必推辞,将来若有任何变故,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决不牵连先生一丝一毫。”杨铭把刘必显可能的最后顾虑都打消掉。 “承蒙将军厚爱,学生勉为其难试试吧,但愿不负将军所望。”刘必显等待的效果终于出现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在城中现有白银十二万两,粮草二十万石,布帛七万匹……” “这是豪格贝勒开出的清单。”杨铭取出一叠公文纸递给刘必显,“先生需要调拨任何物资,写好文书递到县衙仓库办理即可。” 刘必显拿着清单和公文纸,颇有一些意外,杨铭对他的信任超出了他的预期,看着清单上的一项项物资,他心中不免感慨,豪格虽然对他优待,但这些核心机密他是根本接触不到的,现在杨铭全部交给自己,初次见面就有如此信任,倒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 “学生必定殚精竭虑,为将军效力。”刘必显算是表态了。 在刘必显的统筹安排下,俘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城了,城墙和房屋的施工也加快了速度,刘必显除了管饭之外,还答应给钱,民夫们有了盼头,工作效率明显提高。校场旁的房屋废墟基本清理完毕了,按杨铭和刘必显商量的计划,要在这里建一排房子,包括一个可供几百人一起吃饭的大食堂。 现在吃饭是个大问题,到了晚上,校场上到处都是熊熊的柴火,伴随着滚滚浓烟,杨铭住的将军府门口都能闻到呛人的烟味。 许小娘子已经备好了一桌子菜,但是吃饭的人却只有她和杨铭、王成三个人,丁有三他们自己去吃了,或许是跟着杨铭一起吃觉得不自在,现在有大量的马肉——顺义城下一战,后金军死伤马匹无数,丁有三等一众军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去了。 杨铭一个人坐在桌旁,照例,许小娘子和王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这种规矩让他很不适应。 “你们俩一块坐下来吃饭吧。”杨铭招呼着她们。 “等将军先吃完了我们再吃。”许小娘子站在旁边,给杨铭摆上碗筷。 “唉,我说你们怎么这样?现在又没外人——” 话一出口杨铭就觉得似乎不太妥。 果然,许小娘子脸红了,倒是王成年纪小,没听出什么,眼睛扑闪地抬头看着杨铭和小娘子。 “将军,我今天拿了一些钱,要府里的仆人们去街上买了菜肴杂货。”许小娘子说。 “可是……存放这里的钱粮物品器械,各处都来取用。范先生和丁百总他们倒也罢了,那些丁壮们,还有修城墙的、整校场的,都来拿东西,奴家和王小公子在这守着,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杨铭这一路上的缴获也不少,除了乌赖那队人马携行的辎重物资外,昨日在城门外割首级,打扫战场收拾的兵器、盔甲、银两,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入城后都存放在将军府里,也没想好怎么处置。 “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你们看好铁车和铁炮就行了。”杨铭决定明天就把这些物资送到县衙仓库去,由刘必显统一调度使用。 “将军放心,门楹修得很坚固,车停在里面,没人能够接近。”许小娘子语气坚定地说。 “那就好,这两天辛苦你了。”杨铭从口袋里取出田黄石印章,递给小娘子。 “田黄?”许小娘子不解地问。 “是印信。以后刘先生开的公文,就到你这里盖印信吧。” 小娘子吃了一惊,正要推辞,却看到印面上的篆文,顿时痴住了。 十七、钱粮 十七、钱粮 刘必显坐在将军衙门的科房里,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案牍文书,几个商人站在四周,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他说话。 “刘先生,我等适才所议之事,万望先生助力成全。”一个三缕须的胖子弯着腰,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若能成事,我等必不敢忘了先生的功劳。” “兹事体大,必须一起面禀将军才能定夺,请各位稍安勿躁。”刘必显端起茶杯呡了一口,淡淡地说。 “将军何时回来?”一个高个子中年商人问道,干瘦的脸上颇有焦急之色。 杨铭在丁有三的陪同下巡视难民营地,在刘必显的操持下,难民的处境已大有好转,校场上,一排排窝棚整齐地搭建着,难民们按各乡各里划分片区,灶台也集中起来了,各个片区的管事按天去领粮食,保证本片区每天供应一顿粥饭。至于掏沟挖渠,搬运柴禾,清除垃圾等必不可少的工作,由管事们安排难民轮流出役。 当然,每天这一顿免费的粥饭只能保证人不饿死,想吃饱吃好,就得找活做。城墙已经修好了,校场边上的房屋还在赶着工,大群的难民围在工地外面希望能找到活干——只要能干上活,不仅管饭,还有工钱拿。 丁有三手下的家丁更多了,除了随杨铭进城的那队人马中投充了一百多名家丁之外,廿二日进城的难民中投充家丁的更是人满为患,以至于让他在精挑细选之余,为到底留下哪个而大伤脑筋。按照杨铭的指示,家丁要求身体强壮,老实忠厚,那些油腔滑调,奸诈怯弱的人一概不要,可是来报名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提高和增加了标准。 一行人在难民们的跪拜感颂声中穿过校场,出了辕门沿大街向南几十步,来到向阳巷。巷口邻街开着几家铁匠铺和弓箭店,这些匠人平时主要就是做驻军的生意,为军士们维修兵器盔甲和弓箭。 铁匠铺的门口摆着熊熊的炭炉,赤着上身的铁匠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置到砧板上,挥起铁锤用力地砸下,随着一阵叮咚的敲击声,砧板上的火星四散溅射,有几颗火星溅到了身上,滋的一声在汗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旁边的聚元记弓箭店里,一个腰上挂着皮制箭囊的军士站在柜台前,看着柜台内的匠人修整他的角弓。那匠人年纪很大了,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弓梢,在一盏罩着铜罩的油灯上烘烤着,火候一到,老匠人迅速地将角弓压在一架形似古筝的木座上,用力扳着弓身,又举起角弓迎亮眯着眼睛看,反复数次,觉得满意了,将角弓递给柜台外的军士。 军士双手握着角弓的两梢,来回试了试劲道,从箭囊里取出弓弦挂在下弓梢,然后将下弓梢扣在左脚的脚踝,右腿跨过弓腹顶着,右手握住上弓梢用力向内一扳,左手一搭,嗡地一声弦已挂好。 “好一个回头望月!”杨铭轻声赞叹道。在上个世界里,他也玩过反曲弓,这个回头望月的上弦动作是知道的,但用于重弓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只能借助专用工具。 那军士转过身来,看到丁有三和杨铭,怔了怔,随即便单膝跪地,拱手道:“小的谢庆元见过杨将军、丁总爷。”显然,杨铭那身奇怪的迷彩服和凯夫拉头盔,以及丁有三陪同在旁的姿态,让这个军士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必多礼,请起。”杨铭伸手托了托军士的胳膊。 “这弓几力的?” “回将军的话,小的用十二力的弓。”谢庆元答道。 十二力,这已经是后金精锐白甲兵的水准了,杨铭从谢庆元手中接过弓,双手挽着试了试,力度非常大,就算以他的军人体格,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也是没办法拉开这张弓的。 “好弓。”他看着弓身上包裹的桦皮,赞叹了一句。弓箭最怕受潮,桦皮具有优良的防水性能,上好的弓都是用桦皮包裹的,次一等的则是髤漆。 “你以前是在哪里效力?” “回将军的话,小的是赵率教将军麾下中军弓手……” “哦?”杨铭有点谅讶。 “遵化城下一战,小的与鞑子对射,一连射完二十六支箭。小的力竭了,没能护卫好赵将军……” 开弓是需要很大的臂力的,一个弓手能连射八支箭就算是合格了,能连射到十二支的,那就是最优秀的弓手,这谢庆元能连射二十六支,那简直就是强悍之极了。当然,杨铭估计他这个“连射”的时间跨度应该是比较长的,而且最后的几支箭力度肯定是打了折扣的。 “将军,小的每一射都是满弓的。”谢庆元感觉到了杨铭的疑问,“一个多月了,小的胳膊一直不能动,直到投靠了将军,吃了几天饱饭,才稍微恢复过来。” “哦。这是你的弓?”杨铭把角弓还给谢庆元,有点奇怪他这一个多月在俘人堆里还能带着弓。 “回将军的话,小的的弓在战场上就毁了,这弓是小的去将军府登记的时候,将军府的管事娘子得知小的是赵率教将军麾下弓手,特地让小的去库房里挑选的。” “哦,如此甚好。” 许小娘子得到了掌管信印的权力,她要求丁有三招的家丁必须到将军府验看登记,核实无误了才能当兵吃粮,这个杨铭是知道的。 两人正说着话,空中传来嘎嘎的鸣叫声,冷咧的寒风中,一只留雁从街边的墙角上空掠过,展着双翅直冲云霄。 石火电光之间,谢庆元抽箭、搭弦、侧身、弯弓,一气呵成,随着一声霹雳弦惊,天上的大雁插着箭杆飘摇地坠落下来,街面上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小孩呼拉着钻进小巷,向着落雁的方位寻去。 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机会的,谢庆元露的这一手让杨铭感到很满意。 “丁总爷,咱们队伍里有多少弓手?”他回头向丁有三问道。 “禀将军,大概有二、三十名。” “把这些弓手抽调成队,交给谢庆元带领。” 谢庆元扑咚一声双膝跪地,大声道:“谢将军栽培!小的愿为将军效死!” 杨铭回到将军府时,那几个商人正在科房里急得团团转。 “将军,这几位是顺义城里几大米店和钱庄的老板、掌柜。”刘必显向杨铭介绍道。 “哦,有何事?” 这几日刘必显给工匠们发了工钱,又给军士(家丁)们预支了月饷,这顺义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了。消费人群的陡增造成了各家店铺的供货压力,眼看年关将近,市场消费需求很大,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持币待购的人群,却苦于没有足够的货物来出售,这种看着钱却赚不到的感觉简直让人急火攻心。 己巳之变前,京师的粮价每石不到二两银,自从后金军破边而入,漕运断绝,南方的粮食运不上来,京师及附近地区粮价暴涨,一石粮食涨到四两甚至六两。商人们知道,只要后金军一走,漕运恢复,粮价很快就会下跌,所以这是个难得的套利机会。不仅粮食,其他的物资,如盐、布、茶等,都存在同样的情况。现在顺义城里只有杨铭手里有粮有布,几家大店铺的头面人物经过商议,决定来向杨铭借粮,而且不仅是借粮,其他的布匹、盐、茶叶、香料、甚至银子,只要杨铭肯,他们都想借。 商人们开出的价码是二分四厘的年息,相当于一年24%的利息,这个利息中规中矩,算是当时大明正常情况下的平均水平,但以时下的情势,商人们肯定会抬高粮价,攥取暴利,给杨铭的利息只不过是他们利润的一小部分罢了。 即以粮食而言,就算商人们以四两一石的价格出售,一年之后,粮价降到一两五钱一石,这妥妥的就是一倍以上的利润,给杨铭的只不过是四分之一罢了。 相较之下,借银子的看起来倒还本分一些,粮价会浮动,银子本身是固定的,商人们把银子放出去,一年收个三分六厘的息,给杨铭二分四厘,看起来他们似乎只拿了三分之一的利润,但其实商人的眼光并不仅于此。 现在顺义城里的难民,大多都是京畿的乡民,家里一般都有田产,难民们身上一无所有,要借钱只能用田地来做抵押,抵押的时候把田价压低,到时候还不上银子,田地就廉价地落到放贷者手里了。 “借粮、借银都可以,但是我要定个规矩。”杨铭对商人们严肃地说。 “将军但请吩咐。” “你们卖粮出去,价钱不能超过二两五钱一石;放银出去,利息不能高过二分四厘。还有,不能计取复利。” 杨铭本不想干涉市场价格,市场运行自有其规律,强行干涉,最终只能是消费者、商家、当权者三输的结局。像韦内瑞拉那样,强令商家按政府制定的价格卖货,最后只能是市场凋零,黑市猖厥,经济崩溃。作为常春藤的学生,这点经济常识他还是有的,只是现在是战争时期,采取一点紧急手段还是有必要的。 商人们互相看着,一时都不说话。 “不管借粮还是借银,我只收取一分利息。”杨铭自己先退一步。 “好吧,就依将军所言。”商人们有点泄气,但一来不得不低头,二来反正是无本的买卖,空手倒腾一回,就能赚到百分之十几、二十的利润,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那好,一言为定。你们要借多少钱粮,找刘先生办理就可以了。”说罢,杨铭拱拱手就要离开。 突然,大堂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还有人大声喊着“冤枉!” 杨铭听到声音愣了愣,询问的目光看向刘必显,刘必显摇摇头,赶紧上前几步走在前面,领着一众人从科房来到大堂。 “将军、刘先生,丁总爷,抓到了两个奸细。”军士们拱手报告道。 “奸细?”刘必显问,“怎么回事?” “大人,冤枉啊,小人不是奸细,小人不是奸细。”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跪在地上大声辩解。 刘必显看看杨铭,见杨铭不动声色的样子,他只好咳了咳,走到大堂西面的太师桌后坐下,惊堂木一拍,冷冷地喝道:“肃静!” 大堂北面的正座是杨铭的位子,刘必显堂中办事,不会傻到自己坐上去。 “堂下何事,从实说来。” “刘先生,小的在衙门外站岗,看到这俩人鬼鬼祟祟的,在衙门口窥探已久,小的就留心盯着他们。不想这俩人离开衙门口,又到角门外偷窥,还试图跟着府里的仆役们混进去,小的就赶紧把他们抓起来了。”一名军士抱拳说道。 “可有此事?”刘必显目光转向那对夫妇,凛然问道。 “大人,小的不是奸细,小的不是奸细……”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脸惶恐,嘴里不断地重复着。 “不是奸细,为何要窥探军机重地?”刘必显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道。 那男子吓得悚悚发抖,嘴里呜咽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他身边的妇人,倒还有几分胆色,跪在地上头一抬,对刘必显说:“大人,我们不是窥探军情,我们夫妇只是来找自己的女儿。”说完,目光转而盯向杨铭,一脸的悲怆仍然掩不住七分俊俏之色。 “女儿?”杨铭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被鞑子兵掳掠来的女子?” “正是!大人,请还回我们的女儿,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妇永世不忘。”妇人说罢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 “大人,您开开恩,把女儿还给小的夫妇。小的家里有地,等鞑子兵走了,小的回乡卖房子卖地,一定不敢短少大人一分银子……”那男子见杨铭并未发怒,说话也利索了一些,对着他一个劲的磕头,额头上的血渗了出来,渗着灰尘,说不出的悲怆和畏惧。 “你们,快起来!”杨铭着急地说,“谁要你们的银子了?快起来,来人,把他们拉起来……” 军士们把跪在地上的夫妇拉了起来,杨铭上前问道:“你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们放心,这些女子是鞑子兵抓的,后来放在我府里,好生生地有吃有喝伺候着,我一根指头也没碰过她们……” “大人,敝家姓秦,小女名叫绮翠。”那妇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好,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有没有这个人。”说罢,杨铭转身快步出了大堂后门,下了台阶,沿着前院中线的石板直道一路小跑,进到内宅的垂花门。 十八、验身 十八、验身 垂花门内的院子里,数十名穿红戴绿的女子正在各自忙碌,有的在擦拭地砖,有的在修剪花枝,有的在捡拾落叶,有的在清洁窗棂,许小娘子怀里抱着孩子,在西厢的游廊里漫步巡看,时不时各处吩咐几句。 这些女子前几天都没有分派什么活干,一直就是在府里养着,后来许小娘子看到杨铭不用她们,她自己就用了,她将这些女子分派起来打理勤杂,清扫庭院,几天功夫就将内宅各处打扫得极为洁净。 看到杨铭急冲冲的跑过来,干活的女子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低头行礼。 “你们谁叫秦绮翠?”杨铭问那些女子。 “奴婢便是。”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怯生生地回答道。 看这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穿着翠色短裙,身材窈窕,俊俏的眉眼跟外面大堂跪求的妇人确有几分相似。 “你父母来找你了,你快收拾东西出去,跟着父母回去吧。” 人群里顿时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气息,女子们的眼睛里纷纷露出希望的光芒。 那秦绮翠却一阵犹豫,咬着嘴唇说:“大人,奴婢不回去,奴婢愿在这里做工,就算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这倒是奇怪了,杨铭本以为这女子会欢欢喜喜地出门而去,就算是喜极而泣,那也是高兴的泪花,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回答。 “这……,你父母就在外面大堂里等着……” “大人,奴婢不愿回去。”秦绮翠坚定地说。 “那可不行,你不回去别人还以为我把你关起来了。”杨铭觉得这女子简直是无理取闹。 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哀婉之色,对杨铭福了一福:“将军,容奴婢回屋收拾一下。” “好,你快点,不要让父母在外面久等。”杨铭松了一口气。 趁着秦绮翠回屋收拾的功夫,他来到许莹跟前,却见这小娘子一身新裁的织锦长裙,怀里抱着孩子,粉面含笑,意态雍容,端庄美丽的模样,让杨铭看得呆住了,竟一时不知要跟她说些什么。 半晌他才嚅嗫地问道:“王成呢?” “王小公子在屋里写字呢。”许莹微笑着说。 “这一横要这么收,老师说这叫蚕头茧尾……”厢房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站在王成身边,一边研墨,一边指导他写字。 看到杨铭和许莹进屋来,这少女和王成赶紧起身行礼。 杨铭拿起桌上的竹纸描红写字本,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人之初,性本善……”,王成脸红了:“将军,我写的不好……” “还行,才练了几天写成这样不错了。”杨铭看到王成穿了一身崭新的交领袍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扎着一束丝带,脸上比当日相遇时多了几分白净,俨然一幅大户人家的蒙童形像,不禁为他感到高兴。 再看他身后站着的小姑娘,杨铭不禁心中一荡,这女孩年龄虽小,脸上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如粉雕玉琢一般,皮肤晶莹剔透,隐隐能看到下巴肌肤里的一线青筋。 “这姑娘叫玲珑,是这里年龄最小的,跟王小公子说得上话,又识得一些文墨,奴家就让她陪王小公子读书写字了。”许莹向杨铭介绍道。 “哦,好。”杨铭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玲珑脸上移开,“那秦绮翠收拾好了没,怎么这么慢?” 许莹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她将怀里的孩子往玲珑手里一递,转身跑出房间,一路急跑到西裙房,用力拍着门大喊:“开门!开门!” 呯的一声,杨铭赶过来一个侧撞,门开了,却见秦绮翠身子悬在屋顶的横梁上,脚下的凳子翻倒在地,竟是自寻短见了。 杨铭大骇,一个箭步上前,来不及扶起凳子,他直接站到凳腿上,抱着秦绮翠的腰腿往上一抬,将人放了下来。 只见这秦绮翠头发重新梳过了,脸上擦着铅粉,进屋前穿着的短裙也换了一件新的翠色月华裙,显然是做好准备去寻死的。 也幸好她进屋后有这一番梳妆打扮,要是一进屋就上吊,这会儿就已经死了。 许莹急忙取来凉水朝她脸上洒下去,那秦绮翠便悠然转醒了,她一睁开眼睛便泪如雨下,抽泣着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爹娘在外面等着接你,你却在屋里寻死?”杨铭脸色很难看,冲秦绮翠吼了起来。 “将军,”许莹把杨铭拉开,眼睛里带着潮湿小声说:“她被鞑子玷污了……” “玷污?玷污就得寻死吗?这里的人有几个没被鞑子糟塌的?!” 听得杨铭此语,许莹脸色先是一滞,随即眼睛里却泛起了亮光。 “将军,她怀孕了。”她叹了口气,“如果奴家没料错的话。” 明末的社会风气虽然开放,但贞操观念还是很根深蒂固的,这秦绮翠若仅是被玷污,倒还好掩饰,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可要是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可是见不了人的,她今天要是就这么跟着父母回去,将来少不了会背上有辱家门的罪名,搞不好被装进猪笼里沉水都是有可能的。 “有几个月了?”许莹蹲下来问跪在地上的秦绮翠。 “回管事娘子的话,奴家有……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秦绮翠声若蚊蝇地说。 “这可不好办。”许莹抬起身对杨铭说,“将军若要救她,需得拖延几日……只是,也没有太大把握。” 古代医学对于堕胎是没有太好的办法的,即使是用些虎狼之药,也不一定能成功,或者就算成功了,也是一尸两命。 “将军要三思,若是现在留下她,将来人却死在府里,对她父母就更不好交代了。” “若她不要这个孩子,就在府里留几日,我来想办法……”杨铭想了想,对许莹说。 “将军,女人的这种事情,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许莹幽幽地说。 “我有药……” 许莹一双桃花眼盯着杨铭,脸上神情变幻。 这种事杨铭上大学的时候就有经验了。卡车上有女兵和女文员的行军袋,他跟一些女兵和女文员交往过,知道她们都经常备着一些试孕纸签和应急药物,除此之外,车上还有整箱的随军医院物资,里面也可能有这类药品。 “你看想个什么办法先让她爹娘回去,过几天再来领人……”杨铭跟许莹商量着说。 “办法倒是有,就是怕万一……”许莹略一思忖,“奴家直接跟她母亲实话实说吧,做娘的不会不疼女儿。” “有劳你了。”杨铭点点头。 “你起来,跟我出去,将军有办法救你。”许莹对跪在地上的秦绮翠说。 杨铭和许莹商议的对话,秦绮翠都听在耳里,杨铭说有办法,那就肯定有办法。这些天在府里听到他的种种神奇传说,让秦绮翠不知不觉中对杨铭产生了强大的信心,她心里的求生愿望又燃起来了。 大堂内,秦氏夫妇、刘必显、丁有三和军士们都在那等着,还多了刘必显手下的几个书办,大堂门外更是围了一圈老百姓,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瞅——喜欢看热闹是一种民族性。那几个商人也在大堂里踱来踱去,手里拿着刘必显开出的公文,焦急地等着用印,商情如火,他们才没时间管秦氏夫妇的事——从某种意义来讲,商人是最早脱离“看客”民族性的人。 人群一阵骚动,许莹施施然地从大堂后门进来了,身后跟着衣袖遮脸的秦绮翠。秦氏妇人冲了上去,抱着女儿痛哭失声,那父亲也在一旁使劲地抹着眼泪。 丁有三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眼神直直的。在大堂里等了半天了,正主儿一直不出来,这惹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及到人出来了,却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小女子低着头,翠色的衣袖遮着脸,丁有三只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乌油油的头发,还有鬓角那支亮闪闪的珠翠,母女相拥而泣时,衣袖垂了下来,看到了半边脸,铅粉敷抹的细腻粉白色,衬出嘴唇上的朱砂娇艳欲滴。 “好了,一家人团聚了,大家都请回吧。”许莹微笑地对众人说。 秦姓男子转身向人群作着团圆揖,嘴里不住唱谢,人群终于渐渐散去了。 几个商人围了上来,脸上陪着笑,躬身将公文纸递到许莹面前。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黄花梨的家具错落有致,架格花瓶中插着鲜花,更是衬托出室内的雅致。 “跟她父母都说好了么?”靠窗的月牙桌旁,杨铭接过许莹奉上的茶,呡了一口,问道。 “说好了,她母亲倒还算通情达理。” “她人呢?” “搬到东裙房去了,奴家让张二嫂看着她。”张二嫂是府里的仆妇,只有她和少数几名仆妇能够进入垂花门之内,其他的仆妇和所有的男仆是不能随意进入内宅的。 “张二嫂人细心,又是生过孩子的,奴家让她这几天就在东裙房住着……” “嗯,这样很好。”杨铭点点头说,“这几天太忙了,我倒是忘了这事。” “等她人没事了,我要刘先生出个告示,让那些女子有家人在的,都给领出去了。” “将军说忘了,那就是忘了。”许莹微笑地看着杨铭说。 “当然是忘了——难道我还有意留着她们不成……”杨铭感到有点恼火,板着脸说道。 “是。奴家知道,将军日理万机,又怎么有时间牵挂我们这些小女子……” 杨铭无语了。 到后院的卡车上搜寻一番,杨铭提着一个塑料袋回到西厢房。铁车铁炮以及车上的物事,许莹是从不染指的,是以杨铭去车上找东西,她一直在房里候着。 杨铭将车上搜来的ru486(西药名)交给许莹,反复叮嘱了用法,待许莹拿着药要出门时,杨铭却又叫住了她。 “不行,我还是得自己去。”上个世界里的法律仍然影响着杨铭,大学被退学的教训是他难以抹去的记忆。 “将军要亲自去,那就亲自去啰。”许莹还是那幅淡淡的口气。 俩人一起来到东裙房的一间屋子,只见那秦绮翠躺在床上侧身朝里睡着,一个憨实的中年仆妇在屋里陪着她。 “张二嫂,你先出去。”许莹对仆妇吩咐道。 “你也出去。”杨铭对许莹说。 许莹愣了愣,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 “秦姑娘,我现在是你的医生。”杨铭一脸严肃地看着秦绮翠,“你确定不要怀着的孩子?” “孕期应该不到40天,你有权决定留着或者放弃。” 秦绮翠嘤嘤地哭了起来。 “秦姑娘,你考虑好,现在请回答我……” 又是一阵哭泣,秦绮翠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跪到地上。 “你先别哭,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回答他的是更强烈的哭泣。 “他妈的!” 杨铭实在忍受不了了,猛地拉开房门,大喊:“许莹,你过来……” 院子里干活的女子听到喊声,都远远地望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附近游廊里候着的许莹赶紧一路小跑来到屋里。 “许莹,你问问她,到底要还是不要,给老子明确表态!” “还有,明天早上起床,所有的女子都不准如厕,我要验身!” “不准如厕?验身?”许莹睁大眼睛看着杨铭,“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别问,你就这么通知下去,有抗命者,严惩不贷!”杨铭气冲冲地说。 十九、钱庄 十九、钱庄 泰恒银号在衙门北街转角处,是一家三开间的门面,只有正中一开间的大门敞开着,门面的柜台并不高,髤着暗色的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今天银号的生意特别好,饷午前从县库运来的一批银子已经放出去一大半,到现在还有几拨人等着办款。 “立票人王安佩,央范同舟作中,借到泰恒银号白银五百两。按月起利三分六厘,期至十二月,一并纳还,不致有负。恐后无凭,书此为证。崇祯二年十二月廿六日,立票人王安佩,作中人范同舟。” 左间关着大门的屋子里,固安生员王安佩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字据,画上花押,将笔递给一旁的范同舟。 今天银号放银的消息传开后,城内的难民们纷沓而至,都希望能早点借到钱,拿去开支年货,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的难民,无论如何也要买点米粮、糕点和衣物,抚慰一下流离失所的家人。 自然,银号是不会直接对一个一个的难民放银的,都是各队难民中的头面人物出来,或押田产,或找保人,才能借到银子。王安佩以前参加顺天府乡试时,曾和范同舟同住过旅舍,两人诗文往来,学问砥砺,颇有几分情谊,因此,才拉了范同舟出来作为借银的保人。 范同舟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按说这五百两银子的保人,他是做不了的,只是这段时日攀上了杨铭,在知县大人那里红得发紫,其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拈起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范同舟画下了自己的花押。 ※花押是一种签名字体,字形古怪而不易模仿,类似于阿q画的圈。 个子高瘦的银号老板接过借据,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拿到嘴边吹了吹,待到墨迹干透,将借据收好,便让人取了银子出来。 十锭五十两的纹银托出来,摆放在桌子上,王安佩拿起一锭,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翻过来便看到银锭底部錾刻着阴文“肇庆黄江厂解充饷银伍拾两匠黄杰”,他点点头,把银锭放回原处。 “要不要夹开?”瘦高个问王安佩。所谓夹开是指用夹剪将银锭从中剖开,以验明是否有掺假。 “不用。”王安佩摇摇头,“都凿碎了吧,凿成半两的。” 他领头的固安难民有八九百人,五百两银子凿开,差不多一人可以分得半两。 瘦高个苦笑着点点头,说:“以前都要整锭的,今儿倒好,都要碎的。” “这世道,莫不是天真的变了?” 范同舟、王安佩等人尴尬地笑了。 两个银匠拿着工具进来,短衣窄袖,卷起袖子对屋内的几人拱拱手,以示袖中绝无藏私,然后一只手拿起银锭,另一只手凿子下去,零碎的银粒便如从手中泻下来一般。 王安佩拿起桌上的一个胡桃木制的扇柄模样的东西,细的那头轻轻一拧,扇柄的剖面分开了,里头夹着一个小小的戥子,他随手抓起几粒形状各异的碎银,用戥子秤了秤,粒粒都在半两左右。 ※欧洲人在1733年的记录里说:“中国最穷的人也随身携带一把凿子和一杆小秤,前者用于切割金银,后者用于秤出重量。中国人做这种事异常灵巧,他们如需要二钱银子或五厘金子,往往一次就能凿下准确的重量,不必增减。” 凿完银子,又重新过了秤,验对无误,王安佩让随行的人把碎银子分成几份装好,告辞出来,便和范同舟一起往校场方向走去。 街面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吆喝声此起彼伏,想到自己也是乡梓缙绅,却有家难归,王安佩不禁一声长叹,随口吟道: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范同舟听了,心里也一阵难过,略一思忖,便对王安佩说:“眼下这情势,不知何日才能安靖下来,以安佩兄的才学,何不在这顺义城里做些事业?” “谈何容易!”王安佩知道他又在劝自己去刘必显那里谋一份差事,“当初刘必显替鞑子管理俘人,小弟义愤不过,曾当面得罪过他,如今又怎能……” “这事找将军也不一定有用,”范同舟说,“要不然我早就向将军推荐安佩兄了。”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刘必显现在风头正劲,只怕将军也不愿强令于他,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能行!” 垂花门里,许莹抱着孩子坐在杌凳上,身旁是一张靠墙的窄桌,桌上搁着笔砚簿册,这是她坐门听事的地方。 一个穿着俗气的花绸袍子的胖妇人弯腰站在许莹面前,双手捧着礼盒,礼盒里叠着几件婴儿衣服,上面搁着一个挂了长命锁的银项圈,银质锃亮,显是新近打造的。 “管事娘子,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礼轻情意重,请小娘子笑纳。”胖妇人讨好的笑着,挤出满脸的皱子。 “张二嫂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亲戚?”许莹稍稍回头,问身后站着的仆妇。 “回许小娘子的话,胡大娘是老奴二舅爷的侄儿媳妇的表嫂。”张二嫂回答道,“是老奴常跟胡大娘说起小娘子心地好,会关照咱们下人,胡大娘才想到来求小娘子的。” “说吧,有什么事?”许莹微微一笑,抱着孩子轻轻摇晃。 “管事娘子,老身想找娘子借一些货物……” “借货物?那不是该找刘先生吗?” “老身找过刘先生,刘先生他……”胡大娘欲言又止。 “哦?是借什么货物?” “老身要借硫磺、硝石。” “硫磺、硝石?你借这些东西干什么?”许莹抬头盯着胡大娘。 “不瞒小娘子,老身家里是做鞭炮烟花的,现在打仗,各处都买不到原料。” “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还有元宵,这鞭炮烟花可是紧俏的很,京城里的价钱翻了好几倍……” “刘先生为什么不肯借你?”许莹冷冷地问。 “刘先生说硫磺、硝石是军火……是不能借的。” “既是如此,那你就请回吧。”许莹站起身来,“张二嫂,送客。” 胡大娘脸上堆着的笑容凝固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扑咚一声跪到地上。 “小娘子,你行行好,可怜可怜老身吧……”她抬手抹着眼泪,“老身命苦,当家的死的早,老身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今年为给那小崽子娶媳妇,欠下了高利贷,本想着过年卖了鞭炮烟花就可以还上钱,可是,这该死的鞑子兵来了,家里刚买的硫磺、硝石都给搜走了……小娘子,您这库里的硫磺、硝石本来就有老身家里的一份啊……” “小娘子,不,少奶奶,您就可怜可怜老身吧……” 胡大娘跪在地上,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哀求,站在许莹身后的张二嫂也跟着掉下泪来。 “少奶奶,胡大娘所言句句是实。”张二嫂上前一步,也跪了下来,“少奶奶,您就可怜可怜胡大娘吧,等过了年关,胡大娘定然一分不少地将货物还回来,绝不会让少奶奶为难的。” “再说了,就算是将军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少奶奶的。这府里的事,老奴眼里都看着呢,将军心里就只有少奶奶一个人……” 二十、芳心乱 二十、芳心乱 傍晚时分,将军府内宅东边角落的井亭里,几个女子在井口周围的青石板上浆洗衣服,安静的院子里飘荡着捣衣的呯呯声。 一阵淋漓的水声响过,穿着绛色比甲的女子将拧干的衣服放进木桶里,抬起手背抹一抹额头的汗珠,起身提了木桶向西裙房走去。 “阿菁姐姐,等等我……”一个穿着鹅黄色短袄的少女端起装满衣服的木盆,追了上去,俩人并肩走在一起。 “阿菁姐姐,听说明天要验身……”看看左近无人,鹅黄色短袄的少女凑近了说道。 “验身就验身呗。”那个叫阿菁的少女不屑地哼了哼。 “我就是有点怕……”鹅黄色短袄的少女不安地眨着眼睛,扭过头看着阿菁。 “有什么好怕的?”阿菁撇撇嘴,“这院子里的人,除了那几个小不点,难道还有谁是黄花大闺女不成?” “那你说,为啥将军不让咱们如厕呢?” “你呀!这男人啊……这世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有……”阿菁抬手用指头戳一下身边少女的额头,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内宅的正房里,杨铭正埋头整理今天刚装好的太阳能电板的线路,乱糟糟的电线横亘着,与精致的雕花架格搭配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他把电线理好,塞到架格后面的空隙里,用螺钉卡子仔细地固定了,一直到外面看不出痕迹为止。 手机早已没电了,很多难得一见的场景都没能留下照片,让杨铭感到些许的遗憾,今天安装的太阳能电板是他上个世界所在连队的应急电源装备,单晶硅的面板可以提供2000瓦的电力功率,并且有蓄能电池可以存储。 安装好线路,杨铭拿出手机,接上充电器,随着清脆阅耳的开机音乐,熟悉的安卓界面出现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图标一页页翻过,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今夕何夕,青草迷离。 “上茶!”收拾心神躺坐到太师椅上,杨铭喊了一声。 门帘掀开了,一身翠色小袄的玲珑端着茶盏小步走进来,娇小匀称的身子像轻风拂动着的豆蔻花。 “怎么是你啊?”杨铭将目光从小姑娘晶莹如玉的脸上移开,低头呡了一口茶,清隽的茶叶香昧弥漫在齿颊之间。 “许娘子去垂花门听事了,要奴婢在这里侍候将军。”玲珑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如百灵鸟般啘啭动人。 “哦,这里没啥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喏。”玲珑行个福礼,却没有退下,嘴唇轻咬着似是在犹豫什么。 “将军,许娘子说要奴婢们明天验身……”终于,她鼓起勇气小声地说。 “这个……你还小,就不用……”话没说完杨铭就收住了,这小姑娘虽然才十三四岁,但是以防万一,也不能掉以轻心。 “没事,很简单的,验一验就放心了。”他将茶盏放到桌上,温和地说,“你快回去休息吧。” “验身疼不疼……”玲珑脸上露出几分恐惧,“奴婢……” 杨铭感到心头忽地一撞,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玲珑的小手,一阵清凉的柔腻挠入心里。 “别乱想,你不会有事的。”察觉到了自己动作的不妥,他又赶紧将手放开了。 “将军,玲珑没有父母了,不要赶玲珑走。” 小姑娘突然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满脸通红地跑出去了。 杨铭愣住了,脸上那种柔软清新的感觉在心中久久流淌,窗外新月如钩,暮色低沉。 范同舟傍晚来求见,让许莹稍稍有些诧异,厚重的棋盘门打开了,门外的台阶之下,范同舟手里提着一盒糖酥,面带微笑地说:“问许小娘子好。” “范先生万福。”许莹站在门口,双手抚着腰,左腿脚尖踮地,右膝微屈,侧身行了福礼,淡青色交领长裙上的刺绣繁花如微风摇曵。 “先生暮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有一事求小娘子帮忙。”范同舟看着眼前的妇人,心中不禁感叹世事无常,昔日俘人堆里的卑微弱女,如今已是将军府的端庄贵妇了。 “先生有何见教,但说无妨。”许莹微笑道,神情平和恬静。 范同舟简单地说了一下王安佩的情况,表明了请托之意,许莹略一迟疑,便颔首应允了。 “范先生,请贵友写个覆历,明天一早递过来。只要有真才实学,补个书办的位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便多谢许小娘子了。” “范先生,昔日我蒙难于途,多亏先生照应,小女子又岂能不知投报?”许莹看着范同舟,目光里平静如水。 范同舟心中一凛,赶紧拱手道:“惭愧,我当日亦是落难,自顾不暇,一路上根本无缘认识许小娘子,谈何照顾?” 许莹微笑着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范先生请回吧,明日不要误了时间。” 范同舟颔首告辞。 “对了,还有个事,府上的公文纸所剩不多了,请范先生明日顺便带一些来给奴家。”临走时,许莹又交代了一句。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正房游廊的台阶下,几十个女子花红柳绿地站着,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有的神情紧张,有的面带不屑,有的眉眼含羞,有的冷若冰霜,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早孕试纸。 杨铭和许莹站在游廊里,威严地看着台阶下红紫成群的女子们,一只喜鹊从树梢掠下,在人群的头顶飞过,歇到正房的屋檐上,发出几声喳喳的鸣叫。 “你们,按顺序,一个一个上来……”杨铭沉着脸,对台阶下的女子命令道。 前排的女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左边第一个位置的女子出列了。 如风摆杨柳一般,一袭翠色月华裙的女子走上台阶,目光盯着地面,躬身屈膝,双手捧着试纸呈到杨铭面前。 接过试纸,一缕暧昧的气味飘进鼻子里,杨铭不禁感到心头一热。 “往右边走。”试纸上一条杠,没问题,他把试纸插到窗台上的象牙笔筒里,发出了指示。 第二个女子上来了,仍是躬身如仪呈上试纸,杨铭闻到了另一种不同的暖昧味道。 象牙笔筒渐渐插满了,十来个阳性反应的女子被发往左边的游廊里站着,这些女子从两边人群的数量对比中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利地位,脸上露出悲怆和不安的神情。 一双细嫩白晳的小手捧着试纸呈到杨铭面前,女子的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精致的五官如粉雕玉琢一般。 “玲珑——”杨铭几乎就要脱口叫出她的名字。 “将军……”小姑娘几不可闻的气息音带着羞涩和不安。 杨铭赶紧回过神来,接过试纸,一条杠,松了口气说:“你往右边走吧。” 看着玲珑娇小匀称的背影,他竟没注意到下一名女子已经站到了面前。 “将军,请为奴婢验身。” 娇柔如水的声音将他的目光拉了回来,一缕如麝如兰的幽香细细地飘进鼻子里。 接过女子手中的试纸,似有若无的幽香一时更加明显了,杨铭感到自己下面那话儿开始蠢蠢欲动。 “哦,你没事,往右边走。”定了定心神,他对面前的女子说。 “将军,奴婢是处女,不知是否验得准确?”女子抬起头,眼睛里波光流动,红润的嘴唇像初熟的草莓,纹理间仿佛要滴出水来。 “哦,准确的……就是,没必要……”杨铭磕磕碰碰地说,“你往右边去吧……” “将军,奴婢叫小栀。”女子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小栀……”杨铭嗫嗫地重复着。 “啪”的一声,许莹一记耳光抽到女子的脸上,女子白晳如雪的脸颊顿时浮现出几道红红的掌印。 “唉,你……你怎么打人呢?”杨铭瞪着许莹,这突然的变故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奴婢若有什么过错,请主母明示,奴婢愿受主母责罚。”小栀低下头,平静的声音波澜不惊。 “贱婢!”许莹板着的脸胀的通红,柳眉倒竖,小栀的这声“主母”刺出了她心头的血。 “都给我住嘴!”杨铭大喝一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了。 “下一个!”不再理会许莹幽怨的目光,他沉声对台阶下的女子们命令道。 二十一、箭道 二十一、箭道 右边游廊里站着的女子们开始散去,随着零乱的脚步,红绿的衣袂飘着香气,间或发出环佩叮咚之声。 “阿菁姐姐……”鹅黄色短袄的少女凑过来,脸上带着庆幸的神情。 “原来这验身就是给纸签上撒尿啊……”少女吐了吐舌头,“昨天可把我吓的……”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阿菁不耐烦地回了句,白了那少女一眼。 小栀一个人低头缓缓而行,别的女子都远远的避着她,好像惟恐沾染到什么晦气似的。 玲珑双手提着裙袂,娇小的身躯随着脚步盈盈摆动,一路小跑追在后面叫道:“小栀姐姐……” 小栀回过头看着玲珑。 “刚才真把我吓死了……”玲珑心有余悸地说,“你干嘛要顶撞主母……” “主母?”小栀一脸鄙夷,“她也配?!” 玲珑睁大眼睛看着小栀,感觉像突然不认识对面的人似的。 “玲珑,咱们是一起被鞑子兵送到将军府的,又都是没了爹娘的人……”小栀握住玲珑的手,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以后咱们俩要互相照应,你明白吗?” “嗯!”玲珑重重地点着头。 正房左侧的游廊里,十几个少女惶恐不安地站在一起,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判决。 “呃……你们都是——,这个……有喜了……” 杨铭看着眼前这群少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没有许莹在身旁,他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些女子,有点罩不住场子的感觉。 人群里传来一阵抽泣,一个少女冲出人群,脑袋对着游廊的柱子撞去,随着“呯”地一声闷响,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一众女子乱哄哄地上去扶起那个少女,那少女昂起头,脸上挂着泪痕,额头上一片血渍。 “你们这是干什么?!”杨铭厉声吼道。 女子们都低下头,不敢对视他的目光,一个少女拿出手帕,捂住撞柱少女的额头,洁白的手帕顿时染得鲜红。 “奴婢不想活了,将军,让奴婢去死,奴婢永远记得将军的恩德……”撞柱的少女向杨铭哀求,脸上的泪水渗着血渍滚滚而下。 “动不动就不想活了?这是什么逻辑?!”杨铭气愤地吼道,“给老子听好了,你们谁也不准死……” “还是让奴家来吧。”许莹终于还是过来了,对杨铭微微一笑,“将军,您先歇一会。” 大堂西厢的科房里,刘必显和丁有三、谢庆元等人正在议事,丁有三神色似乎有点激动,一个劲地说着什么,刘必显背着手淡淡地听着,踱了几步,又回到书案后坐下。 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女上前来,躬身给他奉上茶盏,刘必显接过来呡了一口,将茶盏轻轻放到桌上,对丁有三说:“此事还是先暂缓吧,等过了年再办不迟。” 说罢,他不再理会丁有三,却从袖中取出白瓷烟斗把玩起来,那侍女见状赶紧取出烟袋,给烟斗装上了烟丝,又拿出火镰荷包,将火石拈在手里,另一只手将艾绒和火刀捏在一起,在火石上灵巧地一划,艾绒就燃起来了。 刘必显香喷喷地吸了一口烟,微笑地看了看那侍女,心中甚感满意。 这侍女叫小翠,是前日顺义城的商人们送到他屋里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二百两纹银。刘必显促成了商人们向杨铭借货银的大事,商人们自然懂得投桃报李,这点仪礼是少不了的。 “将军怎么还没出来?”丁有三问道。刘必显这关过不去,看来事情只有直接向杨铭禀报了。 刘必显心里也是暗暗诧异,往日杨铭都是一大早就出来视事的,今天日上三竿了,却还不见踪影,吸了一口烟,他目光又落到侍女小翠的身上,心里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 “将军!”丁有三一眼就看到了门口进来的标志性的迷彩身影,赶紧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哦,刘先生,丁百总……大家都在啊。”杨铭进屋向众人打着招呼。 “将军今天可是春睡晚起啊。”刘必显笑着跟杨铭打趣。 “春睡?嘿嘿……一屋子的破事……”杨铭苦笑道。 “将军,二十名弓手已经调拨成队。”丁有三抓住机会,赶紧向杨铭禀报,“谢小旗带弓手们训练,可是现在没有箭道……” “箭道?校场里没有吗?” “将军,校场里现在全住着难民,我们要将箭道清理出来……”丁有三看看刘必显,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杨铭略一沉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就先让难民们过个安稳年吧,箭道的事开年再办也不迟……” 听得杨铭此言,刘必显喷出一口烟雾,微笑地回望着丁有三。 “将军,弓手们长期不训练,手上会生疏的!”谢庆元上前一步,躬身抱拳,严肃地说。 “哦,那……咱们到校场看看吧,看能不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杨铭踌躇着说。 许莹抱着孩子在西厢房前的游廊里散步,俏丽的脸上似乎挂着一层冰霜,怀里的孩子嘤嘤地哭闹,让她更是心烦意乱。 “少奶奶,让奴婢来抱吧。”跟随在她身后的一个脸蛋尖尖的少女赶紧上前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哦哦”地哄着,孩子渐渐停止了哭泣,红扑扑的小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少奶奶,那个小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女一边摇晃着臂弯里的孩子,一边说道,“好几天奴婢就看到她一直偷偷地看将军……” “你现在才知道说?”许莹冷冰冰地看着那少女。 少女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赶紧弯腰低下头。 “少奶奶,是如画疏忽了,以后如画一定盯紧那小贱坯,看她还敢把尾巴翘起来……” 许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如画,继续向前散步。 如画抱着孩子紧紧跟上,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容,找了个讨喜的话题说道:“少奶奶,您看,小公子这眉眼,一看就像将军……” “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到如画的脸上,几乎打得她摔倒在地。 校场里整齐地搭建着一排排的窝棚,每排窝棚靠着走道的两侧都摆着大水缸,里面盛满了清水,供难民们生活取用和防范火灾,窝棚边上架着一排排的灶台,妇人们围着灶台忙碌着今天的午餐,灶台侧方的远处,麦杆柴禾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走道里人来人往,商贩们挑着担、推着车在叫卖,一些难民已经换上了新衣服,三两成群地围着商贩挑选货物,讨价还价。一群城里的小孩在过道和窝棚的间隙里跑动跳跃,东张西望地打量这难得一见的景象,“呯”的一声,一个小孩将点燃的鞭炮扔到窝棚里炸响了,窝棚的主人追出来,向跳跃而逃的小孩大声叫骂。 校场的一角保留了几十步纵横的空地,军士们在这里列着队,舞着刀枪进行操练。二十名弓手站成一排,举起角弓,整齐地将无箭的弓弦拉开,保持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一声号令,同时松开了弓弦,角弓剧烈地回弹,颤动的弓弦在寒风里嗡嗡作响。 “将军,他们都是优秀的弓手。”谢庆元躬身向杨铭禀报,“小的已经测试过,每个人都可以拉开十二力的重弓,最少的人也可以连射十箭。” 杨铭严肃地点点头。现在他的队伍已经有八百多名兵丁,这些人都是从报名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只要加以适当的训练,就是一支坚强的战斗力量。另外,他还有一百三十多匹战马——除了在路上缴获的三十七匹之外,城外的战斗中那些逃过了弹片杀伤,被榴弹冲击波掀倒的马匹,也部分恢复了体力。 “箭道的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杨铭说,“回去我跟刘先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搬移一些窝棚。” “军士们在哪里吃饭?”他问丁有三。 “大食堂已经建好了一部分,只是设施还很简陋。”丁有三说,“工匠们在赶工,只是现在就要过年了,恐怕还得耽误一些时日。” “丁百总,今天我跟弟兄们一起吃饭,你去准备一下,多备一些酒水。” “喏!” 大食堂里,简陋的木架板上摆着盛满了白菜腊肉的盆子,军士们一群群围在四周,端着大碗的酒吆喝着,这些天来,他们都听到不少关于杨铭的神奇传说,今天是杨铭第一次来军营里同大家一起吃饭,军士们都感到极大的兴奋。 “干!”杨铭举起酒杯,微笑地对一圈军士说。 “谢将军!”军士们仰起脖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弟兄们辛苦了!”杨铭喝下杯中酒,“大家好好干!我不会亏待弟兄们!” “愿为将军效死!”一圈军士齐声大吼,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在嗡嗡作响。 在丁有三等几名军官的拥簇下,杨铭又来到下一桌。 二十二、搬砖 二十二、搬砖 回到将军府时已是下午了,酒后的形象不雅,杨铭没有走大堂,悄悄从角门进来,刚回到正房,酒劲就涌上来,他感到一阵头晕身热,便脱掉迷彩服,剩着羊毛卫衣躺坐到太师椅上,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渐渐有了些寒意,朦朦胧胧地伸手去抓几案上的迷彩服,一支早孕试签从衣服口袋里挤了出来。 早上验身到小栀的时候,场面混乱,匆忙之中杨铭就随手将试签放衣兜里了,此刻又看到,不禁感到心头一撞,他将试签拿过来,凑到鼻子底下,一缕如麝如兰的味道渗入心底,顿时感到全身一阵燥热,不由得手□□□□□□,闭上眼睛□□□□□□。 “将军,你怎么了?”带着几分稚嫩的婉转声音从面前传来。 杨铭睁眼一看,却是玲珑咬着嘴唇怯生生的站在面前,一双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己。 “没……没什么。”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将手缩回来,“你咋来了……” “奴婢一直在等将军回来……”玲珑撅着嘴说,“小栀姐姐让奴婢送一件东西给将军。” “送什么东西?”杨铭一下坐直了身子。 递上来的是一双驼绒的护手,织线细密精致,戴在手上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好合手,很是暖和。 “织的不错,你替我谢谢小栀。”杨铭翻动着双手正反看着,“哦,小栀怎么让你送过来啊?她人呢?” “小栀姐姐去搬砖石了……” “搬砖石?” “许少奶奶分派小栀姐姐去后院搬砖石了,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呢。” 后院角落的杂草地上,码着一大堆青砖,砖堆的表面长满了苔藓,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穿着绛色褙子的小栀弯着腰,将一块青砖搬出来,青砖表面的苔藓枯末咻咻地往下掉,砖堆的缝隙里,不知名的小虫受了惊扰四散爬着。 不远处,三两成群的女子们看着小栀,指指点点的,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看什么?!都干自己的活去!”脸蛋尖尖的如画走过来,对人群大声斥喝。看着女子们爱理不理的神情,她的声音放低了,“大伙儿快去干自己的活吧,待会儿少奶奶要检查的……” 人群渐渐地散去了。 小栀站直身子,抬起双手,原本纤如玉笋的十指沾满了泥垢,指甲上的凤仙花红沾裹着黄褐色的苔藓,失去了原本的娇艳光泽,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睛的余光里,一个迷彩的身影远远的跑了过来。 眼角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小栀俯下身子,将叠在一起的两块青砖吃力地抱了起来,任青砖上的苔藓泥垢在衣袂上擦着,给绛色的褙子染上一道道的污渍。 “小栀——”杨铭跑过来一把拉住小栀的胳膊,青砖掉落到地上。 面前的女子扭过头来,含愁带俏的美丽容颜,眼睛里波光流动,草霉般红润的嘴唇微微颤动。 “将军——”两行珠泪滚滚落下,小栀身子一软,歪倒在杨铭的怀里。 “小栀……”没等杨铭说完,□□□□□□□□,□□□□□□□草莓甜香送到他嘴里。 杨铭紧紧地搂住□□□□□□□,□□□□□□,□□□□□□□□□,□□□□□□□□□□□□□,□□□□□□□□□□□,让他忘记了整个世界的存在。 丁香般的□□□□□,又忽地消失,让杨铭□□□□□□,他将怀中的人儿搂得仰起,□□□□□□□□□□,小栀却突然挣扎了起来。 “将军……不行……”小栀推开杨铭,四周张望着。 “怕什么?!这将军府里,不,这顺义城里,没人可以管我的事!”杨铭低沉地吼着,又要去抱住小栀。 “将军……”小栀屈膝行了个福礼,“奴婢还要干活。” “干什么活?搬砖?”杨铭喷着火的眼睛盯着小栀,“我不会让你干这种活!” “将军,那可不行。”小栀正色道,“这是少奶奶给奴婢派的活,不干完可没有饭吃……” 杨铭一时无语。 “将军,您请回吧,您军务繁忙,犯不着管小女子的这些微末之事。”小栀说着,弯下腰要去搬拾掉在地上的青砖。 杨铭一把拉住小栀,双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到树下的石凳旁按着坐下。 “要搬砖是吧?好,你坐着,我来搬。” 西厢房的花厅里,许莹看着桌上冰冷的饭菜静静地坐着,身后的如画抱着小孩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稚声。 “将军还没回来么?”许莹淡淡地说。 “将军带着丁总爷他们去军营了,估计不会回来吃饭了。”如画眼神悄悄地睨着许莹,生怕说错一言半句,“将军要是回来,那肯定是第一个就来看少奶奶的。” 许莹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却说:“将军那么多事要管,哪有空顾得上咱们这些女人……” “那些女子呢?”说到女人,许莹想起了那些有身的女子。 “都搬到东裙房去了,张二嫂在那边照看着。”如画撇撇嘴,“这些人一个个寻死觅活的,依奴婢看啊她们就是偷懒,服了药就躺床上睡着,像猪一样……” “卧床休息是将军吩咐的。”许莹淡淡地说,“只是,这药……”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如画,走,咱们看看去。” 东裙房的大通铺上,并排着躺着十几个女子,有的已经睡着了,有的侧着身子暗暗地抽泣,屋里燃着炉子,张二嫂在炉前添着炭火,炉子上的一大锅水滋滋作响,眼看就要烧开了。 许莹轻轻地走进来,那些没有睡着的女子赶紧起身行礼,有人悄悄地摇晃着入睡的女子,催着她们醒过来。 “情况如何?”许莹问张二嫂。 张二嫂摇了摇头。 女子们眼巴巴地看着许莹。 “将军说过,这药要服过三天才有效。”许莹平静地说,“你们就安心地等着吧。” “妤黛呢?”她目光巡视一圈,问道。 头上扎着绷带的少女从人群里出来,向许莹躬身行礼。 “你呀,怎么这么傻?”许莹拉着妤黛的手让她坐到床边,“女人哪有不苦命的?要好好地活下去!” “过两天等事情完了,将军会把你们都放了。实在找不到家人的,依旧留在这将军府里——妤黛,你在城中可有家人?” 妤黛摇摇头,两行清泪掉了下来。 许莹叹了口气,说:“一时找不到家人的,留在这将军府里,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的。若是将来找到家人,你们要回去,将军也一定会放的。” 几个城中没有家人的女子一起跪了下来,向着许莹说:“少奶奶恩德,奴婢们愿服侍少奶奶,一切全凭少奶奶作主。” 小栀坐在石凳上,看着杨铭搬砖,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杨铭使出以前在阿富汗扛炮弹的劲儿,一次扛上七八块大青砖,蹬蹬地跑,才一会功夫,那一大堆砖头就快要搬完了。 眼看着杨铭扛着砖跑过来,额头上的汗滴随着身体的跃动挥洒,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根本不看脚下的路,而是一刻不离地看着自己,小栀心头突然像小鹿撞了一下,一阵□□□□□婉转悱恻地漫延□□□□□。 “算了,别搬了。”她起身拦住了杨铭。 “没几块了,再跑两趟就搬完了。”杨铭冲小栀笑笑,“你还等会,就一会……” “别搬了,就搁这儿吧。” “啥?” “我要你就搁这儿。”小栀摇着杨铭的胳膊。 杨铭只好放下砖块,不解地看着小栀。 小栀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抬起胳臂细细地擦着杨铭额头的汗,如麝如兰的幽香飘过来,杨铭忍不住又搂住了她的腰身。 “你呀,真傻……”小栀喃喃地说,“你还真搬……” “怎么了?”杨铭搂着小栀,低着头呼吸□□□□□□幽香。 “今天搬到那边去了,信不信明天管事娘子又要我搬回来?”小栀咬了咬嘴唇,草莓般的娇艳纹理里似是要渗出水来。 “这……”杨铭一时理解不了其中的逻辑。 “傻子……”□□□□□□□□□□□,一瓣丁香撩了过来…… 二十三、失踪 二十三、失踪 夜幕降临,天色暗了下来,西厢房里,玲珑燃上了蜡烛。 “王小公子,勉哉!还有几十个字就写完了。”她端着烛台走到书桌前,鼓励正在写字的王成。 “玲珑姐姐,下一句是什么?” “毛施淑姿,工颦妍笑。”写的是《千字文》,玲珑指着书本说道。 “玲珑姐姐,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像你一样好看?”王成抬起头看着玲珑说。 “奴婢哪里好看了。”玲珑脸上红了红,“王小公子快写字吧……” 玲珑手中的蜡台放到书桌上,衣袖拂动了王成鬓角的头发,一阵香迷迷的感觉,王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让他很喜欢和玲珑在一起。 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许莹带着如画进来了,王成赶紧起身和玲珑一起行礼。 “王小公子,你同我一起去军营找将军……”许莹对王成说,亲切的声音掩不住脸上的焦虑之色,随即又对如画和玲珑冷冷地吩咐道:“院子里的事你们俩都盯紧点,等我回来。” 看着许莹领着王成就要踏出房门,玲珑赶紧在后面躬身叫道:“少奶奶……” “什么事?”许莹回过头,冷冰冰的目光让玲珑打了个激灵。 “将军——少奶奶……,外面冷,少奶奶多加件衣服……”玲珑不敢说杨铭去找小栀的事了,磕磕碰碰地支吾着。 军营外面木栅栏的开口处,几根柱子搭着一顶草篷,寒风摇曵的昏黄灯笼下,几个值岗的军士聚在一起喝着酒,扯着话。 一个军士抓起块肉塞到嘴里,仰着脖子喝下一口酒,抹着嘴巴嚷道:“痛快!” “多亏今天将军来军营里吃饭,咱们才有得这些酒食吃。”另一个军士说。 “是啊,要不然这天寒地冻的,没几口酒暖暖身子,怕是明天早上都变冰砣了。” 军士们发出一阵笑声。 “这不快过年了么,听说将军府拨了很多东西给咱们军营……”一个军士的语气之中颇有憧憬之意。 “可不是嘛。我昨天听段老三说过,他们哥几个跟着总旗官去将军府领东西,好家伙,刘师爷大笔一挥,就是四百石米、两百匹布……”一个军士感叹道。 “这刘师爷挥了笔,不也还得拿到将军府里核准用印么。”另一个军士说。 “那当然……,你们说,这将军府的管事娘子——”一个军士开启了八卦模式。 “这小娘子,咱认得。以前在城外被鞑子掳了,咱跟她是一个队伍里的……”一个喝红了脸的军士忍不住吹起牛来。 “哦……?”几个军士凑了过来。 “瞧她以前那模样,现在倒成人上人了……,也不知道咱们将军怎么看上她了?!”那个军士不屑地感慨道。 “以前咋了?” “嘿嘿……”那军士卖个关子,塞一块肉到嘴里,举起酒葫芦往嘴里倒,滴了几滴却倒不出酒来。 旁边一人赶紧把自己手里的酒葫芦递上去,“乌老二,快说!” 乌老二灌下一口酒,打个酒嗝,嘿嘿两声,压低了声音说:“这小娘子路上被鞑子……嘿嘿……” “唉,这算个啥。俘人里的女子被鞑子糟踏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旁边的人话语间似乎有点失望。 那乌老二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老子有天夜里饿得睡不着,缩着脖子东张西望想找点吃的,亲眼看到这小娘子自己摸到鞑子的帐篷里……” “哦——”军士们一阵惊叹。 “摸到鞑子帐篷里干啥?”一个军士问道。 “干啥?你这是装蒜不是?干啥老子也不知道,老子就看到她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馒头……” “哦——”又是一阵惊叹之声。 “你说这鞑子是她爹还是她娘呢?半夜里给她粮食?”乌老二故作高深地问。 “只怕是干的她叫爹叫娘吧?!”一个声音尖细的军士悠悠地说道。 草蓬底下发出一阵哄笑之声。 又过了一轮酒肉,此刻这乌老二俨然已经成了草蓬夜话的中心——酒喝完了,又有人将自己的酒递了过来,这乌老二舌头就有些大了。 “老子以后就盯着这小娘子——”乌老二看到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继续开讲了。 “你盯着人家干嘛?莫非你也想学鞑子……”一个军士嘻笑着问道。 “屁!老子那时候饿得肚皮贴着背,哪有功夫想那档子事。”乌老二塞块肉到嘴里大口嚼着,仿佛在抵抗当日的饥饿,“老子当时就是想弄点吃的……” “哦……”军士们隐隐猜到了乌老二的思路,可是,这也太损了吧? “第二天午后歇脚,鞑子们有吃有喝的,咱们蹲在路边喝西北风……”乌老二说,“老子看到有个鞑子招手,把那小娘子带到树林里……” “哦……,这鞑子白天也……”军士们又开始惊叹起来。 “你们懂个鸟……”乌老二喷出一口酒气,“老子当时就借口要解手,从队伍里出来远远地看——” “看到啥了?” “嘿嘿,老子看到那鞑子靠着树掏出家伙……,那家伙真大,像个……”,乌老二吞了一口唾沫,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物事来形容。 “后来呢?”军士们急着追问。 “后来?后来那小娘子就蹲下来……”乌老二啧啧了几声,“那小嘴巴居然含得住……” “哦……”军士们又发出一阵惊叹。 “老子怕被鞑子发现,也不敢多看。”乌老二洋洋得意地说,“老子就蹲在田沟里装着解手……” “那后来咋了?”军士们问。 “后来?后来那小娘子就一个人回来了……”乌老二舔舔嘴,“手里还拿着一张饼,他娘的,那饼上还泛着油花……” “那你咋地了?”军士们隐隐约约猜到了结局。 “老子咋地?老子从沟里窜出来,抢了饼就跑……”乌老二似乎在回味着,“他娘的,那饼真香,比今儿吃的肉都香——老子一辈子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 众人一阵沉默。 “乌老二,你可真够损的。”又是那个声音尖细的军士开腔了,“人家吃鸡,你吃饼……” 军士们一阵尴尬的笑声。 “你就不怕小娘子认出你来?”一个军士问。 “怕个球!被俘的队伍里那么多人,谁他娘认识谁?老子当时就那么一晃……”说到这里,乌老二的嘴巴突然凝固了,像是被人一下子捏死了喉咙,原本喝得通红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之色。 草蓬外,昏暗的灯笼下,许莹和王成一前一后地站着。 “带我和王小公子去见丁总爷。”许莹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喏!”军士中的一个伍长赶紧上前带路去了,草篷里,乌老二死灰般的脸上挂着豆大的冷汗,几个军士呆呆地看着他。 中军房里燃着巨烛,桌上铺放着图纸,丁有三正和范同舟、王安佩一起商量修筑箭道的事。 “王先生,有劳了!丁某谢过两位先生,以后若有用得着丁某的地方,请王先生尽管吩咐。”丁有三向王安佩拱手作谢。 王安佩今天刚补了书办,下午入值时听到修箭道的事,他就主动请命把自己乡里的那八、九百难民搬迁了,腾挪出箭道的空间。晚上找范同舟一商量,俩人就一起来见丁有三。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明日一早学生便安排乡民搬迁,请丁总爷准备好开工衔接,以免耽误。”王安佩拱手答礼道。 范同舟在一旁微笑着点头,他荐的人一出场就起了作用,脸上自然也有光彩。 “丁总爷,将军呢?”伍长带着许莹和王成急冲冲地进来,一进门许莹就向丁有三问道。 “将军?将军不是午时吃过饭就回府了吗?”丁有三颇感诧异。 许莹感到身子一阵发虚,手抚着额头摇摇欲坠,王成赶紧扶她坐下。 “将军不见了?”丁有三、范同舟等人看到许莹如此神情,都大惊失色。 范同舟扭头盯着那个伍长,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的话,小的第二哨伍长何震山。”伍长恭敬地回答道。 “你现在就留在中军房值夜吧,从现在起,哪里也不准去,不准跟任何人说起刚才的事。”说罢,范同舟对丁有三拱拱手,“丁总爷,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丁有三点了点头,眼光阴沉地盯向那个何震山。 何震山赶紧跪下,迎着丁有三的目光抱拳道:“丁总爷,小的明白,小的绝不离开这里,绝不跟任何人泄露半点消息!” 丁有三下巴朝门口摆了摆,何震山赶紧起身出去,持着长枪像钉子般站立在黑夜寒风之中。 “此事刘先生是否知道?”范同舟问许莹。 许莹摇摇头。 “我们现在去找刘先生。”范同舟看了看丁有三,“丁总爷,你不能离开军营,一定要掌控好队伍!” “请丁总爷派两名得力的军士跟着我们。”范同舟说,“到将军府之后,安佩兄去科房参加值夜,我与许小娘子去找刘先生。” 丁有三点点头,出去片刻就带了两名军士进来,为首一人穿着皮甲,挂着箭囊、腰刀,肩上背着长梢角弓,眉宇之间隐约一股桀骜之气。 “范先生,小的谢庆元。” 二十四、凤来仪 二十四、凤来仪 刘必显的住处是前院西厢后排的一间套房,门口燃着灯笼,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侍女小翠还在外面浆洗衣服,见到许莹、范同舟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挎刀带弓的军士,小翠慌忙起身见礼,沾满水渍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衣裙两侧擦拭着。 “小翠姑娘,刘先生可在家?”许莹平静地打量着小翠,这女孩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长得眉清目秀的。 “回少奶奶,老爷出去了……” “去哪了?”刘莹追问。 “今天有人请老爷去有凤楼吃酒,老爷带了刘阿四一起去的……”刘阿四是刘必显离乡赴京时带着的老仆,许莹是认得的。 问清楚了刘必显的去处,一行人正欲离开,却见如画提着灯笼从前排房子的过道里急冲冲地跑了过来,她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少奶奶——” “少奶奶,小栀这贱坯跑了……”到了跟前,如画顾不上喘口气,躬身急急地向许莹禀报。 “跑了?”许莹闻言全身一震。 “是。少奶奶和王小公子出去后,奴婢巡查院子,才发现这贱坯从后院翻墙跑了……” 将军府的围墙一丈多高,墙顶还有飞檐,别说是女子,就算是寻常的健卒壮汉,想要翻墙而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少奶奶,奴婢在后院仔细看过……”如画低着头,眼神偷偷睨着许莹,赶紧解释着。 许莹脸色铁青,拨腿就往内宅方向走。 范同舟赶紧拦住她,“许小娘子,府里跑个女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先找到刘先生要紧……” “范先生,你们去找刘先生吧,告诉刘先生,将军很快会回来的。”许莹对范同舟福了一福,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怨之色。 烛光下,王成提着笔的手一直在发抖,笔下的墨迹歪歪扭扭的,完全不成形状了,身边的玲珑也是一幅心神恍惚的样子,眼睛里露着几许不安,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时刻挑剔指正了。 “玲珑姐姐……” “王小公子……” 俩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又同时说了一句,俩人互相看着,都在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先说。” “你先说。” “一起说!” “将军不见了……” “将军没有不见……” 后院的游廊里,许莹急冲冲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如画提着灯笼紧跟在后面,面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昏黄的灯笼光照下,院子的一角,青砖垒成的台阶明暗交错地向上延伸,一直到围墙的飞檐之下,围墙的那边,是悠长寂寥的小巷,万籁寂静,夜色深沉。 许莹看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站着,任寒风吹拂在脸上,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有凤楼是顺义城里最出名的酒楼,城里官面上、富商间的应酬宴请多在此处进行,酒楼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的二层建筑,高基重檐,楼宇宏敞,楼下是柜台和大堂,楼上则一半是雅室,一半是客房。 夜晚的街道寒风萧瑟,酒楼里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屋顶高高悬挂着料丝宫灯,侑酒歌妓们在台上伴着丝竹浅吟低唱,酒桌上的客人们推杯换盏,间或招来歌妓单唱一曲,扔出几个赏钱。 大堂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拨打着算盘,清瘦的脸上忍不住一丝笑意,似乎仍在回想下午遇到的趣事,看到范同舟带着挎刀军士走进门来,掌柜不禁心中一凛,心中暗想这本该衙门差役管的事,怎么会是军士前来?稍一思忖,便即释然:这顺义城现在到底是谁的天下,那确实是不好说。 “范先生来啦……”掌柜唱着喏,抱拳拱手迎出柜台。城里的这帮生员老爷,掌柜又岂能不认识,再说范同舟也不是生客,酒楼里官商应酬、士子聚会,时不时也有他的身影。 “范先生,您这是……”看着范同舟身后挎刀带弓的军士,掌柜试探着问道。 “钱掌柜,刘先生是否在此宴会?”范同舟微一拱手,语气平静。 “哦……正是,刘先生在楼上的雅室……”掌柜松了一口气,含笑回答。 楼上的雅室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笑语喧哗,铺满一桌的鱼翅、兔丝、驴鞭、烤鸭、虎皮肉、春饼等菜肴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出诱人食欲的光泽。桌子的首席正位坐着刘必显,他面带微笑举着白瓷酒杯,向对面站着敬酒的人示意。 “刘先生,这杯酒小的一定要敬您!这次全城各大店铺,若没有先生您的关照……”敬酒的商人满面通红,沾着油腻的嘴巴咧着笑容,“刘先生,小的先干为敬!” 脖子一仰,将杯中酒一口焖下肚,这商人举起杯子倒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桌上的众人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陈老板过誉了。”刘必显微微一笑,“这都是托将军大人的荫护。”说罢,举杯小呡了一口。 “还有,也得亏老何操持得力。若没有老何那把算盘,这千斤万担的财货,恐怕没人能理清……”他没忘了抬举一把次座的县库书吏何如水。 桌上众人跟着一片恭维附和之声。 那老吏何如水干笑几声,拱手连称:“哪里哪里……” 酒过一巡,宾主稍歇,席边的花唱班子开始奏乐,丝竹声响起,歌妓用紫檀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轻唱,袅袅歌声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飘过回廊,飞出画檐,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 楼上最里一间的客房里,丹楹刻桷,陈列精致,罗裘被里,露着香肩的小栀以手支头,看着身边沉睡的男子,脸上露出倾心的微笑。 窗外风雨琳琅,房里却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一缕乐声隔着回廊若有若无的飘过来,隐约唱着: 琵琶一曲芳心乱 小院低回 独倚栏杆 良人锦书千金换 鸿雁南飞 相思肠断 …… 在这如梦如幻的歌声里,小栀的思绪回到了今天下午的后院。 一阵疯狂的拥吻之后,杨铭看着小栀,目光里柔情无限。 “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他喃喃地说。 “我要吃龙须面,”小栀眨着眼睛,“要加肉的。” 龙须面?今天将军府的厨房可没做这个。 “我带你出去吃……” “出去?怎么出去?”小栀撇撇嘴,“走大堂吗?” “嘿嘿……让我再搬搬砖……”杨铭嘴角露出笑容。 后院的西北角就是将军府的后门,亭榭门楹,内外两重门都落着木栓大锁,极为坚固,想弄开是不容易的,杨铭扛起青砖,在后门墙角横横竖竖地垒了起来,不一会,就垒起了几级台阶。 “我不去,我要走大堂……” 没等小栀说完,杨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跨上台阶。 小栀躺在杨铭的臂弯里,身子软绵绵的,双手柔柔地勾着杨铭的脖子,只觉得头顶的绿树碧瓦和蓝天白云旋转着,整个人像飘了起来,心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 “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杨铭受过跳伞训练,跳过四米高的木架跳台,三米多的围墙自然不在话下。他侧身一跳,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伸出双臂作出一个托抱的姿势:“来,我接着你……” 小栀蹲在围墙的飞檐上,一只手扶着瓦椽,一只手提着裙袂。 “我不跳,怕……” “别怕,有我在!” 小栀从围墙上跳下来了,像轻盈的小鸟一样扑到杨铭的怀里,俩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杨铭仰躺着,搂着小栀珠玉般浑圆饱满的翘臀,天上白云舒卷,心中情深意长。 将军府后面的小巷宽不足六尺,两侧都是高墙深院,南面是将军府,北面便是军营的后罩房了,杨铭牵着小栀的手,沿着悠长寂寥的小巷行走,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了那首着名的抒情诗——与诗中不同的是,他现在牵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快到小巷尽头了,嘈杂的人声从巷口传来,前面就是繁华的南北大街,杨铭低头看看自己标志性的迷彩服,深感不妥。 “得先买件衣服……”他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一时不知放哪好,小栀伸手接过,叠了几叠,解开褙子的衣襟,将迷彩服塞进去,肚子一下就大了起来。 “哇,原来接吻真的能怀孕……”杨铭感慨地说。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小栀一记响指。 明代几乎是没有成衣业的,古人做衣服,都是在布庄买了布自己做或者请裁缝做,但是市面上卖旧衣服的却不少,当铺的重要周转物资有一项就是客人典当的旧衣服。顺义城里这次一下子拥进这么多难民,旧衣服市场一下子红火起来,连一些不相干的铺面都兼营起了旧衣买卖。 出了巷口,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之下,杨铭带着小栀找到一家裁缝铺子。这家裁缝铺只有半间门面,里面挂着几卷布料、几件做好的新衣服和几件旧袍子,老裁缝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杨铭俩人过来光临,惊讶得眼睛都直了。 “把那件袍子拿我试试。”杨铭看了看,挑了一件最大的袍子。 “客官,这是别人订做的新衣……”老头说话的语气有点难听,似乎很不待见这两位客人。 “我给你钱……”杨铭手摸向裤兜,脸上突然呈现出古怪的表情。 从穿越到现在,他就没用过一分钱,而且是标准的身无分文。 小栀看看杨铭,嘴角露出微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的银手镯摘了下来,扔到柜台上。 “不,不……”老头摆着双手,像受了惊吓的样子。 “咋了?这不是银子吗?”杨铭奇怪地问。 街面上的人围了过来,在杨铭和小栀的身后站了一圈,指指点点的。 那老头冲外面围观的人群拱手一圈,说:“各位街坊做个见证,公平买卖,不涉他情……” 说罢,回过头对杨铭说:“这件青布夹袄值银四钱五分……” ※青布夹袄一件值银四钱五分,是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的记载,按原文似应指旧衣。 “四钱五分就四钱五分,咱们这镯子怕有二两了吧……”杨铭不耐烦地说。 老头拿起镯子用手称了称,又端详看过,取出凿子一凿下去,截了一截,用戥子一秤,恰是四钱八分。 将戥子连同截下的手镯放到一边,那老头便从柜台底下取出装钱的箱子,哆哆索索地数着找零的铜钱。 “别找了,快将衣服给我,还有事……”杨铭催着老头。 “干嘛不找?三十多个铜钱,能买好多东西呢。”小栀说。 老头数了三十六个铜钱出来,摆在柜台上。 “店家,有没有香帕?”小栀看了看杨铭,“我的帕子给你擦汗弄脏了……” 那老裁缝回头往里面打了声招呼,一个梳着小辫的女孩便捧了盒子出来,放到柜台上,盒子里面装着各式香帕。 小栀随意地看了看,便挑了一方白帕。 “十五文”,老头报着价。 “好贵,店家便宜点……”小栀跟店家还价。 “十三文,最低十三文。” 钱货两清,杨铭套上青布袄子,拉着小栀的手沿街去找食肆,身后的人群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唉,世风日下呀……这出家人不守清规,不知拐了哪家的小媳妇……还怀了个大肚子……” “咱们去找里长,报官……” 杨铭头上的毫米短发在这个时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半个月没剃头的和尚。 在街上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杨铭带着小栀一路行去,总算找了家门面洁净的面馆坐下,叫上两碗龙须面,俩人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掌柜的,这面里是啥肉?”小栀挑了几筷子面条,“味道不错。” “马肉,新鲜的马肉。”掌柜满脸堆着笑说。 “马肉?哪来的马肉?”杨铭感觉有点奇怪,按说这个时代民间吃食一般都是用猪肉和牛羊肉,这马肉倒是比较罕见。 “这军营里每天都宰马……今天刚宰的马肉,军士们偷拿出来卖的……” 小栀看了看杨铭,眼角挑了挑,杨铭不禁脸上一红。 宰马他是知道的,顺义城下一战,受伤的马很多,能养好的,就继续服役,养不好的,就宰了吃肉。但军士偷卖马肉,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回去得好好治治。 “掌柜的,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里?”杨铭问道。 “那自然是有凤楼了……” 二十五、信物 二十五、信物 有凤楼大堂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拨打着算盘,清瘦的脸上神态谦和,偶尔目光一闪,大堂里外扫视一圈,方才显露出些许精明强干。 门口进来的客人吸引了掌柜的注意,一个穿着绛色褙子的年轻美貌女子,大腹便便的,显是有了月份很重的身孕,却牵着一个青布夹袄的年轻男子的手,那男子头发长不足一分,一看就是蓄发半月的光头,俩人牵手进来,一路互相对视,眉眼之间含羞带笑,情意绵绵。 掌柜在这有凤楼里主事多年,各色人等见的多了,但像眼前这对男女如此招摇过市的,却还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掌柜的,开一间最好的上房。”杨铭走到柜台前,大咧咧地说。 “两位客官从何而来?”明太祖规定的路引制度到明朝中后期早就名存实亡,客人没有出行证件,问一问是合情合理的,当然,回答是否属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铭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小栀说话了—— “遵化人氏。” “因何来此?” “为鞑子掳来。” 问尽于此。现在满城都是难民,那些难民中的富贵之人,向钱庄借了银子,入住客栈酒楼的,也不是没有。 “本店最好的上房一天五钱银子,房间二进,用具齐全,包平常饭食。”掌柜面色平和地微笑道。 “那好,先订两天。”杨铭说着,扭头看向旁边的小栀。 小栀与杨铭对视一眼,眉梢眼角带着笑,从袖中取出半截银镯子放到柜台上。 连房钱都哄着要女人出,果然是诱拐良家的败类啊,掌柜内里心念转动,脸上却波澜不惊,这个价钱他是赚到了,适才给杨铭报的是标牌价,实价其实三、四钱银子足矣。 更让掌柜惊奇的是,小栀眉梢带笑地扔出镯子,杨铭居然将她一把拉近,凑上去作势要吻…… 小栀胳膊拦着杨铭,侧着脸含羞带笑地躲避,但身体的动作却是如此的软绵无力。 饶是那掌柜看惯世态人情,见此情景,也不禁哑然失笑。 楼上的客房里外二间,雕花格架,黄花梨的用具,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水墨字画,竹制熏笼罩在香炉上,散发着袅袅迷迭香。 “你不要负我。”小栀依偎在杨铭的怀里,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会永远爱护你。”杨铭吻着小栀的耳垂,轻声地许诺。 “请檀郎给我信物……”小栀的声音似在梦呓。 信物?杨铭现在是标准的身无分文,哪有什么信物,总不能把随身带着的格洛克19给小栀吧? 略一思索,他摘下了手上的腕表。 西洋钟表最早是由利玛窦于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带到中国的,到崇祯年间,自鸣钟已经广泛被上流社会所熟知。 杨铭递给小栀的腕表是一块欧米茄的中性表,也并非什么昂贵货色,但在小栀看来,如此精巧细致的钟表显然是奇珍异宝。 小栀接下信物,一时神态儙倦,娇柔无限。 “檀郎,奴家也有信物……”她取出新买的白绢罗帕,铺于床上。 留下谢庆元俩军士在楼下等待,范同舟移步上楼,军士警员闯入娱乐场所包房,恐引发慌乱,古今如此,这一点规矩范同舟是知道的。 看着眼前的两名军士,为首的那个身带强弓,腰悬箭囊,面含桀骜之色,钱掌柜不禁心中一动,想着范同舟如今在县衙和将军府两边行走,左右逢源,连知县大人都对他更加礼敬几分,今日他来有凤楼,交结铺垫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钱掌柜何等机灵,立即招呼小二给两位军爷备座斟茶,自己却从柜台底下取出银箱,拣了两粒五六分的银子,塞给谢庆元俩人。 银箱打开,一堆碎银铜钱之上,半截手镯赫然醒目,谢庆元瞳孔猛然一缩,顾不上掌柜递来的银粒,却问道:“掌柜的,这银镯可否借某一观?” 钱掌柜一惊,心想这军士胃口太大,把自己当成肥羊了,也不想想能在这城里开这片酒楼的,岂会是毫无根基?别说眼前的这两个军士,就算是范同舟,自己东家也不怵他。 内里心念转动,外表却仍是沉稳如常,钱掌柜取出银镯递与谢庆元,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只寻常镯子罢了。今天一对客人来店投宿,要了最好的上房,拿这镯子付帐……” 谢庆元却不答话,目光死死地看着手中的银镯,只见扁扁的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拿着银镯的手猛地攥紧了,银镯截断部位的尖角陷进谢庆元的指间,一缕鲜血渗了出来。 楼上的雅室里觥筹正欢,一桌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刘必显敬酒夹菜,未免冷落了陪在次座的何如水,这何如水倒也不惊不辱,不时跟着众人随口附和几句,目光一巡,却见范同舟面带笑容推门而入。 雅室内众人也有不少与范同舟认识的,见他到来,少不得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范同舟虽然极力控制神态,一一应酬,内心里却是焦急万分,桌上次座的何如水看在眼里,心中生疑,目光更是盯得紧了。 却见范同舟借机挪到刘必显身旁,耳语几句,刘必显顿时神色一变,瞬间却又恢复笑容,这时,原本高坐首席正位的他,开始主动敬酒,论资排序的一巡酒喝完,随即含笑告辞。 看着刘必显和范同舟离去的背影,何如水若有所思。 杨铭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夜色,搬砖的劳累加上刚才的几番暴风骤雨,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只见枕边的小栀以手支头,含情带笑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眉间心上全是郎情妾意。 “檀郎,你醒了……”小栀浅笑盈盈地问候道。 杨铭一个翻身,搂着小栀深深一吻,丁香缠绕,再赴云雨。 有凤楼背街的小巷里,一个肩上背着长哨角弓的身影在黑夜里徘徊,楼上客房窗户灯影摇曵,隐约传来轻笑娇喘的声音,谢庆元手中的半截镯子攥得更紧了,指间的鲜血沥沥滴下。 崇祯二年十一月初一夜,北京城东面300里的官道上,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的四千骑兵部队正在向西急速前进,隆隆的马蹄声像天边的滚雷,震动着无边的大地。 中军弓手谢庆元骑着战马,背着角弓,和他的五百名同袍一起,在滚滚洪流里向前疾驰。 前方,就是遵化城! ※按明史记载,赵率教是十一月初四日战死,但是按《满文老档》的记载,却是十一月初一日。应以满文档记录为准。《明史》所载的初四日应该是北京方面得到消息的时间。《明史》编撰时《满文老档》属于满清皇家机密文件,史家无法看到和采用,《满文老档》直到辛亥革命后才从紫禁城流出。 二十六、箭如雨 二十六、箭如雨 队伍的最前方,是由两百名长枪骑兵组成的前锋队,这些人和马都披着铁甲的骑兵全是百战精兵,他们的战马左侧挂着角弓,右侧拴着箭囊,军士腰带上的得胜钩挂着四米长枪。前锋队举着火把以四列纵队的阵形前进,浸着桐油的布缠绕在火把头上熊熊燃烧,火焰在疾驰的风里猎猎地向后飘荡,火光映照下,长枪的影子随着急骤的马蹄声跳跃颤动,如同在战场上格刺拼杀一般。 前锋队后面跟着的是刘副将率领的前军一千骑,这是一支混合兵器部队,骑兵们穿着对襟软锁子甲,装备长柄眉尖刀、三眼锐、弓箭、马刀等兵器,前军骑兵按间距举着火把,保持着阵形跟着前锋队的火光前进。 前军之后是山海关总兵赵率教亲领的中军两千骑,部队由高副将协领,赵率教自领标营五百骑居中统筹指挥全军。 队伍的最后是王副将率领的后军一千骑,作为全军的殿后力量。 四千人的骑兵部队,全部是战兵,这是大明关宁铁骑中的最精锐部队,每一名骑兵都备着双马以供轮换,四千人的队伍共有八千匹战马,而此时,袁崇焕所辖的关宁四镇共有兵名,马匹(《崇祯长编》卷二十五),军费每年消耗全国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三。 十一月初一没有月亮的夜里,黑暗笼罩着华北大地,四千骑备着双马的队伍,像一条绵延数里的火龙舞动,带着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向遵化城的方向冲去。火龙的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黑暗是如此的幽深、诡异,就像一个妖魔裂着巨嘴,要吞噬所有的生灵! 遵化城墙上,一排火把和灯笼在寒风中忽明忽暗地摇曵,知县徐泽、前任知县武起潜正在指挥士卒和民壮将擂石滚木运上城头,准备明天的守城战斗。这位徐知县才到任七天,就遇到后金军破边攻城,前任武知县虽已卸任,但尚还未离开遵化,因此两人就一起上阵了。 巡抚王元雅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郁的目光怔怔地望向远方,似乎想要看透这无边的黑暗里潜伏的重重危机。 “时候不早了,请总宪先回府休息吧,这里有下官和徐、武二位知县操持,请大人放心。”推官何天球躬身对王元雅说道。 “奇怪,鞑子兵到底去哪了?”王元雅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王元雅官居左都御史,故称“总宪”。 后金军从喜峰口入塞后,连克马兰峪、汉儿庄、潘家口、洪山口等边城,十月二十七日兵临遵化城下。此时遵化城内并没有建制兵力,靠着一众官员组织城内民壮登城防守,奇怪的是,三天时间里,一路锋芒毕露的后金军在遵化城下却似乎攻势疲颓了,并未给守城方形成太大压力,而在今天夜里,整个后金大军似乎是消失了一般,连扎营的星点火光也看不到了。 前后望不到头的火龙里,六十岁的总兵赵率教骑着战马,在举着火把的亲兵护卫下向前疾驰,火光照在老将军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映出刀刻一般的刚毅面容。随着急骤的马蹄声,赵率教高大威武的身躯矫健地起伏,身上披挂的山文铠甲发出细密的铿铿铁声,隐约可以感觉到鳞甲下面强壮的犍子肌肉。 几十年戎马生涯,历任都司、游击、参将、副将、总兵,赵率教有着丰富的军事作战和指挥经验,此次遵化城已被围三天,危在旦夕,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解围,一路前进,赵率教并不担心伏兵,除非对方有未卜先知之能,以他的骑兵急行军速度,没有任何哨骑预警能有足够的时间对他的四千骑兵部队形成伏击圈。 遵化城已在前方! 四千骑,八千马,铁流滚滚,向前!向前! 遵化城上,巡抚王元雅仍在刺骨的寒风中站立,擂石滚木、撞车、叉竿、飞钩、夜叉擂等守城器械已补充到位,民壮们下城休息了,负责警戒的衙役举着火把在城墙上四处巡行,何天球、徐泽、武起潜等官员站在王元雅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位遵化城的最高长官,等待他发出的指示。 天边出现一缕红光,划破了无边的黑夜,渐渐地,这红光漫延开来,连接成片,在地平线上摇曵。 “援军来了!”何天球激动地叫喊起来,周围的人群一片欢腾。 王元雅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标营队伍里疾驰的谢庆元突然听到羽翎破空的声音。一个合格的弓手能够根据箭矢的声音判断射来的方向和大致的落点位置,很明显,这波箭雨是从右冀侧面射来的,目标就是行进中的标营队伍。有骑兵中箭了,箭头入肉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一个骑兵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后面的战马从他身体上踏过,骨折和哀嚎的声音淹没在铁蹄的洪流里,而更多的中箭骑兵则强忍着巨大的痛楚,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在马背上继续奔驰。 最右侧的骑兵在疾驰中取弓搭箭,逆时针方向极限地向后扭转身体,对着来箭的方向回射出一波箭雨。四千骑的队伍里,所有的骑兵都配有弓箭,但并非每一位骑兵都是弓手,就像现代的每一名步兵都有步枪,但狙击手永远只是少数人,敌人选择从右侧进攻,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对手的回击能力,能左右开弓的骑兵毕竟只是少数,右臂开弓只能向后扭转身体到极限,才能向右射出。 赵率教感觉到了前面队形的扰动,根据多年的作战经验,判断这是来自敌方的扰袭。 “继续前进!”铁骑的洪流没有停滞,马蹄滚滚,继续向前。 第二波箭雨很快又袭来了,这一次中箭的人更多了,落地的身体甚至绊倒了后面的战马,引起了一波连锁反应,几匹战马相继倒地,这些马和人一起,被后续的战马踏死在地上。 “游骑出击!”赵率教发出命令。 五十名持着长柄眉尖刀的骑兵从队伍中分离出来,向着来箭方向的黑暗里冲去,他们的任务是探知敌人的位置和兵力。这些骑兵嘴里含着竹哨,手持的长柄眉尖刀全长一米六左右,木柄长一米,刀尖长六十厘米,既能劈砍,又能突刺,非常适合于侦察作战。 “继续前进!” 远处的黑暗中响起了凄厉的哨声,游骑接敌了,砍杀声,吼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赵率教默数着时间,一、二、三……最后的哨声消失了,又是一波箭雨扑天盖地的袭来。 “全军停止前进!”赵率教眼中精光闪烁,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笼罩全身,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袭扰了,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潜伏着的是一支极为强大的敌方力量。 “鸣金!”他立即作出了决断,“下马,灭火,弓手准备!” 骑兵们勒住缰绳,奔驰的战马打着响鼻,急骤地停了下来,举火的骑兵将火把扔到地上,用脚踩着,用皮革扑着,将火光熄灭。 警锣还没来得及敲响,前军的火龙突然开始跳跃扭动起来,与此同时,后军的警锣声也传过来了,尖锐的锣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凄厉刺耳。 全军遇伏!赵率教感到心猛地往下沉。 谢庆元和其他的一百名弓手向着右翼列成两排纵队,从腰上的箭囊里抽出箭枝,搭上弓弦,仰起角度,牛筋弓弦拉动弓身的吱吱声低沉地响过,嗖的一片箭雨洒向天空。 隐约听到黑暗里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敌方有人中箭了,紧随着的是一片羽翎破空之声回射而来。 前军和后军的火把也熄灭了,整个大地一片黑暗,交战双方的千军万马隐藏在这无边的黑夜里,铺天盖地的响起疾风暴雨般的羽翎声。 一名弓手中箭倒地,倦曲的身体在地上扭动,插在身体上的箭杆撩碰到谢庆元的腿,带倒勾的箭头在体内一阵搅动,弓手的喉咙里发出强忍痛苦的低沉吼声——即使中箭,也不允许大声哀嚎,不能让敌人察知自己的方位和战损。 谢庆元射出第十支箭,感觉胳膊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第一排弓手退下休息,恢复臂力,有三分之一的弓手永远地倒在了前排的阵地上,第二排弓手迅速上前补位,继续射击。 “全体两轮急射,长枪骑兵出击,马刀兵掩护!”赵率教沉着地命令道。 还能开弓的弓手和所有的骑兵一起,向着黑暗中的敌方射出一轮箭雨,紧接着,第二轮箭雨刚刚离弦,一百名持着四米长枪的骑兵和一百名持着马刀盾牌的骑兵组成的交织阵列策马冲出,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滚进前方的黑暗里。 海潮撞击防洪堤般的汹涌澎湃之声从百步之内传来,双方的箭雨暂时地停止了,长枪破甲的沉闷声,马刀砍在铁甲上的尖锐声,战马的嘶鸣声,战士的吼叫声,临死者的哀嚎声在黑夜里响成一片,一阵呼啸的寒风吹过来,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道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前方的黑暗里举起了火把,一支、两支……火把像灵堂前的供灯一样,一排排、一行行地燃起来,连接成片,铺满了大地。 在赵率教的四千骑兵的周围,是后金八旗加上附庸的蒙古兵的全部兵力,四万骑! 二十七、劫后生 二十七、劫后生 在右翼,是阿济格带领的正白、正蓝、镶白、镶黄四旗及蒙古兵二万骑;在左翼,则是皇太极亲领的正黄、正红、镶蓝、镶红四旗二万骑。 后金骑兵在火把的照耀下开始排列阵形,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 赵率教仰天长啸,戎马一生,今夜在这遵化城下,以身报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孩儿们,杀虏!” 老将军一声巨吼,举起长柄眉尖刀,策马向敌冲去。 一千多中军将士开始冲锋,骑兵们举着长枪,挥着马刀,张着弓箭,趁着后金军阵形未成,迎着火光咆哮着冲向敌人。 谢庆元护卫在赵率教身前,双腿用力地夹着坐下的战马,催促着战马加速,臂力稍复的右手抽出箭枝,搭上弓弦,弯弓瞄着敌人射去。一名举着火把的后金将佐中箭,身体像沙袋一样从马背上滚落,火把跌到地上,火焰翻滚着映荡在受惊的战马昂首嘶叫的马颈上。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在二十步的距离举起三眼火铳,齐射击发,火药喷射着弹幕射向后金军阵,十几名后金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一阵混乱。几个呼吸之间,明军骑兵已冲到阵前,长柄眉尖刀向后金兵的胸膛突刺,刀尖透过胸甲,发出一阵碎骨和血肉搅拌的声音,那些来不及更换兵器的明军骑兵则直接挥着沉重的三眼铳,奋力地向后金兵的头上砸去。 一队长枪骑兵在马刀兵的掩护下冲到了后金骑兵的阵前,马背上的长枪骑兵双手挺着四米长枪,身体奋力地向前躬着,手臂和腰部紧绷的肌肉似乎要涨破披在身上的铁甲,那种从胸腔和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吼声,震得连后金兵举着的火把都在微微颤抖。 当他们冲到离后金兵二十步距离的时候,对方射出的箭雨带着急骤的呼啸声迎面而来,这个距离射出的箭可以穿透长枪骑兵身上的铁甲,十几名长枪骑兵被射中要害,箭头破甲刺入身体,撕裂着肌肉和内脏,这些战士连同他们的长枪一起跌落到地上。更多的长枪骑兵继续向前疾冲,再没有给对手射出第二支箭的机会,两秒钟之内,冲刺的长枪挺到了敌人的面前,随着破甲的沉闷声音,后金骑兵阵列里喷出一片血雨。 两侧的后金骑兵蜂拥过来,挥舞着马刀对那些枪尖还未拨出目标身体的长枪骑兵进行砍劈,负责掩护长枪骑兵的明军马刀骑兵迎面顶上,双方格挡、劈砍,怒吼声和金属碰击声震天动地。 遵化城东五里的苍茫大地上,两支军队交织在一起,铁马金戈,生死厮杀。 赵率教和标营骑兵一起冲进了后金军的阵列里,一名后金兵挥着马刀朝赵率教迎头砍来,老将军敏捷地低头侧身避过,眉尖刀回手刺入了那个后金骑兵的胁下,战马继续向前冲,长柄眉尖刀轻松地从后金兵的身体里拖拨出来,带出一道血箭。 前方的长枪迎面刺来,老将军侧身避过锋芒,战马顺着枪杆向前冲,两马交会之际,眉尖刀一闪,将那后金兵挑下马背。 一名后金骑兵从侧面冲过来,挺着长枪向赵率教刺去,谢庆元侧身张弓,羽翎带着呼啸射中后金兵的脖子,后金兵的长枪摔在地上,身体仰面跌落。 聚在赵率教周围的后金骑兵越来越多,与标营亲兵们格挡刺杀,谢庆元一边跃马向赵率教靠拢,一边弯弓急射,惊弦声声,后金兵一个个从马背滚落。 两骑后金兵挺着长枪拦在谢庆元的前面,谢庆元弯弓放箭,将其中的一名后金兵射落,另一个后金兵已经冲上来了,长枪的枪头闪着寒光迎面刺来,危急之下,谢庆远猛地拉起缰绳,座下的战马嘶叫着昂首抬蹄,一声沉闷的撞击,后金兵的长枪刺入马颈。 两匹战马撞在一起,巨大的撞击力将谢庆元的身体抛在空中,然后重重跌落到地上。 忍着全身的剧痛,谢庆元翻滚着爬起来,抽出腰刀,狠狠地向那个同样跌落马下的后金兵砍去。 “将军!……”谢庆元大吼,他看到一枝羽翎箭射中了赵率教的胸口,老将军吃力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双手挥舞着长柄眉尖刀,几名后金骑兵挺着枪、挥着刀向赵率教袭去。 扔下腰刀,谢庆元用最后的臂力对冲向赵率教的后金骑兵射出羽翎,一名后金骑兵中箭落马了,但更多的后金骑兵围住了赵率教,长枪和马刀一起向老将军身上砍刺。 “将军!……”谢庆元不顾一切地向围住赵率教的后金兵冲去,一名后金骑兵斜向冲过来,截住谢庆元的去路,后金骑兵在马背上探出身子,挥着马刀砍来,谢庆元一边用手中的弓去格拦,一边侧身躲僻,钝刃的马刀以其巨大的冲击力劈断了他的长弓,重重地砍在他的肩上,谢庆元眼前一黑,身体似乎丧失了重量,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天旋地转。 “孩儿们,杀虏啊!”丧失意识之前,他听到了赵率教最后的吼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谢庆元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挪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感到自己的胳膊像吊在身上的两截木头,几乎毫无知觉。他用头顶着地,弓着身子,借用膝部的力量慢慢爬了起来。 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抬眼望去,一片铺天盖地的修罗场,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层层叠叠杂乱地横亘着,一眼望不到边。谢庆元踉跄地向赵率教最后的位置寻去,脚步在尸体堆的空隙里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一步步地挪动,却感到脚下一阵软塌塌的腻滑,那是踩到了尸体淌出的肠子,无力控制身体平衡的他扑倒在地,咬紧牙关用头部和肩部的力量向前爬行着。 在一圈标营士兵的尸体中,赵率教的遗体仰面躺在地上,怒目圆睁。遗体的胸前深深地插着箭杆,身上的文山将军铠甲已是破烂不堪,残留着一道道马刀砍过的印痕,长枪拨出后的创口骇人的张开着,流出身体的热血已经冰冻成黑色的凝块。 谢庆元向老将军的遗体跪下,呜咽着磕头,热泪涌出来,随即在寒风里冰冷冷地冻结在脸上,他爬到倒伏在老将军身旁的中军将旗前,双手已经没有力气,就用牙咬着,将旗帜扯下来,盖到老将军的身体上。 远处的遵化城已经隐隐可以看到轮廊,城内火光冲天。在歼灭了赵率教的四千骑兵部队之后,皇太极立即掉转大军进攻遵化城,在内奸在接应之下,遵化城很快就失陷了,此刻,后金兵正在城内大肆屠杀劫掠。 遵化城破后,巡抚王元雅携其妻在官署向北京方向叩拜,双双自缢而死。推官李献明,与王元雅是同年进士,当时正奉命到遵化城察核官库,有人对他说,你只是来遵化城办公事,并没有守城的职责,劝他逃走,李献明不愿见危避难,请守东门,城破而死。巡抚标营中军彭文炳自刎而死,其弟彭文烔、彭文炜,其子彭遇飏、彭遇颫,及母亲颜氏、妻子韦氏均殉难,全家死难者40余口。推官何天球、守备徐连芳及遵化知县徐泽、原知县武起潜、教谕曲毓龄皆殉国而死。 太阳难得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了,上午的阳光照耀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给满是麦簇、草蔓的田野抹上一层金黄的暖色,零零星星缀在地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着白茫茫的光,一只田鼠在地里扒拉着,似乎想要扒出冻土下面的植物根茎,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仓惶地跑开了,一溜烟地消失在远处的田沟里。 坑坑洼洼的官道上,一支由骡马拖车组成的队伍在缓缓行进,拖车上载着各种器具和细软物资,队伍的前后和两侧有后金步骑护卫,可以看出这是一支后金军的后勤运输队伍。 谢庆元躺在官道边的田地里,身上的战袍裹满了厚厚的泥污,阳光照在他干枯污垢的脸上,一丝暖意让他苏醒过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这样昏迷又醒来了,从成千上万具尸体的修罗场里爬出来,一路向西地走着、爬着,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行军时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一路上靠挖些草根野菜,喝几口洼地里的脏水勉强活着,寒冷、饥饿,还有身上的重伤,让他原本强壮的身体消耗殆尽,每一次昏倒,他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但是在他的意识即将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眼前盘旋的成千上万同袍战友的尸体和老将军死不瞑目的表情,又把他拉回到这个世界。 鞑子兵!谢庆元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弓,但是全身一阵痛疼,胳膊也不听使唤,他这才记起他的弓早已破碎于战场。 “鞑子兵……来吧,杀了我吧……”他的嘴唇嚅动着,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谢庆元的意识又开始模糊,眼前打着旋,像要坠入无边的深渊里。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孩美丽的面容,那个女孩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谢庆元对那个女孩报以微笑,他怀疑这是临死前的一个幻境。 车队里的一辆骡车搭着乌篷,乌篷上的帘子掀开了,车上的女孩向外张望,秋水般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忧伤。女孩看到了谢庆元,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路边的田野里还有这样一个活物。 “巴图鲁,那边还有一个活的……”一名后金兵也发现了谢庆元,向骑在马上的佐领报告道。 女孩跑过来了,她的翠色裙子随着轻盈的步伐飘舞,像是要给这苍凉的大地抹上一缕春天的气息。 翠袖垂在谢庆元的眼前,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彩绘水囊,凑到他的嘴边。 干涸的喉咙一下子滋润了,谢庆元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女孩洁白如玉的手臂,扁扁的银镯滑落在手腕上,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佐领带着一个后金兵走了过来,那佐领脸上虬髯如戟,威猛的目光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谢庆元。 他身后的后金兵上前一步,双手握着长矛高高地举起,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竖直地对准谢庆元的胸口。 “不要杀他……”女孩拉着后金兵的胳膊摇晃着。 年轻的后金兵没有放下长矛,扭头看着身边那个佐领。 “不要杀他!他是我哥……”女孩哭了起来,又拉着佐领的胳膊摇晃着,“我是要去伺候贝勒爷的人……” 我哥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荒唐借口,伺候贝勒爷也不过是一场虚无飘缈的富贵春梦,但那个佐领却发出了低沉威严的声音: “走吧!” 佐领带着后金兵离开了,女孩蹲下来,一滴残泪落到谢庆元的脸上,她在谢庆元的身边放下两个馒头,转身飘荡着裙袂跟在佐领后面往回跑去。 那个后金佐领猛地摘下头盔,仰起头,脑袋瓢后面细细的金钱鼠尾辫子在风中飘舞,他用苍凉的满语唱道: 天上的雄鹰哟,飞过山岗。 忠贞的勇士哟,战死疆场。 上天的恩赐哟,白山黑水 孩儿的魂灵哟,回到家乡。 二十八、小轿大堂 二十八、小轿大堂 日上三竿了,杨铭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耀得他一阵眼花。 小栀已经叫来了饭菜,外厅的黄花梨桌子上,摆着火腿肉、香油鸭片、小煎豆腐、春卷、小米粥等饭食,虽说菜色不算奢华,但看上去却让人食指大动。 “檀郎,再吃一口……”她夹了菜,用调羹小勺托着,送到杨铭嘴边。 “不吃了,饱了。”杨铭打了个饱嗝,“这饭菜还真不错,五钱银子花的值……” “五钱银子啊……”小栀掩嘴笑笑,“你都没跟人家还价……” “那会儿哪有功夫讨价还价……” 肚子吃饱了,又来了精神,杨铭一把搂住身边的佳人。 “小栀,把你那信物再给我看看……” “檀郎……”小栀脸一下红了,一时娇柔无限。 白绢罗帕上,鲜艳的海棠花瓣含羞绽放,让人不禁怜惜顿生。取过笔墨,就着上午的明媚阳光,杨铭想着题些什么字作个留恋。 踌躇再三,肚子里那点诗才完全不够用,笔头下去,却是简单的“永结同心”四个字。 依偎在身旁的小栀满脸的幸福和娇羞,接过杨铭手中的笔,略一思忖,在“永结同心”四字的左边写下了一行“岁月静好”。 杨铭心中不禁一凛,看着罗帕久久不语。 “檀郎,你怎么了?”小栀感觉到了杨铭的沉默,“奴家写的不好吗?” “没……没什么。”杨铭从山河岁月的滚滚红尘里收回思绪,搂紧小栀的杨柳腰身。 “这海棠花哪里来的?”他涎着脸问小栀。 “奴家……奴家不知道……”小栀的身子一下子软了,双手勾住杨铭的脖子,双目翦水,脸上霞飞。 “让我看看……” “不……” “我就是要看……” 正在这缱绻之时,“嘭”的一声,外厅的门被踢开了,几个提着铁尺的差役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差官喝着:“哪里来的歹人,竟敢诱拐民女,跟老子衙门里走一趟!” ※《山河岁月》书中载有张爱玲“岁月静好”的爱情愿望被滚滚红尘吞噬的故事。 将军府大堂西厢的科房里,刘必显坐在太师桌后面,平静地听着对面军士的报告。 “刘先生,小的去县库领皮革、银子,那边推三阻四的,说要我们过几天再去……”谢庆元抱着拳,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 修箭道的事,刘必显本来不是很着急,但既然王安佩主动安排乡民们搬迁腾挪出空间,这工程的衔接和进度他还是要保证的,是以今日就开了单子,让谢庆元等人去县库领取银两物资,准备开工,但是没想到坏消息来的这么快。 刘必显站起身来,背着手在科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事情到现在他还没完全理清头绪。昨晚回来后他各处都仔细地问过,看守角门的军士表示杨铭绝对是回府了,许莹那边虽然语焉不详,但也信誓旦旦地保证将军很快就会回来,他还听到范同舟说似乎府里跑了一个女子,若是换作别人,他就直接怀疑男主人是不是跟女子一起私奔了,但这一可能对于杨铭来说显然是不存在的,将军府的那些女子,杨铭想要谁都犯不着做出私奔这种事。 杨铭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刘必显心里也没有底气。 “刘先生,这事学生去县库那边协调一下……”一旁的范同舟出来说话了。范同舟昨晚和刘必显一起回将军府后,就一直在府里守着,他虽然是顺义县的生员,但所处的位置是颇为尴尬的,以前他逃出城,就是受县里的那帮投降生员的逼迫,后来又跟着杨铭一起打回来,可以说他在县里的地位完全是靠杨铭的支撑,是以他在内心里,是把自己当成杨铭这一边的人的。 “不!”刘必显摆摆手,眼睛里精光闪烁,“谢小旗,你多带几个军士去县库,拿出点态度,今天一定要把东西领出来!” 许莹一个人在后院里怔怔而立,她的面前,是巨无霸式的车辆和大炮。一直以来,许莹从来不窥探这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重器,她知道这是杨铭的核心机密,现在杨铭离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 吉普车的后厢盖着黄绿色的帆布,扎得紧紧的,许莹不便解开,她绕到车的前部,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车内的前面板和方向盘,面板上密布的仪表和各种按钮让她感到迷惑,黑漆漆的液晶屏像是一面魔镜,隔着车窗也隐约映着人影。许莹想起那天她和王成一起坐在车里,笨拙地扭动着方向盘,暖风从面板的格子间隙吹出来,熏得她全身如醉。 m977重卡的巨大车身更是让许莹感到震撼,车身上的轮胎几乎有一人高,粗犷的轮胎沟纹显示着强劲而灵活的力量感。驾驶室的车窗高高的,看不到里面,她握住车身上的拉手,抬脚踩到车门外面的踏板上,用力地探起身子往里看,却见驾驶室的座椅上挂着一杆hk416步枪,枪口闪着黑黝黝的寒光。 “将军的枪……”许莹喃喃地说。 “将军,你快回来,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眼泪涌出来,她心里默默地祈祷。 县衙大堂后的花厅里,赵知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杯,杯盖反反复复地拨弄着茶水上漂浮的几片茶叶。 这些天赵知县一直心事重重。向北京报出的捷报已经送去几天了,到现在还没有回音,朝廷如何处置他这个投降的罪官,是他最担心的事情。适才何如水所说的话,又让赵知县心里增加了新的希望,若事情果真是何如水猜测的那样,杨铭没了,这歼灭虏军,收复县城的大功就独揽于己了,别说是脱罪无虞,加官进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只是,这世间哪有这么轻巧简单美好如愿的事情。 “老何,将军府那边你要小心周旋,不可轻率行事,还是先看几天再说。”赵知县呡了一口茶说道。 “大人说的是。”侧着身子半边屁股坐在下首的老吏何如水欠身应道。 一个衙役走进花厅,躬身向赵知县禀报今天刚刚揖拿到的案情。 “大胆狂徒,竟敢在本县行此诱拐之事!”赵知县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把人带到花厅,本官要亲自审问。” 这等小案,原本用不着知县大人亲自出面审理,只是刚才赵知县心里算盘了好一阵子的美好愿望,那种一县之主的感觉难以抑制地翻腾着,是以他现在就急着要惩奸罚恶,为民作主了。 这种涉及到女子清誉的案子,在大堂公开审理多有不妥,通常都是在大堂后面的花厅里审案的。 人带进来了,那女子绛色褙子,容貌端丽,手挽着身边男子的胳膊,含羞带笑地看着男子,好一个郎情妾意。再看那男子,一身青布夹袄,头上的短发长不及分(一寸是十分,明代一分大约3.2毫米),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知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腾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杨将军?这个……这是怎么回事?”他上前几步一脸诧异地问道。 “见过赵大人。”杨铭冲赵知县拱拱手,“在下今日带着家眷住店,不知怎么就被衙门里的差役抓来了……” “这……”赵知县一时语塞,不由得狠狠盯了下首的何如水一眼。 那何如水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既不敢接赵知县的目光,也不敢去看杨铭。 “时下城里各色人等众多,衙役们各处巡检自然也更加勤谨一些……”惊诧过后,赵知县酙酌着说辞,“还请将军多多包涵,勿要怪罪……” “不怪,不怪。”杨铭大大咧咧地说,“捕奸揖盗,保境安民,原是衙门的应尽职责,岂有怪罪之理?” “那就好,呵呵……将军请上座,喝杯热茶……”这赵知县也一时哭笑不得,昨夜将军府里忙得一团糟,原来是这家伙带着女子外出度春了。 “不坐了,还有事。”杨铭拱拱手,“大人们先忙,我们回去了。” “我可走不动了……”一旁的小栀揉揉腿膝,“刚才那几个差爷一路催的……” “来人啊,备轿……”赵知县苦着脸,“不知将军是要回府还是回店?” 谢庆元领了刘必显之命,跨着大步从将军府大堂出来,准备回营带兵去县库闹事,刚踏出大门,就看到一身青布夹袄的杨铭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一顶二抬小轿。 “将军回来了……”一阵欢呼,人群哗啦啦地围到门口,刘必显和范同舟在科房里听到动静,也赶着出来了。 “见过将军!”谢庆元等人躬身抱拳行礼。 “哦,大家都在啊……”杨铭微微拱拱手,看到刘必显和范同舟都迎在门口,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小轿停下落地,帘子掀开,一身绛色褙子的小栀走出来,嘴角含笑,步态盈盈地跟到杨铭的身后。 刘必显和范同舟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上前问候。 谢庆元抬起头,目光落到小栀的脸上,猛然间好像被疾射过来的羽翎刺中了心脏,布满血丝的眼睛急骤颤动,他感到一阵眩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上午,在冰冻的田野上面临死亡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以及弥留之际如梦如幻的美丽少女的脸,和她的翠色裙袂给荒凉的大地抹上的一缕春意。 “将军……”许莹一路快步从大堂后门进来,穿过大堂呼唤着,及到近前,看到杨铭和身后的小栀,她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见过许姐姐。”小栀上前一步,双手抚着腰微微一福,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二十九、晋商 二十九、晋商 夜深了,阜财门(南门)的城墙上燃着一堆篝火,几个人影蜷坐在篝火四周取暖,大刀、棍棒、长矛在他们身边横七竖八地搁着,这些人是守城的衙役和民壮,其中还有一个是将军府的军士。顺义城收复后,这城守事务还是由知县衙门负责,杨铭亦不便越俎代庖,只是令丁有三安排了军士参与守城,作为县衙的官方力量和自己的私军力量之间的联络。 那个军士蜷坐在火堆旁,三角眼搭拉着,似乎在打盹,偶尔眼皮撑开,露出呆滞空洞的眼神,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城门外的黑暗中,七八辆骡马拖着的大车吱吱呀呀地来到城门前,为首一人骑着马,对城墙上高喊:“上面的官爷,小的刘四,是王二爷的车队……”一边喊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悠悠地抛上城墙。 一小袋东西落到篝火旁,声音沉甸甸的,那是碎银子特有的磨擦碰撞之声。 一名衙役上前捡起碎银袋子,掂了掂,估计有一两多银子,顿时眉花眼笑,从城墙上探出头去,吆喝着:“刘掌队,今儿来的晚啊……” 那刘四在下面仰着头笑着回答道:“进城拖了货就走,不过夜,请官爷行个方便。” 几名衙役张罗着要去开城门,蜷坐在火堆旁的军士站了起来,挪到衙役面前问道:“什么情况?” “乌爷,是王二爷的车队,晋商的人……”那衙役一边回答,一边将一小粒银子塞到乌老二手里。 乌老二接过银子便不再言语,又回到火堆旁坐下了,腊黄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地变化,似乎在琢磨犹豫什么事情。 晋商的起源最早是在明初。明朝建国后在北方边境部署了上百万的军队,为了解决军队的物资需要,朝廷以盐引为奖赏,鼓励商人将粮食草料运输到边塞,这就是所谓的“开中制”。“盐引”则是在政府对盐业的专控政策下,获取购买销售食盐额度的许可凭证。 山西商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商机,他们从河南、山东以及江南地区将粮食运往北部边镇,以换得“盐引”,再折身辗转两淮、河东、四川等出产食盐的地方,凭“盐引”购买食盐,最后运到全国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通过一这艰难险阻的商业途径,山西商人赚取了大量的财富,成为盛极一时的商业帮派——晋商。以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八大家为代表的晋商,是全国势力最雄厚的商帮之一。 明代中后期,朝廷对蒙古和后金实行经济封锁,和后金做生意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努尔哈赤统一后金后,在经济上利用和扶持晋商,他向往来于中原和后金之间的山西商人借款,并许以高利,为了表示还款的信誉,努尔哈赤向放款的山西商人出具了盖有龙玺的借票以为凭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票”。 其后的皇太极更是雄才大略,他继续加强和山西商人的联系,承诺将来入主中原后,所借银钱加利息一并奉还,同时,他还采取各种优惠政策吸引山西商人来做生意,给他们提供极大的便利,利用他们储备军用战略物资,还发展其中的一部分人为间谍,利用他们刺探大明的军事经济情报,了解和掌握明朝的一举一动。 就这样,晋商凭借着他们庞大的商业网络,与后金勾结合作,将中原的铁器、军火、军用物资、粮草乃至军事经济情报出卖给后金,有力地支持了后金的经济和军事力量的发展壮大,并最终夺取中原。 紫禁城乾清宫里,御案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了,一脸憔粹、眼窝发暗的崇祯天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眉头扭动,似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啪”的一声,崇祯将手里的文书掷到地上,从龙椅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御案前焦虑地来回走了几步,嘴里愤愤地说道: “这帮大臣,视朕为昏瞆之主耶?……” 侍立一旁的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低着头不敢吭声,他知道自从后金军入犯的近两个月来,崇祯每天都心急如焚,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军政事务,脾气也是越来越难以控制。王承恩偷偷瞟视一眼地上的文书,却是顺义知县赵某呈送兵部的一封捷报,隐约可以看到文书写着“虏兵来势甚锐,臣为一县黎民计,不得不虚从之。有壮士名杨铭者,擅五雷法,为臣所感,愿效死力。乃募民壮千余人,以巨炮仰天而作雷法,猝而击之,雷发而虏兵齑粉矣。县城乃复,获虏首八百余级,此诚乃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之佑也……” 王承恩不禁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顺义城的这个七品芝麻县令是不是疯了。自从上次的申甫事件后,朝中舆论大哗,官员们虽不敢直说崇祯惑于妖术,误信妄人,但举荐申甫的刘之纶、金声二位翰林却被朝野上下骂得灰头灰脑。崇祯也知道这些官员们骂刘、金二人,其实是在变相指责自己,他那倔脾气就上来了,偏不对刘、金二人作任何处罚,连一句申斥的话都没说过,但心里对这件事是非常窝火的,很忌讳别人谈这件事情,知趣的官员们也只敢背后议论,在崇祯面前那是提都不敢提的,可这位赵知县倒好,居然白纸黑字地写了捷报上来,吹嘘什么一记雷法,斩首八百余级,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 崇祯急走了几步,猛一跺脚,恨恨地说:“既有如此大捷,为何不作紧急军情呈报?这分明是……” 王承恩一惊,他知道崇祯是在恨那些官员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斩首八百余级,这是何等巨大的捷报?!以前明军与后金交战的几次所谓大捷,斩获的首级都是个位数的,袁崇焕吹上天的宁锦大捷,斩首多少?仅仅只有一级!这顺义县上报斩首虏兵八百余级,若那些官员们真的相信,那肯定会作为重大军情头条上报的,显然是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不敢就这么报上来,但是却偏偏又不说破,以免自己惹上麻烦,于是就夹杂在普通公文里呈报御前,以至于这份“捷报”在宫里搁置了好几天,现在才被崇祯看到。 王承恩低头大气不敢出,隐隐约约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陛下,依奴婢看,此事必有蹊跷……”他酙酌着小声说道。 “蹊跷?这分明是欺朕冲龄幼主……”崇祯跺着脚愈加愤恨不已。 “陛下,这顺义城距北京不过四十里,是虚是实,一探便知。再说那知县赵晖中一个多月前投降鞑虏,城中所驻虏兵甚多,虏兵各处掳掠的人口、物资,还有从张家湾抢的漕粮漕银也大多运往顺义屯积……” 王承恩偷偷地看了崇祯一眼,俯下身去将地上的文书拾起,酙酌着字句慢慢说道:“如今却又送来这样一份捷报,陛下难道不觉得事情有异吗?” 这王承恩是河北邢台人,年幼进宫做了太监,本来是大太监曹化淳名下的一名小太监,在崇祯即位前做信王时,就被派去信王府当差,他是看着崇祯从小长大的,一路走来,他和崇祯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亲情。在崇祯当上皇帝后,王承恩忠心耿耿,一直待在崇祯身边辅佐他,为他排忧解难,凭着对崇祯多年的了解,崇祯有什么心事和脾气,他都揣摩得很透彻,而且崇祯也很信任他,他也誓死保护崇祯,两个人可以说是互相依赖。 历史上甲申年国变时,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身边唯一陪伴殉死的人就是王承恩。 崇祯听到王承恩这番话,略一思索,也觉得这事不太对劲,雷法什么的暂且不管,这赵县令敢这么报,必定事出有因。 想到此,他的气头也消了一些,接过王承恩手里的文书,又继续看了起来。 只见下面写道:“首级俱已收捡,伏维皇上速遣大员前来查验,以彰朝廷灭虏之威……” 看来这县令真的是疯了,已经在拿自己全家乃至九族的脑袋开玩笑了,崇祯这么想着,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又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这是真的,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叫孙承宗来。”崇祯威严地说。 孙承宗此时正负责北京城的防卫,夜里正在内阁当值,按到旨意,立即赶来乾清宫。 接过崇祯递过来的文书看了一眼,他不禁满脸涨得通红,几缕花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这份“捷报”孙承宗早已看过,按他的意思,这文书根本就不应该报到崇祯这里,至于那个赵县令,以后再慢慢找他算帐去。当然,阻断圣听的罪名他是担不起的,孙承宗也不能明着指示下面的官员们扣下这份“捷报”,只能暗示着表达自己的意见,谁知这些官员一个比一个滑头,谁也不肯挑这个担子,最终还是把这份文书夹杂在普通公文里上报了事。 “陛下,岂不闻当年郭京之事乎?”孙承宗气头上来,语气也重了。 崇祯自幼熟读史书,这宋代郭京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国举全国之力南下攻宋,这郭京原本是汴京城里的一个小兵,擅长变戏法,号称自己会“六甲神兵”,所谓“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排成大阵,号称战无不胜,可生擒金将退敌。按说这种鬼话正常人都不会信,可偏偏刚上任的枢密院同知孙傅就信了,以为找到了拯救大宋的神奇法门,便将郭京推荐给了宋钦宗。宋钦宗本来将信将疑,可是他那迷信道术,自封“道君皇帝”的父亲宋徽宗却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宋钦宗任命郭京为防御总指挥,并赏赐金帛数万。郭京按照生辰八字选了一批市井无赖之徒入伍抗金,于是,靖康元年冬月的一天,汴京城外的金兵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怪事——城门大开,几千三分像道士、七分像难民的宋兵向他们冲了过来。金兵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诧之后,随即对这些“神兵”展开了无情地屠杀,然后便是汴京城陷,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连同宗室、后妃以及大臣百姓们被金兵大肆奸淫杀掳,是为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而这郭京呢,金兵破城而入时,坐在城楼督战的郭京借口要出去亲自上阵,找了个机会溜了。后来此人继续招摇撞骗到襄阳,被襄阳守将张思正一刀砍了。 孙承宗此话一出口,崇祯不禁脸色大变。 此前他听信刘之纶、金声的举荐,任命自称曾得嵩山道士秘传古战车兵书、身怀秘术的游民申甫为京营副总兵,拨给内帑十七万两银子让申甫招兵买马,制作战车,结果申甫带着几千募来的乌合之众出城作战,一触即溃,白送给了后金军几千人头,这不就是当年郭京之事的翻版吗? 昔日崇祯读史时,读至郭京此节,也曾感叹北宋钦、徽二宗昏瞆不明,竟被妖人低劣的骗术所惑,以至赔上了整个国家和自己的性命,可是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孙承宗一向老成持重,可现在这是把话挑明说了,让崇祯千万不要相信这个所谓的“捷报”,以至于误己误国。 王承恩看到崇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情知不妙,敢紧出来打圆场。 “孙阁老,这法术固然不可信,可那八百多颗首级,还等着朝廷派人去验呢。” “什么首级?荒唐!”孙承宗仍在气头上,“派人去验,说的轻巧……” 眼下大明的军队都龟缩在城池里,城池之外都是后金军的天下,史书载:“塘马尽逃,羽书断绝,兵部侦卒不敢近毳幕,道听风闻还报。”专职传递军事情报的塘马都逃散了,各地之间的信息联络断绝,京城派出去的侦察兵不敢走远,往往是出城在附近转悠转悠,道听途说得来一些消息就回京禀报交差。时下京畿各处的联络都是重金赏以死士,趁夜摸到城下,城上的人放下绳子缒上来交接文书。有些派出去送信、传递文书的,半路上就被后金兵截杀了,不仅丢了性命,还会泄露文书机密。仅凭顺义知县这一纸荒唐“捷报”,就派朝廷大员去验首级?这个无意义的险孙承宗不会去冒。 场面一时尴尬了,乾清宫里一阵沉默,突然,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倒伏拜在宫门之内。 “陛下,鞑子……虏兵又来了……” 三十、皇太极 三十、皇太极 桌上的两台笔记本电脑屏幕闪着萤光,左边一台是手提箱式的军用笔记本电脑,右边则是一台surfacebook,杨铭正在设置他的“阿法兹“先进野战火炮战术数据系统(afatds)。 阿法兹系统的地形数据使用nasa的astergdem地形数据,覆盖范围为北纬83度至南纬83度之间的所有陆地区域,达到地球陆地表面的99%,数据体积约90g字节。 虽然时间隔了三百多年,地球表面因为洪水、地震等自然因素和城乡建设等社会因素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阿法兹的地形数据仍然是有用的,至少比忽略地形数据而单纯使用地球曲率计算弹道要准确得多。 军用笔记本电脑里阿法兹系统的地形数据只叠加了阿富汗地区的卫星地图,杨铭现在要做的是将华北地区的卫星地图数据导入系统。卫星地图的数据来源是gooleeatrh的离线数据包。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有段时间googleeatrh经常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连接,网上流行离线数据包,杨铭那段时间经常玩googleeatrh,也下载了一个,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阿法兹系统的地形数据有了卫星地图的配合,可以使弹道目标的标定更直观和方便。 大量数据的转换和导入不是个省力的活,杨铭专心致致地鼓捣着,浑没注意一个穿着鹅黄色短袄的少女提着食盒进了房间。 “将军……”鹅黄色短袄的少女笑嘻嘻地叫着杨铭。 “哦……”杨铭回过神来,扭头问那少女,“迎眉,是你啊。有啥事?” “栀少奶奶要奴婢给将军送银耳羹,这么晚了,栀少奶奶还唠念着将军呢……” 迎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取出白瓷碗盛着的银耳莲子羹,捧到杨铭面前。 杨铭和小栀回府后,许莹就整理出西厢房的一套房间,让小栀搬进去了,这个叫迎眉的侍女是小栀自己挑选的,小栀本来想选玲珑,但许莹没同意,理由是玲珑要陪王小公子读书写字。 “哦,就快好了。”杨铭接过莲子羹,舀了一口到嘴里,顿觉浓甜润滑,满口生津。 “将军,这是什么?”迎眉盯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眨着。 “这……”杨铭琢磨着说辞,“这是法器,你不懂的……” “栀少奶奶来过几次,在外面看到将军在忙,都没敢进来打扰将军……”满屏的英文,迎眉自然是不懂的,她也就没再多看了,继续替小栀说起了好话。 太阳出来了,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北京城广渠门外,数万后金马步兵正在列阵,金色的阳光照在人和马披挂的盔甲上,点点鳞光层层叠叠的闪耀着,从城墙上望去,像一片波光荡澜的暗色海洋。 离城墙两里开外的一处黄土坡上,数十骑披挂着铁甲的后金巴牙喇骑兵拥簇着黄龙大伞下骑着铁甲战马的中年男子,马背上的中年男子一身细密的铁甲,外面披着黄色的大袍,身材看起来有些发福,他就是后金第二位大汗——天聪汗爱新觉罗?皇太极,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八子,今年三十七岁。 ※巴牙喇营是后金旗主的护军营,是旗主的亲军。 皇太极自少年起常随父兄狩猎和征战,骑射娴熟。后金天命元年(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努尔哈赤建立大金国(史称后金),称大汗,任命次子代善为大贝勒、侄子阿敏为二贝勒、五子莽古尔泰为三贝勒、八子皇太极为四贝勒,称四大贝勒。 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努尔哈赤下定决心要对明朝发动军事进攻,但具体行动议而未决,皇太极献上一计,他提出先打抚顺,“抚顺是我出入之处,必先取之”,并建议利用明朝守城游击李永芳要在四月八日至二十五日大开马市的机会,派遣五十人扮作马商,分成五伙,入城为市,继之由他亲自带领五千士兵夜行至城下,里应外合,两面夹攻。 努尔哈赤欣然接受他的建议,四月十三日以“七大恨”誓师征明,结果大获全胜。抚顺之战是后金与明朝的第一次大战,对后金以后的发展影响深远,皇太极的献计献策及亲临战阵,对后金的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天命十一年(1626年)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受推举袭承汗位,改次年为天聪元年。他即位之后进行大刀阔斧的封建化改革,加强中央集权;拟定了先征服朝鲜和漠南蒙古,以解除攻明后顾之忧的战略方针;对明朝则采纳投降汉官的建议,确立“讲和与自固之策”,重用汉人文官和武将,志在入关夺取中原。 历史上他在崇祯十二年(1636年)在盛京(今沈阳)称帝,建国号大清,改元崇德,是清朝的开国皇帝。 皇太极本人有很好的文化素养,积极推行振兴文教的措施,天聪三年(明崇祯二年,1629年)首先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他强调发展文教对治理国家的重要性,于当年开了科举,选取了满、汉、蒙古生员二百人,并规定从天聪六年(明崇祯五年,1632年)起,凡贝勒大臣子弟年十五以下,八岁以上,俱令读书。 他一改其父努尔哈赤屠杀汉人的政策,强调宽待辽东汉人,“我国中汉官、汉民,从前有私欲潜逃,及今奸细往来者,事属以往,虽举首,概置不论”,推行满汉一体,“凡审拟罪犯,差徭公务,毋致异同”,禁止满人扰汉人,“有擅取庄民(指汉人)牛、羊、鸡、豚者,罪之”。 皇太极屡次谕其臣下,对于“凡新旧归附之人,皆宜恩养”,把故意扰害汉人的行为视为“隳坏基业”,并规定“管辖汉民各官,以抚养之善否”作为“分别优劣”的考核标准,再三申谕“今后来降之人,若诸贝勒明知而杀者,罚民十户;贝勒不知而小民妄行劫杀者抵死,妻子为奴。” 此次皇太极率八旗及蒙古大军入犯中原,就曾再三申谕“归降之明人,即我民人,凡贝勒大臣有掠归降地方财物者,杀无赦,擅杀降民者抵罪。”二贝勒阿敏在崇祯三年六月撤回沈阳前,对迁安、永平施以屠城,皇太极对此极为愤怒,宣布阿敏为国贼,认定其弃永平而屠城中百姓是“心怀嫉妒,故欲毁坏基业”,将其幽禁至死。 皇太极前后在位17年,他在位期间,发展生产,增强兵力,不断对明朝作战,为清王朝迅速扩展入主中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崇德六年(1642年),皇太极在松锦大战中生俘大明督师洪承畴,自此明朝关外精锐丧失殆尽,宁锦防线彻底崩溃,清军入关已成必然之势。 崇祯十六年(1643年),皇太极猝死于清军入关前夕,未能亲眼看到大清入主中原的理想实现。死后尊庙号太宗,谥号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葬于沈阳昭陵,其第九子福临即位,即是大清顺治皇帝。 此刻已是皇太极第二次来到北京城下。一个多月前的十一月二十日,皇太极率后金大军绕过蓟州兵临北京城下,与城外背城而战的各路明军展开战斗,并遂一击败了所有对手。消灭了大明的野战部队后,皇太极并没有急于进攻北京城,而是转而对京畿地区进行劫掠,并在通州张家湾截断了大明的漕运,抢掠了大量的漕粮和漕银,焚毁漕船一千多艘。在牢固控制了京畿地面后,现在他带着大军重新来到北京城下,要试一试大明首都这个庞然大物了。 “鼎之轻重,似可问焉。”皇太极淡漠而锐利的目光看着远处高大巍峨的北京城,似乎想要透过厚厚的城墙看到紫禁城里那个大明朝的年轻皇帝。在他看来,这位十九岁的大明皇帝无论政治能力还是军事能力,甚至人情世故、学问见识,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位年轻皇帝的身后,是大明朝的万里江山和一亿以上的人民,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虽然已经朽蚀不堪,但巨大的体量,不是他的三十万八旗军民所能相提并论的,他知道,就算此次能攻进北京城,他也没有能力吃下它,更没有能力消化它。 今天他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告别的。北京城,现在还不是夺取的时候,皇太极的怀里,揣着一封写给崇祯的信,在这封信里,他用卑微的语气向崇祯提出议和。 “父汗,儿臣愿领军首先攻城。”一旁的豪格拱手低着头说道,坚定的语气中带着内心的几分不安。 皇太极看了看他的这个长子,心中不由生起一阵怒意。豪格以前的表现他是满意的,而且他对豪格也寄予厚望,甚至有立其为储君的想法,但是前几天豪格莫名其妙地丢了顺义城,仅带着二十几名亲随逃了回来,不仅损失了城内屯积的大量粮草物资,还拆损了上千精兵,盛怒之下,皇太极当场褫夺了豪格的贝勒封号,要将他推出去斩首,在众人求情之下才作罢。 豪格的兄弟们,甚至皇太极自己的兄弟们,很多对豪格可能继承大位心存忌妒,这次豪格灰头灰脑地逃回来,各种不利言语就都出来了,说什么豪格贪恋女色,广搜美女罗于城中,彻夜寻欢作乐不理军务,以至被明军钻了空子,里应外合反攻得手。种种流言,说的那是活灵活现,这些流言传到皇太极耳中,更是让他怒不可竭,却又无可奈何,心中对豪格的不满更甚了。 “城中痴儿,取之若反掌耳,但其疆域尚强,非旦夕可溃者。得之易,守之难,不若简兵练旅,以待天命可也。”皇太极扫了豪格一眼,冷冷地说。 听闻此语,豪格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皇太极所说的“城中痴儿”当然是指崇祯,但在他听来,不啻是在说自己。 “父汗说的是。”豪格低头不再说话,心里对他那些落井下石的兄弟们更增加了几分怨恨。 远处传来号角声,数百名后金兵推着几十辆楯车,蜂拥着向城墙冲去。 又是这个莽古尔泰!没等命令就开始攻城了,皇太极眉头皱紧了,眼睛里闪过一阵寒光。他即位后的一系列举措加强了皇权,极大的削弱了各大贝勒的权力,引起了贝勒们的强烈不满和反弹,三贝勒莽古尔泰就是其中最冒头的一个。 其他的后金部队看到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部队已经出动,也纷纷呐喊着推着楯车开始冲锋,唯有多尔衮所领的镶白旗岿然不动,仍等待着皇太极的命令。 楯车之“楯”通“盾”,也就是盾牌车,因此楯车又有牌车的别名。据明人范景文所着《战守全书》记载,八旗楯车上的盾牌由厚木板包覆牛皮、铁皮复合而成,这样制成的楯车“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具有较强的防御力,简而言之,就是那个时代的土制坦克。 城墙上的红夷大炮发射了,随着轰隆的巨响,铁弹喷向蜂拥而上的后金军中。一辆楯车被轰碎了,跟在楯车后面的后金兵被轰得七零八落,十几名后金兵死伤,一颗铁弹击断了一个后金兵的腿,仍然锐势不减,在地上弹跳着,冲入另一队楯车兵中,砸到一名后金兵身上,那名后金兵口中喷出一道血箭,闷哼着倒在地上。 红夷大炮的装填需要时间,后金兵的楯车乘此空隙加速冲锋,很快就冲到了城墙的壕沟前,后金兵在楯车的掩护下,弯弓向城墙上射出一片箭雨。城上的守军很多中箭了,有些被射中要害的守军倒在城墙上,立即有人将他们抬下去,由新的军士替换上。 红夷大炮的射程远,对于近到壕沟前的后金楯车无法轰击,这时,明军的无敌大将军佛朗机炮调低角度开炮了,弹幕伴着硝烟向楯车袭来,正在开弓射箭的后金兵大片中弹,他们抛下手中的弓箭,在地上翻滚哀嚎。 无敌大将军佛郎机炮是一种铁制后装滑膛炮,整炮由炮管、炮腹、子铳组成。使用时,先在炮身下面垫放木块,以调整炮身的俯仰角,然后将子铳嵌入炮腹中,对准目标,进行发射。射毕一发,再换装一个子炮,可依次连装连发,因此也叫“子母炮”。每发子炮中装有500枚小铅丸,射出后弹着面宽,杀伤威力较大。只是限于当时的制造技术水平,佛郎机炮的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较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其射程比较近,一般在百步之内才有杀伤效果。 成千上万的俘人丁壮在后金兵的刀枪驱使下,扛着沙袋冲到壕沟边,冒着佛朗机的炮火将沙袋抛入壕沟,然后转身飞快地向后跑回,城墙上的佛朗机持续开火,将大片的俘人轰倒。 第二波扛着沙袋的俘人又冲上来了,城墙上的红夷大炮再次开火了,铁弹在人群里跳动,所过之处,一片糜乱。一些俘人扔下肩上的沙袋,回头逃跑,被督战的后金兵迎面砍死,更多的俘人则行尸走肉般地向前冲,一直冲到壕沟前,在佛朗机炮的弹幕里大片倒下。 壕沟很快就填平了,抬着云梯的后金兵开始冲锋。 “首登城者,赏一个前程。”骑着马观战的皇太极淡淡地命令道。 前程是满清的一种功勋积分制度。清初的前程非常有含金量,夺城、破阵、阵前斩将(敌军主帅)、绝对优势敌军包围下完成既定坚守任务、断后救主等极其危险的特殊大功,才值半个或者一个前程,而半个前程就能让普通旗丁进入世袭统治集团成员的序列。 三十一、寻北 三十一、寻北 红夷大炮再次开火,一队抬着云梯的后金军被铁弹击中了,哗啦啦倒下一串,几个后金军瞬间被铁弹砸死,还有几个被铁弹擦碰到的,蜷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哀叫着。 无敌大将军佛郎机炮的霰弹远远地迎面打过来,抬着云梯的后金军仗着身上的厚甲,竟不躲避,冒着弹雨继续向前冲锋。几个面部被弹丸击中的后金兵,一只手抹着满脸的血,另一只手仍然抬着云梯,踉跄地跟着队伍的步伐前进。霰弹在远距离的威力不够,既不能破甲,就算到打脸上也不一定能致命。 后金军的云梯刚搭上城墙,城墙上的擂石滚木就雨点一样地砸了下来,几个刚爬上云梯的后金兵被砸到,连人带石从云梯上重重地落在地上挣扎,在首登城者奖赏前程的激励下,更多的后金兵涌上云梯。 城墙上的守军伸出叉竿,顶着云梯两侧奋力地往外推,每根叉竿都由几个军士一起握持,共同发力将云梯推离城墙。那云梯被推得垂直了,立在地上高高地竖立摇晃,突然超过了平衡点,像水车一样往后旋倒。云梯上的后金兵纷纷跳下,那些爬得不高的跳落到地面,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闪开,没来得及跳下云梯的后金兵就随着梯子轰然倒地,震起一片灰尘,人被压在梯子下面痛苦挣扎。 “传令,镶白旗出战!”皇太极冷冷地看着后金军的攻城场面,心中对莽古尔泰的忿恨愈加强烈,刚才莽古尔泰所部的冒然出动,打乱了他心中的战斗部署。 一声号角,多尔衮的镶白旗部队开始出动。十几架云梯由两侧的旗丁抬着,在前面的楯车掩护下向城墙冲去,他们的云梯顶端带有铁制的倒勾,一旦搭上城墙,是不容易被顶竿顶开的。 这时,一骑快马奔到了皇太极的面前,马上的佐领翻身下马跪倒,向皇太极拱手施礼禀报道:“大汗,晋商的火药运到了……” 火炮是攻城的利器。皇太极此次带领大军入塞,是绕道走的蒙古地界,行军条件比较艰难,没有携带火炮,现在后金军的火炮都是作战中从明军手里缴获的,弹药来源缺乏。铁弹尚可以部分回收利用,火药就是完全的消耗品了,是以这次进攻北京城,并没有出动火炮攻击。 听到禀报,皇太极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楯车、云梯退后,火炮趋前攻击。”他冷冷地命令道。 城墙上,披着铁甲的大学士孙承宗正和司礼太监沈良佐一起四处巡视守城战斗。后金军的第一波攻击基本没给守军造成太大的压力,仗着城墙高大坚固,守军的信心士气都比较足,防御调度也颇有章法,没有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孙承宗对此是满意的。 一队队明军手里持着各种器械在箭垛后猫着腰,领头的伍长从垛口处紧张地观察后金军的动向,一个明军把总肩部中了箭,几名士兵用木板抬着他要退下城墙,迎面看到全身披挂的孙承宗走过来,把总赶紧吃力地撑起身子,向孙承宗行礼。 “阁老……”看着披着铁甲胡子花白的大学士,把总的眼框湿润了。 “将士用命!”孙承宗颔首点头,赞许地说道。 “鞑子的炮……”垛口处观察敌情的明军伍长大叫起来。 孙承宗一惊,趋前几步从垛口望去,只见七八门火炮从城下的后金军阵列中推出来,黑洞洞的炮口向着城墙方向推进,火炮的后面,紧跟着载满弹丸火药的板车。 将军府的后院里,m777榴弹炮已经展开,底盘的犁锄紧紧地嵌在坚实的地面上,炮管已经抬起一些角度,在高大的槐树枝丫掩饰下斜指着西南面的天空。 这门m777榴弹炮的炮管是39倍口径的(远程型号有52倍口径的,整炮重量会由39倍口径的3.745吨增加到12.3吨),m777榴弹炮的口径是155毫米,39倍口径炮管则是6.045米长度。 榴弹炮后方不远处,杨铭站在三角架后面操作着一台高精度陀螺全站仪,这台徕卡出品的陀螺全站仪是炮兵必备的测量装备,其作用是精确测定方向,为火炮标定出基准角度。 陀螺全站仪是利用灵敏感知地球自转的角动量来测量真北方位的,它不受外界气象、时间、季节的影响,可以全天候、全天时自主定向测量。高级的陀螺全站仪采用磁悬浮支承陀螺,消除了悬挂带扭力矩的不良影响,且无需零位观测,其测量精度可以达到1秒角度,也就是说,如果沿着测量出来的方向线延伸出去20公里,其终点误差不到10厘米。 首次寻北需要几分钟的测量时间,杨铭趁着仪器工作的空隙,点燃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许莹从后院的游廊里走了过来,翠色的衣裳给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带来了一抹春意。 “将军,奴家已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后院……”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平静地说。 “哦,你来的正好,给我帮帮忙……”杨铭赞许地点点头。 “将军但请吩咐。”许莹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人也凑了过来。 杨铭右手夹着香烟,左手一把将她搂住。 一口烟雾喷到许莹脸上,许莹皱着眉扭头躲避,“讨厌,你干嘛……” 呵呵一笑,杨铭在许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将军……”许莹俏丽的脸上顿时一阵绯红。 “许莹,我喜欢你……”不等许莹答话,杨铭就对着她娇艳的嘴唇吻了上去。 许莹嘤咛一声,身体一下子软在杨铭的怀里,杨铭搂着许莹腰身的手可以感到她身体内的一阵颤栗。 四唇相依,久久缠绕,直到手上夹着的香烟燃尽烫着了手指,杨铭才放开许莹,却赫然发现,许莹已是满脸泪痕。 “怎么了……?许莹,你不愿意吗?” “将军,我愿永远追随你。”许莹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嗯,那泪水,是幸福的泪水。 在许莹的帮衬下,杨铭按照陀螺全站仪测出的方位安装了标杆。火炮的远程瞄准和视距内的射击不同,视距内射击用榴弹炮左侧的m138式肘形瞄准镜对着目标一瞄就行了,远程瞄准则必须用榴弹炮左侧的m137式周视瞄准镜和右侧的m18象限仪通过标杆装定方位角和射角。 安装好标杆之后,杨铭爬上槐树安装无线电天线。 “将军,您小心一点……”许莹在树下仰着头看着越爬越高的杨铭,关心地喊着。 “没事,小case。”杨铭对许莹做个鬼脸,继续往上爬。无线电天线位置越高,通信的距离就越远,今天的任务要求他必须将天线装得尽可能高。几乎爬到槐树树干的顶端,杨铭用锣丝刀将天线抱箍紧紧固定在树干上,随后又取出激光测距仪,探着身子四面张望,寻找顺义城的中心建筑——石幢。 石幢是顺义城里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交界的十字路口处的一幢标志性建筑物,有说是唐代修建的。石幢由汉白玉雕刻而成,高约三丈有余,幢身华润如脂,四周缀以铜铃,幢身雕有莲花、佛像、龙、狮、虎及其他纹饰。志书记载:“一柱插天,八角环绕,石坚而色莹,望之亭亭如玉,四盘撑以盘龙,刻以狮象莲花佛座,上覆荷叶宝盖,旁缀金铃,风动玲然有声。”清康熙时顺义知县韩淑文写诗赞曰:“白玉撑天达四衢,当年玉马驾云车。千秋底事穷难究,前代文章入献书。” 这石幢1953年扩宽道路时拆除了,后于1991年在原址重建,位置好像是挪了几十米吧,这给杨铭的定位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许莹,你帮我记个数字……”杨铭将激光测距仪上的数字报给许莹。 “将军,奴家记住了……”许莹仰着头看着杨铭,双臂向前伸着,似乎担心树上的人摔下来。 杨铭又将激光测距仪对准顺义城墙的四个角,测出距离,报给许莹记下。 “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快速下降,到得离地三米时,一个飞跃跳下,落地时一个漂亮的前滚翻,笑嘻嘻地站到许莹面前。 “将军,你吓死奴家了……这么高你就跳……”许莹手抚着胸口说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嗔怒的表情,给了杨铭一个白眼。 “嘿嘿……”杨铭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把搂过许莹,在她脸上亲了几口。 “将军,别……,奴家要忘记数字了……”许莹身子软绵绵地在杨铭耳边喘着气息。 正事要紧,杨铭放开许莹,调出军用笔记本的excel界面,将许莹报出的数字输入单元格,又调出激光测距仪的记录翻看了一下,这姑娘记性不错,一个不差!他设置了几个三角函数公式计算一番,然后切换到阿法兹的界面,调出卫星地图,找到了石幢环岛的位置,用刚才计算出的数据猜测着校正了古石幢的坐标,再根据与石幢、城角的夹角和距离,用鼠标在阿法兹的界面上狠狠地点了下去,一架火炮标志出现在阿法兹界面上,这就是杨铭的m777榴弹炮的位置——在上个世界的卫星地图里,是在一条宽阔的公路上! 沧海桑田啊,杨铭感慨着。莫名其妙的穿越回明末,自己一定要有所作为,才算是不负年少。 要是有gps就不用这么麻烦地观测和计算了,直接掏出手机,几秒钟就定好位了。杨铭想起他手机里安装的“定位-d30”app,这个app是一个名叫sherstyuk的乌克兰炮兵军官开发的,用于为乌克兰老式的苏制榴弹炮提供一个简易的“火控计算机”。依靠手机里的gps传感器,乌克兰炮兵架好大炮,掏出手机,几秒之内完成gps定位,得到自己火炮的坐标,然后将要射击的目标坐标输入“定位-d30”app的输入框,app就能立即给出火炮射击需要的方位角和射角,按此数据调好火炮,立马就能开炮射击了。当然,这款app是没有考虑地形数据的,单纯是用地球曲率计算弹道,精度不算太高,但是在实战中已经很有效了,给俄斯罗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后来在2014年俄罗斯黑客组织“梦幻熊”攻击了sherstyuk的电子邮箱,篡改了其博客中的“定位-d30”版本,在“新版”app里植入了后门。乌克兰炮兵在下载使用“新版”的“定位-d30”app时,被植入了后门的app就将自身的位置发送给俄罗斯,结果是乌克兰炮兵还没开炮,俄罗斯的炮火就打过来了。最终在2014年8月之后,乌克兰军便一溃千里,原本耀武扬威的炮兵部队更是损失惨重,以至于不得不在次年被迫开始停火议程。 收回思绪,杨铭取出rq-11b“大乌鸦”无人机背包,开始组装rq-11b无人机。 rq-11b“大乌鸦”是“指针”无人机的缩小型,机长0.9米,翼展1.4米,作战重量1.91千克,采用人力投掷发射,由aveox电动马达驱动,锂硫电池动力,电量是普通锂电池几十倍。rq-11b声信号特征小,91.44米高度以上飞行时几乎听不到电动马达的声音。任务续航时间1~1.5小时,最大巡航速度96千米小时,有效工作半径12公里,实用升限4572米。 这种无人机非常小巧,分解后可以放入背包内携带。rq-11b可以从地面站进行遥控,也可以使用gps航途基准点导航全自动执行任务。这款无人机的控制器是一种手持、类似大号视频游戏机的手柄,手柄上的显示屏可以实时显示无人机上d彩色摄像机或红外摄像机传来的视频及其周边信息。 rq-11b“大乌鸦”在2001年首飞,2002年开始部署到阿富汗战场,到2016年时已经交付超过套。rq-11b无人机单价美元,每套系统包括1个地面控制中心和3架无人机,装备到驻阿富汗的每一支排级部队,用于战地侦察。 杨铭将安装在槐树顶端的天线的馈线通过sma插头接到无人机的控制器上。rq-11b的标准工作半径是12公里,现在他通过将通信天线升高的方式,将其工作半径扩展到20公里以上。明代的时候没有电器设备,更没有无线电通讯,电磁环境那是相当地好,没有任何干扰,即使不升高天线,要控制20公里飞行半径都是可能的。 “掷飞机啦……”杨铭对许莹做个鬼脸,助跑几步,像掷纸飞机那样,将rq-11b向着西南方向的天空掷出。无人机上的电动马达嗡嗡作响,带动着两个螺旋浆高速旋转,像大雁一样直冲云霄而去。 三十二、雷法 三十二、雷法 无人机在200米高度翱翔,控制器的彩色液晶显示屏上,田野、树林、小溪、村庄各种景色交替掠过,整个北方大地冬季的苍茫尽收眼底。许莹依偎在杨铭身旁,惊讶地看着显示屏里的这些画面,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以至于杨铭在她脸上的轻轻一吻都没及时反应过来。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许莹喃喃地问。 “是飞机在天上传来的视频画面……”杨铭轻轻蹭着许莹的脸,“可惜没有gps信号,只能沿着官道飞,不然从山顶飞过,景色更好。” rq-11b是有gps定位功能的,如果有gps信号,那么只需要输入一个位置坐标,无人机会自己飞过去,但显然现在杨铭只能看着视频画面手动控制,以官道作为导航往北京城飞行了。 “如果我没记错,今天应该是皇太极攻击北京城,在广渠门留下书信的日子。” “没记错?”许莹奇怪地问,“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时说不清……”杨铭又轻轻吻了一下许莹的脸,嗅着肌肤和脂粉的甜香,“以后慢慢告诉你……” “将军,这是不是北京城?”许莹指着屏幕叫了起来。 高大宽广的城墙在屏幕里出现了,隐约可以看到城市中心斑斑点点的金黄色,那是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嗯,我们现在沿着城墙飞。”杨铭轻轻地按着控制钮,让无人机稍稍向左偏转方向,在北京城墙东侧的天空向南飞行。 “东直门!”许莹又叫了起来。 “嗯,再往南是不是就到广渠门了?”杨铭蹭着许莹的脸,轻声地问道。 “将军,再往前是朝阳门和东便门,东便门的城墙有一段突出,过了东便门就是广渠门了。”许莹语气肯定地说。 “有多远?” “十里!”许莹紧盯着屏幕,“从东直门到广渠门十里。” “五分钟就到了。”杨铭有点惊讶许莹对北京城的了解程度,“到了你告诉我。” “已经到东便门了!”许莹指着屏幕对杨铭说。 “嗯。” 从东便门开始就是北京的外城了。外城在东西向的宽度比内城宽一千多米,杨铭控制无人机再向东偏移一些距离,继续沿着城墙向南飞去。 “广渠门!”许莹抓紧了杨铭的肩臂,“天啊……” 已经不需要许莹的提醒了,无人机的屏幕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后金军阵列,阵列之前,近十门火炮对着广渠门的城墙发射着,炮口冒出的烟雾向着天空往上冲,渐渐弥散开来,薄烟似乎就在镜头前缥缈。从屏幕里甚至可以看到城墙上奔跑的守军士兵,一簇炮弹轰击在箭垛上,破碎的砖石四处飞溅。 “别怕,你帮我拿着。”杨铭把控制器递给许莹,“应该害怕的是他们。” 杨铭在军用笔记本的阿法兹界面里快速地键入了一个粗略的经纬度数据,卫星地图刷地移动到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鼠标随意地拖动了几下,一条宽阔的大街移到了界面的中心。 大街的西侧是广渠门内大街,东侧是广渠门外大街,分割点的立交桥就是当年的广渠门。 在广渠门向东1200米的位置,杨铭狠狠地点下了鼠标。 阿法兹系统瞬间给出了醒目的最佳弹道数据和射击数据。 杨铭将m795榴弹顶入炮膛,转动方向机和高低机,精确地将密位调整到阿法兹给出的数据上,然后转身拉响炮绳。巨大的轰隆声震得大地一阵颤抖,炮管随着炮弹的发射猛地后挫,大炮周边的槐树枝丫齐刷刷地一阵摇晃。 20公里,弹道时间57秒,足够接了个吻了,杨铭把许莹搂到怀里。 北京广渠门外,马上观战的皇太极不动声色地看着后金军的大炮发射,高大坚固,牢不可破的北京城,在大炮的轰击下露出了它的脆弱,皇太极心里对大炮的威力更加确信和重视,此刻,他已经决定,要投入后金举国之力建成一支强大的炮兵部队。 历史上,皇太极在攻占遵化之后,得到了明朝北方地区最大的钢铁厂;在攻占永平后,俘虏了一队明朝的铸炮工匠,这些工匠在投降后金的佟养性的带领下,在一年之后制造出了四十门红夷大炮,皇太极兴奋地钦定在炮身上镌刻“天佑助威大将军”的名号,并注明督造官、总兵官额驸佟养性,监造官游击丁启明,备御祝世龙,铸匠王天相、窦守位,铁匠刘计平的名字。 这些大炮,最终帮助后金夺取天下。 皇太极从怀里取出装着议和信的纸筒,拿在手里默默地把玩着,他有一种冲动,要将纸筒内的书信撕得粉碎,然后将碎片洒向天空。 天空,一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飞鸟缓缓地翱翔盘旋d镜头俯视着大地,嗡嗡的马达声传到地面,已经低于人耳的听力极限。 突然,皇太极听到一种奇怪的尖锐声,似乎像是羽翎破空而来的声音,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这尖锐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似乎从一支羽翎变成了千万枝羽翎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皇太极皱皱眉头,抬头寻声,却发现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扭向天空,似乎都在寻找那种声音的来源。 心中的诧异还没来得及思索,眼前突然腾起了铺天盖地的烟尘,随之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传来,大地剧烈地震动,坐下的战马受惊嘶叫起来,腾起了前蹄,几乎要将皇太极掀下马背。 在空中飞行了57秒的榴弹到达弹道终点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波夹杂着土渣扑面而来,战马嘚嘚地向侧后方扭着马蹄,几乎就要撑不起马背上的骑者。皇太极用力地挽着缰绳,扭着身体维持平衡,以使自己不从马背掉落,终于,战马在退出十几步后,稳住了。 周围的巴牙喇骑兵乱成一片,几名骑兵掉落在马下,受惊的战马踏着歪倒在地的黄龙大伞嘶叫着向远处奔逸。 “雷法!——”同样在马背上踉踉跄跄的豪格大叫起来,歇斯底里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兴奋。终于,对于顺义城下的战斗,他不再需要祥林嫂式的辩述了。 烟尘渐渐散去,侧前方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达六尺、直径数丈的扇面形弹坑,这是因为弹道平直造成的形状,扇面扩散的方向就是炮弹的射向。 弹坑的周围,后金兵和战马的尸体和残肢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有些“尸体”显然还没死透,在地上扭动痉挛。更远一些的地方,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后金兵挣扎着要爬起来,整个人却打着圈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 “父汗,快走!”豪格吃力地挽着缰绳,挪着战马靠近到皇太极身边,“那蛮子的雷法又来了……” 皇太极眼中精光暴现,四周打量一圈,突然双腿一夹,策马向着广渠门的城墙冲去。 “父汗——”豪格大叫着,夹着马追了上去,他身后的巴牙喇骑兵也紧张地策马追赶起来。 城墙上的守军似乎也被这巨雷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皇太极一队人马向着城墙冲过来,直到快接近城壕时,才居高临下地射出一波箭雨。 皇太极骑着马一边奔跑,一边挽弓搭箭,借着马的冲力,将带着信筒的羽箭射入城内。箭既射出,随即紧拽缰绳,那马扬着前蹄停了下来,几枝城墙上射过来的羽箭扎落在马蹄前的地面上,箭杆上的羽翎微微颤抖着。 后面的豪格和巴牙喇骑兵追上来了,他们随着皇太极掉转马头,向东奔去。 杨铭看着手里的显示屏,烟尘散去,弹坑露出来,随即用鼠标将弹坑的几何中心点位置在阿法兹界面上点击标注,系统立即给出了弹道偏差校正数据。这一炮他使用的是瞬炸引信,也就是弹头触地的瞬间触发爆炸,为的就是获取炮弹的落点位置,以修正弹道偏差。弹道偏差产生的原因可能是定位不准,也可能是风力风向所致,还可能是发射药的份量误差,综合起来形成的弹道误差会在下一次射击时予以校正。 第二发炮弹顶入炮膛,这次使用的是空炸引信,经过校正的弹道将发挥出空炸高爆榴弹的最大威力,精准地大量杀伤敌方人员。 “许莹,你来拉。”杨铭按照阿法兹系统给出的校正数据调整好榴弹炮的密位,喊着许莹。 许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显示屏里血肉横飞的画面,听到杨铭叫自己,她小心地挽着控制器上的馈线赶紧过来了。 “双手拉紧绳子,以左脚为中心,全身向左旋转,用力一拉就行了。”杨铭接过许莹手中的控制器,把炮绳交到她手里。 “要用很大力么?”许莹问。 “不用,差不多就行了。” 许莹娇躯一扭,绳动火发,大地轰鸣。 “57秒弹道时间。”杨铭指着阿法兹界面的英文“57seconds”对许莹说。 “将军,这次让奴家仔细看看……”许莹的意思是让杨铭这次不要再搂她接吻了,她要看看炮弹落地时的画面。 “呵呵,好。”杨铭拉开炮闩,清洁了一下炮膛,顶入了第三枚榴弹。 这是一枚榴霰弹! “父汗龙体为重……”追到皇太极身边的豪格努力克服着恐惧的情绪,“这蛮子的雷法厉害,请父汗下令全军先行退避……” 尖锐的声音再次破空而来,话音未落的豪格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周围的巴牙喇骑兵也纷纷仰起头四面张望着,人马一阵骚动,似乎马蹄下的土地是无边无际的炙热煎锅,煎锅上的人想逃,却又不知道逃向哪里。 “蠢材!”皇太极对豪格怒吼,“这是大炮!”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传来,但这次的大地没有颤抖,或者说没有像前一发炮弹那样剧烈颤抖了,榴弹在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阵列上空15米高度爆炸,整个正蓝旗阵列笼罩在灰粉色的烟尘里,那是掺杂着血雾的烟尘。 残肢断臂从滚滚烟尘里飞出来,掉落在地上旋转跳动着,将这片土地变成修罗场。 “全军撤退!”没等笼罩着后金大军的烟尘散去,皇太极就发出了命令。 后金军的部队开始撤退了,成千上万的人马夹杂着向东方荒凉的原野奔去,甚至顾不上收捡轰击北京城墙的那些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炮。 第三枚榴霰弹带着急促的尖锐声飞过来了,这种炮弹是专用的人员杀伤弹,弹体内枚3克重量的小钢箭在目标上空定向爆炸,对地面平方米的范围内形成一片从天而降的箭雨。 后金军已经溃退了,队形不再严整密集,使用榴霰弹是最好的选择,榴霰弹爆炸后密集射出的箭雨使目标范围内的后金兵几乎无一幸存。 杨铭控制着无人机继续追踪后金军撤退的方向,屏幕里一片人马混杂,散布在宽阔地面的后金军争先恐后地往东面退去,rq-11b最高90公里的时速跟上后金军的撤退步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离北京城距离远了,没有定位参照物,也没有gps信号,无法取得敌人的位置坐标,他已经不能再开炮了。 收工吧,他操作着无人机返航。今天的任务结束了,三炮射去,杨铭估计后金兵伤亡应在1500人以上。 三十三、妤黛 三十三、妤黛 乾清宫里,崇祯背着手在墙上的城守布防图前来回踱着步,疲惫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发暗的眼窝陷得更深了,从昨夜接到后金军城外扎营的警报后,他就一直在忙碌着北京城的防守调度,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为了加强北京城防,崇祯下令在京官员、皇亲国戚、功臣宿将都要带着自己的家丁到城墙上巡逻守卫,还派了大批太监登城协防。 每一刻钟都有太监从城墙上带来战斗进展的报告。开始的战斗还是振奋人心的,守军面对后金军的楯车和云梯进攻毫无惧色,尤其是六十六岁的大学士孙承宗亲自披挂登城,起到了稳定和激励军心的作用,依靠着北京城两百多年的城防建设,擂石滚木、叉竿飞钩这些传统的守城器械狠狠地教训了攻城的后金军队,明军对后金军野战不行,守城倒还是不怵的。 但是后金军的大炮出击之后,形势就起了微妙的变化,传统的守城方式面对火炮这种新式攻击手段,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后金军的炮声一阵阵的响起,不断有箭垛甚至城墙被破坏,人员伤亡的报告也频频传来,崇祯焦急地踱着步,一种深深的忧虑在他心里翻腾着。 明军和后金军多年战争,在弓马、指挥、士气上都不如后金军,唯一占据优势地位的就是火器。嘉靖元年(1522年),广东巡检何儒在葡萄牙商船上了解到一种新式火炮,射程为2000尺,此即是佛郎机炮。嘉靖二年,明朝开始了对这种火器的仿制,在仿制的过程中,中国工匠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完善改进了佛郎机的制造,生产出大佛郎机和铅锡铳的小佛郎机。嘉靖三年制成大样佛郎机32副,发各边试用,嘉靖七年又造4000门中样佛郎机,嘉靖二十二年又将手把铜铳、碗口铳改制为小佛郎机,二十三年造马上佛郎机1000支,四十三年又造出铁质佛郎机,至此佛郎机已成为明军主要装备之一。 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后,徐光启基于对西洋军事科技的了解,上书建议朝廷购置红夷大炮以增强军事力量。当时匍萄牙人在澳门有着远东最好的炮厂“卜加劳铸炮厂”,明朝购买的火炮一部分就来自这个炮厂。购入红夷大炮后,明朝就开始了研究仿制,很快就仿制出了自己的红夷大炮。 这些新式火器的使用大幅提高了明军的战力,给后金方面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是后金的学习速度很快,崇祯四年(1631年)正月,皇太极在沈阳利用俘虏的明朝工匠制造出了红夷大炮,他们以复杂的退火、淬火程序处理火炮的不同部位,使其铸炮工艺甚至领先于明朝,达到世界最先进水平。 崇祯十二年(1639年),清军已拥有六十门自制的红夷大炮,在松锦之战发挥极大战力,连破明军据守的塔山、杏山二城。顺治元年(1645年)十二月,清军攻击潼关,李自成的大顺军列阵迎战,此时清军大炮尚未运达,战事一度胶着,直到次年正月红夷大炮运到,第二天便重创李自成的大顺军,迫使李自成流窜至湖北通山县并遇害。 顺治二年(1645年)四月二十四日,清军调集红夷大炮轰击扬州城,次日扬州城即破,史可法壮烈成仁。 自从后金制造和拥有了火炮,以后的战争就一直是后金(清)军用大炮压制着明军、顺军打了,而此次广渠门外的大炮攻城,正是其云程之发轫,也难怪崇祯对此心急如焚了。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声音之大超过之前的炮声几倍,连御案上的茶杯都在微微震动。 崇祯感到心脏猛地一跳,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幕悲壮的画面:高大的北京城墙轰然倒塌,后金铁骑挥舞着大刀长枪蜂拥而入……,他的目光看向侍立一旁的王承恩,脸上一片刚毅之色。 王承恩没有回避崇祯的目光,只是神色坦然地微微点了点头,在他的心里,早已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这位十九岁的年轻皇帝,不管任何情况,他都会坚守护持在崇祯的身边。 大殿里一阵沉默,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这次的轰鸣虽然没有太大震动,但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响了,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轰鸣之中。 “拿朕的三眼铁铳来。”崇祯刚毅的面容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甲申国变,崇祯帝煤山自缢的时候,随身带着三眼铁铳,王承恩陪伴在他身边。 杨铭将返航的rq-11b无人机部件拆解开,装进专用背包里,关上军用笔记本电脑,在许莹的帮衬下,一切收拾停当。 “今天辛苦你了。”点燃一支香烟,他微笑着对许莹说。 “奴家不辛苦,是将军您辛苦了。”许莹脸上仍然带着兴奋之色,亲手发射大炮的巨大的威力,显示屏里敌军的一片狼籍,这种震憾和刺激让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许莹,我喜欢你。”杨铭的吻又落到许莹的脸上。 “将军,”许莹一双桃花眼看着杨铭,“您是什么时候喜欢奴家的?” “那天,你在人群里……我与鞑子搏命,非常紧张……你喂奶后的衣襟敞着……” 杨铭说的是真的。曾经有一个着名的爱情心理实验:心理学家达顿和阿伦(duttonandaron)让一位女性作主试,进行主题统觉测验,一次是在一座230英尺高的吊桥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另一次是在10英尺高的石桥上,参加实验的被试都是男性,两次的实验程序完全一样:女主试把题目交给男被试,对他说,如果你想知道这次测验是怎么回事,可以给我电话。试验的结果发现,吊桥上的男子事后与女主试联系的比例明显高于石桥上的男子,心理学家据此认为紧张的心理情绪更容易唤醒爱情的感觉。 “当时奴家也吓得要命……”许莹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晚上将军要奴家去帐篷里过夜吗?” “那倒不是……”杨铭思忖了一下,觉得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潜意识里有这个因素。 “奴家在帐篷里也曾给孩子喂奶……”许莹看着杨铭的眼睛,“将军为何正眼都不瞧奴家一眼?” “我当时怕得要命——”杨铭猛吸了一口烟,呼出一口长气,“睡觉都不敢钻进睡袋里……” 确实,穿越第一天,就遇上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人命贱如草,说不怕那是假的,表现出来的镇定、勇猛、无所畏惧,都只是生存压力下的一种必要姿态。 “那么,将军现在还怕吗?”许莹对杨铭轻轻一笑,□□□□□□□□□□,□□□□□□□□□□,□□□□□□□□□□,□□□□□□□□□□□□□□□□。 □□□□□□□,□□□□□□□,□□□□□□□□□□,一阵阵的清甜洒在嘴里。 良久,他喘出一口粗气,直起身来,□□□□□□□□,□□□□□□□□。 “将军,奴家要羞死……”许莹双手撑在槐树上,幽幽地说。 正房前的游廊里,一大群穿红戴绿的女子望着后院的方向,大炮发射的巨响把将军府内宅的女子们都吸引了过来了,正房建筑的画廊转角,后院里高大茂密的槐树枝叶,重重叠叠的花圃灌木和假山曲径,遮挡了视线,甚至遮挡了除炮声之外的其他声音,女子们脸上带着崇拜、震惊、疑惑、期盼的种种表情,张望着、议论着。 穿着淡粉色新裁比甲的小栀款步姗姗地走过来,女子们赶紧收起目光躬身行礼,有人悄悄推搡那些专心致致望着后院的女子,提醒她们转过身来礼见少奶奶。 小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稍稍打量了女子们一眼,微一颔首,移步便向正房通往后院的过道走去。 “栀少奶奶,将军在后院里作法……”人群前排的如画上前一步,低着头拦在小栀侧前方,“许少奶奶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后院。”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落在如画的脸上,她尖尖的脸蛋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掌印。 “将军昨晚准备了大半夜的法器,”小栀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么?还用你来说?” 如画低着头退了一步,嘴唇嚅嗫着,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小栀轻篾地看了如画一眼,不再理睬她,施施然走向过道。 □□□□,杨铭靠在槐树上呼呼地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滴刷刷地往下掉。 许莹含笑偎在他身旁,拿出罗帕给他轻轻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将军,都是奴家不好……,看把你累的……” “许莹……”杨铭将许莹搂得贴在怀里,喘出的热气拂着她的头发,“你为啥没要信物?” “信物……”许莹眼神有些黯淡了,“妾身蒲柳之姿,岂敢……” “来,我有信物给你……”杨铭拉着许莹的手,一路小跑到m977重卡车旁。 打开驾驶室门,座椅上挂着一杆hk416步枪,枪口闪着黑黝黝的寒光,杨铭取过枪支,递给许莹。 “这个给你!”从刚才的远程炮火作战中,杨铭更多地感受到了这个女子的坚毅和果敢,她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传统女子的气质,这使得杨铭想到了以前在美国见到的那些女孩,十几岁的小姑娘就会熟练使用各种轻重枪支,有些甚至射击水平不在他之下,他觉得许莹应该也能够做到、愿意做到。 “多谢将军!”果不出他所料,许莹接过hk416步枪,眼睛里闪起了亮光。 “再给你一支短的。”杨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格洛克19。 “将军,这是您的贴身利器,奴家不能要。”许莹坚决地说。 “唉,我多的是……”杨铭把格洛克塞到许莹手里,“你拿着,我再到车里找一支便是。” 杨铭在美国高中时就玩枪,p226、格洛克17、19,沙鹰、usp、m92这些经典的手枪他都有,手枪这玩意又不贵,也就几百块钱一支,购买也不像全自动武器那么多限制,而且他那些战友的行军袋里,各式手枪也不少。 “奴家永远追随将军!”许莹接过手枪,嘴唇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杨铭,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崇拜和爱慕。 小栀刚走进过道,迎面却见杨铭和许莹提着手提箱、行军袋、背包,并着肩出来了。 “见过许姐姐。”小栀略略一福,随即拉住杨铭说:“将军,赵知县听到雷声就赶过来了,在大堂等着要见将军。” “知道了。”许莹顿时脸色一沉,抢在杨铭之前淡淡地回答道,“赵老爷要等就等吧,将军还有事。” 小栀在内宅分宠她可以忍,但若是干涉外事,许莹是绝不允许的。 “哦,不用急。”杨铭对小栀点点头,“我收拾好东西再去见他。” “少奶奶,奴婢按吩咐在这里守着……”如画过来向许莹告状了,“可是栀少奶奶硬要进去……” “哦?”许莹沉着脸看了小栀一眼,“将军的大事任何人不得干扰!下人们不省事倒也罢了,我自然会有惩处,你身为小主,怎么也不懂规矩?” “奴家也是因为关心将军的大事啊……”小栀撇撇嘴,“许姐姐说的是,妹妹知道了。”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许莹不再理会小栀,目光转向游廊里聚集成群的女子,“没事了,将军作完法了,一切顺利,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少奶奶。”女子们躬身行礼,整齐地答道。 人群散去,一个穿着浅色小袄,额头还带着些许青淤的女子吸引了许莹的目光。 “妤黛,你怎么也来了?”她关切地问那女子,“身子都好了么?” “都好了,奴婢们都感激少奶奶的救命之恩。”妤黛屈膝行礼,低头答着话,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那就好,你快回去休息吧,今天不要做什么事了。”许莹点了点头,紧追几步跟着杨铭去了。 “奴婢多谢少奶奶的关照。”妤黛感激地对着许莹的背影躬身道谢。 “你就是妤黛啊?”小栀走了过来,眼角睨着女子上下打量。 “是,少奶奶。”妤黛屈膝行礼,“奴婢就是妤黛。” “那个撞木头柱子的就是你啰?” “是……”妤黛身子一颤。 “你在城内又没有亲戚家人,又不用放出去,干嘛要寻死觅活的?”小栀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奴婢……是奴婢自己傻……”妤黛声音有点发抖,“奴婢对不起将军和少奶奶的恩典……” “是啊,你就是傻嘛。”小栀笑了笑,转身移步离开,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要是不傻,那就直接撞墙了,撞什么木头柱子啊……” 三十四、解罗裙 三十四、解罗裙 一名太监低头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支三眼铁铳和配套的弹药工具,这只三眼铁铳做工颇为精致,黑黝黝的铳头泛着哑光,看上去就有一种厚重致密的感觉,铳头后面的枣木长柄平直光滑,褐色表面下隐约可见细密的纹理,显是手工精细打磨而成。 崇祯拿起三眼铁铳,平举在眼前瞄了瞄,又将三眼铁铳立握于手中,解开托盘里的火药囊,用木制的定量勺子舀了火药分别倒入三个铳眼中,塞入导火绳,然后用“木马子”往铳眼里用力捅了几下,将火药压实,再解开弹丸囊,取出豌豆大小的铅弹子装入铳眼,燃了蜡滴入封住,以免弹丸掉出。 木马子是铁铳上药专用的工具,其形状是一根较细的木杆,底端有个尾塞,类似于铁钉的扁平尾部,可以用来将铳眼里的火药压平、压实,使火药在击发时能产生最大的冲击力。 这么一套装弹程序是很费功夫的,尤其是在马背上、战场上,生死瞬息的紧要关头,这么按部就班地装填实在不易,是以三眼铳虽然二三十步内杀伤力尚可,但用于实战往往干不过后金的弓箭。 宫门外传来急骤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一个太监踉跄地跑进门来,喘着气趴伏在地上。 “陛下——” 尖细的声音在沉静的大殿里回响,崇祯猛地抬起头,憔悴的脸上尽显刚毅之色,他下意识地举起三眼铁铳对着空荡荡的宫门。 “大捷!——”跪伏在地的太监抬起头,不知是跑的气急还是太过兴奋,他的脸涨得通红。 “陛下,雷法!雷法!——大捷!”太监语不成句地禀报道。 将军府大堂后的花厅里,刘必显正陪着赵知县饮茶闲叙,两人一起等着杨铭出垂花门。 赵知县坐在向东的正位上,手里端着茶杯,杯盖反复地拨弄着茶水上的浮叶,一杯热茶都快凉了,也没喝上几口。 陪在次座的刘必显从袖中取出白瓷烟斗和烟袋,修长的手指拈起烟丝轻轻揉捻着,将烟丝均匀地洒进斗钵里,直到溢满钵面;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按压,将篷松的烟丝压至半满状态,再次揉洒烟丝至溢满钵面,轻按压下;最后再揉洒一次烟丝,用力压紧了,再用一根手指试着按下去,手指一抬,烟丝的凹面慢慢回复平坦,不紧不松,恰到好处。 这是填装烟丝的“三层”手法,烟丝装的好,才能让烟草的香、韵、劲十足发挥出来,抽起来才够味道。 他现在是陪着一县之主的赵知县,所以没有带小翠在身边,以免有失礼数,这装烟的活儿,就只能自己干了。 想到小翠,刘必显不由得心头一暖,这丫头言语不多,手脚勤快,做事干活周到麻利,将自己的生活起居服侍得妥妥贴贴的,实在是个难得的贤慧踏实女子,他对此甚感满意,甚至考虑待时局安靖了,给家里的夫人去信商量,将这丫头收房算了,念及此,不禁面露微笑。 “大人,尝一口?”刘必显点燃烟斗,递到赵知县面前。 赵知县伸手接过,含在嘴里吸了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滋润一圈,长长地吐出,花厅内顿时一阵烟草香味。 “刘先生,这雷声停了这么久,将军怎么还没出来?”赵知县问道。 “大人放心,将军忙完了事情,一定会来大堂视事的。”刘必显气定神闲地说。 “先生可知将军今日施展雷法,所为何故?”赵知县追问道。 “这个学生确实不知。”刘必显摇摇头。 “明日便是除夕……”赵知县踟踌着说,“民心思安,老百姓都盼着能过个安稳年,这雷声……全城震动……” “大人大可放心。”刘必显信心满满地说,“将军既施此法,必定是为社谡生民谋利,大人可晓谕全城,令大众不必惊慌……” “赵大人、刘先生都在啊。”杨铭终于来了,简简单单的一身青布夹袄,气宇轩昂,拱手含笑,唯一不太协调的是头上的毫米短发。 见得杨铭到来,刘必显起身相迎,赵知县也顾不上身份,跟着站了起来。 “杨将军,这雷声……”寒暄几句,赵知县就问起正题了。 “赵大人,鞑子军今天攻打北京城,在下略施雷法,击退了他们。”杨铭冲赵知县拱拱手,轻描淡写地说。 “这……”赵知县一时瞠目结舌,北京城距顺义四十里,难道这杨铭竟能数十里之外施展雷法?这也太骇人了!不过,法术这玩意难说,不能以常理判断之,八成这家伙真有此能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将军又立大功一件啊……”赵知县脸上露出五味杂陈的笑容。 “请赵大人即刻就向北京报捷吧。”杨铭说。 “将军,此事可属确切?”上次的雷法是赵知县亲眼目睹,报上去那是没有问题的,可今天仅凭杨铭一句话,就轻易地往北京报捷?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杨铭肯定的说,“在下三记雷法,虏兵死伤一千多人,岂能有假?” 这家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事情是确实无疑了,赵知县略一思忖,喜从心来,顿时满面春风。 “如此甚好。本官回衙后,即行派人前往京师报捷,为将军请功!”他手捻着几缕胡须,微笑地看着杨铭。 “不敢不敢,杨某此功,全凭大人调度得宜,教化有方……”杨铭知道不分点功给赵知县,难保他会全力办事。 “杨将军过谦了。”赵知县呵呵笑了几声,又板起官脸,一本正经地对杨铭说: “说到教化导民,本官此次来贵府,另有一事……” “杨将军从鞑虏手中救回数十女子,将其送归家人,乡绅耆民,无不交口称赞,本官要在旌善亭给杨将军旌表!” 洪武五年,明太祖下令在全国城乡设置“申明亭”和“旌善亭”,在申明亭里不仅定期张贴朝廷文告,公布本地犯错、犯罪人员的姓名及事由,而且推举德高望重之人,在申明亭主持调解民间纠纷;而“旌善亭”则是粘贴榜文,公布本地的忠义之士、孝子贤孙、贞女节妇之事,从而达到教化乡民之目的。 杨铭知道,这是城里的那些女子家属在给自己施加压力了。自上次秦氏夫妇成功讨回女儿后,陆续又有一些女子家属来府要人,他让大堂一一登记,告诉他们等几天再来领人,今天已经廿九日了,明日便是大年除夕,看来这些家属们都是急着想要全家团年了。 “如此便多谢大人!”杨铭对赵知县拱拱手,又对刘必显说道:“请刘先生张出榜文,让那些女子家属午后便来府领人吧。” 明明同意放人,却又偏偏要拖这么几天,刘必显也搞不懂杨铭行的是什么章法,现在既然杨铭已下令张榜放人,刘必显也算是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其他的,他也不想多问了。 至于杨铭自己,这事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随便别人怎么说去吧。 吃过午饭,杨铭一个人在房里调出rq-11b无人机控制器的视频录像,仔细进行研究。在上个世界的作战经验中,他没有遇到过这种纯粹针对冷兵器步、骑兵的情况,炮兵训练基地的教材里也没有类似的战例,只能靠自己琢磨了,他反复地回看视频,研究后金军的队形、阵列和行进规律,试图归纳出一个基本的数学模型。 杨铭一时陷入沉思,浑没注意到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翠色月华裙的女子。 “秦绮翠?”良久,他抬起头,有点吃惊地叫出了这个女子的名字。 “将军,奴婢可以进来吗?”绮翠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小声地问道。 “哦,你进来吧。”杨铭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绮翠在门外屈膝行个礼,轻轻地走进屋来,月华裙随着脚步微微飘荡,如风摆杨柳一般。 “将军,许少奶奶已经通知奴婢们今天就放出去……”她低着头,脸上的铅粉细腻白晳,“奴婢是来向将军告别的……” “嗯,明天就过年了,你们回去跟家人好好团聚吧。” “奴婢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说着,绮翠盈盈拜倒,铅粉敷抹的额头磕在地上。 “唉……”杨铭赶紧起身,擒着绮翠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不用,不用,干嘛这么客气……” 绮翠抬起头看着杨铭,目光里平静如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相对无言。 “没事了,你快去收拾东西吧,回去好好过年……”杨铭被她这么看着,感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奴婢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将军的……”绮翠闭上眼睛,“请将军不要嫌弃和怪罪。” “嫌弃?怪罪?……怪罪什么?”杨铭话还没说完,却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绮翠身上的月华裙掉落到地上,纤纤素手正解着胸口的亵衣。 “你……”杨铭顿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亵衣褪下,莹洁光滑的胴体站在面前,绮翠闭着眼睛,似乎身体有点发抖。 杨铭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去看绮翠。 终于,一双强壮有力的手带着颤抖,将月华裙披到绮翠的身上。 “绮翠,你出去后要好好地生活。”杨铭轻声地对闭着眼睛的绮翠说,“以后找个好人家……” “你要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将军府找我……” “我真心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过的幸福……不仅是你,包括所有的人……” 他看到,两行泪水从绮翠长长的睫毛里流淌出来,泪痕划湿了脸上细腻的铅粉。 “听我的话,好好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吧……”杨铭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院子里,阳光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洒下来,花圃里的冬石南在寒风中微微摇曵,他顺着游廊往西厢房行去,一直来到小栀的房间,鹅黄色短袄的迎眉正在外间打扫家务,见到杨铭进来急忙行礼。 “迎眉,小栀在吗?” “将军,少奶奶在里间,奴婢这就去通报少奶奶。”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掀起珠帘,坐在窗前画眉的玉人含笑起身相迎。 “小栀,我想你。”杨铭搂住小栀。 “檀郎,奴家亦想你。” 将军府的大堂门口,一群男妇紧张不安地聚在一起,伸着脖子向大堂里张望,这些人都是府中女子的家人,正等着接他们家的女儿回去,在这己巳年的最后两天里,全家团聚,过一个苦中求乐的大年。 时下这顺义城,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个孤岛,城外,后金军兵锋肆虐,满目苍夷,城内的人们带着现实的不安和未来的希望,努力延续他们的生命和生活,生命就像一首永恒的悲欢离合的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大堂门外的台阶下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叽叽喳喳一片喧哗,人们都在等着看将军府是否兑现诺言,等着看那些传说中精挑细选、国色天香的女子。 垂花门里,二十几名女子挽着她们的随身包裹,准备出去跟家人团聚,而更多的女子则带着忧伤看着这些即将出笼的鸟儿,心里暗暗祈祷自己的命运,有一些女子相处久了,已有姐妹情谊,互相拉着手诉说着、告别着、哭泣着。 “好了,大家排好队,等会就出去吧。”站在垂花门台阶上的许莹温和地对女子们说道,她又扭头看看杨铭,“将军,您还有什么话要对她们说的?” “哦,没什么了,大家回去好好过年吧。” “明天就过年了,出去的人每人发一两……”杨铭看到许莹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这……这一两银子就不发了,反正你们的家人都在外面,出去也不至于没有饭吃……” “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回来……”说到这里,杨铭看到许莹嘴角忍着笑,又对他摇了摇头。 “张二嫂,你领她们出去吧,外面具结画押的手续交给刘先生办理就行了。”许莹吩咐道。 二十多个女子从垂花门鱼贯而出,留下的女子中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哭声感染了更多的人,院内人群里顿时一片抽泣之声。 “好了,大家不要伤心了。”许莹温言劝慰这些女子,“以后若是你们的家人寻来,将军也一定会放你们出去的……” “明天就要过年了,留在府里的女子,每人发一两银子的节钱。”许莹继续说道,“以后每个月都给你们发半两银子的月钱,你们要出门上街买点东西、裁件衣服,来我这里申领腰牌就行了……” “你们在这府里,吃住都不用费钱的,四季衣服,府里也会给你们做,这些钱你们可以攒着,将来若是自己要回去,也可以做盘缠。” 话虽是这么说,但在这个时代,单身女子出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没有家人找来,或者家人不在了,这些女子就只能永远地留在这将军府了。 许莹环视着台阶下的女子,“只要你们在府里本份做人,老实做事,我是不会亏待大家的……” “谢少奶奶恩典。”女子们躬身向许莹行礼,有十来个女子甚至跪了下来,“少奶奶恩德,奴婢们愿服侍少奶奶,一切全凭少奶奶作主。” “好了,大家今天都不用做事了,都歇着去吧。”许莹微笑着吩咐道。 人群渐渐散去了。 杨铭呆呆地望着垂花门外,似乎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将军还在想那些放出去的女子么?”许莹嘴角带着笑,问道。 “哦……不是,没有……”杨铭回过神来,“有你和小栀,我就够了……” “这府里别的女子,难道将军都不要么?” “这……不……不要了吧……” “玲珑呢?将军也不要么?” 杨铭感到心头一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三十五、梓童 三十五、梓童 乾清宫里,堆满文书的御案上点起了蜡烛,古色古香的宣窑青花折枝花卉烛台,十一层青花纹饰重重叠叠,绘画精细秀丽,线条优美流畅,御座上的崇祯天子手里拿着一封文书,憔悴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兴奋的神色。 今日午前赵知县从将军府回县衙后,立即写了捷报,随着一份无关痛痒的普通公文一起,加了重赏派遣得力之人快马送往京师。出发之前赵知县反复叮嘱,到了北京城下缒上城后,务必问清事实,若今日果真有杨铭所说的雷法大捷,那就将捷报一起呈上,若没有这个大捷,那就只上报普通公文了事。赵知县料想这等惊世骇俗的大捷,城墙上千万双眼睛看着,一定是尽人皆知的轰动事件,不可能问不到。 而这次捷报到京,官员们自然是不必像上次那样左右为难了,立即就将其作为紧急军情放在整叠公文的最上面呈送御前。 烛光下,公文工整的小楷写着“遽闻京师虏警,臣五内欲裂,乃急谕杨铭,晓以大义,促其施法。铭慨然赴坛,勉力施法一昼夜,则雷声轰然,全城震动,其云京师薄城之虏兵死伤狼籍,惶然逃窜矣……” 这赵知县办事还是很地道的,除了自己表功,也没忘给杨铭吹嘘一番。 崇祯将这公文反复看过几遍,心中不免又惊又喜。上午得到城上报捷后,他就亲自登城看过,一眼望去,那后金军果真是尸横遍野,城里的守军出去割首级都割了一个多时辰,还有两支部队因为抢首级打了起来,死伤了十几人,崇祯对此已严令训斥。 按照朝庭的赏格,一颗后金兵的首级是五十两银子,以前明军与后金军的多次交战,偶尔有的几次所谓大捷,首级也往往是个位数的,今日这城下三声雷响,顷刻就有了一千多颗首级,这简直是在捡钱,也难怪平时缩在城里不敢出城门一步的守军会出城疯抢了。 不管怎样,城下的后金兵总算是退了,京城的危险也算是解除了,崇祯松了口气,突然感到饥肠漉漉,这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乾清宫的后门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秀的身影从黑暗处走到御案前,低眉垂首将双手捧着的餐盘搁到案上。 “梓童,怎么是你?”崇祯语带惊讶地问道。 御案前的女子抬起头,烛光摇曵,映着十八岁少女洁白如玉的面容,不饰脂粉的素颜带着清丽温婉的微笑。 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称呼,这位送膳的女子便是崇祯的正宫周皇后。 “请陛下恕臣妾擅入之罪。”周皇后柔声地说,“臣妾实在是担心陛下的龙体……陛下,您一天没用膳了。” 自从后金入犯以来,崇祯就下令嫔妃们不得来乾清宫打扰他处理军机,是以周皇后借送膳来此看望,首先便向皇上请罪。 崇祯看着眼前的皇后容颜清减,想到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在乾清宫操劳政务,几乎从未回过后宫,而皇后不仅没有一句怨言,还在后宫带头节衣缩食,裁减各种用度来支持自己,上次给申甫招兵买马的十七万两银子,就有一部分是周皇后在后宫的用度里节省出来的,崇祯不禁心中一酸,伸手握住周皇后的手,温言说道:“梓童你也辛苦了,来,坐下陪朕一起用膳。” 周皇后脸上一红,身子娇柔地扭了扭,“皇上,臣妾已经吃过了,请陛下快些用膳吧。” 说着,她便将筷箸勺碟一一摆放整齐,给崇祯胸前围上天蓝色的餐巾,端起盛着白米饭的瓷碗奉到崇祯手中。 热腾腾的米粒清香扑鼻而来,崇祯夹了一箸青菜就着米饭大口吃了起来,饭菜入口,顿觉味道甚是鲜美。 “梓童,这饭又是你做的吧?”崇祯一边吃一边问道。 周皇后出身贫寒,她是苏州嘉定娄塘镇人,父亲周奎,母亲丁氏是继室。周奎迁居北京后,在前门大街闹市以卖药看相算命谋生,年幼的周氏在家操持家务,烧火做饭。天启六年(1626年),当时的信王朱由检大婚挑选王妃,周氏以美丽的容貌、柔婉的性格和贤淑勤俭的品德被选为正妃,朱由检即位为崇祯帝之后,周氏便由信王妃晋升为皇后。 她嫁给崇祯的时候,年仅15岁,崇祯与她同岁,结发夫妻,俪恩情深,当时的崇祯还只是一个穷王爷,家里的日子甚至比不上一般的大户人家。虽说按照朝廷的规定,藩王的月例钱粮还是很丰厚的,但以当时朝廷的财政状况,这些钱粮只是一纸空文,几乎是从未发放,是以崇祯虽然贵为天启皇帝的亲弟弟,日子也不好过,经常要靠着周氏做些刺绣活来补贴家用。天启皇帝只比崇祯大五岁,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天启驾崩,崇祯即位,周氏成为皇后。 跟随崇祯进入紫禁城晋升皇后之后,周氏仍不改勤俭本色,她裁减后宫用度,撤消各种奢靡的开支,身穿布衣,吃素食,甚至亲自烧火做饭,缝补衣服,还带领宫女纺线织布,内治克修,以身垂范,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勤俭贤德的皇后。 《崇祯宫词》有诗为证: 宫中百费俱裁减,早称君王节用情。 从此外家休望幸,时艰只合念苍生。 周皇后听到崇祯询问饭食是否由她亲手所做,脸色一滞,随即坦然答道: “陛下,饭食确是臣妾所做,臣妾在菜蔬中浇了鹅汁,只为增些鲜味,好让陛下能多吃几口……” 崇祯听了默然不语。 因年来各地灾害频仍,又兼后金入犯,崇祯一方面为节省宫廷开支,一方面以示与民同苦,宣布断绝荤食而茹素,周皇后这么做菜,已有违旨之嫌。 “陛下,您龙体为重,如果吃不好,身体垮了,这大明的天下,谁来主持?”周皇后坦然地看着崇祯,“如果陛下要怪罪,臣妾愿领责罚。” “梓童……”崇祯想说些什么,眼泪却掉了下来,泪水滴到碗中的米饭上。 “陛下……都是臣妾不好,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反倒……”周皇后看到崇祯掉泪,情急之下,连声认错,那眼泪珠子跟着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 突然,崇祯似乎想到了什么,把碗一放,凛然大声说道: “梓童,何须忧伤?今日有大捷报!”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公文,递到周皇后面前。 “梓童,你看,大捷啊!我大明自有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你我何愁虏兵不退,天下不安,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崇祯说到兴奋处,胳膊猛地一挥,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片红晕。 祖宗家法,后宫不得预闻政事,但皇上高兴了,这公文奏章,想给谁看就给谁看,谁又能管得着? 今日杨铭雷法退敌之事,周皇后在宫中早有耳闻,只是传闻太过离奇,各种夸大荒诞之辞层出不穷,她这次借送膳来找崇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亲自问问,只是一时还没有机会提出来。 既得崇祯此语,周皇后便没有顾忌了,展开那公文细细看了起来。 “原来此事是真……这顺义城离京城四十里……”周皇后眼睛里露出惊异之色,喃喃地说道。 “朕今日亲自登城看过,那鞑子兵尸横遍野,还能有假?”崇祯神情愈加亢奋起来,“来人,传孙承宗!” 周皇后知道皇帝要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自己就必须退下了,抓紧时间,她对崇祯说: “陛下,明天就是除夕了,宫人们的节钱、新衣,都还没发放……” 崇祯闻言顿时一阵踌躇,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前朝理政,后宫的事情早已抛之脑后,甚至他都忘了明天就要过年了,两个月前他给申甫十七万两银子用作招兵,几乎已经掏空了内库的全部家底,现在再提宫中用度,实在是让崇祯捉襟见肘了。 周皇后看出了崇祯的难堪,她心中早有打算。 “陛下,这新衣可以暂且不做,但节钱不能不发。臣妾已和懿安姐姐商量过,懿安姐姐拿出一些珠玉首饰,臣妾的嫁仪也有一些……” 崇祯面色一凝,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住周皇后的手。 “委屈梓童了,以后朕一定加倍还你……” 周皇后所说的懿安姐姐是天启皇帝的皇后张嫣。天启皇帝是明光宗朱常洛长子,16岁当皇帝,在位仅七年,23岁就因落水生病而死,其时张嫣仅21岁。天启病重时,其乳母客氏和大太监魏忠贤掌握着几个怀孕的宫女,天启对张嫣说,魏忠贤告诉朕有两名宫女怀孕了,以后生男就立为皇帝,张嫣表示反对,认为应当早立信王朱由检为妥,最终张嫣说服了天启将皇位传给崇祯。天启临死前将张皇后托付给崇祯说:“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良可怜悯,善事中宫。”崇祯登基后,对皇嫂亦非常敬重,为张嫣上尊号曰“懿安皇后”。 通州,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 自北京成为元大都后,郭守敬主持开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与山东的会通河,使运河真正成为一条连接古中国南北的交通大动脉。 在明代,大运河承担着至关重要的漕运任务,每年由一万二千艘漕船运来的,除了数百万石粮食之外,还有大量的其他货物。仅以存有数据记录的官店货物为例,就有皮革10万张,布匹150万疋,油类10万篓,烧酒4万篓,芝麻4万石,南丝500驮,榆皮3千驮,北丝3万斤,江米3.5万石,瓜子1万石,腌肉200车,绍兴茶1万箱,松萝茶2000驮,玉石5千斤,猪50万口,羊30万只,马、牛、驴不计其数。 这些远道而来物资,供应着京师一百二十万人口,维持着大明帝国在北方的统治。 后金军第一次兵临北京时,截了漕运,将这里的码头和一千多艘漕船焚毁,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忙水道,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傍晚的通州运河死一样的寂静,河道上冻结着厚厚的冰凌,偶或有飞鸟掠过水面,发出一阵哀泣的叫声,运河东岸,层层叠叠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皇太极的数万大军从北京城下撤退之后,渡过通州河,在此扎营。 中军大帐里燃着火把照明,皇太极坐在帐中正位,阴沉而严厉的目光看着两侧站立的代善、莽古尔泰、萨哈廉、阿巴泰、杜度、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岳托等人,大帐里一片沉静,所有人都不敢做声,火光在他们低垂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荡,整个大帐笼罩着沉闷凝重的气氛。 “莽古尔泰!”皇太极叫了三贝勒的名字,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威严。 “大汗——”莽古尔泰出列躬身站到皇太极面前,强作镇定的脸上掩不住几分惶恐之色,全没了以前那种试图与皇太极分庭抗礼的刺头劲儿。 “三贝勒莽古尔泰未得谕令,擅自行动,有误军机,着即裭去和硕贝勒封号,降为多罗贝勒,削五牛录,罚银一万两。”皇太极冷冷地向众人宣布,目光甚至都不看莽古尔泰一眼。 莽古尔泰脸涨的通红,嘴唇嗫嚅着,却终究不敢说出什么。 今日上午广渠门外一战,他的正蓝旗阵列被第二发高爆榴弹准确击中,七百多精锐将士横尸当场,仓惶撤退下来的人带伤的也不少,当时莽古尔泰在阵列前排观看大炮轰城,要不是杨铭追求作战效率,将榴弹的落点设定在阵列中心,只要落点再往前偏个几十米,恐怕他今天也回不来了。饶是如此,还是有一块弹片远远地飞过来,击穿了莽古尔泰坐下战马的铁甲,深深地嵌入到马腹之中,这匹跟随莽古尔泰征战多年的骏马当场就毙命了。 现在,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战力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向皇太极叫板的资本了。 “大汗,今日三弟抢先攻城,实乃血气之勇,虽有违军令,但念其忠勇可嘉,似不宜重罚。”说话的是代善,他是努尔哈赤次子,位列四大贝勒之首,辖有正红、镶红二旗,实力强大,其子岳托、硕托、萨哈廉、瓦克达,皆是拥兵善战的猛将,而且代善此人颇知进退,在皇太极登汗位时,他和岳托、萨哈廉有拥戴之功。 “大贝勒此言不为无理,但今日城下一战,正蓝旗伤亡最大,这都是莽古尔泰不听军令所致,若不重罚,何以安慰军心?”皇太极淡淡地说。 “大汗说我不听军令?我倒要问问大汗,那多尔衮倒是听军令了,他的镶白旗死的人就少么?”莽古尔泰看到代善出来维护自己,心中的惶恐消了一大半,那股蛮劲又上来了。 多尔衮的镶白旗撤退的时候队伍最为严整,按说这是军队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表现,但是没想到他们面对的是第三发的榴霰弹,一下子就被凌空爆炸射出的箭雨击杀了几百人。 立于一侧的多尔衮眼光盯向莽古尔泰,脸上肌肉扭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出声。 闻得莽古尔泰此言,皇太极眼睛里顿时精光暴现,脸上露出怒容,眼看一场雷霆风暴就要来临。 “大汗,今日作战失利,确实不能怪三叔,都是那蛮子雷法太厉害……”岳托出来说话了。 一直低头不吭声的豪格悄悄抬起头看着岳托,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自那日从顺义回来后,豪格就将战败的责任辩归于杨铭的雷法太过厉害,但这种说辞大家岂会相信?尤其这岳托,对他更是冷嘲热讽。看来经过今日北京城下这一战,岳托亲眼所睹,那是不得不信了。上午在战阵上,豪格以雷法劝谏皇太极退兵,被皇太极怒斥,现在岳托又提雷法,他正好看岳托的笑话。 出乎豪格意料的是,岳托此言一出,皇太极沉吟片刻,脸上怒容却渐渐消散了。 “既然岳托也为莽古尔泰求情,那就暂且宽免莽古尔泰违令之罪,保留其和硕贝勒封号,削五牛录,罚银一万两不可免。”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其人性情耿直,有勇有谋。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一日下午未时努尔哈赤去世,群臣将其灵柩抬至沈阳宫中已是夜初更,随后岳托联合萨哈廉连夜动员代善拥立皇太极。翌日清晨卯时,以代善为首包括皇太极在内的四大贝勒便召集诸贝勒会议,由代善提议立皇太极为汗。 皇太极登基之初,威望不隆,另外三大贝勒仍然试图与他平起平坐,岳托又积极协助皇太极加强中央集权,打击、消弱三大贝勒的势力,是以皇太极一直对岳托非常优容。至于后来皇太极地位稳固后,对岳托动辄加咎,屡次贬责,那是后话了。 “明日全军在此休整一天,各旗多备酒食,让将士们都过个好年。初一日大军开拨东进!”处置完莽古尔泰,皇太极又对众人吩咐道。 明日便是崇祯二年腊月三十,大年除夕,后金人也要过年。当时不仅中原,朝鲜、蒙古、后金、越南、琉球、日本,都过春节。 一干人等唱喏退出,帐篷内除了亲随外,只剩下皇太极和豪格了。 “父汗,这莽古尔泰一向无礼……”豪格总算有说话的机会了,立即就对莽古尔泰落井下石。 皇太极看了豪格一眼,并不搭理他,却对身边的亲随低沉地吩咐道:“将那人带上来!” 两名亲随将皇太极要的人夹着胳膊擒入帐中,只见那人一幅车把式打扮,腊黄的脸,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打转,见到大帐正位端坐的皇太极,扑咚一声立即双膝跪了下去,连着磕头不止。 “小的乌老二,见过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乌老二自从那晚草篷吹牛被许莹撞破后,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晋商进城拖货的机会,下定决心投了晋商逃命。那些晋商本来就是后金扶持的经济力量,除了为后金走私粮草、物资、弹药外,还肩负着刺探大明经济、军事情报的任务,顺义城自从落到杨铭手里后,就一直是皇太极关注的情报工作重点,遇到乌老二这样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货,那晋商刘掌队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即就给乌老二换上车把式的衣服,随着从顺义城拖运火药的车队送到皇太极军中。 “你就是那杨铭手下的军士?”皇太极冷冷地问道。 “是……小的就是那厮手下……”乌老二哆哆索索地回答。 “那杨铭是何等来历,你可知晓?” “那……那杨铭会雷法,小的本来早已投奔大汗,半路上被那厮强掠了去……”乌老二说着,一双三角眼偷偷张望,只见座上的皇太极冷冷地看着自己,目光冷漠而锐利,似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给看透。 “小的……那厮什么来历,小的委实不知……”这个问题乌老二不敢胡扯了。 “杨铭手下共有多少人马?” “禀大汗,共有八百多人,马一百多匹。”乌老二老实答道。 “你为何要逃出?”皇太极微微哼了哼,那声音冷得让乌老二全身直打激灵。 “小的……小的早已投奔大汗……”乌老二脸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那杨铭淫了小的妻女……小的婆娘还抱着几个月吃奶的孩子,那厮都不肯放过,将小的婆娘掳入帐中,彻夜奸淫……” “哦?”皇太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不知是在嘲讽杨铭呢,还是在嘲讽乌老二。 “大汗,小的和那杨铭不共戴天!”乌老二顺杆爬,“这厮贪淫好色,在府中收罗了好些女子……” “有女子的家人去那厮府里要人,那厮假仁假义,明着答应,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那些家人都安抚了……这府里的女子,一个也没放出来……” “小的那婆娘连着吃奶的孩子还在那厮府里,过的是生不如死……” 乌老二哭嚎起来,鼻涕一大把,就是不见眼泪。 “求大汗为小的作主啊……小的愿跟随大汗大军,打进顺义城,手刃那厮……” “你那婆娘,是否就是顺义游击将军府里管事掌印的许姓娘子?”皇太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乌老二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嘴里呜呜作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三十六、禁闭 三十六、禁闭 下午时分,杨铭在刘必显的陪同下视察军营。军营在校场的东面,将军府后院的北面,是挹翠门处的城墙较之东面的城墙向外凸出的一段空间。军营向着校场的一面横着木栅栏,辕门外有岗亭,四面无围,以免阻挡视线,岗亭顶上的草篷已经换成了桐油木板。 从辕门进得营内,只见一排排的青砖营舍,有些墙垣明显是刚修缮过的,还能看到新砖的颜色,军士的宿舍是一水的大通铺,只有高阶的军官才有单独的房间,各处走道窗台都打扫得颇为整洁干净,这些天因为校场住着难民,保留的操练场地很小,军士们不能全力投入训练,主要的功夫就是整理军营内务。 杨铭给军士们的月饷是一两银子,这基本是明军的平均水平,比南方明军的饷银高一些,比关宁军一两五钱的饷银少一些。军士以上,伍长、什长、队长、哨官、把总逐级增加饷格,到丁有三这一级,月饷已经有二两五钱了。 而且杨铭的兵还有一个好处是一般明军所不具备的,那就是月钱不拖欠,不克扣。进城之后,甫一安定,刘必显就给军士预支了一个月的饷银,这相较于一般的明军因为朝廷财政困难,军饷经常拖欠几个月甚至几年,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了。袁崇焕在崇祯二年的一份奏疏里说:“练兵必先足饷,吾不能足彼饷,彼安肯为吾兵,是兵以饷有也。今九边兵饷无处不缺,缺非一二月,居恒不得一饱。”堂堂九边重兵,居然连吃饱肚子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打仗? 邻着军营的二十多间民房被榴弹夷平了,在原址修建了大食堂,与军营打通,军士们可以直接从营舍通往食堂吃饭,各队各哨不用自己开伙做饭了。大食堂提供一日三餐,餐餐有肉,上次顺义城下缴获的那些伤马还没吃完,还能自给自足地维持一段时间的肉食供应。杨铭定的规矩是,平时军士们吃饭是要收钱的,大食堂以成本价甚至补贴价供应饭食,但如果是行军打仗,那就一切免费供应,这也是他在上个世界的部队里的规矩。 这些军士们天天有肉吃,那精神头就上来了,又没有足够的训练来消耗,于是赌博、嫖妓,各种烂事就出来了,有几个军士赌博输了钱,就偷军营里的马肉出去卖,今天已经全部查出来了。 “丁总爷,将这几个军士没收发放的月饷,全部驱逐……”杨铭吩咐道。 “是……”丁有三犹犹豫豫地应喏。 “将军,现在这大过年的……”一旁的刘必显开腔了,“这些军士大多是无依无靠之人,逐出去只能露宿街头了……” 校场里的难民本来人就多,修箭道又挤占了一些地方,各处的窝棚早已人满为患了,这几个军士如果被驱逐出去,再想去当难民都不容易了,只能流落街头当乞丐。按这个时代小冰河级数九寒冬的天气,临时转行当乞丐,没点经验技巧,恐怕不出几天就得在街头冻死。 “依学生浅见,还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吧,每人重打四十军棍,按价翻倍扣除饷银算了。”刘必显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丁有三看了刘必显一眼,目光神情颇为复杂,但毫无疑问是带着一丝感激的。上次为修箭道的事他和刘必显闹得不太愉快,没想到刘必显竟然毫无芥蒂,在这个时候还会帮着自己说话。 “将军可将此事晓谕全军,若有再犯,一定严惩不饶!”刘必显目光锐利起来。 文人统军,必须要有手段能让武人将领服膺,这刘必显无形之中,一言半语就让丁有三对他多了几分倚重和忌惮,且毫无做作痕迹,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杨铭一来不想拂了刘必显的面子,另一方面也不愿意真的让这几个军士流落街头受冻挨饿,便应允道: “刘先生此言甚善,不过军棍就算了,伤了还得给他们医治,就关七天禁闭吧。” “关禁闭?”丁有三不解地问。 “嗯,造几间禁闭室,每间六尺见方吧,关在里面七天不准出来,让他们反思过错。” “这……”丁有三又犹豫起来,“关七天会不会饿死?” “每天送三……送一顿饭,水管够,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关完七天出来的时候自己负责里外打扫干净。”杨铭本来想说一天送三顿饭,但想到这个时代生活水准普遍不高,不排除有人把关禁闭当成一种修心养性的休闲方式,不能让他们吃的太饱。 “哦……”丁有三松了口气。 “丁总爷,明天就大年三十了,等他们过了年再关吧。”刘必显微笑地看着丁有三,“那顿饭份量送足一些。” “是,刘先生。”丁有三抱拳应喏。 “哦,还有个事,听说军营里跑了一个军士?”刘必显问道,“也是偷马肉的?” 丁有三脸上一红,“是,有一个偷了马肉的,可能是怕追查,连夜跑了。” 说着,他看看身旁的一个什长,说:“那军士叫乌老二,以前是何什长手下的……” 那何什长赶紧躬身拱手向杨铭和刘必显禀告道:“是小的管教不严,没想到手下的那厮竟然也偷了马肉……” “什么时候跑的?”杨铭问。 “昨晚……昨晚小的派他上城协防,天亮就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的……”何什长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才查偷马肉的事,怎么昨晚就跑了?”杨铭奇怪地问。 “这……或许不是昨晚跑的,兴许那厮是猫在哪里偷懒睡觉,今天听到风声就跑了……”何什长一脸苦相,这乌老二到底为啥要跑,他可是万万不敢说的。 前两天许莹和王成来军营找杨铭的那个晚上,何震山持着长枪在中军房外的寒风里钉子般地站了一夜,丁有三对他的表现颇感满意,就将他拨为什长了。 “跑?这顺义城就这么大,能跑到哪里去?”杨铭沉着脸说,“请刘先生跟县衙那边协调一下,全城搜索把人给我找出来!” 杨铭收这些家丁,是希望能培养形成一支强大的战斗力量,他可不愿看到自己的队伍连仗都没打,就出现逃兵,所以这个逃跑的军士,一定要找出来严惩,以儆效优。 “依学生看,还是先过了年再说吧。”刘必显沉吟着说,“这大过年的,挨家挨户地搜人,未免太煞风景了。” “嗯,先生言之有理。”杨铭觉得刘必显考虑事情还是比自己周到。 “丁总爷,以后这军营里,不准赌博,出去外面赌也不行!”他又对丁有三吩咐道。 “将军,标下已经搜查检点过了,那些军士私藏的骰子、竹牌,都搜出来销毁了。” “军营的规矩本来就不准赌博,是标下前些时日疏于查禁防范……还有那些出去嫖妓的,标下也一定严惩杜绝!”丁有三义正辞严地说道。 “这……”杨铭愣了愣,这嫖妓的事他不太想管,在上个世界里,他和部队的战友们度假时,也经常飞去荷兰、泰国、香港、日本等地玩耍,食色性也,这玩意堵的太狠容易出事,军士嫖妓总比骚扰、强奸民女要强得多。 “丁总爷看着办吧……”杨铭含糊地应了一句。 刘必显看了看杨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就转移了个话题。 “丁总爷,明晚将军要和军士们在大食堂联欢,那些孤儿晚上睡觉,还请丁总爷临时安排一些军士宿舍出来。”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军士们孤身在外,难免思乡情切,搞不好会影响军心,杨铭想到个办法,就是在军营里组织举办一场“春晚”,让大伙一起吼一吼、闹一闹,这也是增强军队团结和士气的一个很好的途径。 杨铭当日在路上救的俘人和城外放进城的俘人中,有几百名孤儿,这些孤儿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七八岁,以前施粥的时候,孤儿们跟着成人一起讨碗粥吃,倒也能勉强维生,借粮借钱之后,施粥停了,难民们都靠借来的银子过活,这些孤儿就没人管了。刘必显只好安排他们住到大食堂里,每天军士们进完餐后,大灶里剩下的饭菜就让这些孤儿吃了,他特意吩咐大食堂多做一些饭菜,一来是充分保障军士们的进餐需要,另一面也是让这些孤儿们能多吃上几口。 “刘先生安排甚好。”杨铭这段时间太忙,对这些孤儿他其实是有安排的,“这些孤儿我都收家丁算了,等以后大食堂后面的房子建好了,就让他们搬进去住,请老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哦?”刘必显感到有些惊讶,随即却心中大快。作为读书人,对于读书识字普遍是有一种本能的推崇心理的,清朝嘉庆年间,张之洞的父亲张瑛,一生为官三十余年,勤勉清廉,大力兴办学堂,非常重视教育事业,在他为官期间,每到午夜巡更时分,都会派两个衙役挑着桐油去巡城,遇到谁家还有挑灯夜读的读书人,便敲门去帮其添一勺灯油,送上鼓励,这就是现在大家常用的“加油”的来历。 “将军仁义,刘某感佩之至!”刘必显这句话确实是出乎至诚的。 实则杨铭的打算是要将这些孤儿培养成有文化、有纪律的新人,将来作为他的新军。那些赌博、嫖妓、偷马肉的军士,杨铭是不敢把自己穿越带来的现代武器交给他们使用的,否则一旦他们倒戈一击,自己的穿越大业就gameover了。 “只是,人多口大,将来这钱粮……”刘必显突然又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刘先生放心,只要想想办法,钱粮总会有的。”杨铭淡淡地说。 杨铭说有办法,那就肯定有办法,刘必显不知怎么也对杨铭有点迷信起来了,想到此,他不禁感慨万千,以杨铭的功劳和本领,将来拜将封候,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自己跟上了他,将来的前程算是有保证了,只是,万一这杨铭志不止此…… 刘必显心中一动,不敢再往下想了,还是希望自己没看走眼吧,以他的阅人眼光来看,这杨铭也不像是有那么个雄心大志的人。 视察完军营,商量好明天“春晚”的安排,杨铭和刘必显在丁有三等几名高阶军官的陪同下吃过饭,回府时已是傍晚。俩人由丁有三送着出了军营辕门,一起往将军府缓步而行,很快就到将军府路口了。 “刘先生,身上有没有银子?” 刘必显正要往左转入将军府前大街,杨铭突然叫住了他,“借我一些碎银子,明儿就还给先生。” 刘必显略感诧异,但还是很快从怀里取出几块碎银递给杨铭。 “刘先生这帽子……也借我用一用。” “将军这是何故?”刘必显奇怪地问。 “这……”杨铭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瞒先生,在下想去青楼逛逛……” 刘必显不禁哑然失笑,呵呵几声,将自己戴着的狐皮帽子摘下递给了杨铭。 “将军,要不要学生派几个便装军士跟着?”他首先考虑的还是杨铭的安全问题。 “不用,先生回去不要声张……” 杨铭将刘必显递过来的帽子戴到自己毫米短发的头上,拱拱手,往前窜到黑暗之中了。 其实他也并非是想去嫖妓,只是好不容易穿越回这大明,古代的青楼啥样,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看看的。前些时日一直太忙,今天总算有点空闲时间,心里又想起了这茬,杨铭就立即付之行动了。 看着杨铭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刘必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来自己真没看走眼,这杨铭就不是有那么个雄心大志的人。 心中轻松,这脚步也轻松起来,刘必显潇潇洒洒地走入将军府前大街,不过十几步距离,就到了角门前,看守角门的军士见到刘必显回府,赶紧躬身行礼。 “老孙啊,今儿是你值守啊……”刘必显微笑地跟军士打着招呼,“这天儿冷的,辛苦了啊。” “哎哟刘先生,这叫小的们怎么敢当……”那军士屈膝行着礼,一脸讨好地冲刘必显笑道。 刘必显背着大袖,从角门踱进将军府前院,却见大堂西侧的科房里燃着灯,隐约传来一阵阵算盘的劈啪之声,他踱步过去一看,却是前两日新来的书办王安佩正在堆满文书簿册的书案后面埋首忙乎着。 “王先生,晚上还在加班啊?”刘必显抬步进了科房,微笑地看着王安佩说。 正在专注算帐的王安佩听到声音,抬头看到刘必显在门口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赶紧起身拱手道:“刘先生,今晚是学生值夜,闲着也没事,顺便将这些帐册再理一理……” 这王安佩以前在城外俘人队里的时候,刘必显为后金管理俘人,王安佩鄙视他为鞑虏所用,曾当面斥责他枉读圣贤之书,却不知忠义为何物,两人之间由此产生了一些芥蒂。后来王安佩欲在将军府谋份书办的差事,也不愿找刘必显低头,还是范同舟托了许莹才得以进来的,他在刘必显手下做事,虽然两人之间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但心中的介蒂始终未能消除。 “哦,理得怎样了?有没有什么问题?”刘必显温和随意地问道。 “这……”王安佩迟疑了一下,“年底了,县库那边也在盘点……” “待学生再仔细算算,过不了几天就能看到结果了。” “那王先生辛苦了,晚上风大,先生注意保暖,勿受风寒。”刘必显说着,想摘下头上的帽子给王安佩,谁知却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已将帽子借给杨铭了。 他顺势拱拱手,转身出了科房,迈下台阶,往前院西厢后排的住宅走去。 甫一进门,住在套房外间的侍女小翠赶紧迎了过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刘必显摘下的帽子,却接了个空。 “老爷的帽子……”小翠略带诧异地问道。 “哦,没事,刚才将军去外面有事,借了吾的帽子。”刘必显忍不住又面带笑意了。 “老爷,请擦汗……”小翠捧着热腾腾的毛巾递到刘必显面前。 刘必显接过毛巾,双手捧着在脸上擦了几圈,伸个懒腰呼出一口长气。 “哦,小翠……”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伸手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拿在手里称了称,大约有六七钱的样子,“这几天忙,把这事给忘了,这些银子你拿去裁件过年的衣服吧。” “老爷……”小翠迟疑了一下,“奴婢……” “拿着吧,不够明天再添给你,现在就这些了,刚才将军出去有事借了吾身上的帽子和碎银……”刘必显微笑着将银子塞给小翠,两人手指一碰,他感到一种凉凉的、柔柔的感觉,心中不禁一荡,情不自禁地将小翠的手握到自己手里。 “老爷……”小翠没有抽回她的手,但是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哀婉。 刘必显心中一惊,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心中暗暗地骂自己:君子不欺暗室,刘必显啊刘必显,亏你还是读圣贤书的人…… 那个时代的奴婢虽然和主人之间有一定的人身依附关系,但并不是可以随便污辱的,主人强行污辱奴婢是重罪。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某县一个富户老爷与县令不和,县令想整富户却一直无从下手,有一天富户家里有个女仆上吊自杀,被救了回来,县令得知消息,自以为抓到了突破口,高兴地带着衙役前去问罪,及至询问那女仆时,县令百般暗示,希望女仆能指控老爷污辱以致其轻生,结果女仆却说是因为其父被衙役构陷入狱,自己申冤无门才要寻死,搞得县令灰头灰脑的。 刘必显正在自省己身,小翠却突然跪了下来。 “奴婢真心情愿伺候老爷……,老爷,小翠……奴婢身不由己……” 烛光下,刘必显看到小翠似乎在流泪,几滴泪水掉落在地上,消失在身体的阴影之中。 “小翠,你早点休息吧。吾累了……”刘必显怔怔地进了里屋,带上了房门。 将军府的大堂门前,屋檐下高悬着一排灯笼,两个军士坐在台阶上打盹,长枪搁在他们的身旁。大堂两侧的角门外,昏暗的灯笼悬在门檐下随风摇曵,东侧的角门是关着的,守门的军士靠在门角处搓手顿脚地抵卸着严寒,邻着南北大街的西侧角门开着,那军士老孙手持长柄眉尖刀在门口来回踱着步。 一个纤瘦的身影从角门内的暗处走了过来,及至到了门檐下,借着灯笼的昏暗之光,军士才看清她的面容。 “小翠姑娘,晚上还出去啊?” “是啊军爷,刘老爷要奴婢去夜市买点东西……”小翠轻声地答道。 三十七、青楼 三十七、青楼 明代的青楼产业非常发达,翻开《金瓶梅》,妓女似乎是无所不在的,西门庆和朋友喝酒玩乐在妓院,过生日在妓院,谈生意也在妓院,喜庆时妓女也被请到家里来弹唱助兴。事实上,经过明初的休养生息,到明朝中叶,社会经济发展繁荣,民间开始变得富裕,而妓女的增加,也就是其中一个相随而生的现象,万历年间的学者谢肇在《五杂俎》里,曾这样写道: “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而京师教坊官收其税钱,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 不仅如此,嘉靖至崇桢年间,社会上甚至有人举办各种“莲台仙会”之类的妓女选美大会,品评名妓,订定“花榜”,分列次第:女状元、榜眼、探花……,热闹的状况一点也不逊于现代社会的选美或选秀。 顺义不算大城,明面上的妓院就这么两三家,青石板的街面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燕春楼的画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一个鸨母模样的胖妇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方罗帕,扭着腰满脸堆笑地拉生意: “这位公子,进来坐坐喝茶……” 杨铭打量了一下,感觉这家妓院还算是比较正规的,他在这顺义城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走街窜巷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这青楼之所在,算了,就这儿吧。 至于那些背街小巷的私娼、流莺,杨铭初来乍到,还没摸着门道,那是不容易找到的。 走进燕春楼的大门,立即就有龟奴迎上来招呼,带客人到大厅内奉茶。 杨铭施施然坐定,捧起青花瓷的茶盏轻轻呡了一口,四周打量起来。却见大厅三间见方,以雕栏围隔,围栏内布置桌椅,客人们三五成群而坐,拥妓吃茶饮酒取乐,往里是院子,院子四周是二层的小楼,隐约能看到楼上的回廊雕栏和亮着灯光的房间窗棂。 大厅的右侧搭着个木质的小戏台,台高不到二尺,一个倌人坐在台上,怀里抱着琵琶轻声弹唱,幽怨的琴声在大厅内此起彼伏的嘻笑声中无力地飘荡。 “来,给爷接好了……”邻座的围栏内,一个富商打扮的客人高高地抛出一枚杏仁,桌子对面坐着的姑娘赶紧探起身,仰头张嘴一凑,稳稳地将杏仁接到嘴里,莺声笑道:“多谢老爷。”富商和旁边的几个朋客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这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鸨母近前来对杨铭福了一福,脸上的浓妆随着笑容挤在一起,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小生初来贵地,不谙风物,闻得这燕春楼是顺义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去处,慕名而来,还请嬷嬷费心照应。”杨铭尽力模仿风流文人的言语才情,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到桌上。 那鸨母眼睛朝桌上一睨,便知那碎银份量在三钱以上,顿时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明代的一两约相当于现代的37克多点,在明末这个白银匮乏的时代,一般人家一年能赚个几两银子,就够全家几口人的基本生活了,杨铭出手就是三钱银子,俨然就是流连欢场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儿。 “公子请楼上坐……”鸨母堆着笑着对杨铭欠身说道。 和现代一样,明代的妓女也分各种层次,最低档的流莺,和现代的站街女一样,路边巷角,搔首弄姿,引人入彀。浪荡子弟、贩夫走卒,花上几文铜钱,就可以求得一番快活。而高级妓女,则类似于现代的某些女明星,往来于高官显贵、才子富商之间,书画唱和,料理风情,勾兑种种交易。 如明末名妓马湘兰,才艺双全,其画兰花更是一绝,上至朝廷大员,下至摆摊小贩,无有不知其大名者。明人潘之恒写了《亘史钞》一书,里面专门有一章《马湘兰传》,书中这样描绘其声望:“无论宫掖戚畹、王公贵人、边城戍士、贩夫厮养……无不知马湘兰者。湘兰名益噪,诸姬心害之,及见马姬高情逸韵……人人皆自顾弗若。姬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 这楼下陪客的妓女,都是一些大路货色,靠着皮肉卖笑赚几个辛苦钱,而那些美貌聪慧、才艺双绝的倌人,是不会在这大堂里抛头露面的,大抵都是深居在后院楼上的椒房里,遇到有钱、有品位的客人前来,才会引入幕中,鼓瑟调弦,甚至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双方性情相投、情感共鸣,才会成全好事。 “有劳嬷嬷前面带路……”杨铭站起身来,却见邻座的姑娘显是听到了这边的风雅对话,抬起头在看自己,四目相对,那姑娘眼睛里露出几分哀怨和羡慕的神色。 一粒杏仁从空中落下,擦着姑娘的脸落到丹红髤漆的桌面上,弹跳了几下,又掉落在桌腿边的青砖地面,那姑娘看着邻座的杨铭,注意力分散了,没能接住对面商人抛来的杏仁。 那商人扭过头看了看杨铭,眉头皱了皱,一脸不快的样子。 “地上的,给爷叼起来!”商人掏出一小块五六分的银子扔到桌上,指着地上的杏仁对姑娘喝道。 姑娘面色一滞,求救的目光望向杨铭身边的鸨母。 那鸨母脸一沉,狠狠地盯了姑娘一眼,随即又向杨铭这边扭过头来,堆起笑容,“公子,这边请……” 姑娘失望地低下了头,眼帘垂得低低的,跪到地上弯下了腰…… “这姑娘我要了。”杨铭低沉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跪在地上的姑娘身子一震,弯下去的腰抬了起来,仰面看着杨铭,眼睛里露出惊讶和感激的神情。 “啪”的一声,那商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人猛地站了起来,桌上的茶杯叮当作响,杯里的茶水溅出来,水渍在桌面漫延。 “唉哟大爷,您别生气……”鸨母堆着笑上前向那商人欠身赔礼,又用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姑娘,“桂儿,还不快把桌子擦一下……” “公子,这丫头是雏儿,啥都不会……”她又回过身对杨铭堆笑道,“公子请上楼,楼上的椒房里有好姑娘……” “椒房的姑娘要,这姑娘我也要。”杨铭淡淡地说了句,上前两步到那商人面前,伸手抓住他的领口,胳膊一使劲,将那商人拎得脚尖点地。 “算了,算了……”商人旁边的几个朋客赶紧上来劝架,看着比他们明显高出一头而且壮实许多的杨铭,这几哥们怂了。 明代商业繁荣,很多城市都有夜市,明人曾作有一首《北关夜市》诗,对杭州北关外夜市的买卖盛况作了记述,诗曰:“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春阴。楼前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阛阓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嘉靖年间的词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里也曾盛赞临安夜市秩序良好,“篝灯交易,识别钱真伪,纤毫莫欺。” 顺义南城的夜市里,人声鼎沸,临街铺面的炉火熊熊地燃烧,似乎要将灯笼的昏光比下去,种种面食小吃在煎锅上滋滋作响,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食物香味。街心上摆着各种地摊,小贩们提着灯笼吆喝,灯笼光照之下,地摊上的梳子、剪刀、铜镜、首饰、陶罐、瓷器、茶叶、旧书、笔筒、砚台、丝布、鞋袜、帽子、旧衣服、针线头等小商品琳琅满目,从一个侧面展示着这个时代商业和手工业的发达。 小翠纤瘦的身影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里快步穿行,地摊上低低的灯笼光从下往上映在她清秀的脸上,明暗交替的轮廊里有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穿过夜市区,转入另一条宽阔的大街,再往前几十步,临街的就是顺义城最大的绸庄五凤绸缎庄。今天的生意早已打佯,五间宽的门面全部落了木板,可能是为了节省开支,门檐下的灯笼都没有点燃,一排无光的灯笼在夜风里窸窣地摇晃。 临到门前,小翠回过头四周看了看,三长两短地轻轻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她侧着身子闪了进去,那门立即又关上了。 走在前面的伙计木无表情地领着路,带着小翠穿过前堂,进入后面的院子。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厢房前的台阶往深处走,院墙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树木,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外部高处的视线,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 后罩房的窗棂里亮着昏暗的灯光,那伙计带小翠来到门前,敲开了门,侧身立在门外,看着她进了屋,随即转身离开。 屋内昏黄的烛光里,五六个人或站或坐,围绕着一个坐在八仙桌旁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精瘦的脸,眼睛隐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那厮戴着刘必显的帽子?”中年男子低沉地问道。 “是。”小翠低着头回答。 “刘必显平常身上带多少银子?” “二两多碎银,还剩六七钱。” 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背着手沉吟。 戴着帽子,显然是为了掩饰身份,借了一两五钱银子,他要去干什么? 显然不会是吃饭,他在这城里没啥熟人,就算是兴之所至,要去夜市里喝点小酒,也不应该抛下刘必显一个人去。 买东西也不太可能,夜市里的东西,少有值一两多银子的,而且他要买东西,犯不着自己跑出去。 访友?访友带着银子干什么?接济朋友?可他在这城里哪有什么朋友。 “青楼!”站在中年男子旁边的妇人冷冷地说出两个字。这妇人二十七八年纪,丹凤眼,柳叶眉,美艳中透着一股冷峻之气。 青楼?!中年男子心中一凛。 他府里有那么多美貌的女子?……嗯,历朝历代的皇帝王爷,就算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也有逛青楼的。 中年男子扭头看了身边的妇人一眼,烛光在他鼻梁处闪过,一双阴沉的眼睛从黑暗中露了出来,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的眼睛再次隐没在黑暗中,阴冷的声音问面前的小翠。 “没有了。”小翠轻声地回答。 “你速回去,不要露出痕迹。”中年男子的声音柔和起来,“你父母和弟弟都安好,上头说了,只要你干好这一票,就给你们全家抬旗,脱离奴籍,还会赏你父亲一个好差事。” “多谢尹掌班照顾。”小翠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希望。 燕春楼后院楼上的椒房里,穿着翠色月华裙的妙龄女子抚着琴,娇柔的身子随着双手的拨动而起伏,领口处的一抹雪白乍隐乍现,一曲《欸乃》音调悠扬,清新隽永,显出主人托迹渔樵,寄情烟霞的悠然神韵。 杨铭坐在铺了绣毡的杉木大椅上,搂着身旁贴身伺候的桂儿,品着香茗聆听面前佳人的琴声。 “好琴艺!”一曲终了,他礼节性地赞了一句。 眼前这女子的琴艺还算不错,但比起现代古筝大师来,还是差了一些火候,作为听惯了cd碟片经典古筝曲的现代人,他对这女子的琴艺并没有太过惊艳的感觉。 而且,杨铭自己会弹吉他和钢琴,现代音乐的和弦技法与节奏律动,比起古筝来讲,其音乐表现力要强得多,所谓巫山看过不是云罢了。 女子微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看来这位公子并非什么风雅之士,只是肯为美色掏腰包的富家子罢了。 月华裙腰间的褶裥摇曵,淡雅之色宛如月光,女子盈盈移步到杨铭面前。 “公子请喝茶……”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却不是直接递给杨铭,茶盏薄薄的边沿咬在女子的齿间,朱红的嘴唇微启,轻盈的腰身弯下来,将茶盏送到了杨铭的嘴边。 清茶入口,杨铭可以感觉到女子呼吸出来的芬芳。 “好茶!”他轻声赞叹道。 “桂儿,再为公子酙茶。” 偎在杨铭身边的桂儿伸出素手,将茶盏满上。 女子端起茶盏,长长的指甲闪着凤仙花红的娇色,微微一笑,以袖掩面呡了一口。 朱红的嘴唇凑过来,贴在杨铭的嘴上,舌尖的搅动送着茶水喂入他口中。 “一起睡吧。”忍受不了这份撩拨,杨铭站起身来,一手搂着桂儿,一手搂住翠色月华裙的妙龄女子。 “三个人?” “嗯。” 五凤绸缎庄后院的房间里,烛光愈加暗淡了,柳眉凤眼的妇人推门而入—— “尹掌班,已经探到了,那厮在燕春楼。” “确切否?”坐在八仙桌旁的中年男子阴沉地问。 “确切!那厮点了两个倌人在楼上嫖宿,还跟大堂里的客人发生过冲突。” “他是否带有兵器?” “没有,”妇人回答道,“但是随身可能携有短刃。” “行动!”尹掌班站起身,低沉威严的声音发出命令。 一阵利刃出鞘入鞘的声音,四名青壮男子麻利地将二尺长的短刀佩在腰间的衣服下,有两人还拿着包了厚布的铁锤。 “韵秋,你带队行动,我去要王掌柜安排马车,若能抓到活的,立即送出城外!”尹掌班对那妇人吩咐道。 “晓得。”韵秋将一尺长的峨眉刺藏入袖中,对尹掌班点点头。 “你们跟我来。”她回头对那四名青壮命令道。 “记住,不可贪功。”尹掌班冷冷地说,“就算抓不到活的,只要割了首级带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晓得。”韵秋带着四名青壮闪出门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院的黑暗之中。 尹掌班沉着脸,阴冷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寒光,心里再次检查着行动的细节。 他的长统在铁车上,短铳没有随身携带。 他的雷法需要大铁炮的配合,而且近身也无法施展。 他在明,我在暗。 一切行动细节完美无缺,就算不能生擒此人,斩杀是万无一失的。 尹掌班脸上露出了阴冷的微笑。 只是,他忘记了杨铭随身携带的格洛克手枪,其实也不能说忘记,看到过杨铭用这种手枪击杀两名后金兵的人都死了,除了王成和杨铭自己之外。 杨铭将格洛克19给了许莹之后,又从行军袋里取出了他的格洛克17手枪随身佩带着,格洛克17是格洛克19的枪管加长版,两者的枪管、套筒是通用的,弹夹也基本通用。 三十八、幽光 三十八、幽光 西厢房里,许莹抱着孩子焦虑地走来走去,如画几次伸手要接过孩子,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大半夜了杨铭还没回府,许莹带着如画去了刘必显的住所,让小翠将刘必显从内室请出来,当面询问杨铭的去向。与上次杨铭失踪时刘必显询问许莹时的情形一样,刘必显的回答也语焉不详了,许莹似乎从他暖昧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什么,回来的路上心里就一阵阵莫名的烦躁。 “小翠这姑娘不错,老实本份,言语不多,服侍人细心又勤快……”许莹喃喃自语地说,“要是将军身边也有个这样的人,就不会……” 她心里在犹豫,以前她一直没有给杨铭指派贴身丫环,宁愿自己里里外外两头忙着,但现在情形不同了,又有了个小栀,她不先拿出主意,要是让小栀抢在前头提出来,局面就被动了。 “如画!”许莹停住脚步,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奴婢在。”如画上前一步,低着头站到许莹面前,心跳得像小鹿乱撞。 “你去把妤黛找来!”许莹冷冷地说。 “是。”如画怔怔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浇了一头冷水,拖着呆滞的脚步去往西裙房了。 午夜过了,燕春楼大堂里的客人逐渐散去,姑娘们揉着胳膊腿回后院楼下的房间里休息,楼上的椒房窗棂,灯影已灭,偶尔传来几不可闻的轻笑声,几个龟奴留在前堂打佯,将那遍地的尘垢污渍清扫拖洗,满桌的残杯剩盏收拾干净。 一个柳眉凤眼的中年美妇,身后带着四个精干的青壮家丁跨入大堂,只见那妇人深色短袄,美艳的脸上透着冷峻,进门傲然而立,凤目左右环视,隐隐透出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领班的龟奴赶紧趋前欠身,口里称道:“几位客官,小店已经打佯……”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样子今天又遇上来店寻夫闹事的河东悍妇了,看这排场似乎来头还不小,也不知是哪个豪绅富贾家的大老婆打翻了醋坛子。 妇人也不磨矶,几块碎银子往龟奴手中一塞,举手一摆,“老娘来寻那不成器的风流儿子,你等勿要声张。”声音淡漠,柳眉凤眼冷峻得让人不敢逼视。 那龟奴手头暗里一称,估计有四五钱的碎银子,心中顿时大喜。这来店闹事寻夫寻子的多见,肯给银子的倒是少之又少,看来确是体面大户人家,名声要紧,不愿大张旗鼓惹风招雨。 如此甚好,大家都悄悄料理,店里也省很多麻烦。那龟奴扭头与旁边的另一个龟奴相视一笑,欠身对那妇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椒房里,铜盆的炭火已燃过大半,几块木炭幽幽地泛着红光,朦朦胧胧地映出桌椅衣架的轮廊。雕花月圆门内□□□□□,□□□□,妙龄女子的专业技巧,加上桂儿的百般应承,□□□□□□□,□□□□,□□□□□□□□□□。 杨铭喘着粗气,□□□□□□□□□□□□□□□,□□□喃喃地说着:“婉华,你这……真好……”在他身后,□□□□□□□□□□□□,□□□□□□□□□□□□□□□□□,□□□□□□□□□□□□□□□。 在这春宵的千金一刻里,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贴在杨铭怀里的婉华稍稍有点吃惊。 “给姑娘房里添炭火的……”外面的女声柔柔的、细细的,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那是冷峻到极致的柔细。 “桂儿,去开门……”婉华的嘴唇贴了一下杨铭的脸,一时心花怒放。看来这公子哥的身家非同小可,人进了自己的椒房,把这半夜添炭火的待遇也带进椒房了。 桂儿起身下床,摸索着雕花月圆门旁衣架上的袄子,地上铜火盆的幽光照着她的背部,□□□□□□□□□□□□□□。 □□□□,披上袄子,她从雕花月圆门出来,去开外间的房门。 门刚打开,一个人影就闪了进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瞬息之间,就将她牢牢地扭抱控制住,甚至连一丝惊讶的声音都没能让她发出来。 四条人影以两人一组,以迅雷不及掩耳却又无声无息的姿态闪进屋内,一人持着短刀,一人持着铁锤,向雕花月圆门内的香榻扑去。 炭火的幽幽红光中,包着厚布的铁锤只能看到一团影子,而引举在肩后的短刀,刃口的锋芒如暗红的血在流动。 第一组的两人已经扑进雕花月圆门,罗帐里依稀搂抱在一起的人影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 这时,罗帐里突然闪耀出一道白色的幽光,伴着呯的一声脆响,幽光闪耀中,持刀的人影身子一歪,短刀咣当落到地上,接着又是一道幽光伴着枪声闪耀,持锤的人影向前扑倒,铁锤带着闷声摔落在地。 前排的两个人影完全倒下去,后排的两个人影露出了轮廊,他们的短刀和铁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变化,仍一如前排地冲奔着。 又是两道伴着枪声的闪光,后排的人影连同他们的短刀铁锤跌扑于地上。 枪声的闪光里,杨铭已经看清了外间桂儿身后扭抱着她的女人的脸,柳眉凤目,冷峻的美艳中带着极度的震惊之色。 顾不上自己光着身子,杨铭从罗帐里窜出,冲那妇人扑去,想要抓一个活口。 妇人一把推开身前的桂儿,倾着身体跨步向前,手中的峨眉刺闪着寒光迎面刺向杨铭。 杨铭一个闪避动作,左手抓住妇人刺出的手腕,用力地向下扭动擒拿,但他低估了妇人的力量和速度,抓住的手腕并没有扳动,僵持在空中,而妇人的左拳则狠狠地朝着他的下巴击来。 他条件反射式地缩起脖子,拳头落在脸上,发出沉闷见肉的声音,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如果不是他练过拳击,面对拳头有了条件反射式的躲避动作,这一拳直接击中下巴,脑组织受到冲击震荡,他会当场晕厥倒地。 对手是一个练家子! 杨铭心中暗暗叫苦,大半夜的红粉消磨,几乎耗光了身体的全部能量,他已经没有力气像在拳击台上那样与对手正面抗搏了。 急骤的后退,杨铭的身体退过雕花月圆门,脚步带着几分踉跄,妇人坚强有力的手腕从他的手里挣脱,峨眉刺随着进击的步法向他的胸口迅猛刺来。 已经退到了床边,再没有退路了,杨铭不敢再逞男子汉气概,右手的格洛克17扣动扳机,枪声响起,幽光一闪,帕拉贝鲁姆9mm子弹射中妇人的大腿,妇人的身体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手中的峨眉刺闪着寒光扎进木质的地板里。 杨铭喘出一口长气,手中的枪警惕地指着外间的方向,左手摸向床角,去摸寻自己的内衣内裤。 手摸到之处,却是一片□□□□□□,他能感觉到抱着腿缩在床角的婉华全身都在发抖。 “婉华,别怕,我的内衣呢?”杨铭抚摸着女子,沉声安慰她。 婉华的手打着哆索,在床上窸窣地摸寻,几件衣物缠在一起,不知道哪件是哪件,她想说话,但是牙齿却忍不住一直在打颤。 杨铭将手缩回,又摸到床头的柜子上,拿到了自己的zippo打火机。 叮的一声,火苗串起来,地上的妇人挣扎着抬起头,冷峻美艳的脸上突然露出极为羞愤的神色。 杨铭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火光照耀之下,只见□□□□□□□□□,正对着地上妇人的脸。 整个燕春楼里一片喧哗,那些已退入后院休息的姑娘们都起来了,和龟奴一起聚在大堂里打听议论。楼上的椒房里,一扇扇的窗户亮起了灯,楼道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那些留宿的客人们都收拾了东西,匆匆忙忙地离店而去,惟恐自己惹上这里的是非。 一队提着铁尺的差役走进大堂,在鸨母的引导之下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为首的那差衙铁青着脸,显是为大半夜被叫起来处理这么个大案子感到又惊又怒。脚步阵阵,一行人到了案发现场的椒房门前,那差衙左右看看,跨步而入。 却见屋内一个青布夹袄的男子,高大壮实,气宇轩昂,炯炯有神的眼睛略带一丝疲惫,头上的毫米短发显示着他独一无二的身份。男子的身后,两个姑娘手挽手互相依偎地站在一起,脸上还残留着惊惶的神色。 那差役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吴,又是你带队啊……”杨铭记得在有凤楼带着差役闯进房间的也是这个姓吴的班头。 “是……是在下……”老吴躬身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这几个人行刺我,被我毙了四个,还有一个活的……”杨铭不慌不忙地介绍案情。 老吴心中一惊,地下躺着的四具尸体和掉落的凶器,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一眼就看出都是骠悍的强人,就连歪倒在床边的受伤女子,那体形身手也决非等闲之辈,这杨铭以一抵五,说击毙就击毙了,口气轻松的像玩儿似的,这战力…… “这女的腿受了伤,还好没伤到动脉,你们找大夫处理一下,把弹子挑出来,好好审审……”杨铭淡淡地说,“你们先忙,我跟这两位姑娘还有事商量。” “这……”老吴一时踌躇起来。按办案的规矩,杨铭和那两位现场目击的姑娘是不能商量什么的,可是杨铭说要商量,他又怎么敢说半个不字? “哦,那还是按你们的规矩办吧。”杨铭也想到了衙门办案的规矩,“该干嘛干嘛,别吓着人家姑娘,也别影响人家店里的生意……” 说罢,他又对惊魂未定的两个姑娘拱拱手,“烦请两位姑娘明早来将军府一趟,在下有事想请两位帮忙。” 吩咐完毕,杨铭便转身飘然离去。 房内的一行差役呆呆地站着,场面一阵沉默。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老吴狠狠地对他们吼了起来,“该干嘛干嘛……” 回到将军府,从西侧的角门进来,隐约听到科房里还响着算盘声,杨铭悄然摸到垂花门前,外面厚重的棋盘门早已关闭,没办法,只能拍门,他考虑是不是以后给这里安个钥匙。 住在离垂花门最近的一间倒座房里的张二嫂过来给杨铭开了门,躬身提着灯笼将他引往左边的抄手游廊。 “将军您可回来了……”张二嫂嘴里念叨着,猛一抬头,却发现杨铭不见了。她惊讶地举起灯笼望去,却见杨铭的人影一溜烟地从右边的抄手游廊窜了出来,顺着东边的游廊往里去了。 这杨铭自己也心虚,不敢走左边的抄手游廊,那样走会经过西厢房门口,走右边的抄手游廊出来,经东边的游廊去往正房,那就离西厢房比较远了。抬眼望去,院子对面的一间西厢房窗户还亮着烛光,那是许莹的房间,他也不敢多看,埋着头在游廊里快步行走,好不容易来到正房建筑前,顺着游廊左转,一溜小跑到了正房门口,转身窜进正房的外堂,喘了一口气,然后就进了自己睡觉的里间卧房。 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杨铭点燃一支烟,在黑暗中抽了起来。 云海雾山中,他仔细地将晚上的行程梳理了一遍,总感觉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几个刺客很明显就是来要自己的命,可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在青楼呢?除了刘必显之外,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今晚要去的地方。 首先刘必显应该是可以排除的,杨铭不认为刘必显会害他,这对刘必显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以他的为人,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决定明天去找刘必显问问,两个人一起研究研究。 “将军,怎么没点蜡烛?”门外传来许莹的声音,她轻轻地进来了。 “许莹……”杨铭吓得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 “没……没什么,”他一时结巴了,“省……省一点蜡烛……” 许莹轻轻地走到杨铭面前,身体带着一阵轻柔的香风。 “将军,是奴家太忙,又要照看孩子,没能侍候好您……”杨铭感到许莹吐出的气息拂着自己的脸,柔若无骨的胳膊伸了过来,□□□□□□□□,□□□□□□□□□□□□□□。 杨铭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许莹,和她拥吻在一起,他尝到许莹娇柔的双唇上,似乎有一些苦涩的泪水滋味。 “许莹,不要哭……”杨铭喃喃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军营里联欢,好么?……” 好久好久,两人搂抱在一起的身体才分开,双手却还紧握着。 “将军,燃上蜡烛,好么?”许莹轻轻地说。 “嗯。”杨铭掏出zippo打火机,点燃了烛台,“这些天太忙了,明天我要装个led灯,给你们也装一个……” 烛光下,许莹的脸上带着柔柔淡淡的笑容。 “将军,您这里需要有人侍候……奴家要替将军管外面的事……” “哦,没事。”杨铭将许莹拉着一起坐到太师椅上,“我这里也没啥事,你不用担心啥。” “将军,奴家看妤黛这丫头不错,人本份老实,手脚也勤快……” “这……”杨铭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玲珑还小,等几年才能侍候将军,就先让妤黛在屋里侍候着吧。” “这……,我这里也没啥事……” 许莹微笑着伸手抚了抚杨铭的脸,扭过头看着门外,唤了一声: “妤黛,你进来吧。” 一阵轻轻的细密脚步声,穿着绛色褙子的妤黛眉眼低垂地走了进来,站到杨铭和许莹面前。 “奴婢妤黛,见过将军、少奶奶。” 烛光下,妤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清丽的脸上擦了细腻的铅粉,遮住了额头上还未消散的青淤。 三十九、跳舞 三十九、跳舞 早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太阳才刚刚露头,游廊花圃有了一点暖色,穿着军绿t恤的杨铭在院子里跑操。 昨夜差点栽在女刺客手里,让杨铭痛定思痛,觉得穿越以来一直在忙各种破事,每天的身体训练荒废了,长此以往,后果堪忧。因此,在这大年三十的早晨,他恢复了部队生活的训练模式。 mamaandpapaweryinginbed! mamarolledoverandthisiswhatshesaid: oh,givemesone… oh,givemesone… pt pt 杨铭一边跑,一边喊唱美军猥琐跑操歌,鼻子和嘴里喷出的白色雾气在冬季的冷风里滚滚飘散,身上的汗水浸透了t恤,衣服的面料贴在肌肤上,显出了六块腹肌的轮廓。 游廊里,三两成群的女子们惊讶地停住了手里的活,呆呆地看着吭哧吭哧跑圈的杨铭,眼睛里流露出各种复杂的神情。 许莹抱着孩子站在西厢房前的游廊里,脸上带着笑意,目光随着杨铭的跑动而移动,心里感觉暖暖的。 “如画,让她们都别看了,大家各忙各的——”话说到一半,却远远地看到小栀恣态慵倦地从房里出来了。 “如画,随我去垂花门。”许莹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小栀走到游廊边上,看到院子里跑圈的杨铭,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目光扫视一圈四周游廊里三两成群的女子,眉头皱了皱。 “迎眉,让她们都干活去,别在这里干扰将军。今天要扫扬尘,挂灯笼,准备年夜饭……,事多着呢。” “嗯……”同样呆呆地看着杨铭跑圈的迎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挪着步走到一群女子旁边—— “别看了,今天好多事呢,去干活吧……” 那几个女子望了望小栀,磨磨蹭蹭地走开了。 迎眉又顺着游廊往前挪步,到了游廊柱子旁的一个女子身边,“阿菁姐姐,别看了,去干活吧……” “干活就干活呗。”阿菁白了迎眉一眼,“又不像你有主子要服侍,不用做事。” “阿菁姐姐,我……”迎眉噘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游廊里观望的女子们渐渐散去了,小栀眉梢眼角含情带笑,目光追着杨铭的身影,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英文跑操歌。 thisismyrife!thisismygun! thisisforfighting!thisisforfun! 五千米跑完,到了正房前的游廊边,杨铭慢慢停住脚步,一个绛色褙子的女子托着漆盘从正房门口出来,漆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撂毛巾隐隐冒着热气,那女子脸上抹着细白的铅粉,远远看去,朱红的嘴唇如雪中花般娇艳欲滴。 杨铭接过妤黛递来的热毛巾,捂着脸擦拭,毛巾的热气腾散出来,在他面前升起一阵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又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捂着脸擦了几圈,他将用过的毛巾扔到漆盘上,妤黛立即又递上新的热毛巾,杨铭接过来在头上和脖子处擦拭着。 小栀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滞住了,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 院子中间的直道上,许莹脚步匆匆地从垂花门那边走过来,身后的如画低头抱着孩子紧跟其后,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她俩甚至没有走路程迂回的游廊。 “将军,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没跟奴家说?”到了杨铭跟前,许莹语带气喘地问道。 将军府大堂后的花厅里,赵知县、刘必显、范同舟、丁有三等人或坐或站,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这赵知县昨天刚给北京送去捷报,送信的人回来,将在北京城墙上听到的关于这次大捷的种种夸大之辞细细地回报给赵知县,赵知县听了是又惊又喜,心里又好生做了一番盘算。今天清早突闻杨铭遇刺的消息,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之余,心中不免暗自庆幸,幸亏行刺未成,万一这杨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将来朝廷来要人,自己可就掉大了。是以一大早赵知县就带着范同舟赶来将军府问讯。 刘必显也在深深自责,后悔自己昨晚没有劝谏杨铭回府,还借什么银子帽子给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这责任可就大了。而且,如果杨铭没了,自己手下这个大摊子恐怕立时就要散了,念及此,刘必显心中不禁一阵阵后怕。 今天一早见过赵知县和范同舟后,刘必显立即增加了将军府的警卫防范,不仅大堂门前增加了守卫的军士,府后的小巷和院子两侧也设置了岗哨和流动巡逻。 一众人在花厅里焦急地等待,及到杨铭和许莹进来,都哗拉拉地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起来,厅内顿时一阵嘈杂之声。 “没事,小case……”杨铭轻松地对众人拱手一圈,又问那赵知县,“赵大人,那女的审过没?有没有招供?” 赵知县皱皱眉头说:“衙门里连夜审过,那犯妇不肯开口……身上伤势甚重,又不便骤用大刑,恐致毙命……” “哦,那也不用急,先让她养好伤再审也不迟,不能让她死了……”杨铭略一思忖,“等我有时间了去衙门看看,一起审审。” 婉华和桂儿按杨铭的吩咐,一早就忐忑不安地来将军府听命。昨夜杨铭走后,差役们只是让她俩录了口供,其他并未为难她们,更没将她俩人带回衙门构陷勒索,婉华知道这都是杨铭临走前发的话起了作用,心中不禁大为感激,芳心窃窃。 到了将军府门前,却见七八名披甲军士持枪挎刀,目光警惕,守卫森严,俩人竟一时不敢近前,只得在大堂门外远远地踟蹰徘徊。忽听堂内一阵脚步喧哗,一群人交谈着从门内走出,前面一人依稀是本县之主的赵知县,那杨铭跟在后面含笑拱手送客,一身青布夹袄,身形矫健,头上的毫米短发更是与众不同。 送赵知县一行离去,杨铭目光转过来,看到了台阶下远远立着的婉华,四目相对,婉华顿觉脸上一红,心里不知怎么就扑扑地跳了起来。 “两位姑娘来啦……快请进来。”杨铭迈下台阶,跟婉华和桂儿打着招呼,“昨夜我走后,那些衙役们没有为难你们吧?……” 刘必显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皱眉。这杨铭嫖妓倒也罢了,居然还公然一大早就将妓女请到府上来,这简直是成何体统。另一方面,他心里不禁也对这两位姑娘暗暗称奇,真不知这俩女子有何过人本领,竟能让将军如此朝夕牵挂。 “将军,大堂拥挤,还是走角门吧。”刘必显提醒杨铭注意影响。 “哦……先生所言甚是……”杨铭觉得刘必显考虑问题就是比自己周到。 许莹坐在垂花门里听事,今天是除夕,各处都忙着过年,公事不多,只是晚上的军营联欢,甚觉新奇,她免不了多问了几句。 却见杨铭带着两名女子施施然进得门来,前面那女子薄施粉黛,云鬟轻挽,双目中隐隐一股诗书华韵,跟随其后的女子虽然步态拘谨,但身材前凸后翘,也有那么几分姿色。 “将军,这两位姑娘……?”许莹趋前问道。 “哦,是燕春院的两位姑娘,我今天请她们来是要……” 杨铭话音未落,许莹顿时脸色大变,心道好你个杨铭,出去嫖妓还嫌不够,竟公然把这些狐狸精带回家里来狎玩。 “一时说不清……许莹,你也一起来,我们几个一起……”杨铭拉起许莹的手要往内宅走。 “杨铭,你——”许莹冷着的脸上顿时一阵绯红,用力甩开杨铭的手,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看到许莹这番模样,杨铭先是一愣,随即赶紧解释道:“我是请她们晚上到军营跳舞的……” “军营?跳舞?”许莹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等杨铭往下解释,他身后跟着的婉华和桂儿却脸色大变,尤其那桂儿,身子都开始哆索起来。 婉华感到心猛地往下沉,心中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似的。昨夜的旑旎缠绵余温犹在,今天杨铭就要她俩去做营妓,别说是婉华这样的上等倌人,就算是桂儿那样的大堂姑娘,也是不会轻易去做营妓的,这军营的兵丁都是些粗野壮汉,可不懂什么惜香怜玉,而且人数众多,一天几十个粗野壮汉扑上来,一般女人那小身板可真是扛不住。 “就是跳舞,没别的……”杨铭无可奈何地解释道。 正房的花厅里,杨铭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韩国女子天团劳军演出的视频,婉华和桂儿看到杨铭手中这魔镜居然能放映出活动的人影,而且还声画并茂,俩人不禁惊呆了。 许莹还算好些,她看过无人机控制器彩色液晶屏的视频,对杨铭手机屏幕里的视频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可是近前看那画面,脸上却顿时一片绯红,忍不住又对杨铭啐了一口。 只见屏幕中,一群美丽妙龄女子,穿着肚兜短裙,伴着音乐在舞台上对着黑压压的一大群男子扭腰踢腿,搔首弄姿,春光无限。 许莹、婉华、桂儿等三女看着视频,除了满脸绯红之外,心中不禁也暗暗称奇。尤其许莹和婉华俩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寻常的歌舞花唱早已不足为奇,可是这视频中女子的体态舞姿,那种青春和性感的美,那种让男人血脉贲张的肢体语言,却是从未见过的,而且那些女子的发型妆容,别样的清爽精致,更是让她俩看得如痴如醉。 视频放过一遍,许莹和婉华还是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杨铭只好又重放了一遍,他一边放视频,一边跟她们说自己的想法。 “婉华、桂儿,你们俩去楼里找几个得力的姐妹,就按这视频里的舞姿学着跳,晚上去军营里表演……没别的,就是跳舞,跳完了就送你们回去,保证安全。” 杨铭府里美貌女子虽然众多,但要她们去军营跳这种舞,料想那些女子没一个愿干的,若是用强,搞不好又有人要寻死觅活的,思来想去,在这个时代要找这么几个肯跳、能跳劳军舞的女子,也只有去妓院试试了。 “银子好说,要多少钱,我照给……”杨铭跟婉华保证道。 吱呀一声,房门被猛然推开了,脸色冰冷的小栀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看到屋内几人出乎意料地围着在看杨铭手中的物事,小栀冰冷的脸上顿时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惊讶。 “哦……小栀,来,一起看……”杨铭对小栀招手道。 “你们……”小栀才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是满脸绯红。 她跺跺脚,作势要走人,却被杨铭一把搂住了腰。 “别走,一起看……” 搞定了舞蹈队员的事,杨铭去后院的车上清理出了一堆物事,用行军袋装了提回来。他先给自己房里装了个led灯。正房里原本就悬有料丝宫灯,只是一般不怎么用,平时照明还是以烛台为主,逢年过节才燃起宫灯。杨铭找了几个18w的圆形led灯板,装了一个在宫灯里,通上电一试,光度洁白明亮,较之蜡烛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用便携式手电钻在墙面的木质处钻个孔,拧一个通用按钮开关进去,电线走到暗处,一套现代化的照明设施就完成了。 如法炮制,他给其他的几个房间也装上了led灯,包括许莹和小栀的房间都装上了,考虑到王成晚上读书写字的需要,也给王成的房间装了一个。 这led灯板倒还罢了,单晶太阳能电板是安装在正房建筑的屋顶上的,正房的朝向是坐北朝南,适合太阳能电板的安装方向,而蓄能电池则是安装在杨铭卧房的后面,这是当时安装的时候图简便省事,没有考虑到整个院子的布线问题。现在要把电力引到其他房屋,走电线的距离就长了,而且将军府房屋的间距跨度比杨铭以前在部队里的宿舍房间的间距跨度大得多,加上雕栏画栋等各种复杂建筑结构,走电线要绕墙转角,几盏灯安装下来,双芯awg14的多股软铜线就耗费了200多米,让杨铭暗暗有些心疼。 匆匆吃过午饭,整个将军府里一片忙碌。杨铭要和许莹一起去军营参加联欢晚会,小栀也决定在府里组织女子们一起除夕守岁。筹备年夜饭的,准备瓜果糖酥、花生瓜子等各种小食的,布置场地的,搜罗游戏器具的,乱哄哄的忙成一团糟,将军府从未像今天这么热闹过。 杨铭自己则还肩负着指导舞蹈队员排练的重要任务。婉华带了七八个女子过来,杨铭把她们安排在后院排练舞蹈,他把视频调成无限循环模式,让女子们照着练习。 许莹也过来看排舞,却被杨铭一把拉住。 “许莹,你今晚也表演一个节目……” “干嘛要奴家表演?羞死人了……” “怕什么?那些军士都认识你。”杨铭劝着许莹,“人家柳如是也曾劳军嘛……” 许莹自从得到了掌管信印的权力之后,她要求丁有三招的家丁必须到将军府登记入册,核实无误了才能吃粮,是以军营里的那些军士,基本上个个都见过许莹,许莹也记得大部分人,这也是杨铭为什么要拉她一起去军营参加联欢的原因之一。 “柳如是?”许莹奇怪地问。 “哦……”杨铭这才想起柳如是出生于1618年,算下来今年才11岁,她跟着钱谦益去劳军应该是十几年后南明时候的事了。 四十、联欢 四十、联欢 军营的大食堂里,年夜饭后的桌椅板凳都搬走了,房梁上悬着的灯笼大都被熄灭掉了,只留下少数的几只发着昏黄的灯光,上首方位的墙边搭着一座舞台,与这个时代通常的舞台不同的是,这舞台的中间还向外伸出去一道纵向的窄长舞台,就像码头的栈桥一样,从舞台中间延伸到前方的观众区间。 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t型舞台! 杨铭在舞台上摆弄他带来的那些器材:两支义乌生产的喊话器,功率50w,音量120分贝,声音可传300米,内置2600mha锂电池,也可以使用8节2号干电池,电量可连续工作16小时。喊话器自带usb接口和tf卡插槽,可插u盘,也可插tf卡,机身带车载电源接口和aux音频信号线接口,喇叭口的中间还带强光灯。喊话器的咪头固定在喊话器的尾部,用一根类似电话听筒线的那种螺旋伸缩线连接于机身之上,咪头可以摘下来使用,上面有快捷操作按钮,可以开关、录音、调音量等。 这玩意是部队里用于列队、出操、训练、打靶时喊话用的,美军所用的这类零散小型的非战斗装备,从中国采购的很多,甚至军服军靴背包旗帜什么的,都曾采用中国货。 四支手提式应急灯,照射面积50至80平方米,照射距离300至500米,三档亮度调节,可调成投光灯、探照灯和警示灯模式,内置mha锂电池,连续照明时间5至40小时。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可算是神器,行军打仗要是有这么一支,瞬间就与敌方拉开了无法逾越的时代差距。 “忽马骑遍山谷,公度二将兵合,举火视之,虏也。”这是刘之纶传记里的记载。刘之纶带领的明军夜里遇到敌军部队,但没办法弄清是敌军还是援军,一直到对方近到眼前,举火把照亮才看清楚原来是敌军。最终结果是刘之纶部被包围,全军尽墨,其本人也战败身死。如果当时有一支这样的应急灯,一里之外这么一照,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了,也就不会这么容易被敌军包围了。 另外杨铭还带了一件神秘装备,那是他在一堆行军袋里找到的一只带投影功能的手机。这玩意不是部队的官方装备,而是哪个士兵自己私人物品,杨铭打算用这投影手机找个适当的机会,往石灰墙上投射一点影像,装神弄鬼唬一下军士们。 更先进、更复杂、更高端的装备不是没有,只是安装调试起来麻烦,还需要外接电源。系统越复杂,出错的可能就越多,杨铭没必要费这个折腾。就这两支喊话器、四支应急灯,外加自己兜里的投影手机,他完全有把握将这场晚会办的惊天动地。 参加联欢的除了军营里的军官、军士外,幕府师爷刘必显和手下的书办、差仆们也来了不少,范同舟作为县衙方面的代表也受邀参加。人群将整个大食堂挤得满满当当的,有些没挤占到位置的,只能凑在门口、窗户边上伸着脖子往里瞧,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和好奇的神情。 舞台的后面,婉华带着的七八名女子局促不安地凑在一起,还在商量确认出场的动作和顺序,第一次参加这种劳军演出,即使是这些见惯了各色人等的大堂姑娘们,也都有几分紧张的情绪,就连婉华自己,鼻梁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除夕联欢晚会现在开始——”喊话器里传出杨铭洪亮的声音。大部分的军士们从未领教过这种现代扩音设备的声响,他们一个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伸长脖子张望着,不知这巨大的声音从何而来。 “马老四,老子没骗你吧?听见没?……”一个曾在顺义城外接受过杨铭喊话器训斥的军士带着几分得意对身旁的军士说。他以前曾向同袍吹嘘过杨铭的神奇扩音术,但人皆不信,今天事实俱在,这军士当然要好好得瑟一番。 “这声音……好大……”旁边的马老四瞪大眼睛,脸上露出难以思议的表情。 “嘿嘿,老子早说了,咱们将军就不是一般人……”那军士言语间更是得意了。 忽然,舞台一下子亮了起来,洁白炫亮的光笼罩着整个舞台,让屋顶燃着的灯笼瞬间变得如同萤火一般微弱。 一袭淡色月华裙的婉华怀抱琵琶,窈窕侧坐于杌凳之上,脸上薄施粉黛,整个人沐浴在led灯洁白如雪的光辉之中。 哗的一下,台下人群里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之声。 饶是婉华在声色场中打滚多年,遇到这阵势,也不禁脸上一阵发红。 定了定心神,婉华拨动琴弦,一曲《十面埋伏》从指尖淌出,琵琶乐音通过喊话器的咪头进入扩音电路,经过tea功放芯片放大之后,珠落玉盘的乐声响彻全场。 人群又是一片欢呼。 昨晚婉华的古筝曲未能在杨铭那里得到满意的回馈,这次她也不矜持了,上台就秀出了最拿手的琵琶。这琵琶是倌人们的当家本领,虽说在格调上可能不如古筝高贵典雅,但实际效果却好很多,乐声一出,杨铭听在耳里,也不禁鼓掌高呼了一声好。 一轮序引之后,乐声由散渐快,却见婉华那纤纤玉指越弹越急,娴熟的轮指手法将那曲意中的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表现得淋漓尽致,乐声感染之下,台下听众的情绪也跟着兴奋高亢起来。 到得最后“乌江自刎”那段,婉华先是交替奏出零落和紧密之声,演绎着突围而走的项王和汉军紧追不舍的场面,然后指尖急拨,旋律顿时悲壮激昂无比,及到最高潮时,四弦齐划,猛然刹住,音乐嘎然而止。 一曲演毕,婉华站起身来,抱着琵琶对台下盈盈一福。 人群里顿时响起沸腾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灯光暗下来,婉华退场。杨铭待她从舞台走下,微笑地握住她的手,道声辛苦,却感觉这姑娘手心里全是汗。 “接下来,吾为将士们献歌一曲!”杨铭谢过婉华,自己就登台了。 婉华按着杨铭事先的交代,将手中喊话器的“usbtf—mic”开关拨了过来,按下播放键,立即,奇怪的乐声从喇叭里放了出来。 这喊话器的usbtf中的音乐文件和咪头麦克风的声音只能独立使用,不能混音,所以杨铭准备了两张同样内容的tf卡,分别插在两个喊话器中,这样就可以互相切换配合。 “岩烧店的烟味弥漫,隔壁是国术馆。” “店里面的妈妈桑,茶道有三段……” 赫然是一首《双截棍》! 他一曲吼完,全场一阵沉默,数百军士们瞪大着眼睛,不知道这唱的是什么玩意。 “好!……”坐在前排的刘必显带头鼓起掌来,丁有三等一众军官也跟着喝彩…… 许莹捂着嘴吃吃地笑。 喊话器里发出急骤的鼓点乐声,那是夜店里的迪士高嗨歌,一个毛乎乎的网球扔到台下的人群里,随着鼓点在众人手头急速地传递。 杨铭按下喊话器的暂停键,鼓点嘎然而止,手里拿着网球的军士被周围的人哄笑着抬了出来。 “你的,唱歌的干活!”杨铭将喊话器递到军士手里。 “将军……,小的……小的不会唱歌……”,那军士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不会唱歌?”杨铭瞪着那军士,“那就吼几句!” 军士涨红着脸憋了半天,吼出了一句:“小的愿为将军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好!”又是刘必显第一个站了起来,鼓掌大声叫好,台下的军士们也跟着起哄。 继续击鼓传花,这次上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扭捏片刻,唱了一首〔南中吕〕驻云飞?丢开: 索性丢开, 再不将他记上怀。 怕有神明在, 嗔我心肠歹。 呆,那里有神来! 丢开何害? 只看他们, 抛我入尘芥, 毕竟神明欠明白。 这是明代当时的流行歌曲。 接下来几轮,有吼秦腔的,有唱戏文的,还有唱不出来翻斤斗、拿大顶的,全场气氛一阵高潮。 吼得差不多了,杨铭决定让劳军舞蹈队上场。 音乐风格一变,节奏清晰明快的鼓点响了起来——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 伴随着《小苹果》的乐声,桂儿领着六七个姑娘,肚兜短裙,大腿以下全光,后面的人伸手搭着前面姑娘的肩,排成一队,和着音乐节奏一步一扭地走上台来。 “哦……”人群像炸了锅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赞叹声。 一个转身,姑娘们的手齐齐伸向前方,手腕翻转,往里一勾…… “哦……”人群开始躁动了。 侧身,回首,双臂微张,屈膝翘臀…… 军士们站不住了,人群开始往前拥挤,坐在前排的军官们也都站了起来。 四个姑娘出列,向前几步,走上t台,双臂举起,时而前伸,时而抱头,时而撩发搔首,时而波浪摆动,双腿抬落屈伸,双臀翘收扭动。 “噢……”人群冲破了军官座席,蜂拥至舞台边。 姑娘们开始踢腿—— 舞台边上黑压压的人群纷纷向前伸出手挥着、摇着…… 四个姑娘身形交错,各自退后几步,互换了t台的左右位置,齐刷刷地叉着步,挺胸昂首,朱唇微张。 “噢……”密密麻麻围着t台的人群大声吼叫着,伸上t台边沿的手臂如风吹麦浪一般挥舞滚动。 姑娘们又是一个踢腿,挤在t台边最前面的军士往台上用力地趴着、窜着。 两个姑娘被台下伸出的手臂撩到了小腿,她们赶紧退了一步,互相旋转,交换了t台的左右位置,又高高地踢开了腿。 “哗”的一声,一个姑娘踢腿动作太快,短裙下的亵裤崩线了…… “噢……”人群开始失控了,几个军士在后面人群的推攘、耸抬下,吼叫着窜上了t台…… “啪、啪……”丁有三黑着脸和几个高阶军官冲上t台,挥着鞭子对那些触碰、搂抱着姑娘的军士们抽了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抱头鼠窜,跳下t台钻入人群之中。 音乐渐止,姑娘们在t台上收成一队,双手抚腰,左边福一福,右边福一福,整齐地退场。 台下响起轰隆隆的叫好喝彩之声,经久不绝。 “刚才是哪几个窜上台来行为不轨的?给老子站出来!”杨铭拿着喊话器登上舞台,笑呵呵地喝道。 台下的人群扭头四处互相张望,一片窃笑之声。 “没人自己站出来是吧?”杨铭沉下脸,“那么本将军就把你们一个个揪出来……” 怎么揪?军士们抬起头一脸迷惑地看着杨铭。 “本将军不仅擅雷法,而且还擅摄影之术……”杨铭开始装神弄鬼唬人了。 他挥一挥手,四盏应急灯全部熄灭了,整个会场顿时昏暗下来,只剩下几盏灯笼依稀照着人群的轮廊。 白石灰的墙壁上,出现了手机投射的视频,画面里,t台两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着,伸上t台边沿的手臂如风吹麦浪一般挥舞滚动。 几个军士窜上t台,触碰搂抱跳舞的姑娘。 “啊……”看到墙壁上放映的这种离奇幻术,台下的军士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画面定格了,一个军士跪于台上双手搂着姑娘的膝弯,脸贴在姑娘的大腿上。 “这是谁?”杨铭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拨,画面刷的放大了。 “段老三!”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之声。 “谁是段老三?上来!”杨铭笑着喝道。 在人群的推攘下,一个军士涨红着脸上来了。 先让那军士一边站着,杨铭继续播放视频,画面再次定格、放大。 “这个又是谁?”画面里,一个军士手搭着姑娘的肩,弯着腰凑着脸似乎想要亲上一口。 “王大麻子!……”人群里再次发出巨大的哄笑之声。 “王……王什么的,上来!”杨铭喝道。 不大功夫,六七个窜上t台的军士都给抓上来了,这几爷站成一排,红着脸,低着头,t台底下的人起哄大笑。 “今儿过年,不作重罚,上台的人表演一个节目——俯卧撑!”杨铭宣布了处罚结果。 俯卧撑是啥?军士们都疑惑地看着杨铭。 “这个……简单,我先示范一个。”杨铭趴在台上,做了一个标准的俯卧撑动作。 人群里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这他娘的不就是干那活的姿势动作嘛?! “每人五十个,大家数数!”杨铭命令道。 段老三等几人趴在台上,气喘吁吁地做起了俯卧撑,下面的军士轰笑着一、二、三的数着数,整个会场里一片欢腾。 喇叭里响起了一段大气典雅的过门音乐,杨铭庄重地宣布: “接下来,有请许娘子为大家献上一曲!” “哦……”全场响起了惊喜的赞叹声。 这许娘子是谁?将军府的管事掌印之人啊,在场的军士几乎没有不知道、不认识她的。他们投充家丁,经丁有三遴选通过之后,都得到将军府面见许娘子,核实员额,登记入册,才能当上兵,吃上粮,换现代职场的说法,这可是hr总监兼财务总监啊。 灯光亮起,舞台中央,许莹一袭翠色月华裙,端庄典雅,仪态万方,宛如月中仙子下凡一般,两支应急灯从下往上打着光,更显出她纤秀的腰身和高耸入云的胸脯。 杨铭站在舞台边上,微笑地看着许莹,只见许莹轻轻抚了一下心口,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满满的《我是歌手》即视感。杨铭按下了喊话器的播放键,优美的伴奏旋律在整个会场上飘扬。 许莹左手端庄地挽着喊话器贴置于腰身一侧,右手将咪头送到面前,朱唇轻启,甜美的歌声切入和弦,唱出了今天刚学会的歌——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杨铭之所以为许莹选这首歌,一来是因为旋律优美易学易唱,二来是军旅歌曲,适合于今天的场景,三来歌词内容与时代不违和。战舰,大明水师也有战舰嘛,谁让你理解为驱逐舰、巡洋舰了? 随着优美的旋律,许莹的身体轻轻摇摆律动,灯光照耀下,腰间的月华裙褶裥光彩流动,高耸的胸脯变幻着立体的角度。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多么辛劳。 待到朝霞映红了海面, 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一曲终了,整个会场一片沉寂,突然,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爆发出来,全场数百将士激动地点着头,鼓着掌,灯光扫过人群,杨铭看到很多军士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真巾帼佳人也!”刘必显抚掌喟然叹道。 “刘先生这帽子再借我用一用吧。”晚会到此也该结束了,杨铭还想来个余兴节目。 刘必显一惊,随即莞尔一笑,将帽子摘下来递给杨铭。今天这环境,他不用担心杨铭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弟兄们,接下来是有赏问答环节……”杨铭举起狐皮帽子,“这帽子暖不暖和,好不好?” 应急灯的光打在他手中高举的狐皮帽子上,映出油光水滑的皮质,显然不是低档便宜货色。 这个年代,这个季节,能有这么一顶精致舒适的帽子保暖妆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梦想。 “暖和!……” “好!……” 军士们齐齐地喊道。 “你们谁想要?” “我要!……”底下的人更加兴奋起来,伸出的手臂挥舞如林。 “我现在提个问题,很简单,每个人都会的,谁先答出来,这帽子就赏给谁!”杨铭大声宣布。 “哦……”军士们都伸长了脖子。 “听好了……”杨铭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他的问题: “话说,小宝的娘亲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你们说,老三叫什么?” “三毛!”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喊着答案,声音震得连屋顶的瓦片都在嗡嗡作响。 许莹和婉华笑弯了腰,俩人互相手臂搭着手臂,支撑着身体不要笑倒在地上。 刘必显在一旁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刘先生,有何可笑之处?”范同舟不解地问道。 刘必显没有回答,却从杨铭手中接过帽子,上前几步走到舞台边上,屈起手臂将帽子收在腰前,胳臂往外一扬,做出一个抛的动作,底下的军士们都欢呼着举起手跳跃起来,准备接抛过来的帽子,刘必显却没有真的抛出,他又换了一个方向,做了个同样的动作,那一方的军士也举手欢呼跳跃起来。如此再三,最后刘必显向舞台正前方远远地把帽子抛了出去,军士们一阵拥挤疯抢,最终抢到帽子的那个幸运军士高举着手中的帽子,呵呵地傻笑跳跃着。 见此情景,杨铭不禁对刘必显暗暗佩服,现代明星在演唱会中向台下粉丝扔帽子的招他这么快就学会了,而且还是无师自通,确实是人才啊。 四十一、斗琵琶 四十一、斗琵琶 军营对面的校场里,一排排的难民窝棚零零星星仍燃着一些灯火,隐约可见三两成群的难民们聚集交谈,这些难民在颠沛流离中辞别旧岁,都在憧憬和祈祷新的一年里能够重返乡梓,回到往昔的太平生活。 大街上,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光影成行成线,一眼望不到头。过年是团聚的日子,城里的居民,不论贫富贵贱,总能一家人吃个团圆的年夜饭,而离这华灯街头几百米距离的城墙之外,兵燹之后,早已是一片荒凉,杳无人烟。 从军营回来的一行人到了将军府街口,杨铭、许莹、刘必显等人要往左进入将军府前大街,几个军士护送范同舟、婉华、桂儿等人继续前行。 今晚的联欢会是婉华从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经历,一直到将军府街口之前,她的心里都还止不住地兴奋,此刻就要分别,突然感到心里嗄噔一下,整个人似乎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今晚几位姑娘都辛苦了。”杨铭向婉华含笑拱手,“将来军营里再有此类活动,还请婉华姑娘继续费心帮衬。” “但凭将军吩咐。”婉华微微一福,目光中露出几分落寞之色。 将军府的后院里,一片黑暗和寂静,除了宿巢树上的鸟儿偶尔呢喃几声,再无任何其他声息。 黑暗之中,只听“嚓”的一声,那是火刀划过火石的声音,一个纤瘦的身影就着手里艾绒燃出的火光,快步绕过假山小径,向院子深处探去。 这是小翠第一次进入内宅,今晚府里的女子们除夕守岁,她也受邀参加,在一众女子觥筹嘻闹之间,小翠寻个机会出来,到这后院打探铁车铁炮的情状。 一步、二步,小翠沿着m977重卡绕行一圈,数着脚步估算大铁车的方围。眼前这大铁车,高约丈余,宽近一丈,长度却有五六丈,站在车头处,手里艾绒的火光竟然照不到车尾,虽然事先已有一些粗略的情报信息,但亲眼看到大铁车的庞大体形还是让她暗暗心惊。 再看那辆小铁车,后厢盖着厚实的黄绿色帆布,四角扎得紧紧的,手摸上去,有一种光滑、细密、厚实的感觉,竟不知是何物织成。铁车顶上的长铳也盖着帆布,看不到具体的细节。小铁车的车门紧闭,门上有个地方似乎是拉手,小翠伸手拉了拉,却拉不动,显然门是锁住的。她将艾绒凑近车窗,希望能看到里面的情形,但是,火光映照之下,车窗里只映出了自己的脸。小翠心里一惊,却见车窗倒映的清秀面容上,一行泪水滴了下来,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家人,在这除夕之夜,他们都安好么?吃得饱么?穿得暖么?是否也会想念自己这个远在异乡的女儿? 按住心头的思绪,小翠继续寻找传说中的大铁炮,她举着艾绒往前探寻,终于在一排槐树的那边,看到了铁炮的轮廊,高高的炮管指向天空,上面盖着厚实的帆布炮衣。 西厢房的花厅里,桌上杯盘狼藉,骰子骨牌、双陆象棋、六博投壶等游戏器具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守岁的女子们此时却正在斗琵琶。 琴声如珠玉跳跃般响起,玲珑指尖如风,疾速地拨动着怀中琵琶的琴弦,一曲《海青拿天鹅》琅琅奏出,旁边的王成呆呆地看着,脸上都要痴住了。 明代的琵琶是极为流行的乐器,不仅那些卖艺倌人,一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丫环使女,都要学习的。就算是男子,善琵琶者也不少,比如《□□梅》里的谢希大就弹得一手好琵琶。即使是武人,江阴守城八十一天的弓手黄云江、《扬州十日记》里那个杨姓守将,亦善弹唱。 “你们好雅兴啊……”杨铭携着许莹掀帘进屋,笑吟吟地打着招呼,目光却忍不住落到正在弹琴的玲珑脸上。 女子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暗暗的骚动,就连玲珑也是脸上一红,指下的琵琶琴音竟有些乱了起来。 坐在上首的小栀起身相迎,让杨铭坐到中间,她和许莹左右相陪。 “玲珑,还有小蕙,你们俩小小年纪,能弹到这样,还算不错。”小栀淡淡地点评各人的琴艺,“只是,后面弹的有点乱……” “采兰弹的好,你们俩以后多跟她学学。” “栀少奶奶过奖了……”坐在墙边的一个女子怀抱琵琶,欠身向小栀谢过。 女子们斗琵琶,小栀原本只是做判官,此时情郎在旁,芳心窃窃,便也取过琵琶,轻舒玉笋,细细地弹了起来,清幽舒畅的琴声响起,却是一段《梅花三弄》。 “栀少奶奶弹的才真是好!”琴音刚落,那女子采兰便称赞道。 小栀只是淡淡一笑,一双妙目却看向身旁的杨铭,四目相对,一时郎情妾意,娇柔无限。 “小栀妹子这手琵琶技艺,比起那勾栏里的弹唱姐儿也是不遑多让啊……”坐在杨铭右边的许莹笑吟吟地说道。 从垂花门进来,许莹还沉浸在《军港之夜》的优美旋律之中,一路上杨铭搂着她夸赞了无数遍,脸上的吻都落了十几个,此时一进门便被小栀抢了先声,心中的醋坛子一旦打翻,再深的涵养也按捺不住了。 花厅内的一众女子低下头,忍着嘴角的笑意,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栀身后的迎眉闻声看去,却见那笑出声的女子正是阿菁,便急忙向她使着眼色,唯恐她再接上什么话儿。 听得许莹此言,小栀脸色顿时一变,哼地冷笑一声,“许姐姐有所不知,妹妹这琵琶,还正是跟着勾栏里的弹唱姐儿学的。” 说罢便扭头看向杨铭,目光里柔情似水,“檀郎,奴家再为你弹上一曲……” 指尖轻拨,款弄冰弦,却是幽幽的小曲调儿,伴着琴声,小栀颔首低声唱道: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 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 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 此曲甫一唱出,厅内的一众女子顿时愕然,随即便一个个脸色绯红,都将那粉脸埋得低低的,不敢往这边望来。便是那玲珑、小蕙,年岁尚幼,不知这曲来历,也在这香艳的小调声里感到扭捏起来。 原来是小栀心中气恼许莹拿她和勾栏姐儿比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就将那《□□梅》里潘氏唱的曲儿对杨铭弹唱出来了。 作为曾经的文艺青年,这曲儿的来历杨铭自然是知道的,此刻佳人在旁,琴声幽幽,浅吟低唱,不禁感到脸上发烧,心旌一阵摇曵,伸手就将小栀的腰搂着了。 小栀歪着身子依偎到杨铭的怀里,一曲唱完,手中那琴弦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纤纤玉笋,就像拨弄在杨铭的心上,撩得他心头一阵发颤。 许莹脸色铁青,在一众女子面前又不好发作,便伸手在桌下拧住杨铭的腿,狠狠地掐了一把。 啊的一声,杨铭吃痛叫了出来,这不知道飞到哪里的心才算是回来了。 “如画,去把我屋里的琵琶拿来。”许莹冷冷地吩咐道。 眼看两边这情势不好收场,杨铭赶紧出来打圆场: “你们先别弹了,这个……我也给你们弹一曲吧……” 听得杨铭此语,一众女子都抬起了头,各种复杂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原来这将军还会弹曲? “你们等着,我去拿我的琴……”这琵琶杨铭是不会的,他要去后院车上找自己的吉他。 小翠燃着艾绒,掀开炮衣的一角,仔细地打量,心中默记着大炮的结构和模样,忽然,远处闪动着白色的光,伴随脚步声向这边过来了。 借着艾绒的火光迅速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和路线,小翠将艾绒捻熄了,身子闪进黑里。 杨铭急冲冲地跑到后院拿吉他,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led灯亮起,洁白的清光照破院子里的幽深黑暗。 看来以后还是要在这里装一盏路灯,杨铭心里这样想着,只需要一盏18w的led灯板,用灯笼之类的蒙子将光扩投出去,这院子里至少可以看得到路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不随身携带照明完全没法行走。 突然,他发现大炮那边似乎有影子闪过,手机led的光照到那里,亮度已经很微弱了,看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风吹草动。 杨铭的警惕一下子提了起来,喝了一声“是谁?”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摸住身上携带的格洛克17,向那个方向冲刺着追了过去。 冲过m977重卡和悍马车,跑向大炮的方位,继续向前追,手机光照下,他看到槐树的后面,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不许动!”格洛克17拨出来指向前方,杨铭举着手机照明,以战术步法向人影逼近。 人影近了,他松了口气,举着的手枪也放了下来,手机光照之下,那个一脸惊恐的人影原来是刘必显的侍女小翠。 “小翠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杨铭奇怪地问道。 “奴婢……奴婢今晚到府里跟着栀少奶奶一起守岁……”小翠脸上红了,“奴婢内急,又不知道茅房在哪里……” “哦……”杨铭脸上也红了红。 “奴婢只好悄悄跑到后院里……奴婢小解完了,这后院里太暗了,奴婢找不到回去的路……” led光照之下,小翠低着头,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羞涩。 “哦,没事,以后我在这里装一盏路灯就好了……”看着小翠清秀的脸蛋,杨铭感到一种冲动,但对方是刘必显的侍女,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他是不会干的。 “小翠,你在这里正好,来,你帮我拿着灯照亮,我去车上找点东西……” 重卡车厢后面的门打开了,杨铭爬上去找自己的琴盒,小翠将手机举得高高的,led灯光透过打开的半扇车厢门照进去,只见里面堆得满满的各种木箱和纸箱,箱子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搁放着黑色的、驼黄色的、迷彩色的行军袋。 “找到了。”杨铭提着吉他琴盒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看到杨铭和小翠一起走进花厅,许莹脸上一阵愕然,正要发问,杨铭自己就说话了: “你们也真是的,邀人家小翠姑娘来玩,却让人家一个人在外面游廊里站着吹冷风……” 小翠感激地看了杨铭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许莹心里暗骂了一句。随即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杨铭出去也就片刻功夫,还拿了琴回来,这点时间又能有什么事? 她的脸色缓了过来,柔声招呼小翠:“小翠姑娘,来,这边坐,一起听将军弹琴……” 琴盒打开,女子们都伸长脖子看着,杨铭拿出来的是她们从未见过的乐器。 将吉他抱在怀里,杨铭指头拨弄几下,调调弦,悠扬婉转的琴声便在花厅里飘荡开来。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 悠悠风来,埋一地桑麻。 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 许莹惊讶地看着杨铭,这曲儿……跟今晚军营联欢会上吼的那歌完全两种风格好不好……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华。 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 檀香拂过,玉镯弄轻纱。 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 看着杨铭抚琴轻唱,小栀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心儿好像又回到那个晴朗的下午,她横躺在情郎的臂弯里,头顶的绿树碧瓦和蓝天白云一起旋转,整个人像飘了起来……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暂停了吟唱,指头弹着间奏solo,杨铭抬起头来,却见一屋子的女子都痴痴地盯着自己,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粉雕玉琢晶莹剔透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玲珑娇羞地低下了头,手指在怀里琵琶的琴弦上来回勒滑,指尖上那种又□又□的感觉随着吉他乐音一起婉转悱恻地漫延到整个身子。 四十二、元旦 四十二、元旦 崇祯三年正月初一日,新年元旦日。这一日是朝贺的日子,所有在京文武百官在皇极殿朝拜皇帝,为皇帝和帝国献上新年的祝福。 按以往的惯例,这一仪式在天没亮就要准备。寅时(凌晨3-5时),成百上千的官员在午门外集合。当午门上的鼓敲响时,官员们开始列队,等到卯时(早5-7时)左右,午门上的鼓再次敲响,官员们开始从午门进入。午门有五道门,中间的门是“御道”,只有皇帝才能走,旁边的两道门是当值的侍卫、将军等人走的,最边上那两道门被称为左掖门,右掖门,文官走左,武官走右。 官员们进入午门之后,要先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排好队,等待皇帝到来。皇帝快到时会有人鸣鞭,这时大臣们就开始过桥,过了桥之后就按照文左武右的顺序排在御道两边,恭迎圣驾。 皇帝的座位在皇极殿里,等皇帝坐上御座之后,再次鸣鞭,鸿胪寺的官员大喊:“入班”,官员们依次走进御道,对皇帝行五拜三叩之礼。 因为人数众多、仪式繁杂,这场朝贺仪式往往需要费时一天完成。官员们天不亮就参加仪式,到天快黑了才能散场回家,中途没有饭吃,上十个小时站下来,官员们都饿得老眼昏花,甚至散场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急于回家,人群奔逐,还曾发生过踩踏事故。正德十一年元旦大朝会的时候,五十六岁的将军赵朗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被拥挤而出的人群踩踏而死。 今年的元旦朝贺正值国家多难之秋,前日后金军才从北京城下退兵,北京城之外的乡村、周边的很多城池都在后金的军事占领中,在这种危难的情势下,朝贺的仪式简化了许多。 十九岁的崇祯天子坐在皇极殿的龙座上,脸上带着庄严刚毅的神情,俯视殿下成百上千的文武百官们,接受他们的朝拜。 崇祯看到,殿下按部就班排列成行的官员中,为首的是内阁首辅韩爌、次辅李标,阁臣周廷儒、钱龙锡、成基命,以及吏部尚书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李腾芳、兵部尚书梁廷栋、刑部尚书韩继思、工部尚书南居益等,这些官员所代表的内阁和中央各部就是崇祯朝的政治班底,他们辅佐皇帝治理全国一亿以上的人民。在皇帝的心里,是多么地希望在这新的一年里,君臣一心,励精图志,外御强虏,内安天下,以实现他中兴大明的宏伟抱负,可是世事真的就如皇帝所愿吗? 崇祯将目光落在内阁首辅韩爌身上,他是袁崇焕中进士时的座师,此次己巳之变,袁崇焕的责任至关重大,他韩爌作为老师,也脱了不干系,崇祯的心里已经下了决定,年后就罢免韩爌的首辅职位,接替韩爌的人选是次辅李标。此时,崇祯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只是他当国17年频繁走马换相16任的开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让崇祯忧心的事,那就是勤王军中的乱兵。 崇祯元年(1628年)朝廷对驿站进行改革,精简驿卒,银川驿卒李自成因丢失公文被裁撤,失业回到陕西米脂老家。同年冬季,李自成因欠债不还被债主告到米脂县衙,县令晏子宾将他戴枷游街示众。释放回家后,李自成杀死了债主艾诏,随后又因妻子韩金儿和村里名叫盖虎儿的男子通奸,又杀了妻子,于是就背上了两条人命官司。为逃避刑罚,他同侄儿李过一起于崇祯二年(1629年)二月到甘肃甘州投军。 其时,杨肇基任甘州总兵,王国任参将,李自成从军后受到王国的赏识,不久便提升为把总。崇祯二年(1629年)冬,己巳之变,后金入犯北京,朝廷急调四方军队赴京防卫作战,李自成所在部队随参将王国向京师进发,途经金县(今甘肃榆中),因为军饷拖欠,李自成杀了参将王国和当地县令,开始了他的流寇生涯。 这李自成为什么这么猛?动不动就拨刀杀人?因为他是党项人!这些剽悍的族群动不动就拨刀杀人,是不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李自成的远祖李继迁,党项族平夏部人,出生地被称为李继迁寨,曾任北宋时定难军节度使,是西夏王朝开国皇帝李元昊的祖父。他在与宋军交战时被箭射伤,创伤恶化不治身亡,后来,李元昊称帝,李继迁被谥为太祖。 明朝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8月,李自成出生在陕西米脂河西二百里的李继迁寨,当地人也称李继迁村,或者李家站,村里的人代代口口相传,这里住的都是李继迁的后人。李自成出生不久,其祖父李海因生活所迫,迁至原米脂地长峁村(现属横山县)居住,因此,人们说李自成“生在李继迁寨,长在长峁村”。 李自成在建立大顺王朝时,也以李继迁为太祖,就是把自己所建立的大顺朝当作是西夏王朝的后继者。 另外,此次后金入犯,还有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官张鸿功率领五千将士赶来北京勤王,对于这些客兵,朝廷有着严格的后勤制度,部队必须按照要求赶到指定的地点,到达的当天,不准开粮,第二天在划定的防区内结好了军营,后勤供应才会送来。 耿如杞的部队最先被要求去守卫通州,赶到那里的第二天,又改派他们前往昌平,刚到昌平又改派他们奔往良乡,一路从北京的东部跑到北部,再跑到西南部,北京那么大,这五千人在几天之内围着北京城绕了个大半圈。这种调动其实也可以理解,主要是根据敌情的变化,随时调整他们的作战位置。 问题是,因为一直没有确定他们的防区,后勤物资也就一直没有发给他们,将士们辛苦奔波,却吃不上饭,空着肚子在跑,自然是越跑火气越大。三天之后,军中终于大乱,“噪而大掠”,他们不再理会长官的命令,而是到民间去抢夺财物粮食。 据《绥寇纪略》所载,最初军士们只是沿山东一带劫掠,崇祯皇帝很快得到消息,大怒,痛恨耿如杞和张鸿功未能约束军士,下令逮问。巡抚和主将被抓,五千军士没有了首领,而且害怕被处罚,便哄然而散,一路奔回陕西和山西交界处。 于是李自成所率的乱兵出来与这些山西乱兵结合,十天半月间就聚集了万余人,推高迎祥为首,称闯王,转寇山西、河南。 十四年后,李自成率领的这些乱军攻入北京,灭亡明朝。 坤宁宫里,女官们设置好了皇后御座,陈列香案、仪仗、女乐于丹陛及丹墀东西两面,穿戴着九龙四凤冠的十八岁大明皇后周氏奏乐升座。她头上戴的凤冠用漆竹丝编成圆形冠胎,表面冒以翡翠纱,冠顶饰着金龙和金凤,冠身上部铺有四十片点翠镶珍珠的如意云,下饰大珠花十二树,小珠花(飘枝花)十二枝,冠底口沿外侧为翠口圈,上缀珍珠宝石钿花及翠钿各十二个,托里镶金口圈一周。凤冠后部的博鬓前端如椭圆形,往后渐收,左右各三扇,嵌在金钑龙吞口中,每扇上皆饰有金龙、翠云、珍珠等,博鬓朝向下方一侧的边沿缀有珠络,并垂珠滴。 皇后清秀的面容在精美绝仑的四凤冠的衬饰之下,端庄、高贵、典雅、贤淑,十八岁的少女母仪天下。 由后妃和嫔侍们组成的命班首先在中道东西两边向皇后朝拜,然后,朝廷勋贵、高官的妻眷中受诰命的众命妇们拜于东西丹墀内北向,冠服霞帔的命妇们先行齐拜,再分作若干班,进贺笺并赞拜。 “众命妇赐钞一锭。”行礼完毕,周皇后按礼节规定给予赏赐。 《明史?食货二》:“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钞一锭,也就是半两银子。这位皇后素来勤俭贤德,从不滥施赏赐。 北京城东北方向四十里外的顺义城中,游击将军府里,垂花门内,杨铭一大早就在跑操。 唱喊着英文猥琐跑操歌,杨铭跑得气喘吁吁,昨夜的颠鸾倒凤消耗了大量的体能,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睡眠时间太短身体状态还没完全恢复。 西边的游廊里,数十名女子排成两列纵队,在这大年初一里,她们都穿着自己最体面、最漂亮的衣裳,桃红柳绿,莺燕成行,所有的目光都跟随着杨铭跑圈的身影移动着。 正房前的游廊里,许莹、小栀并排而立,她们身后站着如画、迎眉和妤黛。 跑完最后一圈,杨铭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游廊前,接过妤黛奉上的热毛巾擦拭满头的汗水。 “我靠,真累……”他喘着气说道。 小栀脸上微微一红,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下意识地看了右边的许莹一眼,却见许莹粉面含春,一双桃花眼看着杨铭,目光中几分爱意,几分怜惜。 “妤黛,快服侍将军进屋换衣服,一会出来接受拜贺。”许莹对妤黛吩咐道。从语气表情可以看出,她对妤黛的用心服侍是很满意的。 进了正房屋里,杨铭脱下浸透汗水的t恤,妤黛立即从铜盆的热水里拧起热腾腾的毛巾,替他擦胸前和背心黏着的汗。 杨铭看着低头服侍的妤黛,只见她脸上薄薄匀匀地抹着细腻铅粉,朱红的唇彩娇嫩欲滴,额头的青淤已经消散了,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指甲涂着凤仙花红的纤手拿着热毛巾擦在身上,力度不轻不重,让人感觉暖暖煦煦的,说不尽的舒服。 换过两次毛巾,妤黛给杨铭擦干了身子,正要起身去拿衣服伺候,杨铭伸手轻轻地搂住了她。 妤黛身子一颤,却并没有挣扎和躲避。 “将军,不要着凉了。”她的脸贴在杨铭的胸前说,“让奴婢去拿衣服给将军换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捧上来,杨铭抬起胳膊,妤黛先给他穿上了羊绒卫衣,外面套上一件新裁的绛色袴褶袍子,至于长裤,杨铭还是习惯穿自己带过来的户外品牌的防寒裤。 数十名女子在正房游廊的台阶下排成几行,准备向将军和少奶奶们拜贺新年,看着台阶下的女子队列,杨铭不禁想到了那天女子们排队验身时的情景,下意思地扭头去看左手边的小栀,却见小栀也扭头看过来,四目相对,小栀眼睛里闪着光彩,脸上飞起一抹嫣红。 “奴婢们恭贺将军和少奶奶元旦良辰,宜入新年,和气致祥,所愿必达,所求必成,万事如意!” 台阶下的女子们颂着拜贺新年的贺词,齐齐跪下行叩拜之礼。 “起来吧。”许莹点点头,“宜入新年,更要恪守本份,勤谨做事……” “谢少奶奶新年教诲。”女子们齐声称谢起身。 “每人赏银半两。”许莹淡淡地说。 “干嘛只赏半两?”杨铭悄悄地问许莹。第一次接受这种新年拜贺,他感到很新奇,觉得似乎应该多赏一些才好,至少也要凑个整数吧。 许莹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杨铭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知道,此时此刻,在四十里之外的北京城里,那位坤宁宫的主人正在按礼节规定赏赐朝廷命妇,那位勤俭贤德的皇后,从不滥施赏赐。 “将军,刘先生和丁总爷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奴家陪将军一起出去好不好?” “刘先生和丁有三?”杨铭奇怪地问,“他们来干什么?” “自然是来向将军拜贺新年了。”许莹微笑地看着杨铭说。 “哦……”杨铭感到有点意外,“这个……没必要吧?干嘛要讲这些客套?” “将军快点出去吧,免得让他们久等。”许莹没有多解释什么。 “哦,好。就我跟你去么?小栀呢?” “应该是将军一个人出去的。”许莹的微笑有了一些冷意,“只是,奴家在这府里替将军管事掌印,不得不帮衬一二。” 垂花门外,幕府师爷刘必显带着手下的书办、差仆立于台阶左侧,丁有三带着几名高阶军官立于台阶右侧,等着向将军拜贺新年。 厚重的棋盘门打开了,穿着绛色袴褶袍子的杨铭和红色比甲的许莹前后走了出来。 “刘先生……”杨铭要往台阶下走,许莹暗暗拉住了他。 “属下恭贺将军元旦良辰,宜入新年,春韶介祉,万象更新,丰年为瑞,贤才汇征。”刘必显趋前一步,躬身拱手唱道,他身后的书办们也跟着躬身行礼。 紧接着,丁有三等军官跪倒在地,抱拳贺道:“标下恭贺将军元旦良辰,宜入新年,紫气东来,福星高照,早开捷音,武成功定。” “呵呵……好,大家……”听着这些拜贺的敬词,杨铭大感受用,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 “刘先生、丁总爷,不必多礼。”许莹微笑着说,“宜入新年,更当上下一心,众擎易举,克尽职守,共攘盛业!” “是!”台阶下的一众人等齐声应道。刘必显面带微笑,几分赞许的目光看了许莹一眼。 从垂华门回来,许莹一路无语,神情若有所思。她仿佛看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登上皇位之后,对内阁和各部大臣礼遇极隆,他称阁臣为先生而不叫名字,每次常朝时,都会赐茶汤酒饭御食,他在殿中设锦墩,阁臣部臣都坐着和皇帝说话商量事情,甚至机要事务促膝密语。 她仿佛看到,那个少年登基之初,曾经派太监将一份奏章送到内阁,要求修改票拟(内阁对奏章草拟的处理意见),阁臣刘鸿训对太监怒斥道:“改什么票拟?真是个年幼无知的皇帝!” 许莹看了看身边的杨铭,他比那个年轻皇帝大不了几岁,他的脸上似乎总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心里想着的也许只有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许莹心中一凛,暗暗地攥紧了袖中的田黄石印章,这枚印章是入城第二天杨铭给她的,印章上刻着她的名字“风清月莹”,在这新年的第一天里,她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定要为他守护好这枚印章。 西厢房的花厅里,黄花梨的大桌上,鹅油卷、猪肉馒首,江米糕,黄黍饦、腌鸡腊肉、糟鹜风鱼、鹿兔脯、松榛莲庆、桃杏瓜仁、栗枣枝圆、楂糕耿饼、白子岗榴、秋波梨、萍婆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等吃食摆满了整张桌子,杨铭坐上首正位,许莹和小栀左右相陪,妤黛、如画、迎眉侍立在身旁,将那筷箸勺碟都摆放整齐了,准备这新年的第一顿饭。 一个浅色比甲的女子坐在席侧的杌凳上,低眉垂首,怀里抱着琵琶,她的任务是为新年的饭席侍琴。 采兰左手按着音,右手拨动琴弦,珠玉般的乐音从她指尖泻出来,却正是那曲《半壶纱》。 杨铭惊讶地抬头看向这个弹琴的女子,却见这女子低垂的眉眼也抬了抬,眼角微微一暼,随即垂下,女子的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四十三、侍琴 四十三、侍琴 如画在游廊里施施然漫步而行,上午的阳光从廊檐上洒下来,将她纤秀的身影曲曲折折地映在房屋的墙壁、门楹和窗棂上。 “如画姐姐,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两个女子追上来,满脸带笑地说道。 “当然了,是少奶奶给我新做的……”如画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姐姐?泠香、苩薇,我比你们两个年岁大么?” “如画姐姐可是少奶奶身边的人,别说是我们俩,就算是张二嫂见了你,也得叫一声姐姐。”泠香和苩薇赶紧笑着解释道。 如画睨了泠香和苩薇一眼,脸上露出笑容,“说吧,你们俩有什么事?” “如画姐姐,今天大年初一,我们想出去街上买点东西……” “今天好多人都要出去,腰牌都快用完了……”如画哼了一声,“罢了,你们来我屋里拿吧。” 将军府的角门里,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女子进出,对街的茶果铺子屋檐下,一个穿着半旧粗布短袄的精壮汉子徘徊而立,远远地向着将军府的方向眺望。这人一大早就在这里了,既不吃茶也不买果子,晃来晃去让人心烦,茶果铺子的店家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人壮实的胳膊和眉宇之间隐隐的桀骜之气,将嘴边的恶语生生地咽了下去。 “栀少奶奶、迎眉姐姐……”泠香和苩薇在角门处查验腰牌,却看到小栀带着迎眉施施然走了出来,俩人赶紧躬身行礼。 茶果铺屋檐下徘徊的谢庆元停住了脚步,眼睛猛地一颤。 吃完新年的早饭,杨铭就回房间补睡觉,妤黛给他铺好了被子,侍立一旁接过他脱下来的衣服。 杨铭喜欢裸睡,不过妤黛在身边,他也不好意思全脱光,剩着一条三角短裤就钻进了被窝,厚实的被子刚铺下,还有一些寒冷,他身子不觉缩了缩。 “将军以后要就寝先跟奴婢吩咐一声,奴婢也好先将被窝暖了……”妤黛弯腰给杨铭整理肩膀处的被角,轻声说道。 “哦……没事。”杨铭说,“你去休息吧,我先睡会,累了。” 一觉醒来,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回了回神,却发现妤黛仍在桌子边手撑着头坐着。 “妤黛,你还没去休息啊?”他奇怪地问,“我睡了多久?” “将军,您醒了。”妤黛赶紧站起身来,“奴婢怕将军要茶水服侍,一直在这守着……” “这……不用,你在外间休息,有事我会叫你的。”杨铭下了床,妤黛赶紧拿了衣服上前侍候。 窗外艳阳高照,这大年初一的,万象更新,杨铭伸着懒腰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决定做点事情。 古人在新的一年里,都会祈祷五谷丰登,看来这农业才是第一件大事啊,穿越至此,将来这粮食问题,总得想办法解决,他决定今天先搞农业。 打开笔记本电脑,从行军袋里拿出一个usb3.0typec移动硬盘接上,杨铭开始寻找资料。 这个移动硬盘里有一个“宝库”,那就是杨铭读大学的时候,在网上花几百块美元买的一个电子图书库。因为国外的大学那时候还是习惯使用传统的图书馆,对图书的网络化、电子化不太重视,做课题时有些基础资料经常要跑图书馆去查,杨铭懒得跑图书馆,先是花二十多美元买了个国内超星电子图书馆的帐号,结果用着时好时坏,后来趁回国的时候干脆买了个装载着超星汇雅数字图书馆的移动硬盘解决问题。这玩意花钱买的,一直没舍得扔,退学后有时查查资料看看书什么的,也会拿出来用用,现在穿越了,这东西就是无价之宝了。 他打开超星阅读器,检索了半天,挑了一本《农田水利》,调出来看看扉页,心中顿时大喜。这书是科学技术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70页,繁体中文横排。中国1964年推行简化字,如果是之后出版的书籍,这简化字拿出去会让别人疑惑。以前他还嫌这个数字图书库有些书籍资料太老旧了,现在这反而成了优点,在这个时代,不嫌知识老旧,就怕知识太新,与时代脱节太远,成了空中楼阁,只好看,不能用。 “妤黛,你帮我看着,我去拿点东西。” “是。”妤黛轻声答应,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里的书籍页面,满脸都是惊讶。 到后院的卡车上搜寻一通,杨铭搬了一台惠普的商用激光打印复印一体机回来,接上电源,用笔记本电脑的wifi直接连上打印机,刷刷地几分钟,a4纸正反两面打印的书籍就出来了。打印出来的页面都是书的正文,至于封面、版权页、前言之类的,就不打印了,免得别人看了疑惑,也免得给自己增加麻烦。 30多页a4纸,不厚不薄的一本,用两张蓝色的a4纸上下盖着当作封面,拿长柄钉书机一按,一本漂亮的书就出来了。 “妤黛,研墨!” 杨铭心情大好,提起笔用他那四流书法在封面上正楷题下了“农田水利秘籍”一行大字作为书名,下面又用小楷写上“崇祯三年孟月”。这孟月是正月的雅称,题在书上显得有文化。 拿起自己的大作欣赏着,越看越漂亮,他不禁哈哈笑了出来。 妤黛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目光里满是震惊和崇拜的神情。 把书往桌上一扔,杨铭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捧着紫砂的茶杯,品着馥郁芬芳的龙井茶,加上刚才的舒适睡眠,他感到身体又充满了活力。 “妤黛,你去把那个采兰找来……”杨铭想起了一早在新年饭席上弹奏琵琶的女子,那对秀气可爱的小酒窝在他心里晃来晃去的。 “是。”妤黛轻声地答应,对杨铭屈膝一礼。 片刻功夫,穿着淡色比甲,怀里抱着琵琶的女子盈盈地从门口进来了。 “奴婢采兰,见过将军。”女子躬身行礼,嘴角的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哦……,采兰,你的琵琶弹的好……” “奴婢一点微末技艺,哪里敢在将军面前现眼。”采兰低着头说道。 “采兰你过谦了,”杨铭诚恳地说,“确实弹的好!” 采兰脸上红了红,“奴婢是琴师的女儿,从小苦练的,不过手熟罢了,哪像栀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闺房里学的,弹的典雅。” 话虽这么说,但音乐这玩意除开天赋之外,本来就是一个勤练手熟的过程。就像电脑键盘打字,总不能说人家文印店小妹是埋头苦干练出来的,你985大学生是敲论文敲出来的,你打字的手法、格调就比人家高一筹吧? “哦,采兰,你是哪里人?”杨铭问道。 “奴婢是玉田县人。”采兰的眼睛有点湿了,她心里又想到了死于兵乱的父亲和家乡的亲人。 “你一直是在这将军府吧?”杨铭心里想安慰她,但说出来的显然是文不对题,“可辛苦你了……” “奴婢以前在这府里不到一个月,只为鞑子官将弹过两次琵琶。”采兰抬起头来,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杨铭,“奴婢并未受过其他污辱。” “哦……,采兰,我不是说……”微微点点头,杨铭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是自己却感觉到不好意思起来。 “奴婢以前在这府里一直装病……”采兰继续解释道。 “装病?”杨铭奇怪了,“怎么装病?” “奴婢自小就不耐蒿草叶子的毒性,沾到身上会起红肿。”采兰低下了头,“奴婢被送到这府里之后,每天便用蒿草叶子在脸上身上擦……” 哦,就是皮肤过敏源,这姑娘用这种方法巧妙地保护了自己,杨铭不禁对采兰的聪慧感到暗暗敬佩。 “那你现在为啥不装病了呢?”话一出口,杨铭就感到后悔了,真不知道自己咋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将军又不是鞑子……将军是奴婢们的救命恩人……”采兰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奴婢……奴婢不怕……” 她脸上带着娇羞甚至是一丝气恼,话音落处,已几不可闻。 杨铭心中一荡,站起身来,握住了采兰的手,玉指如荑,纤长柔美,难怪弹得一手好琴。 “采兰,你教我学琵琶好不好?” “将军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奴婢哪里敢……”采兰低着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喘息。 “来,你教我……”杨铭把采兰拉过来,按坐到自己腿上,双手搂住她的腰身,那种温软的感觉和花草般的幽香让他情难自禁。 采兰低头咬着嘴唇不吭声,脸上一阵红晕,嘴角的酒窝隐隐欲现。 杨铭凑上去轻轻在她嘴角吻了一下,采兰偏着脸躲避,却哪里躲得过。 “采兰……”杨铭喃喃呓语,从她的嘴角一直吻到嘴唇…… “将军……”门外传来脚步声,许莹匆匆地闯了进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一下子愣住了。 “咣”的一声,采兰手中的琵琶掉落到地上。 “少奶奶,奴婢……”她从杨铭的臂弯里挣扎出来,跪倒在地,声音打着颤。 许莹冷冷地看了采兰一眼,径直对杨铭说道:“将军,鞑子找上门了——” “鞑子给你送礼来了!”她的声音甚是急切,同时也夹杂着掩不住的嗔怒 “鞑子?送礼?”杨铭奇怪地问。 “赵知县、刘师爷、丁总爷都在大堂里,将军自己去问吧。”许莹冷冷地说,又狠狠盯了采兰一眼。 采兰蜷跪在地上的身子不由得一阵哆索,低头极力躲避许莹的目光。 “走,快去看看。”杨铭从太师椅上跳起来,拉着许莹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采兰才从地上起来,拾起她的琵琶。 检视一遍,琵琶并没有受损,她定了定心神,抱着琵琶慢慢走出里间的房门。 正房的大门口,妤黛静静地站着,目光眺望远处的花圃和游廊,铅粉均匀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采兰从门口出来,微微对妤黛躬身,随即走入游廊。 妤黛亦微微欠身还礼。 采兰的背影在游廊里渐行渐远,她怀里的琵琶传过来几声琴音,声音不大,但是隐隐带有杀伐之意。 妤黛的表情仍然是静静的,无须言语,甚至无须这杀伐的琴音,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站在正房的大门口,许莹一路进来,要先进大门,然后向左进入外间,再从外间进入里间,这一路妤黛并没有对里间的人发出任何示警之声。 妤黛并不害怕采兰的怨恨,现在,在这将军府里,她需要害怕的人已经很少了,而且,她有信心将来不需要再害怕任何人。 大堂的花厅里,人都到齐了,杨铭、许莹、赵知县、刘必显、丁有三一起商议着今天鞑子上门的怪事。 “鞑子的人在南门外候着,里面据称携有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刘必显沉吟道,“后面看不到有什么兵马埋伏……” 十二月十六日永定门一战,明军四万人全军覆没,总兵满桂、孙祖寿战死,麻登云、黑云龙被后金军俘获。杨铭记得刚进顺义城那天释放豪格时,曾说过要豪格回去传话,让皇太极将被俘的麻登云、黑云龙二位总兵放回来,难道皇太极真的把他们送回来了? “那还是先让他们进来吧。”杨铭对众人说。 厅内众人皆一阵沉默犹豫。这后金兵打仗使诈是很厉害的,好些时候破城都是先用奸细进城,然后在城内里应外合,是以明军早已是惊弓之鸟,又怎么敢轻易放他们进来。 “既然将军如此说,那还是先让他们进来吧。”刘必显背着手走了几步,“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这里又没人认识,纵是城墙上再细看也无用。” “丁总爷,你军营里有没有两位总兵手下的旧兵?”他转身问向丁有三。 “这……,属下要回去查一查才知。”丁有三抱拳踌躇道。 “算了。”刘必显摆摆手,“就算有也未必认识总兵官。” 他这话说的在理,那时又不像后世有影像技术,不必见过真人就可以认识领导人,就算丁有三军营里有这两位总兵手下的旧兵,也未必能认识总兵这一级的高级将领。 “赵大人,还是按将军说的,先放他们进来吧。”刘必显对赵知县说,“放进来后一一细问,总会弄清情况的。” “那些护送的后金兵留在城外,只让使者、两位总兵和礼物进来。”他补充道。 令传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后金来人便被带到了将军府。 一行八人进入花厅,为首的是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他是剃了发的,脑袋瓢后面挂着金钱鼠尾的辫子,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明朝官服的人,应该就是所说的麻登云和黑云龙两位总兵了,这两位也是已经剃了发的,进了花厅,两人脸上一阵羞愧之色。 这三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挑着礼物担子的壮汉,也是剃了发的,但看起来应该也是汉人,他挑着的礼物担子显然是已经检查过了,确认没有危险才放进来的。 礼物担子之后,是四名女子,这些女子脸上蒙着眼纱,看不清容貌,但一个个身形窈窕,香风细细。 为首那文士进屋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杨铭的毫米短发上。 “敢问这位就是杨将军么?”中年文士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正是。”杨铭也拱手答了个礼。 “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中年文士拱手说道,“学生范文程,受大金国天聪汗之命,护送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归国,并向杨将军送上礼物。” “范文程?!”杨铭惊讶地问,“你不是带着八百兵守遵化么?怎么到顺义来了?” 这范文程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少年好学,聪颖敏捷,十八岁时,与其兄范文寀同为沈阳县生员。 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四月,努尔哈赤采纳皇太极的计谋攻占抚顺后,二十一岁的范文程和其兄范文寀一起主动求见努尔哈赤,投降后金,成为清朝开国元勋之一。清太宗皇太极时期,他深受倚赖,举凡攻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官员、进攻朝鲜、抚定蒙古、国家制度的建设等等,他都参与决策。 按上个世界的历史,此次己巳之变,后金军攻占遵化后,皇太极统军挺进北京,留范文程与参将英俄尔岱、游击李思忠领兵八百名驻守遵化,不知怎么今日他却来到这顺义城里? 范文程听到杨铭此言也是全身一震,震惊之下,心里念头转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拱手问道。 “这……”杨铭看看周围的许莹、赵知县、刘必显、丁有三等人,态度有些犹豫。 “将军放心,我等进城之时,皆已细致搜检过,并无夹带任何利器。”范文程微笑着说,“就连这几名女子,也都被县衙的牙婆搜检过……” 听到范文程这番解释,杨铭不禁微微一笑,他并非是怕他们搞什么行刺,对自己随身佩带的格洛克17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那好吧。”杨铭对刘必显等人说,“请赵大人、刘先生、丁总爷先回避一下。” 许莹、赵知县、刘必显、丁有三等人互相对视,一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刘必显点了点头,众人才退了出去,麻登云、黑龙云也随众人退下了。 “将军大量!”范文程赞许了一句,“学生此前确实驻守遵化,只是这顺义城被将军攻占之后,大汗急召学生前来……” 范文程回答了杨铭刚才提出的疑问,至于杨铭为什么知道他的情况,他并没有问,或许只是将此归结于杨铭的情报工作细致到位而已。 “哦,原来如此。不知范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范文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杨铭: “杨将军,这是大汗亲笔写给将军的信,将军一看便知。” 杨铭接过书信,展开来一看,只见纸上几行意态雍容的楷书,比自己那四流书法强得太多,信中写着因杨铭送归豪格,特遣范文程送归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并送上人参五十斤、貂皮一百张、美女四名以为答谢,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只言片语。 “天聪汗不愧一代雄主!”杨铭不禁赞叹了一句。这皇太极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确实算得上第一号人物,若没有他,满清不可能入主中原。 “这人参、貂皮我留下了……”东北的原生野山参确实是好东西,杨铭这段时间身体消耗太大,正好拿来补一补,至于貂皮嘛,做帽子,做衣服,那保暖性也是顶级的。 “这几名女子就——” 他正要说请范文程将女子们带回去,却见那四名女子一个个摘下了蒙在脸上的眼纱,清丽绝伦的面容显露出来了,其中还有一个是梳着旗头的八旗女子,看来,为了保证送来女子的素质,皇太极连老本都搭上了。 这些被挑选到皇太极身边的女子,其容貌意态,只在选送到将军府里服侍豪格的女子之上,决不在其之下。 “……就……就留在府里吧。”杨铭的目光在几名女子脸上巡视,久久不愿离开。 范文程微微一笑,趋前一步,“杨将军,敝主就在顺义城左近,若将军有暇,敝主愿见将军一面……” 四十四、快雨晴翻 四十四、快雨晴翻 阜财门(南门)的城墙上,一队披甲军士肃然而立,盔甲鲜明,刀枪锃亮,那些平日负责守城的衙役和民壮们散立在军士队伍两侧。 这次后金派使者来,虽然尚未发现有大军跟随,但战时机制已经启动,刘必显和丁有三取消了军士们的元旦休假,全体整装进入战备。 杨铭站在箭垛后面,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镜头里,官道的尽头处扬起了灰尘,随即,阵列严整的数百名铁甲骑兵从灰尘里显现出来,画面越来越大,阳光照在人和马披挂的盔甲上,点点鳞光层层叠叠地闪耀。 后金的骑兵阵列到了离城四里处,缓缓停了下来,前排的骑兵往两侧分开,中间三骑冲出阵来,为首的一骑穿戴着细密的铁甲,外面披着黄色的大袍,身材看起来有些发福,在他的身后,两名披挂白甲的巴牙喇骑兵手持长枪,腰挎马刀和箭囊,肩上背着长梢角弓,紧紧地跟随护卫。 三骑冲奔到离城墙两里处,挽住了缰绳,缓缓停下来,远远地眺望着城墙,座下的马匹喷着热气,左右来回踱步。 皇太极如约而来了! 《清太宗实录》卷五有皇太极在两军阵前单骑向敌上前对话的记载,看来此人的确胆略非凡。 瓮城里,丁有三带领的八十名骑兵和两百名步兵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出城迎敌。 这八十名骑兵几乎就是丁有三的全部骑兵力量了,他们基本上是由明军中的旧兵组成,很多人并不是真正的骑兵,只是会骑马而已。而那些步兵除了几个军官和少数骨干是明军旧兵之外,其余的绝大多数是从俘人中招来的健壮之士,训练都没经历过几场,更别提上阵接敌了。 这些人自从当了兵,十来天里一直吃香喝辣,好不快活,现在终于到了要卖命的时候,一个个都面色沉重,冷汗直冒,甚至全身发抖者也不少。 杨铭在瓮城内披挂装备,他脱下袴褶袍子递给妤黛,双臂舒伸,妤黛麻利地将凯夫拉防弹衣穿到他的羊绒卫衣外面,然后给他披上绛色袴褶袍子,再将凯夫拉头盔递给杨铭戴上。 一匹披着皮甲的枣红色骏马牵了过来,杨铭接过缰绳,左手把缰绳分开越过马头挂于马颈部,将无名指插入两缰中间连同马鞭抓住髻甲毛,抬起左腿将脚掌踩入马蹬内,右手抓住后鞍桥右侧,右脚蹬地轻轻向上跳起,左腿伸直身体挺起,右手撑到鞍前部,右腿伸直抬起迅速跨过马体,双手支撑体重,轻轻坐于马鞍之上。 “好!”一旁的丁有三轻声喝彩。杨铭的这个上马动作是非常标准的,他心里甚是佩服。 马背上的杨铭双手持缰,身体挺得直直的,手心全是冷汗。 在美国,一期马术课程学费要5000美元,而一匹入门级的赛马要价十几万美元,杨铭从未考虑去学习这种贵族运动,他只是在一个德克萨斯同学家的牧场里骑过几个小时的马,摔过好多次才练会了这个上马的姿势。 许莹拉开手里的行军袋,举起hk416步枪递给马背上的杨铭,杨铭接过步枪,将三点式背带挂到脖子上,步枪斜挂在身体的左前方。三点式背带较之两点式背带的优点是可以在不摘下步枪的情况下,只需解开一个扣子就能快速切换到射击状态。 披挂完毕,许莹又将一个包裹递给杨铭,这是杨铭为皇太极精心准备的回礼。 瓮城的吊门放下了,杨铭冲许莹笑笑,双腿一夹,策马而出。 阜财门(南门)瓮城的门是朝东开的,杨铭策马出了瓮城,随即右转奔上了官道,骏马开始加速,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所幸明代的军马是蒙古马,这种马的特点是耐力好,但力量和速度比现代欧美良种马差很多,骑过洋马的杨铭尚能勉强控制住身下的坐骑。 皇太极立马眺望,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的瓮城。今天,正月初一,后金大军在通州河驻跸两日后,全军开拨东进,皇太极留在大军之后,要来会一会杨铭。他自幼熟读《三国》,对招降敌方官将有着近乎偏执的爱好,历史上,他曾用十年的时间两次招降祖大寿,还曾将自己的侧妃博尔济吉特氏送给叶赫部的南褚,甚至不惜派出自己的皇后招降洪承畴。 前方,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从顺义城的吊桥出来了,马头右转朝着他的方向直奔过来,马背上穿着袴褶袍子的年轻人高大的身体笨拙地控制着平衡,身前挂着的短铳随着马蹄的起落而晃荡。 皇太极淡漠的目光里露出一丝欣喜,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前方的地面,冬季的北方大地干燥而坚实,一丛丛枯黄的杂草在地上趴伏蔓延着。 杨铭策马向前,离皇太极的驻马之地越来越近了,马背上披着黄色大袍的中年男子的脸渐渐清晰起来,那种淡定雍容的神态和漠然锐利的目光,展示着他无声的威严,让杨铭不禁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挽缰减速,杨铭在马背上前俯后仰地控制着身体平衡,终于挽住了马。 随着缓缓的蹄声,他稳住身体,慢慢向前靠近,一直到离对方四五步的距离才停下来,他看到对面马背上的皇太极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就是杨铭?”短暂的沉默之后,皇太极首先发问了,声音不大,却是蕴含威严。 “正是在下!”杨铭对皇太极拱拱手。 “你的大炮很厉害,朕很钦佩。”皇太极淡淡地说,似乎那些死在杨铭大炮下的后金兵根本影响不到他的情绪。 仍然只是拱拱手,杨铭没有说话。 “你不是明国的官将,但你忠心为国,朕很钦佩。”皇太极继续说道,“袁崇焕千里驰援,亦是忠心为国,朕也很钦佩。” 杨铭知道皇太极是拿袁崇焕的前车之鉴在离间自己,心道这袁崇焕也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勾兑,有勾兑倒也罢了,你还设反间计坑了他…… “大汗的反间之计也是十分厉害,杨某佩服。”杨铭微笑着说。 “古人云,兵不厌诈。”皇太极闻言并不恼怒,反倒是微微一笑,“古人又云,良禽择木而栖……” 皇太极这意思,隐隐是把袁崇焕下狱的责任全推到崇祯头上了,而且,再次地暗示离间杨铭。 杨铭有一种冲动,他想问一问皇太极,袁崇焕的这桩千古疑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现在问过去,不仅得不到真相,相反还会被对方算计。 “朕一向求贤若渴……”皇太极说到这里,目光紧紧地盯住杨铭,原本锐利而淡漠的目光变得饱含热情。 杨铭苦笑,投靠皇太极显然不是在他考虑之列的事情。 “以杨铭你的本事,将来裂土封疆,亦非难事……”皇太极很有耐心,否则他不可能做到用十年时间两次招降祖大寿。 “裂土封疆?大汗,在下志不在此。“杨铭平静地回答道。 “你喜欢美丽的女子?”皇太极目光炯炯地看着杨铭,“朕可以将天下的女子任你挑选……” 想到今天皇太极送上门的四名绝色女子,杨铭不禁脸上一红,拱拱手答道: “大汗,君子爱色,取之有道,这天下的美女,杨某无福消受。” “那你要什么?”皇太极微笑道,“朕听说你曾对手下的军士说过,想要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杨铭一惊,这些话怎么会传到皇太极的耳里? “杨铭,平定天下,惠泽苍生,你不行,崇祯也不行,只有朕,庶几可矣!”皇太极淡淡的语气掩不住内心那种强大的自信。 杨铭一时沉默了。 在上个世界的历史中,血雨腥风的明末乱世,满清入关平定天下,确实是历史给出的一个最不坏的选择。 李自成的党项军队残暴无道,所过之处,铲平城池,裹挟失去家园的老百姓在阵前充作炮灰肉泥,只有破坏没有建设,张献忠则是疯狂屠杀无辜百姓,行迹甚于禽兽,南明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内斗不断,互砍互杀,如此山河破碎,生灵荼炭,谁来收拾残局? 而满清入关之后,迅速地平定了天下,建立了一个东临鄂霍茨克海,南极曾母暗沙,西南界喜马拉雅山,西达葱岭,西北至巴尔喀什湖,正北到大漠,东北跨外兴安岭、直至库页岛,疆土面积1300万平方公里的多民族统一国家,疆域之广,生民之众,远超汉唐。 清朝抗住了沙俄,消灭了准噶尔,征服了蒙古、越南、尼伯尔,平定了新疆、西藏,中国历史上千年的边患在他们手里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在内政上,清朝实行改土归流,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解决了明代一直未能解决的国家财政问题。 在文化上,满清全面接受和发扬了汉文化,满族的诗人鄂貌图、岳端、博尔都、赛尔赫、文昭、敦诚、永忠、铁保,词人纳兰性德、顾太清,文学家曹雪芹、文康、蒲松龄、和邦额,散文家麟庆,书法家永瑆、铁保、吞珠、图清格、英和、如山,画家允禧、永容、赫奕、黑寿、莽鹄立、西密扬阿、阿尔稗、庆保、耆龄、文祥、唐岱……,他们所学、所用、所服膺、所发扬的,都是汉文化! 天空的艳阳黯淡了下来,一片乌云飘到头顶上,忽然下起了雨。冷冷的雨点刷刷地打下来,杨铭座下的战马昂头嘶叫,跟在皇太极身后的两骑护卫正要策马上前,皇太极举手制止了他们。 雨中的皇太极岿然不动,他在等待着杨铭的回答。 城墙上,许莹、刘必显、赵知县、范同舟等人紧张地眺望着城下的杨铭和皇太极,目光所及,在杨铭和皇太极交谈之处的后方二里开外,皇太极带来的铁甲骑兵阵列严然,甲杖林立。 许莹一双杏眼紧紧地盯着杨铭,目光里饱含深情,也饱含着担忧,此时,她内心里隐隐有一种危险的预感。 雨落下时,城墙上的人们一阵骚动,随从们取来雨伞,给刘必显、赵知县等人撑上,妤黛也取了一把雨伞给许莹撑了起来。 “妤黛,你快去军营……”许莹小声地向妤黛吩咐道。 雨势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片刻时间,雨停了,太阳重新露出头来,阳光洒在雨后的空气里,一片清新明丽的感觉,抬眼向天边望去,远方的燕山余脉隐隐欲现。 “其实,你们要是不搞文字狱,不搞强制剃发,还是不错的……“杨铭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剃发么?……权宜之计,时下两国交兵,以为区分泾渭罢了。”皇太极微笑地说,“至于文字狱,是什么?” 皇太极本人推行过剃发,但他并不像多尔衮那样蛮干。顺治元年(公元1644年),多尔衮率清军入关,沿途就忙着颁发诏书,要求归顺的明朝军民人等尽皆剃发。进入北京之后,他正式下达了剃发和更换服饰的法令,要求“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这一命令立刻引起了激烈的反对,不但朝中官员剃发者寥寥无几,大批的前明官员仅仅因为这一制度,就闭门不出,拒绝为清朝效力,或者南下逃离京城。多尔衮眼见统治未稳,担心酿出大变,仅一个月之后,就不得不停止了剃发令的推行。 本来这事可以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偏偏出了个汉奸孙之獬,主动要求推行剃发,又将这导火索点燃了。 这孙之獬是山东淄川人,明朝天启年间进士,清军入关后,他投降清朝,当了礼部侍郎。此人给自己剃了个秃脑袋,留上了金钱鼠尾的辫子,还穿上了满人的服装,结果到了朝堂之上,不仅受到了其他汉官的鄙视,甚至连满人都耻笑他。恼羞成怒之下,孙之獬便写了一道奏章,向朝廷建议在全国范围内给汉人剃发。 在奏折中,他有几句话很是打中要害:“陛下平定中原,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之从陛下也!” 结果这剃发令就又推开了,就为这一个剃发,江南各地处处都是血流成河。江阴城本来已经降清,听说要剃发,又全城皆反;昆山地区,本来人心平定,但剃发令一下,民众便争相反抗,先是杀掉清军的地方官,后又烧掉了府衙。 最终的结果是残酷镇压,满城皆屠,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这毫无意义的剃发令失去了生命。 皇太极在清军入关前一年暴病而亡,如果他没有死,是他而不是多尔衮率清军入关,这剃发令很可能不会全国强制推行。 “文字狱么?就是在别人的书里挑一些文字,认为写书的人犯了忌讳,杀头!”杨铭勉强解释着,“还有就是这不准写,那不准写……” “这倒是奇了?圣人立文字,原本就是阐扬大道,抒发性情,有什么不准写的?”皇太极似乎一时还不能理解。 对此杨铭也只能苦笑。清军入关开始那几年是没有文字狱的,估计满人还不懂这个文字的力量,所以清初那段时间什么书都可以写,什么书都可以出版,完全没有任何限制。 清朝文字狱的开端,起于顺治四年——广东和尚函可身携一本记录抗清志士悲壮事迹的史稿《变记》,被南京城门的清兵查获,严刑一年后,流放沈阳,这个处罚相对于后来简直是轻得不能再轻了。 康熙时期,浙江湖州有个叫庄廷鑨的富户,因其出版的《明史》在叙及南明史事时,尊奉明朝年号,不承认清朝的正统,直写努尔哈赤的名字,写明将李成梁杀死努尔哈赤的父祖,斥骂降清的尚可喜、耿仲明为“尚贼”、“耿贼”,写清军入关用了“夷寇”等等,清廷将《明史》案一干人犯七十余人,包括为《明史》写序的、校对的,甚至卖书的、买书的、刻字印刷的以及当地的官吏,在弼教坊同时或凌迟、或杖毙、或绞死,“主犯”庄廷鑨照大逆律剖棺戮尸,另有数百人受牵连发配充军。 翰林院编修戴名世通过访问明朝遗老和参考文字资料写了一本记录明末历史的《南山集》,书印出十年后被人告发处以斩刑,戴氏家族凡男子十六岁以上者立斩,女子及十五岁以下男子,发给清朝功臣家作奴仆,同乡方孝标曾提供参考资料,也和戴名世同样治罪,虽然方孝标已死,但仍被发棺戮尸。 到了后来乾隆朝,这文字狱就更是变本加利了,乾隆在位六十年,发生文字狱一百三十余起,且都判罚极重。 既然皇太极一时还不能理解这文字狱的奥妙,杨铭也不想提醒他。 “承蒙大汗赠我厚礼,杨某投桃报李,也有小小礼物送给大汗。“杨铭取出包裹里准备的礼盒,策马上前几步。 双马交会,马上的两人近在咫尺,他将礼盒递了过去。 皇太极淡淡地伸手接过,却是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子,他微微一笑,将礼盒打开,只见锦缎之上,放置着一块皮质表带的天美时机械手表。 “哦?这小钟甚是精巧……”皇太极拿起手表仔细端详,颇有几分惊讶。 这手表是杨铭在卡车上的行军袋里随便找的一只,其实也就是价值一百多美元的大路货,但在明代,却是无法想象的尖端科技。 “此物如何使用?“皇太极目光炯炯地看着杨铭,显然,他对这件礼物是很感兴趣的。 “很简单的,就是偶尔需要上发条和对时罢了……“杨铭知道皇太极会有此问,便从包裹里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在下将使用方法书于纸上,大汗一看便知。” 他翻开书页,取出夹着的一张a4纸,递给皇太极。a4纸上画着手表的图案并标注有简短文字,说明怎么上发条,怎么对照日晷校时。这块天美时手表是自动表,一般并不需要手工上发条,但隔上一段时间还是需要校时的,不然累积的误差会越来越大。 皇太极接过纸张,稍一过目便即明白,他的目光落到了杨铭手中的蓝皮书上。 “农田水利秘籍?此是何书?“ “哦,一本讲农事的书罢了。”杨铭一边说着,一边将书置入怀中。 “此书借朕一观。”皇太极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杨铭笑笑,将书递了过去。 皇太极接过书本,习惯性地从左往右翻,随即一愣,皱皱眉头,将书倒过来,从右往左翻着看了起来。 很专注地看了几页,又前后翻了翻,他抬起了头。 “此书甚妙……”皇太极复杂的目光盯着杨铭,“一米是多长?” 杨铭心中一凛。显然这书他是看进去了,书中所讲的农田水利具体事务,都可以依葫芦画瓢摸索试验得出正解,但这度量衡是没办法准确得知的。 “现时一丈是三米二。” “一公斤是多重?”皇太极又问道。 “一米是10分米,以长宽高均为1分米的方壶装清水,其水重便是一公斤。” “此法甚妙、甚准!”皇太极第一次听到这种计量定义方法,颇觉有理。 “古人有买椟还珠,朕今亦效仿之……”他微笑地说,“此书给朕,今年春耕正好用到。” 历史上,后金粮食自给率一直低下,努尔哈赤晚期甚至发生大规模的饥饿,如果不是袁崇焕卖米给他们,后金几乎就要崩溃了。但皇太极登汗位后,积极发展农业生产,到清军入关之前,基本已解决了粮食自给自足的问题。 “至于小钟嘛,朕退还于你……“皇太极拿着手表似乎欲递过来,却又捏在手中赏玩着,颇有爱惜之意。 “大汗既然喜欢,那就都拿去吧。”杨铭淡淡地说。 皇太极哈哈大笑了几声,脸色突然一沉,喝道:“杨铭,你在试探于朕!” 杨铭微笑着拱拱手没有说话。 “此番见面,甚慰朕心。”皇太极目光直视杨铭缓缓说道,“朕的话你好好考虑,朕随时等你的消息……” “大汗此番率军西去,是否要攻打永平?”杨铭见皇太极已准备离开,他开始谈及此次见面的正事了。 在上个世界的历史里,崇祯三年正月初一夜,后金军进抵宋庄,距永平城五里,然后皇太极用三天的时间招降了永平守将杨春,于初四日里应外合进攻永平。占领永平后,皇太极对永平降清军民大力安抚,他设宴款待降将孟乔芳等人,并以金杯赐酒曰:“朕不似尔明主,凡我臣僚,皆令赐坐,吐衷曲,同饮食也。”表现得非常平易近人。 “正是!”皇太极对杨铭所问一口承认,显然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有失气度。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让大汗离开这里。”杨铭平静地说,“并非如大汗所愿,永平会死很多人……” 攻下永平后,皇太极任命明降官白养粹为永平巡抚,留下了贝勒济尔哈朗带兵一万在永平驻守,自己则率领大军东去。济尔哈朗残暴拨扈,伪巡抚白养粹为讨其欢心,将自己的女儿精心打扮后献给了他。 1630年4月,皇太极返回沈阳,命二贝勒阿敏到永平督师。面对明军收复失地的进攻,阿敏无心坚守,他下令对永平进行屠城,然后撤退。伪巡抚白养粹被清军撤退时带到冷口外杀害,此人赔上了女儿,也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阿敏因为永平的屠城事件被皇太极恨之入骨,当他率军撤回沈阳后,皇太极下令阿敏留在城外,只许军队入城,然后将他逮捕,幽禁至死。 “你想杀朕?”皇太极对杨铭的态度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愤怒,只是淡淡地问道。 杨铭默然无语。 “杨铭,你能杀朕,朕也能杀你!”皇太极冷冷地说,随即用满语大声喊着什么。 附近的浮草地面突然掀开,几十名后金兵从露出的沟壕里挺身冲出,在杨铭的身后及左右两侧形成一个三面的包围圈,这些后金兵一半持着长枪,一半挽着弓箭,对杨铭作出攻击的姿态,杨铭看到,这些后金兵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所有人都没有披甲! 显然,这几十人都是死士,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必要的时候,以自己一方部分甚至全部的生命,来格杀杨铭的命。 铠甲,除了影响自身的体能和速度之外,在杨铭的步枪面前是没有任何防护效果的,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现在这些离杨铭距离不到20步的后金兵,就像二战时卸下了所有装甲的零式战机一样,他们只打算做一次性的攻击,十几步的距离,无论如何杨铭是没法在四面刺来的长枪扎中自己的身体之前,将敌人全部击毙的。 杨铭的背心冒出一阵冷汗,他不知道皇太极是什么时候埋伏下这些后金兵的,但显然,皇太极驻马的这个会面之地,是其精心选择布阵的所在。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皇太极不要做出同归于尽的举动——如果皇太极下令攻击,那么杨铭能做的只有击毙他,而任由身旁身后的几十杆长枪和箭矢把自己的身体扎得稀烂。 瓮城方向传来脚步和马蹄声,丁有三带着八十名骑兵和两百名步兵冲出来了! 皇太极身后二里开外的后金铁甲骑阵也开始启动!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皇太极淡淡地对杨铭说,“朕仍然等你的消息。”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在两骑巴牙喇兵的护卫之下,纵马离去。 杨铭现在陷入了囚徒困境! 如果他不开枪击毙皇太极,那么,一旦皇太极离开步枪射程,周围的这几十名后金兵就可能发动决死攻击,格杀他的命。 如果他开枪射击,那么,这几十名后金兵肯定会立即要他的命。 在百分之百和百分之九十之间,杨铭只能选择后者。 皇太极渐渐远去,丁有三带领的步骑正在近前,立在杨铭周围的几十名后金兵岿然不动,仍然时刻保持着进攻姿态。 杨铭感到身上和额头全是冷汗。 终于,皇太极三骑走远了,丁有三的八十名骑兵冲奔到离自己不到百步的距离。 围着杨铭的后金兵放下了弓,收起了长枪,他们保持着整齐的阵形向南撤退。 当后金兵撤退到五十步距离之外时,杨铭才松了口气,现在,如果他开枪,他有把握击毙大部分的后金兵,少数枪下逃生的后金兵也将被冲上来的丁有三的骑兵们杀死。 但是杨铭也没有这么做。 “不要追!“他向带着骑兵冲过来的丁有三大声喊道。 骑兵们停住了马,他们本来就不敢追——这八十名骑兵加上后面的两百名步兵,就算是追上去,跟那几十名保持着整齐队形撤退的后金兵交手,多半也是送人头。 “将军!”马背上的丁有三脸涨得通红,抱拳向杨铭大声呼叫。 杨铭向丁有三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现在丁有三这支队伍的表现比起当初进军顺义城的路上遇到两名后金哨骑时的表现,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这种进步主要是心理和士气上的,在作战技能上,事实上他们的提高很有限——校场里住着难民,这十来天里他们的训练很少。 两百八十名步骑兵拥着杨铭返回城内,现在,杨铭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在城外和皇太极对峙的是别人,他们是不敢这样勇敢地冲上来的。 进到瓮城,杨铭刚从马上下来,还在努力地平复自己内心的余悸,脸色发白的许莹迎面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没事,没事……”杨铭拍着许莹的肩安慰她。 一行人拥挤着从瓮城进入内城,却听见大街上响起一阵阵滚雷般的脚步声,数百军士持着兵器沿南北大街冲了过来,街上的商贩和行人纷纷闪避,推车、担子、提篮、各种物品摔倒在地上,一片混乱。 “叶把总,怎么回事?!”丁有三冲上前去,拦着带队的一个军官喝问道。 那军官三十来岁年纪,一脸精干相,拱手应道:“丁总爷,末将奉令带领全营来援!” “奉令?奉谁的令?“丁有三问道。 那军官略一沉吟,似乎在酙酌怎么回答。 “叶书雄,你把全营兵都带过来了?”杨铭有点震惊了,“要是敌人突然从北门攻城怎么办?” “将军……”许莹悄悄把杨铭拉到一边,“是奴家担心你的安全,让妤黛拿了兵符去军营找叶总爷调的兵。” “这……”杨铭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一时无语。 刘必显走到叶书雄跟前,沉着脸低声说道:“叶总爷,调兵要令、符、印三者齐全,才可以调……,叶总爷你太鲁莽了。” “是。”叶书雄低头抱拳答道。 “丁总爷,请尽快带领军士们归建。”刘必显回头对丁有三说,“街面上撞坏的东西,我会安排人料理赔偿。” 四十五、试枪 四十五、试枪 大年初一的街上好不热闹,川流不息的人群,商贩们推着小车、挑着担子高声叫卖,拜年的人们在挑选购买礼物,街坊邻里间互相说着吉庆的贺年话,穿着新衣服的小孩成群结队地奔跑嬉闹,手里拿着细香点了鞭炮到处乱扔。 一帮纨绔少年脸上带着轻浮的笑容,眼睛专往那穿红戴绿的年轻女子身上招呼,逮着人群拥挤的机会就蹭过去…… “少奶奶,咱们回去吧……”迎眉避过一个泼皮少年蹭过来的肩膀,皱着眉对小栀说。 “小娘子是回夫家还是回娘家?”那泼皮嘻皮笑脸地蹭到小栀面前,伸过手去拉她的胳膊,“让小人瞧瞧,手里提的都是啥礼啊……” “啪”的一记耳光落在那泼皮脸上,小栀冷着脸,目光里满是鄙夷。 “唉哟喂,小娘子打我啦……”那泼皮做出一幅夸张的痛苦样子,手在挨了耳光的脸上揉揉,又凑到鼻子底下夸张地嗅着。 “小娘子手好香啊……”泼皮挤眉弄眼地叫了起来。 “小娘子给小人也香一个……”周围的几个纨绔少年起着哄,乱哄哄地朝小栀和迎眉挤了过来。 “休得无礼!我们是将军府……”迎眉赶紧拦在小栀身前大声叱责,混乱之中,不知哪个泼皮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迎眉气得直跺脚,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旧粗布短袄的精壮汉子箭步上前,拎着泼皮的领口一推,那泼皮蹬蹬地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好你个汉子,竟敢打人……”旁边的几个泼皮一边叫嚣,一边舞着拳头冲过来,却哪里是那汉子的对手,三招两式就都败下阵去,一个个退得远远的,只剩下口中兀自骂个不停。 “多谢壮士相助……”小栀对那汉子一福,目光落在汉子的脸上,心中不觉一动,眼前这汉子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的军营弓手队长谢庆元……”汉子向小栀躬身抱拳,桀骜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情。 原来对方是个军士,小栀点点头,淡淡地说:“知道了。” 那汉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街上却一路响起了锣声,两名军士一边跑动,一边敲锣大喊:“将军有令,全体军士立即回营集合……” 谢庆元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去。 那几个泼皮看到这一幕,心中暗叫晦气,好歹不识惹了将军府的女子,惊惶之下,顿作鸟兽散,一个个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经此一闹,加之军营又似乎有了什么事,小栀也没心情继续逛街了,她带着迎眉匆匆赶回将军府。 从角门进来,小栀心里一直在嘀咕,军营的军士们她并不熟悉,将军府门口站岗的军士里也从未见过此人,但不知怎么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到了垂花门前,小栀听到门内的张二嫂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说着什么,随即一个穿着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一路走着,嘴里一边嘟囔咒骂,见了小栀只是瞟了一眼,也不行礼问候就一路过去了。 小栀奇怪地回头看看那妇人,又问门内跟出来的张二嫂:“张二嫂,这妇人是谁?” “是许少奶奶的一个什么亲戚熟人,大年初一的来府里拜什么年,就是想讨点银子罢了……”张二嫂一脸不屑地说。 “哦。”小栀可不想管许莹的这些琐事,抬步上了门前台阶。 “都来过好几次了,每次许少奶奶都施舍她一两半两银子的,今天许少奶奶跟着将军去军营了,来了没见到人就在这里嚷嚷了半天,还以为许少奶奶不肯见她……”张二嫂絮絮叨叨地说着。 “许姐姐在这城里还有亲戚?”小栀奇怪地问。 “这个老身就不知道了。”张二嫂说,“许少奶奶也挺烦的,上次来都没见她的面,让老身递了些银子打发她走了……” “哦……”小栀沉吟着,话头一转,“今天初一军营不是放假么?将军去军营干什么了?” “老身听许少奶奶说,好像是鞑子那边来人了。”张二嫂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随即又说道:“栀少奶奶放心,将军那么大本事,这鞑子也都怕将军呢,这不,今天都给将军送礼来了……” “鞑子送礼?送什么礼?”小栀问道。 “这……”张二嫂自知失言,顿时踌躇起来。 西厢房里,玲珑抱着琵琶缓缓轻弹,悦耳的琴音从指尖流淌出来——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 …… 一曲弹完,总觉得有些音不太准,又反反复复地拨着琴弦。 “要是能听将军再弹一遍该多好啊……”想到这里,玲珑不禁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玲珑姐姐,给你!”王成急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递给玲珑。 “王小公子,上街玩到现在才回来啊。”玲珑起身微微一福。 “嗯,今天街上好热闹,刚才还有好多兵在街上跑……”王成兴高采烈地说。 “王小公子,你看到将军了吗?” “没有,都是些兵……”王成说,“玲珑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在弹琵琶?” “奴婢……奴婢就是没事,随便弹弹……”今天王成拉玲珑一起去街上玩,玲珑推说有事没有去,却一个人留在房里弹琵琶,现在王成问起来,她有点尴尬了。 “玲珑姐姐,你弹琵琶真好听……可以弹给我听听么?” “奴婢弹的不好,让王小公子见笑了。”玲珑看到了王成期盼的眼神,点了点头,轻轻拨动了琴弦。 婉转的琴声流淌出来,王成睁大眼睛盯着玲珑葱白如玉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律动,一时都痴了。 “玲珑姐姐,你弹得真好听,比那个采兰弹的好多了。”他痴痴地说,“亏得今天将军还要采兰去侍琴……” 玲珑手指一颤,“叮”的一声,一根琵琶弦断了。 从城外回来,收兵回营,杨铭在军营跟军士们一起吃了饭,算是对大家的犒赏。今天军士们的表现他是很满意的,至少大家的士气和勇气进步很大,只要能保持这种旺盛的精神状态,将来加以适当的军事训练,自己的这支部队未必不能与后金军一较短长。 许莹今天对自己的担心让杨铭很感动,从军营回来,一进垂花门,他就搂住了许莹的腰。 “将军,你不知道奴家有多担心你……”许莹偎在杨铭的怀里,声音中似乎仍带着余悸。 “没事……”杨铭在许莹脸上吻了一下,“你别担心。” “奴家当时都差点冲出城门了……”许莹说,“那个皇太极真阴险,居然设下这种埋伏。” “兵不厌诈嘛。”杨铭想起了皇太极跟他说的古人名言,心说你冲出去干嘛呀,那不是添乱吗? “哦,许莹,上次给你的枪……”他想起许莹有枪,“你试用过吗?” “奴家哪里会用……”许莹话里带着几分幽怨,“那枪跟鲁密铳又不一样……” “鲁密铳?”杨铭奇怪地问,“你知道鲁密铳?你用过?” 嘉靖二十七年(1548),明军在收复被倭寇及葡萄牙人侵占的双屿(今浙江鄞县东南)的战斗中,缴获了一批火绳枪,俘获了若干善于制造火绳枪的日本人,由马宪、李槐等人,学习制造火绳枪的方法,并在其基础上加以研究改进,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造出了“比西番尤为精绝”的中国第一批火绳枪,而且手笔极大,一上来就是一万把,由此可见当时明朝对军队装备火器的重视程度。 大约在同时,鲁密国(今土耳其)派遣使者朵思麻到中国进贡火绳枪,明代着名火器专家赵世祯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给皇帝呈上了《用兵八害》的条陈,建议制造鲁密国进贡的番鸟铳,经兵部议交京营试制。 赵世祯唯恐京营“制造打放两不如法”,就登门求教朵思麻,详细了解制造和使用方法,并自己出资(赵世祯时任从七品衔的中书舍人)召集工匠进行试制,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创制了比鸟嘴铳射程更远的火绳枪,称之为“鲁密铳”。 这种铳枪管长度在2米以上,重量6至8斤,射程远(150米),威力大,在结构上更优于鸟嘴铳,故《武备志》说:“鸟铣,唯鲁密铳最远最毒。”同时还研制出当时最新式的火器“掣电铳”和“迅雷铳”,前者兼具西洋铳和佛郎机的优点,后者并有鸟铳和三眼铳的长处。 万历三十年六月,赵士祯研制的火器通过兵部、工部、刑部等部门官员的试验,会审报告建议皇帝将其“所制车铳式样随发京营,依法成造,责令官员加以教演,传示各边,以究其防边制虏之用”。 但是鲁密铳因为打制极难,造价昂贵,并未在明军中大规模装备,是以杨铭听到许莹说到鲁密铳,感觉有点惊奇。 “鲁密铳,奴家以前见过,也算是极尽精巧了。”许莹说,“但是将军所赐的短铳和手铳,较之鲁密铳,其精巧程度简直是天上地下。” 那是自然了。这hk416步枪和格洛克19手枪,就算是在杨铭穿越之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还不能良好地制造出来,甚至包括一些数亿以上人口的大国。 “许莹,今晚我教你用枪……”杨铭说,“咱们现在就去!” “真的?!”许莹一双桃花眼闪着光亮,“这枪用起来难么?” “不难,比鲁密铳简单多了。” 杨铭在美国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十几岁的女孩——其中也不乏中国女孩来靶场学枪,哪怕是从未摸过枪的,只需教练讲解示范一下,都是拿起枪就射的,其准确度甚至还不错,哪有什么难的。而且女子心细、镇静,刚开始练射击的时候,往往成绩比男子要好。 将军府的院子很宽,东西向有五十来步,约70多米宽度,虽然比起那些规格更高的府第动辄一二百米的宽度有所不如,但也算是深宅大院了。 只是这后院之中,假山亭台、池塘花圃等设施占了很多地方,没有直通东西院墙的空间,杨铭带着许莹转了一圈,找到一块三十来米的场地。 “就这吧,从这儿对着院墙打。”杨铭搂着许莹说,“我去弄些沙袋来,在墙边堆满了,免得子弹穿墙出去伤到人。” “能打穿墙么?”许莹惊讶地问。 “这……小心为上吧。”步枪子弹能击穿近20厘米厚的混凝土墙,这明代的青砖墙能打穿多厚的,杨铭也没试过。 两盏应急灯的交叉光照之下,许莹端着步枪凝神聚气地瞄准前方的木靶,杨铭站在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身,给她调整射击姿势。 “表尺距离调整好,对着准星,三点一线瞄准靶心……”他贴着许莹耳边讲解射击的要领。 “将军,你别摸奴家的胸。”许莹娇嗔地说,“碍着奴家瞄准了……” “我就要……”杨铭涎着脸厚颜无耻地说。 许莹回过头,仰起脸,俩人的嘴唇吻在一起…… 初一的晚上,城里的大街小巷响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将军府的后院里,枪声绕过亭榭花树飞出来,在外面听起来,也不过是隐约的鞭炮声罢了。 打光了一个步枪弹夹的三十发子弹,一个手枪弹夹的十六发子弹,许莹的射击表现出乎杨铭的意料,她每一枪都没有脱靶,而且有几枪是正中靶心的。 “许莹,你真聪明。”杨莹吻着许莹说。 “奴家以前打过火绳枪,还打过三眼铳……”许莹偎在杨铭怀里娇喘着说。 “你的身世?”杨铭双手扳着许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能告诉我么?” “将军,不要问……”许莹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双臂勾住杨铭的脖子,紧紧地吻了过来。 “不要问奴家,好么……”她喃喃地说着,声音如同梦呓。 四十六、某老师 四十六、某老师 将军府的房舍游廊笼罩在寒冷的黑夜里,许莹的西厢房内却是春意盎然,铜盆里的炭火旺旺地燃烧,空气里一阵暖香。□□□□□□□,□□□□,□□□□□□,□□□□□□,□□□□□□□□□□,□□□□,□□□□,好一番情意缠绵。 “许莹,我喜欢你……”杨铭满头大汗,搂着许莹喃喃地说。 许莹抬起洁白如玉的手臂,拿着罗帕给杨铭擦脸上的汗,她那樱桃小口还在微微喘气,朦胧迷离的眼神里满是甜蜜和幸福。 “将军,外面冷,今晚不要再出去了……”许莹星眼朦胧地说,“就在奴家屋里过夜好么?” “嗯。”杨铭把许莹搂得更紧了,“你就是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真的么?”许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就怕将军口头不似心头。” “那还有假?”杨铭涎着脸说,“来,许莹,你到上面来……” 正房的门口,妤黛站在深夜的冷风中,纤秀的身体因为寒冷有些瑟瑟发抖。 这么晚杨铭还没回来,妤黛知道他肯定是留宿在那个女人的香闱里了,就是整个将军府里唯一能让她深感畏惧的那个女人。 直到现在,妤黛内心的波澜还未完全平复。皇太极的伏兵、丁有三领军出援这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她没能看到,但是数百大军倾营而出的雄壮场面让她震憾不已,她看到那些军士们披着盔甲,持着长枪,挎着腰刀迅速而整齐地列队,脚步橐橐,势不可挡地向前冲去,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 那个女人小小一块兵符,竟有如此威力! 一阵寒风卷过来,寒气从妤黛身上的绛色褙子衣襟里窜进来,围着身子拂过一周,整个人像是掉在了冰窟里。 妤黛抱着胳膊退回到正房大门内,关上了房门,进入到西边的外间。这是她起居的房间,丹楹刻桷,陈列精致,led洁白的灯光从里间的房门透过来,似乎比点了蜡烛更亮一些。眼前所见,却是紧凑的架子床,冷裘孤枕,寂寥无声,她迟疑了一下,又走进到杨铭睡觉的里间。 里间的青砖地上,三脚的铜火盆里炭火旺旺地燃烧,迎面能感到一阵暖意,黄花梨大床上,裘被里烘着暖炉,这种铜质的小暖炉采用三层陀螺构成,无论炉子怎么翻动,最里层的炭火都能保持稳定向上,置于袖中或裘被里取暖最宜。 妤黛看到,书桌上摆着奇怪的物件,一个扁扁的军绿色手提箱放置在桌面上,手提箱的侧面有两个锁扣,似乎是锁着的,她并不知道这就是装载着“阿法兹”先进野战火炮数据系统的军用笔记本电脑,旁边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张开着,屏幕前方是密密麻麻一整面的按键,每个按键上都印着不认识的英文字符,今天上午她曾亲眼看到杨铭从这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里活生生地制造出一本书来。 挽着袖子伸出素手,妤黛轻轻触摸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手指按下去,刚一放开,按键便迅速地回弹到位。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作用?她心里不禁暗暗好奇。再往上方打量,却见黑晶晶的屏幕顶端左部,有一个按钮给人的感觉很特别,似乎与别的按钮不太一样,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按钮上轻轻按了按,立即便听到轻微的吱吱声,屏幕亮起来了。 妤黛吃了一惊,手似触电一般地缩回来,指甲上的凤仙花红在led灯光之下微微颤动。 笔记本电脑上的指示灯一阵闪烁,屏幕里出现了四个方块紧拼在一起的画面,随即一闪而过,windows桌面显示出来了。 看着排列整齐的半屏图标,妤黛一时不知所措。她依稀记得上午杨铭是用笔记本电脑旁边的一个黑色的有点像趴着的老鼠似的东西来拨弄这些图标的,便壮着胆子,伸手推了推那无线鼠标,立即地,屏幕里的指针跟随着移动起来。 试推了几下,妤黛发现,只要指针移到哪个图标上面,那个图标就会变成“浮现”的效果,她试着将食指按下去,鼠标发出咔嗒的响声,屏幕里图标下面的“inteexplorer”一串字符突然变成蓝底了,一根竖直的光标细线在蓝底上闪烁。 妤黛不知所措地将鼠标移开,踌躇片刻,又用鼠标在别的地方点了一下,那行闪烁的蓝底字符立即就还原了。不敢再点这个图标,她又将鼠标指针移到另一个大三角形箭头状的图标上,这个图标下的三个汉字她认识,其中“苍”字和“师”字较正常的字体有点区别,好像是简写的俗字。 她想起杨铭在使用电脑时,曾用手指点击过屏幕上的图标,于是便也模仿着抬手在那个图标上点了两下。 奇迹出现了,笔记本电脑屏幕里出现了画面,这画面遮住了原有的桌面和图标,妤黛看到,画面里一个□□□□的漂亮女人坐在沙发上,面带娇笑说着什么,声音从屏幕里传了出来,竟是一阵旑旎的感觉。 妤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赶紧向门外窗外扫了一眼,还好,外面除了隐约的寒风呼啸声,再无任何声息。 只见屏幕里的漂亮女子跪到地上,仰起脸,□□□□,□□□□□□□□□□□站到她面前…… 妤黛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她想关掉这个屏幕,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关闭它,她扭过头去,让自己不要去看屏幕,但是屏幕里发出的“哗哗”声却直往她的耳里心里钻。 终于,妤黛试着再次按下了屏幕顶端左侧的那个开机的按键,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铺满半边屏幕的windows桌面图标重新显现出来,接着笔记本电脑的指示灯一阵闪烁,屏幕暗了下去,指示灯也熄灭了,笔记本电脑归于沉寂,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妤黛心里像小鹿一样乱撞,脸上一阵火燎般的感觉,她从里间跑了出去,回到自己居住的外间,这里的灯光比里间暗得多,温度也冷得多,她站到暗处,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慢慢地平息内心的慌乱。 好久,妤黛的呼吸才平缓下来,她踌躇着,又进到里间,目光落到房间北侧的黄花梨大架子床上,裘被里,她亲手放置的暖炉正在烘着暖气。 这床应该是我的! 妤黛心里在呐喊,尽管这张床她从未睡过一次。 绛色的褙子解下来,贴身的亵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材,妤黛咬着嘴唇,□□□□□,□□□□□□□一阵颤动…… 掀开被子,□□□□□□□进到被窝里,妤黛双手紧紧攥紧被角,柔软的裘被带着暖炉的温煦贴着全身的肌肤,就像是拥抱在情郎热情似火的怀里一样,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 日上三竿了,杨铭从睡梦中醒来,翻身伸出胳膊一搭,却发现枕边人已经不在床上了。 “将军,您醒了……”那是如画欢喜的声音。 睁开眼,一张下巴尖尖的俏脸出现在面前,杨铭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那张俏脸更加明晰起来,弯弯的眉毛,大眼睛,小小的脸蛋上细细地抹着红润的胭脂。这是一张网红脸,不同的是,网红们很多是整出来的、滤镜ps出来的,而这个女孩是天生的。 “哦,如画……,许莹呢?” “许少奶奶去垂花门听事了。”如画说,“奴婢这就端热水来侍候将军洗漱……” 说罢,她转过身跑出里间的房门,纤秀的腰肢随着轻快的脚步扭动,体态盈盈。 杨铭重新眯上眼睛,慢慢恢复着身体的状态,等会起床后他还要去跑操。 厢房的外堂里生着炉子,上面的水壶滋滋作响,如画提起水壶,将滚烫的热水倒进木架上的铜盆里。 “如画姐姐,辛苦你了。”候在厢房大门外的妤黛快步进来,端起了铜盆,“还是让我来吧!” 如画一下子怔住了,刚才她一心都在里间侍候,竟不知妤黛是何时等在这大门口的。 垂花门里,许莹翻看着手里的几张公文,一个大堂的书办垂手而立,不亢不卑地等着她用印。 前面的几页纸都是些钱粮细事,许莹一一看过,随便问了几句便用了印,但看到最后一页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份公文是军营报上来的,内容是丁有三报呈撤销叶书雄副千总职务的行文,刘必显已经签了“拟准”,只等将军府用印就生效发布了。 “杨书办,这封呈文退回去,奴家不予用印。”许莹冷冷地说。 “这……,许娘子,这是将军和军营那边商议过的。”那杨书办酙酌地说,“都是定好的事,只等用印公布了。” “奴家说不用印就不用印!”许莹站起身来,“杨书办不必多说了。” 那杨书办无奈地点点头,接过许莹手中的公文退下了。 杨铭跑完操,换了一身新衣服,在许莹的西厢房里吃早饭。如画将饭菜端上来,春卷、馒头、腊肉片、羊肉汤、鹿兔脯、菜蔬,虽不奢侈,但桌上的菜色一盘盘理得细细的,色香味俱佳,加上身边妤黛、如画的体贴服侍,让他吃得津津有味。 许莹从垂花门回来,进门看到杨铭,脸上微微一红,随即便在他身边坐下,侍立在杨铭左右的妤黛、如画都低着头退了半步。 “将军,多吃点……”许莹微笑着给杨铭夹菜。 “嗯,好……”杨铭嘴里咬着馒头和鹿脯肉,含糊地应了半句。 见杨铭吃得差不多了,许莹酙酌着问道:“将军,叶总爷的事,您可知道?” “叶书雄吗?昨天在军营里就跟刘先生、丁总爷商量好了……”杨铭喝下一大口羊肉汤,热腾腾的鲜味在嘴里漫延回味。 这叶书雄原是宣府军中的一名把总,按职级实在丁有三之上,但丁有三带队先行投靠了杨铭,自然军营一把手的职位就归他了,叶书雄是城外的俘人进城后投充家丁的,杨铭给他安排了个副千总的职位,算是丁有三的副手。 杨铭这么安排,其实对于两人来讲都是一种尴尬。一方面丁有三难免会担心叶书雄取代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面叶书雄对丁有三也不是那么感冒,是以这次留守军营的叶书雄仅凭兵符调兵,出了纰漏,丁有三就和刘必显商量,打算将叶书雄的副千总职位撤了,让他下去干个带兵的把总,这军营的中军事务,以后就不容他染指了。 此事昨日在军营里,刘必显、丁有三两人就跟杨铭商议过,杨铭也觉得这叶书雄行事太过鲁莽,应该予以必要的惩处,是以很简单地就把这事给定了。 “将军,奴家以为这事错不在叶总爷……”许莹沉吟着说,“若要追究责任,也应该是奴家来承担。” “这……你也是因为太担心我才……”杨铭想起昨天回瓮城时许莹脸色发白地抱着自己流泪,心头不觉一暖,伸手搂住许莹的腰,“这事你也别放心上,没啥大不了的。” “将军……”许莹还想说些什么。 “不扯这些了……”杨铭搂着许莹说,“今天初二,也没啥事,要不咱们一起上街逛逛?” “逛街?”许莹忽然笑了出来,“奴家今天还有事,奴家要去县衙——” “大过年的,去县衙干嘛?”杨铭奇怪地问,“有事等放假完了再去办嘛。” “昨天啊,咱们这府里有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在街上被几个泼皮摸了屁股……”许莹哈哈笑着说,“奴家今天一大早就敦请县衙出面拿人,这会儿县衙来消息说人都拿到了,要苦主家长去听审呢。” “摸了屁股?”杨铭顿时来了精神,“谁摸的?摸谁了?摸哪了?” 四十七、还牙 四十七、还牙 游廊里,三三两两的女子们聚在一起晒着太阳闲聊,有女子还搬了杌子出来坐着,在冬日的阳光里做着针指,她们纤秀的手指拈着细针扎进衣物的缝份里,用中指戴着的铜制顶箍顶一下针尾,缝衣针穿出来,指头灵巧地跨过去,将针线长长地抽出,素手翻舞,飞针走线,时而抬起手臂,把细针在鬓角的头发上擦一擦,润滑一些头发上的油脂。 今天大年初二放假,将军府的女子们都在享受这阳光明媚的闲暇时光,自从传开昨日有女子上街被泼皮调戏的事后,今天多数的女子都没有出门,大家就在这内宅的大院里休憩、议论着。 小栀带着迎眉款款走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停止了,游廊里的女子们起身退到一旁行礼,待得两人走远了,女子们又交头接耳起来。 迎眉忍不住回头看了后面的女子们一眼,那些小声说着话的女子都赶紧停了声,低下了头,见此情形,她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脚,心中一阵气恼。昨天回府后,她只跟阿菁等很少几个人说过街上的事,不知怎么今天一早就全府上下都知道了,甚至还传到许莹的耳朵里。 到了许莹的西厢房门口,小栀正在考虑要不要迎眉先进去通报一声,却见杨铭挽着许莹迎面出来了。 “小栀……,你们来啦。”见到小栀在门口,杨铭赶紧放开挽在许莹腰上的手。 “将军、许姐姐……”小栀微微一福,看着许莹问道:“奴家听说许姐姐今天要去县衙听审,是么?” “哦,是,是。”杨铭呵呵笑了起来,“昨天府里有女子上街被泼皮调戏了,今天人都抓到了,我跟许莹一起去县衙里看看。” “许姐姐为何要如此小题大作?”小栀淡淡地说,“本来是桩极小的事……” “是你们自己不知检点,到外面去招惹那些狂蜂浪蝶……”许莹冷冷地说,“此事关系将军府的脸面,又怎能说是小题大作?” “小栀,原来是你们?”杨铭一下子愣住了,难怪自己刚才问许莹,许莹却一直笑而不语。 “将军,不是少奶奶!”迎眉赶紧上前一步,“昨日奴婢跟着少奶奶上街,是奴婢被那些泼皮……” “哦……”杨铭的目光落到迎眉丰满结实的腰臀部位游移,迎眉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又退回到小栀的身后。 “迎眉,别怕。”杨铭一本正经地说,“本将军此去县衙,一定痛打那些泼皮四十大板,为你讨回公道!” 县衙的花厅里,赵知县沉着脸坐在上首的太师桌后,范同舟在一旁陪着,西侧的椅子上坐着杨铭和许莹,厅内两排衙役双手撑着水火棍,神态威武地盯着堂下跪着的四名人犯。 今天一大早,赵知县才派人将呈文和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一起送往北京,内心里还沉浸在自己为朝廷又立新功的暗喜之中,随即却接到许莹送来的敦请官府出面拿人的条子。本来这春节元宵的,年轻男女嬉闹之事,只要不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乱子,是犯不着官府出动的,要怪只怪那几个无赖少年自己不长眼,招惹上了将军府的女子,这赵知县也没办法,只得苦笑着将那在家过年吃酒的衙役班头找来,掷下火签去街铺里坊查访拿人。 那班头和衙役们也是一肚子怨气,这大过年的不得安宁,昨天被叫到城墙上防守了大半天,那城下的后金人所幸是走了,今天本打算舒舒服服吃酒过年的,却又被县令老爷差去管这档子破事。好在这街铺里坊都是熟人熟事,这几个泼皮也是贱名周知,是以里坊的甲长随即就将人拿了,交给衙役们回衙复命,还有几个一时找不到人的也就算了。一路上衙役们将肚子里的怨气发泄到这几个泼皮身上,人还没带到县衙就抽了好几个大耳括子,打得这几个泼皮是叫苦连天。这几人的家属惊惶之下,也跟着赶来县衙里打点,可是案情关系到将军府,又有谁敢收他们的礼物银钱。 赵知县咳嗽一声,拿起桌上的报单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淌石街一牌四铺总甲吴勉,为地方喧闹事呈拿四名人犯……”,第一个叫游守,第二个郝贤,第三个邝琨,第四个吴乃。 惊堂木一拍,赵知县沉声喝道:“堂下各犯,昨日当街欺凌女子情事,敢不从实招来?!” 堂下跪着的四个泼皮连连磕头,齐呼冤枉。 “大胆狂徒,还敢狡辩!”赵知县喝道,“来人,大板侍候……” “这大过年的,打什么大板?打的啪啪的,叫的嗷嗷的,都不好听,还冲了喜庆。”陪着杨铭一起坐在花厅西侧的许莹冷冷地说,“依奴家看,还是将衙里那拶指、夹板、跪链、踩杠拿出来耍耍。” 此言一出,花厅内众人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拶指、夹板、踩杠是法定用于强盗杀人等重大案件刑讯的,这等里坊间的喧闹之事是够不着使用这些惨酷刑具的,只是许莹开了口,众人也一时不便反驳,就连那高坐正位的赵知县,也是沉吟不语。不知为怎么,赵知县心里隐隐感觉对许莹的忌惮甚至还在杨铭之上。 “人家就摸了下屁股,就要动用这些酷刑?”杨铭依稀记得许莹说的这些玩意都是古代的恐怖大刑,情急之下,他倒为那几个泼皮有点抱不平了。 “将军仁慈。既然将军不愿遽动大刑,那就把这几个人带到牢里去,夜里压着土袋睡觉,保管第二天他们就都招了……”许莹嘴角带着冷笑,不屑地说。 她这话一出口,厅内众人又是一阵心惊。 这犯人身上压土袋,是折磨和灭口的残忍损招,一般人压上一夜土袋,第二天一早就死了,而且死后尸体还验不出明伤。明末着名谏臣,“东林六君子”之一的杨涟,就是因为在天启五年(1625年)弹劾魏忠贤,被阄党抓进诏狱,在狱中就受到过这种残害,但是杨涟铮铮铁骨,这土袋竟然压他不死,后来阉党又采取铁钉贯耳、铁钉贯顶的残酷招数才害死了他。 崇祯元年(1628年),杨涟获平反,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号“忠烈”,平反之后,他入狱后的种种惨况和面对酷刑的忠贞不屈、视死如归才广为世人所知。 “许莹,你开什么玩笑?”杨铭有点不高兴了,《杨涟传》他是读过的,对于阄党和诏狱里这些惨绝人寰的行径一向是极为愤恨的。 “你们几个,不就是摸了人家姑娘的屁股嘛。”杨铭对跪在堂下身体颤抖如筛糠的几人说,“谁摸的,谁站出来领罚,没摸的,回家过年去!” 听到杨铭如此说,那四人中立即就有一人抬起头来,嘴里喊着:“大人明鉴,小人没敢动什么手脚,小人就是讨了几句嘴皮子快活……”说罢磕头不止。 一旦有人带头,这突破口就出现了,紧接着又有两人磕头认罪,声称自己没有动手摸姑娘家屁股。 “你们三个都说没有动手动脚,那这屁股到底是谁摸的?”杨铭沉声喝道。 “是他——”三个人都指向那个叫游守的,异口同声地叫道。 那游守脸色发白,声音都不成句了,“大人,小的……小的一时糊涂,求大人明鉴,饶了……饶了小人一回吧……” “饶你?那可不行。”杨铭说,“既然犯了错,必然要有惩罚。” 说罢他扭头看看坐在上首的赵知县,“赵大人,不知按这《大明律》,调戏妇女摸屁股,该当何罪?” 赵知县略一沉吟,便说道:“按大明律,调戏良家女子者,杖五十;调戏官眷罪加一等,杖七十。”这杨铭府里的女子到底是算民女,还是算官眷,赵知县一时也拿不准。 “那就请赵大人按律处置吧。”杨铭对赵知县拱拱手,淡然说道。 赵知县咳嗽一声,便要伸手去取桌上签筒里的火签,只是心里还在沉吟到底是报五十还是报七十的数。 那游守垂着头,面如死灰,两名衙役上前去,夹着胳膊拖了几步,将他拖得趴在地上,只等知县大人掷下火签,便要扒裤行刑。 杨铭看到那家伙一幅死鸡样,心里不觉暗暗有些不忍,这五十大板打下去,抬回家没个把月的休养,怕是下不了床的。 “这个……下面那谁,你要想不吃板子,也可以……”杨铭悠悠地说。 那游守已经趴在地上死了心准备挨板子了,忽听杨铭此言,赶紧抬起头来,双手撑着跪了,“大人,小的知错了,只要大人饶了小人,小人愿赔银子……” “银子嘛,倒也不必。”杨铭看着那游守,想了想,问道:“你家里有没有女眷?” 游守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望向杨铭,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 “你们家要是有女眷,让她来给老子也摸一下胳膊……”杨铭说,“摸了就算是还了,你们就都回家过年去吧。” 厅内赵知县、范同舟、一干班头衙役,包括地上跪着的四个泼皮,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杨铭身边的许莹更是杏眼圆睁,粉脸拉得长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游守呆了半饷,终于猛一咬牙,颤声问道:“大……大人,真的就是摸……摸胳膊?” “废话,不摸屁股难道还摸脑袋不成?”杨铭没好气地说。 “那……那小人甘愿……,小人那婆娘就在衙门外……” 这大过年的,游守等几个泼皮被从家里抓来,家里的亲眷自然都是跟来衙门外惊惶不定地候着消息。 “去带上来。”杨铭吩咐道。 厅里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看向坐在上首的赵知县,那赵知县却是黑着个脸,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跪在地上的游守自己说话了,“大人,小的自己去把那婆娘叫来……,请大人放心,小的绝不敢逃跑……” 这倒是废话,顺义城就这么大,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出城去喂后金兵,你敢么? 那游守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看到两旁执着水火棍的衙役们都不吭声,胆儿就大些了,退了几步,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他就带了个婆娘进来,却见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五短身材,粉色的褙子,脸上擦着铅粉,目光里带着七分怨气。 “大人,这就是小的婆娘……”游守说着,将那女子往前推。 那女子用力地拨开游守推着自己的手,大声说道:“奴家的男人犯了事,大人们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凭什么要罗唣奴家?” 倒是一个硬气女子,杨铭心里不禁也暗暗有些佩服。 “那……那便罢了。”看在这女子刚烈的份上,杨铭决定放他们一马,“你把你家男人带回去,以后好好管着了,别让他出来街上丢人现眼。” 那游守闻得此言,如蒙大赦,赶紧又跪了下来,“小人感谢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回去给大人供长生牌位……”说罢磕头不已。 那妇人眼睛睨着杨铭,半饷说道:“大人既是宽饶了奴家的男人,奴家也不愿欠大人的情,一报还一报,奴家的男人摸了大人家女眷,奴家便是拼着这张脸不要,也得给大人摸一下。” 说罢,便冲杨铭走了过来,立于面前,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 杨铭脸红了红,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上前两步,伸手在那妇人身后狠狠地一摸一扭,那妇人吃痛,闷哼了一声。 花厅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人既笑,众人也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严肃的公堂,变得气氛浮夸了。 “完事了,大家都回吧。”杨铭对众人说。 差役们忍笑押着那几个泼皮退了出去。 杨铭又对赵知县拱拱手,说道:“赵大人,还有一件事,上次捉拿的那个女犯——” 话音未落,就感觉耳朵上一阵痛疼,却是许莹寒着脸拧了他的耳朵用力抻着。 “许莹,你干什么?快放手……”杨铭吃痛大叫。 “你这泼皮破落货,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许莹恨恨地骂了起来。 四十八、手术 四十八、手术 顺义县牢在县衙建筑院落的西南角,那青砖高墙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墙体的颜色看上去很有些阴森的味道。 县牢的大门是一间硬山式瓦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坐南朝北,中间一间为大门,两侧两间为直棂窗,这里是牢房的入口,又是看守人员坐班办事的地方,所以亦叫“过厅”。 因为过年,牢房的班头差役们都放了假,只留下两个牢子在过厅里值班,杨铭和赵知县一行进门的时候,两个牢子正对坐在桌边,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猪头肉喝酒,见到县太爷带着人进来,两人急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杨铭摆摆手,“前两天抓到的那个女刺客呢?关在哪里?” 两个牢子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异色,随即毕恭毕敬地答道:“那女犯锁在后面的死牢里。” 赵知县点点头,那两个牢子便在前面引路,带着一行人过了过厅,往里是一条不到一丈宽的甬道,两边东西各有一排牢房,人走在甬道上,抬头看去只有“一线天”,说不出的阴森压抑,不时还可以嗅到潮湿的恶臭。 杨铭向那牢房内细细看去,只见里头光线极其昏暗,厚厚的砖墙上霉痕斑斑,墙角下甚至还有青苔。牢房里面只有一张木板铺,上面凌乱的堆着些发黑霉烂的稻草,角落里放着一个陶罐,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这种阴暗潮湿的恶劣环境,难怪古代瘐毙狱中的犯人很多。 一阵叮当的镣链响声,两边牢房里的犯人看到有官员模样的人进了甬道,纷纷扑到门窗前,此起彼伏地喊着“冤枉”。 杨铭皱皱眉头,扭头看看一旁的赵知县。 那牢子赶紧躬身笑道:“大人,从古到今这牢里就没有不喊冤的……” 这话倒让杨铭一时无语。这些喊冤的人未必就真有冤,但也未必就真没冤,就如刚才花厅审案时的四个泼皮,一开始也都是喊冤的,到底冤不冤,一时半会也弄不清。 穿过狭长的甬道,到头是一个横向的院落,这便是所谓的“死牢”了。死牢面积不大,东面是关押死囚的牢房,南面的两间屋子,里一间是牢子们值宿休憩的地方,外一间是刑房,里面摆着各式枷锁刑具。 院子的西壁上镶嵌有一座小小的神龛,供着所谓的“狱神”,神龛北侧的墙角有个洞,可以直通外面,叫做“死囚洞”,瘐毙在狱中的犯人尸体,照规矩不能从大门出去,都是通过这个洞被拖到外面。 那个女刺客关在东面单独的一间死牢里,牢子取来钥匙打开牢门,昏暗的光线下,牢房内并无床铺,一个深色短袄的人影侧卧在地上,双手被铁镣锁着。 两个牢子跨进门内,一人一边夹着犯人的胳膊,将人提了起来,只见那女子面薄如纸,头发散乱,身上的短袄染着一层垢渍,一只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 三天不见,人就变成了这样,杨铭不禁大吃一惊。 “带出来!”里面的光线太暗,他要将人提出来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个牢子夹着女子的胳膊,将人拖了出来。 光线亮堂了,杨铭看到那女子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一双丹凤眼无力地半睁着,目光黯淡飘移,右腿的裤子上,黑色的血渍凝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裤脚。 “怎么回事?”他问那两个牢子,“给她请大丈治了腿伤没有?那个吴班头没跟你们交代么?” 那两个牢子迟疑了一下,随即禀道:“大人,这个小的们也不清楚……这几天过年大伙都放了假,今天刚好轮到小的俩值班……” “昨夜也是你们俩值班么?”一旁的许莹突然问道。 “是……”牢子怔了怔,点头答道。 许莹上前两步,手指头在那女子的短袄上蘸了蘸,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脸色一沉,问道:“夜里睡觉是不是压了土袋?” 那两牢子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遇到了行家,不敢再行狡辩,其中一个年长的牢子便答道:“这女犯入狱之后极不安分,还打伤了班里的一个弟兄,不得已只好让她吃点苦头,教她一点牢里的规矩……” “教规矩?规矩有这么教的吗?”许莹冷冷地说,“只怕我们要是晚来个一天半日的,这人就已经死了。” 赵知县沉沉的目光盯向那两个牢子,那两人心里一阵发虚,都低下了头,半晌没有言语。 “把人送到将军府去……”杨铭发话了。这女刺客多半是后金派来的细作,他要抢救回来好好审一审。 “送到将军府只怕也救不活了。”许莹的目光落到那女子的脸上,却见那女子苍白中带着病态潮红的气色仍然掩不住的冷艳容颜,不禁冷哼了一声,语带嘲讽地说:“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杨铭问。 “难怪有人今天一定要跟着奴家来这县衙,原来是心里放不下这个贱女人!” 将军府内宅西厢房后面的一间库房里,厚重的青砖墙壁,地上也铺着厚厚的青砖,墙壁四面都没有窗,靠屋顶与墙壁之间的花孔透气,这里原是府里存放银两和贵重物品的地方,时下却是空置着,从县牢里带回的女刺客便暂且关押在这里。 库房里临时安放了一张木板窄床,那女子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目光开始涣散。 杨铭抱着一个纸箱进来,对屋里守着的许莹说:“许莹,你拿布条把她的胳膊绑了……” “她已经快死了,用不着这些。”许莹说,“将军要是想问话,刚才在县衙就应该用凉水浇醒了问……” “你快绑了,一会她就缓过来了。”杨铭一边拿出纸箱内的东西,一边说道。 “是么?真有这么灵验?”许莹半信半疑。 “多半是吧……”杨铭平静地说。在阿富汗战场,伤势比这女子更严重的情况他见的多了。 密封着250ml葡萄糖生理盐水的一次性塑料输液袋挂到床头的帐架上,配入40mgatp、20mg地塞米松、1000mg头孢曲松,杨铭将床上女子的胳膊袖子挽起,女子苍白的手腕露了出来,她佩戴的手镯和扳指早已被衙役和牢头们取去,素手的关节部位隐隐有一些老茧,看来确实是个练家子,要不然也不可能在那牢里撑过这三天。 拆开一包湿巾在女子手背上擦了擦,杨铭将输液针头扎入静脉,抬起身调节了一下输液管的塑料栓阀,药液一滴滴注入女子体内。 “许莹,你把她的裤□□□……” “什么?!”许莹的声音都变了,“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她腿上的弹头应该还在体内,很明显是伤口感染了,急需取出弹头清创。”杨铭看着许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要脱你自己脱,奴家不会为你干这事。”许莹寒着脸冷冷地说。 “别……”杨铭苦着脸,“我脱怕掌握不好分寸,说不定□□□□□□□□□……” “你——”许莹脸上一阵飞红,恨恨地跺了跺脚,“你背过身去!” 杨铭笑笑,背过了身,就听到一阵窸窣的褪衣之声,可能是脱裤时扯动了伤口,床上的女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好了……”许莹语气中也甚是无奈。 “嗯。” 杨铭转过身,只见那女子修长的腿横陈在床上,右边□□□□沾着暗色的血污,伤口处的肌肤已经有些发黑了。 “用湿巾给她擦一下伤口和周边的皮肤。” 许莹无奈地照做了。 “现在我要给她打一针吗啡镇痛。”杨铭拿起一支迷你牙膏状的“西雷特吗啡皮下注射器”,按下针管破封,然后扎进那女子的大腿前侧,将牙膏管内的32毫克吗啡挤入皮下。 他的卡车上拖运的医疗物资里并非没有麻醉剂,但他不敢轻易使用,麻醉是一门专业的技术,即使是一般的医生也往往掌握不好使用的剂量和相关的体征,注射量少了,起不到麻醉作用,注射量多了,人就挂了,所以医疗行业里专门有麻醉师这个职业。 “把腿抬起来……”杨铭吩咐道,“m字抬腿。” “什么m字抬腿?”许莹不解地问。 “哦……”杨铭怔了怔,“就是两边分开抬起来……” 许莹狠狠地盯了杨铭一眼,照做了。 杨铭拆开一个一次性清创包,打开蓝色的包布,里面有塑料托盘一个,干棉球5个,碘伏棉球4个,不锈钢小剪刀一把,蓝色塑料镊子2个,纱布3块,整套价值0.6美元,是部队里大量配发的战场急救用品。 “把她的腿抱紧。”他对许莹吩咐道。 塑料镊子伸入伤口之内,女子吃痛咬着牙闷哼起来,许莹紧紧抱着女子的腿,随着镊子的继续深入和搅动,她感到女子的腿有一些颤抖。 “她醒了。”许莹说:“她在控制自己。” 杨铭抬起头,目光和床上女子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女子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随即又将眼睛闭上了。 “你不要怕,我们在救你。”杨铭对那女子说,“忍住痛,不要挣扎。” 吗啡的镇痛效力起了作用,女子的身体稳住了。 继续探寻创口深处的弹头,暗红色的污血顺着镊子渗出来,在女子□□□□□上流淌,杨铭赶紧拿了纱布拭住,一阵探寻之后,终于将弹头夹住了,“叮”的一声,摄子夹出裹着污血的铅质弹头落到塑料托盘里。 杨铭松了口气,换了一把镊子夹着碘伏棉球仔细地给伤口清创,然后绑上绷带。 忙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向床上的女子看去,只见那女子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气,显出几分冷艳的神色,□□□□□□□□□□□□,□□□□□□□,再往下看,□□□□□□□□□□□□□,□□□□□□□□,□□□□,□□□□。 四十九、喂食 四十九、喂食 乾清宫里,崇祯天子端坐御案,手里拿着一份公文,目光严厉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那两人一身青衣,戴着小帽,头垂得低低的,但是耳鬓仍可以看到靛青的头皮,显是剃了发的。 半晌,崇祯才缓缓说道:“黑、麻两位卿家此番受劳了,先下去休息吧。” 麻登云和黑云龙二人赶紧磕头,撑起身子,躬着腰退出门外。 昨日麻登云和黑云龙被送归顺义城的时候,皇太极特地给他们穿上了明朝的官服,这一来是表示对二人的尊重,更重要的则是后金方面的一种炫耀和宣传,尤其当他们俩还是剃了金钱鼠尾发型的时候,再穿上这大明的官服,这是多么好的无声讽刺。 此种无声宣传的方式即使在上个世界里也一样,比如韩战中被俘的24师师长迪安少将,1953年8月5日放还时,专门给他做了将军制服,结果放还前一晚饯行宴会上,迪安喝醉酒将制服吐得一塌糊涂,不能穿了,于是连夜又重新赶制了一套,第二天放还时仍给他穿上。 是以今天一早从顺义前往北京时,麻、黑二人自然不敢再穿官服,而是换上了普通的青布衣服,麻烦的是头顶上的金钱鼠尾辫子,头发这玩意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长好的,只得找顶小帽戴在头上以为遮拦。 此情此景,崇祯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悲愤交加,但此时斥责麻、黑二人显然是不妥的,只能强压心头之气,勉以安抚。 在上个世界的历史里,黑云龙被后金俘虏后,于崇祯四年九月逃了回来,结果引发了朝野间的一场舆论之争,有人认为黑云龙是奸细,回来是给后金作潜伏内应的。崇祯帝力排众议,命其官复原职,还派人向他询问关于后金的情报,黑云龙揭发了朝鲜与后金往来密切,向后金提供大量战略物资的情况,促使明朝对朝鲜实行贸易封锁,他还建议朝廷在边境草木茂盛处烧荒,对后金军的骑兵起到了一定的遏制效果。 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明廷允许黑云龙朝参,随即加升他为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留守京师,管神枢营右副将事。当时正值后金军第二次入塞大掠,明廷让黑云龙写信劝降麻登云、鲍承先等投金明将,此后又安排他负责收留管理自后金逃归的汉人。 崇祯九年(1636年)四月,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同年又一次派兵大举入塞侵明。七月,清军抵达北京郊外,皇太极又想用反间计将黑云龙除掉,写信给黑云龙,约定里应外合攻城,崇祯帝不受反间,召见黑云龙,命令他将计就计,伪装投清,诱敌深入。黑云龙于是设下埋伏,把清军骗来,打了一场胜仗,斩获了一些首级。 此后黑云龙告假还乡,到了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月,李自成向北京进军,宣府的监军太监杜勋请求朝廷派黑云龙效力防守宣府,崇祯帝批准。但到了三月初六日(一说初八或十一日),杜勋却伙同宣府总兵王承胤献城于李自成,黑云龙大骂不降,与六子黑明孝、七子黑明廉一起被李自成军所杀,后入祀本地的褒忠祠。 崇祯目送麻、黑二人退出宫门外,站起身来,拿着手里的公文问侍立一旁的孙承宗:“顺义县报洪太大军东进欲攻永平,卿如何看?” ※洪太、黄台吉皆是皇太极的译名之一,唯皇太极三字显高大上,故清朝以此为正。 经过年前腊月廿九日的北京城下一战,孙承宗已不能再拿杨铭比之郭京,况且后金军被杨铭雷法所败,大军退去后,不仅北京城转危为安,北京周边的地界也逐渐没了后金军的踪影,这顺义县所呈报的公文,自然也不能再等闲视之。 “陛下,虏兵此次东去,迁安、滦州、永平皆在其兵锋之下……”孙承宗沉吟着说,“永平府扼于辽东与京师要道之上,碣石之依,长城之枕,护燕蓟,为京师屏翰;拥雄关,为辽左之咽喉,确为兵家必争之地。” “顺义县报,那杨铭说永平参将杨春恐为洪太所招降,不何是否有据?”崇祯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担忧。 杨铭在顺义城下见过皇太极之后,回来就跟赵知县等人说了后金军要东进攻打永平的事,并且按上个世界的历史告诉他们皇太极将招降永平守将杨春。赵知县听了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杨春若降,永平必陷;喜的是此事若真,他能先行向朝廷预警,也算是奇功一件。但究竟是真是假,赵知县也不敢拿把握,是以在公文中,称此言是杨铭所说,而并非自己之臆测,以免惹上责任。 “臣已派六百里加急送信给永平兵备副使郑国昌,令其小心防范。”孙承宗答道。鉴于杨铭的惊人表现,他说的话,孙承宗等朝中大臣也不敢不重视了。 崇祯赞许地点点头。 “臣已做好准备,明日便去顺义城……” 三天前的腊月廿九日晚上,接到顺义赵知县报来的呈文后,崇祯便招见孙承宗,要他派人去顺义城了解情况,孙承宗决定亲自去。只是当时后金兵刚退,局势未明,孙承宗负责保卫京师,不敢轻易离开。这几日来,各地的塘报和兵部的侦骑都报告后金大军确已东去,京师安全应已无虞,孙承宗便打算即刻启程去顺义了。 天色渐晚了,一盏应急灯雪白的灯光将无窗的青砖屋内照得比白天更亮堂,杨铭将香喷喷的小米粥、羊肉汤放到床头的杌子上,目光打量着躺在床上的女子。这个年代的抗生素是一种逆天的力量,更何况他给这女子注射的是第三代头孢菌素,即使在上个世界都是比青霉素更强劲的广谱抗菌药物,仅仅几个小时,这女子身上的感染便控制住了,脸上的病态潮红已经退去,葡萄糖盐水和atp迅速地补充了能量,女子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显出了原本冷艳至极的容颜。 女子的眼睛闭着,搭在眼帘的睫毛带着一些翘卷,不知是在休养身体,还是不愿看到曾是敌人的救命恩人。 “你感觉怎么样?”杨铭笑着问那女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有东西吃。你有两天没吃饭了吧?” “他们都已经要做掉你了,你还在替他们保守秘密,值得吗?” 说到这里,他看到女子的睫毛颤了一下。 杨铭舀了一勺小米粥送到女子嘴边,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诱人的食物香味飘进女子的鼻子里,女子饥肠漉漉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的鸣叫。 韵秋已经两天没吃饭喝水了,那晚被押解到县牢,连夜审过一次,她抗死不招,伤口扰动血流不止,对方也不敢再用大刑,就将她先行收押了。之后除第二天一早给过一顿饭,便再无饭食饮水供应,加之种种阴损折磨,夜里睡觉压土袋,明显就是暗中要她的命,若非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恐怕就挨不到新年了。 到今天正月初二,她已是油枯灯尽,万念俱灰,以为自己随时要死了,不曾想当日自己要杀的那个人突然出现,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救了回来,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解开我的胳膊,我自己吃。”韵秋睁开眼睛,冷冷地说。 “那可不行,你不回答问题,怎么能有饭吃?”杨铭将那舀着小米粥的勺子在韵秋面前晃了晃。 韵秋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杨铭。 勺子又凑到韵秋嘴边,清香甜净的粥汁蘸着她丰满的嘴唇,韵秋猛地将头扭向一边,粥汁在她嘴角划过一道浓腻的痕迹,让杨铭心里不禁一阵暇想。 他拿出湿巾给韵秋脸上擦了擦,无奈地说:“好吧,我给你解开胳膊。” 绑着胳膊的布条解开了,韵秋暗暗地运动着双臂的血脉和气力。 “不要动手!”杨铭赶紧告诫她,“你现在身上有伤……就算没伤,你赤手空拳的,跟我打也占不到便宜。” 说到这里,他不禁想起那天夜里在燕春楼和这个女子交手,差点栽到对方手里,脸上不禁一红。 韵秋暗暗地冷哼了一声,双手撑着床想要坐起身子,肌肉使力扯动了伤口,一阵疼痛传来,她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 杨铭微笑着伸手托住韵秋的肩,将她托了起来,拿枕头靠在她背上。 韵秋木无表情地拿起碗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片刻功夫,一碗小米粥、一碗羊肉汤就见了底。 她手里的碗勺刚放下,杨铭就扯了湿巾递到她手里,韵秋愣了愣,自然地就用湿巾擦了嘴角,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让她暗暗称奇。不仅是湿巾,杨铭今天所使用的医疗器具、药物、应急灯等等物事,都超出了她的知识经验,让她心里越来越疑惑。 “你为什么要救我?”韵秋终于问了出来。 “很简单,我要从你嘴里撬出情报。”杨铭淡淡地说。 “你做梦!”韵秋冷笑一声,“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可能。”杨铭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容,“你不可能比那些恐怖份子更强悍,不管是谁,落到我们手里,没有不招的……” “只是你现在身受重伤,按照条令我不能对你用刑。” “你救活我,就是要对老娘用刑?”韵秋嘴角露出几分不屑。 “当然,不全是……”杨铭笑了笑说,“你不老,而且还很漂亮,我舍不得你死。” 柳眉凤眼的脸上露出冷峻鄙夷之色,韵秋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杨铭。 叮的一声,zippo打火机冒出火苗,杨铭点燃了床头的蜡烛,提起应急灯就要离开。 “你休息吧。壶里有茶水,渴了自己倒着喝。不要幻想逃跑,这里门禁严密,你逃不出去的。” “等等——”韵秋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杨铭回头问道。 “你去给老娘拿只恭桶来。”韵秋冷冷地说。 “哦……”杨铭不禁呵呵,“差点忘了这个……你等着……” 他锁上木门,出去片刻便带了两名仆妇回来,一名仆妇拿着恭桶,另一名仆妇端着盛满热水的木盆,盆沿上搭着毛巾。 “你自己擦洗一下,换身衣服,头发也洗一洗,脏死了。”杨铭将自己手里拿着的亵衣比甲扔到床上,“注意伤口周围不要沾水。” 韵秋冷冷地看着杨铭,一言不发。 杨铭也不再跟她啰索,出了屋给厚重的木门落下大锁。 穿过过道,来到西厢房前的游廊里,院子里天色已经很暗了,各处的窗棂亮着灯光,有几间屋子灯光特别洁白明亮的,那是许莹、小栀、王成的房间里的led灯发出的光。 站在游廊里想了想,杨铭向远处的一间亮着led灯光的房间走去,那是小栀的房间。 没走几步,远远看到前面的游廊里晃动着昏黄的灯笼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迎面而来,及到人影近了,却是许莹和如画。 “将军,出事了。”许莹赶到杨铭面前,语带焦急地说,“小翠姑娘不见了!” 五十、追捕 五十、追捕 幕府师爷刘必显这几天很忙,新年伊始,各处的吃请纷沓而至,能推的他都尽量推了,今天是军营首领丁有三请吃饭,这个面子刘必显还是要给的。一帮人在酒楼吃过饭,刘必显婉拒了观看戏曲的邀请,在两名军士的护送下带着老仆刘阿四回到将军府前院的住宅。 在刘必显看来,与其和这帮附庸风雅的武人去观戏,还不如回家泡着热水让小翠那丫头揉揉脚更令人感觉舒适,虽然小翠到他屋里服侍还不到十天,可是这丫头的勤劳质朴、温驯体贴让他感到非常受用,每次跟小翠在一起,心中都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自离家赴京,至今已有两个多月,关山阻隔,音讯难通,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孑然一身在外,有小翠这样一个体贴的女子在身边服侍,确实在生活和情感上都给了他很大的慰藉,刘必显已打定主意要将这女子收入房中,料想以他的品貌学识和地位,小翠不会不愿意,只是时下国难当头,不便遽行罢了。 回宅进屋,却见黑灯瞎火,并未像以往那样一进门就听到温柔的问安声音,刘必显略感诧异,摸着黑点燃烛火,却见屋内的床上,整整齐齐的摆着自己浣洗过的衣服,衣服上放着两块约有六七钱的碎银子,小翠却不见踪影了。 刘必显心里顿时有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赶紧让刘阿四各处问过,都没有着落,他又想到是否像除夕那晚,小翠被将军府内宅的女子们邀去玩耍了,要刘阿四到垂花门叩问,仍是没有结果。 踌躇料理了一阵,他亲自来垂花门找许莹和杨铭。 “她是不是去哪里玩去了?”杨铭问刘必显。 “小翠这姑娘奴家知道,她从不是贪玩的人,而且她在这城里也没啥熟人亲戚,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能到哪里去玩呢?”许莹摇着头说。 刘必显闻言点了点头。 “那倒是奇了,能去哪里呢?”杨铭说。 “人不见了,却留下了两块碎银子……”刘必显欲言又止。 “两块碎银子?”杨铭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两块碎银子是学生年前给她裁衣服的……”刘必显长叹了一口气。 “这……”杨铭猛然想起除夕夜里在后院遇到小翠的情形,心中一凛,忙道:“刘先生,这有问题!” 刘必显默然不语。 “先生快去问问县衙那边,今天有没有人出城?” “已经问过了,一个多时辰前有五凤绸缎庄的两辆大车从朝旭门(东门)出城去了……”刘必显黯然地说。 “派人去那五凤绸缎庄看看……” “学生已经派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刘必显看着杨铭,目光中露出一丝愧意。 许莹在一旁听着杨铭和刘必显的对话,心中猛然一惊。 “难道小翠她……”她急着叫喊了起来。 杨铭摆手阻止许莹继续说下去,“刘先生,我们还是先把小翠找到再说。” “也许她是被人绑走了……,他们赶车夜行,走不远的,请刘先生不要太过担心。” 刘必显默默点了点头,苦涩地笑笑。 “刘先生,请马上让军营准备一队快骑,再让县衙那边派几个熟悉周边地形环境的人过来帮忙……” 一名县衙的捕快在两个军士的押送下进入垂花门,在一身短装的许莹和一个提着灯笼的仆妇引导下,顺着游廊往后院快步而行。整个将军府大院一片黑暗,所有的房间都被许莹下令熄了灯,游廊在灯笼的昏光映照下,似乎往前无限延伸着,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从正房的过道进入后院,出了游廊,绕过花圃和假山小径,前面的槐树上挂着一盏应急灯,雪白的灯光下,杨铭坐在藤椅上双手抱着rq-11b“大乌鸦”无人机的控制手柄,手柄上部的sma接口连着馈线,那馈线顺着槐树干往上延伸,高度超过应急灯的部分隐没在黑暗里。 杨铭操作着控制器,让无人机迅速爬高,液晶屏幕显示着红外摄像机传来的图像,顺义城的街道、人群、灯火在红外视野下闪闪发亮,等到图像范围越过城墙时,一切变得灰暗了。 红外摄像机是捕捉物体辐射出来的红外线成像的,城外的寒冬荒野,在零下十几二十度的背景温度里,只要有人或动物的存在,就会在画面中显示出对比强烈的图像。 杨铭把飞机速度提升到每小时80公里,在城北、城东、城南之间以“之”字形的路线飞行,红外镜头里,田野、村庄、树林、河流一片死寂,偶尔有几只动物在荒野里窜过,动物身体的红外辐射在屏幕上显出闪闪发亮的的影子。 “这是哪里?”他问身边睁大眼睛盯着屏幕的捕快。 “这……好像是药王庙。”那捕快的声音震惊得发颤,“这庙是去年……不,应该说是前年新修的。” “嗯。”杨铭问那捕快,“你对顺义城周围很熟?” “回将军的话,小的们几个都是常年负责四面乡里搜捕揖盗的,这顺义城外几十里内的每一个旯旮都清楚得很……” “那好,你看仔细了。”杨铭操作着无人机继续向前飞行,“这是哪?” “将军,这应该是马头庄。”捕快在逐渐适应红外视野,这次回答得比上次干脆。 “很好。”杨铭夸赞了一句,“我们继续向前……,这是哪?” “这是铁匠营!”捕快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有多远?”无人机没有gps信号,无法判断距离,而且因为是之字形搜索飞行,连按飞行时间和速度大致估算距离都做不到。 “铁匠营离城十二里。”捕快很肯定地说道。 “差不多了,后面的搜索仔细一点。” 不到两个时辰,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其中一半时间是夜晚,他们赶着两辆大车,以火把照明前行,走不了多远。 杨铭继续操纵无人机以之字形路线飞行,在广袤的原野里寻找目标的踪影。 液晶显示器画面里,两辆大车的影像出现了,车头的火把熊熊闪耀,燃烧产生的强烈红外辐射使拉车的骡马影像显得不是那么明亮,车内的人体温度发出的红外线透过车篷形成的影像比骡马更暗一些。 “找到了!这是哪里?!”杨铭沉声喝问。 捕快瞪大眼睛,反复仔细地观察周边的环境,“将军,这是枯柳树!” “多远?” “十九里!” 杨铭向一旁的许莹点点头,“许莹,你小心一点。” 许莹一身短装,头上戴着棉帽,斜挂在身上的三点式背带拴着她的hk416步枪,枪口向下斜指着左前方的地面。 她拿起一个军绿色的长方形帆布包背到背上,这是一部通用动力c4系统公司生产的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许莹将螺纹线耳麦从左肩拉过来置于胸前,对杨铭也点了点头。 将军府大堂前,刘必显和范同舟立于台阶之上,默默地看着台阶下的军士队伍,屋檐下的灯笼在寒风里窸窣摇晃,昏黄的光线照在刘必显木无表情的脸上——去五凤绸缎庄查问的人已经回来向他报告了,那里除了有两名本地伙计守着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了,王姓掌柜和从山西来的伙计都已于今天下午撤离,走的时候带走了全部的银两和帐簿。 台阶下面,二十名披甲军士立在战马旁,他们手持长枪,腰挎马刀,肩上背着长哨角弓,为首的一人身形矫健,双眉紧锁,脸上一股桀骜之气,正是弓手队长谢庆元,两个手里拿着铁尺的县衙捕快紧张不安地站在他的身旁。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许莹从大堂门内快步走出,刘必显和范同舟侧身相让,他们一眼看到许莹身上的披挂,不禁都瞪大了眼睛。 军士将战马牵到许莹面前,许莹握住缰绳,左脚踏上马蹬,一个翻身,轻盈地跨上马背,谢庆元和手下的军士们、两名捕快也纷纷跟着翻身上马。 “跟我来!”一声娇咤,许莹策马向前冲去。 谢庆元骑着马稳稳地跟在许莹之后,他向身旁的军士使了个眼色,两名军士策马加速上前,紧紧地左右贴护着许莹的坐骑。 城门的吊桥放了下来,二十余骑滚滚奔出城门,向东面的荒野疾驰而去。护卫在许莹左右的两名骑兵手里举着应急灯,雪白的灯光刺破了前方的黑暗,将几十米范围内的地面照得如同白昼,灯光从地面漫射回来,映着马背上许莹娇俏的身躯,肩头耸立的单兵背负式电台的柔性棒状天线随着马蹄声阵阵颤动。 举着火把、牵着骡子的车把式在前面用力地拽着缰绳,两名拿辕(扶车轩)的车把式熟练地掌握着车辆的平衡和方向,大车咯吱咯吱地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前行,夜风旋旋吹过,火把忽明忽暗地晃动,前方的路面在火光的跳跃之下明暗变幻。 ※古时大骡车的御者须用三人,皆步行,两人扶车杆(俗呼“拿辕”),一人牵骡。三人步伐须一致,骡行迅则人亦随之。御者皆着深蓝色布大褂,长与膝齐,腰系搭包,内着白色小布褂,翻两白袖于外,宽几半尺。夏日戴凉帽,缀极少而长的羽缨。走起来虽快如飞,而上身却不动,只衫袖、帽缨随步伐而飘扬,故有所谓“风摆荷叶一柱香”的说法。学秋氏所着《续都门竹枝词》有“咏赶后档车者”一首云:“行来荷叶风前摆,要作朝天一柱香。” 车篷内,五凤绸缎庄的王掌柜呆呆地坐着,手里抱着装着帐簿的包裹,他的身边和对面坐着三个伙计,车厢的中间放着一只装着银两的木箱子。 五凤绸缎庄是晋商的产业,这王掌柜也是晋商家族中人,晋商是受后金支持的商帮,王掌柜和他掌管的五凤绸缎庄不可避免地承担着为后金收集、传递情报的任务。但王掌柜毕竟只是个生意人,并不是专业的细作,商人趋利,赚钱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是以这次后金方面派遣细作团队以五凤绸缎庄为据点开展情报和暗杀行动,他内心里是抗拒的,只是屈于对方的淫威,不得不从而已。 起初,趁着顺义城的商人们向刘必显送礼的机会,尹掌班安排王掌柜将小翠以奴婢的名义加入礼单,随后又以五凤绸缎庄作为联络据点传递小翠探到的情报。在廿九夜里绑架和暗杀杨铭的行动失败之后,尹掌班随即逃之夭夭了,却指示王掌柜出面收拾残局。 第二天一早王掌柜就找了县衙牢班的班头,送上一百两纹银,让他暗中料理掉韵秋灭口。这牢头要弄死一个关押的犯人,原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面对一百两雪花银子,自然是满口答应,谁知到了牢里一问,才知道这女犯是刺杀将军的要犯,县太爷和将军府两边都盯着,这牢头顿时就犯了难,左思右想,到嘴的银子又不愿吐出去,就想趁着过年这几天县衙和将军府都放假松懈,使阴招不声不响地干掉人犯,于是便断了韵秋的饭食和饮水,种种阴损折磨,夜里睡觉压土袋,弄了两天总算是差不多快断气了,没想到杨铭突然到牢里把人给提走了。 王掌柜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韵秋断气的消息,结果等来的消息却是人被将军府提走,眼看事情就要暴露,惊惶之下,立即收拾了店里的银两帐簿,声称是回乡奔丧,带着山西来的伙计和小翠一起撤离,只留下几个本地聘请的伙计照看店面。 现在出城已经两个时辰了,路也走了二十多里,可以确定是脱离危险了,王掌柜松了口气,又惦记起留在店铺里没能带走的那些绸缎货物来,心里不禁隐隐作疼。 后面的一辆骡车里,两只装着银两的箱子放在车厢中央,两个伙计分坐在两侧看守,车厢尾部坐着一个纤瘦的人影,身子和面容隐没在黑暗之中,随着车身的巅跛,偶尔有一线火把的光亮晃到她清秀的脸上,映出眼底的两行泪痕。 五十一、收服 五十一、收服 二十余骑沿着小道向枯柳树奔驰,队伍以两名手持应急灯的骑兵领头,两骑县衙的捕快贴在一旁指点道路,许莹的马跟后面,在她的右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谢庆元。 许莹的马术比起这些骑兵还是差一些,谢庆元用自己的马速控制着紧随其后的大部队,不让他们超过她,一路上,他的目光不时落到许莹肩后的anprc-155单兵电台上,这个伸展着柔性棒状天线的小匣子让他很疑惑。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枯柳树……”谢庆元听到许莹在大声说话,说话的对象好像是杨铭,但是,这怎么可能? “他们在枯柳树到漆干桥的路上,离你们两三里路程……”杨铭的声音通过耳麦传给许莹,谢庆元听不到声音。 “去漆干桥!”许莹大声咤喝。 那两名捕快立即指出了路,队伍在应急灯光照的指引下,向着目标疾驰而去。 骡车经过道路上的一处坑洼,车身剧烈地巅跛了一下,车厢尾部的帘子抖开了一条缝,一阵寒气卷了进来。小翠缩了缩衣领,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远处的黑暗里晃过一缕白光,在这个时代,这种冷白的灯光除了杨铭,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 他们追来了!小翠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怎么可能?大车出城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大半时间都是在夜行,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小翠心念电转,她不禁想到那晚在将军府后院窥探大炮时,杨铭手里拿着那种奇妙的灯光追过来,当时她闪进黑暗里想逃走,但却看不到路,跑了几步就无法继续,只能束手就擒,那次她用编造的理由骗过了杨铭,甚至杨铭还让她拿着那种灯光帮着照亮,但是今天还能如此侥幸吗? 后面的白光越来越显眼了,滚滚的马蹄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两辆骡车惊骇地停了下来,车把式们互相看着,脸上满是惶恐之色,这夜里追来的马蹄声,是强盗?还是后金军? 王掌柜抱着装有帐簿的包裹从车上跳了下来,伙计们也跟着纷纷跳下。 “车伙子,你们赶着车继续向前走……”他大声吩咐道,“其他的人,跟我往这边跑!” 几个车把式呆呆地对视着,不知道该不该执行王掌柜的命令,他们只是受雇赶车的,犯不着为了雇主的事亡命。 “来的若是强人,你们就把车上的银子给他们,若不是强人,车上的银子……重重有赏!”王掌柜给车把式们打着气。 鞭子抽打在拖车的骡马身上,因为没有载人,骡车轻快了一些,车把式们赶着车继续向前驶去。。 控制器的液晶显示屏里,杨铭看到二十余骑向东奔驰,马和人的红外图像闪闪发亮,队伍前头的两盏应急灯虽然明亮,但发出的光线主要是在人眼可见的波段,红外辐射很小,不像前面骡车的火把那样对人像信号形成压制。 在这队骑兵前方几百米的地方,两辆骡车又启动了,速度比刚才更快了一些,但是骡车上的人全部下了车,他们跨下官道,向北面的田野里跑去。 “许莹,他们在你们前方不到一里,有……有七个人下了车,跑进北边的田地里。”杨铭看到,那七个人在田野里惊惶奔跑,有人因为黑暗中看不清脚下的地面,踩到了洞穴或者沟壑,扑倒在地上,又迅速地挣扎爬起来,继续向前逃逸。 “在前面,聚光照射!”许莹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声命令。 应急灯从投光模式切转到聚光模式,椭圆形的光斑在前方的道路上来回扫射,终于,几百米外的光斑里出现了骡车的影子。 “弟兄们,跟我上!”谢庆元一声怒喝,双腿一夹,马匹加速向前冲出,身后的二十余骑也跟着他加速,超过了许莹的马,连着前面的持灯军士和捕快一起向骡车的方向疾冲而去。 “前方向左,人在北面的田里……”许莹在后面急得大叫起来。 骑兵队分为两路,一路继续前进追骡车,另一路左转冲入田野。 “向右一点,在前面……”许莹跟在后面按照杨铭在电台里的的指示大喊。 马蹄在冬季坚实的田野里奔突,应急灯远近扫射,冷白的光照之下,趴在田里的人一个个被抓起来了。 “抓到几个?”杨铭在电台里问。 “六个!”许莹回答道。 “应该还有一个……”杨铭在液晶屏里仔细寻找,画面里,六个人影已经被骑兵们抓到,但还有一个就是不见踪影。 “见鬼了……”他嘀咕着,忽然又大叫起来,“许莹,你看看附近有没有草垛!” 杨铭判断对方是躲到了某种能遮避红外线的环境里,在这荒郊野外,只可能是草垛之类的物事了。 不用等许莹开口,经验丰富的捕快已经在搜索了,应急灯四处照射,一个一丈多高的麦草堆出现在前方,两名捕快跑过去,用手里的铁尺拨弄着麦草。 “出来!”捕快们大喝,将藏身麦草堆里的纤瘦身影拉了出来,应急灯的冷白光照到这个女子身上,她的头发沾着杂乱的麦草,清秀的脸上满是惊惶的神情。 许莹缓缓策马上前,“小翠姑娘……”她温和地叫着这个惊魂未定的女子。 无人机控制器屏幕里,电量标志开始闪烁示警,虽然目标的直线距离只有二十多里,但之前的之字形路径来回搜索飞行耗费了大量的电力,机内锂硫电池的储电已经快用尽了。 “许莹,你把飞机捡回来……”杨铭操纵无人机开始降落,“转过身,在你面前的天空。” 他看到,那个背着单兵电台的娇俏身影跳下马来,接过军士手中的应急灯,抬头向天空照射。应急灯射出的冷白光几乎不含红外线,但是灯体因为长时间的工作有些发热了,从液晶屏幕里可以看到,许莹高举的手闪闪发亮。 射向天空的白色光柱里,许莹看到一架展着翅膀的大鸟迎着自己缓缓飞来,越来越近,马达发出的嗡嗡声都可以隐隐听到了,突然,马达关闭,嗡嗡声消失了,飞机失去了动力,迅速地下沉,在自己面前冉冉滑翔降落。 “飞机如果摔成几块,记得全部捡回来,不要掉东西……”耳机里传来杨铭的叮嘱。 rq-11b“大乌鸦”无人机的机身由凯夫拉纤维制成,具有很高的强韧度,降落的时候即使受到磕碰解体也不要紧,就像以前的诺基亚手机,一摔几块,就是不坏,拼起来照常使用。 将军府大堂里,两盏应急灯将室内照得雪亮,杨铭和赵知县坐在上首正位,刘必显和范同舟分侍左右,堂下跪着抓回来的一干人等,没有小翠,但是多了县牢里的班头。 事实俱在,没有用刑这些人就全招了,现在正等候发落。 “后金细作,按律当斩!”杨铭冷冷地说。 堂下跪着的人一个个面如死灰,身体直打颤。 “但本将军宽仁为怀,给你们放一条生路。” 杨铭盯着那个王掌柜,“王掌柜,带着你的人回绸缎庄去,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本来想说把他们全关进县牢里去,但是以今天看到的县牢环境,那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杨铭并不想和晋商弄得势同水火,晋商逐利,他们既然能为皇太极所用,自然也能为自己所用,将来他的商业发展,如果有晋商的协助,那将会省很多事。 “让你的东家来见我,如果能让本将军满意,不仅不杀你们,你们的店铺也可以保全。” “小的多谢将军恩典……”王掌柜磕头如捣蒜,“小的东家一定会重谢将军……” “赵大人,这谋财害命的牢班班头,就请大人带回去按律处置吧。”杨铭扭头对赵知县说。 那赵知县板着个脸,目光沉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牢班头,一言不发。 大堂后的花厅里,许莹看着跪在面前的小翠,目光里露出复杂的神情。 她对小翠一直都很有好感,这丫头看起来老实本份,言语不多,服侍人细心又勤快,但实在没想到居然是后金的细作。 “小翠,我相信你是被逼的……只要你改过自新,我会劝将军给你一个机会。” “少奶奶,奴婢全家都是佟家的奴隶,是那佟韵秋带奴婢入的行……”小翠低着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佟氏是辽东大姓,据记载,“北燕时,辽东佟万以文章知名。”这佟氏族人是汉化女真人,还是女真化汉人,还是兼而有之,各种说法都有。 明代时佟氏一族在辽东地位更是显赫,佟氏族人任官将者,有总兵佟登、参将佟昱、都指挥佟勋、管屯佟佩、局捕佟起风、佟鹤年;应科举者,有佟珍、佟应龙、佟溏、佟贤、佟佩、佟登;任女真通事者,有佟印,佟铭,佟铠;壬振援朝战争有宽甸堡副总兵佟养真、参将佟养中、阵亡的佟大纲等。 明末还有个佟养性,本为抚顺的商人,其家族与努尔哈赤过从甚密,族中有一女佟佳·哈哈纳扎青(佟春秀)嫁努尔哈赤为妻。早在努尔哈赤尚未立国之时,佟养性便图谋投靠他,却被明朝官吏发觉,将其下狱。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辽东巡抚郭光复为控制努尔哈赤,故意释放佟养性,让他去建州充当间谍,谁知道佟养性这一去,不仅没有给明朝当间谍,反倒彻底投靠了努尔哈赤。 后来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并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起兵攻明,占领抚顺,佟养性引导其堂兄佟养真和全族归顺后金,努尔哈赤将孙女(阿拜之女)嫁给佟养性,号“施吾理额驸”,授其三等男的爵位,而明朝则将他与李永芳相提并论为两个头等叛徒(在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这三个更重量级的“三顺王”登场之前)。 “佟韵秋?”许莹冷哼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嗔色,“我看过不几天也要被将军给收服了……” 事情料理完毕已是下半夜了,送走赵知县等人,杨铭和许莹回垂花门,刘必显一路陪行,三人边走边谈。 “将军,学生失察,差点误了将军的大事。”刘必显面带惭色地说,“学生实在是问心有愧,应向将军自请责罚……” “刘先生不必自责,此事不怪先生,只怪那些后金细作太狡滑。”杨铭打断了他的话,迈上垂花门的台阶,回头拱手道:“夜已深了,先生快回去休息吧。” 刘必显一声轻叹,对杨铭深深一揖。 “许莹,今天辛苦你了。”进入垂花门内,杨铭一把搂住许莹,在她脸上吻了几下,毫不顾忌提着灯笼引路的张二嫂的存在。 “奴家不辛苦。”许莹还沉浸在追捕行动的兴奋之中,“只可惜那些家伙都没有反抗,奴家的枪没能用得上……” “身怀利器,必起杀心……,人还是要少杀。”杨铭微笑着说。 “将军,您太宽仁了。”许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杨铭呵呵两声,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许莹,今晚再到你的西厢房去……” 连续两夜留宿西厢房,许莹不禁心花怒放,脸上却摆出几分娇嗔,啐了一口,“谁稀罕,你找那佟韵秋去……” “佟韵秋?是谁?”杨铭奇怪地问。 刘必显从垂花门回来,一路上心中喟叹自责不已,到了自己居住的套房门前,却见房门虚掩,屋里燃着烛光,他心中一动,伸手推开房门,只见烛光中小翠纤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眉眼低垂,身子在微微颤抖。 看了这女子半晌,刘必显不禁一声长叹。 “床上的银子,你拿去裁件衣服吧。”他跨入里间,将门带上了。 五十二、圣旨 五十二、圣旨 崇祯三年正月初三日早晨,北京城东直门关闭多日的吊桥放下来了,一支二十七骑的队伍冲出城外,向着东北方向奔驰而去。 这二十七骑大部是由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组成,这些锦衣卫除了腰上挂着绣春刀,肩上背着角弓,手里还持着长枪。在队伍的中间,身穿一品团花官服的六十七岁内阁大学士孙承宗,在前后人马的拥簇护卫之下策马前行,清早的太阳还未完全露出头,空气里弥散着白蒙蒙的雾霭,冷风吹拂在他老成持重的脸上,颔下的花白胡须一阵阵飘颤。 后金兵虽已退去,但北京城周边仍有零星小股后金哨骑的踪影,一路上并不能掉以轻心。今天,孙承宗将前往顺义,一探多日来的疑惑虚实,在他的怀里,揣着崇祯天子的圣旨,这封圣旨的授予对象,就是那个不知来头却又屡立奇功的杨铭。 马蹄在官道上嘚嘚地奔驰,道路两旁的田野里,枯草麦根,白霜凄凄,远处的村庄一片残坦断壁,了无人踪。村口边,田垄旁,偶有几具野狗野狼啃噬过的残破尸体横亘着,给人一种恐怖心惊的感觉。 突然,前方的村子里冲出七八匹快马,马上的人铁盔皮甲,马背上挂着长枪,手里挽着弓箭,脑袋后面露出的辫子在寒风里飞舞,从右前方横向对着二十七骑的队伍冲奔而来。 一队在村子里避寒过夜的后金哨骑发现了孙承宗这支规模不小的锦衣卫队伍,仗着以往对阵明军的经验和骁勇,试图以少对多地进行截击。 “鞑子哨骑!”领头的锦衣卫百户大声喊叫,原本整齐奔驰的队伍出现一阵颤乱。 “你们护送大人快走!”百户向右偏转马头,挺起长枪,带着十余骑迎向后金哨骑,剩下的锦衣卫加快了马速,护卫着孙承宗继续前行。 青砖厚重的房屋里,清晨的阳光从东面墙顶的花孔照射进来,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里旋转舞动,韵秋躺在床上,一双丹凤眼四下打量,腿上的伤口隐隐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她知道这是伤口在愈合。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韵秋闭上眼睛,头扭向一边,吱呀一声门开了,室外的寒气涌进屋子,杨铭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韵秋,吃早饭了”杨铭微笑着对躺在床上的女子说。这女子身手非常强悍,即使是受了伤,他也不敢让仆妇甚至男仆来送饭,唯恐会有闪失。 女子侧向一边的冷艳面容抽动了一下,杨铭一进门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知道她的团队应该是全完了。 食盒放到床头的杌子上,一只强壮的手贴到韵秋侧着的脸上,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吃饭!”杨铭手托着韵秋的脸蛋,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威严。 韵秋一声不吭,胳膊撑着床坐了起来,又反手去抓枕头,没想到抓到的却是男人的手,原来是杨铭已经为她拿了枕头靠在背上。 “你手挺冷的,是不是盖的被子薄了点?”杨铭握着韵秋的手轻轻抚摸,一脸的关心神色。 韵秋用力甩开杨铭的手,不理会他的殷勤,自去取床头的食盒。 杨铭呵呵笑了两声,直起身子,在床边慢慢踱起步来,目光落到床尾栏杆搭着的衣服上,那是韵秋昨晚洗浴后换下来的。 他翻捡了一下衣物,又拿起□□看了看,脸上带着猥琐的笑,“都这么脏了,早该换了……” 说着,还□□□□翻转过来,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皱了皱眉头。 “你……,无耻!”韵秋脸涨得通红,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一双筷子朝着杨铭激射过来,杨铭一个闪身,那筷子擦着脸射到后面的墙上,叮的一声弹开了,落到青砖地面一阵弹跳。 “好了,你用手抓着吃面吧。”杨铭笑嘻嘻地说。 韵秋左手端着羊肉面条,右手的筷子已经掷了出去,手里空空的,对着杨铭恨恨地咬牙。 “干嘛这么激动?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杨铭嘟囔了一句,拾起地上的筷子,扯了湿巾仔细地擦拭。 擦干净了筷子,他坐到床边,挨着韵秋的身子,一只手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拿筷子在碗里夹起一箸面条,送到韵秋嘴边。 “来,我喂你吃。”杨铭微微晃动着筷子,不知死活地继续轻薄,却见韵秋的脸朝自己偏了过来,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挺拨的鼻梁下,□□□□□□□□□,露出了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舌尖在上下齿缝间若隐若现。 “韵秋……”这女子冷艳含情的面容让杨铭心中一颤,忍不住轻轻呼唤了一声,□□□□□□□□□□□□□□□。 “嗯……”搂着的香肩颤抖了一下,韵秋鼻子里发出一声娇哼,□□□□□□□□□□□□□□。 □□□□□□□□□□,□□□□□□□□,他□□□□□□□□□□□,心里感觉一阵阵的甜蜜滋味。 韵秋放下了手里的碗,双手从杨铭的腋下穿过来,搂住了他的背,□□□□□□□□□□,□□□□□□□□□□□□□。 “将军……”门外传来急切的叫唤声。 是许莹!杨铭心中一惊,赶紧推开韵秋的身子,石火电光之间,紧贴的双唇分开了。 咯的一声,他感到韵秋的牙齿从自己的舌尖边缘狠狠地掠过,咬空了的上下牙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狠毒的女人……”杨铭脸色大变,背心顿时冒出一阵冷汗。 如果不是许莹凑巧赶来,自己的半截舌头就会废在这个女人嘴里,在这个时代,可没有外科医生做缝合手术,自己的下半生将成为一个说不了话的废人。 这个女人不惜牺牲色相诱惑自己,就是为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如此蛇蝎心肠,让杨铭感到不寒而栗。 “你们在干什么?!”跨门而入的许莹隐约看到了两人的奇怪举动,脸上露出几分嗔怒之色。 “她要咬断我的舌头!”杨铭脸色发白,指着韵秋大叫。 “贱女人!”许莹顿时脸色大变,冲上去狠狠地一记耳光抽到韵秋脸上。 事发突然,韵秋还没从咬牙落空的意外中回过神来,竟一时没能还手阻挡,许莹这记耳光生生地抽在她脸上,冷艳的脸颊顿时浮现出几道鲜红的掌印。 “猪狗不如的东西!将军救了你的命,你居然还害他?!”许莹怒骂着,伸手又向韵秋打去。 这次韵秋已有准备了,抬手轻轻一格,就将打过来的胳膊格开了,另一只手握拳向许莹中门大开的胸口击去,饶是她坐在床上出拳只能使出七分力道,这一拳打到身上也不轻,许莹鼻子里一声闷哼,蹬蹬地后退了好几步,脸上因为吃疼而涨得通红。 “贼婆娘!老娘毙了你!”她怒不可遏地喝骂,拨出格洛克19手枪对着韵秋的头就要击发。 “别!”杨铭大叫着上前,双手托着许莹持抢的手腕往上抬,只听呯的一声枪响,弹壳从枪身右侧的抛壳窗里跳出来,前方的墙顶上砖渣飞溅,厚重的青砖上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弹孔。 韵秋不敢动了,这手枪的威力她有切身体会,哪怕她功夫再好,脑袋挨上一枪也得立即完蛋。 “许莹,不要……”杨铭双手握着许莹持抢的手腕高举着,用力控制她剧烈挣扎的身体。 “你放开……”许莹一边挣扎一边叫骂道,“这个贼婆娘要害你,你还这样护着她……” “好了好了……”杨铭摘下了许莹手里握着的枪,胳膊搂住她的腰,任她两只粉拳在自己胸前擂打,许莹这拳头力道打在胸前也就是给他挠挠痒,当然,若是换成韵秋的拳头那可就吃不消了。 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将许莹拉出门外,杨铭问道:“许莹,是不是有什么事?” “孙阁老从北京来了……”许莹余怒未消地说。 孙承宗一行从北京出发时是二十七骑,到顺义城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四骑了,有三人在阻滞后金哨骑的战斗中丧生了。现在,顺义游击将军府的大堂里,孙承宗端坐于北面正位,两旁护卫着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赵知县、教喻赵僎、幕府师爷举人刘必显、生员范同舟等人分列于大堂两侧,整个大堂一片肃穆的气氛。 穿着绛色袴褶袍子的杨铭从大堂后门进来,立于堂下,却见这位胡须花白的大学士正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 “在下杨铭,拜见孙阁老。”他单膝跪地,对孙承宗拱手行礼。 眼前坐在正堂的这位大臣换在上个世界,那可是国家副总理级别的人物,而杨铭自己只是一个大头兵,这中间的地位悬差实在是太大了,但杨铭所跪拜敬服的,并不是孙承宗的地位,而是他的气节。 杨铭对于历史上那些有气节的人一向是敬重的。崇祯十一年(1638年)九月,清军第五次入塞侵明,十一月,进攻高阳,时年七十六岁赋闲在家的孙承宗率全城军民守城,城破被擒不降,自缢而死,他的五个儿子,六个孙子,两个侄子,八个侄孙战死,孙家百余人遇难。 “堂下可是雷法破敌,收复顺义城的杨铭?”孙承宗平静的语气里带着凛然的威严。 “正是在下!”杨铭恭敬地回答。 “腊月廿九日北京城下雷法退敌的,也是你?” “正是!” “起来说话。”孙承宗的语气柔和起来。 “多谢阁老。”杨铭立起身,却发现孙承宗威严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整个人看透一样。 “哦……,在下这头发……在下曾在寺院里学艺,但并非僧人……”杨铭首先向孙承宗解释自己的毫米短发,穿越十多天了,这头发还没有长多少。 “杨铭,你以布衣之身,应时之技,忠心为国,破虏立功,声名上达天听,皇上甚感欣慰……”孙承宗语气庄重地说。 “为国效力,忠君报国,原是大明臣民的本份。”杨铭拱手慨然说道,“在下一点微功,不足挂齿……” 孙承宗微微颔首,显是对杨铭这一番对答颇为满意,他站起身来,从怀里取出黄绫暗龙封套的圣旨,沉声说道:“杨铭听旨!” 杨铭赶紧再次跪下,毕恭毕敬地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次跪拜的是崇祯天子。不管怎样,这位大明的末代皇帝是历史上公认的汉人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杨铭自己是汉人,现在穿越到这汉家王朝,入乡随俗,对皇帝行臣民之礼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顺义布衣杨铭,素习奇艺,忠君报国,募民壮而复失城,施雷法而退虏兵,劳绩卓着,朕甚嘉慰,特拨任顺义游击将军一职,冀须鼓勇,再立殊功,朕之所望,钦此!” “臣领旨。”杨铭领旨谢恩。 总算是有个官职了,以后在这顺义城里办事再也不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了,他感觉挺高兴的。 孙承宗宣完旨,走到堂下对杨铭和言悦色地说:“杨铭,你写个告身给老夫带回去。” “是!”杨铭赶紧躬身作答,只是这告身怎么写,他还得琢磨琢磨。 那赵知县也走了过来,满脸含笑对杨铭拱手道:“杨将军,今后你我同朝为官,定当尽心竭虑,精诚一心,为朝廷效力……” 这游击将军一职,本是个没品级的武官,按明代重文轻武的风气,七品县令根本没必要对杨铭假以颜色,只是杨铭这情况特殊,赵知县凭借着他所立的奇功,适才已从孙承宗口中得知朝廷不再追究自己投降后金的罪责,多日来的忐忑不安总算可以放下心了,是以心情大好,对杨铭连声称贺。 “那是自然,呵呵,以后杨某还要仰仗赵大人多多攘助……”杨铭笑呵呵地对赵知县回礼。 艳阳高照,军营辕门之内,八百多名军士列着整齐的队形接受孙承宗的检阅。 孙承宗是久经军阵之人,只见这杨铭号令一发,全幅披挂的军士们便迅速地集结成队,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锃亮,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的神情凛然有些虎狼之气,见此情景,孙承宗不禁暗暗称奇,原来这杨铭不仅会奇技法术,带兵也有一套,他募集的这些士卒决非滥竽充数之辈。 检阅完军队,孙承宗又在杨铭、赵知县、刘必显、丁有三等人的陪同下视察营房,只见一排排的青砖营舍,各处走道窗台都打扫得颇为整洁干净,宿舍里大通铺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军容之肃整,是他阅历行伍多年来所仅见。 “杨将军麾下军士所需饷银粮草多少,老夫回京定当禀明圣上,力促为将军解决……”孙承宗淡淡地说着,心里对杨铭已有招揽之意。明末朝廷财政困难,军队的粮饷经常是拖欠的,甚至有的部队欠饷数年,就算是集全国精锐的关宁铁骑,也有过拖欠数月军饷而发生哗变的事情,是以他首先考虑到杨铭军队的粮饷问题。 “多谢阁老关照。”杨铭跟在孙承宗身后指着路,“前面的库房里尚有建虏首级八百余级,请阁老一并检验。” 孙承宗微微点了点头。以前他经略辽东时,前后四年,十几万大军和后金作战,几十场大小战斗打下来,丧师数万,所斩获的首级不过二百,若没有廿九日北京城下那一千多颗首级垫底,杨铭说的这八百余级他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现在,无须检验,他心里早已有数了。 视察完毕,杨铭和赵知县等人一起陪孙承宗在军营里吃过饭,稍事休息之后,孙承宗起程返京,杨铭派出了五十名骑兵护送。 临行前,他将写好的告身交给孙承宗,孙承宗接过展开看了看,顿时眉头紧锁起来。 只见a4纸上,四流书法的小楷写着: “杨铭,顺义人,少无所学,及长,往来河南山东间,入嵩山,遇道人,师事之,乃授书一卷,皆古战车兵法。铭遽留山中,习之逾年……” 原来这杨铭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写自己的生平履历,若实写自己是穿越而来,那也太过惊世骇俗了,肯定会被别人骂为骗子,情急之下,干脆翻出《申甫传》抄了一篇凑数。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古人敢这么写传,那说明肯定是有可信之处的,至少比什么穿越更符合当时人们的心理预期。 只是,那申甫乃是个无业游民,本事远不如自己,一经崇祯招见便授予京营副总兵之职,比自己的游击将军高两个级别,这让杨铭心里有点不服气。 五十三、庆贺 五十三、庆贺 杨铭得了官身,幕府和军营两边少不了有一番祝贺。下午时分,将军府大堂里,刘必显带着一帮书办,丁有三带着几名高阶军官齐齐向坐在大堂正位的杨铭行礼称贺,一众人兴高采烈,喧闹不已。刘必显倒还罢了,就算杨铭裂土封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丁有三却涨红着脸,大声嚷嚷道: “标下早知将军必有今日,丁某能投到将军门下,实乃三生有幸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自己十几天前带领二十余名溃兵投靠杨铭时的情景,其时杨铭刚带领俘人们消灭了豪格的大军,攻进了这顺义城,在此自身命运前途的关键抉择点,丁有三等人经过大半夜的商量,最终决定投靠杨铭。现在想来,丁有三简直是佩服自己慧眼如炬了,投靠要趁早啊,自己一个溃军百总,就是因为投靠得早,就得到了军营一把手的位子,眼下杨铭得了游击将军的官职,又得到了孙承宗的粮饷保证,他已经吩咐要扩招队伍,在丁有三看来,自己的位子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好一个前程似锦也哉。 丁有三心里暇想着,不由得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叶书雄,只见那叶副千总悄然站在大堂一侧,目光看着高坐正位的杨铭,一脸的恭谨神色,丁有三不禁暗哼了一声。初一日他报给将军府撤销叶书雄副千总职务的呈文被许莹拒绝用印,昨日他请刘必显吃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商量此事。丁有三的想法是希望刘必显能够再出点力,尽快将这事落实了,酒席之间,刘必显对此是满口答应。有了刘必显的全力支持,丁有三相信过不了几天,这叶书雄就会滚到基层带兵去,谁知今天他和刘必显见了面,再谈起这个话题,这刘必显居然态度模棱两可起来,为啥一夜之间刘必显的态度就会如此变化,丁有三一时还没搞明白。 “将军府和军营两边的事情,还请刘先生、丁总爷两位多费心操持……”杨铭含笑拱手道,“孙阁老已经答应尽快给我们粮饷,将来军队扩充之后,各种事情都要仰仗诸位费心劳力了。” “愿为将军效力!”众人齐声回答道。 接受了大家的敬贺,杨铭招呼他们到花厅里休息,用些茶水点心,等到晚上安排酒席一起吃饭,随即便一个人回到内宅。 甫进垂花门,就看到许莹和小栀盛装华服候在门内。 “将军荣升要职,妾身为将军敬贺,愿将军健行不息,一展鲲鹏之志!” 没等许莹开口,小栀便趋前半步,对杨铭盈盈一礼,莺声贺道。 “呵呵……,好,你们干嘛这么客气……”杨铭笑着托起小栀的胳膊,浑没注意到许莹一张粉脸顿时拉长了。 “来,一起回屋去……”他又拉住许莹的胳膊一起往里走,“咱们先休息一会,等晚上一起出来跟大堂和军营的人一起吃饭。” “将军,陪外客吃饭,内宅的人就不要去了。”许莹淡淡地说,“晚上奴家陪将军一起去酒席上答谢一下刘先生和丁总爷他们就行了。” 听得许莹此言,小栀不禁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为啥许姐姐去得,妹妹就去不得?” “你一个妇道人家,跟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干什么?上次淌石街的事,还不够丢脸么?”许莹冷冷地说,“奴家是有将军府的事务在身,不得已才出面帮衬将军料理一二……” 听到许莹又提起初一上街被泼皮纠缠的事,小栀却是不怒反笑,柔声说道: “许姐姐说的是,都是妹妹不知检点,招惹上了麻烦,哪像许姐姐你这般冰清玉洁的……” “好了,你们俩别东扯西拉了,跟我到屋里去,我放片给你们看……”杨铭赶紧居中劝和。 “什么放片?”许莹问。 “就是播放……放映……就是屏幕里演戏曲儿。” “什么戏曲儿?跳舞么?”两女子想起除夕那天观看韩国女子天团劳军视频的情景,顿时双双露出期待之色。 “哦,不!今天咱们放au!”杨铭笑嘻嘻地说。 “au?什么au” “这个嘛……”杨铭想了想,“就是春宫,活春宫……” “呸!”两女子脸上露出嗔色,异口同声地啐了杨铭一口。 “许少奶奶……”三人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那看门的张二嫂从抄手游廊急急地赶了过来。 “张二嫂子,有什么事么?”许莹回过头问道。 那张二嫂停住脚步,对杨铭等三人福了一福,脸上却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二嫂,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许莹淡淡地说,“栀少奶奶是家里人……” “是!”张二嫂唱个喏,吞吞吐吐地说道,“许少奶奶,您那个……那个尤三娘又来了,在大堂里大吵大闹呢……” 许莹顿时脸色一沉,扭头对杨铭说:“将军,您和小栀妹妹先回去,奴家去大堂看看。” “许姐姐有什么事么?咱们一起去看看。”没等杨铭回答,小栀就说了起来,“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事妹妹也可以帮着姐姐说句话。” 说罢她便挽了杨铭的胳膊,“将军,咱们一起去看看……” 大堂里,一个穿着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气冲冲地说着什么,四面围着一圈书办、差仆人等。 “俗话说,贫贱之交不可忘,这才做了几天少奶奶,眼睛角里就没有奴家这个穷姐妹了……” “一朝做了少奶奶,这府里可真是气派哟,奴家要来拜个年,连大门都不让奴家进来……” 那中年妇人一张嘴皮子劈里啪啦像在放炮,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杨铭和许莹、小栀从大堂后门穿行进来,大堂内看热闹的人群立马就让出了道。 “尤三娘,这大堂是将军办公事的地方。”许莹平静地对那中年妇人说,“姐姐要来看奴家,走角门更方便……” “哎哟,我的少奶奶,您可来了。”那尤三娘脸上堆起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角门的看守啊,有些认得奴家的,便放奴家进去了,有些不知道奴家和少奶奶是患难姐妹的,那脸色哟,把奴家当叫化子似的赶……” “奴家早就跟守门的交代过,不管姐姐啥时候来,务必礼请进府。”许莹淡淡地说,“许是这几天增加了看守,有些不长眼的认不得姐姐……” “不碍事,不碍事……”没等许莹说完,尤三娘的目光就落到杨铭身上,“啧啧,这将军真是一表人才啊,奴家真替妹子高兴……” 看着这妇人在这里大呼小叫东扯西拉的,杨铭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也不知道这妇人跟许莹是啥关系,一时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尤三娘冲杨铭唱了个肥喏,那嘴皮子又开始磕碰了。 “将军不认识奴家,奴家可是认得将军的,那天将军来救咱们俘人,奴家跟许少奶奶是一个队里的……” “哦……”杨铭点了点头,原来她跟许莹是这样的关系。 “造孽啊,被鞑子抓到的那几天,过的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哟。”尤三娘眼睛用力挤出几滴眼泪。 “奴家身子胖,走不快,老是吃鞑子的鞭子……,多亏许少奶奶护着奴家……” “那鞑子看到许少奶奶,手也软了,鞭子也不打了,还拿大饼给吃……” “许少奶奶,你跟着鞑子去拿大饼,你那孩子还是奴家替你抱着的呢……” 尤三娘唾沫横飞地说着,许莹阴沉着脸,牙关咬得紧紧的,站在一旁的小栀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公堂上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刘必显不知何时也从花厅出来了,他皱着眉头吩咐道:“轰出去!” 几个军士推搡着尤三娘往门外赶,那尤三娘愤愤地挣扎,嘴里一边还在大声嚷嚷。 “推什么推啊你们,老娘跟这府里的少奶奶可是患难的交情……,那共患难的事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内宅正房里,妤黛正在叠杨铭浣洗晾晒过的衣服,她纤秀的手指仔细地将衣服叠得方方正正的,led洁白的灯光照在她抹着细腻铅粉的脸上,俏丽的面容显得格外白晳晶莹。 今天杨铭封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垂花门内,作为奴婢,外面大堂里的敬贺和酒宴她是无由参与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一堆衣服就要叠完了,最后叠到一条三角短裤,短裤的纯棉材质软软的,但因为添加了莱卡纤维,却又有一些定形的弹性,妤黛将短裤对称地叠了一遍,总觉得不够方正,又展了开来,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 杨铭已经有两夜没有回正房睡觉了,妤黛仍一如往常的在外堂烧了热水,在里间燃上了火盆,又将燃烧着的小块木炭捡到暖炉里,再把暖炉塞入杨铭的被窝。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巡看一周,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当目光落在桌上那台surfacebook笔记本电脑上,不禁感到心里一阵撞跳。 外面的夜色渐渐深了,杨铭还没有回来,不知他今夜又会去西厢房的哪间屋子里留宿,妤黛直起身来,双手叉在腰上扭动了一圈身子,舒缓了一下疲劳,正要关上里间的led灯,回外间自己的床铺上睡觉,这时,隐约听到外面的游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急忙跑去外间拉开了房门,却见杨铭步履蹒跚地窜了进来。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妤黛赶紧上前将杨铭扶到里间坐下,端了热水给他洗脸和擦身。 “不胜酒力啊。”杨铭醉眼朦胧,自言自语地说。室内的火盆已经提起了温度,他身上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妤黛拿着热腾腾的毛巾给他上下擦拭。 “许莹……”杨铭轻轻搂住了妤黛,低头蹭着她的脸喃喃地叫唤。 “将军,奴婢是妤黛,不是许少奶奶。”妤黛偎在杨铭的怀里,贴着脸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哦,妤黛,是你……”杨铭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她,却并没有放开。 “是,奴婢就是妤黛。”妤黛仰起头,脸上薄薄匀匀的细腻铅粉白晳晶莹,朱红的唇彩娇嫩欲滴。 杨铭低下头,轻轻吻在妤黛的嘴唇上,他感到怀里的娇柔身躯一阵颤抖。 轻轻一吻,便即分开,杨铭往床上一倒,被窝都没进就呼呼睡去了。 五十四、琴瑟 五十四、琴瑟 韵秋紧紧裹着被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冷又饿。昨夜就开始变天了,现在已是清早,但墙顶的花孔没有透进来暖色的阳光,而是时不时涌进一些带着薄雾的寒气,那寒气进屋便往下沉,落到她无帐的床上,渗过不太厚的被子,侵袭着她的肌肤,让她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食盒里的面条、春卷早已吃完,茶壶里的饮水也没有了,昨天一早杨铭拉许莹出去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好像都忘掉了她这个人的存在似的。韵秋心里暗暗有些后悔,昨天杨铭的轻浮举止让她怒不可遏,冲动之下,拼了性命也要给对方一个教训,可是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屋子的门似乎有点响动,韵秋赶紧向里偏了头,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可是却久久没有动静,她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却见厚重的木门关得紧紧的,刚才不过是风吹过的颤动罢了。 一只麻雀扑腾着飞到墙顶的花孔里,在砖面上伸着脖子往里看了看,似乎发觉里面不是谷仓,又展起翅膀飞走了。 韵秋心里不禁一阵酸楚。鸟儿尚且可以自由,而自己则被关在这牢屋里,任人摆布,出头无期,想到此处,她突然感觉到脸颊上沾着两行泪水。 杨铭昨晚喝多了酒,今日早上起来,外面寒雾重重,冷风咧咧,草草地跑完操,回到房里让妤黛服侍换了衣服,吃过早饭,便靠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 “妤黛,你把采兰找来给本将军侍琴。”他又想起了那一对甜甜的小酒窝。 “是,将军。”妤黛愣了愣,随即屈膝应喏。 一支烟快燃尽了,杨铭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将烟蒂往痰盂里一扔,仰起头闭上眼睛,让那烟雾在体内循环几转,缓缓地吐出一缕烟气,顿时一阵心旷神怡的感觉。穿越半个月了,平均一天一包烟,这带来的香烟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吧,以后没办法只好抽烟斗了。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妤黛带着怀抱琵琶的女子进来了,这女子一身翠色小袄,晶莹剔透的脸蛋如同粉雕玉琢一般。 “玲珑……”杨铭一下坐直了身子,目光紧紧落到女子的脸上。 “将军,奴婢一时找不到采兰,就将玲珑妹妹带来了……”妤黛向杨铭解释道。 “哦,好……”杨铭看着玲珑,呆呆地应了句。 妤黛微微屈膝,随即就退下了。 玲珑低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将军,奴婢弹的不好,比不上采兰姐姐……” “哦,没事。她是专业的,没必要跟她比。”杨铭赶紧安慰道,“来,玲珑,坐这边弹。” 玲珑屈膝行礼,小步走过来,一阵细细的香风飘进杨铭的鼻子里,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沉醉。 坐定身体,琵琶置于怀中,玲珑葱白如玉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律动,悦耳的琴声从指尖泻出。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华。 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 檀香拂过,玉镯弄轻纱。 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 一曲弹尽,杨铭的目光紧紧盯着身边这小小可人儿,优美的旋律在心间久久回荡,玲珑不敢面对杨铭的目光,将那粉脸埋得低低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玲珑,你今年多大了?”杨铭不问琴艺问年龄。 “回将军的话,奴婢今年就十四了。”玲珑的声音有点发颤。 □□□□,□□□□□□□□□,□□□□□□□□□□□□□□□,□□□□□□《□□□》□□□□□。 □□《□□□·□□·□□》:□□□□,□□□□□□,□□□□。□□□□□□□□□□□□□□□。 □□□□□□□□□□□□□□□□,□□□□□□,□□□□□□□□□□□□□□□。 □□,□□□□□□□□,□□□□□□□□□。 他伸手握住玲珑的小手,感觉像是握住了一片云朵。 “玲珑……”杨铭轻轻地唤着女孩的名字。 玲珑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到了脖子,良久,才轻声问道:“将军,能告诉奴婢这曲叫什么名字么?” “哦,这曲啊,叫《半壶纱》。” “那将军可以再弹一遍给玲珑听么?” “行,好……,可以。” 杨铭赶紧打开琴盒取了自己的吉他,坐到玲珑身边弹了起来。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 悠悠风来,埋一地桑麻。 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 才弹了一段,玲珑的琵琶声也响了起来,和着吉他细细地弹唱道: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华。 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 檀香拂过,玉镯弄轻纱。 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 弹到第三段,杨铭也跟着玲珑的歌声轻轻唱了起来。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歌声唱完,吉他和琵琶的尾音仍然琅琅而奏,最后的拨指过后,余音才渐渐消失。 好一个琴瑟和谐!杨铭看着身边的小可人儿,却见玲珑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玲珑脸一红又把头埋下了。 把吉他搁到一边,杨铭站起身,拉着玲珑的手将她娇小匀称的身子拉起来,轻轻地搂在怀里。 “玲珑,我喜欢你,等你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他低头在玲珑耳边悄悄地问。 “嗯。”玲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嘴唇凑过来在杨铭脸上亲了一下。 柔软清新□□□□心中流淌,□□□□让他欲罢不能,杨铭扭过头,寻着玲珑的嘴唇,轻轻地吻住,就像亲吻一片花瓣,幽香,清甜。 小姑娘的身子在怀里□□□□,□□□□□□□□□□□□,她还不会接吻,杨铭温柔地□□□,终于,□□□□□□□□,□□□□□□□□□□□□□□□□□□□,□□□□□□□□□□,他紧紧地搂着玲珑,就像要把她搂进自己的身体里。 杨铭的手□□□□□□□□□□□□,□□□□□□。 “将军……”玲珑突然扭捏起来。 “玲珑,我娶你……”杨铭搂着她不放,□□□□□□□□□□□□□□□。 “将军,奴婢今天……”玲珑不再挣扎,却在杨铭耳边吹气如兰,“奴婢今天初潮了……” “哦……”杨铭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玲珑进屋时那阵细细香风里的兴奋和沉醉。 “玲珑,你等会,我找件东西给你。”他放开了玲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行军袋。 这个行军袋是他上个世界所在部队里的一个女兵的,那个女兵是个十九岁的白人女孩,名字叫埃玛还是艾拉有点记不清了,穿越虽然才十几天,但上个世界的事情对他好像是场梦,或者说这个世界是场梦,到底谁是梦谁是真实,他自己有时候也很迷惑。 杨铭从行军袋中取出一包libresse的卫生巾递到玲珑手上。 “这个,给你用。” “这是什么?”玲珑一双大眼睛看着杨铭,不解地问。 “这个……比你那个好用。”杨铭想到刚才隐约摸到的厚布,心里不觉又是一阵躁动。 妤黛站在正房门外,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景色,早晨的雾气已经散去,天色却依然阴沉,一阵阵寒风吹过,地上枯黄的落叶在风里婆娑起舞,好似袭地的长裙扬起裙角。远处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在打扫着地面,今天初四了,新年的假期已经结束,一大早那些女子们就得开始一天的活计,妤黛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自然是不用干那些活的,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她只需要服侍好一个人就足够了。 琅琅的琴声歌声从正房深处飘出来,优美的旋律让妤黛感觉有一些心醉,却又有一些心乱,及到琴声停止了,屋内的沉寂更是让她心里一阵酸楚。酸楚过后,却又有几分轻松,今天把玲珑带来,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的结果,无论如何都应该自己来承受,杨铭让她去找采兰,她压根就没有去,那天采兰离开时对她流露出来的敌意,她不在乎,但是却一直记在心里。 轻盈的脚步声过来了,玲珑抱着琵琶走出房门,脸上带着红晕,头发似乎也有一些凌乱,但眼睛里却是一片水汪汪的明澈怡然。 妤黛对玲珑微微笑了笑,玲珑脸上一红,屈膝向妤黛行了个礼。 妤黛也微微屈膝还礼。 “玲珑,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她对玲珑说。 “嗯!”玲珑重重地点了点头。 军营的辕门内,结束了休假的军士们在宿舍外列队点名,因为场地的限制,他们只能进行简单的站军姿训练,没多长时间就结束了,解散后军士们纷纷去往食堂吃早餐。 大食堂里人声喧哗,几百号人坐在长凳条桌前吃着各式食物,肉包子、蒸饺、骨头汤、烧饼油条应有尽有,这些武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头上的热汗和食物的热气一起翻冒升腾。 弓手队长谢庆元打了一碗稀饭,拿着两个馒头坐下来,正要开吃,旁边的军士就说话了: “老谢,今天又是稀饭馒头啊……” “你懂个啥,人家谢队长这是攒钱娶媳妇!”另一个军士嘻笑着说道,周围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娶个屁的媳妇。刀尖上亡命,说不定哪天就下去了,留个孤儿寡母你安心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士不屑地说。 “唉,我说苗老四,这大过年的你啥话不好说?……”几个军士冲那刀疤脸不满地喷着,那苗老四嘿嘿笑了几声,不再吭声了。 一众人的打趣吵闹声里,谢庆元只是微微一笑,片刻功夫,一碗稀饭下肚,两个馒头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拿着最后的半个馒头咬下一小口,细细地咀嚼着,面食的清甜在嘴里漫延,让他不禁想起那个寒冷的上午,冰冻的田野上,那个翠色裙袂如梦如幻的美丽少女留给他的两个馒头吃进嘴里的感觉。 谢庆元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的那只银手镯。 那天在有凤楼,他用身上全部的银子换回了这只残缺的手镯,当时钱不够,还找同行的军士借了一点。回来后,又借了银子找银匠将手镯补好。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将这手镯还给它的主人,初一那天,总算等到了小栀出门上街,但是军营的紧急集合命令让他没有时间物归原主,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谢队长,将军府有事找你……”一个弓手跑进来,对谢庆元说道。 “哦?”谢庆元抬头看着那个弓手,脸上露出一些惊讶。 “刚才将军府的许娘子派人过来,说有事要你去一趟。” 将手里剩下的馒头一口吞下,谢庆元抹了抹嘴,起身跟着那个报信的弓手快步走出食堂。 杨铭在正房前的游廊里悠然地踱着步,任是寒风朔朔,也吹不走心中那份温暖甜蜜的感觉,心情大好之下,对昨日韵秋的阴险歹毒也看得淡了,已经饿了她一整天了,杨铭决定给她送点饭去,顺便检查一下伤口的愈合情况。 略作准备,他手里提着食盒和药箱,胳膊下夹着一床厚被子,施施然地朝那西厢房后面的青砖库房走去。 打开大锁,推开厚重的木门,室外的寒气朝屋里卷去,床上朝里蜷躺着的女子似乎打了个寒颤。 杨铭进屋将被子往床上一扔,冷冷地说:“吃饭!” 那女子似乎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不吃饿死你!他妈的……”杨铭狠狠地骂了一句,绕到床的另一侧,却见韵秋闭着眼睛,翘卷的睫毛下挂着两道泪痕。 “我靠……”看着韵秋冷艳带雨的脸,他把后面的骂语咽住了。 “饭放这里,你自己吃吧。”杨铭将食盒往床头一放,转身就往屋外走。 “等等——”韵秋扭过头来,叫住了杨铭。 “你还有什么花样?”杨铭冷冷地说。 “昨天——”韵秋丹凤眼直视着杨铭,“昨天我没有想咬断你的舌头……” “我就是想给你个教训……” “你还想骗人?”杨铭嗤之以鼻,“你那么大劲,不咬断也咬缺了……” “就算是咬个伤口,不疼么?”他恨恨地说,“你大腿里打的那个□疼不疼你自己不知道?” 韵秋脸上一红,丹凤眼里露出羞愤之色。 杨铭怔了怔,也感觉自己这话不太对味,尴尬了一会,便说道:“你快吃饭,吃完了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 韵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披上外衣,自己拿枕头靠在背上,取了食盒里的饭食,却是小米粥、菜肉包子、排骨汤,捧到手里还是热烫的。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饥肠漉漉,拿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 趁韵秋吃饭的功夫,杨铭将扔在床上的厚被子展开,盖在她的腿上,韵秋停了筷子,抬头看看杨铭,眼睛里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 “别看我,快吃饭!”杨铭黑着脸说。 饭食很快就吃完了,食物的营养滋润之下,韵秋脸上透出了红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女人身体机能很健康旺盛,杨铭心中暗道,仍旧扯了湿巾递给韵秋。 韵秋接过湿巾擦了嘴,又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低头坐着不吭声。 “你们的人都完了,潜伏的间谍也落网了……”杨铭说,“你招不招供也无所谓了。” “等你养好伤就放你滚蛋!” 韵秋身体一震,抬起了头,“你是说要放我走?” “当然放你走。留着你天天在这里白吃白喝吗?老子侍候娘都没这么侍候过!” “你是汉人,干嘛要帮鞑子做事?凭你的本事到哪里都不会养不活自己……” 不管这佟姓族人的始祖到底是女真人还是汉人,至少他们已经汉化几百年了,完全就是标准的汉人,他这么说佟韵秋并没有问题。 杨铭看到,韵秋的睫毛颤了颤,却终于没有说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杨铭换了个话题。 “你刚才说昨天没想,是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韵秋低着头反问道。 “你说昨天没想咬断我舌头……” 韵秋抬头看了看杨铭,冷艳的脸上带着一些犹豫和迷惘,点了点头。 “那我再试试……” 说着杨铭就一把搂住韵秋的肩,□□□□□□□□□□,韵秋扭着头拼命挣扎躲避,她紧紧地呡住嘴唇,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反抗声音。 这声音让杨铭□□□□,□□□□□,他一边□□□□□□□□□□□,一边□□□□□□□□□□□□,□□□□,□□□□□□□□□,韵秋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可能是扯动了腿上的伤口,她略带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别动!”杨铭狠狠地在□□□□□□□□□□。 一声粗重的喘息,韵秋的嘴唇张开了。 杨铭□□□□□□□□□□,□□□□□□□,强烈的兴奋和巨大的恐惧合并在一起的感觉,让他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再次□□!韵秋没有咬! 恐惧感渐渐消失了,兴奋感却越来越强烈起来,他左臂□□□□□□,右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杨铭终于放开了韵秋,他喘着粗气看着床上坐着的这个曾经骠悍之极的女子,现在,这女子却是低着头,不敢对接自己的目光。 “韵秋,让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口。”杨铭微笑着说。 “嗯。”韵秋低着头嗯了一声。 被子掀开,□□□□,韵秋□□□□,杨铭来不及解开她腿上的绷带,却看到□□□□□□□,□□□□□□。 五十五、回归 五十五、回归 谢庆元匆匆赶到将军府,却见角门之外,六七个女子或站或跪,向守门的军士哀求着什么,他匆匆一眼看过,只见这些女子虽然面带哀色,但一个个身形窈窕,容貌端丽,心中不觉一动,却也不敢多看多问,通报之后,进了角门,径直去往垂花门。 垂花门外,两个军官带着十几个军士排着队,站在寒风里等待许莹的验看登记。这些军士大多是一些关系户,以前就跟丁有三打过招呼,但限于名额没能招进来的,这次杨铭得了游击将军的官职,可以名正言顺的招募兵马了,他决定将队伍扩充到两千人的规模,是以这些军士便近月楼台先得月,立即就招了进来,只等许莹验看登记入册之后就进军营当兵吃粮了。 带队的两个军官其中一人谢庆元认识,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他整整衣冠,昂首步上台阶,从垂花门悬于中柱穿枋刻着花瓣莲叶的檐柱下穿过,进入外层的棋盘门。 只见门厅之内,靠墙一张窄桌,桌上堆着文书册簿,身穿紫色流彩暗花织锦褙子,围着貂皮坎肩的许莹坐在桌前的杌子上,手里捧着暖炉正在看文书,一名大堂的书办离得稍远站着,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示。 厅内另一侧靠墙的窄桌之上,两盏应急灯和一支喊话器连着黑色的线缆,线缆的另一头插在墙上固定的一支排插之上,谢庆元知道,这是杨铭给军营里配发的神奇装备,此刻正在将军府进行所谓的“充电”。 上次除夕联欢之后,杨铭便将四盏应急灯和两支喊话器配发给了军营,按照许莹的主意,他并没有给军营配发太阳能电板,这些装备电能耗尽之后,只能拿到将军府里进行充电。为此杨铭又耗费了两卷电线,将电源从西厢房延引到了垂花门厅内,同时也给垂花门安装了led灯照明。 谢庆元在门厅内静立等候,许莹将文书用了印递还给那个书办,淡淡地说:“一共十六人,出去唱名吧。” 书办接过文书,点点头,引着许莹踏出门槛,许莹双手捂着暖炉,站在垂花门外的台阶之上,那书办下了台阶,对着文书开始唱名,每唱到一人,立成一排的军士就出来一个躬身应喏行礼,十六人唱完,许莹微微点头,那书办便和两名军官带着军士们离去了。 许莹回到门厅内,目光落到谢庆元脸上。 “弓手队长谢庆元见过夫人!”谢庆元抢先向许莹拱手行礼。 “谢队长来啦……”许莹微微颔首,向侍立在抄手游廊入口处的张二嫂看了一眼,那张二嫂会意立即便退了下去。 谢庆元不知许莹找他何事,又不便开口遽问,行完礼便肃然而立,等待许莹发话。 “前日晚上追捕逃人,谢队长出力甚多,奴家甚感欣慰。”许莹拨弄着手里的暖炉,淡淡地说。 “夫人谬赞,标下实不敢当。”谢庆元答道,“都是夫人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指挥得宜,小的们才能将那些个逃人手到擒来!” 许莹微微一笑,“谢队长过谦了。” “时下将军刚得了朝廷的封赏任命,正是亟需用人之际,将来军队扩充,像谢队长这样的人才,必定是大有前途。” 说罢,她面带微笑地看着谢庆元。 谢庆元心中一凛,赶紧抱拳道:“谢某愿跟随将军、夫人,尽此一身微末技艺,鞍前马后,翼求些许汗马之劳。” 许莹点点头,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关切,“谢队长,上次奴家给你的弓,可好用么?” “夫人所赐之弓实乃百里挑一的良弓。”谢庆元躬身道,“标下永感恩德,无以报效……” “那就好。”许莹的目光紧紧盯着谢庆元,“谢队长,奴家要你去做一件事!” “夫人有何吩咐,谢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沉默片刻,许莹冷冷地说:“奴家要你去杀一个人。” 谢庆元一惊,抬起头来看着许莹,却见许莹脸色冷淡平静,一双桃花眼中隐隐带着阴狠之色。 杨铭从西厢房后的库房里出来,手里提着食盒药箱,胳膊上还挽着一堆女子的换洗衣服,要拿去找仆妇们收拾浆洗。今天一上午,他不仅和玲珑私订了终身,还制服了那个骠悍的韵秋,心情之好,不仅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微笑,嘴里也不禁哼起小曲来,一路走着感觉脚底飘飘然似的。 “将军……”一个女子迎面快步走来,拦在杨铭面前。 杨铭定睛一看,眼前这女子一身翠色褙子,眼睛里波光流动,说话时嘴里呵出的白茫茫的雾气衬得红润的嘴唇如雪中玫瑰般娇艳欲滴。 “哦,小栀,是你啊……”他伸出胳膊揽住小栀的腰,手里提着东西不能搂抱,只能用双臂挽她在自己怀里。 “将军,角门外的那些姐妹们……”小栀话还没说话,杨铭就低头吻住了她。 好一阵丁香缠绕之后,杨铭抬起头来,微笑含情地看着小栀。 “将军,有事……”小栀抓紧时间说,“上次放出去的女子,有些受不了外面的种种歧视虐待,想要回府,可是许姐姐不肯收留她们……” “哦?什么情况?” “将军,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小栀说,“她们都在角门外跪着……” 许莹在垂花门料理完事情,从抄手游廊进来,对游廊里候着的张二嫂吩咐道:“张二嫂,我回屋休息了,等会军营的人来拿那些充电的物事,你便让他们自己拿去吧。” “是,夫人。”张二嫂低头应喏道。 许莹抬起衣袖掩面打了个哈欠,就要往院内走,迎面却见小栀拉着杨铭急冲冲地从游廊里过来了。 “将军,你要去哪里?”她脸上显出一丝怒色,拦住杨铭问道。 “哦,许莹,我们一起去角门看看……” “将军还惦记着放出去的那些个女子?”许莹嘴角带着不屑,“早知如此,将军当日为何不留下她们?” “别闹,人家有难,咱们总不能不管吧?” “狐狸精!”许莹不去怼杨铭,却朝着小栀看了一眼,冷冷地说:“将军是想将这些女子再收进来?奴家实在不知将军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了心窍……” “许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杨铭有点不高兴了。 “许姐姐,将军当日放她们出去的时候就曾说过,若是出去后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回来。”小栀冷冷地说,“难道许姐姐想让将军做那言而无信之人么?” 这话杨铭当日确实是说过的,当时许莹想拦没及时拦住,现在小栀又提起,让她不禁更是怒火中烧。 “贾小栀,你当真这么好心关心那些女子?”许莹冷笑一声,“不过是市恩贾义,邀买人心罢了。” “要说那市恩贾义,邀买人心,妹妹再怎么也比不过许姐姐……”小栀反唇相讥道。 “够了!”杨铭眼看场面要无法收拾,大喝一声,“都给老子闭嘴!” “一起出去看看,弄清楚情况再说。”他板着脸,威严地说道。 许莹自是不怵小栀,但看到杨铭真要发火,只得将那嘴边的恶言忍了下去。 角门外,寒风朔朔,守门的军士抱着长枪跺着脚,缩着脖子,棉帽子拉得低低的,四五个女子跪在地上,脸上的泪痕在寒冷的空气里冻成了薄薄的冰翼,几个没有跪地的女子也都是低着头,秀丽的脸上满是哀婉之色。 看到杨铭带着许莹和小栀一起出来,军士们赶紧抖掓精神躬身行礼,那几个没有跪地的女子也都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夫人,奴婢们……”女子们抽泣哀唤起来。 原来廿九日这些女子被家人领回之后,因为被鞑子兵掳掠的经历,不能见容于族人,有些订了亲的女子,亲家也在难民营里的,大过年的就来家里闹着要退亲。她们的父母家人脸面无光,又兼是身为难民寄居这顺义城里,靠借来的一点银子度日,经济难免困顿,无奈之下,便胡乱寻些光棍无赖要将这些女子嫁出去,又或者是寻些城里的大户人家,将这些女子卖去做奴婢、做小妾,甚至还有要将女子卖到勾栏、妓院里去的。 这些女子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离开将军府时杨铭对她们说过的话,心里抱着这唯一的希望寻回将军府,期盼杨铭能再次收留她们。 “当这将军府是菜园子门么?想出就出,想进就进?”许莹冷冷地说。 “夫人,奴婢们知错了。”女子们哭泣哀求道,“求夫人大发善心,收留奴婢们,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做事干活,服侍夫人……” “这……”杨铭看着这些苦苦哀求的女子,心中不免踌躇起来,“许莹,我看她们也挺可怜的……” “将军,不可妇人之仁。”许莹冷冷地说,“这些女子出去已经好几天了,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勾兑?” “将军若是再把她们收入府中,若又出现……”她不愿提小翠的名字,只是目光殷殷地看着杨铭。 杨铭理会了许莹的意思,不禁也微微点了点头。 “将军,她们都是些弱女子,有什么勾兑不勾兑的?”小栀急着说,“再说将军当日也确曾说过她们出去后若有困顿可以回来……” “哦……”听到小栀这么说,杨铭感到一阵犹豫。 地上跪着的女子们抬起头,向小栀投去感激的目光。 “将军,奴婢们求您发句话……”一个女子抬头看着杨铭,俏丽的脸上露出几分刚毅之色,“将军若能收留奴婢,奴婢一定谨守府里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服侍做事。” “若是将军嫌弃,不愿收留,奴婢这就卖身去那妓院里,大不了到了妓院之后,再一根绳子了结罢了,既不会牵连家人,也绝不敢抱怨将军半句……” 听这女子的话,就算是寻短见,也有很多讲究。若是在自己家就死了,父母家人不仅拿不到买主的银子,而且还可能承担违约赔偿责任,若是到了买主那边再寻死,那就不关自己父母家人的事了。只是那妓院可不是省油的灯,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遇到,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你死,必定是种种手段磨的你服服贴贴才算完事。 “这……”杨铭看着那女子,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将军,您就可怜可怜这些姐妹们吧……”小栀贴近杨铭的身子,拉着他的胳膊摇晃着,“看在奴家求您的份上,就收下她们吧。” 杨铭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在弹性的突起上拨晃,心里不禁一阵发颤,那话儿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军营辕门外,什长何震山看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乌老二,不禁吓了一大跳。 “乌老二,你……你怎么回来了?”何震山结结巴巴地问对方。 “何头,老子这次可是吃了大苦了……”乌老二焦黄的脸上,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打着转。 “这些天你跑哪去了?”何震山语带惊恐地说,“丁总爷跟县衙联络过了,过完年就要全城搜捕你……” “他娘的,老子东躲西藏的,差点没冻死饿死。”乌老二说着,将手里的一块银子塞给何震山,“何头,担待点,帮姓乌的一把……” 银子塞到手里,何震山只觉手中一沉,估摸着这块银子足有二、三两左右,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乌老二逃跑躲了这么多天,不仅身子没见瘦,居然还弄了这么多银子,看来确实有点本事。 踌躇了好一阵,何震山苦着脸道:“乌老二,等会见了丁总爷,问起你为啥要跑,你可千万别乱说……” 原来这乌老二跟着晋商的车队逃出城去,送到皇太极军中,被皇太极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底细,知道他是个没用的废物。若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推出去一刀喀嚓了,但皇太极不同,此人对于废物利用颇有心得。 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后金大军在北京城外二十多里处的牧马围俘获明廷管马太监杨春、王成德,皇太极于二十九日将两太监放回,利用他们传话施展反间计做掉了袁崇焕,这就是他搞废物利用的最为得意之笔。 是以对于乌老二,皇太极同样也是废物利用,一番设计安排之下,又将乌老二派回顺义城。按皇太极的算计,这一奇招能起效果最好,就算起不到啥效果,丢的也只是乌老二的性命,对他可没啥损失。 五十六、包衣 五十六、包衣 那几个可怜的女子总算是又回到将军府了,她们一个个低着头跟在小栀身后进入垂花门,院子里三三两两干活的女子都停住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来看着她们,脸上露出各种复杂的表情——有庆幸的,有哀婉的,也有鄙夷的,有的女子跟回来的这几个女子以前在府里相处时有姐妹情谊,想上前去相见招呼,但看到许莹阴沉的脸色,又赶紧将迈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些女子都放到东裙房,跟那几个鞑子送来的女子放一起!”许莹冷冷地对张二嫂吩咐道。 女子们低着头不敢吭声。在华北地区,东边的裙房夏季西晒,冬季直接受到西北冷风吹袭,居住环境比西裙房差一些,是以储物间、厨房、马厩等都是设置在东裙房。 听到许莹提起皇太极送来的那几个女子,杨铭不禁心中一动,四名女子们清丽绝伦的面容顿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皇太极选送的这四名女子,其容貌意态,只在将军府的这些女子之上,决不在其之下,尤其那个旗人女子,秀丽的面容,额前中分向后的满式“两把头”,别有一番清爽精致的味道。 “走,咱们一起去东裙房看看。”杨铭对小栀和那几个回归的女子说道。 许莹愣了愣,自知失言,不禁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一行人顺着游廊走向东裙房,远远地就看到几名女子在东裙房前的游廊外面修剪花圃,打扫地面的落叶,杨铭目光巡视,却见那旗女正弯腰在擦拭游廊柱子,结实紧绷的腰臀曲线让人不禁暇想翩翩。 四名女子看到杨铭、小栀等一大群人走过来,赶紧停住手里的活,起身退于一旁行礼,初次见到杨铭来东裙房,这些女子都免不了有些紧张,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拘谨和不安的神情。 “不必多礼。”杨铭微笑着对四名女子说,目光却落到那旗女低埋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奴婢是喜塔腊氏如意。”那旗女低着头轻声回答,汉话中带着一些辽东口音,但是却非常流利。 努尔哈赤攻占了辽东的城镇之后,城里汉人满人杂居,汉人会满话,满人会汉话,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对此杨铭也不以为意。 “喜塔腊氏……,是上三旗的包衣吧?”杨铭想了想,随口问道。 如意脸色一滞,随即轻声答道:“是,奴婢家是正黄旗包衣……” 包衣即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包衣”意为“家的”,“阿哈”意为奴隶、家奴、奴才。后金早期,包衣为满族贵族占有的家奴,没有人身自由,受主人驱遣从事家务劳动或生产劳动,其来源有战俘、罪犯、因债务破产者等,包衣的子女也世为包衣。以包衣编成的佐领即称包衣佐领,也叫旗鼓佐领(“旗鼓”亦作“齐固”,系译文对音)。 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只指满洲旗,不包括汉军旗、蒙古军旗)包衣即内务府包衣,全系皇家世仆,其先世或系汉人、满人、蒙古人,但一旦隶属了满洲包衣旗,即永为家奴,只有一些立有重大功勋的包衣及其后代会被皇帝加恩抬旗,即“抬举“加入满洲八旗,从而摆脱奴籍。 在清朝定鼎中原、一统天下之后,不少出身包衣的人,因建立功勋而致显贵,成为机枢重臣、封疆大吏,甚至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但在传统习俗上对其主子仍保留奴才身份,如世为江宁织造的曹氏三代,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家族,身为贵官,有高深文化修养,然其身份仍为皇家世仆。 当然,这种奴隶身份只是名义上的,实则他们的身份、地位与普通人家的家奴有着很大的区别,并不是真正的奴隶,只能说是一种历史遗留问题罢了。 具体来讲,包衣拥有独立户口,包衣旗人属于旗籍的一种,法律上属于“正户”,甚至他们还能拥有自己的“户下人”。而且包衣拥有人身自由权,包衣旗人作为独立户口,不可以被主人买卖,在法律上,包衣旗人属于“良人”,也是“正身”,和外八旗旗人的待遇一致,都是“良人”待遇,包衣可以参加科举,自然也可以为官。 乾隆、嘉庆年间的大学士松筠,其所在的蒙古镶蓝旗旗主家办丧事,松筠虽然彼时已是“宰相”之尊,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去给主子迎宾、哭丧、送葬。要知道,松筠还只是隶属蒙古正蓝旗普通旗人,地位要高于奴籍的包衣,包衣相对本主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实则这也只是一种道德习俗的约束,并不是法律规定的强制义务。比如这个松筠就是因为给主子低三下四地去办丧事,被乾隆皇帝知道了,认为他丢了朝廷大臣的脸面,把他的军机大臣职务给免了。 晚清的时候,有个知县宴请新来的知府夫妇吃饭,因知府夫妇是满人,这知县就找了手下一个旗人差役的老婆去作陪。谁知这差役的老婆一上桌,看到那知府夫妇,原本拘谨恭敬的态度一扫而空,大喇喇往上席一坐,那知府夫人反倒是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夹菜倒酒,知县看得目瞪口呆,几疑是幻觉。后来下席了一问,那差仆老婆说这知府夫妇家世代上原是自己家的包衣奴才,知县这才知道拍知府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叫苦不迭。 西厢房里,王成一个人趴在桌子前在写字,羊毫笔落在纸上,横竖撇捺已经有几分像模像样了。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是《千家诗》中的一首《早春》,唐代诗人杨巨源的作品。 杨铭对王成的启蒙教育方式还是采用中国传统的《三百千千》体系,即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诗》这四本书组成的一整套蒙学体系,其中包含了基本的天文地理常识、道德礼义、人物器物景观、待人处世准则等,这些读本的内容精炼隽永,是宋朝以后中国私塾普遍使用的启蒙读物。 蒙学教育的基本目标是培养儿童认字和书写的能力,养成良好的日常生活习惯,能够具备基本的道德伦理规范,并且掌握一些中国文化的常识及日常生活的一些常识,这《三百千千》是历史经验证明有效适合儿童的启蒙课本,即使在杨铭穿越前的中国,儿童国学班仍然也是采用这么个体系来教学。 “王小公子写的不错!”许莹走进屋来,面带微笑地夸赞道。 “许姐姐……”王成赶紧起身来行礼。 “王小公子不必多礼。”许莹微笑着问,“玲珑呢?” “刚才出去了,一会就会回来的。” “哦,那王小公子接着写字吧,奴家在这屋里等一会。”许莹对王成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 看着王成重新趴到桌子前,拿起羊毫笔认真地写着字,许莹赞许地点了点头。 王成写字的地方是厢房的外堂,邻着外堂的两间房一间是玲珑的居室,另一间是王成的居室。许莹随意地走进玲珑的房间,只见室内窗明几净,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妆奁铜镜,紧凑的架子床上,绣着荷花、莲蓬、鸳鸯的丝被叠得方方正正的。 好一个心灵手巧整洁勤快的小姑娘!许莹心里赞了玲珑一句,目光落到床上枕头边的一件物事上。 那是一个形似面包的花花绿绿的塑料纸包装,包装上蓝色菱形图案里印着的libresse英文商标许莹并不认识,但是很显然,这东西不属于这个时代,它只可能来自于一个人。 许莹好奇地将这个“面包”拿到手里,仔细地打量一番,但见塑料纸的包装已经撕开了,里面叠装着一片片的柔软物事,她疑惑地用手指捏了捏,又把包装翻了个面,一眼看到上面印着的示意图案,手不由得一颤,顿时满脸飞红。 “呸!”许莹暗地里啐了一口,心中隐隐生起一丝醋意,但随即便释然了,她还没过哺乳期,是用不着这种东西的,杨铭没给她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玲珑娇柔的声音,“王小公子,字写完没有……” 许莹赶紧把手里的“面包”放回原处,咳嗽一声,步出门外。 “许少奶奶……”玲珑看到许莹从自己房里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惊惶的神情,赶紧屈膝行礼。 “玲珑妹妹不必多礼。”许莹微笑着上前一步,握住玲珑的手拉她直起身。 听到许莹对自己如此称呼,玲珑惊得睁大了眼睛,忽然脸上一阵红晕,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 “少奶奶,奴婢……”她咬着嘴唇嚅嗫着。 “玲珑妹妹,以后叫奴家一声姐姐就好了。”许莹微笑着说,“外面冷,妹妹出去注意不要着凉。” “回头奴家让如画给你拿件貂皮坎肩来……” 王成停住了笔,抬头惊讶地看着许莹和玲珑,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玲珑姐姐,我早就跟你说了,我管许姐姐叫姐姐,你也可以管她叫姐姐的……” 小栀在东裙房吩咐仆妇们打扫房间,整理床铺,那几个回归的女子一边帮着收拾,一边用感谢的目光看着她,这些女子今天能回到这将军府,重新拥有舒适的房间和温暖的被褥,总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心里对小栀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这一切小栀看在眼里,嘴角却只是微微一笑,将军府的女子们,大抵都是敬畏许莹的,而这些回归的女子却显然是服膺自己,将来自己在这府里说句什么话,也不愁没有人呼应了。 杨铭站在游廊里,嘴里叼着香烟,看着小栀忙里忙外,娇柔的身躯如风摆杨柳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风流姿态,心里不禁深感受用。他深吸一口香烟,慢慢喷着烟雾,却见小栀回眸往这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小栀眼角挑了挑,冲杨铭一个微笑,手提了翠色褙子的衣袂跨下游廊的台阶,那褙子的腰线一下子收紧了,曼妙的腰臀曲线随着脚步微微颤动。 “小栀……”杨铭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小栀,手搭到她的腰上,低下头就要亲吻。 “檀郎……”小栀拦住了杨铭,“让奴家先忙完这里的事情,好么?” “嗯,你快点。”杨铭沉声说。 小栀眉梢眼角含着笑,瞥了瞥杨铭,又去忙东裙房的事情了。 杨铭靠在游廊的柱子上,狠狠地抽上一口香烟,将烟蒂扔了,仰着头闭上眼睛,让那烟雾在五脏六腑循环回味着。 忽然,他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渗入心底,让人感到莫名的兴奋,同时却又有一种深深的沉醉。 酒面初潮蚁绿,歌唇半启樱红。冰肌绰约月朦胧,仿佛暗香浮动。 这是寒冬里初次绽放的报春梅的香气。 睁开眼睛,却见玲珑俏生生地站在面前,脖子上围着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给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容衬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感觉。 “将军,您站在这里睡觉不冷么?”玲珑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杨铭问道。 “这……,哦,不冷……”杨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玲珑摘下肩下的皮草,双手举着围到杨铭的脖子上。 “将军,许姐……许少奶奶要奴婢来请将军过去吃饭。” “哦,好。”杨铭感到了皮草上残留的体温,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搂住面前的小可人儿。 温香软玉抱满怀,那报春梅的香气越发浓郁了。 “玲珑,我给你的……那个,用上了?”他轻轻抚摸着玲珑,悄悄地问道。 “嗯。”玲珑娇羞地将粉脸埋到杨铭的怀里。 西厢房内,铜盆里炭火如春,桌上摆着各式菜肴,细瓷杯里,黄酒微温,许莹依偎在杨铭的身旁,两人并肩而坐,推杯换盏地吃着酒菜,桌子的另一边,玲珑怀抱琵琶,羞着脸低头轻轻弹唱: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 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佳景无限。 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 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小栀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将那些女子安排住下,床铺被褥、桌椅用具都摆设停当了,又吩咐仆妇们做些饭菜送来给女子们,自己再出来寻檀郎,却哪里还有人影。 娇嗔之下,她便顺着游廊一路寻来,及至近了许莹的西厢房前,但听琴声隐隐传来,小栀脸色一变,脚步更走得急了,到得门口,屋里那琴声笑声更是声声入耳,刻刻摧心。 如画从厢房外堂出来对小栀微微一礼,“栀少奶奶,将军和许少奶奶在屋里吃饭,奴婢这就给您去通报……” 说是要去通报,那脚步却一直不见挪动。 小栀冷冷一笑,上前伸手捏住如画尖尖的下巴,将那网红脸蛋托得仰起来,樱桃小嘴被手指捏得扭曲了,如画一张粉脸顿时涨得通红。 “贱婢!”小栀轻轻骂了一句。 五十七、夜雪 五十七、夜雪 晕晕沉沉睡过一觉,杨铭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红罗帐里,暖香佣倦,枕边的许莹却已不在床上。 “将军,您醒了……”守候在房里的如画听到杨铭起床的声音,赶紧过来侍候。 “哦,许莹呢?”杨铭抬起胳膊让如画服侍着穿衣服,却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的样子。 “如画,你怎么了?” “将军,许少奶奶出去找张二嫂吩咐事情去了。”如画鼻子一酸,泪水又在眼框里打转,“将军和许少奶奶在屋里吃饭的时候,奴婢在门外挡着栀少奶奶,栀少奶奶她……” 听到如画这么说,杨铭也猜到了七八分,多半是小栀忙完东裙房的事情,找不到自己,就拿如画出气了。 “哦,如画,没事……,你别放在心上……” 这一安慰倒好,杨铭话音未落,如画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好了,如画,别哭了……”杨铭搂着如画的肩膀,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将军……”如画一下子偎倒在杨铭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梨花带雨的俏丽脸蛋埋在杨铭的脖子里抽泣着。 “如画……”杨铭柔声唤着怀里的女子。 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如画,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脸颊,泪水吻在嘴里,一阵苦涩的滋味。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如画身子一颤,触电似地迅速挣出了杨铭的怀抱,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捧起衣服低头侍立在一旁。 “将军,您起来了……”许莹进了屋,满脸含笑地问候道。 “哦……”杨铭整理着衣领口,含混地应了一声。 “将军,外面下雪了,等会将军就在奴家屋里吃晚饭吧。”许莹一双桃花眼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吃晚饭?”杨铭猛然想起自己中午还没给牢房里的韵秋送饭。 青砖厚重的库房里,韵秋扶着床栏,缓缓地下了床,脚步刚迈开,就感到右腿的伤口一阵扯痛。 轻轻地一声叹息,她在床边坐了下来。 墙顶上的花孔透进来的天色渐渐暗了,屋子外面北风呼呼地吹着,一些细小的雪花从花孔卷了进来,在屋梁下盘旋飞舞,及至掉落下来,却又看不到踪影了。 上午杨铭离开后,韵秋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半天,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挠着一样,怎么也无法睡着。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抱着自己,她想挣开,身子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好不容易挣脱了,睁开双眼,却是冷裘孤枕,空荡荡冷啾啾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独卧牢笼。 时间慢慢地流逝,韵秋感到自己心里的期盼越来越强烈,她撑着身体下了床,却行走不得,只能默然地又坐回床边。 “我只是饿了,盼着饭食快些送来罢了。”她对自己说。 期盼的仅仅只是饭食么?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韵秋不能回答,她甚至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不愿听到这个声音。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厚重的木门推开了,寒风卷着雪末扑进屋里,那个她曾经想杀的男人提着食盒从风雪中进屋了。 “唉,你怎么起来了。”杨铭的声音中带着关切,“你伤口刚愈合,要卧床休息。” 韵秋抬头看了杨铭一眼,冷艳的脸上泛起几分迷惘。 “快点躺回床上去吧。”杨铭将食盒放到床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胳膊架到韵秋的腋下,托着她上了床。 “你快吃东西吧。”他取出食盒里的饭食递到韵秋手里,“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有些别的事,给你送饭晚了。” 说到这里,杨铭脸上不禁一红,他所说的“别的事”不过是在许莹的香闱里颠鸾倒凤罢了。 “不要紧,我还不饿。”韵秋低着头回了一句。 杨铭笑了笑,点上一支香烟,在屋里一边踱着步,一边看着韵秋。 韵秋停住筷子,抬头看了看杨铭,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又低下头大口扒着饭。 “还说不饿,你吃得这么快……”杨铭笑着说。 “我……”韵秋想要说话,却不小心呛住了,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快点吃吧。” 待到韵秋吃完了饭食,杨铭仍旧是扯了纸巾递上。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韵秋冷冷地说,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纸巾。 “为什么?”杨铭嘻皮笑脸地说,“每个女人都希望男人对她好……” “我不需要!” “你不是女人么?”杨铭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已有夫君了……” “你胡说什么!”韵秋冷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那就是没有了?”杨铭涎着脸说,“那我干嘛不能对你好?” “我比你大——”话音未落,韵秋立即感到这话不应该是自己说出来的,她不禁银牙紧咬,心里恨恨地骂着自己。 杨铭呵呵笑了笑,手中的湿巾凑到韵秋的嘴角轻轻擦拭起来,韵秋偏着脸躲过,他手中的湿巾便跟着追过去,韵秋又往另一边偏脸,湿巾就往另一边追,韵秋自知无幸,只好让他给擦了。 “来,吸支烟。”擦完嘴角,杨铭掏出一支香烟递给韵秋。 明末的妇女吸烟率是很高的,崇祯末年甚至有“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的说法,是以他给韵秋递烟,也不算是唐突之举。 香烟是在明末传入中国的,明万历间莆田人姚旅《露书》载:“吕宋国有草,名淡巴菰,熏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今处处有之,不独闽矣。”这是中国有关烟草的最早的文字记载。 烟草自从传入中国,便成为了人们的喜爱之物。明末杨士聪《寒夜丛谈》云:“余儿时见食此者尚少,迨二十年后,男女老少,无不手一管,腰一囊。”清初王肱枕《蚓庵琐语》亦云:“予儿时尚不识烟为何物,崇祯末,我地遍处栽种,虽三尺童子,莫不食烟。”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妇女和男人一样,对烟草的喜好程度都是相当深的。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云:“余少时不识烟草为何物,十年之内,老壮童稚、妇人女子,莫不吃烟。”清初王士禛《香祖笔记》云:“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 清代学者金学诗《无所用心斋琐语》描述苏州一带官绅之家娇柔女子吸烟之状:“苏城风俗,妇女每耽安逸,缙绅之家尤甚。日高春犹有酣寝未起者,簪花理发,举动需人,妆毕向午,如出闺房,吸烟草数筒……” 一些诗人更是将女人吸烟的姿态描绘得十分动人,如明末清初女诗人朱中湄在《美人啖烟图》诗中云:“惜惜佳人粉黛匀,轻罗窄袖晓妆新。随风暗度悲笳曲,馥馥轻烟漫点唇。” “你倒是有些古怪玩意。”韵秋接过香烟,却见这洁白细长的烟卷饱满而光滑,尾部的过滤嘴和烟杆天衣无缝地接合在一起,拈在手里像是一件艺术品,真不知这玩意产出何地,又是怎么制出来的。 “我身上还有件稀奇玩意,你要不要看看?”杨铭嘻皮笑脸地说。 韵秋脸上一红,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杨铭从怀里掏出zippo打火机,叮地一声打出火苗,递到韵秋面前。 “这是不是稀奇玩意?”他笑着问道。 韵秋脸上又是一抹飞红,嘴里含着香烟凑前点燃了,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 杨铭将脚上的鞋子蹬掉,翻身坐到床上,伸出胳臂搂住韵秋的肩,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含到自己嘴里也吸了一口。 两人像情侣般偎坐在一起吸着同一支香烟,此情此景,让杨铭不禁想起他在上个世界读大学的时候,和女生一起飞叶子时的情景,心中顿时生出了今夕何夕的感慨。 “韵秋,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杨铭将香烟递到韵秋嘴里,随意地问道。 “家里没有男丁。”韵秋淡淡地说,“小时候跟着阿玛打猎,学了一些拳脚功夫……” “那你干嘛要做细作这行?”杨铭胳膊使点劲,将韵秋搂得更靠紧自己一些。 “家里穷呗。”韵秋靠在杨铭怀里淡淡地说,“族里的男子长大了可以当兵打仗,建功立业,女孩子家能干什么?” “哦……,那个小翠是你徒弟?” 听到杨铭问起小翠,韵秋怔了怔,心里再次确认她的团队已经全部完蛋了。 “她们家是族里亲戚家的奴隶,以前老汗杀汉人,她们家投了佟家才躲过被杀的……” 汉人大量归顺满清是在万历四十六年明金战争揭幕之后,在这一年四月努尔哈赤攻占抚顺,俘获人畜约30万,其中的人口一律都被设为阿哈(奴隶)。在这次战役中,明朝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被迫投降,此外还有数以千计的汉人降附,对这一部分汉人,努尔哈赤并没有作为战利品充为奴隶,而是将他们编成了“一千民户”,仍归原来的将官李永芳管辖,后来被迁往赫图阿拉。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努尔哈赤连下九次汗谕,遣派大批八旗官兵,在后金的大部分辖区查量汉民粮谷,凡每人有谷不及五金斗的,定为“无谷之人”,努尔哈赤辱骂“无谷之人”是“不耕田、无谷、不定居于家,欲由此地逃往彼处(明国)之光棍”,谕令八旗官兵“应将无谷之人视为仇敌”,发现其“闲行乞食”,立即“捕之送来”,并于正月二十七日“杀了从各处查出送来之无谷之尼堪”。 万历四十九年十月初三日,努尔哈赤下达长谕,指责汉民“窝藏奸细,接受札付,叛逃不绝”,历数镇江、长山岛、川城,耀州、彰义站、鞍山、海州、金州等地汉民武装反抗事例,宣布要斩杀叛逃之人。他命令八旗贝勒和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官将,带领士卒,各去自己辖属的村庄,“区别”汉民,凡系抗金者,一律处死。各将遵其命令,“分路去,逢村堡,即下马斩杀”。 明天启三年(1623)六月,努尔哈赤听说复州汉民接受明国“派来之奸细和札付”,将要叛逃,便派遣代善、斋桑古、阿济格、杜度、硕讬等贝勒,率兵两万,前往复州将男子全部杀光,带回大量子女、牲畜。 当时有辽东汉民几近杀光之说。 韵秋简单的一句回话,实不知其中包含了辽东汉民多少的血泪和苦难,后金对汉民的屠杀政策一直到皇太极登上汗位后才告结束。 “哦……”杨铭试探着说,“那我放你回去了,你还干这行?” “回去?回得去么?”韵秋的声音苍凉起来,“这次全队人都栽在你手里,他们肯定以为是我供出来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招供……”她恨恨地说。 “没有招供?”杨铭一脸坏笑,“你现在不是在招供么?” “你——”韵秋猛地挣脱杨铭的怀抱,凤目圆睁,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别紧张……”杨铭胳膊用力,再次把韵秋拉进怀里,“既然回不去了,不如干脆跟着我干吧。” “跟着你?”韵秋冷哼一声,“跟着你做什么?为你卖命么?” “有什么不可以?你既然能为他们卖命,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卖命?” “你做梦!”韵秋冷冷地说。 “做梦?”杨铭对着韵秋喷出一口烟雾,将烟蒂弹得飞出去,“美梦也许能成真呢?” “那你就做你的美梦吧!”韵秋说,“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杨铭抬头看了看,墙顶的花孔几乎看不到亮光了,夜幕已经降临了。 “要睡觉么?那咱们一起睡吧。” “真不要脸……,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韵秋轻篾地笑了几声。 “脸面么?重几斤?能吃么?”杨铭也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一时无语。 杨铭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些,今天刚换的厚被子,两个人的热量凑在一起,在这寒冷的雪夜里互相增添了许多温暖。 “韵秋,你做我的女人吧。”他闭着眼睛,轻抚着韵秋的脸说。天已经黑了,睁着眼闭着眼区别不大,反正都看不见人。 “你府里那么多漂亮女子……”韵秋说了一半,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杨铭打了个哈欠,“睡吧。” “你敢睡觉?”韵秋哼了一声,“不怕我夜里做了你……” “做了我?”杨铭呵呵一笑,“怎么做?若是做那个,我欢迎……” “若你是要杀了我,你腿上有伤,跑得了么?” “跑不了就死在这里,又怎样?”韵秋冷冷地说。 “同生共死?我们的感情还没到这个地步吧?”杨铭侧过身,凑近韵秋的脸,在黑暗里寻找她的嘴唇。 雪下得越发大了,从起初的细末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儿,西厢房窗外,led灯光从窗棂透出来,冷白色的光晕里,千片万片的雪花在呼啸的北风里漫天飞舞。 小栀独自坐在里间的床上,怀抱琵琶,头上的乌云乱挽,脸上的脂粉半残,却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玉笋般的手指在那琴弦上拨弄,声音淌出来,依稀是那曲《半壶纱》。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五十八、歪诗 五十八、歪诗 一夜飞雪,早上的将军府里,银妆素裹,玉碾乾坤,四处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游廊里、院子中间的直道上,三五成群的女子们在清扫积雪,院子里有两处树枝被积雪压折了,几个仆妇手里拿着柴刀围着大树劈砍残连的树皮,要将这些树枝清理拖走。 许莹用过早餐,披着貂皮坎肩,手里捧着暖炉来到垂花门听事。一早就有大堂的书办在门外候着,等她桌前坐定,便将公文呈了上来。 前两张公文是军营扩建营房和建造学堂拨用银两的单子,第三张是扩充军队的编制计划,许莹仔细看过,又从桌上取过算盘,将数字拨了拨,便用了印。 “杨书办,明天将营房扩建的图纸和预算拿给奴家看看。” “营房的图纸和预算还在草拟,到时自会呈送府里,时下只是先作筹备,是以拨银较少。”杨书办从容地答道,“至于学堂的建造是开年复工,按将军的进度要求,时间较为紧迫,银两所需亦较大……” 许莹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公文。接下来的一张公文是荐任军官的,这次军队扩编,虽然人数尚未招齐,但编制的架子要先搭起来,是以军营拟报了荐任名单。 “军营和大堂呈报荐任名单前应先跟奴家商议……”她将这张公文置于一旁。 “许娘子,这是初三晚上,刘先生和丁总爷一起跟将军商议过的事情。”杨书办解释道。 “初三晚上的庆贺宴?”许莹看了看那杨书办,“酒桌之上的激昂之语,难免挂一漏万,恐失周全……” “此事待奴家请示将军后再作决定。” 杨书办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许莹目光落到最后一张公文上,却又是关于处罚军营副千总叶书雄的呈文,只是这次的处罚内容将撤职调任改成了罚半饷三月。沉吟片刻,她知道这已是刘必显和军营千总丁有三协调之后的结果了,自己如再拒绝未免太过专横,于是便取了印盖上。 处理完公务,许莹并未离开垂花门,她起身捧着暖炉在门厅内缓步徘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妇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张二嫂带着一个穿着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走上垂花门的台阶,却正是前日在大堂吵闹的尤三娘。 “唉哟我的少奶奶,你这身水貂皮……,得值多少银子啊?”尤三娘进了垂花门,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在许莹身上的貂皮坎肩上摸着,嘴里啧啧有声。 “尤三娘,这几日天气寒冷,昨夜又下了大雪,家里的炭火充足么?”许莹微笑着问道。 “少奶奶,奴家租的那破房子,烧了炭火也经不住漏风啊。”尤三娘哭着穷,“哪比得上少奶奶你,在这将军府里,雕楼画栋的……” 这尤三娘入城后就找许莹讨要了银子,自己租了房住,没有住难民营。单身一个中年妇人独居,自然就有那无赖光棍寻上门来招惹,尤三娘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跟了里坊的一个混混打得火热。那混混本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主,搭上这尤三娘一来是偷腥,二来也是向女人手里弄点钱花,是以这尤三娘隔着三两天就来找许莹讨钱回去养汉子。 许莹对她是烦不胜烦,只是一时也不便翻脸,只能费点小钱打发,平时能避则避了,但今天却是她主动要张二嫂找尤三娘来,见了面便嘘寒问暖,怎不让那尤三娘心花怒放。 “尤三娘,这点银子你先拿去添些炭火吧。”许莹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尤三娘,“住的房子嘛,以后奴家给你找间好的。” “唉哟,少奶奶,你对奴家可真是太好了……”尤三娘嘴里唱着谢,心里却是一阵冷哼:若不是老娘有人指点,趁你男人升官庆贺之际来这大堂里吵闹一番,你会把老娘放在眼里? “应该的,以后三娘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许莹淡淡地说。 大街上人声嘲杂,行人如织,几间店铺的门口堆着雪人,开门晚的店家还在清扫门前的雪,三五成群的孩童在街面上跑跳,互相扔着雪球打闹嘻戏。 尤三娘揣着那五两银子,由张二嫂送出了角门,走在大街上,她心中不禁一阵得意,走路都有点飘飘然了,浑没注意在她的身后,一双桀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杨铭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感觉墙顶花孔透进来的光亮白晃晃的,那是大雪映着天光的特有色调。 “你醒了……”躺在身旁的韵秋幽幽地说。 “哦,我醒了。”杨铭扭头看着韵秋,“你没有做掉我……” “我知道,是你腿上有伤,不方便做。”他又开始跟韵秋嘻皮笑脸。 韵秋冷艳的脸上微微一红,没有接杨铭的浑话。 “你啥时候醒的?”杨铭问韵秋,“昨夜睡的好么?” 韵秋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先是被杨铭搂着轻薄了大半夜,到夜深了杨铭呼呼睡去,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两个人睡觉还是比一个人暖和啊……”杨铭说着,侧了个身,又把韵秋搂住了。 他贴着韵秋的脸,一边亲吻,被子里的手也开始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嗯……”韵秋呻吟了一声,杨铭抚摸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腿上的伤口。 “这伤……,真不是地方。”杨铭嘻皮笑脸地说,“我要起去撒尿,你去不去?” “你自己去吧。”韵秋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起床过了。” 杨铭翻身下了床,披上他的袴褶袍子,拉开房门,一阵寒风扑进屋子,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的亮堂。 “韵秋,你看,好大的雪!”他回头对韵秋大叫道。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天天都下雪……”韵秋冷冷地回了一句,目送着杨铭出了屋子,心里不知怎么却扑扑地跳了起来。 片刻功夫,杨铭又回到房里,嘴里念叨着:“好大的雪,韵秋,有首诗怎么形容的?你听过没……”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迎风一泡尿,遍地黄窟窿。” “什么歪诗?!”韵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冷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抹红晕。 杨铭看着韵秋,目光有些发怔,“韵秋,你笑起来好漂亮……” 韵秋低下头,收起了笑容,不理睬他的奉承。 “今天不跑操了,咱们去弄东西吃。”杨铭走到床边问道:“韵秋,你想吃什么?” “随便。”韵秋低着头轻轻地说。 “可没有随便这个菜……”杨铭追问道,“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要厨房去做。” 再三询问,韵秋低着头只是不吭声,没办法他只好自己出去了。 门带上了,但是没有落锁的声音,韵秋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一阵颤动,但最终却还是归于沉寂,她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冷清,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了,一缕难以割舍的眷念伴随着孤独的感觉在韵秋的心里升起,韵秋咬着牙,极力想摆脱这种感觉,但偏偏剪不断,理还乱,心里酸酸楚楚的感觉缠绕得更紧更密了。 一声叹息,虽然只有一刻多钟的时间,韵秋却觉得像等待了一年那样漫长,终于,杨铭提着食盒回来了,在他跨进屋子的那一刻,韵秋感到自己纷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来,吃东西吧。”杨铭将食盒放到床头,取出里面的各式食物。 “春卷、小米粥、肉包子、油条、豆汁……,你要吃什么我拿给你。” 他正说着,却发现韵秋一双丹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韵秋突然问了一句。 “这……”杨铭手一抖,碗里的豆汁差点荡出来。 “男人,都是虚情假意,没一个好东西!”韵秋幽幽地说。 校场的难民营里,一夜大雪,窝棚被积雪压倒了一大片,所幸窝棚的搭建之物只是些木头、油布和麦秸,倒还没有什么人身伤亡发生。失去“家园”的难民们欲哭无泪,七手八脚地在倒塌的残墟里扒搭着些许家什物件,大批的军士从对面的军营赶了过来,加入到清理重建的劳作之中。 刘必显和丁有三在难民营里巡视,一路上,时不时有难民围过来哭诉,看着这些饱受苦难的人们,刘必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丁总爷,把军营的粮食拿一部分出来,每个难民按人头发五斤粮食。”他对丁有三说,“若有不足,我回去再给丁总爷调拨过来。” 城里的难民有一万多人,每人五斤粮食,那就是五六百石(明代一石约120斤),丁有三心中有些不舍,但刘必显发了话,他自然也不便反驳。 “刘先生真是菩萨心肠。”丁有三恭维赞叹了一句。 刘必显长叹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两名军士急匆匆地跑过来禀报道∶ “丁总爷,许娘子来军营了……” 刘必显和丁有三对视一眼,两人赶紧返往军营。 军营里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一堆堆比人还高的雪拢积在各处角落里,地面还有一些薄薄的凝冰,一身紫色流彩暗花织锦褙子,肩上披着貂皮坎肩,手里捧着暖炉的许莹盈盈而行,在这全是男性的军营里显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承蒙夫人赐银,标下实在愧不敢当……”跟在身后的军营副千总叶书雄恭敬地说道。 “叶总爷不必推辞。”许莹温和地说,“是奴家行事不周,累得叶总爷受罚了,奴家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早上在垂花门批准了对叶书雄的处罚,许莹唯恐叶书雄因此丧气,所以特地来军营向他赠送了五两银子,一方面是作为补偿,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支持打气。 “标下愿为夫人效力!”叶书雄语气坚定地说。 许莹微笑着点了点头,“扩充编制,增招兵员之事,叶总爷多操些心,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告诉奴家。” “是!”叶书雄躬身应喏道,“请夫人放心,标下一定殚精竭虑……” 刘必显和丁有三远远地赶了过来,看到许莹和叶书雄一起说着话,丁有三不禁眉头一皱。 “问许夫人好!”刘必显近前拱手含笑,“如此寒天雪地,夫人亲自视察军营,将士们定然是大受鼓舞。” “刘先生,奴家……”许莹微笑着向刘必显还礼,话音未落,目光却落到墙角行过的一个军士身上。 “站住!”她扭头盯着那个军士,冷冷地喝道。 那军士打了个颤,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打转,正是那刚刚回归军营的乌老二。 刘必显、丁有三和叶书雄等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乌老二身上,却不知许莹所为何事。 “来人!”许莹脸上泛起杀气,“把他拿下!” 跟在后面的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扭住了乌老二的胳膊,附近的军士们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纷纷围了过来驻足观望。 “许夫人,这……”丁有三急忙上前,拱手向许莹试问道。 没等许莹开口说话,那乌老二扑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他一个劲地磕着头,额头碰到地上蹭破了油皮,渗出来的血渍沾着几撮残雪,那模样是又可怜又可笑。 “乌老二,怎么回事?”丁有三厉声喝问道。他只知道乌老二为着偷马肉的事跑出去躲了几天,就等着禁闭室建好了将这家伙多关些时日,却没想到他和许莹之间竟然还有什么过节。 “回丁总爷的话,小的以前在俘人队里,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冲撞了夫人……”乌老二又重重地对丁有三磕了几个头,“小的知错了,求丁总爷开恩,求夫人开恩,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报效丁总爷,报效夫人……” 这乌老二本是个粗人,但这几句话说的却是既得体又流利,竟不知从何处学来。 丁有三脸色缓了缓,既然说是公然冲撞,那就不过是些礼数不周的举止,最不济也就是发生些打骂行为罢了,断不可能有其他出格的事情。 “夫人……”刘必显凑近说道,“俘人队里不比平时,大家都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互相之间失些礼数也是常有的事……” “依学生看,此人既已知错,过去的事就不必追究了。” 许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乌老二,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五十九、谋杀 五十九、谋杀 穿着半旧粗布短袄的谢庆元在街上的人流里默然穿行,目光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尤三娘,却见那妇人一路上买了些糖酥卤菜,用油纸包了提在手中,脚步摇摆地进了小巷,东拐西行,住所却是牛皮巷内的一间瓦房的后院。 那妇人到了门前,推开虚掩的木门便进去了,她进屋时并没有开锁,显见屋内还有人在。谢庆元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这牛皮巷背着街,颇为僻静,来往的行人不多,巷内有几家皮革作坊,一辆手推车吱呀地推了过来,车上堆着高高的一撂生皮,进了作坊的后门,一股生皮和作坊里处理皮革的硝水气味扑鼻而来,让谢庆元不禁皱了皱眉头。 谢庆元左右看看,趁着巷内无人,贴近了妇人住处的门外,隐约听到屋内有嘻笑之声,又听到楼板响声,他退后几步,抬头朝那阁楼上的窗户看去,片刻之间,窗户里面隐约飘出来一阵喘息和撞击的声音。 送生皮的手推车在作坊里卸完了货,空着车推出来了,推车的汉子抬头看了谢庆元一眼,谢庆元赶紧装作路过,低了头往巷子深处走,待那手推车在巷头转弯不见了,才折返回来。 谢庆元不知道许莹为什么要自己杀这个妇人,当然也不会傻到去追问,他以前并不是没有杀过人,蒙古兵、鞑子兵、大明的乱兵、匪贼,他都杀过,但那是在战场上,在这城内的深巷里杀一个不明就里的妇人,对他来讲却还是第一次。谢庆元感到自己手心冒着汗,嘴里一阵发干,这种感觉还是多年前第一次上战场时才有过。 屋里传来妇人的咒骂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随即就有一阵脚步声朝木门走来,谢庆元赶紧背过身,装作路过,暗暗地回头观察,却见一个短壮的汉子从门内出来,嘴里一边带着骂,一边将手中的一锭银子抛着称了称,置入袖中,大摇大摆地朝巷口去了。 待那汉子走远消失不见,谢庆元又折返回到那木门前,定定心神,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一条缝。他侧身进了门,反手将门关上,上了门栓,却见里面是很小的半间院子,院内西侧的屋檐下挂着几束大蒜和腊肉,透过窗户能看到屋内的灶台锅什,北面的房屋门半开着,应该就是主人起居会客的地方了。 谢庆元蹑着脚步朝里走,刚跨入北面的屋门,就听到屋内一阵楼板响声。 “死鬼,这么快就输光回来了?”那妇人从阁楼下来,半嗔半喜地说道。 谢庆元箭步上前,却见那妇人头发散乱,身上的蓝色比甲扣子都没扣全,脸上一片惊谔地看着自己。 “你——”妇人张嘴要喊,谢庆元快如闪电地伸手捏住了她的喉咙,那妇人嘴张着,脸上涨成猪肝之色,喉咙里荷荷作响,却再也喊不出来了。 嗖的一声,明晃晃的短刀拨出来,架到妇人的脖子上。 “好汉……饶命……”尤三娘眼睛里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喉咙里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栗。 谢庆元感到自己握着短刀的手微微在发抖,他闻到一股骚腥的味道,却是那妇人吓的失禁了,尿湿了裤子。 “好汉……,饶了我,我什么都依你……”尤三娘喉咙里吃力地挤着话语,双手抬起来握住了谢庆元持刀的手腕,却又不敢使力去掰,唯恐惹恼了对方,对方会立即下刀。 谢庆元眼睛盯着妇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是那姓许的贱人派你……”妇人眼睛里顿时露出极为愤恨的神色,双手掰着谢庆元持刀的手腕用力挣扎起来。 谢庆元一咬牙,手上的短刀猛地一勒,尤三娘喉咙里的声音戈然消失了,身子一阵剧烈抽搐,握着他手腕的双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阁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谢庆元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从楼梯跑了下来,还没下完楼梯,看到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那孩子吓得呆住了,他的目光和谢庆元的目光碰到一起,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嘴张得大大的,却叫不出声音。 谢庆元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没想到这屋里除了妇人和汉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孩子。 尤三娘的胳膊又抬了起来,无力地搭着谢庆元的手臂,她喉咙处的破口往外嗤嗤地漏着气,嘴里发出微弱的咿呀声音。谢庆元看到,尤三娘原本涨成猪肝色的脸开始变白,涣散无神的眼睛看着自己,两行浊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他知道,这个女人临死前在哀求自己放过她的孩子。 谢庆元偏过头,不敢再看妇人的眼睛,妇人的手却在他的胳臂上无力地挠着,将他的目光拉了回来。眼看着妇人身体的抽搐越来越弱,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也越来越无力,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妇人的手便从他的胳膊上滑落下去,涣散的眼睛闭上了,整个身子软塌塌地垮倒在地。 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隐约有人在外面叫着门,谢庆元一惊,却见楼梯上惊恐呆滞着的孩子听到这敲门声,像是猛然醒来一样,嘴里大喊救命,从楼梯窜下来要往院子里跑。谢庆元箭步上前拦住那孩子,拎着领口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手里的短刀倒转,刀柄在脑后一磕,那孩子顿时晕厥过去了。 院外敲门的人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敲门声越发急骤起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喊着: “尤三娘,快开门,再不开门奴家要叫人了……” 谢庆元身子猛地一震,顿时呆立在当场,这女子的声音,在他听来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心中念头电转,谢庆元向前跨出一步,他想到从楼梯登上阁楼,然后从阁楼上的窗户跳出去,虽然从窗户落地和院子门相隔只有丈余距离,但只要到了屋外,自己蒙脸狂奔而去,谅门外那女子也追不到自己。 但是……,不行!自己可以一跑了之,但绝不能让门外的女子陷入旋涡,谢庆元的脸色飞速变幻,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牛皮巷里僻静的院门前,小栀重重地拍着门,屋内隐隐传来的喊叫声和异常动静让她心里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门开了,一个身穿半旧粗布短袄的汉子出现在面前,这汉子身形矫健,眉宇之间隐约一股桀骜之气。 “是你?”小栀认出此人正是初二那天在淌石街出手相助自己的军士,她心里不知怎么对此人一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里?尤三娘呢?”小栀警惕地看着谢庆元,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夫人,这里危险,请赶快离开。”谢庆元跨出院门,反手将门带上。 “什么危险?你来这里干什么?”小栀又退了两步,目光向巷子左右张望,似是在寻求救援。 “夫人——”谢庆元伸手入怀,小栀惟恐他会掏出凶器,作势就要喊叫。 “夫人不必惊慌。”谢庆元从怀里取出一只银镯,伸手递出。小栀一惊,目光不由得落在那银镯上,只见扁扁的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我的……”小栀眼里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这镯子?为何在你手里?” “夫人,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谢庆元躬身说道。 许莹在将军府卫士的护送下从军营回来,进了垂花门,从抄手游廊往里走,游廊里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院子里银装素裹,花圃树木披着琼妆,远远地看到东厢房那边,张二嫂领着几个仆妇搬着家具物什在忙活着。 “东厢房那边是怎么回事?”许莹将张二嫂叫过来问话。 “回少奶奶的话,是将军将那个女……女子安置在东厢房住下,让老身打扫房间,搬些家具器物过去……”张二嫂躬身说道。 “什么女子?”许莹皱皱眉问道。 “就是关在库房里的那个女子……”张二嫂低声地说。 “姓佟的那个?”许莹脸上顿时涨红了,语气也急切起来。 张二嫂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许莹冷哼一声,“将军呢?” “将军去后院了。” 不再理会张二嫂,许莹急冲冲地顺着游廊向后院走去。过了正房的过道,出了游廊,绕过花圃和假山小径,却见杨铭正拿着长扫把清扫大炮和汽车上的积雪,遍地冰雪的数九寒天里,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上下忙乎着,额头上的汗珠腾腾地冒着热气。 “许莹,你来了……”杨铭笑呵呵地从卡车踏板上跳下来,跟许莹打着招呼。 “将军,这么冷的天,小心着凉……”许莹急忙上前,摘下自己肩上的貂皮坎肩披到杨铭身上,又拿出手帕给他擦额头的汗。 “没事儿,小case了。”杨铭呵呵一笑,伸手搂住许莹的腰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许莹脸红了红,“将军,那佟韵秋……” “哦,她投降了,以后她替咱们做事。”杨铭大咧咧地说。 “将军,你要小心。”许莹一双桃花眼含情带怨地看着杨铭,“她前天都还意图害你……” “哦,那是误会……”杨铭笑呵呵地说,“现在没事了,她服贴了。” “误会?服贴?”许莹冷哼了一声,脸上神情变幻,“看来这误会的人是奴家……” “你要说她咬你手指头,甚至咬你鼻子耳朵,这都没啥稀奇的,可奴家倒是不明白了,这舌头长在你自己嘴里,她怎么咬得到?” “这……”杨铭一时语塞,却看到许莹含嗔带笑的表情,便知她是在出语嘲讽。 “许莹,你闭上眼睛,听我解释。”他将许莹搂得紧了,贴着她的脸说。 许莹的脸埋在杨铭的肩头,闭上了眼睛,杨铭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寻着她的嘴唇吻住,许莹身子一颤,鼻子里发出一声娇哼,双手勾住杨铭的脖子,两人紧紧地拥吻在一起。 回香居是顺义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楼下的大堂里摆着大桌长凳,饮茶的人们喝着热茶,磕着瓜子,吃着炒豆、枣梨等小食,听台上手持响板的说书人说着书,互相交谈着,整个大堂里一派喧闹嘲杂的景象。 明代茶室文化很兴盛,如《杭州府志》载,明嘉靖二十一年,杭州城有李生者忽开茶坊,饮客云集,获利甚厚,远近仿效,旬月间开茶坊五十余所。到了晚明,开办茶馆更是蔚然成风,光是杭州城大小茶坊就达八百多所。 《初刻拍案惊奇》描述秦淮河畔,有“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留都见闻录》记载南京五柳居环境优雅,临水而筑,柳在水中,垂条可爱,万历四十六年(1618),一僧租下房子开茶舍,所用惠泉、松茗、宣壶、锡铛,极汤社之盛。惠泉指无锡惠山的泉水,松茗乃当时顶级茶叶松萝,宣壶是宣德窑生产的名贵茶壶,锡铛是锡做的温茶器具,四者皆为讲究茶道者所推崇,每日过来饮茶的名士,络绎不绝。 茶室,为明代茶人所独创的小室,是专门用来举行茶事活动的场所。幽静清雅的茶寮是文人生活的重要场合之一,在这里读书看画、品茗独坐、接友待客、长日清谈,也是小型雅集的聚会之所。生活在明代万历年间的进士屠隆,有一本着作叫《茶说》,书中说道:“茶寮,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明代文征明所绘《品茶图》就写实地描绘了当时茶室内外的景象。 回香居楼上的茶室里幽静清雅,一尘不染的黄花梨桌面上,摆着茶盏、笔墨砚台和古琴棋具,四面的墙上挂着书法字轴,茶童子端着茶壶推门进入室内,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室内的男子和女子,却见那女子侧身坐在茶桌旁,一身精致的翠色褙子,头上乌云堆挽,珠翠婓然,清丽绝伦的面容带着淡淡的微笑,那男子却是一身半旧的粗布短袄,隔着桌子远远地站立,神态甚是恭谨,眉宇之间却又隐隐有一股桀骜之气。 低头将茶壶置于桌上,茶童子熟练地给茶盏里酙上茶,那女子便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到托盘上,茶童子唱了谢,随即退出,将门带上。 “谢队长,你现在可以说了。”小栀端起茶盏,呡了一口松罗茶,淡淡地说。 “夫人,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谢庆元眼睛看着小栀,“是小的杀了她。” “哦?”小栀放下茶盏,脸上似带着一丝惊讶,又似带着一丝嘲讽。从牛皮巷来这回香居的路上,她已经猜到了几分,是以对于谢庆元所说的话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应。 “不知谢队长与那尤三娘有何恩怨,竟会对一个女子下如此毒手?”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谢庆元躬身说道。 “奉命?奉谁的命?”小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难道是那个女人?” 谢庆元低头默然不语。 “那么,谢队长刚才为何不杀了奴家灭口?”小栀冷冷地看着谢庆元,“还有,那镯子,为何在谢队长手里?” “这银镯是小的从有凤楼掌柜那里赎来……” “谢队长为何要赎回这镯子?”小栀紧紧地盯着谢庆元,“难道谢队长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谢庆元抬起了头,目光迎向小栀,桀骜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几分苍凉的神色。 “遵化城西,三河道旁,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小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站在面前的汉子,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明朗起来,一瞬间,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寒冷的上午,她跟随着后金军的后勤运输部队从遵化城西行,路过三河县,在官道旁冰冻的田野上看到了那个垂死的军士。 “是你!你还活着……”小栀站了起来,清澈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精壮汉子,声音有些发颤。 “那日得夫人相救,小的一路西行,近京畿时加入到溃军难民队伍之中。”谢庆元的眼睛泛起了红丝,“后来遇到了鞑子军,小的身受重伤无法反抗,被鞑子所俘……” “活着就好……”小栀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点了点头,柔声说道。 “小的性命是夫人所救,请夫人放心,小的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夫人。”谢庆元坚定地说,“不知夫人跟那牛皮巷的妇人是何关系?又何以到此?” 小栀嘴角淡然一笑,“谢队长,同是天涯沦落人……” “奴家的父亲在遵化城里投降鞑子,接受伪职,为讨鞑子欢心,将奴家献与鞑子头目,奴家的母亲以死相拼,却依然保不住奴家。” “奴家以戴孝之身,侥幸逃脱了鞑子的污辱……,奴家的母亲是因奴家这个女儿而死,那个牛皮巷的女人亦是因奴家而死。” “谢队长,你知道那个女人为何要你去杀那尤三娘?” 谢庆元看着小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因为奴家让尤三娘去揭她的丑事,她才起了杀心!” “夫人,你要小心。”谢庆元沉着声音说,“那个女人心狠手辣,将军又极宠信她,夫人万不可轻举妄动,自取其咎。” “宠信?那个女人不过是将军在城外半路上捡来的破烂货!”小栀冷笑一声,“她不过是有些狐媚手段罢了,将军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又怎会继续宠信于她?” “奴家的母亲是姨娘,一辈子含辛茹苦,最终拼了性命也保全不了自己的女儿,奴家自小就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居于别的女人之下……” 谢庆元微微一声叹息,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凄凉。 “夫人,若有用得着谢某的地方,谢某顶踵捐糜,万死不辞!” 小栀眼角挑了挑,“谢队长,奴家可不比那个女人,又没有高官厚禄给你,你没有必要为了奴家耽误自己的前程……” 谢庆元没有说话,却从怀里掏出那只银镯,双手捧着递到小栀面前。 “夫人,小的已经补好了这只手镯,现在物归原主,请夫人收下。” 小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谢队长,这手镯原是一对,乃是奴家十五及笄之时,奴家的母亲为奴家订制的,谢队长若是喜欢,奴家便将这手镯送与你……” 听到小栀此言,谢庆元捧着银镯的双手微微一颤,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难道奴家这镯子,谢队长瞧不上么?”小栀嘴角带着几分娇嗔,伸出手轻轻搭在谢庆元的手上,将他捧着银镯的双手向里推了推。手指相触,谢庆元身子猛地一颤,却见小栀玉指如葱,染着凤仙花红的指甲如瓣瓣桃花颤动。 六十、出战 六十、出战 永平失陷的消息在正月初六传到京师,正如顺义赵知县呈文中转述杨铭的说法,永平参将杨春被皇太极招降,正月初四日清晨,杨春暗中接应后金军进入城内,被兵备副使郑国昌察觉,郑国昌急令生员们将杨春击杀。 郑国昌,号天符,陕西邠州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曾任山西参政,崇祯元年以按察使身份治兵永平。杀死叛将杨春后,郑国昌率部拼死抵抗后金军的进攻,但为时已晚,很快,北楼火起,城遂破。郑国昌策马亲冒矢石,力战不止,手下部将见事已无济,劝其出逃,郑国昌厉叱之,回公署穿戴整齐西向再拜曰:“臣力竭,臣罪不可赎矣。”亲见夫人子女阖门缢死,乃从容自尽,并命下人举火焚之。 永平城破之时,知县张凤奇尽出所有,散发给下人及舆隶,遣散众人后乃咽药而殁,其夫人及子女亦阖门自缢而死。 时任永平道下中军都司的程应琦,山阴县人,史称其“沉毅英发,有应变才”,清军进城时,程应琦率众挺戈巷战至筋疲力尽,最后拔刀自刎,力竭未能割断颈部,犹喝令家丁帮助断颈,众皆不忍,纷纷跪倒涕泣劝慰,程应琦竖发裂眦,拼尽全力再次自刎身亡。 与程应琦并肩作战至最后时刻的还有卢龙卫人焦庆延,曾任居庸参将,永平陷落时恰好赋闲在家,他毅然持械登城,手持长矛血战到底,死锋镝下。史称其“操守廉介,为官清正”,在任三屯副总兵时曾自己买田耕种侍奉母亲,极尽孝道,人称“廉孝将军”。兵备道张春曾称赞他说:“武将若庆延,何愁不得将士心耶!”焦庆延死后,尸骨不存,其妻韩氏即欲同死,家人力劝止之。后来韩氏搬出城外,远匿山庄独居,守节二十余年后故去,终与丈夫的木牌位合葬在一起。 同为扞卫家乡力战不屈的卢龙人韩原洞,字开之,“诗文有奇气”,少为诸生时尝慷慨悲歌,慕古人以身殉国之义。后金兵入城时,他力扞危城,置《忠国论》于怀中赴战而死。城守中军房应祥,号泰寰,亦是永平本地人,清军攻城时在城东驻守,率所部堵陴血战,冒矢石死。吕鸣云,山海卫人,扬武营中军,战死。杨廷栋,山海卫百户,扬武营千总,奋击而死。 卢龙教谕赵允植,辽阳人,城破之时,与妻钦氏暨女同死,史称其“品行端方,勤于训士,其诱诲启迪,必以忠孝行谊为先”。唐之靖,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举人出身,崇祯元年赴永平出任武举科正,在力战无望后先令举家自焚,嘱咐左右曰:“吾死之后,亦焚吾尸”,言毕,更衣西向,再拜自缢。推官罗成功(或作虞成功),高要人,举人,亦慷慨尽节,视死如归。 在永平保卫战中力战不屈而死的还有东胜卫指挥张国翰、中书舍人廖汝钦、守备赵国忠、忠武营千总牛星耀、仇耀光、城守千总卜小峰、梁壮威、胡承祚、张学闵、石可玩、生员冯继京及其兄弟冯联京、周祚新、罗世杰及兄弟四人、胡登龙及儿子胡光奎、田种、王子福、元侄、土隽、李光春、丁应抡、李文灿、胡起鸿、刘可廷、武生张鸿鸾、医官陆橘、郡民李应阳、张俊、郭重光、张宗仁、张礼、李大敬、张尚义、傅守望等人。 当然,肉袒迎降者亦不乏其人。永平城破之时,废将孟乔芳、户部员外郎陈此心、同知张万寿、诸生宋应元率先投降,兵备道白养粹、卢龙知县张养初、行人崔及第、户部主事白养元、副将杨文魁、游击杨声远等人俱降。 建极殿居中向后的平台后左门里,群臣肃立,气氛凝重,崇祯天子在此召集阁臣韩爌、李标、成基命、孙承宗、何如宠、钱象坤、周廷儒、吏部尚书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李腾芳、兵部尚书梁廷栋、刑部尚书韩继思、工部尚书南居益等人御前商议军事方案。 “永平失守,迁安、滦州、临榆、昌黎、抚宁、乐亭各城皆汲汲可危,众聊何以为策?”居中坐于御案之上的崇祯天子冷峻的声音带着疲惫,自后金入犯的这两个多月来,他宵衣旰食,日夜操劳,身体的疲劳已经到了极限。 大殿里一阵沉默,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立于群臣首位的首辅韩爌和次辅李标,此时韩爌离职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他自己也已上疏称病请辞,但如此军国大事,皇帝既然发问,作为仍在任的首辅,韩爌自是不能装聋作哑。 思忖再三,韩爌正待开口对答,却见身旁站立的次辅李标出列答道:“陛下,自上月永定门外一战失利,京畿各处之兵不下十万,皆缩守城内,不敢出战,是以虏兵益为猖厥,狼奔猪突,集兵各处犯扰而无后顾之忧。依臣见,亟需整军出战,方能掌握主动,而不致困以待攻。” 韩爌一旦离职,这首辅的位子就是李标的,是以崇祯发问,韩爌一时未能遽答,李标便站了出来抢先表明姿态。 崇祯微微颔首。自满桂和申甫兵败后,明军便畏后金军如虎,龟缩城内不敢出战,任凭后金军在京畿四处纵横劫掠,虽说是避其锋芒,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没有野战力量能与后金军正面对抗,而一味地困守城池被动挨打,那岂不是后金军想在境内待多久就待多久,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李卿此言甚善,只是各处兵力皆以守城为务,防守尚且不足,又有何人能领军出战?”崇祯向两侧侍立的大臣巡视一周,目光落到兵部右侍郎刘之纶身上。 这刘之纶原是个翰林御史,四川宜宾沙溪人,早年为诸生时,正值天启元年的“奢安之乱”,即四川永宁(今叙永)宣抚司奢崇明及贵州水西(今大方一带)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彦发动的叛乱,面对叛军来攻城,刘之纶登城鸣鼓,带领乡人防守,前后历时五个月,他在实践中学习和掌握了一些军事知识,其作战方略颇为蜀人所称道。 崇祯元年刘之纶中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在此期间结识了同年进士金声,二人成为莫逆之交,互相砥励研究边防军事,翼图为国效力。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后金军入塞,刘之纶和金声将自称身怀绝技的游民申甫推荐给崇祯,崇祯召见申甫后,立即授予其京营副总兵之职,同时授金声以御史衔参军,授刘之纶协理戎政兵部右侍郎。 满桂在永定门外兵败后,申甫临危受命,带领七八千临时召募拼凑的人马出城夜袭后金军,兵败身死,数千人引颈受刃,因此朝中大臣对于刘之纶和金声多有指责,说他们不懂军事,所荐非人。刘之纶不胜悲愤,屡次自请带兵出城作战,先是请带京营兵出战,朝廷不许,又请带关外川兵,又不许,他便自己召募了几千兵马,又收拢了几千零杂的勤王军,拼凑了一二万人,衣甲兵器粮草马匹一时都没有着落,刘之纶向崇祯寻求支持,崇祯勉力给他拨了一半的军费,剩下的费用由他自己到处借钱筹措解决。 “臣愿领军出战!”刘之纶从群臣中挺身而出,对崇祯慨然长揖,“臣所募兵万余人,虽属草创,但将士一心,同仇敌忾,愿为陛下效死杀虏!” 刘之纶说这话还真不算吹牛,在历史上,他领军出战,虽然战绩不大,但面对强悍的后金军,他的兵不降不退、不散不溃,和后金军死扛到底,刘之纶本人也战死疆场,兑现了他忠君报国的诺言。 “臣此番出城作战,不灭虏军,誓不还入京师之门!”刘之纶这是准备拼了性命,没打算回来了。 “只是臣兵初募,训练器械皆有不足,请陛下拨京营兵一千以为劲锐,随臣兵一起出战,俾能大收杀虏之效。” 刘之纶的意思,他的兵跟后金军死磕拼消耗是可以的,但要真起到杀敌的效果,还是需要有正规野战力量的参与。 看到刘之纶的一番慷慨激扬之语,崇祯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只是这调拨京营之兵随行作战,他还一时拿不定主意。 “陛下,京营之兵不可轻动!”兵部尚书梁廷栋赶紧出列奏道,“时下虏兵初退,京畿四处皆有虏兵哨骑觊觎,若虏兵去而复来,京师防卫务须周全。” 他这话倒也并非无理,皇太极率军在北京城外四处转悠,去而复来也不止一次了。上月廿九日后金军再次兵临北京,进攻广渠门,还动用了大炮,若非杨铭雷法退敌,一旦后金兵登城,恐怕就要进行巷战肉搏了,是以京营的军队确实不能轻率调拨出去。 崇祯帝正犹豫两难之间,老成持重的孙承宗咳嗽一声,从大臣队列中走出,躬身奏道: “皇上,老臣以为,出战之事可急可缓。” “若缓,四川石柱总兵秦良玉所率数千白杆兵正赶来京师勤王,可待白杆军到达后,与京师诸军一起出战……” 听闻孙承宗说到秦良玉之名,崇祯不禁脸色一动,殿中群臣也一阵交头低语之声。 这秦良玉是明末的一名奇女子,她生于万历十二年(1584年),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十一岁时嫁到石砫宣抚使马千乘家。按现代人的标准来看,十一岁出嫁似乎不可能,但明代的童媳风俗,将未成年的女孩接到夫家抚养,待其长大后成婚是普遍现象。 秦良玉的生年,根据《乾隆石砫厅志》,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秦良玉去世时75岁,一种是65岁,对应的生年是1574年和1584年。国内一些历史学者均采用了75岁去世的说法,即秦良玉出生于1574年,但这很可能是有误的,别的不说,就只说出嫁年龄,若1574年生,1595年嫁到马千乘家,21岁才出嫁在明代显然是太晚了。 万历四十八年,朝鲜使臣黄中允在通州曾遇到秦良玉一行,黄中允在《西征日录》中对秦良玉的外貌装束有着较为细致的描写: 是日行至曹庄,遇马门秦氏,体甚肥大,网巾、靴子、袍带一依男子。能文墨,熟兵书,马上用八十斤双剑,年可三十五六许,吹角打鼓乘轿而气势颇壮。厥夫马姓云者已死,厥子年十六,其母姊兄弟并领各队。凡女兵四十余名,着战笠,穿战服,黑靴红衣,跨马驰突,不啻男子骁健者。凡战阵器械俱以车运。其初自四川募精兵七千往征辽贼,盖其自奋,非朝廷命也。 另一位朝鲜使臣李廷龟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秦良玉,但却也在明朝官员那里打听到了有关秦良玉母子的一些消息,记录在《庚申燕行录》中: 四川女将军宣抚使司掌印女官秦氏上本自募领手下兵三千赴辽讨贼,兵部奖谕其弟秦明屛、其子马祥麟并格外加衘,激劝忠勇云。闻秦氏能使五百斤大刀,其子祥麟,年今十六岁。 其中黄中允的“年可三十五六许”是十分重要的信息,毕竟黄中允是亲眼见过秦良玉的,可信度很大。如果秦良玉是1574年生人,那么这个时候大概是四十五六岁,不但与黄的记载相悖,而且三十二岁左右才生育独子马祥麟,也不太合理。此外,明廷对于土司管理很严格,对土司应袭人员的档案管理很严密,三年一造册。既然转述于明廷官员之口,那么作为石砫土司应袭舍人的马祥麟的年龄应该也是可信的。 是以秦良玉的生年应为1584年,即万历十二年,而非1574年。 天启元年(1621年),努尔哈赤趁明朝辽东经略熊廷弼去职,巡抚袁应泰举措失当的机会,于是年三月进攻沈阳,秦良玉及其兄弟秦民屏、秦邦屏所率的4000四川白杆兵和3000浙江戚家军组成的援辽大军在总兵童仲揆等人率领下,推进到浑河,欲与沈阳城内的明军对后金军进行夹击。 《明史》载秦良玉部历经沙场,战无不胜,“驭下严峻”,所部号称白杆兵,“素为远近所惮”。时秦良玉派遣其兄秦邦屏统领此劲旅赴辽,这支川兵皆强悍能战,装备川东少数民族特有的利剑大刀和锋利的长柄竹矛,身披铁甲外又再套一层厚棉,刀、箭不入,军容壮整,意气昂然。 沈阳城仅一天就被后金攻破,听到城破的消息后,统帅陈策下令撤退,川军诸将激动地说:“我辈不能救沈,在此三年何为!”于是,明兵分为两营,周敦吉与副总兵四川石柱都司佥书秦邦屏先渡浑河,在桥北立营;童仲揆、陈策及副将戚金、参将张明世统浙兵三千在桥南立营,七千明军和一万以上的后金军在浑河边上展开一场硬碰硬的血战。 努尔哈赤指挥八旗骁骑对明军冲锋攻击,数冲不胜。白杆兵虽人数少于八旗,却都殊不畏死,战阵严整,使用的又是上带长刃下配有铁环的奇怪兵器,殊异平时明军,使八旗军极不习惯,打头的精锐红巴甲喇军经恶战被击败,当即退却下来,八旗军上下震惊! 骑兵不敌,努尔哈赤急以“后军往助”(《清太祖实录》卷7),川兵也不畏生死寸土不让,据《全边略记》和《山中闻见录》的记载,白杆兵连续击退八旗强劲的步骑猛攻,挟着攻占沈阳之胜利余威的八旗劲旅,竟在四川步兵抗击下“死于枪弩者数千人”,后继骑兵也被打得“纷纷坠马”,后金军参领西佛先、佐领席尔泰、格朗也阵亡了。 努尔哈赤对白杆兵没有办法,冷兵器无法取胜,他便想到了热兵器,由其女婿、投降后金的明将李永芳找到被俘的明军炮手,亲自解开捆绑,人赏千金,调用大炮来攻击川军。白杆兵的长枪阵在大炮面前被撕裂,阵地里血肉横飞,经过激烈交锋,川军几乎全部牺牲,周敦吉、秦邦屏及参将吴文杰、守备雷安民等皆力战而死,周世禄从西北逸出,邓起龙、袁见龙夺桥西奔,带领残军俱走入浙营,继续坚持作战。 浙江来的三千戚家兵布阵于浑河五里之外,列置战车枪炮,掘壕安营,用秫秸为栅,外涂泥巴。后金兵消灭江北川兵,迅速渡河将浙兵包围数匝,努尔哈赤深感川兵之劲厉,再三告诫刚刚惨胜的八旗兵“勿轻敌”,并故意强调“仲癸所将皆川兵”以警醒部下。 明总兵陈策、童仲揆、张明世、戚金等将领沉着应战,积极布阵,誓与后金兵决一死战。明军以火器射击,杀伤相枕,火药用尽,两军便开始短兵相接,战斗极为激烈,双方战至夜幕降临,一度胜负未分。但后金增援部队加入,明军浙营溃败,陈策战死,后金兵万矢齐发,童仲揆与戚金、张名世及都司袁见龙、邓起龙等并战死。后金前后损失雅巴海、布哈、孙扎钦、巴彦、雅木布里、席尔泰、郎格、敦布达哈、木布、禄汪格等战将。 后来清人魏源也感慨浑河之战曰:“是役,明以万余人当我数万众,虽力屈而覆,为辽左用兵以来第一血战。” 而明朝方面的《明熹宗实录》称之为“凛凛有生气”,“时咸壮之”,尤其是秦良玉所派川东土司兵面对数倍强敌的壮烈表现,极其令人敬仰。后来的兵部尚书张鹤鸣曾经评说此战:“浑河血战,首功数千,实石柱、酉阳二土司功。” 这场惊天动地之战,也引起当时朝鲜人的极大关注,时任满浦佥使的郑忠信向李朝报告说:“虏中言守城之善莫如清河,野战之壮莫如黑山(即浑河)。”《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也赞道:“虏之死伤亦相当,虏至今胆寒。” 而根据后金自己的史书,八旗所部在此一战确实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伤亡惨重,尤其是红甲喇军、白旗军甚至连努尔哈赤最精锐的黄旗军都曾在坚强的川军面前败下阵来,八旗军多名将领甚至在激战中被明军活捉。 为了稳定军心士气,努尔哈赤还在十六日专门举行了祭奠后金军将士亡灵的大会,根据《满文老档》之太祖卷十九里的记录,努尔哈赤对浑河北岸八旗步兵败于川东土司兵之事极为愤恨,追查革去了参将拜音达里、游击伊郎阿之职,主要罪状就是与川兵相遇时“不战而败走”,批评雅松“率吾常胜之军,望风而走,以失锐气”。(《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三) 秦良玉之父秦葵乃明朝贡生,她自幼接受良好的儒家教育熏陶,从小便与其兄秦邦屏和弟弟秦民屏一起读典籍,学骑射。比起兄弟来,秦良玉秉赋超群,文翰得风流,兵剑谙神韵,其父秦葵曾叹息说:“可惜孩儿你是女流,否则,日后定能封侯夺冠。”秦良玉慷慨朗言:“倘使女儿得掌兵柄,应不输平阳公主(唐高祖李渊之女)和冼夫人(隋朝时岭南的少数民族首领)。”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五月,土司杨应龙发动播州叛乱,在云贵地区烧杀抢掠,时叛时降,出尔反尔,明朝政府多次对其进行招安无效,遂于万历二十七年末(1599年)任命李化龙为四川巡抚,总督川、贵、湖广军务,对杨应龙进行征讨。 秦良玉的丈夫石柱土司马千乘是汉朝“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作为地方土司,马千乘以三千石柱兵从征,跟随李化龙讨伐叛军。秦良玉统精卒五百人,自备军粮马匹,与副将周国柱一起在邓坎(今贵州凤岗)扼守险地,持弓援剑杀贼,李化龙对此大为叹异,命人打造一面银牌赠与时年十六岁的秦姑娘,上镌“女中丈夫”四个大字,以示表彰。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秦良玉丈夫马千乘因得罪了万历帝派来的监税太监丘乘云,被逮捕入狱,活活折磨而死,二十八岁的秦良玉一下子变成孤儿寡母,她大义为重,接替了马千乘的石柱土司之职,继续为朝廷效力。 浑河之战后,秦良玉亲率白杆兵3000人驻守山海关,天启帝下诏赏秦良玉二品官服,并封为诰命夫人,授秦良玉之子马祥麟为指挥使。 后永宁土司奢崇明叛乱,秦良玉和其弟秦民屏回乡平叛。天启二年(1622年),奢崇明包围成都,秦良玉奉四川巡抚朱燮元令前去征讨,长驱直入,解了成都之围。奢崇明败走后,秦良玉率领秦民屏攻克二郎关、佛图关,收复重庆,朝廷于是授命秦良玉为都督佥事、总兵官,授马祥麟为宣慰使,秦民屏为副总兵。之后,秦良玉又收复红崖墩、观音寺、青山墩等叛军重要据点,奢崇明兵败自杀。 崇祯七年(1634年),张献忠在四川作乱,攻陷夔州,秦良玉率军赶到,张献忠不战而走,良玉率军追赶,与马祥麟前后夹击,迫使张献忠退走湖广,而后张献忠接受朝廷招安。 崇祯十三年(1640年),张献忠联合罗汝才再度造反,罗汝才率兵攻打夔州,秦良玉的白杆兵夺其帅旗,大败之。 张献忠屠四川,但唯独不敢进犯秦良玉镇守的石柱,而小小的石柱,也因此收留保护了外来避难的十几万难民。 甲申国变后,清军攻占北京,大举南侵,时秦良玉年已六十三岁,她毅然接受隆武政权赐封太子太保、忠贞侯封号以及“太子太保总镇关防”官印,继续高举扶明抗清的旗帜,准备前往福建抗清作战,却因郑芝龙叛变,隆武帝被俘而未能成行。永历二年(1648年),在西南的永历皇帝派人加封秦良玉太子太傅,授“四川招讨使”,时年六十五岁的秦良玉检阅白杆军,准备出征抗清,却在阅兵的马背上因病倒地,不日去世。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正史中以女身而列入将相传的,唯有秦良玉一人! 孙承宗待殿中众臣低语之声渐没,又缓缓说道: “又则,尚可待祖大寿之关宁大军再次入关,与京师勤王之军对虏军两面夹击……”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不禁一凛。 崇祯二年十二月初一日,崇祯逮捕袁崇焕下狱,十二月初四日祖大寿带领一万五千关宁军逃离战场。孙承宗急遣都司贾登科带着自己的手书慰谕祖大寿,又令游击石柱国驰抚诸军。贾登科追上祖大寿的时候,祖大寿军还没有出山海关,他对贾登科发了一通怨言,继续领军逃离。石柱国追上后,祖大寿手下将士持弓刀相向,哭诉一通后,再次逃走。后来孙承宗十二月十四日亲赴山海关,携了崇祯的圣旨以及兵部派人送到的袁崇焕手书,才将祖大寿安抚下来。 此刻祖大寿的关宁军要粮要饷方肯入关再战,关宁军尾大不掉的情状已是初显端倪了。 孙承宗看了看崇祯,却见崇祯面色沉重,知道皇上对祖大寿临阵脱逃仍然心存不满,便不再说关宁军的事。 “出战若急,依臣之见,顺义兵可用……”孙承宗捊了捊胡子,缓缓说道。 六十一、点兵 六十一、点兵 许莹一早就到垂花门处理公务,今天投军的人太多,足有近两百人,排的队从垂花门一直到了角门,她拿着单子,让这些人以十人一队唱名,仔细地验看登记,一直忙到饷午过了才弄完,正待回府吃午饭,却见刘必显带着一个书办急急地走进门来。 “夫人,兵部来令,要顺义军出战……”刘必显一见许莹,来不及那些客套虚礼,面色凝重地说道。 许莹一惊,接过刘必显手中的公文,却见纸上落着大明兵部的大印,遒劲的楷书写着命令,内容正是调顺义营兵受兵部侍郎刘之纶节制,刻日出战。 “兵符已验过。”刘必显看着许莹说,“令、符、印三者俱全,没有问题。” 他身边的书办也对许莹点了点头,表示确认。许莹看了那书办一眼,却是以前范同舟托了自己才谋到书办职位的王安佩。 上次孙承宗来宣旨的时候,给杨铭留了印信、关防和兵符。印信即是兵部大印的印模,关防即是顺义游击将军印,兵符是调兵的勘合铜牌。这关防和兵符就放在将军府大堂,供对外联络之用。比如,对兵部行文,或对地方衙门及友军联络,即用关防印。关防印有两枚,一枚称为堂印,留存于将军府大堂使用;一枚为行印,将军出战时随身携带使用;堂印为正方形,行印为长方形,以为区别。兵符则是与兵部的调兵兵符勘合检验之用,至于对内,仍使用许莹的“风清月莹”印和自己的一套兵符。 “刘先生请在此稍候,奴家即刻去请将军出来。“许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杨铭正在房里打印书籍,上次打印出来的《农田水利》一书给了皇太极,这次他又打印了一本,另外还挑选打印了几本其他的书籍和资料,他打算在新的一年里,农、工、商多头并举,发展实业,壮大自身力量,为将来的宏伟蓝图奠定坚实的基础。 妤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杨铭忙碌,眼晴里满是崇敬之情,杨铭的电脑操作她帮不上手,等到纸张都打印出来了,妤黛纤纤素手拿起纸张,上下覆盖蓝色a4纸作为封面,用手将一撂纸张来回捻过几遍,在桌上跺得整整齐齐的,拿起长臂钉书机一钉,几本漂亮的书籍就成形了。 杨铭看到她双手灵巧麻利地整着书,忍不住夸了起来。 “妤黛,你真聪明……” 妤黛脸上一红,呡着嘴笑了笑,“将军谬赞,奴婢不过是给将军打打下手罢了。” 说罢就研了墨,将那羊毫笔蘸了,递给杨铭题写书名。 “妤黛,你来写。”杨铭搂住妤黛的肩,微笑着说。 “奴婢不敢……”妤黛身子微微一颤,娇柔地依偎在杨铭怀里。 “有啥不敢的?来,我说,你写。“杨铭闻到妤黛头发上一阵幽香,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嗯。”妤黛轻轻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应答杨铭的话,还是在应答他的吻。 “这本,写‘农田水利秘籍’。” 妤黛悬着手腕,款款下笔,几个娟秀饱满的楷字落在书籍封面上。 “好字!”杨铭赞叹道。妤黛写的字比自己的四流书法还是强很多的,杨铭只是在初中时上过两个月的书法班,写毛笔字完全是业余水准,跟这个时代真正会写字的人比起来,那是没得比的。 “将军,这本写什么?”妤黛倚在杨铭怀里轻轻问道。 “这本,写‘纺织机械宝典’。”杨铭又在妤黛脸上亲了一口。 “这本呢?”妤黛写过书名,又问道。 “这本嘛,写‘火柴制作秘法’。” 几本书写完了封面,杨铭将妤黛搂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的头发、脸颊,一直吻到嘴唇。 妤黛小鸟依人般偎在杨铭怀里,朱唇微启,婉转应承,她唇齿间的甜香让杨铭一时意乱情迷起来,竟没听到许莹进屋的动静。 “将军……”许莹在里间的门外咳嗽了一声。 杨铭一惊,赶紧放开怀里的妤黛,妤黛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垂手退于一旁。 “妤黛,你先出去,我有事跟将军说。”许莹跨进房门,微笑地说。 妤黛是许莹给杨铭选派的通房丫头,她跟杨铭之间发生点什么,那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许莹对此是不会怪罪的。 “许莹,坐。”杨铭脸上也有点红,“有什么事吗?“ 许莹将手中的兵部公文递给杨铭,“将军,兵部下令顺义军出战……“ “哦……”杨铭一愣,接过公文看了。 “我靠,这粮饷还没来,催命符就来了。”他苦着脸嘟囔道。 “将军,怎么办?”许莹一双桃花眼看着杨铭,声音中带着担忧,“依奴家看,将军最好是找个理由推托掉……” “推托倒不必,要出战就出战呗。”杨铭大喇喇地说,“大不了一死……” “人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为了国家民族而死,是重于泰山的……” 他一本正经地背诵起经典来。 “杨铭,奴家不许你这样说……”许莹眼圈一红,泪水在眼里打着转,一把搂住了杨铭。 刚才跟妤黛一阵缠绵,弄得杨铭心痒痒的,现在许莹自己送上门来,他自然是不会放过,抱起许莹就要往床上放。 “将军,奴家跟你说正经的……”许莹急了,身子一阵挣扎,“刘先生他们还在垂花门等着将军商议大事!” “好吧……”杨铭无可奈何地说,“那咱们出去商议商议。” 到垂花门跟刘必显商议之后,杨铭决定初十出兵,他一方面让刘必显给兵部回文,另一方面,找来范同舟联系县衙,征调民夫和工匠随军。出兵之前,杨铭决定将新军制建立起来,明代的那种伍、什、队、哨、营的编制让他指挥起来很不习惯,新军制早已在酝酿,只是过年期间没空整这个事,现在既然要出兵打仗了,干脆借这个机会落实到位算了。 对于杨铭来讲,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兵力不足,他也没指望这草创未久的一千来号人马能决胜沙场,也不是弹药短缺,重卡上带来的几十吨弹药打冷兵器军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足够的,而是汽车的燃料有限,卡车和悍马车上的柴油都只剩下三分之二了,用完了车辆就成废铁了。虽说有研究表明某些植物油能代替柴油,但杨铭从未试过,现在这时候也不敢乱试,除非到了油料耗尽的那天,才打算死马当活马医试一下。 而且悍马车的油耗感人,每百公里要耗费二三十升柴油,加满一箱油95升,只能跑个四百公里,因此杨铭也舍不得将卡车油箱里的柴油抽取到悍马车上使用。再说,就算有足够的油料,开着悍马出去队伍也跟不上速度,走走停停的更麻烦。 他的m777榴弹炮也没办法拉出去作战,因为没有车辆牵引。虽说m777炮很轻,不到4吨的重量用几匹马拉也可以,拿破仑军队的四轮马车,一匹马就可以载重1.5吨,但是这样拉炮机动性太差,而且时下的季节,路面冰雪泥泞,陷到坑洼里靠马力也不一定能拉得出来。 还有就是杨铭的m777炮跟明代的大炮不同,不宜放在战线的前方,在前方直接面对敌军的锋芒,一旦对方集中重兵四面拼死来攻,仅仅一门炮不可能做到四面迎敌,那就只有弃炮而逃了,这门跨越时代的利器就会落到敌人手里,这个险他是不会去冒的。 最终的办法只能是适应时代,杨铭决定骑马出征,用大车载运辎重弹药。他的计划是带上一挺m249班用轻机枪,也就是cs里的b51,再带上几箱m855a1弹药,这m249机枪和hk416步枪的弹药是通用的,都是5.56毫米北约制式子弹,这样子弹通用更省事。 m249班用轻机枪是比利时fabriquenationale(fn)制造的fnminimi轻机枪的改良版本,发射5.56x45毫米口径北约标准弹药,是步兵班中最具持久连射火力的武器。m249的全枪质量仅为6.83公斤,枪长1.04米,可更换的枪管质量为1.6公斤,加上200发的弹链,整个m249武器系统重量不到10公斤,便于单兵手持操作。 另外,作为重火力支援力量,杨铭还将带上一门m252式81毫米迫击炮,这种迫击炮是在英国l16式81mm迫击炮基础上改进而成的,主要装备美军步兵营、空中突击营、空降营、山炮营和海军陆战营,用于为快速海岸部署部队和其他快速机动部队提供近距离火力支援。 m252全重约41公斤,由m253炮身(16公斤)、m177炮架(12公斤)、m3a1底座(13公斤)及m64a1瞄具(1.1公斤)组成,射程91至5935米,可使用m821、m889、m372等系列高爆弹,m819、m375系列信号弹,m853a1、m301系列照明弹等多种型号的弹药。 此炮结构简单,机械性能可靠,重量轻,便于人员携行和机动;射程远,发射速度快,最大射速每分钟30发。81毫米口径高爆弹重约4.5公斤,填装400至680克高爆炸药,半径35米内均属于其致命杀伤半径。即使在没有命中目标的情况下,一枚81毫米迫击炮弹落在目标30米范围内,亦可对目标形成完全压制;落在目标75米范围内时,目标受到压制几率仍有约50%;落点超出目标125米,才会丧失压制效果。 除了以上这些,杨铭还打算搞一项秘密武器,那就是装备m67手雷的掷弹兵。 校场南边的向阳巷口邻街开着几家铁匠铺和弓箭店,这些匠人平时主要是做驻军的生意,为军士们维修兵器盔甲和弓箭。铁匠铺的门口摆着熊熊的炭炉,赤着上身的铁匠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置到砧板上,挥起铁锤,用力地砸下,随着一阵叮咚的敲击声,砧板上的火星四散溅射,有几颗溅到了身上,滋的一声在汗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帮我打制几十个这玩意……”杨铭拿着一颗m67手雷对铁匠说。 “这是什么?”那铁匠脸上带着疑惑,伸出手想要接过手雷。 杨铭赶紧退了一步,将手雷牢牢抱在怀里。这玩意可不能轻易予人,万一这铁匠老粗拿到手里一阵鼓捣,把拉环一拉,自己就要跟着他一起报销了。 m67式手雷弹径63.5毫米,质量390克,内置180克高爆炸药(威力相当于270克tnt),有效杀伤半径15米。此手雷由弹体和引信组成,其引信为m213式延时引信,延时为4至5秒。引信保险机构上增加一保险夹,可防止保险销被意外拉出,保险夹呈s形,用弹簧钢丝制成,一端套在引信体上,另一端夹住保险杆,使用时,卸掉保险夹后才能拔出保险销。 “这玩意是在下祖传的器物,不能给外人摸碰。”杨铭神神秘秘地说,“你照这形状模样打制就行了,钱好说……” “完全打一样?”铁匠怪异的目光盯着杨铭,“这东西多重?” “嗯,完全一样,包括上面的夹子和拉销……”杨铭语气变得郑重了,“重十两半左右吧,先试着打了用秤称,搞准了再照样打五十个,钱好说。” 杨铭打制这玩意是准备给军士们掷弹训练用的,外形和重量同实物越一致越好,明代的一两大约是37克至39克,没个准数,他也不知道这铁匠用的是啥秤,只能在实践中试验校准了。 六十二、腊梅 六十二、腊梅 刘必显携着范同舟一道去县衙找赵知县,甫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见礼,赵知县就先开口了。 “刘先生来的正好,本官正好有事要找先生商议……” “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刘必显微笑地拱手问道。 “昨日城里出了一桩命案,有个妇人在家中被杀了……”赵知县顿了顿,似是在酙酌字句。 刘必显不解地看着赵知县,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案子的事。 “那妇人是怀柔县人,带着个半大孩子,是跟着杨将军所救的难民进城的,据说是将军府的许娘子给了她银两,是以她并未住难民营,而是自己租着房住……” 听得此案居然跟许莹扯上了关系,刘必显不禁眉头一皱。 “有个姘夫,也就是最先看到案发现场的人,已经用过刑了,应该不是凶手。” “那妇人的孩子曾目睹凶手行凶,本官已让人仔细问过,也指称凶手另有其人……” “这凶手既未劫财,也未劫色,甚至没杀那个孩子,妇人在城里也没甚么亲戚熟人,也没听说有仇家,据那孩子讲,这几日去过妇人住处的外人,都是将军府的人……” “哦?”刘必显沉吟了一声。 “一个是姓张的仆妇,另一个……”赵知县看了一眼刘必显,顿了顿又说道,“据那孩子讲,好像是位少奶奶。” “许娘子?”刘必显犹豫地问道。 “不是许娘子。”赵知县很肯定地说,“那妇人曾带孩子去过将军府,见到过许娘子。” “应是另外一位少奶奶……”赵知县踟踌了片刻,“更蹊跷的是,那孩子被凶手打晕之前,曾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是何人?”刘必显问道。 “是何人不敢确定,但那孩子说……那孩子听敲门声以为似乎是那位少奶奶来了,于是大声呼救,结果就被凶手给打晕了……” “是这样?”刘必显沉吟片刻,对赵知县说:“待学生回去府里问一问,若有何线索,再来回大人的话。” “只是,大人,现在另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他从袖中取出兵部文书递给赵知县,“大人,兵部来令,令顺义军出城作战,学生此来,是要与大人商议征调民夫工匠的事……” 赵知县脸色一变,接过文书扫视一眼,眉头一下子紧锁了起来。这两个月来,他一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好不容易等到孙承宗来,免了献城投敌的罪,正想着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百里侯——有杨铭的军队驻守在城里,他感到很安全,可是兵部的这一纸文书,又要将顺义城扯入战争,这实在是令赵知县心中叫苦不迭。 顺义军即将出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将军府,府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女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议论,人人脸上都带有忧色。严格来讲,后宅的这些女子都是杨铭的女人,她们靠着杨铭的庇护在这将军府里过着安稳平和的生活,较之城外兵荒马乱的乡野,城内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一般辛劳谋生的平民百姓,无疑是要舒服许多的,若是杨铭出战万一有什么闪失,这些女子将失去庇护,面临不可知的命运。 垂花门内,两名书办候在一旁,许莹坐在案前拿着一撂公文细细检阅,这些公文都是调拨物资银两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作战所需的物资准备是非常庞大繁杂的,几天之内要料理齐全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这使得她不得不收摄心情,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事务之中。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瘦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女子清秀的脸上带着拘谨不安的神情,躬身轻唤道:“夫人……” “小翠,是你啊,有什么事吗?”许莹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小翠目光瞥了两个书办一眼,他们便知趣地退出门外了。 “夫人,刘先生要奴婢……”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我会替你作主。”许莹对小翠一直印象不错,即使是上次的出逃事件,许莹也是护着她的。 “是,夫人。”小翠低头说道,“刘先生让奴婢来府里找栀少奶奶……” “哦?”许莹柳眉一扬,“刘先生找她有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刘先生让奴婢便是找府里的仆妇带信进去,也不要惊动夫人……” “知道了。”许莹微微一笑,“小翠,你进去吧。” “是,夫人。”小翠躬身退了两步,往左边的抄手游廊去了。 许莹继续看手中的公文,不一会功夫,小栀便施施然地从抄手游廊进到门厅里,也不跟她打招呼就要出垂花门。 “贾小栀,你要去哪里?”许莹头也不抬,冷冷地问道。 “奴家要去哪里,需要先跟许姐姐禀报么?”小栀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屑。 “现在是战备时期,府里人等不得随意外出走动,以免机事不密……”许莹冷冷地说。 “姐姐这话还是跟那些下人们说吧。”小栀淡淡一笑,“妹妹还有事,就不侍候姐姐了。” 说罢微微对许莹一福,便不再理会,径自出门去了。 将军府东边的厢房里,铜盆的炭火熊熊燃烧,黄花梨架格之上,一束腊梅花插在白瓷花瓶里,粉紫色的花朵傲然绽放,在这寒冬腊月里显示着不屈的生命力。 韵秋腿上的伤正在痊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她缓缓地走到架格前,伸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腊梅,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缕淡淡的冷香油然渗入心底。 这束腊梅是杨铭昨日从后院里摘到,特地送到她房里来的。杨铭这些细心的小举动让韵秋暗暗感动,此刻花在手中,香沁心底,心中一阵缠绵绯恻的牵挂再也抑制不住了。 “苩薇,你出去看看将军回来没有。”韵秋冷冷地对侍候一旁的女子说,“还有,将军领军出战的传言你再打听一下,有新的消息回来告诉我。” 苩薇应了一声诺,柔美的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心里却暗道晦气。她是昨日被杨铭指派过来服侍韵秋的,杨铭知道韵秋的冷峻性格,特地要张二嫂挑寻温驯乖巧性子好的女子来服侍,张二嫂便荐了苩薇。虽然苩薇来这东厢房里服侍还不到两天,但是对韵秋的种种孤僻冷傲已经领教了不少,她心里暗暗将那张二嫂几代祖宗骂了个遍。 韵秋看着苩薇出了屋子,诺大的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不免孤寂,她将那腊梅花插回花瓶,缓缓地跨出房门,来到游廊里,倚着栏杆四处眺看。 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只有直道和一些重要地段打扫出来了,韵秋远远地看到花圃边上堆着一个雪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拿着树枝在雪人脸上刻画,苩薇从游廊里经过,那男孩便叫唤着她,似乎是邀请她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苩薇出了游廊,跟那男孩小声说笑了几句便自去了,那男孩却抬了头,朝自己这边看来。 这男孩应该就是将军收留的那个姓王的小孩了,韵秋心里思忖着,从她以前掌握的情报信息里猜到了答案。 “这将军倒是个好人。”她的目光望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男孩发现韵秋也在看自己,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贼婆娘!”男孩的骂声远远地飘了过来,声音传到韵秋的耳边已经很小了,但以她的专业听力仍然辨出了这三个字。 韵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心中一阵无名怒火升起,目光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王小公子,别玩了,快回去写字吧。”一个翠色褙子的女孩从直道上小跑过来,娇小匀称的身子如轻风摇曵的豆蔻花,领子上围着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给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容衬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感觉。 那男孩见了这小姑娘,顿时便眉开眼笑,扔了手里的树枝跟着她去了。 “他府里这么多美貌无双的女子……”韵秋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垂花门里,许莹处理完公文,打发两名书办下去了,又拿起桌上的帐册翻看,心中隐隐想起一件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小栀回来了,许莹低头看着帐册里的火药库存,心里忧思踌躇,亦不去理会她。小栀从门厅穿过,快要进入抄手游廊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许姐姐,那个尤三娘死了。”她回头看着许莹,淡淡地说。 “哦。”许莹平静地哼了一声,目光仍是落在手里的帐册上。 “衙门里正在追查凶手,问到府里来了。”小栀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适才刘先生从县衙回来,找奴家去问些情况……”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值得费力追查的?”许莹冷冷地说,“时下大军准备出战,县衙那边全力配合征调才是大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命关天,再说那尤三娘跟许姐姐可是好姐妹,难道许姐姐不想为她讨还公道吗?” “贾小栀,这不关你的事——”话未说完,许莹突然目光一紧,不由得冷笑几声,“奴家万没想到,原来小栀妹子一直关心着那尤三娘,呵呵……” “也罢!既然小栀妹子要为那尤三娘讨还公道,姐姐我就带你同去县衙,去讨这个公道!”她将手中的帐册往桌上重重一扔,施施然站起身来。 县衙的大堂里燃着巨烛和灯笼,两行衙役手持水火棍立于堂下,身穿青色鹭鸶官服,头戴七品乌纱帽的赵知县高坐堂中正位,身旁立着刑名师爷。大堂的西侧站着刘必显、范同舟、许莹和小栀,十余名身着皮甲、腰胯大刀的军士肃立身后,他们是许莹从军营里调派过来的护卫。 “将人犯带上堂来!”赵知县从桌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火签,咣当一声掷于地上。这赵知县高坐正堂,一脸的严肃,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今日他见到刘必显,只是问了问线索,实未想到将军府竟是如此重视此案,不仅从后门送来了二百两银子,这许娘子、刘必显,还有立于堂下的这个不知名的美貌少奶奶,竟然一起来到县衙里,誓要为苦主讨回公道。 一个短壮的汉子被衙役擒着胳膊带上堂来,大堂里左右列成两排的衙役嘴里喊着“威武”,手里的水火棍随着喊堂声有节奏地在青砖地面上戳打,那汉子伏跪在地,身子禁不住一阵哆索。 许莹从人群里走出,盈盈跪于堂下,声音中带着哀婉: “大人,死者尤三娘与奴家情同姐妹,她在城里并无其他亲戚族人,奴家恳以苦主身份听审,伏请大人垂怜允可。” “本堂许可!”赵知县威严地说。 “谢大人!”许莹一拜起身,退立一侧。 惊堂木一拍,赵知县对堂下伏跪的短壮汉子喝道:“堂下的可是那何渊?” “是……是小的……”何渊颤声答道。 “何渊,死者尤三娘,可是你的姘妇?” “是……是小的婆娘……,小的只待时局安靖了便要迎娶她……”何渊忙不迭地磕头回话。 “昨日你在赌场输了钱,回去时这尤三娘就已经死了?”赵知县沉声问道。 “是,小的回去时,三娘已然气绝身亡,她那孩子郑小虎晕倒在屋内,是小的喷凉水弄醒了他……” “你平日都是输光了钱才肯回去,为何昨日才输了二两银子,便自行回去?”赵知县紧紧追问。 “回大人的话,小的昨日输了钱,心中火大,小的想回去找……找三娘泄泄火……”那何渊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上下牙齿打着颤。 “荒谬!”赵知县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堂两侧的衙役们立时又喊起了“威武”。 “大人,小的所说句句是实,请大人明鉴,大人明鉴……”何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你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你滥赌成性,拒绝于你,你恼羞成怒,便杀了她?”许莹冷冷地说。 “你——,你血口喷人……”何渊对许莹大叫起来,又仰头看着堂上的赵知县,“三娘那孩子赵小虎亲眼所见,凶手实另有其人……,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七八岁的小孩懂个什么?何况你是尤三娘的姘夫,淫威之下,那孩子如何敢指供于你?”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的……”许莹淡淡地说,“大人,请用刑。” 赵知县沉吟片刻,从签筒里抽出刑签掷下。 两名衙役上前,将那拶指夹入人犯的手指间,踩着胳膊一顿猛拉,大堂里顿时回荡起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你招还是不招?”许莹冷冷地问道。 “大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何渊不理会许莹的问话,只是冲着赵知县凄声叫唤。 “大人,请换夹板。”许莹冷冷地说,“若是夹板还不行的话,那就拿铁篦子出来耍耍……” 此言一出,堂上的赵知县和那刑名师爷,堂下的刘必显、范同舟等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铁篦子是用细铁丝编成的刷子,蘸上热水将人犯身上的皮肤片片刷下,极为残酷狠毒,官府的公堂里是没有这种刑具的,只有那暗无天日的诏狱才会用此。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刘必显上前两步向赵知县拱手道,“大人,依学生之见,还是攻心为上,不宜连施酷刑……” “刘先生细瞧了,堂下跪着的可是精壮的汉子,又不是小翠那样的弱女子,先生犯不着怜悯此人。”许莹淡淡地说。 听得许莹如此说话,刘必显一声轻叹,退后不再言语。 衙役们取了夹板上来,夹在那何渊腿上,又在他嘴里塞了破布,刑具动用,吱吱作响,那何渊吃疼却又叫不出声,只是死命的闷哼,脸上一阵阵惨白,汗浆如雨,脑袋一垂,竟是晕死了过去。 “取凉水来喷醒了,继续审!”许莹冷冷地说。 凉水喷过,人犯悠悠转醒,腿上的夹板再次用力,那何渊面白如纸,惨哼声中隐约传来胫骨碎裂的咔嚓之声。 何渊惨白的脸上涌上一阵酱红之色,喉咙里呜呜有声,却是拼了命的点头。 “他愿意招了。”许莹轻松地说。 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何渊张大嘴巴荷荷地喘着气,“小的愿招,大人,小的愿招……” 那赵知县脸色发青,一时竟未能发声问供。 “你是怎么杀的尤三娘,从实招来。”许莹淡淡地问道。 “小的……小的输了钱,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小的滥赌成性,拒绝小的,小的恼羞成怒,便杀了她……” 许莹点点头,“你用何凶器杀的她?” 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尸”,是指尸体;“伤”,是指经过尸体检验发现的致命伤痕;“病”,也是指经过尸体检验后发现的致死原因;“物”,就是指物证,尤其是指致命的凶器;“踪”,则是指作案动机、行凶情节等。 眼下这尸、伤、病、踪都有了,唯独差这凶器一项还没着落,许莹此问一出,那堂上的刑名师爷不禁心中暗自佩服,看来将军府的这位管事娘子,确实是个行家里手。 “小的……小的用的凶器是厨房里的菜刀……”那何渊身子还在因疼抽搐,嘴里胡乱招供着。 “是么?”许莹目光看向堂上的刑名师爷,“尸格单上怎么说的?” 那师爷拿起尸格单看了看,摇了摇头。 “你还不老实交代?”许莹对那何渊冷哼一声,“还要用刑么?” “是剔骨刀……”何渊号淘大哭起来,“小的用剔骨刀杀的三娘。” “刀在何处?”许莹见刑名师爷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追问道。 “小的将刀洗净了,还置于厨房之内……” “你适才所供,都属实么?”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那好,供状当堂画押吧。” 案子审完已是深夜,街上寒风朔朔,行人稀少,道路的两旁堆积着污雪,屋檐下稀稀拉拉的灯笼在风中窸窣摇晃,许莹、刘必显、小栀等人在军士的护送下返回将军府,十余名披甲挎刀的军士脚步橐橐,声音在寒夜的街面上阵阵回荡。刘必显看着走在前面的许莹,又扭头看了看与自己并行的小栀,却见她脸色发白,袖中的手似是在不停颤抖,他对小栀轻轻摇了摇头。 六十四、火药 六十四、火药 杨铭一觉睡到下午才起床,也没能跑操,由妤黛服侍着吃了饭,就要去大堂和军营视事。从游廊里走过,屋檐和地面的积雪白晃晃的,晃得他一阵眼花,脚步都开始飘浮起来。昨夜先是跟许莹和小栀颠鸾倒凤,后来又和妤黛几番云雨,任是他强壮的军人体魄也有点发虚了。 上次皇太极送来的人参得拿出来补一补了,他一边走一边思忖,这人参该怎么炮制他还不懂,等晚上回来查查资料再说。脑子里想着事,眼睛又晃得花,他一时竟没注意到游廊前面赶过来的小栀。 “将军,您要出去?”小栀拦在杨铭面前娇声问候。 “哦,小栀……”杨铭定睛看着眼前的人儿,却见小栀薄施粉黛,双目翦水,清丽绝伦的脸上含羞带俏。 他心中一荡,不禁回想起昨夜搂着一双佳人的销魂滋味,体内又有了蠢蠢欲动的感觉,便伸手搂住小栀的腰,寻着那草莓般红润沁香的嘴唇吻了下去。 “将军,奴家有事跟您说……”小栀双手勾着杨铭的脖子,一边拥吻,一边说道。 “什么事?”杨铭记起昨晚回府刚进门的时候小栀就好像说过有啥事。 “那个尤三娘之死,许姐姐刑求逼供,冤枉好人……”昨日刘必显询问小栀是否案发时到过牛皮巷,小栀自是一口否认,是以她明知是许莹派人杀了尤三娘,但苦于这事没法说,只能拿许莹刑求逼供来旁敲侧击。 “哦?有这事?”杨铭吃了一惊,“许莹呢?她在哪?我去问问。” 垂花门里,靠墙的窄桌上摆着几撂公文,许莹眉头轻皱,随手去抓桌上的算盘,手伸到中途又缩了回来,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卡西欧的计算器置于桌上,染着凤仙花红的纤纤玉指在那键盘上按了起来。 阿拉伯数字最早是在公元八世纪的唐代传入中国的,名为阿拉伯数字只是因为是阿拉伯商人传来,实则这种数字符号是印度人发明的。在明代随着传教士的来华,阿拉伯数字随西方的数学着作又有了一些传播,但是远未普及。 1969年在上海浦东陆家咀明代陆氏墓发现了阿拉伯数字写的“幻方”,也叫纵横图,它的特点是将n^2个数字排成正方形,使纵行、横行和对角线上的数字总和都相等,六纵六横的幻方,又叫“六六图”。1985年在《考古》第6期(总第213期)由王正书执笔,以“上海博物馆”名义发表了《上海浦东明陆氏墓记述》公布了这一发现。陆家咀在明代中期是当时的官宦之家、翰林陆深家族的居住地,陆深及其家族的墓地也都在附近。 明代的阿拉伯数字在字形写法上和现代有一些差异,是以许莹按计算器键盘时还不太习惯,但她知道这种数字的便捷性较之传统的苏州码子更胜一筹,而计算器的强大性能更是算盘远不能及,所以她仍然勉强自己使用计算器。 “夫人所用的是何物事?”候在门口的书办杨崇玉见许莹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屏幕上便出现了一行数字,似乎便是那阿拉伯数字的计算结果,心中不禁大感惊奇,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是将军给奴家的计算器,算数极为便利。”许莹淡淡一笑,“只是……” 后面的话许莹没有说出来,她的意思是这计算器虽然便利,但实际用起来速度未必能胜过熟练的珠算,其主要的瓶颈在于键盘的输入速度不及熟手拨动算盘的速度。在20世纪80年代,电视上还经常可以看到算盘和计算器的比赛,而且结果往往是算盘获胜,原因即在于此。但自从电脑普及之后,这种比赛就不再有悬念进而消失了,因为电脑数字键盘的盲打比拨算盘更快,而电子表格类软件工具的运用使得大量数字的显示和纠错比纸面更便捷。 “杨书办,今天投军的人好少……”许莹换了个话题说道。 那杨书办尬然地笑了几声,便不再言语了。 自从要打仗的消息传开后,这报名投军的人数便一落千丈,前两天每日都有两百余人来投军,今天来的就只有二三十人了,是以上午许莹没费多少功夫便办完了验看登记手续。 许莹将那钱粮调拨的公文用了印,又继续看下一张公文,却是实行新军制后的军官荐任名单,她眉头皱了皱,心中不禁一声冷哼。将人事任命的公文放在钱粮调拨之后,为的就是不让其太过显眼,官吏们的这些小手段许莹自然是知道的,她也不说破,拿起那名单仔细地检视一遍,却见连长中赫然有谢庆元的名字,其他的职位也多半是按她的意见列具的,还有几个人名没啥印像的,值此备战用人之际,也不便过于深究,便取了印要用上。 “许莹……”杨铭急冲冲地从抄手游廊跑了进来,拉着许莹的胳膊就往里拽。 “将军,奴家正忙着事情……”许莹脸上一红,娇声说道。 “将军!”门口侍立的书办杨崇玉冲杨铭拱拱手,呵呵尬笑了几声,便退了出去。 杨铭不由分说地将许莹拉到抄手游廊里,“许莹,那个尤三娘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尤三娘?”许莹脸色一变,“奴家昨晚不是跟将军说过吗,她那姘夫因求欢不成,恼羞成怒杀了她……” “可是……”杨铭急着说,“你是不是搞刑求逼供,冤枉了好人?” “好人?哪有什么好人?”许莹哼了一声,“她那姘夫就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坑货……” “吃喝嫖赌,跟杀人又有什么关系?”杨铭正色说道,“人命关天的案子,又不是搞道德审判……” “他坑骗尤三娘的钱财,又兼求欢不成,起意杀人,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许莹脸上露出娇嗔,“将军干嘛这样凶巴巴的?莫非将军也是向奴家求欢不成,要杀了奴家?” 说着,她身子贴近杨铭,桃花眼里波光流动。 杨铭搂住许莹的腰臀之间,低头一阵深吻,脸贴到她的耳边温言说道:“许莹,判案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凭好恶成见推定他人……,你先忙着,我和刘先生再去县衙看看。” 说罢又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放开搂抱便自出门去了。 许莹目送杨铭出了垂花门,娇嗔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回头却向那内宅的方向盯了一眼,目光里满是怨恨之色。 杨铭来到衙门大堂找刘必显,进了科房,却见刘必显眉头紧锁,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一个书办手里拿着帐册站在太师桌前,却是那固安生员王安佩。 “刘先生……”他拱手跟刘必显打着招呼。 “将军来了……”刘必显紧锁的眉头缓了缓,停住了脚步,“将军请坐,来人,上茶!” 侍女小翠端了白瓷茶盏进来,双手奉给杨铭,杨铭点头接过,却见这女子素手纤纤,清秀的脸上一片温驯恭谨之色,心中不禁一动,赶紧低下头呡了一口茶,不再去看她,心里却猛然想起那佟韵秋来。他决定晚上去韵秋房里看看,也不知她腿上的伤好的怎样了,那伤的也真不是地方,碍事。 “将军,王书办核对帐册,发现县库那边的库存有点问题……”刘必显待杨铭品过茶,酙酌着说道。 “什么问题?”杨铭问道。 刘必显朝王安佩看了一眼,那王安佩便上前说道: “昨日里县库那边的盘点出来了,学生与府里的帐册核对过,别的都没有问题,唯独火药一项短少了大几千斤……” “哦?是怎么回事?”杨铭接过王安佩手中的帐册问道。 “将军,您看这里……”王安佩指着帐册的一页说,“县库那边的记录,十二月廿七日有六千斤精炼硝石、硫磺被人借走,目前县库里已没有火药库存……” “谁借的?借给谁了?”杨铭转向刘必显问道。 刘必显沉吟了一下,目光又看向那书办王安佩。 “将军,县库那边说是借给了绿柳巷的胡家鞭炮作坊,有将军府开具的拨单……”王安佩条理清晰地说道,“但府里的调拨记录和拨单存根里并无此项,学生已派人去县库,要他们将那拨单送过来核验,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再派人去催,马上给我送来!”杨铭站起身,威严地命令道。眼下大军即将出战,顺义城里缴获的兵器装备中,这虎蹲炮、小佛朗机、三眼铳等明军常规火器都是有的,若没有火药这些装备就是废铁一堆。 再次派出的人尚未出发,县库那边的人就过来了,来的却是那老吏何如水。 “见过将军。”何如水对杨铭一个长揖,矍瘦的脸上神态恭谨。 现在杨铭的身份跟刚进城时不一样了,他现在是朝廷正式任命的驻防游击将军,虽说这职位在赵知县那样的文官面前算不了什么,但比起何如水这样不入流的胥吏那是高出不少的,是以这老吏何如水接到将军府的传话,便亲自前来了,见了杨铭的态度也比以前恭敬得多。 “烦劳何先生亲自前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杨铭刚进城时就在县库碰过何如水的软钉子,他对这老吏印像深刻,是以先行客套了几句。 “何先生,这火药库存是怎么回事?”客气话说过,就直入正题了。 “将军请看,这出借火药确有府上的拨单……”何如水从携带的帐册中翻出一纸公文,递到杨铭面前。 杨铭接过一看,只见纸上绢秀的字迹写着拨给硫磺硝石的文令,文下盖有“风清月莹”印,骑缝处亦有供勘合存根的半印,纸张隐隐有一股花椒的辛香味,这是公文纸制作的时候用花椒水浸泡过以防虫蛀。 他认得这纸上的字似乎是许莹的笔迹,不禁眉头一皱。按说这出借物资应是刘必显大堂这边办理手续,然后开具拨单到许莹那里核准用印,却不知这张拨单为何是许莹亲笔所书,而且出借的还是硫磺硝石这样的军火物资。 “刘先生,你看这拨单是怎么回事?”杨铭将拨单递给一旁的刘必显。 刘必显接过看了看,略一沉吟,便对何如水说道:“何先生,请先到花厅用些茶点……” 那何如水何等机灵之人,这火药库存的问题原本就与他不相干,现在见到杨铭和刘必显两人的神色表情,心里便知是将军府这边自己出了问题,他自是不愿趟这浑水,当即就唱个喏,随着大堂的差仆往花厅去了。 “将军,这拨单似乎是许娘子所写……”事情都摆到这个明面了,刘必显自然也不可能说自己不认识许莹的笔迹,那也太过做作了。 倒是那书办王安佩听到此语,心中却是一惊,他在将军府谋到这书办的职位原是托许莹之力,入职后便兢兢业业操持本份,唯恐自己办事不力有损荐主的脸面,这些天他日夜加班清理核对帐目,发现了火药库存的问题,原本还以为是小功一件,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查出的问题居然牵扯到许娘子。 “来人,去把许莹找来!”杨铭沉声说道。 “依学生看,将军还是先回府里问问情况吧。”刘必显将拨单递还给杨铭,沉吟着说。 “不用!既是公事,就在这大堂里说。”杨铭摆摆手,又对王安佩吩咐道,“请王先生去军营带一队兵丁,去那绿柳巷查一查这批火药的下落……” 刘必显见杨铭处事利落果断,心中不禁泛起几分欣慰,这将军虽然宠爱女色,但办起正事来却不糊涂,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小翠,你去垂花门请许娘子过来大堂……”他唤了小翠吩咐道。 六十五、脂粉 六十五、脂粉 趁着小翠去垂花门找许莹的时间,杨铭向刘必显问起了尤三娘命案的事情。 “刘先生,那个尤三娘的命案是怎么回事?” 刘必显略一沉吟,便知是小栀在内宅告了枕边状,此事与他毫无瓜葛,他也没必要替谁曲饰,便说道:“死者尤三娘是进城的难民,在城内并无亲眷族人,因与许娘子交好,是以知县赵大人允许府里以亲眷身份听审。” “只是许娘子因尤三娘之死悲愤太过,辨凶太急,以刑讯逼认尤三娘之姘夫为凶手,未免欠妥……” “先生的意思,凶手实另有其人?”杨铭问道。 “尤三娘的孩子曾目睹凶手行凶,即指凶手另有其人,并非是那姘夫。”刘必显说道。 “什么?”杨铭吃了一惊,这有人亲眼目睹行凶现场的案子居然还能办成错案,确实有点颠覆三观。 “那孩子才七八岁,心智未全,若说那姘夫积威之下,令其不敢直言,也非绝不可能之事……”刘必显沉吟着说道,“尤三娘已死,那孩子便成孤儿了,学生已与县衙那边说好,将那孩子收入孤儿营中,也算是功德一件。” “如此甚好。”杨铭点头道,“修建学堂的事请先生督促一下施工进度,争取能元宵之后开学。” 这些俘人中的孤儿有几百名,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七八岁,时下刘必显将他们安排住在大食堂里,杨铭说过待大食堂后面的房子建好了,便作为学堂让这些孤儿住进去读书识字,培养成材。 “恐怕不容易。”刘必显踟踌着说,“那些修建房子的工匠很多都要应征随军出战,学堂的施工进度难免会受影响……” 杨铭也一时无语,兵部的这纸出兵令将他的很多计划都打乱了。 “将军亦不必多虑,学生尽量两边料理周全……”刘必显安慰道。 “嗯,有劳先生了。尤三娘案子的事,也请先生去找一下县衙那边,或者发个公文过去,务必请县衙慎重审理,绝不能办成冤假错案。” 刘必显点点头,县衙既然允许许莹以死者亲眷名义听审,那么这案子就算是涉及驻军家属的案子,将军府给地方县衙发文协调办案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而且这种发文是用游击将军的关防印,不必用许莹的风清月莹印,他操作起来也方便。 两人说着话,茶已用过了两盏,却仍不见许莹过来,刘必显看出了杨铭的焦急,便让小翠再次去催请。 不一会,小翠便过来回话了: “将军、刘先生,许少奶奶到内宅给孩子喂奶了,少奶奶说喂完孩子再过来……” 小翠说着,清秀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喂孩子?她不是已请了奶娘么?”杨铭不满地说。 刘必显笑着对杨铭说:“许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孩子,行止多有不便,将军还是回府去问吧。” 杨铭知道许莹这是跟他杠上了,她既不肯过来,自己也不想就这么过去。 “不用,我就在这等。”杨铭语气强硬地说。 刘必显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从怀里摸出了白瓷烟斗,杨铭一看到这玩意,烟瘾顿时上来了,立即就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刘必显,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支。 “刘先生,抽这个。”他掏出zippo打火机,叮的一声打出火苗,给刘必显点上火。 “将军手里的这些物事实在是巧夺天工……”刘必显抽了一口烟,将那卷烟夹在指间掂量,又盯着杨铭手里的打火机说道。 “凑合……”杨铭吐着烟圈,将手中的zippo打火机往刘必显手里一递,“先生若是喜欢,便送与先生吧。” “此物贵重,学生受之不敢。”刘必显接过zippo,模仿着杨铭的手法叮了两下,火苗便窜了出来,再将那盖子一按,火苗立时便关闭了,他拿着这个铜质的形似骨牌的玩意正反看着,目光里满是赞叹欣赏之色。这打火机用起来比那火镰可是方便多了,而且这打火机的铜质表面还隐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图案,本身就是一件极精致的艺术品。自然,刘必显不会知道那些花纹都是现代机器批量制造的,并非手工雕刻而成,若是纯用手工雕刻,恐怕这zippo打火机在现代也没多少人买得起了。 “没事,先生尽管收下,这玩意我还有……”杨铭是zippo爱好者,各种版本的zippo打火机收藏了十几个。 “而且,我打算仿制一批……”他不禁又唉叹起兵部的出兵命令了,“只是现在要带兵出战,没功夫弄这事,等我出征回来,便设法试制。” 这打火机的制作只要知道了原理,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太大难度的,至多不过是比现代工业品在质量性能和使用手感上差一些罢了。 “不知这玩意可以卖到多少钱一个?”杨铭问刘必显。 “这个……”刘必显将那打火机在手里称了称,“几两银子总是要的,或许更多……” 明末清初,烟草传入中国,火镰更是成为重要的生活用具,不仅家居必备,还增加了随身携带、随时取用的需求。而一些世族贵胄、富商大贾为了彰显身份和富贵,用金银或白铜制作火镰的持把,上面雕饰各种吉祥图案,或者镶嵌玛瑙、红珊瑚、绿松石之类的宝石,使之炫目耀眼,甚至悬系火镰的绳带,也用金银打造连缀而成,极显奢华之气。在不同阶层的社会生活当中,火镰于实用性之外,还有着身份道具的作用,是以当时上好的火镰价格本就不菲,而这打火机较之同等材质的火镰更贵一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点贵……”杨铭皱皱眉头,不过随即便释然了,这打火机就当奢侈品卖好了,普及性的取火工具还是得靠火柴。他前日已经打印出了火柴的制作资料,待出征回来就组织试制和生产,争取以廉价和便利占领市场,赚取利润。 两人抽着烟天南海北地聊着,刘必显还不时处理一下公务,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将军今晚就在大堂吃饭吧。”刘必显说,“还有那老何,一起吃个便饭……” 衙门大堂有小厨房,供应那些当值的书办、差仆们两顿饭,刘必显自己也经常是在大堂吃过饭了才回去。 说话间,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王安佩急冲冲地回来了,他一进屋便向两人报告道:“将军、刘先生……”,脸上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情况怎么样?火药找到下落了吗?”杨铭问道。 “那些火药……”王安佩有些犹豫,顿了顿才说道,“胡家鞭炮作坊借去的六千斤火药并没有用来制作鞭炮,而是卖给了晋商……” “这是怎么回事?”杨铭一下坐直了身子。这晋商是后金扶持的商业力量,他们从中原走私粮食、铁器、军火、军用物资卖给后金,乃至为后金探取经济军事情报,充当细作,这火药卖给晋商,就等于是卖给后金军了。 “学生和军营的谢队长带人一起去绿柳巷仔细查问过,他们是以制作鞭炮烟花的名义借取的火药,但实则是高价卖给晋商,上月廿八夜运出城去……” 王安佩看了看杨铭,继续说道:“学生为此提了五凤绸缎庄的王掌柜问过,这批火药是直接运到北京城下的鞑子军里了。” 说罢,他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坦然的表情。虽然此事与许莹有些瓜葛,但事关重大,王安佩仍是如实禀报,并未遮掩曲说。 “他妈的!”杨铭想起了廿九日那天皇太极大军在广渠门攻击北京城的情景,那天他在无人机的视频里看到,后金军炮火冲天,给北京城的守军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和杀伤。 “刘先生,县衙那边的冤案尽快去办……”他起身向刘必显拱了拱手,“饭我就不在这吃了,你们留老何一起吃饭吧。” 说罢便急匆匆地出了科房,往后宅方向去了,留在科房内的刘必显和王安佩对视一眼,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进了垂花门,从抄手游廊出来,院子里的一些房屋已经掌起了灯,许莹的西厢房里led洁白的灯光从窗棂透出来,在其他房间的油灯或蜡烛的昏黄灯光中,如众星捧月一般,彰显着她在这后宅里的地位。 推门进屋,杨铭没有理会如画的见礼,径直来到里间,却见灯光之下,许莹坐于梳妆桌边,怀里抱着孩子,半露酥胸正在喂奶,她手抚着孩子的背,身子微微摇晃,嘴里轻声吟唱呢喃,眉眼低垂,目光里慈爱无限。 此情此景,杨铭不禁想起初遇那夜,这小娘子抱着孩子被军士从俘人队里带进帐篷时的一幕,心中不禁一酸,一腔怒气顿时无法发作,便拖了凳子坐到许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将军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么?”许莹抬起头,柔柔地一笑。 “许莹,那尤三娘的案子我要刘先生去县衙协调,请县衙那边务必仔细查办,万不可冤枉无辜。”杨铭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必太过悲伤,也不要太过心急,乱认凶手。只须待以时日,相信真凶必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许莹没有答话,脸上却露出几分哀婉之色,低下头又去看怀里的孩子。 “还有,那六千斤火药是怎么回事?” “将军,那出借火药之事,原是奴家行事不周。”许莹低着头说,“那胡家大娘借火药只是去制鞭炮烟花,只须过完年了,他们就会还回来的。” “奴家实未想到将军这么快就要领军出战,以致军队没有火药可用……,若将军因此作战失利,奴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疚。” 说话间,一滴泪水从她脸上滚落下来,落到雪白的胸脯上,像一颗透明的珍珠在高耸的沟壑里滢滢沥下。 “唉,这倒不至于……”杨铭不禁心中一阵怜惜,“那些火药本来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只是……,那些火药并不是去做什么鞭炮烟花,而是被卖给鞑子军了。上次北京城下的炮火,你还记得吗?” 许莹身子一震,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的谅讶。 “将军,奴家……,奴家确实不知道……”她声音中带着颤抖,泪水从眼框漫涌而出。 “好了,许莹,以后注意就行了。”杨铭站起身来,弯腰吻着许莹的眼睛,泪水吻在嘴里一阵淡淡的苦涩味道。 “你早点休息吧。”他轻抚了一下许莹的头发,迈步离开。 “将军——”许莹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奴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杨铭回过头,却见许莹目光如水地看着自己,楚楚动人的脸上含着几分哀婉,几分依恋。 “我知道……”他冲许莹笑了笑,“许莹,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说罢杨铭便出了房间,迈下台阶走进游廊。 “奴婢恭送将军……”如画快步跟在后面,声音中带着几分喘息。 夜晚的寒风里吹过来细细的幽香,杨铭回过头,却见如画纤秀的身影站在门口透出的灯光之中,下巴尖尖的网红俏脸背着光,似是加了一层滤镜,越发显出几分朦胧迷离之美。 “如画……”他轻轻唤了一声,上前握住如画的手将她拉到游廊的黑暗里。 手心里的纤纤玉指柔柔凉凉的,杨铭将如画搂进怀里,顿时感觉到两团结实的突起贴着自己的胸口,那种尖挺的感觉直往他心里钻。 他双臂用力将如画搂得更紧了,低下头去亲吻她嫣红柔嫩的嘴唇,顿时感觉怀里的温软身子一阵颤抖,柔如花瓣的双唇张开了,丁香缠绕,齿间流香。 暗夜里的良久拥吻,如画的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杨铭将那汗珠都吻净了,感觉咸咸的,甜甜的。 “如画,你回去服侍许莹吧,等我出征回来……”杨铭在如画耳边轻轻地说。今天他不能把如画带走,留下许莹一个人在这西厢房里黯然伤心。 “将军,如画永远等着您。”如画的声音带着喘息和颤栗。 目送如画的身影进了房间,门关上了,外面的光影更加暗淡了,杨铭顺着游廊往前走,他要绕经垂花门,去东厢房那边看看韵秋。 西裙房的窗棂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里面睡大通铺的女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杨铭从那里经过,忍不住朝窗户多看了几眼,却闻到隔窗飘来的一阵脂粉香气,他心中一荡,悄悄地凑近那窗户往里看。 因为天寒的缘故,窗棂上细密地新糊着窗纸,没有留下任何缝隙,杨铭心痒难熬,学着电视剧里的方法伸出舌尖舔那窗户纸,湿湿柔柔地舔了几下,果然舔开了一个洞。他凑近了往里看,视野里却只能看到部分的场景,只见屋内点着两支蜡烛,有些女子已经在通铺睡下了,有的女子还在烛光下缝制军衣,夜尚未深,睡下的女子跟那些没睡的女子间或发出几声轻笑和虐骂。 视野对面的一个女子穿着薄薄的衣衫偎坐在床上,长长的秀发披散,似乎是刚洗过尚未干透,那女子拿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梳过的头发从肩上搭下来,搭在胸前薄衫下高耸的突起上,缕缕青丝随着她手上的梳头动作轻轻摇曵。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了窗户外面的异样,惊讶的目光朝杨铭的方向看过来,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水亮,随即却脸上一红,低下头将搭在胸前的秀发在手指上一圈圈地缠绕着,一时竟娇柔无限。 杨铭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骤起来,内心里一阵悸动,他有一种冲动要一把砸破这层窗户,扑进房里,将这女子深深地搂进怀里,搂进自己的身体里。 躺在旁边的女子似乎发现了这女子的表情变化,不明就里地叽叽喳喳跟这女子说着什么,这女子脸上露出娇嗔,将那挽着头发的手放开了,侧过身轻笑着打了旁边的女子几下,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失去了拉挽,一圈圈地散开了,在胸前形成曲卷的波浪线。 嘻闹过后,旁边的女子侧过身睡了,这女子又回头看向窗户这边,看了一会,似乎感觉窗外已无动静,目光里顿时一片失落和迷茫。 我还在这里!杨铭的额头蹭在窗棂上,心里大声呼唤。 忘不了江南古巷那把纸雨伞, 放不下千年等待的这份情缘。 今生你我相遇虽然太晚太晚, 早已把你深深刻在我的心间。 你是否听到了我的呼唤, 你是否也同样把我思念, 倾尽柔情守着三世诺言, 在梦里感受相思的温暖。 那女子显然是察觉到窗棂上的动静,猛地咬紧了嘴唇,终于,她悄悄地左右睨了一眼,掀开了被子,双手撑着床铺,拱着膝弯一下一下地从通铺往外挪了出来,下床趿了鞋子,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杨铭看到女子离自己的目光近了,薄薄的衣衫遮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材,袅袅婷婷地从窗户边走过,肩后乌黑的长发消失在他追随的视野里。 他从窗户边离开,在游廊里望着房门的方向,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昏黄的光影里,薄衫长发的女子走了出来,将门带上,细细的碎步从台阶下来,站到游廊的黑暗里。 杨铭向着那女子走去,他知道女子能看到窗棂光晕里的他,但他却看不到女子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女子的身影在黑暗里微微颤抖。 人近了,杨铭一把将游廊里的女子横抱在怀里,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受到女子滚烫的体温,还有刚洗过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清香。 “你叫什么名字?”杨铭轻声地问女子。 “回将军的话,奴婢叫越音。”横抱在怀的女子抬起手臂勾住杨铭的肩,轻柔的声音里带着颤栗。 “到我的房间里去睡好吗?” 越音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到杨铭的肩窝里,点了点头。 六十六、新宠 六十六、新宠 妤黛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似与杨铭平日回来时不太一样,正疑惑间,却见杨铭横抱着一个女子跨进屋里。那女子薄薄的衣衫,柔婉的身子横躺在杨铭的怀里,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露出雪白晶莹的脚如脂如玉,脚背上隐隐映着几条青筋。她双臂勾着杨铭的肩,脸颊深深地埋在他的肩窝里,一头乌黑的秀发垂下来,像瀑布一样飘荡。 妤黛先是一愣,随即心里一阵酸楚,适才她一个人在屋里等候杨铭归来,心中仍回荡着昨夜的缠绵温存,夜盼郎归,没想到盼到的却是郎抱女人归。 心中纵是千回百转,脸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妤黛赶紧退出房间将门带上。杨铭将怀里的女子放到床上,女子的身子柔柔地躺下,尚未干透的秀发在枕头和床单上落下淡淡的湿痕。 杨铭□□□□□□,紧紧地搂着她,□□□□□□□□□□,他贴着越音的脸,一阵柔滑细腻的感觉,微湿的头发在他脸庞掠过,柔柔的,凉凉的,香香的。 四唇相依,越音□□□□□□□□□□,□吻着杨铭,香甜柔腻的感觉让杨铭心里打着颤,他的呼吸一阵急骤,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拂得越音脸上的头发丝都在颤动。 “越音——”杨铭呼唤着女子的名字,□□□□,□□□□□□□□。 早上的军营里一片忙碌,各处空地上堆放着粮草、辎重和器械,外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运送物资的大车开进来,一群群的军士们将分发的物资整理打包,准备出兵时装运。不见了几天的太阳露出了头,阳光在屋檐和地面的冰雪上闪闪发亮,气温却更加冷冽了,忙碌的人群嘴里呵出的白色雾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滚滚飘散。 一队军士在一营四连连长谢庆元的带领下跟着杨铭走出辕门,来到校场的箭道上。现在顺义军经过扩招已经有一千三百多人,编为一个团三个营十二个连,其中一营第四连是以弓手队为骨干扩编而成的,谢庆元在许莹的关照下刚刚得到了连长的职位。 “立正!”谢庆元一声大喝,二十名军士在箭道旁挺胸而立,目视前方。这段时间来因为场地限制不能开展战术训练,平日里军士们就是练练军姿,这立正稍息算是都弄会了。 “将军,人员集合完毕,请您指示!”谢庆元对杨铭躬身抱拳吼道。 杨铭点点头,“今天挑选大伙出来训练,是练投弹,大家一定要谨慎小心,一定要按我教的技术动作来做,绝不可有任何差池,大家听明白了吗?” “是!”二十名军士一起抱拳吼道。 杨铭将地上的一个麻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形似苹果的铁球,这玩意就是前日里找铁匠按照m67式手雷模样打制的训练弹,里面是空心的,重量和m67手雷一致,外形则有七分相似,上面的夹子和拉销也都有模有样,虽说跟实弹比起来还是颇有差距,但作为示意训练也勉强可以了。 “大家都看好了……”杨铭拿着训练弹在军士队列前来回地展示卸掉保险夹,拔出保险销,弹开保险杆的动作和过程,待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了,然后才开始示范投弹。 在一队军士的注视下,杨铭将手雷的保险销一拉,鼓足力气向前掷出,随即人便往地上一趴,那铁球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到地上,从箭道的距离标志看差不多有五十来米。 围观的军士们发出一阵轰笑之声,这笑声倒不是嘲笑投弹距离的远近,而是杨铭投弹离手后狗爬式地趴在地上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投掷m67手雷的及格线是40米,按美军作战条令规定,投弹后要卧倒,避免被爆炸的弹片杀伤。虽说m67手雷的杀伤半径只有15米,但这是指有效杀伤范围,实则零星的弹片有时甚至可以飞出四五十米开外,如果投了弹站着伸长脖子看,万一这弹片飞过来割到脖子,那你的脑袋就不保了。 杨铭黑着脸爬了起来,目光向那些轰笑的军士扫视一眼,那些人立即就闭上嘴巴不敢再笑了,只是脸上的肌肉还在因为忍耐而抽动。 “这个卧倒的动作就算了……”杨铭决定让他们都投得更远一些,免得在冷兵器战场上一投一卧倒,像个傻逼。 “现在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投,反复练习,投的越远越准越好……,投的好的,本将军有赏!” 二十名军士加上谢庆元,一人领到一个训练弹,这小苹果发到每人手上,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人群里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只听铛的一声,虽然事前杨铭已反复再三强调,还是有一个军士将手雷的保险销拉开了。 杨铭一个哆索,条件反射式地卧倒在地,众人愕然地看着抱头趴在地上的他,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 “他妈的!”杨铭回过神来这玩意只是训练弹,不会爆炸,蹭地跳起来冲那个拉开保险销的军士怒吼道:“来人,拖下去,关禁闭……” 话音未落,又想起那禁闭室不知道建好了没有,便改口道:“拖下去,罚做五十个俯卧撑!” 这俯卧撑在除夕联欢晚会上就有军士被罚做过,怎么做基本上大家都知道,那军士被杨铭的怒火吓得直哆索,赶紧去一边做俯卧撑了,其他的军士则是面面相觑,不知将军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再拉开保险销玩了,军士们按照杨铭示范的动作要领,一个一个地在箭道上投掷训练弹。这些经过精挑细选的军士要么是弓手,要么是使用大斧链球等投掷兵器的,臂力惊人,铁球从他们手里掷出去,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弧线,远远地落在前方的地面,最近的距离都在五十米以上。 “不错,继续练!”杨铭沉着脸喝道,“不仅要投的远,还得投的准!” 手雷的最远投掷记录在一百米以上,但那是专业运动员级别的,一般军人做不到,杨铭的设想是只要这些军士能投个70米左右,那就可以在后金军的弓箭有效杀伤距离之外作战了。 投完弹的军士们跑出去捡拾落在远处的训练弹,回收后的训练弹将由专人负责复位保险销,然后再重复下一轮的训练。谢庆元脑子灵光一现,便凑近杨铭身边说道:“将军,可否一头站十个人,互相对着投,就不用跑出去捡了。” “办法是好,可是那保险销怎么办?”杨铭冷冷地说。 “军士们投弹前都把保险销拉下来了,捡了弹他们自己插回去就行了……” 这也算是个办法,但杨铭还是放心不下那保险销,若是让这些军士插插拨拨的,搞成习惯了,拿到真弹这么一插一拨,那就危险了。 他将这顾虑对谢庆元说了,谢庆元口中称是,却仍忍不住问道:“将军,标下实不知这拉拨保险销的动作为何如此重要?” “不是都说过了吗,这玩意一拨,就……”杨铭做了个爆炸的手式,“就轰……,炸了,周围的人就都死了……” 谢庆元沉着脸不吭声,似是不太相信这小小玩意竟有如此威力。 杨铭心中无奈,忍不住就想拿个实弹扔给他们看看,他四下打量周遭的环境,这箭道不过二十多米宽,一百来米长,周边就是难民窝棚,实在不好扔实弹。扔得近了,自己的安全得不到保证,扔得远了,落点位置又得不到保证。三角洲部队的士兵能在五十米开外将手雷扔进建筑物的窗户,可人家那是精英特种部队,杨铭是炮兵,扔个五六十米是可以的,但准确度就不能保证了。 “你们先这么练着,等会去城外扔个实弹试试。”杨铭对谢庆元说,“不是说这两天经常有鞑子哨骑来城外窥探么,你去问问城头的守军,看哪儿有鞑子哨骑的,咱们去炸他娘的。” 自兵部下令顺义军出战后,估计后金军方面也得到了消息风声,这两天来顺义城外窥探侦察的后金哨骑明显增多了。对这些后金哨骑,城里的人也没啥好的办法,你若是派兵出城去攻击,派的兵少了不一定打得赢,派的兵多了,他便跑,而且他跑你还不能追,万一有埋伏那就是有去无回了。 韵秋披着裘衣在游廊里缓缓散步,她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可以进行简单的运动了。游廊里迎面有两个女子经过,她们看到韵秋便低了头侧身而行,待韵秋过去了,两女子回过头来,冲跟在她身后的苩薇撇撇嘴,苩薇脸上一红低下了头,那小嘴巴也噘了起来。 “苩薇,你去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韵秋冷冷地吩咐道,冷艳的脸上似是挂着冰霜。 苩薇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游廊里,三两成群的女子望着正房的方向,似是在叽叽喳喳议论什么。她应喏了一声,从游廊下到横向的直道里,没走几步,便远远地看到正房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女子正在洗头发,那女子薄薄的衣衫,胳膊上的袖子挽得高高的,侧着头将乌云似的头发浸在冒着热气的铜盆里,洁白如玉的手臂抬起来轻轻搓揉,头发上泛起的白色腻子泡沫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她是……?”到了西边的游廊里,苩薇凑近人群寻着相熟的姐妹询问道。 “不就是那个越音呗,以前跟你住一间裙房的……”穿着绛色比甲的阿菁白了苩薇一眼,“怎么,才侍候了那个贼婆娘几天,就连姐妹都不认识了?” “阿菁姐姐,我知道是越音。”苩薇噘着嘴说,“我又不是问她名字……” “人家是将军昨晚从西裙房里抱过去的新宠……”阿菁撇了撇嘴,“只怕越音这个名字以后也不是你能叫的了。” “将军昨晚到过西裙房?”旁边的一个女子惊讶地说,“怎么咱们都不知道?” “你又不跟她住一间裙房,人家也没敲锣打敲的,你怎么能知道。”阿菁不屑地说。 “玉梅,你跟她是住一起的,还是挨着睡的,你知道不?”那女子又扭头问身边的另一个女子。 那玉梅咬着嘴唇,眼里露出一丝哀婉和悔恨的神色,却终是摇了摇头。 “大家都不知道,你是咋知道的?”那女子不甘心地又问阿菁。 “我啊……,听人说的呗。”阿菁哼哼了几声,“我听人说啊,那位栀少奶奶,今天气的连早饭都没吃……” 一众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浑没注意到游廊里走过来的小栀和迎眉。 “这有啥好气的?”苩薇的声音里也带着不屑,“她又不是正室……” 话音未落,她便愕然地发觉身边的笑声瞬间消失了,那些女子们一个个低着头退到了游廊边上。 “掌嘴!”小栀冷若冰霜的声音传了过来。 女子们都大气不敢出,目光看着脚尖,惟恐这掌嘴的目标落到自己头上。 迎眉犹豫着上前两步,看着面前的这几个女子,心里暗自叫苦,这些话本来就是她告诉阿菁的,现在却被小栀听到,若是真追究起来,恐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小栀只说掌嘴,并没有明说要掌谁,迎眉跟阿菁交好,自是不会去打阿菁,这苩薇出言不逊,那便只好打她了。 迎眉抬起右手,左手挽住右手的袖口,对着苩薇的脸啪的一巴掌打了下去,苩薇粉嫩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道红红的掌印。 “再掌!”小栀冷冷地说。 迎眉踟踌着再次抬起手臂…… “住手!”随着一声叱喝,韵秋拖着伤腿从直道上一瘸一拐地跑上游廊,冷艳的脸上柳眉凤目含着怒,“不许打她!” “迎眉,掌嘴!”小栀并不理会韵秋,只是冷冷地喝道。 迎眉咬咬牙,举起的手臂再次挥下,韵秋一个箭步上前,半空中扭住了她的手腕,稍一使劲,迎眉便扑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贼婆娘!”小栀气得身子直发抖,盯着韵秋大声叱喝,“来人,给我拿下!” 游廊里站着的女子和院子四处围过来看热闹的女子大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挪动脚步,只是那几个住东裙房的女子冲着韵秋围了上去,扯袖子的,拉胳膊的,推肩膀的,打脑袋的,乱哄哄的挤成一团。 一个女子伸手去挠韵秋的脸,手还没伸到门面,便被韵秋握住了胳膊,用力一扭,那女子吃疼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另一个女子抓住了韵秋的衣领,却被韵秋左手一拳打在肩上,呯的一声这女子蹬蹬地退了好几步,身子撞到墙上,鼻子里发出吃疼的的闷哼。又有一个女子从后面抱住了韵秋的腰,韵秋扭身一甩,大腿的伤口一阵疼痛传来,腰使不上劲,竟然没能甩脱。 旁边的两个女子趁着韵秋腰身被抱,一左一右地扑上来,双手在她的头上颈上一阵抓挠,韵秋挥臂去挡,前面那个撞到墙上的女子却又冲了上来,尖叫着拍打她的胸口。 若换作平日,以韵秋的身手,要对付这几个小娇娘原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她现在腿上伤势未愈,行动不便,步法不能施展,被这几个女子围着一顿扭抱乱殴,竟一时无法脱身。游廊里,打斗声,尖叫声,哭声,骂声,响成了一片。 这边正打得难解难分,垂花门里,一队身披皮甲,手持长柄眉尖刀的军士从屏门一边的侧门冲下直道,脚步橐橐,向院内叫喊声的方向疾速奔去。 自上次杨铭遇刺事件后,刘必显增加了将军府的警卫力量,不仅大堂门前增加了守卫的军士,府后的小巷和两侧也设置了岗哨和流动巡逻,整个将军府有一个排的武装力量保卫。后院的打斗消息传出来,立即触发了紧急防卫机制,那警卫排长惊骇之下,也来不及细问,便急匆匆地带着军士冲入府中救卫。 及至队伍冲到游廊前,却见一群女子围成一团叫骂斗殴,地上散落着钗环首饰,还有几只绣花鞋,有女子在打斗中扯破了衣衫,香肩半露,口中兀自骂个不停,那些军士一个个面面相觑,手里挺着的长柄眉尖刀垂了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六十七、投弹 六十七、投弹 一行二十三人从城墙上用绳子缒了下来,这种体验对杨铭来讲还是第一次,人是装在藤制的筐里吊下来的,晃悠悠的,感觉不如攀岩刺激。这二十三人中,除了二十名手雷掷弹兵,剩下的三人便是杨铭、谢庆元和丁有三了。 杨铭带着谢庆元和掷弹兵去城外炸后金哨骑,本没打算叫上丁有三,但作为军营主官的丁有三听说他要带人出城作战,深感此事重大,急忙要求带兵随行。可杨铭这次是要拿后金哨骑给掷弹兵练手,肯定不能带大队人马出城,那样动静太大,还没接近人家就跑了。按杨铭的意思,本来没有必要让丁有三随同行动,但丁有三执意要求随行,杨铭也只好由着他了。 据城头警戒的军士报告,城东二里开外的树林里隐藏着一队后金哨骑,人数应在五六人左右,出发前杨铭在城墙上用望远镜观察过,树林里果然有人马的动静,此时似乎是正在吃饭,于是便立即带人缒城出发。 一队人缒下城来,悄无声息地冲着树林的方向潜行。明代的二里大约相当于后世的1100米左右,如果道路良好且全速跑的话大约四五分钟便可到达。按后世的大学生体育标准,1000米跑4分30秒及格,3分25秒优秀,但杨铭带的队伍都穿着皮甲,带着兵器,路面状况也不佳,而且路径也不是直线,还要注意自身隐蔽,是以潜行了七八分钟才摸到树林附近。 “去几个人把他们引出来……”杨铭望着百米开外的树林对谢庆元吩咐道。在树林里不便开展行动,更不便投弹,要是手雷碰到树弹回来,那就掉大了。 谢庆元目光向身边的两个军士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军士脸色顿时有点发白,加上刚才一路疾行的气喘尚未完全平复,那模样神态颇有一些难堪。 “别怕,有我在!”杨铭温言鼓励道。 杨铭的种种神奇传说在军营里早已是如雷贯耳,有了他这根主心骨发话,果然那两个军士的畏惧之色去了一大半,两人出列跑了过去,在树林边上大声叫骂起来,对鞑子兵的娘反复问候。 那五名后金哨骑正在树林里坐在地上啃干粮,一顿饭还没吃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叫骂声,那鞑子兵一惊,起身作势就要上马逃走。及至看得清了,才发觉外面就只两个军汉,后面百步距离远远地列着二十来个明军,而且还都是步兵,看装备也只是带了短刀,连长枪都没携带,那鞑子兵头目顿时就乐了,原来这些明军竟然是自己来找死的。 看清楚了情况,后金哨骑自然也就不惊不惧了,竟不理会外面明军的叫骂,悠悠然吃完干粮,把嘴角的油一抹,提了兵器牵马出了树林。 那两个叫骂的军士看到后金哨骑要出来,掉头就跑,后金哨骑也不急于追赶,出了树林上马,五骑紧紧地列成一排,为首的头目满语一声怒吼,长枪齐齐地挺起来,马蹄卷着雪,嘚嘚地向着杨铭等二十三人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百米距离,战马起跑加上冲刺也就十几秒的时间,眼看着对面的后金骑兵急速近前,丁有三脸上肌肉扭动,心里直打鼓,万一杨铭这手雷无效,凭他们这二十几人,手里连根长兵器都没有,根本就只有被后金骑兵的长枪屠杀的份。 “大家看好了!”杨铭一声大喝,将手雷往谢庆元手里一递,“谢连长,上前示范投弹!” 谢庆元牙关一咬,上前两步,将手里的m67手雷保险栓一拉,迎着对面冲上来的后金骑兵投掷过去。此时后金五骑已经冲到了前方七十来米的距离,脸上的横肉和凶悍目光都能看得到了,战场环境毕竟和靶场不同,他这一投竟然是大失水准,力气虽大,角度却投得高了,原本在箭道练习时能投六七十米的,此时竟然只投了个五十来米。 也是活该这几个后金兵倒霉,那手雷在空中高高坠下,这五骑后金兵疾速前冲,刚好冲到手雷落下的位置,手雷还没坠地,引信时间就到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冲上来的五骑后金兵顿时人仰马翻,邻近爆点的两匹马甚至被炸得腾空而起,连人带马在空中打了个转横落地面。 丁有三、谢庆元及二十名军士看得目瞪口呆,激动震憾之下,身体都在发抖了。 “上去看看。”杨铭沉声命令道。 二十来人冲了过去,只见倒地的战马伸腿哀鸣,三名后金兵当场已被炸死,尸身上的胳膊都不齐全了,还有两人身躯中了弹片的,虽然手脚还在,但都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扭动,眼看是活不成了。 “怎么样?牛逼不?”杨铭瓮声瓮气地对军士们进行现场教育,“这保险销不能随便拨,拨了之后两个呼吸之内就会炸……” 考虑到这些人对秒没有概念,他只好用呼吸来说明时间,一般成人一分钟呼吸16至20次,一次呼吸也就是3秒左右,m67手雷的引信时间是4-5秒,所以务必要在一个呼吸之内投出。 “牛逼!……”众人脸色发白地回答道。 从城外回来,丁有三调派军士拖了车出去打扫战场,又留杨铭在军营吃过饭,饭后便陪他一起在军营四处巡视。 看着军营各处忙碌不断的军士们,杨铭不禁心中一阵感慨,眼前的这些军士年龄大的不过三十,小的只有十六七岁,此次大军出征,难免会有伤亡,很多人出去恐怕就不能活着回来了。他暗暗决定,作战中要尽量减小伤亡,尽量把这些军士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标下见过将军!”一个正在指挥物资装车的中年军官向杨铭躬身拱手见礼,却是军营副总叶书雄。 “叶总爷辛苦了。”杨铭点点头,拱手回礼,却见眼前这位军官面带微笑,神态恭谨,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叶总爷,各连的物资都发放齐全了没有?”丁有三淡淡地问道。 “回丁总爷,物资都已备齐,标下今日已要求各连全部装车完毕,明日标下再跟徐参谋长一起全部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遗漏差错……”叶书雄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他所说的徐参谋长是中军赞画的首目,新军制将赞画改称参谋,提升了赞画的作用和地位,这徐参谋长原是将军府大堂的书办,山东人,以前曾在明军中当过幕僚,熟悉军事,又因是刘必显的老乡,便由刘必显向杨铭荐了这参谋长的职位。 丁有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带着杨铭继续巡营,心中不禁又对刘必显埋怨起来。上次的调兵事件,他原已跟刘必显商量好,要将这叶书雄撤职调任的,可没想到刘必显临阵变卦,最终只报了个罚饷的处罚,眼下这新军制实行,叶书雄仍是领了副团长的位子,跟自己这个团长一起统领全军。 尤其更让丁有三忌惮的是,这次军队扩编后新增的军官,有一半都是叶书雄荐的人选,丁有三知道他是走了许莹的路子,自己对此是无可奈何,去找刘必显商议,对方却也是言语模棱,态度暖昧,让丁有三心中颇为不快。 “将军,那禁闭室快建好了,将军要不要去看看?”丁有三问道。 “走,去看看。” 禁闭室是在军营角上建的一排房子,每间二米见方,一共有七八间,刚砌好的青砖墙缝隙里还带着湿泥,有几间还没装好门。 杨铭随着丁有三在房前看了看,感觉差强人意,算是勉强可用。 “等建好了便将那几个偷马肉的军士关进来试试……”他对丁有三吩咐道,心中不禁有些踟蹰,这几个家伙犯了事,没想到却因祸得福,这禁闭一关,便不用随军出战了,免了战死沙场的危险。 丁有三称了声喏,正要说些什么,那禁闭室的窗口突然露出了半个脑袋,一张焦黄的脸出现在窗口中,脸上的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打转。 “将军,小的冤枉!”呼叫声从窗口传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杨铭皱了皱眉,问身后的丁有三。 “将军,这人也是偷马肉的……”丁有三踟蹰着答道,却又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只关了他一个?” “这人……这人就是逃跑的那个乌老二……” “哦?什么时候抓回来的?”杨铭奇怪地问,“怎么我不知道?” “回将军,不是抓回来的。”丁有三躬身抱拳道,“这人跑出去在城里流浪了几天,过不下去,又回来自首了。” “哦,嘿嘿……”杨铭笑了几声。这小冰河时期的冬天,露宿街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搞不好第二天就冻死起不来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是该多关几天,让他吃个教训。”他板起脸说道。 “是!”丁有三抱拳应道。 “将军,小的是被许娘子关在这里的,不是逃跑被关的……”那乌老二脑袋伸在窗口大声叫喊。 杨铭疑惑的目光看向丁有三。 丁有三一阵踌踷,苦着脸半晌才说道:“这乌老二原打算是等禁闭室建好了,跟那些偷马肉的军士一起关的。” “只是前两日许娘子来军营,这乌老二不知以前因何得罪了许娘子,许娘子便下令将他关着了,也没说关到几时……” “叫人把门打开,我问问。”杨铭觉得许莹行事简直是莫名其妙。 六十八、惜花 六十八、惜花 夜色已晚,正房里的led灯光亮起,越音坐在桌前,早上洗过的头发已经干透,云鬓轻挽,对镜贴花黄。桌上立着一面便携式的玻璃镜子,晶莹的镜面嵌在象牙似的边框内,映出里面的人面如花,头上细密的乌发丝缕尽见。这灯光,这镜子,较之西裙房的蜡烛铜镜,给人的感觉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这是什么?”越音指着桌上的surfacebook笔记本电脑,问进房添炭火的妤黛。 “这是将军的法器,任何人不许乱碰。”妤黛淡淡地说。 “呃……”越音将目光从笔记本电脑上收回来,“妤黛,将军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回来奴婢也不知道。” 妤黛添完炭火便退出里间,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迎了出来,只见杨铭急急地推门而入。 “将军,您回来了。”妤黛端了铜盆,随着杨铭进了外间,将热毛巾递到他手上。 杨铭接过毛巾,就着铜盆里的热水擦洗了一番,妤黛正要收拾,却被他轻轻搂住了。 “妤黛……”杨铭在妤黛的脸上轻吻,嗅着淡淡的香气,里间的led白色灯光从墙顶的缝隙透出来,映在妤黛铅粉均匀的脸上,隐约一片莹润之色。 杨铭决定明天给外间也装个8w功率的led贴片灯,他要看清怀中人儿的清丽脸容和朱红柔润的嘴唇。 “将军,越音姑娘还在里面……”妤黛偎在杨铭怀里,轻轻地说。 “哦,许莹还没给她安排房间么?” “奴婢今天去找过许少奶奶,如画说许少奶奶今天头晕,不视事……”妤黛话音顿了顿,又说道:“将军,还有个事,今天府里……” “知道了。”杨铭不悦地打断了妤黛的话,他知道许莹还在跟自己抬杠。 放开怀里的人儿,杨铭推门进入里间,却见雪白明亮的灯光下,越音静静地坐在床边,头上的云鬓解了,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头,双手交叠轻轻搁在大腿上,染着花红的手指如葱如玉,静婉意态宛如新妇,他一下子看得竟痴住了。 越音抬起头,晶莹水润的眼睛看了看杨铭,四目相对,轻柔地笑了笑,又低下了头,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杨铭心中一荡,呼吸顿时急骤起来,他箭步上前,搂住越音,将她修长的脖子搂得仰了起来,□□□□□□□□□□□□□。 越音柔柔地抬起胳膊,勾住杨铭的脖子,□□□□,□□□□□□□□,□□□□□□。 “越音——”杨铭□□□□□□□,□□□□□□□,□□□□□□□□。 架子床上,□□□□,□□□□,□□□□□□。 “越音,你真美……”□□□□,杨铭满头大汗□□□□□□□□□□□,喃喃呓语。 “只愿将军怜惜妾身……”越音轻抚着杨铭的肩背,柔柔的声音里带着颤栗。 “怜惜的,一定怜惜的……”杨铭喃喃地说,□□□□□□□□□□□□□□□,忍不住竟轻轻咬了起来。 越音□□□□,□□□□□□□□□,□□□□□□□,杨铭只觉心中又是一阵冲动,扭过头□□□□□□□,又要□□□□。 “妤黛,将军回来没有?”门外传来小栀的问话,脚步声向着里间走来了。 杨铭一个哆索,赶紧翻身下床,取了袍子披在身上,趁着小栀还没推门就迎了出去。 “将军,那个佟韵秋好嚣张!”小栀一见到杨铭就急急地说,“今天她打伤了府里好几个女子,要不是前院的警卫军士持械进来弹压,只怕要出人命了……” 杨铭一惊,正要说话,却看到妤黛在小栀身后悄悄摇了摇头。 “哦,小栀,有啥事慢慢说。”他将小栀搂在怀里温言安慰道。 小栀便将上午的事大略地说了,“将军,您一定要好好地惩戒她,否则,她在这府里,恐怕大家都不得安宁了。” “嗯,好,我明天去跟她说,要她给你赔礼道歉……” 小栀见杨铭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一阵气苦,眼里的泪水便掉下来了。 “哦,没事,小栀,我明天就去惩戒她……”杨铭吻着小栀脸上的泪滴,手在□□□□□□□,□□□□□□□□□□□,□□□□□□□□往外间的床上推。 杨铭匆匆迎出门外的神态和袍子下□□□□□□□让小栀猜到那越音还在房里,气苦之下,她一阵挣扎,想要挣脱杨铭的怀抱,可是哪那么容易,杨铭紧紧地搂着她,三两下就将她推到了床边。 “将军,奴家不用下人的床!”小栀气急地叫道,双手在杨铭肩上一阵锤打。 妤黛脸色一滞,悄然转身退出门外,带上了房门,她从外堂走到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点点灯光,牙关紧咬,任寒冷的夜风吹袭着自己的身体。 屋里传来□□□□□□□□,紧接着又传来杨铭的一声低沉惨叫,妤黛一惊,便欲闯进屋里,但随之传来的□□□□□□□阻止了她的脚步。 小栀光洁如玉的胳膊□□□□□□□,□□□□□□□,脸贴在他肩上紧紧咬着,杨铭吃疼叫了起来,刺激之下,□□□□□□□□□□。 □□□□□□□□,杨铭埋头□□□□□呼呼喘着气,额头的汗水沥沥滴下,肩上的咬痕传来的刺疼让他直打哆索。 “小栀,你先回去休息,以后我再跟你解释……”他下床穿上袍子,柔声哄着小栀。 小栀满脸绯红,秋水般的眼眸里含情带怨,佣佣倦倦地穿上衣衫,刚迈开脚步,却一下子偎倒在杨铭的怀里。 “檀郎,奴家腿疼,走不动。” “活该,谁让你那样勾腿的……”杨铭戏虐了一句,手伸到小栀腋下,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夜深了,西裙房门外的游廊里还有几名女子在黑夜里徘徊,晕黄的灯光从窗棂里映出来,漫射的微亮里隐约可以看到她们窈窕的身影。远处的游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女子们纷纷抬眼望去,待到那身影走到透着led洁白灯光的窗前,才看清原来是杨铭横抱着女子。房门开了,洁白的灯光从门内涌出来,映在小栀埋在杨铭肩窝的半张脸上,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般清丽绝伦。 女子们心里一声叹息,各自悻悻地回到那灯光晕暗的裙房里。 杨铭将小栀抱回西厢房,便回头去找许莹,他从游廊里走到许莹的厢房门口,却见里面黑灯瞎火,悄无声息。 “许莹,开门!”杨铭跨上台阶敲门。 “将军,您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如画惊喜的声音在面前传来。 “嗯,如画,快开灯。”杨铭埋头就往漆黑的屋里窜,却撞到了温香软玉的身子,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将军,您慢点走,奴婢这就给您通报少奶奶……” 黑暗中,杨铭感到柔柔凉凉的纤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却是如画牵手为他引路。 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摸索着来到里间的门前,如画轻轻地敲门,“少奶奶,将军来找您了。” 屋里传来裘被翻动的声音,许莹的声音也淡淡地传了出来,“将军,奴家今天身体不适,一早就睡了,将军有事明天再来吧……” 听到许莹这么说,杨铭心中不禁一阵怒气,沉默片刻,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如画,□□□□□□□□□□□□□□。 如画□□□□□□,脸仰了起来,□□□□,□□□□□□□。 黑暗里一阵急碎的脚步声,却是杨铭将如画推到了床边,如画被他推得弯了腰,双手撑着床沿,□□□□□□□□□□□□□□。 “杨铭,你干什么!”里间的led灯亮了,房门打开,雪白的灯光涌出来,许莹站在灯光里柳眉倒竖,大声喝问。 “哦,没什么。”杨铭放开如画,回过身对许莹耸耸肩,“你今天身体不适,就让你的丫环代替好了……” “你——”许莹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冲上来挥手就要打杨铭,那纤纤素手还在半空,她的人却被杨铭先行搂住了。 “许莹,走,进屋说话。”杨铭搂着她跨进里间。 “说吧,你有什么事?”许莹余怒未消地坐到床边,一双桃花眼含幽带怨。 “许莹,今天我在军营见到那个乌老二了……”杨铭话音未落,却见许莹身子一阵颤抖,脸上顿时露出凄凉悲愤之色。 “你为啥要关他,他都告诉我了,我把他仍关在里面,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你自己去放他吧……”杨铭大大咧咧地说。 许莹偏过了头,两行珠泪潸然而下,心里感觉堕入了无尽的深渊,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杨铭上前坐到许莹身旁,搂住她的肩,让她的脸贴到自己胸前,低了头去吻她脸上的泪水。 “许莹,我爱你。”他在许莹耳边轻轻地说。 怀里的身子猛地一震,带着泪痕的粉脸抬了起来,许莹目光莹莹闪亮,直视着杨铭的眼睛。 “将军,你不嫌弃妾身残花败柳么?” “你真傻……”杨铭叹了口气,“我说了,我爱你!” 说着他低下头吻住许莹的嘴唇。 许莹的身子激烈地扭动起来,胳臂抬起搂住杨铭的肩,双手在他背后紧紧抓扯着衣服,咔嚓一声,激烈的抓拽中,一根葱管般的长指甲折断了。 “许莹……”杨铭一边吻着许莹,一边抚慰她,怀里的玉人渐渐安静下来,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偎在胸口。 杨铭下巴蹭着许莹的头发,却看到房间墙上挂着的琵琶,心中一动,便朝门外叫唤道: “如画,去把我的琴拿来。” 不一会,如画捧着琴盒回来了,杨铭取出吉他抱在怀里,略一思索,指尖扫下,琴弦里奏出优美婉转的过门旋律,却是一曲c调的《时间煮雨》 风吹雨成花, 时间追不上白马, 你年少掌心的梦话, 依然紧握着吗? 云翻涌成夏, 眼泪被岁月蒸发, 这条路上的你我她, 有谁迷路了吗? 我们说好不分离,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与时间为敌, 就算与全世界背离。 风吹亮雪花, 吹白我们的头发, 当初说一起闯天下, 你都还记得吗? 吟唱至此,他抬头看去,却见许莹已是泪如雨下。 六十九、身世 六十九、身世 云收雨歇,许莹依偎在杨铭的怀里,洁白如玉的胳膊抬起来,拿着手娟在他额头细细地擦拭汗珠,一双桃花眼里柔情无限。 “许莹,你真好……”杨铭将怀中人搂得紧了,喃喃地说。 “奴家不好,奴家让将军受累了……” “累么?……”杨铭嘿嘿两声,喘了几口粗气,“你帮我管好府里的事,我就不累。” 许莹脸上露出愧疚之色,知道杨铭这是在怪她怠政不管事,今天韵秋和府里女子打架的事情,如果她及早出面制止,原是用不着惊动外面的警卫部队的。 “将军,奴家知错了,奴家以后一定替将军管好里里外外的事情,决不会再让将军为这些琐事操心。”许莹将脸贴到杨铭的肩窝里,幽幽地说,“明天一早奴家便为越音妹妹安排好房间……” “嗯。”杨铭点点头说,“你要是不安排,她只好在正房长住下了……” 许莹怔了怔,眼中露出几分幽怨,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双臂将杨铭抱得更紧了,似乎惟恐有人要将枕边人抢走似的。 “许莹,你的身世,跟我说说吧。”杨铭在她脸上亲了亲,说道。 “奴家不要是瞒着将军……”许莹脸色一滞,眼睛一下子又湿润了,“奴家只是怕将军知道后嫌弃奴家……” 杨铭看到许莹眼底滚下两道泪痕,心中不禁一阵怜惜,他侧过身将许莹紧紧搂住,在她脸上轻吻着说: “许莹,我说过,我爱你……” 许莹低下头,脸埋在杨铭的肩窝里,一头乌黑的秀发在他脖子和脸颊边微微颤抖,杨铭感到许莹抱着自己的手用力抓着他背部的肌肉,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一阵尖酸的疼痛。 良久,许莹挂着泪痕的粉脸抬了起来,目光如水地看着杨铭:“将军,奴家的父亲是罪官许显纯……” “什么?!”杨铭吓了一大跳,猛然挣脱了许莹的怀抱,光着的上身从裘被里窜了出来。 杨铭读过一点明史,知道这许显纯是明末的锦衣卫特务头子,是依附于魏忠贤的阄党“五彪”之一,其人生性残酷,作恶多端,他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期间,种种残害忠良的罪行真是磬竹难书。 明末的前“六君子”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后“七君子”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等忠义之士都是直接死于许显纯的酷刑之下。 2010年10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西门内,亦即明末锦衣卫北镇抚司之所在地,基建施工过程中出土了一块明天启七年(1627年)锦衣卫北镇抚司所立的伏魔祠记碑,撰文与书丹者就是许显纯。碑文中所书官职为:太子太傅、锦衣卫堂上佥事、掌司事、管司事、右军都督府左都督许显纯。按明官制,“太子太傅”,为许显纯之加官,为人臣中之极品;其后之“锦衣卫堂上佥事、掌司事、管司事”,为许显纯正职,虽然只是正五品的“北镇抚司”管事和正四品的锦衣卫佥事,但却执掌诏狱对朝廷重臣的生杀大权,可谓是权倾朝野;而“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则为许显纯兼职,为正一品最高武职。 在明代,只要一提“诏狱”这两个字,人们无不为之股栗,汗涔涔下。诏狱,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羁押钦犯的地方,一般设在锦衣卫管辖的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南与北的关系,类似于拘留所与监狱的关系。诏狱之所以令人害怕,一则是人容易进来不容易出去,二则是这里审讯所用的刑具可谓灭绝人性,而负责审讯用刑的就是北镇抚司堂官、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 明末着名谏臣,全国第一廉吏杨涟,天启五年(1625年)因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与其他五君子一起被关进北镇抚司大牢,在进牢后的第二天(天启五年六月二十七日),许显纯便开始对六君子施用酷刑。 镇抚司的刑具分五种:第一种叫械,用栗木或檀木做成,长一尺五寸,宽四寸许,中间凿两孔放手。犯人出囚室前,即械枷,使之不得逃脱。如果狱卒想杀人,会先将人犯械起,然后敲其头颅,人犯双手械住则毫无反抗之力。 第二种叫镣,用铁铸成,所谓锒铛入狱,这锒铛就是铁镣。这铁镣长五六尺,盘在左足上,以右足受刑,人犯无法伸缩。 第三种叫棍,削杨榆条为之,长约五尺。每用棍刑时,狱卒用麻绳束起人犯腰腋,绳的两头栓在石墩上,用刑开始,便有两个棍手踩住绳子两端,受刑人的腰立刻被箍死,完全无法转侧,再用一根绳捆住人犯双脚,一名壮汉拉住绳头狠命朝外拽,人犯手被械,腰被箍,脚被拴,无法动弹了,棍手便开始使棍,棍头弯曲处像小手指般长短,一棍下去,“小手指”尽入肉内,深约八九分。 第四种刑具叫拶,用杨木做成。长尺余,直径约四五分,每用拶,两人扶受刑人跪起,用拶夹住十根指头,两头用麻绳揪紧,只要稍稍用劲,受刑人的手指立刻就血肉模糊。 第五种叫夹棍,也是用杨木做成,两根为一套,长三尺多,离地五寸左右安置,中间贯以铁条,每根中间还安了三副拶。凡夹人,就把夹棍竖起来,将受刑人捆住双脚,用绳套绑住各个活动关节,然后放平,再用硬木棍一根撑住脚侧,使之无法挪动。又用大杠一根,长六尺,围四寸,刑手用它猛敲受刑人的足胫,只须一下,受刑人就会骨折。 诏狱中还有一些专用的术语,如用刑叫比较,索命叫壁挺,夹、拶、棍、杠、敲五种刑具都用叫全刑。六君子进了诏狱后,几乎是隔天一比较,五天一全刑。 除了以上这些刑具之外,许显纯还丧心病狂地发明了一种“极刑”,在他残害杨涟时,便用上了这种“极刑”。行刑时,许显纯先将杨涟周身打四十大棍,又上夹杠夹五十下,使之皮肉尽酥。而后,许显纯在钢刷子上洒上盐,一下一下在杨涟身上刷,把皮肉刷得一丝一丝的,不成丝的肉,许显纯用碎瓷片刮下来。这种“极刑”是“凌迟”和“洗刷”的结合体,两者痛苦加于一身,再以盐浸,真可谓残酷至极! 杨链受刑时,连狱卒都吓得心惊肉跳,不忍观看,而杨涟却视死如归,一声不吭。最后,许显纯命狱卒将一根大铁钉子横穿杨涟耳朵,再用几个装满土的袋子压在他身上,见杨涟还没有死,又将一根大钉子钉入头顶,杨涟才气绝身亡。杨涟尸体抬出大牢时,全身是丝丝碎肉,长长的铁钉留在脑袋里,两只耳朵被洞穿,脑浆从耳朵里流出来。 杨涟被害之后,许显纯及其党羽为了毁灭罪证,下令狱中人员仔细搜查其随身之物。一名狱卒在搜检杨涟的枕头时发现了一份他临刑前用残破的手掌写成的血书,这名狱卒如获至宝,要拿着这封血书去邀功请赏,但看过血书内容之后,内心被这位遭受残酷迫害致死的忠义之臣的字字血泪和浩然正气震憾感动了,为了心中那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这个无名狱卒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厚赏,冒着生命危险将血书保留了下来。 天启皇帝死后,崇祯帝继承大统,魏忠贤阉党覆灭,许显纯被撤职定罪斩首,杨涟获平反,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号“忠烈”,这封血书才公诸于天下,并载入史册。 许莹看到杨铭震惊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哀婉说道:“将军,您终究还是嫌弃小女子……” “没……没有,不……不是……”杨铭哆索着回答,下意识地手在床上一阵乱摸。 “将军!您是在摸枪么?”许莹脸上顿时一片悲愤,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将军若是要杀了奴家,不需要您自己动手,只要将军说一句话,奴家就自己死在将军面前!” “许莹,我……我没有……”杨铭赶紧缩回手,苦着脸解释道,“我这是……是条件反射……” 许莹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滴滴珠泪掉落在床单之上。 “许莹,别这样……”杨铭一把搂过许莹,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怀里,顿时感到胸口一阵温暖腻滑的润湿。 他一边吻着许莹脸上的泪,一边在耳边轻声安慰她:“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许莹,我说过,我爱你……” “将军——”许莹伏在杨铭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杨铭抚着许莹的身子说,“快告诉我,后来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两年前的八月十一日,熹宗皇帝驾崩,信王——也就是当今的崇祯天子即位,翻年即尽除阉党。奴家的父亲被定罪处死,家破人亡,墙倒众人推,奴家作为犯官之女,被发落到教坊司……”许莹说着,悲从中来,伏在杨铭肩上号淘大哭起来。 “可怜从前的千金之女,国色朝酣,竟沦落到那天下最下贱的地方……” “许莹……”杨铭的眼睛也有点湿了。这教坊司是明代的官方妓院,犯官之女进了教坊司,那多半是生不如死了。建文帝时的靖难之变,明成祖朱棣起兵造反,打到南京,建文帝失踪,朱棣将建文帝的忠臣铁铉全家屠灭,独留下他三十五岁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送到教坊司里当妓女,据说朱棣还特地组织士兵去嫖她们,情况极为悲惨。 “许莹,不要哭,有我在,以后都好了……”杨铭吻着许莹说,“我发誓,一生一世保护你!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任何人都不能!” 许莹颤栗的身子在杨铭坚定有力的言语安慰下渐渐平复了下来。 “将军,奴家在教坊司第一次接客,便遇到了夫君李公子。李公子是京畿乡绅之子,家境尚称富足,自从见了奴家便不许奴家再接客……”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杨铭,目光里带着期待,杨铭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她这份脆弱的自尊。 “李公子回家卖田卖地,承担了奴家在教坊司的一切费用,并各处打点,为奴家赎身……” 许莹继续哀惋地说道:“奴家早已是家破人亡,心灰意冷,只想着总算是嫁个良人,能平安度此残生。” “谁知道孩子出生没两个月,鞑子兵就打进来了……”她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家中上下死的死,逃的逃,奴家和夫君被鞑子兵掳获……” “奴家本已和夫君说好,只要能留得一家三口命在,便是去那建州为奴也认了。” “谁知那鞑子兵竟要……竟要欺凌奴家,李公子怒不能忍,挺身反抗,可怜成为刀下冤魂……” “奴家是个不祥的女人……”许莹又悲痛地哭了起来,声音哽咽地说:“李公子,你真傻,你真傻啊……” “这也不能说是傻……”杨铭踌躇着说,“鬼子进了村,总不能说就这么眼睁睁地把老婆女儿乖乖送上吧?不甘受辱,拼死反抗,又怎么能说是傻呢?” “可是,为了奴家这种女人,值得吗?”许莹目光里带着泪,星眸点点迷离,“夫君尸骨未寒,奴家便看上了你……” “这……”杨铭不禁一个哆索,这女人脑袋瓜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一时还真搞不懂,都说女人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生物,看来此话的确不假。 许莹凄婉一笑,“奴家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夫君死后,奴家本欲随亡夫去九泉之下,只是为了襁褓里的孩子,为了给李家留下这一点血脉,奴家才不得不忍辱负重……” “我知道,我知道……”杨铭喃喃地说。 “可是,自从遇到了你……”许莹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奴家自己心里知道,奴家没救了……” 她的脸埋到杨铭的肩窝里,声音如歌如泣:“奴家从没对哪个男子动过心,包括那个当今——” “杨铭,奴家心里只有你,奴家爱上的是你……”许莹伏在杨铭肩头喘着气,“若那李公子是你,奴家当时便自己撞死在鞑子兵的刀口,也绝不受辱……” “许莹……”杨铭心中一荡,随即低下头寻着许莹的嘴唇吻住。 俩人四唇相依,。 “檀郎……”许莹光洁如玉的胳膊搂着杨铭的脖子, “如画,参汤炖好没有?”许莹脸上似笑非笑地看了杨铭一眼,扭头向门外大声叫唤道。 七十、相好 七十、相好 早上的后院里一片冰雪琼妆,光兀兀的槐树枝丫上挂着残雪和冰凌,m977重卡和悍马车静静地停在雪地里,车身上的积雪几天前就已经清扫过了,这次杨铭只是将车辆发动,挪动了半个轮胎圈位,防止车辆的载重长期压在一个部位,影响轮胎的使用寿命,这轮胎如果坏了,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有替代品的。 然后又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杨铭将卡车里的弹药和装备箱子搬运了一些出来,整理堆放在地上,用塑料布盖了,准备明天一早用骡马拉的大车装运出战。昨夜和今早喝过的参汤还在起作用,寒冷的气温里,他感到全身一阵阵躁热,搬箱的过程中忍不住将外套全脱了,就穿着单件长袖t恤干活。整理好了弹药装备,杨铭又从车上的纸箱里取了几只led贴片灯、两卷电线、开关和工具等,用一个行军袋装了准备去给房间里安装。 穿上外套,将行军袋挂在肩上,杨铭吹着口哨,精神抖掓地从后院深处转出来,往过道的方向走去。移步换景,他刚绕过假山,却远远看到院子里的几株梅树下,一个穿着翠色褙子的女子正踮着脚去摘树上的腊梅花,那女子胳膊伸得高高的,衣袖垂了下来,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冰肌玉骨,恰与那树枝上残挂的冰雪互相映照,合着女子窈窕有致的身材,一时竟美得不可方物。 “越音……”杨铭轻轻叫了那女子一声,不由得随口吟诵道: “瞒,折得梅花独自看。无人觉,翠袖怯天寒。” 越音一惊,回过头看到杨铭走来,却是低头嫣然一笑,折下的腊梅花捧在胸前微微颤动。 “将军所吟的这首《苍梧谣》是集句吧?”她低着头轻轻问道。 “嗯,是集句。”杨铭赞赏地看着越音,不由觉得眼前的人儿不仅人美,诗词才情也非凡俗之品。 “瞒,唐氏《钗头凤》;折得梅花独自看,潘牥《南乡子》;无人觉,范成大《秦楼月》;翠袖怯天寒,杨无咎《生查子》。”越音见着杨铭赞许的目光,芳心窃窃,便将这词的来历一一说了出来,“将军,不知奴家说的对不对?” “对的,越音,你真聪明。”杨铭上前搂住越音,在她脸上吻了一吻。 “将军谬赞了,聪明二字奴家哪里敢当?倒是将军能将这几句词集成一厥,而且格律意境浑然天成,才真是难得呢。”越音贴着杨铭的脸,声音中带着一丝娇喘。 “这……”杨铭嘿嘿笑了几声,“这词不是我集的。” “不是将军集的?那是谁集的?”越音不解地问。 “这个,说来话长……”杨铭没办法告诉她这是晚清词人汪渊的集句名作《麝尘莲寸集》中的开篇词,只得含糊着应答了,低头去寻越音的嘴唇吻了起来。 良久的缠绵拥吻,杨铭感到体内一阵燥热难挡,他呼吸猛喘,鼻子和嘴里喷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翻滚着白雾, 终于,越音整理好衣衫,抬手给他拂着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娇丽的脸上满是红晕,嘴角带着忍不住的含情笑意。 “走,越音,我给你房间装灯去。”杨铭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不待越音迈开脚步,双臂一伸,便将她横抱在怀里,向过道的方向走去。 越音娇柔地嗯了嗯,双手勾住杨铭的脖子,粉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乌黑的秀发如云如霞,手里拿着的腊梅花在杨铭肩后微微颤动,枝头上柔嫩的花瓣蹭着他的后脑勺,一阵柔柔凉凉的感觉。 院子和游廊里的女子们远远地看到杨铭抱着越音从正房旁的过道里出来,向右转入西厢房前的游廊,女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露出惊讶、羡慕、哀婉各种神色,越音扭过头向外看了一眼,猛然发觉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脸上不禁又是一阵娇羞,将那满是红晕的粉脸在杨铭肩窝里埋得更深了。 到了许莹为越音准备的房间前,杨铭横抱着她跨上台阶进入屋内,却见屋里被褥用具都已准备齐全,几个仆妇正拿着抹布各处打扫擦拭。 他将越音放下来,搂着腰问:“越音,你看这里还满意不?还需要什么东西告诉我,我要许莹去给你准备……” “奴家多谢将军和许夫人。”越音红着脸说,“这里已经很好了,奴家可不敢再要什么。” “只是这里的房间太大,奴家一个人住不习惯,不知能否让西裙房的玉梅妹妹过来跟奴家一起住?” “行,你要哪个女子做丫环都可以,等会我就让许莹将她调派过来。”杨铭爽快地说,“我现在给你房间装电灯。” 西厢房这边已经有一条从正房走到垂花门的双芯awg14多股铜线,直接从中途接驳就可以了,费不了多少电线,倒是韵秋住的东厢房没有布过线,需要重新从正房后的电源点接线。杨铭这次给房间安装的led灯都是8w的贴片,主要是考虑到将来的电力容量限制,灯装的多了,功率就不能用的太高,8w的led灯已经超过60w的白炽灯亮度了,在这个主要靠蜡烛和油灯照明的时代,绝对是足够了。 给越音的房间装完led灯,他又去给许莹、小栀、王成的房间都增装了,这样每个房间都有灯,省得她们老是需要借用旁边房间的灯光。今天跟越音的一场娇柔缠绵,杨铭心情大好,看着行军袋里还有几只led贴片,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那裙房里也全装上led灯算了。 到了西裙房,女子们见杨铭提着行军袋过来,一个个都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却又不敢离得太近,脚步畏畏缩缩的。 “这个,我来给你们房间里装电灯……”面对这些女子,杨铭也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奴婢们多谢将军……”女子们低头躬身称谢。 “将军,您现在才想起咱们西裙房的这些姐妹啊?”一个胆大的女子抬起头说,秀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目光里含着几分幽怨,又含着几分火焰。 “这……,这些天太忙了,好多事……”杨铭不敢看那女子的目光,说话都有点不太利索了,“明天还要出去打仗。等我打完仗回来……”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听到杨铭说起打仗的事,那女子面容滞住了,眼圈一红,说道:“将军,您出去打仗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奴婢们都等着您得胜归来……” “那是,那是,肯定得胜归来的……”杨铭嗫嗫地说,“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们也多保重……” “将军,您不在家奴婢们都会好好地守着这院子。”另一个女子见杨铭言语温和,神态可亲,便也壮着胆子说了起来,“奴婢们都等着将军得胜回来大施赏赐呢……” “只是,奴婢们都是这府里的女子,将军行赏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那是,那是……”杨铭尴尬地嘿嘿了几声,不知该怎么回应。 “这西裙房里挺热闹啊……”门外传来冷笑的声音,众人扭头看去,却见许莹带着如画施施然地进屋来了。 屋里的一众女子赶紧低头躬身行礼,尤其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子,一张粉脸瞬时变得发白了。 “见了将军也没个礼数,一个个大肆喧哗成何体统?”许莹目光向众女子扫视了一圈,冷冷地说,“将军百忙之中给西裙房安装电灯,这是对你们的体恤,还不都快跪下谢恩!” 女子们呼啦啦地跪了一圈,低眉齐声说道:“奴婢们多谢将军、夫人!” “好了,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 众女子唱了喏一个个踮着脚尖出去了,许莹便微笑地对杨铭说:“将军,奴家刚从军营回来,那边都已整装待发,就等着将军去视察誓师呢。” “哦,好。”杨铭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都有安排的,我先忙完府里的事,下午便去军营。” 装完了西裙房的灯,杨铭回到正房,要从电源点往东厢房那边走线,趁这功夫他顺便给正房外间妤黛的房间也装上了led灯。 “妤黛,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帮着许莹管好府里的事,等我回来。”安装完灯具,杨铭接过妤黛递上的热毛巾,擦着额头的汗说道。 “将军,奴婢一定服侍好许少奶奶。”妤黛轻轻搂住杨铭,脸贴在他的胸前,“将军您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若是将军有什么事,妤黛决计是不活了的。” “我不会有事的。”听到妤黛这样的真情告白,杨铭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妤黛,我回来一定好好对你,我喜欢你。” 他感到怀里的娇柔身子一阵颤抖,妤黛抬起脸,目光湿润而迷离。 “将军,您真的喜欢妤黛么?” “傻丫头,你对我好,我当然喜欢你了。”杨铭看着妤黛的眼睛,微笑地说,随即低下头去,轻轻吻着她朱红柔嫩的嘴唇。 “将军,妤黛一生一世都服侍您。”妤黛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嗯。”杨铭搂着妤黛一阵娇宠,“等会我把电台架到房里,就算我带兵在外,你也可以随时跟我说话的。” “真的?”妤黛瞪大了眼睛。 “当然真的,府里有什么事情,你用电台随时告诉我。”杨铭微笑着说,“妤黛,你先休息一会,我去给东厢房那边装灯。” 他将电线从正房后面的电源接出来,一直拉到东裙房。 东裙房的女子有了刚才西裙房那边的教训,看到杨铭过来都远远地散开了,进到空荡荡的房里,杨铭不知怎么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安装完led灯,他跨出房门,却远远看到那个旗女喜塔腊如意的背影,乌黑的头发,整齐简洁的两把头,腰臀部位的曼妙曲线,心中不禁一阵荡漾,提着行军袋呆站在那里了。 待那旗女走远不见了,杨铭才回过神来,顺着游廊往回走到韵秋的东厢房。 进得门来,没理会苩薇的行礼,他径直进到里间,却见韵秋坐在床边,冷艳的脸上隐约有几道抓痕,柳眉凤目冷峻地看着窗外。 “韵秋,我来给你房间装电灯。”杨铭呵呵地笑着说。 “不用了。”韵秋头都没回,冷冷地说,“你不是忙着要去打仗么,不用费功夫管这些小事。” “是啊,明天就要去打仗了,所以今天抽时间给你房间装灯呗。”杨铭柔声地说,“你的事,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你府里那么多女子,你去管她们吧,不用管我。” 杨铭知道韵秋一来是因为自己几天没来看她,二来还在为着昨天打架的事生气,便陪着笑小心地坐到韵秋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 “韵秋,你脸上的抓痕?是怎么了?”他吻了吻韵秋的脸,明知故问道。 “一点小伤算什么?”韵秋冷哼着说,“我腿上被你打的那么重的伤,都没哼一声。” “不打不相识嘛……”杨铭尴尬地笑了笑,捧起韵秋的脸,对着她丰润的嘴唇吻了下去。 韵秋嘤咛一声,双臂紧紧搂住杨铭,四唇相依, “韵秋,你做我的女人,我会爱护你的……”他搂着韵秋喃喃地说,“请你相信我!” “我若是不相信你,便不会答应你。”韵秋的声音带着喘息,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拂在杨铭脸上,“你不要去打仗好么?我佟韵秋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我不想你死在战场上。” “死?不会的。韵秋,我会得胜归来的!” “杨铭,你见过千军万马的野战么?不是你那些旁门左道的小术能抗得住的!” “韵秋,我见过的战场比你见过的惨烈得多!”杨铭看着韵秋的眼睛,只觉得这女子的眼睛似是笼着一层秋水,流波荡漾,目光里竟是深情无限。 “相信我,韵秋,我一定会得胜归来的!”他将韵秋搂得更紧了。 “我陪你一起去战场,就算要死,我跟你死在一起!” “不行!你腿上的伤还没好,我不能让你奔波受苦。”杨铭蹭着韵秋的脸,柔柔腻腻的感觉让他感到心醉,“韵秋,你好好在家养伤,等我回来……” “我腿上的伤没大碍了,”韵秋说,“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本来就是我打伤的你。”杨铭心里不由得对怀中人感到一阵愧疚,“那天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杨铭,那天是我要杀你啊……”韵秋眼里涌出了泪水,“天啊,我差点杀了自己的男人!” 怀中的女子趴在自己肩头抽泣起来,杨铭心中不禁一阵缠绵悱恻,他搂着韵秋的身子轻抚,在她耳边深情地说:“韵秋,明天我就要带兵出战了,下午我去军营誓师,晚上回来在你屋里过夜,我们相好,好么?” 韵秋抬起了头,冷艳的脸上满是泪痕,点了点头,嘴唇贴到杨铭的嘴上。 七十一、誓师 七十一、誓师 将军府前院东边的值房里,靠墙的刀架上立着一排长柄眉尖刀,十来个军士围着屋子中间燃着炭火的铜盆烤火,铜盆四周搭着木头架子,架子上吊着一把锡壶,壶里温着的酒在炭火热量的烘烤之下散发出带着糟气的香味。几根竹签串着的红薯横在架子上,距离炭火很近,红薯一面的表皮已经烤焦了,一个军士赶紧将竹签旋动半圈,表皮烤焦的那一面翻了上来,褐色的薯皮绽开了,里面金黄色的薯肉滋滋的冒着热气,烤红薯的香气和酒香混合的味道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勾起一阵诱人的食欲。 “明天军营里的兄弟们就要出去打仗了,咱们还能在这里烤红薯喝酒,真是幸运啊。”一个军士抽着鼻子嗅了嗅食物香气,一边发着感慨。 “还不是多亏跟了汪排长,当了这警卫的差事,才有这等好处。”另一个军士呵呵笑着说道。 “那是!军营里的兄弟们吃食堂还要给钱,咱们在这里算值勤,一天两顿饭都是白吃,每个月的军饷可以落存了……” “每个月一两银子,换年辰好,够一家五口一个月的生活了。”一个军士带着忧心说道,“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拖欠军饷……” “是啊,哪有这么好的事?”另一个军士接口说道,“我以前在京营里顶过差,那京营的军饷也是经常一拖半年。” “别说京营,就算那些京官,一年也发不了几两俸银,唉!” 这军士所说的京营顶差,在当时乃是常事。概以明末京营靡乱,士兵的名籍甚至还是几十年前旧册子,几代人吃空饷,遇到有事就找人临时顶替一下。《崇祯遗录》载:按京营官军,皆诡寄靡粮,无一人可用。盖甲鬻于乙,乙鬻于丙,更易不知凡几。按籍稽名,多隆(庆)、万(历)以上人。故名虽军,其实非市井游手,即势家悍仆,从无纪律。 而所谓京官一年才发几两银子,也确是实情。明末朝廷财政困难,入不敷出,加之对后金的战争开支,一年在辽东耗用的军费就达几百万两银子,而京城的官员俸银开支,一年还发不到十万两,本来就困顿的国家财政,四分之三都耗费到辽东战场这个无底洞中,连京官的薪俸都无法保证了。 “上头说了,不会拖欠军饷的……”一个军士自我安慰着,目光看向那汪排长。 “大伙放心,只要大家好好当差,杨将军必是不会亏待咱们的。”那汪排长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中等个子,身材精干结实,微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狡黠机灵。 “那就好,只要不拖饷,咱们熬个一年两载,攒下银子就可以找媳妇成家了……”一个憨厚的军士憧憬地说道。 “娶媳妇?还得你小子有那个命!”军士们轰笑了起来,“只怕没等你攒够钱,上了战场就被鞑子一刀给咔嚓喽……” “咱们不是跟着汪排长在这里当警卫嘛,又不用上战场的。”那憨厚军士显然是不太服气,出口反驳道。 “这世事……”其他的军士本想讥讽驳斥,但看了那汪排长一眼,却只得将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沉默片刻,一个军士似乎是被娶媳妇的话题牵动了思绪,不知怎么就冒出了一句:“你们说,后府里的那些个女子,真的是……不错……” “你小子失心疯了么?这话是能乱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摸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一个年长的军士赶紧制止道。 “我……我是说那个打架的女的,拳脚功夫真不错,一个打几个不落下风……”那军士自知失言,赶紧圆着转移了话题的方向。 “我听说啊,那个女的以前是女匪……”另一个军士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女匪?我听前头衙门里的书办先生们聊过,那女的是鞑子派来行刺将军的,后来被将军抓到了,看她美貌,便收了房……”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军士忍不住插上了话。 “哦……”军士们发出一声惊叹,不知是崇拜还羡慕。 “好了!夸赞几句美貌没啥大不了的,自己做梦想一想那也不要紧,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至于什么打架、女匪、细作的话,万不能说!”那汪排长发话了,平和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大家在这府里做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自己烂到肚子里去,嘴巴可给我扎紧了,万一有什么话传出去,上头怪罪下来我可救不了你们。” “是!”众军士赶紧齐声唱喏,气氛一时变得严肃了。 见一众军士率皆服膺,汪排长面色便缓了下来,话锋一转,微笑着说道:“刚才是谁说到娶媳妇?将军的本事和功劳是明摆着的,又刚被朝廷封了官,此次出战必定是捷报连连,只要大家好好跟着将军干,还愁将来找不到老婆?” 听得汪排长此言,军士们发出一阵尴尬中带着高兴的笑声。 “来来来,吃红薯,都只顾着说话,瞧这红薯都烤焦了……”那个年长的军士吆喝着,众军士纷纷拿起竹签上的红薯凑到嘴边吹着热气。 “酒少喝两口,别灌多了误事。”汪排长接过军士递过来的红薯和酒碗,又吩咐了一句。 一众军士啃着红薯喝着烫酒,却见杨铭从门外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一身戒装,迷彩服、防弹衣、作战靴,戴着凯夫拉头盔,肩后背着步枪,好个英姿飒爽,丰神如玉。 “将军!”军士们赶紧扔下手中的红薯和酒碗,齐齐起身抱拳行礼。 “免礼。”杨铭挥了挥手,鼻子嗅了嗅,“这红薯挺香的,来,大家一起吃。” 说罢,他也拿起一块红薯啃了起来。 众军士见杨铭言语举止甚是平易近人,拘谨之态便去了大半,也纷纷拿起还没吃完的红薯继续啃食,只是那吃相比刚才斯文了许多。 “将军,喝口热酒。”汪排长端着粗瓷碗双手递上,恭敬地向杨铭说道。 “好。”杨铭接过瓷碗,却见碗里盛着的酒水荡漾着浑黄之色,乃是黍米酿的黄酒,热腾腾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本来不甚饮酒,但这些军士们一片热情,也不便推辞,便啃了一口薯肉,将碗里的黄酒一饮而尽,入口却是绵柔甘畅,酒入腹内,一阵暖意顿时蒸腾全身。 冬日喝黄酒,一般都是烫热了喝为宜。北方的黄酒是用黍米酿造,含有多种肽类蛋白质和氨基酸,颇有营养价值,但也杂有极微量的甲醇、醛、醚类等对人体有害的化合物,将黄酒烫到60至70度左右再喝,因为醛、醚等有机物的沸点较低,一般在20至35度左右,即使是甲醇也不过65度,这些极微量的有害物质在黄酒煴烫的过程中大多会挥发掉,同时,黄酒中所含的脂类芳香物随温度升高而蒸腾,风味更佳。 “酒不错!来,大家都喝……”杨铭微笑着招呼众军士们。 吃过烤红薯,喝过黄酒,寒暄几句,杨铭目光盯向那汪排长:“你就是汪排长?” “是!”汪排长啪的一个立正,抱拳报告道,“小的汪西盛,是这里的警卫排长。” “汪排长是哪里人?以前在何处高就?” “小的是山西人,原是跟着张鸿功总兵的勤王军来京抗虏的……”汪西盛说着,脸上泛起几分愧色。 这张鸿功是山西总兵,己巳之变时奉兵部的檄调,随山西巡抚耿如杞一起带着抚标营和太原营的五千多官兵赶赴京畿援卫。没想到入京畿之后,兵部将他们东调西调,连续三天不给粮食,于是军中大乱,“噪而大掠”,不仅没能抵抗后金,反而到处抢劫,耿如杞和张鸿功也因此被朝廷逮捕问罪,山西兵于是一轰而散,大多加入李自成的甘肃叛军合伙作乱了。 “你们跟着我好好干,以后不会欠饷欠粮了。”杨铭知道晋兵作乱的历史悲剧,便安慰着汪西盛,“昨天府里的事,你们的警惕性不错,行动迅速,很好!” “小的和手下的弟兄们愿为将军誓死效力!”汪西盛躬身一礼,慨然表态道。 “汪排长还没成家吧?”杨铭微笑着问道。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汪西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次我带兵出战,会救回很多鞑子兵掳掠的女子,以后军营里的弟兄们要找老婆就容易多了。”杨铭微笑地说着,目光扫视屋里的一众军士们。 众军士眼睛里都闪起了希望的光芒,只有汪西盛想到杨铭这话是在提醒他们别去胡乱招扰女人,尤其是将军府后宅的那些女子,不由得心里一凛。 “将军大恩大德,小的们都铭记心里,小的们一切全凭将军照拂,也都一心报效将军!”汪西盛得体地回应道。 “很好!”杨铭赞了汪西盛一句,又吩咐道,“昨天进府救卫的弟兄,每人发半两银子的赏赐。” “谢将军!这本是小的们职责所在,万不敢受此赏赐。”汪西盛本来还有点担心昨日仓卒入卫,涉入到内宅的家事,恐杨铭会怪罪,此时杨铭发话赏赐,赏银倒是次要,主要就是表明态度,将他心里的顾虑打消掉。 “应赏勿辞!”杨铭严肃地说,“汪排长,你现在派几个军士护送我和刘先生去军营……” “遵命!”汪西盛肃立唱诺,立即便带了四名军士随杨铭到将军府大堂。他站在大堂门口,目送杨铭、刘必显一行转入南北大街,人影消失不见了,这才从大堂后门穿到前院,回他的警卫值房去。 走到半途,远远地看到垂花门里,一个穿着鹅黄色短袄的少女双手抱着一个酒坛子下了台阶,娉娉婷婷地朝前院东厢的警卫值房走去,汪西盛不禁心中一怔,脚步加快追了上去。 “汪排长……”那少女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了汪西盛,俏丽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带着一抹红晕的灿烂笑容。 “迎眉姑娘,您这是?……”汪西盛快步向前,与那少女隔着几步距离站定,语气恭谨地问道。 “什么您不您的……”迎眉笑着将怀里抱的酒坛往前一递,“好重,快拿着。” “迎眉姑娘,昨日栀少奶奶赏的酒还没喝完呢,怎么今天又有赏赐?”汪西盛踌躇着问道。 “今日这酒可不是少奶奶赏的,是我在府里弄到的,给你,快拿着!” “这……”汪西盛犹豫着,一时不敢上前接取。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迎眉上前两步,将酒坛往汪西盛怀里一塞,嘴巴噘了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多谢迎眉姑娘赏赐。”汪西盛抱着酒坛躬身说道。 “谢什么啊,真是的。昨日要不是汪排长带着人吓走了那个恶婆娘,我可要被她给打死了,要说谢,也该是我谢谢汪排长才是。”迎眉白了汪西盛一眼,脸上的红晕更重了。 校场的箭道上,一千多军士列着整齐的队伍,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箭道旁的难民窝棚区里挤满了看热闹的难民和城里人,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的望不到边,一直漫延到南北大街上,大家都知道,今天是顺义营军出战前的誓师大会,明天这些军人们就要出城作战了。这些难民和城里人几个月来饱受后金军的掳掠之苦,心里都盼着顺义军出战能旗开得胜,杀虏歼敌。尤其是杨铭的种种神奇传说,这段时间以来经过不断传播发酵,越传越玄乎,自后金入塞以来,明军每战皆北,未闻一捷,人们都期望着杨铭领军出战能带来久违的捷报。 箭道的尽头搭着高台彩棚,彩棚内坐着几位穿着官服和军服的人,远远的看不清面容,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县里和军营里的头面人物。彩棚的两旁停放着十几辆大车,上面堆放着肉酒米面等物资,一群商人衣衫周整地站在大车前,他们都是顺义城里各大商号的老板、掌柜,大车里的物资就是他们给大军捐赠饯行的。 “出来了,出来了!”一个难民手指着彩棚的方向兴奋地叫道,众人都踮起脚尖望过去,却见一个身影穿着黄绿色块迷离斑驳的衣服,戴着造型奇怪的头盔,肩后背着一支短铳,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状的物事走到了彩棚的中间,从此人在传说中的形像来对照,必定就是那天兵天将下凡的杨铭! 围观的难民、城里人和前面列队的军士们齐声欢呼起来,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声直冲云宵。 “各位弟兄们、父老乡亲们……”杨铭手中的喇叭发出了巨大的声音,那声音远远的传开去,连拥挤在南北大街上踮脚观望的人们都能清楚地听见。除了军营的将士和附近的居民,现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亲耳聆听过这喊话器的声音,虽然人们从传说里知道杨铭有这种神奇的法器,但头一次亲耳听到,还是让人感到无比的震惊。 震惊之下的短暂沉寂之后,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喝采之声。 杨铭提着喊话器,站在彩棚的中央,目视着台下队列严整的军士和远处铺天盖地的围观人群,不禁也感到一阵心潮澎湃,他定了定心神,决定趁此机会将自己的治军、施政理念好好地宣传一下。 “弟兄们,父老乡亲们,首先,让我们先向顺义城的父母官——知县赵大人致敬!”杨铭喊罢,回身向着坐在后面中间椅子上的赵知县深深一揖。那赵知县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顿时脸上一阵发烧,不自觉地就红着脸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表情既兴奋又尴尬。 陪坐在赵知县两旁的教谕赵僎、刘必显、范同舟以及地方上的一些头面缙绅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刘必显率先鼓起了掌,大声叫着好,其他一众人等也纷纷鼓掌附和,彩棚下面两侧的商人们也都侧过身,鼓掌叫起好来,受此影响,远处的人群里也响起了不大不小的欢呼叫好声。 “赵大人为官清廉,勤政爱民,对咱们驻军也多有支持,在此,我谨代表广大驻军弟兄们向赵大人表示感谢!”说罢,杨铭也鼓起了掌,那掌声通过喊话器的放大之后传了出去,带动着台下一千多军士齐声鼓掌欢呼。 “不敢,不敢……”那赵知县没见过这般架式,红通通的脸上禁不住乐开了花,摆着双手连连说道。 略一停顿,杨铭的目光扫向彩棚两旁的商人们,却见那些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自己,人群之中,那五凤绸缎庄的王掌柜赫然在内。 能来这种场合抛头露脸,显然也是捐了钱粮物资的,而且以王掌柜的待罪之身,捐的数目恐怕还不少。初二日下午王掌柜带着银两帐簿出逃,被杨铭给抓了回来,带着的六千两银子也暂时没收了,这王掌柜还能有钱捐粮捐物,看来晋商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然后,感谢各位大老板、大掌柜的鼎力支持!”杨铭指着台下两边停放的大车喊道,“这些物资都是顺义城的各大商户支持军队的,杨某承领了。杨某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一定保卫顺义城的安全,保护正当公平的商业环境,决不允许欺行霸市、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台下的商人们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鼓起掌来。这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事情商人们明里暗里没少干,但说到欺行霸市,却是人人痛恨的,是以听得杨铭如此说,这些商人们是又喜又怕,五味杂陈,倒是那些多多少少受过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苦的难民和居民们一个个都齐齐地欢呼踊跃起来,掌声响处,翻起了一阵阵的人浪。 “最后,杨某要感谢顺义城的父老乡亲们,包括逃乱避居城内的难民父老乡亲们,是你们的辛勤劳作支撑起了顺义城的一砖一瓦、一饭一食,没有你们,官府和军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杨铭此言一出,台上的诸公和台下的商人、军士、难民和居民都愣住了,这些理念超过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大家一时还没回味过来。 杨铭决定说的再简单一些。 “父老乡亲们,杨某问你们一个问题:鞑子烧了你们的房屋,抢了你们的财产,杀了你们的家人,淫了你们的妻女,你们恨不恨?!” “恨!”人群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回答声,很多难民大声叫喊着,牵动了心中的痛苦记忆,想起了失去的家园和死去的亲人,不由得痛哭失声,这悲痛的哭声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几十个人、几百个人、成千上万人一起嚎哭着,捶胸顿足,场面一时有点失控了,连台下整齐列队的军士们也有不少人哭了起来。 “那么,你们想不想有人能打败鞑子,消灭敌人,把敌人全部赶回老家去?”杨铭提高了嗓门,大声喝问道。 “想!”千万人齐声高喊,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巨大悲痛和屈辱。 “那你们就得干活,交税,养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杨铭开始说到现实问题,“杨某保证,绝不白吃白喝你们交的税、纳的粮!杨某保证,带着军队将鞑子全部赶回老家,让他们永远不敢再来侵犯你们!” “好!”台下的人群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杨某的法令,很简单,八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完了军事,杨铭开始说内政,“杨某保证,全力维护秩序和公平,让大家都可以安居乐业,夫妻团圆,一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欺你们,抢你们,杀你们!” “好!”人群又是一片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在杨铭身后坐着的台上诸公却是一个个面色紧绷,一言不发。前面杨铭说的都是军事,那是他的本职,即使有劝缴税粮的内容,那也是占据道义高点的宣讲,算不了什么,而刚才说的施政法令则是涉及民政了,作为驻防将军,杨铭是无权干涉地方政务的,是以台上以赵知县为首的一帮地方头面缙绅对此颇为不快,但此情此景,他们自然也不便出言说些什么。 对大众宣讲完,杨铭现在要对台下列队的军士训话了。 “台下列队的各位弟兄,你们投军之时,话都说在前头了的,当兵吃粮,就是拿命换饭吃,打仗肯定免不了要死人的,但我会尽量带弟兄们打了胜仗活着回来。” “杨某的原则是,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他此句话音未落,台下的军士顿时响起一阵窃笑之声,远处的围观人群也似有鼓噪起哄之意。 “但是,但是——”杨铭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是打是跑,决定只能由本将军作出!” “若有抗命不从者,即使得胜亦斩!至于败绩,那更是斩无赦!” 队伍里的窃笑声止住了,军士们一个个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杨铭的继续讲话。 “贪生怕死,临阵退缩者,即使侥幸活着回来,我也会斩了你们。” “英勇无畏,奋力拼杀者,即使你们身处险境,我也会救你们回来。” “最后一点,伤害无辜平民者,不论是抢、是杀、是奸淫,通通斩首!” 杨铭目光扫视台下直挺挺列队的军士,“凡是奋勇作战不幸身亡的,家中有老婆孩子的,我会继续给你们发全饷,一直到你们的孩子年满十八岁为止,你们的老婆,只要不改嫁他人的,终身可拿半饷!” 台下的军士和远处的人群发出一阵“哦”的感叹之声,人群里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在这个时代,杨铭开出的这个条件可谓丰厚之极了,以至于那些因为担心战争而不敢娶妻成家的军士们心里都开始有些后悔起来。 “弟兄们请记住我这句话:在战场上贪生怕死的,必死!奋勇杀敌的,必活!即使不幸身亡,九泉之下也不用担心在世亲人的生活!” “好了,就这些,话都说完了,本将军说到做到,台上的各位大人,台下各位父老乡亲可以作证!” 讲演完毕,杨铭松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的喇叭,四面作了个团圆揖,招呼着台上的诸公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一起退下彩棚。 从彩棚后面的木板台阶走下来,杨铭赫然看到许莹一身男装,站在台后的护卫军士队伍里。他正要上前招呼,却见许莹含着笑微微摇了摇头,心里便知其意,于是就装作没看到一样,继续跟赵知县等人寒喧着离开。 此次誓师大会他原本是想带许莹一起来的,但这个时代的传统观念,认为军队出征有女人参杂其中不吉利,是以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她,当然许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否则她来这里也不会换上男装。 军营深处角落里的一排禁闭室,刚砌好的青砖墙缝隙还带着湿泥,墙上的窗口内,几个军士露着半张脸,呆呆地望着外面的世界。远处校场的方向隐隐传来喇叭的喊话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军队出征前的誓师。今天誓师大会召开之前,禁闭室刚刚修建完成,丁有三便将那几个偷马肉的军士关了禁闭,按杨铭的吩咐,禁闭时间是七天。 “他妈的,老子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用去打他娘的鸟仗了。”一个军士脸贴在窗子里左右张望着大叫起来,虽然在里面看不到隔壁的窗口,但他知道隔壁那几哥们肯定也是一个个脸贴着窗在向外张望。 “日球!老子宁愿去打仗,就算死在战场也比关在这里窝囊。”隔壁窗口里的一个军士狠狠地骂着,浑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语病。 “兄弟,好死不如赖着活。”一个声音尖细的军士悠悠地说道,“在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干活,就当他娘的害了场病睡了几天。” “你他娘的才有病!”隔着几间的窗口吼出粗壮的声音,“老子一身力气没处使,就盼着打仗,打仗了老子才能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那个声音尖细的军士语气中带着不屑,“你小子又不会钻营拍马,光靠着一身蛮力,卖了性命能捞到个排长也就顶天了。” “排长?那个段老三都当上副连长了。”另一个军士不服气地说了起来,“咱们苗哥这身功夫,比那段老三强到海里去了。” “你凭啥跟人家段老三比啊?人家那可是走了叶总爷的路子。”声音尖细的军士慢条斯理地说,“叶总爷后面是啥人啊?那可是将军府的管事娘子……” 先前说话的那军士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也是,今天上午我还看到管事娘子来军营里,叶总爷毕恭毕敬地陪同着视察装车的物资呢。” “这没打仗,谁他娘的当官老子没话可说,可这一开仗,谁上谁下不就得凭战功么?”那姓苗的汉子又吼了起来,贴在窗口的半张脸上的刀疤狰狞地扭动着。 “老子苗老四打仗从没怵过……,他娘的,乌老二,谁他娘让你想出个偷马肉的馊主意的?拖老子们跟着下水……” 最边上一间窗口里露着半张焦黄脸的乌老二双目空洞,呆望着外面一声不吭,他知道,皇太极的这出反间计白弄了,许莹的地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乌老二心中不由得暗暗恨自己咋就鬼迷了心窍,贪图上了皇太极空许的荣华富贵,居然屁颠屁颠地来这里自投罗网,好端端的几两银子的活动经费白白送给了何震山和丁有三,这他妈简直是花钱买死啊。回到这城里就脱离了皇太极的掌控范围,自己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这好几两银子过个一年半载是不成问题的,等到时局安靖了再悄悄溜出城去,远走高飞,谁又能奈何自己? 眼下这可好,关在这禁闭室里,出头无日。别的人关完七天就放出去了,仍是一条好汉,自己还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更可怕的是,不知道哪天许莹心头怒起,随便发句话就把自己一刀给咔嚓了,想到这里,乌老二不禁感到痛心疾首,三角眼里,两行浊泪流了出来。 七十二、女儿情 七十二、女儿情 下午誓师之后,杨铭陪着赵知县等一帮县里的头面缙绅在军营吃过饭,便回将军府收拾行装。他在正房里架设了电台,给许莹和妤黛交代好使用方法。电台要玩好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现代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考个初级的a类操作证也得学上好几天,更何况是完全没有电子科技知识的明代人了——而且还是女人。杨铭只得将电台设置为固定频率,让机器处于待机状态,一键式就可以进行通信联系,反正在这个时代也不存在电磁干扰,更没有窃听拦截信号的可能。当然,这种排级单位以上单位才装备的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的信号是数字式的,经过了nsa的语音和数据通信类绝密级认证,别说是明代,就算换在穿越前的世界里也没人能够拦截窃听。 杨铭这次出征,除了携带一部anprc-155背负式电台之外,还携带了anprc-154单兵手持式电台,这玩意在他上个世界所在的部队里是每个士兵都配发的,通信距离三公里左右,用于战场联络。从外形来看,anprc-154单兵手持式电台就像工地上、超市里工作人员手里拿着的对讲机,当然,军用品的质量、性能、可靠性和耐用性比那些民用品要好很多。他给每个连队配发了一台应急灯和两支手持式电台,用电台直接指挥部队,比使用旗语和传令兵要方便快捷得多,而应急灯则可以在夜战上与对手拉开差距,这两样现代装备对指挥效率和部队战斗力的提升是跨时代的。 除了电台和应急灯之外,杨铭也没忘了带上他的surfacebook笔记本,surfacebook笔记本是可拆卸结构的,将屏幕拆下来就是一部windows系统的平板电脑,在这部平板电脑里,除了安装了阿法兹火炮数据系统之外,还存放着大量的au影片,出外打仗不能带女人,就靠这些影像来聊解寂寞了,在这一点上,似乎又恢复了上个世界部队里的某些生活模式。 所有这些电子设备用两块100w的便携式太阳能电板充电,杨铭打算将这两块太阳能电板搭载在随身携运弹药的大车上,利用白天行军的时间对电子设备和蓄电瓶进行充电,而晚上则可以用蓄电瓶对电子设备进行充电。 忙乎了大半夜,将这些杂事处理完毕了,他便去东厢房找韵秋。 夜深了,将军府的院子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灯光,东厢房里,8wled灯的白光从窗棂映出来,远远地就让杨铭感到一阵温馨。他到了房前敲门,门开了,苩薇娇柔的身影出现在洁白的灯光里。 “将军,您来了。佟姑娘一直在里面等您。” 她乖巧地引着杨铭进屋,脚步有些生滞,洁莹粉嫩的脸上似有泪痕,眼框也有一些泛红。 “苩薇,你没事吧?”杨铭想起下午曾让苩薇去给小栀赔礼道歉,估计她是吃了一些苦头,心中不禁泛起几分怜惜来。 “奴婢没事,都怪奴婢自己不好,冒犯了栀少奶奶。”苩薇乖巧地说,“下午奴婢去栀少奶奶屋里请罪,栀少奶奶并没有责打奴婢,只是让奴婢在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便是四个小时,难怪她走路都有点不稳的样子了。 “跪了这么久?”杨铭感到有些不快,“过份了!你膝盖伤着没有?” “回将军的话,奴婢没事。”苩薇的目光里露出感激,“奴婢去的时候便穿了护膝的。” 说罢,她羞涩地笑了笑,柔美的面容如静静开放的含羞花。 杨铭心中一荡,不由得伸手将苩薇搂到怀里,脸贴在她的秀发上轻蹭,嗅着淡淡的幽香,心里不禁对这姑娘更是怜惜了。 “苩薇,你去赔个不是就行了,不用跪的。” “将军,本来就是奴婢的错,栀少奶奶责罚奴婢,奴婢心甘情愿。”苩薇贴在杨铭的怀里柔柔地说。 这小姑娘果然性情乖巧,苩薇的温言婉语让杨铭大为受用,胳膊用力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苩薇□□□□,嘤咛一声,□□□□柔婉应承,一阵阵甜香送到杨铭的嘴里。 “苩薇——”杨铭轻唤着怀中人的名字,□□□□□□□□□□□□。 里间传来了韵秋的咳嗽声,一下子将他意乱情迷的心拉了回来。 “将军,您快进去吧,佟姑娘等您大半夜了。”苩薇仰起身子分开拥吻,满脸绯红地说,“奴婢……,只要将军不嫌弃,奴婢什么时候都可以服侍将军的。” “嗯。”杨铭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放开怀里的人儿,移步推门进入里间。 韵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led冷白的灯光照在她冷艳的脸上,柳眉凤目更是显得冷若冰霜。 “韵秋——”杨铭略带尴尬地唤道。 “你不必进来的,”韵秋目不斜视,冷冷地说,“府里这么多女子,你要谁便留在谁那里好了。” “呵呵,这不早说好了嘛,今晚在你屋里过夜。”杨铭尬笑了几声说道。 “我屋里外头的丫头比我年轻……” “怎么,吃醋了?”杨铭收拾了一下心情,又开始跟韵秋油嘴滑舌起来,“你的丫环,我宠她也就是宠你嘛。” 韵秋冷哼一声,自知胡搅蛮缠讲歪理是说不过杨铭的,索性便不开口说话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领军出战呢。”杨铭坐到韵秋身边,手搭着她的肩膀说道。 “把灯关了。”韵秋冷冷地说。 “关啥灯啊?你这么美,我就想好好看看你。” 韵秋腿上的伤□□□□□□格外轻柔体贴,□□□□,□□□□,□□□女子眉头紧皱,冷艳的脸上飞起了红云,却是一幅楚楚动人的样子。 “韵秋,你是处女——”杨铭略感惊讶地看着韵秋的眼睛说。 韵秋咬紧了嘴唇,点了点头,脸偏向一边,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不□?”杨铭体贴地问着,一时柔情无限。 韵秋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起了头,双手勾住杨铭的脖子,□□□□□□□□□□□。 芙蓉帐里春宵短,翡翠帘外月色寒,一夜的缠绵,窗外的天色隐隐露出了鱼肚白,出行宜早,杨铭下了床正在穿衣服,却见裘被里的韵秋手支着头,艳丽的脸上满面红晕地看着自己。 “可怜无定河边……”此情此景,他不禁诗兴大发,随口便吟诵了起来。 “杨铭——”韵秋脸色一变,刷地掀开裘被翻身下床,伸手捂住了杨铭的嘴,“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杨铭知道自己吟错了诗,赶紧搂着韵秋安慰,□□□□,□□□□□□□□□□□□□□。 在韵秋房里洗漱早餐之后,杨铭回正房换上戎装,和许莹一起到后院安排弹药装车。进城那天新建并一直锁着的侧门打开了,军营调来的两辆大车从门外进来,在应急灯的照明下,军士们将堆积在地上的几十个木箱装上车,杨铭取出太阳能电板固定在大车的右侧,此次大军出战方向是朝东,大车右侧向南更利于汲取阳光。 装载好物资,两辆大车和随行的军士依旧从侧门出去,厚重的木门又关上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杨铭挽着许莹的手,沐浴着晨光并肩顺着游廊走向前院。 “许莹,我不在家的日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就有劳你了。” “将军请放心,奴家一定为将军管好事情,绝不容有任何闪失。”杨铭这次出战要带走一半的兵力,军营主官丁有三也跟着随行,留下的兵力由叶书雄带领,负责保卫顺义城的安全,军政事务由刘必显和许莹节制,还有将军府的安定,也需要她来管理维持。 “府里的事情你照顾好,有什么事随时用电台跟我联络。”杨铭轻轻吻着许莹的脸说道。 “奴家知道。”许莹平静地回答。 垂花门内侧的屏门开了,两边的抄手游廊里,数十名女子聚集在一起,红紫成群,游廊的空间站满了,屏门台阶下都站着人,她们的目光迎着从正房那边并肩而来的许莹和杨铭,脸上挂满了惜别和担忧的神情。 “你们怎么都来了?”看着这些为自己送行的女子,杨铭不禁心头一暖。 “奴婢们为将军送行,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归来!”站在前排的妤黛躬身说道。 “嗯,我会很快回来的。”杨铭给了妤黛一个微笑,目光在人群里徐徐扫视,却见小栀双目翦水地看着自己。 “将军,妾身盼您早日得胜归来。”她上前一步,拉住杨铭的双手,柔声说道。 “嗯。”杨铭在小栀脸上轻吻了一下。 见此情景,许莹不禁一声冷哼,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心中暗骂小栀不知死活,这次杨铭出了门,她有的是办法收拾小栀。 看到许莹脸上的不快,女子们都不敢再说话了,大家只是静静地站着,殷殷目光聚集在杨铭身上。 杨铭放开小栀,移步来到越音面前,在她脸上也亲了一下,越音一脸娇羞,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呵呵笑了几声,杨铭又来到妤黛面前,仍是低头在她脸上一吻,妤黛抹着薄薄匀匀细腻铅粉的脸上飞起一抹嫣红,嘴唇嚅动了几下,却终是没有说话。 东边的抄手游廊里,韵秋在人群中静然伫立,冷艳的脸上掩不住惜别的落寞,杨铭上前如法炮制,仍是要吻她的脸,嘴唇刚凑过去,韵秋脸一偏避开了。 “杨铭,我跟你一起去战场。”她轻声却坚定地说。 “韵秋,我说过,不用这样,你在家安心休养就好。”看着韵秋一往情深的样子,杨铭眼前又浮现出昨夜的殷殷落□,不禁心中一荡,一把搂住将她横抱了起来。 韵秋的身体强壮结实,抱在怀里感觉比别的女人重多了,杨铭抱着她原地转了一个圈放下来,却见她冷艳的脸上已是涨得通红。 杨铭的目光又看向屏门台阶下站着的女子,却见人群中玲珑和王成站在一起,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玲珑脸一红将头低下了。 他和玲珑虽无夫妻之实,但却已是私订了终身,此时此刻看到这小可人儿,杨铭不禁心潮暗涌,迈下台阶便要去亲吻她。 这时,珠玉般的琴声响了起来,人群中的一名女子弹起了怀里的琵琶,曲调婉转,却正是那首《时间煮雨》。 风吹雨成花, 时间追不上白马, 你年少掌心的梦话, 依然紧握着吗? 循着琵琶声看去,却是采兰十指如葱,端庄典雅地轻拨着琴弦,婉转悠扬的琴声从她指尖款款流淌出来,伴随着柔若云霞的浅吟低唱。 今夕何夕, 青草迷离。 明月夜送君千里, 待来年秋风起。 “弹的好!专业水准!”杨铭走到采兰面前夸赞道。 “奴婢班门弄斧,让将军见笑了。”采兰低垂的眉眼抬了抬,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 “采兰,你是怎么会这首曲子的?” “是昨天许少奶奶让奴婢去记谱,奴婢才学会的。” 前天晚上杨铭在许莹房里弹了这支曲子,许莹记住了旋律,第二天便找来采兰整理记谱,采兰便知道了这曲子。 “哦,你真聪明。”杨铭又赞了采兰一句,那对甜甜的小酒窝挠得他心里直发痒。 “妤黛,你去房里把我的琴拿来,还有那个手机,一起拿来。”他回过头对妤黛吩咐道。 不一会,妤黛便取来了杨铭所要的物事,杨铭接过吉他,站到屏门的台阶之上,抱着琴调了调弦,便弹奏起来,乐声响起,却是一曲e调的《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长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 愿今生长相随,长相随~ 一曲唱罢,余音缭绕,在一众女子痴痴的目光中,杨铭走下台阶,将吉他递给采兰。 “采兰,这个吉他你可以学一学,对你来说很容易的。” 音乐都是相通的,只要乐理明白了,换件乐器不是难事。高晓松在《晓说》里曾讲过,有个新疆青年半个小时就学会了弹吉他。当然这有点夸张了,就算那青年以前弹过冬不拉,也不大可能学得如此之快。 采兰将琵琶递给身边的小蕙,接过吉他,抱在怀里幽幽地拨弄了几下,听着共鸣箱里发出的琅琅琴音,心手相应,不觉嫣然一笑。 “还有这个,给你,里面有曲子,也有教学。”杨铭将随着吉他一起拿过来的手机递给采兰,这个手机是他平时玩音乐用的,里面没有多余的app,存储空间装满了音乐和视频,还安装了一些电子节拍器、编曲、混音、乐谱显示之类的音乐软件。 “这是?……”采兰克制着内心的兴奋问道。 “很简单的。”杨铭在屏幕上一划解锁,随便点开了一首曲子,屏幕里便出现了上个世界的吉他大师演绎经典名曲《月光》的画面。 “你摸索一下就会了。”他给采兰简单地演示了一下基本的操作,指了指垂花门的门厅说:“要是没电了,就到这门厅里充电。” “奴婢多谢将军的赏赐和指教,但愿将军得胜归来之日,奴婢能用这琴为将军奏上一曲,以为庆贺。”采兰对杨铭深深一礼,柔声说道。 看着采兰脸上的一对小酒窝,杨铭有种冲动想凑过去吻她一下,但是却又担心采兰会因此遭受嫉恨,便生生地忍住了。想到此节,他心中一动,转身走上台阶,握了许莹的手,将她搂到怀里。 “许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府里的这些女子,不要让她们受委屈。” “奴家知道了。”许莹微微一笑,淡淡地说。 “那好,我走了。”杨铭提起行军袋背到肩上,挥一挥手,“大家都保重,等我回来!” “将军万福!”女子们齐齐躬身祝福道。 出了垂花门,杨铭从前院中间的直道经过,从后门进了将军府大堂。大堂里,幕府师爷刘必显带着一众书办正等待着他的到来,两人见面寒暄了几句,便在警卫军士的护送下,一起去往军营。一路上,刘必显面色凝重,目光里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 七十三、长相随 七十三、长相随 迎着清晨的霞光,在赵知县、刘必显、范同舟和一众地方头面缙绅的相送下,一支千人规模的队伍出了朝旭门(东门)向东开去。 此次出战,杨铭带了顺义军现有的两个营中的第一营和半个中军连的人马,共四个半连。按新军的编制,一个连是125人,四个半连共是560多人的队伍,这些人基本都是刚进城时招收的家丁,相较于后来扩编军队时新招的兵员,他们的训练和战力要强一些,当然,强的也很有限,毕竟第一批招的兵比后来的不过是多训练了十几天而已。 行进在队伍最前列的是丁有三压前指挥的第一营一连的骑兵部队,拥有八十名骑兵和四十多名辅助作战的步兵,这几乎就是顺义军全部的骑兵力量了。他们基本上都是由明军中的旧兵组成,甚至有些人并不是真正的骑兵,只是会骑马而已。顺义军一共只有一百多匹战马,每个连都要分配几匹用作军官的坐骑、侦察和通信,城里还要留一部分,这八十骑就是能出战最大额度了。 出战军队所使用的武器都是传统的长枪、长柄眉尖刀、马刀、弓箭、盾牌等冷兵器,杨铭没有带上虎蹲虎和佛郎机,这一来是为了减轻行军重量,二来在他看来,这些古旧的火器并没有太大用处,根本对付不了后金军,三来因为许莹的处事不慎,城里现在也没有足够的火药来供应这些武器,四来装载这些武器和配套的火药、弹丸需要耗费很大的运输力量,是以索性就弃之不用了。杨铭确信,他携带一门m252式81毫米迫击炮的火力比这些古旧火器全加起来还要强得多。 而且m252迫击炮全重才41公斤,一名普通的士兵就可以背负着运动,此炮结构简单,性能可靠,重量轻,射程远,发射速度快,最大射速每分钟30发,所使用的81毫米口径高爆弹重约4.5公斤,填装400至680克高爆炸药,半径35米内均属于其致命杀伤范围,即使在没有命中目标的情况下,一枚81毫米迫击炮弹落在目标30米范围内,亦可对目标形成完全压制;落在目标75米范围内时,目标受到压制几率仍有约50%;落点超出目标125米,才会丧失压制效果。 这样的火力,对付冷兵器部队,那简直就是屠杀。就算是对付近代军队,这玩意也是大杀器。“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敌军优势兵力围剿眼看就要成了,红军就这么一门迫击炮射了一发炮弹,把敌军指挥部给打掉了,然后反围剿就胜利了,不然丢了黄洋界,井冈山也守不住了。这门性能远不及m252迫击炮的苏制81毫米迫击炮,其塑像还立在黄洋界景区里供后人瞻仰呢。 除了军队之外,随行出征的还有在地方征调的工匠和民夫近四百人,以及装载粮草、器械、营具等辎重的近百辆大车,这些使用骡马牵引的大车由民夫驾驶,一部分拆分到每个连队,主体部分则放在队伍的最后面,和一个负责后卫的连队行进在一起。整支队伍绵延二里以上的长度,使用电台进行通信调度。 早晨的阳光洒在脸上,给寒冷的空气送来一缕暖意,杨铭骑着枣红大马,在中军连军士的护拥下前行。这半个连的几十名中军连军士由副连长段思德带领,跟随着他作为亲兵使用。两名高大魁梧的军士骑着马紧紧随行在杨铭左右两边,一名军士肩后背着m252迫击炮,一名军士背着anprc-155单兵电台、m249机枪和弹链箱,两辆骡马牵引的大车跟在他们后面,车上满载着数十个木箱的弹药装备。 杨铭拿出一个圆盘式的指针式温湿度计测量了一下气温,指针显示为零下十四度,这个温度还不算最冷的,明末正处于地球的小冰河时期,当时的冬天奇寒无比,不仅北方,就连江苏、福建、广东等地也都是狂降暴雪,明末清初的《阅世编》、《庸闲斋笔记》,以及《明史?五行志》、《清史稿?灾异志》等文献中都提到了这种奇特的气象。 这个小冰河时期,尤其以末期的1580-1644年最为寒冷,在一千年里是最冷的,在一万年里排名第二,可以说自人类进入文明以来,这是最寒冷的一个时期。由于气温的下降,以及由此带来的降雨减少,使得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降雨的减少不仅直接损害了农业种植,因此而形成的旱灾、蝗灾、瘟疫等次生灾害不断,更是导致了大规模的饥荒和战争。 杨铭贴身穿着羊绒卫衣,外面套着一件beyonda7ocp复合迷彩极寒保暖棉服,这种保暖服是美军为极端气候条件下作战而设计的新一代恶劣天气服装,a7棉服外表采用dwr处理的格子尼龙防水面料,超轻,防水,抗撕裂,防风;内部则是使用了比primaloft羽绒更高端的climashieldapex填充棉,防寒蓄热保暖,即使湿透也具有一定保暖性;里侧面料采用x-static,反射热量,蓄热,抑菌除臭。 而他所穿的裤子则是ecwcsl7防寒裤,采用primaloft羽绒填充保暖。primaloft是一种超柔软拒水性超细纤维,是羽绒纤维的良好替代品,它重量轻,具有羽绒纤维一样柔软和温暖的手感,在潮湿以后能很快干燥,并且在潮湿的时候也具有较好的保暖性。 他的ocp迷彩保暖服外面披挂着凯夫拉防弹衣,保暖服的帽子拉戴在头上,外面再戴上凯夫拉头盔,脚上的军靴也是极地防寒靴,这套服装系统足以应付南北极零下40度以下的严寒。至于手上的保暖则没有使用primaloft羽绒防寒手套,而是戴着一副驼绒的护手,这副护手是小栀为他编织并送给他的,戴在手上柔软舒适,心里都会感觉温暖。 在冬日早晨的阳光下,尽管零下十几度的气温环绕着身体,骑马缓缓而行的杨铭却感觉全身暖洋洋的,四面原野里冰天雪地的眩光晃得他有点发晕,他的骑术本来就不行,马蹄在覆着残雪和凝冰的地面踢踏前行,时不时会有一些打滑,弄的他经常前倾后仰,想在马背上打瞌睡也睡不着了。 “徐参军,先生以前是在孙祖寿将军麾下效力吧?” 杨铭一边暗自适应和练习骑术,一边扭过头向跟随在身后的参谋长徐伯成问道。这位徐参谋长是刘必显向他荐任的,基本的覆历情况他有印象。 徐伯成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清瘦,两鬓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花白的头发,似是饱经风霜的样子。听到杨铭问自己,他赶紧策马窜了两步,落后半个身位与杨铭并行,颔首答道: “将军说的是,学生以前一直是在孙祖寿将军帐下效力。” “哦,先生是山东人?”杨铭点点头,又随意地问道。 “是,学生是山东青州府人,万历四十五年丁巳进学……”所谓的进学,即是中秀才,徐伯成说到此处,脸上露出几分苍凉之色,“其后两赴秋闱不中,不敢自弃,乃游学九边,幸入孙祖寿将军幕中做事。” 秋闱即是乡试,一般是在省城举行,若是乡试得中,便是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了。显然这位徐参军是没有考中举人的,文章憎命达,考场失利,投军效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天启七年(1627年)宁锦之战,洪太大军围锦州,攻宁远,孙总兵奉命率兵增援,中途接到巡抚高第传令回防,唯以孙总兵报国心切,不甘增援行动半途而废,仍毅然赴援作战,虽然解围有功受到褒奖,却也因违反军令而被解职归田。” 徐伯成说到此处,双眉紧锁,目光望向远方,似是浸沉在往昔的峥嵘岁月之中。 “孙总兵罢官回乡,学生亦追随身边,替将军处理一些文牍故纸之事。而将军虽解甲归田,但一日未敢忘忧国,数月前虏军入塞,京师危急,孙总兵以无官之身,散尽家财,招募乡梓子弟一千余人来京勤王,朝廷感其忠勇,又重授招练总兵之职。” “十二月十六日永定门一战,满军门统领四万大军对阵洪太,孙总兵亦在其列,不幸兵败殉国,随孙总兵勤王的一千多乡梓子弟,也尽数战死沙场……” 说到这里,徐伯成不禁语带哽咽了。 后面的事情就是杨铭穿越过来经历过的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徐先生,听说永定门一战,四万官军对阵洪太大军,全军尽墨,而敌军竟未死一人?”杨铭读史,无论是明朝一方的记载,还是后金一方的记载,都有一种说法是四万明军被全歼,而后金军竟几乎没有伤亡,这种战损比在冷兵器时代,也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将士们都奋勇杀敌,纵有怯弱者,值此生死关头,又岂甘束手就刃?”徐伯成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就算鞑子军再厉害,又岂能毫发无伤?只是我军盔甲、气力、胆略皆有不如矣!” “虏兵所戴盔甲、面具、臂手,悉皆精铁,战马亦如此。是以两军对垒,虏步兵骤进,我军无可奈何,种种火器击发,虏兵以甲坚而无伤。而我兵盔甲既皆荒铁,穿在身上跟没穿一样,虏兵于二十步内,甚至五步之内,弓箭专射面胁,每发必毙,谁能抵挡?” “我军盔甲,一副工本四两白银,而虏军之盔甲,一副工本八两白银,是以虏兵近前,我军箭射不透,而虏箭则一射即透,一透即死,是以两军尚未接搏,而我军阵脚已乱矣。及至接阵肉搏,虏军甲坚兵利,我军亦非其对手。” 徐伯成一脸悲愤,慨然感叹道。 “嗯,我知道了。”杨铭淡淡地应了一句。徐伯成所说的这些情况,并未超出他在历史记载中了解到的知识。 后金兵之所以与明军交战的战损记录很少,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战力确实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金对战死者的尸首很看重,驮尸回乡者会给予重赏,所以明军很难弄到首级。而后金之所以看重战死者的尸首,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士气,安定军民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金人丁少,死一个少一个,他们不愿意让对手知道自己的战损。 明清几十年战争,到清军入关后的顺治初年,满洲丁口只剩五万多,这五万多丁还包括所谓的“新满洲”人口,即皇太极征黑龙江流域各民族(包括鄂伦春族等)囊括进来的近2万人,即使在不考虑人口自然增长因素的情况下,1615年至1644年间满洲丁口数净减近十万,减少的这近十万人基本上都是战争的损耗。 “徐先生久经行伍,依您之见,我们现在的军队如何?” “将军所率之军,军容之严整,纪律之严明,实为学生从军多年之仅见。更何况,足粮足饷,每日训练,克日必为天下强军!”徐伯成略一沉吟,“只是,新军初创,士卒大多未历战阵,尚须一番磨练而已。” “徐参军,我们不会再败了。”杨铭微微一笑,平和的语气中带着冷冷的杀气,“只要军队有纪律,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的顶级武力,任何人在我们面前,都不堪一击!” 徐伯成默默地点了点头。按理来讲,足粮足饷,每日训练的军队,不可能没有战斗力,而且杨铭的种种厉害神奇传说,他自然也是听过的。前两天杨铭在军队训练掷弹兵,他也听军士们说过手雷的恐怖威力,只要杨铭在战场上将这些匪夷所思的法力施展出来,而军队又能保持纪律性,那确实可以说是无人能够抵挡的。 两人一边行进一边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杨铭从行囊里摸出一袋人参切片,拈了一片噙到嘴里,齿颊间弥漫的甘辛味道让他精神一振。皇太极送的五十斤人参都是上好的百年老山参,其药效不是后世那些三年生的栽培园参所能比拟的,这人参切片是许莹为他准备的,行军路上炖参汤不方便,许莹便将人参薄薄的切成片状,装了一大袋给他带着。 想到许莹,杨铭不禁感到心头一暖,这女子美貌风情,聪明能干,见识不凡,虽说行事有些独断专擅,但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却是毫无疑问的。他想到了自己房里架设的电台,心里不禁想跟许莹说说话,但现在的环境显然是不方便的,只能等晚上宿营之后再聊了。 杨铭打开挂在肩上的手持式电台,一阵嘈杂之声响了起来,无线电里好几个军官乱哄哄地讲着话,互相在说着各自队伍的行军情况,间或发出几句粗鄙的笑骂之声,这些军官头一次用这种稀罕之物,都是大感惊奇,这一路上的新鲜劲就没停过。 “他娘的,好几辆车陷泥里了,老子的人都在帮那些民夫推车。”负责后卫的三连连长李大昆咒骂的声音传了出来,顿时惹起电台里一阵笑。 “推车好啊,暖和身子嘛……”一个军官戏虐地说道。 “暖和个屁,没看到起风变天了么?日头都不见了,你他娘的来这风里推车试试,鼻涕一淌出来都冻成冰棍儿了。” 军官们又是一阵轰笑,“李大棍,今儿一早你不是还说什么跟在后面是个美差么,安全……”一个军官笑呵呵地说。 “屁!谁他娘的知道这路这么难走,你们在前面又是人又是马,把这路面都给踩松了……”那个李大昆抱怨起来。 “呵呵,咱们先弄松了,再给你用……”有人开起了内涵玩笑。 电台里一片轰笑之声,连那军营主官丁有三也笑了起来。 “丁总爷,弟兄们带的水都快喝完了,这一路上难得碰到个水洼都是冻着的,想加点水都不行……”李大昆向丁有三报告道。 “不许喝生水!”杨铭按下电台的送话键,威严地说了一句,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一开口那些军官们都不敢发声了。 “各部人马按命令休息饮水,有序进行,不得混乱!”杨铭再次重申纪律。 丁有三随即便在电台里询问前方的斥候兵,附近是否有水源,前方的斥候立即就报告了,杨铭行进在部队的中部,离前方斥候的距离比较远,声音信号不是很好,但仍然能分辨听清:“报告丁总爷,大部队前方五里有小溪,可以凿冰取水。” 斥候在前方探路警戒,每隔一段距离会做标记,根据后方在电台里告知的标记字号就可以知道自己与后方队伍的距离,这是无线通信带来的好处,否则,按这个时代的传统方式,斥候只能凭经验与后方保持距离,难免有时会误事。 “骑兵连,速派人携带锅灶前行取水烧开,准备供应大部队!”丁有三沉声命令道,“各部注意,前行五里补充饮水。” “二连得令!” “三连得令!” “中军连得令!” 各连的军官们在电台里大声回应。 行军途中是不开午饭的,埋锅造饭太耗时间,冬季日短,白天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整支部队按照计划,中午只是略作休息,喝点热水,啃几口干粮就继续赶路,到下午申时(4点左右)择地扎营生火做饭。 杨铭关了电台,随着队伍继续前行,身后的徐伯成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军的这些法器,真是玄妙至极,若是早有这些……”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 “徐参军,我说过,我们不会再打败仗了。”杨铭微笑着说。他知道,徐伯成的意思是,如果明军中早有这些装备,那么,很多败仗都不会发生,很多战机都可以抓住。 前方的路旁一字排开着十几口大锅和一长溜木桶,木桶里的生水是供骡马饮用的,而大锅里烧开过的水在寒风中冒着热气,因为天气的严寒,刚烧开不久的水已经不太烫了,行进的军士们次序井然地捧着水囊,由守在大锅旁的军士用大勺加水。加到水的军士将水囊凑到嘴边呡着,掏出一些馒头大饼之类的干粮啃上几口,一边嚼一边继续前进。 为了防止非战斗减员,杨铭严令所有军士不得饮用生水,这次出战的军士都配发了水囊,军士们将水囊揣在怀里,靠着身体的温度让水不至于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冻结。 杨铭跳下战马,却并没有去取路边的开水,而是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拿出一瓶1.55升的纯净水,瓶口带提环的那种大瓶装的。这水是吉普车上的炮组人员煮咖啡用的,就只有那么几瓶,他也没舍得多带,在这个时代,纯净水体现不出珍贵,但那ppr材质的塑料瓶可是个宝物,用来携水比什么水囊水壶方便多了。 趁着亲兵牵战马去饮水喂食的功夫,杨铭跺跺脚,活动一下身子,喝了几口纯净水,嘴里感觉冰冷冰冷的,总算是水瓶在行囊里贴着马背没有冻结成冰而已,但这对于他来讲并不算什么,他在美国早就形成了一年四季喝凉水的习惯,甚至冬天喝水有时还加冰块,除非是喝茶、喝咖啡,他是从不喝热水的。 喝过水,杨铭从衣兜里摸出香烟,自己嘴上叼上一支,又递了一支给徐伯成,见那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侍立在一旁,便也给他递了一支过去。 “不敢,不敢。”段思德见杨铭递烟过来,脸上顿时堆满了惶恐的笑容,摆着双手客套着。 “段老三,跟着老子卖命,抽支烟有什么不敢的?”杨铭微笑着说,“拿着!” “属下遵命!”段思德躬身接过香烟,心中大感兴奋。他是叶书雄提拨的人,这次丁有三领军出征,让他这个副连长带着半个中军连出来,却特地留了丁有三亲信的中军连连长在家,这是丁有三对留守军营的叶书雄的牵制之意,但却也给了段思德接近杨铭的机会。段思德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想着好好表现一番,给杨铭留个好印象,将来也好继续往上爬。 徐伯成以前在将军府大堂当差,见过杨铭抽烟,也接过他的一两次递烟,对这纸烟已是见怪不怪,而段思德则是第一次亲手摸到卷烟,以前他只听说过杨铭有这种玩意,现在这香烟就在自己手中,烟杆洁白饱满,光润如玉,怎不令他心里美滋滋的。 没等他摸出火镰,zippo打火机的火苗就递过来了,段思德诚惶诚恐地凑上燃了烟,小心翼翼地吸上一口,欣喜兴奋之下,整个人似飘了起来。 “段某何德何能,能跟着将军效力,实乃三生有幸啊。”他嘴里喷着烟雾,也没忘了向杨铭溜须拍马。 “呵呵,好说,好说。”杨铭微笑着回应了一句,三个人凑在一起在寒风里美美地吸着香烟,引得周围的军士目光中满是艳羡之色。 “只要大伙跟着本将军好好干,将来都有烟抽。”杨铭扫视了军士们一眼说道。 他记得以前的连队里有一个中年士官是手工烟爱好者,那士官有一台手动卷烟机,应该是装在行军袋里放在自己的卡车上的,等打完仗回来便将这卷烟机找出来,寻巧匠仿制一批,到时候生产卷烟也是一项可观的财源。 天色阴下来了,寒风里夹杂着细小的雨丝和雪粒,长达二里的队伍在风雪中继续向前行进,人的脚步和马的蹄印在铺着残雪的大地上踏出一道延伸向天际的印痕。 “前军、后军听令,播放行军曲!”杨铭在电台里发出命令。 有一种勇敢叫力量, 有一种选择叫坚强, 有一种声音叫雄壮,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跨过千番困苦雨雪风霜,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雄壮的行军曲从队伍前后部的两支喊话器里播放出来,激昂的歌声在1630年冬季华东平原寒冷阴霾的空气里回荡,行进中的军士们精神为之一振,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一路向东前行,时间很快不知不觉过去了,到了下午4点,杨铭下令停军扎营。 前方的斥候已经找好了扎营地,行进的大军停了下来,各连队趁着天黑前的一个多小时迅速扎营和埋锅造饭。杨铭所在的中军连扎营地是一处土坡,位于整支部队营地的最高位置,其他连队在中军连下方和两翼展开扎营。 这个时代的军队行军扎营仍是按照戚纪光《纪效新书》的方法进行,军士们从大车上搬出木头、毛毡、帐篷等营具,先将中军帐篷搭起来,然后拱围着中军帐篷搭建人字形的士兵帐篷,帐篷周围挖掘一圈排水沟,各圈排水沟连通汇集到一条贯通全营的更宽更深的主干排水沟。在帐篷群的外围,用粗木桩密集地埋成一圈栅栏,粗木桩埋入地面的那一端做过烧焦处理以防潮,栅栏朝着地势低的一面留一个缺口作门,是谓辕门。 这一圈栅栏就是营地的防线,四面都会安排岗哨和流动哨,营地里的军士未得将令不得擅自出营。入夜之后,军士们只能待在各自的帐篷里,不得随意走动,若夜间无令在营里四处乱走,按军令是要斩首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虚警引发混乱。古时军队有“炸营”之说,就是一个营地里的军队,因为偶然的个别人的紧张举动、喊叫,而引发全营混乱,互砍互杀。 在中军帐篷的后方,土坡的最高之处,立有一处了望台,台高二丈,粗木搭成,上面有顶篷,可以站两三名军士,这个了望台配合栅栏外的岗哨和流动哨共同负责营地的预警。了望台上配备了一副带有罗盘的m22b海军版望远镜、一支手持式电台和一台喊话器,因为喊话器的喇叭口中心有强光灯,就不必再另行装备应急灯了。这些现代装备数量有限,各连都视若珍宝,大家都抢着要,所以说能省一点是一点。 杨铭带着两名亲兵走到了望台旁,俯看土坡上的各连军士们忙碌地搭建营地,一切行动井然有序,他心里不禁颇感欣慰,这支军队经过这十几天的训练,已经像模像样了。 徐伯成从中军帐篷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字纸走到杨铭身旁,脸上带着几分焦虑向远方四下眺望。 “将军,今天还没有塘马来。”他将字纸递给杨铭说道。 杨铭接过字纸一看,原来是刚写好的塘报,内容就是简要地介绍了一下顺义军今天的行军情况及扎营驻地等。塘报是明朝的军事情报公文,用于军情的上传下达,由兵部的专门机构负责管理,传递塘报的骑兵称为塘马。杨铭此次带兵出战,事先已向兵部呈文报告了行军计划和路线,正常情况下,兵部的塘马应该来他军中传递塘报,只是现在这特殊时期,京城都自顾不暇,怕是兵部也顾不上他这一千来人的队伍了。 “不来就算了,兵部现在也是忙乱的很,咱们这千来号人估计人家也没放在眼里。”杨铭将塘报递还给徐伯成,“塘报还是按时写,什么时候塘马来了一起上报吧。” “将军,咱们的队伍不小了。这几年不比以前,一个总兵往往也就带一千多人马,甚至还有只带几百人的。”徐伯成看了看杨铭,“两个月前昌平总兵尤世威带兵赴京勤王,号称五千人马,户部实核人数给粮,也不过一千二百人而已。” 明朝后期,军队里吃空饷的情况非常严重,宣称的兵数与实际的兵数差异很大,而即使是按实际兵数,其中的战兵的比例也不高。杨铭带出来的队伍虽然只有一千来人,但战兵就有近六百,拜同行的衬托,已经算是一支不小的军事力量了。 “将军,那边有马过来!”了望台上的军士挥臂指着远方喊道。 杨铭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小巧精致的m24望远镜,顺着军士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远处一骑沿着队伍行经过的道路奔驰而来,随着镜头里的人影渐近,可以看出马背上的骑者身穿棉甲,头戴铁盔,腰悬马刀,身形随着马蹄起伏,姿态矫健。 “会不会是塘马来了?”他将望远镜递给徐伯成,笑着说。 徐伯成早就伸长脖子望着,他没有望远镜,肉眼看不清来骑的装束姿态,便赶紧接过杨铭递来的望远镜,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 “不像是塘马,但是……,也说不好,将军,请让学生带几个人出去迎迎。” “嗯,那就请先生带几个亲兵出营看看。”杨铭说着,又接过望远镜举到眼前,这时,来骑已经更近了,m24望远镜的7倍绿膜镜头里,马背上骑者冷艳的脸庞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身上的棉甲渗着雨雪的湿痕。 是韵秋!他不禁大吃一惊。 “是自己人!徐先生,快带人出去迎进来,直接带到中军帐,什么都不要问!” 七十四、夜话 七十四、夜话 中军帐是蒙古包式的圆形的帐篷,地面铺着油布和毛毡,帐篷门朝下方开,进门往里三分之二的位置扯了一道帷幄,帷幄前摆放着行军桌。这张木制的行军桌长一米五左右,宽约60厘米,桌帷和桌腿都嵌着雕花纹饰,四条桌腿可折叠,折叠后的行军桌就是一张小巧精致的炕桌,而支起的行军桌则变成简约大气的书案。这桌子折叠时收腿是有顺序的,一条桌腿比另一条稍细,细的一条要先收进去,粗的那条后收起,后者便能紧紧卡住桌底的边缘,即使是颠簸与晃动,桌腿都不会滑落。古代匠人在落后的材料条件和加工条件下的这些精巧设计实在是令杨铭这个现代人暗自感叹。 行军桌后面的帅椅便是杨铭的位子,主帅召集属将议事的时候,便是端坐于此,而属将们则在桌前分列左右两排,听候命令。行军桌的两侧摆放了杌子,是供中军赞画们在桌上记录书写时坐的,徐伯成刚才所写的塘报便是坐在这里写的,一般来讲,赞画们不会坐到桌后的帅椅上工作,这是基本的礼数。 挥退了中军帐里的左右人等,杨铭上前握住韵秋的手,感觉一阵刺骨的冰凉。 韵秋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似乎有一些冻伤的征兆,身上的棉甲被雨雪渗湿了,棉甲里层衬着的铁片和外面固定铁片的铜钉就像cpu的散热鳍片一样,配合渗入棉布的水份发散人体的热量,使得她的身子忍不住有些发抖。 “韵秋,你怎么来了?”杨铭将韵秋冰凉的手插到自己的腋下暖着,又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温暖她,却还嫌不够,他拉开自己身上穿的beyonda7ocp复合迷彩极寒保暖棉服领口处的拉链,搂着韵秋的头发,将她的脸贴到自己的脖子窝里。 捂了一会儿,韵秋的脸庞渐渐有些暖意了,她抬起头看着杨铭,目光中带着感激,一双丹凤眼亮晶晶的。 “杨铭,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在那里不安心。” “怎么了?韵秋,是府里的人对你不好么?” 韵秋默然地摇了摇头,“杨铭,我想你。” 杨铭不禁心头一暖。他相信韵秋说的是真话,韵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比自己还大四岁,别说是在普遍早婚的明代,就算放在后世,也算大龄剩女了。这样的女人,别看外表冷淡,心底的那把火一旦点燃,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昨夜的一夜缠绵,处子之身给了自己,今天却又要分开,心里的牵挂思念肯定是难免的,只是她对自己居然这么一往情深,倒有些出乎杨铭的预期之外。其实这也不奇怪,穿越之前杨铭所处的时代,男女都早已是自我解放了,不存在什么从一而终的观念,而在明代社会,女子以夫为天的观念才是普遍的社会意识,韵秋既然对自己以身相许,她心中燃起的热情就不可能再给别的男人。 “韵秋,我也想你。”杨铭紧紧搂着韵秋,“跟你说过的,你在家好好休养身子,等我回来就好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韵秋眼里晶莹的泪珠滴了下来,说出了早上杨铭起床时没能念完的诗句,“杨铭,就算要死,我跟你死在一起!” “我们不会有事的。”杨铭安慰着韵秋,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杨铭搂着韵秋棉甲腰身的手感觉到一片湿冷,“韵秋,快进来换衣服。”他一边说一边将她拉进行军桌后的帷幄里。 帷幄后面的空间是杨铭休息、睡觉的地方,搭着一张可拆卸的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床头边的木架上搁着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hk416步枪、m249机枪和弹链箱,铺着毛毡的地上立着m252式迫击炮和几发炮弹,这些装备都是超越时代的利器,行军时由亲军背着随侍左右,扎营时便放置在自己身边,确保没有任何闪失。 杨铭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pvc塑料袋,将塑料袋上面的u形拉链拉开,掀起搭子,里面装着备用的衣服、头盔、防弹衣、靴子、睡袋、战斗口粮和一些其他的装备,整个塑料袋塞得满满的。这塑料袋其实就是美军制式的裹尸袋,长2.2米,宽80厘米,袋身有六个提带,承重260公斤,防水、防渗,坚固耐用。这东西放到明代也是一件宝物,用它装粮食、肉类、火药、衣服、铠甲、银两、文书等等物事,比麻袋什么的强多了,甚至在紧急情况下还可以用来盛水,或者剪开来作为雨披。这玩意驻阿富汗美军配备了很多,但实际耗用的很少,穿越到明代就成了领先于时代的载具了。 他从塑料袋中取出秋衣秋裤、羊毛袜子和一套美军geniiiecwcsl7防寒服,“韵秋,快把棉甲脱了,换这个!” 韵秋感激地点点头,她和杨铭已有夫妻之实,也不用回避什么,当即就脱了脚上的马靴,站在毛毡上将身上穿的棉甲□□□□□。□□□□,□□□□□□□、□□□□□□□、□□□□□□□□□□□□□□□□,□□□□□□□□□□□□□□□□□□□□□。 杨铭一个箭步上前,将韵秋□□□□□□□□□□□□□,□□□□□□□□□□□□□□□□□□□□,□□□□□□□,□□□□□□□□。 □□□□□□□□□□□□,韵秋紧紧咬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叫喊出声音,她是做情报工作的,对军营的各种情况都了解,军营帐篷里发出女人的呻吟叫喊之声,也是诱发士兵炸营的因素之一,不可大意。 杨铭额头渗满了汗珠,□□□□□□粗喘了好一阵,才翻身下床,拿毛巾擦了汗,穿上了衣服。 韵秋也下了床,穿上杨铭给她的秋衣秋裤,外面套上ecwcsl7防寒服,这防寒衣裤一穿上身,她不禁咦了一声。 “这衣裤好暖和,却又如此轻薄,真是奇怪……” ecwcsl7防寒服的面料是epic材质,具有独特的囊状结构纤维,防水防风透气,结实耐久,里面填充物是primaloft羽绒,透气,速干,防水,重量轻,具有极佳的保温效率,杨铭的衣服尺码穿到韵秋身上,虽说大了点,但明代人着衣普遍宽松,并无违和之感。 “来,韵秋,把靴子也换了吧。”杨铭又拿出一双极地防寒靴递给韵秋。韵秋是辽东人,原本就是天足,穿上加厚的羊毛袜子,就算防寒靴的尺码稍大也勉强能穿了。 说到天足,其实明代妇女裹脚并不普遍,当时盛行裹脚的主要是扬州一带的声色女子,后来这种骄奢之风向达官贵人家蔓延,但也远未到普及的程度。而且明朝皇室不裹脚,宫女入宫如果裹了脚的都要放足,皇后、嫔妃都不裹脚。即以杨铭将军府里的女子为例,裹脚的也只是少数,像许莹、小栀、妤黛、越音这些跟杨铭相好过的女子都是没有裹脚的。 妇女缠足之风实际上是在明末才开始流行,清军入关后,采取了旨在改变汉族风俗的“剃发易服”政策,同时也禁止缠足,“剃发易服”政策得到坚决执行,可是禁止缠足却最后不了了之,缠足被认为是“剃发易服”政策的“女保男不保”例外而被汉族士大夫发扬光大,最终在清朝全面普及。 韵秋穿好了防寒服,杨铭又取出一件防弹衣给她披上,戴上凯夫拉头盔,好一个婷婷玉立,英姿飒爽。眼前韵秋的这身装扮,让杨铭不禁想起上个世界所在部队里的那个冷傲的中尉女军官,那可是他想吃没吃到的对象,可是说实在的,论起长相身材远不如韵秋,他看得心中欢喜,忍不住又搂住韵秋一阵亲吻。 帐篷门外传来报告之声,是亲兵送晚餐来了。杨铭牵了韵秋的手从帷幄里出来,坐到外面的行军桌旁,他坐正位,韵秋坐在桌子一侧,两个亲兵端着一大盘菜肉包子和一罐肉汤进来,将食物搁在桌上,留下餐具便退下了。 “来,韵秋,快吃饭吧。”杨铭拿起一个菜肉包子递给韵秋。韵秋伸手接过,那包子热气腾腾的,显是刚出笼就送上来的,她拿到嘴边咬了一口,薄薄的面皮绽开了,里面的菜肉馅渗出黄亮的油汁,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味。 “你的军队伙食不错!”韵秋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又问道:“这是专为你做的吧?” “不是,全军上下吃的都一样,包括那些随军的民夫,也是一样的伙食。”杨铭认真地说。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一顿营养美味、热气腾腾的饭菜对士气的影响是巨大的,在吃饭的事情上杨铭不会小气。而且,按他的规矩,行军打仗吃饭是免费的,食物不限量,军士们可以敞开肚皮吃饱吃好为止。 “这样的伙食,比八旗军吃的都好。”韵秋幽幽地说。 明朝后期朝廷财政困难,军队欠饷欠粮,士兵们吃不饱肚子,甚至有卖妻卖儿的。而后金则是军国体制,就算平民饥饿殆尽,也要保证士兵吃饭,但伙食条件也不可能很高。史载,多尔衮率清军入关,和李自成军在一片石大战,在这关乎国运的重大战役之前,清军吃的一顿好饭也只不过是菜肉包子而已。 “以后还会更好的。”杨铭感叹着说。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在上个世界部队里的伙食,那可是餐餐牛排,至于什么鸡鸭鱼肉、海鲜甜点、水果沙拉都是应有尽有,牛奶咖啡可乐果汁各种饮料就有二三十种,食物吃不完扔的都比这个时代一般有钱人家吃的好。 吃过了菜肉包子,两人一起取了瓦罐里的马肉汤来喝。这马肉汤里加了胡椒和辣椒,味道鲜美,冬天喝了可以暖身驱寒。马肉的味道和牛肉类似,在上个世界的市场里就经常有以马肉冒充牛肉的商业欺诈手段。这些马肉都是出征前宰杀的伤马,时下天气寒冷,也不用考虑生肉防腐保鲜的问题,零下十几、二十度的气温,基本和冰箱的冷冻室差不多了。 两人一起吃过了饭,杨铭原本打算晚上出去巡营的,但现在韵秋来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巡营的活就算了。拿起手持式电台打开,里面几个军官正忙碌地通着话,他找个空子插进去,按下送话键问道:“丁总爷,营地的情况如何?” “报告将军,一切正常。”丁有三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好,大家都早点休息,明早按时拨营赶路。”杨铭对丁有三吩咐了一句。现在用的是公共频道,他的命令所有人都能听到,如果有机密军情,可以切换到私密频道通话,anprc-154单兵手持式电台是有加密机制的,密码可以由具备权限的电台空中下发,如果没有密码,就算你切换到同样的频道也听不到声音。 “何营长,注意营地的夜间警戒。”杨铭没忘了给一营营长何茂才也叮嘱一句。 “请将军放心,了望台、岗哨、内外的流动哨都已到位,又有将军的各种法器加持,可保万无一失!”这次出兵的主体力量就是顺义军的第一营,但因为丁有三的下沉一级指挥,这一营营长便只是负责某些具体的事务分工了,营地的安全便是他的分工之一。 “很好!大家辛苦了!”杨铭勉励了一句,又命令道:“各连的法器装备统一换备用电池,晚上将换下的电池拿到中军帐里来充电。” 中军帐的一侧立着一排木架,两部太阳能电板的蓄电瓶收了进来,连接着一排充电器,供全军的电子设备充电之用。军用电子设备的电量都比较大,待机时间很长,而且电量消耗跟使用频繁程度相关,其实也不一定要每天都充电,但是出于谨慎起见,杨铭仍然要求各连按时充电,确保万无一失。 韵秋在一旁惊讶地听着电台里传来的各种声音,看着杨铭在电台里指挥若定,一双丹凤眼瞪得大大的。她现在有点相信杨铭能打胜仗了,别的不说,单这电台通信一项,从军事指挥的角度来讲,就能将军队的作战效能提高几倍。 “我还有很多法器,是你以前的情报所不知道的。”杨铭感觉到了韵秋的诧异,微笑地说。 按照杨铭的命令,各连的人员陆续将换下的电池拿到中军帐,有的还是军官亲自送来的,这其中就有第四连连长谢庆元。 谢庆元提着一个木匣来到中军帐前,却见帐门两旁站着手持长柄眉尖刀的中军连军士,那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背着手左右晃荡着。 “谢兄亲自来充电啊。”段思德笑着打了个招呼,手指了指地上的一个托盘,“先放这儿吧,等会收齐了一起送进去。” 段思德的副连长职务跟谢庆元的正职连长其实是差了半级,但仗着自己是中军连的,便跟谢庆元平起平坐地称呼了。 谢庆元点点头,看了看帐篷檐下地面放着的托盘,眉头不禁一皱。只见这木托盘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堆电池,空中仍下着细细的雨雪,有几块电池上面沾着飘过来的雨滴雪粒。 谢庆元用身体护着雨雪,将手里提着的木匣托起来打开,匣子里衬着绒布,里面整齐地装着手持式电台、应急灯和喊话器的电池,为防止磕碰,匣内的空隙里还塞着几团软布,他将电池取出来,蹲下身仔细地把电池摆放到托盘靠内的一侧。谢庆元是弓手出身,而弓是一种比较娇贵的兵器,平日里需要经常擦拭保养,防水防潮防蛀什么的,这样才能维持性能,是以他养成了爱惜装备的习惯,杨铭发给连队的手持式电台等装备对他来讲更是珍若天物,自然也是格外爱惜了。 那段思段看到谢庆元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心中不禁一动,暗道一声侥幸,立马脸上堆起笑对谢庆元说道:“谢连长,帮兄弟一个忙……” 谢庆元不解地抬头看着段思德,段思德上前一步亲热地拍着他的胳膊继续说道:“兄弟这边仓促之间没准备好盛放电池的器具,谢兄这匣子不错,能否借兄弟一用?等回去了兄弟一定还谢兄一个更好的!” 谢庆元略一迟疑,便点头应允了,将匣子递给段思德。段思德接过匣子,赶紧蹲下来将地上托盘里的电池一一收捡到匣子里,那几块沾了雨滴的电池也用袖子擦拭得干干净净了。 陆续收齐了各连送来的电池,段思德双手捧着木匣子,在门口喊一声报告,掀开帘门进了中军帐。 夜色已经降临了,中军帐里亮着应急灯的白光,上首的行军桌旁,杨铭正和韵秋坐着说话,段思段恭谨地走上前,目光却一下子落到了韵秋的脸上,韵秋虽然穿着和杨铭款式类似的军服,但曼妙有致的身材和艳丽至极的面容,还是让段思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女子身份。 这段思德也是个好色之徒,上次除夕联欢会冲上t台摸舞女的人中就有他,此时却是在杨铭面前,他又岂敢有丝毫表露,赶紧收回目光,向杨铭行了礼,便自个儿走到木架旁,将匣子搁到木架上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电池装到充电器里。 杨铭看到段思德使用的木匣和谨慎的动作,心中不禁大感满意,对这位中军连副连长的印象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待到各项事务都处理完毕,杨铭便搂着韵秋一起进到后帐。 “韵秋,你以前用过火绳枪和三眼铳没有?” “都用过,这些火器使用起来麻烦,射程不及弓箭远,威力也不大,还容易炸膛伤着自己,八旗军那边不太待见它们。” “那就好,韵秋,我现在教你用步枪!” 韵秋心里一惊,杨铭的步枪威力她早就在情报里听说过,后金军和杨铭的第一次接触,便是乌赖那支近两百人的队伍被他用步枪单枪匹马击溃的。 “很简单的,比那什么三眼铳、火绳枪容易多了……” 灯光下,杨铭拿着hk416步枪给韵秋手把手地讲解射击要领,枪这玩意用起来本来就不复杂,在美国十几岁的小姑娘麻利玩枪的多的是,韵秋很快就明白了用法,杨铭还嫌不够,将步枪拆开了又指导着韵秋装了一遍。 韵秋看着杨铭手中这支钢铁家伙拆解开来,摆着一床的零件,又一件件拼装起来,处处严丝合缝,重新组成一支完整的步枪,心中不禁大为惊叹。 看着韵秋带有几分崇拜的眼神,杨铭决定炫一下技。 “韵秋,我是射击专家,看我的……” 他关上了灯光,帐篷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听一阵劈劈啪啪的声响,灯光再次打开,不到十秒钟时间,手里的步枪就被完全拆解开了,各个部件井然有序地摆在床上。 没等韵秋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杨铭再次关上灯,又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声响,三十秒之内,灯光打开,一支完整的步枪出现在他手里。 这一手露出来,韵秋简直是震惊了,她冷艳的脸上生起了红晕,凤眼圆睁地看着杨铭。 “其实也没什么,我还算慢的。”杨铭淡淡地说,“有人比我做的更快。韵秋,你只要多练练,也可以做到的。” 杨铭记得,中国军队的女兵蒙眼拆装95式步枪,最快的记录是二十多秒,别的女子能做到,他相信韵秋也能做到。而且现代人也不能小看古代人,古人练的那些战术动作,其难度不比现代人小,只是用处不同罢了。据福建老旗人伊通甫1963年写的《光复前后福州旗营内情实录》,晚清时候的满清旗丁要练习“马上三枪”,就是在五百步长度的马道上,骑马奔驰而过,途中要迅速地从腰间取出装有三钱火药的竹管,将火药灌入枪膛内,再从枪上取下通条塞入枪膛把火药捣实,将通条复位,继之扳开机柄,将引火帽戴在引火嘴上,然后举枪向左侧第一靶瞄准,待马跑到靶前位置即勾动扳机射击;如此重复动作,奔驰中连放三枪中三靶才算合格,这个练习难度可比拆装步枪大多了。 这次出战杨铭携带了hk416步枪和m249机枪,两者的子弹是通用的,但机枪的使用难度比步枪大一些,既然韵秋过来了,他便决定将步枪给韵秋使用,自己去当机枪手。心意既决,杨铭不禁暗暗有些担心。 “韵秋,上了战场我们并肩作战,就要对你以前的自己人开火了,你做得到吗?若是你不愿意,那便算了,你跟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说过,我是汉人,杀鞑子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佟氏族人是汉化女真人,还是女真化汉人,还是兼而有之,各种说法都有,韵秋既然这么说,显然也是有所依据的。 “鞑子以前在辽东杀了那么多汉人……,杨铭,你知道吗,为什么同样的灾荒,鞑子能扛住,大明就扛不住?因为遇到灾荒,老汗便下令杀汉人,杀一个人就少一张吃饭的嘴,而且他们的粮食还可以匀给别人吃。” “嗯。”杨铭沉重地叹了口气,韵秋说的这些历史他是知道的。 天启四年(1624年),辽东发生旱灾,努尔哈赤下令汉人如实申报拥有粮谷的数量,全部低价收归官衙,然后按人口定量,以每升米一两白银的价格卖给汉人,以至汉人饿死无数。 粮价每升一两白银,这样算下来一石粮食就是一百两白银,即使是按一斗三升来算,一石粮食的价格也要三十两白银,而崇祯年间的陕西饥荒,一石米的价格涨到六至十二两银子,便有大量饥民造反了。 难道“享受”一石米一百两银子高价的辽东汉人就没人造反吗?当然有! 努尔哈赤采取的措施就是杀。 天命九年正月(1624年),努尔哈赤下令清查无粮人口:“初五日,遗书前往量粮之诸大臣曰:‘奉汗谕:赴英额、赫彻穆、穆奇、玛尔墩、扎库穆、抚顺、铁岭诸路之五牛录额真,着尔等不得与五牛录之人分离,共同查核五牛录之汉人。凡一口有诸申斗六、七斗者,准其居住;一口有五斗者,或所去之人有牲畜者,经核计若可以生活,则准其居住之;计之不敷者,则计入无粮之人数内,并将无粮之男丁数,人口数,造册奏汗,以听汗令。’” 清查之后,便是屠杀,将这些没有饭吃的饥民全部杀净,自然也就不会有闹事造反的了。 对比之下,崇祯七年,李自成、张献忠等部数万人被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陈奇瑜围困于车厢峡,弹尽粮绝,都不用打只要多围几天就全死光了,但此时崇祯却认为流寇造反是因为灾荒无食和朝廷加饷的多重因素所致,对流寇心存同情,说什么“寇亦吾赤子也,宜招抚之”,“小民失业,甚至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谊切痌瘝,可胜悯恻”,“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给陈奇瑜下旨要求对流寇给予招抚安置,于是陈奇瑜便放了流寇,还派安抚人员护送他们返乡。 李自成等部成建制的安然走出号称天险的栈道,一路上与护送的官兵揖让酣饮,易马而乘,抵足而眠,没有盔甲的都换上盔甲,丢失弓箭的换上新弓箭,多日没有饭吃的也吃上饱餐。结果流寇一脱离困境,就“尽缚诸安抚官,或杀、或割耳、或杖责、或缚而掷之道旁”,然后对所过之处进行屠杀,陕西七个州县的人民被流寇屠杀殆尽。 到了皇太极即汗位后的天启七年(天聪元年,1627年),因为明朝的经济封锁,后金境内再次发生大饥荒,一斗粮食的价格涨到八两白银,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恐怖局面。此时再杀汉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该杀的几乎都杀净了,新继汗位的皇太极便采取战争掠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皇太极首先是在天启七年正月初八日,刚过完春节,便急不可待地出动三万大军征伐朝鲜,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对朝鲜的征服,抢得了大量的钱粮人口。 然后在天启七年五月,皇太极率军进攻辽西走廊,此次战争亦即袁崇焕声称的“宁锦大捷”,此一战,大明在辽西走廊的二十多个堡垒,除锦州、宁远、大福堡外,其余全部被后金军攻破,三十万石粮食和大量的物资被抢,数以万计在辽西走廊屯田的关宁军被俘为奴。 而时下1629年末的“己巳之变”,后金大军破边侵明,只不过是皇太极以战争掠夺解决国内经济问题的策略延续罢了。 当然,相较努尔哈赤靠屠杀国内人民来解决经济困难,皇太极这种以对外战争掠夺的解决方式,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从效果上来讲,那都是高明得太多了。 杨铭思绪纷飞,一时无语。灯光下,韵秋的眼睛闪着晶莹,幽幽地说:“杨铭,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若是不相信我,那便杀了我吧。” 听得韵秋此言,杨铭不禁大为感动,伸手将她搂到怀里,“韵秋,我会一生一世爱护你的,我们一辈子都相好,好么?” “来生呢,你便不要我了么?”二十七岁的韵秋偎在情郎怀里,竟有一种小儿女的姿态,声音中都带着几分发嗲了。 “来生还这样……”杨铭心里一阵冲动,□□□□□□□□□□。 按杨铭原来的计划,他本来是打算晚上睡睡袋的,比盖被子暖和,但是现在韵秋来了,两个人一起肯定是不能用睡袋了,那就只有同裘共眠了。 □□□□□□□□□□□,□□□□互相抚慰温存,暗夜的帐篷里一片寂静,杨铭□□□□□□□□□□,□□□□□□□□□□,不禁心旷神怡,□□□□□。 他正欲翻身动作,却听到床头边的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响起了蜂鸣音,绿色液晶信息屏也亮了起来。 杨铭一惊,知道这是许莹在顺义城里给自己来电了,左臂仍是搂着韵秋,右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摘下话筒,放到耳边喂了一声。 “将军,您现在到哪里了?” 许莹的声音清晰地从话筒里传了过来,军用电台因为要适应战场环境,话筒音量都设置得比较大,加之又是静夜,就连躺在杨铭身边的韵秋都能听到声音。 “走了五六十里,现在扎营睡下了。”杨铭回答道。 “一路上还顺利么?有没有遇到敌人?”许莹关切地问。 “什么敌人?活人都没遇到几个。”这天气,这战乱,一路行军所经过的村庄早已是荒无人烟,想看到几个活人都不容易了。 “家里都好么?有没有啥事?” “都好,没什么事,就是那个佟韵秋跑了,给苩薇留下口信说是去找您……,她人到了么?” “嗯,到了,在我这儿呢。”杨铭感到怀抱里的温软身子颤了一下,他侧过头看了看韵秋,却见电台液晶信息屏的微光映照之下,韵秋眼睛亮晶晶地也看着自己。 话筒里许莹冷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酸意,“那敢情好啊,有她在身边,将军晚上就不会寂寞了。” “嘿嘿,那是,那是。”杨铭尬笑了几声应承道。 “那个采兰,奴家今天让她和蕙儿一起搬到东厢房了,以后也不要她做事,让她专心学琴去。” “是嘛?你有这么好么?”杨铭心中一暖,故意跟许莹打着趣说道。 “她不是将军的心头肉么?奴家能不对她好么。”许莹吃吃地笑了起来。 许莹这话八成是在试探韵秋,杨铭搂着韵秋的手赶紧在她的胳膊上捏了捏,示意她不要出声,同时侧过头看去,却见韵秋目光怔怔的,神情有些黯然了。 “将军要哪个女子,奴家拦过你么?奴家吃亏是还在哺乳,不能种玉。只要奴家将来怀上麟儿,别说是府里这些女子,便是那扬州的瘦马,秦淮的艳妓,奴家都给你弄来……”许莹继续说着,声音中含着几分幽怨。 “许莹,你真好!”杨铭明知她是语出嘲讽,偏偏就装作没心没肺地说道。 “现在才知道奴家好么?!奴家若不是要照看府里的事情,又要照顾孩子,奴家也跑去跟着你同生共死了。”许莹冷哼着说道。 “那倒不用,你在家管好事情,看好孩子就好了。”杨铭调侃着问许莹,“你今天给孩子喂奶没有?” “喂奶?有奶娘呢。” “你奶水那么足,不喂孩子那不是浪费了?” “浪费啥呀,等你回来给你吃呗。” 韵秋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电台那头的许莹显是听到了笑声,惊啊了一声,嗒的一下就挂上话筒了,杨铭这头的话筒里只剩下沙沙的无线电静默声。 “真是一对恩爱鸳鸯。”韵秋幽幽地说了句,声音中带着几分醋意。 “你也是!”杨铭挂上话筒,一个翻身□□□□□□。 七十五、故道 七十五、故道 大军在间歇的风雪中不紧不慢地前进,第三天上午进入三河县城郊地界。跟在最前方的骑兵连之后行进的是第四连一百多人的队伍,连长谢庆元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在他的左右是装备短刀和圆盾的二十名掷弹兵,这些出征前刚完成训练的掷弹兵身穿皮甲,肩膀上斜挎着一个黑色的搭裢,搭链的材质很轻薄,但却异常结实而且防水,是用美军制式裹尸袋的pvc布裁剪缝制而成的,搭裢里装着的是20枚m67手雷,每枚手雷存储在一个易拉罐状的外包装里,按m67手雷390克的重量来算,这20枚手雷全重在8公斤左右,随身携带并不会给士兵带来太大的负担。 太阳难得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了,上午的阳光照耀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给满是麦簇、草蔓的田野镀上一抹金黄色,缀在田野里的残雪和薄冰在阳光下闪着白茫茫的光,一只田鼠在地里扒拉着,似乎想要扒出冻土下面的植物根茎,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仓惶地跑开了,一溜烟地消失在远处的田沟里。 望着似曾相识的景色,谢庆元的目光变得苍凉,冰冷的冻土贴着躯体和四肢的感觉在他心底油然泛起,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种弥留之际的天旋地转,以及无尽的意识旋涡里那张如梦如幻的美丽少女的脸,和她的翠色裙袂给荒凉的大地抹上的一缕春意。 两个多月前,就是在这三河县的官道旁,在他即将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那个美丽的少女落在他脸上的一滴残泪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谢庆元的目光四处搜视,希望能找出当时相遇的地点,但弯蜒的道路,荒凉的田野,处处都似是,处处都不是,他将手伸到怀里,暗自抚摸着那只扁扁的银镯,心中一阵茫然,竟忘了回复电台里丁有三发来的命令。 “各部注意,前方三河县城下饮水休息……” 三河县城距西边的北京城一百余里(按明代一里560米计算),距东边的蓟州城约五六十里,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极大军潜越蓟州,第二天的十四日便到达三河县,因为三河是小城,没啥战略价值,后金军并没有攻城,只是抓到一个汉人,让其持书前往招降。之后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后金军在再次路过时,顺便攻了一下三河县城,城未破,旋即离开,目前三河县城仍控制在大明手里。 杨铭出征前已将行军计划和路线呈报兵部,按兵部的安排,途中应在三河县迎粮就食。昨日丁有三已派快马将信牌送到三河县,以便县里提前作准备。信牌是兵部下发给出战部队的联络工具,用坚实的木头制成,长六寸,宽三寸,腹背刻字,中间剖开,后片里刻有凹槽,槽内贴纸书写文字。信牌顶部雕刻成云朵状,中间有小孔用来穿提绳,还有一个黄色布质的封套用来放置和保护信牌。 杨铭和韵秋骑马并肩而行,身上的专业防寒服在寒风里依然温暖如春,俩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韵秋冷艳的脸上竟会泛起一抹羞红。“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此情此景,倒不似行军打仗,却似太平日子里骑马出城游春的小夫妻一般。 眼前便是三河县城了,城墙虽然不算高大,但是城上的防守颇为严整,各处垛口遍布着衙役和民壮,隐约还可以看到堆积的擂木滚石和一些守城器械,城门楼上,几个官员士绅模样的人向外张望着。 大部队停了下来,军士们次序井然地饮水喂马,参军徐伯成带着人去喊城,不一会功夫,三河知县樊士英便带着几个生员开门出城了,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七八辆装载粮食的大车。 “杨将军远道辛苦,这些粮食请验收,三河城小力薄,供应不周还望将军多多包涵。”甫一见面,樊士英上下打量着杨铭,拱手说道。 杨铭雷法大破后金军,收复顺义,保卫京师的事迹樊士英已在邸报上看过,虽说写的都语焉不详,但也足够让人震惊了,是以这位知县特地出城来亲见一下本尊。当然,樊知县出城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希望杨铭的军队进城。己巳之变以来勤王军在京畿周边的抢掠行为已经被地方上广为不满,指望这些军队打胜仗固然是一种奢求,但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进自己的地盘抢劫吧。 杨铭知道,三河县能为自己提供这些粮食已经算是够意思了。别说自己,就算他这次出战的顶头上司刘之纶,带兵从北京出来,到了通州,通州既不提供粮草,也不让进城,搞得刘之纶灰头灰脑,堂堂兵部侍郎,只能在一间破庙里安歇,连饭都没有吃的,还是当地一个漕运官员给他送来饭食才勉强填饱了肚子。刘之纶又羞又气,给崇祯上疏请求辞职,要将所部兵马移交给在蓟州的总理援军事务的总兵马世龙,自己回家侍奉老母去,崇祯对此予以慰勉,不许他辞职。 樊士英不愿意军队进城的心理杨铭也是理解的,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宣府总兵侯世禄的部队到通州后,在城内横行抢掠,后来被保定巡抚解经传赶了出来。出城之后,又在外面抢,当时户部有一万三千七百两银子发到天津充作军饷,十一月十五日银车行至通州,在西门外梨园地面遭遇后金军前锋哈宁阿部,后金军杀死车夫,射死押车人员三名,将银两及拖车的骡马掠去,因为侯世禄军有抢劫前科,大家都认为是他的部队干的,后来朝廷查了大半年,查无实据,只能不了了之。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樊世英自然是不愿意杨铭的军队进三河县城了。明朝的官场规矩是文尊武卑,小小一个游击将军在知县面前算不了什么,他亲自出城来跟杨铭见面,算是给足了杨铭面子,所带的七八车粮食,也够杨铭这一千来号人吃个两三天了,樊世英自认为是尽到地方官的责任了。 而实则杨铭根本就没指望行军沿途的地方州县供应粮草,别说己巳之变的这种仓促局面,就算在平时,地方州县给客军供应粮草也不是一件靠谱的事情。此次各地的勤王军入畿赴援,因为粮食供应问题被坑的不少,杨铭对这段历史有一定了解,自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斗,这次出战他带足了可供全军食用一个月的粮食,这也是放弃携带虎蹲炮、佛郎机和火药弹丸节省出来的运力的好处。 “樊大人,我军所携粮草充足,若城里有困难,这些粮食就请大人带回去吧。”杨铭微笑着躬身抱拳说道。 此言一出,樊士英还以为杨铭是嫌他提供的粮食太少,故意在说反话,但他一眼看去,却见杨铭笑容平和,神态真诚,不像是心存怨愤的样子,这下倒让樊士英一时拿捏不准了。 “大人是陕西人吧?”杨铭见樊士英一时不语,知他心有疑虑,便温言扯起了家常。 “正是。”人的家乡不是什么秘密,樊士英是陕西举人,这在官场上大家都知道,杨铭随口问起,樊士英也不以为意。 “这几年天灾频仍,陕西受灾尤为严重,大人在陕的家人可都一切安好么?” 崇祯一朝十七年,受小冰河气候的影响,旱、蝗、涝、风、雹、震、雪各种灾害频发,其中旱灾系因气温降低降水减少的直接影响所致,发生频率尤高,对农业生产的危害也最大。连年大灾使得崇祯年间频发饥荒,规模之大、时间之久、波及之广、灾害之重,为中国历朝历代所罕见,而陕西受其自身特殊的地理环境影响,旱灾发生的频度和烈度最高。 天启七年,也就是崇祯继位的那一年,陕西大旱,次年继续大旱,尤以陕北受灾程度最重,给事中马懋才的奏疏称:“自去岁(崇祯元年)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为食,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坠涨而死。”崇祯三年,灾荒扩大到陕西全省,到崇祯六年,旱蝗霜三灾并至,全省大饥。 樊士英看着杨铭,脸上闪过一丝悲凉,随即又恢复神色如常,淡淡地说:“如今国家危难至此,区区一家之艰辛,何足挂怀。” 明朝后期举人一般只能做个教喻之类的学官,或者县丞、主薄之类的佐贰官,能当上县令的不多,这樊士英能以举人身份出仕京畿知县,看来确实有些本事和担当。 “三河是小城,城里难民不多,尚可勉力维持,这些粮食就请将军先收下吧,若不够,本官回城再想办法筹措一些。”樊士英拱拱手说道。 杨铭也就不再客套,立即命人搬卸粮食,出来三天了,携带的粮食也吃了一部分,空出来的车位补充三河县提供的这些粮食正好。 辞过樊知县,大军继续前行,这时久违三天的塘报也来了,杨铭骑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徐伯成递过来的塘报。 第一张塘报是刘之纶报后金兵三千骑进驻遵化,刘之纶自己则是初九日率标营到蓟州,等粮草到后谋攻遵化。 第二张也是刘之纶报后金军进攻遵化以西数十里的石门,守将李芳扬率兵与后金军交战,炮箭齐发,白草顶乡民王家栋等数千人在高处大声呐喊给明军助威,后金军攻之不下而退去,事后刘之纶向蓟州饷司借白银一百两奖赏这些乡民。杨铭知道,刘之纶是文人,写这些不外是为了宣传鼓励军民士气。 第三张是延绥总兵官吴自勉报其带五千勤王兵进抵蓟州,偕行的延绥巡抚张梦鲸途中因劳累过度身亡。看到此杨铭心中不禁一声长叹,按他在上个世界知道的历史,张梦鲸是一位治世能臣,他一生济危扶困、惩恶扬善,为官清廉,施政有方,曾被崇祯皇帝誉为“天下卓异第一”,是明朝中后期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此次张梦鲸带着总兵吴自勉率领五千兵入京勤王,途中吴自勉逗溜不前,且一路以征马为名勒索地方,还收受贿赂私放军士逃走,张梦鲸节制不了吴自勉,一气之下忧愤而死。 第四张是驻蓟州的总理援军事务总兵马世龙报蒙古插部等三十六家数千骑入边,与后金军会合。皇太极此次入犯内地,原本就带了一些蒙古部落的人马,但更多的蒙古部落则因为对大明还存有忌惮,不敢随皇太极入塞,及到现在看到后金军在大明境内纵模捭阖,每战皆捷,抢到的人蓄钱财布帛器具不计其数,这些蒙古人就眼红了,也跟着进来想捞一勺羹。 第五张是昌黎守备石柱国报后金军于初九日攻县城,知县左应选募民兵守城甚固,屡退敌军。昌黎县城在滦州东面六十里,知县左应选是山西榆次人,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任职之时后金军已经入塞犯京,左应选胆略过人,单骑赴任,入城后即号召全城百姓男女皆兵,与守备石柱国一起严防死守,终保城池不失。杨铭知道,在他看到这张塘报的此时,昌黎攻守双方仍在激烈交战之中,在明天也就是正月十四日,一位被后金军掳掠充作炮灰的无名昌黎青年将以自己生命挽救整座县城。 后金军于正月初八日抵达昌黎县境,先将城外民房尽数焚毁,“俘掠人民以万计,驱使之如牛马”。这位无名青年和其他被掳掠的俘人一起,被后金军驱使着填壕沟,搬云梯,在已有数名后金兵登上城墙的关键时刻,这位被迫扶梯的无名壮士大吼着将云梯拽倒,梯上的后金兵纷纷坠落,不能后续登城。这位壮士当场死在后金兵的乱刀之下,但他的英勇之举极大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后来,昌黎人在县城东门专为之立祠祭奠。 第六张是抚宁游击祖可法报后金军进攻抚宁,祖可法带领四营兵坚守两日,以马兵迎战,步兵设伏,在双望与后金兵交战,击退后金军,祖可法率兵追至十八里铺而还。 第七张是山海关副将惟贤报初十日后金军抵达距山海关三十里的凤凰店,其后惟贤率二千五百余官兵与之交战十余阵,把总杨开泰率兵侦探,至榆关西,遇敌对射而亡。 第八张是兵部拒止南京右都督府佥事、总兵陈洪范带兵入京勤王,令其回师。这是因为陈洪范是辽东人,朝廷对他不信任的缘故。在上个世界的历史中,陈洪范此人颇善钻营,历任右都督、总兵,加封太子太师,挂平虏将军印,后来他暗中投降清朝当奸细,出卖了南明北使团,致使臣左懋第被害。陈洪范还有一桩奇事,那就是他曾救过张献忠,而且还不止一次。 张献忠原是延安府的一名捕快,后来因为犯事被开除,只好到延绥镇当兵谋生。结果他当兵又不安份,犯了罪依律当斩,当时陈洪范是其所在部队的主将,见张献忠状貌奇异,动了怜悯之心,为之向总兵王威求情,免除了死罪,只是打了一百军棍后开除,从此张献忠便流落乡间,走上了流贼道路,并在其恐怖的流贼生涯中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的人民。 崇祯十一年(1638),陈洪范同左良玉一起剿贼,大败张献忠于郧西。张献忠穷途末路之时,得知对面是陈洪范,大喜过望,带着金银珠宝前去联系,由陈洪范牵线搭桥接受招安。招安之后,张献忠被授予副将职衔,安置在谷城县,朝廷给他发放了十万人的军饷,还允许他们在谷城县白沙洲造房买地种麦,进行贸易,休养生息。兵科给事中姚思孝担心有变,上疏要将张献忠所部遣散,崇祯却认为流贼能安居乐业是好事,拒绝了姚思孝的建议。于是张献忠更加有恃无恐,干脆在谷城设关征税,搜集粮食,打造兵器,壮大军队,操练士兵,一年多时间之后再次叛乱,其势不可挡矣。 思念及此,杨铭不禁一声长叹,在上一个世界,他听过太多人说明末流贼仅仅是因为吃不饱饭而造反,但事实上,张献忠等人不仅有军饷,有地种,还向当地老百姓横征暴敛,这哪里是吃不饱饭的农民?这就是军阀啊。这些流贼一旦羽翼丰满,趁着明朝与清朝(彼时后金已改称大清)在关外辽锦大战,国内兵力薄弱的机会,立即造反,造反导致国内大乱的结果反过来又让明朝无力支持辽锦战场的对清战争,使得明朝唯一有希望对满清取得胜利的松锦战役最终一败涂地,而那些真正吃不饱饭的饥民,只是受流贼驱使以身填壕受刃的炮灰而已。 看过这些塘报,杨铭心中暗自与记忆中的历史对照了一遍,大致都能对得上,有些时间稍有出入的,可能是历史记录的错讹和不准确所致,也可能是自己穿越过来,产生的蝴蝶效应对历史进程造成了改变。 在他的记忆中,刘之纶兵败身死是在正月二十一日(后金方面的记录),或正月二十二日(明朝方面的记录),离现在还有八九天时间,正常情况下自己是完全能够赶到救援的,但杨铭现在更多地考虑到了历史进程的改变可能,心中不禁一凛。 “全军加速前进!”他在电台里发出命令。 七十六、蓟州 七十六、蓟州 队伍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十三日下午到蓟州城西边十五里宿营,第二天一早拨营出发,一个多时辰便到蓟州城下了。 上午的阳光从东南方的天空照耀下来,北面依山而建的蓟州城平津门(南门)城楼显得格外高大巍峨。对于这座拱卫于北京东北面的大型卫城,明人陈仁锡曾如此评价:挟高山而城,绵亘西南,虎视东北,诚天险也。 明代长城一带的城堡,按照等级分作镇城、路城、卫城、关城和堡城,其中,要害地区的卫所在的城堡叫作“卫城”。据《蓟县志》记载:(蓟州)城垣位于县境中部,北倚府君山,南邻州河,墙体为夯土筑城,始建年代不详,明洪武四年(1371年),土城墙进行包砖加固。其城方圆九里十三步,连女儿墙高三丈五尺,城垣北圆南方,城门三座,东门称“威远”,西门称“朝都”(后改为拱极),南门称“平津”,门洞上均建有城楼。正门以外,各筑瓮城保护,东瓮城门口向南,城门上有石额,名“迎旭”,为明嘉靖年立;南瓮城门上有石额,名“阳谷”,为明崇祯年立;西瓮城门口向南;北城无门,城上建有北极楼。城墙上有敌楼两座,角楼4座,环城有护城河,自东门至南门深六尺、阔五丈,南门至西门深一丈、阔七丈,西门至东北角深三丈、阔八丈,东北角至东门大半为莲花池,深一丈、阔十丈。 杨铭骑马跟着队伍沿蓟州城南门外的官道向东行进,一路仔细打量着蓟州城和周围的地形,现在他所走的路便是上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极数万大军“潜越蓟州”时走的路,抬眼望去,蓟州城在左边不到一里,城墙上守军的身影都能看到。显然,数万人的大军是不可能在白天从这里潜越的,后金和明朝两方面都有史料表明当时皇太极大军是夜晚越过蓟州城的。明人程本直为袁崇焕鸣冤的《白冤疏》说:“十三日敌乃尽撤遵营,横扎于蓟之东南角,林木茂密,山谷崎岖,两兵对垒,相持半日,不意宵遁而西。”后金方面的《满文老档》也说:“十三日,大军至蓟州,……是夜,乃过蓟州五里外驻营。十四日,大军至三河县。” 说白了,就是袁崇焕军野战不行,打不过,这样一来,后金军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了,趁着夜色悄然而过,即使城上的人看到远处有零星的火把光亮,也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更不敢出城去打探和攻击。 按照行军的规矩,前一日丁有三已派快马送信牌到蓟州城,但杨铭并不打算在此停留,一来他不需要在这里获得补给,二来现在驻蓟州的总兵马世龙虽然挂着总理援军事务的头衔,但对作为兵部右侍郎领军出战的刘之纶并无节制之权,而杨铭此次出战是受刘之纶节制,与马世龙并无隶从关系。 大军从城南经过,行至半途,蓟州城方向跑来两匹快马,马上的军士远远地跳下马来,高声呼叫。徐伯成派人前往联络,却是马世龙来请杨铭进城见面,显然马世成也知道自己对杨铭没有节制权,是以只是派人出城来请,并未使用令箭。 杨铭无奈,只得让队伍停下,自己带了两名亲兵进城去见马世龙。 从南门进来,大街上行人不少,道路两旁的商肆铺面都还在营业,蓟州是一个较大的商业都市,此次己巳之变,城内并未受兵灾,相反还多了很多难民和军士,这也畸形地刺激了商业的繁荣。 顺着大街往北走,不多远右转,便是兵备道府了,进了大堂,迎面的中央正位坐着一个体态雄壮的汉子,那汉子一见杨铭进门,便站起身上前几步迎过来,在他旁边坐着的一个军官也起身跟在后面。 “本帅久闻杨游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风采非凡啊。”没等杨铭见礼,马世龙便微笑着说道。他这次之所以请杨铭入城见面,主要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雷法神人,是以言语态度颇为温和,甚至还带有几分恭维之意。 “末将参见总兵大人!”杨铭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不必多礼。”马世龙托着杨铭的胳膊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着他这身奇怪的迷彩服和凯夫拉头盔,又扭头看着身边的军官向杨铭介绍道:“这位是吴总兵。” “参见吴总兵。”杨铭只得再次单膝跪下抱拳,心里却想到昨日塘报上看到的延绥巡抚张梦鲸之死,不禁对这吴自勉暗暗有些愤懑。 “好,好,杨游击快快请起。”吴自勉脸色有些浮肿,声音也有点中气不足的样子。杨铭知道,按上个世界的历史,张梦鲸死前给三边总督杨鹤写信参劾他,这家伙又惊又怕,一年之后就病死了,逃过了朝廷的处罚。 主客落座,上了茶,马世龙便跟杨铭扯起了话。 “刘大人三日前离开蓟州,去往遵化了,杨游击此行也是要去遵化吧?” “正是。”杨铭点点头回答道。 “刘大人临行前曾约本帅一同出兵,伺机收复遵化。”马世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是时下本帅所领马步各军分防马兰峪、石门、三屯、玉田、丰润等地,城内兵力薄弱,更兼之粮饷未到,难以遽行。” 杨铭点点头,默然不语。在刘之纶的传记里,写着他与马世龙相约一起进兵收复遵化,但刘之纶兵到遵化城外时,马世龙的兵背约未到,结果刘之纶被后金军包围而死。当然这是站在刘之纶的角度来说的,对于马世龙,虽然《刘之纶传》说他是带兵五万驻蓟州,而其实只有二万余,分防各处之后,城内兵马不足一万,至于吴自勉带来的延绥兵号称五千,实际有多少只怕也不乐观。 “本帅派往三屯营的兵一路都在饿肚子,还是带兵的将领们自己凑了百余两银子,换成铜钱每个兵发了十三文,聊供一日之食。本帅在城墙上看杨游击所带之兵,辎重颇多,想是备足粮草了?” 杨铭知道马世龙这是在向他哭穷,免得他开口要粮草补给。这马世龙是孙承宗第一次经略辽东时提拨起来的将领,别看其人长相雄壮,但其实内心很胆小,孙承宗为他修建了任命大将的祭坛,举行了授钺仪式,将军队中的马匹钱粮等事务全交给他管理,别人来找他讨要粮饷,要求满足不了的,别人就抨击他,他也毫无办法;还有一些忌恨孙承宗的人,不敢直接抨击孙承宗,就对着马世龙指桑骂槐,马世龙也无可奈何。 “粮草勉强够用,暂时不需要中途补充了。” “那便好,本帅预祝杨游击旗开得胜。”马世龙踟躇着说,“刘大人与本帅所约出兵之事,本帅一直在作筹画,只是恪于形势,怕是短期内难以实行了。” “大帅暂不出兵是对的,没必要跟着刘大人一起去送死。”杨铭知道,就算把马世龙和吴自勉这一万多人全拉上去,对阵皇太极从永平紧急回防的数万大军,也完全是送人头。 马世龙愣了愣,一时拿不准杨铭这话是在反讽呢,还是在抱怨发牢骚。 “虏兵势锐,刘大人所募之兵草创未久,训练既不足,也没什么纪律,冒然出征,完全是给鞑子送人头。”杨铭淡淡地说。 “是么?”马世龙现在确定杨铭是在发牢骚了,“杨游击既然如此悲观,为何还要赶赴遵化?” “军令所在,末将也没有办法。”杨铭吁了一口气,目光看向那吴自勉。 吴自勉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神情有些不太好看了。 “杨游击若是行军劳顿,在这蓟州城里休整几天似也无妨。”马世龙呡了一口茶,悠悠地说。其实他心里的想法跟杨铭一个样,也认为刘之纶此去是送死无疑,只是不便直接说出来罢了,现在既然杨铭在他面前把话说明了,他便卖杨铭一个人情,同时也试探着看能不能将杨铭这支队伍收归己用。 此前马世龙看塘报,关于杨铭的所谓大捷,说实话他是不太相信的,认为多半是在吹牛。马世龙是老将了,明军部队在塘报里吹嘘夸大战绩,在他看来那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只是今天在城墙上看杨铭的军队从城下通过,队伍严整,盔甲鲜明,辎重齐备,俨然是一支一流部队,这倒让马世龙产生了几分爱惜之意。 “休整倒不必,末将此次劳师动众,总得去打一打,也算不负朝廷栽培之恩。”杨铭拱拱手对马世龙的好意表示感谢。 “是么?杨游击有必胜的把握么?”马世龙淡淡地问道。 “就凭末将这千来号人,若说要大获全胜那是笑话,能够全师而退,割几百个首级回来交差就谢天谢地了。” 听得杨铭此言,马世龙感觉有点恍惚。己巳之变以来,除了北京城下那一千多颗首级和顺义城下那八百多颗首级,塘报里似乎就没别的部队报过首级,这杨铭随口便说此去要再割几百颗首级回来,口气之大简直是如同儿戏。若换作别人,马世龙肯定会认为此人是个疯子,但对于杨铭他一时还拿不准。北京城下那一千多首级,塘报里没明说是杨铭的功劳,只是说他“出力甚巨”,但顺义城下的八百多级,可是白纸黑字写的杨铭之功。鉴于杨铭已有的这些战绩,马世龙纵使认为其中有吹嘘夸大的成份,但也不敢遽然否认了。 马世龙不接话,大堂里一时有些冷场了,杨铭只得又寒喧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望着杨铭远去的背影,马世龙默然无语,那吴自勉却悻悻地说:“这家伙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了。” “我看这家伙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吴自勉不满杨铭没有给他们送上见面的仪礼,又埋汰了一句。 “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马世龙叹了一口气说道。 从蓟州城里出来,杨铭整军继续东进。过了蓟州城,队伍沿着官道向马伸桥方向行进,一路走过,左边是绵延的大山,右边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低洼盆地,盆地里有河流通过,河面上结着冰,居高往下看去,宛如一条晶莹的玉带。杨铭知道,这块盆地在后世的1959年修建为一座防洪水库,称为于桥水库,盆地里的河道淹没在水库之底。 向东行过三十余里,过了马伸桥,时间已是下午,马伸桥往东再行二十里,便是石门驿,出了石门驿就是遵化地界了。杨铭下令部队加速前进,一直到天色稍晚,到了石门驿才停下扎营。 中军帐里,应急灯亮着白光,杨铭将部队的所有主官召集起来开战前准备会。 “诸位,明日出了石门驿便是战场了。目前的消息,鞑子在遵化城有几千兵,应该是代善和杜度带领的。”杨铭坐在行军桌后的帅椅上,目光扫视着立于帐篷两侧的一众军官,严肃地说道。 “永平那边还在打仗,但虏酋洪太随时可能带领大军挥师西向过来,他们都是骑兵,跑的快。” “出了石门驿,战斗随时可能发生,诸位一定要牢牢掌控好自己的部队,结阵迎敌,进退听令,我们的作战训练和战斗技能都不足,只能以纪律取胜,诸位明白否?” “是!”众军官齐声应喏道。 行军桌前,左侧立着团长丁有三、一营营长何茂才、一连连长左明秀、二连连长顾立威,右侧立着参谋长徐伯成、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三连连长李大昆、四连连长谢庆元,一众人目不转瞬地盯着帅座上的杨铭,目光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有我在,大家都不用怕,只要纪律有保证,我们必打胜仗!”杨铭进一步地给众人打气。 “大家有什么问题和意见,尽管说,我们现在研究讨论。完了下去之后,诸位务必将作战意图传达至班一级。” “是!” 开完会,众人离去,杨铭回到帷幄后的内帐。 “你的军令倒是挺严整的。”坐在行军床边的韵秋手里把玩着hk416步枪,抬头微笑地说。 “那是,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军令不严那是要死人的。”杨铭笑了笑,“我们早点睡吧,明天就要并肩战斗了。” 七十七、接战 七十七、接战 崇祯三年正月十五日,天刚拂晓,部队从石门驿拨营向东继续前进。 “报告,前方发现虏兵。”电台里传来斥候兵的呼叫。 “斥候缩回大部队,报告详细情况。”杨铭在马背上沉着地命令道。 “报告将军,前方是一处石堡,有一队虏兵扎在里面。”斥候的声音有一些发抖的感觉。 “有多少人?” “外面有两三骑在转悠,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估计十余骑是有的。” 杨铭拿出surface平板电脑,调出卫星地图看了看,按距离估计,斥候兵所说的石堡应该是位于石门驿和遵化城中途的堡子店。 堡子店位于遵化城西二十里,是一个历史悠久的镇店。明初朱元璋派大将徐达将北元驱逐至长城之外,北京东面开始大量驻军和移民,到明成祖定都北京后,移民达到高潮。遵化的堡子店,明之前这里便有堡,明朝初期,大量移民至此,黄姓在此开店,于是称之为堡子店。隆庆年间(公元1567至1572年)总兵戚继光曾在这里重修石堡,作为卫戍的峰火台。 杨铭让前方的斥候兵退回到大部队之前二里处,加强与大部队的联系,自己则带着亲兵加速赶到队伍前头。 m24望远镜的7倍绿膜镜头里,一座土石结构的堡子出现在杨铭眼前,堡子呈立体形,高三丈,长宽各六丈左右,方石砌成的围墙,石缝间泥着石灰和黏土,墙中间填充着夯实的黄土,看起来颇为坚固。堡内长着一颗粗壮的榆树,枝杈在空中舒展,有如一把大伞,浓荫几乎覆盖了堡子的大半个上空,石墙顶上长着茂密的杂草,显是这堡子早已废弃不用,年久失修了。 堡子的周围座落着几十户民居,兵燹之后,已是残垣断壁,杳无人踪。 杨铭有点奇怪几天前刘之纶兵过此处,为何没在这堡子里留下人驻守,也许是觉得守不住,又或许是留了兵丁,但已被后金军的哨骑拨掉了。 眼下后金兵看到杨铭的大军到来,都已缩回到堡子里,杨铭也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他决定用一颗手雷拨掉这根钉子。 “谢连长,带两个掷弹兵过来。”杨铭在电台里命令道。 堡子的墙头上,几个后金兵露出头向外搭着弓箭,头上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韵秋,咱们抵近射击。”在亲兵的簇拥护卫下,杨铭和韵秋骑着马并肩行进到离堡子二百来步的地方。 韵秋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hk416步枪,按照杨铭传授的射击要领,用枪身上的aimpointpm4内红点镜瞄准了墙头的一个后金兵,稳住呼吸扣动扳机,只听呯的一声枪响,那个双手搭着弓箭的后金兵应声从墙头滚落下去了,其他的几个后金兵受到惊吓,一个个都缩回到堡内,不敢再探头了。 这是韵秋第一次使用步枪射击,现代武器的威力让她震惊了,二百步距离指哪打哪,在这个时代不管对方是骑兵还是步兵,都没有任何办法反制,唯一可能的办法只能是堆着尸体冲上来近身搏命,这个代价可就大了。 枪声刚落,两个军士举着盾牌护送谢庆元向前冲去,一直冲到离堡子五十步距离,谢庆元掏出m67手雷,挥臂向堡子用力掷去,手雷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入堡内。 一声沉闷的巨响,烟雾从堡内升腾了起来,伴随着飞溅而出的砖渣土块。 m67手雷有效杀伤半径15米,这堡子长宽不过六丈,又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基本上一枚手雷里面的人就全报销了。 “谢连长带人打扫战场,清理完毕速跟上来。”杨铭命令道。 大部队前进的步伐一直没有停止过,行军的军士被枪声和手雷爆炸声吸引了目光,纷纷扭头望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震惊和兴奋的神情,士气顿时为之大振。 杨铭骑着马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后面谢庆元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将军,标下有事禀报。”他在杨铭之后半个身位勒住了马,喘着气拱手报告道。 “什么情况?” “哨堡里有十一匹马,非死即伤,都不能用了。兵有十个,死了八个,还有两个受了伤,一时还没断气。”谢庆元从怀中取出几页皱皱巴巴的纸递了过来,“标下让通译审问过,他们是鞑子参将英俄尔岱手下的哨骑,昨夜在这里截杀了刘大人的传令兵。” “哦?”杨铭惊了一声,接过谢庆元递过的纸张。 却见纸上的文书盖着兵部右侍郎的大印,一张是写给在蓟州的马世龙的,内容是刘之纶谢绝了马世龙请他回师蓟州的好意,并告知所部在遵化以东二十里的娘娘山被围,敦请马世龙迅速出兵前来解围;另一张是却写给杨铭的命令,称自己在遵化以东二十里娘娘山与虏兵对阵,令杨铭所部急速前来会师作战,两文落款的日期都是昨天的正月十四日。 按上个世界的历史,刘之纶兵被围应该是在正月二十日左右,现在不知怎么正月十四就被围了,看来杨铭的到来产生了蝴蝶效应,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进程已经发生影响了。还有一点让杨铭不太理解的是刘之纶从石门驿发兵至遵化,不知怎么却跑到遵化东边去了,看娘娘山所在的位置,都已经快接近三屯营了,自己要去解围还得绕过遵化。他估摸着刘之纶应该是在遵化城下的战斗中失利了,一路败退,慌不择路,没办法才退到娘娘山的。 部队加速前进,现在离遵化不到二十里了,前方的斥候兵已经奉命回缩,只能提供两里距离的预警,杨铭决定放出rq-11b“大乌鸦”无人机,他从随行的大车上取出无人机背包,组装完成后向东面的天空掷出,无人机的螺旋桨嗡嗡地旋转着,在军士们惊讶的目光中飞向前方的天空。 杨铭翻身上马,一边前行一边观察手里的控制器屏幕,无人机爬高到200米,底下起伏的地势和荒凉的原野顿时尽收眼前,他控制无人机沿着官道飞行,越过一道高坡,控制器彩色液晶屏里出现的画面让他吓了一大跳。 只见官道两侧的坡地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后金军队,这些后金兵有的骑在马上,有的下马坐在地上休息,人马身上的铁甲和士兵手里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着磷磷的寒光,从白边红心的旗帜来看,这是岳托的镶红旗部队,兵力估计有两三千骑。 杨铭控制无人机盘旋飞行,倾斜视角观察后金军周边的情况,却见后金军左右两翼各有数百骑从坡地上分出来,绕着弯向西飞驰,他知道,这些骑兵是要绕到自己部队的后方,来抄自己的后路。 “全体注意,前方八里有敌军伏兵。”杨铭在电台里通报了这一情况,频道里嘈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电台里一阵严肃的静默。 “前方的斥候兵听令,停止前进,等待大部队会合。” “四连加速向前,一连分开到四连两翼。”前方的后金兵有两三千骑,一连的八十名骑兵再放到前面已经没有意义了,杨铭现在是让四连的掷弹兵和弓手去打头阵。 “后卫连听令,加速前行,与大部队靠拢。各部听令,前行两里,停军列阵,准备迎敌!”从无人机之前飞过的地形来看,杨铭知道前方约两里处有一处坡地,是个比较理想的列阵之所。 “是!”军官们在电台里齐声应喏。 大军停下来了,在距离后金军五里的一处坡地上开始列阵。工匠和民夫在后方和左右两翼掘壕,立木栅,军士在阵列的前方摆上鹿角拒马,杨铭的中军旗设在坡地的最高处,在他的身后,工匠们正在搭建了望台,而杨铭则亲自指挥几名亲兵和工匠一起构筑射击阵地。 一个亲兵用铁锹在地面挖出圆形的坑,杨铭将迫击炮的m3a1底板放到坑里,脚下用力地踩踏牢固,然后将炮尾放入底板插座并旋转四分之一圈以锁定,又让亲兵抬起双脚架与炮管定位销接合,拧紧锁定手轮,将m64瞄准镜通过燕尾榫连接在双脚架的紧定器上,调整双脚架使瞄准镜上的水平气泡居中。安装好迫击炮,他打开弹药箱,取出m821a2高爆弹一排排放置在铺于地面的木板上。 工匠们用木板垒土石构筑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半圆形机枪射击台,弹链箱从亲兵的背后取下,置于射击台上,几箱弹药从大车上搬过来,堆放在射击台的后面。 电台里,各连的军官们在紧张地通话,各自通报自己连队列阵和构筑工事的情况,丁有三不停地询问调度,整个阵地里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 无人机控制器液晶屏里,后金军开始上马列阵,有哨骑从阵列里出来,飞速地向杨铭部队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rq-11b“大乌鸦”无人机的飞行续航时间是90分钟,已经差不多快到了,杨铭操纵无人机调转机头,跟随着后金军的哨骑队伍往回飞。 “报告将军,前方二里出现虏军哨骑!”四连连长谢庆元在电台里喊道。 “收到。大家不要动,别管他们。”杨铭回复了一句,目光从无人机控制器上移开,抬眼向前望去,液晶屏里的图像和现实世界重合了,他看到,几骑后金兵出现在官道地面的脊线上,那几骑后金兵显然也看到了杨铭的军队,他们顿住了马,有一骑掉转马头消失在脊线之后。 后金军已经列好了阵形,层层叠叠的铁甲骑兵队列严整,战马萧萧,旌旗猎猎,三十岁的镶红旗旗主岳托骑在马背上,目光望着西边的方向,神情傲然而淡定,在他的身边并肩骑着马的年轻人,是皇太极的长子,二十岁的豪格。 “这蛮子怎么还没来?几里路走了这么久?”豪格恨恨地说,“今天本贝勒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岳托侧过头看了豪格一眼,白晳的四方脸上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豪格自从丢失顺义城后,已被皇太极褫夺了贝勒封号,此时却仍在岳托面前自称贝勒,岳托自是心中大不以为然。 一骑哨骑从远方奔驰而来,顿马于岳托侧前方,后金佐领翻身下马,奔跑几步上前跪倒在地,高声禀报道:“禀贝勒爷,奴才们方才前去侦察,见那蛮子军在前方五里列阵掘壕……” “他尔图,是否你等周遭防范不严,让那蛮子的斥候窥到了咱们的大军?”豪格冷冷地问跪在地上的后金佐领。 “回贝勒爷,奴才的人一直在周围巡回防范,绝无蛮子军斥候近前窥探之事。”他尔图断然否认道。 “看来这姓杨的蛮子还真有些本事,竟然不入咱们的伏击圈。”岳托淡淡地说,“只可惜他这次出来没带大铁炮,那什么雷法也施展不开,进不进伏击圈也无所谓了。” “岳托贝勒,出发前父汗反复叮嘱过你我二人,对这蛮子绝不可轻敌。”豪格提醒了岳托一句。 “巴尔泰、岱松阿两军包抄到位没有?”岳托没有理会豪格,却偏过头问身后的一个佐领。 “回贝勒爷,按时候差不多应该到了。”那佐领犹豫着回答道。 岳托没有再问,目光转向西边默然眺望,神情淡定而肃穆。 “报告将军,有两支鞑子骑兵出现在我军左右两翼,正向后方包抄运动。”丁有三在电台里向杨铭报告,声音中略带着一些紧张。 “知道了,不必管他,左右两翼和后方继续掘壕,掘宽,掘深!”杨铭命令道。 “是!将军。” 正面的战场有迫击炮和机枪压阵,杨铭并不担心会被后金军突破,但左右两翼和后方则是己方防线的薄弱点,如果后金军从这三处进行攻击,那么整个军阵将会承受很大的压力,而一旦后金军突破两翼或后方,自己的军阵就会面临崩溃。 “四连谢连长听令,速派十名掷弹兵在两翼和后方流动待命,充实防卫。”杨铭给谢庆元下了命令,这样一来,正面战场便只剩十名掷弹兵了。 前方官道地面的脊线上出现了旗帜,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铁甲军队越过脊线,一排一排地铺满了整个坡面,层层叠叠的战马和士兵的铁甲在阳光下遴巡闪耀,看来后金军已经放弃了打伏击的计划,打算跟杨铭正面刚了。 韵秋冷艳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将军,他们可能会在正面佯攻,然后从两翼突破。” “哦,是吧?”杨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对战阵虽不精通,但是以前见过他们用这种战法,说出来给将军参考。”韵秋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韵秋,他们已经败了。”杨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绿色小塑料盒,倒出两粒口香糖扔到嘴里,又递给韵秋两颗。 “将军,不可大意!”韵秋提醒道。 “我现在就可以击溃他们,只是……”后金军的主力已经暴露在视距范围内,杨铭现在只需要一通迫击炮轰过去就可以将其击溃,但他不想立即就这么做,他要让部队实战锻炼一下,见见血。 “三连李大昆,后方掘壕情况如何?”杨铭在电台里询问道。 “禀报将军,已挖了一丈宽,正在加深。”李大昆赶紧报告道,声音里带着呼呼的喘息和零乱的脚步声,显是一边跑动一边在说话。 “要不要增派人手?”杨铭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后方,车辆辎重都集中在那里,而且人员多半是工匠和民夫,战斗力和纪律性都不能和部队相比。 “不用,多谢将军关心,标下这里人多,现在是人太拥挤了施展不开手脚,标下现在让他们分班在挖。” “好,李连长,后防线一定要顶住!” “请将军放心,罗副连长带着掷弹兵过来支援了……” 后金军的进攻按部就班地发动了,三十骑从阵列里冲出来,这些披挂重甲的马上骑士挥舞着长长的钩索,呼啸着冲向顺义军阵前的鹿角拒马,他们的任务是要用钩索拉开障碍物,为后续的骑兵冲锋清扫通道。 鹿角和拒马摆放的位置离顺义军阵地前沿五十步,在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打头阵的四连弓手们开弓放箭,向冲奔而来的后金铁骑射出一波箭雨。 一些箭枝射到后金骑兵的身上,但是被厚重的铁甲弹开来,只有少数羽翎射中了铁甲的薄弱部位,箭头破甲而入,其势已衰,那些中箭的后金骑兵忍着痛,挥舞钩索试图去拉开鹿角拒马。 顺义军的阵地内响起了嗒嗒的枪声,杨铭的m249机枪开火了,他的中军旗在前沿部队之后一百来米的位置,离鹿角拒马的距离不到200米,m855a1子弹居高临下的射过来,后金兵的三十骑顿时人仰马翻,成片地倒在了阵地前。 一个后金骑兵座下的战马中了弹,嘶叫着向前扑倒,带着那个骑兵重重地摔在地上,那骑兵骠悍之极地翻了几个滚,爬起来居然不逃,反倒冲到鹿角前,双手拉住鹿角往一边拼命猛拖。 “长枪兵列队出击!”杨铭在电台里喝着下达命令。 五十名长枪兵列成两排,挺着他们的四米长枪,以整齐的队形向前冲去,十秒钟便冲到了鹿角一线,如林的长枪借着冲击的力道向那些残存的后金骑兵刺去,冰冷的枪尖破开了他们的重甲,带出一片血雨。 随着呜呜的号角声,两百名后金骑兵挺着长枪从阵列里冲出,向着顺义军的正面冲刺而来。 “长枪兵退回阵地!”杨铭冲着电台大喊,但是前方出击的五十名长枪兵并没有回应,他们的指挥官没有电台,听不到杨铭的命令。 杨铭猛然醒悟,赶紧抓过亲兵手里的喊话器,大声重复着命令,放大的声音从喊话器的喇叭里传出来,响彻了整个阵地。 七十八、弹雨 七十八、弹雨 长枪兵退回来了,两百名后金骑兵卷着残雪和扬尘呼啸着冲了过来,滚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重音的鼓点一样击打着阵地里每一个人的心脏,军士们脸上开始发白,持枪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震撼啊!杨铭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大规模的骑兵集团冲锋,那种感觉不是影视作品里的画面所能比拟的,骑兵手里的长枪和战马身上的铁甲,就像一座移动的钢铁战阵迎面而来,让人感到一种碾压和摧毁一切的雄壮气势! “大家不用怕,骑兵不敢冲长枪步阵!”杨铭在喊话器里大声给他的士兵们打气。当然,这种说法他也只是在书上看来的,是否真的如此,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当后金骑兵冲到一千米距离时,杨铭的m249开火了,急促的短点射嗒嗒地响起,他以每秒2发的速率扣动扳机,内红点瞄准镜里,后金骑兵冲锋队列不断有人马倒下,倒下的战马和人体阻扰了后排骑兵的冲驰,有战马被绊倒了,马背上的骑兵在空中划着弧线跌落地面,被后续的战马踩成肉饼。 不到一分钟时间,机枪上的弹链打完了,有四分之一的骑兵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剩余的骑兵冲到了顺义军阵地正面的鹿角前,冲锋队形开始收束成楔形,他们要在之前扒开的十几米缺口处突入。 韵秋的hk416仍在单发射击,她的步枪射程比m249机枪短,是等到后金骑兵冲到500米距离才开枪的,刚使用步枪不久,对于移动目标的射击还缺乏经验,韵秋主要是射击目标面积比较大的马。内红点镜瞄准方法简单,只要将镜头内的红点对准目标就行了,其他的都不用管,考的只是持枪的稳定性,她有使用三眼铁铳和火绳枪的经验,3.6公斤重量的hk416拿在手里颇为得心应手,倒在冲锋途中的骑兵中有不下十骑是被她击中的。 随着hk416“呯”的一声枪响,正对着鹿角缺口冲在最前面的后金骑兵被m855a15.56mm子弹射中了身体,那个后金骑兵背后喷出一团血雾,子弹从碗口大的创口穿透而出,翻滚着击到随后的骑兵肩上,那骑兵身上的铁甲被破开,子弹钻进肌肉组织里,巨大的疼痛和冲击力让他跟着前面的骑兵一起跌落马背,两匹战马失去了主人,兀自向前嘶叫冲奔。 “用全自动射击!注意压住枪口!”杨铭更换了弹链,对韵秋大喊道。 m249机枪的枪口冒出急骤的震动波,5.56mm子弹以每秒钟18发的速率射向冲到鹿角缺口处的后金骑兵,骑兵的冲锋队列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顿时人仰马翻,血雨如注,倒在前面的人和马的尸体阻滞了后续的骑兵队伍,后续的骑兵要么被绊倒在地,要么勒住马头减速,紧接着又被机枪子弹像割麦一样射倒。 十几秒钟时间,三百发的弹链就打完了,后金骑兵的冲锋被完全击溃。阵地前,人和马的尸体堆积在一起,那些还没断气的战马倒在地上抽搐、嘶叫,仿佛是在为它们自己和它们的主人哀鸣。 “长枪兵冲上去,歼灭残敌!”杨铭用喊话器吼出命令。 那些因为马身中弹而摔落在地上的后金兵爬了起来,满地找着他们的长枪,这时,四连的八十名军士在连长谢庆元的带领下冲上来了,满地的人马尸骸限制了场地,这些除了掷弹兵之外全部压上的四连军士不能结成大型枪阵,他们以班为单位在尸骸间隙里跳跃穿行,围着那些刚爬起来的后金残兵们一阵猛刺。 “弟兄们,杀!”谢庆元大吼着,将枪尖刺进一个刚提起长枪的后金兵的胸口,随着枪杆的迅猛拨出,那个后金兵胸口喷着血柱像木桩一样往后倒下。 一队军士跟着谢庆元的步伐跨过地面的马尸,冲到另一个挺着长枪的后金兵周围,随着一声“杀”的吼叫,七八杆长枪从四面八方向那后金兵刺去,后金兵骠悍地举枪格挡了正面刺来的两杆长枪,但左右两侧的长枪在他身上扎出了好几个血窟窿。 四连的军士们继续向前冲杀,一个冲在前面的军士挺枪向一个刚从地上拾起长枪的后金佐领刺去,那佐领不仅不避,反而斜着向前一步,手里的长枪一挥,啪的一声,军士刺过来的枪尖被格开了,佐领脸上虬髯如戟,目光喷着怒火,威猛的身形继续前冲,长枪扎进了那个军士的胸口。 那军士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长枪铛啷落地,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而扭在一起,整个身体猛地紧绷起来,只一瞬间,却又软塌塌地扑倒在枪杆上。 后金佐领的长枪往后拨,枪尖似乎是被尸身的胁骨卡住了,枪杆带动死者的身体软塌塌地在地上拖着,那后金佐领蹲步挺枪,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猛地用力将挂在枪尖的尸体挑了起来,枪头一甩,尸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连同创口洒出的血雨一起扑落在地上。 “巴图鲁!”落马的后金兵高声呼喊着,纷纷跑向佐领的身边。 谢庆元带着军士冲到时,那些落马的后金兵已经聚集起来了,三四十个后金兵列成方阵,挺着长枪迎面顶来。 “结大阵!”谢庆元大吼着指挥他的士兵结阵,长枪如林,以一倍的兵力和后金兵的枪阵拼杀在一起。 长枪在空中格挡互刺,双方将士怒吼的声音和枪杆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血脉贲张。 “哇!”后金兵齐吼着满语的“杀”,阵列向前一步,闪着寒光的枪尖如迸射的丛芒一般,对着谢庆元的阵列齐齐刺来,四连的长枪兵们举枪格挡,枪林如织,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一个军士手中的长枪脱手掉落在地上,四连的枪阵后退了一步。 “哇!”后金枪阵再次齐刷刷地刺来,四连枪阵的格挡有些乱了,整个阵列再次后退。 “不许退!不许格挡!”谢庆元怒吼着,“有死无生,给我刺!” 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戚继光《纪效新书》),双方的枪林再次交织在一起,谢庆元的枪尖刺入一个后金兵的胸口,那个后金兵嘴里喷着血沫,双手握住刺入身体的枪杆摇晃,阻滞着对方的拨出,而四连的枪阵里,三名军士被刺中了,他们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嚎叫,胸口喷着血雨倒下。 杨铭的m249机枪重新装上弹链,aimpointpm4内红点镜里,顺义军和后金军两边枪阵里攒动的人头挡住了弹道,让他难以精准点射。 “给我顶住!”杨铭用喊话器大声命令道,“二连顾立威,上前增援!” “我去!”韵秋一声娇咤,跃身上马,提着hk416策马向阵地前方急速冲去。 “你小心!” 马蹄嘚嘚,韵秋一人一骑像风一样疾驰着冲出鹿角防线,在双方鏖战的枪阵侧面二三十步距离勒住缰绳,翻身跃下。 hk416步枪嗒嗒的射击声响起,正在步步进逼的后金军枪阵顿时阵形大乱,那些挺着长枪迅猛突刺的后金兵在枪声中一个个倒下。 “杀!”趁着后金兵阵形大乱的机会,谢庆元一声怒吼,领着军士们向前一步,枪丛刺出,几个后金兵被刺中倒地。 后排的后金兵上前补位,长枪挺起,正欲与顺义军对刺,他们右侧的枪声再次响起,后金兵背部喷着血雾倒下,甚至有子弹穿透了前排的人体,击倒了后排的后金兵。 韵秋双手举着步枪向前逼近,内红点镜里的目标视面积越来越大,随着嗒嗒的枪响,后金兵应声而倒,他们手里的长枪掉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残雪和灰尘。 第二连的增援队伍也冲上来了,军士们在连长顾立威的带领下,长枪如林,从侧面开始攻击后金军的枪阵。 “哇!”后金佐领一声怒吼,残存的二十多个后金兵中的一半人侧身转向,挺枪与第二连的一百余名军士展开对刺。 “稳住!齐步向前!”连长顾立威大声喊道,“一二三,刺!” 几十杆长枪整齐地向后金阵列刺去,在压倒性的数量面前,后金兵格挡的长枪被荡开了,两名后金兵被刺中,而且刺中他们的长枪还不止一杆。 “不要格挡,刺!”后金佐领用满语大吼,双方的枪丛再次交织,这次后金兵又有两人倒下,而二连的枪阵中也有两名军士被刺中,他们临死前的痛苦哀嚎让二连枪阵的进击步伐犹豫了。 韵秋换上新的弹匣,hk416步枪射击声再次响起,与二连对刺的后金枪阵里的后金兵接二连三地倒下,瞬息之间,二连正面的后金兵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刺!”随着顾立威的一声大喊,几十杆长枪刺向那四五个人的身体,将他们刺得如同刺猥一般。 “杀!”谢庆元也吼了起来,四连的枪丛向最后的十余名后金兵刺去。 这些后金兵自知已是有死无生,一个个都毫不格挡,却似没有看到对面刺来的枪丛一般,齐齐跨前一步,挺着枪迎面刺去。 韵秋的枪再次响起,这次是全自动连发模式,半秒钟时间弹匣就全部打光了,5.56mm子弹泼水一样射向后金枪阵,后金兵像割麦一样整齐地倒下。 谢庆元的对面只剩下那个后金佐领和一个年轻的后金兵了,后金佐领手中的长枪被子弹扫断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枪柄握在手中,脸上的虬髯沾着前面倒下的后金兵背部创口喷出的血沫,原本威猛骠悍的眼神变得暗淡,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不住地颤抖。在他身边,那个年轻的后金兵紧咬着牙关,手里的长枪倔强地挺着,脸上肌肉扭动,冷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谢庆元。 “杀!”四连的军士们齐声大吼,几十杆长枪挺抬如林就要向这两个仅存的后金官兵身上刺去。 “慢着!”谢庆元身子猛地一颤,挥手制止了军士们的刺杀动作。 挺着长枪蓄势待发的军士扭头看着谢庆元,不知道他们的长官有何打算和命令。 “你们俩个,走!”谢庆元冷冷地对那个后金佐领说。 那个后金佐领显然是听得懂汉话,但似乎不太会说,他用满语大声对谢庆元咆哮,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苍凉和愤怒。 谢庆元盯着那佐领虬髯如戟的脸,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怒火。 “他是女真人的巴图鲁,认为你在羞辱他,问你为什么要放他走?”持着hk416步枪的韵秋跑到谢庆元身后,冷峻的声音对他翻译解释道。 “请你告诉他,他在三河县道旁放过我,我今天也放过他,从此两不相欠!” 韵秋略感诧异地用满语对那后金佐领说了,那佐领脸上一惊,眼睛眯起来盯着谢庆元,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一阵苍凉的笑声之后,又用满语说着什么。 谢庆元回过头询问的目光看向韵秋。 “他说一命还一命,要你放他身边那个年轻人走。”韵秋淡淡地说。 后金佐领身边的年轻后金兵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佐领用威严的声音试图制止他,年轻后金兵拼命地摇头,似乎在争执着什么,突然,年轻后金兵不再理会那佐领,扭过头猛地挺起长枪作势要向谢庆元这边的枪阵冲过来。 石火电光之间,那后金佐领一声大喝,刷地拨出腰刀一挥,寒光闪过,年轻后金兵手里的长枪被齐柄斩断。 佐领大声对年轻后金兵喝骂着,虬髯如戟的脸涨得通红,年轻后金兵哭着跪了下来,手中的断枪落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佐领的腰摇晃着,那佐领一声大喝,伸手拎住年轻后金兵的脖子,用力一甩,将他甩出一丈开外,不断地喝骂催促。 年轻后金兵犹豫着,似乎还想回来,在佐领威严的目光逼视之下,只得一步一步地离去。 目送着年轻后金兵走远,那佐领回过头来,目光威沉地盯着谢庆元,用生硬的汉话一字一顿地说: “我,巴图鲁,死,不辱!” 他仰起头,手里的腰刀抬起来,像一阵风在脖子上掠过,鲜血伴着寒光洒向天空,威猛的身躯重重地向后倒下。 七十九、溃败 七十九、溃败 三里之外的后金军阵列里,骑在马上的岳托默然地看着前方,从这个距离看到的战场,人的身体已细小如蝼蚁,岳托看到他的突击部队已全部如蝼蚁般地横尸于顺义军阵前。他并没有派出增援兵力,因为对杨铭的铁铳射程的顾忌,他的大阵并没有像以往与明军交战那样置于敌方正面一里左右的距离,而是远在三里之外,这样就使得后继的增援变得迟缓和困难,作为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岳托不会使用添油战术一波波地派人上去送死。 “他的军队很强。”岳托淡淡地说,扭过头看了豪格一眼。 按以往与明军对阵作战的经验,后金军这一波两百铁骑冲上去,千人规模的明军部队很快就会崩溃,岳托有把握以20人以下的伤亡彻底击溃对方。但眼前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对面的明军不仅没有崩溃,而且还敢冲出阵地和后金军对枪,这让岳托感到颇有些意外。 “他就是仗着铁铳厉害罢了。”豪格恨恨地说,“乌赖的队伍,就是被他的铁铳击溃的。” “没有人告诉我,他的铁铳可以急速连射!”岳托冷冷地说。 豪格想了想说道:“上次乌赖带领的两百人是押运着一千多俘虏和财物,队伍是散的,能同时正面接敌的最多不过二三十人,没能逼得他使出急速连射,所以我们都不知道。” 岳托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却又自言自语地说:“他的战阵结的也很大,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 “十年之前,我随父祖在萨尔浒和明军大战,明军北路总兵马林一万多人在尚间崖列阵,人数是他的十倍,但结的阵地也只不过比他现在的阵地稍大一点而已。” 说到这里,岳托的目光变得深遽起来,似是在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又似在琢磨杨铭的战阵奥妙。 他所说的十年之前的萨尔浒之战,是明朝与后金双方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三月间进行的一场重大战役,此役明军四路大军与朝鲜、叶赫部联军共十万余人,对阵努尔哈赤统帅的后金军六万余人,明军最终全军覆没,从此明朝与后金之间的军事较量攻守易势。这场战役发生的时候,豪格还只是个十岁小孩,显然是不可能参战的,是以岳托说的这话,在豪格听来就有一些卖弄资格的意味了。 “岳托贝勒是怕了这蛮子么?”豪格激了岳托一句。 岳托听到此言顿时脸色一变,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但终于还是强忍了下来,毕竟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岳托虽然性格上有些冲动易怒,但他还不至于为一句话就跟豪格闹意气之争。 “燃火发令,巴尔泰、岱松阿两军从左右两翼进攻!”岳托偏过头对身边的佐领命令道,“全军列阵向前,准备攻击!” 趁着作战的间隙,杨铭骑马绕着阵地巡视,同时也是给部队打气加油。马蹄不紧不慢地驰行,所到之处,军士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来,人群里响起一阵阵欢呼之声。 杨铭一边向军士点头示意,一边观察阵地周围的防卫情况。顺义军的两翼挖掘了一丈宽的壕沟,深约四尺,壕沟是倒三角形的,这是为了节省土方,冬季的冻土不是那么好挖的,如果挖成直角会多出一倍的工作量。壕沟挖出的土沿着壕沟堆积成一道低矮的土堤,在一些重要的防御地段,土堤邻着壕沟的一侧扎着木栅,这是因为一丈宽的壕沟不足以阻挡战马的冲锋跳跃,而土堤加上木栅可以对战马的跳跃形成压制,使其无法跃过壕沟。 后金军的坡地上燃起了柴禾麦杆,火苗卷着浓烟腾腾升起,这是他们在给包抄到顺义军两翼的部队发送攻击信号。 “弟兄们,鞑子兵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攻来了!”杨铭举起喊话器大声吼道,“他们来多少,咱们杀多少,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将士们齐声吼了起来,刚才初次接战就全歼了后金军的前锋突击队,此时顺义军士气正旺,之前对鞑子兵的恐惧心理已经一扫而空了。 “万胜!”杨铭又吼了一句,调转马头,在将士们整齐雄壮的回吼声中回到中军旗下。 刀枪如林的后金军主力在顺义军的正面缓缓推进,他们并不急于冲锋,而是在等待两翼的突破。 离顺义军阵地两翼二里之外的地方,后金军的骑兵和楯车队伍出现了,这些骑兵和楯车排成交叉队形,不急不徐地向顺义军阵地滚滚而来。 “他们要用重步兵填壕,然后再冲锋。”杨铭对韵秋笑了笑,轻松地说。 韵秋嗯了一声,她知道,这是后金军的传统打法,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面对明军北路总兵马林的三道重壕,就是先派500名重甲步兵去填壕毁墙,然后再用骑兵冲杀的。 “掷弹兵全部分配到两翼和后方,准备作战!” 杨铭在电台里下达了命令,然后掏出一副oakley风镜戴上,黄红色的镜片在阳光下映出七彩变幻的光影,这风镜不仅可以防风、防阳光,还可以防开枪射击时溅出的火药残渣。 “你真是武装到眼睛。”看着杨铭帅气的样子,韵秋忍不住赞了一句。 “不,按后世的说法,叫武装到牙齿。”杨铭笑了笑,将风镜摘下来戴到韵秋脸上。 “韵秋,你也戴上吧,戴着开枪眼睛舒服一点。” 韵秋抬起头,目光在变色镜片后面四处张望,戴着眼镜的柔和视觉效果让她感觉很新奇。 “韵秋,你真漂亮!”杨铭由衷地夸赞道,“换在我以前的时代,你这身材、容貌,完全可以当超模。” “以前的时代?超模?”韵秋扬起头不解地看着杨铭,脸上的黄红色镜片里映着天上的云卷云舒。 “这个……,嘿嘿……”杨铭掏出另一副风镜自己戴上,伸手在韵秋屁股上捏了一把,“咱们像不像史密斯夫妇?” 史密斯夫妇是美国同名电影大片里的枪战高手,韵秋自然是听不明白的,没等她再问,杨铭便跨步移身到射击台后,将m249机枪挪了个方向,对右翼袭来的后金军开始精确点射。 后金军的骑兵停下了,楯车队伍继续向前推进,这些车头立着几寸厚的包了牛皮和铁皮的木板的手推车,在这个时代就是一种土制坦克,是后金军克敌致胜的一项重要武器。 在努尔哈赤攻占沈阳的战斗中,后金军除了在攻城中使用了楯车,在与前来支援沈阳的明军陈策所部的野战中,也大量使用了楯车。据《满洲实录》的记载,陈策所部明军身着内衬铁片的棉甲,手持长枪、大刀、利剑,还配备了为数不少的火器,面对这样一支武装精良的明军,努尔哈赤如临大敌,马上命令右固山将楯车、重甲兵调到前线。但努尔哈赤麾下的红摆牙喇一部急于求战,不待楯车、重甲兵到达就与明军交战,结果损失惨重,参将布哈、游击朗格实尔泰被明军阵斩。待楯车、重甲兵到达后,后金军才反败为胜,消灭了陈策的这支明军。 在着名的大凌河之战中,后金军便是依靠楯车逼近明军车营,近距离对明军发射枪炮和箭矢才击溃了明军。在此之前,后金军的远距离炮击、骑兵冲击和骑射进攻都没能撼动这支明军。 因为楯车举足轻重的地位,努尔哈赤甚至定下了“遇敌若无楯车,切勿出战”的军令,他曾经对手下将领作战中未携带楯车而治罪。楯车在后金和明军的交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抵御明军火器的秘密武器,在后金军的楯车面前,明军传统的弓箭、三眼铁铳、火绳枪、佛朗机都对其无能为力。 到了满清入主中原后,为了能让“江山永固”,出于保密的原因,在史籍中大量淡化了楯车的作用,而宣称骑射为“满洲之根本,旗人之要务”,把清军描绘成依靠重骑兵和精锐步兵作战的军队,是靠“弓马娴熟、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才取得了对明军的胜利。 几十辆楯车排成一行向顺义军的侧翼滚滚推进,每辆楯车的后面都跟着十余名重甲步兵,一半的步兵肩上扛着土袋,他们要在楯车的掩护下前进到顺义军的壕沟前,用土袋填平壕沟,然后突入阵地进行作战,必要时,这些楯车也可以直接推到壕沟里,作为填壕器械使用。 随着m249机枪嗒嗒的点射声,楯车后的重甲步兵有人倒下了,杨铭采用的是侧射的方式,对那些身体暴露在楯车木板掩护之外的后金步甲瞄准射击,他将安装在aimpointpm4内红点镜后面的3xmag三倍镜扳上来,镜头里的目标视像瞬间放大了,红点在目标上游移稳定,然后轻轻扣动扳机。 后金军的楯车队列开始扭动,倒在地上的重甲步兵的尸体在物理上和心理上都影响了楯车的推进,他们的行进速度参差不齐了,原本平行推进的战线变得弯蜒起来。随着更多的步甲倒下,后金兵通过枪声和子弹射来的方向确认了杨铭的射击位置,原本垂直方向躲在楯车后面的步兵队列开始排成斜队,斜线的方向对着杨铭的射击台。这样一来,从杨铭的视线看过去,这些步兵就完全隐藏在楯车的木板之后了,但在顺义军阵地两翼防守的军士们看来,这些后金步甲和楯车却是排成了可笑的斜队,像人字形大雁一样对着自己而来,头雁便是楯车,群雁便是后金重甲步兵。 “他娘的,这队形,当自己是大雁呢。”电台里,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骂了一句,引起了军官们的一阵轰笑。 杨铭也呵呵笑了起来,他将机枪端到射击台左侧,对阵地左翼攻来的后金楯车队列如法炮制,一顿瞄射之后,左翼的后金楯车队列也变成大雁形了。 “韵秋,你去左翼射击。” 韵秋点点头,端着hk416步枪横向冲出几十米,跑到左翼壕沟后的土堤上,她的oakley风镜在阳光下七彩变幻,防弹衣周围密布着一排排的弹匣,ecwcsl7防寒服遮不住曼妙挺拨的腰身和修长匀称的大腿,好一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嗒嗒的枪声响起,韵秋也打开了三倍镜,在土堤上一边移动一边开枪,400米之外的后金步甲接二连三地倒下,顺义军阵地里的军士们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两翼的后金楯车队列一路上陆陆续续倒下了数十具尸体,但这些骠悍的后金兵仍然冒死向前推进,楯车越来越近了,弯蜒的锋线推进到了壕沟前一百来步的距离,这时后金兵加快了推进速度,开始冲锋。 杨铭将m249机枪调到连射模式,对着后金楯车的正面急速射击,随着密集的嗒嗒声,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楯车前包着牛皮和铁皮的厚木板上,这块可以抵挡明军鸟铳和佛朗机的厚木板顿时变得像筛子一样千疮百孔,m855a1子弹穿透厚木板击到楯车后的铁甲步兵身上,继续轻易地破开他们的重型铁甲,将肌肉和内脏组织搅烂,然后从背部撕开碗口大的创口透出。 m855a1子弹是美军在2018年全面采用的最新式子弹,这种子弹每颗采购价0.36美元,拥有惊人的侵彻力和杀伤力。相比于之前的m855子弹,m855a1的钢质侵彻体是暴露在外的,头部更为锐利,而且侵彻体的重量几乎是m855的两倍,即使是用卡宾枪的14.5英寸枪管发射,也能在350米外击穿2厘米厚的中碳钢板和1米厚度的松木板。 m855a1的侵彻力甚至可以超过动能更大的7.62mmm80普通弹,试验表明,m855a1在近距离能干脆利落地击穿ar500iii级防弹插板,而m80则只能留下一道白印,正是因为m855a1这种惊人的侵彻力,陆军在2015年甚至一度禁止在室内靶场使用m855a1,因为子弹可能会击穿当时室内靶场的防护墙造成意外伤害。 韵秋的步枪也调成了连射模式,如雨的子弹在150米距离击中楯车前的木板,将后面的铁甲步兵成片击倒。 后金军的楯车队列仍然在冒死顽强冲锋,在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楯车和人员之后,终于冲到了壕沟前50步的距离,楯车后的重甲步兵开始横向展开,举起他们的长哨角弓,准备对顺义军阵地进行箭矢攻击。 “掷弹兵,上!”杨铭举起喊话器一声怒吼。 早就做好准备的掷弹兵握着m67手雷,七八人一排以20米的间隔距离冲上土堤,借着冲力将手雷奋力向外掷出,苹果状的手雷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弧线落入后金军的楯车和人群之中,巨大的爆炸声成片地响起,每枚m67手雷装药当量为270克tnt,相当于六枚86式全塑无柄手榴弹的威力,强大的冲击波和钢制破片将楯车和人体残肢掀翻在空中,既使是离手雷落点二十米之外的后金铁甲步兵,也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得踉跄欲倒。 看着眼前满地的尸骸和炸得七零八落的楯车,骠悍顽强的后金兵终于在现代“面杀伤”武器的威力之下屈服了,残存的后金铁甲步兵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转身向后逃去,在他们身后,hk416和m249的短促点射像密集的催命声一样,将逃跑的后金兵一个个击倒。 马背上,岳托的脸色变得惨白,抓着缰绳的手也忍不住地在颤抖。两翼的楯车攻击甚至没能接近到对方阵地的壕沟就全线败退了,只留下一路的尸体,这是他多年征战从未见过的情况,心中的震憾可想而知。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是认输撤退的时候了,但岳托心里不甘,他无法想象这样败退回去,该怎么面对皇太极的威严。一个月前豪格在顺义城下大败归来,皇太极要将其推出斩首的情景岳托仍然记忆犹新,当时岳托们一帮人暗地里幸灾乐祸,明里背里对豪格各种冷嘲热讽,可现在同样的情况要轮到他自己了,一想到皇太极那冷漠冰凉的目光,岳托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行,绝不能这样回去,岳托决定再赌上最后一把。出发前皇太极曾对他许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赢,只要能活捉或击毙杨铭,就算是弥天大功,现在是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候了。 “吹号,全军进击!”岳托咬着牙命令道。 杨铭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之前后金军主力出现在视距范围内的时候,他就可以使用迫击炮对其进行攻击,但是杨铭并没有这么做,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他想让顺义军跟后金军对阵锻炼一下,另一方面就是担心后金主力遭受炮火攻击之后逃跑。 而现在阵地正面的后金主力已经开始启动冲锋了,两千骑的部队象钢铁的海洋一样汹涌而来,金戈铁马,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地面。如果杨铭没有迫击炮,岳托的判断是对的,两千铁甲骑兵的密集冲锋,在机枪和手雷的打击之下,虽然会遭受重大的损失,但仍然会有一半以上的兵力突入顺义军的阵地,而一旦铁骑突入敌阵,对方的机枪和手雷就无法施展了,那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后金铁骑对顺义军展开无情的屠杀,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完全击溃和歼灭这支千人规模的顺义军。 但是,有了迫击炮,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m252式81毫米迫击炮额定射速每分钟30发,操作熟练的高手甚至可以打到每分钟四五十发,81毫米口径高爆弹重约4.5千克,填装400至680克高爆炸药,半径35米内均属于其致命杀伤半径,即使在弹片没有命中目标的情况下,一枚81毫米迫击炮弹落在目标30米范围内,亦可对目标形成完全压制;落在目标75米范围内时,目标受到压制的几率仍有约50%;落点超出目标125米,才会丧失压制效果。这样的火力,对付密集冲锋的冷兵器骑兵部队,那简直就是屠杀,杨铭之前没有使用迫击炮,就是担心后金军挨了几炮就吓得一散而逃,这样就起不到大规模的杀伤效果了,而一旦后金军启动冲锋,再用迫击炮攻击的话,他们想转向逃跑那就不容易了,别的不说,光是前后之间的互相拥挤踩踏就得死不少人。 “掷弹兵,顶住两翼和后方!”杨铭在喊话器里大声下令,现在他感到全身血脉贲张,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了。 “韵秋,你去两翼和后方流动支持,前面的敌人交给我!” 几个亲兵排在m252迫击炮的右后方,双手传递m821a2高爆弹送到杨铭手里,m821a2是m821迫击炮弹的改进版本,杀伤半径比普通的81毫米迫击炮弹更大,达到38米,杨铭这次准备的所有炮弹都使用xm773电子引信,这种引信可设置空炸、近地面炸、触发、延时等多种引爆方式,对于空炸,xm773引信有三种炸高可以选择:对有生力量为7米高度,对车辆、器材为3米高度,用于发烟弹为75米高度,现在这些引信已全部设置为7米高度引爆,以求达到最大的杀伤人员的效果。 杨铭双手接过m821a2炮弹,凑到m252迫击炮口轻轻一放,随即迅速俯身蹲下,炮弹在重力的作用下坠入炮管,底火被炮筒内的撞针激发,嘭的一声炮口冒出白烟,炮弹在尾翼的稳定之下飞向天空。 第一发炮弹要校正弹道,杨铭抬头观察炮弹的落点,拿出口袋里的m32便携式弹道计算器,m32便携式弹道计算器是一个包裹着橡皮保护套的pda,图形界面,它可以输入弹道计算信息(炮位,弹药类型,射击任务,气象信息等),计算出炮击的仰角和射向,还可以接收gps数据,有线无线接收数字化短信命令,实时查看弹药库存等,当然,后面的这些功能现在都用不上了。 后金军的铁骑已经冲到了阵地前方一里的距离之内,铁流滚滚,铁蹄铮铮,似是要摧毁一切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但是,在现代武器的威力面前,这些不可一世的后金铁骑很快就尝到痛苦的滋味了。一枚m821a2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坠向铁骑队伍,炮弹在后金骑兵的头顶爆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强烈的冲击波和密集的球墨铸铁弹片雨扑面而来,后金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死伤一片,倒在地上的马尸人尸绊倒了后续的骑兵,引起一串连锁反应,更多的后金骑兵和他们的战马一起翻倒滚落。 杨铭将炮弹落地偏差数据输入弹道计算器,按照计算器给出的校正数据迅速旋动高低机和方向机,调整迫击炮的仰角和射向,然后采用一组三发的模式急速连射。 5秒钟时间,三发炮弹射出,他再次调整射击密位,打出第二个三发连射。 一发m821a2迫击炮弹就能清扫4500平方米面积的场地,另外还可以对其外围的平方米场地形成部分压制,后金军的两千铁骑冲锋队列占地至多不过几万平方米,理论上讲只需要4发炮弹就可以大量杀伤和有效压制了,但实际上在密集人群中炮弹的杀伤范围会显着下降,因为人体会吸收和遮挡大量的弹片和能量,所以杨铭采用了理论值的十倍弹药量,在一分半钟的时间内,他以每三发调整一次射击密位的模式发射了四十枚m821a2炮弹。 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在后金骑兵队列里遍地响起,死伤的骑兵和战马铺满了大地,那些在杀伤范围之外被爆炸压制的骑兵们竭尽全力地稳定着战马的姿态和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瞬息之间却又被后续冲上的战马撞倒在地,整个后金骑兵冲锋队列一片狼藉。 “雷——大炮!蛮子有大炮!”土坡上骑着马观战的豪格脸色变得惨白,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按后金军之前反复侦察确认的情报,杨铭此次出征绝对没有携带大铁炮,但那是指m777榴弹炮,豪格没想到m252迫击炮这种一个人就可以背着走的小炮居然有如此威力。 “岳托,快走,全军撤退!”豪格冲着一旁的岳托大叫,掉转马头,带着亲随疾驰而去。这次他和岳托一起带来的三千铁骑都是岳托的镶红旗队伍,豪格自己的部队在顺义城下已经损失殆尽,除了杨铭放他一起回来的二十多人之外,城下被榴弹炮击溃的残兵又陆陆续续跑回来几十号人,所以这次豪格只带着不到百人的队伍,这些人都亲身体验过杨铭大炮的恐怖威力,此时迫击炮一响,早已是胆战心寒,豪格所喊的一声快走,对他们来讲无疑是如蒙大赦,顿时纷纷掉转马头,随着豪格仓惶而去。 岳托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眼前的惨状超出了他的想像极限,他的百战精兵在杨铭的迫击炮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骑兵身上披戴的那些重达六十斤以上的铁甲,在炮弹爆炸的冲击波和弹片雨之下,就像一层薄纸,没有任何的防护力。岳托看到,前排冲锋的骑兵一片片倒下了,受伤的战马和骑兵在地上翻滚挣扎,后续的骑兵队列收势不住还在继续往前冲,马蹄踏在倒伏于地的马身和人身之上,将那些还没有死透的人和马踏死,大量的后续骑兵被绊倒了,跌落地面的骑兵被更后续的冲锋队列重复着之前的踩踏过程。处于冲锋队列两侧的骑兵已经在开始逃跑,他们三五成群地偏转马头向脱离战场的远方奔驰而去,而更多处于阵列之内的骑兵无路可逃,他们勒住了马调转方向,手里的长枪不惜向任何冲撞和阻碍他们的同袍展开刺杀,试图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贝勒爷,收兵吧!”身后的佐领用颤抖的声音劝谏道。 迫击炮弹的落点已经延伸到了骑兵冲锋队列的尾部,又是一片轰隆的爆炸声传了过来,空气中的冲击波隐隐拂掠着岳托苍白的脸庞,他感到全身一阵发冷,刚想开口说话,喉头间突然泛起一股微甜,忍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八十、医疗 八十、医疗 后金兵像沙滩上的落潮一样退去,人和马一片拥挤混乱,有人甚至扔掉了自己的兵器和盔甲,整个队伍已彻底崩溃,完全丧失了组织性。见此情形,杨铭决定带兵出击,他将m249机枪标配的200发弹匣安装在枪身之下,翻身上马,用喊话器大声命令道: “四连留下保卫阵地,其余部队随我出击追杀!” 说罢便策马向前,从阵地中间的驰道冲出防线,向仓惶撤退的后金铁骑冲去。各连的军士们齐声呐喊跟着冲出,三连摆在阵地最后面,来不及从正面出击,连长李大昆急令军士将木板铺上壕沟,从两翼和后方冲出阵地追击敌军。 “各连注意,追击不得超过四里,注意保持队形,不要给敌人反扑的机会!”杨铭骑在马上,手里端着机枪,一边奔驰,一边用挂在肩头的手持式电台命令道。 一连的骑兵很快就跟上来并超过了杨铭,他们的骑术比杨铭高明,挺着长枪的骑兵在连长左明秀的带领下从两侧飞掠而过,呼喊着向那些落单的后金兵刺去。一个后金兵失去了战马,正在踉跄地逃跑,身后追上来的长枪刺中他的背心,那个后金兵在巨大的撞击力之下往前一扑,但却没能扑倒在地上,他的身体被长枪顶在地上推动,马上的骑兵继续向前冲,枪杆横了起来,后金兵的尸身被枪尖扭动着打了一个旋,脚后跟在铺着残雪的地面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两个后金骑兵被左明秀追上,五六杆长枪向他们扎去,后金骑兵听到了身后的喊杀动静,扭身回头格挡,仓惶之间却哪里挡得住,瞬间就被刺下马来,跌落在地上翻滚嚎叫。 几名后金兵一边骑马飞奔,一边扭身回头,弯弓搭箭,刷地向一连的骑兵们射出几道箭芒,一个骑兵身体中箭滚落马下,箭杆在地上碰擦撬动了伤口,那骑兵忍疼低吼,其他的骑兵纷纷避让,冲奔之势顿时为之一颓。 后金兵还想再次放箭,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后面追上来的杨铭手中的m249机枪响起,两次嗒嗒嗒的短点射,那几个后金兵连同他们跨下的战马一起翻倒。 阵地的两冀,三连的军士们向那些跑得慢的后金重甲步兵追去,他们以十人一班为单位,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围着落单的后金重甲步兵刺出枪丛,将那些曾经骠悍不可一世的重甲步兵刺倒,而随着三连出击的掷弹兵则对那些聚集成群的后金重甲步兵扔出m67手雷,用轰隆的爆炸冲击波和弹片雨将他们成片歼灭。 所有的部队按照杨铭的命令严守四里的停止线,见好就收,以尽量避免战损,待到追击部队全部撤回时,顺义军阵地的四周只剩下满目苍夷的后金军尸骸。 战斗结束已经是下午了,军士们开始打扫战场,杨铭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往后方阵地的救治所去看望伤员。 后方阵地是作为后卫力量的三连和辎重车队的地盘,近百辆大车整齐密布地停放着,牵车的骡马都解了套绳,这是为了防止有马匹受惊拖动车辆乱撞,阵地的中心地带围了一片空间,就是临时的救治所了,一排木板用木桩支撑,上面躺着十几个受伤的军士,几个征调随军的大夫正手忙脚乱地给军士们包扎疗伤。 这些送到救治所的军士都是伤情比较严重的,一般的轻伤则是军士们自行包扎处理了,用不着抬到这救治所里躺着,那几个随军的大夫基本都是跌打医生,治疗手法五花八门,伴随着他们的治疗动作,伤兵们发出一阵阵吃疼的叫声。 “这里谁负责?”杨铭进到救治所,大声问道,“大家先不要包扎伤口,先清创消毒……” 众人见杨铭到来,赶紧抱拳行礼,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中年人出列,躬身唱喏道:“属下一营赞画……参谋温如庭,负责这里的事务。” ※道袍并非是指道士的服饰,而是一种直领大襟、可配丝绦或布制腰带的衣服,是明代男子极为流行的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可以日常穿着,是汉民族最具特色的传统服饰之一,后来在清初“剃发易服”的政策下消亡。 “温参谋,准备铜壶、清水、白纱布、棉线……,烧开水。”伤情紧急,杨铭也没空跟那温如庭多说,径直捡紧要的吩咐道。 柴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三脚木架上挂着铜壶煮水,杨铭将白纱布和棉线置入铜壶内沸煮消毒,水烧开了,铜壶盖子被翻滚的沸水冲得叮叮作响,白茫茫的水蒸气从壶嘴里喷出来,消散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空气里。杨铭守着时间,一直到煮满15分钟,才取下铜壶,来不及等待沸水自然冷却,便将铜壶浸入到盛了凉水的铜盆中物理降温。 “除了医疗材料、器具要消毒,手也要洗净消毒。”杨铭一边说着,一边做示范,他让亲兵提起铜壶往铜盆里倒水,冷却过的水从壶嘴里流出来,就象后世的水龙头一样。 杨铭接着水用胰子搓洗双手,按照医学规范反复搓揉掌心、指缝、手背、手指关节、指腹、指尖、拇指、腕部等八个部位,“清洁洗手要按六个步骤,八个部位都要洗到,第一步,掌心到掌心,手指伸直先不要交叉,搓揉时间长一点,然后再手指交叉搓揉。” “第二步,掌心对手背……,第三步,指端在掌心搓揉……,第四步,稍稍握拳打开手指皱褶……,第五步,旋转搓揉拇指……,第六步,旋转搓揉腕部……” “最后,如果没有已经消毒的纱布,不要擦手,要甩干。”杨铭一边说着,一边甩干手上的水滴。 “把铜壶盖子揭开。”他对亲兵命令道,“清洗干净的手不要再接触其他东西,以免被再次污染。” 一个亲兵按照他的命令揭开了铜壶的盖子,此时铜壶里的水已经基本倒完了,沸煮过的纱布棉线在壶内挤成一团,他伸手从壶中取出纱布,双手握着拧干。 “现在我们用碘伏清创。” 杨铭随身带了一瓶500毫升的碘伏,他让亲兵打开塑料瓶,将碘伏液体倒在纱布上,然后用碘伏纱布给躺在木板上的伤兵清洗伤口。 一般来讲,战场的伤亡除了当场毙命之外,大多数的后续死亡都是因为伤口感染。古人对于细菌感染的原理不清楚,虽然凭着经验摸索出了一些消毒的方法,比如用烧红的刀片炙烫伤口,这是物理高温消毒;用酒精清洗伤口,这是化学消毒;用新鲜的生肉片(一般是用刚战死的马身上割下的肉)贴伤口,这是借用动物肌体自带的抗体消毒,种种方法,有效率都不是很高,所以古代战争受到重伤,即使未当场丧命,最后能活下来的都是少数。 杨铭此时也无法跟那些随军大夫详细地讲解原理,只能捡实际操作的要领来说,他心里的打算,将来还是要建立一支专业的医疗兵队伍。 那几个大夫紧紧地跟着杨铭,讶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一个个沉默不语。同行相轻,这些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们是不信的,但杨铭的种种神奇传说,令他们不得不信,即使是一时难以理解,也不敢出口反驳。那赞画温如庭虽是个文人,但平素也读过一些医书,所谓“不为良相,必为良医”,古代的文人大抵都有些这样的想法理念,是以他才接了救治所的摊子,此刻杨铭现身说法,他更是睁大眼睛仔细盯着,惟恐漏掉一个细节。 “你忍着点疼,我给你清理伤口。”杨铭温言对一个伤兵说。这个军士腹部中了箭,箭支已经拨出了,腹部的创口一片血肉模糊,古代打仗用的箭为了增强杀伤效力,往往会在箭头涂沫一些脏东西,甚至会将箭头在粪汁里浸泡过,这样即使没能将人射死,中箭者也可能因为伤口感染而丧命。 那军士感激的目光看着杨铭,作势就要抬起身来行礼,但身体刚一使力,腹部伤口传来的剧痛就让他重新躺倒下去,军士咬紧牙关忍着没叫出声,脸上却渗出一层冷汗。 杨铭随身带了几支西雷特吗啡皮下注射器,若是在上个世界,这种情况早就一针吗啡扎下去了,但在这个时代穿越过来的药品太珍贵,用一支少一支,他不禁有些犹豫了。 “兄弟,你先忍着,若是实在忍不住就告诉我。”说完杨铭便将碘伏纱布探入那军士腹部的创口,搅动着做清洁,那军士闷吭一声,身体因为疼痛而猛烈抽搐,周围的大夫和军士赶紧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 “手术包!打开!”杨铭沉声命令道。亲兵递过来一个蓝色的长方形拉链包,拉开拉链翻开,里面装着一组不锈钢手术器械,有持针器1把,止血钳1把,手术剪一把,敷料镊1把,组织摄1把,刀柄1把,刀片1件,混搭缝合针10支,缝合线3包。 围在杨铭身边的大夫们看到包里这一套锃光闪闪的不锈钢手术器械,人人都眼睛一亮,心中不禁大为叹服,这些器械的精巧无瑕是超越在场所有人的想像的,惊叹之下,不觉对杨铭的崇敬钦佩之情又更深了一层。 杨铭取过缝合针,用碘伏擦拭消毒,然后穿上沸煮过的棉线给那伤兵的创口做缝合,包里的缝合线他没有使用,主要是考虑到缝合线是耗材,数量有限,将来可能会有一些更细致的伤口需要使用。 “借光!让开!”随着一阵喊叫声,几个军士抬着一个伤兵扒开人群闯到杨铭跟前,为首的军士扑咚跪倒在地,抱拳向他哀求道:“将军,求您救救我们班长……” 杨铭一惊,却见众人抬着的伤兵面白如纸,胸口的皮甲破开的大口弥漫着血污,竟是一个胸部中了长枪刺杀之伤的。 原来这军士伤势太重,当场就晕死过去了,打扫战场的军士将他抬到阵亡将士的停尸处放着,没想到隔了一段时间这军士又苏醒了,在地上痛苦呻吟,同袍们赶紧将他抬到救治所,恰逢杨铭在这里施治救人,军士们便抱着一线希望恳求救治。 “快把人抬上来!”杨铭吩咐军士们将那伤兵抬到木板上。这人能不能救活,他也没把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西雷特吗啡皮下注射器扎入那伤兵的大腿肌肉,杨铭令人解开他的皮甲和衣服,仔细地给伤口清创、缝合,包扎绷带,一套救治程序做完,在吗啡的镇疼作用下,那伤兵的呼吸均匀了,嘴唇翕动,叫着:“水……” 一个军士赶紧解了水囊凑到那伤兵嘴边,杨铭取出一片0.25g的头孢氨苄片剂,让他随着饮水服下。 “大夫,搭一下脉膊,注意监控生命体征,有危险就叫我。”这个班长的伤势太重,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如果有必要,杨铭可以使用肾上腺素注射抢救,只是,穿越带来的药品并不多,此次出战携带的就更少了,本来是为自己受伤需要时准备的,若今天给这个伤兵用了,将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救还是不救,是个很大的问题。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让杨铭不得不仔细酙酌。 十几个伤兵依次治疗完成,杨铭累得满头大汗,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抬起头来,却见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军士和民夫,众人都用感佩和崇敬的目光看着自己。 “将军仁义!小的们愿为将军效死!”一个军官带头跪了下来,抱着拳大声说道。周围的军士和民夫受此影响,也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向杨铭感颂。 在这个时代,当兵是一件下苦的差事,周围的军士中有一些是明军中的旧兵,在他们的军旅生涯里,从没见过哪个高级将领像杨铭这样关心伤兵,更不会有人亲自为伤兵施救,而且还救有奇效,是以这些军士都是大受感激,情难自禁,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是跟着阿腴奉承的。 “大家不必多礼。”杨铭目光扫视一圈,淡淡地说,“你们跟着本将军效死卖命,受了伤我自然有义务救治你们,将来军中还会设立专门的医疗队伍,大家平时伤风咳嗽,战时受损受伤,都会有救治!” “愿为将军效死!” 阵地的前方,四连的军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在各班班长的带领下,军士们捡取盔甲刀杖,拖着死去的马匹,割着首级,搜寻着财物。连长谢庆元默然站立,在他的面前,两个军士拿锹在地面的冻土挖出了一个坑,那个后金佐领的尸身被抬放到坑里,盔甲齐全,身边放着他的腰刀,军士挥起铁锹铲土掀到那佐领虬髯如戟的脸上,威猛的脸庞渐渐隐没了,几缕虬须在土块的缝隙里颤动。 谢庆元默然不语,抬起头望向远方,却见遍野的尸骸,一眼望不到边,他的思绪不禁又回到遵化城外的那个拂晓,从死亡线里挣扎出来看到的修罗场,如果不是小栀的路遇相救,此时此刻他跟眼前的这些尸骸一样,已永远地与黄土为伴了。谢庆元手伸到怀里,暗暗抚摸着那只银镯,镯面上的海棠花纹和阳文铭字摩擦着指头的肌肤,心中不禁升起一阵凄凉。 一队军士扛着打扫战场得来的甲杖物资从他身边经过,为首的班长抱拳行礼,谢庆元收回思绪,微微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落到队列中的一个军士身上。 “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谢庆元冷冷地说,声音不大,但却显得格外严厉。 那军士一惊,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嘴唇嚅嗫了几下,伸手入怀,掏出几块银子来。 “昨天晚上开会强调的纪律都忘了么?”谢庆元低沉着声音训斥那个军士,“还好是被我发现,若是被将军发现,将军怎么看咱们四连?怎么看谢某?” 那军士面带愧色,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嚅嗫着小声说道:“小的知错了,请连长原谅则个……”带队的班长和其他的几个军士侧目看着那军士,有人小声地替他求起了情。 “起来,以后别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谢庆元一生行伍,明军中的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见的多了,是以刚才一眼就看出了那军士怀中的异样。若换在以前,对这些事情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多管多问,但自从加入了杨铭的队伍之后,足粮足饷,餐餐有肉,从上至下未有克扣折磨之事,感受到的种种作风迥异寻常明军,所以他也认真起来,对杨铭所强调的纪律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忙完治疗伤兵的事情,杨铭离开救治所回到中军旗下,却见韵秋手里提着hk416步枪,怔怔地看着远方,天边的太阳已经向西,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oakley风镜镜片七彩变幻的色彩遮住了眼神,却仍掩不住嘴角的几分苍凉落寞之色。 “韵秋,今天你辛苦了。”杨铭伸手抚住韵秋的肩,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只见落日下的战场一片荒凉,空气中隐隐飘来阵阵血腥的味道。 “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腥风新战场。征马不前人不语,蓟州城外立斜阳。” 杨铭淡淡地吟诵着,韵秋扭过头来,摘下了风镜,柳眉凤目的眼角挂着泪痕,将脸埋到他的肩窝里。 “杨铭,我现在相信了,你看到过的战场,比我看到过的惨烈的多。” 韵秋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对于诗词韵律也不甚通解,但眼前战场的惨烈显然是太超出她以前的认识了。 杨铭低下头轻轻蹭着韵秋的脸庞,默然无语,韵秋所说的话让他想到了上个世界的ac130空中炮舰对地攻击的场景,那可是用105榴弹炮当机关枪从天上往地面轰的,若是有一架ac130穿越过来,今天这样规模的敌军地面部队,几分钟便可以完全歼灭,而且歼灭后的战场状况比眼前的还要惨烈得多。 八十一、夜视镜 八十一、夜视镜 了望台上的军士举着m22b望远镜仍在四处观察警戒,丁有三、徐伯成、何茂才、段思德、左明秀、顾立威、李大昆、谢庆元等军官纷纷跑来中军旗下,在杨铭面前围成一圈,脸上带着兴奋和敬畏的神情,等待他的指示。 “今天大家都表现很好,战果丰硕!”杨铭首先表扬了大家一句,又继续鼓励道:“望诸位再接再励,更立新功!” “都是仰仗将军的神威,才有今日之胜。”丁有三领着一众军官忙不迭地说道。 “是啊,都是将军大施法力,毙敌无数,咱们只不过给将军打打下手罢了。”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一脸的真诚表情,虽说他是附和着对杨铭奉承,但却也确是出乎真心。杨铭的种种神奇传说,除了丁有三等少数几人之外,此时在场的其他的军官都只是久仰大名,并未亲眼见过,今日一战,方知盛名着实不虚。段思德说到此处,不由得眼角瞥了瞥杨铭身后的韵秋,却见她神色冷峻,七彩变幻的风镜遮住了一半的脸庞,却仍掩不住艳丽至极的容颜,心中不由得又浮现起韵秋举枪迎敌的飒爽英姿,顿时暗自一阵感叹。 “大家不必过谦。”杨铭微微一笑,目光扫视面前的军官们,“打战讲的就是纪律和配合,今天大家的纪律都保持得很好,配合的也不错。” “只是,是否还有进一步改进和完善之处,就是咱们战后总结的目的所在。” 他将目光落在二连连长顾立威身上,“顾连长的二连接令出援四连,速度似可更快一些?” 顾立威脸上一红,随即抱拳答道:“将军所言甚是,二连当时是防守阵形,乍一得令要紧急出援,阵形变换确实慢了一些,多亏……多亏将军手下的亲将持神威铁铳及时赶到,才不致让四连遭受敌军的更大压力。” 他所说的“将军手下亲将”指的是韵秋,顾立威以前并未见过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斟酌之下,便以“亲将”称之。 “嗯,顾连长言之有理,战斗阵形的转换确实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咱们的部队现在训练还不足,有些生疏迟滞实乃常事。”杨铭点头表示认可。 众军官见杨铭并无挑剔问责之意,胆子便大了些,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这些军官大多都是以前在明军里干过的,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说起战术战法也挺像那么回事,有些问题出现意见相左的,几个人甚至还争执了起来。杨铭在一旁微笑聆听,偶尔插上几句鼓励之语,他其实对古代战争并不熟悉,只能凭基本的逻辑泛泛而言,而不能胡乱发表意见,现在他在军中的威望可谓一言九鼎,说的话就算没理,别人也会服膺几分,如果说错了,对众人形成误导,后果可就严重了。 看着大伙讨论得差不多了,杨铭决定进入正题,他目光巡视一圈,沉着声音问丁有三:“丁总爷,战场是否打扫完毕?” 看着杨铭严肃的语气神情,丁有三不禁心中一凛,赶紧躬身抱拳道:“禀将军,战场已打扫完毕,收捡敌首级一千八百七十二具,获好马六百五十三匹,死马伤马、刀枪盔甲器械无数……” “银子呢?”杨铭点点头,淡淡地说,“这些鞑子兵在京畿之地抢了两个多月了,身上多少有些银两吧?” 这话是自然了,虽说后金军的纪律比明军强很多,劫掠的财物要统一上交由旗主来分配,但个人私藏一点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禀将军,银两也收捡了很多,只是一时难以准确计数,粗略估计几千两是有的。” “丁总爷,让各连军士集合列队;徐参谋长,请组织团部和营连的参谋交叉检点纪律。” 军士们缴获的刀枪盔甲,若是觉得趁手,留作自用是可以的,最多不过是要向上级讨个允许,但对于银两财物,杨铭严格规定必须交公,绝不允许军士私自攥为己有,这个纪律早已宣贯到全体官兵,现在他要检查一下纪律的落实情况了。 至于为何要徐伯成组织参谋人员去检查,那是因为参谋这一职位是由原来的赞画改组而来,这些赞画大抵都是文人,负责军中的文书撰写、上传下达、军功记录、粮饷记帐等,具备一定的垂直管理职能,或者说有一点监军的意味,相较于各部队的军事主官,其独立性更强一些,比较不容易护短。 阵地的一侧,民夫和伙头军就着壕沟挖灶埋锅,柴火燃起的炊烟在夕阳的残红中袅袅升起,时而飘过来阵阵的麦饭香气,阵地内,数百名军士排着整齐的队列,昂首挺胸,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队列前的几十个军士身上,这些被搜检出私藏银两的军士一个个低着头,涨红着脸,如站针毡。 “大家拿命来打仗,捡一点银两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什么大错。”杨铭手里拿着喊话器,目光扫视全场,淡淡地说。 “只是,我们是纪律部队,不能这么率性而为。纪律的崩坏往往是从小处开始的,今天你能偷拿银两,明天就可以抢劫平民,后天说不定就烧杀淫掠了。” “如果是那样,我会砍下你们的脑袋!”他提高了声音,语气开始严厉起来。 “你们投军之时本将军就有言在先,纪律规矩必须要遵守,今天的胜利所得之战利品,按规矩是属于本将军的,本将军要用这些战利品来赏赐有功,抚恤伤残,发放银饷,换言之,这些钱要用在大家身上,决不能由你们某个人私自攥取!” “今日一战,我军阵亡同袍十四人,他们的遗体会运回去隆重安葬,本将军不会让他们留在这里做孤魂野鬼,而且,本将军早有承诺在先,他们的家属将会得到终身发饷!” 说到这里,军士队列里出现了一阵悸动,人们扬起头盯着杨铭,目光里露出惊讶和感佩之色。明军打仗,对于战死者的遗体一向是就地掩埋的,如果是打了败仗,那根本连掩埋都不可能有,只有极少数高级将官的遗体才会运送回去,现在杨铭说要将这些战死者全部带回去安葬,军士们不禁心中大为感动。 “后边的救治所里,还躺着十几个身负重伤的弟兄,他们中间如果有人身体不能康复,不能再打仗了,不能再干活了,本将军也会给他们终身发饷。” “诸位知否,你们私藏的这些银两,本该有他们的一份!” 杨铭目光盯向那些私藏银两的军士,“若你们将来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不希望别人拿走属于你们和你们家属的那份银饷吧?” “念在你们今天都是初犯,又值此作战用人之际,本将军对此不予追究,也不会给你们记过,但若再有违犯者,必定严惩不贷!” “好了,各连连长把你们的人领回去吧。大家稍事休息,准备吃饭,今晚不扎营,吃完饭就整装出发,连夜行军!” 现在离遵化城只有十几里地了,按今天得到的信息,刘之纶在遵化以东二十余里娘娘山被围,还有三四十里路要赶,杨铭打算在明日天亮前赶到刘之纶所部的位置,与其会师,救出刘之纶。 几个连长铁青着脸上前,各自将自己的人带了回去,杨铭淡淡地看着他们,心想经过这次的检点教训,这些连长将来对于军纪的执行应该会更重视,这时,他发现唯有四连连长谢庆元没有出现在人群之中。 “四连谢庆元!”杨铭沉声喝道。 “标下在!”站在四连队列前排的谢庆元大步向前,对杨铭躬身抱拳应道。 “这次违纪的没有四连的人?” “启禀将军,没有!” “很好!徐参军,给四连连长谢庆元另行记功一次!” “多谢将军!”谢庆元抬起头,再次躬身一礼,大步退下。 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领着两个军士回来,看到谢庆元受到杨铭表彰,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无名怒火,原本铁青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混帐东西,丢老子的脸!”他挥起马鞭朝那两个中军连军士劈头盖脑地抽下去,两军士既不敢躲,也不敢喊,只得咬着牙硬生生地挺着。 “段老三,不许体罚士兵!”杨铭大声喝止,段思德被他这么一喝,脸涨得更红了,那鞭子在手里却终是不敢再打了。 中军旗下撑起两张行军桌拼在一起,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杨铭和军营主官丁有三、参谋长徐伯成、一营营长何茂才及五位连长一起围坐进餐。他一个人坐在上首方位,右侧坐着丁有三和徐伯成,左侧坐着何茂才、段思德、谢庆元,下首则是一连连长左明秀、二连连长顾立威、三连连长李大昆。按论资排辈,谢庆元这个四连连长是坐不到次席的,但他的兵没有私藏银两,刚受到杨铭的表彰,是以丁有三便让他跟营长何茂才同坐次席了。 今天大军初战得胜,杨铭让军官们跟自己一起进餐,也算是一种鼓励表彰之意,这些军官大多也是头一次跟杨铭同桌,顿时都有一些受宠若惊之感。 桌上摆着香喷喷的白米饭、肉包子、红烧马肉、腊肠片、马肉汤、菜蔬,还有一坛黄酒,所用的餐具也都是细瓷碗盘,整个军中这是杨铭才有的待遇。古代生产力低下,细瓷器还是比较昂贵的,条件差一点的人家一般是用粗瓷碗,或者木碗、毛竹碗,顺义军食堂配置使用的也是粗瓷碗,但大军出战却不方便携带瓷器,因为瓷器经不起运输磕碰,是以出战的军官和军士们所用的餐具都是木碗或毛竹碗。 “今天是元宵节,弟兄们却还要浴血奋战,”杨铭端起盛着黄酒的瓷碗微笑地看着一桌官将,“来,我先敬大家一碗,以为感佩!” 一桌人赶紧都站起身来,连说着“不敢不敢”,双手端着酒碗跟着杨铭一饮而尽。 “各位酌量自饮,吃饱吃好。”杨铭不甚饮酒,这一碗干了便不再奉陪了,但这桌军官中不乏酒量甚大之人,因晚上还要夜行军,杨铭提点他们不要喝得太多误事。 “多谢将军!” 按明代的习惯,男女是不同桌吃饭的,之前的几天行军中午不开伙,早晚饭韵秋都是跟着杨铭一起在中军帐篷里吃,并没有外人在场,杨铭让她同桌而食,她也便照办了,但此时杨铭和军官们共餐,她自然是不便参与的。 韵秋一个人站在了望台的后面,这里是整个阵地的最高点了,抬眼望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弥漫着炫烂的晚霞,金色的霞光映照着大地。阵地里,成百上千的军士和民夫或站或蹲,手里捧着大碗吃晚餐。数百匹战马挤在阵地的两侧,俯着脖子吃草料和麸豆,间或扬起头来,在晚风里发出一阵嘶鸣。 一个亲兵双手捧着托盘将食盒送到韵秋面前,韵秋低头看去,却见托盘上的长方形圆角食盒竟是如水晶般晶莹透明,她心中不禁咦了一声,拿起那食盒仔细打量,透过略带琥珀色的盒壁,里面的米饭肉菜清晰可见,食盒盖子上嵌放着筷子,饭菜的热气在盒盖内壁凝成一片细密的雾滴。 韵秋不可能知道这是ppsu材质的便携饭盒,这种材质轻盈透明,坚固耐摔,而且耐高温,可以在高压锅的蒸气里清洁消毒,她将食盒拿在手中转视了一番,掰开盒盖四边的搭扣,一阵饭菜香气扑鼻而来。韵秋下意识地抬头往了望台前方看去,却见杨铭正和丁有三等一众军官同桌吃着饭,她只能看到杨铭的背影,隐约听到一桌人欢快的交谈声。 心中一阵暖洋洋的感觉油然升起,韵秋嘴角露出了微笑。 后方阵地的救治所里,一身青布道袍的参谋温如庭三两口扒完饭菜,又掏出怀里的笔记本翻看着,笔记本上是他用蝇头小楷整理记录的杨铭所讲解的救伤知识和看护要点,文字之后还画着一张表格,表格内填列着十几个伤员的姓名和定时测量的体温数据。 “陈班长情况怎么样?”他来到躺着伤员的木板旁,问守护在侧的军士。 “报告温参谋,刚才喂了半碗稀粥,又睡过去了,大夫也来搭过脉,说暂时没有大碍。” 温如庭点点头,伸手从伤员腋下取出一支体温计,迎着亮看了看,水银柱恰好压着那个标着框的“37”,顿时心里大费踌躇。 “将军说过,若是里面的线过了这个框便要报告于他,现在这线刚好压着框,报还是不报……?” 沉吟片刻,他悬肘提笔在笔记本的表格里记下了体温数据,将体温计甩了甩,又塞到下一个伤员的腋下。 “等会就要整装出发了,这些伤员能骑马的,便骑马;不能骑马的,用车载运,记得车上的被褥垫厚实一些。”温如庭对左右吩咐道。 天边的霞光渐渐暗淡了,阵地里一片忙碌,大军正在整装待发。所有会骑马的军士都分配了马匹,今日一战缴获的马匹已经超过了出战军队的人数,现在的问题是大半的军士都不会骑马,数百匹空余的马只能用来驮运缴获的物资,或者调拨到辎重队去拉车。 仍是按着之前的行军序列,杨铭将四连摆在队伍的前方,一连的骑兵分开到四连两翼,后面跟着第二连,然后便是他亲领的中军连,后方是民夫、辎重车队和负责后卫的第三连。 “韵秋,你晚上视力如何?”跨上战马之前,杨铭微笑地问道。 “我没有夜盲症。”韵秋冷哼一声,“干我们这一行的,晚上若是看不清,人家根本不会要你。” “呵呵,是吧。有夜盲症也没什么,补充点维生素就行了。” 杨铭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掏出一个硕大的kirnd复合维生素塑料瓶,倒出两粒维生素片,往自己嘴里扔了一粒,又递了一粒给韵秋。 他在美国养成了餐后服用维生素片的习惯,美国市场的维生素是作为食品出售的,价格很便宜,500粒大瓶装的复合维生素片才十几美元,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 “这是什么?”韵秋不解地问。 “别管,吃了有好处。”杨铭仰起脖子咕咚了几口水,又将手里的1.55升容量的纯净水瓶递给韵秋,当然,里面的纯净水早已喝完了,现在装的就是凉开水。 韵秋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水吞下维生素片,杨铭又从行囊里摸索出一粒药片递给她。 “你……,这又是什么?”韵秋感觉有点难以忍受了。 “armodafinil,这药能抗睡,可以让你保持整夜的清醒状态。” 二战时期,各国军队里普遍使用甲基苯丙胺作为抗疲劳剂使用,也就是后来俗称的冰毒,战后转入民用,以“抗疲劳素片”的名称在各国的劳动人群中流行,到1960年代医学上发现这种药物的成瘾性和毒害作用后,被逐渐禁止。而后在1990年代,新一代的抗疲劳药物modafinil问世,经过海湾战争的试用证实其效果和低副作用,其后又发展到下一代的armodafinil,效果更好且副作用更小,除了军队之外,一般人群也开始流行使用,尤其是欧美和东亚的学生,将其作为考试前复习冲刺的灵丹妙药,形成滥用。 “抗睡还用吃药?”韵秋不屑地说,“以前我出任务,三天两夜没合眼也没吭一声。” “你是我的副射手,我需要你保持最佳的状态。”杨铭微笑着自己先含了一片,从韵秋手里拿过水吞下,又将水递给她,韵秋无奈只得将药片服下了。 “好了,现在我给你安装夜视镜。” “夜视镜?”韵秋再次不解了。 “嗯,最新式的第五代全彩夜视镜,”杨铭上前一步,将x27夜视镜安装在韵秋的凯夫拉头盔上,“等到了夜里告诉你怎么使用,相信我,你会吓一跳的,嘿嘿。”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将同型号的夜视镜往自己头盔上咔嗒一声装好,翻身上马,按住肩头手持式电台的送话键,大吼一声:“全体注意,开拨,出发!” 八十二、遵化潜越 八十二、遵化潜越 十五的满月像一轮晶莹的玉盘挂在东方的天空,清辉如泻,彩云纷飞,月光下田野道路的轮廊依稀可辨,上千人的队伍行进在向西的官道上,隆隆的车马声和脚步声在无边无际的月夜里回响。 古代因为营养缺乏的原因,夜盲症很多,这些人群既使是在满月的夜晚,没有照明也是难以夜行的。杨铭给各连队配发的应急灯现在开始起作用了,队伍的前、中、后部,应急灯用木棍绑着举得高高的,就像后世的摄影灯那样,led冷白的灯光投射到前进的道路上,方圆几十米亮得如同白昼,因为人眼的感光调节作用,投光区域之外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暗淡了。 杨铭骑在马背上,低头看了看腕表上的夜光指针,大军出发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应该快到遵化了,他的平板电脑上存有卫星地图,但是没有gps信号,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只能靠猜测估计。 “前方斥侯,是否已近遵化城?”杨铭在电台里询问。 大部队前方两里之外,两名骑着马的斥侯正策马徐行,他们身披皮甲,手里提着长柄眉尖刀,腰悬箭囊,马背上挂着长哨角弓,应急灯此时并没有打开,只是借着月光观察前进,虽然无法看清周遭环境的细节,但可以获得最大化的视野范围。 向着官道的左前方望去,月光下的遵化城笼罩着一层如雾如纱的朦胧清辉,城墙上有火把的光焰闪动,四野寂静,听不到人声。 “启禀将军,大部队前方四里便是遵化城。” “全军灯火管制!”杨铭在电台里发出命令。 所有的应急灯都熄灭了,道路的光线瞬间变得暗淡,人眼的瞳孔适应着环境亮度而扩大,视野里的轮廊又开始渐渐呈现出来,月光下漫长的行军队伍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朦胧之感。 “韵秋,把夜视镜掰下来。”杨铭偏了偏缰绳,策马跟韵秋靠得更紧一些,示范着将头盔上的x27夜视镜掰到眼前,“开关在这里旋一下。” 韵秋照着杨铭的动作将夜视镜掰到眼前,旋开了镜身上的开关,顿时“咦”的一声惊叹——眼前的视野瞬间变成了白天,田野、道路、树木、行军的人马一切清晰可见,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圆圆的月亮和满天的星斗熠熠生辉。 “怎么样,我说过你会吓一跳的。”杨铭微笑着说。 韵秋扭过头看着杨铭,见他戴着夜视镜怪怪的样子,正要出口相讥,猛然想到自己也是这般模样,思绪一顿,却又想起出发前杨铭对她吟诵的两句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向冷峻的语气顿时变得温柔如水: “杨铭,过城要小心。” “嗯,如果城里是皇太极,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翻盘机会。”杨铭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但是我赌岳托不敢出来,他今日大败,锐气已失,已经没这个胆量了。” 提到皇太极,他看到韵秋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韵秋,你见过皇太极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杨铭用随意的语气问道。 “大汗哪是随便能见的。”韵秋的声音又冷峻起来,“倒是他以前做四贝勒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过一两次,却也谈不上见到。” “听说他天生聪慧过人,很喜欢读咱们汉人的书,也愿意提拨重用汉人文士,为这个很多大小旗主都很不满,但又不敢说什么。至于别的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杨铭嗯了嗯,知道从韵秋这里了解不到皇太极的更多信息了,毕竟层级隔的太远。 两人边说边行,不多时遵化城就出现在前方了。 遵化城始建于唐朝,原本只是一个土筑的小城,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为了防御北方的蒙古人入侵,指挥史周宝对遵化城加以扩建,将城市向西扩大,并对城墙进行包砖加固。明世宗嘉靖年间,因蒙古鞑靼部劫掠北京的“庚寅之变”,朝野震动,为加强遵化城的防御能力,顺天巡抚、都御史孟春重修城池,增建东南城楼。明万历九年,总理蓟镇练兵事务的戚继光,用他从浙江带来的客军,将整个遵化城进行拆除并重新设计修建。重建后的遵化城周长1251丈,城基厚度30尺,高3丈6尺,城墙筑有垛口1341个,东西南北四面各有城门一座,分别名为镇海,戴京,时薰,拱极。 顺义军经过遵化城,必须要从南门外的官道上经过,绵延两里的队伍,如果后金军从城里出来,以横向队形展开攻击,那么无论是机枪还是迫击炮,都很难有效阻挡,顺义军很大可能会被击溃甚至歼灭。杨铭今晚这样冒险过城,是在向皇太极学习,去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极数万大军趁夜“潜越蓟州”,袁崇焕的两万关宁铁骑不敢离城出战,让后金军轻而易举地突破蓟州防线,兵锋直抵北京城下。 如果没有今天战场上的大胜,杨铭是不敢这样冒险过城的,按他的判断,岳托今天刚遭受震憾性的惨败,应该是不敢出来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布置了防范措施。 “四连谢庆元听令,顶住城门,防范敌军出城袭扰。” 按照杨铭的命令,四连的掷弹兵、弓手、长枪兵从行军队列中分离出来,无声无息地向遵化城的南门摸去,一直抵近到离城门200步的距离,以骑兵分在两翼,弓手和长枪兵居中的部署列成防御阵形,掷弹兵则照样是放在最前排,他们的m67手雷是跨越时代的利器。 城上的后金军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车马行进之声,满月的光照之下,一支朦朦胧胧的大军正从城外经过,及至又看到一支队伍向着城门而来,人影越来越近,惊骇之下立即鸣警,随着尖锐的警锣声响起,城头上一片忙乱,更多的火把燃起来了,成排的火光在城墙上跳跃舞动。 “韵秋,你随着大部队走,我去那边看看。”杨铭决定亲自去跟四连一起顶城门,他从亲兵手里接过m249机枪,一边安装着200发弹匣,一边对韵秋说道。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跟着大部队走,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杨铭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支anprc-154单兵手持式电台递给韵秋。 “这……这东西怎么用?”韵秋一路上都看着杨铭使用电台发号司令,甚至打趣闲聊,对这种神器既惊讶,又羡慕,现在杨铭给她一支,她倒有点无所适从了。 “很简单的,超市大妈都会用。”杨铭给韵秋简单示范了一下,“这里旋一下,就打开了,能听到声音了;要说话,就按下这里。” 说罢他便带着两名亲兵朝城门的方向策马而去,马蹄嘚嘚,几分钟便到了四连的阵列之前。 “情况怎样?”杨铭制止了谢庆元下马行礼,直接询问战情。 “将军,他们好像在捣炮。”谢庆元拱手报告道。 200步也就是300米的距离,弓箭射不到,但大型的虎蹲炮是勉强可以打到的。虎蹲炮是一种前装炮,使用前要先清刷炮膛,然后将火药装入炮管内,埋好导火绳,用木马子将火药捣实,再用泥巴糊上一层,然后再装入铁制的弹丸,点燃导火绳击发,整套程序很是繁琐。 “不用慌,那玩意打不准。”杨铭安慰道。皇太极潜越蓟州时,也是派200骑顶着城门,袁崇焕上万大军出城列阵迎战,双方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四个多小时,互相都不动,最后袁崇焕令副将周文郁发炮,打了一炮毛都没伤着对方一根,后金200骑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明军的炮术如此,后金军就更不用提了,按杨铭记忆中的历史,现时的后金军使用大炮还没啥经验,也不会用铳尺测量射角,准度很差,后金军熟练使用大炮应该是两年之后,孔有德带着西洋教官训练的炮兵部队投降之后的事。 谢庆元镇定地点了点头,他久经战阵,对虎蹲炮的感性经验比杨铭丰富得多,表现自然是沉稳如山,倒是杨铭自己,嘴里虽然说着不怕,但还是有点担心被小概率事件伤到,翻身下了马整个人躲到马屁股后面了。 若是换了别人,这种临阵怯弱的行径肯定会被谢庆元训斥,但杨铭不同,不管他做啥事,在这帮军官们看来都是有道理的,谢庆元默默地偏了偏缰绳,策马移到杨铭的马之前,算是又给他增加了一层防护。 城墙上的大炮轰然击发了,巨大的炮声震碎了月夜的宁静,杨铭条件反射式地缩了缩脖子,又抬头四周看了一圈,夜视镜明如白昼的视野里根本看不到弹丸落到哪里了。 一个后金兵举着火把从城墙上的垛口处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四处张望,显然也是在寻找弹丸的落点,杨铭举起机枪,内红点镜一瞄,一个点射将那后金兵击倒,那后金兵手中的火把脱落了,悠悠地从城头往下掉,落到城墙根上翻了几个滚,兀自忽明忽暗地燃烧着。周围的后金兵显是受了惊吓,四散地逃开了,他们手里的火把一阵慌乱闪跃,过了好一会才重新聚回来。 又过了片刻,后金兵再次开炮了,虎蹲炮的炮口喷射着火星,那弹丸仍是不知飞到何处了,在这夜里后金炮手观察不到弹丸的落点,没办法校正大炮的射角和射向,打炮只能完全靠蒙了。 杨铭懒得再理会后金军的炮声,他将m249机枪的两脚架掰开,把机枪架到地上对准城门,三百米距离,小小一座城门,一挺机枪完全可以封锁住,对于后金军来讲,出城作战的时间窗口已经不存在了。 “若是皇太极在城里,他会怎么做?”杨铭心里暗暗地问自己,突然,他感到心中一惊,一阵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如果现在的对手是皇太极,他会集中全部兵力从东门出来,绕城向南对正在城外通过的顺义军进行决死攻击!从东门出城相较于南门不过是增加了两三里的路程,对于骑兵来讲影响不大。 “谢连长,掷弹兵是否全带过来了?” “是的,将军。”谢庆元回过头来应答道,杨铭急切的语气让他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速派十名掷弹兵归队到中军连!” 不待谢庆元答话,杨铭按下电台的送话键,命令道:“丁总爷,解除灯火管制,全军加速通过。” “是!”丁有三应道。 “段思德,十名掷弹兵马上到中军连,归你指挥,注意左翼的防卫!” 行军队伍里的应急灯亮了起来,绵延两里的大部队出现在天穹之下,队伍的行进速度加快了,城墙上的后金兵突然看到这一幕,震惊之下发生了一阵骚动,成排的火把杂乱地颤跳晃耀。 电台里的一片嘈杂声中,韵秋冷峻的声音传了出来:“杨铭,你那边情形怎样?” 军官们这是第一次在电台里听到女声,而且还是对杨铭直呼其名,嘈杂的频道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这边没事,他们不敢出城,炮也打不准,就是听个响而已;你们只管走自己的,注意保持队形纪律,不要出现混乱。”杨铭用轻松的语气说。 队伍已经通过一大半了,现在过城的是队伍后段的辎重车队,近百辆大车在骡马的牵引下隆隆前行,两旁是护卫的第三连步骑军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的车辆隆隆驶过,车辆后面跟着压队的十几名长枪骑兵,夜视镜里,杨铭看到这些骑兵的长枪没有挂在马背上,也没有挂在腰间的得胜钩上,而是双手持枪以警惕的队形渐行渐远,他们的背影和隆隆的车声消失在月夜里。 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后金军没有出城,他们在城墙上举着火把目送杨铭和第四连的一百多军士转身离去。 岳托也许会因为今夜而懊悔终身,就像几百年来人们对袁崇焕在蓟州城下的失误懊悔一样。 八十三、娘娘山 八十三、娘娘山 大军过了遵化继续向东而行,走了两个多时辰,地势便开始陡峭起来,抬眼望去,队伍的右方是绵延的大山,峰峦叠嶂,苍茫险峻。 杨铭估摸着路程,感觉差不多快到娘娘山了,他拿出平板电脑看了看卫星地图,一时也不得要领,这山势地形看起来都差不多,实在没办法确定自己处于地图上的哪个位置。 娘娘山又名景忠山,在明代属于遵化境内(后世改属迁西县),山顶海拔610米。据《永平府志》记载,唐代以前,传说每逢灾荒之年,山上常有一耄耋妇人下山给穷人施舍粥饭,救济饥民,百姓认为这是西天王母下凡,故尊称此山为娘娘山。明初时山顶建三忠祠,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改名“景忠山”。嘉靖二年,蓟镇总兵官马永重修三忠祠,并在祠东增建碧霞宫,供奉碧霞元君像,俗称娘娘庙。 “丁总爷,到娘娘山没有?”杨铭打开电台,问队伍前列的丁有三。 “报告将军,前方斥侯已经到娘娘山了。” “情况如何?有没有什么发现?” “娘娘山方圆十几里,山路难行,前方斥侯正在搜索,标下方才又增派了斥侯去探了。” 大军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娘娘山脚下,杨铭下令全军改为缓行军,一方面是让将士们稍作休息,另一方面则是等待斥侯的消息。 “将军,前方有两名斥侯失去联络……”电台里传来了丁有三带着焦急的声音。 杨铭猜测这两名斥侯应该是转到山里,无线电波被大山遮住了,anprc-154单兵手持式电台使用特高频uhf波段和l波段,l波段主要是用来连卫星,地面通信是靠225至450mhz的uhf波段,uhf波段具备一定的绕射能力,在山区也可以用,但通信距离较之平原地区会缩短。 现在的地形环境,杨铭也不便于放出大乌鸦无人机去侦察搜寻,这个时代没有gps信号,无人机没有导航,以前他放无人机都是沿着官道飞,靠摄像头传回来的俯视画面判断航向,上次顺义城外的空中搜捕,能离开官道飞是因为有熟悉地形的衙门捕快帮忙,而现在这绵延不尽的大山,地形和道路完全陌生,无人机飞进去一旦迷了路,就可能飞不回来了。 略一思索,杨铭示意一旁骑行的亲兵靠近,他伸手摘下亲兵背上的anprc-155背负式电台的螺纹线咪头,将频率调到uhf波段向前方的斥侯呼叫。anprc-155背负式电台的功率大,灵敏度高,波段齐全,在电磁环境良好的情况下可以实现全球通信,此前杨铭一直是用这电台的sw波段和顺义城里的许莹通话的。 “前方斥侯,能听到本将军说话吗?” “启禀将军,听得到……”电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看来这两个斥侯确实是在山里走的比较深,比较远。 “不要走得太远,注意与大部队的距离,保持联络。” “是!多谢将军!”那个斥侯第一次和杨铭直接通话,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探到的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前方发现虏军的零骑,好像是在山坡上睡觉,还没起来……” “有多少人?” “大约四五十骑,看不太清……” “原地待命,注意安全,等增援部队上来;四连谢庆元,速领兵出击,消灭这股敌军。” “遵命!”谢庆元应道。 若是换在以前,几十名后金军,至少也得派几百明军才能一战,但经过昨日的大胜,顺义军士气正旺,是以杨铭只派四连这一百多人上阵了。当然,四连有掷弹兵,这个优势是后金军无法抗衡的。 “可能的话,抓几个俘虏问问情况。”杨铭又对谢庆元吩咐了一句。 大军继续向前缓行,不到半个时辰就传来了前方胜利的消息,谢庆元的四连手雷一扔,一个冲锋就将那几十个毫无防备的后金零骑打垮了,除了击毙十几个后金兵之外,还抓了两个俘虏,其余后金兵都四散逃去了。 “将军,他们是鞑子游击穆成格手下的旗丁,负责在外围阻拦截杀刘大人所部溃兵的。”谢庆元审过俘虏,即刻就在电台里向杨铭报告。 “刘大人被围何处?” “往前翻过两道山便是……” 两道山直线距离并不远,但翻山是不现实的,只能从山脚绕行,那路程就长多了,而且山路崎岖,地势陡峭,辎重车队通过的难度比较大,速度也会很慢。兵贵神速,杨铭决定抛下辎重车队,轻骑出击,尽快解刘之纶之围。 他择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让辎重队在此结阵自守,此时天色已经渐明,东方的山峦背后隐隐露出了鱼肚白,民夫和军士吃力地将骡马牵引的大车推上坡地,然后在坡底扎下木栅栏作为防线,所有的民夫都配发了刀枪兵器,昨日一战的缴获用来武装这些民夫足足有余。负责后卫的三连留下一半兵力,仍是由连长李大昆带领在此防守,剩下的一半兵力加强到中军连,考虑到战力补偿,杨铭将遵化城下归队中军连的十名掷弹兵分了一半给李大昆,这些掷弹兵每人身上仍剩余十几枚m67手雷,他们的加入事实上使得三连的战力较拆分前更为强大了。 一连、二连、中军连的近四百将士全部轻装前进,杨铭甚至连自己随身带着的两辆弹药车也留下了,只是安排亲兵背负着迫击炮弹、机枪弹链箱跟随自己。 “韵秋,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守好我的弹药车!” 韵秋身前挂着hk416步枪,防弹衣周围密布着一排排的弹匣,她对杨铭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你放心。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只要我佟韵秋人在,车就在。” “我要你活着!”杨铭捏着拳头轻轻打在韵秋的肩上,“将来你还要给我生娃!” 韵秋咬紧了嘴唇,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底滑落,清晨的太阳从山峦的间隙里跳出来了,金色的霞光映到她的脸上,给艳丽至极的容颜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四百将士迎着初升的霞光急速前进,马蹄铿铿,脚步橐橐,半个小时的急行军便与前方的四连会合了,会合后的部队以四连、一连为前锋,中军连居中,二连殿后的序列继续前进。 大部队绕过一个山头,远远望去,已能看到战场的痕迹,前方的山坡上七零八落地散布着明军的尸骸,残破的战旗倒伏在简陋的防御工事上,垂死的战马躺在地上抽搐哀鸣。 “加速前进!”杨铭在电台里大吼。 再往前是一座更为宽大的山峰,部队急行军一个小时方能绕过,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军士们额头冒着热腾腾的汗气,骑兵座下的战马也已汗透,不堪负重了,很多骑兵跳下了马,迈开双腿伴随着战马一起前进。 杨铭也下马大步向前奔跑,心里暗自庆幸穿越以来没忘了每天的跑操锻炼,体能基本没有掉下,但是,他发现身边背着迫击炮、机枪、弹链箱和电台的亲兵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了,这些亲兵虽然都是挑选出来的健卒,但他们的身体素质是不如作为现代士兵的杨铭的,更何况身上还背负着几十公斤的装备。 “将军,请换备马!”段思德牵着马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大声呼叫。 “段老三,不错!今天给你记上一功!”杨铭心中一阵惊喜,大声夸赞道。 那段思德冒着油汗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杨铭对他的表扬出乎预期,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杨铭对古代战争缺乏经验,没有考虑到备马的缘故,而段思德这样的老兵油子,打仗行军都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弄几匹备马,当然,能不能弄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杨铭和亲兵换上备马继续前行,经过一段长缓的下坡路,大山绕过来了,眼前的两个更高的山头正在发生战斗,山坡上到处是阵亡明军的尸体,成群的后金兵蜂拥着向山头进攻,明军的防线被一道道撕破,残存的士兵扔下伤亡的同袍,仓惶地向山坡更高处逃去。 “弟兄们,杀!”杨铭举起喊话器怒吼,巨大的声音在山峦里阵阵回响。 “杀!”五百将士齐声怒吼,挺着兵器向前冲去。 杨铭没有参与冲锋,他带着亲兵就近急寻了一处高地,架起了m252迫击炮,用炮身左侧的m64a1瞄具直接瞄准目标,双手捧起炮弹滑入炮管。 嘭的一声炮弹出膛,m821a2高爆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正在冲锋的顺义军头顶飞过,落在遍布着后金军的山坡上,xm773电子引信在离地7米的高度引爆了炮弹,只见对面山坡上火光一闪,紧接着地面腾起了滚滚烟尘,肉眼无法看到的密集弹片雨和冲击波将后金兵成片地击倒。 挺着长枪的顺义军战士呐喊着冲上来了,他们用手中的武器给那些被迫击炮震得七零八落的后金兵以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是顺义军第一次步炮协同作战,军士们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只能靠杨铭控制炮击的节奏和落点来掌控。杨铭摸出m32便携式弹道计算器,输入了偏差数据,迅速调节炮身上的旋钮,再次射出炮弹,经过弹道校正的炮弹更准确地落在后金兵头上,将他们成片地击倒在地。 “顾立威,2点钟方向……你的右前方,冲!” 杨铭在电台里大吼,随即将炮弹滑入炮膛射出,二连的军士们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们在连长顾立威的带领下,偏转了方向,跟随着炮弹冲锋。 炮弹在二连将士的头顶划过弧线,落到前方四五十米距离的空中爆炸,后金军的阵地在爆炸声中一片狼籍,冲在前排的二连将士受到了冲击波的压制,他们的冲锋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一半的人被震倒了,后排的冲锋队伍也出现一阵歪歪扭扭的踉跄。 “顾立威,冲!”杨铭大喊着命令,声音通过喊话器和电台同时传向前方。 领队冲锋的二连连长顾立威被冲击波震得在地上翻了个滚,胸口象压了大石头一样闷,他挣扎着爬起来,来不及去捡寻落地的长枪,拨出腰刀大吼:“冲!”但刚一张嘴,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竟是吼不出声音来,踉跄了几步,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他一只手撑着地面,尽力使自己不要趴下,另一只手举着腰刀指向前方。 后排的军士们越过顾立威跪倒的身体,向着他战刀指引的方向冲去,瞬息间便冲进了后金军的阵地,他们手中的长枪大刀向那些东倒西歪的残存后金兵身上致命砍刺。 “一连左明秀,冲!”杨铭再次大喊着射出了炮弹,这次他将炮弹的落点稍稍调远了一些,以减少爆炸对冲锋部队的压制。 山坡上的作战不适应骑马,一连的骑兵全部是下马冲锋的,他们在连长左明秀的带领下呐喊着向杨铭指示的方位冲去,迫击炮弹在他们前方八十多米距离爆炸,冲锋部队只受到了轻微的压制,将士们迎着爆炸声冲进后金军阵地大砍大杀。 四连有掷弹兵,可以不需要迫击炮的支援,手持着m67手雷的掷弹兵冲在队伍的最前排,在后金兵弓箭射程之外的五十步距离掷出手雷,将士们跟随着空中飞行的手雷冲锋,在手雷爆炸的轰鸣声中冲入敌阵。 在顺义军急风骤雨式的攻击之下,后金军多处阵地被击溃,山上的刘之纶部明军在最初的惊骇过后,也开始组织反击,后金将领显然是无心再恋战,迅速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在急骤的鸣金声中,后金步骑像潮水一样漫山遍野地退去。 杨铭此战的目的是给刘之纶部解围,并无意与后金军打歼灭战,他下令部队迅速收拢,不得追击。 “各部迅速清理战场,上报战果、战损。”杨铭在电台里命令道。 整个战斗过程不到半个小时,虽然击退了后金军,但杀敌并不多,战场清理很快就完成了,各连的军官们第一时间在电台里向杨铭报告。 “报告将军,一连歼敌五十二级,无战损。”一连连长左明秀报告道,他说的歼敌数字显然是包含迫击炮的战果在内的。 “报告将军,二连歼敌六十七级,有……有两个人负伤了。”顾立威喘着气说道。 “顾连长,身体不要紧吧?”杨铭关切地问了一句。 “报告将军,标下没事,身体无伤,一口气喘过来就好了……” “两名伤员情况怎样?” “报告将军,两个军士被……被铁片击伤,伤势有点重,但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照顾好伤员,等下本将军会亲自给予救治!”杨铭严肃地说。他很清楚顾立威所说的铁片击伤,其实就是被迫击炮的弹片击中了,这属于友军火力伤害,而且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两个军士给治好。 “报告将军,四连歼敌四十九级,无战损。”谢庆元报告道。 “很好!谢连长辛苦了!” “报告将军,中军连歼敌四……四十一级,无战损。”段思德在电台里报告道,他的连队也有掷弹兵,但歼敌最少,声音里有点难堪的感觉。 “战果不错!”杨铭鼓励着段思德,“中军连有十几名军士跟着本将军作亲兵,前方作战兵力较别的连队少,而且一半人是三连临时拆分过来的,指挥配合尚未磨合顺畅,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已是难能可贵!” “多谢将军!我等全是仰仗将军法力神威,才能获此战果,此实乃段某及全连将士三生有幸……”段思德得到了杨铭的鼓励,难堪之情一扫而空,又开始奉承拍马了。 “将军……”电台里传来了三连连长李大昆的呼叫,背景一片嘈杂,夹杂着步枪射击的声音。 “李大昆,什么情况?”杨铭沉声喝问道。 “报告将军,辎重队遇袭!” 八十四、回援 八十四、回援 向南的山坡上立着一面中军大旗,一身铁甲的后金游击将军穆成格伫马而立,目视着前方的战场,眉头紧锁,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了。穆成格是后金正黄旗人,舒穆禄氏,一等总兵官冷格里之子,他的家族与努尔哈尔渊源颇深,其祖父郎柱是库尔喀部首领,很早就归顺努尔哈赤,其伯父扬古利是努尔哈赤的女婿,此次皇太极率军入塞侵明,扬古利和穆成格都随军出征,屡立战功。 皇太极大军东进永平后,后方兵力空虚,之前投降后金的石门驿、马兰营、三屯营等十一处城池降而复叛,遵化城孤悬险境。若遵化有失,那么后金军回师出塞的后路将受到严重的威胁,因此,皇太极急遣贝勒代善、杜度领兵增援遵化,穆成格部也在其中。 刘之纶的一万多兵大多是刚招募的新兵,训练既不足,也没什么纪律,甫一近遵化,即遭到杜度的痛击,刘之纶引兵东退至娘娘山,凭借地势扎营死守。经过十四日一天的战斗,后金军完成了对刘之纶部的分割包围,十五日,岳托在遵化以西设伏打援,被杨铭大败,三千人马逃回遵化城的不足一千,到晚上消息传到娘娘山,杜度大惊,急令全军连夜进攻,意图迅速消灭刘之纶部,然后回遵化与代善、岳托合兵。 穆成格作为前锋率先出击,他身先士卒,亲自挽弓上阵,经过一夜血战歼灭了刘之纶部主力。今天拂晓,被谢庆元连队击溃逃回的零骑报告明军援兵已到,穆成格又惊又怒,随即领军绕到顺义军背后,企图抄杨铭的后路两面夹击,却发现了顺义军留在后方的辎重车队,于是便立即发动攻击。 双方一接战,穆成格就感觉不对劲,按他之前对明军的认识,这样的辎重车队是完全不堪一击的,因此既没有派出楯车,也没有派出重甲步兵,而是随便派了几十名轻骑冲上去,结果轻骑冲到半路就被对方的铁铳击毙了一半,剩下的好不容易冲上山坡,顺义军两枚手雷居高临下地扔过来,轰隆声中一片人仰马翻。 震惊之下,穆成格派出了楯车部队,七八辆楯车掩护着一百名重甲步兵开始进攻。 楯车是两轮车,仰攻不易掌握平衡,也不便负重加强防护,后金兵以两人一组推着楯车缓缓前进,每辆楯车后面跟着十几个重甲步兵,他们的弓箭搭在手里,准备进入射程后开弓疾射。 顺义军阵地的木栅之后,三连连长李大昆带着六十余名长枪兵排成横队,还有五名掷弹兵手里握着m67手雷戒备,再往后是拿着各式武器的三四百民夫,这些民夫以前从未上阵接敌,一个个脸色发白,手里的兵器忍不住地颤抖。 200步距离,无论是弓箭还是手雷都不能使用,现在唯一能御敌的只有韵秋手里的步枪。内红点镜里,后金重甲步兵的身影在楯车后面晃动,韵秋稳住呼吸,将红点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子弹出膛传来的后座力使瞄准镜里的红点跳离了目标范围,她迅速地压住枪口再次瞄准,急骤点射。 太阳已经升上天空了,阳光洒在冬季的山峦上,给萧瑟的树林草木染上一层金色,远处的峰顶还积着残雪,枫树的残红在雪中显得别样的浓艳。 韵秋已经一整夜没有合眼了,但此时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倦意,相反,还有一种强烈的觉醒和专注感,瞄准镜里敌军的身影显得格外的清晰,她甚至能判断那些后金兵的闪避动作,提前调整瞄准点,对于armodafinil的这种神奇效果,韵秋心里不禁也暗暗惊叹。 随着hk416步枪急骤的射击,那些暴露在视线内的后金重甲步兵一个个倒下了,韵秋换上新的弹匣,偏转枪口对准楯车的正面开火,m855a1子弹轻易地破开包着铁皮的楯牌,将躲藏在楯车后面的后金兵击倒。 在步枪的火力打击下,有几辆楯车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失去推挽的车辕搁落在地上,车前方的楯牌歪仰,中弹受伤的后金兵躺在车后抽搐呻吟。还残存进攻能力的五辆楯车后面的后金兵怒吼着,推动楯车开始冲锋,刚进入50步的弓箭射程,那些重甲步兵就拉开了他们的弓,仰起角度抛射出一波箭雨。 三连的六十余名长枪兵中有几个人中箭了,连长李大昆感到肩部一凉,扭头看去,一支箭杆钉在他肩部的皮甲上,箭枝上的羽翎仍在颤动不已。 “干他娘!”李大昆怒骂了一句,伸手握住箭杆试了试,感觉倒钩并未入肉,一咬牙便将那箭拨出来扔到地上。50步外抛射的箭杀伤力不大,箭簇破甲之后,其势已衰,只要不被射中要害,一般不会有太大危险。 韵秋的步枪调到了连发模式,枪声哒哒哒的响起,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楯车,楯车后的后金兵纷纷仰面倒下,又有一辆楯车趴窝了。 趁着韵秋换弹匣的功夫,剩下的四辆楯车继续前冲,又是一波箭雨迎面而来。 “掷弹兵,投弹!”李大昆大吼。 两名掷弹兵上前一步,手里的m67手雷越过木栅,划着长长的弧线飞向冲上来的楯车,轰隆的爆炸声中,后金军的楯车被气浪掀得腾空而起,楯车后的重甲步兵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有人甚至连尸首都不齐全了。 穆成格冷冷地看着战场,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现在有点理解岳托的惨败了,仅仅是一支辎重队,两个回合下来就让他折损了一百多精兵,如果顺义军主力回来,恐怕自己就难以全身而退了。一瞬间,他想到了撤兵,现在走还来得及,辎重队不可能具有追击的能力,自己完全可以从容而退,但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舒穆禄氏的荣耀在此一时!只要能歼灭这支辎重队,顺义军的强大战力就会成为无源之水,难以为继,就会有机会歼灭其主力,而他也将因此成为后金军的耀眼将星! “鸣号,全军列阵——不,全军自由攻击!”穆成格命令道。 后金军(清军)早期的战术极为灵活多变,战场上也极为耐心,经常是和对手反复鏖战,不停地进行火力侦察,寻找对手的弱点,并针对性地进行战术调整。碰到明军远射占优就披双甲,碰到明军火枪密集就上楯车,碰到明军大炮轰击就挖沟防御,碰到明军枪阵严密就上大炮,种种战法专以克制对方优势为先。穆成格是从实战中锻炼成长起来的将领,他已经认识到了顺义军步枪和手雷的威力,如果采取密集阵形作战,将会给对方的火力输出提供最好的靶子,所以他决定采取猛烈而分散的攻势来战胜对手。 “一连、四连、中军连,所有能骑马的,立即随我回援辎重队!”杨铭在电台里大吼,“二连留下,马匹全部分给回援部队。” “遵命!”几个连长在电台里大声回应。 “将军,辎重队那边战况如何?”二连连长顾立威问道。 刚才李大昆已经在电台里向杨铭报告了辎重队的遇袭情况,但是这边的几个连长并没能听到,他们的手持式电台传输距离不够,杨铭的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能听到的,他们不一定能听到,因此只能从杨铭的单方面通话中猜测李大昆报告的内容。 “辎重队遇袭了,敌军有千人规模,现在正在鏖战!”杨铭赶紧给连长们解释。之前一路急行军,紧接着又投入激战,他一直没功夫将电台模式调整好,现在就暴露出了隐藏的通信问题,如果顾立威不问,甚至他都没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存在。 anprc-154单兵手持电台和anprc-155单兵背负式电台是“联合战术电台系统”(jointtacticalradiosystem,jtrs)项目的产物,这些电台是全数字式的语音与数据传输无线电设备,具有空中组网功能,趁各连士兵换马整装的功夫,杨铭迅速操作电台,空中下发指令将所有电台组网,这样每一部电台都成为中继节点,只要能连上任何一部电台,那部电台能收到的信号你就能收到。 “将军,二连请求参加回援作战!”顾立威在电台里向杨铭请求道。 “你们不要去,马不够……”杨铭现在已经明白了备马的重要性,他要集中所有的马匹供给回援部队,让所有将士都有双马,这样才能尽快赶回战场。 顾立威还要说些什么,这时,电台里传来了李大昆的呼叫: “将军,敌人三面进攻,防线危急!” “李大昆,撑住!回援部队已经出发!”杨铭大吼道。 现在所有的电台都能听到李大昆的声音了,回援的连长们大声吼叫催促着自己的部队,一连、四连、中军连的两百多军士带着他们的备马跟随杨铭向长缓的上坡山路冲去。 ※景忠山的冬季景象,纳兰容若有诗《拟冬日景忠山应制》: 迢峣铁凤锁琳宫,亲侍銮舆度碧空。 圣主岂因崇象教,宸游直自接鸿蒙。 远山雪有一峰白,别浦枫余几树红。 天意不教常肃杀,伫看宇宙遍春风。 八十五、间瞄 八十五、间瞄 后金兵以十几人一队从各个方向冲过来,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有挽着弓的,有挺着长枪的,有挥着大刀的,还有拿着大锤大斧的,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队伍互相配合,在顺义军阵地的正面和两翼试图突破。 韵秋举着步枪急射,很快就打光了一个弹匣,几个方向来的后金兵太多,根本不知道该先射哪边,她频繁地三面调转枪口,仓促之间,射击的准度迅速下降。 顺义军阵地正面宽约五十米,左右两翼长约六七十米,后方是一座陡峭的山崖,正面和两翼的防线长度合计有一百八十米左右,五名掷弹兵在阵地内来回跑动,哪边的敌军近前,便朝哪边掷出手雷防御,这样左支右拙,根本应付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群结队的后金兵离防线越来越近。 终于,一队后金兵冲到了木栅前,他们挥着大锤和大斧一顿猛砸,立着的木栅一根根倒下,韵秋从侧翼的急射中调转枪口,向那队后金军扫出一梭子弹,将他们全部击倒在地。 右翼的后金兵又冲上来了,一个掷弹兵仓促地投出手雷,手雷在空中划着弧线落到地面滚动,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几个后金兵被炸得腾空而起,身体翻滚着跌落到血泊之中。 一个离爆点稍远的后金兵挣扎着爬起来,鼻子眼睛流着血,抽出腰刀,怒吼着继续向前冲,很快就冲进了顺义军的防线,望着那后金兵狰狞扭曲的脸,防守的民夫们吓得纷纷后退。 那后金兵冲进人群,腰刀大砍大杀,纷飞的血雨中,七八个民夫哀嚎着倒地,周围的人群顿时阵脚大乱,纷纷扔掉手里的兵器掉头狂逃。几个胆大的民夫举着长枪,凭借着兵器长度的优势向那后金兵刺去,只听到一阵金戈之声,枪尖刺到后金兵的重甲上,却是纷纷弹开,民夫未经战斗训练,手劲既弱,刺击也不得法,竟对那后金兵的铁甲无可奈何。 眼看那后金兵挥着刀又要冲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民夫急中生智,大喊道:“刺他脖子嘴巴!”十几杆长枪慌乱乱地向那后金兵门面刺去,那后金兵闪避之下,大多都刺空了,却还是有一杆枪尖刺中了嘴巴,后金兵口吐着血沫,牙关紧咬着枪尖,还要上前拼命,这时又有两杆长枪刺中他的脖子,随着枪尖的拨出,后金兵喷着血扑倒在地上。 ※历史上,江阴守城八十日,有个清军猛将身披三层甲攻上城头,民壮的大刀长枪奈何不得,眼看要坏事,一个小孩大喊:“刺他嘴巴!”,于是丛枪齐发,都往那猛将嘴巴里招呼,此猛将遂over。 几个后金重甲步兵挺着长枪冲了过来,民夫们手里的长枪晃荡着,几十杆长枪如同丛林一般挡在后金兵面前,那几个后金兵长枪左右拨荡,民夫手中的长枪有几杆掉落地上了,但更多的长枪仍向前虚张声势地刺着,竟生生把后金兵逼得退了几步。 一个胆大的青壮跨前一步,举着长枪要追刺后金兵,但看到左右的人群都畏缩着不敢上前,那青壮的脚步停下了。 瞬间的犹豫,便是生死之隔。后金兵扔下长枪,挽开弓弦,在不到十步的距离射出羽箭,嗖的一声,箭枝直直地飞过来,正中那青壮的面门,青壮一声哀嚎,双手条件反射式地捂住了脸,鲜血顺着指缝间的箭杆往外汩汩流淌,那青壮挣扎着倒下了。 又是一箭射来,同样是正中面门,又有一个民夫倒在地上。 这就进入后金兵对付明军长枪兵的传统节奏了,十二力强弓,二十步之内,专射面门,一中即死,明军很难抗衡。 一声声的霹雳弦惊,连射的快箭如雨,十几个民夫门面中箭倒在地上,如林的长枪垂下来了,民夫们胆战心惊地轰然后退。 在这危急的关头,韵秋迈着大步跑过来了,飒爽的英姿绕过人群,手中的hk416步枪急骤点射,瞬间便将那几个剽悍的后金重甲步兵一一击倒。 阵地正面的木栅已经大半被破坏,门户大开,三连的数十名军士正在与后金兵长枪对刺,晃动的枪尖带着血雨寒光,双方的队列中不断有人倒下。 “刺!”连长李大昆大吼,带领手下的军士们齐刷刷地刺出长枪,尖锐而又沉闷的破甲声中,三连的长枪队列里又有两人哀嚎着倒下了。 “刺!”李大昆怒吼着跨前一步,长枪再次刺出,绝不让对面的后金兵有挽弓的机会。 但是后续的后金兵又冲上来了,他们挽着强弓,对三连的长枪队列迎面急射,嗖嗖的羽翎破空声中,十几名军士面部中箭,痛苦地倒下。 李大昆手里持着长枪,眼睛里冒着火星,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喊:“手雷!” 一个掷弹兵握着手雷犹豫着,这是他最后的一枚手雷了,两军长枪对阵相距不到五步,这手雷能扔到哪里?掷弹兵仰天嚎叫,欲哭无泪。 枪声伴着韵秋冲奔而来的脚步声响起,对面的后金兵接二连三地中弹倒下,顿时阵脚大乱,趁此机会,李大昆带队急退,距离刚一拉开,掷弹兵的手雷就扔了出去,轰隆的爆炸声里后金兵成片翻倒,一波攻势被暂时遏制了。 “全体撤退到第二防线!”李大昆大声命令道。 顺义军阵地的第二道防线是几十辆大车连接而成的环形防御圈,大车的首尾用铁钉相连,车上堆放着一袋袋的粮食。粮食这东西沉重,抗摔,不容易被破坏,砍几刀刺几枪都不要紧,洒到地上扫起来也可以继续吃,放火烧也不太容易点燃,所以第二道的防线是用载粮车构成的。 杨铭和亲兵换上了备马,继续向前奔驰,电台里传来的枪声、手雷爆炸声、呐喊声、哀嚎声、兵戈交击声,让他心急如焚,辎重队的第一道防线已经被后金军攻破,而自己赶回阵地最少还要一个小时,他担心三连和韵秋坚持不了这么久。 “韵秋,你情况怎样?”杨铭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将挂在肩头的电台调到私有频道大声询问,无线电网已经设置好了,他的权限可以跟任一部电台进行点对点通话,组网模式下所谓的“频道”只是一种兼容传统的说法,实际是分组数据交换。 “我还有六个弹匣,是打开了你的包裹找到的。”韵秋说,“我没有时间压子弹,请你不要怪我。” “韵秋,我怎么会怪你?”杨铭心中暗暗地恨自己,因为技术保密的考虑,他没有教其他人替韵秋压子弹。 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在往外涌,“韵秋,我们永远在一起,来生也要在一起!不,我只要今生,我要你活着!” “杨铭,我不负你!”韵秋不再说话了,无线电里传来了急骤的步枪射击声。 “韵秋,有危险就撤退,放弃所有辎重!” 回答他的是更激烈的枪声和手雷爆炸声。 “李大昆,我命令,如果阵地守不住,放弃所有辎重撤退!”杨铭切换到公共频道大吼。 “是,将军!” “李连长,四连谢某还有两刻钟赶到!”电台里传来了谢庆元带着气喘的声音,“救治所里还有十几个弟兄,请李连长再坚持一下。” 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谢庆元他们的骑术比杨铭好,领先了半个小时的路程。 “谢连长,李某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李大昆的声音黯然了,救治所的十几个重伤员,各连的人都有,如果他放弃阵地撤退,确实是难以面对同袍。 “将军,五名掷弹兵现在只剩七枚手雷了,三连六十五个弟兄还能作战的不到三十人,民夫也死了四五十个……”李大昆向杨铭报告道,他是希望能得到杨铭强制撤退的命令,这样他肩上的压力会小很多。 救治所?温如庭!杨铭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昨日在救治所跟温如庭交谈的时候,似乎听他说以前在衙门里管过丈田的事。 “停止前进,下马!” 奔驰的战马急骤地停了下来,亲兵们忠实地执行了命令,不解地看着杨铭。 “韵秋,把电台给救治所的温参谋!” 辎重队阵地的最后一道防线紧靠着山崖,构成防线的大车都是一些比较贵重的辎重,还有就是救治所载运伤员的车,杨铭的两辆弹药车也集中在这里。防御圈内,十几个伤员或躺或坐,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绝望,昨日杨铭的救治妙手回春,将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可现在又要面对后金兵的屠刀,希望和失望转换如此之快,生命如此之轻,怎不令人不胜唏嘘。 几个还能动的伤兵挣扎着爬了起来,寻着他们的刀枪,准备和敌人做最后的了断。 青布道袍外面披着皮甲的温如庭一只手提着长柄眉尖刀,另一只手拿着韵秋传递过来的手持式电台,诧异地听着杨铭的问话。 “温先生,可曾学过《九章算术》?” “学生确曾学过,只是不太甚解,勉强致用而已。”丈田必须要懂几何算术,《九章算术》是中国古代的算学经典,讲的是三角勾股弦,圆的周长和面积算法等,温如庭是学过的,只是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实在不解杨铭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温先生,现在按我说的去做,在身前十步距离立一根木杆,正对太阳!” 温如庭不知所措地上前十步,将长柄眉尖刀插在地上,又退回去眯着眼睛看了,“将军,立好了,身前十步,正对太阳!” “在脚下画标记,记住此时站立的位置!” 山坡上,迫击炮已经架好,杨铭将炮身上的m64瞄准镜对准十几米外立着的m1a2标杆,三点一线正对太阳,完成了瞄镜角度的归零。 “温先生,右边有一处山峰,峰顶有白雪的,先生是否看到?” “看得到,将军……” “峰顶比照身前标杆角度多少?”杨铭将m64瞄具转向瞄准峰顶,问温如庭。 “角度……向东十五度……” “温先生,邻着的山峰,稍低一些的那座,角度多少?” “向东三十来度。”温如庭的声音带着苦笑,“将军,您这是在寻龙认脉么?” 温如庭读书涉猎频广,这风水堪舆之术也懂一些,他有点怀疑杨铭是认为辎重队这几百号人死定了,在给他们择一块风水宝地。 杨铭现在没空跟温如庭多讲,他转动m64瞄具对准另一座山峰得到角度,用激光测距仪测出距离,然后掏出手机,将温如庭告知的两个角度数据和自己这边测得的角度、距离数据输入单元格,用三角公式算出了自己和温如庭之间的距离和方位角。 m821a2高爆弹滑入炮膛,嘭的射向远方的天空。 “温参谋,仔细观察炮弹的落点,报告距离和标杆角度!” “将军,您说什么?……”话音未落,电台里便传来了隆隆的轰鸣声,那是迫击炮弹落地爆炸的声音。 温如庭的疑问不答自解了,他惊喜地大喊:“将军,炮弹打远了,落到山坡那边了……” “角度!距离!”杨铭急切地问道。 “向西三十度,距离怕是有一里多……” 第一发炮弹偏的比较远,这一来是因为温如庭那边提供的数据不大精确,另一方面也是杨铭有意为之,在没有准确射击诸元的情况下,一般是第一炮取远,第二炮取近,反复校正之后,第三炮开始正对目标射击。 第二发迫击炮弹飞向天空,温如庭的声音在电台里传来:“将军,打近了……向东二十度,距离三百步。” “温参谋,报目标!”杨铭大吼。 “什么目标?” “就是你希望炮弹落到哪里……” “将军,学生希望炮弹落到鞑子军头顶上!”温如庭激动之下,吟起诗来:“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角度!距离!”杨铭狠狠地打断了他。 温如庭啊了一声,立即醒悟了过来,声音都有点兴奋发抖了。 “将军,向西三十五度到向东四十度一线,距离四十步,第二道防线外围!” 伫马山坡的穆成格眺望着战场,脸上木无表情,握着缰绳的手却在暗暗发抖。从他下令采取散兵进攻战术之后,虽然没有再出现之前两个回合那样的批量伤亡了,但顺义军的抵抗仍然很顽强,后金军在步枪和手雷的打击下依旧伤亡惨重。更让他惊讶的是,即使是双方军士的长枪对刺,顺义军也不怯让,这在以前接触的明军中是很少见的,而且,尽管后金军在对刺中技术体能明显占优,但对方时不时的步枪射击却在事实上和心理上给后金军形成了很大的压力,几番对刺下来后金军居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现在顺义军的第一道防线已经攻破了,第二道防线也是势在必得,面对攻势,顺义军的步枪和手雷还击已不像之前那样猛烈,显然是弹药已竭,只需稍待片时,后金军就能将对方这支辎重部队歼灭,也算是对得起承受的伤亡代价了。 穆成格将马背上挂着的长哨角弓取到左手,右手往腰间的箭囊一探,拈出一枝羽翎箭搭在弓弦上,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扣住弓弦,食指压在拇指上,微一用力,那弓弦顿时便紧绷起来。 见此情景,左右的亲兵们一阵欢呼,士气大震,他们知道自己的将军要亲自出击了,昨夜和刘之纶部的激战,穆成格便是关键时刻亲自挽弓出击,带领亲军歼灭了刘部主力,并亲手射杀了刘之纶。 喧闹的欢呼声中,一种奇特的尖锐破空之声远远而来,从头顶的天空掠过,紧接着,远处的山坡上轰然一声巨响,腾起了一片烟尘。 正待策马出击的穆成格扭过头,看着远处的爆炸烟尘,眉头皱了起来,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思忖躇踌间,又一道尖锐破空之声传了过来,这次却没有掠过头顶,而是落在了另一边的山沟里,爆炸声中,烟尘随之腾起,一左一右两片烟尘,竟似把自己这队人马夹在中间一般。 韵秋向前方冲上来的后金兵连扣扳机,枪身右侧的抛弹窗里,弹壳似雨点一样飞旋而出,冲锋的后金兵在枪声中接二连三地倒下,子弹射出的后座力让枪托以紧密的节奏感撞击着她的肩部,突然,一个短促的后座力传来,如同一串急骤鼓点后的音乐休止符一般,她立即知道,弹匣的子弹打光了,hk416现在已经空仓挂机。 扣着扳机的食指移到弹匣释放钮按下,韵秋从腰间抽出最后一个弹匣塞入弹匣井,拍一下枪身左侧的枪机释放钮,枪机向前运动推弹上膛,她举枪再次瞄准前方,这时,趁着换弹匣的间隙冲上来的后金兵射出的一波箭雨迎面而来。 三连的军士又有几个人中箭了,韵秋也感到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却是一支羽翎射中了她的胸部,因为有凯夫拉防弹衣的保护,箭枝被弹开了,但弓箭的动能撞击仍让她感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两名掷弹兵投出了手雷,正在冲锋射箭的后金兵在轰隆声中倒下一片,但其他未被手雷压制的后金兵仍然冒死向前冲击,掷弹兵仰天长叹,拨出了腰刀,他们俩人的手雷已经告罄。 “将军有令,撤退到最后防线!” 连长李大昆大吼,带着残存的三连军士转身向山崖跑去,跑了两步,回头一看,却发现韵秋仍在第二道防线的大车之后举枪射击,防御圈外,后金兵以内弧线队形蜂拥而来,阵地上空箭飞如雨。 李大昆心中大急,咬了咬牙,只得冒着纷飞的流矢又跑了回去。 “佟……佟娘子,将军有令,速退回最后防线!” “我不去!”韵秋头也没抬,目光仍是沉浸在hk416步枪的内红点镜里。 李大昆的手持式电台里传来了杨铭焦急的吼声:“韵秋,快跑!炮弹已在弹道,25秒……几个呼吸之后你所在的位置将被摧毁!” 韵秋抬头望向天空,却见漫天的流矢中,远处峰顶积着的残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雪中的片片枫树残红艳若云霞,今天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佟娘子,快走!”李大昆一声大吼,拉着韵秋的胳傅就往回跑。 穆成格的长哨角弓持在手里,座下的战马却是踟蹰徘徊,后金兵已经攻到了对方阵地的第二道防线,穆成格看到,披着重甲的后金兵双手挥舞着大斧,将顺义军的连环大车齐辕砍断,被劈开的车辆不堪负重,顺着坡地往下倾滑翻倒,持着长枪的后金兵呐喊着从防线缺口处蜂拥而入。 与此同时,那种奇特的尖锐破空之声从东边的天空持续传来,声音越来越急,瞬息之间竟是铺天盖地的连成一片。 “撤兵,回遵化!”穆成格收起了弓,冷冷地说出了命令。 话音未落,却见顺义军阵地第二道防线的周围,如放礼花一般,一团团爆炸烟尘依次腾空而起,那烟尘滚滚扩展,连成了一道浓密的云幕,整个顺义军阵地遮蔽在滚滚烟尘之后。 八十六、奖赏 八十六、奖赏 战后的顺义军阵地一片狼藉,地面弧形散布着好几个弹坑,后金兵的尸骸和残肢横七坚八地散落在弹坑周围,构成防线的几十辆载粮车被炸得七零八落,几乎没有一辆完整的了,残破不堪的裹粮麻袋飞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面粉气味。 紧挨着山崖的最后防线也受到了波及,防御圈的车辆参差不齐地歪倒一片,大量的战马倒毙在地上,虽然杨铭实施炮火遮蔽使用的是触发引信,对于落点外围的杀伤力比空炸引信小,但弹片、冲击波和气浪掀飞的物体仍对这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军士和民夫在此受伤的不下数十人。 今日辎重队的遇袭使顺义军遭受到出战以来的最大损失,留守辎重队的三连军士阵亡32人,剩下的也大多挂着伤,还有几个负重伤的,而民夫也死亡47人,受伤的更多,粮草辎重损失了一大半。 杨铭赶回阵地时,先到的一连和四连已经恢复了防御圈,军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和回收受损物资。救治所里,温如庭带着几个大夫按照杨铭传授的方法给伤员清创、包扎,忙得不亦乐乎。一瓶碘伏很快就用完了,杨铭只得拿出了剩下的最后一瓶,让大家尽量省着用,他自己也参加到救治伤员的行动中。 日过中午,留在前方的二连全部和一连、中军连的部分军士也带着刘之纶大军的残部回来了,在救治所里忙活了半天的杨铭刚出来,便看到丁有三领着一个明军将领迎面走来,那将领身上的铁甲破损不堪,胡子拉碴,脸上满是污垢,一幅筋疲力尽的样子。 “不才四川副将李孝,多谢杨将军救援解围。”将领对杨铭拱手说道,声音中透着疲惫,但气势威严尚在。 “末将顺义游击杨铭,见过李将军!”杨铭赶紧躬身拱手答礼,对方的军职比自己高两个级别,虽然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但礼数规矩还是少不得的。 刘之纶部一万六千人,兵分八营,经过这几天的激战,大部都被歼灭了,只剩下李孝这一营的两千余人死里逃生,早上顺义军赶到解围之后,李孝便收拢了残兵,寻得刘之纶的遗体,来此与杨铭会合。 他们的辎重早已损失殆尽,车辆也都毁坏或者丢弃了,刘之纶的遗体用马革裹着,驮在马背上,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已经冻得僵了。尸身上有刀痕数处,箭伤两处,膝部中的箭已经拨出,但颅部所中之箭贯穿极深,又兼被冻住,只能剪去外面的箭杆,箭簇还残留着。刘之纶虽死,但仍是怒目圆睁,显是死不瞑目。 “刘侍郎,杨某来晚一步,未能救回先生。”杨铭双膝跪下,行五拜三叩之礼,“人固有一死,但先生是为生民百姓而死,是为民族存亡而死,重于泰山,千秋垂范!” 李孝、丁有三、徐伯成、何茂才等人也纷纷跪下,向这位为国捐躯的文人统帅致以最后的敬意。 “刘公已逝,时下的战事李将军有何打算?”杨铭看着李孝问道。 “战事已不可为,我军现在粮弹俱无,兵疲马弱,本将打算先护送刘公灵柩回京,再图后效。” 杨铭点点头,这种情况下不能再对李孝这支残兵做更高要求了,能够把剩下的人安全地带回去,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如此甚好,末将尚余一些粮草,可以支援李将军几日之粮……” 丁有三看着杨铭,欲言又止。死几十个人在丁有三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军中多年,明军与后金交战,成千成万的死人那都是常事了,但这粮草却是大意不得。丁有三带着一连、四连赶回,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军士回收受损的粮食,只是那几十辆运粮车在触发引信的迫击炮弹轰击之下,已是分崩离析,车上载的粮食实实在在的已成齑粉矣,费了好大功夫,回收到的粮食不及三成,杨铭说要给李孝分一些粮食,丁有三心里实在是不愿意,但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将军,我军所剩之粮,只够支撑七八天了……”徐伯成在一旁听着也着急,赶紧凑到杨铭身边悄悄提醒道。 “无妨,没粮可以杀马吃肉。”杨铭淡淡地说,“那些死马伤马,也是粮食。” 杨铭此举不禁让李孝大为感激,他的部队已是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现在杨铭肯给粮,正好解燃眉之急,若没有粮食,他是不可能将手下这二千余人带回京城的。 “不知杨将军有何打算?是否同本将一同回师……”李孝问道。 “我要去取遵化!” 杨铭此言一出,不仅李孝,丁有三、徐伯成等人也是大吃一惊。 此次顺义军奉令只是随刘之纶作战,并没有具体的攻城略地要求,虽说刘之纶本人是想要收复遵化的,但现在他已兵败身死,残余部队撤回休整是很正常的事,也不必担心会因此受朝廷责罚,而现在杨铭仍坚持要取遵化,实在是令他们难以理解。 “收复遵化,谈何容易。”李孝说,“且不说时下虏军在遵化驻有重兵,就单说那攻城,也绝非易事。” “鞑子军回防遵化者,最多不过大几千骑,昨日已被我军打掉近两千,今天又打掉了好几百,遵化城中的剩下的部队,最多不过三五千。” “更何况,若不拿下遵化,我们也回不去。” 昨夜顺义军潜越遵化,岳托在白天的震憾性惨败之下,缩在城内不敢出来阻击,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若今日杨铭和李孝回师经过遵化,岳托还不出来攻击作战,那么他的名字可以直接从史书记载的满洲名将里剔除了。杨铭相信,经过一夜的懊悔反省,岳托应该是早已回过神来,自己和李孝送上门去,他必定会出城决一死战。 这个道理李孝当然也懂,他说道:“我军回师,必经遵化,虏军出城扰袭在所难免,然夺路与攻城,其难易不可同日而语……” 李孝既这么说,杨铭也不便再多言语,便安排丁有三赶紧调拨粮食,同时下令全军在此扎营休整,昨夜通宵的长途行军,今天一上午的奔波作战,将士们早已人疲马乏,迅速吃饭睡觉才是要紧之事。 中军帐篷搭起来了,亲兵提了热水进来,韵秋拿铜盆取了水洗面,擦过脸的毛巾在铜盆里拧了几下,那水就变得有些浑黑了,这是步枪射击时溅射在脸上的火药残渣。 “韵秋,你辛苦了。”杨铭将韵秋搂在怀里,深情地说。 “我要奖赏!”韵秋抬头看着杨铭说。 “奖赏?”杨铭愣了愣,“哦,这个容易。” 说着他便将韵秋往行军床那边推。 “别闹……”韵秋脸上一红,拨开了杨铭的胳膊。 “不要金子?那你是要银子么?”杨铭继续跟韵秋嘻皮笑脸。 韵秋没有理会杨铭的打浑,却拿起hk416步枪轻轻抚摸,幽幽地说:“这枪,真好用。” “若是空手,我打两个寻常男子不怵;若是双方都持兵刃,便只能打一个……” “空手打两个?吹吧你,真要徒手打架,你打我一个都打不赢。”杨铭逞着男子汉气慨。 “你是寻常男子么?”韵秋白了杨铭一眼,继续说道: “但我若是持了这枪,便是几十个重甲精兵,只要不是欺身太近,我都能击败他们。” “哦,韵秋,你是要一支步枪?”杨铭现在有点明白韵秋要的奖赏是什么了。 韵秋点点头,“若是你肯给,短枪我也要!” “短枪容易,”杨铭爽快地说,“这步枪嘛……” 步枪和手枪不同,基本每个士兵就一支,而且按照军事条令规定,枪不离身,随时都必须带着,他穿越带了两支步枪过来,一支是自己的,另一支是吉普车的驾驶员习惯性违章将枪留在了座椅靠背上,杨铭确信他车上的行军袋里不会再有步枪了,但是连队里可能会有备品,供士兵作战中损坏、丢失枪械后应急之用,多半车上应该能找得着。 至于手枪,他出战时携带的行军袋里就备着一把usp,usp是德国hk公司专门为美国市场设计的一款手枪,于1993年正式亮相,后来被全世界称赞为“最好用的大威力手枪”,其威力仅次于沙漠之鹰,但可靠性和精度都更高。 usp具备发子弹以上的射击寿命,在50码(约45.5米)距离子弹散布可在5cm以下,使用消声器射击,散布精度也仅为6cm,这远超一般手枪的平均水平。 这样优良的性能首先是基于其独特的复进簧后座缓冲装置,不同于其他手枪只有一根复进簧,usp在复进簧导杆末端另增加一小段缓冲簧来吸收后坐力,使后坐力降低30%,射击时的撞击感大为缓解,精度自然也就更高。 除此之外,usp的枪管前段有独特的密封圈,这个圈可使枪管居中定位在套筒内,限制其摆动,以此提高射击精度。 “奖赏,给你!”杨铭从行军袋里取出usp手枪递给韵秋,“至于步枪嘛,回去后我找找,看能不能给你找一支……” “我就要你这支。”韵秋嘴巴噘了起来,声音有点发嗲了。 杨铭心中不禁一荡,伸手搭住韵秋的肩,说:“这枪跟我好久了,你看,这握把贴片,这皮导轨,这红点瞄准镜,都是我亲手一点一点配置的。” “现在,我将这枪送给你,做为咱们的定情之物……” “嗯。”韵秋嗯了嗯,脸贴过来在杨铭脸上蹭了蹭,“杨铭,谢谢你信任我。” “信任,是靠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杨铭一本正经地说。 “我心甘情愿为你拼命,只是,还没为你流过血……”韵秋低下头看着身上的凯夫拉防弹衣,防弹衣上分布着好几处白点,那是被箭矢和迫击炮弹片击中过的痕迹。 “谁说没有?”杨铭微笑地看着韵秋,目光里透着暖暖的柔情。 “哪有?……”话刚说出口,韵秋突然明白过来,脸上一红,身子一下子软倒在杨铭的怀里。 杨铭将她横抱起来,向帐后的行军床走去。 正在这缱绻之时,床头边的anprc-155双信道单兵背负式电台响起了蜂鸣音,绿色液晶信息屏亮了起来,上面的频道信息显示,是许莹从顺义城里打来的电话。 八十七、玉梅 八十七、玉梅 “军士死了四十六人,重伤二十多人,民夫死四十七人,粮草损失三分之二,辎重器械亦有损失,唯甲杖马匹缴获尚多……” 顺义游击将军府大堂的科房内,许莹语带焦虑地对刘必显说道。 “奴家昨晚向将军苦劝半天,将军不听,仍执意要去攻打遵化……” “刘先生,时下军中所余粮草恰够回程之需,若决断不周,便是只耽误数日,再想回师也不易了。” 许莹说完来意,刘必显眉头也皱了起来,站起身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沉吟。 “学生赞同许夫人所言。” 他停住脚步说道,“兵部命令只是要将军随刘侍郎出战,并无收复遵化之令,时下刘侍郎既已身死殉国,所部残兵撤回休整也是应有之义。” “将军年轻气盛,一心许国,图复遵化,学生实在感佩不已,唯军戎大事,不可以意气为之。” “便依夫人所说,学生这就去尽力劝谏将军,但愿将军能听学生一句逆耳忠言……” 垂花门内的后宅里,三三两两的女子们在晨光中忙着手中的活计,清扫树叶,擦拭栏杆和窗棂,清洁游廊地面,修剪浇灌花圃,一切人事井然有序。 许莹陪着刘必显从屏门进来,走院子中间的石板直道去正房用电台和杨铭通话。此次顺义军出战,与将军府的联络都是走电台,并没有安排快马传信,电台的时效性不是任何快马所能比拟的。 刘必显这是第一次进入将军府后宅,却见脚下的石板道上一尘不染,院内环境整洁,安宁静宓,次序俨然,不禁对许莹的治家之能暗暗佩服,对于许莹陪他一起走露天的直道,而不走能遮风挡雨的游廊,也是心中暗许,游廊离闺房近,他一个大男人行走其间难免会有尴尬。 西厢房里,小栀起床让迎眉服侍着梳妆了,吃罢早餐,便坐到临窗的桌前,取了部话本来看,才翻了几页,甚觉无趣,便将书本放到一边,手托着香腮慵倦了一阵,却向脚上脱下两只绣鞋儿来,试打了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满腹相思无处寄,素笺一纸慰愁身。” ※古时算卦通常是掷铜钱,“暗卜金钱”的意思是悄悄地算卦,“问远人”即是卜问远行的人儿。明清时闺中女子流行用睡鞋占相思卦,又称占鬼卦。清吕湛思注“占鬼卦”云:“春闺秘戏。夫外出,以所着履卜之,仰则归,俯则否,名占鬼卦。” “迎眉,一早儿便让你去妤黛那里问信,将军那边有消息么?”小栀唤了迎眉淡淡地问道。 “奴婢早就去问过了,妤黛说那电台什么的,她并不曾会用,唯是许少奶奶才可与将军说话的……” 听得此言,小栀不禁冷哼一声,施施然起身道:“迎眉,陪我去那边看看。” 刘必显在电台里跟杨铭商议甚久,杨铭仍坚持要去打遵化,他也不便再多发异议,只是以谨慎安全叮嘱一番,方才挂上话筒。初次使用电台通话,刘必显大感神奇,相隔数百里地,声音入耳如同对坐,实在是天涯若比邻了,他不禁又想起了家乡的亲眷,若是也能有这么一部电台,该多好啊。 “许夫人,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我等不宜再加劝扰,应以鼓舞支持为善。”刘必显反过来劝许莹了,“将军神兵利器,英武绝伦,相信此番攻城作战不会有太大问题。” 事已至此,许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叹一口气,心中暗暗祈祷。她正待送刘必显出门,却见小栀带着迎眉施施然进来了。 “刘先生,刚才可是在与将军通话?将军有消息么?”小栀一进门便向刘必显问道。 刘必显还没来得及回答,许莹便冷冷地说:“贾小栀,内宅不得干预政事……” “许姐姐说的是,然夫君领兵在外,鞍马劳顿,奴家问问暖寒都不可以吗?”小栀言语中颇有几分不屑。 “夫君?”许莹冷笑几声,“不过是一个侍妾罢了,还夫君?呵呵……” “哦?奴家听许姐姐此言,难不成是许姐姐母凭子贵,竟是扶作正室了不成?”小栀脸色一变,立时反唇相讥。 后院里寒风微拂,梅树飘香,一株株玉蝶梅、绿萼梅、红梅、蜡梅傲寒绽放,在这寂寥的冬季里展示着缤纷的颜色。 越音在花树林间缓步而行,柔婉秀丽的脸上含着浅淡的微笑,悠然自得地看着园中美景,在她身后,跟着一个翠色小袄的女子,便是以前在西裙房同铺而卧的玉梅。 “这几年天气真奇怪,上月廿四便立春了,到现在二十多天,这寒梅还开着,柳条却一点也没抽绿……”越音自言自语地说。 “可不是嘛,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天时不知,异象丛生,奴婢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听人说西边的甘、陕之地,一年不下雨呢,庄稼没收成,老百姓没饭吃,连人肉都有人吃了……” 越音皱皱眉头,“玉梅,你说这些干什么?” 那玉梅赶紧收住了话头,眉眼低垂下去,“少奶奶,是奴婢多嘴了……” “这寒梅开得久才好呢,若是春风来了,柳条抽绿,只怕又要惹人心事……”越音淡淡地笑了笑,婉转轻声吟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是啊少奶奶,这园子里景色多好啊,若不是跟着少奶奶,奴婢们还没福份看到呢。” 将军府后院里停放着卡车和大炮,许莹吩咐过不许府里的人随便进来,是以玉梅才有此语。 “福份这东西啊,一半由天,一半也由己。”越音看了玉梅一眼,淡淡地说,“我以前住西裙房的时候,便经常一个人来这后院里看花……” “那也是少奶奶您才行啊,奴婢们哪有这个胆子。” 越音嫣然一笑,却指了指远处的一株花树,“那枝玉蝶梅挺好看的,玉梅,你去把它摘下来。” “是,少奶奶。” 玉梅赶紧应承,一路小跑过去,踮着脚将那树上的梅枝摘下,回来双手捧着递给越音,越音却不接过,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少奶奶,您要的梅花……”玉梅躬身将手里的梅枝又捧高了一些。 “玉梅,这是给你自己摘的。” 听得越音此语,玉梅不禁抬起头一脸谔然不知所措。 “瞒,折得梅花独自看。无人觉,翠袖怯天寒。”越音缓缓吟道,“玉蝶梅,玉梅,这花就是你的名字。” “玉梅,你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只需稍事装扮,再学点词曲儿,这府里便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少奶奶……”玉梅嚅嗫着说,“奴婢哪里……,是少奶奶抬举,奴婢万不敢当。” “你呀,咱们俩以前是住同一间裙房的,又是挨着睡的,平素里都是互相照应,我不抬举你,还能抬举谁啊?”越音微笑着说。 玉梅咬紧了嘴唇,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少奶奶恩德,奴婢永不敢忘……” “玉梅,快起来!”越音赶紧拉起了她,“咱们是好姐妹,你放心,我必让你出人头地……” 两人正说着话,正房的过道里,迎眉急冲冲地跑了出来,绕过花圃小径,远远地唤着:“越少奶奶……” “是迎眉姑娘……”越音漫步迎了上去,“迎眉姑娘,找奴家有什么事吗?” “越少奶奶,许夫人和栀少奶奶吵起来了,您快去劝劝吧……”迎眉焦急地说。 “哦?到底出了何事?” “刚才刘先生在正房和将军通话商议事情,栀少奶奶见到便向刘先生询问将军的消息,谁知和许夫人一言不合,许夫人便打了栀少奶奶一耳光,还说……还说要叫牙婆来把栀少奶奶卖掉……”迎眉说着,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越音闻言不禁身子一颤,便欲动身,忽又婉转蛾眉说道:“我向来是喜欢安静的,既有刘先生在,这点事何必来罗皂奴家?” “越少奶奶,是刘先生让奴婢来找您的。”迎眉急得跪了下来,双手拉住越音的裙袂,“刘先生是外人,内宅的家事不便多言。越少奶奶,这府里除了您,还有谁能说得上话啊,求越少奶奶快去劝劝吧……” “也罢,那咱们去看看吧。” 太阳已经升出来了,早晨的浓雾渐已散去,远处的山峰却依然是云雾缭绕,顺义军的阵地上一片忙碌,军士们在收拾营帐,整理甲胄兵械,工匠们修缮着受损的车辆,民夫在搬载辎重物资,救治所在抬运伤员,戴着凯夫拉头盔,穿着防弹衣的杨铭嘴里叼着香烟,立在他的枣红大马前,目视远方,神态威严。在他的身边,亲兵们背着m252迫击炮、anprc-155单兵背负式电台、m249机枪、弹链箱肃立待命,同样一身戎装的韵秋英姿飒爽,腰上插着一排排的弹匣,手里的hk416步枪擦得锃亮。 “丁总爷,问问李将军那边准备好了没有?”杨铭用挂在肩头的手持式电台发号司令。 “报告将军,刚派人去问过,他们那边人多且杂,开拨速度慢,听说还在准备干粮……” “我擦,什么时候了还准备干粮?”杨铭嘟囔了一句。 “他们锅灶所剩无多,行军路上做饭不易,听说是要全部做成干粮,带在身上一路吃回去……”丁有三答道。 “这……”杨铭不禁苦笑,“这只怕是日到正午都开拨不了吧?” 一旁的徐伯成咳了咳,凑近了说道:“将军,人家这是不想在前面走。”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杨铭怔了一怔,不禁是又气又好笑,脸都有点涨红了。 “他妈的,谁让他们在前面走了?”他一个弹指将烟蒂扔得远远的,大声命令道:“不等了,全体注意,拨营,出发!” 八十八、超视距攻击 八十八、超视距攻击 遵化城外,旌旗猎猎,后金镶红旗旗主岳托统领镶红、正红两旗大军及杜度、英俄尔岱、穆成格诸军出城迎敌。 马背上的岳托四方脸上带着几分苍白,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历史上他曾因为卧病在家不能出席一场满蒙之间的高级贺典,被皇太极再三催促才勉强前往,贺典中进行射箭运动时,又因为几次拉不开弓而被蒙古人哄笑,暴怒之下他将弓掷向蒙古人,有失礼仪而被治罪。 前天他率领的三千骑镶红旗精兵,在遵化西边伏击杨铭千人规模的队伍,本以为是志在必得,没想到却被杨铭的现代化武器打得惨败,整个作战过程岳托全程目睹,震惊哀痛之下,逆火攻心,当场就吐了血,回到遵化后就病倒了。 当天晚上顺义军夜越遵化,岳托未敢出战,第二天醒悟过来,强烈的懊悔之下,又吐了一回血,今天得报杨铭大军又向着遵化回来了,他不得不强振精神,带领大军出城,意图在此与对手决一死战。 后金军阵列居中的是岳托亲领的两千骑正红旗部队,其父正红旗旗主代善因为前不久作战中足部受伤,没有出城指挥,而是和豪格一起留守城中。 左翼,是杜度率领的两千骑正白旗部队,杜度是努尔哈赤长子广略贝勒褚英之子,褚英曾以嫡长子身份及多年战功,一度被立为后金的汗位继承人,后来因种种原因坏了事,被囚禁并最终处死,因此杜度在后金统治集团中一直属于边缘化的人物,屡受排挤,他心中对此积怨颇深。 右翼,是参将英俄尔岱、游击将军穆成格、巴尔泰、岱松阿率领的混合部队,其中,巴尔泰、岱松阿领着前日在遵化西边惨败逃回的不到一千人的镶红旗部队,穆成格则是领着昨日从娘娘山撤回来的五、六百人,这三人都吃过杨铭的大亏,只有英俄尔岱的八百正白旗部队是生力军,被摆在阵列的最前面。 “报贝勒爷,明军离城十二里!”每隔片刻便有哨骑快马奔回向岳托禀报军情。 “再探!”岳托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的气息。 “喳!” 哨骑转身离去,其后便久久不见回音,一阵寒风吹到岳托的脸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却见手心隐隐有血丝,岳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悲愤和不安,抬眼远远望去,冬日的原野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道在那视线的尽头,铿铿而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力量。 天际线上扬起烟尘,岳托一惊,定睛看去,却是哨骑快马奔驰而来。 “禀贝勒爷,蛮子军离此八里在列阵……” “什么?……”岳托一怔,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前天的战场,那一战,杨铭掘壕列阵,他的三千精骑铁马金戈,撼山动地,没想到却是冲上去送人头。 “敌不动,我不动!”岳托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 杨铭的行军仍然是以四连、一连为先锋,自己居中,三连负责后卫,他将中军连的几十名军士除了留下十来人作为亲兵之外,剩下的人全部补充给三连。中军连的编制暂时撤消,那段思德也就成了单纯的亲兵队长了,虽然他心里老大不乐意,但杨铭的命令,段思德不仅不敢说半个不字,相反还做出了一幅领导英明的恭维表情。 两辆弹药车紧紧跟随着杨铭前进,昨天的战斗中,这两辆车停放在整个阵地的最安全位置,和救治所的伤兵放在一起,因此并未受到损失。大家都知道,这两辆大车装载的是杨铭的神奇法器,是整支部队生死存亡的关键,任何人都不敢有半分马虎,别的不说,光那车辆一侧安装的黑晶晶的太阳能面板,便是人们崇敬却又无法理解的图腾。 车上的弹药尚多,两天的战斗,所耗不过三分之一。除了给韵秋补充了子弹之外,杨铭也给二十名掷弹兵补充了手雷,这些都是他亲手操办,不容别人代劳,这不仅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也是重要的安全问题,军士们并不理解现代武器的原理,若一个不慎引起弹药殉爆,那就全军跟着陪葬了,是以昨日韵秋在车上的大塑料袋(pvc裹尸袋)里翻出了六个弹匣,也要第一时间向杨铭报告请罪。 走出了陡峭的山地,官道的地势渐渐平坦起来,杨铭放出了无人机,很快就发现了遵化城下的敌军部队。 “全军停止前进,列空心大阵!”他在电台里发出命令。 “李大昆,请让温参谋过来……” 杨铭转头看看伴随在身边的韵秋,微笑着说:“韵秋,你辛苦一下,带上两个人,护送温参谋去前方观察敌情。” “嗯。”韵秋淡淡地嗯了一声,将三点式背带挂在身前的hk416步枪握到手中。 “注意安全,不要离敌军太近,只要能看到个影儿,距离越远越好。” “晓得了。” 空心大阵列起来了,阵地的中央,m252迫击炮已经架好,涂装着红白相间条纹的m1a2标杆立在离炮身十几米远的地方,杨铭要对后金军实施超视距攻击。 通过温如庭在电台里报告的角度、距离数据,他计算出炮击的方位角和射角,仍是用老办法,第一发炮弹先取远。 随着嘭的一声炮响,迫击炮呼啸着向远方的天空飞去。 杨铭不慌不忙地观察着手中的无人机控制器屏幕,等待炮弹落点的出现,迫击炮弹由于其装药量恒定的特性,不论打近还是打远,弹道时间差异都不太大,基本在十几秒到三十多秒之间,这足够他从容地控制无人机仔细观察了。 炮弹落地爆炸了,落点远远地在后金军阵列的后方,杨铭从屏幕里看到,后金兵将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严整的队列在爆炸声中出现了一阵扰动。 第二发取近的炮弹射出,待炮弹一落地,他就在电台里命令前方观察的韵秋和温如庭等人回来,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可以根据无人机视野里的弹坑相对距离来校正弹道了。 第三发精确瞄准的迫击炮弹飞向天空! 后金军右翼的穆成格眉头紧锁,有了昨日作战的经验,这一前一后的两声炮响,已经让他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昨日与顺义军辎重部队的对战,他的千余人的队伍,在对方步枪、手雷、迫击炮的打击之下,扔下了四百多具尸体,撤回来的兵员不到六百,这还是在他当机立断跑的快的情况下,若是跑的慢一点,对方解除了阵地的危险之后,再对自己来一波炮击,只怕他也回不来了。 “传令,全军散开!”穆成格来不及请示岳托,径直下达了命令。 右翼的队伍一阵慌乱的躁动,穆成格部的五六百人马向四面八方散开,在他们的带动下,巴尔泰、岱松阿带领的一千来人的镶红旗部队也开始四处奔散,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杨铭的炮火的,知道若是聚在一起,一发炮弹下来,便是几十人倒地的悲惨后果。 左翼,杜度的部队也开始松动,他们昨日在娘娘山受到过迫击炮的攻击,虽然亲身体验过的人数不多,但惊弓之鸟,其群难安,在少数人的带动下,大部队也无意识地跟随行动了。 唯有岳托所领的正红旗两千人,没有亲身经历或亲眼见识过迫击炮的厉害,仍是军容严整地列着队。 “贝勒爷,他们……他们都在散开……”一旁的佐领小声对岳托说着,脸色有点难看。 “传令,全军散开。”岳托脸上的苍白更明显了,牙齿缝里挤出命令。 轰隆一声,一枚炮弹在后金军头顶几米的高度爆炸了,猛烈的冲击波和凌空溅射的弹片雨将爆点周围的数十名后金骑兵轰得人仰马翻,尸体和残肢落了一地。 杀伤半径之外的后金骑兵们慌乱地打着马四散而逃,拥挤撞碰中,有人从马背掉落下来,在奔跑的马蹄踩踏之下痛苦嚎叫。 又一枚炮弹在空中爆炸了! 杨铭一边看着无人机传来的视频图像,一边校正弹道射出炮弹,每三发一组,一分钟之内打出了五组急射。 看着屏幕里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跟随在杨铭身边的参谋长徐伯成喟然长叹。 “这打法,敌人根本看不到咱们,就……” “这叫超视距攻击,嘿嘿……”杨铭射出了一组中的最后一枚炮弹,站起身来嘿嘿笑道,他在想,如果徐伯成知道现代战争中可以在数千公里之外发射导弹攻击敌人,岂不是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 “徐参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应对?” “将军,依属下的浅见,他们……他们应该会冲过来!” “徐先生高见!”杨铭赞了一句,又俯身将一枚炮弹滑入迫击炮中。 马上的岳托脸色惨白,握着缰绳的手又开始忍不住地颤抖,今天杨铭的打法再次超出了他的想像,自己的几千大军,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在爆炸声中成片地倒下了,虽然部队已经散开,没有再出现一发炮弹毙伤几十人的情况,但阵地所在的地面就这么大,兵员之间不可能无限地拉开距离,每发炮弹落下来,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在劫难逃。 一匹快马冲到岳托的面前,马上的后金佐领头盔上的红缨乱得像鸡窝,肩上的铁甲破了一块,隐隐渗着血,显是被炮弹伤着了的。 “贝勒爷,穆成格将军请求领军出击,请贝勒爷拨兵相助!” 岳托一惊,立即大声命令道:“传令,杜度、穆成格领军出击!” 优秀的将领,在战场上必须要有化被动为主动的能力,现在摆在岳托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兵,要么出击,决不能死站在这里被动挨打,而且即使是退兵,也不可取,遵化城离现在大军所在之地,不过几百步距离,没理由认为对方的炮弹打不进来。 唯一可取之策,就是进攻!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二千五百骑的队伍从大部队中脱离出来,以四列纵队向前奔去。 八十九、六里桥 八十九、六里桥 穆成格一马当先,领着他的五六百骑兵向前奔驰,离顺义军的阵地距离尚远,而且因为原计划的是城下作战,后金军并没有携带双马,出于节省马力的考虑,骑兵没有全速冲锋,而是以每小时15公里的“伸畅快步”行进,一刻钟之后,他看到了前方的六里桥。 六里桥顾名思义,就是离城六里远的桥,很多地方都有以这种形式命名的桥,有的还进一步演化为地名。眼前的六里桥是一座老旧的石桥,桥下的河道已经干涸,裸露着浅浅的河床,河床上的零星坑洼里缀着冰,在太阳照耀下闪着白茫茫的光,河道两侧的坡势很平缓,可以通过行人和马匹,有的地段甚至可以通过大车。 河道对面两里开外的地方,列着顺义军的空心大阵,阵地的正面,一排排的战马昂首而立,马背上的军士全身铁甲,手里持着四米长枪,即使隔着远远的距离,穆成格仍然感到了一股凛厉的杀气。 他心里不禁浮现起九年之前的浑河之战,那一战,明军四千白杆兵在浑河以北一里列阵,三千戚家军在浑河以南五里列阵,后金军数万人对这两支明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数次冲锋不能取胜,陷入苦战,死伤狼籍,损失十余员大将,当时穆成格还是三等游击将军郎格手下的前锋校,在战场上亲眼目睹郎格在白杆兵的决死反击下中创落马身亡,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阵凉意。 手里的缰绳往后拉挽,座下的战马缓缓地停了下来,穆成格回头望去,身后的后金骑兵队伍绵延不绝,炮弹仍然在骑兵行进队列的头顶不断炸响,每一声轰鸣都伴随着一串骑兵倒下,但后续的骑兵并没有迟疑和退怯,仍然以原有的步伐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穆成格伸出手臂向两边挥动,身后跟上来的骑兵开始扇形展开,沿着河道排成蜿蜒的横队,看着这浅浅的河床和两岸的缓坡,他知道,对方之所以选择离河道两里处列阵,就是为了压迫自己一方的阵形空间,以图聚歼之效,另一方面,也使自己不便于利用战场纵深,不便于后续部队的应机跟进。 空心大阵的中央,杨铭将迫击炮调高角度,向河道对面的后金骑兵横队展开炮击。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散兵战术和线列队形确实影响到了迫击炮的杀伤效率,迫击炮的杀伤范围是标准的圆形,而后金骑兵来的时候是细长的纵队,到了河道边又立即变成细长的横队,这一路的炮击杀伤并不令他满意。 现在,杨铭在等待后金军跨越河道的时间窗口,河道的地势虽然并不险峻,但在炮火的干扰下,后金军过河的队形必定会有混乱,拥挤聚集在所难免,这是一个歼灭敌人的好机会。 事实很快让他失望了,河道对面,第一排的后金骑兵开始过河,他们的战马迈着快步踏入河床,以整齐的队形向前推进,而第二排的骑兵则岿然不动,等待着前排的队列登上对面的缓坡。 杨铭试探性地打出一组三发急射,经过无人机校正的炮弹准确地落在河道对面的后金骑兵横队头顶上,成串的人马倒下了,但他们并没有向前惊骇冲奔,而后续驰来的骑兵冒着炮火迅速地上前补位,保持着队形的完整。 “不愧是满洲勇士!”杨铭由衷地赞了一句。他不禁想起野史传说中的扬州城下,面对多铎的劝降,史可法将计就计,诱骗清军在城下集结盟誓,待清军列队完毕,史可法便在城上发炮轰击,前排的清军倒下一片,后面的清军便立即上前补位,如是者三,清军阵形始终不散,史可法仰天长叹,知事不可为矣。 面对勇士,你只有表现得比他们更勇猛、更强大,才能彻底地征服他们!杨铭收回了无人机,停止了炮击,从身边的大车上取出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背到身上,提起m249机枪跨上战马。 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起源于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山区作战的美军士兵的个人发明,后来由tyr公司加以技术改进并量产,命名为huronmico,有5.56mm和7.62mm两种口径的型号,背包空重7.34公斤,容弹量575发,全重20公斤,使用柔性输弹带为m249机枪和m240机枪输送弹链。 “一连的骑兵弟兄们,现在是你们出彩的时候了!” 骑着枣红大马的杨铭在亲兵的护拥下,用喊话器对阵地前沿的骑兵们喊话。 “两百年前……,不,两百年后,别管多少年,总之,在一个名为八里桥的地方,七百名近卫龙骑兵团和锡克骑兵团战士,以阵亡两人的代价,白刃击溃了五千骑以上敌军!” “同样的,我们今天将在这里正面击溃敌人!” 在杨铭慷慨激昂的喊话鼓舞下,一连的骑兵们虽然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但悍不畏死,以少击多的意思倒是都明白了,军士们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发出一阵雄壮的吼声。 “我们的骑兵战士现在披着最好的甲,骑着最好的马,持着最锐利的长枪,更重要的是,我们有最好的纪律!” 杨铭继续给骑兵们打气,他所说的是每个人都能切身感受到的实情,这几天作战缴获的大量盔甲兵器和马匹,挑选出来最好的一部分给了骑兵连,现在他面前的这些骑兵,论马匹的强壮、装备的甲坚兵利,已在后金军的平均水平之上。 至于纪律,经过出战以来的实战锻炼磨合,杨铭相信他的军队不逊于明军或后金军的任何一支精锐之师。 “一连全体注意!随本将军出击!” 杨铭掉转马头,肩后的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和左侧延伸至机枪的柔性输弹带如同钢铁侠一般威猛怪异。 “万胜!”骑兵们齐声大吼。 穆成格的五六百骑兵已经跨过了河道,他们保持着扇形的横队冲向前方的空心大阵,迎面顶上来的,是顺义军一百多人规模的骑兵队列。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三百步开外,穆成格听到前方响起的枪声,“嗒嗒嗒”的枪声中,身边的骑兵身体喷着血雾,像沙袋一样滚落马背,而那些马身中弹的骑兵,随着战马急骤的跌倒,身体由于惯性抛向空中,翻滚着扑落到地面。 二百步……一百步……,穆成格从腰间的箭囊拈出箭枝,开弓张弦,对面挺着长枪而来的敌方骑兵的身影越来越近,嗖的一声,十二力强弓射出的箭矢如闪电般离弦而出,准确地命中了对面骑兵的胸部,但出乎意料的是,箭枝并没有透甲而入,而只是在对方身上弹了一下,随即便跌落下来。 第二枝箭不假思索地搭上弓弦,在更近的距离再次射出,穆成格征战沙场多年,这些连贯的作战动作已经不需要刻意去驱使,甚至也不需要刻意去瞄准,箭矢再次准确地命中了对方,但让他谅讶的是,箭枝只是歪斜地挂在目标身上,并未破甲入肉。 穆成格知道,对方骑兵已经披上了坚甲,五十步距离射出的箭已不构成威胁,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射出第三枝箭了,迎面的长枪飞速地逼近自己,穆成格是将领,身上只佩带了腰刀和弓箭,并没有携带长枪,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闪避。 马头被拉得昂了起来,穆成格停住了冲击的步伐,持着长枪和弓箭的后金骑兵从他身边掠过,瞬息之间,两军的锋线交织在一起,双方在血雨纷飞中生死拼杀。 杨铭在几名持着长枪和盾牌马刀的亲兵护卫之下,左奔右突,手里的机枪喷着火舌,枪声指向之处,后金骑兵成排地倒下。 又是一队后金骑兵以弧线队形冲了上来,杨铭偏转枪口,m249机枪急骤连发,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贴着左臂的柔性输弹带嗡嗡地震动,弹壳和散开的弹链从机枪右侧的抛壳窗雨点似地喷洒而出。 后金军的线列队形可以降低迫击炮的杀伤效率,但却应付不了扫射的机枪,冲奔而来的这队骑兵瞬间倒下三分之一,剩余的人马队形也变得参差不齐了。 顺义军骑兵以二十人一排连成紧密的队形,手里的长枪齐平地向前伸出,战马迈着速度不快但却异常整齐的步伐,对那些被机枪射得队形大乱的后金骑兵进行清扫,这是近代骑兵的战术,是1500人的近卫龙骑兵团、锡克骑兵团、费恩骑兵团在八里桥以几乎零伤亡的代价,冷兵器击溃僧格林沁一万满蒙骑兵的战术。 看到整齐的排枪冲奔而来,机枪下逃生的后金骑兵开始出现避让,但仍有更多的骑兵挺枪迎上,血雨纷飞之中,这些零散的后金骑兵在如林的排枪下纷纷落马,而顺义军骑兵以前并未训练过这种排枪战术,他们按照杨铭的指示临时上阵,实则并无应对复杂情况的经验,后金骑兵临死前的格挡和碰撞影响了他们的队形,如林的排枪出现了缺口。 一个身材威猛的后金骑兵手里的长枪挽着枪花,凭借着强大的臂力和娴熟的技术拨开了排枪,怒吼着将枪尖刺入一个顺义军骑兵的胸膛,两旁的顺义军骑兵顿时队形大乱,有人在匆忙中放下了长枪,抽出马刀扑向那个后金骑兵。 “保持队形,排枪列队前进!”杨铭大吼,为了避免子弹的穿透性误伤,他不能使用m249机枪帮助自己的骑兵,只得腾出手来,拨出格洛克17手枪,对准那个后金骑兵的背部击发。 后金骑兵在枪声中倒下了,剩余的19名顺义军骑兵按照杨铭的命令迅速重新列队,抬起排枪继续冲击。 后方的空心大阵响起了步枪射击声和手雷爆炸声,那是杜度的骑兵从侧翼和顺义军接战了,对此杨铭并不理会,既然半个三连和五名掷弹兵加一支hk416能顶住穆成格千人规模的进攻,那么整个二连、三连、四连加二十名掷弹兵和韵秋的hk416无疑也能顶住杜度两千人的进攻,绝不可能短时间内崩溃。 m249继续喷射火舌,机枪开道,排枪骑兵清扫,六队一百二十名顺义军骑兵在杨铭的带领下驰骋沙场,所向无敌! 寒风轻拂着岳托头盔上的红缨,他苍白的四方脸上眉头紧锁,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自从派出杜度和穆成格的部队出击之后,射向后金军阵地的迫击炮停止了,炮弹转而去轰炸出击的后金部队。果然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一时间岳托竟然有一丝庆幸,但随即一种耻辱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暗暗地骂自己,这样的庆幸难道是一个统帅可以有的心理吗? 一骑快马奔到岳托面前,马背上的斥侯来不及下马,大声禀报道: “禀报贝勒爷,杜度贝勒、穆成格将军已包围蛮子军,正在鏖战!” “战况如何?” “禀贝勒爷,穆成格将军身先士众,我军奋勇突击,蛮子军……蛮子军正在负隅顽抗……” 岳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猛然一睁,“传令,英俄尔岱、巴尔泰、岱松阿,全军出击!” 他刷地抽出腰刀挥向前方的天空,也许是动作幅度过大,胳膊用力拉扯了胸肌,只觉胸口一阵隐痛,忍不住又大口地咳嗽起来。 阵地正面已经清扫完毕,顺义军骑兵们停住了马,喘着气稍事休息,杨铭却来不及休息,他跳下马背,握住m249枪管的提把,另一只手按下枪身左侧的释放钮,将发热的枪管扳了下来,从马背上的行军袋里取出新的枪管换上,又卸下肩后的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打开箱盖,接过亲军递上来的弹链衔接到箱内剩余弹链的尾部。 “弟兄们,随本将军去清扫阵地周围!”重新翻身上马的杨铭大吼道。 “万胜!” 马蹄铿铿,杨铭带领着六队排枪骑兵以逆时针方向清扫顺义军空心大阵的四周,他的位置在骑兵队阵的最左侧,紧挨着阵地周围的拒马,一路前行,随着杨铭身形的移动,阵地里响起了一阵阵海潮般的欢呼声。 “丁总爷,约束掷弹兵,不要向我们这边投弹!”杨铭用肩头挂着的手持式电台提醒丁有三。 m249机枪怒吼着喷出火舌,前方的后金骑兵要么倒下,要么纷纷闪避逃逸,剩余的零星人马被六队排枪无情地清扫,杨铭现在并不担心后金骑兵的抵抗,反而担心阵地里的友军火力误伤。 “各连注意,传令,掷弹兵停止南面投弹!”丁有三大吼,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传令,掷弹兵停止东面投弹!” “传令,掷弹兵停止北面投弹!” 随着排枪骑兵队列的逆时针转动一圈,空心大阵四周的后金骑兵已经清扫干净,现在,杨铭带着一连的骑兵战士重新回到了阵地的正面。 地面遍布着后金骑兵的尸骸,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尸骸的空隙里俯首哀鸣,远远望去,后金军退回到了六里桥的河道一线,他们甚至不敢待在河道的这边,而是越过河床,驻马于河道西侧,稀稀疏疏地排着横队踟蹰观望。 “万胜!”杨铭举起喊话器,向顺义军阵地怒吼,今天,他的军队冷热兵器结合正面击溃了两千骑以上的后金骑兵,这较之两天前在遵化西边以炮火击溃敌方密集冲锋部队更令人心潮澎湃! “将军万胜!”阵地里数百上千人的欢呼声迎面传来,肩头的电台频道里,军官们也是一片欢呼。 “一连左明秀,领军归阵!”杨铭威严地命令道。 “是!”骑兵连长左明秀吼着应喏。 骑兵们平举的长枪仰向天空,枪丛如林,铁蹄铿铿,在连长左明秀的带领下护拥着杨铭缓缓归阵。 穆成格伫马立于河道边上,手里握着他的长哨角弓,断裂的弓弦在寒风里飘颤,木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河道的那边,顺义军阵地的正面,遍布着他的士兵的尸骸。仅仅两天时间,两场战斗下来,他的一千人的队伍,现在同他一起伫马河道边的,已不足百人,穆成格戎马多年,从未见过自己一方如此的惨败,包括他跨过河道时回忆起来的浑河血战在内。 他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几十步开外亲兵簇拥着的杜度,却见杜度也是脸色发白,目光暗淡,两人的眼神交会在一起,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拿长枪来!”穆成格冷冷地对左右吩咐道。今天一战,死的多数都是他的人,而杜度的两千人马,退回河道西侧的足有一千七百左右,作为下级,穆成格不能指责杜度没有全力进攻,但是,他可以以死抗议。 一旁的亲兵不知所措地将长枪双手递给穆成格。 “将军,不可!”伴随在身边的佐领大喊,跳下马死死抓住穆成格坐骑的缰绳。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须忍得一时,总有一天将军会拿那蛮子的人头当酒碗!”佐领死命地劝谏道。 杨铭又一次在韵秋的目光里看到了崇敬的神情,上一次看到韵秋崇敬的目光,是他在全黑环境下拆装hk416步枪唬出来的,而今天却是光明正大地用赫赫战功再次征服了这个女子的心。 “韵秋,拿酒……不,拿水来!” “呃……”韵秋应了一声,赶紧从杨铭马背上的行军袋里取出1.55升的纯净水瓶递上。 “拧开!” 韵秋嘴角浮现出微笑,将瓶盖拧开了,双手递给杨铭。 杨铭接过水瓶,仰起脖子咕咕地灌了一通,喘着长气,正要再跟韵秋调侃,肩头的电台里传来了阵地后方李大昆的声音。 “将军,李孝将军那边有人过来,有紧急军情禀报……” 人带上来了,眼前的军汉衣甲破烂,沾满尘垢的头发乱蓬蓬的,一见到杨铭便扑咚跪倒在地。 “杨将军,末将是李孝将军属下都司陈碌,我军回师路上遭遇大队蒙古兵,不幸被围,全军苦战殆危,恳请将军救援!” “蒙古兵?是怎么回事?” “今日早上我军拨营迟缓,未能跟上将军,行军路上遇到东边来的蒙古兵,有五六千人,带着大批掳掠的妇女财帛西向而行,他们都是骑兵,我军无处回避,又来不及列阵,仓悴应战,力薄难支……” 杨铭明白了,这是皇太极率大军入塞时,带了科尔沁、察哈尔二部、喀尔喀、土默特诸蒙古部落的几千人一起随行,一方面是让这些蒙古人做向导,另一方面也是利用他们附庸作战,现在入塞两个多月了,这些蒙古人在大明境内掳掠人口财帛牲畜物资也抢饱了,再带在身边对于皇太极也是个累赘,因此就打发他们带着抢来的东西先回去。 明白归明白,但他想到早上李孝的部队磨磨蹭蹭,生怕自己拿他们当炮灰在前面开路,心里还是有点不爽,于是便淡淡地说道:“蒙古兵有什么好怕的?大明的军队打女真鞑子不行,打蒙古人还有什么难度?” 这话倒也是实情,按历史事实来看,明军也好,蒙古兵也好,两者都是后金军的菜,蒙古各部原本大多是和明朝结盟对抗后金的,但这些年来不断地被后金军按在地上磨擦,畏惧折服之下,便逐渐倒向后金一边了。 但明军对于蒙古人倒是不怵的,蒙古人都是轻骑兵,没有重甲,也没有火器,弓力也不行,多年来一直被明军用佛朗机、三眼铁铳之类的低级火器压着打,历史学界有一种说法,明军之所以战斗力退化,打不过后金,跟之前几十年一直和蒙古人交手有很大关系,就好比一个省级羽毛球冠军,整天和小区爱好者打球,时间长了手打臭了,再遇到省级的对手,就根本没法过招了。 “杨将军,请救救我们川军的弟兄,将军的大恩大德,陈某永世不敢忘,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将军……” 陈碌以为杨铭是在推托,情急之下,脸色大恸,堂堂七尺男儿,竟是连连叩头不已。 明军中这种内部矛盾,互相挖坑的事情很常见。浑河之战,四川白杆军和浙江来的戚家军之间就闹过内讧,两军因为一点点口角之事,就互相打了起来。浙兵打架打不过,就回家拖了炮出来轰,史载“炮声与喊声齐鸣,几至天地动摇,城砖与瓦屋皆震”,“两兵杀伤未已也,而毙及民命矣”,这场面,比正式作战还猛,而且还伤及平民了。 后来经过官方的调解,两军的争执暂时平息了,但芥蒂仍存,是以与后金军对阵之时,四千白杆兵列在浑河之北,三千浙兵列在浑河之南,人为地分散了兵力,给最后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当戚家军与后金军鏖战正酣时,李秉诚、朱万良率领的三万辽东军已经进至白塔铺,离浑河战场只有十几里,但是他们在击败了两三百后金游骑后,居然在白塔埔驻足观望不前,指挥戚家军作战的总兵陈策、童仲癸派人向他们叩首求援,他们也是推托不应。 最后,戚家军被消灭,后金军右翼的皇太极则利用这个机会,迅速抽调军队,主动进攻辽东军。李、朱两部明军“俱执丈五长枪及铦锋大刀,身着盔甲,外披棉被,头戴棉盔,其厚如许,刀枪不入”,装备甚为精良,然而稍经交手便告溃退,皇太极军仅有数千人,居然将三万明军打退数十里,斩杀三千七百余骑。 这些历史教训杨铭是知道的,他自然不会拒绝救援李孝的部队。 “全军听令,调头转向,回师十里,救援友军!”杨铭在电台里发出了威严的命令。 空心大阵开始解列,顺义军按照行军序列重新部署队形,二里之外河道对面的后金军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又开始蠢蠢欲动。 “将军,小心后方敌军!”徐伯成提醒道。部队的正面还有大股敌军对峙,此时调头转向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敌人趁机从背后发动冲击,很可能会造成全军崩溃。 “嗯,他们应该不敢来。”杨铭淡淡地应了句。 他这句说对了一半,穆成格是敢来的,但他手下的兵力已不足百人,而拥有一千七百余众的杜度已经了无战意,现在,他们伫马于河道边上,目送杨铭的部队转身离开。 西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烟尘,伴随着隐隐的滚雷般的马蹄声,岳托亲率的数千大军赶到战场了。 “报告将军,西边有数千虏军朝我军方向驰来!”斥侯兵在电台里急切地报告。 “将军,请速下令停止转向,全军列阵!”徐伯成顿时脸色大变,凑近杨铭沉声说道。 “将军,是否立即全军列阵?”电台里丁有三的声音也带着莫名的紧张。 “不用,我们走,别管他们。”杨铭现在没功夫跟岳托再战,一来打起来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二来对方的兵力成倍增加,也没把握打得赢,他不想冒这个险。 迫击炮再次鸣响,杨铭以三发一组的急射,向河道线射出了六枚m819红磷烟雾弹,十几秒钟弹道时间之后,河道上方75米的天空像放礼花一样,六枚烟雾弹依次爆炸开来,红磷发烟剂粉末被冲击波均匀地抛洒在空气中,与氧气结合立即自行燃烧,浓烟滚滚弥漫到整片天空。 岳托领着大军快马驰行,一路上零零星星的后金军人马尸骸令他暗自心惊,远远地望见六里桥了,前方传来了炮声,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浓烟似黑云催顶而来,河道这边稀疏地散布着一道道的散骑线,杜度和穆成格的近两千精兵竟是在此伫马观望,踟蹰不前,他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滚滚烟雾之中。 “杜度、穆成格,战况如何?”岳托在烟雾里摸索着靠近二人的方位大声询问。 “岳托贝勒,我军击退了蛮子军……”杜度回着话,声音里却没有胜利的兴奋和喜悦。 “为何不追击?”岳托皱着眉头问道。 “这……”杜度一时语塞。 “贝勒爷,请拨给奴才一千兵马,奴才愿领军誓死追击……”一直沉默不语的穆成格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向岳托请求道。 岳托闻言一怔,“穆成格,你的人呢……” “岳托贝勒,那蛮子被我军所败,在使妖法,这黑烟弥漫,实不宜轻率追击……” 烟雾越来越浓了,岳托已经看不清说话的人,但听得出是杜度在解释。 “贝勒爷,蛮子在使烟雾妖术逃跑,奴才愿领一千兵马追击,誓取蛮子的人头奉给贝勒爷……” 烟雾里传来了穆成格的声音,听方位仍是跪在地上说话,岳托现在总算是明白,他手下怕是剩不了多少人了。 嘈杂的马声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烟雾里的后金骑兵都在向后方的光亮处退去,因为看不清路,退却的速度很慢,但人马之间仍然发生了擦碰,惹起了一阵阵的咒骂声。 “穷寇莫追。”岳托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了几个字。 九十、水聚山横 九十、水横山聚 从昨日解围以来,陈碌内心的惊诧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娘娘山下的迫击炮三两下就打退了后金军,解救了他们这支两千余人的队伍,而援军部队竟不过千人规模,这还是包括随军的工匠民夫在内。今天他们的队伍遭遇大队蒙古兵被围,陈碌临危受命带着两个亲兵拼死冲出,往杨铭军中求援,亲兵在突围战斗中牺牲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闯了出来。到达杨铭军中后,所见所闻的电台、烟雾弹更是让他震憾不已。 而现在杨铭手中的无人机视频则是直接让他惊掉了下巴,陈碌伸长脖子看着,液晶屏里,离娘娘山不远的官道两旁,李孝的部队被蒙古兵分割包围成两块,蒙古轻骑向包围圈内的明军枪阵反复冲击,他们以精湛的骑术一队队冲到明军阵地五十步开外,然后猛勒缰绳,偏转为横队从阵地边沿掠过,手里的角弓射出一波箭雨。 “陈都司,你们的部队是怎么被敌人分割包围的?”杨铭淡淡地问道。 “禀将军,我军刚出娘娘山没多久,便遇到东边来的蒙古兵,我军弹药俱乏,不堪力战,李将军下令全军退回山区,凭借地势扎阵固守,不料后路被敌人顶住,大军掉头行进不得,反倒被敌人趁机冲断了队伍……“ 杨铭嗯了一声,操纵无人机继续往东飞行侦察,不过两三里距离,便看到了蒙古人的后卫队伍,千余名蒙古骑兵围着大圈,圈内有庞大的驼队和数百辆载满物资的手推车,还有成千上万被掳掠的大明百姓,这些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在野地里或坐或站,其中大半都是女子。 他降低了无人机的高度,拉近镜头缓缓飞行,屏幕里的人群画面变大了,一个女子似乎听到了飞机马达微弱的声音,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天空。 虽然只是视频里匆匆掠过的画面,但却是人群中一眼难忘的身影,杨铭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操纵无人机镜头再次拉近焦距,女子的形像清晰起来,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头发也有一些散乱,但仍掩不住绰约有致的身材和出尘脱俗的容颜。 “她的眼睛很美!”杨铭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自语。女子的眼睛里有一些忧郁,也有几分恬静,眉眼盈盈处,水横山聚,让人仿似沉浸在飞花如梦的柔风丝雨之中。 “各部队注意——” 杨铭振作精神,在电台里大喝一声。 从刚才无人机的视频来看,蒙古兵并没有急于对李孝的部队发动决死攻击,他们只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通过不断的扰袭消耗对手的力量和意志,拖到对手崩溃,然后再给予致命一击,收割人头。这也是尽量避免己方战损的一种打法,这些蒙古人跟着皇太极在大明境内抢了大量的财富和子女,就等着回去享用,他们也不愿意半路上丢了性命。 是以杨铭开始也没打算仓促赴援,而是想带着辎重队和民夫一起赶到战场,但这个女子的出现激起了他的英雄气慨,他要闪电出击! “骑兵连备双马、二连、三连、四连所有会骑马的,随本将军出击,剩下的人留下来护卫辎重队!” 一连是骑兵连,所有的军士都会骑马,其他连会骑马的人只是少数,这样加起来随杨铭出击的军士只有两百多人,剩余的人由营长何茂才带领,部署防线保护辎重队。 “何营长,辎重队留五名掷弹兵,注意多准备盾牌,防范流矢,敌人不会有时间攻击你们!” 这次杨铭不会再让后方的辎重队重蹈险境,他要打的是驱逐战,不是歼灭战,不会跟蒙古兵陷入缠斗,何茂才要面临的是逃跑路过的蒙古兵,他们在途中不太可能对辎重队组织起像样的攻击。 “陈都司,你跟着我。”杨铭向陈碌指了指喊话器,“到时候你用这个喇叭喊话让川军的弟兄们出来反击。” “是,将军!” 凭自己这两三百人,想击退五六千蒙古兵是不现实的,杨铭的打算是发挥机枪和手雷的威力,再加上排枪骑兵的冲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搅乱敌军的阵形,然后让李孝的川军出来作战,趁乱取胜。 马队整装出发,因为有备马,不用考虑节省马力,杨铭一马当先,带领骑兵们向东边的官道加速冲去。 没跑几步,他的骑术又一次拖部队后腿了。上一次是在娘娘山回援辎重队的时候,那时是救自己人,不用他吩咐,骑兵们都争先恐后地疾驰而去,把他远远抛在后面,而这次是救别人,大家就没那么拼命了,杨铭跑得慢,他们也就不疾不徐地跟着。 陈碌跟在杨铭身边,心急如焚,稍一加速,杨铭就落到后头,有力不能使,让他有一种如梗在喉的感觉。 韵秋嘴角露出笑意,今天第一次和杨铭并肩纵马奔驰,以前不管是打枪也好,打架也好,杨铭都不认输于她,可没想到会在这简单的驭马之技上露了怯。她挥起马鞭轻轻一抽,那马向前一窜,便超出杨铭一个身位,回头一笑,艳丽的脸上飞起红晕。 不到十里路,跑了一刻钟才到,这时蒙古兵的阻击线也迎上来了。从来势看,蒙古兵没怎么把这支两百多人的援军当回事,他们同样只是派出了两三百骑,稀稀松松地排成四五行横队迎面而来。 “停止前进,骑兵换备马,步兵下马准备步战!”杨铭命令道。 丁有三和几个连长都跟在队伍里,除了骑兵连之外,其他连队的建制都不完整,大家各领着自己的人马,按电台里传来的命令行动,有的换马,有的弃马,骑术不好的步兵是不能在马背上作战的,那是给敌人免费提供一个笨重的靶子。 杨铭跳下马背,决定给对面的蒙古兵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何方神圣。 “炮!”一声大喝,他从亲兵手里接过m252迫击炮的炮筒,也不垫底座,也不安装三角架,将炮筒往地下一杵,双脚并拢夹住炮尾,双手握住炮身向前一推,用炮身轴线大致瞄了瞄,估摸着调了调仰角。 “弹!”又一声大喝,亲兵递过来m821a2高爆弹,引信保险已拨出,杨铭左手扶着炮筒,右手握着炮弹塞入炮口,塞到第二、三弹带位置时停了停,凭感觉再次微调了一下炮筒角度,右手一放,炮弹坠入炮筒底部,底火被撞针击发,嘭的一声射向天空。 这是迫击炮的简易操炮法,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每个炮手都必须学的,21世纪之后对此没有硬性要求了,但仍有很多炮手会使这招。 打了三发炮弹,他感到胳臂震得发麻,炮筒因为没有安装底座,被后座力推得插进地里半尺深,再深就不好拨出来了,于是就放弃再开炮,让亲兵收拾炮筒,自己则背上了huronmico背负式弹链箱。 这时炮击炮的弹道时间也到了,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阻击线响起连续的爆炸声,顿时一片人仰马翻,阻击线中部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如果此时杨铭能占据有利地势,专门建立一个迫击炮阵地,用炮火配合骑兵冲锋,那可以说是无坚不摧的。但现在他还不能这么做,他的排枪骑兵是豆腐渣工程,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扛不住敌方的反冲击,如果没有机枪在前面开道,他们的队形很快就会被打乱,而一旦进入混战,他们是打不过人数和技术都占优的蒙古骑兵的,很快就会被歼灭。 蒙古骑兵的阻击线在炮弹爆炸声中损失了三分之一,面对遍地的人马尸骸,他们犹豫了,阻击线的重整速度很慢,这时,杨铭已经开始排枪冲击。 20骑一排的六队排枪步伐齐整地向前推进,杨铭带着亲兵和韵秋、陈碌等人,十余骑形成一个突击小组,在排枪骑兵左翼稍前的位置,用机枪为他们开道,击溃前方出现的任何硬茬。 缺口还未完全合拢的阻击线没有什么抵抗力,蒙古兵的阻击线被六队排枪轻易穿透,杨铭也不跟他们纠缠,带领排枪继续向前冲击。 蒙古骑兵对李孝部队的包围圈分布并不均匀,他们以几十骑为一堆,像项链一样连成一圈,这些聚集成堆的骑兵首先被机枪远距离点名,然后被六队排枪无情清扫,一百多步兵跟在后面捡漏,所过之处,蒙古骑兵鸟兽般四散而逃。 经过一阵短暂的混乱之后,蒙古兵的本阵开始出动,他们以两个数百上千人的骑队,向顺义军左右两翼冲奔而来。 “步兵列空心阵!”来的似乎是硬茬,必须小心应对,杨铭用喊话器吼出命令。 各连的步兵聚集起来,在丁有三的指挥下排列阵形,丁有三原是大同军的百总,平时带的就是百人规模的队伍,他命令步兵以前后两排列成20米宽度的方阵,军官们骑马在阵地中央指挥,空马也放在中央,这一来是约束马匹,另一方面也是增加阵地密度,如果敌骑冲破阵地外层,那么他们将面对密集的马匹,无法轻易击穿全阵。 “前排蹲地,抬枪!”丁有三大吼,“日你娘的蒙古鞑子,老子干死你!” 大同、宣府军常年和蒙古各部交战,对蒙古兵还是不怵的。 阵地四面前排的军士半跪下来,将长枪尾端抵在地上,以45度仰角抬起枪尖,顺义军的步兵大多是新兵,训练有限,阵法生疏,动作有些参差不齐,谢庆元翻身下马,在阵地内跑动一圈,大吼着指导军士挺枪,又招呼后排军士中的掷弹兵和弓手戒备。 千人规模的蒙古骑队冲上来了,杨铭在400米距离开枪,m249喷射火舌,冲在前面的蒙古骑兵纷纷翻滚落地,他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韵秋已是下了马,跨步而立,手里的hk416在急骤点射。 韵秋的射击技术比杨铭差很多,骑马射击不容易瞄准,而杨铭则是习惯了在悍马和史崔克车上开枪,在马背上也能保持稳定。 “别他妈点射,给老子扫!”他对韵秋吼了一句。 韵秋白了杨铭一眼,仍是继续打她的点射,她全身携带的弹匣加起来也不到杨铭的背负式弹链箱一半容量,自然不肯像他那样浪费子弹。 十几秒钟的射击,蒙古骑兵的冲击队形已经大乱,倒地的人马尸体阻滞了后续骑兵的前进,不断有骑兵被绊倒,引起一串连锁反应。 “排枪骑兵,冲!”杨铭吼出命令。 马蹄铿铿,六队排枪以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韵秋收起步枪,轻盈地一个翻身上了马,策马靠近杨铭身边。 杨铭的左右两侧各有两名长枪骑兵和两名盾牌马刀骑兵护卫,他们是亲兵,没有杀敌任务,只负责保护主帅的安全,不让敌人近身。杨铭骑术不行,一旦发生近身冲撞,很容易落马受伤,韵秋向他靠拢也是对他的保护之意。 在机枪弹幕和如林的排枪面前,蒙古骑兵屈服了,他们不敢对冲,而是分成两股试图掠过排枪阵列的侧翼。 “向左转向!”骑兵连长左明秀大吼。 严密的排枪阵形转向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挑战,骑兵们的队列开始出现混乱,蒙古兵开弓搭箭,飞速地从侧翼掠过来。杨铭调转枪口继续扫射,韵秋也切换到连射模式开火,m249和hk416形成交叉火网,将近前的敌骑成排割倒。 在自动武器的火力掩护下,排枪的转向终于完成了,现在双方的距离不到百步,蒙古骑兵已经没有时间再次避开了。 “平枪!” 一丈二的长枪平端是很消耗体力的,只有在接阵前骑兵们才会将长枪放平,随着左明秀的号令声,如林的长枪伴着弹雨直扑敌队,机枪下逃生的蒙古骑兵被六队排队无情地清扫。 另一队数百人的蒙古骑兵冲向丁有三带领的步兵,等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团刺猬般的步兵长枪阵。如果是后金的巴喇牙骑兵,他们可能会直接用马头撞枪,以决死的冲击力破开单薄的阵形,但蒙古人没这个胆,他们向两翼绕开,掠过步兵枪阵,射出一片箭雨。 蒙古兵的弓力不及后金,加之距离尚远,射过来的箭轻飘飘的没有力道,顺义军举盾相迎,几个军士中了箭,伤势都不重。蒙古兵继续掠近,企图在更近的距离射出箭雨,但他们很快就尝到苦头了。 “掷弹兵,两轮投弹!” 谢庆元一声大喝,十五名掷弹兵上前一步,齐刷刷地扔出手雷,第一枚手雷还在空中飞行,第二枚手雷又紧跟着掷出。 轰隆成片的爆炸声中,蒙古骑兵被炸得人仰马翻,留下满地的尸体,其余的人马顿作鸟兽散。 一骑蒙古兵侥幸逃过了弹片雨,在冲击波的推动下,马蹄踉跄地继续前冲,谢庆元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翎飞出,正中他的胸口,那蒙古兵身子一歪,双臂吊着马脖子,一直冲到阵前二十步终于支撑不住,沙袋一样地掉落地面。 军士们发出一阵欢呼之声,谢庆元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过,却见丁有三冷冷地看着他。 杨铭继续带领排枪骑兵清扫蒙古兵的包围圈,现在他们遇到的阻力很小,随着排枪进击的步伐,一堆堆的蒙古骑兵潮水般退去。 “陈都司,让李将军先稳住,不要出来!” 杨铭将喊话器交给陈碌,让他向李孝的部队喊话,现在这边的包围圈已经解除了,川军急着要冲出来解救另一个包围圈内的同袍,但如果他们加入混战,杨铭的机枪和排枪就没法施展了。 随着排枪阵列的再次推进,第二个包围圈毫不费力地清除了,那些蒙古兵看到第一个包围圈已经溃散,己方本阵也一片混乱,他们都远远地跑开了。 现在可以让李孝的部队参加战斗了,陈碌按杨铭的吩咐高声喊话,两边包围圈里出来的川军欢声如潮,迅速靠拢合兵。 李孝的这支部队有两千余人,对付已经溃乱的蒙古兵应该是可以了,杨铭调转马头,领着排枪骑兵向东边冲去,他要去寻找那双水横山聚的眼睛。 九十一、同袍 九十一、同袍 己巳之变时,随后金军一起入塞侵明的蒙古人有两种,一个是由乌纳格和鄂本兑率领的蒙古左右营,他们是从努尔哈赤时代以来陆续投靠后金的蒙古人,其人口编制、生活习惯、战斗力已和一般的八旗没啥差别;另一个就是皇太极率大军借道蒙古时,沿途纠集的一些蒙古部落,包括科尔沁、杜尔伯特、扎鲁特、敖汉、奈曼、喀喇沁、巴林、土默特左翼、蒙古贞等,这些部落尚未完全归顺后金,只能算是一种合作同盟的关系,皇太极此次打发回去的就是他们。 这些蒙古部落以前一直是跟大明结盟的,现在虽然逐渐倒向后金,但对大明尚心存畏惧,入塞后不敢太冒头,一般不和明军正面作战,也不攻城略地,就是趁火打劫抢东西。他们的组成也比较复杂,大部落下面又分很多小部落,没有严格的统一指挥,今天与李孝的部队狭路相逢,便由其中最大的科尔沁部落领头上前作战,只留下零杂的千余人在后面各自看守抢来的子女财帛。 这些人离前军不过两三里距离,他们以前从未见识过机枪大炮的威力,卒然看到前军被迫击炮、手雷、机枪、排枪一顿猛揍,震骇之下,顿时一片混乱,有的慌忙赶去和前军会合,有的乱哄哄地吆喝组织防卫,等到杨铭带领排枪骑兵冲过来,他们就都轰然四散而逃了。 有些蒙古人不甘心抛下财物,便胡乱抓取一些贵重细软,甚至掳女子到马背上逃离,俘人圈里哭声叫声响成一片,这种混乱的局面机枪和排枪都没办法施展,杨铭只得拉近距离,和韵秋一起精确点射,将那些要财不要命的家伙尽行击毙驱逐。 他一边喊话安抚俘人,一边策马观察,只见俘人圈里存有大量的牲畜、粮食、药材、茶叶、香料、衣帽、鞋袜、丝绸、布帛、瓷器、铁器等物资,甚至还有整车整车的铁锅,这些铁锅一撂撂用麦草衬隔,锅底黑乎乎的一层锅灰,明显不是新货,都是从大明老百姓家里掠来的。 铁锅是大明和蒙古贸易中的大宗物资,蒙古不缺铁矿,但那时煤炭炼焦之法属于高科技,蒙古人不会,只能用木炭冶铁,而蒙古草原没有树木,烧不了木炭,也就炼不了铁。 因此蒙古一直从明朝大量进口铁器,铁器属于军用物资,大明当然不肯轻易卖给他们,他们就转而要求买铁锅。铁锅是生活必需品,不卖说不过去,但大明也不傻,卖给他们的铁锅都是些含硫量比较高的脆铁,别说冶炼打制兵器,就算是日常用来做饭都不耐久,所以对蒙古人来讲,抢来的铁锅比买来的优质很多。 寻觅了一阵,并没找到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批俘人看样子有一两万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全,杨铭转头眺望前军方向,却见那边正在上演步兵vs骑兵的经典对决,机枪和排枪离开之后,那些蒙古骑兵又缓过劲来,和李孝的部队重新杠上了。 只见川军摆开了几个大型的方阵,打得有模有样,蒙古骑兵一时拿他们没啥好的办法,刘之纶所率之军一万六千人,兵分八队,就李孝这队活了下来,看来不全是凭运气。当然,川军拿蒙古骑兵更没有办法,只是说还扛得住,暂且能够自保而已,而丁有三的步兵阵虽然有手雷利器,但携带的数量有限,也不会倾囊使用,蒙古兵避着他们,他们便只是缓慢移动,策应支援一下川军,也不可能向蒙古兵发动决死攻击。 看这架势这么耗下去,最终崩溃的还是步兵,杨铭决定出手再帮李孝一把。 “左连长,本将军现在要把那些蒙古人打跑,你看好缴获的东西,别让它们落入敌手!” 他这命令有点自相矛盾,一边说要打跑敌军,一边又说不让敌军抢东西,骑兵连长左明秀听得有点愣,迟疑着没回话。 “妈x的辽东憨子。”段思德心里骂了一句,嘿嘿一笑,说:“左连长,将军要你看好咱们的东西,别让川军的崽子们拿跑啰。” “是,将军!”左明秀明白过来,抱拳吼应。 这左明秀原是关宁军的一个骑兵小队长,祖大寿带着关宁军跑路的时候,不幸掉了队,人马被后金游骑杀散,只得混进难民队伍里逃命,结果就被掳到顺义了。 杨铭带领亲兵登上一处土丘,架好迫击炮,好整以暇地拿出激光测距仪和指针式温湿度计,将测得的距离、气温、风速、湿度等数据输入弹道计算器,然后精确地调整炮身的高低机和方向机,空炸引信的m252高爆弹塞入炮口,嘭的一声,炮弹飞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落到蒙古骑兵头顶上爆炸。 这次是精确射击,对目标的杀伤力跟之前乱打的简易操炮不可同日而语,才打了两发炮弹,蒙古骑兵就受不住了,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人马潮水般地向东边逸去。 打跑了蒙古兵,杨铭策马来到李孝军中,那些一脸疲惫坐地休息的川军士兵们看到他,纷纷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敬畏之色让出一条道,陈碌迎上前给他牵了马缰进入阵内。 这是杨铭第一次近距离看李孝的部队,他惊讶地发现很多人只穿着单薄的棉衣,脚上的鞋子也多是草鞋,甚至还有赤着脚的,如此艰苦的情形让他不禁有些动容。 李孝身边围着一圈亲兵,卸了铠甲坐在石头上,正在包扎胳膊上的箭创,见杨铭到来,匆匆起身抱拳道:“多谢杨将军再次出手相救,不才和川军的弟兄们感谢不尽!” “同袍互援,原是末将本份。”杨铭翻身下马,抱拳回礼。李孝是副将,他只是游击将军,中间还隔着一级参将,坐在马背上接受对方致谢是说不过去的。 “李将军伤势不要紧吧?” “无妨,流矢而已。” 杨铭点点头,见李孝胳膊上的绷带渗血不多,伤情应无大碍,便说:“李将军率部千里勤王,一路栉风沐雨,戴履冰霜,实在是令末将感佩万分。末将这几天缴获的战利品中有一些衣服鞋袜,请将军不弃简陋,尽量取用。” 两次受援死里逃生,李孝也没打算跟杨铭争战利品,现在杨铭主动提出要给他一部分物资,心中自然多出一份感激,便抱拳道:“多谢杨将军雪中送炭之情。不才所部三千人马,连月征战,死伤相枕,银饷不继,军士大多疲苦不堪……” 正说话间,何茂才那边的消息也通过电台传来了,那些西窜的蒙古兵发现了留在后方的辎重队,见顺义军防御严整,便只是射了一阵子箭,顺义军手雷一扔出来,他们就往遵化方向退去了。 “李将军,时间不早了,请尽快整军出发,末将护送将军所部过遵化城回京。” 蒙古兵今天损失惨重,不仅丢了抢来的子女财帛,人头也留下五六百,他们是不甘心直接出塞回家的,肯定会去遵化和岳托合兵,再图大计。所以杨铭希望李孝要走就趁早,他打算用迫击炮掩护李孝过城,以今天看到的川军战力情况,就算岳托出城阻击,有炮火的支援掩护,应该也能大部冲过去。 当然,冲过去之后岳托追不追击,如果追击,川军没了迫击炮掩护会不会全军覆没,那就不是杨铭能管的事了。 李孝盯着杨铭肩头的电台沉默半饷,抱拳说道:“杨将军,不才愿和将军一起攻取遵化!” 今天的救援行动,让李孝再次见识了杨铭匪夷所思的战斗力,他心里略一权衡,便知回京的路上一样有危险,还不如跟在杨铭身边似乎更安全一些,再说收复失城也是每一个将领心中渴望的建功立业之事,杨铭手里有这些神兵利器,万一真把遵化给收复了,那可是虏兵入寇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他侪身其间,也可以分润部分功劳。 听到李孝这么说,杨铭却一时沉默不语了。 “杨将军,不才今日作战受伤,暂时无力指挥部队,攻城之事,但由将军一力主持,所有号令,川军上下无不从命!” 不管打什么仗,兵力多一些总是好事,杨铭不吭声,说明心中有顾虑,作为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李孝也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多半还是为了指挥权的问题。既然主动要求跟随杨铭去攻遵化,李孝当然也不会奢求由自己来指挥作战,但他是副将,军职比杨铭高两个阶级,无缘无故就这么把指挥权交出去,似乎也不太妥当,正好今天他被流矢所伤,干脆就以伤情为由,让双方都有一个台阶可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铭也只得点头同意。事不宜迟,他立即安排左明秀从战利品中给川军送一些衣服鞋袜来,又命令何茂才带领的留守部队向自己靠拢合兵。 “李将军,我们今日就在此地依山扎营,埋锅造饭,天黑之后,便去攻取遵化!” “杨将军要趁夜攻城?”李孝眉头皱了皱,说:“此地紧邻官道,恐虏军往来频繁,营地不安,不才以为还是另外择地立营为妥。” “不必。今天让伤员们和那些民夫、俘人、辎重在此将就一夜,明天我们就在遵化城里了。” 此言一出,李孝不禁瞪大了眼睛。古代打仗,攻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城池的攻取时间是以月甚至以年为计量的,哪有今天说攻,明天就能到手的道理。 “杨将军,攻城非旦夕可成之事,万不可大意,别的不说,单说那营造云梯器械,就不是三两天可以办全的。” “云梯么?造两架就行了,多了没用。”杨铭淡淡地说,“李将军请放心,末将自有攻城之法,明日必为将军夺取此城!” 遵化城西边十八里的官道旁,依山脚搭起连绵的帐篷,帐篷四周遍布大量的马匹牲畜和车辆,军士们带领民夫和俘人在外围挖壕沟、立栅木设立防线,中军帐里,丁有三和顺义军的军官们立于一侧,李孝带着川军的两个参将、几个游击立于另一侧,都司陈碌也在其中,所有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杨铭布置作战任务。 “大军趁夜摸到遵化城下,顺义军负责夺取城门,川军负责冲城掩杀。” 杨铭用手里的激光笔指着帷幄上悬挂的地图侃侃而谈,绿色光点在纸面跳跃的感觉让众人甚感神奇。 这地图是他用红蓝油性笔画的,用毛笔他只能将就写字,画线作图是不行的。地图画的比较简陋,参照的底本是电子书库里的明代遵化城舆图,杨铭也不知道那舆图对应的具体年份,所以临摹时只标示了城门和城内主要街道、建筑,料想应该出入不大,即使退一步讲,就算有错误,只要东南西北方位正确,大家也可以临场见机行事,不致影响大局。 “川军在冲城之前,要注意顶住城门,两翼也要建立防线,防范敌军出城攻击。” “李将军,末将如此安排是否可行?请将军示下。” 在众人面前,杨铭还是给足了李孝面子,他这么说看似在请示李孝最终定夺,实际是在确认川军对他的这个作战分工是否接受。 自古攻城,最难的就是夺取城门,冲城掩杀虽然也不轻松,但比起前者来讲还是稍好一些,李孝微一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从南门进城之后,兵分三路,中路沿南北大街冲向大悲阁、鼓楼;西路沿观阳台、文庙冲向火神庙;东路沿右营冲向兵备道府、州署……” “末将会在城门楼上策应各位的进攻,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遵化城四门都有城楼,北楼高三层,东、南、西楼高两层,加上城墙本身的高度,在城楼之上,城内全景可以一览无余。遵化城周长4千米,四个方向的长度一千米左右,都在机枪射程之内,杨铭的打算是把机枪、迫击炮阵地设置在南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用子弹和炮火支援部队城内巷战。 “诸位注意,兵法有进无退,此番攻城作战,若有临阵退怯者,迟疑不前者,不听命令者,立斩无赦!” 说罢,杨铭目光全场扫视一周,但见众人神色凛然,就连李孝手下的那几个将领,也都被他语气中蕴含的威严给震住了。 作战会开完,众将官各自领命散去,杨铭唯独留下了段思德。 “段连长,你带二十个人留在这里,负责保卫营地安全,川军的四百人,也归你指挥!” 李孝的部队虽然没什么辎重了,但却有很多伤员留在营地里,杨铭索性就让川军分派四百人用于营地防卫,但指挥权仍是归顺义军。 段思德之前一直都是跟在杨铭身边,作为亲兵队长使用,可今天却要他留下来防守营地,说实话他心里不是太乐意,但杨铭把川军的四百人交给他指挥,也足见对他的信任,他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抱拳应喏。 “还有个事……”杨铭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从无人机控制手柄里调出一段视频,快进几步,将屏幕定格成画面。 一个美丽女子的图像出现在画面中央,眉眼盈盈,如花似梦,段思德只看了一眼,嘴巴顿时咧得大大的,一线口水从嘴角溢了出来。 “老段,这个女子就在俘人队里,你尽快把她找出来,好好保护。只要能找到她,遵化城首登之功,少不了你段思德一份!” “将军放心,小的明白!”段思德嘿了一声,脸上冒出一阵油汗。 ※本书的很多章节都被屏蔽了,怎么修改也通不过,在此向读者深表歉意。喜欢本书的书友可加q群: 九十二、双骑 九十二、双骑 夜色降临了,大山的轮廊渐渐隐没在黯淡的天幕之中,云层遮住了月亮,冷飕飕的北风夹杂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如碎针扎刺一般锐疼。 山脚下,顺义军和川军的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两千五百人的队伍,金戈曵曵,铁甲铿铿,队伍的尾部还跟随少量的工匠民夫,他们将为攻城提供必不可少的土工作业和器械支持。 前方的斥候只保持两里距离的警戒,更远的侦察依靠无人机来完成,枣红大马旁,杨铭看着控制手柄里的视频,脸上露出一阵苦笑。 “将军,是不是情况有变?”韵秋关切地问道,第一次看红外视野,她还不太适应,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 “岳托不是吃干饭的,他在六里桥放了游骑……” 按杨铭之前的计划,是打算大军趁夜摸到城下突击攻坚,这是为了避免和敌人野战。从历史记载来看,后金的军事作风一向很硬朗,你要去攻城,他是不会坐在城里等你来攻的,必定是掌握主动,出城跟你硬刚,这与明军喜欢龟缩城池一味防守明显不同。 遵化城里原本就有两红旗和两白旗的几千人马,再加上今天逃过去的五千多蒙古兵,合计兵力已经过万,野战硬刚是打不赢的,只有出其不意,短时间内迅速攻上城头,依靠城墙的地势之利,用机枪和迫击炮配合步兵巷战,才有取胜之机。 但岳托在六里桥布置的游骑警戒使这一计划成为不可能,大军行进中一旦与游骑接触,岳托很快就会得到快马传警,是出城野战还是坚守城池,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而以他现在拥有的兵力,其选择必定是前者。 “将军,让我再看看,他们有多少人?” 杨铭操纵无人机盘旋一周,韵秋目光快速扫视屏幕,问道:“地上好似熊熊燃烧的,是不是火堆?” “地上的是火堆,手里举的亮飘飘的,是火把。” “他们有一百五十人。”韵秋终于确定红外图像就是这么简单直观,并不存在什么玄虚难解的东西,忽略画面中心那个旋转闪烁的十字标识和四角不断跳变的字符参数就行了。 “我有办法!”她的语气又冷峻起来。 “什么办法?”杨铭转头问道,韵秋冷艳的面容让他心里感到一阵温馨。 “你包裹里不是还有几个夜视镜么?……” 这次出战杨铭带了十个夜视镜,自己用一个,给了韵秋一个,还有八个没拿出来。在上个世界,手持电台、夜视镜这些玩意是每个士兵都有的,除非是出任务,一般都不会带在身上,所以卡车上的行军袋里装着不少。 六里桥的河道西侧,地上燃着几堆篝火,后金马甲兵蜷坐在火堆周围,金钱鼠尾的辫子在寒风里飘颤,他们的身后,披着皮甲的战马踟蹰而立,间或打出一个响鼻。 篝火的光焰只能照亮周围十几步的范围,火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除了寒风的呼啸,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息。 在这深遽的黑暗里,一队头戴夜视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向河道边靠近,为首的两人手持装了消音器的机枪和步枪,夜视镜安装在凯夫拉头盔上,其余的人戴着普通的明盔,夜视镜用标配的松紧带绑在头上。 脚下的地势开始平缓地下沉,就要踏入河床了,杨铭小心冀冀地迈开步伐,避免踩到河床上的零星薄冰,这些薄冰可能会被军靴踩碎发出声响,他回头挥了挥手,身后跟随的几个人摘下肩上的角弓,拈出羽箭搭在弦上,向对面的河岸悄然挺进。 夜视镜遮住了谢庆元桀骜的目光,十二力重弓持在手中,搭着弓弦的手指传来熟悉的阻尼感,让他心中充满了信心。他带领的七个人都是最强悍的弓手,有的同时还是掷弹兵,这些人跟他一样,强弓在手,箭已上弦。 一阵寒风吹来,篝火飘颤发出呼呼的声响,在这风声火声之中,尖锐的羽翎破空之声从四面的黑暗里传来,几个后金马甲中了箭,二十步距离射出的重箭破开了他们身上的皮甲,搅动肌肉和内脏,让他们哀嚎死去。 “夜袭!” 后金马甲满语吼叫的声音在暗夜里飘荡,他们翻滚着拾起搁在地上的长枪马刀,跃上战马,又是一阵嗖嗖的羽翎破空声响起,刚刚上马的后金兵接二连三地中箭滚落。 一个马甲兵举着火把徒步冲了过来,猎猎的光焰随着前进的步伐不断撕破黑暗,杨铭举起m249机枪,瞄准他的胸口扣动扳机,“噗”的一声枪响,后金兵仰面倒下,手里的火把摔出去,落到地上光焰顿熄。 杨铭目光还没来得及从准星上收回,韵秋猛然拉他的胳膊,将他拽了一个踉跄,几支羽箭嗖地钉在身旁的地上。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后金兵开始展开反击,他们向羽翎声和枪声的方向齐射箭雨,但在夜视镜的技术优势下,这种反击成了单向透明的行动,对手可以在他们引弓之时即行避开。 m249和hk416的枪声继续响起,按照之前的约定,杨铭和韵秋击杀持有火把的人,谢庆元带领弓手们射杀篝火边的后金兵,很快,篝火四周就躺倒了一圈尸体,余下的人开始主动避开火光,将自己隐藏到黑暗里,可惜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夜视镜的存在,这一试图拉平双方视野差距的行动使他们变成完全的靶子。 随着嚓嚓的火石引火之声,两骑人马从混乱的队伍里冲出来,点燃火把向遵化城方向奔去,杨铭扳开三倍镜,轻松地将他们全部击落马下。 惊弦声声,黑暗里不断传来后金兵的哀嚎,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四散而逃,因为看不清路,马匹不能快速奔驰,杨铭和韵秋向西边移动,在官道两旁形成交叉火力,凡是奔往遵化方向的后金兵格杀勿论。 后金游骑四散远去,战场重新笼罩在无声的黑暗之中,一行十人匆匆跨上缴获的马匹,继续赶往遵化城下,截杀可能绕道回城的后金兵,为大部队行军争取更多的时间。 “丁总爷,前方敌军游骑已清除,大部队加快前进!” 杨铭用电台向丁有三通报了情况,策马西行,这时,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座下的战马了。 马的夜间视力比人类强,但在今天这样漆黑的夜晚,快速奔驰仍然是很困难的,十人都有夜视镜,暗夜如同白昼,可以用马术控制战马前行,但杨铭没受过这样的训练,不懂驭马之法,只能在黑暗里乱打转。 韵秋翻身下马,快步跑过来跃上杨铭所乘的马背,稳稳地坐到他身后,手从腋下穿过来,挽起疆绳,双腿一夹,那马儿便向前奔了出去。 突如其来地被韵秋抱在怀里,杨铭感觉脸上有点发烫,便说道:“韵秋,咱们换个体位,你到前面来……” “我怕你掉下去。”韵秋冷哼一声,马鞭一抽,那马跑得更快了。 六里路程,并不需要白天奔驰的速度,他们走的是直道,只要比绕行的后金游骑稍快一点就够了,一路前行,到离城两里处下马,再牵马步行,前方的城墙在视野里越来越近。 身后传来马蹄声,有几骑后金兵也向遵化城奔过来了,他们看不清路,速度很慢,也看不到官道上杨铭这队人马,但杨铭一行却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谢庆元手一挥,带领弓手列成一排,八箭齐发,将他们全部射落马下。 遵化府署内,桌上的烛台灯火摇曵,这里原是大明遵化巡抚王元雅坐堂办公之处,去年十一月初二后金军破城后,王元雅携妻双双自缢殉国,府署就成了后金军的战利品,现在,一脸憔悴的岳托身披铁甲,疲惫地靠坐在太师椅上,粗重的呼吸中带着咳喘之声。 今天城下一战,后金军损失惨重,所幸在穆成格的决死攻击下,杨铭总算是退走了。回到城里,岳托心里一直都在暗暗庆幸,直到溃逃的蒙古部落前来,他才明白事情的真相。一想到杨铭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掉头转向,从容回师击溃了蒙古兵,难以抑制的盛怒和屈辱不禁阵阵涌上心头。 一个素色比甲的侍女进了屋,手捧白瓷碗来到岳托身边,碗里盛的汤药如墨汁般微微荡漾。 “贝勒爷,请用药。”女子的声音低柔恭顺,摇曵的烛光映到她脸上,秀丽的容颜隐隐含着紧张和不安。 这女子是汉人,去年十二月初七,后金军在占领的固安县挑选美女二十名献给皇太极,皇太极大度地将她们分赐各贝勒,作为胜利的奖赏,岳托一直受皇太极优容宽待,选送给他的美女自是上上之品。 岳托转过头来,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抚了女子的手,将药碗接过。 相较于豪格,岳托对女人的态度更温情一些。他和豪格是连襟,两人都娶了莽古尔泰之姐莽古济的女儿为妻,后来莽古尔泰被皇太极弄死,莽古济也被人告发谋逆,处以凌迟之刑,涉事者一千多人被处死,在这种骇人的形势下,豪格为保全自己,亲手杀死妻子“以明心迹”,而岳托则是冒着危险保护了妻子。 崇祯十一年,岳托率清军第四次入塞侵明,在济南染病身亡,次年灵柩运回沈阳,他的妻子自尽殉葬。 ※《满文老档》第三函第二十册,天聪三年十二月:初七日,由固安县选美女二十,进献於汗,而汗均赐与诸贝勒。 汤药入口,一阵浓浓的苦涩味道,岳托不禁眉头一皱,这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跪倒禀报:“贝勒爷,蛮子军……蛮子军到城下了,正在准备攻城!” 咣当一声,药碗掉落在青砖地上,碎瓷和药汁洒了一地。 遵化城南门之外,顺义军和川军分阵而立,以瓮城为界,顺义军的阵地面对西侧的城墙,川军的阵地面对瓮城的向东之门,城墙上,后金军乱成一团,成排的火把燃了起来,凌乱的人影在火光下跳跃晃动。 数十名工匠在离城墙200步的距离扎下木桩,垒土为台,不过片刻时间,四丈高的望台就已初具规模。 杨铭提着机枪登上望台,这里的高度比城墙高三米左右,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城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掰开两脚架,架起机枪,他向城墙上的守军实施精确点射,随着嗒嗒的枪响,后金兵一个个倒下,余下的人都缩到箭垛之后不敢冒头了。 “填壕!掷弹兵近前投弹,清除城上之敌!” 命令通过电台传了下去,数百军士扛着土袋往前冲,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因为机枪的致命压制,城上的后金兵没有任何人敢于抬头防守。 城壕很快就填平了一段通道,十名掷弹兵冲到城墙脚下,以“低手摆动”的方式向城上抛手雷,也就是建筑工地里民工抛砖的那种姿势,那手雷悠悠地抛起来,落到城墙上,轰隆声响成一片,龟缩在箭垛后面的后金兵顿时非死即伤,有几个人可能是离爆点太近,被冲击波掀了起来,沙袋一样落下城墙,口鼻和断肢处喷射出一片血雾。 “云梯,登城!” 电台里传来了杨铭的命令,军士们抬起云梯搭上城墙,谢庆元将角弓往肩后一甩,拨出腰刀,大吼一声:“四连首登!”一马当先冲上了云梯,身后的军士齐声呐喊,纷纷跟上。 人群从两架云梯蚁附而上,踩着敌人的尸体建立城头阵地,谢庆元指挥军士们向城墙夹道两边展开,为后继登城部队撑出空间。 一波箭雨迎面射过来,四连的军士举盾相迎,箭枝带着梆梆声钉在盾牌上,从盾牌之间的缝隙看去,一群后金兵半跪在夹道上,正在举弓蹲射。 “放箭!”谢庆元一声号令,弓手们弯弓搭箭,回射出一片箭雨。 后金兵同样举盾相迎,几支长枪从盾牌之间的缝隙伸出来,随盾牌一起向前挺进。 因为有机枪的压制,他们只能蹲姿前进,靠女儿墙和箭垛掩护身体,顺义军战士举盾大步向前,两军很快就接近了,双方又互射一轮箭雨,两边盾牌上的箭杆插得像刺猬一样。 “刺!” 已经到了长枪交织的距离,谢庆元大吼,四连的长枪兵挺身而出,以身高的优势向敌人一顿猛刺,两个蹲地持盾的后金兵被刺中身体,露出了阵形的缺口,长枪兵跨前一步,挺枪要从缺口刺入。 “射!” 一声满语的怒吼,蹲在盾牌后面的几个白摆牙喇兵突然起身,嗖地射出满弦的利箭,近距离洞穿了四连长枪兵的胸膛。 箭一离弦,白摆牙喇兵立即下蹲,随着一串机枪射击声,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对面的箭垛上砖渣飞溅,露出一排整齐的弹孔。 后金兵的盾牌夹着长枪继续向前挺刺,四连的持盾军士相继倒下,轰的一声,双方的盾牌碰撞在一起,后金兵大吼着冲进人群,腰刀闪着寒光,带起一片纷飞的血雨。 一旦进入缠斗,他们的近战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兵戈交击声中,四连的战士不断倒下,队伍步步后退。 连绵的登城人群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在云梯上格外醒目,宽松的防弹衣遮不住她娇俏的腰肢,肩后的hk416步枪随着攀登的步伐阵阵摇曵,似是在积蓄雷霆一击的力量。 韵秋从云梯跳上城头的箭垛,回手肩后一抄,三点式背带挂载的hk416稳稳地握在手中,她在宽度不及二尺的箭垛上跳跃前进,如同跑酷一般掠过正在溃退的四连队伍。 嗒嗒的枪声响起,m855a1子弹泼水般射向后金兵队群,城墙上的夹道宽不过六七米,他们无处可躲,无处可避,没有任何防护能够抵挡迎面射来的5.56mm步枪子弹,后金兵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尸体铺满了夹道。 ※本书的一些章节都被屏蔽了,怎么修改也通不过,在此向读者深表歉意。喜欢本书的书友可加q群: 九十三、弃城 九十三、弃城 遵化府署里一片忙乱,昏黄的烛光之下,传兵令跑进跑出,一边带回城头的消息,一边传递岳托下达的命令。 “杜度、英俄尔岱从东门出城,绕城攻击敌军右翼,限时两刻钟抵达战场!” “劳萨、巴奇兰率正红旗部队后续跟进,清扫敌军。” “巴尔泰、岱松阿率部登城加强防守,见机从南门出城作战!” “李思忠带炮队护卫城门!” 岳托铁青着脸,不断调兵遣将,自得到蒙古人的报告后,他就下令全军战备,所有兵将睡觉不许卸甲,凡事有备则无患,虽然还不知道六里桥的游骑为何没能传警,但提前下达的战备命令节省了部队的整装时间,使他能够快速响应突发情况,不致于临阵贻误战机。 一连串命令传下去,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在兵力上,他占据绝对的优势,不管是野战还是守城,都没有失败的道理,只是杨铭的机枪大炮威力太过惊世骇俗,人员大量伤亡在所难免。前日遵化西边的伏击战,他的镶红旗部队损失了近两千人马,整旗的战力已经被打残,而且死的很多是精锐的巴喇牙兵,这些人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够补充的。 即使是普通的旗丁,死了这么多人,抚恤善后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八旗300丁一佐领,五佐领一参领,五参领一旗,换算下来每旗丁口不过7500人,当然,各旗的牛隶数量有多有少,而且除了正丁之外,还有一些余丁,这个数字并不绝对,但不管怎样,死伤近两千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这个旗的丁口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隐隐作疼。 突然,一个传令兵从门外冲进来,脸上挂着血污和汗渍,一边跪倒一边大声禀报:“贝勒爷,蛮子军南门登上城墙……” 岳托一惊,上前两步抓住传令兵的胸口,吼道:“你说什么?!” “贝勒爷,蛮子军占据城墙,乌巴泰参领战死……” 从得到敌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到城墙失守,前后不到两刻钟,照这样的速度,出城作战的部队还未抵达战场,敌军就攻进城内了,到时候攻城的一方反而变成自己。 甩开传令兵,岳托怔怔地退了两步,抬头大声发令: “传令,劳萨、巴奇兰全军前往南门增援,杜度、英俄尔岱所部撤回城内……” 他不知道派出的部队是否已经全部出城,但不管怎样,首要的任务是让他们撤回来,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歼灭敌军,而是怎么守住城池了。 “护军听令,随本贝勒登城杀敌!” 这时,一个脸色雍雅中含着阴沉的中年人从内室走了出来,手捋着发黄的胡须,咳嗽一声,屋内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纷纷屈了左腿,左手扶膝,右手下垂,打千唱喏道:“请大贝勒安。” 这中年人就是岳托的父亲代善,他是努尔哈赤与元妃佟春秀所生之子,是废太子褚英的弟弟,名列四大贝勒之首,称大贝勒。 万历十一年(1583年),努尔哈赤以祖传的十三副铠甲誓师起兵征讨尼堪外兰,开始了征服女真各部的征程,这一年代善正好出生。因母亲早逝,他与年长三岁的哥哥褚英自小就跟随在努尔哈赤身边,历经了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的洗礼。 十六岁时,他跟随父亲第一次踏上战场,二十五岁与褚英一起统兵袭取斐悠城,阵斩乌拉部的贝勒博克多,一战成名,被努尔哈赤授予“古英巴图鲁”称号。 褚英被废除汗位继承人身份后,代善继储的呼声最高,但是努尔哈赤的一个侧妃德因泽告发他与努尔哈赤的另一个妃子,也就是莽古尔泰的母亲富察·衮代有奸情,于是富察·衮代被废弃,莽古尔泰为讨好父亲,竟然将生母杀死。 可能是因为查无实据,这一事件并未扳倒代善,努尔哈赤仍然有意栽培他。不幸的是,没过几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德因泽又告发他与努尔哈赤的宠妃阿巴亥有奸情,结果是阿巴亥逐出家门(后又召回),代善也从此失去努尔哈赤的信任。 有猜测认为这次的告发是皇太极指使的,其目的就是要清除他这个汗位竞争者。自此以后,代善便对继承汗位不再抱有奢望,转而拥戴皇太极,韬光养晦,忍辱求全,总算是守住了一生的荣华富贵。 跟豪格一样,代善也有杀妻的经历。因为宠爱继妻所生的小儿子,他与次子硕托关系闹得很僵,以致于硕托几乎要叛逃到明朝。代善要杀掉硕托,被努尔哈赤阻止并严厉训斥,面对努尔哈赤的怒火,他跪地叩头不已,然后回家就把继妻杀了,试图以此行动哀求努尔哈赤的原谅。 此次己巳之变,代善率领正红旗部队随皇太极一起入塞侵明,因不久前作战中足部受伤,便在遵化城内休养,将战事交付给岳托打理,现在,形势的发展需要他出来说话了。 淡然接受了众人的请安之礼,代善摆摆手示意,一众人等躬身退出门外,只剩下岳托留在那里。 “阿玛,您脚伤还未痊愈,宜静养珍摄为重,作战御敌之事……” 岳托话还没说完,代善便打断了他:“岳托,咱们走!” “走?”岳托瞪大了眼睛。 “走!回盛京沈阳!” “阿玛,万万不可!这么做大汗不会放过咱们!”岳托脸色大变,扑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代善的腿哀求不已。 “大汗?”代善目光向门外扫了一眼,伸手扶起岳托,冷冷地说: “去年十月二十日,八旗大军抵达喀剌沁的青城,我和莽古尔泰就苦劝大汗,咱们劳师远袭,粮匮马疲,若轻入明国内地,恐无归路,可大汗不听咱们的,执意要入塞伐明。也罢!开始他这势头倒还好,一路顺风顺水,攻城略地……” “可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你难道没看到?从上个月丢了顺义,他……咱们的运气就用完了。” “北京城下那几炮,死了多少人?莽古尔泰、多尔衮两旗伤亡惨重,这次回师遵化作战,人家要保存实力,都不肯来了。” “若是咱们还待在这里不走,打仗输赢暂且不提,死的人算谁的?没了人,你我父子如何自存?岂不是任由他人摆布……” “盛京城里,还有阿敏的五千精兵留守……”代善意味深长地看着岳托,“咱们回去,跟阿敏合兵,到那时候,没人能动得了咱们!” “阿玛……”听了代善的一番说教,岳托仍是犹豫不决。 “岳托,你还年轻。”代善拍了拍岳托的肩膀,温和地说:“将来这大金的天下,都是你们的!” 说罢,他目光一沉,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让英俄尔岱、李思忠、穆成格,还有那些蒙古人顶上,咱们走!” “杜度也让他在后面顶上,咱们一走,他也会走,到了盛京他就是咱们的人!” 岳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嘴唇嚅嗫说不出话。 一声轰隆的巨响打破了屋内的沉默,那是南门方向传来迫击炮爆炸的声音。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把金银细软都带上,人口财帛能带多少就带多少,那些粗重东西不要了……” 杨铭由亲兵护拥着登上城头,老规矩,简易操炮先来一发,震慑一下对方的军心,他扶着炮筒,向南北大街打了一炮,街上列队冲过来增援的后金兵翻倒一片,相邻的两侧民房也塌了好几堵墙。 从夹道一路冲向南城楼,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零星的后金兵仓惶逃窜,跑得慢的被机枪点名,有人逃跑不及甚至直接从城墙跳了下去。 临近城楼了,抬头望去,楼上有火光人影晃动,夹杂着匆匆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阵箭雨射了过来。杨铭用机枪回击,压制住楼上的敌人,继续向前,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向每层楼扔出两枚手雷,然后带领亲兵轻松攻上顶楼。 肃清残敌之后,在城楼上建立迫击炮阵地,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阻碍射击角度的飞檐楼顶拆除,杨铭摸出一块c4塑胶炸药,绑在长枪的前端,插上雷管,抬枪刺入楼顶的横梁,将枪杆悬吊在横梁下,c4炸药离穹顶不到2米。 点燃导火索,所有的人跑到楼下,捂起耳朵蹲在箭垛后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气浪将拱形结构的楼顶掀起来,像风中的雨伞一样,飘摇坠落城下。 再次登上顶楼,这里便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平台了,亲兵们卸下背负的载具,三十多枚4.5公斤重量的炮弹一排排立于青砖地面,迫击炮架起来了,居高临下的炮火将会覆盖全城。 杨铭向北而望,夜视镜里,整个遵化城尽收眼底,纵横的街道,鳞次的建筑,灰蒙蒙的屋顶,就像一幅暗色系的水墨国画。遵化,这座大明北埵的经济文化和军事重镇,被后金占领两个多月后,即将回到大明手里。 顺义军主力已经全部登城,迫击炮阵地也已建立,至此大局已定,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夺取这座城池了。 应急灯射出几道雪白的光柱,居高临下向瓮城内交叉巡扫,按照计划,丁有三正在指挥部队清除这里的后金残兵。 瓮城从外形上看,就是一个长宽几十米的天井,略呈半圆形,但建筑结构比较复杂,后金兵躲在藏兵洞和一些建筑转角里,与城墙上的顺义军引弓对射。 “掷雷!” 丁有三一声大喝,掷弹兵居高临下扔出手雷,那手雷落地后咣当滚动,滚进一个靠墙的藏兵洞里,轰的一声,躲在洞内的一群后金兵被当场闷杀,血肉飞溅。 城上的人群一阵欢呼,丁有三涨红了脸,手指向另一个藏兵洞,喝道:“那边还有人,给老子轰!” 掷弹兵遵命上前,挥起手雷投进那洞里,轰的一声闷响,砖渣带着残肢飞了出来,里面的人不用问全部完蛋了。 缩在城墙转角处的一队后金兵见此情形,自知无幸,引弓怒吼冲了出来,向瓮城上射出一片箭雨,丁有三等人纷纷蹲身闪避。 “他妈的,掷弹,炸死这些鞑子!”丁有三蹲在箭垛后面吼道。 一个掷弹兵不敢抬头,拉开保险销,胳膊一扬,手雷顺着城墙滚落下去。 只听一阵咣当的响声,手雷坠下墙根,滚到一个后金兵脚下,那后金兵眼看避无可避,横定必死之心,捞起手雷就往城上甩。 抛起的手雷在空中翻滚上升,距离城上两三米高度的时候,引信时间到了,轰然凌空爆炸,女儿墙和箭垛砖渣飞溅,一片斑驳。 谢庆元咬牙挺身,弓如满月,嗖地射出羽翎,洞穿了那个后金兵的胸膛,他回手一探,从腰间的箭囊里拈出第二枝箭搭上弓弦,这时,肩上突然一凉,手中的弓不由自主地坠落城下。 一支羽箭插在他左肩之上,箭头已经对穿透出,箭杆因为射程太近,从十二力强弓上吸收的能量尚未衰减,兀自蛇身般嗡嗡扭动。 后金兵仍在向瓮城上射出决死的箭雨,四连的弓手纷纷挺身而起,大声怒吼,与敌人展开对射。 不过几个瞬息,胜负就已决出,顺义军居高临下,又有箭垛的保护,人数也占优势,他们将墙脚下空荡荡毫无防护的后金兵射成刺猥一般。 丁有三从箭垛后站起身,脸上还残余些许苍白,耳朵被手雷冲击波震得嗡嗡作响,他沉声说道:“谢连长受了伤,赶紧下去包扎休息,罗副连长带队,按计划行动,和二连一起攻取南城门!” 瓮城的门是吊桥,占领了城头就可以控制城门的开闭,而南城门是双扇门,必须要从城墙往下攻,肃清门后之敌,才能开门。 谢庆元受伤的左臂不住颤抖,他刷地拨出腰刀,贴着肩上的皮甲一挥,将外面的箭杆削去,刀递到左手,右手越过肩头,抓住箭簇用力一拨,半截箭枝带着血柱拨了出来,肩背上顿时染红一片。 “四连的弟兄们跟我上!” 持弓的胳臂受了伤,箭囊已是多余的无用之物,谢庆元一声大喝,摘下腰间的箭囊扔到地上,提着腰刀大步向南门方向迈去。 四连的弓手、长枪兵、长刀兵、刀盾兵纷纷跟上他们的连长,几个掷弹兵踟蹰脚步,目光望向丁有三。 丁有三脸色铁青,沉声喝道:“你们去五个人,跟上谢连长。” 二十名掷弹兵,营地里留下十名给段思德,其余的十名随大军参加攻城,由丁有三直接指挥使用,南门那边可想而知是一场恶战,他不得不分出五名掷弹兵给谢庆元。 电台里传来了杨铭的声音:“谢连长、顾连长,南门那边来了炮队,你们不要去了。” 丁有三等人在瓮城上,看不清南门内的情形,而杨铭在两层高的城楼上,可以看到南北大街,也可以看到瓮城上的他们。 “丁总爷,整顿部队,准备配合冲城!” 南城楼上,迫击炮和枪机之旁,杨铭玉树临风,仰首而立,举着激光测距仪当望远镜四处观察,现在的形势,他已是胜券在握,心中一片轻松。 “韵秋,刚才你在箭垛上跑的很危险,我很担心你。” “什么危险?”韵秋冷哼一声,“倒是你骑马的时候,我时刻担心你掉下来。” “呵呵,骑马嘛,慢慢学,以后你教我……” 说罢,他用肩头的电台接通了城外的李孝—— “李将军,南门将破,准备冲城!” 九十四、月光 九十四、月光 南北大街上,两行火把夹着几门大将军炮向南门方向推进,领队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步履矫健,目光虎虎生威。 此人是后金正黄旗铁岭游击李思忠,字葵阳,明末名将李成梁的族孙。李家在辽东是望族,李思忠之父李如梴曾任太原同知,后罢官归居抚顺,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占抚顺,李如梴逃回家乡铁岭,次年,后金军又攻下铁岭,李如梴夫妇、其弟李如梓、李如梓之子李存忠等人皆不屈而死,全家二十余人死难,但李思忠和李如梓的另一个儿子李恒忠却投降了后金。 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努尔哈赤定都辽阳,令李思忠招揽族人归附,授予牛录额真之职,随后又因抓捕明朝情报人员有功,升游击将军。 历史上,他随后金军两次入塞侵明,屡立战功,后来又跟着多铎征伐李自成,徇陕西,破潼关,下江南,克扬州,抚定江北州县,官至陕西提督,累进一等男兼一等云骑尉,其家族也因此兴旺发达,世代荣华,还曾和曹雪芹祖上联过姻。 诡异的是,己巳之变时,李思忠跟随皇太极入塞侵明,但他的堂兄弟,也就是李如梓的另一个儿子李一忠居然还在关宁军祖大寿麾下当副将,这些辽东世家,两头押注,首鼠两端,为自己的家族谋取私利。 瓮城已经失守,南城墙上已是顺义军的阵地,但城门还控制在后金军手里,按岳托的命令,李思忠带领炮队前往增援,这四门大将军炮都是遵化城内缴获的,炮手也有一部分是投降的明军,岳托让李思忠领炮队,也是考虑到他管理这些降兵降将素有经验。 城门渐渐近了,高大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前方,城墙上挂着几盏风灯,箭垛后人影闪动,那是顺义军一连的骑兵队伍。骑兵的马不能登城,只能暂作步兵使用,为避免战损,杨铭没有让他们承担高烈度的作战任务,登城之后,就摆在已经清扫过的南城墙上。 李思忠望着城门城墙,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皱眉思索了一阵,才明白是城门上高耸的城楼变了样,原本气势恢宏的飞檐楼顶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平台,平台上,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加速前进!” 一声令下,推炮的兵丁们吃力地加快步伐,木质车轮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之声。 他不知道敌人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拆除楼顶的,更不知道他们为啥要这么干,但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却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突然,城楼上传来轰鸣,随之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从头顶往下越来越急。 大炮来了!李思忠心念电转,今天上午他虽然没有跟随岳托出城作战,但后金大军在城下被迫击炮轰击的情形却是早有耳闻,对这大炮的厉害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他一个哆索,本能地钻到炮车之下,只听一声巨响,空气中传来剧烈的震荡,耳朵里只剩嗡嗡的鸣叫声。 趴了好一阵,李思忠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只见四周一片黑暗,人和火把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街道两边的房屋似乎也低了一截,屋檐屋顶消失不见了,黑暗里只剩一片呻吟之声。 现在他有点明白城上的楼顶是怎么回事了,但也没空多想,踉跄地挪到街边,从墙根下拾起一支火把,那火把还有一点火苗没被冲击波震熄。 李思忠拿着火把转了转,火焰旺一些了,举起火把往街面上照去,只见炮车和弹药车东倒西歪,地上三三两两横着兵丁,有的尸首都不齐全了,一个兵丁四肢张开仰面倒地,胸口破开了碗大的骇人窟窿,这是弹药车里的弹丸被冲击波激发撞到人身上形成的。 他走到一个似乎还有点生气的兵丁身边,拉着胳膊将人提起来,却见那兵丁肩上渗着血,脸上满是污垢,身子不住颤抖。 “把人都叫起来,往前走!” 巡看了一圈,六十人的炮队,只剩二十几人还活着,其中还有一半是带伤的,两辆弹药车已经全毁了,药包和弹丸只剩个底儿,四辆炮车有两辆散了架,没法推动了。 “这炮真他妈狠!难怪那些不可一世的摆牙喇兵都扛不住。”李思忠心里一阵打鼓,他还不知道刚才这发炮弹是设定为7米的杀伤人员高度引爆的,如果是设为3米的反器材高度,这几辆炮车和弹药车估计就都成为零件状态了。 兵丁们用粗木棍撬起炮车继续往前推,推不动的便只好扔那里了,一千多斤的炮身没人能扛得动,至于弹药,那就只能用人扛了。 一路向城门行去,李思忠看到了大街两侧横向街巷里的后金兵,他们手持各式兵器,队列整齐地贴在南边的屋檐下,这里相对城楼是视线死角,看来大家都知道敌军大炮的厉害了,血肉之躯只能避其锋芒躲起来。 那些后金兵也看到了一路向南的炮队,脸上露出敬佩之情,有的还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队列中,一个皮甲外面套着山文将军甲的将领向李思忠喊道: “李谙达,街上危险,小心!” 谙达,也写作安达或安答,是满蒙民族称那些没有血缘关系但又生死之交的人,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结拜兄弟、义结金兰、拜把子。 喊话的人是英俄尔岱,正白旗参将,历史上他曾参加后金征伐朝鲜之战,并长时间负责朝鲜事务,朝鲜人称他为“龙骨大”(也是对其本名的一种汉字音译),很是害怕他。 李思忠不禁苦笑,他当然知道危险,但如果畏缩不前,回去立马就要被岳托给砍了,作为投降的汉人,这条命再怎么说也是不如满人将领那样贵重的。 虽是如此,心里还是对英俄尔岱生出一分感激,他向英俄尔岱点点头,带领炮队继续前进。 战事的发展真是瞬息万变啊,一会儿还准备出城歼灭敌军,一会儿就连坚守城池都危险了,李思忠心里直打嘀咕,不禁暗暗奇怪前线怎么都是两白旗部队和蒙古兵,岳托的两红旗主力摆到哪里了?还有杜度的兵,似乎也没看到几个。 嘀咕归嘀咕,这些事可不是他这个汉人能问的,他带领炮队继续向前,城门洞已经在前方了,进了门洞就暂时安全,不用担心头顶的大炮了。 遵化城南门瓮城的门是向东开的,瓮城门外,燃着一条火把长龙,李孝的川军以六列纵队列阵,近两千人的队形就像一条长长的压扁了的消防水带。 他们的右翼原本是布置了防线的,用来抵挡后金军从东门绕城来攻,但斥候报告后金军的出城部队已经全部撤回,李孝便将防线兵力收回到冲城队伍之中。 至于左翼,则是顺义军的攻城部队,现在他们已经全部登城,只剩下大批的战马留在那里,这些战马将在城门通道打开之后进城,而打开城门通道的重任,就落在瓮城外这近两千川军的头上。 阵列的前排是并在一起的六面重盾,长枪从盾牌缝隙伸出来,像一头长了獠牙的怪兽,一个虬髯壮汉在排头边上,手里提着腰刀,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 城墙之上,丁有三带领军士守在吊桥轱辘的位置,现在瓮城已经清扫完毕,但南门还没有开,吊桥还不能放下,否则川军的前锋部队将冲进闷城,后续人员的拥挤踩踏就会死很多人。 对于顺义军的这位主官,说实话李孝并不是很感冒,杨铭两次给川军粮草物资,丁有三都不太高兴,只是他对杨铭畏之如虎,杨铭发了话,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但杨铭不在的时候,他也没少给交接物资的川军人员脸色看。 李孝瞥了一眼城上的丁有三,从亲兵手里接过酒碗,递给那虬髯汉子,沉声说: “卢熊,别给咱们川军丢脸!” 这壮汉带领的四五十名前锋都是李孝的家丁,也是他最精锐的作战力量,平时是舍不得拿出来决死冲杀的,只有在今天这种节骨眼上,李孝才会派他们打头阵。这些家丁平时的吃喝用度各种待遇超过普通士兵很多,现在到了要为家主卖命的时候,照例也不能有任何的退缩。 “李将军,小的那婆娘和孩子,今后还请将军多予照拂。” “你放心,只要我李某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她们娘俩饿着!” 卢熊接过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碗往地上一摔,吼一声:“虎!” “虎!” 身后的几十名家丁也跟着一声大吼,整支队伍气势为之一振。 “虎!” 近两千人齐声吼了起来,声音震得连城头的丁有三身子都抖了一下。 杨铭站在城楼顶上,夜视镜里清晰地看着李思忠这支残兵炮队开进门洞,一路上他并没有开炮,也没有用机枪扫射,他们已经不值得再浪费弹药,城门洞里,就是他们的死地。 “韵秋,现在我也让你担心一下。” 下了城楼,来到城墙边上,杨铭将速降绳绕住箭垛,一个翻身,如流星般快速滑落下去。 “你小心!”韵秋急得大叫起来。 三丈城墙,十余米高度,几秒钟时间就降落到地面,在他的身后,后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满瓮城,在他的面前,是暗红色的城门,门板上密布圆钉,这是为了缓冲撞门槌的撞击力,一门之隔的门洞内,直线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后金军的炮队正在填药捣炮。 杨铭摘下腰间的一个大水囊,水囊是扁形的,两面都粘了3m强力胶,撕下保护膜,将水囊往城门上一按,就牢牢地固定了,然后摸出一块c4塑胶炸药,粘到水囊上面。 这是水力炸弹,古代的城门非常牢固,木门有几寸厚,还有用圆钉固定的加强筋,单纯用c4炸药可能只会把门炸烂,而不能完整地推开两扇门,因为门的结构是平面的,和城楼顶那种拱形结构不同,气浪难以产生聚能作用,所以要用水做介质定向聚能。 将电雷管插到c4炸药上,引爆时间设定为30秒,液晶屏数字开始跳动,29、28、27……杨铭栓上速降绳,往城上攀登。 “他妈的,你们帮忙拉一下!” 双手交替握绳,脚蹬在城墙上攀了几步,他冲上面瞪大眼睛傻看的韵秋和亲兵们大喊。 两门大将军炮正对城门,黑色的火药填进炮筒里,捣压严实了,再倒进去上百枚几两重的弹丸,炮手举着火把站在一旁,准备随时点火发炮。 门洞的尽头,高大厚实密布圆钉的两扇木门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李思忠知道,木门的那边就是瓮城,听起来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息。 在这无声无息中,他突然感觉门那边似乎有什么异动,一种危险的第六感涌上心头。 “弟兄们,好好干,蛮……敌军冲进来,咱们就用大炮糊他脸!” 李思忠拍一拍炮手的肩膀,微笑着说,“等打赢了这一仗,我呈请贝勒爷,给你们都抬旗了。” “这里弹药不足,人也不少带伤的,我再去多带些人,顺便弄点弹药来。” 言语表情沉稳如山,他出了门洞,却不敢再走南北大街,向右拐了弯,脚步突然加速往小巷里钻。 没跑几步,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都在发抖,回头一看,两扇硕大的木门像树叶一样从门洞里飘了出来,夹杂其间的,是炮车、炮筒还有人的身体。 “放吊桥,冲城!” 陈碌手里的电台传来杨铭的声音,电台开了外放,李孝和卢熊也能清楚地听到。 “虎!” 一声大吼,吊桥刚接触地面,卢熊一马当先,带领川军向城内冲去。 随着滚雷般的脚步声,前锋队列冲进瓮城,地上到处是后金兵的尸体,借着冲奔之势,重盾兵跳跃前进,跨过尸体向右转向,冲进南门。 预想中的抵抗并没有发生,南门的两扇大门已经不翼而飞,门洞里空荡荡的,像是秋风扫过的庭院,队伍从门洞里冲过,火把的光焰在甬道穹顶连绵晃耀。 出了门洞就是南北大街,卢熊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带领队伍大步向前,哪怕是刀山火海,前进的步伐也不能停止,他们要为后续部队冲出展开的空间,如果前锋受阻,将会引起整支队伍的冲撞和混乱。 一束雪白的光柱从头顶后方射过来,将长长的大街照得比满月更明亮,光柱的尽头,后金兵队列从两侧街口鱼贯而出,合为一股迎面顶来。 卢熊知道这是友军在城楼上为他们照明指路,led灯的这种神奇光辉让他信心陡增,大喝一声:“杀!”前排的盾牌长枪齐齐挺起,势不可挡地向前冲去。 第一波阻击很快到来,后金军抛射出箭雨,光柱里,密集的箭矢如飞蝗一般迎面而来,羽翎射中身体的噗噗声响成一片,一些军士受伤倒下了,但更多的人强忍伤痛继续前冲。 双方的距离更近了,又是一片箭雨射来,这次的箭矢力道更强,但准度却下降了,很多箭枝射到了街道两侧的屋墙上,发出一阵叮当之声,这是因为逆光干扰了对方的视线,就像汽车远光灯对夜间行人的视线干扰一样。 两军继续对冲,距离越来越近,脸上狰狞的肌肉已经可以互相看到了,生死的撞击即将到来! 在这撞击前的最后一刻,卢熊的目光死死盯住后金军前排的那个佐领,从持盾操刀的姿势,他知道对方跟自己是同样的角色,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活下来的杀人机器,手里的腰刀下意识地调了调角度,几乎同时,他发现对方的刀也在相应调整。 交击的瞬间,生死只有一刀,双方都不会给对手第二刀的机会,强烈的专注之下,卢熊感到耳边的吼声、脚步声、兵戈声微弱得几乎消失了,而后方传来一种奇异的嗒嗒之声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到,那个佐领胸口的护心镜突然破开了一个洞,手里的盾牌和腰刀飞了出去,死不甘心的目光抬头望向城楼,然后跟周围的后金兵一起,像割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城楼上,m249以每分钟1000发的最高射速开枪,弹链梭梭地吸入,弹壳雨点似地从抛壳窗喷洒而出,密集的弹幕向南北大街上的后金兵队伍倾洒死亡之雨。 m249射程1000米,子弹在2600米仍具有杀伤力(只是不能保持射击精度),遵化城南北向不过一千来米,不考虑射击死角的话,全城都在机枪火力覆盖范围之内。之前川军与后金军的对冲,杨铭一直没有开枪,他在等待敌人全部从横向的街巷里出来,冲到最佳射击位置集中予以歼灭。 在机枪的火力支援下,川军前锋踏着敌人的尸体继续向前挺进,后续部队的展开空间已经打开,他们分向左右两路,按预定计划向北冲击。 杨铭放出无人机监控战场,控制手柄屏幕里,卢熊的部队已经冲到了城市中心的大悲阁,那里是全城最高的标志性建筑,26米高的楼台挡住了机枪弹道,川军需要自力更生了,只是,他惊讶地发现,大悲阁之后的北城街道,并没有后金军防守。 左右两路的冲击受到了强大的阻力,这两路的川军没有机枪支援,而且行进的路线大部分处在射击死角范围内,无人机视频里可以看到,两路人马死伤惨重,甚至几度被后金军的反冲击逼得大幅后退。 “李将军,中路部队不要再往前冲了,从东西大街兵分两路,杀到敌军后面,策应左右两路的冲击!” “杨将军,不才这边派传令兵速度太慢,请将军直接用喇叭神器喊话指挥。” 川军那边只有一支手持电台,是杨铭给陈碌作为两军的联络员使用的,李孝在城外没有办法快速联络冲入城内的部队。 喊话器的音量最高120分贝,声音可以传300米,川军的中路前锋已经超过了这个距离,在嘈杂的战场环境下,是不可能听清喊话器命令的,对此杨铭只能苦笑,这些现代化装备的详细性能,他不太想告诉别人,但现在这情形,不说也不行了。 “李将军,速派快马传令,太远了喇叭喊不到……” 这时,他从无人机视频里看到,北城门那边,大队行列整齐的后金军正在撤退,连绵的人马出了城门,向远方的原野奔去。 敌人要跑!杨铭眉头一皱,立即决定投入预备队攻击,扩大战果,他在电台里喊道:“丁总爷,全军出击,下城从南北大街冲过去,到大悲阁左右分兵,一边跟五名掷弹兵,向敌军背后投弹,不要节省,把手雷都投完!” “记得带上喇叭,到了战场找会满话的人喊——岳托跑了!” 命令立即就得到了执行了,顺军义从南城墙冲下城,在杨铭居高临下的注视下,脚步橐橐,向北而去。 随着夜空中传来的手雷爆炸声和隐隐约约的喊话声,无人机视频里看到,后金军的防线开始崩溃,一支靠后的部队首先逃离战场,在他们的带动下,靠前的后金军也纷纷后撤,引起了连锁反应,人马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转身而逃,他们甚至来不及走北城门,而是直接从东、西两座城门逃出城外。 嘭的一声,炮弹飞向天空,目标直指东、西瓮城,那里是后金军逃跑的必经之地,在这几十米方圆的天井里,冲击波来回震荡,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们将遭到迫击炮的残酷闷杀,以迫击炮两秒一发的速率,如果不是弹药有限,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活着出去。 时间在生死之间流逝,激烈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城里有几个地方燃起了火光,零星的战斗仍在发生,小股的后金军缩在有利地形里负隅顽抗,顺义军和川军在肃清残敌,夜风阵阵袭来,空气中隐隐闻到烟霾和血腥的味道。 “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注意做好警戒,有事我叫你们。” 零下二十度的夜里,站在这光秃秃的城楼顶上,任由冷风吹袭,就算穿了极地防寒服都感觉颇有凉意,那些披甲持枪的亲兵们更是难熬,现在战局已定,没必要让他们在这里受苦了。 亲兵都下去了,城楼之上,只剩下杨铭和韵秋两人并肩而立,北望城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零星的雨雪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辉洒在城内的建筑屋顶上,一片朦胧迷离之美。 今夜一战,双方的死伤都不少,顺义军死伤数十人,最大的伤亡出在四连,而川军恐怕几百人的死伤难免,至于后金军,更是伤亡惨重,这些死去的人,是否仍是慈母牵挂的孩儿,妻子思念的丈夫,稚子盼归的父亲? 杨铭望着城内默然无语,良久,他伸出胳膊,将韵秋搂到怀里,脸贴着自己的脖弯,柔声问道:“韵秋,我从城墙索降的时候,你有没有担心我?” “杨铭,自从那天你吻了我,每时每刻,我都在担心你,牵挂你。” 韵秋仰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泪花,月光洒在冷艳绝伦的脸上,隐约一片莹润之色。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九十五、军机 九十五、军机 将军府内宅里,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在花圃游廊上,早起的女子们在舒展身姿,开始一天的活计。坐北朝南的正房内,晶莹的玻璃镜映照清丽脸容,细腻铅粉衬出朱红的嘴唇娇艳欲滴,骨梳掠过乌发,如云如瀑轻轻摇曵。 桌上的anprc-155电台响起蜂鸣音,绿色液晶信息屏亮了,妤黛一惊,扔下手里的梳子,转身抓起听筒。 “将军,奴婢是妤黛,是您的来电么?” “早上好,妤黛,遵化城已经攻克……” 听筒里传来杨铭暖暖的声音,妤黛激动地翻开桌上的记事本,拈起一支三菱秀丽笔,伏案疾书,记录通话内容。这记事本是仿皮封面的,原本的设计是从右往左翻页,但因为这个时代人们习惯竖行书写,所以记事本是横放的,使用时由下往上翻页,页面上的横向行线自然变成竖式的分隔线。 几分钟功夫,娟秀纤细的小楷写满了大半页纸,她用的这支秀丽笔是双头的软质笔尖,一头粗,一头细,大字小字都适合,而且不用蘸墨,笔迹浓黑亮丽,书写速度比毛笔快很多。 通话结束,妤黛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拿起记事本又看过一遍,施施然出了房门,去往西厢房。 从游廊一路走过,只见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群各自忙碌,附近几个正在打理花圃的女子纷纷唤道:“妤黛姐姐。” 妤黛淡淡地点点头,转入西边的游廊,没走多远,便看到小栀的房间门口,一左一右守着两个壮实的仆妇,这是昨日她跟许莹争执后,被许莹下令关在房里禁足。 看着牢宠般的房门,妤黛不禁哂然一笑,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到了许莹的西厢房门口,她迈上台阶,向屋内轻唤道: “如画姐姐,许夫人可在屋里?” “夫人昨晚操劳事务,入寝太迟,现在还没起床。”正在外间忙碌的如画抬头瞥了一眼,冷冷地说。 “打扰姐姐了。”妤黛微微一福,转身离开。 她继续向院子南边行去,从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内,却见张二嫂正在那里打扫清洁。 “妤黛姑娘早。” “二嫂辛苦了。”妤黛略一欠身,却见张二嫂面色隐隐含忧,知她为那火药之事,被许莹冷落,心中还在不安,便说道:“嫂子一大早便各处操持,这份勤谨,府里人看到,没有不称赞的。” 听得此言,张二嫂不由心中一畅,忙说道:“姑娘体贴老身了。” 两人寒喧几句,妤黛便出了垂花门,走前院的直道从后门进了将军府大堂,那里本有带刀军士巡守,见是垂花门出来的姑娘,并未询问阻拦。 大堂内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妤黛初次到此,心里不免略有一些紧张,手心不知不觉渗出了汗。 她左右看看,往来人等都是些差仆、书办,还有来办事的商人和军官,没一个认识的,正踌躇间,却见小翠从科房里出来了,便唤道:“小翠姑娘……” 小翠闻声一愣,小跑过来拉了手笑道:“妤黛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大堂了?” 刘必显正在科房里和几个商人谈事,军营靠街的一排房子,原是很好的铺面,以前便是租出去了的,后金军入城后赶走租客,将房子占作他用,现在城已收复,局势安定,商人们想回去经营,已来衙门恳请多次了。 “此事原无不可,只是那些房子大多被难民占住了,还需妥善料理一番才行。”刘必显品着香茗,沉吟说道。 普通的难民是在校场搭窝棚的,但难民中的士绅头面人物,便有一些安置在那排房子里暂时栖身,一时之间要清腾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刘先生,可否另寻地方租房,安置那些客人?所需花费,我等可分担一些……”铺面房住人在经济上是不划算的,商人们宁愿出点血,也要把铺面收回。 这边在谈事,刘必显心里牵挂的却是杨铭的安危。昨日他苦劝杨铭回师未果,料想今日大军已在攻城交战之中,能否攻下城池,他并不奢望,但杨铭一定要平安回来才行,有杨铭在,他手下这个大摊子才撑得住。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小翠带了妤黛进来,刘必显略感诧异,随即含笑起身相迎。 他打发那几个商人先下去,请妤黛落座上茶,笑问道:“妤黛姑娘来此,端地是蓬荜生辉,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刘先生,今早收到紧急军情,遵化已复,将军让先生速往京师报捷……” 以往杨铭与大堂联系,都是通过许莹传话,今日却是妤黛径自前来,料必是事情紧急,只是没想到复城捷报来得这么快,刘必显心头大喜,适才的担忧之情一扫而空,接过记录本,却见纸页上娟秀小楷写着: 崇祯三年正月十八日卯时,出征将军自遵化电谕:十七日击溃蒙古各部杂兵六千人,阵斩五百四十七级,救回被掳百姓一万五千余众,遂趁夜攻城,苦战至旦,遵化乃复,斩敌首千余级…… “大捷!”他桌子一拍,说道,“将军勇武之盛,古今罕有,学生立即就向朝廷报捷。” 说罢便取了纸笔,蘸墨挥毫,片刻间文书已成,又复读一遍,勾划修改些许字句,将己方战损润色写重一些,随即唤人眷写正式公文快马报京。 现在顺义军已是朝廷正规经制部队,公文塘报皆可直达兵部,不需再通过顺义县上报了。 事毕妤黛起身告辞,刘必显让小翠送出大堂后门之外,待小翠回来,他微笑说道: “小翠,这位妤黛姑娘,以后多亲近一些。” “老爷放心,妤黛姑娘是将军身边之人,手握机要,奴婢自是省得的。”小翠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抹黠慧的笑容。 刘必显闻言一愣,不禁哑然失笑,想到眼前这女子原是后金的情报人员,虽说看起来老实本份,言语不多,但其实是极为聪慧机敏之人,可不能把她看扁了。 他上前握了小翠的手,柔声道:“小翠,辛苦你了。” 小翠脸上一阵飞红,却并未扭捏拒绝,低头道:“自从辽地沦陷,历年杀戳,辽东汉人,十不存一,奴婢何幸能跟随服侍老爷,才有栖身之所,就算再苦再累,心里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话是委婉表明态度了,刘必显原是打算将她收房的,这心思小翠岂能不知,只是后来细作身份暴露,此意只得暂且作罢,但同样身为细作,韵秋便被杨铭给收了,如此看来,也并非什么绝不可行之事,刘必显今天这般表露,小翠芳心窃窃,自然懂得投桃报李。 听到她这番言语,刘必显不禁微微颔首,心中一阵温暖,脱口吟道:“人生何处如初见,陌上花开缓缓归。” 妤黛回到垂花门,一路上不免矜然自得,迈上台阶,进了门厅,便见许莹坐在桌边,手抚暖炉,身后服侍的却是如画。 她心中不由一凛,赶紧上前将记录本呈上,躬身说道: “夫人,将军一早来电,战事大胜,遵化已复,令速往京师报捷,奴婢便去夫人房里禀报,唯以夫人尚未离寝视事,不敢耽误,只得先行送达大堂……” 如此大捷,军情紧急,她这般料理,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许莹淡淡地接过记录本,看了一眼,便说道:“这般重大军情,须得记明收报详细时刻,仅书一卯时,未免有失粗疏。” 妤黛一惊,忙道:“将军敦促得急,奴婢……奴婢未能去院子里看日晷,实在是疏忽。” “日晷么,也非必看,军机大事,若逢阴雨之日,便不记时刻了?” 许莹淡淡地说:“那电台绿光屏幕里,原本就有时间显示,只是你不识大食数字,也不懂西洋时分之制,熟视无睹罢了。” “奴婢才疏学浅,怎及夫人学通中外之万一,还请……还请夫人多予教诲。” “那大食数字不识也罢,妤黛,西洋钟表你可识得?” 妤黛犹豫着点头道:“奴婢识得的。” “哦,西洋钟表也识得,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禀夫人,奴婢原是固安城里苑守信老爷家的书房侍女,去年十二月初二,固安城破,苑老爷夫妇死难,家中奴仆星散,奴婢被……”妤黛低头说道,只觉背心一阵冷汗。 许莹点头道:“苑家是固安望族,前几年族里还出过进士,难怪你知书明理,文墨通达。” “只是时下这兵荒马乱之世,苑家已不能荫庇于你,若非将军收留,又岂有安身立命之处?还应知恩图报,本份做事,这才不负我一片苦心。” “多谢夫人教诲,奴婢一定勤谨做事,服侍将军和夫人,决不敢有半分异心。” “那好,你去吧。”许莹将记录本递还给妤黛,淡淡地说。 “是,夫人。” 妤黛躬身退了几步,向抄手游廊去了,如画跟着背影瞥了一眼,撇撇嘴,说:“夫人,这妤黛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军机大事,竟敢……” “如画——”许莹打断了她,冷冷一笑,吩咐道:“将军有一块手表放在栀少奶奶屋里,你去把它取来,给妤黛用吧。” 九十六、残灰 九十六、残灰 妤黛从抄手游廊出来,只觉背心汗矜矜的,神情一阵恍惚,木然拖着脚步回正房,游廊对面过来的两个女子侧身相让,笑语招呼,她怔怔地似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过去了。 一个女子笑脸顿时拉得长了,望着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说:“瞧这模样,自打做了大丫头,眼睛就长天上去了,好心招呼都不理,倒似咱们姐妹配不上她看一眼似的。” “巧月,那天她撞柱子的时候,咱们就不该管她,可惜了你那方上好的湖帕,给她捂伤口都弄脏了……” “嘘!香綪你小声一点,别让她听到了。” 那巧月脸色尴尬,急忙做手势示意女子噤声。 西厢房门口,迎眉出来看了几次,早饭还没送来,左右侍守的两个仆妇咧嘴冲她笑,她心中气恼,却又不知怎生是好,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 又候了好一阵,送餐的仆妇才姗姗来迟,迎眉接过食盒,气愤地说:“今日送餐怎地这么晚?我家主子便是暂在屋里静养,也不是下人们能随意轻慢的!” 那仆妇陪了笑说道:“迎眉姑娘言重了,老身们都是做事干活的,府里的事,甭管是早是晚,哪轮得到老身作主的。” 迎眉一时无语,不再搭理那仆妇,捧了食盒进屋,到了里间,却见小栀坐在靠窗的桌边,神色冷然,目光里三分凄凉,七分怨恨。 “少奶奶,吃早饭吧。” 她将食盒搁到桌上,打开盖子,不禁啊了一声。 却见食盒之内,两碗糙米饭,上面搭着一块豆腐,几根白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端地是寒碜之极。 只听呯地一声,小栀气极而怒,胳膊一挥,将那食盒打翻在地,米饭碎瓷洒了一地。 “少奶奶,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迎眉劝着小栀,自己却忍不住哭了出来,急忙蹲跪下去,收拾那遍地的残渣零碎。 她低头四处捡拾,捡到里间门口,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一双绣鞋,仰头看去,那女子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毛,不是如画还有谁? “真没用,笨手笨脚的,连个食盒都拿不稳,你怎么侍候主子的?” 如画居高临下看着她,撇撇嘴,指桑骂槐地数落道。 “如画姐姐,是奴婢没用,不小心打碎了碗,奴婢月钱里赔……”迎眉悄悄抹一把眼泪,起身低头说道。 “赔不赔钱我可管不着,那得许夫人说了算。再说了,这碗能值几个钱?就怕许夫人不高兴,罚你跪那碗底,呵呵……” 迎眉吓了一个哆索,如画却不再理她,向小栀一福,正色道:“栀少奶奶,许夫人让奴婢来拿一样东西。” “拿什么东西?”小栀冷冷地问道。 “许夫人要奴婢来取将军的手表。” “你——”小栀脸色大变,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栀少奶奶,奴婢来取将军的手表。”如画撇撇嘴,不屑地说。 啪的一声,小栀上前两步,一记耳光抽到她脸上。 如画脸顿时涨得通红,作势就要还手,但终于还是不敢,硬生生地将这口气强忍了下来。 “奴婢是许夫人屋里的,不是栀少奶奶屋里的,纵是有什么不对,也轮不到栀少奶奶来打!” 她恨恨地盯了小栀一眼,厉声道:“栀少奶奶既是不肯拿出来,奴婢也只好无礼了。” 说罢便向身后的两个仆妇喝一声:“搜!” 那两仆妇脚步踟蹰,脸色尴尬,一幅为难的样子。 “你们敢?!” 小栀大喝一声,“今天谁敢动这屋里的东西,将军回来,扒了她的皮!” “将军?”如画忽地想到那个暗夜的游廊,不觉全身一阵酥麻,鼻尖渗出了汗珠,喃喃地说:“将军……能把奴婢怎么样?” 她魅然一笑,喝道:“你们,给我搜!” 她是横下心了,可那两个仆妇不是傻子,毕竟这将军府真正的主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若是杨铭回来,雷霆震怒,搞不好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没人敢轻易冒这个险。 场面一时僵持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和不安的气氛,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许莹带着张二嫂进来了,屋内众人目光顿时都落到她身上。 “小栀妹子怎地如此不识大体?”许莹目光扫视一圈,淡淡地说,“并非有谁贪图你那手表珍奇,只是妤黛记录军机,需要精细计时,这才不得不借妹子的手表一用。” “许莹,你休想!这手表是将军送给奴家的,奴家便是死了,也不会给你!” 听闻此言,许莹不禁哼哼冷笑几声,“贾小栀,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说罢一个眼神示意,那张二嫂便带头冲了上去,拉开柜门开始搜寻。 小栀气急,作势要上前拼命,脚步刚迈开,一个仆妇就抱住了她,那仆妇腰如水桶,胳膊粗壮,双臂这么一环,就将她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小栀泪如雨下,一边挣扎,一边力竭声嘶地喊道:“许莹……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许莹忽地咯咯娇笑起来,脸上飞起一抹兴奋的红晕,娇声说道:“贾小栀,你有何本事不放过奴家?就凭你那……?呵呵……” “不记得了么?那晚奴家早就告诉过你了,你的下场你自己知道!” 仆妇们搜寻了一阵,那张二嫂捧了一个精致的花丝镶嵌钿金首饰匣子递到许莹面前,许莹接过来打开,却见匣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手帕,上面搁着一块欧米茄的中性手表。 她拈起手表,只见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玻璃面之下,碧绿色的表盘莹莹泛光,镶钻的指针仍在一格一格地走动,这是因为主人经常拿在手中赏玩的缘故,手表的自动上发条机构吸取了外部摇动的能量才能维持走时的动力。 握着这块积累了人类千年制造智慧的手表,许莹不禁暗暗赞叹,若非这手表是小栀用过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据为己有,但现在心中阵阵泛起的酸意压倒了一切,将手表递给如画,淡淡地说:“拿去给妤黛。” 说罢便要扔开那匣子,却忽地目光一紧,一把将匣底的手帕扯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洁白的帕子上,落着点点海棠花瓣,上面两行墨书“永结同心,岁月静好”,前四个字一看便知是杨铭的三脚猫书法。 一股不可抑制的无名怒火从心底升腾起来,直冲脑门,许莹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双手抓住手帕一顿撕扯,却没能撕开,只是攥作了一团,情急用力之下,脖子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贱婢!” 她一声叱骂,扔下手帕,上前揪住小栀的头发,左右开弓,两个大耳括子抡了下去,小栀脸上顿时几道红红的掌印,一缕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来人,把这贱婢的衣服剥了,吊起来!” “如画,去厨房拿热水来,把那竹篦子也拿来……” 屋内众人都被许莹突如其来的暴怒吓着了,虽然还不知道她要这热水和涮锅的竹篦子干什么,但心中不约而同升起莫名的恐惧感,就连如画也呆站着不动了。 许莹眼睛里闪动亢奋的光芒,思绪不禁又回到了死去的父亲身边,在皇城根下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里,那些当朝几品大员、封疆大吏、勋贵武将,在铁篦子的惨酷大刑下痛苦哀嚎,声音如同地狱传来,她喜欢听这声音,这声音既让她害怕得发抖,又让她不可抑制地兴奋。自小在锦衣卫衙门里长大,父亲溺爱她,不准她听到、看到诏狱里的惨况,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去听去看,衙门里的那些百户千户大小旗官也没人敢讦逆她,阻止她。 迎眉扑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许莹的腿大声哀求道:“夫人,奴婢求您大发慈悲,不要再打栀少奶奶了。” “迎眉,你走开,这不关你的事。” “夫人,栀少奶奶是奴婢的主子,都是奴婢不好,没服侍好少奶奶,夫人您要打,就打奴婢吧……” “你走开,犯不着为她作贱自己,以后我自会为你分派一个好主子。” 迎眉一惊,不由瞪大了眼睛,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小栀已经没有明天了,这让她心中的恐惧感更深了。 “怎么还不动手?” 许莹凶巴巴的目光扫向屋内众人,却见那几个仆妇都呆若木鸡,有的身子似乎还在发抖,这些仆妇只是帮佣性质,并不是那种家生世养的奴仆,若说是搜取一下东西,小打小闹帮帮手,倒也无妨,但若真要事情闹大,那她们既脱不了干系,也没有那个必要。 “你们胆敢抗命?!” 见众人都不动作,许莹心中不禁更是暴怒,叱喝一声:“也罢——”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铜牌,却是张牙舞爪的半边老虎形像,缺失的另一半便是军营用来拼合核验真伪的虎符。 “如画,拿兵符去调外面的警卫部队进来!” “许夫人,不可——” 随着一声清婉的声音,越音从门外进来了,她本来是素喜安静的,不愿掺合许莹和小栀之间的事,可这边动静实在是闹得太大,便也坐不住了,不得不赶过来居中劝和。 越音走到许莹身边,欠身一福,微笑道:“夫人,家里的事,怎么能动用外面的军士呢?” “栀少奶奶有什么不对的,夫人教诲便是了,妹妹也会开导她,等夫人气头过了,妹妹和她一起到夫人屋里陪个不是……” “越音,不关你的事就不要管,安安静静地做你的少奶奶,我能容你。” “夫人的气量,岂止能容妹妹一人,这府里几十上百的女子,又有哪一个不能容的?” 越音笑着拉了许莹的袖子往外走,“夫人且到妹妹屋里坐坐喝茶,妹妹昨日画了一幅鸳鸯牡丹图,总觉得画不好,还要请夫人指点一二呢。” 一番劝慰,许莹气头似乎消了一些,兵符也收起来了,但那脚步仍是不肯离开的意思,越音绕到身后轻推肩膀,脚下却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团锦帕,她脚底轻轻将那锦帕抻了抻,一眼看到上面的图案,不禁脸上一红,皱眉道:“这劳什子东西还留着干啥,迎眉,还不快把它烧了。” “呃……”迎眉踟蹰不敢上前,目光又看向小栀。 “夫人那打火机借妹妹一用。”越音挽着许莹的胳膊,半推半就地从她袖子里摸出zippo打火机,叮地一声拨开,火苗窜出来,拈起锦帕往火苗上一晃,那锦帕立时便燃了起来,燃到尽头,手一松,飘摇坠下,地面只剩一抹残灰。 九十七、倾国之色 九十七、倾国之色 城内仍有肃清残敌的零星战斗,但大局早已砥定,顺义军和川军已全部入城,城外十八里的留守部队也带着被救俘人和物资辎重正在赶来,在李孝的谦让之下,杨铭入驻遵化府署,也就是巡抚衙门,李孝自己则住进了兵备道府。 巡抚衙门的品级规制比兵备道府高,若按论资排辈,本该是身为副将的李孝入住的,但杨铭目前已掌握了战事的主导权,慑服之下,李孝自然不敢摆这个谱。 短短的两个多月,遵化城就经历了两次战火,去年十一月初二后金军破城的时候,就大肆烧杀劫掠了一番,这次杨铭收复城池,也难免会有一些附带损伤,天色已明,城内仍有焚余的灰烟升起,街面到处是尸骸残肢,零星流民惊骇乱窜,一派仓惶狼籍的景象。 府署大堂里,一个老者站在杨铭面前,三缕青须,面容清矍,正是皇太极任命的伪巡抚贾维钥。贾家是遵化望族,父子两代进士,其父贾应元是嘉靖四十六年(1562)进士,历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扬州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布政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大同巡抚,最后做到兵部侍郎(死后追赠尚书);贾维钥自己则是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也做过按察使,后来在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位子上革职回乡。 皇太极进攻遵化时,他和城中另一个明朝退职官员马思恭一起率百姓打开城门迎降,后来便被皇太极任命为顺天巡抚,负责遵化及周边地方的民政治理。 “马思恭误我!”贾维钥恨恨地说,“虏酋洪太原是让他做这伪巡抚的,他不干,这屎盆子就扣到老夫头上……” 马思恭是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曾任山东冠县知县、奉政大夫、山西按察司佥事、大同兵备佥事等,后退职归居遵化。和贾维钥一起迎降后,皇太极原是让他做巡抚的,他有个孙女婿在明军当军官,被后金军俘获,驻守遵化的英俄尔岱卖个人情,将其人送还给他,马思恭便让这孙女婿去给明军送信,报告城内的情况,邀明军前来收复失地。结果事情败露,后金军要处死他,上报到皇太极那里,皇太极宽大处理,只是让他免职回家了事,然后便提拨贾维钥为巡抚,还专门写来谕令,勉励他安抚难民,恢复农事,保靖地方。 不幸的是,才当上几天巡抚,官瘾还没过足,遵化城就被杨铭收复了,他自然也就成为阶下之囚。 听到贾维钥推卸责任,乱咬马思恭,杨铭不禁哈哈大笑。 “贾维钥,你和马思恭二人,谁做巡抚并不重要,这遵化城可是你们俩一起开门迎降的,献城投敌之罪总脱不掉吧?” 历史上,贾、马二人都没能逃过罪责,皇太极退兵出塞后,明军收复遵化、永平等四城,贾维钥、马思恭被押送北京午门献俘,双双咔嚓了。马思恭因为有上述立功表现,只杀了他一人,贾维钥在明军收复遵化时还曾组织抵抗,罪加一等,全家八十余口满门抄斩,只有他的一个幼子贾光前被老仆李自明救出逃逸。后来满清定鼎中原,顺治帝下令全国寻访其后人,找到了贾光前,赐四品佐领之职,赏了一番荣华富贵。 贾维钥辩道:“老夫开门献城,也是为了保全一城黎民所计,虏兵势大,若负隅顽抗,最终只能像固安城那样,落得个玉石俱焚,全城涂炭。” 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无理,后金军所陷城池,对不战而降的,就不杀或者少杀,顽强抵抗的,那就是血洗屠城。 “照你这理,敌人来了,大家就都望风而降,把老婆女儿乖乖献上了事?”杨铭可不愿让这老儿就这么狡辩过去,就算是讲歪理抬杠,作为学过形式逻辑的现代人,他就不信会输给古人。 贾维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饷才说道:“今时不比以往,时下鞑虏这兵势,实在是无可抵挡。” “老夫并非素不知兵之人,当年壬辰倭乱,老夫以蓟辽按察使之职,也曾领兵入朝,在安州、南原与倭酋丰臣秀吉交过手,那日本兵可谓极凶极悍了,可比起这鞑子兵,亦颇有不如……” 所谓壬辰倭乱,是指发生在1592至1598年之间日本侵略朝鲜的战争,应朝鲜当局的请求,万历皇帝集全国精兵十多万人,入朝抗击日军,历经苦战,最终取得了抗日援朝的胜利,把日本人赶回老家,保全了作为大明东北藩篱的朝鲜全境。 此战对于东亚近代史具有深远影响。作为战场的朝鲜损失惨重,日本丰臣政权的势力也因战争损失而削弱,导致德川家康统一日本,明朝国力受到损耗,辽镇兵额削减,给女真努尔哈赤的扩张提供了机会。万历援朝之战重整了东亚各国的政治军事格局,奠定了之后东亚三国三百年和平的基础。 这场战争给人的感觉似乎和崇祯末世相隔很远,而其实不过三十来年,短短的三四十年只是历史一瞬,但一个能决战境外击败日本的中央大国,竟然被东北一隅白山黑水中崛起的小小女真部落所取代,这真是历史给中国人开的黑色玩笑。 至于贾维钥所说的女真兵强过日本兵,大概也是历史事实,当时后金军的战斗力在整个东亚首屈一指,日本军也未必是其对手。 明军援朝时,在交战中收编了很多日本俘虏,散派到宣府、大同两镇,用于抵御北虏蒙古,史料中有不少他们击杀蒙古人的记录。朝鲜也收编了一些日本俘兵,安置于北部边境,防范经常袭扰的女真各部,这些日本兵早已断绝了回国念头,加上朝鲜对他们很优待,基本都能保持忠诚,他们经历过日本的战国时代,作战经验丰富,除剑术搏击之外,火器操作也非常娴熟,为朝鲜屡立战功,以至于朝鲜国内竟有“破虏,非降倭不可”的说法。 万历四十七年(1619)的萨尔浒战役中,朝鲜元帅姜功烈带领一万部队追随明军,与后金交战,这一万人中就有三百日本兵。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姜功烈向后金投降,日本兵对此很不满,认为自己受朝鲜多年厚恩,怎么能被“犬羊”般的女真人奴役?恰好努尔哈赤对日本剑道很有兴趣,召他们到府中集体演练剑术,日本兵便密谋借这个机会,突然发难刺杀努尔哈赤。 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姜功烈,没想到姜功烈居然向努尔哈赤告密了。面对这种凶险的情势,努尔哈赤不动声色,在演练场秘密布置了三千精兵,待日本兵发难时即予格杀,这样双方硬碰硬地打了一场,日本兵虽然个人技术出众,但扛不住女真人的强弓箭雨,全部死难,后金军也死伤不少。 “我擦,原来是抗日老英雄,失敬失敬……” 听了贾维钥的这番话,杨铭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说道。 “只是,建州鞑子再厉害,不也被本将军攻破城池了吗?街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虏兵尸骸,贾先生难道没看到?!” 此言一出,贾维钥顿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他也没想到岳托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那些尸骸,首级我们割,清理掩埋的活你来干,这事得尽快干完,否则引发瘟疫就不好了。” “还有,我军的住宿你要安排好地方,街面上的流民,也要妥善安置。” “城外还有一两万被救俘人马上进城,这些人你也得想办法安置。” 听得杨铭此言,贾维钥不禁心中一喜,刚才辩论受挫的难堪之情一扫而空,看样子性命是暂时保住了,杨铭既然让他干活,就不可能马上杀他,至于将来怎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内心虽然大喜,但以多年官场修炼出来的沉稳功夫,面子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他犹豫说道: “老夫不过一待罪之身,将军所说的这些地方庶务,又岂容罪人置噱,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若将军示德,囹圄之间,能给老夫一书、一纸、一笔、一砚,老夫清读待戳,九泉之下亦感将军之恩德矣。” 这老家伙居然跟自己玩滑头,杨铭心中不悦,也没功夫跟他再啰索,板起脸说道:“该你做的事,你就得做。你不是皇太极任命的巡抚么,既然皇太极没免你的职,朝廷也没旨意下来,这地方事务就是你的责任。” “至于将来朝廷怎么处置你,跟本将军无关,你也别指望本将军帮你说什么好话,本将军只能保证你现在性命无忧,而且是在你勤勉办事的前提下!” 贾维钥自知再绕下去,杨铭恐怕会当场翻脸,叹了一口气,便说道:“将军适才吩咐,除城外俘人一事,别的都不难办到。此前虏军入城,便已将北城校场周边居民尽行驱走,腾出房屋供其宿营,现在将军官兵径行住进去便可。” “虏兵杀戳甚多,城内阖户而亡者亦不少,空出来的房屋安置流民也够,只是听将军所言,城外被救俘人众多,若都进城,恐难安置。” “遵化城府库存粮本就不多,昨夜虏军逃窜之时,又放火烧了粮仓,恐怕这吃饭问题,不好解决。” 杨铭闻言一愣,没想到岳托走的时候居然放火烧粮仓,心里骂了一句,说道:“俘人的粮食本将军来解决,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妥善安排,不让他们冻死就行了。” 昨日击溃蒙古兵,缴获的粮食不少,维持几个月是没有问题的,何况那些俘人杨铭也没打算让他们吃三餐饱饭,还是按顺义城的办法,每天施一顿粥,想吃饱吃好的,得自己找活干。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这批俘人妇女居多,女子能干什么活?还得好好考虑设计一下。 想到女子,杨铭心中不禁又浮现出那双水横山聚的眼睛,她现在应该已在进城的路上了,便说道: “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你马上把这府署后宅清理出来,各处都弄整洁清净了,有贵客要来入住!” 府署之前是代善、岳托住的地方,亲兵随从也多栖身于此,满人当时的个人卫生习惯还比较原始,即使是在1644年甲申之变,清军击败李自成进入北京后,那些贵族将领,在美仑美奂的紫禁城宫殿里,也是经常直接在殿内墙角撒尿的,所以必须要清扫一番,才好住进去。 相较于其他,杨铭说的这个任务倒不难完成,贾维钥下去之后,很快就安排人把后宅打扫出来了,而段思德带的营地留守部队和被救俘人也已进城。 按捺了好几次,杨铭终于还是没忍住用电台单线联络到段思德。 “老段,人到了没有?” “将军,小的到……到了,马上到!” 九十八、海兰珠 九十八、海兰珠 府署后宅里,二十多名男女列成两排,一个老仆脸上带着憨笑,恭敬地躬身向杨铭说道: “将军大人,小的李自明,是贾老爷家的管事,这些人是故巡抚王元雅大人家中的马夫、厨子、仆妇、书童、侍女,鞑子破城之后,王大人家口被掳,仍是放在府里做些粗使活计,现在俱候将军安置。” 在上个世界的历史里,皇太极入遵化城后,收殓安葬了王元雅夫妇,后来又将其家口分赐给麻登云、黑云龙两位俘将,杨铭的到来改变了历史,麻登云、黑云龙已送归明朝,是以这些家口到现在都还没有安置发落。 杨铭点点头,向人群问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站了出来,低头道:“老身郭氏,以前便是在内宅协助管事的。” “王大人坚守孤城,以身殉国,名节千古,你们诸位这段时日也受苦了。而今遵化收复,你们若是愿留在这府里做事的,便留下,不愿留下的,可以自便,等将来时局安靖了,本将军会发给盘缠路费,送你们回乡。” “多谢将军照拂!家国有难,王大人夫妇殉节,奴婢们失了祜依,亦无处可去,愿留在府中做事,将来时局太平了,再护持大人夫妇灵位还乡。” 这郭氏说话声音柔和,条理清晰,态度不亢不卑,看来能当管事自有其过人之处。 “如此甚好,以后府里勤杂之事就有劳各位了。” 那贾家老仆李自明又上前说道:“将军远道而来,驻跸异乡,起居辛苦,我家老爷特地选了两个丫环侍女,素是温驯灵巧的,送来服侍将军和夫人。” 说罢便指了身后两个清秀可人的少女喝道:“香云、楚云,还不快见过家主!” 两少女上前一步,齐齐跪倒在地,莺声唤道:“奴婢们叩见将军、夫人!” “夫人?”杨铭一愣,话还没问出口,一眼瞥见身旁冷着脸的韵秋,心里道一声侥幸,哈哈大笑几声,说道:“好,好!你们两个,给本将军把夫人服侍好啰!” 看来这贾维钥求生欲还是很强的,这么快就来巴结讨好自己了,他心里不禁暗暗有些得意。 只是杨铭并没有想到,虽然刚才在大堂上把这老家伙驳得哑口无言,但若讲内心的城府,他是比不上这些老奸巨滑之辈的。贾维钥送两名美女过来,一方面固然是讨好邀幸,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府署的奴仆都是王元雅的旧人,王元雅夫妇之死,跟他献城投敌脱不了干系,那些旧仆自然是怀恨在心,若他们在杨铭面前屡进谗言,自己这条老命随时不保,所以一定要在杨铭身边安插自己的人才放心。 窗外阳光明媚,晨风送来阵阵紫藤花香,西厢花厅里,杨铭坐在太师椅上,等待段思德的到来。 “将军,请用茶。”那丫环楚云捧了香茗进来,屈膝奉上,托着白瓷茶盏的手指纤秀如玉。 “呵呵,好。”杨铭伸手过去,却不接那茶盏,只是抚了她的手久久不放。 楚云脸上一阵羞红,却又不敢躲避,只听一声冷哼,韵秋过来将茶盏接了,重重地一磕放到茶几上。 “韵秋,你……咋像母老虎似的,把人家丫头都吓跑了。”望着楚云匆匆出屋的背影,杨铭不满地埋汰了一句。 “你要喝茶便喝茶,摸人家手干什么?!” “怎么,吃醋了?”杨铭呵呵一笑,拉住韵秋的手,装模作样地也是一阵抚摸,韵秋寒着脸一把甩开了他。 “我擦,摸她的手不让,摸你的手也不让,这是要老子打光棍不成?”杨铭嘻皮笑脸地打趣道。 韵秋自知胡搅蛮缠是说不过杨铭的,索性偏了脸不理他,这时,透过窗棂向外看去,却见院子里人群拥簇,一片喧哗。 杨铭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赶紧出屋察看,只见院内进来了一大群女子,粗看足有三四十人,这些女子虽然衣衫污垢,粉面蒙尘,但仍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和娇丽的容颜,那些仆男仆妇们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指点议论。 “将军,小的到……到了。”段思德一脸油汗,跑过来躬身拱手报告。 “段思德,这是怎么回事?!”杨铭狠狠地盯着他问道。 “将军要找的人,小的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画面,实在是记不住,小的找了一夜,不敢确定,便将她们这些长得像的都带来了……” 杨铭目光从女子人群里巡过,只见她们一个个面带惊羞,花枝娇颤,却哪有一个长得像的,若硬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只能说,都是千里挑一的美女。 “段思德,你干的好事!”他厉声叱道。 段思德不禁一个哆索,心里暗暗叫苦,他没能找到杨铭要的人,情急之下,便挑了这些美貌女子来应付塞责,一路上惴惴不安,生怕杨铭责怪他无能,现在看来,这马屁确实是拍到马肚子上了。 “将军,小的……小的无能,没办好将军交代的事情,请将军治罪……” “段思德,你虽然没能参加攻城,但却守护了营地的安全,将伤员、俘人、物资辎重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这也是大功一件。 “你先下去,今后好好替本将军办事,遵化城首登之功,不会少你一份!”杨铭板着脸,淡淡地说。 “嘿,多谢将军!”段思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知道,今天这事终于还是办对了。 “郭大嫂,请尽快安排她们洗漱更衣,准备饭食,房屋铺盖也要安置周全,差什么东西找那段思德去要。” “是,将军。”郭氏欠身领命,带那些女子向裙房去了。望着她们花枝摇曳的背影,杨铭不禁心中大畅,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美美地抽了起来。 这时,谢庆元匆匆地从前院进来,到他面前躬身禀报: “将军,抓到一个蒙古科尔沁的台吉……” 台吉是满蒙部落的爵位名称,相当于汉语的王子、王弟,皇太极此次入塞,跟随的最大一个蒙古部落便是科尔沁,他们来了二十三位台吉,带的具甲骑兵就有两千多。这些蒙古人昨夜被岳托顶在前面当炮灰,死伤惨重,仓惶之间逃窜出城时,便有一些人没能跟上,留在城里负隅顽抗,或被歼灭,或被俘虏了。 “走,去看看!” 杨铭快步来到前院,只见垂花门台阶之下,四连的军士押着一队蒙古人,领头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衣服华贵,见他出来,便叽哩咕噜地一个劲说着什么。 看来此人便是台吉了,杨铭眉头一皱,正要叫人去找翻译,谢庆元就转头译道: “将军,他是科尔沁贝勒宰桑之子,索诺木台吉,他说请您不要杀他,他愿用五百匹马、一千头羊换自己的性命。” 谢庆元原是赵率教的部下,赵部历驻甘肃、宁远、锦州、山海关,这些北方边军里原本就有很多蒙古夷丁,且常年和蒙古各部打交道,双方时战时和,是以他会蒙古话也不算什么异事。 “堂堂科尔沁的台吉,就值这么点东西?”杨铭淡淡地说。 其实他也没打算要杀这些蒙古人,时下皇太极尚未完全征服蒙古,这些蒙古部落在后金和大明之间左右摇摆,谋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此次己巳之变,明朝便动员过蒙古的林丹汗,要他出兵攻击皇太极的后方,虽然林丹汗最终没有干,但双方的联系尚在,仍存在合作的可能。 后金与蒙古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征伐大明,是1634年林丹汗兵败身死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局势一直存在转机,作为了解历史进程的现代人,杨铭不会主动助力把蒙古人推向皇太极的怀抱。 那索诺木台吉听到谢庆元的传译,脸上一红,大声说:“只要将军放了我们,我们愿献给将军一千匹马,两千头羊!” 他说的这个数目已经不小了,马匹是杨铭目前迫切需要的军事资源,如果能一次补充一千匹良马,对顺义军的战力提升将是非常有益的,至于两千头羊嘛,这羊肉的美味也是他所喜欢的。 “如此甚好,那就一言为定!记住,本将军要的是良马,别拿那些杂马劣马来滥竽充数!” 马匹是蒙古与大明贸易的大宗物资,其地位类似于大明卖给蒙古的铁锅,大明专挑劣质铁锅给蒙古人,蒙古人当然也会在马匹身上做手脚,他们卖给大明的马要么养不肥,要么没生育。万历年间朝廷流传这样一个段子:蒙古人的马一生下来,就把小马驹留在山下,母马系在山顶,如果小马驹能够从山下一跃而上跳跑到母马身边,那就是好马!留着自己用;跳跑到半山腰然后溜跶上去的马驹,那就杀了吃肉;懦弱而不敢上山的,卖给大明。 这个问题积累到崇祯年间达到高峰。崇祯元年秋,察哈尔汗部虎墩兔(林丹汗)犯边,崇祯让宣大总督王象乾拿对策,王象乾说,不就是蒙古人要卖劣马嘛,咱们不收他劣马,银子按半价给他,花钱消灾完事。少卿申用懋慷慨激昂地反对说,向蒙古人买劣马确实不好,但每年我们从蒙古那里买回数以万计的马,这多少对蒙古人也是个削弱吧?再说,我们花钱买马,多少算个说法,平白一大笔银子送给他们,这算啥?是岁币么?吵得不可开交。 “将军放心,我们蒙古汉子讲的就是一诺千金,只要将军放我回去,一千匹良马,两千头肥羊,定当献给将军!” 这话谢庆元一翻译,杨铭不禁哈哈大笑,心道你把老子当傻子了,放你回去?你回去了马毛都不会送一根来给老子。 心里虽然这么想,话还是得悠着说,他打着哈哈,说道:“索台吉难得来大明一趟,何必急于回去?就在这遵化城里盘桓个把月,各处走走玩玩,什么时候马羊到了,再回去也不迟。” 那索诺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说道:“将军若是不相信我们,那么,本台吉留在这里,请将军放其余的人回去报信,待马匹羊只送到,将军再放本台吉回去。” 我擦,这蒙古吉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人格高尚了?杨铭闻言,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搞李代桃僵之计,找个形像气质好的人扮作台吉,掩护真正的台吉放回去,等人都走了,这小白脸留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你便。 “那可不行,索台吉一个人留在这里,身边没人陪侍,岂不是有失威严?报信之事,派两个人回去就行了。” 杨铭心里打定主意,回去报信的人可不能由你们自己派,得由老子来挑选,否则你们就把真正的台吉给派回去了,剩下的人就不值钱了。 索诺木见杨铭不松口,脸上一阵焦急之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知道言多无益,只得悻悻地默然不语了。 “都带下去吧,好好安置台吉一行,不得怠慢!”杨铭挥一挥手,吩咐道。 军士们押着人群转身离开,他又似想到什么,叫住了谢庆元。 “谢连长,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多谢将军关心,那箭虽狠,但没伤到要害,温参谋已经替小的消毒包扎过了,休息半月应该就可以复原了。”谢庆元感激地说。 “那就好。谢连长还请密切注意身体状况,若有感染发热,及时告诉我,不可懈慢!”杨铭点头说道,“遵化城首登之功,属于谢连长和四连,肱股之将,栋梁之才,本将军简在心中,日后自有重用!” “标下愿为将军效死!” 这边厢两人说着话,押送俘虏的四连军士自然也就停步等待,杨铭目光瞥过,俘虏人群中的一个背影令他心头猛然一撞,那人穿着臃肿的棉袄,头垂得低低的,戴的棉帽子遮住了秀发,但绰约的身姿,便是那千重万重的金沙金粉,也掩埋不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从背后拉住那人的胳膊,将她扳过身来。 “你,抬起头来!” 女子脖上的围布蒙住了大半边脸,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却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默然不动。 “不许碰她!”索诺木大叫着要冲过来,军士们刷地抽出腰刀横在他面前。 那女子也听到了刀声,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水横山聚的眼睛显露出来,只此一瞥,便是倾国倾城。 九十九、花语 九十九、花语 “你叫什么名字?”杨铭问面前的女子。 女子的眼帘又垂了下去,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适才光风霁月的一瞥隐入沉默之中。 “把她留下,其余的人带下去!” 杨铭心中大感诧异,这女子明明是被掳的汉人,为何却混迹在这队蒙古人马中?为何她不肯说话?难道是受到了威胁,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管怎样,他都要解救她、保护她、帮助她。 索诺木满脸焦急,大声说:“我们的马羊很快就会送来,将军答应放我们回去,就不能再留下我们任何一人!” “索台吉,本将军答应的是放你们蒙古人回去,并没有答应让你们带走掳掠的汉人。” “她……她是我们蒙古人!” “是么?”杨铭哂然一笑,转头柔声问那女子:“告诉我,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女子眼帘颤动了一下,黄莺出谷的声音轻轻答道:“奴家是蒙古人,请将军放我们走。” 这倒是奇了,说的是柔柔的江南汉话,却偏又自承是蒙古人,杨铭不禁一时为之语塞。 “你说的是汉话,怎么会是蒙古人?”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你放心,这里是本将军的地盘,不管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大哥帮你解决一切问题!” 女子摇了摇头,柔柔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意。 在这如花似梦的目光里,杨铭感到一阵眩晕,再也顾不上什么虚礼客套,拽着胳膊将女子拉进垂花门,他要单独地仔细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索诺木愤怒的喊声,随之便是刀背磕击身体的声音,喊声变成了惨叫声。 阳光从棋盘门照进来,拖出亮暗分明的梯形光影,门框上斑驳的朱漆昭显岁月的痕迹,杨铭将女子拉进墙角的暗处,搂到怀里,俯首去寻她的嘴唇。 脖上的围布挡住了炽热的吻,他颤栗地拉扯,围布一圈圈散开来,掉落在地上,女子嘴里呵出如玫如桂的清香,当他朝这清香吻去时,她仰起脖子避开了,嘴唇落在洁白莹腻的天鹅颈上,仿佛加了花瓣、水果、冰块的清凉奶昔味道。 “将军这样……兰珠不愿意!” “兰珠?你叫兰珠?如桂如兰,似玉似珠,好名字……” 杨铭喃喃自语,嘴唇顺着她的天鹅颈往下移。 “将军要用强么?”女子叹息道,“兰珠只求将军一件事……” “只要将军答应放了索公子,兰珠便依从将军。” “你为了他可以牺牲自己?”杨铭感到心中一阵苦涩。 “他喜欢奴家,奴家也喜欢他,他是因为牵挂奴家,没能及时出城,才会落到将军手里……” “你真的愿意跟他去蒙古?你不会后悔?”杨铭抬起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 “将军——”女子抬手拂到他脸上,指头轻轻蘸去眼角的泪滴,“奴家愿意跟他去蒙古,就算是死在那里,那也是海兰珠的命。” “海兰珠!” 这三个字像晴空中的一道劈雳,震得杨铭瞪大了眼睛。 “你的名字是海兰珠?!” “奴家海氏,小名兰珠。” 女子如花似梦的目光看向杨铭,不知他为何如此震惊。 “难怪,难怪…”杨铭喃喃地说。 “难怪什么?” “难怪你二十五岁之前,没有留下任何历史记载。” “难怪你作为蒙古女子,却别具一段温柔婉约的江南风韵。” “难怪你的寝宫叫关睢宫……,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他用诗经为你的寝宫取名。 “你的孩子一出生,便立为太子,他还史无前例地大赦天下……” “你病了,他抛下千军万马,日夜兼程地赶回去看你……” “这份深情,我自问做不到!” “将军,您在说什么?兰珠听不懂。”女子脸上露出柔柔的微笑,手指在杨铭额头搭了搭。 “海兰珠,我没有发烧说胡话!” “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范文程妙笔生花的音译,没想到原来是反向音译。” “如你所说,这是你的命。你要去蒙古,我放你走!” “记住我的话,到了蒙古,不管索诺木如何待你,打你也好,骂你也好,或者他把你送给林丹汗,或者林丹汗强取了你,你都要忍耐,三年之后,你的真命天子会出现,你将枝头化凤,宠冠六宫!” 海兰珠的来历一直被后人猜测,有人说她嫁过林丹汗,也有人说她早年的婚姻不幸福,常被丈夫打骂虐待。天聪七年(1633)六月,在多尔衮迎娶科尔沁女子的婚礼上,和皇太极第一次见面,皇太极便对她一见钟情,次年科尔沁部便以索诺木之妹的名义,将她献给皇太极,皇太极封她为宸妃,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崇德六年(1641)九月,在明清双方赌上国运的松锦大战之际,她在沈阳病重,十二日皇太极闻报“关雎宫宸妃有疾”,立即抛下战场,星夜兼程赶回去看她,一路跑死了五匹马,十八日凌晨赶到盛京,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她的死给皇太极沉重的心理打击,皇太极为她痛哭绝食、几度晕厥,身体完全崩溃,松锦之战也未能趁胜入关,让明朝又拖延了两年寿命,她和陈圆圆一样,是改变历史的女人。 “兰珠只是一个低贱的江南女子,去岁从运河乘船北上来京,在张家湾幸……不幸遇到虏兵,不知将军为何如此看重奴家?”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淡淡地吟了一句,杨铭说道: “你可能不知道,索诺木曾娶过他的小妈,或者说是奶奶,科尔沁大妃衮布福晋,这是他们蒙古人的风俗,父亲死后,小妾们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或孙子继承,不必在意。” 因为蒙古人的这种婚姻习俗,索诺木家族的人员关系很复杂,其祖父莽古斯、父亲宰桑布和、祖母或者小妈衮布福晋,他们的子女又与努尔哈赤家族通婚,而且成婚年岁颇幼,女子一般十二三岁,男子一般十四五岁,也不讲辈份,姑姑和侄女同嫁一夫的情况时有发生,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后世历史学者都未能完全弄清楚,甚至研究下来存在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在海兰珠谔然的目光中,杨铭弯腰拾起地上的围布,双手给她围到脖子上,美丽的脸颊渐渐遮住了,只剩那双水横山聚的眼睛露在外面。 两人出了垂花门,见那索诺木被军士左右挟持,华贵的袍子下摆沾满灰尘,显是吃了不少苦头,海兰珠上前给他拂拭,他双手扶住海兰珠的肩膀,一脸焦急地左看右看,似是在检查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是否发生缺损。 “索台吉,本将军已经问清楚了,这女子是你妹妹,本将军不会强行留下她。” “你们今天就可以走,本将军会为你们设宴饯行,希望索台吉回去后,不要忘了承诺,那些马羊尽快送来!” 听闻此言,索诺木大喜过望,急忙指天赌咒发誓,唯恐杨铭转念收回成命。 杨铭略一颔首,便吩咐下去,在前院的花厅摆了几桌酒菜,让谢庆元和手下的军士也留下来一起吃饭,想到韵秋还在后宅,便将她也叫了过来,蒙古人吃饭似乎没有女子不上席的说法,对此杨铭也不在意。 首席桌上,索诺木起初还颇为拘谨,几碗黄汤下肚之后,情绪便兴奋起来,今天不知何幸,竟然能够峰回路转,逢凶化吉,不仅心爱的女人没被夺走,而且杨铭也不再扣留他们,心情大畅之下,举杯说道:“将军胸怀宽广,本台吉佩服之至,咱们蒙古人最敬重豪爽大方的汉子,我敬将军一碗!”说罢仰起脖子,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索台吉过奖了。”杨铭微微一笑,端起酒碗呡了一口。 这些蒙古人酒量甚大,而他一向不甚饮酒,若要一碗对一碗那是陪不住的。 索诺木又倒上一碗酒,转头敬向谢庆元。 “谢旗官,本台吉也敬你一碗!” “谢某不擅饮酒,台吉请自便。” 杨铭将海兰珠拉进垂花门时,索诺木情急之下,愤然反抗,被谢庆元用刀背砍翻在地,他吃过谢庆元的亏,心中本就怀恨,此时敬酒又挫了面子,便借着酒劲嚷道: “男人,有不会喝酒的么?难道谢旗官是看不起本台吉?” 谢庆元也不知道杨铭为何突然要放这些蒙古人走,只是料想必定跟那美貌女子有极大关系,但杨铭却也没有留下她,这让他颇为困惑,他目光盯着索诺木,心中不知怎么突然泛起一阵苦涩,猛然端起面前的酒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酒入腹中,腾地生起一团辛辣的火焰,谢庆元眼睛泛红,喃喃地说:“索台吉,谢某怎敢看不起你,谢某只是……羡慕你!” “好汉子!你若是在蒙古,本台吉认你这个谙达!”索诺木赞了一句,仰起脖子将酒干了。 “蒙古么……”谢庆元目光一凛,脸上露出苍凉之色,似是在追忆什么。 “谢旗官,再喝一碗!” “干!” 见此情景,杨铭不禁暗暗皱眉,这谢庆元的酒量他知道,在顺义军一帮军官之中只能排在末尾,绝非十碗八碗不醉之人,不知今天怎么忽地豪饮起来。 “谢连长,你身上有伤,不可如此暴饮。”他劝了一句。 谢庆元一惊,忙放下酒碗,说:“索台吉,谢某酒量不济,不能再陪了。” 索诺木正喝到兴头上,突见杨铭一开口,谢庆元便放碗不饮,心中不悦,便说道:“杨将军,这个本台吉倒不服你了,将士们弯弓搭箭,驰骋沙场,早上出去,晚上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喝几碗酒算什么?” 他这话谢庆元却不便翻译,只得向索诺木解释道:“将军体谅我身体有伤,不让多饮。” “身体有伤?”索诺木似是想到了什么,大喝一声:“哲必木!” 邻桌的一个蒙古汉子听到叫声,腾地站起身来,大声应道:“属下在!” “哲必木,你喝酒了么?” 那哲必木右臂绑着厚厚的绷带,左手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傲然一笑,道:“禀台吉,属下这是第六碗!” 索诺木点点头,望向杨铭说:“哲必木是我帐下神箭手,被你们的雷炸伤了,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挽弓射箭……” 说罢,便起身端了酒碗,转头大声说道:“哲必木,你是好汉子,本吉台敬你一碗!” 杨铭询问的目光看向谢庆元,谢庆元不敢耽搁,立即便低声翻译了。 看来这索诺木心气颇高,几碗黄汤下肚就忘乎所以了,杨铭决定打压一下他的气焰,便淡然说道:“索台吉,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索诺木闻言一愣,顿时涨红了脸,讪讪地说:“你们扔的那雷,太过狠毒,若单论骑马射箭,我们怎么会输给将军?” “输了就是输了,现在这阶下之囚,是索台吉,不是本将军!” 此言一出,索诺木目光顿时变得黯淡了,怔怔地坐回椅子上,默然不语。海兰珠在身边,向他柔柔一笑,纤手伸过来将酒碗斟满了,端起递到他手中。 索诺木看了看海兰珠,却见她婉转低首,目光中情意无限,不由得精神一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大声说:“杨将军,本台吉要向将军讨教一下箭术,将军敢比么?” 射箭是蒙古人的传统竞技项目,庆典之中,宴会之上,常以此为娱,索诺木战场上败给杨铭,但他自认为是受机枪、手雷的威力压迫所致,对于箭术,他有自信胜过对手。 杨铭虽然在上个世界玩过反曲弓,但技术平平,用的也只是五六十磅的玻纤弓,现代弓的滑轮结构和复合材料,加上计算机辅助设计的储能曲线,五六十磅弓就可以射出相当于十二力清弓的杀伤效能,但若直接给他明清时代的强弓,别说精准射击,就算是拉开他都做不到。 “索台吉,本将军不谙骑射之术……” 没等谢庆元翻译,坐在杨铭身边一直未发一言的韵秋站起身来,冷冷地说:“索台吉,我是将军娘子,校射之事,我代将军与你比试!” 一〇〇、校射 一〇〇、校射 遵化校场里一片忙碌景象,地面的尸骸已经清理,城外进来的牲畜、车辆、物资占满了各个角落,按杨铭的命令,军士们将箭道腾了出来,大家听说将军娘子要与蒙古人校射,都大感兴趣,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前来围观。顺义军兵将们对韵秋原本并不熟悉,但在这几天的作战中,亲眼看到她临危履险,骁勇矫健,都大感钦佩,就连那些暗地里认为出征带女人不吉利的人,也改变了内心的想法。 今天部队进城之后,顺义军住在校场边的军营里,川军安置在周围的民房,离校场都不远,陈碌作为两军的联络员,正在军营和丁有三接洽事务,听到消息也带了一帮川军人员赶过来看热闹。 箭靶立在三十步距离,索诺木从谢庆元手里接过弓,试了试劲道,用蒙语问道:“十力?”谢庆元点点头,索诺木也略一颔首,心中颇感宽慰。他是养尊处优的台吉,不是专业的神箭手,骑射虽精,但若递上来的是十二力弓,使用起来也是颇有难度的,势必开口要求换弓,这样多少会损些面子,谢庆元直接给他十力弓,正合其意。 韵秋用的是一张八力的骑弓,她挽了袖口,将鹿角扳指戴到大拇指上,这扳指是向四连的弓手们借的,不太适合她的女子手型,反反复复转了几圈才勉强调好。 “韵秋,你行不行?”杨铭微笑问道。 “我从小就跟着阿玛射箭打猎,后来又专门练过,除了弓力差些,别的不怵任何男子!” 八力的弓相当于九十多磅力道,这个磅数是英格兰长弓手的及格水平,更是后世弓箭爱好者的一流水平,说实话这个弓力已经不轻了。清初八旗劲锐能开十二力甚至十四力弓,但到了清朝中后期,能开八力弓的便是好手,弓力因为火器的发展是逐渐退化的。咸丰四年全国八旗兵丁操阅,云贵总督罗绕典可能是古书读的太多,年纪又大了,知识跟不上形势,在给咸丰帝的奏折中吹牛,说他的兵四成人能开十二力弓,被咸丰批驳。咸丰说现在的人能开八、九力弓射箭的,已是寥寥无几,你那些兵怎么可能近半数能开十二力?只因为你是文人,不懂行武之事罢了。到了21世纪,弓箭爱好者能开五六力弓就算优秀水准,2010年左右,有个英国爱好者在北京拉开了十二力的清弓,被全世界粉丝膜拜为神人。 校射三箭定输赢,双方轮流开弓。索诺木首先登场,只见他搭箭上弦,腰臂一展,十力弓便拉满了,略一瞄准,羽翎射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箭靶的中央,换算环数应该有六七环。 蒙古人发出一阵鼓噪之声,显是在为他们的台吉叫好助威。 下一箭便该韵秋射了,她健步上前,英姿飒爽,拈出箭枝搭在弓上,拇指的鹿角扳指扣住弓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将箭尾在虎口固定,银牙一咬,左臂将弓举平,右臂向后用力一拉,那弓瞬间就成满月之状,只听嗖的一声,弓弦回弹,箭枝顺着扳指的平滑面疾射而出,如电掣闪过,正中靶心,落点位置比刚才索诺木射的还要正一些,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这是东亚通行的蒙古式射箭法,相较于现代通常使用的地中海式射法,其精确度、稳定性和射速都更胜一筹,而且对弓和箭的要求宽松,弓身不需要箭台,箭枝不需要弦卡,能够在疾驰的马背上开弓放箭,缺点是训练难度较大,不如地中海式简单方便容易上手。中国古代这两种射法都有,宋代兵书还专门比较过它们的优劣,实战时用哪一种,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索诺木心中不禁一惊,准度暂且不提,单从这一箭的劲道来看,妥妥的八力弓,女中罕有。他使的是十力弓,若对手是男子,这八力弓就是偷了弓力,可以直接判负的,但对于女子,让二力乃是情理之中,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他不敢再行托大,站定身姿,稳稳地搭箭上弦,瞄准射出,第二箭正中靶心。韵秋也毫不相让,昂首挺胸,弯弓搭箭,还击一分。 第一轮射完,双方都是三箭全中,不分胜负,只得再继续加赛。 惊弦声声中,两人的比分交替上升,不多时便已进入第三轮,这一轮双方的准度都有所下降,索诺木先射失了一箭,紧跟着韵秋也脱了靶,双方仍是打平。 杨铭一边看比赛,一边瞥向蒙古人群里的海兰珠,只见她脖上的围布遮住了美丽容颜,一双妙目却是紧紧盯向索诺木,目光中时而紧张,时而欣喜,竟是整颗心都落在这位台吉身上,他心里不禁又泛起一阵酸楚, 第四轮射击开始,双方进入气力的比拼,前两箭各失一分,第三箭索诺木发挥稳定,出箭中靶。最后一箭该韵秋射了,她搭上箭,抬起弓,感觉臂力发滞,拇指上的鹿角扳指夹着指关节,边缘勒进肉里,一阵尖酸的刺痛。 “若是我的玉扳指还在就好了。”那天她刺杀杨铭失败,被关到顺义县牢,身上的手镯扳指被衙役和牢头们取去,连命都差点丢在牢里,是杨铭突然到来救了她,闪念及此,心中不禁一暖,暗暗地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为他比赢这场校射!” 韵秋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瞥了瞥杨铭,却见他双目怔怔地望着海兰珠,脸上一片痴然的表情,她心里不觉咣的一声,手指一颤,箭枝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箭靶上方掠过,坠入后面的泥土里。 蒙古人群发出一阵欢呼,索诺木满面带笑,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弓,目光望向海兰珠,两人视线一触,便见她娇羞地低下了头,眼睛里闪烁喜悦。 “索台吉校射赢了!”杨铭上前微笑地说,“本将军会给台吉彩头。” 说罢转头向谢庆元命令道:“把索台吉一行的弓、马还给他们,送他们出城!” 韵秋一个人静静地走到箭道边上,放下弓,解下腰间的箭囊,冷峻的脸上蒙着一层寒霜,眼角微微泛红,强忍心中阵阵涌起的泪水。 今日一见,终有别离,四连的军士们牵来了二十多匹马,这是俘虏索诺木时缴获的,包括他们的弓,也挂在马背上。一行人上了马,杨铭送他们出城。出城走的是北门,这座城门也叫拱极门,与东南西三门不同的是,拱极门之上的城楼是三层的,北宸高拱,被时人称为“威姿锁钥”的“畿东第一楼”。 随着缓缓的马蹄声,人马从高耸的城楼之下的门洞里穿过,杨铭看到,海兰珠绰约的身姿进到门洞的阴影里,又从阴影里出来,马儿上了官道,阳光从南边的天空洒下来,照在她身上熠煜生辉。 “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但你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他心里喃喃地说。 “杨将军,本台吉回去之后,一千零二十四匹马,两千头羊,立即送来献给将军!” 索诺木回头微笑说道,他说的数字包括了刚才杨铭还给他们的二十四匹马。 “1024?如此甚好!索台吉能信守承诺,本将军甚感欣慰。” “后会有期!”索诺木缰绳一抖,座下的马匹开始加速,一行人渐渐远去。 “杨将军,若有一日,你能来科尔沁大草原,本台吉请你喝马奶酒,听马头琴!”已经走得远了,他忽地回头挥手喊道。 杨铭微笑无语。佳人已去,空留惆怅,但生活还是得继续,他振作精神,在电台里发令:“丁总爷,尽快部置全军休整,恢复体力,四连不安排警戒任务,中军连归建……” 昨日向遵化进军时,为了保证连队战力完整,杨铭将中军连的兵力补充给受损的三连,现在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他决定恢复中军连的编制,将其部署在府衙前院,仍由段思德带领保卫首脑机关安全。四连在攻城首登之战中同样受损严重,他曾考虑将三连四连合并,但因为涉及人事安排问题,只是作为次要选项,最优的方案是在遵化城补充一批新兵。 现在跟随营地留守部队进城的被救俘人在一万五千以上,其中男子有六七千人,而且都是青壮人员,招兵的选择余地很大。只是汉人的传统观念里,都不太愿意当兵,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杨铭的打算是通过经济手段调动他们入伍的积极性,这些俘人在遵化城里无依无靠,只能靠每天一顿施粥生存,想吃饱吃好,要么找活干,要么当兵,如果当兵的待遇比干活更有性价比,那么应该是不愁兵源的。 回到府署后宅,杨铭也打算休息了,昨夜通宵的作战,到现在一直没合眼,身心俱疲,亟需休整恢复。他携韵秋一起到了西厢房,准备就在这里就寝,北边的正房是殉国的朝廷高官王元雅夫妇曾经居住的地方,出于对他们的尊敬,杨铭不打算住进去。 香云、楚云两个丫环一直候在府里,见主人回来,立即便过来服侍。房屋早已收拾整洁,杨铭和韵秋住里间,她俩便在外间轮流值勤,垂花门处,则安排管事仆妇郭氏看守。从现在起,外人不得随意进入内宅了,便是驻扎在前院的段思德要进来,也得先行通报。 当然,联络方式还有电台,但军官们都还不会复杂操作,不知道怎样单线呼叫,只能在公共频道说话,除非杨铭主动开机,否则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的。 外间靠墙的桌上,几支应急灯、喊话器、手持电台正在用电瓶充电,而迫击炮和背负式电台仍是摆在内室,和m249机枪、hk416步枪一起,这些利器由杨铭贴身掌握。 见韵秋一路冷若冰霜的样子,杨铭知她向来是极为要强之人,今天输了校射,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打趣道: “韵秋,你刚才在校场射箭的时候,胸部挺得好高……” 韵秋闻言扑哧一声,却是笑中带哭,额头一下埋倒在杨铭肩窝里,抬手在他身上出气地连连抽打。 “我射箭的时候,你都没看我一眼……” “哪有?我一直都在看你比赛。” “你没有!” 韵秋大哭了起来,“你不杀我,留下我,就是要我替你卖命做事。” “可是,我为你出生入死,甘心卖命,不是向你投降,更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荣华富贵,我是要你喜欢我!” “韵秋——” 杨铭将韵秋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鬓发,喃喃地说:“我是喜欢你才留你,你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在我身边,我心里便是欢喜。” 校场上的喧嚣已转入宁静,军士们都去睡觉休息了,只剩下少许警戒人员的身影。四连因为战损较大,没有安排警戒任务,谢庆元从北门回来,一个人默默地走到箭道边,抬眼望去,远处的箭靶上还残留着三两枝箭矢,他桀骜的眉宇之间泛起几分苍凉之色,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角弓握在手里,羽翎搭在弦上,谢庆元沉声一喝,十二力重弓张开,离弦之箭闪电般射出,似乎带着满腔的苦涩破空而去,箭杆因为强烈的受力蛇形抖动,梆的一声正中靶心,整个箭簇透入木中,因为肌肉的迅猛发力,鲜血从伤口涌出来,忽地染红了肩上的绷带。 一〇一、曹静照 一〇一、曹静照 东方的天空现出一抹鱼肚白,金水河仍映着残月的影子,紫禁城角楼的轮廊渐渐清晰起来,恢宏雄伟的宫殿建筑群浮现在清光之中,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乾清宫里,宫人们正在四处打扫拂拭,准备在这新的一天里迎接帝国皇帝临朝。从登基到现在,甚至在今后的十多年剩余生命里,崇祯皇帝每天都是天没亮就起床,然后就在这御极之宫治国理政,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养德斋就寝。 “大家手脚都灵快一点,把活儿干好,皇爷就快过来了。” 领班女史曹静照轻声吩咐了一句,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御案和御座,皇帝的御案御座是天下极尊极崇之所在,一般的宫人是没有资格触碰的,只有她这样的宫庭女官才能打扫整理。 虽然各处都很洁净,她仍是一丝不苟地反复擦拭,唯恐漏掉一丝污垢,一粒灰尘,她小心地掀起御案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奏疏和塘报,去擦底下的桌面,这时,却发现一份文书的边缘隐隐渗有血污的痕迹。 她心中一惊,几乎要垂下泪来。这些年来天下一直不太平,每天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大半都不是好消息,不是报兵,就是报灾,她曾好几次亲眼看到,皇帝坐在御案之后,手持文书愁眉不展,默然无语,也曾看到皇帝愤怒地将塘报掷于地下,含泪咆哮,每当见到这样的场面,她心里都会跟着皇帝一起哀伤悲愤不已。 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她出身良家,十二三岁未通人事的时候便被选送入宫,至今已经七八年了。按明代的宫制,立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一司为负责维持宫女纪律的宫正司,品级皆为正五品。作为宫女,除了被皇帝临幸升为嫔妃之外,能做女官便是最大的梦想,几千宫女中,不过一两百人有这等福气,剩下的人便只能默默无闻地服役,一直到她们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放出宫外,由其家自论婚嫁。 在美女如云的大内后宫,她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众,但自幼聪慧好学,端庄沉稳,入宫没两年就考取了女秀才,其后又递升了女史,成为正式的女官。 宝妆云髻亸金衣,娇小丰姿傍玉扉。 新入未谙宫禁事,低头先拜段纯妃。 从流传下来的这首曹静照诗作可知,她入宫伊始便跟随服侍段纯妃。段纯妃是明熹宗天启皇帝的妃子,南京鹰扬卫人,出生于万历丁未年(1607),天启元年(1621)刚满14岁时,以选美第三名的身份进入内庭。她性情温淑,仪容端庄,行事谨小慎微,在魏忠贤、客氏把持的混乱不堪的内宫环境中得以保全自身,但却在崇祯二年(1629)五月,年仅22岁便香消玉殒。 段纯妃去世后,所属的宫女们失去了主人,各自另行安排去处,曹静照以其才学过人,持事勤谨,被分派到乾清宫当差。乾清宫是皇帝御极之所,能到这里当差是一份莫大的荣幸,她自是万分珍惜这个机会,工作不辞劳苦,时时谨慎,处处细心,经过半年的试用,崇祯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提升她为领班女史,还让她协助处理一些非机要的文书字牍之事,比如,逢年过节皇帝分赐给枢辅重臣的一些物品,上面需要题字的,便大多出自她的手笔。她书法精工,字迹极具神韵,内庭外朝但凡能见到她的字,莫不暗自赞叹。 养德斋是乾清宫后面的一处颇为幽静的院落,是皇帝休息睡觉的地方,那里的寝室之内,一丈高的木质台阶连接高高的御榻,帝国皇帝是大明社会阶层金字塔的顶点,皇帝的卧榻高度也彰显这一崇高的地位。 像往常一样,天色未明,崇祯天子就离寝梳洗,穿戴常朝冠服,从养德斋步行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便回到乾清宫治国理政。若是太平时日,皇后、妃嫔们会照例来此向他请安,但时下虏兵入犯,天下狼藉,他早已传旨免了请安之礼。 坐到御案之后,崇祯取过桌上的文书开始省阅,曹静照双手端了一个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成窑青花盖碗盛的燕窝粥,她近到御案之前,将盖碗和银匙轻轻搁到桌上适当的位置,随手把碗盖揭开,燕窝粥的甜香便溢了出来。 至此她就应该退下了,皇上处理朝政是不允许任何人在旁干扰的,曹静照离开之前,下意识地瞥了皇帝一眼,却见崇祯的目光仍是紧紧落在手头的文书上,食物的香味似乎并未勾起他的任何兴趣,他的眼窝有些发暗,俊秀的脸庞也带有几分憔悴,却仍掩不住刚毅威严的神色。 历经天启、崇祯两朝,曹静照自然也感受到两位皇帝性格品行的截然不同,天启皇帝性情嬉恬,耽于玩乐,治国如何暂且不论,内庭被客氏和魏忠贤搞得乌烟瘴气。客氏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天启帝被她从小带到大,两人之间有了不伦之情,而魏忠贤则是客氏的太监男友,他和客氏一个把持朝政,一个扰乱后宫,共同促成了明代历史中的一段荒诞岁月。 天启帝的嫔妃中,裕妃张氏原为宫婢,天启三年被临幸受孕后封妃,因为性情刚烈正直,得罪了客氏和魏忠贤,被关进冷宫,断绝饮食,饿了14天活活饿死。在生命最后时刻,她凄惨地匍匐爬行到屋檐下喝雨水,终年18岁,死后以宫女身份下葬。 成妃李氏,因借侍寝之机为失宠的范慧妃说了几句好话,也被关进冷宫,因为有了之前张裕妃被饿死的经验教训,李成妃偷偷在屋檐壁隙里藏了食物,关了半个月勉强保住了性命,被罢斥为宫人。 贵人冯氏,因为劝天启皇帝罢内操,所谓内操是指挑选一部分太监和宫女编整成队,进行军事操练,基本纯属无事折腾,她此言犯了魏忠贤的大忌,被赐死。 贵人胡氏,刚被天启帝临幸,因为她不是魏忠贤一党的人,魏忠贤担心她得宠而不利于己,乘天启帝不在宫内的时候将她弄死,然后报了个暴卒的死因,天启帝也不闻不问。 就连曹静照服侍过的段纯妃,她是经过朝廷正式选妃程序产生的全国选美第三名,与皇后同时受册封,也未得到天启帝的重视,所幸段妃低调隐忍,算是保全了自身,但也因为无宠无子,天启帝死后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情感无所寄托,年纪轻轻便命赴黄泉。 而与天启同为一父所出的崇祯则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品行,他行止端正,不苟言笑,勤谨好学,性情刚毅。登极之后,诛客魏,除弊政,正朝纲,宫中风气焕然一新。天子坐明堂,御极治天下,看到眼前这位年轻皇帝目不转瞬地省阅文书,神情威严而肃穆,曹静照不由得心头一暖,婉转低首退了几步,托着漆盘就要转身退出殿外。 这时,只听嘭的一声,崇祯猛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桌上的碗匙叮当作响,因为起身太急,就连身后坚固沉重的紫檀龙椅也发出一阵摇晃之声。 “大捷!好,好!好个顺义营兵,好个游击将军!哈哈……” 皇帝高兴的笑声在殿内回响,曹静照停住脚步,目光看向崇祯,她知道这次传来的终于是好消息了,心中不禁一阵喜悦,随即却又泛起几分酸楚,自虏兵入犯以来,至今已有两三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崇祯的笑声。 “区区数百人马,击破建虏三千铁骑,阵斩敌首一千八百七十二级,好个大捷!好个游击将军!” 兴奋激动之下,崇祯毫不在意殿内宫人的存在,语气中甚至还带有一丝炫耀的感觉,就像一个长期考不及格的学生突然考了满分一样,迫不急待地想让他人知道自己的成绩。他现在看到的这份捷报,便是十五日杨铭在遵化西边击败岳托的镶红旗部队,阵斩一千八百余级的消息,公文是通过塘报系统从蓟州传到京城的,所以三天之后才送达御前。 “奴婢恭贺皇上天军大捷!” 克制内心的波澜,曹静照柔声说了一句,上前擦拭御案上溅出的粥汁,又将那青花盖碗外沿抹干净了,仍旧放回桌上,她知道,若是按照通常的规矩,这碗燕窝粥是要换掉重上的,但皇上一向注重节俭,不会允许她这样铺张浪费。 高兴过后,崇祯脸上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他向曹静照微微点了点头,坐下身子,拿银匙一边喝粥,一边继续省阅文书。 第二份公文是云南黔国公沐天波上奏的,内容是向朝廷进贡大象和马匹。沐天波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是黔宁昭靖王沐英第十一世孙,而沐英则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养子,受封世代镇守云南。 沐氏家族传到第十代时,也就是沐天波的父亲沐启元这一代,因为朝廷不断加强中央集权,沐氏世袭的权力历代递减,因此,沐启元和云南地方官府之间发生了很多摩擦。崇祯元年,沐启元突然暴毙,其黔国公爵位由年仅10岁的沐天波承袭。 野史传言沐启元是被其母下毒鸠杀的,因为他性情狂悖,纵容家奴残害百姓,与巡按云南御史余瑊互相攻讦交锋,甚至图谋起兵诛杀余瑊,其母宋氏夫人刚毅果断,说:“吾家累世忠贞,原无失德,岂因此子败祖宗臣节乎?”为维护家族日渐式微的权力和利益,为保全沐氏历代忠贞的令名,于是以毒酒将其致死。 1974年,考古发掘了南京将军山的沐启元墓,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墓主的尸骸经过科学鉴证,证实确实死于砒霜中毒,由此也证实了野史传闻的真实性。在出土的文物中,有一面“黔宁王遗记”金牌历久弥新,上面刻着30个字的“特谕”:“凡我子孙,务要忠心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特谕,慎之,诫之。”这件陪葬品也许是沐氏家族对死者的最后告诫。 其后的历史事实证明,沐天波忠诚地奉行了这一家训。顺治十五年(1658),清军攻入昆明,沐天波随永历帝朱由榔逃入缅甸,顺治十八年(1661)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国王莽达的弟弟莽白发动政变,杀死哥哥自立为王,七月十八日莽白设下圈套,要求永历帝前往睹波焰塔参加一场饮用“咒水”的仪式,七月十九日,永历朝臣前往仪式地点,缅军即对他们进行围杀。 因为沐氏在云南的世代名望,缅甸人原本并不打算杀沐天波,而是将他隔离在外,沐天波见情势危急,从看守身上夺取腰刀,奋力冲进包围圈,他拼死杀敌,连毙了九名敌人,自身亦被缅军所杀,为保护永历朝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明代宫廷有驯养大象的传统,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恢复了大象临朝旧制,仍在海子桥元代象房旧址驯养大象,但数量较少。明弘治八年(1495),皇家建象房于宣武门内西城根,南方贡入的大象入西便门,经过一小桥,便来到象房,这段大象途经的街道因此被称为“象来街”。 大象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养之后,基本达到“奴知象意,象晓奴语”,即移交给锦衣卫驯象所开始服役。每逢举行盛典,如正旦、冬至、圣节三大朝会,象群被牵到皇宫,或驾车,或驮宝,或站班,各有分工。大臣上朝,大象站立排列于午门前御道左右,蔚为壮观。 沐天波上疏进贡象马,当然是向朝廷表示忠诚,虽然此时他还只有12岁,但疏文中卑恭忠谨的姿态却是极为得体。若没有前面那封顺义军大捷的塘报垫底,崇祯看到这进贡象马的奏疏,心里的滋味只怕会是五味杂陈,但现在正值龙心大悦,沐天波的奏疏自然更是锦上添花了。 桌上的这一大撂公文,将大捷的塘报放在最前面,进贡象马的疏文随后,显然办理文书的官员们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崇祯素来对臣下的这些小动作很反感,但在现实中偏偏又难以割舍地需要他们的服务。 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写了几句慰勉之语,崇祯又拿起了第三份公文。 这封公文是孙承宗从山海关报来的。在上个世界的历史里,孙承宗是崇祯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到山海关的,因为穿越的蝴蝶效应,在本世界里,永平陷落之后,皇太极兵锋抵临山海,情势危急,崇祯才派他离京赴关督办防务。在这封奏疏里,孙承宗报告了山海关的兵力布防,字里行间似乎颇有章法,崇祯初看甚感满意,但再往后看,脸色却又沉重起来,却见文末写道山海关北路副将官惟贤与游击张奇化率部与敌军交战,不幸中流矢身亡,士卒死伤三百余人。 在前几日的奏报中,崇祯还看到官惟贤在距山海关三十里的凤凰店,率二千五百余官兵与后金军交战十余阵,双方互有胜负,可不到十天时间,人突然就没了,崇祯眉头紧锁,心里不禁对孙承宗奏疏中的排兵布阵暗暗生疑。 他拈起朱笔,思忖半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批示,便将这奏疏置于一边,继续看下面的公文。 第四份公文是甘肃巡抚梅之焕的上奏,陈述其与甘肃总兵杨嘉谟率军赴京勤王,军队行进到安定县(今甘肃定西)时,悍卒王进才、殷登科、吴天印、王进札四人鼓动军士哗变,乱兵杀死参将孙怀忠,把总周道昌、连登魁,并劫走随营军饷,正月十一日奔回驻地兰州。 所幸的是,相较于之前部众哗变的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梅之焕此人更加精明能干,胆略非凡,正月十一日,他与乱兵同一天赶到兰州,向哗变的军众宣布只诛杀首恶,挟从者不究,并出具赏格,积极开展平乱工作。两天之后,军众里的蒙古夷丁拜户、哈杰等人,将倡乱的首犯王进才杀死,到了晚上又生擒殷登科、吴大印、王进礼三人斩首,搜回饷银四百余两。次日,梅之焕同总兵杨嘉谟一起重整营伍,将作乱的那一营兵留下,其余部队继续向北京出发勤王。 第五份公文是三边总督杨鹤上奏,陕西边贼王子顺、苗美二人,纠合了一些流民和逃兵,数量发展到三、四千众,劫掠绥德县,击败明军参将石在廊,并南下围攻韩城县。杨鹤和陕西巡抚刘广生调集军队前往解围,击败贼众,斩首三千级。逃走的贼众又往回跑到清涧县劫掠,官兵追击,王子顺率112人向总兵杜文焕投降,苗美部被官军追斩七十级,三百余人投降,余者分为二股,一股逃到安定县,一股逃到西川。 西川是甘肃岷县以西洮河两岸地区,包括西寨、清水、十里等地的洮河沿岸河川区,东西绵延30公里,面积约50平方公里,海拔在2305米至2463米之间。此地位于甘肃南部,地处青藏高原东麓与西秦岭陇南山地接壤区,贼众逃到那里,官军很难追捕。 与此同时,苗美的叔叔苗登雾也发动叛乱,杀差官禇国恩等人,啸聚于安定县,劫掠鄜州、中部、宜君,河西道蒋士忠和总兵杜文焕一起击败贼众,副将李卑、都司艾穆等部兵马也陆续集结,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贼党黄虎无奈向官军乞降。 陕西动乱的根源,在于崇祯初年,新皇登基伊始,即行大刀阔斧地整饬吏治,裁撤驿站,淘汰冗兵,大量军事和准军事人员失去工作流入社会,而官府无力给予妥善安置,这些人都具备作战技能,拥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和人脉网络,互相串联,啸聚起事。加之陕甘地区连年干旱,农业欠收,产生了大批的饥民,另外,河套地区自永乐朝被蒙古部落占据,所谓的“套虏”就经常扰边,天启七年林丹汗被皇太极击败后西迁,又进一步加剧了河套的动荡,于是,以乱兵为主导,蒙古武士为助力,饥民为辅从的大动乱格局从此拉开序幕。 而己巳之变的后金入塞侵明,破坏了明朝的行政体系和社会秩序,使得乱兵和饥民的行动更加失去控制,极大地促进了动乱的产生和发展。此次甘肃勤王之军在安定县的哗变,恰与王子顺、苗美、苗登雾在甘南一带的叛乱同时同地发生,这就是双方互相影响,串联协作的明证,而王子顺还曾勾结蒙古人入边参与作乱,使得局势更加复杂化,也更加难以收拾。 这些社会动乱的发生,与崇祯即位之初的裁驿、整军、蒙古革赏直接相关,这也是崇祯政治上不成熟,对国家治理的渴求太过急切,行事手段简单粗暴所导致的严重后果,而且崇祯即位后的一系列政治、军事低级操作远不止此。少年天子,锐意进取,却缺乏老成谋国的智慧和手段,一意蛮干,结果就是为社会的崩溃和国家的灭亡打下了浓重的伏笔。 即以蒙古革赏为例,登基伊始,年轻的皇帝便对明朝北部边疆的诸蒙古部落“尽革其赏”。右翼蒙古土默特、哈剌嗔、永邵、鄂尔多斯等部一贯是所有蒙古部落中最富足的,除了其所占之地水草丰美外,很大程度在于和明朝的互市获得巨额利益,这也是“俺答封贡”以来数十年间明朝北部边防晏然无事的原因。崇祯帝的作为,使得“诸部哗然”,但崇祯起初对此并不在意,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梦想里,并未料到边夷的动荡会如此激烈地危及大明的生死存亡。 此时此刻,崇祯看着奏报,心中忧思愤懑,一匙燕窝粥挑到嘴边,半饷也没入口。他用朱笔在奏疏上题写了几行,一方面训斥梅之焕,一方面也给了几句慰勉之语,然后继续看下一份文书。 第六份公文是顺天府尹刘宗周上奏的,去年十二月满挂四万大军在永定门全军覆没之后,刘宗周就组织人力出城收殓阵亡将士遗体,当时收得尸骸三万多具,正月初敌军退去,北京周边地界逐渐安定,刘宗周将遗体搜寻范围扩大到城外二十里,在后续找到的将士尸骸中,发现了阳和卫游击毛国华、高山卫参将李胜松、守备梁才等中高级军官的遗体,他给死者家属发放了丧葬费用,并向朝廷申请对这些家属予以抚恤。 这份奏疏事实简单并且有例可循,在处理上无须大费周折,内阁的批红已经表示同意,崇祯拈起朱笔落下圈点,作为最终的认可。 第七份公文是直隶巡按董羽宸参劾玉田知县杨祁芳,这位七品县令在己巳之变时的表现很窝囊,后金军还没到玉田,他就带着家眷弃城而逃,其行为影响甚为恶劣。那顺义知县赵晖中虽然和生员们一起出城迎降,但好歹保全了一城黎民的性命,这玉田知县杨祁芬自己贪生怕死,置全城军民于不顾,率先逃窜,以致全县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虽然后金军并未在玉田投入太多兵力,但县境受到损失却很大。 崇祯朱笔批下了“交部议处”四个字,便将文书弃于一边,继续往下省阅。 第八份公文是直隶巡抚方大任自我弹劾的奏疏,起因是关于永平的战势情报失误。本月初二,顺义县送归麻登云和黑云龙至京,便向朝廷报告了杨铭对永平守将杨春叛降的预言,孙承宗以六百里加急送信给永平兵备副使郑国昌,令其小心防范。初四永平失陷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京城,但因为当时后金大军刚刚离畿东进,北京周边仍有敌军小股游骑梭巡,各城之间信息沟通不畅,方大任虽然也知道永平失陷的消息,但这位老兄不知又从哪里听说永平安然无恙,欣喜之下,飞骑报京以慰上意,没过两天他再次从其他渠道证实永平确已失陷,惶愧之下,上疏自请处分。 方大任是安徽桐城人,明万历四十四年65岁才考上进士,出任元城知县,他为官廉明公正,后来又升任监察御史。天启年间,因反对魏忠贤,被罢官削籍。崇祯元年复官,升都御史,后来又出任直隶巡抚。其人现今已是78岁高龄了,虽说这次出了一点小差错,但也不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他这种服事君王惶诚恐的态度让崇祯甚感欣慰,崇祯朱笔批下慰勉之言,将奏疏置于一边。 第九份公文是崇文门监课主事刘镐的奏疏,崇文门是明清时期北京内城九门之一,明代大运河终点从积水潭改到通州之后,崇文门成为经由水路到达北京城的重要通道,明初崇文门即设有征税宣课司,到明中期成为京城总税关,并一直沿用到清朝。 明清时期北京作为都城,庞大的皇室以及各级官僚衙署、文人士子、富商豪贾各色人等聚居在此,构成了全国最大的消费中心。五湖四海的商人携运各式商品纷至沓来,以满足北京城的日用所需,这些客旅商货都要在崇文门登记报税,故崇文门关也有了“天下第一税关”之誉。 刘镐是天启二年(1622)进士,主管崇文门税关,他在疏文中称,有民人徐清等五十五人捐银一千多两犒军,作为税政官员,常年和商贾打交道,自然会有一些人脉资源,时下国家危难,组织发动相关人员捐款爱国,也算是应景之举。 但除此之外,刘进士还对军事发表了一通议论,他说现在敌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并未受到什么战损,走了还会来的,昌平州和顺义县是京师的肩膀,通州是京师的左臂,良乡是京师的咽喉,这几个地方都是防御的紧要之处,回想以前嘉靖朝时的“庚戌之变”,蒙古俺答汗兵临北京,其后朝廷便布置各军分驻昌平、顺义、怀柔、红门、良乡、卢沟桥,事实证明有效,今天的建虏兵势更甚于当年的俺答汗,咱们应该抓紧时间尽快按此布置防御。 刘镐并没有军事工作经验,所说的这些议论自然也是隔靴搔痒,未必就真行得通,但他不懂,崇祯更不懂,看了这份奏疏,崇祯思索良久,提笔批示兵部采纳其分兵驻防的建议。 第十份公文是兵部呈报的,兵部收到一批湖广解送的军器火药,可这些军火质量很差,经多次测试完全不堪使用,请求把军火移交给工部予以改造完善。对此崇祯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提笔批示道:“若如此办理,将来外省解送之器械必定越来越差,着兵部酌情驳回解送,勿使浪费改造之资。” 第十一份公文是保定巡抚解经传的奏报,内容是朝廷从澳门购买的火炮以及招募的葡萄牙炮手已经抵达保定,即将运入北京。 明末的时代,世界正处于第一次军事革命时期。在欧洲,火器开始逐渐取代长矛刀剑,炮兵开始走上战争舞台中央,而红夷大炮则是西方军事革命新式武器传入中国的典型代表,它的传入对于明清革鼎的历史影响至深。 一〇二、天下势 一〇二、天下势 明朝引入西洋火炮始自徐光启。徐光启,字子先,上海人,出身家境清贫,父亲曾经商,因亏本回家种田,母亲纺纱织布,以中国古代传统的男耕女织方式维持生计,家庭虽然贫寒,但父母非常重视子女教育,从小便让他读书上学,不断深造。 少年时代,徐光启幸在上海附近的龙华寺学习六年,十九岁考中秀才,但此后一直科场不顺,只好以教书为业养家湖口。万历二十五年(1597),时来运转,他在省试中考取第一名举人,万历二十八年(1600),在南京遇到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两人就科学、文化、宗教展开了深入的交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万历三十一年(1603),徐光启再度前往南京拜会利玛窦,但此时利玛窦已经赴北京传教,徐光启在南京受耶稣会士罗如望洗礼加入天主教会,教名保禄。 万历三十二年(1604),徐光启赴京会试,在北京再次拜会利玛窦,为了便于和利玛窦交流,他专门在其居所附近租了一间小屋栖身,跟随利玛窦深入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中进士后,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期间,他与利玛窦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一书,为西方数学传入中国作出了重要贡献。 三年后庶吉士任职期满,徐光启被授予翰林院检讨之职,同年因父亲去世,他按照规定回乡“丁忧”守制。在此期间,他整理定稿《测量法义》,并将《测量法义》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了《测量异同》,并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定理。另外,他还开始研究农业科学,在家乡辟地,开辟双园、农庄别墅,进行农作物引种、耕作试验,作《甘薯疏》、《芜菁疏》、《吉贝疏》、《种棉花法》和《代园种竹图说》。 万历三十八年(1610),守制期满,徐光启回京,官复原职。此年闰三月十九日(1610年5月11日),利玛窦因病逝世,按照当时惯例,西方传教士死后本应移葬澳门,但此时利玛窦在北京的传教工作已经颇有成效,很多社会名流跟从他学习,社会影响力较大,在内阁首辅叶向高等人的斡旋下,万历皇帝破例准许利玛窦葬于北京西郊的藤公栅栏,使其成为首位安葬在京的西方传教士。 其后,徐光启又研究西方天文学和水利学,上书朝廷建议修历,在房山、涞水两县开渠种稻,进行新农业实验,先后撰写了《宜垦令》、《农书草稿》、《北耕录》等书,为《农政全书》的编写打下了基础。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军被努尔哈赤大败,十一万人全军覆没,辽东局势危急,徐光启向万历皇帝连上三道奏疏,认为要挽救危局,唯有精选人才,训练新兵,还提出自愿承担练兵任务,万历皇帝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批准他到通州练兵。 练兵衙门成立了一个月,徐光启要人没人,要饷没饷,后来到通州,检阅那里招募的七千多新兵,大多是老弱病残,能够勉强充数的只有两千人,更说不上精选了,他大失所望,只好请求辞职。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三月,万历皇帝病重不起,七月二十一日在弘德殿去世,终年五十八岁。七月二十三日,皇太子朱常洛,也就是天启和崇祯的父亲嗣位登基,本来是打算以次年开始改元泰昌,但朱常洛在位仅二十多天就死了,天启帝朱由校继位,将万历四十八年八月至十二月称为泰昌元年,次年则为天启元年了。 这一年,徐光启极力向朝廷进言:现今的局势,唯以火器为第一要务,而能够克敌制胜者,唯有神威大炮一器而已。他联络教友李之藻、杨廷筠,以私人出资的方式,派遣李之藻的门人张焘、孙学诗到澳门购买红夷大炮,这是明朝四次向澳门购买大炮的第一次。 当时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号称是“世界上最好的铸炮厂”,是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由葡萄牙铸炮专家伯多禄·卜加劳(pedro bocarro)在西望洋山麓竹仔室村尾设立的,卜加劳的儿子万奴·卜加劳在内港河边新街附近的麻雀仔街,开设了“万奴行”,专门从事军火交易。卜加劳铸造的火炮性能优异,威力惊人,不止中国、日本、印度、菲律宾等亚洲国家纷纷采购,英、法等欧洲国家也时常光顾,英法半岛战争中,名将威灵顿手下的炮队里就有卜加劳炮的身影。 在澳门教会的运作下,葡萄牙商人集资购买了四门大炮,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奉献给大明,张焘还聘请了葡籍炮手4人、侍从及翻译6人,许以丰厚报酬,一起解运大炮回京。泰昌元年(1620)十月,一行人从澳门抵达广州,由于没有正式官方手续,广州当局禁止外籍炮手入城,这些葡萄牙人连第一个月的工资都没领到,就被遣返回澳门了。 张、孙二人押运大炮继续北上,走到江西广信(今江西上饶)时,恰逢徐光启因病去职,考虑到这几门大炮运到北京可能面对无人接收的局面,二人一时进退失据,只好将大炮滞留在此地。 天启元年六月,努尔哈赤攻陷辽阳,危急之下,朝廷再招徐光启返京复职,徐光启推荐李之藻出任光禄寺少卿兼工部都水清吏司事。李之藻是浙江杭州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也和利玛窦交往颇深,跟随利玛窦学习西方科学,与利玛窦合译《坤舆万国全图》、《浑盖通宪图说》等着作,并洗礼成为天主教徒,他和徐光启、杨廷筠三人被称为明末中国天主教三杰。 李之藻和兵部尚书崔景荣先后上书,奏请调运滞留于江西的四门大炮,要求朝廷查访精通炮术的传教士阳玛诺、毕方济来京帮助造炮,朝廷同意此奏。四门大炮遂于当年十二月运抵北京,经过试射,发现其威力远大于明军原有的佛郎机和旧式火炮,朝廷随即将其中一门大炮发往山海关效力。 百闻不如一见,在亲眼见识了红夷大炮的威力之后,天启皇帝推动实行“购西铳,募炮师”。而在1620年前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艘“独角兽”号舰船,因遭遇台风在广东阳江海域沉没,担任广州府推官的邓士亮设计绞车打捞起了沉船上的大炮,除了中小铳外,共捞得红夷大炮36门。天启二年(1622),张焘、孙学诗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南下,接收了其中的24门大炮,并到澳门招募炮师。当时澳门的葡萄牙人正在应对荷兰人的威胁,为了争取明朝的支持,葡萄牙人抽调了军官、炮手、翻译等24人随张焘和孙学诗赴京。 天启三年四月,24名葡兵和24门大炮一并抵京。兵部在京营内挑选健卒,向葡兵学习炮术,待学成之后分派至边关各处组建炮营。 八月,葡籍炮手组织炮营进行了三次演习,展示教学成果,在第三次试炮时不幸发生炸膛,一名教官和一名京营士兵当场身亡。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炸膛本是常见事故,但这给了朝中反对葡人进京的保守人士以口实,一时间谤议四起。最终朝廷以北方气候干燥,葡人水土不服为由,下令将葡兵全部“赐归”澳门,徐光启也因此被弹劾去职返乡。 教官团解散了,炮营学员提前毕业,按原计划分驻北方各边关,其中有十门大炮被发往刚刚筑成的宁远城,加上之前出关的那一门,宁远城总共配备了十一门红夷大炮,辅以其他数以千计的大小火器,负责辽西守备的宁前道袁崇焕有了“凭坚城、用大炮”的资本,并凭借这些先进武器,至少是在心理上重创了努尔啥赤的大军。 随后的历史,便是天启帝英年早逝,崇祯即位,黜斥阉党,朝廷人事大量更替,徐光启也被起复为詹事府詹事。崇祯二年正月,徐光启再次上疏要求练兵,崇祯提升他为礼部左侍郎,但对其自请练兵的建议暂未实行,此时的朝廷急于解决辽东军事危机,练兵这种费时耗钱的事远水难救近火,唯有购炮才是当务之急。 在此之前,崇祯元年七月,两广军门李逢节和王尊德就奉旨到澳门购募炮师和大炮,时隔一年己己之变,皇太极大军入塞,崇祯着急地追问所购大炮的下落,才知李逢节和王尊德在澳门购买的大炮和招募的炮手,早在这年二月就自广州出发了,队伍由孙学诗和耶稣会传教士陆若汉督护陪同,包括澳门葡人贡萨握?德谢拉所率领的三十一名铳师、工匠和傔伴,共携铁炮七门、铜炮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贡萨握?德谢拉是职业军人,在徐光启《闻风愤激直献疏》中被称作“西洋统领公沙的西劳”。 对于当时的运输手段来讲,数千斤的红夷大炮实在是太重了,以致行程屡屡推迟,到崇祯二年十月,才运到山东济宁。炮队在此遇到兵部奉旨前来催促的官员,由于漕河水涸,公沙等人便舍舟从陆,昼夜兼程北上。十一月二十三日,到达山东涿州,并在此遭遇了入塞侵明的后金军。 此时,涿州城内外士民已经乱成一团,都打算弃城而逃,公沙的西劳、陆若汉、孙学诗会同知州陆燧及罢官在乡的原大学士冯铨商议,急将大炮运上城头,入药装弹,燃放试射,声似轰雷,后金军在辽东吃过红夷大炮的苦头,闻声即退去,涿州城因此转危为安。 随后,公沙等人继续携炮北行,到崇祯三年正月,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就要抵达京师了。 崇祯看了这份奏报,心潮不禁一阵澎湃。红夷大炮的威力他是知道的,一炮轰过去,任你建虏甲再坚,兵再悍,那都是一片血肉狼藉,无可抵挡。当然,相比现代的155榴弹炮,这红夷大炮就只能算是儿童玩具的级别了,上年腊月廿九日的北京城下,m777榴弹炮的远程炮火给敌军的惨烈打击,崇祯也是看过现场的,只是因为现代155榴弹炮的威力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想像极限,无法用这个时代的知识理论来解释,暂且只能将其归结于法术神力罢了。 提起朱笔,崇祯批示兵部妥善接收这批红夷大炮,优握安置葡人炮手,筹备训练新式炮兵。写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不远的将来,明军大炮齐发,建虏步骑人仰马翻,仓惶逃窜,大明收复辽东,指日可待!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朕要为这大炮御赐威名,嗯,叫什么名儿好呢?” 明朝有为大炮命名的习惯,历史上,公沙一行抵京,明朝将红夷大炮安置于京师各处城防要地,崇祯给这些大炮命名为“神威大将军”,并给予葡萄牙炮队优厚的待遇,队长公沙的西劳的年薪是一百五十两白银,每月额外补贴十五两生活费,其他人的年薪是一百两,每月再加生活费十两,这些待遇相当于朝廷的中高级官员了。 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太极对大炮的重视更在崇祯之上,就在公沙炮队进京的同一年,他利用俘获的明军炮手和工匠开展大炮试制,并在盛京城头公开张榜征召铸炮匠人,前后征得十七名铸炮高手,其中匠人王天相、金世祥发明了失蜡法和泥塑法的新工艺,在崇祯四年正月成功制造出了红夷大炮。 这批大炮重量在三千至五千斤,长度在七尺七寸五分至一丈五寸,每发所用火药四至八斤,弹丸重八至十六斤,经试放验证,完全可用于实战。皇太极欣喜地将这批大炮命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对参与研制的工匠予以重赏,授予“世袭罔替拜他喇布勒哈番”、“世代金火拜唐阿”等职衔,每月发给钱粮银二两,每季领米五石三斗,恩赐房间、地亩,还给每户赐奴仆二人,以示优恤。 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中,后金利用新造的数十门大炮击败了明军,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从此弓马娴熟的八旗有了大炮的加持,军事实力更是如虎添翼。再往以后,明清之间的战争就发展为炮战了,辽东战场成为全世界火炮最为密集的地区。 反观明朝这边,崇祯提拨徐光启的学生孙元化为登来巡抚,在山东训练炮兵部队,公沙的西劳也带队前往登州,协助孙元化练兵,并设立铸炮基地,采用炮管冷却铸造工艺,开发出了加强版的红夷大炮。大凌河之战尹始,孙元化按朝廷的旨意,下令手下这支由葡萄牙教官训练的部队北上赴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很可能在大凌河的炮战中击败后金军。 但朝廷和孙元化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支部队是以东江镇毛文龙的旧部人马为基础组建的,他们根本无意北上作战,当部队磨磨蹭蹭走到河北吴桥时,首领孔有德发动了“吴桥兵变”,倒戈杀回山东半岛,接连攻陷临邑、陵县、商河、青城诸城,并与登州城内的东江旧人耿仲明勾结,里应外合夺取了登州。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当时登州城内的葡籍炮队表现出了职业军人的忠诚,他们与叛军奋勇作战,包括公沙的西劳在内的12名炮手战死,仅1人幸免,另外15名技师和工匠受伤。总算是叛军念及师生之情,没有杀害这些幸存的葡萄牙人,让他们在传教士陆若汉的带领下返回澳门。 孙元化被叛军所执,自刎未果,他坚拒叛军拥他为王的计划,对孔有德等人反复劝说,终于说服孔有德接受招安。朝廷也同意孙元化的招安建议,并发来诏书,但巡按王道纯却藏匿了诏书,力主消灭叛军。叛军长时间等不到招安,又开始作乱,孙元化再次说服叛军,让他亲赴北京陈情。 到达北京后,朝廷内部针对孙元化展开了一场论争,徐光启为他申辩,首辅周廷儒也想保全他,但次辅温体仁则趁此机会,攻击周廷儒和孙元化结党营私,最终崇祯支持温体仁,处死了孙元化。随后周廷儒下台,温体仁晋升首辅,徐光启溘然长逝。 崇祯六年四月,孔有德带领一万三千多人、数百艘战船以及二十多门红夷大炮,由山东半岛至镇江堡(临鸭绿江出海口)投降后金,皇太极对他们的投降极为重视,亲率诸贝勒出盛京十里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仍以孔有德为都元帅,安置他在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如果明末没有引进西方的红夷大炮,哪怕在正面战场上明军仍然不能抗衡后金,但基于大明百倍于对手的人口优势,后金想要夺取中原会面临很大困难。冷兵器时代,兵员的数量优势可以抵消对手的战力优势,即使是以10比1甚至20比1的交换比,也不是人口稀少的后金所能承受的。但有了大炮,一切就不一样了。 崇祯回到御座,将“神威大将军”五个字写在纸上,端祥良久,又继续往下省阅公文。 第十二份公文是贵州巡抚朱燮元的奏报。朱燮元是浙江绍兴人,明神宗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大理评事、苏州知府、广东提学副使等职。他在任内平反冤狱,革除民弊,抚定织工事变,施政颇称贤能。后因父母年高,弃官归家,侍养双亲十年。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起复为陕西按察使,后又转任四川左布政使。 天启元年(1621)九月,贵州永宁土司奢崇明和水西土司安邦彦发动叛乱,占据重庆,夺取遵义,连破四十一州县,水陆并进,包围成都。朱燮元临危受命出任四川巡抚,征调各方力量开展平叛,基本稳住了局势。天启六年(1626)六月,朱燮元因父亲去世回家服丧,职务由兵部尚书张鹤鸣接替,已经缓和的局势再度恶化。 崇祯元年(1628)六月,朝廷起复朱燮元为兵部尚书,总督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广西军务兼贵州巡抚,他移驻贵竹司(治今贵州贵阳),招流移,广开垦,恢复经济;据险要,立营垒,充实军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消灭了叛军主力,奢崇明、安邦彦败死。 此次朱燮元所奏之事,即是安邦彦之侄安位率余部继续顽抗,朱燮元采取“四面迭攻,渐次荡涤”的方略,屯兵险要,四面包围,逐步压缩,绝其资储,在强大的军事、经济压力下,已经具备迫降安位的条件,他请求朝廷允许安位投降,并且提出不对当地进行“改土归流”,这是吸取万历年间平定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之后,搞改土归流效果不佳的教训。 崇祯提笔批示,对朱燮元的平叛功绩给予嘉奖慰勉,但对他提出的不在当地改土归流则予以否定。 第十三份公文是福建巡抚熊文灿的奏报,内容是调解郑芝龙与李魁奇之间的衅争。 郑芝龙,小字一官,号飞黄(或飞虹),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三月十八日,出生于福建南安县一个小官吏家庭。十七岁时,赴澳门依附舅父黄程谋求发展,他到过马尼拉,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语,并接受天主教洗礼,取教名尼古拉斯·加斯巴德(nichs gaspard)。 大约在天启三年(1623)或更早一些,黄程派遣郑芝龙随日本平户华侨首领李旦的商船,押送一批白糖、奇楠、麝香、鹿皮等货物,从香山澳放洋,远赴日本,侨居长崎,在此期间郑芝龙得到了李旦的赏识(据说二人有龙阳之事),开始参与李旦集团的海贸业务。明末中日之间的直接贸易受到禁止,台湾和澎湖成为两国贸易的中转站,李旦是当时从事中日贸易的最大海商,那个时代的海商通常也兼为海盗。 十七世纪初,荷兰人就积极拓展对中国和日本的贸易,到了1622年(天启二年),荷兰逐渐成为海上霸主,取代了葡萄牙的香料垄断地位,在巴达维亚建立了亚洲贸易总部。当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是彼得逊·库恩,他的贸易构想是把美洲和日本的白银支付给印度的纺织工,把印尼群岛的香料、檀香、燕窝和其他热带产品,和大明的丝绸、瓷器交换。同时,他还想抢夺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马尼拉和澳门的贸易,也就是用美洲和日本白银换取大明生丝和瓷器的贸易。 1622年7月,他派遣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雷约兹(elis reijersz)率9艘船占据澎湖,并允许雷约兹和日本及明朝海盗合作,抢劫航行于厦门和马尼拉之间的商船,掳掠沿岸明朝百姓运到巴达维亚充当奴隶。 天启四年(1624)明朝增兵澎湖,准备歼灭或驱逐雷约兹,200艘战船和一万军士包围了荷兰人,双方对峙期间,荷兰人想到当时正在台南的李旦,于8月17日将他接到澎湖,在李旦的居中调解下,明荷双方达成口头协议,荷兰人于8月26日放弃澎湖,撤往台南建立贸易基地。 根据雷约兹和韦特(de witt)在1624年的书信显示,郑芝龙曾为荷兰人提供翻译服务,并奉荷兰人之命率帆船在海上劫夺大明与西班牙(马尼拉)之间的贸易商船。由此可见,这时的郑芝龙已经在大明、日本、西班牙、荷兰的多方较力之间崭露头角了。 郑芝龙曾赴日本骏府(今静冈县)晋谒已退隐的幕府将军德川秀忠,并敬献药品,德川秀忠是德川家康第三子,当时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他在长崎宾馆招待郑芝龙,赐赉优握,由此日本人视郑芝龙为光荣显赫人物,地方豪贵争相与之交游,称他为“老一官”。 平户藩是当时日本的对外贸易中心,各国商船云集,因郑芝龙熟悉海事,又善外交,被幕府看重,平户藩诸侯松浦氏为他在平户附近的河内浦千里滨(即今长崎县松浦郡千里滨)赐宅地建新居,并介绍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与之联姻。 时田川氏年方十七,性情端淑,婚后于1624年8月27日(日本宽永元年,天启四年七月十四日)生长子郑森,即后来大名鼎鼎的郑成功,1629年(崇祯二年)生次子田川七左卫门(随母姓)。 在平户,郑芝龙结识了另一位日本华侨领袖颜思齐。颜思齐是福建漳州人,原是个裁缝,他生性豪爽,仗义疏财,身材魁梧,精熟武艺,万历三十一年(1603)因为杀了人,走投无路逃亡到日本。初到平户,颜思齐仍是干他的裁缝本行,但锥处囊中,自然会脱颖而出,没多久他又杀了一个日本武士,因此声名大噪,在华侨中树立了威望,还被日本地方官府任命为协调海上贸易纠纷的甲螺(头目之意)。 天启四年(1624)六月,也就是在田川氏生育郑成功之前一个月,颜思齐召集心腹骨干28人结拜盟誓,谋划推翻德川幕府统治,建立政权,接受明朝册封,郑芝龙便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 这次举事由于泄密而失败,颜思齐等人分乘13艘船逃往台湾笨港(今北港),在这个人烟稀少,瘴气横生的荒岛上伐木辟土,构筑寮寨,并从泉州、漳州等地招募众多移民前来开拓新天地。到第二年,来台的大陆汉人已达数万人。 颜思齐将垦民分成十寨,发给银两和耕牛、农具,开始了台湾最早的大规模拓垦活动。垦荒需要资金投入,他挑选了一批有航海经验的漳、泉人士,以原有的十三艘大船,利用海上交通之便,开展与大陆的贸易,同时组织海上捕鱼和岛上捕猎,发展经济解决移民生产生活的物质需要。他的开台业绩,受到后人世代缅怀,海峡两岸共称他为“开台王”。 天启五年(1625)九月,颜思齐和部众到诸罗山捕猎,豪饮暴食,不幸染伤寒病,数日后竟一病不起,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七岁。临终,他召众人告之曰:“不佞与公等共事二载,本期创建功业,扬中国声名。今壮志未遂,中道夭折,公等其继起。”众人继而推举郑芝龙为盟主,继续开拓大业。 几乎与此同时,李旦也在天启五年八月去世,因缘际会之下,郑芝龙既继承了颜思齐的武力,又继承了李旦的财富,从此开始走向人生巅峰。 天启六至七年间(1626至1627),郑芝龙以台湾魍港为基地,数率船队袭击福建,劫掠泉州、金门、厦门和广东靖海、甲子等地,福建官兵屡战屡败,只能眼看他纵横东南海上,束手无策。明廷对郑芝龙没法剿灭,又想利用这支海上势力与荷兰人抗衡,所以不断对其进行招抚。 崇祯皇帝即位后,郑芝龙觉得时机已到,接受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招抚,正式降明,受任“海防游击”、“五虎游击将军”。于是,他离开多年经营的根据地台湾,打着为明廷“剪除夷寇、剿平诸盗”的旗号,在晋江安平扎下大本营,使之成为拥兵自守的军事据点和海上贸易基地。 这时的郑芝龙,势头如日中天,拥有云集汉人、日本人、朝鲜人、马来人、黑人组成的混合部队三万余人,舰船千余艘,俨然已是一支能在中国海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抗衡的重要力量。 李魁奇原是郑芝龙的同伙和属下,他和郑芝龙一起接受明廷招抚,后因两人之间的矛盾,李魁奇复叛。熊文灿为制衡郑芝龙,力主招抚李魁奇,他派遣官员调解郑芝龙和李魁奇之间的衅争,让郑李二人歃血订盟,永释仇隙,并给两人划分了势力范围,特上奏向皇帝报告。 值此后金大军破边入侵之际,崇祯自然不希望东南沿海再起纷争,他提笔批示,令熊文灿对此谨慎处理,不可疏忽再生事端。崇祯没有想到的是,郑李诸人都是海盗出身,势力地盘是用实力说话的,岂会因官府的一纸调解就各安其分?其后不久,郑芝龙就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支持下,将李魁奇部歼灭,形成郑氏一家独大的局面。 再往下一份公文是昌黎知县左应选上奏的。面对汹汹而来的后金军,左应选不仅守住了昌黎县城,还着力安靖县境地面,后金军攻昌黎不下退走后,地方局势混乱,县城西北十五里的凤凰山聚集了上千白莲教众,趁乱抢掳妇女,杀掠老幼,左应选派遣民壮李士奇率乡民围歼了这伙歹人,县境才渐归安宁。崇祯阅罢微微颔首,御笔给予嘉勉。 再后一份公文却是内阁首辅韩爌的辞呈,此前韩爌已经三疏请辞了,崇祯都礼节性地未予批准,这次的辞呈言辞恳切,除坚持以疾病为由力请辞职外,还陈述了关于国计民生的一些建议,拳拳之心,溢于纸上。崇祯批示接受其辞职,并赐路费一百两白银,彩缎四表,派遣行人孔闻籍使用驿站系统护送其归乡。所谓“行人”是明代的一种官职,类似于后世的交通员,主要负责远行颁发诏敕、册封宗室、抚谕请蕃、征聘贤才、赏赐,慰问、赈济、祭祀等工作。 搁下朱笔,崇祯不禁又思考起韩爌离职后的首辅人选问题。按照通常的惯例来讲,首辅去职,自然应由身为次辅的李标递升接任,但李标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之前就干过一段时间的首辅,韩爌的首辅位子是他让出来的。 李标,字汝立,河北高邑县李家庄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曾任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他为官清正,中立无党,性耿直,敦大礼,顾大局,明辨是非曲直,敢于直言谏君。崇祯元年三月入阁,没多久,阁臣李国普、来宗道、杨景辰相继去职,李标便当了首辅。任职期间,他在一些事情上多次劝谏崇祯,尤其是劝阻了崇祯对刘鸿训、瞿式耜、钱谦益、章允儒等人的处分,崇祯怀疑他结党营私,他便激流勇退,主动让出了首辅的位子。 考虑再三,崇祯还是决定暂由李标复任首辅,先稳定朝廷局面,再图后计。 历史上,韩爌去职后,李标又当了一个月的首辅,可能是实在难以与崇祯做好配合,侍候不了这位皇帝,他连续五次上疏请辞,卸职还乡,六年之后五十五岁就去世了。崇祯一朝辅相五十余人,能保全令名,全身而退的不多,李标是其中之一。 崇祯又拿起下一份文书,却是河南巡按吴生的奏文,报告在南阳捉拿到一个假冒王爷的骗子。古代信息传递速度慢,又没有语音视频之类的科技验证手段,假冒他人设局行骗的事不少,但奏文中的这个骗子却是毫无技术含量,纯粹就是一个无知无畏的妄人。这人假称自己是泰昌帝之子,是天启皇帝的弟弟,崇祯的叔叔,这种骗词说明他连朝廷的基本情况都不了解,想当然地以为崇祯是子承父业接替天启帝的皇位,却不知其实是兄终弟及。崇祯看了报告不禁讶然,提笔批示此等妄人不必解送至京,就地正法即可。 大殿里肃穆宁静,时间在纸页的翻看声中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晌午了,曹静照在宫门外悄然看过几次,终于小心翼翼地捧了茶盏,敛声屏气近到御桉旁,将茶盏放到桌上,轻声问道:“皇爷,该传午膳了?” 崇祯抬头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又似想到了什么,说道:“唤王承恩来。” 不一会功夫,王承恩就赶到了乾清宫,进门行了礼,便侍立一侧听候吩咐。 “薛贞是否已提解到京?” 崇祯此问一出,王承恩不禁心中暗暗叫苦,眼下虏兵入犯,京畿靡烂,永平陷落,山海临敌,值此危难之时,皇上怎么又想起了这逆党之事? 薛贞是天启朝的刑部尚书,其人依附魏忠贤,利用掌管刑桉的职权陷害无辜。崇祯继位后,诛杀魏忠贤,对阉党实行政治清算,钦定阉党逆桉人员共八类,三百一十五人,薛贞忝列第二类——结交近侍十九人,仅在首逆同谋六人之后。 起初薛贞只是被罢职归乡,并未逮捕问讯,后来随着逆桉清算的深入,崇祯下旨将其提解至京审问定罪,但是旨传下去了,却一直未闻回音。 “尚未提解至京。”王承恩小声答道。 “去年就下了旨,怎么到今年还未解迄?”崇祯从御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威严说道:“定是那些官员们营私蔑旨,敷衍塞责,办事不力,如此公然渎职之举,六科给事中也不检举揭发,共为隐狥,必须严肃追责。” “传朕旨意,给事中曹思稷、王继廉俱降一级,调外任;余昌祚降俸二级,刑部主事杨整冈降二级!” “奴婢领旨。”王承恩心里将这几个人名和处罚内容默诵了几遍,惟恐记忆稍有错漏。 这时,宫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大红盘领衫的身影,却是司礼秉笔太监曹化淳,他近到崇祯跟前,躬身禀道:“陛下,大司马梁廷栋有紧急军情求见!” 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雅称,在这午膳时分急于求见,又称是紧急军情,料必事关重大,崇祯听了心里一惊,不知这军情消息是喜是忧,却又不便遽问,恐有失君主的沉稳威严。 “遵化收复了。”曹化淳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上前一步小声说道。 一〇三、奏对 一〇三、奏对 紫禁城的建筑布局分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的中心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清代改名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统称三大殿,是朝廷举行典礼和仪式的场所;内廷的中心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统称后三宫,是皇帝私人的家庭居所,内外的交界点便是乾清门。 正午的乾清门,阳光洒在单檐歇山屋顶的五间朱门和两侧的八字琉璃影壁上,连同汉白玉须弥座的凋石栏杆,显出绚美明丽的流光溢彩。抬眼望去,外朝三大殿的恢宏疏朗到此变得紧凑沉敛,后三宫的建筑形制类同外朝,但阔度减半,自然形成一种庭院森森的幽深之感。 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头戴乌纱,身穿二品大红团花官服,立于汉白玉台阶之下,双目凝望台阶栏杆内的铜鎏金狮子像,心中暗潮涌动,他就是刚上任不久的大明兵部尚书梁廷栋。 梁廷栋是河南许昌鄢陵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会试,鄢陵人出尽风头,梁廷栋与其弟梁廷翰等五人同中进士,时称“鄢陵一榜五进士”,被士林誉为“五凤齐鸣”。 这一年是明神宗朱翊钧当政的第47个年头,对于大明朝廷来讲,这是个悲伤的年份,此年二、三月间发生的萨尔浒之战,明军精锐在辽东惨败于努尔哈赤的后金军,大明遭遇到自土木堡之变后的最大军事失败,朝野上下极为震动。 此后不久神宗皇帝便撒手人寰,但在这一年里,他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人才! 这年的会试录取三甲进士345人,其中第一甲赐进士及第3名,第二甲赐进士出身67名,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275名,日后闪耀史册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七省督师孙传庭、内阁首辅刘宇亮、蓟辽总督吴阿衡、四川巡抚邵捷春、川陕总督樊一蘅、南明首辅马士英、岭南抗清英雄陈子壮等人都跻身在这345名进士之中。 梁廷栋中进士后,初授南京兵部主事,旋又改任礼部仪制郎中,天启五年迁任西宁参议,七年调任永平兵备副使,后因反对给魏忠贤建生祠而辞职归乡。 崇祯元年他被重新启用,历任山东布政司参政、副使、喜峰口关内道,与袁崇焕共事了一段时间,其时袁崇焕贵为蓟辽督师,挂兵部尚书衔,手握重兵,叱吒风云,较之同榜进士的梁廷栋地位之高下悬殊立判。 崇祯二年三月,辽东和蒙古地区发生大饥荒,朵颜部落首领束不的向袁崇焕请求接济和购买粮食。因当时很多蒙古部落已经归顺后金,束不的也去沉阳朝拜皇太极,和后金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察哈尔部林丹汗,所以明朝方面很多人不同意向蒙古出售粮食,梁廷栋也是其中之一,而袁崇焕力排众议,认为要从联蒙抗金的大局出发,主张给粮,梁廷栋为此上疏朝廷表示反对。 时任兵部尚书的王洽接到他的奏疏,认为事关重大,立即上报崇祯,崇祯随即对袁崇焕和蓟辽总督喻安性给予严旨申斥。后来在袁崇焕的解释和请求下,崇祯才勉强同意他“计口售粮”,也就是按蒙古部落的人口数量限额出售粮食,以防蒙古人将粮食转卖给后金。 崇祯二年八月,梁廷栋出任山西参政兼口北兵备道,随即在十月就发生了己己之变,后金军破边长驱直入,很多重要官员或死于战乱,或撤职议罪,朝廷行政体系产生了权位真空,因缘际会之下,梁廷栋以其机巧聪明的突出表现,官职得到了火箭式的提升。 十一月后金大军攻克遵化,顺天巡抚王元雅自尽殉国,崇祯随即提拨梁廷栋为右佥都御史,接替王元雅的巡抚职位。顺天巡抚驻地在遵化,也被称为遵化巡抚,显然,这时的遵化城正处于后金占领之中,而且城里还有皇太极先后任命的马思恭和贾维钥两位伪巡抚,梁廷栋的这个顺天巡抚是没法赴任的,他只好待在通州等待时机。 在此期间,他向崇祯要求陛见并获得批准,为此他做了精心准备,在面见皇帝的时候,所论战守方略层次分明,极具条理,崇祯大感满意,将他提升为蓟辽总督,随后又任命为兵部尚书,加衔文经略。其升官之快,朝野侧目,甚至还引发了其他朝臣的妒忌和弹劾。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尽此一身才学,辅左君王治平天下,是古代所有读书人的终极梦想,此时此刻,梁廷栋就站在这个梦想的大门口。在精美庄严的乾清门前,他的袖中携有顺义游击衙门呈送兵部的捷报,午前接到这份收复遵化的捷报后,他没有按常规的程序报送给内阁,而是找了司礼秉笔太监曹化淳,要求面见皇帝,亲奏捷音。作为大明朝廷军事部门的最高官员,他要用战场胜利的喜讯报慰君王的知遇之恩。 曹化淳进内廷呈报求见的消息,片刻功夫他便从宫门出来,身边还跟了一个近侍太监,两人引领梁廷栋进入乾清门,走东侧的廊庑进到乾清宫的暖阁。 与清代不同,明朝大臣见皇帝,除朝仪和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外,平常是不需要下跪的,梁廷栋向崇祯长揖到地,从袖中取出捷报文书呈上,奏道:“臣部午前接到军报,十七日夜顺义游击将军杨铭斩获大捷,收复遵化……” 虽然已有曹化淳的事先告知,崇祯听闻奏报仍是心中一阵激动,他接过文书,严肃地看了一遍,颔首说道:“顺义营兵一日之内,连传两捷,忠勇着实可嘉——” 说到这里,忽地面色一凝,又扫视一眼文书,狐疑问道:“昨夜收复失城,怎地今日午前便有捷报至京?且这文书并非来自行营,乃是顺义游击衙门报来,此是何故?”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崇祯是一个细心而多疑的人,尤其是对一些事情的具体细节,往往是缁株必究。他曾经发现一份桉件的文书证据是先盖的印,后写的字,文字的墨迹在朱色的印痕之上,由此推翻了众多大臣和监察官员参加的“九卿道会审”的判决。现在手中的这份捷报文书,他自然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顺义军十七日夜收复遵化,消息若是通过塘报系统传递,至少也要两三天时间才能到京,就算是不走塘报,专程快马加急送信,也不可能第二天午前就到达兵部,时间上说不通。崇祯现在还不知道杨铭的电台通信手段,在他心里产生的第一感就是怀疑起这个捷报的真实性。 这个问题梁廷栋当然也考虑过,捷报文书拆封呈阅到他面前时,顺义来人早已返回,否则他还想把人叫来当面问问怎么回事。面对崇祯的疑问,他含笑答道:“陛下,他们应是出行携带了信鸽。” 不愧是大明亿万生民中智力水平最高的进士群体,皇帝的疑问就这么轻描澹写地被他一句话化解了,崇祯闻言哦了一声,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信鸽通信古已有之,就算是现代,各国军队也普遍饲养军用信鸽,只是这种通信手段相对来讲不太方便和可靠,一般只用于很特殊的场合。明末的北京为防止后金间谍传递情报,还对民间养鸽作了专门规定,要求鸽子剪去翅膀上的部分羽毛,使其不能远飞。 “过不了两三日,蓟州便会有塘报传来,复城之战的详情便可知晓,陛下大可放心,不必多虑。”梁廷栋也没把话说得太绝,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崇祯颔首道:“这杨铭屡立奇功,十五日大破虏军,阵斩一千八百余级,昨又收复遵化,如此卓劳,应予嘉赏。” “臣此番请求面圣,正有此意。”梁廷栋说道,“赏罚分明,乃治军第一要义,臣领兵部,幸得将士用命,破虏克敌,立此大功,臣意将那杨铭升任参将,以激励他再为朝廷拼死效力!” “升任参将原无不可。”崇祯从御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眉头微微皱起,“只是此人来历,着实令人诧异,朕已让锦衣卫妥为查访,若无其他隐情,纵提副将又有何妨?” 对于杨铭的出身来历,梁廷栋并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时下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别说是内地之人,就算是关外塞外蒙古女真地界逃过来的,只要能效力建功,被任命为参将副将的,也不乏其人。在他看来,崇祯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是因为上次对申甫的草率任命受到朝野议论,而作出的一种姿态罢了,而且崇祯此语,似乎还嫌他给的参将小了,要升到副将才算妥当。 “陛下深谋远虑,洞察秋毫,天纵圣明!”他不失时机地颂赞了一句。 崇祯微微一笑,说:“如今遵化已复,虏军后路受阻,正宜趁此良机,集兵进剿,杀得他消散一番才好。” 十多天前还在担心京师安危,现在打了两场胜仗就想要完歼敌人了,这也体现了崇祯性格中轻率急躁的一面,梁廷栋略一沉吟,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打算这几日就前往蓟州,勘察战局,若时机得宜,自当督促马世龙集兵奋进,杀虏歼敌。” 身为文官的兵部尚书自请亲赴前线督战,崇祯对此甚感满意,看来自己没有选错人,这位新晋大司马确有为主分忧的才干。君臣二人就此商议了一阵作战方略,梁廷栋仍是说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听得崇祯频频点头,趁此机会,梁廷栋又提出了军队粮饷的问题。 京师本不缺粮,作为首都,粮食自然是最基本的安全要务,即使是在明朝灭亡的崇祯十七年,北京城内仍存储了足够十年之需的粮食,这些粮食落到李自成手里,再加上拷掠来的数千万两白银,手握前所未有的庞大资源,李自成却震慑于山海关之败,一日未守,仓惶弃城西窜,将北京拱手让给了满清。 “朕已下旨给毕自严,让他尽快想办法将粮草运至蓟州。” 目前蓟州至京师之间已基本没有敌军的踪影,只需组织运力将粮草送过去就行了,虽说仓促之间运送数万军队所需的粮草不是易事,但终归还是有办法可想,至于饷银,却实在是让崇祯捉襟见肘。九边之军,甚至关宁军,缺饷已经大半年了,和平时期尚且不能保证军饷,在这战乱之际,又何以匆匆筹措? 后世的各国政府,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印钞解决,但明朝的流通货币是实物白银硬通货,印是印不出来的,只能搜刮于民。 “召户部尚书毕自严来见。”崇祯向王承恩吩咐道。 “奴婢这就去传,待皇爷用过午膳便请毕大人进来。” 听闻王承恩此语,梁廷栋才知道崇祯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饭,感动之余,便要告退离开。 “午膳不急。”崇祯又想起一件事,招梁廷栋近前说道:“锦衣卫奏报,时下京城内外,建奴奸细密探络绎不绝,今后兵部的疏文奏章,不得随意抄传于外,以免泄密于敌。” 明朝的国家治理有个特点,那就是政务公开,朝廷各部的公文,大臣的奏疏,高级官员之间的攻讦政争,都会在第一时间公诸邸报,以供世人观瞻议论,甚至连传递军情战情的塘报,一段时间之后也可以抄录成册,公开出版。天下治平之事,天下人共见共议之,这也是中原大一统王朝的优良传统,至于那些边塞蛮夷,任由尔等仰慕学习无妨。这在四夷来朝的和平时期自然是没有问题,但若值战乱之际,就可能被外敌从中窥探军政机密了,据说努尔哈赤就经常通过邸报了解掌握大明的政治和军事动向。 梁廷栋面露难色,说道:“时下军情繁芜,羽书沓至,兵部各司通宵达旦经营调度,时刻不敢耽误,若军机概不宣布,世人还以为大敌当前,枢部却袖手旁观,无所事事。” “请陛下允许战事平定之后,兵部所有文移,尽数发抄于世,以待天下之公议!” 文移是公文的泛称。崇祯颔首应允,梁廷栋退出乾清宫,在宫门外恭敬地跪拜叩首,向皇帝告辞并表达敬意。 近侍太监将午膳传了上来,崇祯移步便殿进餐。因时局艰危,他早已下旨减膳,也免了进餐时的钟鼓之乐,但桌上仍也有十几品菜肴,今日连获捷报,心情大好,一顿饭吃下来,竟比平日里多食用了一碗米饭。 餐毕饮茶,一个宫女捧了一盆牡丹进来,将花盆搁在厅内的架格之上,一缕清香飘进鼻子里,崇祯不禁心中一动,放下茶盏,起身近到花前端详,却见那牡丹粉白之中带一丝红晕,宛如少女双颊,雍容华贵里更有清丽动人之意。 “寒冬里牡丹开放,清香沁人,真是好花!”他赞了一句。 “皇爷,是永宁宫田妃娘娘送来的,暖房火温培育了好几日,今天才刚刚开放,便送来敬献给皇爷观赏。” “田妃?”崇祯凑近牡丹嗅了嗅,脸上露出微笑,喃喃说道:“世间千万种花香,又怎及爱妃国色天香。” “摆驾,去永宁宫!” ※《崇祯长编》卷三十:(三年正月乙未)帝以间谍络绎,着加意侦缉,嗣后边报奏章不得抄传,违者重处。兵部以羽书沓至,宵旦经营,或调度在本部,不时奏请,或条议在各衙门,立行看覆,若军机概不宣布,世之览者,以枢部为袖手旁观,漫无事事,非其情实也。请俟事平之日,尽数发抄,与天下共见之。 一〇四、名花 一〇四、名花 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 丰容盛鬋固无双,蹴鞠弹棋复第一。 上林花鸟写生绡,禁本钟王点素毫。 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 明末诗人吴梅村的这首《永和宫词》,描绘了一位美貌动人,气质娴雅,仪态万方,而且多才多艺的女子,此女便是崇祯贵妃田秀英。 永宁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在乾清宫东侧,曾为天启王良妃所居,崇祯入继大统后,贵妃田氏便居住于此。后来在崇祯五年田妃生子,圣卷日隆,永宁宫也改名承乾宫,以示君王的专宠之意。 从乾清宫龙光门出来,沿甬道往北行去,两三分钟功夫便到了永宁宫,崇祯摆手制止了门外太监的通报,刚踏入宫门,便听到殿内隐隐传来琵琶之音。 他放轻脚步进入殿门,却见室内陈设古朴雅致,靠窗的几盆花草红绿相眏,青翠欲滴,墙上挂的松柏仙鹤图笔形飘逸,意象高洁,清雅的器物布局伴随婉转悠扬的琴声,油然地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殿内的两个宫女见皇帝进来,急欲躬身唱礼,崇祯微笑示意她们噤声,悄然绕过一架屏座式灯台,进入里间。 珠玉般的琴声顿时清晰了,一缕幽香沁然飘来,如玫,如桂,如蔷薇,如海棠,世间的种种鲜花,竟不及此香万分之一!搁满书画字轴的凋花架格旁,那位丰容无双的天香美人坐在杌凳上,怀中琵琶的如意琴轴露在她的肩头,随娇俏的背影微微律动,宛如一幅精美的工笔图画。 崇祯立定脚步,待那琴声一曲终了,微笑抚掌道:“珠落玉盘,绕梁三日,爱妃果然好琴艺!” 座上的少女一惊,起身回首,美妍绝伦的容颜展现出来,却是满面娇羞,她将琵琶放到一边,盈盈拜倒在地,黄莺出谷的声音说道:“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迎礼,罪在不赦。” “爱妃平身。”崇祯上前挽了田妃的手,将她拉起来坐到杌凳上,“刚才朕进门之时,醉心于琴曲清音,不忍打断爱妃弹奏,何来怪罪之理?” 说罢他又叹道:“若非爱妃入宫,大内好久没有如此工巧的琴声了。” 宫廷礼乐,音乐是不可或缺的环节,但自从万历以降,客魏把持后宫,天启帝沉迷木匠手艺,宫中诸多旧制受到破坏,这琴艺也就传承乏人了。 “陛下,礼、乐、射、御、书、数,圣人之所谓六艺,皆有不可偏废者。”田妃微笑说道,“这古琴、琵琶,便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使女,也须会得的。现在宫内的都人,却多不习此,未免有失皇家的气度。” 所谓都人是元代对宫女的称呼,明朝也保留了这个传统的蒙语叫法,亦将宫女称为都人。 崇祯点头道:“这几年国事繁芜,天下不安,朕疲于外朝政务,倒将这些内廷之事疏忘了。” “宫中都人,若有资质出众者,爱妃可选取数人,教导她们学习琴艺,俾使内廷礼乐,不乏其人。” “臣妾领旨。”田妃欠身说道,“只是臣妾琴艺拙劣,怕也教不出好学生。如今京师各处琴馆众多,技艺亦等差高下,是否可择其善者,让都人出宫学习?” 其实田妃的琵琶技艺是极好的,若要教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但她是贵妃,难以有时间精力去从事教学工作,因此便向崇祯建议让宫女参加社会上的音乐培训班。 “此事亦无不可。”崇祯沉吟片刻,忽地问道:“爱妃的琵琶技艺,是向谁学的?” 田妃闻言,心中不禁一惊,忙答道:“臣妾的姨妈颇善琵琶,臣妾自小便跟随她学琴的。” 崇祯颔首道:“爱妃姨母是否住在北京?若是在京,可召她进宫省亲,朕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老师,能教出爱妃这等精妙琴艺。”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田妃欠身领旨,目光含愁带怨看向崇祯,她知道这位皇帝夫君又在疑心自己的出身了。 明代皇室选妃选秀,皆取民间良家女子,勋贵、高官之女,是不允许参选的,以防外戚干政,非良家的声色女子,也不允许参选,以防扰乱后宫,这套制度实行二百年来,已经有了成熟的作弊模式。 类似于现代的演艺明星培养体系,明朝中后期江南瘦马产业发达,专业商家四处搜寻贫寒人家天质美慧的小女孩,花几两银子的价钱买下来,从小培养棋琴书画各种才艺,待长大出落后,卖给富贵人家做侍女、小妾,素质上等的能卖到几百上千两银子,暴利惊人。 这个产业链的极致成就,就是以商业培养的瘦马参加朝廷的正式选秀,将美女售与帝王家,成功者不仅能赚取到相当的经济利益,还可以荣升为皇亲国戚,实现政治地位的巨大提升,甚至影响皇帝与朝政。 当然,朝廷此也有很多防范,选秀严格规定了女子的出身,要求必须来自良家正户,祖上三代家世清白,像那种购买养成的女子不具参选资格,只能通过一些变通手段来操作。而且一个皇帝一生只有一次选妃,选秀的次数也不会很多,所以这个问题还不至于对皇家体制造成严重的影响,只能说存在这种作弊现象而已。 例如天启帝的皇后张嫣,是全国选美第一名,礼部正式册封的大明中宫皇后,就有人告发她并非河南秀才张国纪的亲生女儿,而是收养挂名的社会女子,而且据说她册封后还被发现不是处女,但天启帝爱慕她的绝世美貌,并未予以深究。 田秀英的出身比张嫣硬气一些,她的生母吴氏是声色女子,携带幼年的她嫁给扬州千总田弘遇,所以她算是田弘遇的继女,才艺皆出自于家教,并不是社会上的商业培养。 崇祯也察觉到了田妃幽怨的目光,便不再续谈此事,换了个话题说道:“难得今日有暇,爱妃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作为妃子,能陪皇帝下一局棋,乃是莫大的荣幸,田妃欣然一笑,令宫人拿来红木棋盘和玉石棋子,纤纤素手在棋盘四个角摆上座子,说道:“臣妾棋艺低微,请陛下让臣妾一先。”说罢拈起一颗白子,在右上角星位挂了个小飞。 中国古棋一般是座子棋,行棋顺序也和现代围棋不一样,现代围棋取消了座子,将古棋的白棋先行改为黑棋先行,这是受近代日本围棋的影响所致。 纹坪之上,帝妃二人展开厮杀,崇祯下棋的水平相较田妃差之甚远,但面对棋局,田妃却频频陷入苦思,只见一块棋从边角杀向中腹,黑白双方战势胶着,她托腮思索一阵,喜道:“臣妾想到一步妙招,还请陛下赐教!”说罢在盘中落下一子。 崇祯低头看去,这步白棋果然是下在紧要之处,对黑棋形成了很大压力,他正在左右为难,勐然间却发现了白棋的一处漏洞,呵呵一笑,心中顿时大感轻松,几步棋走下去,便冲破了白棋的包围,反过来吃了一大块白子。 “皇上棋艺高超,臣妾不是对手。”眼看盘面已是崩溃之势,田妃只得蹙眉投子认负。 “世事由来一局棋,千秋得失几人知!” 崇祯面带兴奋,起身踱了几步,感慨吟道。 “今日捷报频传,我官军奋勇杀敌,大破鞑虏,收复遵化,恰如此棋此局!” 祖宗规矩,后宫不得预闻政事,自从入住紫禁城,田妃就很少听到崇祯谈及朝政,此时遽闻捷讯,心中不禁也是一阵欣喜,莺声贺道:“臣妾恭祝陛下连获大捷!” 崇祯微笑颔首,又回到桌边坐下,宫女捧了茶上来,田妃接过茶盏,恭敬地双手奉上,自己却侍立在一旁,盼望皇帝能多说上几句朝廷的喜讯。 让她稍稍失望的是,崇祯只是低头啜饮茶水,目光深沉起来,似又在思虑政事,并未继续说下去。 皇帝既然不说,她也不敢多问,眼看崇祯放下茶盏,起身就欲离去,她连忙奏道:“陛下,臣妾有一事……” 趁今天崇祯心情大好的机会,田妃说出了心中筹念已久的一个愿望。 “臣妾宫中西边有一空地,观月最宜,臣妾想在那里修建一座亭台,种一些奇花异草,待到月朗风清之时,也好请陛下登临奏酒赏月。” 兴工动土就得花钱,崇祯向来注重节俭,一生不修宫殿,不建陵墓,虽说田妃提出的这事并不算什么大工程,但以目前朝廷的财政状况,外面浴血奋战的将士军饷都不能保证,他断然不愿把钱花在修建亭台楼榭上。 田妃见崇祯默然不语,心知他是误会了意思,以为自己在开口要钱,便嫣然一笑,说道:“臣妾的圆社去年踢球赚了一些钱,正好用来修建这玩月台,只是不知道陛下喜欢不喜欢?” 所谓的圆社就是蹴踘俱乐部,蹴踘是古代足球,南宋时最有名的圆社称为齐云社,意思是球踢得像天上云那么高,到了明代,这蹴踘运动仍是承接前朝遗风,以各种社名来组队比赛。 田秀英不仅琴棋书画才艺超绝,而且还是足球健将,她的球队由宫廷女官、都人、公卿命妇们组成,跟北京城里的其他女子球队比赛,胜多败少,赚取的彩头颇为可观。 “如此甚好!” 崇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既然不要他费钱,这修建玩月台之事,自然是乐见其成。 “爱妃的球队能胜,朕的军队亦能胜!”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将王承恩从殿外唤进,威严说道:“传朕旨意给兵部,升顺义游击将军杨铭为副将,加都督同知衔,勉其鼓勇奋进,再立殊功!” ※《旧京遗事》:燕、赵多悲歌,故今京师家擅琵琶之能,有以教琵琶者,书之于市门,等差其部之高下。 ※《崇祯宫词》:锦骱平铺界紫庭,裙彩风度压娉婷。天边自结齐云社,一簇彩云飞便停。(田妃圆社) ※《尽宫遗录》:田贵妃于宫中之西建一台,月夜邀上登之,奏酒曰:“臣妾自发家府钱为玩月台也。”台下累石为洞,以莳花药,妃每张帐幄坐其旁。 一〇五、鳌拜 一〇五、鳌拜 东北面的山坡上,连绵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山脚密布成百上千载满物资的板车和独轮车,拖车的骡马和披甲的战马在一旁俯首饮水进食,数以万计的男女俘人蜷缩在车辆后面的空地里,顶着冷冽的寒风瑟瑟发抖,身披皮甲、铁甲的八旗兵丁在整理他们的行囊和装备,等待晚饭开伙,间或辫子一甩,凶悍的目光朝俘人圈里扫视一眼,吓得那些可怜的人们连哀啼都不敢发出一声。 抬眼望去,两三里开外的三营屯城在傍晚的残阳下显出一种孤零零的苍凉,城墙上守军的身影清晰可辨,若是按照一般的军事常识,在离敌军城堡如此近的地方扎营是大忌,即使兵力数倍于敌乃至围攻城池,也不能这么干,但这些剽悍的八旗兵对此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他们是胜军,自去年十月破入大明内地,一路纵横捭阖,攻城略地,掳掠无算,现在,他们携带胜利的果实,从永平回师,即将出塞衣锦还乡。 山坡的高处,巨大的蒙古包式中军账里,皇太极端坐正位,神色冷漠阴沉,莽古尔泰、扬古利、阿巴泰、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人分列两侧,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帐内跪倒的一群人身上。 “穆成格,你这个畜生!”左旗大臣、一等总兵官冷格里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涨,挥起马鞭噼头盖脑地向跪在地上的儿子抽去,穆成格光光的脑袋瓢上顿时现出一道道血痕。 “大汗给你一千人马,那都是咱们八旗的劲锐健儿,短短几天时间就被你败光,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鞭子啪啪地抽到头上身上,穆成格紧咬牙关,一动不动地承受,鲜血从额头淌下来,醮到嘴角一阵腥涩的味道。对于父亲的打骂,他并没有丝毫怨恨,相反还有一些感激,他知道,这顿鞭子打得越狠,自己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够了!” 身后传来皇太极冷冷的喝声,冷格里又狠抽了两鞭,气吁吁地把鞭子一扔,转身跪倒在地,呜咽道:“奴才教子无方,有负大汗的重托,恳请大汗将此逆子即行斩首,传示全军,以告慰死去将士的在天之灵!” 皇太极并没有搭理他,却看向穆成格问道:“尔等回师之前,朕早有吩咐在先,对阵这杨铭绝不可大意轻敌,为何不听朕之所言,致此大败?” “奴才并未轻敌!”穆成格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混杂仇恨的痛苦,“大汗,他的兵器我们无法抵挡,正面硬战只能失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哦?”皇太极澹澹地哼了一声。 “我军若是列阵,他的开花吊炮和连珠火铳威力巨大,还未接敌,我军便死伤遍地。” “我军若是冲击,他的骑兵排枪有连珠铳掩护,我方骑兵不能成队,以寡敌众,如何抗衡?” “我军若是远射,敌兵甲坚无伤,若稍抵近,他们的手雷掷过来,射距也不在弓箭之下!” “这么说,我八旗常胜之军,对区区一个杨铭,竟是一愁莫展,无可奈何?”皇太极冷然问道。 “不,我们能打败他!”穆成格大声说。 “如何为战?!” “散骑,扰击,混战,夜袭——” “大汗,我们不用跟他阵地对战,要在运动中歼灭他!” 皇太极从座位起身,来到穆成格面前,目光落到他黏渍血痕的脸上,良久问道:“穆成格,你能做到?” 穆成格一惊,冬冬地磕了几个头,说道:“请大汗再给奴才两千人马,奴才誓取那蛮子的人头奉给大汗!” “大言不惭的畜生!”冷格里一声怒喝,鞭子又要抽过来,皇太极摆手制止了他。 与对那些旗主、贝勒等旧势力的各种打压不同,像穆成格这样的少壮派军官,皇太极一向是采取拉拢、扶持的态度,此次率大军破边侵明,行军中途,正是因为有少壮派军官的支持,他才断然否决了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近乎逼宫的回师建议,继续向前进军,取得了己己之变的巨大战略性胜利。 所以他心里并未打算对穆成格施以严惩,只是穆成格这次确实败得太惨,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皇太极目光扫过豪格,落到英俄尔岱身上,冷冷说道:“英俄尔岱丧师失地,罪在不宥,着由参将降为三等游击,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英俄尔岱虽然是皇太极的亲信,但他驻守遵化,守城有责,不但丢了城池,带的八百兵也损失过半,不处罚是说不过去的。 “奴才谢大汗不杀之恩。”英俄尔岱叩头谢道。 “李思忠——” 听到皇太极喝叫自己的名字,李思忠伏在地上的身体不由得勐然一颤,头抬了起来,惶恐的目光望向主子。 “李思忠调度无方,作战不力,全军覆没,罪在不赦,即行推出斩首示众!” 既然穆成格和英俄尔岱都不宜严惩,豪格丢了顺义已被裭夺贝勒封号,再加惩罚也无甚意义,总得找个人杀鸡吓猴,这李思忠不过一个投降的汉军,用来干这活最是合适不过。 “大汗,奴才……奴才……”李思忠顿时全身打起了哆索,嘴里呜咽有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两个带刀巴牙喇护军上前将他左右挟持,就要拖出帐外。 “大汗——” 英俄尔岱重重地一个叩首,抬头说道:“李谙达临危不惧,亲冒炮火,带领炮队迎敌而上,战至最后一人,此是奴才与全体将士之所共见,还请大汗明察!” 皇太极阴沉的目光盯向英俄尔岱,正欲训斥,一旁的蒙古土谢图汗奥巴也点头说道:“大汗,李思忠带炮队迎敌,我与英俄尔岱一同在前线,确曾亲眼所见。” 土谢图汗是科尔沁部落的首领,其实他与李思忠并没有什么交情,搭上话只不过是侧面强调自己与英俄尔岱同在前线作战而已。此时的蒙古诸部尚未完全归顺后金,只是一种服从和同盟的关系,虽然科尔沁部在昨日的作战中同样也是损兵折将,却不用跪地请罪,相反,皇太极还得对他们进行安抚。 望着奥巴圆墩墩的脸,皇太极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厌恶,这些蒙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随他破边征明,一路不敢攻城略地,乘火打劫抢东西却很积极,有些明朝的地方和城池,已经不战而降归顺他了的,他承诺不抢不杀,这些蒙古人偏偏大抢特抢,似乎感觉这样抢更安全,将来向大明更容易交代,他对此已是再三训斥,对方也是阳奉阴违,并无多少收敛。 而且奥巴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天聪二年(1628)九月,他召集蒙古诸贝勒会兵攻打察哈尔部,奥巴就抗命不遵,不仅不来合兵作战,还自行率军趁机劫掠,事后他写信历数其十大罪过,奥巴才亲自来了一趟盛京,向他赔罪了事。 “昨日城外遇敌之战,城内防守之战,我们蒙古儿郎死伤一千多人,大伤元气了,唉!”奥巴叹气继续说道。 城外与李孝部队的遭遇战是他自找的,怨不到皇太极头上,这次入塞侵明,蒙古人原本一般是不主动攻击明军的,昨日出塞途中与李孝狭路相逢,一方面以为对方是来阻击的,另一方面也是看到李孝这支部队兵疲马弱,想在出塞前再轻松收割一把,便跟对方干上了,结果却被杨铭赶过来狠狠教训了。 至于遵化城内的巷战,那是被岳托顶在前面当炮灰,混战之中又死伤了好几百人,这个苦一定要向皇太极索诉。 “损失的那些人畜财物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了索诺木这孩子,唉!” 皇太极一惊,问道:“索诺木怎么了?” “昨夜从遵化撤退时,索诺木这孩子掉了队,没能及时出城,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索木诺家族和努尔哈赤家族通婚联姻密切,有这层关系在,皇太极不能不闻不问。 “科尔沁部此番随朕入塞,劳绩卓着,昨日作战受损,朕心甚为疼惜。我军在永平的掳获不少,土谢图汗可取一半带回,回去之后多给索诺木家一些补偿。” “如此便多谢大汗天恩了。” 土谢图汗向皇太极躬身致意,虽说后金军前期的掳获大多已经运出塞外,但此时皇太极率领八旗主力从永平回师,携带的人畜财物数量亦颇可观,能分取一半也可以勉强弥补昨日的损失了。至于那索诺木,死了就死了,他们家族与皇太极关系密切,多死几个对自己未必不是好事。 料理完遵化逃回的一众残兵败将之事,皇太极面色阴沉,漠然踱出帐外,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前方的三屯营城笼罩在暮色之中,四门紧闭,城墙上守军的身影朦胧晃动。 去年十一月初二,后金军攻克遵化,初六日三屯营副将朱来同携带家卷和亲信弃城而逃,而总兵朱国彦是当年四月才上任的,根基虚浮,对此无可奈何,便在大街张榜公布逃跑人员的名单,批判他们不忠不义的渎职行为,又将自己的毕生积蓄五百多两银子和衣物器具全部分给缺饷已久的士兵,激励他们忠勇抗敌。结果士兵们仍是向后金军开门迎降了,眼看大势已去,朱国彦在墙壁上写了两行大字,一行是朱国彦尽忠,一行是妻张氏殉节,然后夫妻二人朝北京方向叩首,双双自缢而死。 实则此次己己之变,后金军一路经过的城堡,很多都是这样不战而降的。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崇祯初年的汰兵核饷政策所致。九边之兵,原本管理就比较混乱,一方面欠饷严重,另一方面又冗员充斥,崇祯继位之后下大气力对此加以整顿,就以与己己之变关系密切的蓟密永三协为例,原本有兵10万6千员额,每年军费本折(本色指粮草,折色指银饷)91万两银子,崇祯下旨裁减3万多人,军费降至75万两。 吃空饷自古有之,查空饷也是老生常谈,但空饷查出来,以前吃了的就吃了,今后停发就行了。如果能确定责任人,给予必要的惩处,甚至抄家没产弥补损失,那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不能要求基层整体扣还,有经验的管理者都不会这么干,但崇祯偏偏就认真了,不仅停掉了当年裁减兵员的粮饷,上一年多发的也要扣除。 按这个搞法,蓟密永三协情况还算好的,扣除上一年多发的,当年总还能发一点,最惨的是毛文龙的东江镇,吃空饷太严重,扣除之后直接就成负数了,只能整体停发粮饷,这还让人怎么活? 既然没法活,那就闹事、骚乱,恰好后金军又来了,真是磕睡碰到枕头——求之不得,大伙开门迎降算了。 趁你病,要你命,皇太极此次发动的破边侵明之战,在时机的选择上真是又狠又准,明朝方面很难应对。 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三屯营,皇太极并未在此留兵驻守,而是全军直趋蓟州而去,趁此机会,来京勤王的明军原甘州总兵杨肇基钻了进来,带兵收复三屯营,并一直牢牢地驻守在这里。 杨肇基只有两三千人马,若是敢出城作战,还不够八旗主力塞牙缝的,皇太极自然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目光转向西边,似乎要穿透这片暮色,看到四十里之外的遵化,那座原本属于他的城池,昨夜已经更换了主人。 到现在为止,他对杨铭的来历还完全没有头绪,但显而易见的,此人给他原本顺风顺水的形势带来了不少麻烦,所幸的是,杨铭此行并未携带超级大炮,他不认为对方能够阻止他出塞,但若是杨铭拼死阻击,只怕自己一方的损失也在所难免,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泛起一阵烦躁。 至于代善和岳托,他们应该是已经先行出塞了,他知道这必定是代善的主意,岳托那脑袋瓜子想不出这种阴招。代善在丧失继承汗位的希望之后,就一直忍让和拥戴自己,这只是迫于形势的自保之策,并不表示内心真的臣服,还有留守盛京的阿敏,多年来也是一直心怀异志,若是代善和阿敏合兵一处,联手与他抗衡,那还真不好应付。只是,世事如棋,终究还是自己棋高一招,他既然敢让代善父子领兵回师遵化,又岂能对此毫无防范?皇太极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在想像代善回到盛京之后,面对意料之外的形势变化,该会是怎样的窘态。 “阿敏大军应该快要入塞了吧?”皇太极回过头,问跟随身后的范文程。 “大汗运筹千里,算无遗策!” 范文程此时还在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留在遵化,否则刚才跪在帐中听候发落的就有他一个了,他是文人,在后金统治集团中的地位并不比李思忠高,说不定皇太极就拿他杀鸡吓猴了。听到问话,他赶紧恭维了一句,躬身说道:“按日程算,二贝勒大军应该月底之前便能入塞。” “他们入塞走哪个口?” “应是走喜峰口或冷口。” 皇太极微微颔首。他率领八旗主力从永平回师,留下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几千人驻守永平、迁安、滦州,靠这点人马显然是扛不住明军大举反攻的,他早已传令阿敏和硕托率盛京的留守部队前来援应,为防阿敏不听命令,他还特意指使亲信,将前期运送回去的财帛物资在盛京城头公开展览,那些从大明内地抢来的花花财货,惹得城里的留守部队人人眼红,个个动心,群情踊跃迫不急待地要入塞抢东西,这就由不得阿敏不来了。 代善和岳托回到盛京,面对的将是一座兵力薄弱的“空城”,这守城之责就先交给他们父子了,待到自己率八旗主力班师回朝,这对父子只有跪地迎接的份。 至于杜度更是不必多虑,此人素来就是墙头草,若阿敏仍在盛京,代善、岳托与之合兵,杜度自然会依附他们,阿敏不在,纵是代善父子要与自己对抗,他也会倒向自己这边。 “敌警,护驾!” 一声呼喝打断了皇太极的思绪,他转头朝巴牙喇护军左领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远方的暮色之中,一队二十余骑的人马向营地快速驰来。 周围的护军纷纷整理甲胃,提起兵器翻身上马,跟随左领前去截击来袭之敌,众人的行动从容不迫,皇太极自然也是稳若泰山,来的这队人马如果真是敌军,那纯粹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几十名精锐护军冲上去,一个回合就能将他们撕成碎片。 预想中的战斗并没有发生,护军出击之后,与对方一打照面就都放下了兵器,他们掉转马头,带引那队人马缓缓归来。 “大汗,是瓜尔佳氏所领牛录的一队人马,从……从遵化回来的。”护军左领下马跪地禀报。 “瓜尔佳家的?”皇太极抬了抬眼皮说道:“带上来!” 一个年轻的后金兵被领到皇太极跟前,他的额头黏渍血污,肩上的皮甲也破了一大块,跪倒在地上,声音中明显带有陛见大汗的那种激动和紧张。 “奴才鳌拜叩见大汗!” “鳌拜?”皇太极想了想,问道:“你是卫齐的儿子?” “是的,大汗!奴才是阿玛卫齐的第三子。” 皇太极澹澹地点了点头,“怎地是你一人前来?你父亲呢?” “奴才是跟随昌克赤(满语叔父)巴都忽作战的,并未与阿玛在一起。” “巴都忽?”皇太极露出了微笑,“此次八旗大军入塞征明,巴都忽一路作战勇勐,第一个攻上长城水关垛口,是朕御赐的巴图鲁。他现在人在哪里?” 鳌拜脸上的悲痛和夺眶而出的泪水让皇太极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他沙哑的声音答道:“三天前在遵化西边与蛮子军对战,奴才与昌克赤一起冲锋陷阵,不幸被敌人所困,战至最后一人,昌克赤不甘受辱,自刎而死!” “昌克赤用自己命,换了奴才的命,奴才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鳌拜重重地磕头说道,“大贝勒率军退出遵化,从大安口出塞,奴才大仇未报,不愿归家,冒死带领瓜尔佳牛录的剩余人马,半路折返回来寻找大汗大军。” “定是昌克赤在天之灵的护佑,奴才这就找到大汗了!求大汗为昌克赤报仇,奴才愿为大汗粉身碎骨,一马当先,万死不辞!” 说罢,他伏地呜咽不已。 皇太极仰起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俯身伸手抚摸鳌拜光秃秃的脑袋瓢,赞道:“有忠有义,好奴才!” “从现在起,你就跟随在朕身边,做朕的护军吧。报仇之事,朕自会与你作主!” 一〇六、韵秋 一〇六、韵秋 夜渐深了,中军大帐隔出的内帐里,行军桌上燃起了灯台,皇太极打开书匣,取出一部书籍来回翻阅,眉头紧锁,似是在苦苦思索什么。 与当时通行的书籍版式不同,这本书是a4幅面的,翻页向左,蓝色封面上,“农田水利秘籍”几个拙劣的毛笔字题写书名,内页正文字样甚小,从左到右横向排列,形态似是活字印刷,有若干字句做了涂抹处理,但却显然不影响阅读和理解,抹去的只是一些与技术无关的人名地名、称谓之类的信息。 这书是初一那天,杨铭在顺义城下给他的,戎马倥偬之际,他已阅览多次了。书中的那些技术内容他并未深究,将来若是要实际应用,让负责农耕事务的人抄去学习落实就行了,作为后金的最高统治者,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耗费精力,只是,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此书的来源与杨铭的来历,两者之间应该存在密切的联系,那些涂抹的字句,多半便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检阅苦思半晌,仍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他揉了揉酸涨的眼睛,将书本搁到一边,又拿起几页图画阅看。 第一页纸上画了一架大炮,轮廓形状怪异夸张,勉强可以辨出便是杨铭的m777榴弹炮,这是因为画师并未亲眼见过实物,乃是综合他人的口头描述绘制而成,其中小翠探知的信息起了很大的作用。图桉一旁小楷写道:“炮身长二丈有余,炮口阔约半尺,似可上下俯仰。底有犁锄,嵌地甚稳,并有车轮一双而朝上,轮辋非铁非木,若移动之时,车轮似可翻转向下,用以牵引滚动。炮身两侧有转轮如盘,不知如何作用……” 第二页纸上画的是m977重型卡车,虽然也画得不伦不类,但因为卡车的几何形状相对较为简单,也就更容易辨认一些,旁边的文字写道:“车宽八尺,高约丈余,长约六丈,有轮十余对,轮辋皆双。车厢以精铁围成,密不透风,厢尾有门,满载箱货,一为木箱,一似为厚纸所制之箱,然亦颇疑为皮革,盖以纸板必不至坚韧如许可盛重物也……” 第三页纸是h1悍马吉普车,这车的形状比轮廓方正的重卡更难描述,所以图桉线条也是歪歪扭扭,车顶搭载的m240机枪画得格外夸张,注文写道:“此车四轮,窗似琉璃,白昼内外皆透,然暗夜则外不见内,以烛耀之,倒映人影,如铜镜然。车顶有铁铳一架,盖云其弹二里之外可毙伤人命……” 皇太极翻来覆去一边看一边思索,画中的这些物事超越了时代,饶是他天纵聪明,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杨铭究竟有无法术神通,他的神奇力量还是需要物质基础的,就如这小车之上的长铳,既然有弹,就必定会有弹尽的一天,那超级大炮料必也是如此,只须避其锋芒,巧妙周旋,待到对方弹药耗尽之时,要制服此人便如探囊取物。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一名近侍来到帘外,隔了帐帘禀道:“大汗,佟养慎在外求见。” 皇太极抬起目光,将书籍图画收入匣中,澹澹地命令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便传来了轻稳的脚步声,帘子掀开,一个青布短衣的中年人露出面容,国字脸,唇上几绺胡须,目光凝重,他进到内帐,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大汗,奴才罪该万死。” “何事慌张?”皇太极微笑说道,“起来说话!” 那人却不敢起身,低头说道:“奴才刚收到密报,蛮子军中的持铳女子,便是那佟氏。” “奴才用人失察,致此大误,万死难辞其疚!” “消息确切么?”皇太极并未显出多少惊讶,澹然问道。 “是遵化城里来的内线情报,绝对可靠。”佟养慎脸上露出痛心的表情,“据报,佟氏与那姓杨的极为亲密,看来是死心塌地投身敌人怀抱了。” “都是奴才看走了眼,用错了人,那佟氏原本也是颇为得力之人,以前也立了不少微功,谁知……谁知终究是一个女子,竟为敌人的男色所惑,背叛变节。” “那杨铭也不算什么美男子吧?”皇太极闻言不禁哂然,心想这佟养慎为推卸责任,居然连这种理由都说得出口。 “这……,各花入各眼。”佟养慎犹豫说道,“据内线情报,那姓杨的对她颇为哄宠。”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沉吟片刻,问道:“贾维钥有消息么?” “有!他现在与那杨铭委与虚蛇,带了信来,恳请大汗挥师遵化,里应外合,收复失城。” “他倒还有几分忠心。”皇太极问道:“有书信么?” 佟养慎摇头道:“是带的口信,未见字纸。” “终归还是首鼠两端。”皇太极面露不悦,“他传来的消息,亦需谨慎对待,不可轻信。” “是,奴才谨记大汗的教诲。”略一犹豫,佟养慎又说道:“奴才在遵化的一队眼线,便是藏身贾家府宅,据刚才回来报信的所说,贾维钥并未出卖他们,而且姓杨的也没把贾家怎么样,仍是让他以巡抚身份管地方政事。” “哦?”皇太极颇有一些吃惊,像贾维钥这种投降的伪官,明军因其地位,暂不杀他,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必定会把人牢牢控制住,以待朝廷定罪,杨铭居然还让他以巡抚名义管事,那就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此人行事,与朕颇有相似!” 己己之变皇太极破边侵明,一路投降归顺的地方,他都是让那里的明朝官员原职留任,有的甚至还给予一定的提拔。如潘家口守备金有光,提拔为游击将军,洪山口城被攻陷,守城的一个千总和一个把总败逃,这两哥们转了一圈,又带领百余名残兵回来投降了,皇太极立即升把总为千总,千总为备御,罗文峪守备李思礼携带官库册籍主动朝见投降,提拔为游击将军,还赏赐了一套衣服,令其回原地驻守,宽甸峪口守备王孙章率众投降,也提拔为游击将军,马兰路城官员王宗兆率八名生员投降,每人赏赐一匹绸缎和一个女子——当然,这些绸缎和女子都是在大明境内掳掠的,王宗兆和领头的生员王云征提拔为备御,此城的参将原本是跑了的,听说投降的都被提拔赏赐,就又回来了,皇太极也继续让他当参将。 这些操作看似不伦不类,却也体现了皇太极高明的政治手腕,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归顺我,为我所用,替我办事,有利用价值,我就让你做官,这与明朝一方看似大义凛然的待人用人政策截然不同,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当然,后金是新兴政权,可以这么干,而明朝是成熟政体,有国法,有制度,有道德约束,有舆论监督,就算想这么干也干不了,唯有作为穿越者的杨铭,才可以无视那些规矩,只要有利于己,该咋干就咋干。 “贾维钥虽然没有书信,但贾家的女儿却写了信来,是给墨尔根戴青的。”佟养慎继续说道。 墨尔根戴青是皇太极给多尔衮的赐号,意思是聪明的统帅,这是在天聪二年(崇祯元年,1628),十六岁的他跟随皇太极进军蒙古察哈尔部,破敌于敖穆愣,立了战功得到的奖赏。 “贾家的两个女儿倒是生得水灵。”皇太极微笑赞了句,面色突然一沉,没有继续往下说。 佟养慎知道他又在气恼豪格兵败顺义,不仅丧师失地,连同贾维钥送的漂亮女儿也弄丢了,便不再续谈此事,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既是写给多尔衮的信,朕就不看了。”皇太极澹澹地说。 “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语。”佟养慎挤出几分笑容,将书信展开递到皇太极面前,“信中也请求墨尔根戴青英雄救美,率军收复遵化。” 皇太极扫了一眼,却见纸上数行娟秀的小楷,内容与佟养慎说的差不多,唯是文末画的一枝梅花分外显眼,那梅枝点缀嫣红之色,却不是用墨,而是用胭脂画成。 “将此信给多尔衮吧。”他颔首说道,又回到行军桌后坐了下来。 多尔衮是努尔哈赤第十四子,生母是其最后一任大妃阿巴亥,因阿巴亥受宠,再加上女真人喜爱小儿子的习俗,所以他格外得到努尔哈赤的优待。努尔哈赤死时多尔衮才十五岁,若是努尔哈赤再多活几年,后金的汗位恐怕就会由他来继承,而不是皇太极了。 皇太极登汗位后,逼令阿巴亥为努尔哈赤殉葬,按说他们兄弟俩之间是有杀母之仇的,但皇太极对多尔衮却颇为卷顾,崇德元年,他建立清朝称帝,封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在受封的六个亲王中排名第三,极为显贵。 “那佟氏是何出身?她在辽东还有无家人?” 听到皇太极又问起佟韵秋的事,佟养慎面色重新凝重起来,跪倒在地,说道:“奴才死罪!说来那佟氏家里与奴才祖上还有一点远房的蒹葭之亲。” “辽东佟姓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祖辈之间沾亲带故实属平常,岂可株连追索?”皇太极澹澹地笑了笑,“父汗的元妃佟春秀,便是佟氏族人,若要株连,岂不是朕也有罪?” “大汗——”佟养慎肩头一阵抖动,感激地呜咽起来,“大汗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就算粉身碎骨,敢不为大汗拼死效命!” 皇太极微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佟养慎,待他情绪渐渐平复了,说道:“尔等做奴才的,能有这份为主尽忠的心,朕甚是宽慰。” “那佟氏的情形,你继续说来!” “是,大汗。”佟养慎抬头说道,“那佟氏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老爹,前两年也死了,现今在辽东没有什么亲人了。” “她出身甚是贫苦,从小就没了娘,跟着她爹打猎为生。人长的那是没话说,到了十六七岁,四面十里八乡的都来说亲,她一个也瞧不上,后来她老爹打猎被熊抓伤了眼,要钱治病,牛录里有个备御刚死了老婆,答应给她家一笔钱娶她继弦,她也不肯。那时是天命六年(1621),老汗筹划攻取广宁,征发各牛录的甲士,她便吵闹要去当兵打仗,挣钱给老爹治病,一直闹到牛录参领那里。” “咱们八旗哪有女子当兵的事?参领被她闹得恼了,拿鞭子打她,她也不走……” “倒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子。”皇太极微笑插了一句。 “那倒也是……,奴才也是看她可怜,恰好那时老汗在策反广宁游击孙得功——” “招降孙得功是朕的主意。”皇太极瞥了佟养慎一眼,澹澹地说。 “是!”佟养慎心中一凛,继续说道:“大汗招降孙得功,实乃石破天惊之举,此役六万明军不战而溃,广宁不战而得,辽东全境收入我朝囊中,此千秋昭着之功业也。” 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后,万历皇帝任命熊廷弼经略辽东,稳定了动荡的局势,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大明一方倾斜,但好景不长,随着万历帝和泰昌帝的相继去世,天启即位,熊廷弼被政敌弹劾罢职归乡,辽东局势再次崩坏,重镇沉阳、辽阳相继失陷,首府广宁汲汲可危。 在此艰难之际,天启帝重新启用熊廷弼经略辽东,试图挽回危局,但辽东巡抚王化贞与熊廷弼战守意见不和,两人互不配合,努尔哈赤趁机策反了王化贞的心腹爱将,广宁游击孙得功,一举拿下广宁,明朝在辽东全面崩盘,溃军难民近百万人撤入山海关内。 “招降孙得功实属不易,朕今思之,亦常有如履薄冰之感。”皇太极感慨说道。 “确如大汗所言,策反孙得功实为不易,其中艰险曲折,奴才至今难忘!” “当时与孙得功暗中联络,需要有人出入孙家内宅串通消息,此事男子却是不便,非得用一女子才行。” “但寻常女子,机智胆识又岂能当此重任?奴才也是看那佟氏身手敏健,性情坚毅,颇觉可以一用,便让她去了广宁。” “哦。”皇太极轻哼了一声。 “翌年正月,孙得功在广宁起事,当时城内一片混乱,巡抚王化贞不知去向,祖大寿亦不见所踪,老汗唯恐有诈,三次欲进军而又停止,大家都犹豫不决,在这紧要关头,那佟氏从广宁跑了回来,全身是血,一路上还杀了两个企图奸掳她的乱兵,带回了确切的消息,我八旗大军才得以果断前进,砥定广宁。” “这么说她还确有些许功劳。”皇太极颔首说道。 “广宁之胜,全仗大汗定策运筹之力,奴才们只是尽些微末苦劳罢了。” “自那以后,奴才便正式用了她,这些年来虽说没有什么大的功业,但也不时小有微劳,后来奴才升她做了尹式辉的副手……” “尹式辉?”皇太极想了想,问道:“是天聪二年跟随阔科去皮岛的那个尹式辉么?” “就是他。此人颇为机智能干,那年阔科在皮岛事情败露,毛文龙背信弃义,将使队人员押送北京,只有他逃了回来。这次顺义城的行动,佟氏被俘变节,全队人马因此覆没,也只有他一个人逃回来了。” 皇太极垂下眼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阔科是他在崇祯元年派往皮岛与毛文龙联络的使者,双方来回沟通了两次,第三次去的时候,使队在途中杀了从辽东逃往皮岛的汉人群伙中的两个人,其余的汉人逃到皮岛后,发现敌方凶手竟然也在岛上,向毛文龙告发无果,恰好当时明朝户部官员黄中色在皮岛核验粮饷,便又向黄中色告发,黄中色抓到使队通译马秀才,毛文龙担心事情不好收场,便将使队人员都抓了,押送北京了事。 时隔不到两年,毛文龙早已身首异处,皇太极也走出了初登汗位时的饥荒困境,连续击败蒙古、朝鲜、大明,再谈起当日与毛文龙勾心斗角的往事,不禁有过眼云烟之感。 帐内一时陷入沉默,良久皇太极又问道:“还有那石氏,是何情形?” “那石小翠被俘投敌,现在仍是做刘必显的贴身侍女,据晋商的消息,她颇受宠爱,刘必显收受商人们的礼物银两,都是由她经手。” “她在辽东还有什么家人没有?” “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弟弟,奴才早已传令,让盛京那边将她家人都抓起来,严刑问罪,以儆效尤!” “不必!”皇太极睁开眼睛,双目闪烁精光,“速传信回去,将她家人好生安养,衣食俱给充足,只是不让他们逃逸即可。” 说罢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针已经指向夜晚11点了,手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动,在这静夜里几乎可以听到机芯的滴答声。这块天美时的机械自动表也是杨铭当日送给他的,看到这凝聚人类千年制造智慧的精致之作,他不禁一阵沉思,良久才问道:“那尹式辉现在是何官职?” “奴才原本打算将他荐升备御的,只是顺义城这趟差事失了手……” “让他再回顺义,好好办差,告诉他,只要差事办得好,朕擢升他为游击!” 一〇七、新衣 一〇七、新衣 明亡于17世纪中叶,对于全世界来讲,17世纪是一个危机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因为太阳活动的减弱,全球气候变冷,平均气温降低1摄氏度,由此引发了世界各地一系列的动荡,给人类的历史进程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冲击。 不要以为1摄氏度只是微不足道的数字,这是平均数,平均之前的峰值远不止此,就算在科技和社会高度发达的现代,21世纪初的那场席卷神州大地的冰灾,当年的平均气温仅仅只波动了0.3摄氏度,就造成农作物受灾1.78亿亩,绝收2536万亩,因灾死亡一百多人,紧急转移安置166万人。 气温下降最主要的影响并不是寒冷,而是干旱。地球陆地上的水一部分来自于冰川融化,另一部分来自于海洋水份的蒸发和降雨,气温下降,冰川融水减少,海陆水循环减慢,陆地的水资源就会大幅减少,由此带来农作物减产以及其他的一系列次生灾害。 在这样的天时之下,整个17世纪,贵乏以及贵乏引发的苦难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就如伏尔泰所说的,17世纪是篡权者的时代,世界是抢劫、掠夺、胡作非为的大舞台。英国历史学者霍布斯·鲍姆(e.j.hobsbawm)表示,17世纪的欧洲经历了一个经济衰退、粮食减产、死亡率上升、社会叛乱频发的时代,各国普遍发生危机,现今的史学界通常将这场危机称为“17世纪危机”。深入研究过17世纪危机的学者乔弗里·帕克(geoffrey parker)表示,从第一手数据来看,当时全球可能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在频繁的战乱、饥荒和瘟疫中消失。 17世纪的法国先后被大灾荒蹂躏11次,据估算,仅世纪末的一次大饥荒就消灭了法国人口的十分之一,在明亡之际的1635年到1660年,法国爆发了156次起义。英国四分之一的人口处于极度贫困的状态,饥荒已经司空见惯,1642年发生了持续十三年的战争,英格兰有3.7%,苏格兰有6%,爱尔兰有41%的人口死亡,随之发生大饥荒,又死了16%的人口。内战结束时,国王查理一世被公审并绞死,在世界历史上,这是第一个被人民公审处死的统治者,而更多的其他君主则是死于叛乱、政变或者入侵的外敌之手。在同时代的德国科隆,十分之四的人在大街上乞讨,在北欧,一场特大饥荒的蔓延,芬兰全国便消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按照梅里曼(relow merriman)的总结,在17世纪中期的二十年里,西欧出现了六次反对君主的革命,包括英国克伦威尔领导的清教徒革命,加泰罗尼亚、葡萄牙和那不勒斯反对西班牙国王的斗争,法国的投石党(fronde)运动、荷兰的宪法危机和推翻奥伦治家族统治的起义。在此期间,波兰立陶宛联邦解体崩溃,建立了第一个世界帝国的西班牙王室垮台,刚刚形成国家的俄罗斯暴动此起彼伏,土耳其发生了反对苏丹的叛乱并绞死苏丹,瑞典、丹麦、苏格兰、爱尔兰、荷兰也都出现大规模的叛乱。 在东亚地区,饥荒中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扑向大明掠食,朝鲜连年遭遇水旱灾,经济凋敝,日本经济严重衰退,发生了“宽永大饥荒”,食物价格暴涨,社会动荡,爆发了日本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起义——岛原大起义。 在中国,天启元年(1621)春,长江中下游及以南地区,大范围冰雪天气竟然持续了40多天,洞庭湖随之冰封。崇祯六年(1634),黄河封冻,冰坚如石,趁此百年不遇的天赐良机,已向朝廷投降,被官军从秦晋豫三省交界押解回陕西的李自成、张献忠等部流民军十万余人,呼啸冲过原本万无一失的黄河天险,进入中原肆虐,局势从此不可收拾。 崇祯九年(1637),海南岛竟然下起了雪,这场雪一下就是三天,使得草木尽枯。崇祯十四年(1641),苏州的桃花盛开时间比往年晚了将近两个星期,次年的江苏竟然在立夏时节下起了霜。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中国自公元前21世纪建立第一个王朝并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在四千余年的历史里,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明朝末年那么寒冷,正是在这极度的严寒之中,各种天灾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中爆发,据邓拓先生的统计,整个明朝276年的历史,全境内共发生各类天灾1011次,平均每年发生3.7次,尤其是明朝后期,天灾之密集、惨烈,简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可想而知,生活在明末的亿万生民面临的是怎样的绝境! 寒风中的遵化城,天刚蒙蒙亮,南城大街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难民队伍,他们肮脏破烂的衣衫上,紧裹麻袋、布片等一切能挡风御寒的东西,蜷缩身体眺望粥棚的方向,等待每天这一顿赖以生存的食物。虽说施粥要到辰时才开始,但很多人为了能早些吃到东西,天还没亮就来排队了,因为难民人数众多,那些来得晚的,可能要一直排到下午才会轮上。 北城的校场里,经过一天的休整,除伤兵之外的全体顺义军将士恢复训练,近五百人的队伍排列整齐,披挂甲衣,背负弓箭,手持长枪、长柄眉尖刀、腰刀圆盾、大斧、破甲锤等各式兵器,进行五公里跑操。 “一、二、三、四!”杨铭一身美军作训服,肩后背了满弹的m249机枪,带头跑在队伍的最前列,嘴里喊号子喷出的雾气在冷风中滚滚飘散。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是团长丁有三,参谋长徐伯成,一营营长何茂才,中军连副连长段思德等人。 跑圈不到一半,队伍中就有人开始掉队,各连的军官们喘气诃骂,却也无力去干涉纠正,还有军官自己都跟不上步伐了,憋红了脸埋头苦追,更是顾不上别人。杨铭回头一看,丁有三、段思德等人还算跟得上,他们都是明军中的老兵油子,这段脚程尚可勉强支撑,那参谋长徐伯成毕竟是文人,跑得脸色惨白,嘴巴张得大大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了。 “徐参军,跟上我!”杨铭大喝一声,伸手托起徐伯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带动他向前跑。这样一来,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跟在后面的众人都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也是杨铭有意为之,第一次带队跑五公里,不能要求那些一个月前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一下子就具备自己这般现代士兵的体能,还是得慢慢来,给他们吃饱喝足,每天坚持训练,用不了多长时间身体素质自然会跟上来。 跑圈结束,很多军士累得趴在地上喘气,就连丁有三等人也是双手撑扶膝盖,弯腰急喘。刚经过剧烈运动,不能马上开早饭,否则胃受不了,趁这个空档,杨铭让各连整队排列听他的训话。 他登上校场东头的点兵台,沉下脸,提起喊话器喝一声:“立正!”下面的军士们齐刷刷地挺起胸膛,目不转瞬地看了过来。 “这几天的作战中,咱们顺义军死了一百多弟兄,死者壮烈千古,活着的人要变得更强!” “本将军亲自带头,大家加紧训练,都让自己强起来,壮起来!只有强者,才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今天跑操掉队没能跑完全程的人,下午不准休息,统一进行补训!” “大家跟从本将军当兵,本将军给你们的任务就是锻练身体,提高技能,苦练杀敌本领,其他吃的、用的,都不用你们操心,本将军自会为你们安排妥贴。” “你们只管训练,训练之时也不用爱惜衣服,破了自然会给你们缝补,新军服也马上给你们置办!” 一路行军加上作战,军士们的衣服出现了大量破损,在明代,衣服算是一项比较贵重的财产,一件像样的新衣可能要耗费一、二个月的收入,当时的人们普遍有惜衣的心态,作战自不必多说,光是训练时的摸爬滚打,对衣服的损耗就很大,这个顾虑一定要先解决。 前日从蒙古人手里抢回的物资中,有很多布匹,杨铭打算都给将士们制作军服,这一来是物尽其用,二来也可减轻辎重负担,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次救回的俘人中妇女居多,可以征招她们从事缝纫制衣的工作,发一些工钱下去,也有利于改善难民们的生活。 “大家的战功赏银,徐参军和各连的赞画正在汇总计算,过不了几日便会连同军饷一起发给你们,而且,本将军还要给你们加饷!” 台下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响起一阵欢呼之声。此次顺义军出战,规定军士们都不准携带银钱,这在行军途中无所谓,但现在打进了遵化,在城里没有钱用就比较难受了,杨铭说马上发饷,并且还要加饷,实在是令大家喜出望外。 “本将军在这里把规矩说清楚,这次的加饷是凭本事!”他微笑说道,“凡是学会骑马的,加饷一钱;能开九力弓射箭合式的,加饷一钱;能五十步之外掷手雷命中目标范围的,加饷一钱。不管你是谁,能做到这些,本将军就给你们加饷!” “大家说,好不好?有没有问题?!” 台下一片哦然之声,有个军士壮了胆子问道:“将军,咱们骑兵连的都会骑马,这饷还加不加?” “废话,当然加!”杨铭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歧义,不应该说学会骑马,应该说只要会骑马就加饷,这是因为大多数军士都还不会骑马,他的潜意识里就是要以加饷激励他们学习马术。 “将军,小的会骑马,射箭使十一力的弓,手雷也能掷五十多步,是不是都加?”四连的一个弓手兼掷弹兵问道。 “都加,一共加三钱的饷!” “多谢将军!”那军士一个抱拳,神态中既有高兴,又有几分骄傲。 训话完毕,军士们散场去吃早饭。此时天已大亮,校场的一边搭了廊庑式的长棚,中间一熘条桌,人坐在两边进餐,大盆大筐的食物搬上来,米饭、蔬菜、面饼、包子、腊肠、马肉汤,应有尽有,军士们刚经过跑操训练,腹中饥肠漉漉,一个个甩开膀子勐吃,声势颇为壮观,照这吃法,用不了几天身体都会长出横膘。 遵化校场和军营没有大食堂,但供军官们吃饭的雅室还是有的,杨铭和丁有三、徐伯成、何茂才等人一起围坐圆桌共进早餐,在座的都是营级以上的军官,唯有段思德兼为亲兵队长,也忝列其间。饭菜端上来,比外面军士们吃的稍为精致一些,面饼是切了块的,米粥还配了一碟白糖。 众人谈笑风生,高高兴兴地吃完了饭,便由杨铭带领,在校场四处转悠巡视。这时场上已经有人在尝试骑马,一个军士上马没迈开两步,看到将军过来,心里一紧张便掉了下来,惹起周围的一阵轰笑。 “加油,好好练!”杨铭鼓励了一句,抬眼向箭道方向望去,那边有弓手在操练射箭,也有军士在学习开弓,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短衣窄袖,体态矫俏,却正是韵秋。她肩后背了步枪,腰间悬挂箭囊,手持一张角弓,走到箭道边上,站定步伐,弯弓搭弦,默默地练习箭术。 见此情景,杨铭顿时心中大喜,挥退了丁有三等人,翻身上马,出了校场往府署奔去。 遵化府署离校场本就不远,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骑马更是转眼就到,进了角门,他把马缰往亲兵手中一递,从垂花门进到内宅,一熘烟地跑向西厢房。 厢房外间,那丫环楚云正在整理几件衣服,见杨铭匆匆进来,便欲见礼,却被他一把搂到怀里。 “将军……”楚云顿时满脸羞红,手足无措。 “楚云,你真漂亮!”杨铭在她脸上亲了几口,“今日夫人不在家,你好生服侍一下本将军。” “将军,弄皱衣服了。”楚云极力保护手里的衣服不被他激烈的搂抱弄乱,哀求道:“让奴婢先把活做完,好么?” “好,你快点!”杨铭无奈放开了她,却见那衣服一件是比甲,一件是褙子,还有一件锦袄,色彩光鲜,质地细密,工线颇为精致,显是刚做好的新衣。 “是你的新衣服么?” “奴婢哪配得上穿这么好的衣服。”楚云噘起嘴巴说道,“是贾老爷家给佟夫人送的新衣。” “送给她的?” “嗯,佟夫人跟随将军出征,没带什么女人家的衣服,贾老爷府上特地为夫人赶制了几件,今天刚送过来的。” “哦。”杨铭心道这贾维钥巴结自己还挺用心的,连女人的衣服都送,呵呵两声,搂了楚云的腰便往里间走,一边说道:“只要你侍候好老子,将来贾家也会给你送衣服。” 到了门前,他不禁一愣,只见房门上挂了大锁,两扇门扉关得牢牢的。 “佟夫人刚才出去时,将房门锁了。”楚云捂嘴笑道,“夫人吩咐了,这厢房里外的物事,不许任何人私自触碰,包括奴婢和香云妹妹也不许碰。” “哦。”杨铭点了点头,颇感欣慰。步枪机枪他和韵秋都是随身携带的,但房里还有迫击炮、电台,两辆弹药车也停放在厢房后面,这些东西可容不得任何闪失。 “夫人锁门,定是怕你们偷了老子的铁炮。”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楚云面色一滞,委屈说道:“奴婢虽然身份低贱,但并非不知廉耻之人,贾老爷既然将我们姐妹送与将军,奴婢们便是将军家里的人,这辈子都要依怙将军安身立命,断不敢做出此等宵小之事。” “嗯,谅你们也不敢。”杨铭呵呵一笑,将楚云抱了起来,温香软玉的身体让他情难自禁,既然里间进不去,那便用外间的床榻,他把怀中人放到床上,俯身贴紧她的粉腮细细亲吻。 楚云满脸绯红,杏眼朦胧,双臂柔柔地抬起来,勾住杨铭的脖子,婉转应承,温柔无限。 两人成全了好事,杨铭将楚云搂在怀里大口喘气,楚云纤手轻抚他起伏的胸口,半羞半嗔说道:“奴婢幸得将军爱怜,等佟夫人回来,还不知要怎生责罚奴婢。” 听闻此语,杨铭不禁也吓了一跳,忙道:“那可不能让她知道!” 楚云撇了撇嘴,说道:“将军盖世英雄,怎地却甚是害怕夫人?” “那倒没有,老子也不是怕她……,总之,别让她知道,少惹麻烦。” 楚云叹了口气,“将军放心,奴婢自是省得的。奴婢来这里虽然只有几天,但夫人的性子也算是略知一二了。” “却不知佟夫人是哪里人氏?奴婢听夫人的口音,好像是辽东那边的人?” “就是辽东泼妇!”杨铭随口接了一句,嘿嘿几声,“你问这个干什么?” “奴婢就是随便问问。前天贾家小姐问起夫人的郡望,奴婢没能答得上来……” “贾家小姐?” “嗯。小姐是贾老爷的嫡女,年岁比奴婢还小一些,待咱们下人却是极好的,不像那庶出之女,对奴婢们反倒格外刻薄。” “你们既然跟了本将军,与那贾家还是少些来往。”杨铭有些不悦地说,“府里的事,也不要跟贾家泄露什么消息。” 楚云面露委屈,说道:“奴婢来这里三天,宅门都没出一步,谈何泄露消息?” “只是前日下午,将军和夫人都休息了,贾家小姐带人将奴婢们的衣物用具,还有身契文书一起送了过来,是郭大娘领奴婢到垂花门办的交接。” “嗯,知道了。只要你们忠心服侍本将军,老子自是不会亏待你们,保证今后的日子比在贾家好!” 说罢,他又俯身去吻楚云,这时,外面的游廊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嘈杂之声,隐约还有郭氏劝阻的声音。 “将军在哪里?我们要见将军!” “好了,姑娘们都别乱吵,有理不在高声……” 一〇八、节女 一〇八、节女 段思德跟在后面一阵追赶,从校场出来,经过南北大街,转入府署街口,一路只能看到杨铭的马屁股。进了角门,他下马喘出几口长气,心中不由大感奇怪。 “将军怎地马术勐飞勐进了?今日这马跑得可真够快!” 唤军士过来牵马喂食,四处巡看一圈,检查了岗哨和流动哨,他这才回到前院东边的值房休息。 驻守府署的中军连只有半个连的兵力,两个排的人马还要轮流到校场参加训练,留下来负责警卫的只剩一个排的三十来人了,遵化城刚刚收复,城内环境还比较混乱,首脑机关的安全自是不能大意。 中军连人员都住在前院东边的两排房子里,虽然西边的房屋居住条件相对更好一些,但府署毕竟是朝廷二品官衙,时下的巡抚是伪官,衙门却是真衙,段思德在明军里干过,基本的等级观念还是有的,他也不敢太过托大。 铜盆里生起炭火,泡上一壶茶,段思德歪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摸肚子,刚才在校场跑操之后吃得太饱,喝茶感觉有点撑。 门外传来求见之声,一个人影走进值房,满脸堆笑,却是那贾家老仆李自明。 “小的给段爷请安。我家老爷差小的过来,有急事请段爷帮忙。” “什么事?”段思德狐疑问道。府署前衙仍由贾维钥坐堂办公,中军连的警卫重心在后宅,与大堂联系不多。 “城里迁安和滦州的两拨难民,为争住所打起来了,人数太多衙役们管束不住,贾老爷请段爷带兵前往弹压。” 遵化和顺义的情况不同,顺义是不战而降的,所以后金军进城基本没怎么杀人,而遵化则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抵抗,后金军入城后便大肆屠戳了一番,从史料估计,杀的人可能有好几千,因此城内产生了很多空屋。另外,按后金军的常规操作,他们将校场周边的居民驱逐,腾出房屋供自己住宿,这样也人为制造了很多流民,那些空屋被流民占了一部分,剩下的用来安置难民就颇为拮据了,发生一些争抢之事是难免的。 段思德眼睛一瞪,喝道:“这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的兵是给你们打杂的么?” 那李自明陪笑上前,将袖中的物事往他怀里一塞,说道:“安置难民是将军吩咐的重任,事情紧急,还请段爷多多帮衬。”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段思德手头一称,递过来的银子估计有七八两份量,哼了一声,喝道:“将军一片仁心,收留难民,原是天大的恩德,老子倒要去看看,是哪些刁民敢在城里闹事!”说罢胳膊一挥,唤人将校场训练的军士召回,点齐了人马,由李自明带路往南城去了。 西厢房门口,三四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吵闹要见将军,那管事郭大娘在一旁好言劝慰,附近的游廊里,成群的女子们聚在一起驻足观望。 杨铭穿好了衣服,开门出来,那丫环楚云也跟随身后。 “何事在此喧哗?”他目光扫视面前的几个女子,皱眉问道。 为首的一个女子年岁甚幼,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螓首蛾眉,脸上带点婴儿肥,上前敛袂一福,正色说道:“民女杜氏,感谢将军搭救之恩,唯有一事不明,尚要请问将军。” 看这小姑娘郑重其事的样子,声音却又颇带稚气,杨铭不禁一阵乐呵,拱手说道:“不知小姐有何见教,杨某洗耳恭听。” 那杜氏怔了怔,似乎对他的语气态度感到有些意外,略一迟疑,说道:“民女们都是良家女子,不知将军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这个……,我没有关你们。”杨铭斟酌说道,“在下只是仰慕各位小姐美貌,不忍各位在外面颠沛流离,是以特请小姐们在此安养休歇,并无其他恶意。” 几个女子闻言不禁脸上一红,那杜氏紧咬了一下嘴唇,大声说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将军的好意民女们心领了,民女有手有脚,自己能养活自己,请将军放我们出去!” “出去?”杨铭皱眉道,“外面的日子可不好过,一天只有一顿饭,又冷又饿的,我可不愿你们去受那个苦。” “再苦再累,我们也心甘情愿,请将军顾全民女们的清誉,放了我们,民女感激不尽!” 见这女子态度坚决,杨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向郭氏吩咐道:“郭大娘,给她们每人发半两银子,送她们离府。” 郭氏欠身领命,急忙取了碎银来给女子们,别的女子都接下了,唯有那杜氏坚辞不要。 “不要就算了。”杨铭心中不悦,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小杜氏带领三名女子向杨铭整齐地一福,转身离去,经过游廊时她停住脚步,向那里观望的女子们喊道:“姐妹们,将军答应放我们出去,还有哪位姐妹要走的,现在就跟我走!” 女子们都不吭声,有人低下了头,暗自垂泪,杜氏跺了跺脚,扭头便行,人群里一个女子冲了出来,面带泪痕唤道:“杜慧,我跟你走!” 杜慧点了点头,道一声好,牵了女子的手一同向垂花门行去。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杨铭默然无语,楚云蹙眉说道:“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将军好心收留她们,竟然——” “就你知道好歹?”杨铭盯了她一眼,不耐地吼道。 楚云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杨铭自知唐突了佳人,赶紧又楼住她抚慰不已。 郭氏随五名女子到了垂花门,跟门外守卫的军士打过招呼,一直将她们送出前院角门好远,她眼中含泪,拉了杜慧的手说道:“好姑娘,有志气!” “姑娘们出去之后,一定要到城南寻找各自乡里的父老,跟在乡亲们的身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现在城里很乱,姑娘们千万小心,切莫被坏人诓骗了。” “老身人微力薄,帮不了姑娘们什么——” 她从头上拨下一支银簪,递到杜慧手里,“这簪子也算是半两白银,是老身给你的,不是将军的,请姑娘万莫推辞。” “郭大娘,这几日里多谢照拂,恩情永不敢忘。” 杜慧推辞不过,接下银簪,跪地道谢不已,郭氏扶了她的胳膊,相对垂泪。 北边的街上,一骑骏马缓缓行来,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短装,腰间佩戴双插,肩后背了步枪,远远地看到这离别的一幕,冷艳的脸上不由泛起几分谔然。 ※所谓双插是指弓壶和箭囊,因为弓插在弓壶里,箭插在箭囊内,故合称双插。 南城大街人来人往,墙角巷边,衣衫褴缕的难民或蹲或坐,眯了眼睛晒太阳,有人破木碗里还剩一点米粥,端在嘴边小口地呡食,随杜慧一起的四个女子都比她年长,但却不似她这般有主见,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而行,内心一片茫然。 杜慧稚气未脱的脸上强作镇定,寻了街边一个看似比较老成的人上前作礼问道:“奴奴请问这位老伯,可知迁安的难民在哪里?” 那人抬头打量了女子们一眼,她们身上整洁漂亮的衣裳让人一时难以拿捏身份,便伸手指了指说道:“就在那边,还有那一片巷子里都是。” 谢过对方,杜慧带女子们向他所指的方向行去,刚转过街口,就看到一队官兵挎刀持枪,军容肃杀,街道两旁抱头蹲了黑压压一熘的难民,手持铁尺的衙役来回巡看,遇到不顺眼的,就踢上几脚,大声喝骂。 她皱了皱眉头,带领女子们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寻向另一边的巷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跟随进了巷内,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问道:“几位姑娘可是在寻什么人?” 杜慧看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白净,身上的衣服也还周整,不似什么坏人,便福了一福,说道:“我们是迁安的难民,来这里寻找乡亲,这位大哥可知他们住在哪里?” 男子喜道:“倒是巧了,小人也是迁安的,不知几位姑娘是迁安哪里的?” “奴奴是迁安城里的,家父是塾师秀才。”杜慧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瞥了身后的女子们一眼,她们并非都是迁安人氏,若照实说来恐怕会被难民群体拒绝,不禁一阵犹豫。 好在那男子倒也并不在意,说道:“原来是城里的姑娘,怪不得行仪周正,几位姑娘请随我来,小的带姑娘们去见乡亲。” 说罢便在前头引路,带杜慧几人东拐西行,越走越偏僻,到了深巷的一处后院,推开虚掩的木门,笑道:“便是这里了,姑娘们都进来吧!” 进了院子,杜慧四下打量,却见里面空荡荡的,颇不似难民栖身之地,心中生疑,正欲发问,院子北边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几个汉子围在火盆边烤火,那火盆上面还吊了一口铁锅,锅里煮的食物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开门的汉子看到几名女子,眼睛一亮,喜道:“葛腿子,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哪弄来的这些货色?” 那葛腿子哈哈一笑,说道:“今儿运气好,一上街就遇到这几个雏儿,真他娘的又白又嫩!” 杜慧闻言一惊,知道必是遇上了歹人,敛袂一福,正色说道:“我们是来寻乡亲的,不意叼扰了各位,且容告辞。”说罢便欲转身出门。 “想走?!”屋内一个汉子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面目正对院子,一只手拿了块肉在嘴边啃,另一只手腰间一摸,嗖地一把短刀飞了出来,扎进院门的背面,那刀尖入木一寸深,强大的冲击力将门磕得合拢在门框上。 几个汉子发出一阵豺狼般的笑声,掷刀汉子旁边的一人站起身来,手里提了一把顺刀踱出门外,朝女子们上下打量几眼,回头说道:“老大,这几个妞还真是不错,咱们玩两天把她们卖了,收了银子回陕西去!” “这年辰,几个女娃子能卖多少钱?”掷刀汉子站了起来,体态甚是雄壮,棉衣领口露出肩头皮甲的一角,看样子是个乱兵。 “银子咱们再想办法弄,回乡时把她们带上,一路玩够了还可以当粮食。” “掌家的,还是留一两个吧。”那面目白净的葛腿子盯向女子们,猥琐的目光里似有几分不舍,“这几个妞,啧啧,杀了可惜!” “那就把你杀了吃肉!”掷刀汉子冷冷喝道,吓得葛腿子全身打了个哆索。 几名女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身体禁不住地颤抖,杜慧从袖中取出银簪,双手捧了,哀求道:“几位大爷若缺盘缠银子,我们身上带的这些便请拿去,只求大爷放我们走,我们决计不敢声张一言半句!” “驴球子的,身上还有银子?!” 手提顺刀的汉子骂了一句,几人又发出一阵狂笑,他刀尖指向女子们,喝道:“给老子扒了衣服搜!” 另两个汉子也从屋里窜了出来,其中一人笑道:“他奶奶的,上次那女的银子藏在哪里?戳得老子球头子疼,今天老子倒要好好搜一搜。” 杜慧挺身护在几个早已面无人色的女子身前,手里的银簪转而对准自己的喉咙,厉声喝道:“你们——你们不要过来,奴家宁死也不受辱!” 那汉子满脸狞笑,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扭,那银簪便掉到了地上,另一只手往她衣领扯去。 这时,只听彭的一声,院子门被踢开了,一个面色冷艳的女子出现在门框里,腰悬双插,肩背步枪,柳目凤目含威带怒。 院内的几个歹人顿时感觉有点迷茫,如果踢门而入的女子没有这身弓箭,就凭那艳丽至极的容颜,保不定他们又会是一阵狂笑,但眼前这势头,显见来者不善。 “大胆鼠辈,竟敢如此猖狂!” 韵秋一声吒喝,大步向前,弯弓搭箭,绷的一声弦响,八力弓射出的箭失近距离穿透了杜慧身前汉子的大腿,那歹人啊的一声,吊了一条腿疼得真蹦,嘴里哇哇乱叫。 “点子有弓,并肩儿上!” 屋内那乱兵一声大喝,抄起一支长柄眉尖刀握在手里,扑将出来,身形颇为矫健。 葛腿子和另一个汉子嗖地拨出短刀,一左一右扑向韵秋,韵秋手起弦落,连珠快箭射出,两人胸膛被利箭穿透,跌倒在地。 见此情形,顺刀汉子的脚步迟疑了,目光闪烁,似是自知难挡弓箭,在寻找退路。这时,带血的刀尖从他胸前透了出来,巨大的冲力顶着他直向韵秋扑去,原来那乱兵从屋里窜出,从后面拿他当人盾拦箭御敌。 韵秋一手拨开头顶落下的顺刀,身体敏捷地后退,闪避透刺过来的长柄刀尖,那乱兵连声怒吼,双手推刀突进,彭的一声,刀尖刺入门板,他飞起一脚踢到刀杆上的人体背部,那痉挛的尸身便如肉串一般挤向对手,扑乱了韵秋手里的弓箭。 乱兵松开握持长柄眉尖刀的双手,从门板上拨出之前射入的短刀,逼住韵秋,现在双方近在迟尺,对手的弓箭无法拉开发射,面前这个剽悍的女子已是砧上之肉,他兴奋得两眼通红,脸上暴出狰狞的笑,手中的刀狠狠地向韵秋的脖子划去。 只听呯的一声,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震,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消失在胸前破开的洞口之中,手里的短刀掉落在地上,血红的眼睛向那枪声响处瞥视,却见对方握了一把手铳,以收肘姿态贴腰发射,黑洞洞的铳口隐隐飘散白烟,铳管前端蚀印的“usp”字标给他临死前留下了终生的疑惑。 弹压了难民的纠纷,段思德带兵回到府署,进了值房,摸一摸怀里的银子,心中甚感得意,桌上的一壶热茶已经凉了,他也不嫌弃,倒了半碗茶水,咕冬地喝下几口,便坐回椅子上烤火打盹。 迷迷湖湖中,门外传来冷峻的女子声音:“段连长——” 段思德一愣,起身看去,却见韵秋娇俏的身影站在台阶之下,阳光从屋檐洒下来,照到她冷艳的脸上,似是抹了一层红晕,他顿时身子一阵发酥,颤巍巍地走出门外,躬身抱拳问道:“佟……佟娘子,找小的有何贵干?” “有一事请段连长帮忙。” 这次段思德也不要什么银子了,忙不迭地答道:“佟娘子有什么吩咐,段某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韵秋闻言不禁扑哧一笑,说道:“也没别的什么大事,适才我救了几个迁安的难民女子,想请段连长把她们送到乡亲那里妥善安置。” 笑者无心,看者有意,段思德眼神直愣愣地盯视那美艳至极的笑容,嘴巴张得大大的,竟一时忘了回话。 一〇九、传信 一〇九、传信 自从虏军东去,京畿地面日趋安定,附近的难民也开始陆续返乡,社会生活逐渐恢复,早晨的顺义街头,人流往来如织,商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喧哗声此起彼伏,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汪西盛在军营开完会,从南北大街回将军府,一路边走边想事。今天的会主要是传达加饷政策,杨铭在遵化决定给军士们加饷之后,通过电台传令回来,让留守顺义的部队也同步执行。和遵化一样,能否加饷取决于军士自身的技能,汪西盛的警卫排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大半的人都不会骑马,掷弹也没练过,至于射箭,连他自己也只是明军一线部队普通水平,使的是八力弓,硬上九力弓射速和准度达不了标。 而且警卫排只有一匹马,平时还舍不得骑,如果想让军士们都学会骑马,单靠这匹马肯定是不够的。将军府大堂有两匹马,一匹是刘必显专用,另一匹是书办和差仆们共用,刘必显平时出行需要骑马的机会不多,可以尝试向他借用马匹供军士练习,汪西盛到将军府当差是刘必显提携的,也算是亲信了,去他那里寻求支持,应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思虑之际,一个鹅黄色短袄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女子身形婀娜,手里用草绳提了几条活鱼,娉娉婷婷地在人流里穿行,却正是迎眉。 汪西盛心中一动,脚下不自觉地追了上去,待到离得近了,他想叫唤对方,嘴巴刚张开又咽住了,只是默默地跟随在后面。 就要转入将军府街口了,迎眉手里提的鱼一个打挺,挣断了草绳,几条鱼哗哗地全掉在地上,她慌忙扔了草绳,蹲下身子去抓,才抓了两条,那鱼一窜又熘出去了,汪西盛急忙上前几步,三两下把鱼抓起来,仍用草绳串了递给她。 迎眉惊喜地接过,脸上露出一抹红晕,莺声唤道:“汪排长——” “迎眉姑娘,怎地今日亲自上街买鱼啊?”汪西盛搭上一句。 迎眉咬了咬嘴唇,略带委屈的声音说道:“栀少奶奶这几日暂在屋里静养,府中的饮食吃不惯,少奶奶要喝鱼汤,奴婢便买了鱼回去自己做。” 小栀被许莹关在屋里禁足,汪西盛作为将军府的警卫排长,多少也听到一些传言,这种事可不能随便掺和议论,他敷衍地嗯了嗯,没有再多问什么。 迎眉也不便多说,低了头将草绳在手指挽了挽,转身慢慢往回走,汪西盛落后半个身位缓缓跟上,走了几步,她忽地回头问道:“汪排长,问你个事,城里可有去往遵化的驼队?” 汪西盛愣了愣,忙答道:“换平日里是有的,行商们驮了货,走三河、蓟州、遵化,往永平、关门去的,每个月都有一两趟。只是,现在那边还在打仗,商路断绝,怕是一时半会没人敢去了。” “不知迎眉姑娘为何要问这个?” 迎眉叹了口气,说道:“汪排长,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栀少奶奶给将军写了封信,要奴婢去找走遵化的驼商,给钱把信带过去。可是我哪里懂这些,便是要问,都不知从何问起的。” 汪西盛笑道:“那倒也是,你一个姑娘家,哪里知道这些五湖四海的事,回去你便跟少奶奶说,现在打仗,商旅窒阻,锦书难通,谅少奶奶也不能怪你的。” 迎眉嗯了嗯,面露愁容,进了将军府路口,继续往前行去。 前方二三十步距离就到角门了,汪西盛跟在身后,目光落到她搭肩的垂鬟秀发上,只见乌黑的发丝随着脚步微微颤荡,隐约传来半缕幽香,心中不禁一阵茫然,只盼这段回府之路永远也走不完才好。 似乎赧于与汪西盛同归府宅,临近角门时,迎眉加快了步伐,眼看两人的距离拉得远了,汪西盛不敢追赶,在后面脱口唤道:“迎眉姑娘——” 迎眉停住脚步,回头望了过来,目光里似有几分谅讶,又似有几分羞涩。 “迎眉姑娘,我有办法帮你送信!”汪西盛急走几步,近前低声说道。 “真的?”迎眉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雨后初霁般的笑容。 “你把信给我,明天我替你送出去,只是,请姑娘切莫声张,勿让他人知晓此事。” “汪大哥,你真好!”迎眉的笑容里泛起红晕,“奴婢省得的,汪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等回了府里,我便取书信出来,到值房给汪大哥。” “到值房?”汪西盛一阵犹豫,刚才他冲动之下,主动提出帮对方送信,可值房里人多眼杂,这事若是传出去,于自己大有不利,想到此节,不禁暗暗有些后悔。 “那……,汪大哥,前院西边角落里有个葡萄架,最是僻静不过的,汪大哥你回府了就到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取信出来。”迎眉生怕他反悔不干,赶紧留下一句,一熘小跑进了角门。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黄花梨的家具错落有致,架格上的花瓶插了一束蝴蝶兰,色彩缤纷的花朵,黄的如金,紫的如霞,白的如玉,许莹坐在靠窗的月牙桌前,接过采兰递上来的吉他,指头拨弄几下,皱了皱眉头。 “夫人,是找城里最贵的琴匠彷制的,琴匠说……” “模样倒是十分相似,但弹起来声音干涩,较之将军的琴,天上地下了。”许莹打断了采兰,不满地说道,“京师有好琴匠,什么时候方便了,将琴送到京师彷制吧。” “送到京师只怕也不行。”采兰蹙眉道,“琴匠说,这琴别的地方都可以照样子做,琴身用云杉板和桃花心木板,琴码和指板用琼州玫瑰木板,弦枕用牛骨,纵是工料费事,也不过是多花些银子罢了。” “唯有那钢丝琴弦,问遍了五金匠人,任谁都做不出来,无奈只好仍用胶弦或丝弦,声音便不如钢弦清亮。” 杨铭穿越带来的吉他是一把马丁martin的38寸旅行琴,不是电吉他,没有拾音器之类的电子器件,彷制并不存在太大困难,唯有合金钢丝的琴弦,古代工艺是没办法制造出来的,只能以传统琵琶的方式,用丝弦来代替,音色自然就与原琴大相径庭了。 “顺义城的匠人,自然是做不出来,京师能工巧匠甚多,只需给足银子,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许莹盯了采兰一眼,冷冷地说道。 “是,夫人。”采兰不敢多言,低眉垂首应道。 “今天学什么曲子?” “夫人,今天咱们学……欣赏一首小夜曲。”采兰说罢,从袖中取出手机,指头拨划几下,双手捧到许莹面前。 屏幕里出现了吉他伴唱《月半小夜曲》的画面,随着如诉如泣的乐声,许莹聆听注视,脸上不由一片痴然之情,一曲终了,良久说道:“这支曲子,旋律甚是动人,颇有东坡学士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意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这小夜曲音律优美,就是伴唱的歌声,乡音太重了。”采兰捂嘴笑道。 “这是粤语,两广之人,大抵都是如此口音。”许莹瞥了她一眼,不耐地说道,“朝廷里的那些广东官员,比如那个蓟辽督师袁崇焕,说话不就是这个调调?” “夫人您见过袁崇焕?”采兰略带惊讶地说道,“奴婢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听人说这次鞑子入犯京师,就是袁崇焕引来的。” 许莹哼了一声,随口答道:“岂止见过,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回过神来,察觉到跟一个乐女谈论这些甚不合适,便收住话头,沉吟不语。 采兰乖巧地笑了笑,说道:“也就夫人您才能见到那么大的官,奴婢长这么大,连七品县令都没见过。” 这几日闲暇时间里跟采兰一起学吉他,让许莹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此时见她言语温驯,心中更是欣然,便取笑说道:“见县令么?那也容易,明儿我带你去见赵知县,说不定赵老爷看你心灵手巧的,把你收了做偏房呢。” 虽是一句戏虐之语,在采兰听来却不啻晴天噼雳,她脸色一滞,语不成句地说道:“夫人,奴婢……实不敢……” 见她这般惊惶失色的模样,许莹不禁心中好笑,揶揄说道:“你怕个啥呀?便是奴家要将你送与赵老爷,将军也未必舍得放你。” 采兰闻言脸上不禁一阵绯红,咬了咬嘴唇,低头嚅嗫说道:“将军……,奴婢刚见到将军的时候,听将军的口音,也感觉怪怪的呢。” 杨铭刚穿越到来之时,语言音调还不太适应时代,是以她才有此语。 许莹瞥了采兰一眼,澹澹地笑了笑,取了吉他抱在怀中,纤纤玉指拨弹下去,琴声响起,却是一曲《痴情冢》,她婉转低首唱道: 心有磐石山有林, 天有烟雨风有云。 弓箭有弦难为琴, 秋风画扇笛声轻。 今生君恩还不尽, 愿有来生化春泥~ 正唱到深情处,采兰突然说道:“夫人,弹错了!” “弹错了?”许莹停住弹唱,抬头不解地望向采兰。 “刚才切换和弦的时候,夫人按错顺序了。” “只要音按得准,顺序错了又有什么打紧?”许莹一声冷哼,强词夺理地说了句,站起身来,将吉他往桌上一扔,施施然走出门外。 采兰自知说错了话,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午前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青砖碧瓦映出暖色,花圃里的冬石南摇曳开放,白色如绵,红色如橘,风儿从屋檐滑下来,院墙边的柳树枝条飘扬,隐隐似有丁点绿意。许莹走到游廊边上,扶了栏杆,仰头望向远方的天空,那里烟尘缥缈,芬芳缊生,她拉扯一下领口的衣衽,寒气从洁白如玉的脖子往里灌,刺骨的凉意中,一缕细若游丝的温暖从心底升起,若有若无地掠绕全身。 “将军,您快回来吧!” 崇祯三年的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