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翼古札》 引子 【镜尘山庄】 红色,凝血的红! 弧冠穹苍,窒顶及盖。那种诡谲的红,早漫过了众生唯余的希翼。 血腥味——炙髓腐骨,吐纳相迫。 少女委坐在那儿,衣发浸透,零落地紧贴着一切可以紧贴的东西。瘦弱的指掌抚过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颤抖着撑向地面。 触手是一片阴冷的湿腻。 是泥?又或者,根本就是腐败的尸肉! 耳际轰鸣,直至听不清任何声响。箍于周遭的庞大气旋,欲将一切撕裂。 没有力气站起。每一次用力,腹内暴起的僵冷巨痛便将她摁回地上。 ……“南宫雪,放弃吧!他说的那些可笑的故事,都是阴谋,都是欺骗!” ——可心为什么会这般痛,这般不舍? 疏无无生意的眼睛满凝和此时的天空一般的浓暗血色,她斜睨着面前那个陌生的背影,想笑,笑不成,想哭,却哭不出----- 那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身量,与她一般的狼狈。沾染浓浊血雾的黑发在气旋中狂乱飞洒,并不宽厚的肩膀不住在战抖。 少年的左臂无力地垂在一方巨石上,整只手掌血痕淋漓,赤目的红不住自其腕间流落向石下混沌的湖面,右掌却仍死死顶着前方。 掌外寸余,暗红天幕在此际弧落,晃亮作一道如有实质的屏障。 无数鼓扇着巨大翅膀的细瘦人形在光屏外狂冲暴突,它们高高腾起,嘶呖着俯冲直下,悍不顾死地撞击天屏,咣咣作响。 离乱虚影中,一锦袍长者,于光屏外兜转不止,不时运掌将捧捧金红灵力拍向天屏,剧震不息却仍撼之无能。 “翼儿,到今时今日你还护着她!为了她,你受了多少苦,值得吗?凤心血丢了不要紧,这是天意!父王带你回锦翎宫,就算耗损我万年修为,也定会治好你!你还有小婉,还有雅儿,只要你喜欢,仙禽界任何女子,都是你的!----” 长者绝望的声音,早从愤怒转作了哀切,倔强的少年声音幽弱,却没有一丝退让。 “父皇-------恕孩儿不孝,我不能让您伤害雪儿……”他浑身瑟战,仍拼尽全力护着这方小小水潭,和潭边的女子。 “-----每次入世,我都会将一部分灵力暗植于天魂之上,肉身灭,灵力即复。就算雪儿反悔,孩儿倾尽一身精血,也足以护住玄天界千年---”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护住玄天界了吗?你若死了,我让整个玄天界的生魂陪葬!”长者双臂乱舞激愤如狂。 “哈---呵呵――”面对父亲的暴怒,少年忽而脱力般失笑,肩背颤抖,眼泪自脸颊滴滴滚落,一一字字讥诮道:“-----您忘了孩儿早已练成了悯天幻影诫吗?孩儿的元神与玄天界天雩之气相联,可阻断果孽湖外一切法力的侵入。您法力那么高!若想强行破入玄天界,孩儿元神便会和天雩之气一同焚尽!-----哈哈……到那时,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哈哈哈哈哈………” “你,---你!”老人听得此言,怔怒半晌,突而跺足痛哭:“翼儿!我的翼儿!!----你,你这是要逼死为父吗?” 少年手掌贴扶天幕,缓缓跪伏下来:“父王,孩儿累了……求您收手吧!……放过雪儿,她没有错。当初,是我故意到镜尘庄诱惑的她。这一世的南宫雪已怀了我们的骨肉,求您一定护好她们母子,把孩子-----带回百羽山。玄天界有我们三十二世的过往。……孩儿舍不得,舍不得…… “杜樊欣,你休想!……” 身后传来幽弱的切齿之声,少年浑身剧震,艰难地转头,逆光一个瘦弱人形,摇摇而立,幽蓝长剑执于其手,冰寒光焰侵骨。 “雪儿,对不起……” “不要叫我雪儿!我不是你的九妆雪!”喝断他,有什么在胸口崩裂,那般悲慨疼痛:“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绝不会!” 她张起浑身余力,长剑回转,赤目蓝光闪过,径往自己腹下切去! “不要!——” ============================= 【玄天圣心纪,98年腊月廿九,除夕前日,大雪】 又似有一道钝痛自身体某一处传来,杜圣心无谓去感受它的方位,睨着眼,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周围似乎正发生着什么,他想不起来。 还需多久?原来一个人的体内能有这么多的血吗? 脚下那个巨大的阵盘还在无声流转,贪婪吞噬着每一丝红,淡金华光交映在雪白与血红的边界。杜圣心默默欣赏了一下自己这千年前的杰作。 耳际只剩了昏沌嗡呜,有人在用力抬起他的下颌。 勉力撑起眼皮,一张不算讨厌却莫名让他鄙夷的脸贴得鼻息相闻。 “我知道你是谁……”男人两个极深的酒涡都因得意而抽动起来:“我忘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天雩血魔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杜圣心从表情到思绪都没有一丝波澜。如果他这会儿还有力气说话,一定会挖苦一下这位雄霸玄天异世的一堡之主。 难得自己一个即将灰飞烟灭的人,还能逼得他说出如此徒劳可笑的话。 “我不信你会甘心就这么结束!”雄剡彻底没了耐心,让开身子的同时,几乎想把着他的脖子,让他能把周围都清清楚楚看一圈:“要想保护你的女人和孩子们,就告诉我,《锦翼古札》天雩卷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你身上的八层功力都给了谁?——快说!” 杜圣心终于笑出了声,他眼前的天地此刻尽是淡淡的红。 ——粉红色的雪,带着沉甸甸的血腥味。 他能看到远处人群中,很多相熟和不相熟的脸,正为了他以命相搏,剑影刀光晃亮了昏瞑的雪线。 他闭上眼,吃力地咽了下干涩麻木的喉,咧开唇,轻声道:“雄剡,你会后悔的……” 第1章 典嫁新娘 【六个时辰前。曵云山庄,梦婵别苑杜圣心卧房】 晕旋感伴着躁热一阵阵上翻,上官云凤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快烧化了,挣扎着冲到妆镜台。 铜镜里是个盛妆霞帔的新娘,清丽脸颊满布了恼人的红,不甘而焦躁得望着她。 痛苦地捧住了一侧脸颊,紧曲的五指恨不能剜进自己肉里。 为什么上天要让我长一张和岳雪梅一模一样的脸?就因了它,爹爹枉死我不能报仇,还天真地把仇人当作了自己的倚靠!现如今心爱的人深陷险境,为了救他,自己不得不典身为嫁在这等待着被人凌辱,还得强颜欢笑? 门响的刹那,上官云凤脑中那根崩到极至的弦终于断了。 一把抓起妆台上的银梳紧撰在身后,这是她现今唯一能用来护身的武器。 “云凤姑娘?”怯怯走来的是丫环香洗。上官云凤整个身体坍落下去,泪水伴着压抑的挫泣声落在脚下蓝绒毯上。 “香洗,我受不了了,放我出去!求你---------” “你终于不装了?”头顶传来的揶揄声,带着无情的嘲笑:“你不是说为了小流星,你愿意作任何牺牲的吗?”。 上官云凤怆然抬头,冷冷看着她的倪姬一脸病态的憔悴,想笑却想不成地俯视着她。 “宫主?——”瞳孔收缩成了线,云凤再也不敢把这个女人当作是可以倾诉依偎的长辈,她瑟缩着无力拒绝伸来抚摩她脸颊的手,眼泪合着她的颤抖零乱地落在倪姬手指上。 “不要怕,是女人都会有这么一遭的,咬咬牙就过去了!……天鹏这几天的情形你大概也看到了,放心,他的时日不会久了。”这个女人无比温柔地说着绝望的话,纤巧拇指轻轻爱抚着她饱满红润的唇瓣。手掌上的力道蓦然加重,警告般捏住她的脸颊:“他下面身子重,但绝不是个粗鲁的人,头一回估计会伤着你,柔顺些,别反抗!” 上官云凤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像条被拎出水的鱼,拼命张着嘴,不让眼泪呛进口鼻。 “云凤,你不要恨我,更不要恨天鹏,这都是命!有很多事,我们都反抗不了……”倪姬撕开唇,笑得桃灼夭夭: “你放心,过了今晚,小流星就会安全了。你已经喝了七天我调配的药,接下来的七天里,你一定能怀上一个孩子的!只要孩子生下来,你就彻底自由了!——我可以把我们的一切都给你!——万盛街103家店铺堂口的产业、任家湾200多亩肥田,苇子坝的凤尾鱼场、梦婵别苑,我和天鹏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甜甜一笑,一把将痴怔般朝着她不住哽咽的新娘扣着怀里,幽幽道:“你知道吗云凤,天鹏的七情六欲快消失了,他不会笑,也不会哭了,剩下的只有各种的欲!你知道什么是欲吗?就是贪婪,不嫌多!” 云凤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柔软臂膀在恐惧得颤抖:“他喝多了,走路都快走不稳了!进来之前,我真的想来杀了你!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这个端庄柔顺的贵妇人依然笑着,滚烫的泪水却滴落下来:“可是我爱他!无论他要做什么,无论他告不告诉我缘由,我都会帮他去完成!” 她用力捧正她的头,相对两双泪眼,一个冰寒绝决,一个茫然惊惑。 “记住!从此刻起,你就是岳雪梅!”倪姬豁然站起,环视了一圈这间她亲手布置的洞房,就那么失魂落魄笑着往外走:“客人该散了,我去叫天鹏来~” “宫主!”上官云凤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挣扎着去拉她,手腕被香洗稳稳拿住了筋脉往后一甩,几乎把她整个身子摔到八尺大床上。 “你……你会武功?”云凤回望这个总是随在倪姬身后任劳任怨的小丫鬟,吃惊得忘了害怕。 “令主就快来了,如果你这会儿还想着逃跑,我只好点你睡穴,把你放到床上。”香洗认真的眨眼:“我劝你不要试,我会说到做到!” “为什么?……你说过会帮我的。” “因为我和宫主一样……无论令主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他去完成。” 远处送客的炮仗声伴着喜庆的锣鼓飘进院来。上官云凤呆呆的立在床前踏台上。 鱼贯而入的四个喜婆嬷嬷欢喜地上来,替她收整弄乱的喜服和喜被,伺候她在床沿坐正。云凤想起了第一次进阎罗谷,坐在杜圣心安排给她的厢房床上的情景。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精美华贵的高床软卧,就连被子都是蓬松暖和的鹅绒。那一晚,她是笑着入睡的,迷迷糊糊中,有人来替她掖了被角,温柔地把她掀在外边的手塞回被窝,还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话。她听不清楚,只模糊知道,那是她的师父,杜圣心。 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她都记得,然而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突兀可笑。 她是谁?上官云凤,一个跟随父亲四处卖艺乞讨的小女子,她凭什么让雄霸黑白两道数十年的九幽阎罗令令主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杜圣心,云凤从这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喜婆们已经退出去了。那个曾让她熟悉依赖得可以无法无天任性撒娇,又让她害怕恐惧到拔剑自卫心神崩碎的男人,已赤着双脚,摇摇欲坠的立在一步之遥的喜桌边。 倪姬说的没错,杜圣心应是喝了很多酒,眼神都已经涣散了,粗重凌乱的呼吸里除了浓郁的酒香,还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 云凤不知怎的,想到一种花朵死亡前散发的香味——是四月雨季里满落一地的梧桐花,狼狈而骄傲的绽放在泥水里。 杜圣心许久没能聚焦的目光迟钝地汇在她刺目的红喜服上,几度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桌上一支龙凤烛噼地炸了一响。杜圣心似被惊醒般震了震,麻木地伸手去够桌上的喜称。 云凤蓦然发现,这个年近天命却依旧保存着30岁样貌的男人。掩去平素的凛冽狂肆,俊挺眉目间的神情纯粹得令人心动,那种孤清和流离的茫然,又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惹人心疼。 倪姬说他不喜欢在卧房里穿鞋袜,或许是因为,那是他为自己留的一方干净地。 如果他不是那么邪恶狠辣该有多好,不是那么霸道疯狂该有多好! “不用拿了,反正我也没法让你‘称心如意’。”上官云凤说出了她洞房花烛的第一句话。然后,她慢慢站起,一字字道:“你答应过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杜圣心慢慢抬头,依然眼神迷惘的朝着她吐气。 “你说过,只要我嫁给你,你就去救小流星!”她开始解最外面那件喜服的第一根衣带:“我要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只要我在这七天里能给你怀一个孩子,你就永远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那件大红外氅滑落在踏台上的时候,杜圣心用力闭眼甩了甩头。 “你上来啊,站在那里做什么,今晚不是我们洞房花烛吗?”云凤开始脱第二件喜服,心头有头小兽嘶叫着迫不及待要露出它尖厉的小牙。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如擂鼓,这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果然有让人着魔的快感。 杜圣心眼中有难抑的贪婪一闪而过,迅即又迷离起来,脚不由自主踏上了一步:“云凤……” 第2章 为什么我不是岳雪梅 听到杜圣心哑沉嗓音的一刹,上官云凤正拉开衣带的手生生顿住。 “你叫我什么?我不是你的岳雪梅吗?”说不清缘由的,她胸口汹涌的悲怨突而变了。变成了自己也辨不清的一种愤怒。 这个自私的男人多可笑,平日里强迫她承认自己就是岳雪梅的化身,仿佛在他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属于上官云凤的存在。而此时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场抹去一切感情的交易,一场能让自己彻彻底底恨他厌恶他远离他忘记他的交易,可偏偏这时,他却在用温柔怜惜地嗓音喊出她的名字! 我上官云凤算什么?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是吧,此时却连和你作交易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杜圣心……”她使劲不让自己哭出来,咬着下颌牙,一扯摔掉了第二件喜服,浑圆纤细的腰身裹在最后一件裹胸裙袄里,胸前的压枝牡丹,在烛光中颤恸蜿蜒。 杜圣心终于动了。 当自己瑟抖的身体被他一把抄起腾空时云凤不由自主抓紧了手指能触到的一切东西。杜圣心喜服下劲韧有力的臂膀肌廓分明,她试图去感知它们的力量,估量自己与之一拼的胜算,然后,她喷笑了出来。 很好,倪姬给她调配的备孕汤药不但能让她浑身酸软燥热,就连武功也消解尽了。 她绝望地搂住了杜圣心脖子,咯咯咯笑起来:“大师兄~” 就让一切彻底失控彻底疯狂吧!倪姬不是让她成为岳雪梅吗?岳雪梅应该是这么叫他的吧。 然而,正单腿跪托着把她抱上大床的杜圣心,眼中突闪过一瞬间的犹豫和痛苦。 是哪里不对吗?我扮得还不像吗?那段期间,我扮作岳雪梅每晚要你教我剑法的时候,你不是没识破过吗!? 云凤望着逆光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然觉察了自己的卑微和可笑。 她在隐隐期盼什么?又在怨恨什么呢?难道自己真的还会去心疼他,还对他抱着某种幻想? 她在隐隐期盼什么?又在怨恨什么呢?难道自己真的还会去心疼他,还对他抱着某种幻想? 她仰在枕上叽叽笑起来,伸手去扒拉杜圣心腰封,手够不上力,索性就坐起来,纤秀的双腿迤逦交错:“倪姬说你不会笑不会哭了,难道衣服都不会脱了?” 她双手胡乱摸索他的腰,脸近贴到能让彼此感受对方的呼吸。杜圣心在她耳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话,突然一把把她按进松软的床褥。 他身上那件外氅连着腰封,转眼就不见了。 浓重的酒气伴着那种死亡的香味笼罩下来,云凤的大脑失去了思考,杜圣心衣衫褪落扬起的风让她突然想到了春季黄河沿岸的花汛柳岸。 一侧是汹涌混沌的洪涛;一侧是和风轻摆的柔丝。 裙带被抽离后的松脱空虚,才叫她迟钝地回过神来。 她想看清楚杜圣心的表情和眼神,哪怕还有一丝丝她熟悉的宠溺温柔! 贴身的小衫和内裙被解开,云凤心跳的很快,一种心酸的绝望在讥诮着。 原来自己真的不想抗拒这个男人,真的卑鄙得贪恋着他给予的一切虚妄? 自己一定是疯了,此时她甚至有种隐隐的渴望和冲动,她侧头望着桌案上跳耀的烛火。 抬手环住了杜圣心的腰,贪恋他微凉的身体带给自己的安宁感觉。 杜圣心的动作热切而温柔,像漫步荒郊的猛虎,小心翼翼嗅触着路边的野菊。 多么可笑,自己这朵柔弱的菊,曾以为沐浴着温阳暖风而开,却不过是飒瑟秋寒前一抹无知又羸弱的绚烂。 面对这只能一掌就能将它连枝带叶拍碎的猛虎,它曾幼稚地对着它嘲笑:“你可以将我折损、踩碎、摁进土里与泥同朽!但你依旧得不到我的灵魂,它只属于秋!——少秋,陆少秋,你在哪儿?是生还是死?还是生不如死?……” 泪水滑落枕边的同时,有浓烈的酒味漫进了她微张的唇。 然后,一切突然停止!杜圣心极大声地抽了口气。 云凤满脸通红地睁开眼,见他正惊恐地瞪着自己,被酒精和晴欲催发得通红的胸膛不可抑制的颤缩着,每个毛孔都似乎在极力地压抑着。 “你……你不是雪梅?……”他嗓音颤栗,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醒神耳光:“不可以!你不是雪梅。……”他低头慌乱得逡巡着床上的狼藉,恐惧的喃喃:“我不可以这么做!我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不能错第二次………” 他猛摇着头侧翻向后,云凤下意识伸手拉了他一把,才没叫他以极为狼狈的姿势摔下床去。 蓦地怨从中来,她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冲着杜圣心大吼:“我本来就不是岳雪梅!不是又怎样!……杜圣心,有什么是岳雪梅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你要我嫁给你我做到了,要我给你生孩子我也心甘情愿你还想怎么样?” “对不起~云凤……”杜圣心声音都在颠颤,难堪地抬头,红红的双眼望过来:“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云凤就那么双眼失神的看着他,看着这个脱得只剩了贴身小衣的男人踉跄扑在床踏板上搜罗他自己的衣物。 烛光中那人光洁的后背还有她情动时挠红的几道指痕。 她很想笑。却蓦地抓抱住床里的被褥,委屈的哭声被用力按进绵褥里。 红烛噼噼啪啪炸开了蕊。 许久,杜圣心哑涩的嗓音才又一次想起:“你放心,我不会让小流星有事的。捱过这几天,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在轻轻的笑:“云凤……不要恨我。……” “云凤,云凤~” 日上檐头时,上官云凤穿整了昨夜的衣裙呆呆坐在床边。蹲在她脚下不停摇着她手的居然是任薇晗。 云凤浑浑噩噩抬起头,屋子里的人不少。 “……云凤,天鹏呢?”云凤看到倪姬的嘴在动,半天才渐渐听清她焦急的声音。 一脸萧肃的龙啸天叹了口气:“失败了。他一定去找任曵云了,下一步,是天应堡。” “什么失败了……什么意思?”云凤迟钝地转回眼,突然跳起来瞪着龙啸天。 “云凤,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倪姬的神情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沮丧。 “宫主……”上官云凤惨笑着拖住她手:“你告诉我,究竟有什么是岳雪梅能做,而我做不到的?” “他反悔了?”倪姬慌了起来:“怎么会?我给他下了药的,他是怎么发觉你不是岳雪梅的?” “我不知道……我没用……我没用~”云凤捂住了自己的脸:“就连岳雪梅的替代品都做不好……” 白玉郎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般抽了口气,讷讷站起。 他抬高头,目光越过扑在倪姬怀里痛哭的云凤,穿向长窗顶端,平静地道:“昨天,我爹把他八成功力封在了任姑娘体内。我们担心他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长窗顶头,一只小小的麻雀在窗棂上啾啾的跳跃。 白玉郎惨然笑。 他们来玄天界多久了?这个风月天光看似与人间无二的世界,究竟发生过多少波诡云谲?麻雀们可有记忆? 第3章 死前那天说起 【玄天圣心纪98年,时人间界,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初八。 有塞外毗罗教,约战中原群侠于离河谷。副教主杜圣心觊觎毗罗教势力,架空中枢,挑起武林八大派与之互损,以达复兴“阎罗令”,一统江湖之野心。幸其师弟龙啸天携陆少秋、西丐等人全力阻击。 缠斗之际,龙啸天生受杜圣心垂死反击,与之同归于尽;碎心人亦死于陆少秋心剑之下,中原武林一场浩劫,得以化解。 然,陆少秋伤重,众人束手。杜圣心临死将不世圣物“血兰金丹”让出,救其脱险。】 ================================= 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十五日,雷雨。 我叫白玉郎。这个故事,我想,大概要从我们“活着”的最后一天说起。 你们一定奇怪,十一月的冬天怎会有雷雨?事实上,一开始我们根本没人去想这个问题。 爹爹说的没错,这个江湖,果然不适合一个出来混的人!它让我害怕,让我疲惫-- 离开梦婵宫不足百日,爹娘妹妹,三个至亲之人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只想带着爹娘的骨灰,最好还有云凤,尽快躲回梦婵宫去过那世外浮云般的生活。 云凤陪着我启程,她说想送送我爹。尽管这话还有三分假,还是替爹爹感到欣慰。 我知道云凤很担心我,可她同时又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另一个人——陆少秋,他是我的朋友。但同时,我不想否认,我心里深深地怨他、妒忌他,又羡慕他。 我想,我看不透的不光是这个江湖,还有江湖儿女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 苦雨凄风祭寒秋,离人心上,添愁。 又当黄昏。 这场雨,戚戚然坠了数日。时已就冬,泣雨绵缠滴漏无尽,更添得几分寒意。 西出宋州(今河南商丘)三十里,黄河弯道缘沿冲积有一片宽坦河谷,名“离河”。 就在七日前,中原武林与塞外毗罗教鏖战于此,离河谷内积尸成丘,覆血漂杵。是夜,河谷突而潮奔浪涌,似要将世间罪孽荡涤个干净,无数豪杰埋骨在了黄河滚滚流沙之中! 离河谷畔“尖竹”小村。迫于水祸的当地村民转迁过半,如今这条泥泞的村边小道,愈发的冷清。 山风湿凄,悠漫有管笛之响,空廖凄清,低咽如诉。 少年鬓梳细髫,着了一身素孝,横笛扣唇,眉眼颇具几分异族高峻。其身后一清丽少女,墨发垂瀑,如他一般着了一身素衣裙褂,随着两骑马儿,默立苍莽。 笛声嗄止,雨丝一刹间恍又稠密起来。 “云凤,我是不是错了,”少年紧握掌心银笛,眉蜿唇垂,掩不住深忧哀色:“----或许,该像小婵和司马青云那样,依照武林的规矩,‘死在哪儿葬在哪儿’,不该带爹娘回梦婵宫去。” “带你爹娘回故里,没什么不对呀。”少女不意地望了眼身后雪青马侧一只被雨蓑和油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箱,眸色幽黯。 男子目光凝注脚下,长吁了口气,提声道:“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我爹爹生前----那般对待大家----想不到,你还愿意陪我送他这最后一程。” 女子看着他眉间似曾相识的凄伤,心下恻然,一字字道:“这是应该的啊。……说到底,令主于我有授艺之恩,不论他待别人怎样,对我,总还是最好的。-----送他回梦婵宫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杀父之仇,也能原谅?” “我……”上官云凤顿了顿,黯然道:“爹爹必定会怪我不孝……但我不能无义,将这恩仇相权。他让龙啸天杀我爹,也是因了小流星,因缘际会,与人无尤。他害我孤苦无依,但至少,他教会了我如何在江湖谋生立足,想我爹爹知道,也会欣喜。” 男子嘎嘎怆笑,眼中已有细泪:“你果然是个通透明理的姑娘……可笑这世人,又有几个会如你这般想?每个人都只会记着别人的坏,谁又会记着他的好?哈,哈哈哈哈----” 他转身向着山路尽头一座残破的避雨廊亭,突然无力地笑起来。良久,方哑声道:“过了前面的亭子,你就转道回洛阳吧,不用跟我回梦婵宫了。” “不成,我一定要去梦婵宫的,白公子,我---我不放心你呀!” “云凤,不要骗自己,你跟着我出来,只是找一个借口偷偷离开而已。你不想和小流星他们在一起,更不可能随我再进梦婵宫。既是无缘相偕百年,你又何苦让我放不下你呢。” “我----我---”上官云凤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唯恐多伤他半分。 白玉郎——“九幽阎罗令主”杜圣心和梦婵宫宫主倪姬的儿子。那个意气风发,脸上无时不挂着潇洒笑意的少年,是从何时起,变得这般沉重绝决的呢? 上官云凤开始害怕,她怕杜圣心的死,会一直在玉郎心里留下个阴影——为着那粒血兰金丹。 白玉郎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快走吧,你若再不去追小流星,就不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念及那人,上官云凤喉头微哑:“他心里……只怕从来都没有我,我也早已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是吗?”白玉郎轻笑一声转回头:“若真如此,那天他听说你要随我回梦婵宫,何以那般失魂落魄?” 上官云凤霍然回转身。半晌,又故作淡然:“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白玉郎望着她眼底难掩的期盼,暗是莞尔,扬了扬手中玉龙笛:“你就不想知道,小流星去了哪儿吗?” “他不是和小君……送武当派的几位前辈回去了吗?” “是,确切地说,是九幽阎罗谷。” “九幽阎罗谷?阎罗谷不是早就毁了吗?”云凤更是迷惑,转念恍然道:“对了,谷底葬着岳雪梅的百花冰宫还在,他莫不是去了那儿?” “对,那天我收拾爹爹的遗物,在《混元密笈》里夹着他留给小流星的一封信。” “给小流星的信?”云凤错愕,不信地睁大了眼。 “是啊,是一份不归谷百花冰宫的机关破解诀图。”白玉郎酸涩而笑:“他说,若他有个不测,就让小流星带他母亲回镇江安葬。呵……他无论何时都记挂着岳雪梅,连自己的生死都预测在内,却就个只言片语,都不为我留下----” 上官云凤无所适从地强笑了一下,忐忑道:“你该不会……生了他的气吧?” 白玉郎低下头,轻磕掌中银笛身,哂笑道:“看来,你对我爹爹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怪不得他那般疼你,连我都快妒忌你了。” 上官云凤轻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如果我是你爹,也不会留信给你。” “哦?为什么?” “因为你胸怀豁达,他不必为你担心的啊。”上官云凤微提了音量故带戏谑道。 白玉郎望着她昏暝中隐稀闪亮的双眸,感激她的宽慰,心下复又怆然,仰首喃喃:“是啊,也许爹爹-----一开始就从来不‘担心’我。” “不担心你就怪了!”身后山道传来一个朗亮俏皮的男音,二人闻声转头,两骑缓缰行来,上官云凤蓦得一喜。 前首额发悬雨,扑闪着灵动大眼狡黠而笑的年轻男子正是陆少秋,也便是他们方才言及的小流星。 他背上一个不知装了何物的包裹鼓鼓地突开一大块,层层包裹的油麻布角还在不时地滴着水珠。身旁的青鬃马上,被颠得面色腊黄的美貌女子正是他未婚妻义妹——连小君。 “小流星?你们……怎会来得这么快?”白玉郎语出的刹那,始觉自己掩饰惊诧的话颇有些笨拙。 陆少秋笑道:“不是我们来得快,是你们走得太慢了吧。” 他翻身下马,冷不防一旁的连小君持身不稳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上官云凤惊呼声中,连小君已一头栽进了旁边下意识揽来的白玉郎臂弯。 白玉郎大感错愕,连小君更是羞窘难当,无奈周身虚软,挣扎得几下,才在众人搀助下立定。 “小君姐,你没事吧?”上官云凤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问道。连小君勉力扶额:“没什么……只是这几天里,老是觉得头晕。过一会儿就好了。” “也是怪事,我们离开阎罗谷那天她就开始头晕,每天都要发作几次。”陆少秋懊恼道。 上官云凤闻言一震,急道:“你们进阎罗谷时,有没有吃谷口藤萝香草的茎果?” 二人错愕摇头。 “这便是了!”云凤凛然道阎罗谷里的金星丹铃草,草籽成熟的时候,会散出一种黄色的毒粉,这个季节,正是丹铃草结籽扬粉的时候,看小君姐的气色,像是中了丹铃草籽的毒。” 陆少秋惊得一步窜上:“那会怎样?小君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小流星你先别急,藤萝香的茎果就是它的解药,这附近的山林也许能找到藤萝香。” “那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找。”陆少秋说话着便要迈步,连小君扯住他衣袖切切道:“小流星,不要走开,我好怕----” 她战瑟着将整个身子偎向他怀抱,陆少秋只得抱住了她细声慰道“不要怕小君,我们都在。” 上官云凤默默转过头,退开两步。白玉郎目光随向她,正不知如何进退,远天炸来一声闷响,霆光耀目,细密雨丝刹时化倾盆之势将正自茫然的四人淋个囫囵! “大冬天的怎会打雷,这老天爷莫不是疯了!”陆少秋低骂一声,将小君推进云凤怀里,指着不远处那座廊亭道:“云凤,你快带小君去亭子躲一阵,我和玉郎就来!” 第4章 梗下恶叟 雨势愈大,风雷交疾,山林漆黑得一片。远近景物在闪电焰光中魅跃鬼舞,煞是可怖。 廊亭破败,南北俱通,东墙又塌损一隅,勉强容得四人四马,暂避风雨。 白玉郎安顿好他和云凤的座骑,抬头正见陆少秋反吊了背上包裹护在胸前,好奇问道:“小流星,你这包袱里带的是什么,叫你这般紧张?” 陆少秋顿了顿:“是我娘的骨坛。” 白玉郎下意识朝自己马背上那行箱看了一眼,黯然不语。 将马儿栓在廊口,白玉郎正解行箱,听得亭内云凤惊呼道:“小君姐,小君姐!你怎么样?” 陆少秋急忙奔进廊桥,见连小君抱臂蜷在云凤怀中突突打颤,牙关咬得吱吱响,神志已见混沌。 “小君是不是着了凉,要不生个火烤烤?”陆少秋无措地挠头,忙不迭将背上包袱置于墙跟,胡乱往地上搜寻乡民留弃的柴草。无奈雨水早将地上仅存的几撮柴草浸湿,哪有干草引火? “这儿有几捆花梗,好像还是干的。”白玉郎借着闪电余光,一眼望见西墙跟堆叠着一垛半人高的绵花树梗。 “这是附近农家的吧,只怕不妥。”云凤为难道。 “顾不了这许多了,临走时给留些银子吧!”白玉郎奔到西墙抄手便从梗垛上拎起一捆花梗,却不想脚底下黑暗中索索声起,一团物事蠕蠕而动,迷迷糊糊传出话声: “谁?--谁家的娃娃,敢拿走我老人家的被子! “什么人?”白玉郎惊喝一声跃步跳开。众人齐向那团黑影审视。 凭借时隐时现的闪电,只见那梗垛下懒懒躺着一个六七十岁蓬头垢面的干瘦老汉。 众人相顾愕然。 险天恶雨,一个乡野村农竟在这样一堆乱柴下——安然大睡? “哼,搅了我老人家的美梦,竟还问我是谁!”老汉撑开四肢伸着懒腰,颇为不悦地嘟哝:“你这娃娃,有娘生没爹教的吗,这般无礼?” 白玉郎三岁时,父亲便弃了他与母亲妹妹离开了梦婵宫。未能得享膝下承欢的天伦之情,心中时常遗憾。闻得他这等恶语,方才的惊乱全化作了怒意,不自禁地逼上一步。 那老汉见他神色,蔑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老人家,老人家!……”陆少秋急忙挤上前来嘻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得很!我们不知您在此休息,不知者不罪嘛哈……打扰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我们----” “呸!酸死个人!”冷不防老人厌恶地朝地唾道:“仗着自己读过几句书就不说人话!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有爹生没娘教!不知道我在睡觉就可以拿我的柴禾了吗?” 陆少秋八岁时,父母不知因何事争吵,母亲岳雪梅一人一马离家而去,至此天人两隔。 老人这漫不经心两句抢白,正中二人身世痛点。陆少秋与白玉郎惊怒之下,同时感到一阵侵骨的寒意。 老人见他二人吃瘪,冷笑一声,捞起身旁白玉郎丢下的那捆花梗盖回身上,复又躺倒。 连小君的呻吟声越见微弱,唯闻得桥廊外风疾雨骤。 上官云凤见他俩铩羽而归,心中不忍,踌躇着上前道:“老人家,真对不住,我们的朋友病了,我们能不能向您买些柴禾为她暖暖身子?” 她本作了被老人恶语拒绝的打算,不料老人哼哼了半晌,忽然道: “嗯,你这女娃娃,老人家我喜欢!想要我的柴禾也不难,不过用钱可买不动!” 上官云凤心惧他另有歹意,微微迟疑,但念及小君危难,只得依言道:“老人家,那---那便要怎样?” 老汉怡然自得地坦身仰卧,高高搁起一条腿,眯眼漫声道:“你这女娃娃生得好看,想来手法也不会差,不妨帮老人家我捏捏脚,捶捶腿。说不定我一高兴,不但这柴禾有了,你这位朋友的病,也能顺道给她治了!” 陆少秋瞅着他大言不惭的自得模样,心中好笑:“好你个刁恶的老头,倒比杜圣心还狂了嘛!”他挽起袖来嘻嘻陪笑道:“老爷子,我手劲儿大,让我来伺候您吧!”说罢装着毛手毛脚要上前去。 “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手劲儿太大,别教捏碎了我老人家的骨头!” 刚俯下身,老人惊呼怪叫,一只枯柴般的手掌挥拨开来,陆少秋乍觉一股强劲道力向臂上筋脉透到,浑身战瑟,向后重重跌坐在湿冷地上。 “年轻娃娃不懂事得很那!说你两句就来欺负我老人家嘛?哼,我可不依!去去去——”老头惶恐地摆手护住自己双腿,朝云凤怒嘴:“让她来!还是这女娃娃最合我老人家心意!” 陆少秋那一跌一坐,在旁人看来只道是他大意失衡,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粗俗无比的乡野恶叟竟是身怀绝技,惊骇之下收了戏耍之念,起身来留意观察。 老人适才那一掌,虽没用上十成的功力,但常人孰般无备下只怕也要震得筋损脉断立时废了,而他只作无觉般向后坐跌了一跤,老人也是心生赞赏,微笑着望了他一眼。 白玉郎见陆少秋吃了暗亏而全无反抗,料知其中必有蹊跷,虽心中躁恼也不能发作。 云凤见他二人束手,皱眉道: “老人家,您要我帮您捶捶腿,晚辈自是高兴的,只是我这位朋友病得厉害,我若离开,谁来照顾她呀?” 老人朝玉郎和少秋瞟眼道:“叫他们照顾不行嘛!”随手朝白玉郎一指道:“你,替女娃娃扶着她。”又朝陆少秋呼喝:“你,拿柴禾去生个火吧! “我……我来照顾小君姑娘?这,这恐怕----”白玉郎眼望少秋尴尬道。 “不如我来照顾吧。”陆少秋刚要承下,老人便摇头道:“不成不成,这火非你生不可!叫他照顾这女娃又如何,又不会把她吃了去!” 陆少秋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向老人解释他们几人的关系。 无奈,玉郎勉为其难看护小君,云凤上前替老人捶腿。 好在她小时候也曾如此伺候过父亲,手法未僵,但心中难免忐忑,胀红了脸不敢抬头。 老人伸腰展腿煞是受用,一双精亮的眸子不住地打量云凤,口中念道:“像,真是长得像极了。不枉我费这了番心思!”云凤不敢惴想他的话意,只得小心戒备。 那边,陆少秋好不容易忍住了气从老人身后抱来一捆柴梗,可看似干燥的梗草怎也点不上火,眼见着手中火媒耗尽,那火仍病怏怏地无甚动静,急得他抓耳挠腮。 连小君此时已倚着白玉郎沉沉睡去,想是毒发后疲累得紧了。玉郎浑身僵硬地扶着她一脸的不安,见得少秋狼狈,忙道:“不如我来试试,小流星,你来扶着小君姑娘吧。” 陆少秋如蒙大赦,正要起身,那边在云凤的揉捏下坦腹假寐的老人突然道: “笨娃娃!点不着火,就不会用内力催一催?能者多劳,这儿就你的武功最好,要不怎会便宜你生火?” 此言一出,白玉郎和上官云凤俱各惊得目瞪口呆,陆少秋虽对老人早有怀疑,也自吓了一跳。 老人哼得一声,也不再卖弄,怒声道:“还不生火?就算那女娃娃睡了过去,老人家我还想借着火打个盹呢!” 陆少秋知他并无恶意,心下倒是松了,依言催动内力续热。不一会儿,柴草水汽蒸腾,那火果然熊熊燃起,廊桥顿时暖亮了许多。 陆少秋收功既罢,刚回头便听连小君在玉郎怀里迷迷糊糊喃喃:“小流星,我头好晕-----好想吐---” “云凤,怎么办?小君又毒发了。”陆少秋大急,奔过去自玉郎手中揽过小君,对云凤道。 上官云凤心中焦急,手下却不敢懈怠,看老人双眼紧闭微有鼾声,似已睡熟,才小声问道:“你们从阎罗谷出来有几天了?” “六天。” “就一天了!”云凤颦眉“我听杜圣心说过,丹铃草毒性虽缓,发作起来却一日紧胜一日,到得第七天上,便毒发无救了。我们得赶紧找到藤罗香草,不能再耽搁了。” “我马上回阎罗谷去采!”陆少秋立起身来抬步便走。 “来不及!”云凤忙道:“来回阎罗谷至少要三天,那藤萝草茎果必须在摘下半个时辰内服用才有效,我们不如到附近山林找找吧。” “这么大的雨,时间又这么紧,我们----我们上哪儿找藤萝香去呀!”陆少秋心乱如麻在原地团团打转,蓦地挫步,狂拍自己后脑:“我怎么这么笨!我服过雪龙火珠,我的血不就是百毒克星吗,让她喝下一点我的血,一定有用!” “这使得吗?”白玉郎将信将疑。 “使得!我用这办法治过她一次的。玉郎,快拿剑来,帮我扶好小君。”白玉郎呆了呆,不及细想,将他的心剑递了上去。 云凤闻听他要割血替小君疗毒,心中恻然,转头不忍再看,装作顾自替老人捏腿。 正此时柴垛上已是鼾声雷动的老人蓦得冷笑一声:“娃儿,你若想她早些死,便用你的血喂她吧!” 第5章 谁的醋最酸 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十五日,雷雨。 我叫陆少秋,认识我的朋友,大多都叫我小流星,这个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可能----是她喜欢看天上的流星吧。 八岁那年,我家来了很多拿着兵器的人,我那时才知道,我外公是当时中原武林最有名的大宗师,和我爷爷世称“北武东文”是无极门的同门师兄弟。 而我娘,听外面的人说,她可是武林第一美女。不光美貌第一,武功也是女人里的第一呢!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外公死了,爹娘在吵架,我被一群很凶的人丢来丢去。我害怕极了,抱着娘的腿不让她走,一直追到黄河边。 娘飞上马,向着夕阳下沉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这十六年里,我和小君陪爹爹守着破旧的老宅等娘回来,然而,爹等来的是龙啸天的朴刀,而我等来了必须为一家人报仇的宿命! 为了学武功,我认识了云凤和她爹,还有杜圣心。 这一整年里,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杀了杜圣心,为爹娘报仇。然而,龙啸天告诉我,我不再是小孩子了,该长大了。 大人的世界,似乎除了剑,就只有酒。 一醉解千愁,一醉抛百忧! 哈哈哈哈,不用任何人提醒我,该死的杜圣心,到头来我还是欠了你的,还是比不上你!! ================================== 此言一出,廊桥内寂若凝冰! 云凤僵住了手吃愕地望着老人,过得一刹,陆少秋与白玉郎同时惊问道:“为什么?” “呵,为什么?”老人轻笑一声挺身坐起,挥手示意云凤退过一旁。 此时一道闪电划亮,众人这才看清了老人的庐山真面。但见他鹰鼻深眸,自松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不屑,笃然道: “你不但服过雪龙火珠,还在七日之前服下了百花之王淬炼的血兰金丹!是也不是?” 陆少秋浑身悸动:“敢问您---您老人家究竟是什么人?” “哼哼,先别问我是什么人,且答予我,是也不是!” “是!晚辈姓陆,名少秋。恳请老前辈赐教!”陆少秋被他摄人气势所服,恭敬抱了一礼。 老人眯眼微笑道:“好,好!果然是你。”言罢怡然自得地闭上眼,侧头细忖着某事。 三人心急如焚,廊桥外风雨声疾,半晌不见老人有甚动静。 “老前辈,为什么不能用我的血救小君啊?”陆少秋终于忍不住道。 老人点了点头,突然自梗垛上一立而起:“好吧,老人家我就指点指点你吧!” 他欠身望向箕坐柴垛上的云凤,一脸祥和:“女娃娃,你可知那丹铃草与藤萝香的生性毒性?” “知道。我听杜----”云凤下意识望了眼陆少秋,忙抿唇改口道:“听有人说过,丹铃草生于阳而毒性至阴,藤萝香生于阴而毒性至阳。两者相克相生,达以毒破毒之功。” 老人点头道:“不错,丹铃草至阴,而血兰更乃世间至阴至善的不世奇珍,四甲子一花,瓣四片。服一片即增一甲子功力,益寿延年永葆青春,炼成血兰金丹服下,更增无上神效。然血兰金丹服食后七七四十九天内,体内骨血汰换之时,会催生至阴血寒,故而寻常之人须有至阳药引同服,否则便会伤及性命!” 他颇有深意地回望陆少秋道:“你服过雪龙火珠,正好能克制住了血兰金丹的寒毒!……年轻人,血兰金丹那般至上圣品,被当作伤药用来救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得的!予你金丹那人,若不是知你有此际遇,哪轮得到你占这便宜?” “你用你的血喂她,丹铃草的毒性虽能被雪龙火珠所解,但凭她这单薄的身子怎又经得起血兰金丹的至阴寒毒?加至风寒体湿,只怕她立时便要冻死!” 老人字字顿挫,在旁三人听得不禁汗出,暗道:好险!如若他所言不虚,方才小君岂非险些殒命? “老前辈,那您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小君姐吗?”云凤皱眉道。 老人以掌轻抚颌下羊须,摇头笑道:“眼下只有倚仗藤萝香了,只是此际很难找到罢了。” 陆少秋焦燥地向老人作揖道:“老前辈,请您指点我该往何处寻找?” 老人闭上眼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陆少秋还待说些好话,老人竟向他摆摆手,复又坐回到柴垛上向云凤指了指自己的腿。 “云凤?----”陆少秋示意云凤向老人求情,云凤无奈地望着装睡不动的老人,幽幽叹道:“这会儿,要是杜圣心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藤罗香草救小君---” 陆少秋于老人方才血兰金丹之言心有郁郁,听她又提起杜圣心,心中气怨,跺足道:“不行,我一定要救小君!”言罢向廊桥外茫茫夜幕冲出。 “唉,小流星,小流星!”玉郎扶着小君不能起身,不放心他独去又不能留下两个姑娘,急得左右为难。 远天雷声轰响,风雨噪杂中陆少秋早已去远。 云凤见他负气离去,心中郁郁,双目不觉红了。老人不快道:“傻丫头,他这么大个人了,淋场雨算什么?” 云凤心中酸楚,黯然转过头去。蓦然瞥见西墙脚置有杜圣心夫妇骨坛的行箱,心生哀苦,想到往日杜圣心于己的疼爱,如今却只见陆少秋为着连小君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得她,越想越感心伤,禁不住地滴下泪来。 白玉郎心思细敏,见她如此神情,于陆少秋之行越见愤慲,不禁也想道:“依这老前辈所言,爹爹当日藏起了血兰金丹,竟似专为小流星备下的!为什么?他连小婵都没肯出手相救,却偏教要救小流星!难道就为了让他与小君姑娘卿卿我我,这般冷落云凤的吗?” 转念又愤愤想道:“不会,他自是最疼爱云凤,如若见到云凤受此委屈,定然不会轻饶了小流星!” 他胸中怨愤难平,强迫自己错开眼去不望向云凤。许久,垂首望见怀中昏睡的连小君,突而心中倦怠: “云凤为难,连小君又何其不幸,看来江湖儿女的情仇恩怨,我是参解不了的了,倒不如带云凤回了梦婵宫去,给她安安泰泰的生活,再也不必为了他们而伤心伤神!” “云凤,你可愿意与我回梦婵宫去?”上官云凤正自胡思乱想,闻得玉郎哑涩的声音微微一呆:“白公子,我说过,我自是要送令尊令堂回去的。” “不,”白玉郎振声道:“我说的,是永远留在梦婵宫里!” “白公子,我-----” “云凤,我是真心的,你答应我!” 云凤望向他一脸的企切,一时竟不知所措,连呼吸都停了。 “娃娃呀!”一边响起老人的喟叹:“你明知她心里想的只有那个笨小子,又何苦逼她骗你哩?” 云凤被他一语言破,面色青红相替,不知该作何言对。 “哈哈哈哈哈算了,云凤姑娘,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必当真了。”耳畔又闻白玉郎难掩苦涩的尴尬笑音。 云凤知他于己的情意却无能相慰,低下头去使劲儿捶着老人的腿,泪珠噗索索滴落下去。 “罢了罢了!我老人家这身老骨头,可经不得你这般捶捣哟!” 云凤悻悻收手,扭身坐在梗垛边望着柴火努力止住自己的泪水。老人长叹一声道: “娃娃,这世间男女的缘分自有上天注定,该来的总会来,你们也不必太心急了。” 白玉郎与云凤各想着心事,沉首不语。 少倾,桥廊外传来疾步踏水之声,陆少秋浑身透湿地冲进来,兴奋大叫道:“找到了,我找到藤萝香了!” 他滴水的左臂上拖挂着几根鲜绿的草蔓,右手掌间紧紧握着什么,环臂而上缠绕了大半胳膊,定眼一看,竟是一条碗口粗斑斓长虫。 “小流星,你找到了?”白玉郎惊喜道。 “对。”陆少秋将右臂上窒息死去的大蛇抛在地上,朝老人和云凤匆匆一笑,朝玉郎道:“玉郎,快来帮我摘几个茎果,我来喂小君,吃了就没事了!” 白玉郎依言接过他左臂藤草摘选茎果,陆少秋在掌心揉碎了抚脉喂到连小君嘴里。 云凤欠身欲起,又颦眉坐回,自知不宜在此时扰他们分心。 老人眯眼见得他三人举动,顾自微笑假寐。 连小君迷迷糊糊中吃下了几粒茎果,脸色果然转红,呼吸渐稳,不一会儿睁眼来喃喃道: “这是哪儿?” “小君,你没事了,你终于没事了!” 连小君仔细打量周遭,见自己躺在白玉郎臂挽里,不觉面红过耳,挣扎坐起:“白公子,是你?” “小君姑娘终于没事了,我也好功成身退了。小流星,你来扶着小君姑娘吧。” 陆少秋为难道:“不成,我全身都湿了,还得再劳烦你一阵。” 白玉郎愕然,小君勉力坐直身子怯声道:“白公子,我已经不碍事了,谢谢你。”她不敢抬头看他,羞窘得偏过脸去。 她这般炎阳倦荷的娇弱姿容,令白玉郎也不意地心中一荡。想起身退避,又觉不妥,思忖之下,扶她向身后墙壁靠拢,让她倚墙而坐。 见玉郎将她料理细慎,陆少秋心下感激,朝他点头一笑:“有劳你了!”立起身来提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这才转身向老人施礼道: “多谢前辈指点!” “呵,你谢我作甚?”。 “老前辈说过藤萝香生性喜阴,我就专往山岭背阴的地方找,果然在前面坳口的西北坡上找着了一大---”陆少秋得意道。 “呵,藤萝草喜阴可不是我说的,你该谢的是这女娃娃啊!”老人笑着抢白道。陆少秋满不在乎地转头向云凤笑道:“是啊,看我这记性!”他笑着拍了拍后脑勺,见云凤始终低头不语,惑然道:“云凤,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嘛?” “没事……”上官云凤强装起一丝笑容,回头间见到地上的大蛇便随口问道:“对了,这条蛇又是哪来的呀?” 第6章 双姝愁 人间界,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十五日,雷雨。 我叫连小君。是小流星的义妹,也是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我不想承认自己的自卑,但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在他心里,或许只是像亲人一样的义妹,他会为了我放下世间任何东西,却偏偏不会放下云凤。 也许是因为,云凤长得很像我的义母,也就是小流星的娘。有她在身边,他可以骗自己永远不要长大。 义母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很少笑,只有和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她才会偶尔笑一下。 可我能确定,她的笑和云凤的完全不同,因为不止一次地,我偷看到她对着花园里的花发呆,对着看不到星星的天空发呆----- 八岁那年,我失去了义母;一年前,龙啸天也终于来了,我又失去了义父。小流星说,他要去学武、去找娘、去报仇!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失去他,不论他去哪里,我都会用力跟上去。 行路的艰辛,毒发的痛苦,我都能承受。很庆幸,在中原武林最动荡险恶的一年里,我们都活了下来。还能一起找到义母,可以带她回家。如果真能一切顺着这样的结局走下去,那该多好――――― 原本以为,随着九幽阎罗谷的消失,一切已是尘埃落定,谁又能猜到,这其实只是另一个开始。 ===================== “没事……”上官云凤强装起一丝笑容,回头间见到地上的大蛇便随口问道:“对了,这条蛇又是哪来的呀?” “哦,这条蛇呀,说来也怪!这么冷的天,它本该呆在洞里,却不知怎的,竟爬在藤萝香草藤上,我见到就顺手捉了来。正好整治个蛇羹,暖暖肚子!” 白玉郎抚掌笑道:“好主意!大伙儿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了。只是这儿……没有盛煮的器具啊。” “你那行箱里,不是还有些个瓶瓶罐罐吗?”角落里又传来老人满不在乎的声音,白玉郎惊异道:“老前辈,您怎知我行箱里装了什么?” “是啊,我也正想问,你有蓑衣不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那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陆少秋忍不住道。 “哼,两个雪青汝窑的罐子~有什么稀罕的!”老人拖长了音调不屑抢言道。 “那---那是先父先母的骨坛!”白玉郎急道。 陆少秋闻说行箱中装的竟是杜圣心夫妇的骨坛,下意识望向云凤,又看了看玉郎,见二人神情严正,方始信了。 老人双眉两下里一撇:“我说的又不是它们!~你那行箱底下,不是还有个只装了一束头发的空坛子吗!” 行箱底下确有另一骨坛,只装了白玉婵的一束头发。 当日杜圣心怒刺司马青云,误将女儿白玉婵亦穿刺于剑上。玉郎怜惜妹妹,将她与司马青云同葬在离河谷内,只带了她这束头发回去,聊作祭奠。 “磨蹭什么,你们还有其他法子吗?”众人还在惊愕,老人已经毫不客气地挽袖上前向行箱掏去。 白玉郎叹了口气:“不劳前辈,还是我来吧。” 他上前解开行箱上的油麻布,起出了装着杜圣心夫妇骨坛的柳筐。正要落地,陆少秋不忍道:“这地上已经湿了,放我娘那边去吧!”玉郎点头,把柳框让他小心抱去方才搁置包袱的干净角落。 这边玉郎忙着继续向行箱底下摸索,老人已随着陆少秋到了墙根边。反背了一手,悠闲地抚捋颌须绕墙弧行,对着地上的一包一筐嘿嘿笑道:“我就不信请不出你们来!” 那神情颇有种再见故友的兴奋,最后竟得意地大笑出声。惊得陆少秋和愣在一边的云凤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白玉郎将坛内发束小心放进怀襟暗袋,捧了那只空置的骨坛出来。 老人拍手笑道:“哈哈哈,妙极妙极,骨坛作釜,烹蛇宴友,当为天下一佳话!好娃娃!好娃娃!。” “你没事吧?”陆少秋正去檐瀑水下洗剥大蛇,见玉郎抱着空骨坛魂不守舍地过来,担心问道。 “今天,正好是我爹和妹妹的七交回魂夜,没想到,非但没什么能好好祭奠他们,竟还要惊扰他们的骨坛!……我真是没用-----” 陆少秋顿得一顿,抬头来强打起一丝笑意,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将盛水的汤底递于他道:“等蛇羹煮好,不就有了?我相信你爹娘和玉婵姑娘,都不会怪你的。” 白玉郎苦笑一声,将汤坛放到柴架上煲煮。 老人端坐在柴垛上,含笑望着汤坛,不住地点头。 云凤见白玉郎和陆少秋哥俩主动担起了烹汤之责,老人也不再示意她伺候,便也坐到连小君身边。 “小君姐,你好些了吗?” 连小君怯怯抬头:“云凤,那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小流星到处找你,我……” “小君姐,我已决定,和白公子回梦婵宫。”上官云凤避开她目光,断然截断她的话。 “梦婵宫?我听说梦婵宫有宫规,进去的人终生不能离开,你……”连小君刚恢复气血的脸又似白了起来。 “小君姐!”云凤握住她手,抬眼望着她焦切的双眸,轻声道:“你小声些,莫让小流星听到。” 连小君愣住,睁大了一双惹怜的杏眼追着她闪躲的目光。 “两个月前,我掉落到梦婵宫,本就不该出来的~”云凤望向篝火,声似哽咽:“都怪我任性,一心逃离,白公子不忍我被宫规责罚,才借口出来找他爹爹,陪我出了宫。……结果,短短两个月,就害他先后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人,我实在是不应该!” “杜圣心他们的死,怎么能怪你?” “可对白玉郎来说,这就是事实!”云凤斩钉截铁:“小君姐,很多事,冥冥中,就已经注定了。这一次,我认了---” “可你和小流星……” “你和小流星是未婚的夫妻!小流星本来就是小君姐你的啊!”云凤握紧小君的手顿了顿:“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么多,小流星心里一直只有你……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劝他好好回家读书,不要在江湖上漂泊了!陆家和岳家,甚至整个无极门的根脉,都只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可你……” “哈,你不必担心我,”上官云凤强笑道:“我5岁就跟着爹爹四处卖艺讨生活,到哪儿都一样。梦婵宫是个世外桃源,白公子待我很好,我们……哈,我们都会好好的!” 连小君再三确认般盯着她看了许久,幽幽叹了声:“云凤~我真是羡慕你,可以那么通透洒脱!不像我——我一生下来娘就死了,3岁懂事起就一直和小流星他们一家住在陆家庄。8岁那年陆家庄出了事,义母走了,义父疯疯癫癫的放火烧了庄园,不久,我们连家人也都死了。这些年,我们住在陆家老宅,一边照顾义父,一边等义母。我这辈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小流星,所有要做的事,也都只为了小流星……若是,若是没了小流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小君姐……别哭,以后,小流星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连小君偷偷望了眼正在火堆边有说有笑的的哥儿两:“你就这么走了,不和他说一声吗?” 上官云凤笑笑:“不用说,他会明白的。” 那一边,汤坛开始沽沽沸起,一缕腥淡肉香飘散开来。陆少秋满足得大吁了口气:“啊~终于成了!想不到,煮个蛇羹比烤野味儿难多了啊……” 白玉郎回头见上官云凤面色郁郁,问道:“云凤姑娘,你在想什么?” 云凤一振,回神来:“嗷……我是……我只觉得……有好多事----很不对劲!” 众人闻言,都抬眼望向她。 云凤整理了下思绪,微颦细眉:“毗罗教炸离河水坝的阴谋已被司马青云破坏,可好好的大坝怎地说溃就溃,发了这么大的水,害得我们滞留到今天。” “也许……是巧合吧……”陆少秋不以为意。 “还有,大冬天怎会有这么可怕的雷雨?而又这么巧,把我们四个聚在这个桥廊里。整件事的背后,有种说不出的……蹊跷!” 众人闻言皆面显异色。 “还有件更奇怪的事,”云凤续道:“我听杜圣心说过,阎罗谷里种丹铃草和藤萝香,是为了驱避蛇虫的。蛇虫之类最怕沾得它们的气息,而这条蛇怎会偏偏爬在藤萝香上呢?” “是啊,说起来,我还从没在阎罗谷见到过一条虫子呢。”陆少秋微一沉吟,随即又蛮不在乎笑道:“不过,世事无绝对,或许这山上的蛇是异种,不怕藤萝香。” 他言及此突得止住,喃喃道:“但要说怪事……这次我和小君回阎罗谷,倒还还真碰到了一件。 “什么怪事?” 众人聊得热切,将老人远远弃在角落,他竟也不生气,懒卧柴上闭目养神。 “阎罗谷里的百花苑和梅舍——不见了。”陆少秋幽幽道。 “百花苑和梅舍不见了?这---这是什么意思?”云凤惊问道。 白玉郎忍不住插话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云凤和陆少秋皆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互望着吱唔难言。 “白公子,百花苑和梅舍,都是杜圣心为我义母修筑的。是阎罗谷里最美的景致。”连小君知少秋为难,忙接话道,她细观白玉郎神色,见他并不为怪,心下一宽,续道: “那天我陪小流星到阎罗谷接义母,收拾完义母骨灰出来的时候,怎也找不着出谷的路。后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松燕岭谷口,百花苑和梅舍,几乎是整个阎罗谷,都消失不见了!” 连小君声音本就幽弱,此番话语夹杂在廊外的风雨怪响,听得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竟有这等事?” 第7章 死亡游戏 “对,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连小君仿佛记起些什么,突然冲口道:“对了,我们那天,在百花坛边见到过一个白胡子白眉的老人家。” “你说的,是那个在火盆边画画的怪老头?”陆少秋突问道。 “画画的老头?”云凤听的云里雾里, “对,他正对着百花坛画画,画一张烧一张,看上去还很高兴的样子。”陆少秋蓦得忆起何事般皱了皱眉,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柴垛上的老人,对云凤续道:“而且他画的画,跟眼前见到的东西不一样。我明明见他对着一棵被砍断的树,却画着它枝繁叶茂的样子。” “他画的,或许是从前的百花苑-----。”云凤的声音开始滑向远方,仿佛心神已回到当时繁花似锦的百花苑边。 “也许吧……”陆少秋轻叹了一声,“可惜当日攻破阎罗谷的时候,根本没料到江湖上的那些朋友会哄抢阎罗谷的物产,就连一个花苑都不放过,糟蹋得厉害!如果那间梅舍的玉片窗格不是那么牢的话,只怕也被人抠了去。” 他尤有遗憾地低下声:“想不到我们进到百花冰宫才一夜,就连阎罗谷的一点残迹都见不到了,也实在有些可惜。----” “哼,儿子亲自带人来,毁了仇人为母亲建的花苑,就当是为她雪耻尽孝,也不为过!既然人人叱之以鼻,毁都毁了,有什么好可惜的!”白玉郎突然一声冷笑,从地上抓起一把梗草,恨恨丢进火里。 “噼”的一声,柴梗炸了个响。 玉郎和妹妹,自小便从母亲的叹息和哭泣声中,知道这世上有个叫岳雪梅的女人的存在。正因了她,父亲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舍弃了他们母子三人,虽然他和小婵在与杜圣心相认的时候一点都未曾介意过父辈们的情恨纠葛,但此时闻得陆少秋这不咸不淡的话,心头蓦得升起一股无名火,将这几句挖苦之言脱口说出。 云凤未曾亲睹阎罗谷被毁的经过,听得别人说起时,也只觉有些惋惜失落,此时听得白玉郎为母不平的话外之音,再想到杜圣心对自己的种种“爱屋及乌”,心头像被压了千钧巨石,不由得埋头看着地上渗淌的雨水走了神。 白玉郎语毕刹那也觉后悔,他本无意伤害陆少秋,可此时又不屑向他言歉,呆呆望着骨坛里翻滚的汤水,心头一片酸楚。 蛇汤的浓香渐渐溢满了整个桥廊,方才的一片融洽却僵凝得冰砌铁铸。 “娃娃们!”蓦地,一旁冷观半晌的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地怎么闹起别扭来了?蛇汤煮好了,先向先人们敬上一盏,哥俩重归于好!就这么办了!” 他懒散的声音突然变得刚劲,不由得令人诚服。 连小君示意地向白玉郎和少秋瞟了几眼。云凤会意,拿来地上备以盛汤的两只竹筒,满满盛了一份送到陆少秋手里,朝他向玉郎使了个眼色。 陆少秋心中不快,自觉无甚过错,竟作不见般偏过头去。云凤大急,硬将竹筒塞进他手里。 陆少秋接过竹筒,抬头望了望神情凄楚的白玉郎,不情不愿地将竹筒向他递去:“莫生气了,替我向你爹娘敬盏汤吧!今天是杜----是你爹头七,我不方便拜祭他,请你代劳吧---“ 陆少秋神情依然不悦,说到杜圣心时,话语上却不自觉地温软了下来。 “对不起,小流星!”玉郎未等他说完,已自强笑着转过头来,敛起眼中泪沫哽声道:“是我失言了。” 他转身接过云凤递上的另一只竹筒,笑着向他道:“也请你……替我向你娘请罪!” 陆少秋望着他红红的眼眶,不禁也是百味交陈,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微笑着与他交换了手中的竹筒。 哥俩相视一笑,芥蒂尽去。并肩走向放置骨坛的墙跟,恭敬跪下。 时隔多年,陆少秋记忆中的母亲,已只剩了模糊的片末。 这次重入阎罗谷祭坛,他心中便坠着几许莫铭的悲凉。母亲遗体火化的那一刻,他和小君回忆幼年时有母亲陪伴玩耍的情景失声痛哭。 收拾完母亲的骨灰,他心里才轻松许多,寻找多年的母亲终于将回归故里,他坎坷艰险的江湖之行,也可告一段落。 但那天离开阎罗谷时,他心里竟有种若有所失的忐忑,茫茫然在阎罗谷残墟上搜索,直至和小君惊觉到阎罗谷不可思议的变化。 “娘,真是奇怪,百花苑和梅舍怎么会不见了呢?该不是你们带走了?-----”跪在骨坛前,陆少秋情不自禁嘟哝起来。 “小流星!你庄重点!”连小君忍不住责斥他道。 “噢---”陆少秋讪讪回过神,心里暗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说这样的话?”他紧张地定了定神,偷眼望了望身边的白玉郎。 白玉郎这几日来想通了很多事,他不想责怪任何人,只是觉得心神俱疲。“子欲养而亲不在。怎是一个悔字了得!”他心中只道:“如果爹爹从来不曾离开过梦婵宫,一家人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这会儿应是全家围坐着,吃着晚饭吧---” “唉——”俩人忽然同时叹了一声。 各自从纷乱思绪中醒来,庄重地将筒内汤水撒入骨坛前的地下,向先人磕了三个头。 整个祭礼简单庄重,透着淡淡哀凉。 祭礼毕,坛内蛇肉业已熟烂,浓浓汤汁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味。老人窜起大嚷:“喝汤喝汤!我老人家渴得紧了!” 众人忙着撤坛分汤,桥廊内又恢复得一片融洽。 云凤接过玉郎递来的汤水,小心照顾小君喝汤。 蛇汤的鲜热刮擦着空空的肚腹令人倍感满足,憾在无盐稍显腥淡。小君大病初愈,只勉强喝得几口便摇头推却,让云凤先饮。 白玉郎并不喜好这些野味,奈何此时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蛇汤的腥味,一气儿猛灌了半筒。 “老前辈,您喝汤吧!”陆少秋吃饱喝足后灵机一动,挑了坛底浓厚汤汁,蹲在柴垛前向老人谄笑道。 老人见他神情“有诈”,也不说破,点头接过,递到唇边嘬了一小口,啧啧赞美一番,悠然道:“你叫陆少秋是吧?” “老前辈,您叫我小流星好了,认识我的朋友,都是这么叫我的。” “好,就叫你小流星,说吧,你来贿赂我老人家,想知道些什么事?” “老前辈,您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想必一定是世外高人。”陆少秋顿了顿,见他并无异样,立时顺杆爬上:“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究竟是谁?这些日子,您在我们身边弄出那么多怪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玩戏的声调突而变得凝重,两眼精光锐动紧盯着老人的眼,正题直入,毫不假托别情。 在旁众人皆是不明所以地抬首望来。 老人微微一楞,眯眼打个哈哈道:“你道我老人家是什么人?神仙吗?有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之能?” 他眼带戏谑地反盯向陆少秋,似是无意的眼波蓦地一漾。 陆少秋与之目光想触,忽而神情迷惘,也自觉荒谬起来,吱唔陪笑道:“是……是晚辈失言了。……不过,您总能告诉我们,您是谁吧?” :“要说我的名字,我也记不清楚了,别人都管我叫‘果孽老子。”’老人憨笑道 “果孽老子?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哈哈,这世上的奇怪事儿,你还见得少哩!”老人笑着起身,开始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一手抚须,一手以拇指轻磕着其余四指。 远天滚过一连串沉闷雷鸣,桥廊外风雨更疾,南北两面不时有风卷着残枝沙石滚袭进来,激得众人哆嗦一阵。 :“好,时辰差不多了!”老人蓦地仰首。 众人正自不解,老人猛地转过头将他们四人扫了一周:“娃娃们,肚子也饱了,陪老人家我作个游戏如何?” 锐利的目光在四人脸上刮擦,幽幽道:“也许做完了这个游戏,你们心中所有的烦恼、遗憾都会消除。只不过……这个游戏着实凶险,你们可敢一试?” 四人皆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前辈,我们不明白-------您到底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上官云凤环顾众人:“我们不想做什么游戏。”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们!天上地下,就你们四个有幸做这个游戏,我老人家精心算计的一片苦心岂可白费!” 他蓦得止住笑,一双眸子厉光大闪,指着地上近空的骨坛森然道:“你们喝下了我‘九花黄地龙’煮的汤,很快就会不省人事,准备着跟人间暂别吧!” “什么?你!---”白玉郎闻言刚从地上窜起,一旁早吓得不知所措的连小君突而闷声瘫倒在柴垛上。 上云凤也觉浑身酸软,胸口烦恶,一颗头颅恍有千斤重,撑卧在柴垛上不住干呕。 “云凤,小君,你们没事吧!”陆少秋自地上抄起心剑,横剑护住他们。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玉郎抢步上来倚在少秋身边朝老人振笛一指:“既来寻仇便报上名来,何必使这等卑鄙手段!”堪堪语罢,便觉心口被重锤锤击般一痛,往后踉跄了半步。 陆少秋心知老人所言不虚,玉郎他们皆是中了那蛇汤异毒,庆幸自己早已百毒不侵。此时眼见他三人毒发,唯剩己一人对敌,急难之下顿生勃勃豪气,问了声玉郎道:“玉郎,你没事嘛?” “我没事---”白玉郎咬牙强笑:“小流星,趁我还挺得住,让我先会会他!” 言罢手中金刚笛一招“飞花拂柳”,挟着笛孔破风之声向老人胸前点到,紧缩于笛头隔管内的尺余剑身“叮”一声弹出,二尺钢笛陡然变作一柄长剑,直逼老人心脏。 “梦婵宫的‘敛花十二剑’,你学得倒也不差!”老人言笑间,未见其有何动作,身子如有绳索拽动般平空滑退尺余。 白玉郎这一剑落空,再也寻不得回旋之机,老人声音自他右肩须臾而过,一声:“去吧!” 第8章 我缘我孽入梦来 人间界,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十五日,雷雨。 我叫上官云凤。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一个跑江湖卖艺出身的丫头,怎么会和杜圣心陆少秋这两个当今武林黑白两道最了不起的男人纠葛在一起。 呵,我想,我或许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只是那个叫岳雪梅的女人残留在这人世的一抹怨念和不舍罢了! 如果不是因了这张脸,小流星就不会缠着我爹要拜师,我也不会被龙啸天骗进阎罗谷成为了杜圣心最宠爱同时又得不到的人! 是的,他得不到我,可又放不下我,所以,他只好放下了他自己! 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随着杜圣心的死,这一切不是结束了,而是打结了!打在我和小流星,还有小君玉郎心里的结,再也没了能够解开的一天! 白玉郎和小君姐,都是我不忍心伤害的人,面对他们,我只恨不得从来不曾认识过小流星,那样的话,我们也许都不会这么辛苦。杜圣心也许也不会---- 我不知道过了今晚,我该跟着白玉郎去梦婵宫,还是跟着小流星---呵,可笑,我跟着小流星又能做什么呢?---- 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看着那个可怕的老头儿扬散了两只骨坛,我以为,一切都到了真正的尽头,但事实上,老天从不会用死亡来了断你心中的烦恼。 那么好吧,我们且接受这个“游戏”吧----------------- ================================== 右侧太阳穴处一麻,白玉郎如一根木棒般直直往地上倒去。 “睡吧,安心睡就是了!”老人语声未落,一片银亮剑光匹练般扫到,闪电刹那辉映下,竟无一丝间隙,凛厉之势匪然。 老人衣袖轻扬,一股劲力迎上剑屏将长剑斜刺里一带,陆少秋惊喝声中,腕脉剧震,心剑险些脱手。慌忙变招向老人露空的右胸点刺,剑光化漫天花雨之势。 “天下第一的星云彩虹剑法!好一个三招二式招随心发!”老人大声喝彩,脚下故技重施,又将身子滑出半丈。 陆少秋急怒,足下轻点,长剑凌空劈刺。 “轻功也不错!”老人边闪边赞,气定神闲:“只可惜,你武功底子浅得很呐,靠着那些灵丹妙药有何用?该当好好煅打煅打!” 一声喝罢,手臂爆长望上一抄。陆少秋右臂一紧,老人枯瘦的五指掐住了他手少阳肺肾经,将他百多斤的身子硬生生自半空扯下,破布败革般“碰”得摔在地上,俯面着地,啃了个满脸是泥。 陆少秋脑中轰响,立时便晕了过去。 柴垛上浑身麻痹的上官云凤目睹众人先后失手,心中悲凉。想他们四人好不容易渡得江湖高涛险浪,难道今日却要这般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她使尽全力爬起,想大声呼喊陆少秋,气息刚泻,浑身虚脱,重又跌在湿泥地上。 老人数招将陆少秋制服却不回身进犯于她,只朝她嘿嘿一笑,转身走到西墙边,在三个骨坛前蓦地坐倒:“好了,现下轮到你们了!” “你----你想做什么?---”云凤见他背朝自己坐下,焦愤尤盛,在嗓底艰难发出一问。 闪电与篝火的余光照向阴暗的墙角,将老人诡异的笑容映影上面。 地下传来隐隐震动,远天外又是一个闷雷滚过,雨依旧地狂漫可怖。这无尽的夜已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上官云凤害怕已极,她宁可看着老人如何置她于死地,也不敢想象他在那阴暗墙角作着何等不可思议的死亡“游戏”。 拼尽全力向左爬出半尺,待引颈引看清老人手上动作,更是惊得呆了。 只见老人不紧不慢地解开了包着岳雪梅骨坛的油麻布,将骨坛置于地下,又将杜圣心夫妇的骨坛自柳筐中取出,一字儿排开。 “生不同裘死同穴,也是好的。”老人口中念念有词,麻利地打开了岳雪梅和杜圣心的骨坛. “你们两个那么多年没得亲近,今天我老人家来替你们说和说和。” 他侧头对着杜圣心的骨坛道:“那,我老人家可有话在先,把她交给你可以,以后可不许再作伤天害理的事,伤她的心了!” 他煞有介事地贴耳一听,蓦地怒道:“什么?我老人家的话你也敢不听?好小子!”横眉将杜圣心的骨坛倒举而起:“看我今天不修理你!”立时间,灰灰白白的骨灰倾泻而下。 潇潇残壁,风雨劲透,带起干碎灰粒四散飞扬。 上官云凤眼望着那些腾起的灰烟,目呲欲裂! 想到杜圣心于己的情意、白玉郎为尽孝道所受的种种苦辛,刹那心痛如绞。云凤挣扎着向前爬出,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摭挡破壁的风雨,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中滚落。 心绪激荡之下浑身摇颤,勉力爬得尺余,终而力竭,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老人也不回头看她,顾自对着岳雪梅的骨坛自语道:“怎样,我说的没错吧,这女娃娃可贴心的很啊,也真不枉了疼她一场。” 他稍稍侧头道:“知道你心肠软,放心,我老人家不会亏待了他的。”说罢哈哈大笑,竟将岳雪梅的骨灰也倾于地上,两下里一阵绞和:“怎样,这样你满意了吧?----” 上官云凤见他竟将岳雪梅和杜圣心的骨灰拌在了一起,顿时惊得忘记了哭泣,张着嘴,怔怔地不知所措。 蓦地里,又一道闪电划亮,身后一人影摇摇立起,赫然是满脸泥水的陆少秋。 “我---我不服!再来打过!”陆少秋倒柱了心剑,一张脸涨得血红,双腿软战,使尽全力立定,倔强地抹了把脸,喘气道:“只教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输!” 云凤见他这般虚弱尤自不肯放弃,心中悲苦已极。 老人叽得一声怪笑,不屑道:“好,只肖你向我再出一剑,我便认输!” 陆少秋已无心他想,运足余力,将心剑缓缓扬起,右腕内转,剑刃外挑蓄势,左足下蹉,正是星云彩虹剑法“剑出虹满天”的起势。 云凤凛眉。心剑已扬至峰顶,下劈。 破损的檐顶突灵蛇般冲下一枝电光,“哧”一声正中陆少秋高扬的剑尖! 上官云凤浑身一麻。陆少秋惨声怪呼翻身倒地,衣发瞬间焦蜷,浑身冒出捧捧烟气,蠕蠕得几下,再不动弹。 云凤大惊之下呼吸业已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扭转身来疯也似地向陆少秋爬去。 身后老人长叹一声:“唉——实心眼的孩子!不听我老人言,吃亏就在眼前喽——” 光蛇吐信,疯狂撕扯着无际的黑夜。破败的廊桥,在轰然雷声中瑟瑟惊颤。 上官云凤心力俱竭,终将颤抖的手指触到陆少秋身体,嗓底幽弱地“咔咔”着。 同伴俱损,天地间唯余她与这恶魔般的老头。绝望——云凤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绝望,此刻,她只盼自己早点死去,尽快结束这一切! 老人却不再理她,曲指轻弹倪姬的骨坛调笑道:“怎么,你也想跟他们一起?”他扬眉道:“呐----别说我老人家不提醒你,想跟他俩好也不难,只要你不小心眼儿闹别扭,我便依你!” 他捧起那骨坛在耳边听了会儿,展眉大笑道:“这便好,这便好!”言罢,从容拧去了骨坛上的蜡封,将骨灰倾倒下去。 上官云凤眼睑再也无力抬起,脑中轰响,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远远闻得隐隐人声,似有妇人哭泣,又似犬吠鸡噪。此厢叫骂摔打,那厢嘤咛呢喃…… 不一会又闻水声虫吟,风啸雨急。但觉浑身汤汤然飘浮如云,忽凉忽热,耳畔万千怪响渐远渐无。 蓦得一激凛醒来,四肢酥麻,触手一片阴冷潮湿,她强打起精神睁开眼,四周依然是熟悉的可怖景象。 ——她还没有死,依旧在这个廊桥里。 所不同的是,陆少秋等人已被老人一字儿排在铺放平整的柴垛上,老人正在他们“尸体”脚下烧着大把大把的冥票。嘴里还念叨道: “连小君,这是你的!白玉郎,你的;还有你陆少秋,记着了,省着点儿花!----” 窒息的恐惧中,老人阴沉的眼睛缓缓向她转来。 又彻底失去了知觉。-------- 【玄天圣心纪,98年十一月十五。 时人间界大明宏治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宋州西出三十里,有白、陆、上官、连姓四少年,殓先亲骨骸回乡安葬。途遇惊雷恶雨,于桥廊避歇时遭一神秘恶叟以九花黄地龙药之。薨。】 “嗳——这几个谁呀?怎么一大早的躺在这儿?”一个粗糙的妇人嗓音蓦得大嚷。 “哟,这小姑娘,还真漂亮着呢!嘻嘻嘻嘻嘻!”一个油腔滑调的汉子唧唧笑着。 “哎哎……你手往哪儿摸呢!” “银子!快摸摸他们身上有没有银子银票值钱东西,说不定够去妄来当铺赎几颗果孽痣的!”一个尖哑男音伴随着窸窣衣响。 “呸!你多积点儿冥德吧,好早日去投胎!”有老人声音在喋喋念叨。 “应该是新来的吧,叫唤叫唤他们?”初始那妇人声音方歇,便有一只柔软有力的手来回推攘云凤:“唉唉姑娘,姑娘醒醒!” 云凤不敢睁眼,她清楚的感觉到,她的手还放触在潮湿冰冷的地面。 这一切都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任凭身体怎般颠簸,绝不能让自己睁开眼睛! 周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蓦得,一个熟悉的嗓音大声惊叫:“啊,这是在哪儿?……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上官云凤神情一振:“这不是小流星的声音吗?” “耶~嘿嘿,醒了,醒了一个!”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杂乱人声中,夹杂着心剑出鞘的铮然之响。 “嗨~哈哈哈哈,又是个玩剑的……看他那花子样儿,还有那把破烂剑!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是哪个乞丐帮里出来的雏儿!” “哈哈哈哈哈哈……聚宝盆的吧哈哈哈哈~” “你们……快走开!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云凤,云凤,玉郎!” 陆少秋慌乱的叫声真切,上官云凤鼓足勇气试探着睁开眼。 光线从紧合的眼睑射入,酸痛灼人。 未待看清,耳边又清晰闻得白玉郎稍显混厚的嗓音:“啊,这是怎么了?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啊,云凤,云凤,快醒醒!” 上官云凤蓦得抬头,眼前一切,比之廊桥内所见更令她惊异。 只见她和白玉郎合着一堆烂菜腐瓜躺在湿淋淋的石板道上,浑身湿腻,衣发狼藉。 周围站着形形色色,神情怪异的老少男女,三两成群地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陆少秋衣裳破烂,蓬乱的头发上还挂着几根烂菜叶子,正被几个江湖客蔑视笑骂。几个顽童围在他前后蹦跳嬉闹,轮番来掀他破衣片为乐,吓得他心剑都出了鞘。 可惜那柄平日里便显得粗短平庸的心剑,此时更无一丝光彩。 云凤身前蹲了个一脸猥琐的汉子,正馋笑着向她脸蛋伸出手来。 “你干什么!”白玉郎眼疾手快,抢上挥开那人手掌。 “切~……没玩头儿喽!”地上那汉子无趣地一哂,站起身超围观众人悻悻然挥袖:“都散了吧散了吧,三只新头儿~” 人群索然四散,轰杂得一片。 白玉郎伸手搀起云凤,云凤惊魂未定只觉脸上一阵火烫,低头见各自兵器完好在侧,四肢劲力回复如常,不觉懵了。 抬头间,天光朗润,一色儿的蔚蓝清亮,高缀着细丝般的缕缕白云,再也不是险天恶雨景象。 人潮散尽,晨光无束地透射进来。 “呀,小君,小君呢?———” 第9章 贵客到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全福,是天阳万盛街南市口安来居客栈的一名伙计。 咱这样的穷苦人,名字取得越好,命越贱。还活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十六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以为到了玄天界就能享福,唉,还不是一样任人糟贱的命! 前几天,店里来了个凶神恶煞的龙大爷,闹得大伙儿人心惶惶。今天一大早,又来三个年轻男女,看他们男的俊女的俏,说话也像是读过书的,身上揣着大叠的银票,可偏偏邋遢得跟叫化子一样。 这还不算啥,一转头,全天阳最势利最烧钱的‘锦华阁’和‘沁玉池”居然派了十几号人上门伺候他们。掌柜的说,这样的客人得罪不得,那行!合该我们等着遭罪哦------- ======================================= “这里……是个市集吧,我们……我们是怎么来的这儿?”白玉郎头脑兀自混沌着,提了执笛的手轻磕脑壳道。 “是啊,这是什么地方!民风这般刁悍!”陆少秋懊恼地摘掉刘海边拖挂的一丝菜梗捋着自己衣衫四顾张望:“小君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会不会走散了?” “小流星,我们去那边找找吧,我总觉得,这个地方让我很不舒服……”上官云凤不时躲闪着往来商贩的菜担果框独轮小车,羞窘得无所适从。白玉郎也被阵阵禽鱼蔬果的咸腥气熏得心浮气躁。 三人钻进北角小巷,循着人声拐了两个弯,抬头竟是到了巷口大街。 街道南北走向,宽逾三丈,叉弄拐道无数。两侧店铺连绵招幡林立,青石驰马,彩绘碑楼,往来行客神色悠闲,衣饰华丽。整一隅街景看来,兴荣之象不亚千年帝都洛阳城。 “唉,‘万盛街南市’?这块街碑,用的居然是这么古老的圆篆?”陆少秋望着不远处一座一人高的青石街碑惊诧了阵。 “那里好像是座客栈,我们去问问门口小二哥吧。”云凤指住了街碑后面一座门庭敞亮的“安来居”客栈。 两个打杂小厮正懒散地打扫着门廊。晨阳力微,衬着二人的惺松睡眼。 抬头间三个神情迷惘衣裳坑脏的陌生客已到了眼前。 “去去去!要饭的一边儿去!一大早的,寻什么晦气!”矮个小厮全福顿顿手中扫帚,烦恶地冲上来。 “这位小哥,我们不是要饭的。”云凤慌忙退了一步:“我们想请问你,有没有见着一个穿淡紫色衣裳的姑娘?比我高一半头,鹅蛋脸儿,清清瘦瘦的……” 全福不耐地撇嘴打量云凤:“客官,小店只管客人吃住,不管打听人面儿。你们三位若是------” “我们要打尖!”白玉郎见他好不识礼,拦上前冷声道:“马上替我们腾出三间客房!” 全福一愣,这三个雏儿衣裳坑脏浑身恶臭,但衣饰华美气度不凡,一时也吃不准是哪路神仙。 “怎么?还怕我们付不起银子?”白玉郎微微凝目,周身一股迫人气势漾开。 全福也是经了世面的,立时化作点头哈腰的热切模样将三人引进店堂。 三人本无打尖的主意,势下情形,先洗换小歇一下倒也不坏。 进得店堂,好一个高阔堂皇的所在!炫彩雕梁,琉璃嵌的水青平綦,似为前朝宋时的古迹。四根金漆九龙盘云椽柱足有两围粗,八套一色的棕红漆铁力木桌椅,雕纹竹筷筒。 堂门向正南,东西两面各倚壁树起一架高阔的花梨木蓄物格柜,几件瓷玩古董错落摆放,更添得几分雅趣。 全福趋到北首柜台内,朝个四五十岁贾士打扮的黑胖掌柜窃语得几句,掌柜偷偷抬眼瞅了三人几眼,向西侧的楼梯挥挥手。全福会意,引三人上了楼。 客楼布局三层四合,架梯东西两分。共有“天,地,人,和”四厢,每厢座房四间,中间各有敞厅供客用膳小坐。 全福径直将三人引向二楼南面地字厢,哈腰笑道:“您三位运气好,原先住这厢的客人昨晚刚走。除了左边一号房,正好有三间空房,已经收拾干净了。”说着已来到了中间的敞厅,指着左边一号房小声道: “客倌,不是小的没知会您,那边一号房住的是个粗野人,凶神恶煞,你们三位可得慎着些,别招惹他,昨天就有五六个汉子被他撂倒在楼下大堂里,可吓人了!” 他一脸的战兢,边说着已推开了二号房的门:“小的可不敢问你们几位谁住这儿,姑娘可是万万不成的。” 玉郎正漫不经心从楼栏俯瞰整个店堂,闻听此言回头来微一冷笑:“我今天就住这间了,小流星,你带云凤去右边吧。” “啊,小店的客房布局都大不离,客倌你们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就支应小人一声。”全福见玉郎接了这烫手山芋,松了口气,忙引他们进屋察看。 厢房不大,除了桌椅床几等必用家什,西首还有口供客人存放物品的红漆架箱,床被器具都还算洁净。 “很好,你叫人马上送够开水来,我们要先梳洗一下,呆会儿整治你们店里的上好酒菜摆一桌来。”白玉郎边说着伸手到怀襟中掏摸:“另外,去成衣铺买几身像样的衣裳来,越素净越好,银子-----” 他说到此,突得脸色讶异,从怀襟中摸出一叠厚厚的对折票纸来,嘀咕道:“这---这是什么?” 出现在他掌中的赫然是一叠崭新百两数额的红印冥钱,可乍一看那票面画章却又稍有不同。 “哈哈,你该不是揣了烧给你爹娘的冥票来买衣裳吧?”陆少秋笑着掏向自己的口袋道:“还是先用我的吧,我身上还有几十----” 说到此嘎然止住,满脸泛青地也从怀襟里也掏出一大叠冥票。 “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人同声惊呼道。 云凤自陆少秋身后见得那冥票画样,脑中蓦地闪电般掠过几幅图景,身子不意地晃了晃。 “嘿嘿,错不了错不了!你们看,上头清清楚楚是天阳‘恒通钱庄’的画章,在天阳就认这号最是牢靠!” 三人怔愕间,全福已嬉笑着从陆少秋手里“抢”过他昏噩中递来的数张冥票,转手揣进怀里:“几位先歇着,你们吩咐的小的马上去办!”他边说边退,一溜烟的跑了。 白玉郎低头翻看手中冥票:“奇怪了,这地方,真的就使这样的银票?” “是啊,这怎么看怎么像冥钱,是谁放我们身上的呢?”陆少秋乍一回头,见到脸色惨白双目出神的云凤:“云凤,你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过什么东西……可想下去就头痛得厉害,像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白玉郎也有同感,三人正自疑惑,楼梯口噪声大作,几个卒工抬了三个大木澡桶上楼来,竟还是新伐的冬青木,漆得油亮喷香。 其后随了七八个手捧托盘锦盒的年轻姑娘,个个妆扮得娇俏可人。为首的手上端着一个精美妆盒和大大小小几个瓶罐,其余的托盘上也俱是上等绒绸锦缎裁制的衣裳,还有一袭雪白的貂绒披风。 整列队伍乍眼看来,倒有如哪家送嫁的仪仗,引得下楼食早的住客艳羡不已。 全福三两步小跑上来堆笑道:“几位客倌,你们要的衣裳都给送来了。” 陆少秋惊问:“这么快?” “哦哟,几位爷!你们是贵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可别拿小的开心了!我这刚一出门,这几位‘锦华阁’和‘沁玉池”的哥哥姐姐们就送来了这些东西,说是有人专叫送这儿来给你们三位的。” “叫送货的,是什么人?”白玉郎问一位刚放下澡桶的卒夫,那卒夫道:“是一位有钱的老员外。他特地吩咐,说让你们三位放心收下,他只能为你们安排到这儿了,接下来的事,就全仗你们自己了。” “老员外?”三人一头雾水,说话间沁玉池的卒夫们已将澡桶衣物送至各人房中,不一会儿,厨房送的热水也源源而来。 沁玉池的侍女们开始在各房中熏洒香料,忙而不乱,将一众看客羡煞。 少顷,侍立外廊的几个文静女子将云凤引入备下了胭脂首饰的三号房,为其试罢水温洒了玫瑰花瓣,留下一应梳洗用具,退身出来; 白玉郎刚进到二号房中,便闻得熟悉的九叶兰草清香,他自小喜欢在浸过九叶兰的浴水中洗浴,这习惯除了梦婵宫人,外人绝不知悉。 他狐疑顿起,坦身坐在几边观察众女举动,竟见她们的规行矩止皆出自梦婵宫的调教,心中更感惊异。 一名领头模样的黄衣女子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一切都安置妥当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敢问几位姐姐,何以知道这些规置?” “是昨夜来锦华阁的老员外特地交代的,他说若不照这些规矩办,公子您会怪罪的。”女子眼中清光漾动,倒不似言谎。 白玉郎一笑道:“既如此,多谢几位了,你们请回吧。”女子点头答允,领着一众姐妹退出房去。 白玉郎心中满是惊惑,暂时也不得头绪。 那边陆少秋房内,四个美貌侍女一见他进来,便嬉笑着围上来大献殷勤,一个扯他衣裳、一个为他解襟、一个要替他揉肩、一个说为他搓背。 陆少秋出身“东文”礼教世家,几时遇到过这等景象,直吓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住向她们作揖求告,请她们莫要如此。 姑娘们不依不饶,追着他绕桌捉起了迷藏,好不容易耍得倦累了,这才相视点头,一溜烟出了房去。 陆少秋惊魂甫定地大喘粗气,一边愤愤然除去身上衣衫入了浴,一边也不禁想着这一连串的怪事。奈何始终记不得自己何以到了此地,何以不见了连小君的踪影。越想思绪越乱,索性把头往水里一埋,什么都不去想了。 过得晌午,楼下店堂陆续来了用膳的客人,南腔北调聒噪声动。 白玉郎整饰完毕拉开房门,立时便有侍立在外的侍女卒夫将房内杂物清理下去。不一会儿,全福上前来,看着他一身素白的锦绒缎袍,犹豫了半晌,小心道: “客倌,您三位还真是有心,很少有人敢这样为自己着孝的,这在天阳可忌讳着呢!” 第10章 持刀客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龙啸天,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冷面杀手夜无影! 除去十七岁前与诗文为伴的年月,我这大半辈子,面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江湖杀戮,而我,就是一个操刀的人,或者说,我就是别人手中的一口刀! 我厌恶血腥味,厌恶杀戮。但从我出卖灵魂以换取孝道开始,这个叫龙啸天的躯壳,便已属于一个叫杜圣心的人。他叫我去杀人,我不得不杀,不可不杀! 他是我的大师兄、恩人,同时也是我最憎恶的人!哈哈,多么矛盾可笑的人生! 死对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所以我并没有恐惧玄天界,我本就是个习惯随波逐流的人,轻易去改变人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走到今时今日,我已彻底倦了…………。 ================== “为人子女,为过世的父母亲人着孝是应该的。”白玉郎漫不经心扫视着楼下大堂。 全福一惊:“这么说来,公子的亲人也有到了此地的?” 白玉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头问道:“我那两位朋友呢?” “哦,他们正在厢厅等您呢,您这边请。” 白玉郎随他来到中厢堂厅,原先平平无奇的榉木方桌已铺了素洁的细花桌布,东面坐着一身淡灰间白混绒缎袄的陆少秋,其对面坐着一位青丝松挽,髻插一枝白玉兰簪花,肩披雪白貂裘的美貌女子,正是上官云凤。 且见她初浴的脸额白晰中隐透胭脂粉晕,雪白的貂绒细丝在晨风中拂抚着她披散肩头的几缕湿发,樱唇欲血,娴静中半含着淡薄的倦怠,直如一枝歇雨的茉莉。 白玉郎从未见得一身雪白的云凤竟有如此脱俗清丽,只怕广寒月殿的嫦娥仙子也不过如此,不禁看得呆了。 “你可真比大姑娘还磨蹭,这会儿才来!”陆少秋见他到来,打趣他道。 “不怕你们笑话,在家里自来有人伺候,自己料理琐碎,还真有些不习惯的。” “哈哈,迟到的就罚酒!”陆少秋起身来摆了三个杯子到他座前,又殷勤的给他递筷摆盏,兴奋叫道:“你绝对想不到,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镇子,有这么阔绰!那小二说了,只要有银子,川鲁苏粤、汾绍曲贡,什么样的酒菜都能给做!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每样都叫了些,来来,先罚你三大杯!” 白玉郎洗梳完毕疲意已消,见得这满桌佳肴大是畅快,笑道:“杯子怎够尽兴?要喝就用大碗!” 陆少秋大声叫好。当下叫全福换了盆碗上来。白玉郎酒来碗干,一气儿喝下三碗五粮曲。陆少秋也不示弱,启开一坛女儿红便招呼玉郎整治起来。二人喝得兴高,将桌上各种瓶器的酒水轮个儿尝了个遍。 云凤知他二人酒量甚豪,只怕他们拼起酒来喝得昏天暗地殆误了正事,正忖想着该如何劝解,楼下忽闻“当”的一声,有人猛拍桌板,一个沉闷无调的男人声音喝道:“小二,还不上酒菜来?” 一会儿便听另一小厮田六儿慌乱的应答声,跟着碗筷上桌声、碟盘碰撞声响成一片。 “小二哥,那是什么人哪?”云凤见身旁侍立的全福神色慌张,不住向楼下探看,问道。 “就是住一号房的龙大爷!”全福小声道:“他已经赖在店里五六天了,每天只吃饭睡觉的时候回来,也不知是干什么的。白吃白住不说,还打了客人骂掌柜,凶悍得很!” “居然还有这等无赖!太猖狂了!我去替你讨酒钱!”陆少秋酒过半酣,气血正旺,听其言不觉起了侠义之心,愤然便要离座,被全福一把拉住。 “这位爷!您可千万别去,那龙大爷身上是带着银两的,可就是不肯给!掌柜的吩咐了,可不能吃罪这样的客人,他若生了气,掀店走人,小店可找谁去呀~~” 这本是生意人的无奈,陆少秋听得急怒,那小二却一脸惊惶不住地求告,就差没跪下了。 上官云凤劝道:“小流星,先看看再说,切莫好心帮倒忙,让这小二哥为难了。” 陆少秋这几日心头郁闷,回身来一屁股坐下,猛吞下一大杯酒道:“为什么这世上有这许多不平之事,却是人想管都管不得的!” “呵,本就是不平之人世,又如何求得事事公平?”白玉郎惨笑举杯。 两人慨叹得一会,酒兴索然。 陆少秋叫过全福道:“小二哥,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事儿?” “大爷,您一定又问那紫衣姑娘的事,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我是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玄天界,天阳啊。”全福不假思索地答道。 “天阳是属哪个州县治下,离宋州城有多远?”白玉郎插问道。 “宋州?”那小厮瞪大了眼茫然一呆,忽而双目现出一丝同病相怜之色,小声嘀咕道:“敢情你们同我一样,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死的?” “小二哥,你刚才在说什……” “哐啷啷啷~”楼下一连串盏碟落地声生生截断了云凤的问话。人声惊噪,哄乱得一片,听响动似是有人掀翻了桌子。 “看来今天,真有闲事要管了。”白玉郎皱眉慢慢放下酒杯。 “啊~”有男人的惨叫伴着木器碰砸,随即又是兵器挥舞的呼呼风声,接着一个冷硬刻板的声音不紧不慢压住了男人的惊喘:“这么巧,又叫我撞上你们。这几日来,又讹了人多少银子?” “这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像龙啸天?”上官云凤大震。未等她说完,陆少秋已丢了筷子奔向楼栏。 整座客栈都已被惊动,楼栏边站满了伸颈探观的住客。 但见堂下东北方九龙立柱前的一张饭桌被人侧翻在地,碎瓷菜渣四散,堂中其余桌上用饭的客人避走不已。 近门口一张桌子被斜推出尺余,一个黑脸凹腮的小个瘦汉捂着红肿的半边脸惊恐地仰翻在桌上,他身前立了一个身穿玄红色斜襟短褂的中年汉子。高挺碑立的身板,左腰插着一把无鞘的短柄单刀,肌绽筋突的右臂上横着一杆柄长丈余,刃长二尺的厚背朴刀,森寒的刀刃正抵着那瘦汉咽喉。 此人背向楼栏看不清面貌,却有一股浩然正气和与凛厉煞气裹满全身。若不是他双臂俱在,观那体态背影,俨然便是龙啸天。 桌边两步外,五六个衣衫破败手持兵刃的乞丐罗喽,无措地绕着他二人趋进趋退,口中污言秽语不住叫骂。 “大---大侠,这位好汉,小的又不认识您,无怨无仇的,您就放过了小的吧!”那瘦汉强装起一脸的委屈,涩声陪笑道。 “你不认识我,为何一见到我就掀桌子想溜?”执刀汉子冷笑:“要走,也得赔个万把两银子,给这店家买张新桌子吧。” “啊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不须赔的,不须赔的----”缩在柜台后脸色惨白的掌柜伸出双手来,忙不迭得乱摆。 “呵,恶人还怕恶人欺吗!”执刀汉不屑地朝掌柜瞟了一眼,回头来森然道:“像掌柜这么‘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居然也会对你发了慈悲,看来你们当真不简单哪!” 他语带尖刺,掌柜的脸色铁青,悻悻然往柜台下躲了。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快-快放开我们程二哥!敢--敢在天阳得罪我们聚宝盆,你……你是死不及!” 持刀客似笑非笑地转头,瞄了眼身后吓成了结巴还纠着脑袋说狠话的“一脸麻”。这一下可把桌上的瘦脸汉子程和璋吓得不轻,红着眼颤声骂道:“闭嘴!~你们几个才死不及!还---还不给我跪下!” 他吼得汗孔出血,那帮罗喽不明就里,踌躇着互望风向。 “哼,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矮脚冯七的人?”执刀客微微偏头扫向他们。 “我就是冯七!你待怎--------啊!~~~”他语音未落那群罗喽后滚瓜挪坛般走出一个肥矮畸面的侏儒朝着持刀客扬了扬手上的刀,叫场子的话还没说全,众人眼前一白一红,两道光影交错即过那侏儒一声惨叫已掀翻在地。 “手!--啊快看,是个没根儿的!”人群中有眼尖的惊呼了声。 冯七右掌捂着自己血淋淋的右腕在同伴怀中昏死过去,他的整只右掌已在方才那一刹被持刀客一朴刀削飞,远远砸在堂心盘龙立柱下。 “敢在我龙啸天眼皮子底下‘劫生桩’的,这就是下场!”持刀客冷厉的吐字声中,盘龙柱下正腾起一捧白烟,那只断手与满地血迹竟这般在众目睽睽下消散了去。 群丐早骇得呆了,到这时方才惊呼着齐齐后退。仰在桌上的程和璋哀号一声,抬双手捂住了脸面,索性就仰在桌上装死。 “起来!”持刀客转过刀刃,凉嗖嗖一刀面卡进他脖子:“承你引路之恩,我不杀你,回去给聚宝盆的人带个话,以后再见到我们俩个,要么就规规距距跪下求饶,要么,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叫我们看见!办得到吗?” “是-是是是龙大爷,龙大侠!龙爷爷!小小---小的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给我滚出去!”一声喝斥,程和璋被一杆子抛到地上摔得蛤蟆啃地,他却是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朝众罗喽嘶吼道:“滚!快给龙爷爷滚出去!快滚出去!——” 第11章 惊魂重逢 看这一伙大汉拖伤拉残手脚并用地跌爬出去,楼下暴起如潮般的欢呼喝彩。想见这伙人平日结下的民怨不菲。 里外食客有撵赶着去瞧热闹的,也有乘乱开溜逃账的,轰乱得一片。方才骇得钻下柜台的金掌柜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看着堂上七零八落几桌饭菜号啕大哭。 高个小厮田六儿一边拦截着趁乱逃散的食客讨要饭钱,一面无措地呼喊楼上的全福帮忙。 全福乐颠颠看完热闹,正要应着声下楼,抬头却见边上满目惊恐的白玉郎抬手掩嘴,干呕着跪倒地上;上官云凤手抓楼栏浑身颤抖;陆少秋更是怆惶地环视着周围,不住地自言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的!龙啸天……龙啸天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手埋的,亲手埋的!”他一把揪住全福急切问道:“你说,你刚才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大白天的也能见鬼?---” “客倌,您别慌,这儿是玄天界,来这儿的人,都---都是一样的啊。”全福见得他三人这般模样,吓得全身发麻,慌乱应付了句,挣脱而去。 此时食客已逃去大半,楼下店堂清冷一片,持刀客却仍不紧不慢地往柜台向掌柜索要着酒水。 “小流星,你不如……叫叫他,也许……也许他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龙啸天~”云凤双手似已无力放开护栏,双眼直直地瞪着楼下。 方才那人自报名姓时,云凤脑中闪过无数的杂乱画面。想起自己醒来时脑中残存的片段,想起她们三人从街边醒后所遇的种种,突有种森寒的恐惧网罗了全身。 龙啸天已经死了,这是他们亲眼所见,可他此时,分明就在他们眼前! 刚刚那只断手,和着血迹,一起消散成烟了! 这个通兑冥票的地方不属任何官政管辖…… 这儿的人不爱身着素装,只为“着孝”的忌诲! 而这儿的“人”竟与他们“一样”! “我明白了。”白玉郎突然森然道:“我们是到了幽冥界,我们----我们都早已死了!----” “不可能,我不信!”陆少秋再也受不住这荒诞的惊吓,窜起身朝楼下大喊道:“龙啸天,你认不认得我?” 正坐在田六儿重新收整的饭桌上独酌的执刀客听得这声喊,执杯的手蓦得一震:“小流星?” 他朝南楼抬头,一立而起惊道:“小流星,云凤,玉郎?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时已近午,日影斜照窗棂,吹进檐栏的风渐转和暖,天光一片靓朗,几只麻雀迎着阳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跃。 楼下店堂内,忠厚的田六儿默默收拾着残乱的桌椅,碎损的盏碟扫砌成堆。掌柜正津津有味地拨弄着楠珠算盘——方才白玉郎又打赏了一百两银子,赔付完损坏的杂什,还余下一笔可观的“小钱”,这才止住了他的嚎啕。 店面收整完毕,陆续又有用膳的食客到来,一切似又回复正常。 “这么说来,你们喝完那盅蛇羹,就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了。”龙啸天撩过桌角的壶替他们一一斟了酒,冰冷惯常的声音总算也冲破了厢厅内的沉寂。 “呵,太荒谬了,一觉醒来,就说我们已经死了,而且,还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白玉郎苦笑着收回痴望天窗的眼,操过杯子一饮而尽,噼一声捏碎了,反手抛了一楼板的碎磁。 “今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三个就脏兮兮湿淋淋地躺在街角的菜市口,刚才看到你,才知道,这儿不是人间---”上官云凤幽幽叹了口气道。 龙啸天看了看他们此刻光鲜整洁的衣着,眨眼道:“刚才‘锦华阁’和‘沁玉池’伺候来的衣裳和汤浴,是你们叫的?” “唉,说来也怪,那些还真不是我们叫的!他们都说,是一个有钱的老员外叫他们送来给我们的呢!”坐在云凤对面的陆少秋摊手道。 “我怀疑的,正是这个送你们东西的人!”龙啸天直了直腰,一脸郑重:“整件事情,有很多蹊跷的地方。首先,杜圣心那封给小流星的信,一定是假的!” “假的?不可能啊,我认得杜圣心的笔迹,云凤和我练的下半册星云彩虹剑谱,是越老子前辈从他身上缴获的手抄本,我比对过,的确是他的手迹没错。”陆少秋疑惑道。 “错就错在,他是决对不会,让你带岳雪梅回镇江去安葬的!”龙啸天专注地望向陆少秋:“你还记得,百花冰宫所在的那个谷域,叫什么名字吗?” “啊?……”陆少秋有些芒然:“阎罗谷地盘里的,不--不都叫阎罗谷吗?” “啊,我想起来了,叫不归谷!”云凤突然叫道。 “对,你和小君进百花冰宫的时候,难道没注意到,门口有一座十分简陋的无字碑小坟吗?”龙啸天表情凝重:“那是你娘入葬的同时,杜圣心为他自己准备的。不归谷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这话什么意思!”陆少秋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我娘和我爹合葬才是正理,杜圣心他凭什么--” “他用血兰金丹救了你的命——就凭这个!”龙啸天一脸严正地抬头,止住了陆少秋的风雨意气。 陆少秋脸一白又一红,突然就埋下头去,不说话了。 上官云凤担惊地望着他:“小流星,你别激动,令主他----” 陆少秋眨眼转开头,许久才哑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杜圣心那封信,很可能被人动过手脚,杜圣心原来的意思,是让我把他葬在我娘陵宫外面?” 龙啸天皱了皱鼻,嗤笑:“血兰金丹被当做救急的伤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他能看着女儿在他眼前慢慢流血而死也不拿出来,最大的解释,就是专为你备下的。杜圣心做事向来算无遗策,他既早有了牺牲自己救你的打算,就绝不会有让你拒绝的理由!” 陆少秋沉默了。 确实,龙啸天没说错。 龙啸天落漠地叹气:“可惜了。百花冰宫是当世墨家第一机关圣手的得意之作,每年重阳节,在门口往生晷上找到照入不归谷的第一缕阳光所在的位置,轻轻拨一下机括就能打开,存放在里面的尸体,可千年不腐。而你拿到的所谓破解机关的方法,破坏的,很可能是整个陵宫的气脉,那座墓,也有可能已经废了。 小流星,重阳节那天我让你去不归谷看看你娘,你难道除了去找杜圣心报仇,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发现?” “我---我哪会去想那么多嘛?我们全家找了娘这么久,到那天你才告诉我,我娘早被杜圣心害死了。我只想着杀了他为我娘报仇,哪会想到那么多!” 龙啸天望着他的脸许久。 “也不好怪你。”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为自己倒了杯酒:“你是个孝顺孩子。” 白玉郎听他们言及父亲和妹妹,一直面色郁郁,此刻方回过神来问道:“龙啸天,你怎么会对阎罗谷,对我爹这么了解?” “他本来就是阎罗谷杜圣心手底下的人啊。”陆少秋道:“我以为你知道,就没和你说过。” “我不但是他手底下的杀手,还是从小就一起学艺的师弟,我在阎罗谷已经快20年了。” “什么?你还是杜圣心的师弟?那这么说来,你也是我娘的师兄了?”陆少秋似乎也是一惊:“我原本一直以为,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才不得不替他杀人。” 龙啸天保持了一个端杯的姿势很久,半晌才涩叹道:“对,确实是‘把柄’。” “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杜圣心的吗?为什么总像……在替他说话?”云凤疑惑。 “哼!替他说话,不表示我不讨厌他!” 上官云凤和白玉郎齐齐一呆。 陆少秋比较了解龙啸天对杜圣心那种矛盾的感情,急忙打岔:“不说这个了,你刚才说整个事有很多的问题,除了这,其它呢?” “其他已经不重要了,骗小流星去取岳雪梅的骨灰,又用水灾和雷雨把你们困在离河谷外桥廊里;你们前脚刚到玄天界,转头就能给你们送东西,这本身就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况且,我绝不相信当今人世,还能有同时杀你们三个的高手存在!……所以我怀疑,你们三个的死,或许就和那古怪老头有关!” “哈哈哈哈,和老头有没有关不要紧,你们几个今天的死,就会和我们有关!”龙啸天刚说完,一个粗豪的男人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正端着托盘往这厢送菜的全福脚下一拐,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躲了开去。 陆少秋抬头,五六个衣破裤损,坑脏邋遢的乞丐右肩缝着一个倒扣盆碗样的革囊,手上拿着各式怪样的兵器,朝他们桌悠游过来。 “嗨!漂亮小孩儿们一边儿去!我们纪老大恩怨分明,不想伤着你们!”刚才那个粗豪声音的黑脸胖子朝对面的白玉郎举刀唬了唬。 白玉郎低下头笑,好脾气地没搭腔。 右边的云凤刚一抬头,就有两个乞丐两眼放光地围过来:“耶——这妞儿长得可真标志~” “蒲墩,铁头三!”乞丐群中一个吊额坦鼻的头人冷冷喝斥他们道:“办正事呢,不许犯混! “你终于来了。”龙啸天为自己倒着酒:“大当家纪连是吗?” 那头人正是聚宝盆火银盆大当家纪连,闻言跨上一步逼视他后脊:“刚才就是你在这里大言不惭,欺负我火银盆的二当家,还砍了我们兄弟的一只手?” “是在——问我话吗?”龙啸天咧咧嘴:“照你们聚宝盆的规矩,问个话,三百两!” 第12章 聚宝盆 “哈哈你在问我要钱?”纪连不可置信地朝左右昂了昂。三两步绕到侧面,似乎想看清楚出此狂言的家伙长得怎般三头六臂。 “朋友,玄天界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也是银子!你大可去妄来当铺估个身,三百两银子,说不定够赎你个全魂全魄!一开口就要三百两,未免欺人太甚了吧!”纪连强压怒火,倒不失他一堂之主的风范。 “噢~原来你的全魂全魄,就只值三百两。”龙啸天眯起眼来轻笑:“你那二当家,当日就是从我手里要走了你好几个“全魂全魄”,刚才我不过是想帮你讨回来,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就心急火燎亲自送来,可真乖顺!” 白玉郎抬头盯着纪连脸上走马灯转般变换扭曲的表情,急忙拿杯子掩住笑。 “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在天阳万盛街上,还没人敢对我们这么说话,更没人敢向我们开口要钱的!”纪连终于是怒了。 “当然知道,你们不过是天应堡养的一群专吸人血不吐骨头的臭虫蜱子!”龙啸天冷着脸,始现了杀气。 “既知我们专吸人血不吐骨头,你就该知道敢惹到我们头上的下场!亮家伙吧,我也不以多欺少,给你个全尸,明天我亲手送你上阴阳竹筏!” “龙大哥,阴阳竹筏是什么?”云凤不懂就问。 “噗——哈哈哈哈哈--”她对面咬着筷头看热闹正看得起劲的陆少秋再也忍不住了,笑得筷子差点折断在嘴里。 “小子,你笑什么!”一个矮个子乞丐逼上来怒瞪陆少秋。 “我说,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就敢来寻他晦气啊?”陆少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水,虚指龙啸天道。 “你说他是谁?” “呶——”陆少秋朝楼栏那头竖靠在九龙盘纹柱上一柄极为普通的木柄朴刀努了努嘴:“看到那把刀了吗?还不知道他是谁?” “嗯?一把破刀!”纪连身后那黑胖子举刀便砍:“臭小子,敢耍我们!” 刀风刚起,白玉郎右手执杯,左手漫不经心撩了上去,当一声,一支两尺银笛凭空出现,震得那胖子跌出去三步,“碰”得撞在楼栏上,险险翻出栏去。 方才调戏云凤的蒲墩和铁头三离得最近,两柄鬼头刀一左一右向陆白二人冲削进来,陆少秋保持着握筷的手势一拨,荡开蒲敦的刀。白玉郎银笛一横架住铁头三手腕,翻指飞转笛身,乒乒两声脆响,两把鬼头刀交错相击到一处,被陆白二人一筷一笛死死卡住。 “啊!大哥,这两小鬼有两下子!” “给我剁了他们!”铁头三那一喊,群丐立时围涌上来刀剑齐上。 “喂喂喂喂…你们不讲理!”陆少秋一边冲着那片雪亮兵刃大喊,一边忙不迭撒手跳开,脚尖下意识挑勾起靠在桌脚边的心剑:“说好的一对一不倚多为胜的!” “云凤你坐着别动!”白玉郎横笛又格开两柄朝他和云凤方位照呼的刀,还不忘怜香惜玉。 上官云凤微笑着端杯慢酌,抬头看他哥两忙活。 “你们的兵刃随你们来了玄天界,也可算是这连串怪事里的一件。”龙啸天平淡的声音在一片刀剑声里清晰地传进来。 “对唉,你的那把刀好像不太一样了,不是你原先那把?”陆少秋拿剑带鞘敲开又一个扑上来的乞丐道。 “人世间的东西,除了你死时的随身物件,生魂是带不来玄天界的,这只是我前些天在街口兵器铺随手挑的。”龙啸天一边倒酒,一边随手把酒斜泼出去,飙退了一个偷袭云凤的罗喽。 “生魂?”白玉郎扭身一挟,金钢笛死死扣住一对鸳鸯钺,回头问道。 “在人世叫人,到了玄天界就叫生魂。”龙啸天不紧不慢道。 “啊,原来我们这会儿都是魂体啊,怪不得,你那胳膊也好好的长回去了呢!”陆少秋一直因龙啸天为他偿情而断的左臂耿耿于怀,此刻总算得了丝宽慰。 “你们聊够了没!”纪连终于忍无可忍,操刀剜切进来。一刀势威力猛,逼得陆少秋不得不双手持剑鞘抵格,一触之下,虎口震得生疼,朝纪连抱怨大叫:“我说你这么拼命干嘛!别逼我心剑出鞘哦!” “臭小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纪连刀法颇厉,绞住了他身似风轮,陆少秋不得不腾身离桌,引他杀开丈外。 “唉唉,告诉你啊,你们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们三个小的中的一个,”陆少秋心剑不得不出鞘,一招“剑横三江泄”挑开纪连,一边续道:“而我们三个加在一起呢,也打不过他这个老的!你觉得这场架还要接着打吗?” “哼!我还真不信,你小子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纪连看到他那把平平无奇又锈又短的心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刹时间眼中杀气大盛。 “喂喂,龙啸天!我说你怎么混的,他们好像真的不认识你唉!”陆少秋终于急了,手下一个没收住,下意识一剑“剑归山中云”,差点削掉纪连左肩。 “你收着点力~”龙啸天不在乎的笑笑:“他们应该是玄天界出生的原天生魂,不是从人间来的。” “他在拼命唉!我……” “等等!”纪连突然虚劈一刀跳开,逼视着陆少秋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嘿嘿,龙啸天啊!你们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陆少秋朝他们笑得露出八个白牙。 纪连又瞥了眼那把靠在柱子上的朴刀,凛神道:‘长刀噬魂夜无影,冷面杀手龙啸天’。你就是这几天刚来的九幽阎罗谷的龙啸天?” “啊?九幽阎罗谷的人!” “就是前几天妩烟楼的那…” “嘘你轻点声!……不要命了!” 纪连一语甫毕,群丐面显惧色,窃议着齐刷刷收了兵器后退。 “哎——这才对了嘛!”陆少秋得意洋洋收剑回鞘,大咧咧回桌边拿酒解渴。 上官云凤望着他这淘气模样,眼中尽是一片温柔甜蜜。 “那你们三位是……”纪连再望这三个年轻人,目光也警惕也起来。 “我啊?”陆少秋眼珠一转,指着龙啸天道:“我算是他徒弟,我姓陆,大名叫陆少秋,人家都叫我小流星。” “那他呢?”手还被白玉郎的笛子震得生疼的铁头三虚指了白玉郎道。 “啊,他可厉害了,他爹是当世武功男人中的第一,他娘是女人中的第一!” “嗯?爹娘两个当世第一?难道是雄少堡主?” “蠢蛋吗你!雄少堡主快40岁啦,这人看起来才20出头!”旁边蒲墩和铁头三小声的争论起来。 “哎哎哎哎!——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熊烧包子狗烧包子的,早饭没吃饱吗,大中午了还在琢磨包子!” 这一回是龙啸天都忍不住笑了。 “小流星,你别逗他们了。”白玉郎看纪连已无杀意,起身朝他抱拳道:“在下梦婵宫白玉郎,要说起关系,我爹是龙啸天的师兄,而这位,上官姑娘,是我爹的女弟子。我们三人今天刚到贵宝地,还请这位纪……啊,纪堂主,行个方便!” “不敢!”纪连看他眸正神清彬彬有礼,心头大生好感,朝他抱了一拳礼,眼神微转,睨向龙啸天没好气道:“龙大侠又何故砍下我兄弟一只手,可当说出个理由来!” “看来,你这个大当家也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龙啸天冷笑道:“你可去问那矮脚冯七,几天前在前缁坊妄来当铺后巷,干过些什么!” “嗯?妄来当铺?”纪连面色铁黑了起来,咬牙朝下属道:“把冯老七那个畜生给我拎上来!” “啊------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一会儿便见冯七像个蔫了藤的倭瓜般被两个喽罗提溜上楼梯来,一路哭号如雷,刚到跟前被纪连一脚踹翻:“说!你是不是劫生桩去了!” “我-----我------”冯七已经哆嗦得说不全话。 “你个修十世都投不了胎的贱东西!我说过多少次,咱们是叫化的命就给我老老实实当叫化!敢劫入世属的生桩,我扬了你!”纪连挥刀而出,那冯七一声惨叫,尸体已越过楼栏,在楼下传来的一片惊呼声中当空飞化了去。 陆少秋等人见此情景,俱各惊得如魇梦中。 “此事就此作罢!”纪连红着面收刀来朝众人一拱手:“和九幽阎罗谷的梁子,我们聚宝盆也是不敢结的。你们打伤我们弟兄,那几百两银子就当是他们的汤药费,我也是说什么都不会还的了,就此告辞!” 他扔下不硬不软一番话甩袖就走。陆少秋等三人听得怔愣,半天才回过味来。 “嘿这泼皮!还真是无赖唉……” 龙啸天听陆少秋这笑骂,倒是颇为感慨叹道:“这纪连,倒是条汉子!” 正此时,缩在楼栏的金掌柜和全福哈腰着上来,感谢他们又解除了一场危机。 龙啸天瞥一眼金掌柜冷冷道:“你放心,这几天欠你的酒饭住宿钱,走时会一并儿给你,不用来讨好。” 陆少秋深知龙啸天绝不会无故赊欠,必定是这掌柜有什么猫腻,笑笑揶揄他道:“掌柜的,早上我们三个差点被你们当乞丐打出去,这会儿他们真来了一帮乞丐,你怎么就让他们到了我们二楼雅间呢?” 第13章 生死桩 “小官人恕罪,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乞丐,一年前,这帮化子痞子成立了聚宝盆,背后有昊狮天应堡给撑腰,整个天阳都有他们的耳目眼线,实在是不敢得罪他们啊。” “天阳是这个镇子的名字吗?你倒给我说说,这什么天应堡的究竟有多横,我给大伙儿出气!”陆少秋又要管闲事。金掌柜当即煞白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小老儿我胡说的!呃,您们几位慢用,一会我让伙计再送几个菜来,权当孝敬,权当孝敬!”他一个劲儿作揖供手,慌里慌张拉全福下楼去了。 “我……我说错什么话了吗?”陆少秋老大不解。 龙啸天抬头盯着着他道:“小流星,你知道他刚才说的天阳是什么吗?” 上官云凤见他这郑重神情,心中一怵道:“难道---这里所在的世界,就叫天阳?” 龙啸天点点头:“这里是玄天界,分活人的天阳,和死人的天阴两部分。我们这会儿还能算是活着的,所在的就叫天阳,死后,只要尸身完整,放置于阴阳竹制成的竹筏上顺循阴河而下,还会去另一边天阴界。” “尸身完整?如果断手断脚,是不是就会像刚才那个冯七一样,直接---直接烟消云散?” “不,刚才那个冯七是个原天生魂。入世属在玄天界生下的孩子世代繁衍,就称为原天生魂。他们由魂体而生,无根无本,死后便会烟消云散。” “那龙大哥,什么是劫生桩呀,为什么那纪连这般狠辣你还赞他是条汉子?”上官云凤还未从自己的死讯中缓过劲来,又见着方才那一连串的怪事,此时声音都恍惚得缥缈起来。 龙啸天沉默着停了停,冷静抬头道:“男人左手,女人右手,曲起中指,看看你们手腕那里。” “手腕?手腕有什-------”陆少秋不明所以地解开护腕,突然惊奇道:“唉呀,怎么有两个红血点子,这是-----” “是一红一黑。这叫果孽痣,有一部分人,生来就带有这个打在魂魄上的标记,阴司掌管轮回的人,就是凭这个把我们遣送来玄天界来的。”龙啸天又回复到面无表情。 “为什么说是一部分,凭的是什么?我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白玉郎一脸困惑。 龙啸天无解地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痣每个人的数量还不一样。” “啊?这还有什么讲究?” “黑痣代表你是怎么死的,红痣是你累世的债孽。红痣的多寡,就寓示你欠了别人多少债,在这些债还清之前,我们是无法回人间投胎的。” 三个年轻人比对一番,陆少秋道:“我们三个都一样,一个黑的一个红的。你也是这么两个吗?” “我比你们稍微多些。”龙啸天装作不经意地为自己倒着酒:“有果孽痣标记的这只手,就叫做债桩,把入世属的这只手活砍下来,就叫劫生桩,死后再砍的,叫劫死桩。无论哪一种,失去债桩的入世属生魂,死后只能火化,也许其结果也是魂飞魄散。” “原来如此,若无深仇大恨,砍下别人的这只手做什么呢?”白玉郎奇道。 “换钱啊。”龙啸天挑眉不屑道。 “换钱?” 龙啸天点头:“善和门在各地开了很多妄来当铺,就是专用来典当这些果孽痣的,入世属被杀,他的果孽痣就可以当做一个器物去典当!方才那个冯七只是劫财,所以我并没有杀他,只是砍他一只手以示惩戒。”龙啸天讲到此叹了口气道:“据说,还会有原天生魂,因为嫉妒入世属的投胎机会而劫死桩为乐的。” “居然有这样的当铺,这不就是在纵容人们互相残杀吗?入世属生魂怎会容忍有这样的当铺存在呢?”上官云凤不禁愤然。 “世事都有善恶两面,妄来当铺的存在,其初衷是让入世属可以用钱银去抵赎债孽,换取入世轮回的机会。穷苦之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可以去当铺增加其债孽换取钱银。只可惜,每个人债孽的价码都是不同的,有的几量银子就能赎消你的果孽痣,而有的,倾其一生所有也难赎万一。”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刚才那人说,玄天界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也是银子,你还说三百两可以买他的全魂全魄。”白玉郎叹道。 “哈哈,龙啸天果然骂人都不带脏字儿,那是在骂他命贱!”陆少秋附掌道:“要照我说,不就是找你亏欠的人还债嘛,为什么一定要用钱去赎?” “这债孽,是累世。”龙啸天笑得宠溺:“光是你这辈子,手上沾过几个人的血,你数过吗?若是他们都来了天阳,你有几条命还呢?而且,你在天阳街头随便遇到的一个人,说不定前世的前世,就是一只被你踩死的蚂蚁,你会情愿也赔他一条命吗?” “啊?要这么算啊?”陆少秋惊道:“那岂不是,永远也还不清吗?” 龙啸天沉沉叹了口气:“确实还不清~所以每个入世属生魂都在为这些小小的血点,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无休无止的奔忙。” 席间突而沉寂,许久方听白玉郎长笑道:“哈哈哈人间多苦,生死幻梦,若真能如蝼蚁般朝生暮死永不入轮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哈哈,这位公子说得对!我要是你们,也绝对不想回什么人间投胎!”白玉郎背后突传来全福的笑声,他将手上托盆中的酒菜添上桌来道:“你们几位聊得这么热闹,饭菜可都凉了。”他热切地朝白玉郎哈腰道:“多谢公子打赏了!这些个酒菜是掌柜吩咐给送的。你们慢用!” 他怯怯地望了龙啸天一眼,讪讪着笑道:“真没想到,你们几位认识啊……哈,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呵呵---!”你先前服过雪龙火珠可以百毒不侵 全福惯于见风使舵,龙啸天向来不喜这种人物,陆少秋却侥有兴趣地逗问道:“小二哥,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不想回人间啊?” “嘿嘿,公子你们还不知道的吧,咱们入世属生魂到了玄天界,就不会再变老了,死时什么样就永远什么样!嘿嘿,那些皇帝们心心念念的长生不老,在咱这儿根本就不用求啊!你看我,死的时候16岁,到天阳12年,现在还就16岁的模样,是不上不下哦!不像你们,这样年轻俊俏还有这么好的本事!干嘛还要求什么来世呢?咱玄天界,可是仙人开劈的世外桃源!你只要待上一段日子就不会想念人间了!” “不会再变老?那---是不是说,我们的武功修为……也不会再有精进了?”白玉郎陡然紧张起来。 龙啸天沉沉地点了点头:“容貌和武功都是依附于肉身的东西,在你死后它们就不复存在了。生魂虽有三魂七魄,但相较于正真的人,都已是虚妄,所以你不会再变老,同样,你或许可以学新的武功,但功力不会再有进步了。” 他望向少秋道:“就比如小流星,,现在依然有效。但血兰金丹,必须经七七四十九天汰换骨血,才能使你永驻青春增加四甲子功力,而今天才是你服用后的第八天,所以,它对你,可能就会失去效用了。” 陆少秋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方悻悻道:“那四甲子功力本不是我的,我倒也不稀罕,只是功力不会再有进步,却叫人郁闷!” 龙啸天知他嘴硬懊恼,唇角似笑非笑地拉了拉,为自己倒了杯酒道:“你和云凤已经参透了星云彩虹剑法三招二式的诀奥,当今世上已是难逢敌手,而玉郎的梦婵宫武功更是集百家所长,博大精深。你们欠缺的,只是临阵的经验和对武学的心得,假以时日,必定会大放异彩。” “嗯!”陆少秋这才轻松下来,随即又追问道:“唉小二哥,刚才你说这玄天界是仙人开辟,给说说是什么神仙?” “哦,这是玄天界的一个传说,说是天上地下,也不知是哪个位置有一个叫镜尘山庄的地方,里面住着一个连天王老儿都卖脸的玄天圣尊,也叫‘果孽老子’!他在后院凿了个池子,叫‘果孽湖’,也叫‘凤凰池’,就是这玄天界!咱们这些生魂,都是他池子里的鱼!所以啊,咱们是‘生在水上阴阳循环,死后火中归于虚空,化外方寸自成天地,六道三界不萦我怀”啊……哈哈好了,我也不多嘴了,你们慢用哈。” 他拿了空托盘转身欲走,白玉郎突然叫道:“等一下,你刚才说镜尘庄里,住着的是谁?”全福满不在乎地回头一笑道:“果孽老子啊!” “果孽老子?”上官云凤三人同时惊呼,龙啸天诧异地抬头。 “我想起来了!”白玉郎喃咛道:“那天我们在廊亭避雨,遇到的那个老头,不就自称是果孽老子嘛!” “我和小君回阎罗谷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烧画的老头儿,应该也是他!”陆少秋愤然地一握拳。 第14章 幽冥上宾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是龙啸天。 我从不相信前世今生,如果有,那我和杜圣心前世是积下了多少恶缘才会换得今生这般浑沌悲绝的命运!呵,十八层地狱,不正适合这我们样的人吗? 可奇怪的是,我们在阎罗殿里居然被尊若上宾。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具体的情形了,这一札实在该是由杜圣心来记才好。不,那时的他,或许,真的是他吗?―― ======================= “我们喝了他安排的毒蛇汤----”云凤浑身不自禁颤抖起来:“小流星,小流星不怕毒,是……是被雷劈的!---” 她越说越害怕,脸色惨白:“他---他还拌散了杜圣心、倪姬宫主还有岳雪梅的骨灰,烧,烧冥钱给我们----”她双眸满布血丝,眼中泪珠滚动,展臂死死抓住了桌沿,目光摇移,神情开始变得激动: “我叫你们,我大声地叫你们!可你们都不回答我,我好害怕,我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她终于转过一口气,大哭出声。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见她如此无助,白玉郎伸手痛惜地拍着她肩膀宽慰。 “怪不得,怪不得我怎么也找不到小君。---却不知小君会怎样----如果她安然无恙,见到我们死去,一定也吓得坏了……”陆少秋望着玉郎搭扶云凤的手,惨笑道。 云凤见他此时仍在挂念着小君,心中发凉,沉下头去默默垂泪。龙啸天看着他三人,长长叹了口气。 少顷,白玉郎才尴尬地收回手去,抬首对龙啸天道:“难道我们遇到的,真是果孽老子?那不就是是传说中的仙人吗?怪不得你刚刚说,那些事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仙人?他做的那些事儿,倒像是恶鬼!”陆少秋尤有不忿。 “除了他,没人能同时杀死你们三个。”龙啸天沉声:“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你们--------难道,也和杜圣心有关?” “杜圣心?”云凤残泪未尽的双眼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他也来了玄天界?” “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五天前才在这家客栈分散。” “你们死后……也是一醒来就在这儿了吗?”陆少秋看了眼一脸恍惚的白玉郎道。 龙啸天摇了摇头,沉闷的声音渐渐飘远,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痛苦,喃喃道: “我本不信神鬼之说,可亲身经验,感受却是不同的。虽然来到这里,正像全福说的,玄天界看起来一点都不比人间差,但我总感觉,到处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你做某些事,一旦你停下来,就会被压的喘不过气!” “七天前离河谷大战,我缠着杜圣心纠斗,毗罗教主碎心人突然在背后暗算了他一掌,暂时打岔了他的护体真气。杜圣心往前一扑,正好撞进我刀里,当时那一刀刺伤的只是他左肺,他一掌把我连人带刀打了出去。我自然不肯放过他受伤的这个机会,拼着被他刺穿咽喉,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当时,我两眼一黑就没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在我背上猛地拍了一下,我一个趔趄向前跌出,睁开眼时,发现我断去的左臂好好地长在身上,周围还站着四五个身穿黑色宽袖短褂,头扎白色方巾的俊美少年,个个十三四岁年纪,眼神明澈,天真无邪。 一少年笑着手指我身后,我转身看去,见到另一个我驻着刀跪在地上,我一下吓得呆了,那少年向我行了一礼道: ‘我们是幽冥界的引魂使。恭喜你,凡尘旧事今朝弃,登得灵阶复往生。龙啸天,请了。’他的声音很轻柔,让人听了没一丝惊怕,我呆了好久才问道:‘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少年笑道:‘众生轮回,因果相循。生或是死,都只是一个开始,何须执着?” 他眼神和善,另外几个少年也冲我那样笑着,像有什么喜事落在我身上令人羡慕一样。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茫然向四周望着。 那时碎心人正在追杀小流星,小流星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我想上前去帮他,被那少年拦住道:‘你不用急,陆少秋还不会死,自会有人救他的。’ 龙啸天言及此望了望呆怔的陆少秋,继而道:“他还说:‘幽冥界与人世是两个世界,人世间的一切,你看得到,却摸不到。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也是听不见的。依照规矩,我们该马上押你回地府,只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来接你。’ 他正说着,不知从哪儿突然出现了十多个头扎黄巾的黑衣少年,分成两列,神情敬肃地奔向河滩。白巾少年们见了他们,纷纷垂首肃立,想来那些黄巾少年还是他们的上官。” “后来,白骷髅为小流星送来了心剑,碎心人伏诛,白骷髅也死了。很快就有几个黑衣少年把他们的魂魄启了出来。碎心人又叫又骂,凶扞得很,被黑衣少年们用锁魂链牵着走了。 白骷髅倒很坦然,笑着拍我肩膀,笑话我哭丧着脸。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和押送的白巾少年一起消失在河滩边。 我正在发怔,听到云凤大声叫着小流星的名字,大伙儿都围了上去,场面很乱。周围不断有黑衣少年出现,带走地上各大门派死去兄弟的魂魄。眼前来来往往地全是人影。 我趁监视的黑衣少年不备,想挤到河滩边看看小流星,却见到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大伙儿都束手无策。 这时候,杜圣心跌撞着靠了上去,我正担心他还想干什么,没想到他把一直藏着的血兰金丹,送给了小流星。” 龙啸天言及此,平静地望向陆少秋,陆少秋低下头,抿着唇不安地眨眨眼。 龙啸天续道:“小流星接了金丹,杜圣心也咽了气,大伙正在劝他服下。这时却见到那几个黄巾少年站成两排,齐刷刷向你们的方向跪下,一个领头模样的少年,手上捧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盒子,恭恭敬敬向杜圣心走去。” 桌旁三人听到此际同时一怔. “那会儿小流星脱了险,他爬起来走向那个死去的我,我眼前一花,真就看到他穿透了那个黄巾少年的身体。 黄巾少年却是径直到了杜圣心面前,打开了那个红色盒子。当时我一门心思在看小流星,偶然回神的时候,看到有一个流转着彩色细丝的蓝色光球自盒中飞出,归入了杜圣心体内。 我正感诧异,那黄巾少年跪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杜圣心胸口。不一会儿,便见杜圣心的魂魄像受了什么惊吓般大叫一声弹坐了起来。 他额头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大病初愈般很是虚弱,后来在两个少年的搀扶下才站了起来。 那个黄衣少年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杜圣心突然笑得很凄凉,怔怔地望着河滩。那个时候,大伙儿都跟着小流星来看我……” 他心怀感激地望了望对座的他们:“只有玉郎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杜圣心身边。” 白玉郎听着这个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却无法为世人得见的故事心中悲凉,眼中泪光灼然,倔强地咧嘴轻笑。 龙啸天叹了口气:“你们父子俩可真像,那天,杜圣心也是这般笑着离开的。” 白玉郎平了平心绪,关切问道:“后来呢?你们到了哪儿?” “自然是幽冥地府,但那段路,我一直恍恍惚惚-----记不太清楚了。”龙啸天神情困惑地眯了眯眼。 “那些少年簇着杜圣心向离河方向走去,我也被带着走了。正在想会不会到了水里,突然间脚下如踩浮云,耳边嗡嗡轰响,头痛欲裂,手脚都不自禁地颤抖。 眼前的景物开始像被水冲般变得模糊,除了若有若无的几丝光亮,就只是一片漆黑。 身体感觉越来越冷,四周安静极了,也看不清脚下是什么路,只是不停往前,隐约间还能听到脚底两边有模糊的流水声,就像是走在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 一路上那些少年都很严肃,一句话也不再说,杜圣心也没理过我,就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我头痛欲裂,感觉越来越累,真想就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可每当我慢下来,身后就会有人推我,每推一下,我就飘飘乎乎往前走几步。 幸亏那天杜圣心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我是随着他模糊的背影才咬牙跟上的。 这般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畅亮起来,似乎是个宽敞的所在,远远就听到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很轻,像是人的哭声,又好像是呻吟哀嚎,时断时续。 迎面还吹来夹杂着浓重血腥味的冷风,我一生杀人无数,也从没闻到过那么可怖的血腥味,只觉胸口烦闷乏力,再也没力气走了,被两个黑衣少年架到了路口。 路口连着一座巍伟的石殿,黢黑门楣上雕满了夜叉鬼纹,衬着中间“阎殿司”三个熔岩一样血红的大字,用的还是极古的圆篆。 石殿很大,昏暗中也不知尽头,满殿飘荡着那种幽森飘忽的哭嚎声。我恍惚间看到,大殿的壁上凿着一个个斗大的蓄油洞,用人的发辫当灯芯,那些灯油烧起来,发出碧惨惨的光,还有一股腐肉尸体的气味。” “腐肉尸体的气味!?” “不错,那些灯油,都是从尸体上熬出来的尸油。” 第15章 调阅往生册 “咦~~”陆少秋低呼一声,把一节手指咬在齿间,惊恐烦恶地皱起了眉。 “大殿的地上,是一大片白乎乎的东西在不停地浮动,就像沸开的水面。我仔细看去,发现那是由一块块完整的人皮拼结而成的地毯。 那些人皮不停地挣扎扭动,发出凄历嘶哑的呼号,像是要从地上爬起来,隐晰还可见到人脸和四肢。” 龙啸天仿佛又见到了满地人皮浮动的景象,脸上的表情异常寒悚痛苦: “我那时再也没勇气往前走了,只想逃了出去,可回过头,来时的路已消失在了无边的漆黑中,就连那些水声也听不到了,耳边只剩群鬼的哀嚎,可怖至极。” “我爹呢?我爹怎样?”白玉郎终于焦虑地插进话来。 龙啸天皱了皱眉,没有正面回答,喘了口粗气道:“当我走进大殿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节奏很慢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上。我头脑一片空白神志突然清醒过来,感觉心里的恐惧消失了,而那些鬼泣声也突然停了下来,整个大殿就只听到那脚步声。” “谁的脚步声?”云凤下意识问道。 龙啸天镇了镇神,一字字道:“杜-圣-心! 云凤等人相视大惊,脸上俱是怀疑不信的表情。 “而且,只要是他脚踩过的地方,那些人皮就变得非常安静服贴,好似没了痛苦一般。”龙啸天咽了口气:“我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了大殿的前端。那会儿我头脑又开始发昏,迷迷糊糊中见到两边都侍立着黑衣少年,殿首正中高耸陆着一架骨雕宝座,满布嶙峋晶石,铺着斑斓兽皮。 宝座前的角落里,站着四个分别穿黄,白,红,蓝四色衣裳,头戴高冠面相狰狞的老者,揣着手站成一堆,正不安地交头接耳,躲躲藏藏。看样子,应是传说中的阴司鬼判。 杜圣心走到堂首站定,朝四周看了一圈,背起双手叹道:“北阴帝归位后,阴司居然也沦落至此……怎么,这回连蒋子文也躲起来了?” “杜圣心说的……都是谁啊?”陆少秋醒神问道。 “北阴帝说的是酆都大帝北阴王,蒋子文……好像是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上官云凤道。 “你怎么知道?”白玉郎问。 “咦?你们从小,没听过大人讲这些鬼故事的吗?” 龙啸天静静看着三个恍惚的孩子,沉声道:“看来,杜圣心果然大有问题。那时我就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很傲慢,但又和平常很不一样。 “一会儿,那四个阴官诚惶诚恐地跑下来,还叫杜圣心什么‘七公子’,那会儿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似乎很是焦急的劝着杜圣心什么‘退亲不退亲的’的话,杜圣心却只是扭头不理。” 龙啸天停了停道:“你们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三人不知所措地相视点头,又摇了摇头。 龙啸天叹气道:“你们听不懂,就当我在说梦话。”他慢慢喝了口酒,放下杯子: “后来,杜圣心向他们讨要什么‘往生册’,便见有黑衣少年捧来一本黑皮册子,那黄衣阴官接来恭敬打开,侍立在杜圣心侧前念念有词,我隐约听来,都是杜圣心的生平,可谓巨细无遗。可奇怪的是,他念的话很多,却从没见他翻过页。 杜圣心闭目听着,当念到十六年前十里坡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道:‘怎么又不一样了?往生册还有人敢改?” “十里坡?十六年前十里坡发生了什么事?”陆少秋警醒地插进话来。 龙啸天望着他企切的眼睛,叹了口气道:“那时你们都还小,发生的事也与你们无关,就不必过问了。” “又是这句话!龙啸天,你究竟有多少事儿是不能告诉我的!”陆少秋这回像是真的恼了:“上次我问你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也是用这句话搪塞我!” “杜圣心散播谣言毁坏你娘名节,她为了保护你,在阎罗谷羞愤自尽,这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要知道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这就是事实全部,没什么好探究的……”龙啸天冷下脸想装着一副长辈斥骂孩童的模样,手上倒的酒却汩汩漫出了杯沿。 白玉郎望着他,怀疑地皱了皱眉。许久方岔话道:“后来呢?” “杜圣心这话一出口,那几个阴官都跪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周身黑气蓬蓬千变万化,似是惊恐到了极点,那白衣的阴官甚而抽搐着倒在了地上,被几个黑衣少年拖了下去。 杜圣心皱眉摔袖,像是要发怒,却终是叹了口气,不耐地伸手道:“往生册给我,余下的我自己看吧。”他声音极其冷静,几名阴官却都似要哭出来般,互望了好久,才将册子双手奉上。 那时整个大殿忽然陷入死寂,杜圣心垂首看着那本册子。 我迷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杜圣心突然烦躁起来,扑一声合上册子反手把它扔了出去,那本子在半空化作一团耀眼的火,顷刻烧的连灰都不剩,同时即整个大殿都猛地震动了一下。 “公子息怒!阴司为重!”几名阴官连声求告脑袋杵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许久,杜圣心自嘲地摇了摇头,嗤笑道:‘哼,修罗神君?蒋子文这是疯了―――每次都这样,越帮越乱!姓蒋的那糙痞回来,叫他去鞭刑狱自领三千!――――’ “修罗神君?就是那个一百多岁,武功高深莫测脾气暴虐,最后无意中和心砚大师一起,把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了我爹的怪人?”白玉郎一震道:“我爹这话什么意思,修罗神君和秦广王有什么关系吗?” 他问,席间无人可答,众人皆是一脸莫名。 许久,龙啸天才道:“听他话的意思,修罗神君的存在,似乎是被人安排好的。”他纠起了眉低声:“我只是在想,那时的杜圣心---真的是他吗?,他为什么可以在阴司发号施令,随意责罚秦广王?而且那黄衣阴官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抹着冷汗战兢陪笑道: ‘是是是,等他回来,必定依法行事依法行事!……大伙儿也是好心办坏事啊,七公子落难,大伙儿都想帮一下的,这些事还望您千万莫让尊老知道。’ “这一次师父他老人家自己都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舍得回来……”杜圣心苦笑道:“你们都起来吧。” 三位阴官这才应诺着爬起,黄衣阴官犹豫了很久又道:“公子啊,前途凶险,这一世最是麻烦了,您还是放弃了吧!如若您执意去玄天界,只怕也于事无补,何必枉费苦心呢?’ 杜圣心咬牙沉默着,突然抬头来咧开唇笑:“我意已决,绝不会放弃的。’ 我从没在他脸上见到过那样的笑容。那是一种――甘心情愿背负着什么的味道,他笑得很凄凉,可眼神里全是满足――――” 龙啸天突然回神盯着陆少秋道:“你应该见过他那种表情。” 陆少秋手不觉得一抖,低下头嗫嚅道:“是,他给我血兰金丹的时候。” 厢堂内气息顿时凝滞。 龙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后来,他向阴官挥了挥手,就什么也没再说了。黄衣阴官无奈地摇着头,让黑衣少年捧来了那个红色的锦盒。 杜圣心仰长脖子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阴官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就见那团流转着彩丝的蓝光又飞回到盒子里。黑衣少年随即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盒盖。 就在那时,我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杜圣心却晕了过去被两个黑衣少年扶住。 好一会儿,才见他低喝了声醒来,惊恐地望向周围:‘这是在哪儿,我怎地在这?’ 那几个黑衣少年上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才教他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抬头来一字字道:‘既已到了这儿,也不必问审了,我杜圣心自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该当下到十八层地狱受刑我随你们去便是!’ 他话虽说得卑微,可神情全然还是他令主的高傲模样。” 上官云凤嗤得一笑,眼中现出欣喜之色,没了刚才的惊怕。陆少秋冷笑道:“他若会服软,也就不是杜圣心了!” 龙啸天点头道:“嗯,这一点上,倒真是令人佩服的。” “后来又怎样?” “那个黄衣阴官下意识地哆嗦了下,好久才抖了抖衣裳上前来陪笑道: ‘不敢不敢,阎君吩咐过的,不可对您造次,你们二位怎可去那种地方?……不过,二位若有兴致,让下官为你们引领,察观一番世人口中的十八层地狱倒也可作消遣。’ 白玉郎皱眉:“他这话什么意思?” 陆少秋冷笑:“杀鸡儆猴!虽不放你们入十八地狱,让你们看看地狱之魂的惨状,也好叫你们有个忌惮!” 龙啸天点头认同:“应是如此!那黄衣阴官引着我们来到石殿后边十八个并排一起的透光小孔前,叫我们凑望进去。” “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你们有听说过十八层地狱的情形吗?” 第16章 依赖与照顾 “你们有听说过十八层地狱的情形吗?” 三人点头。 “那十八个光孔后面,就是世人口中的十八层地狱。每个小孔后都能看到一间庞大的石室,摆放着各种诡异可怖的刑具,四壁也点着尸油灯,石室的一端嵌着一个黝黑的大铁笼,里面挤满了满身血污,惨怆哀号的待刑恶魂。 一群执刑的鬼刹,不断从笼中扯小鸡般揪出恶魂来,施以各种惨烈的酷刑:刀山油锅、火烙水溺、拔舌穿耳、破阴宫割,乃至剥皮抽筋、剔骨剁肉。 每一室的铁笼都是相通的,那些恶魂每受完一种酷刑便会被丢入下一个铁笼,如此轮番施为,直至飞灰烟灭,永不超生。” 三人听至此,皆骇得说不出话来。 “似我这等杀孽深重的人,本当入了十八地狱受刑,可阴官却说要将我们另送它处,我当时已吓得六神无主,全无思索之力。杜圣心的胆气本不弱,看完那些刑罚,也吓得脸色惨白。” 陆少秋对杜圣心情有不善,此时也不禁为他悲怜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难为了他了。” 云凤眼望着他脸有欣色。白玉郎则淡淡笑了声。 龙啸天道:“看完十八地狱,黄衣阴官领着我们走向殿后,见到四扇隐在光晕中的铁门,门上分别写着‘天,地,人,玄’四字。阴官道:‘这儿便是通往天、地、人三界六道的轮回之所。’ 他指着玄字门道:‘依阎君吩咐,你们二位就从这边请吧。玄天道只能进不能退,更不能停留,否则,便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过了此道,前方便是玄天圣境,之后你们便会知晓一切,切记切记! 他说罢朝我们恭敬一揖,那玄字门便嘎地开了,一道强光自门道射出,幽幽的深不见头。 杜圣心犹豫了下,一脚迈了进去,我也只好埋头跟进。我两脚刚踏上门道,便听身后咣的一声,那门夹着一股强风猛地关上了。 “这玄天道里发生了什么?也和刚才的路一般险恶吗?”云凤关切问道。 “要我细说也可以,只怕会吓着了你们。”龙啸天咽了口气道:“佛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现在想来,玄天道内遇到的都是窥探人**念拒碍的幻想罢了,可每个人遇到的,可能都不一样。 我记得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幻境,是一道约摸几十丈长的人肉弄堂! 玄天道高宽不到七尺,伸开双手便似能触到两壁,头顶的壁蓬是拱圆的,就像一个幽深的墓道。初起时也无甚异样,我们一口气走出十来丈,远远望见前方两边的石壁上满布斑驳金光,还舞动着无数条细长的东西。 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段‘石壁’原是由万千白肉人身所砌,头颅和身体的部位隐晰可辩,那些零乱的躯体被牢牢挤叠在一起,只伸出来无数的枯骸手臂。 “那中间的缝隙堪堪不足一肩宽的距离,我们只能侧身从中间行进。刚走没几步,那些肉块中的头颅便纷纷睁眼转向我们,歪斜着张开嘴,嘶哭嚎叫,那些肉块也试图挣脱般奋力扭动,无数三指长宽金砖被挤压脱离出来,在肉块间翻滚,金光灼目。 那些金砖甚是古怪,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目眩提不动腿,有忍不住伸手去拿的冲动。 龙啸天说得极为平静,在旁三人听来已不自禁地战瑟起来。 那些手臂,有的拿着金砖作出各种诱引的动作,有的则在空中狂抓不止,它们什么也抓不到,便更为疯狂地挥舞,相互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越走越是心惊胆战,那些手指和金块,偶尔碰触到我们鼻尖和身体,阴寒入骨。我索性闭上眼,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般走了也不知多久,我全身虚脱,只感觉到右手指节越来越酸麻。 “嗯?”陆少秋最先惊觉:“你手怎么了?” “那时我听到杜圣心在我前面冷悠悠的说:‘已经出来了,可以放开我胳膊了吗? 白玉郎咯咯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抓着他胳膊的?” “忘了。” “后来呢?”云凤也忍俊不禁。 “我们刚在庆幸,前方背光处隐约行来一个黑影,它来得好快,还夹带着一股刺骨的冷风,未等我们定神,转眼就到了我们眼前。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人形,却有个圆鼓的大肚子,只见他两手不停地从身上扯出几根长长的物事,看似很沉,扁扁的也不像是衣带。” “那究竟是什么呀?” 龙啸天停了停。 “是他的肠子。” “肠子!?” “对,血淋淋地,还有很多蛆在上面爬。” 陆少秋脸色泛青,不自禁把屁股挪了挪。 龙啸天续道:“那时我们才看清,那是只极剧腐烂的饿死鬼,全身几乎只剩了一副骨架,两只眼珠死灰色,深深地嵌在眼窝里,脸上的皮肉快要掉尽,露出灰白色带着黑绿血污的骷髅。 他开始倒退着随我们走,将手上一截干瘪的肠子展给我们看,嘶哑的声音像呻吟喘息一般,不停哭着说他很冷,没衣裳穿;他很饿,乞求给他一些食物。我看到它大肚子上烂了一个大洞,那些蛆不断地从洞里爬出来,噼哩啪啦地往地上掉。” “咦~~”白玉郎不禁皱眉。 龙啸天看了他一眼,道:“那时我心里又怕又酸,几乎就想停了下来,杜圣心瞪了我一眼,越步赶在我前面,那饿死鬼在我们之间犹豫了下,就赶上去缠住了他,我便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 刚定下神缓过一口气,就听见杜圣心嗓音发颤,在前面气极败坏地吼:‘你饿了,可以咬自己的肠子来吃!冷了可以缠身上当衣裳,少烦我!’” 云凤突然皱眉道:“我以为他不害怕呢,看来也是吓得不轻。” “何以见得?”白玉郎问道。 陆少秋摇头笑道:“杜圣心高傲得很,谁骂他都爱搭不理,还当那是气度涵养。他若不是心虚害怕,是绝不会对人这么吼叫的。” 龙啸天点头:“不错,他那时想必也是害怕得紧,烦恶得紧了。 说来也怪,那饿死鬼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居然就真的开始把肠子往自己身上缠,还忙不迭抓过一截来塞进嘴里,那情形当真是匪夷所思!好在他停了下来不再纠缠,我们便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甩掉那怪物,我开始感到一阵难耐的饥渴,行了几步,竟真的闻到一股饭菜的热香。我眼前一花,廊道前面出现了一个拐弯,一家酒楼漂亮的门廊斜斜地横在那儿。门口是条宽畅的街道,灯火幽弱,看天色刚入暮,门前往来的客人甚多,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你们终于到了玄天界吗?” “不是,那也全是假的。倘若我们真的踏进了那家酒楼,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龙啸天尤有后怕地叹了口气:“当时我心神恍惚,放慢脚步几乎就想踏了进去,杜圣心在前面冷冷喝道: ‘龙啸天,你若饿了,也咬自己的肠子来吃!还不快走,看你脚下是什么!’ 我朝地下一看,发现脚下的青石地砖与方才廊道内的一模一样,我打了个激凛,加快脚步向前奔出,街道消失净去,四周景物又恢复了廊道原貌。” “当真是好险!”白玉郎松了口气,转头斜觑龙啸天道:“龙啸天,看来我爹爹还是蛮照顾你的呢。” 龙啸天也不回避,点头道:“确实,在玄天道内,我们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当我真正害怕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去依赖他。而他再害怕,也还是会倔强地照顾身边的人……”他落寞地苦笑了下,嗤笑道:“只可惜,只要遇到跟岳雪梅有关的事,杜圣心就会变成个需要别人照顾的白痴。” “我娘?你们莫不是遇到她了?”陆少秋惊道。 龙啸天也不接话,低低道:“我们经受住了金之贪,怜之惧,饥之惶三关考验,差点就在最后关头遭了栽。” “你们又遇到了什么呢?”云凤急道。 “是情关,色之欲!”龙啸天叹息道:“我们刚又行了几步,扑面飘来一阵胭脂的香味,隐约还听到许多悦耳的嘤咛笑语。很快,迎面走来十多个装扮艳丽的妙龄少女。 他们个个容颜佼好,穿着薄透的轻纱衣裳,隐晰可见玉琢般的体肤。见到我们,便迎上来与我们搭话,厮磨纠缠,恳求我们停下来陪她们一会儿。她们虽身仪轻薄,却也端庄有度,不似风尘烟色。” “风尘烟色是何模样,难道你见过?”陆少秋突然打趣他道:“龙啸天,说老实话,你那时就不想停下来陪她们聊几句?” 他乌溜溜地眼珠盯着龙啸天转,有心看他的笑话。 龙啸天淡然一笑道:“如果我说不想,那一定是会被雷劈!再怎么说,我龙啸天也是个男人。” 白玉郎拍手叫道:“好个龙啸天,当浮一大白!”说罢端起酒来向他敬了敬。 第17章 脱出 两人对饮既罢,龙啸天又续道:“想要摆脱她们,既不能恶语斥骂,也不能用武动粗,着实不易。 杜圣心定力极好,竟对她们不视不闻疾行如初,我也只得默颂心法,尽量不让自己会心于她们。她们就这般亦步亦趋地随了我们行出数丈,方才脚力不胜落在后头,开始冷言讥讽我们不解风情无能人事,一改方才端庄之仪,言辞刻薄,骂得极是难听。 堂堂七尺男儿,生受女子这般讥谤辱骂,当真是奇耻无伦。若在平常时候,只怕谁都会忍不住回身去与她们理论,那便中了她们的套了。 她们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杳去,我刚松一口气,前方突传来几声女子的挫泣,时断时续。 就见杜圣心放慢脚步细听了会儿,忽然发疯般向前奔去,大声叫着‘雪梅’。” “雪梅?是我娘?”陆少秋惊道。 “嗯,我也听出来那的确是你娘的声音。”龙啸天点头道。 云凤突有种忐忑的好奇,探问道:“都说我长得像小流星的娘,声音也像吗?” 龙啸天似是费力思索了一会,方才道:“云凤姑娘莫怪,论长相,你们俩确实相像,只个头儿,她似乎还比你高些。……但若论声音,岳雪梅远比你细柔得多,而且她精通音律,琴艺非凡,唱的歌儿,更是好听。” 众人闻其言,皆恍惚了阵。陆少秋眼有伤色,低声道:“我已经记不得我娘的声音了,也从没听过她弹琴唱歌。” 龙啸天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陆少秋郁闷得半晌,方才问道:“你们遇到的真是我娘吗?那她现在在哪儿?” “如若那真是你娘,就算让杜圣心灰飞烟灭,量他也是甘心情愿。只不过这会儿,你们也就见不到我了。” 陆少秋与白玉郎两人各有心结,无意地抬头互望了一眼,默然不语。 龙啸天道:“我紧跟杜圣心向前奔了几丈,见到前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女子,梳着松松的压鬓长髻,正倚坐在壁脚下埋头哭泣。 听到喊声,她摇摇晃晃站起,立时便听得铁器叮当,却见她四肢和腰间都束了粗链,被牢牢锁在石壁上,看那身形体态,像极了小师妹小时候的模样。” 旁听三人无不动容。 “杜圣心奔上去,那女子抬起头来嘤嘤地哭,红红的眼睛娇娇切切地望过来,只这一眼,杜圣心便发了疯般冲上去撕扯那壁上锁链。岂料那链子牢如生根,竟是一动不动。 我到得近前,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确是岳雪梅,隐隐还能闻到她身上梅花的熏香味。” “不错,我记得那味道!每年梅花开的时候,我娘都会让城里最好的胭脂店为她留制一些香油香水。” “就在那时,身后的长廊里传来土石崩落的嗦嗦声。我们初起时并不在意,以为是铁链松动的声响,谁知那声响越来越大,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震荡。杜圣心神情激动,可任凭他怎般用力,铁链还是纹丝不动。 我极是奇怪,凭他的武功,金钢之柱经他这般拉扯也当断了。心中焦急,便上前助他。岂知一运内力,丹田虚无,竟似功力尽失。只这一怔的工夫,廊道便整个摇晃起来,好似要崩塌一般。 那个岳雪梅见我们扯不下锁链,更是焦急得放声悲啼,杜圣心喘着气强笑着宽慰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我们三个随着廊道一起颠簸,天旋地转。我拉住杜圣心道: ‘我们快走!你忘了那阴官怎么说了,玄天道里不能停下!只要我们往前走,廊道崩塌就会停,回头再想办法救她!” 龙啸天说到此停了停,席间三人俱各欲言又止。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很自私?” 三人互视默然,不知所措地眨眼。 “不错,我承认。”龙啸天低头转着指尖环抱的酒杯,沉沉道:“那时我也只是急于逃生,并未想到如何救她。” 三人闻言沉默。 龙啸天叹了口气道:“小流星,有很多事情,尽管你不能接受,但却是事实,对于你娘,我想,是再也找不见第二个像杜圣心那般在意她的人了。” 陆少秋咬着唇,心有不愿地哼了一声。 龙啸天叹气续道:“那时际,生死去留只一念之间。杜圣心已完全失了理智般紧紧抓着壁上的锁头,对我吼道: ‘要走你自己走!我要救雪梅,就算灰飞烟灭,也绝不让她再离开我!’ 说着用力甩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就在这时,方才还十分虚弱的岳雪梅突然扭身紧紧抱住他臂挽哭喊道:‘杜圣心你不能走!你不可以丢下我!’ 杜圣心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突然一脸痛苦地摇头道:‘你不是雪梅,不是!’他声音中满是绝望失落,手却仍抓着锁头不放,失魂落魄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 ‘不是就快走!’我从地上站起来用力扯他,他却对我吃吃笑起来,惨然道:‘龙啸天,你走吧!我不想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雪梅-----” 我突然感到无比厌烦,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杜圣心你清醒点!你都说了她不是我们小师妹!” “打得好!”白玉郎突然握拳轻捶了记桌子。 “那个姑娘,―――真不是岳雪梅吗?杜圣心是怎么知道的?”上官云凤小心翼翼道。 陆少秋也是一脸疑惑地望过来。龙啸天沉默得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若杜圣心说不是,就肯定不是。” 三人一齐呆住。 “后来呢?你们是怎么出的玄天道?” “那时整个廊道完全崩塌,杜圣心那头目力能及的地方,已被一片黑沉的虚无吞噬,大块土石落雨般砸下。而我身后却暴起一道强光,晃亮了一片。 杜圣心突然眯了眯眼,随即兴奋地站起,一把甩开那女子的手向我这头猛冲过来,还把我撞了个趔趄。我也没空恼他,慌忙跟上。 身后灰石弥漫,头顶黑压压地掉下大块大块的岩石,我俩使尽全力向前狂奔,身后传来无尽空旷的落石声,还有那女子渐渐微弱的哀叫,听那动静,她和整个廊道都塌入了无底的深渊。 “哼,到底还是怕得很,跑得倒比你快!”陆少秋不以为然地举起酒杯放在唇边小嘬。 “他终究还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上官云凤幽幽叹道。 “不对,”龙啸天突然皱起了眉困惑道:“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像是在追着某一样东西。” “追东西?追什么东西?”白玉郎问。 龙啸天沉思了一阵,摇头道:“不知道,我看不见。----从那时起,整个廓道的崩塌就没再停,我们俩不顾一切朝光亮处狂奔,那塌口始终紧追着我们,容不得我们喘息。 也不知跑了不久,前方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光圈,耀眼无比,也看不清其内之所在。 那当口也容不得我们细想,只能两眼一闭,不顾一切地扑了进去!” “后来怎样?”陆少秋惊道。 “那个光圈,原来便是玄天境的入口,我们俩脚下踩空重重摔在一块潮湿的石板上。我头脑昏痛了一阵,睁开眼看到一片玫丽天光,彩霞满布,看时即正当初暮。 我心中惊惧,不知身在何处,忍着四肢剧痛从地上爬起来,却见身在一个农家小院,旁边有一口水井,井台很湿,想是刚打过水。 我以为自己尚在幻境中,慌乱找寻出口,蓦得见到一个黑沉沉的木梁廊道,便想也不想一头冲了进去。 左侧突传来一声小女孩的惊叫,我侧头去看,一间小小的堂屋,放着澡桶衣裳等物,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惊呼着站在澡桶里,手指着我大叫道:‘娘!快来啊娘!有两个人从天上掉下来,掉在我们家院子里呀!’ 我正在发愣,一个肥脸恶妇举着一杆半秃的扫把,从后屋劈头盖脑追打出来,还骂我是偷看她女儿洗澡的杀头胚。 我慌忙逃出他家篱院,杜圣心早已远远地站在村道口,对着我兴灾乐祸地笑。” 云凤忍俊不禁,陆少秋想笑又不敢笑,蹩足了气脸胀得通红;白玉郎却挑眉摇头,悠悠道:“想不到你龙啸天一世英名,到死了,却还落个偷看人家小女孩洗澡的恶名!真是冤哉啊!” 他本因父亲的死对龙啸天心有芥蒂,此番听他言说一路艰险,心怨早去,感念他这最紧要关头对杜圣心的照顾,语气间凭添了几多感激亲近。 龙啸天哈哈笑道:“你可真是像足了你爹,他那天也是这般笑话我的。” 见他不以为愠,众人相顾欣然。---- 时已过午,楼下堂店的嘈杂随着餐后客人的离去逐渐消散,南厢厅内的故事仍在继续。众人沉浸其中,早将凉透的酒菜忘却———— 天际最后一余紫霞终被黑暗嗜尽,夜归的村人催亮了星零灯火,远近此起彼伏的闭户声,和在鸡犬的咶噪中一潮潮响起。 又是一个漫长冬夜,空气中浮悬着将雪的寒郁。 村坊外的乱石小道暮色中分外幽沉。 龙啸天抬头望向面前这个熟悉得令他心生烦恶的白衣背影,突然沮丧地叹了口气。 昏暗中响起杜圣心悠悠然的轻慢笑声:“龙啸天,你若不情愿跟着我,为何不先走啊。” 第18章 英雄无悔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是龙啸天。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是阎罗谷杜圣心手下的第一号杀手。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为他卖命。 那是一笔交易。 我与他本是同门师兄弟,当年我全家惨遭厄劫,是杜圣心救了我,替我查明了事情真相,还传授了师父从来不肯教我的“星云彩虹剑法”助我报仇。我承诺给他的回报,是效命终生! 那本是我主动请愿的,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权力反抗。 但也正因为这个誓约,我煎熬了半生!我像一个被扯着丝线欢快舞蹈的木偶,内心却在滴着血泪。 今天,杜圣心说他可以替我剪断那些丝线,还我自由。那一刻,我竟犹豫了。 我居然开始害怕,没了那些丝线的牵引,我还能否站起来-------------- ======================================== “杜圣心,首先我要让你明白,我并不是想跟着你,只是不想让你从我眼前走掉!”龙啸天冰冷的声音依旧空乏刻板。 “哦?想必~你是不放心我?”杜圣心笑,脚下仍不止步:“怕一不留神,我又溜去为非作歹?” 龙啸天听着他危险而高傲的逗笑声,蓦得心中一凛,幽冥界他与众阴官反常的行为清清楚楚闪现在脑中。 回神之际,发现自己脚下的步伐竟下意识在弥合杜圣心的残位,当杜圣心出左脚时,他就会迈石脚护守住他的空门,无论自己怎般调整步速,始终为他牵制。深知自己心魔难去,索性长叹一声停了下来。 “先前在玄天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龙啸天想确认此刻的杜圣心,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玄天道?哼,玄天道里发生了什么吗?”杜圣心悠闲而笑:“你还会记得?” 龙啸天点点头。很好,谁都不记得,谁也不欠谁最好。 “那么在逛十八层地狱之前呢,你还记得自己在阎殿司醒来之前的事吗?”龙啸天一双怀疑的眸子紧追不放。 许久不闻回音。 龙啸天心中的疑惧正在被一种所谓“同情”的情愫盖过,他轻轻叹了口气,跟上一步道:“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哈,你是在可怜我?”杜圣心嗤笑一声:“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作恶太多,就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见了阎王不好交待。我虽忘了很多事情,但还没忘自己是怎么死的,阎王又能耐我何!”杜圣心眸色一历。 “后悔了吧?”龙啸天还没意识到他的恼意,依旧在自说自话:“恐怕你也不会料到,碎心人在紧要关头,最想杀的人,是你!” “后悔?哈哈哈哈哈!”杜圣心大笑而出:“在我杜圣心眼里,根本不可能有后悔二字!”他睨着眼回过头,将龙啸天自下而上藐了一遍,哼一声转回身去大步而出:“你知道毗罗教离合谷大战之际,为什么来的高手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你真的以为替中原武林化解毗罗教之危的,是你吗?——或者是司马青云?小流星?” 龙啸天蓦地止步,浑身热血上冲头面,感觉双腿刺麻到失去了知觉。半晌,方六神无主地抬头,森然道:“是你?” “哈哈,不敢倨功~”杜圣心笑,幽暗中双眸闪烁:“我只是在你们和八大门派还在为商定谁当主事之人而互相猜忌,甚至设机陷害小流星的时候,架空了碎心人。碎心人座下左右护法、四大高手,都已被我收买翦除,你不也和西丐,离间阻拦了几个匆匆赶来中原的虾兵蟹将吗?” “是了,我听云凤说起过,”龙啸天喟叹点头:“她为挑唆你和碎心人争斗,对你使用了激将法!否则,凭你的心智,绝不会急着在解决毗罗教之前约战八大门派,利用毗罗教,慢慢消耗八大门派才是上上之策。想不到,你终究是因了一个女人-----” “你错了。云凤没有误导我,而是提醒了我!”杜圣心信然截断了他的讥诮:“把八大门派都耗光了,那我一统武林还有什么意义呢?毗罗教只是我替阎罗谷借的一具残尸,离合谷一役后,它也该,归于尘土。” “哼,别给自己脸上贴金!”龙啸天难道得地露出丝出不屑之色:“你死前还对我胡说什么‘英雄不能后悔’的话,你想自诩英雄?还不是算漏了碎心人对你都示弱装假了那么久,险些把所有人都葬在了离合谷!” “英雄?哼!”杜圣心收拢玩意,蓦地愤懑起来:“盖天下喟英雄者,哪个不是有拙勇而无远智,空着了那点体面装裱黄土垅下无人祭扫的尸骸?我杜圣心可不屑什么善恶虚名!与虎谋皮,成王败寇,我自认了!” 龙啸天停住脚步,厌弃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死不悔改!想一统武林,就凭你?” “你又是想说,让各门各派居安一隅,互不相挠就好?”杜圣心冷笑一声:“哼,血兰花还没开全,天山脚下的头陀、岭南世家的剑客,就都不约而同出现在琉璃峰下,你凭什么劝他们各回各家,自安一隅?无极门现世江湖前那十三年里,我用阎罗令统辖黑白两道,为他们定下各门派规行举止,让江湖有了个怎样安定的局面,你比我清楚!” 龙啸天怔怔地沉默了半晌,扬开头叹气道:“反正,能统领江湖的人,绝不可以是你!” 杜圣心无谓地掀起半瓣唇,朝着这嘴硬的师弟露出半颗虎牙:“所以,你连碎心人都可以不顾,拼得一死,也要和我同归于尽?” 龙啸天呼吸一窒:“你是想找我报仇吗?” 杜圣心似笑非笑瞧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龙啸天,我突然发觉,你实在是一个可爱的人!——老实说,我先前也想着怎么整治你,可我现在又不想那么做了。”他转回身去甩袖闲步:“生前恩仇生前了,你我之间的杀身之仇,说到底只谓正邪之争,我也不屑与你计较。但我要你生前死后都记着:你龙啸天,终究是欠我的!” 龙啸天本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显现出一丝畏惧和痛苦。 杜圣心说得没错,他龙啸天生前死后,终究是欠着他的! 龙啸天本是书香门第庶出,父亲在朝为官颇俱才名。他幼时体弱,拜在岳雪梅父亲“北武”岳清风名下习武,岳雪梅出嫁后不久辞山而去。几年后,父亲在一场朝堂诗会中落败,羞愤之下触柱自戕,惹得龙颜大怒降罪龙家。 父亲的正房殉夫而死,长姐惨遭迫卖,自悬于青楼;一母同胞的小妹,也被飞驰过街的马车撞死。他被朝中不明势力迫害追杀,生死之际,幸得杜圣心出手相救。 他为了查明真相报雪龙家的冤仇,跪求这位少时同居一隅的师兄传授他“星云彩虹剑法”,并主动请愿为他效命终生。 初始几年,杜圣心偶有棘手之事,才命他立威惩处,并无太多杀戮。 然而岳雪梅死后,杜圣心心性大变,两年内血洗了大半个江湖。害得他也杀性难悟,终落入邪道。 十多年我为刀釜的杀手生涯,令他深感厌倦。今年重阳节百花冰宫大祭,杜圣心死期可预,他心生倦意不告而别,皈依佛门。岂料杜圣心脱出生天来仍对其追迫不放,还逼得他为陆少秋断臂偿情。 退无可退下,他愤而对这位昔日恩友倒戈,打着卫道之名处处与杜圣心为敌。无论他之后做了多少为人称颂的“侠义之举”,而杜圣心之所为怎般为世人不耻,他龙啸天,终究是一个背叛者。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是非善恶的绝对壁磊! “你想怎样?”龙啸天长叹着,声音绝望。杜圣心却不睬他,顾自向前走去。龙啸天游魂般相随,步调比之刚才更显浮乱,他在等待裁决。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怎样?——若论武功,现下的你,完全不必忌惮我,那么你忌惮的,究竟是什么呢?”杜圣心悠然的声音带了一点压迫。 龙啸天怔住。 打从他进阎罗谷开始,对杜圣心的感恩与屈从便成了他的枷锁,渐渐的,他变成了一具没有自我的木偶。 既便是之后“逃”出了控制,对阎罗谷的愤恨和畏惧,还是魔魇般日夜紧逼。人言“久负大恩反为仇”,多么残酷可笑的验证。 当一个人害怕一样东西的时候,或者屈从,或者拼尽全力去毁灭——就像大多数人都会设法打死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蛇。 龙啸天不想再继续木偶般的生活,于是杜圣心就成了他眼中的“蛇”! 或许,这才是他“除魔卫道”的真正根由! “我究竟在忌惮什么?”龙啸天心中一片冰凉。却原来自己在杜圣心眼中,还是如此地卑微可怜,他心底所有的秘密都不值他一笑。 他渴望自由,却也发现,只有当哪天他真正不再畏惧这条“蛇”时,他才能找回自己! 现如今,杜圣心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能不能超脱,完全得靠他自己。 第19章 迎凤楼 时间在嘲笑他的怯懦中一丝丝溜走。 杜圣心回头瞟了他一眼,蔑笑着摇了摇头。 龙啸天蓦得一咬牙:“好,我决定了,还是跟着你!但我不会再听从你的命令。这么多年,我从阎罗谷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想再做个没脑袋的木偶。” 他的声音坚定。杜圣心的脚下似乎慢了慢,随即那种迫人气势无形中消淡了许多。 “你决定跟着我,却也是为了监视我吧?”杜圣心漫不经心地点头:“也好,黄泉路上,你虽不是个好旅伴,但有个熟人一起,总也好过独自上路。” 龙啸天冷笑:“这样的话出自你口,我可以表示怀疑吗?”他无调的声音开始变得狡黠。杜圣心戚地一笑:“你奈我何?” 龙啸天突然泻了气般长叹了一声。也许在杜圣心身边的人,他是最幸运,也是最无助的一个。 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永远是行路人的向往。此时向往已联成了片,炫烂中渐渐清晰了人声。 背后的小道隐没在夜色中,脚下踏着通向那片灯火的通途,抬首却赫然是高插云天的城墙,昏暗中龙行巍伟。 不时有一两个近郊夜行的农夫,惊动得栈道两侧松林中栖息的禽兽索索响动。两个并肩行来的陌生客拦住了一名挑担的樵夫,白衣高者背手止步,另一人上前探问。樵夫指了指高高的城墙,摇手离去。 “看来今晚进不了城了。”龙啸天目送樵夫远去,叹息道。 杜圣心斜眼望向淡晦月光下山一样的城垛,凝步半晌,忽而转回身,循着城墙向东行进道:“前面或许还有城门未闭。” 龙啸天默立半晌,本能地转脚跟了上去。两人不紧不慢沿墙根行出里许,果真在东墙脚下见到了一洞未闭的侧门。 门洞不高,粗木框梁,油漆已剥蚀大半。门槛没在枯草之中,满布斑驳锈痕的门环套拉着,整个门户,显见已废弃多时。 杜圣心缓步至这门前停下,情不自禁伸指轻抚门上锈环。抿唇微挑唇角,眯眼仰望月色下苍冷阴森的门楣,面上显出一种久违的喟然。 龙啸天煞是惊奇地打量他道:“这里还真有一个门,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圣心眼中蓦然闪过一丝自己都无法捉摸的疑惑,终是凝笑摇了摇头。 刚抬手,便听龙啸天森森然道:“这墙也没多高,为什么非要钻这狗门,就凭你杜圣心的脚,这条门槛承受得起?” “龙啸天,既已决定继续跟着我,就别再试探!”杜圣心侧头邪笑,怡然地挺了挺胸:“‘翻墙越壁’从来不是我杜圣心所为。不出一年,我会在这儿开出一扇几十丈高阔的门,让所有玄天界的人,都想从这儿进去,你信是不信?”他眼中满布睥睨得色,笑得云淡风轻。 龙啸天眉心渐渐拧成一结。一种不安和恐惧侵骨而出。 杜圣心是个小人,而且是那种不吝用最恶毒的阳谋,享受猎物绝望痛苦的小人! 凭他的才智谋略,足以操控一方风云。他生前称雄武林的霸业,虽废于一粒小小金丹,但他不会以此为终。只要有他存在,这个尚不明境况不知生存规则的异世,随时会成为他表演野心的舞台! 龙啸天已经开始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不可以让杜圣心再从自己眼前溜掉。只要杜圣心一有异动,他便会是第一个狙杀者! ——尽管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还能“看护”他多久! 门枢沉闷的摩擦声剖入黑夜。杜圣心推门跨进了那道朽烂的门槛。 龙啸天不安地紧了紧拳,跟了进去。 正此时,玄天界南万壑谷内,一高举金色令符的信卒正面色惊惶地朝长廊尽头狂奔,口中大喊着:“传令!快传令给堡主,石猫叫了!风嗥石林的石猫叫了!!” 【玄天圣心纪98年,十一月初八。 是时戌初,有杜圣心龙啸天二生魂,经兑位“迎凤楼”而入玄天境,触截元阵,引哮石猞。讯及昊狮天应堡主雄剡。下令彻查。】 拐出几条阴僻耳弄,眼前豁然一畅,数丈开阔的青石驰马道延伸向灯火漫洒的城郭,两侧民房连绵,院落篱舍前后掩映。时正值晚餐时分,家家屋内透亮着灯火,寒冷的空气中微浮阵阵饭香,令行路之人更感饥困。 龙啸天越走越是惊诧,自语道:“我真不敢相信。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鬼域?” “呵,何谓人间?何谓鬼域?为何你不能认为,我们先前生存的才是鬼域,而这儿,才是人间呢?” 龙啸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天前我也许不信,但这会儿我倒宁愿你没说错。”他极目远望街头,不紧不慢地道:“但若此为人间,总该有人能问个路吧。” 杜圣心斜了他一眼,朝前方一扬首:“你想找的人,还真来了一个。” 龙啸天回神间,迎面行来一个身着松襟坦褂,右肩缝了一个革囊疙瘩,头发篷乱的矮个瘦汉。且见那人步态虚浮仿若醉舞,手中旋甩着一个钱袋,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浑身上下的邋遢流气。 “是个痞子。”龙啸天皱眉。 杜圣心笑:“痞子也会说话啊。”。 “这位小哥,请问这儿可已是玄天界境内?” 那痞子乍见一半截铁塔样的汉子拦住了去路,偏又作了彬彬书生相,惊异地怔了一怔:“哟!两只入世属的‘新头’?” 他语音轻飘,细短眼缝朝着二人上上下下打量。贪婪的眸光扫过龙啸天,死死盯住了杜圣心一身雪绒锦缎的褂子。 杜圣心烦恶地微微向后仰了仰脸。龙啸天连忙拦上前作揖道: “小哥,我们二人赶了一天的路,前方可有歇脚的地方?” “呵---好说,你们身上有没有银子?”痞子收回目光来,嘎声笑道。 此人出口便是钱银,龙啸天心下一叹,为难道:“钱财身外物,生死不相同携,实在是-----” “慢着慢着,”痞子截断了他,一双小眼不住眨动:“我来问你,你死的时候,可有人为你哭?” 龙啸天满脸窘迫地嗫嚅:“这---想必,自是有的。” “有就好!你摸摸身上,看有没亲朋烧给你的冥票,在玄天界就是银票了!” 龙啸天微微一愣,将信将疑伸手入怀,果从襟层暗袋中摸出一叠崭新的冥票。俱是百两的面额,粗加估算,足有几千两之数。 杜圣心含笑叹道:“想不到你龙啸天的朋友,还真不少啊。” 那痞子见到冥币,一双细眼陡然睁开老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吞口涶水,情不自禁伸手作了个接讨的动作。抬头扫见杜圣心鄙夷的目光,忙又缩回去,将渗汗的手掌在胯侧使劲搓擦。 杜圣心背起双手,足下微挫一步,侧转身,细长凤眼望向别处。 那痞子定了定神,大咧咧展开三个手指道:“依照玄天界的规矩,问个路,三……百两!” “三百两?”龙啸天乍愣间,那痞子迅速扫了眼他身后一动未动的杜圣心,眨眼转目道:“怎么?嫌贵?人死之后,钱财受之亲朋,就理当赏施布善,为自己积些冥德。告诉你们也无妨,”他语出一半又望了眼杜圣心。见他只微微侧过来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气更粗,叉开双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 “这三百两兑到人间,不过就三钱左右。听着是大数目,只为个体面而已。” 他刚就语毕,杜圣心嗤得一声冷笑。 痞子一颗心立时像被拎到半空,却还故作无事道:“你们---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龙啸天忙摆手道:“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奈地返瞪了杜圣心一眼。真想把这尊不言不动,却时刻散发着凛冽气场的大佛远远摆开。 杜圣心轻叹了口气,往外走了两步。 龙啸天忙随手分出几张冥票塞进痞子手心:“这儿,想必是只多不少了。” “哈哈,好说!”痞子一场虚惊下来,竟真从这精悍模样的汉子手中诓得一笔巨资,先是一愣,随即眼舒眉展,将银票尽数揣进怀里,朝他二人点头道: “二位这般爽快,兄弟我也不含糊,有什么要问的,兄弟我全告诉你们!你们要问歇息的地方,从这街一直上去,莫说是客栈,人世间有的,这儿都有!还有的东西,只怕为人的,生前都没见过哩。” 龙啸天见他银子到手,竟真开始话如倒匣,不禁好笑,问道:“这玄天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何没有地府那样的司职管事来引领?所有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随意进城的吗? 那痞子不屑地扬了扬头道:“嗨——这玄天界就是个被三界六道摒弃在外的乐色场,传说早前是关押妖魔鬼怪的地方,根本没那啥神仙管事的,谁当老大就谁说了算!你们这样从人间来的,一出了玄天道,落地在哪儿的都有!” “原来如此,那这座城池是何所在?可有方位名称可供辨认? 第20章 夜钓 “城池?”痞子微愣,随即笑道:“噢,你一定是看到那边的古墙了,这不是城楼,就一墙!据说几百上千年前就在了,从这儿往南弯过去也就两三里长,没楼也没门,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没有门?”龙啸天嘎笑道:“怎么会,我们刚才就是从那边的一道侧门进来的啊。” “怎么可能!”痞子惊惧莫名,忍不住高叫道:“那古墙邪得很!附近的乡民,朝它多看几眼都会头昏眼仁儿疼,平常都没人敢靠近的!” 龙啸天蓦地想起刚那个慌乱摇手离去的樵夫,似乎真的没有正眼看过那道古墙。 猛回头,杜圣心眯着眼,倒是神色笃定。龙啸天知他不会信,不觉也是笑了,忙转开话道:“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叫什么地方呢?” “哦,天阳兑位迎风楼!”痞子不假思索道,“太极阴阳鱼知道不?玄天界分天阳和天阴两界,地形都是一头大一头细,绕着中间的无涯海盘成一个圈,正好是两条阴阳鱼!咱这边是天阳界,这一带方圆十里的地方叫迎风楼,差不多就在阳鱼兑位。从这儿万盛街北上,都是善和门管辖的地盘。” “现如今的天阳,最强最大,和最弱最小的门户,各是什么?”杜圣心肃然的声音突然插进话来。 龙啸天闻言微觉诧异,足下却已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步。 那痞子对上杜圣心望过来的清冷一眼,不知怎地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四肢冰凉,用力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答道: “天阳最强的,就是南面的万壑谷‘昊狮天应堡’。堡主“怒天心君”雄剡从几十年前就霸统天阳了。我看二位绝非常人,何不就到天应堡拜个礼,只要入了天应堡门下,在天阳就没人敢来欺负了!” 他说到此,一拍胸脯道:“不瞒你们说,兄弟我就是天应堡旗下‘聚宝盆’的。以后有个什么难处,尽管来找聚宝盆的弟兄帮忙!” 杜圣心眼望虚空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那痞子察观他并无异相,定了定神,皱眉细声续道: “其次就是任家湾曳云山庄,在天阳最东面的无涯海边。不死不活地撑了三十几年,庄主有六十多岁了,很是爱才,却老是得不到能人相助。听说一年前新来了个文武双全的先生帮他,和怒天心君雄剡顶得很凶。” 杜圣心目光移注地下,夜色中幽深一片,微微咧了咧嘴角。 痞子搔了搔头向北一指道:“最后……就是北边这里的“善和门”。据说在天阳有好几百年了,一直为玄天界守着什么玄奇宝物。门主倒是个大好人,可惜好人是不该生在玄天界的,就活该他受罪了。总之,玄天界人恶多善少,你若不想让人欺侮,就得仔细了做人。” 杜圣心背起手,拧眉冥思着什么。龙啸天心中感慨“没想到,到哪儿都是江湖啊。” 那痞子见二人发了怔,松了一大口气。“兄弟我还有些急事儿,你们二位请了!”他脚下开溜,刚要走,便被龙啸天叫住:“等等,你刚才说到的都是天阳的门户,天阴的呢?” “天阴?咱现在还喘着气呢,死了才去天阴!”痞子嗤笑他明显会错了意,挥了挥袖,在二人的怔愣中扬长而去。 龙啸天望着慢慢回复沉寂的街头,深深叹了口气。 “龙啸天,想不到你武功是长进了,人却是越来越笨了。”杜圣心眼望那人远去方向,眯眼笑道。 “也许他说得对,破财填业而已,几百两买他几句话,贵是贵了点,就当……” “不,一点儿也不贵。”杜圣心笑:“我几时把钱放在眼里?” “那你说我笨是什么意思?” “你笨在不该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此人既是天应堡的人,一定知道很多玄天界人不知道的事,最起码,能省下我们大半探路的时间。” “这人说话真真假假,能信?” “你若得来一笔横财,会去做些什么?——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杜圣心侧转头,朝龙啸天点头轻笑,眼中满是成竹之色。 “师兄说得是,我是变笨了。” 【万盛街北端——毓泊台】 天阳但凡会走路的人,都知道万盛街北首这座毓泊台。 那是百亩琉璃石广场正中一方不起眼祭坛,四周树了石象石兽,修罗鬼煞。是人们每逢佳期节庆,行司祭礼祈福,大摆水陆道场,挤庙会、哄大戏的热闹所在。 毓泊台西——五福阁酒楼。 同样,天阳但凡到过毓泊台的人,都知道毓泊台西面这座古老酒楼。 正交初更,幽暗空旷的毓泊广场丝毫不减白昼的热闹。五福阁的灯火不熄,夜不央。 酒楼并不大,三层五面塔形的楼体。左右不邻不倚,背倾于清水河畔的危桥残柳,独现着一派不群的孤傲。 门面不大,前廊的灯饰已脏旧不堪,粗漆随凿的粱栋画楣,干裂朽烂的檐柱,连对楼一家普通的客栈都不如。 但就这么一座粗陋的酒楼门口,硬是横了条被踩踏得凹进三寸还余的门槛。“达贵穷丐皆比肩,酒肉笙歌不夜天。”——五福阁酒楼生意好,这两句闲嘴诗便是明证。 此种市井之所,最是龙蛇混杂,豪饮大嚼,行令猜拳,叫赏弹唱,吆五喝六,终日酒肉淋漓,人声鼎沸。 “……这么说来,前淄坊妄来当铺那桩案子,真是矮脚冯七做的?” 三楼南堂正中,三个乞丐打扮的汉子正搁着脚七歪八倒围着一桌子碰头交耳。方才那听了消息的蒲墩儿抿了酸嘴儿连连摇头。 “嘿哟,冯老七可真叫死性不改啊,这要是叫纪老大知道,非得……” “哐啷”猛一记盏器撞响! “你小子!怎么走路的!” “对不住,对不住大爷,对不住您!------” “去去去,下去!大爷我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楼梯口传来程和璋吆喝店小二的声音,众乞丐火速散开,批上笑脸迎接。 “唉啊程二哥,你可来了!这边坐这边坐,我替你倒酒!”左首尖嘴猴腮的年轻汉子铁头三起身来招呼。其余两人也忙不迭来大献殷勤。 来者正是方才从龙啸天手中诓得数百两银子的聚宝盆“火银盆”二当家,人称“瘦骨狸”的程和彰。当先在座的三人皆是火银盆的小头目,众人约定初更时在五福阁三楼会合,分派这一夜的任务。 火银盆的大当家纪连抱病在家,程和彰俨然便是眼下火银盆之首。 “你们三个,蛆在一堆儿里,说啥暗揭子呢?”程和璋撩袖子捡盘里炸得油亮酥脆的蚕豆瓣往嘴里扔,眯眼朝下属撒威风。 “呵……这……”蒲墩为难地看看哥儿几个,咕哝半天没敢张嘴。 “切!不说我也能猜到,冯七那贼胚又劫生桩去了吧?” “哟~程二哥,这可是你自己猜到的,咱们可没说漏嘴啊,可别让冯矮脚知道~”右座的一脸麻显然是怵了就中的干系,赶紧把话责甩撇出去。 “哼,那家伙,早晚得被人扬喽!唉唉,不说他,看看!”程和璋把手往襟袋子里一掏一摔:“都瞧瞧啊,兄弟我刚这会儿打来的夜食儿!” “哟!这么多银票?!程二哥,你这是发了什么财啊!”三个喽罗咋呼得眼珠要滚到桌上。 “什么财?嗨嗨,邪财!说出来,吓死你们!”程和璋大喇喇在首席坐下,拍桌跺板吆喝小二上酒上菜,身边众娄罗也附和着起哄,吓得侍酒的小厮直打哆嗦。 不一会儿,上好的酒菜摆了满桌,四人当即大喝大嚼,湖侃海诌起来。 程和彰受不住众人的追捧讨问,添油加醋的大吹自己方才如何与杜圣心周璇,如何从龙啸天手中智取银钱。说得情境险象环生,衬得自己智勇无比。 “就是这么着,兄弟我是硬生生从那俩阴阳煞神眼皮子底下——我就揣着银票溜之大吉喽~~” “唉哟程二哥,你可真是神了!弟们实在是佩服佩服!来来,再敬你一杯!”在旁的一脸麻听得兴高,不住朝他敬酒讨好。 “对对,程二哥好气魄好胆略!” “就是,要没咱程二哥这样的手腕儿,这么历害的角色,还真拿不下来!” “呵,什么厉害角色,分明就蠢人两个,没心眼儿的样!”众喽罗一起哄,程和彰更是得意忘形:“我估摸着,他们到这会儿都还真以为,这八百两放人间,就一两三两的小钱儿呢哈哈哈哈” “哼,吞了人家的饵却不自知,也不知是谁蠢,没心眼儿的样!”众人正吹呼得起劲,西墙根飘来一个轻蔑笑声。 程和彰一张瘦脸倒翻,拍案而起:“哪条疯狗!“” 众人返身望去,见那方幽暗角落,正身端坐了一个二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面容俊朗的清瘦男子。一袭藏青色紧腰内褂,青玉璃纹腰封扣了梨白雪狐风氅,轻绒薄底革制快靴。宽肩厚膀,体态俊美,说不尽的姿仪风(河蟹)流。 他面前摆了一碟豆干一壶酒一碟涮羊肉,左手方桌沿静卧着一柄三尺余长青鞘宝剑。 “疯狗——骂谁呀?”此人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小口酒,笑道。 第21章 钩上鱼 “疯狗骂的就是你!”程和彰气急败坏地吼。 “对,疯狗骂的就是你!”三个罗喽纷纷起哄。 男子煞是惊叹地轩了轩眉,鼓掌大笑道:“好狗好狗!好一群会骂人的疯狗!” 他一语甫毕,楼堂上旁桌的客人忍俊不禁,嗤笑成片。 “找死!”三个罗喽头脑转还不灵尚在懵懂中,程和彰早已品出了话中刺头,一张脸气作紫黑,呼地卷起手边酒壶,向男子迎面砸出,壶当脱手,双拳叠加着飞身攻扑。 “这么好的酒浪费了可惜!”男子轻叹一声,左手五指向上一引,稳稳握住飞来的壶柄,往下一沉。 程和彰暴伸的右拳猛地一重,顿觉有千斤之物压来,右侧身子失衡,朝桌面扑跌下去。一个狗趴,重重倒在桌角,正好将那柄青鞘剑的鞘尾扳起。 男子右手疾回,“叮”一声,一道刺目青光自程和彰眉际闪起嘎然照定在他面上,吓得他双眼一闭惨呼连连。 好一会儿睁开眼来,右拳被那酒壶死死钉在桌角,半支出鞘的剑身横在自己颈下,剑气森寒,摧得人皮毛直悸。 “别乱动喔,不小心摔坏了我的剑,你可赔不起~”耳边传来男子温醇如酒的笑语。 这一下变起突然,楼堂上别座的食客蜂涌着逃下楼去,碗翻凳倒,瞬间清场。 火银盆三个小头目,立起身来不住叫骂,却无一人敢上前解救。 青衣剑客凝视着自己的剑,啧啧摇头叹道:“好剑(贱)啊好剑(贱)!你要是早一点儿看见我这把剑,——也就,不会这么冲动了~” 程和彰恍恍抬眼,顺着剑身向上看去,只见灯影下一抹虹光烁浮而上,在靠近剑柄的地方,划过一幅金线雕绘的落日归雁图,心中不自禁地一阵哆嗦:“‘断--断--断肠夕阳雁未回’,你——-你,你是‘怜剑狐狸’上官夕阳?” “正是小狐狸我~死在我断肠剑下的生魂,没投胎机会哒!只消一刹的功夫,你就灰飞烟灭了~你要不要……试试?”上官夕阳低下头,清俊的脸宠戏谑地逼近,声音煞是俏皮轻柔,仿同情人耳语。 “欧阳惜花,上官怜剑”说得正是当今善和门最为神密的两大高手——欧阳莲卿和上官夕阳。他二人以狐狸自名,神出鬼没伯仲不离,武功造诣早至化境。自辅佐善和门上代门主至今,任由他人怎般威逼利诱,讨好拉拢,始终对那气息奄奄的善和门不离不弃。 上官夕阳性情孤傲,却有一腔仁心侠气,近几月来,他与欧阳两人一直在探察“聚宝盆”的动向。 程和彰心知落在断肠剑下绝难脱身,亏得他脸皮厚心眼多,强壮着胆谄笑道: “上~上官大侠,夕阳大侠!小的是贱命一条,生前烂,死后臭的,没得玷污了您的宝剑。~您若要小的死,不敢有劳您亲自动手!---可就我这邦弟兄,恳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了他们吧!”他先前言语,自是油舌,可那最后两句却是一脸诚挚,神情坦荡。 “放了他们,好叫人来替你报仇嘛?”上官夕阳盯着他双眼,款款道。 桌前三丐闻得此言,对着他不住地呼喝叫骂。 程和彰一愣,随即双目圆瞪,一张紫脸转作青灰,壮起丹田之气骂道:“呸!你个妖狐狸精!我程和彰坑蒙拐骗自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容不得你辱赖我对兄弟们的义气!你要杀便杀,就算我当下灰飞烟灭,也绝不放屁皱一下眉!” “程二哥,兄弟们就是拼得一死,也绝不会放过他!” “对!上官夕阳,有种你放开程二哥,先来与我一决生死!”众丐群起激愤,喝骂着奔突上来。 上官夕阳剑眉微舒,眸中漾出一丝欣赏之意,抛起左手酒壶,断肠剑归入鞘中,将程和彰从桌上掀起笑道:“念你还是条重义气的汉子,今日就放过了你,滚吧!” 程和彰一时意气,竟从断肠剑下逃生,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众丐也皆愕然,对望着僵住了手脚,手中兵刃或抬或举,模样甚是滑稽。 上官夕阳若无其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程和彰这才回过神来,朝他恭敬一揖道:“久闻善和门大通令上官大侠之名,今日一会,果是名传不虚,小人程和彰——服了!” 众丐也皆收起兵刃朝他抱拳作礼。上官夕阳蔑然一笑,未置可否。 程和彰肃然道:“上官大侠不杀之恩,日后如有机会,小人定当报还,有这诸位兄弟作证!” 上官夕阳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若真着了你报还我的机会,我倒不如自己死了有趣!”上官夕阳笑着,纤指从腰封里拈出两枚善和门专制的金叶子,挑眉扬了扬:“若真承情,就乖乖坐下来跟我聊会儿话,这顿酒,我请!” 群丐们心中叫苦,暗道这上官狐狸之名果然不是白叫的,这一招以退为进,叫他们此时却是想走都走不得了,只好应承着在旁边空桌的长凳上坐了。 上官夕阳沉吟半晌,抬头道:“你们是聚宝盆下‘金木水火土’五大银盆的火银盆,你是二当家程和璋,大当家叫纪连,三代都是原天生魂。你们每人手下,都还有几十号弟兄,是嘛?” “是,是,是。”群丐一起点头。 “嗯,好!”上官夕阳颇为满意得点头,垂眼泯了口酒:“传话给纪连,七日内让他自己处理冯七,否则,整个火银盆一起陪葬~~听到了吗?” 他红唇皓齿轻描淡写,便吐出了此等凛历的格杀之言,群丐闻言皆是一震,迅即鸡雉啄米般点头。 “好了,接下来,聊正事儿。你们可知……聚宝盆的盆主是何人?”上官夕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与怒天心君雄剡有什么关系?” 群丐刚被吓飞的三魂七魄又颠了颠,半晌方回过神来相顾惊惑,看神情,竟似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上官大侠,不瞒您说,”程和彰定了定神,一咬牙凑近去小声道:“天阳人人皆知聚宝盆的职责是为应天堡收罗钱财,但实则,天应堡大头的钱银都是来自恒通钱庄,由我们过手上贡的是少之又少啊,这您和欧阳姑娘最是清楚了。” 上官夕阳眨了眨眼,没从他表情上发现有撒谎的迹象。 程和璋眉头紧锁,压低声道:“您若要问天应堡为何偏就器重咱们这帮没用的废物,弟兄们也是不知啊!就连帮主是长什么模样,兄弟们也从没见过!” “哦,有这等怪事?”上官夕阳颇为惊异地僵住了手中的杯。 “正是,正是。每次都有不同的人来总坛传令,接令的香主也轮换不定,就连五大盆主也不知道究竟谁是真正的帮主啊。”一脸麻也忙不迭来帮腔。 “那会不会……就是雄堡主或是天应堡的某个人?” “嗯~不会!天应堡有头有脸的人,咱们都认识呀。”蒲墩儿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再者说了,咱都被人叫作天阳丐帮了,雄堡主那样身份的人,怎会有空来管我们呢?~” 上官夕阳顿了顿,问道:“你刚才说的总坛传令的人……也是你们熟识的人吗?” 群丐互望了几眼,竟是支支吾吾起来。程和璋整个心已放了下来,不自而然趴肘在桌沿,摸着自己下巴胡茬:“要说熟…也谈不上!聚宝盆的规矩,是认令不认人。有活儿分派的时候,上头就有人拿着一块特定的令牌来传话,每次来的人也都不一样。” “分派你们些什么活儿?” “呃……这个呵呵……”众丐皆不好意思起来。 “都是让我们去守着什么街口什么码头,把过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儿一一记下来,当晚回去上报。” “对对,有时候,还会让我们去妓院酒楼蹲着,盯个什么人,送个什么信的。” “就只这些?”上官夕阳心中已是暗凛,脸上却作不屑道。 “就……就这些了。平常没派活儿的时候,小的们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四处逛悠,每月还得向总坛交足份子钱。就只能去~东家偷点西家骗点了……”程和彰蛮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上官夕阳拈着手中空杯凝思道:“原来打探消息,广布耳目才是聚宝盆真正的用处。其背后必定有人在梳理筹措这些讯息。” 转念又想:“可不对啊,天应堡有‘千鬃卫’、‘血蛾军’和‘飞天十三鹰煞’和这样的杀手组织和影卫,几十年来早已如肩使臂,大可不必再费心思培植这么一个有可无的‘聚宝盆’啊~” 上官夕阳沉了沉眉。难道……聚宝盆也只是一只饵? “呵,原来,我也成了一条咬钩的鱼啊~”上官夕阳苦笑摇头,把这句自嘲咬在了酒杯沿。 群丐不懂他在嘀咕什么,皆不知所措地对望收声。 半晌,上官夕阳颇为失望地长出了口气,眉间微有一丝倦意,索然道:“好了。今天就这样吧,都给我滚下楼去,今后别再叫我见到你们的龌龊事!” “是,是!”众人如获大赦,竟相起身向楼梯奔去。正这时,楼下突响起一片侵骨的金铁擦击声,随即又是骇人的静寂。 上官夕阳低声喝道:“慢着!” 四人一齐定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楼下噪杂人声刹时消匿尽了,整座五福阁仿若只剩了他们五人。 上官夕阳凛然道:“果然来了。” 第22章 陈家旧事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陈剑澜,入世属生魂。到天阳第17个年头。 在23岁前,我都是河北陈家庄一带方圆三十里首曲一指的男儿。家中坐拥良田千顷、祖传庄园百十余亩、城中商铺无数。我是族中嫡长,父母叔伯自小与我珍宠,更许我来年迎娶自幼相亲的外戚表妹。可谁知表妹家叔父偶尔得来的一株七彩孔雀草,却给整个陈家庄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十七年来,我几乎夜夜都会梦见陈家庄被屠庄当夜的情景。就因了我那叔父不肯屈价割爱孔雀草的一时意气,九幽阎罗谷,一个叫杜圣心的魔头,一夜之间,陈氏祖传百年庄园、远近村落两百余户,夷为平地!! 江湖中人盛传,阎罗谷主惜花爱花。搜花令出,只为搜罗奇花异卉,坐地议价无妨,买卖,无不成。 哈哈,可谁又敢传,若不成——则死! ——我们明白的太晚了,太晚了! 这十七年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把杜圣心这个名字刻在心头最冷最疼的地方,尽管,我们大多数人并未见过杜圣心的庐山真面。 今夜,五福阁,我们碰到一个人,据金巴葛虎指认说,他,就是杜圣心--------- ========================= “什……什么来了?---”四人树起耳朵听着楼下的诡异动静,大气也不敢出。 上官夕阳皱眉:“程和彰,你去楼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程和彰应承着轻手轻脚下楼梯去,刚一闪的工夫,便见他哆哆嗦嗦窜回来,双腿兀自筛糠般战抖,好不容易扶住了楼栏喘了口大气道:“二……二楼那,那两个人……不得了,不得了!” 群丐听得一头雾水,上官夕阳眨眼道:“就是给你几百两银子的那两人?” 程和彰点头,脸色越发难看。 “呵,早说了你咬了他们的铒,他们两个必定是跟着你来的。你还不配当他们想钓的鱼,不必吓成这样吧。”上官夕阳皱眉笑斥道。 程和彰用力咽了口口水:“不,不是这样,楼下围了好……好几百人!天应堡、曳云山庄、善和门,什么样的人都有!都……都是来寻他们晦气的!他们两个明明是今天才新来的入世属啊,怪事,当真是怪事!” 群丐闻言俱各悚然。上官夕阳也不禁动容,倒了一半的酒壶滞在半空—— 杜圣心朝对面挺身而坐的龙啸天暼了一眼,修长指节轻稳有力地扣下了一双筷子。 筷尾在桌沿露出寸许。 “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是喝不下酒了。”他慵懒地坐着,全身每一寸肌骨都松驰到极至。 “他乡遇故知,本当是好酒兴,师兄为何要大煞风景?”龙啸天喝下了手中的半杯酒,身板依旧挺得笔直,沉声叹罢,转头望向杜圣心身后。 那身后——一片耀眼的白。无数刀剑森冷的光将这方阴暗角落照得惨亮。 杜圣心觉得有趣极了,只一眨眼的工夫,整条街的人仿佛都围在了这座小酒楼里,想必楼下的人自也不少。 这些脸孔他大都不认得,不过对座的龙啸天应该熟识得多些,所以龙啸天看来已有些“兴奋”了。 杜圣心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抬头远远朝中堂楼上瞥了一眼,依旧闲散地望回身前的酒杯。 他突然伸手,那一刹身后暴起一片吞气惊嗤声,无数后退的脚步沙沙擦响了楼板。他冷笑一声,一口吞下了桌前那杯酒。 “师兄,我记得你以前教过我,在喝酒的时候,要是自己的杯子里照见了别人的影子,就该准备着杀人了!”龙啸天望着杯中的酒,突然言不及义:“可我这会儿,杯子里至少有五个人,你说,先杀哪一个比较好?” 他的语调里难得地有了些常人的烟火气,仿佛儿时正和同门师兄讨论着今天的天气。 杜圣心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着酒咧嘴笑道:“你的杯子,实在是太小了。” 龙啸天居然很是诚挚地点了点头:“足够了,我只要用一个数。” “一口喝掉你的酒?”杜圣心提高了声线,眨眼作“纯真”状。 “是一刀足够砍五个!” “哦?”杜圣心微侧过头,笑得煞是宠溺:“可这里——不止你一杯酒的影儿哪!” “师兄忘了我有两把手,两把刀!”龙啸天身子依然坐得笔直,声音却在变得越来越冷硬。 “哼!今天就算你们长了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身后一个二十余岁络绦锦靴,相貌堂堂的年轻剑客冷笑而出,眸中怨毒之火灼然:“杜圣心,天道好轮回,17年前,你为了一株七彩孔雀草,杀我河北陈家庄三百三十余口,这笔血债,你认是不认?!” 龙啸天认得,此人乃是17年前,因搜花令枉死的河北陈家庄一脉嫡长陈剑澜。 搜花令,是九幽阎罗谷为世人所不齿,也是杜圣心被喻为邪道首恶的根由。 杜圣心年少时承诺为小师妹岳雪梅修筑百花苑,搜罗世间一百种奇花异卉作为定情信物。惜花苑未成,小师妹已被迫另嫁东文陆家。历劫归来的杜圣心伤心之下性情大变,网罗千余黑道创立九幽阎罗谷,广发搜花令疯狂搜罗花草,无数因花事不愿屈从者惨遭屠戮。 当年陈家一案在江湖名动一时。 陈剑澜自幼与一外戚表妹情投,弱冠订亲,数指企盼着花烛佳期。不料他那抠唆小气的岳丈叔父偶得一株七彩孔雀草,杜圣心几番高价求购不果,未几,表妹被人奸杀于野,叔父疯癫,恸闻恶变的陈家庄当夜更迎来阎罗令的屠戮! 一夕之间,覆地百余亩的祖传庄园被夷为平地,三百余族人及周遭几十户村民葬身火海。 自堕身玄天异世,陈剑澜投于天阳第一邪强昊狮天应堡旗下苦练武功,更纠集了百余故旧好友,呼啸来去,党同伐异。一路坐上了天应堡二十八分堂之一朱雀井堂的副堂主之位。他虽从未见过杜圣心,却日日盼着为陈家庄雪恨之机。 这一日入夜时分,他与本家兄弟陈康及几位生前好友,聚在五福阁参加天应堡秘密堂会,却不想中途有曳云山庄和善和门的门人到来。各派间嫌隙本长,各自邀了左近的本门兄弟,准备在五福阁二楼露台好好“理论”一场。 岂知杜圣心与龙啸天不声不响地上了来,被几名曾是阎罗谷旧部的善和门小卒认出。恰巧的是,此间人众,竟有八成与阎罗谷有怨,于是转瞬间,便出现了这等骇人情景。 杜圣心从不亲自参与当年搜花令屠戮之事,闻言只作淡淡一哂道:“七彩孔雀草我记得,那么此事,想必自是有的,我并不否认!” 他言罢,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里的酒。 陈剑澜少年意气,料得他江湖邪道之首九幽阎罗令主,言语相激下必定迂罪抵晦,心下早已盘算了无数恶毒谩骂羞辱杜圣心壮己声威。谁料杜圣心不闪不避,一阵淡烟轻雨款款领受,陈剑澜气急之下,举剑在杜圣心身后连换了五个剑招,剑尖始终对着他背心要穴,握剑握剑的手却在不自禁地颤抖。 “杜圣心,想不到你也终于来了这儿,我们在玄天界已经等了你多年,山不转水转,今天就是你灰飞烟灭的大日子,你闭目待死吧!”陈剑澜身旁的本家兄弟陈康见其犹豫不绝,心下焦急,挺上一步来大声喝道。 杜圣心右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那只空酒杯,嘴角微斜,闭上眼轻笑。 龙啸天阴沉着脸冷冷道:“孔雀草的龌鹾事,你心里最是清楚!就不怕再死一回?” 陈康一抖手中长剑,阴阴笑道:“你们刚来玄天界,还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告诉你们,从人间来的生魂,投不了胎回不得人世,除非积够了冥德,将一切债孽偿清!欠债的要还,放债的要讨,天公地道!我们生前皆因你杜圣心而死,杀了你,或许就能回人世投胎,不必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了!” “哦,那如此说来,我却是不能杀你们了?”杜圣心的语气居然很是中肯诚挚。仿佛书塾中听解三字经的垂髫小儿。 “哼哼,男左女右,你们不妨曲起左手中指,看看手腕上有几个黑点几个红点。”陈康又跨上一小步,盯着杜圣心左手道:“这些血点叫‘七星果孽痣’,标记的就是咱们入世属的因果债孽。 黑色的死痣,表示你是怎么死的,横死者一,自杀者二!剩下红色的,是你这一世的债孽数数。债孽多一分,红痣长一个,债孽还一分,红痣就消一个。如若果孽痣长到七个,汇成了天罡北斗之象,便是你灰飞烟灭永不超生之时!今时你若再杀我们,只会多增债孽,让自己早一日万劫不复,你还敢吗?” 龙啸天闻言不禁动容,忍不住便要往自己的左腕察看,陡然觉察有一丝窒人气息自对座袭来,惊得他生硬硬散了自察的念头,猛地抬头望向对桌端坐不动的杜圣心。 “不敢。这七星痣的规矩,倒也公平。”许久,杜圣心嘴角缓缓扯起一抹惨笑。 陈家兄弟齐齐一怔,浑没防得他会有此反应。 陈剑澜眼中的怨愤先是缓了,心中对杜圣心生出一丝敬佩之意。举剑上来点头道: “你觉得公平就好,那就闭目待死吧!”他眼中杀气陡现,正当一剑削落,人群后急急传来一声呼喝:“当心他的筷子!” 话出已晚,杜圣心端坐的上身纹丝不动,只倏然抬手,在身前一支露出桌沿的筷子尾部轻轻一按,竹筷飞弹而起,箭般斜掠出去! 第23章 竹筷无眼恩怨明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金巴,江湖人也叫我“金疤”。都说我左脸上耳根到嘴角的这条伤疤值黄金万两。 那是我十四岁那年,意外替我们阎罗谷令主杜圣心挡下的一锥。说起来,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那年据说是令主的师父带人来围剿阎罗谷,像我这样的小卒子,还没搞清前头发生了什么,就被杀进刀剑阵里。那时可真是吓得坏了,为了保命,闭着眼向前突围砍杀,险险被一柄挫骨锥刮去了小命,是咱们令主救了我。 可大家都说,是我救了他。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从一个刚进谷的小卒子,直接成了令主的近侍。之后的几个月里,令主心情好的时候就教我们一些武功,都是伴着些拗口的大道理。 可惜不到半年,突然来了个女人,死在了百花苑里,令主把自己关起来两年多,性情大变,再也没有亲自教过我们武功。阎罗谷出外杀人的弟兄,也派出了一拨又一拨。 半年前,令主被造反的司马青云关了起来,阎罗谷也在几天后一个夜里被攻破,令主不在,兄弟们死也是死得稀里糊涂。 来玄天界后,虽然投入了善和门打算弃恶从善,但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在阎罗谷的那些日子,想起我们令主------ ============================== 但听陈剑澜惊呼怪叫,手中长剑叮得跌在地上,定睛看间,那支竹筷洞穿了他右腕,横亘过半,鲜血长流! 群豪俱各惊起,低呼着退出数步。 “大哥!我的手废了!为我报仇啊——-”陈剑澜跺足大呼,左掌抚着滴血的右腕,额头冷汗直冒。 陈康见杜圣心竟以一支普通竹筷重创陈剑澜,心下大骇,瑟缩着不敢上前。 “不知好歹的家伙!”龙啸天突然拍案而起:“他若想杀你早便杀了,在你腕脉间穿支筷子,已是对你客气了,还不快滚!” 陈剑澜忍着痛怒瞪杜圣心道:“姓杜的,我不会承你的情!今天这笔帐一起记下,我陈家庄三百多条性命这笔血债,我迟早会要你还回来!” 陈康战战兢兢上前来小心察看兄弟伤势,果见竹筷穿在其腕脉间隙,料来并无大碍,忙来搀他道:“剑澜我们走!” “慢着。”杜圣心突然漫声道:“你还记得潘怡姑娘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表妹的名字?”本已气冲冲往外走的陈剑澜突而止步,惊愕地回头望向杜圣心。 杜圣心垂眉冷笑:“你去把武功练好,随时可以来找我给你表妹和陈家人报仇。” “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表妹的名字?-----我表妹是怎么死的?杜圣心,杜圣心你给我说清楚!” “剑澜,剑澜我们走,我们快走!你的伤要紧剑澜!”陈剑澜激怒如狂,几步冲回来,被陈康死死抱住,硬往外拖。 “不!大哥,我要问清楚!他怎么可能知道表妹的名字?~难道,难道江湖上的传言是真的?孔雀草是我表妹送给他的?我不信,我不信!……大哥我要问清楚!!” “你们还杵着做什么,快扶副堂主回去!”陈康惊恐地望了望杜圣心,急急呼来十余红衣天应堡朱雀井堂卒丁,将挣扎痛哭的陈剑澜拖下楼去。 “不公平!”众人窃语中,方才向陈剑澜出言示警的沉涩声音又再响起。只见一个红衣天应门众装扮的黑脸瘦汉上前来指着杜圣心喝骂道: “同样是要杀你,为什么你用筷子刺我心窝,却只刺了他的手!” 杜圣心拧眉忖得半晌,抬起头淡淡地望向那人道:“我记得你了,你就是那个‘想成为唯一一个杀我的’人。” 此人正是他两月前,在洛阳城外野店,以一支竹筷刺杀的“快剑手”黄腾。 “不错。”黄腾眉峰森冷,冲着他挺了挺胸。杜圣心不屑地笑了一笑,垂下眼去不理。 黄腾大怒,挥舞手中兵刃追逼到他面前:“你说啊,为什么?” 杜圣心目视前方桌面,一字字道:“你杀我,是听说我武功尽失,想借此扬名立万,还怕被人分去了功名,砍了与你一道的手足兄弟!而他杀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你该死,他,不该死!”他一语甫毕,眉目神情已如覆冰霜。 在旁人众闻得此言,皆向黄腾卑夷而视。黄腾羞愤致极,举剑来叫道:“那我今天也要杀你为自己报仇,你待怎样?” 杜圣心咧嘴笑道:“很好。我这儿,还有一支筷子,我会让你觉得公平的。” 他语音未毕,黄腾脸色发青,一个屁也不敢放,扭头便跑。 身后啸声破空,又一支竹筷箭般飞至,不偏不倚刺在他右腕之上。疼得他尖声惨叫,脚下却不敢停留,仓惶介逃了。 群豪回过头来,却见杜圣心坐得纹丝不动,桌上那支筷子也还好好地摆在那儿。 方才刺伤黄腾的那支竹筷,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乍起大惊,想到此间竟另有高手襄助杜圣心,立时人人自危,背聚成团刀剑向外,提防别派人众偷袭。 一眼望去,白衣的曳云庄,蓝衣的善和门,红衣的天应堡,一堆堆历历分明,方才的同仇敌忾,分崩离析。 龙啸天亦是微微一凛,料此人武功不在杜圣心之下,窥觑在侧敌友不明,不觉也警惕起来。 杜圣心却只当没事发生,伸手从筷筒中又抽了一支竹筷,朝对面楼栏上淡淡一暼。慢悠悠为自己倒着酒。 善和门人群中稍稍起了一阵骚乱,几个小卒私语交齿不时地向杜圣心呶嘴弄眉。龙啸天瞟了他们一眼,几人立时埋下头去,不住后退。 龙啸天叹了口气道:“是金巴、葛虎,唐天,唐标吗?” “是!---”那四人被施了法咒般齐声应答,一语既出,又脸露痛苦懊悔之色,互相对望着失了主张。一个左脸耳根到嘴角挂着一条扭曲伤疤的小个汉子大胆向前跨出了几步,似要向着杜圣心去,刚举步又生硬硬止住,支唔得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四人是阎罗谷旧部,跟随杜圣心多年,皆在半年前陆少秋攻破阎罗谷时殉难。 十多年前,他们都还只是群半大孩子,家乡饥荒,逃难途中撑胆儿劫了一车官粮,被满城通辑,无奈随着一伙强人拜入阎罗谷求得庇护。 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当年才十四,机缘巧合下,替杜圣心挡了一锥。杜圣心救下他后,十分喜爱他的天真聪慧,曾把他留在身边亲自传授他武艺剑法。虽则他资质有限,岳雪梅死后杜圣心又性情大变失了道心常态,那些孩子们无人苛责,多数沦入邪道,武艺难有精进,但十数年来自保有余,也多为阎罗谷立下了汗马功劳。 龙啸天深能体会他们对杜圣心既敬又怕,又慕又恨的心情,叹了口气道:“你们四个怎么也掺合在这里,有何见教吗?” 方才就是他们无意中认出了杜圣心,才引得这场祸事,经此一问心中皆是惊怕欲死。唐标最是胆小,五官扭曲,浑身瑟抖,几乎要窒息昏去;金巴当年最得器重,此时也没了底气。 “各自去吧,我不为难你们。” 杜圣心面无表情地喝下了一杯酒,将空瓷杯重重顿在桌上,眼睑都不抬一抬。 四人怕听错了般怔了怔,良久才一连声地谢着恩,挤出人群去了。 龙啸天望着杜圣心,仿佛从未见过这人般。杜圣心合了合眼,突然冷声道:“该走的都走了,想杀我的,各凭本事上吧。” 话音刚落几个胆大的举刀便向杜圣心砍去,半空中劲风奇疾,一线酒香入鼻双目一凉,随即剧痛难耐,纷纷丢了手中兵器捂脸惊吼:“谁?---是谁暗算我们!---” 来不及出手的群豪低喝一声,齐步疾退。 龙啸天抬头间,一个青色身影伴着朗声长笑,自头顶楼栏斜掠而出,轻燕般落于杜圣心身侧。 来人左手提剑,右手挽了一酒壶,执柄指逢中夹着一支筷子。脚刚落地哈哈一笑,抛了那支筷子在地上,大步向杜圣心走来。 “大通令?!”对面几个善和门卒丁齐声惊呼。 来者正是上官夕阳。他方才听得程和彰之言也当惊奇,顾不得放下手中筷子酒壶,到楼栏探看,在见到杜圣心的一刹,一阵莫名悸动震荡了全身。 这个三十余岁样貌,透露着满怀萧索的男人,那神情气度一颦一笑,都给他一种异样熟悉的感觉。 有一刹那,上官夕阳几乎要冲口叫出某个名字来。 听堂下众人质对完恩怨,觉察杜龙二人对陈家庄之事并无畏疚恐惧,心知内中必有隐情。待听完杜圣心与黄腾的话,对他的心性魄力更是大感钦慕,忍不住出手代他惩治了黄腾。 上官夕阳朝那几个善和门兵卒挥手:“你们都出去!” “大通令,他!——” 上官夕阳挑眉:“你们有谁,自信是他的对手?” 众人相觑哑然。 “那还不快走?”上官夕阳笑。 善和门众心愤难平,却又怯于上官夕阳的威严,只得向他抱拳一礼,悻悻退去。 上官夕阳整了整衣襟,绕到桌边对杜圣心抱拳道:“搅扰了。在下善和门上官夕阳,不知能否有幸与尊驾同桌?” 他声音朗润,神情诚挚。龙啸天细观他眸正神清,一身正气,心中不由喝了声彩。 “不能!。”杜圣心顾自倒了杯酒,眉也不抬。 第24章 断肠夕阳 上官夕阳双脚已进了长凳,却遇这等尴尬,退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讷讷问道:“这………却是为何?”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杜圣心侧头,一双轻眯的凤眼缓缓抬起。 “这……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上官夕阳只能顺水行舟,强自镇定惨笑道。 “假话就是,能坐在我身旁的人,都不是普通人。眼下的你——还不配!”杜圣心冷回脸,全身几乎未动一动。 上官夕阳突感到一阵窒息! 面前此人,目不视人笑不及唇,说话语速极是缓慢,容貌称不上惊世风华,却自有一派令人仰视的气韵。 他就像一座山,立在那儿巍然无害,却教人问顶难攀! 上官夕阳努力使自己的笑不显得僵冷:“那么……真话呢?” 杜圣心唇角微挑,静等他话毕,方抬眸望向他:“真话就是,我不想费心思去亲近一个陌生人。你若想亲近我,就得先让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龙啸天微微一呆。 突听上官夕阳长声大笑:“哈哈哈哈~不然!——你这真话倒比假话更假!” 他眼中漾出一丝得色,先前的尴尬尽数消去。 “哦?为什么?”杜圣心斜眼笑问。 上官夕阳将左手酒壶轻轻放在桌上,思忖了一下道:“你不想亲近陌生人,并不是因为你懒,也不是因为你狂傲,却只是因为——你怕付出感情,你输不起!” 龙啸天眉峰一抖,诧异地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杜圣心眼睑微微合起,唇边的笑意依旧,目光敛回桌前,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夕阳见他不以为愠,挺身续道:“你怕朋友不了解你、不喜欢你,怕交友不慎害人害己。你想交朋友,却又怕被朋友负累,又或者……”他顿了顿:“因为自己的过错,你失去过你中意的朋友!” 咯咯数声轻响声,龙啸天的拳倏然握紧。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透彻地看透杜圣心的“自卑”,这种“相见恨晚”足以至命! 杜圣心笑了,隐隐露出两粒宽宽的门齿。 “情到浓处情转薄,多情却似总无情。’上官夕阳神情坦然,仰叹声却带了丝哀凉:“实则,重情重义没什么不好,做错了事,下次改过也就是了。对待朋友,你自己扪心无愧,又何必顾虑那么多呢?”他一双清亮的眸子转回杜圣心脸上,神情极是愉快。 龙啸天已全身紧绷,随时准备跳起来将他推出去,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遭遇不幸。 杜圣心突然闭上眼,哈哈长笑起来:“很好!能对我杜某人说出这样的话,敢说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是个普通人———坐!”他很是欢喜地扬臂轻作了个请的手势。 上官夕阳受宠若惊,抱拳道了声谢,坦然坐下。 龙啸天望着他二人,心下一宽。随即想道:为何这个轻狂的年轻人,竟能搏得了杜圣心的喜爱?难道只因他二人相仿的心性?又或者,已成为杜圣心重起东山,兴复霸业而物色的羽翼? 诚然,这后者的可能尤甚。 龙啸天也不禁感叹,上官夕阳绝非一般人物,只望他日后不要因为自己此时的话而后悔。 ——扑进杜圣心这口火盆的飞蛾,何其不幸! 上官夕阳从桌心竹筐为自己取了一只瓷杯:“很多年前我跟你一样,甚至更糟。”他望了望二人饮空的酒杯,先为他们斟了酒道: “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就连和陌生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他神情渐凝,不经意地望望杜圣心低垂的双睑,接着道: “刚才那些话,是我很久前的一个朋友说的。这样的朋友,只要能交到一个,便是为他死都不枉了!”他窘然笑道:“实不相瞒,你与我那朋友十分相像,而且,也是姓杜。” 他眼中露出凄惘之色,转而为自己倒了酒:“算起来,他离开我已经有好多好多---”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与我亲近——那么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我没有兴趣当你朋友的影子!”杜圣心始终垂眸听着,忽而冷哂道。 上官夕阳面色大变,慌乱回索自己刚才的言行在哪一点上触犯了他,倒了一半的酒水滞在半空。 步声磋切,兵铁叮当。本畏他二人联手的群豪见他们话不投机似要翻脸,愈发肆无忌惮地逼近。 “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吧。”龙啸天沉沉叹了口气。 上官夕阳扫了扫左右,突然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无妨,你们尽管喝酒吃菜,这些朋友,我来招待! “上官夕阳!这是咱们和杜圣心之间的事。平日咱们敬你是条汉子,不想与你为难,你最好让开些,莫要趟这浑水!刀剑无眼,伤着了你可就对不住了!” 言者姓裘名松鹤,身居天应堡三统令要职,入世属,本出身昆仑,当年曾参与陆家庄围剿阎罗谷谊盟,失败后大闹陆家庄,逼迫陆文轩休妻自证。在岳雪梅死后,遭阎罗谷报复丧生。 上官夕阳悠哉游哉为自己满满倒了杯酒:“想伤我,只怕不易,不如坐下来交个朋友,试试用酒灌醉我如何?” “臭狐狸,你既不怕死便成全你!”裘松鹤一语甫毕当先发难,右腕一甩,手中剑尖直奔上官夕阳咽喉,招未使老,左手五指疾曲,竟转往杜圣心肩头抓落。 裘松鹤身势方动,其后点苍派褚新候、蒋成二人中宫直进,双剑趋着裘松鹤剑势空门双双夺向上官夕阳上盘;同时即嵩山派丁进、丁益两兄弟双刀左右裹向杜圣心。 这五人竟是心意想通,刀剑齐迸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石激千浪,早不耐候的群豪潮水般涌上! 裘松鹤钢爪眼看即落杜圣心肩头,冷不妨迎面一股侵骨寒风,辛烈酒气直刺入肺,两腿一软仰天便倒,右手长剑擦着上官夕阳左肩“当”地落在地上! 其后扑上的四人如闻敕令,竟依葫芦画瓢争先往地下躺去。 龙啸天看得真切,击倒裘松鹤的竟是上官夕阳杯中泼出的酒水——不,是一团酒雾! 上官夕阳神情自若,兔起鹘落之际左手后扬,那杯中冲喷出一注硕大酒雾,身后的蒋成张嘴欲呼,也被这股冷雾扑倒,立时失了知觉。 群雄还在潮水般奔袭,上官夕阳轻斥一声,左手空杯迅即换作了一满壶的水曲烧,腕际一抬,壶盖飞出,壶中酒水鲸喷般窜起一簇丈高酒柱。 壶落,断肠剑起。 青铜鞘体回旋而上,上官夕阳右手一扫,长剑“噌”地出鞘,寒气漫卷。嗡然龙吟间,剑身透莹莹一色冰蓝光焰,明如皓月。 上官夕阳沉眉屏气,双手于长剑之下翻飞穿插,打出一串繁复手印,蓦地合成一个剑诀自眉心冲举而上,口中喝道:“罩!” 断肠剑骤然迸出一道赤目红光,洪涛巨涡般飞转如怒,视者胸中无目暴起一阵莫名惶惧,目不能视喉不能语,恍惚中似见一赤翎火鸟拔旋而起,怒目振翅直冲三楼顶宇。 随即漫天酒雨劲疾刺落,啸如箭矢,中者无不惨呼惊恸,溃如泥崩。 然而他三人桌顶数尺,却似有一无形笼罩,酒雾甫一触及便即消散,只一股浓烈酒香弥漫了整个楼堂! “这是什么武功!”龙啸天心下微凛。他见闻不薄,识得江湖中有蜀山一脉擅以本心意念及高深内力驭使兵刃,可伤敌于数丈之外。 凭他和杜圣心如今的内力造诣,指叶为刃折枝成剑一点也不难,自不会惊奇那些低劣的驭剑小技,但上官夕阳方才所施的却绝非那种凌空使物的粗浅法门。 上官夕阳面露得色,右手望空里一引,口中一个“收”字诵出,那柄通体冰蓝的宝剑光华尽敛,落回其掌中又回复了古朴本相。 四下早已哗声大作,方才还煞气狂躁的群豪此时着了魔厣般浑身颤抖,纷纷抛了手中刀剑哼哼唧唧直往地上躺。一个个脸色潮红神情呆滞,口中还在喃喃:“好酒!---好--酒!----” 龙啸天呆住。这满楼群豪,尽数被一壶淡水白烧醉倒了? “雕虫小技,让二位见笑了!”上官夕阳抱拳执礼,笑得煞是畅快。 杜圣心看也不看他,不紧不慢喝下最后一口酒,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往楼下走去。 “小心,快屏住气!”上官夕阳一怔间,见龙啸天也离了桌,忙跌绊着跨出长凳追向二人。 龙啸天甫闻此言,便感到一股强劲酒气直冲头颅,猛提内息堪堪挺过晕旋之感,回神间杜圣心早已若无其事下楼去了。 望着杜圣心衣袂凌风的背影没下楼梯,上官夕阳心下大赞:“好个杜圣心,胆大心高、武功好、酒量爽,真是像足了他!” 一楼店堂内也是“高朋满座”。 掌柜店伙俱各缩在了柜台底下。 二十四张粗木板桌旁坐满了人,高矮肥瘦奇装怪服的江湖客个个兵刃烁光怒瞪着楼梯。 龙啸天一眼望及堂下景象,本能地握向左腰间并不存在的刀柄,手上一空的同时,心头不禁一悲。 第25章 狐媚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欧阳莲卿。雌的,哦不,是女的!记住了哦,是女的! ——嗯——其实我们六尾仙狐,是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性别的。 没错,我不是人,夕阳哥哥也不是。 我们来自灵毫仙境望月潭,我还懵懂不记事的时候,夕阳哥哥就经常抱着我。那时候,我还只是一只长着两条尾巴的小月狐。 灵兽界的人都不认为我能修成人形,他们不容许有那么弱小的异类在仙境生存,所以那时的记忆中,我们总在为躲避欺凌而东躲xz。 直到一千多年前,有一双温柔的手,从夕阳哥哥怀里接过了我。 那个人,这次已经离开了我们四十多年,我和夕阳哥哥一直守着善和门,守着于飞楼。我们相信,他会回来! 最近穷极无聊,我们就耍着“聚宝盆”的一群乞丐们玩玩,夕阳哥哥说,这“聚宝盆”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大秘密。 管它呢,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夕阳哥哥帮顶着呢! ======================= 龙啸天一眼望及堂下景象,本能地握向左腰间并不存在的刀柄,手上一空的同时,心头不禁一悲。 身前的杜圣心却悠闲地背着手,步入满堂伏击之中。 三尺。 两尺, 一尺。 所有人看着杜圣心由远而近,自身旁走过,眼中杀气尤盛,手中兵刃尤紧。却无一人发动。 杜圣心眼中无一丝情愫。 龙啸天明白,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意念,他在残忍地给自己下命令! 龙啸天不再听命于他,但他不能不听命于自己。他全身每一寸肌骨都紧紧崩起,脑中迅速盘算应敌之策。 然而一息初时极为幽弱的离乱气息,瞬息暴突漫涨,盖过了满堂杀气,惊得龙啸天乱了心神转注而望。 那股气息来自于杜圣心! 龙啸天微怔间,杜圣心已径直出了五福阁。身后群雄仍泥塑木雕般坐着,只将双眼的怒火炽烤着他们。 “那些人全被点了穴?”龙啸天紧跟上几步森森道。杜圣心向着北街深处愈行愈疾,步速已近凌乱,面上全无一丝表情。 龙啸天打了个激凌,方感知到杜圣心的反常,他疾步抢上,伸手拦住杜圣心去路:“师兄!把你的手给我!” 杜圣心目视前方,未瞟他一眼,足下猛挫,竟生硬硬绕开了他向前疾行。 “杜圣心!”身后传来龙啸天从未有过的高亢喝声,杜圣心眉眼微瑟,咬牙不理,足下步速却无由缓落下来,龙啸天三步赶上死死扣住了他肩膀。 “----放开!”窒息许久,灯莹寥落的街角暴起了杜圣心涩郁变调的一声低喝。 “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下你腕上的七星痣?” “我不需要!”杜圣心的语调依旧淡漠,眼中的冰寒光焰却在飘摇,好似幽微阳光于万年冰川下撕扯挣扎,却使终桎梏不得出。 “你心虚?你是在逃避!”龙啸天望着杜圣心,忽然惨笑出声:“在没有找到小师妹之前,你根本不敢看!” 他眼中凝起一丝悲冷,缓缓朝杜圣心举起了左拳,腕脉之上清清楚楚现有两黑三红五粒血点,呈五瓣梅花之形。 “如果我猜得不错,师兄的七星痣自不会比我少——你输不起!但凡有失,你就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上官夕阳都能看穿你,何况是我?来五福阁之前,你心里想着的是整个玄天界,而现在,你心里挂记的就只有岳雪梅!” 杜圣心紧抿着唇,面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下,突然嗤笑出声:“龙啸天,你确实了解我,但你还是错了,如果雪梅来了玄天界,或许我还会有所顾忌,但如果---” 他眼中弥散开深不见底的幽暗,那抹冰原下的冷焰终于熄灭。一字字道:“如果我再也见不到她,你认为,我还会罢手吗?” 龙啸天的胃部一阵痉挛! 他完全可以相信,眼下除了岳雪梅,没有人能阻止杜圣心的野心,七星痣也不能! 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了岳雪梅,杜圣心的存在就完全是个多余的笑话。 杜圣心是个恶魔,而且是个疯子!一个追逐早已消逝了十六年的影子而不复超生的疯子! 龙啸天叹了口气 他想自己迟早也会被逼疯。他也无奈,天知道他们的将来还有多长?这个看似新生的玄天界原来就是他们最后的旅程。 终点,是灵魂的无间地狱! 龙啸天突然觉得,或许他也该学杜圣心的样子,索性就变成个疯子。既然终点已注定,何不率性而为之,痛痛快快结束这段无趣的旅程。 “师兄,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 街外的灯影人声,丝毫浸不进街角的这一方桎梏。有一种挥不开的悲憾萦绕在身侧,龙啸天拯救不了。 屏息良久,他涩声续道:“你为小流星------所作的一切,可曾有过后悔?” 杜圣心唇角似乎挑了挑,笑意却未能浸入眼底,只增了一抹无谓的沧凉,一字字轻轻道:“这个问题,我临死时就回答过你一次,你以为,纯粹只是挖苦你吗?” ——“英雄,是不能够后悔的!” 龙啸天皱眉望他,突觉心尖一痛。 没错,龙啸天自视为英雄,想当英雄,就不能够后悔。他杜圣心,就更不会后悔! ——他早就能了解那种感情的。 “好,我决定了!”他突然直起身:“以后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杜圣心似是笑了笑,挺胸向前走出:“-----随你高兴吧。” 龙啸天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速行几步跟上。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理上官夕阳,他的武功不弱,在善和门的地位好像也不低,应该可以利用。” “他是个‘好人’。我在他眼里是朋友,而我偏偏,不爱结交一个把我当朋友的‘好人’。”杜圣心眼中终于回复了龙啸天熟识的傲气,淡然而笑。 “说的也是。一个好人,是不应该跟着我们的。”龙啸天点头,眼中已然没了一丝温度。 “而且,他刚才使的不像是武功。” “难不成,他还会奇门幻术?” 杜圣心无解地摇头。突然停步,仰头望向对面一座高约三丈刻有“妩烟楼”三字的彩绘碑梁。 “看来,我们走不了啦。” “呵哈哈哈哈——说得没错,走不了啦!” 一个清灵悦耳的少女娇笑声自天际飘来,龙啸天抬头,幽暗天幕突洒下无数形色妍丽的花瓣,一个大彩蝶般的人影翩然扑落,卷带得漫天花雨萧萧直下。 香风漫卷,来人倏然落坐于青石地上,铺展开丈把径长的裙摆挡住了二人去路。 灯影昏瞑,来人一袭五彩百花大氅,头顶凤仪大髻,跨着一个托盘大的鲜花冠。脸蒙红纱,宽大的袖子上绣着十几朵斗大的牡丹,百摺大裙飞展开来,亦俱是颜色艳丽的花朵图案。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颜面,但见其身形劲健,宽肩长臂,又不肖婀娜女子。 街碑后斜长的灯影,传来对街画楼轻柔缥缈的少女娇笑声,衬着眼前之景,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龙啸天有一刹间的恍惚,定睛凝目堪堪强起精神。 “怎么样,我美吗?”方才那百灵般悦耳的声音又当响起。 “花很美。”杜圣心侧迈一步,邪笑道。 “呸~~谁问你花来着,”那声音娇媚蚀骨千揉百转:“我是问——我美不美?” 她微微拧转身,大袖轻展,一阵令人眩晕的异香幽幽散开。 杜圣心垂睑微凝,抬首来微笑如怡。 “怎么样?说嘛~”大彩蝶侧了侧头,声息更似游丝蔓卷。 龙啸天闻着花香渐觉头脑昏沉,手足经脉内似有活物游曳般挣突搐动,搅得气海翻腾,忍不住只想暴喝咆哮。强提精神上前道:“姑娘,请你让一让路吧!” “谁问你呀,粗野人!”大彩蝶斜眼轻淬了他一口,旋即又转向杜圣心咯咯娇笑:“我要你说~” 杜圣心慢慢抬起头,侧睨道:“要听,真~话?” “我爱~听真话。” 龙啸天耳鼓内嗡地一声,渐起了一阵吱吱怪鸣,内息翻腾,下意识皱了下眉。 “可惜,这世上,的——真话,往往不会像,花儿一样美妙!”杜圣心的话速忽而加快,在“真”字和“花”字转音处陡然拔高。 大彩蝶眉锋微颤,目光几不可察地一拧一虚,努力调转声调,不自觉跟上了杜圣心的话音节律:“你若说的……是真话,我一定,摘我养的最~美的花儿,送--给你!” 杜圣心摇头,语音忽而低回:“你最好不要那么做。” “——为什么?”大彩蝶身形微晃,声线不意地一哽。 耳内怪鸣暴如雷震,龙啸天头痛欲裂,脚下禁不住打了个趔趄。 他不通音律,但也能感受到随着他二人话音的高低折转,身周已聚起数道罡气正来回冲杀。 “因为真正爱花的人,是不~该把花儿摘下来的!”杜圣心目露信色,趋着扑面风向侧前数步挡在龙啸天身前:“更何况,我的真话--”他目色一厉,忽然放开嗓音:“也一定不会让你高兴!” 第26章 斗法 灯影下,对面之人猛得往后仰了一仰,好半晌才在龙啸天的惊异中嘎嘎笑道:“你说吧,我一定,不会不高……兴的……” 娇柔之声荡然无存,声音中隐隐透出丝戾气,奈何气息已竭,最后一字几近断哑,就这一刹,杜圣心双目一凛一字字喝道:“俗不可耐!” 随他最后一字诵出,龙啸天终于痛苦地低吼了声死死捂住自己耳朵,面色赤红地望前跌出数步,一提气,诸脉内狂乱的内息如潮归大海,猛然返冲丹田,激得他连声咳嗽,终于喘过口气来。 “该死——哈哈哈——你真该死!——”大彩蝶突而纵声大笑,幽暗面纱后两点寒星乍铄,数十黑点挟着破空之响,向杜圣心身周几大要穴袭到。 灯光中看得真切,那些暗器竟是几十个小小花蕾。 花蕾飞起,彩蝶扑至,一股强大劲力排山倒海而来。大袖内厉爪探出,直取杜圣心面门! 杜圣心双掌挥出,推得花蕾返转回来,其势劲疾呲呲作响。大彩蝶“咦”了一声,也不接躲,怪啸一声斜刺里冲向侧立街边的龙啸天,变爪为掌朝他当胸拍出。 这一捷变实属匪夷,既着了杜圣心飞花的空档,又将无甚防备的龙啸天控于掌下。龙啸天危急之际避无可避,硬生生运起内力举掌拍出。 四掌相击,两股内力将二人推震开来。 龙啸天并不长于内力修为,虽机缘之下身受无相大师与越老子两位前辈传输三百年功力,但那实是予他克制杜圣心的权宜之计,他生平从未与人如此硬拼内力。 这一下仓促应接未出全力,好在来人也只有心试探,两力相抵消去几分,龙啸天向后退跌三步方才立住,心下又惊又怒,大彩蝶却是大出意料地倒掠两丈。 “好深厚的功力!我的媚心天音居然也迷惑不住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望了眼杜龙二人,大彩蝶声音警慎。 龙啸天心中着恼,冷冷道:“不是人!” 大彩蝶“噢”了一声,咯咯娇笑,红纱下两粒寒星灼目,尖声道:“好!那便试试我的‘花开并蒂’看看你们是何方妖孽!” 娇喝甫毕大袖上卷,从中灵蛇般窜出两条彩色缎带,嗤嚓帛响,两点白光闪现,半尺精钢短剑破袖而出,一剑左刺龙啸天,另一剑径往杜圣心面门! 那短剑灵似活物,狂蜂乱蝶般穿插飞旋,后系的彩绸呼呼作啸,竟拟作鞭法挟着恐怖的破空之响。 龙啸天惯以使刀,武功向来以刚猛见长,对这柔蔓飞舞的怪异物事一时竟无从下手,明知此物不堪一击,只须断其剑尾系带飞剑必克。奈何那绸上劲力非同小可,剑下又多为虚招,见时分明左刺,不等劲力贯老,突又奇异扭转。 如此绸作鞭挞、剑如暗器,突左突右旋回不停,直急得他虚提了双掌左格右挡,空有一身傲人武功却无力施展。 反观杜圣心,以指代剑双目微眯,从容在飞绸挽还间闪展腾挪。他的动作柔缓,神情更是散慢,数度对迫近眉际的寒刃视而不见,怪的是,他面前的飞剑来势也在缓落。 大彩蝶大袖高扬,袖内双手驭使如此诡异兵器却全身不动,暗夜观来直如一个搅海的长臂夜叉。观对阵二人,龙啸天拙朴,杜圣心乖张,武功殊途同归,功力亦是相当,心下不禁大奇。 恍神间杜圣心以静制动将飞剑虚招一一剥离,迫着彩绸回缩,须臾已至近前,不得不将注意力移转注到他身上。 那边龙啸天压力陡减,瞥一眼杜圣心身法,蓦地灵光乍现,呼啸一声不顾鞭绸伤体着了飞剑一个空档向前扑冲数尺,飞绸回救不及,鞭法虚势立时解了。 大彩蝶全部心思都在杜圣心身上,哪料得他有此一扑,下意识退掠数步。 “我虽然不爱摘花,但摘剑却要试试了!”杜圣心笑音刚起,右手中食二指冲前一送稳稳夹住短剑剑尾,内力透入长绸应声寸断。 那边龙啸天听得他言,突而眼前一花,见得一朵银花瞬息绽放,那花瓣舒展的影象清晰可辨,花蕊正中正是那星剑光!刻不容缓手掌倏然探出,也将短剑操手夺下。 原来那飞剑招数正是化自花朵的绽放,杜圣心于武学参悟本高,更悉识花朵开放时花瓣舒展的规律,一旦识破天机,解招便是瞬息之事。 大彩蝶见他二人居然破了她的“花开并蒂”,弃了双绸叽叽笑道:“好厉害的眼睛!那便再试试本姑娘的飞花大法!” 娇喝刚罢嗄地怪啸一声,大袖上卷,头上花冠、身上花氅瞬间飞散作万千碎片在空中飞旋而起,闪瞬结成一只丈来粗的花茧将自己包裹其中。 刹时巨形气旋八方齐聚,风雷贯耳轰隆大震。那花茧越滚越粗,伴着呲喇怪响闪瞬胀作数丈高阔,直如一头吞天巨兽正朝着猎物刨地磨爪。 龙啸天与杜圣心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怖之相,惊骇下齐齐退出数步。 耳际“昂”一声怪响花茧应声袭来,其速之快诡幻云谲。杜龙二人本能避退的动作被生生制住,这才惊觉身周恍有万千巨力四下拉扯,百骸诸脉内息爆涌隐隐作痛,哪还能挪得半步? 御气转息,丹田剧痛真气全然不聚,越是运气剧痛越炽,这才自心底生起一丝惧念。 抬眼那茧团已袭至眼前,强风裹面催肌裂发,急难之即,杜圣心以梦婵宫归藏手心法强运内息绕开丹田诸脉,独走右手少阳肺肾经全力挥出一掌。 震天轰响中花茧颤危危向左偏转,龙啸天顿感压力轻减纵身往街边跃出,那花茧来势不息,堪堪擦着二人冲向街磊,眼见前方一家店铺难逃厄运。 蓦地半空里一个黑影抄风赶至,于花茧前截来一掌。 “嘣”地一声巨响,花茧顷刻爆散,气浪推震得沿街屋宇微微摇颤,飞檐外的瓦当纷纷坠下,乒乒乓乓碎得好不热闹。 杜龙二人惊魂甫定,回头见立于街心相救的正是上官夕阳。 “夕阳哥哥!我可找着你了!”那大彩蝶卸去了百花大氅和头上花冠,露出一个身着粉白锦绒夹袄垂发如瀑的矮壮人形。娇嗔着,整个儿扑进上官夕阳怀抱。 杜圣心微微皱了记眉,龙啸天也禁一呆。 这怪人厚膀粗腰四肢壮实,卵圆的脸庞架了副浓密的连心粗眉,观体态分明一粗拙男子,可浓眉大鼻间偏生长了对如画杏眼,神采流转如皓月静湖,更有那通体羊脂般白晰诱人的肌肤散发着柔腻甜美的媚惑气息。 “你呀,看看你又变成个什么样!”上官夕阳犹有后怕地长吁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推开她,指着她鼻子小声道:“叫你别轻易使‘天雩玄诫’,又不听话!……你真想杀了他们啊?你老这么莽撞,险些又闯祸!”他声音极小,任凭杜龙二人耳力再好,也听不分明。 怪人吐了吐舌头,呶嘴不悦道:“人家一路帮护着你,你还怪人家!” “这么说来,底楼那些人全是你点的喽?” “是啊,我见你玩得开心,就不上去了。” “洗魂了没?”上官夕阳再压低声。 “放心,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儿,他们转个头儿就全忘了!” 他二人一答一问,郎情妾意旁若无人。怪人转身望望凝眉远立的杜龙二人,对上官道:“这两个倒底是什么神怪?你们结了梁子吗?为什么你要追他们?” “你别乱说,小心把人吓着,他们不是什么神怪,只是两只普通生魂。”上官夕阳在她耳边正色道。 “只是普通生魂?”怪人咋舌叫道:“这怎么可能?他们---他们破了我的‘花开并蒂’!连媚心天音大法都不怕!”她拧紧小唇,不时地斜眼瞟视杜圣心,恨恨道:“就为这样,险些又毁我几个月的修练,变成这模样——气死我了!” 她几乎要跳出来找他二人拼命,被上官夕阳一把拉住。 上官夕阳观杜圣心神情,见他似已起了疑诫,忙安抚住怪人将她拉到他二人面前。 “啊,一场误会,我来为你们介绍,这是我义妹欧阳莲卿。”上官夕阳拉扯欧阳衣袖,竭力为她撑场:“这两个是我新交的朋友,杜圣心,这位是龙啸天。” 灯光炽然,怪人娇嗔一声,从衣袖内扯出一条腥红纱帕遮住脸,不悦地扭了下身子背过身。 “让你们见笑了,她贪玩不懂事,可心地却是好的。”上官夕阳窘颜惨笑道:“你们可以叫她小莲,或者叫小媚惑狐狸。” “呸!小媚惑狐狸也是他们叫的吗?他----”欧阳莲卿假啐了口促然转过身来恨恨瞪着杜圣心,猛得与他犀冷的眼神相触,接下来要说的话突得忘了。 “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她怔怔地张开小嘴,朝着杜圣心痴喃惊呼。 “哦?可我——却从来没见过你呀,敢问——该称呼这位‘兄弟’呢……还是‘姑娘’?”杜圣心恼她方才的乖张,故意嫌弃地拖长了语调,将头向后微仰。 龙啸天差点笑出了声。 欧阳莲卿最受不了别人取笑她的样貌,更何况是性别,立时气得蚱蜢般蹦起大吼:“没长耳朵听吗?叫我欧阳姑娘!我是雌的!---啊不,是女的!” 第27章 琵琶雅筑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翠可儿,天阳属原天生魂。据说,我是被丢在妩烟楼惜雨轩门口的一个弃婴。 把一个刚生下来的女婴丢在妓院门口,哈,不愧是玄天界的生魂,满身的罪恶!——所以我从不肖想我有一对什么样的父母,我想他们对我唯一的好,就是我是天阳属的生魂,手上没有果孽痣。 懂事开始,我就被不停地在妩烟楼各个妓馆转卖。两个月前,我和十几个小姐妹,并着阮妈妈一起被带进了春暖阁,那天,春暖阁正在换一块新的招牌,叫“琵琶雅筑”。 琵琶雅筑的叶姑娘,和妩烟楼任何一位姑娘都不同。她从来不接客,她看不起任何一个男人! 她带着一位穿红衣,被笠纱裹满全身的姑娘,据说是教她弹琵琶的琴师,每次叶姑娘学琵琶的时候都会把我赶走。 今晚是叶姑娘的开妆盛会,她说,过了今晚,只要她找到了如意郎君,就烧掉我们的卖(河蟹)身契,还我们自由----- =================== 欧阳莲卿最受不了别人取笑她的样貌,更何况是性别,立时气得蚱蜢般蹦起大吼:“没长耳朵听吗?叫我欧阳姑娘!我是雌的!---啊不,是女的!” 她手帕乱挥,未及跳起又慌忙敛回手遮住嘴,恼怒地瞪着眼。上官夕阳在一旁噗噗发笑。 杜圣心倒没了逗她‘玩’的兴致,高高提眉正色道:“既然是姑娘,便请你自重!一个年轻姑娘家,冲冲撞撞,可不好。” 他居然摆出教训女儿白玉婵时才有的姿态。上官夕阳听来心头一热,双目竟是润了。 “你!”欧阳莲卿却气得指着杜圣心的鼻子双脚乱跳,被上官夕阳拖回身后极力安抚。 龙啸天瞧着这对有趣的年轻人,心下也不无温软。 杜圣心背着双手,静待他二人歇止了打闹,这才倦然地叹了口气,朝上官夕阳缓声道:“别再跟着我,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这样的朋友,我也交不起。后会有期了。”他转过身缓缓地去了。 上官夕阳回想着他的话,愣愣地站着。身边还伴着欧阳莲卿联珠炮介喳喳的唠骚:“夕阳哥哥,你看他那副嘴脸!你为什么不让我好好教训他?就算变成个丑八怪,我也要狠狠教训他!天上地下,除了你和我们少主,还没人敢这么对我的!---你……你怎么也不帮我呀!气死了,气死我了!”她撕扯着手上丝帕,愤愤跺着脚。 上官夕阳眼望他二人背影,突然叹道:“小媚惑,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像我们少主吗?” “他?才怪!我们少主是何等的少年了得,英明神武!哪像他,又老又丑又无礼,斜着眼瞧人皮笑肉不笑的!还说什么后会有期,下次再让我见着,我非揍他不可!” “你忘了少主临走前,怎般为你劳心劳神了?你若再冒冒失失再打人杀人,就不怕被打回原形吗?”上官夕阳半怒半怜地望着她。 欧阳莲卿突得鼻子一酸:“你别说了,你明知道我天天在想少主,---还老拿他来教训人家----”她小嘴瘪瘪忍不住要哭了出来。 “我何尝不跟你一样?……少主离开我们快五十年了,眼看着玄天百年之劫又将来临,还是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上官夕阳眼望沧茫夜幕,愁得发了呆。 欧阳莲卿默然半晌,突然正起身道:“你刚才不说我还不觉得,现在想想,刚才那人除了样貌年纪有些偏差,他那说话时的口气和神情,倒还真像我们少主!不如,我们再去探探他?” 上官夕阳见她终于服软,故意闭眼转过头去:“我不去,我才不碰这硬钉子了!” “去嘛!顶多我全听你的,一定不冲撞他,客客气气的还不行吗?”欧阳莲卿娇喃着摇晃他的手臂。上官夕阳笑道:“你有把握找到他们?” “这太简单了!我刚才听他们说,他们正在急着找一个叫岳雪梅的女人。” “岳雪梅?天阳有这个人吗?” 欧阳莲卿用力往前拖拽他手道:“岳雪梅是没有,不过前面的妩烟楼新来了个琵琶娘子叫‘叶雪梅’,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一定会去那儿的!” “妩烟楼?那是妓院!”上官夕阳惊道。 “妓院怎么了,妓院就去不得吗?快走啦!” “唉等等,你现在这样子能见人吗?我用‘惮天驭虚诫’帮你运运功,先变成个男孩子怎么样?” “啊!我不要变男的,变男的就不能给你生小狐狸了!---唉啊,疼!----该死的,你能随时动用天雩法力,我却不能,不公平~!----哎呀哎呀---轻点,我的脸---疼呀!-------” 楼栏下酒色熏香的景象,早叫翠可儿烦恶。 姑娘们繁花似锦的衣裳、凝脂堆彩的妆容、豪无情意的媚笑令她难堪,最不能忍受的,还有那一双双饥谗淫色的眼睛、一张张嬉笑无耻的嘴脸。 好在,她只是个最低等的侍妆丫头,尽管要学着在势大姑娘和老鸨龟奴的夹缝中求生,倒不必顾虑有哪一个醉酒的嫖客,会将毛茸茸的手掌伸进自己的怀襟。 翠可儿叹了口气,暗暗咒骂这座给自己生机却让自己羞耻的地方——妩烟楼。 妩烟楼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整条街。 “啼春居”、“暖香阁”、“眠温楼”一个个令人心摇神醉的金漆花牌挂满楼栏。绵延十里,被称为“十里温柔乡。” 作为全天阳最大最豪华的青楼,妩烟楼的楼牌,可不是随便哪家chang寮都能挂靠的,十几年来,新替旧更,先后换下八十余号楼牌。 楼牌换得越快,花楼建得越高,装点越奢华,老鸨龟奴就越凶悍。姑娘们争得风越高,笑得越妩媚,嫖客也就越多,南城的夜就越热闹。 妩烟楼最豪华的花阁两月前突然易了主。来人以足够买下整座妩烟楼的天价踢走了原先最风光的“春暖阁”,并挂上了一块与十里温柔乡格格不入的花牌:“琵琶雅筑”。 全天阳的人都在守望着新花魁的出现,然而琵琶雅筑始终大门紧闭,只能从邻近的花楼,日日窥见院内工匠忙碌,深夜还不时传出笙竹弹唱,偶尔还见几名面容姣好的垂髫少女进出采买。很快,关于琵琶雅筑的种种猜测和传说便满盈了街巷。 今天是十一月初八,不算个特别的日子,可琵琶雅筑却选在这一天的夜里开张迎宾。琵琶雅筑的花魁楼主——“琵琶娘子”叶雪梅,今夜就将现出其庐山真面。 太阳还未落山,琵琶雅筑的四扇大门开启之时,守候在门前的嫖客便潮水般涌入了比皇宫还华丽的花阁。 最精致华美的装潢、最年轻貌美的侍女、最醇香甘洌的美酒,人们疯狂哄抢座位,挥金如土。 今夜是琵琶娘子叶雪梅“开妆选婿”的大喜日子,依风尘贯例,“初水”的姑娘都会举行一个选婿仪式,按婚嫁之礼“开妆”。 嫖客为争得姑娘的初夜之欢,往往互相攀搏以价高者得,既便是姿色平庸的姑娘都能标得成堆的金银,更何况是天阳最为神密的“琵琶娘子”? 十四岁的翠可儿还算庆幸,在琵琶雅筑谋生远比她想象中轻松。自被从隔壁眠温楼买来,她的职责,便是照应叶姑娘的洗盥起居。 叶姑娘房里的花毯纬帐、锦被绣床,是每一个女孩心中的梦想,可翠可儿最羡慕的还是叶姑娘永远也看不腻的一架九曲绣屏。 玉桥、小溪、遍植着形形色色奇花异卉的竹篱花坛、如幻似真的亭榭小阁——薄如蝉翼的丝屏上绣绘着一个仙境般的地方。翠可儿每次看到它都忍不住想:“住在这儿的想必就是神仙了,难怪连叶姑娘都这般向往。” 叶雪梅微眯着眼,纤指半支香腮,斜卧在绣屏围聚的雪貂软榻上出神地望着那道花篱。秀雅的脸庞上挂着种慵懒,但那双迷离杏眼,却又会在任何时刻锐利地逼视过来。 翠可儿一直觉得她不像是个“姑娘”,哪有姑娘像她这般冷漠,又这般高傲的? “小翠,你说——芯姐姐说的人,今天真会来吗?”小室里响起了叶雪梅悠长淡漠的声音。翠可儿转了转眼珠巧笑道:“姑娘和芯师傅都有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啊,她说的应该不会有错吧。----” 叶雪梅轻蔑地抿嘴,面上泛起一抹浓浓得色。 翠可儿眼望着绣屏出了会儿神,乍然震起道:“噢,叶姑娘,快过二更了,楼下的客人早已挤满了,阮妈妈让我来侍候你梳妆了。” “我这么漂亮,还用得着打扮?”叶雪梅不屑地闭了闭眼,朝里扭过纤细腰枝,抚弄垂在胸口的一缕发丝,撅嘴道:“我是不会妆扮的,那些臭男人,爱看不看!”她将长长的轻纱裙摆甩出雪貂毯沿,翻了个白眼儿自言自语:“本姑娘都快五百年没见生人了!……要不是为了那没良心的老七,我才不会来这儿做这么无聊的事----” “啊?姑娘---你,在说什么?---”翠可儿惊异地张大嘴。 “没什么。”叶雪梅撇了瞥嘴角转开话题:“哦对了,芯姑娘呢,她人在哪儿?” “哦,在后楼,她说今晚她不去前面了,就在后楼守着。” “哼,”叶雪梅不自觉地一声冷笑,柔柔地起身来瞟着远处妆台上铜镜里自己的身影,依旧似自言自语:“怕是心里头焦急得很了,还偏偏装得漠不关心。---哼,要是他今夜不来,看你转个头儿哭死过去!哈哈哈---” 翠可儿觉得今晚的叶姑娘格外的冰冷吓人,不自禁地哆嗦了下,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 “哼,叶雪梅,这名字,亏她想得出来!”叶雪梅扯了榻背上一副披帛慢悠悠地挽上,依旧在冷笑。她往前走了几步,锦衣重垂,轻纱抚地,轻飘飘高贵如仙。满意地转动身子,朝铜镜中的自己扬了扬下巴: “去告诉阮妈妈,就说,我马上就下来。你先带着春蚕夏蝗她们去楼廊候着吧,一切,按我说的去做。” 第28章 手足相污 “去告诉阮妈妈,就说,我马上就下来。你先带着春蚕夏蝗她们去楼廊候着吧,一切,按我说的去做。” “哦,是,是!”翠可儿听到春蚕夏蝗的名字,面色微变,急急应了声转出房去。 刚拐过楼廊,便觉整座楼院静得诡异,华灯依旧却不闻丝竹人声,放慢脚步探看出来,尽见低阶的姑娘们陪着各自的恩客围在栏杆边窃窃私语。 翠可儿怔了怔,也随着众人小心翼翼望向楼下。 整座大堂放眼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连丫字架梯的台阶上都站满了人,几个精壮的护院守着架梯中央的搁台,阻拦强涌上楼的客人。 大厅正中空出了一个圈,人潮正在不住地往圈外退避。 圆圈中央一方小圆桌边,歪身靠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顶束紫金环扣,披散了一侧额发的紫衣男子。右手掌指不停捻转着三枚鹅卵大的精钢珠子,左手执了两方乌黑油亮镇纸样方正长条的物事,噼啪嗑击,发出非金非木的异响。 此物名曰“天罡砚”,却是专攻短打点穴的奇门兵器。 其身后左右各侍立着两名身材奇高的红衣汉子,叉抱了浑圆漆黑的臂膀,碧眼金发,体肌硕壮,观形貌赫然竟是胡奴!四名胡奴夹缝里还站着个矮个随人,乱眉鼠须,摇着一柄泥金纸扇。 桌前瑟缩着几个侍客的龟奴,不知何故早吓得浑身冷战,一会儿,人群中颤危危挤上来满脸堆笑的阮妈妈,向那人万福施礼: “二少堡主金安!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她眯着肿胀的水泡眼笑得满脸脂粉打褶,下意识抖甩起熏得喷香的手帕往男子身前凑。 “大胆!”冷不防左首一名胡奴上前来扬起蒲扇大掌,将她掴倒在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我们二少堡主面前卖弄?” “是----是!”阮妈妈强忍着泪水爬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忙不迭的应承。左首另一胡奴上前来道:“叫你们的,花魁新娘子来----侍候---二少堡主!”这人尚未精熟汉语,话儿说得疙里疙瘩,却也一般的趾高气扬。 “叶—叶姑娘?”阮妈妈哆嗦一下嗫嚅道:“她,她是不接客的呀---” “不接客?你唬谁!”这时那谋士模样的随人梁林上前来:“这儿有谁不知道今夜是她的开妆‘点蜡烛’的日子?明摆着是要出来卖的,装什么大家闺秀?”他谄笑着向座上那人抱了抱拳道:“我们二少堡主肯来捧她的场,那是她的造化!今夜除了我们二少堡主,看谁敢点她的……” 话声未落,左前方向“呼”地飞来一枚瓷“搁筷”重重打在他脸上,就听他哇声惨叫,满嘴里鲜血狂飙,六枚大牙两枚门牙,葡萄籽般地吐了一地。 “耻锤(是谁)?锤看塔呵(谁敢打我)?”他左侧牙齿脱落近尽,六个字尽数走音,听来当真滑稽。 “没了牙的疯狗,还敢乱吠!”众人惊乱间,西北角人群里幽幽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梁林乍闻那声,一张脸陡得瘪了,捂住脸憋屈地朝紫衣男子咧了咧嘴,脚下已自往后缩了。 西北边人群应声退散,一个满脸阴郁酱色,褐金滚边酒红袍,衣饰打扮极是讲究的男子侧坐在那方小圆桌边。 三十出头年纪,天庭削突两腮微陷,微微下垂的嘴角跨了一抹干净齐整的一字胡,眉梢眼角带着三分病容,浑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萧杀。 “大哥~你干嘛又来为难我的人?”紫衣人并非什么世家纨绔,正是昊狮天应堡主雄剡的次子雄天纵,他右手转珠陡止,极不耐烦地合拢左手二砚。 “在我的场子上,几时轮到你——二少堡主先出头啊?”来人正是其兄长雄天恨,也正是整个妩烟楼真正的主人。 他将“二少堡主”四字咬得极重,雄天纵闻言,双腮鼓起嗫嚅半天,双腿猴窜到圈椅上盘起,咋声耍赖道: “唉!我就先出头了怎么样?堡主少储的位子是你的,这妩烟楼也是你的,样样都你占了先还不知足呀?~我只不过来你楼院看看你的姑娘,又没短你什么,犯得着这么小气?” “唉你们说说,你们说说,是不是?是不是!”他叉腰凸肚撞天叫屈为自己强撑门面,一口气说完,一张白脸胀得通红,引得堂下众人忍俊不禁。 知他雄天纵心性的人倒也不怪,此人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心智谋算却不能小觑。这番先声夺人以退为进,好似连番掌掴直摔在了雄天恨脸上。 雄天恨目光阴沉,强压着怒气扫视着富丽堂皇的厅堂,道:“妩烟楼是我的不假,但现下这琵琶雅筑~却还不是!”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顾盼交耳窃声四起,雄天纵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望了望左右胡奴。 雄天恨抬头来逼视楼栏后精琢玉宇的厢房,森森笑道:“妩烟楼前后八十四座花楼,还从来没一个敢表挂私牌的!我今日来,就是要会会这敢坏我规矩的琵琶娘子,你来掺合什么?” “哈,得了吧大哥!”雄天纵眼珠一转谩笑道:“谁不知道你不声不响来,也是想见见这传言中貌若天仙色艺双绝的琵琶娘子,找她算账是假,想一亲芳泽才是真!” “这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又何必藏着掩着?”他懒懒地抬头看了看兄长,蓦地一改轻狂口吻:“不过——倒也是!你妩烟楼八十四花楼,大小一百二十多个花魁美人的初头蜡烛都叫你偷偷点了去,就这叶雪梅,见都不屑见你,还请你喝了顿洗脚汤!你自然是要恼了哈哈哈哈------”雄天纵手舞足蹈越说越高声,最后索性笑得瘫软椅上不成人形。 他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心智武功相当,奈何雄天纵轻浮懒散终日捕虫斗兽为嬉失了父亲荣宠,倒叫阴沉险诈的雄天恨得了父亲喜欢,将未来统主之位相授,雄天纵自是不服,事事处处与兄长较劲。 日前,听闻琵琶雅筑暗中买断了春暖阁三个月的包场,春暖阁的鸨母见叶雪梅出价丰厚,早已卷款奔逃,至使雄天恨误以为琵琶雅筑表挂私牌。 雄天恨几次派人到琵琶雅筑“兴师问罪”皆碰壁而回,盛怒之下亲上隔壁眠温楼窥探,得见两个绝色女子正在窗前授习琵琶技艺。 传艺的红衣女子半老姿容却长得勾魂摄魄,背对着窗的年轻女子身形婀娜,不见容貌也已逾天姿,惹得雄天恨心痒难搔。绕过数个窗台欲窥其容貌,恰被侍女惊觉,二美人急急关了窗户逃走。 雄天恨与手下循廊追出两房,好不容易又伺着一扇洞开的窗户,谁料美人不见,倒着了一盆丫环的洗脚水,弄了个油头腻脑。 此事知者甚少,不知怎的被雄天纵探得,借此大宣其丑,笑话兄长。 “二少堡主,请你对我们少堡主客气些!”四下的窍暗笑中暴起一个阴沉凛洌的声音。 雄天恨身后不远处昂首步出一个寒眸立眉,身形瘦长的白面汉子,左手提了一柄翔龙钢鞭,一脸的汹汹煞气。 “唉呀,我道是谁,原来是卖力不讨好的左蒙凝左统令!------”雄天恨故作吃惊地嗔笑甩头,突地两眼圆瞪:“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兄弟拉家常,有你插嘴的份?!” 一嘴飞沫喷将过来,尽数糊在左蒙凝脸上。左蒙凝双拳紧握立时便欲上前,被雄天恨低声喝止。 将心有不甘的左蒙凝招回身后,雄天恨眼望弟弟冷笑道:“你说的都没错,可那又怎样?只要我动动手指,妩烟楼哪个女人能逃过我的掌心?我只是----” “对对对!——这叶雪梅迟早也是你的!这会儿只不过逗她玩玩~这么有情趣的女人,怎能用粗鲁手腕呢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雄天纵变本加利,更加肆无忌惮地践踏兄长的尊严。 雄天恨终于忍无可忍:“你闹够了吧!” “呀——生气了!”雄天纵窜回座上,装着一脸害怕的样子向身后众胡奴扮鬼脸:“少堡主生气了----可怎生了得!-----后果不堪设想啊!”他故作惊恐的抓耳挠腮,惹得众胡奴齐声大笑。 “可恶!”左蒙凝一声喝骂,自雄天恨座后跃出,罡风呼啸,翔龙钢鞭照着雄天纵当头击落。 “大胆!”众人耳膜轰响,雄天纵身侧一名彪形胡奴大喝一声,一双肉掌迎着钢鞭顶去。左蒙凝变招朝胡奴左腰掠扫,胡奴应变笨拙,只得强起一身横练硬功生生抵受了一鞭,再挥拳撩拨回去。他二人功夫皆以刚为强,一巧一拙,打得铿镪着力。 雄天恨潜心观察那胡奴身法,见其拙攻朴守身势稳健,武功与左蒙凝肖在伯仲,三时两刻难分轩轵,渐不耐他二人陡劳纠斗,恨声道:“左蒙凝,还不住手!” 左蒙凝闻得令下,不敢恋战,一鞭撩开对手闪身后退。 众胡奴见他退避,振臂高呼为同伴壮声,那高个胡奴洋洋自得地朝左蒙凝倒杵了下拇指,大步退回阵中。 第29章 初生牛犊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任镜亭,出生在天阳曳云山庄。曳云山庄的庄主任曳云是我祖父。 打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我的出生被整个任家寄予着一种别样的“厚望”。 我生母是爹爹的妾室,祖父与父亲并不亲厚她,我想,若不是大娘生下姐姐后不能再生养,而姐姐自小不会说话不能自理起居,就根本不会有我的降生。 小时候,父亲只忙着外头的大事,母亲只会低声下气在父亲和大娘的夹逢中求生。陪伴我身边的,常常只有那个像活死人一样的姐姐,尽管她不会说话,但她有喜怒哀乐,只有我才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 所以当我一天天长大,我就发誓一定要守护住她,不能让她受一点点欺负! ==================== 呼声渐止,雄天恨皮笑肉不笑地咧嘴道:“老二,看不出来,你这邦番蛮子几日不见,功夫见长啊!这必定是你教导有方了!” “呵-----”雄天纵仰天打了个哈哈:“怎样,不如你我兄弟也松松筋骨?” “二弟你真是说笑,你我兄弟打长牙起就不分上下,在这大庭广众的扭扭打打,也不怕被人笑话?” “哼,不敢就说不敢,少打哈哈!你若是怕了,就叫爹爹把少堡主的继位让给我!” “你!”雄天恨最是护惜父亲荣宠,闻得此言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修养,自座上一立而起怒瞪弟弟道:“你今儿是想讨打?” “怕你便不来了!”雄天纵见兄长动怒,兴奋地纵身而起,右手前扬,一粒钢珠电光火石般射出,口中补言道:“小心了!” 他这分明与偷袭无异,周遭人众惊呼声中,那粒钢珠已距雄天恨咽喉不足两尺。一珠甫发,第二三粒也追风而至,分击他膻中、头额。 雄天恨潜神不动,眼见得钢珠飞到,突然抄手在腰间一抹,众人眼前一恍,其左手已多了一柄四尺余长精钢软剑。哗一声将咽喉处那粒钢珠卷起,不及众人惊呼,软剑陡然挺展,剑上钢珠嗡地直向雄天纵击回去。 雄天恨惯使左手,这独门“抚柳剑”便卷藏于他腰封之中,遇敌时卷扫而出势如闪电。 软剑堕势微沉,又将第二粒钢珠击回,然身后啸声霍霍,第三粒钢珠竟在他脑后打了个回旋,直向他背心死穴击到。避无可避下,雄天恨贴地俯出,抚柳剑着地弯折几近剑柄, “呼”地一声那第三粒钢珠贴着他颈背倒飞向雄天纵。 雄天纵见偷袭不成,三粒钢珠尽数飞回,来势凶险也不敢怠慢,啸喝一声右手迎空抓出稳稳接住第一粒,左掌两方天罡砚现出,“乒乒”两声,其后照面扑到的两粒钢珠着了魔般飞向他手中双砚,牢牢贴将上去。 却原来那两方怪砚竟是吸钢的异性磁石。 雄天纵呵呵笑道:“不错啊老大,你我兄弟真该好好切磋一下!” “你若皮痒,我替你好好挠挠!”雄天恨双目杀机大显,兄弟二人眼看即当骨肉相残,门廊外骚动大起,一个混身血污须发狼籍的汉子哀嚎着冲撞进来:“少堡主!少堡主救我----” “站住!臭叫花子你……”几个守门小厮叫骂赶至,却见那人慌慌张张钻进人群,一头扑到雄天恨腿下:“少堡主,是我!我是尹华生啊---快救救小的!” 雄天恨乍然一惊,却见那人果是手下信使尹华生,却不知怎得眼斜口歪,鼻青脸肿。正惊怔间,门外又是一阵呼喝叫骂,十数个护院装扮的壮汉二话不说向尹华生扑来。 “慢着!你们是什么人?”左蒙凝越上一步,朝着领先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喝道。 那少年眉目俊朗,双唇紧抿,一张白脸胀得通红,灼灼目光紧盯尹华生咽喉抖擞着右手一柄两尺余长晶莹透亮的三棱怪剑。 雄天恨不认得此人,却是认得那剑——正是独传任氏,全天阳独此一柄的“冰宇光魄”。 “我道是哪位少年英雄,原来,是曳云山庄孙少爷。”雄天恨唇须微耸,斜眉哂笑。 “这位莫不是雄少堡主雄世伯,小侄冒昧了,常听祖父和爹爹提起您。”少年正是任曵云长孙任镜亭,凝目打量他许久,抱拳行了一礼 “不敢当——你我份属同辈,年岁又相去无几,兄弟相称即可。” “世侄不敢。” 众人见这少年彬彬有礼仪表堂堂,以叔侄辈份自谦,俱各心生赞赏。雄天恨冷眼瞧这年轻小子,打个哈哈算作还礼:“好说。孙少爷今天可也是来捧叶姑娘的场?来了就好嘛,何必带了弟兄家伙,这般客气……” “世伯盛情,小侄改日来拜。”任镜亭空抱一拳,忍过了他的虚言挑衅,寒眸逼视尹华生道:“小侄今日乃是奉了家父之命,前来追拿欺辱我姐姐的无耻恶贼!” 一语甫毕,厅上窃声噪起,人们俱多猜测起了事由始末。 却原来雄天恨别无恶习独噬猎色,自创的独门内功“玄冰九煞”,修练时更需采取处子阴元为介,故而手下有众多尹华生之类访美信使专为其搜罗美色,多年来残害了少女无数。 任镜亭为侧室庶出,其父任朋年的正室张氏只育有一女,名唤“薇晗”,是天阳有名的“木头美人”。 人传她美艳绝伦天姿国色,怎奈一生下来便七魄不全,长到二十二岁上还不会叫爹爹妈妈,任朋年引以为耻,将她长年禁养在家中,极少与外界接触。 今日清晨,后院耳门漏闭,在花院嬉玩的任薇晗不慎走失,恰巧被宿赌败回的尹华生撞见,将她诱至阴僻角落施了迷(河蟹)药,准备带回天应堡献给雄天恨,所幸护守的庄卒察觉示警,任镜亭亲自率了众人解救。尹华生寡不敌众,弃了任家姑娘负伤逃遁了一天,才到得妩烟楼寻求主人庇护。 雄天纵眼珠一转,附掌大笑道;“大哥,你可真是好艳福啊~就连任家的‘镇宅之宝’也差点落入你手,只可惜,这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呀哈哈哈哈~” 雄天恨狠瞪了眼笑得前鞠后仰的胞弟,一张脸青紫不定。 任镜亭留心观望雄天恨表情,见他满目羞愤却仍装着若无其事将尹华生掩在身后,心知强取不得,只得装起一脸恭敬,一揖到地:“小侄常听爹爹称道雄少堡主乃天阳少有的英杰,赏惩无私治下有方,对后辈小生更是仁爱。小侄今日有幸得遇,想恳请世伯相助,擒住了恶贼,也好让小侄回家向父母复命,改日山庄定当携礼拜谢世伯大恩!” 雄天恨眉心微凛,煞是意外地扬了扬眉。 这小小少年,倒颇有几分城府,先给他戴了这顶大大的高帽,自己一时大意,竟是小瞧了他。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心中虽是恼怒,却也不敢当众露乖,只得含糊着笑笑:“令尊谬赞了。如那恶贼确实来了此处,只教你孙少爷开口,我必将擒住了他,交由孙少爷带回去处置便是。” 这当口他骑虎难下,只好真装作一副大义凛然。 任镜亭大喜,狐已入囚,当即收网关笼。正起腰杆将纤长手指朝尹华生一指大声道:“就是他!那便是欺辱我姐姐的无耻恶贼!烦请世伯为小侄作主了。” “哎呀!——”满堂哄骚声起,雄天纵扬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皱眉惨笑道:嘴上无毛的小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啊~” “孙少爷,你莫不是弄错了!”任镜亭见众人神色正自懵懂,却听雄天恨哈哈长笑道::“这位兄弟,是我座下的信使叫尹华生,并非是什么恶贼!”他转头喝斥身后:“华生,还不快来见过孙少爷!” 尹华生惊魂未定地接上雄天恨目光,心知主人有意庇护,立时胆壮,向任镜亭虚情假意陪笑道:“任少爷,适才多有误会,小人这厢给您陪礼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呃,就当小的是个屁,放了就放了吧哈~” 任镜亭眉头狠纠成一团,咬得玉齿欲崩。此时方知自己年少识浅,一时莽撞错失了入主先机。雄天恨摆明了仗势欺小,庇护恶仆,他一个初涉江湖的毛头小子又怎会是他对手? “好——好好!好一个名不虚传的雄少堡主!欺男霸女纵容恶仆,当真是英明贤德得很呐!-------”任镜亭急怒之下一张白脸涨作紫黑,窜上前来冷笑道。 雄天恨目闪寒星,呵呵恶笑:“黄口小儿,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吗,闹我花楼伤我信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你让你,臆测之词无凭无据,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谁说无凭无据!我们这些兄弟都是人证,捆我姐姐手足的绳索便是物证!今日我定当擒了这恶贼去,谁拦也不成!”任镜亭冰宇剑一翻一挺功夺雄天恨,趁他闪身之际右臂暴长径向其身侧尹华生抓去,口中呼喝同伴道:“抢人!” 曵云山庄人众刚欲上前,雄天恨欺身上来,三指成勾钳住了他三面剑身翻穿而过,一招“蟾宫折桂“,冰寒宝剑径往任镜亭颌下扣进,任镜亭慌忙拆招已是不及,连人带剑被拗作了一个极为难堪的“自刎”姿势。 “你!”任镜亭腕脉剧痛,无力挣动,一张俏脸刹时青白。 四周惊呼声中,曵云山庄人众吓得急急止步。 “唉——孙少爷,莫要生这么大的气嘛!”雄天恨低眉望着怀中少年,唧笑道:“这当中只怕是有误会,大伙儿仔细商计,切莫动肝火嘛!”他暗渡内力疾施骤收,手腕翻转,漫不经心地一抛一撒。 任镜亭身不由己陀罗般旋了出去,狼狈稳住身形,直引得身旁蔑笑之声无数。他自小千人捧奉,哪曾尝过这般难堪,羞愤之下浑身战抖,直气得喘不过气来。 雄天恨却是一抖衣袖,迅即换了张谦和笑脸,上前来软语道:“好在,孙小姐也无甚大碍,只怪我驭下无方,冒犯了贵庄,我这里便向孙少爷赔礼了!”说着当真恭恭敬敬向任镜亭一揖。 第30章 三拳狐陷 人群中窃笑声起,都在笑看他戏耍这无知后生。 任镜亭双拳紧握还当发作,雄天恨厉声喝斥尹华生道:“混帐东西!还不将‘宁沁丸’交出来送予孙少爷,好让他带回去救治孙小姐!” 尹华生惶恐应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瓷药瓶双手呈上。 “哈哈,这‘宁沁丸’,乃是宁神安气的良药!亦有~通心透窍之能,或许对孙小姐的痴傻之症----也多有助益。还请孙少爷笑纳吧!”雄天恨将药瓶在手上颠了颠,皮笑肉不笑地递过来。 任镜亭自小护惜姐姐怜楚,最容不得别人言道姐姐痴傻,听得此话五内俱焚,朝雄天恨唾地骂道: “少在这儿惺惺作态!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今日我既到了这里,就绝无半途退缩之想!这恶贼我是一定要拿的,宁沁丸你留着自己通心透窍吧!待我查出是谁人幕后指使,再算他的账!” 听此言厅上人众尽数骇然,看来这小子是不想就坡下驴,硬要在太岁头上动动土了。 雄天恨心下也觉有趣,嘎笑道:“贤侄!人道是‘关公庙前好烧香,怨家宜解不宜结’!这道理你爹娘也总该也教过你,我好心好意赠药赔礼,你可千万别好戏唱过了头,逼得我以大欺小可就不妙了!” “哼,你尽管划出道来,我绝不怕你!”任镜亭一双杏眼瞪得炽圆,咬牙紧了紧手中宝剑。 “很好!后辈小子之中,你这样的血性男儿,也是难得。”雄天恨嘴上漫不经心,眼角杀机已萌。 看客们也知利害,悄悄向四周退避,空圈开始寸寸扩张。很快大厅正中四张桌几边只剩下雄氏兄弟和任镜亭三人。 雄天纵依旧按兵不动,乐得坐山观虎斗。 “你来我妩烟楼踩了我的场子还想带走我的信使,我若这般依了你未免也太‘软弱可欺’”要置这小子于死地不难于拧烂一只蚁子,只不过,雄天恨想用最妥帖光彩的法子来拧! “我若当众与你动了手脚,又难免辱没了贵庄。”雄天恨皱眉道:“嗯,不如……这样吧,事情既由我信使引起,自当属我理亏。我先让你打我三拳,我再还你一拳。俱各,不能还手哦!”他特意地伸指向任镜亭点了点:“呐,你若能三拳打倒了我,便是我输;若打不倒我,还能挺过我一拳,便也算我输!我便将尹华生交由你处置,你看怎样?” 众人闻此言无不沸然。谁不想看看这般稀罕的两个人打这般稀罕的架? 任镜亭斜睨着雄天恨不无诡诈的笑颜,心里也不由得打鼓。 他虽生于武林世家自幼勤操武学,却没有对敌的实战经验,谁想这头一遭便是如此强硬的对手,要想退缩却已是万万不能,况且对方开出了如此诱人的“彩头”。 他沉下眉来飞快测算了一番,突然挺起胸道:“好!我们便一言为定,若小侄侥幸赢了,还请世伯践约便是!” “嘿嘿,好!一切依你。你——这便出招吧!”雄天恨风淡风轻地掸了掸身上衣袍,长身背手而立。 厅上人声立时消匿。 “如此,小侄便得罪了!”语音甫落,任镜亭右脚下挫蓄力,一招“霸王敬酒”飞身纵上,径往雄天恨膻中气海擂出。 最简单的招式往往最有效! 厅上人众惊呼声中,闷然一声吭空之响,任镜亭兴奋的眸子立时转作死灰。 再看那雄天恨,双眼微眯神情怡然,笑得如沐春风。 “贤侄你太客气了,我胸口不痒。你尽管使足了力气打,机会只有三次,浪费了岂不可惜?”雄天恨笑言似针,扎得任镜亭双目血赤。 方才他一拳攻出,虽不过三五分的力气,但如此快捷的攻势,常人想及时避退也是不易。然那雄天恨的膻中丹田仿若一个塞满了绵花的空穴,这一拳攻出力道竟消解得无影无踪。 任镜亭始知其中有诈,此时却已是船到江心返还无望,只得暗中防范,将他的冷言嘲讽和血吞下,咬了咬牙道:“世伯厚爱,小侄敢不从命?” 他右拳指节咯咯微响,全身劲力贯将上来,右拳再一次流星般递出。 雄天恨眯眼觑准了他落击的部位,正待重施故计,移力卸力。却不想这一拳力到中途陡然势转,掌心外翻变拳为掌,强大内力暴贯而来,“波”一声实实击在雄天恨心口。 这一掌中途蓄力,由缓而疾趁人之不防,正是曳云山庄代代嫡传的“摧心掌”。任镜亭年纪虽小,在这路掌法中的造诣却已不凡。 雄天恨一时轻敌阴沟里船翻,恨得牙根直痒。仗着自己内功深厚堪堪挺过这一击,仍觉心脉诸处乍热乍寒手足发麻,当下闷声咳嗽,抚住心口退出一步。 “小子,你敢使诈!”左蒙凝自雄天恨身后跨步上来怒指任镜亭,立时便要白刃相见,被雄天恨操手拦住。 “儒子可教,后生可畏呀!”雄天恨调匀气息点头道:“好,拳也罢,掌也罢,还有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喔!”他面上微笑,齿间却已露了难掩的杀意。 任镜亭一招得手,胆气又壮几分,抱拳笑道:“小侄承让了,这便来敬。” 话毕收紧一口气息凝立不动,双瞳死死楔在雄天恨脸上。雄天恨苍白的脸色更显阴沉,二人就这般对峙,五步之距,杀气满盈。 身周观战的看客步声索索,不住后退。 雄天恨已暗令血蛾军包围了花楼,左蒙凝戒视人潮,正等着部署的影卫复命。蓦然瞥见人群中多了两个冷面江湖客,一个红衣劲短双目无情,一个白衣锦袍剑眉沉霜。 左蒙凝无由多扫了二人一眼,转头盯回场上战局。 暮地,雄天恨两道眼脸合了合。 就这一刹,任镜亭瞳仁倏缩飞纵而上,左掌引势右掌斜翻而上,直击雄天恨左胸——正是“摧心掌”最为阴狠的一招“万劫不复”。这一掌蓄力充沛凌厉异常,眼看着雄天恨又当受创,就连雄天纵也不禁从座上立了起来。 然而随着又一声空泛异响,雄天恨面含阴笑前胸挺进,任镜亭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风卷残叶般摔跌出去,“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一张梨花木桌上。 昏噩间后腰一麻,一道强大劲力将他失控的身子稳稳拉住,紧接着“咔啦啦”几声脆响,桌脚下四块水磨石大方砖应声碎裂! 任镜亭两眼金星乱闪,喉头发麻咔出一小口血来,胸口气血翻腾,五官都痛苦地纠作一团。雄天恨在他落掌之时暗中将强霸的内力推顶上来,任镜亭天真地听信了他“俱不能还手”的约定只攻不防,却不想被自己的掌力反震,这一掌无异是打在了自己身上。 “贤侄你也累了,世伯这便不客气了!”不等任镜亭缓过神志,雄天恨已嘎笑腾起,大掌凌空劈来。这一日的羞恼怨毒尽数泻在这一掌上,誓要将这狂妄雏子毙于当下。其势之威直吓得四下看客张嘴难呼,任镜亭避无可避,骇得直懵了过去。 掌当着衣,雄天恨只道任镜亭重伤之下触手即倒,谁知触手一把绵软粘着,掌力被一道无形簧扣尽数拉紧,不等他心意愕转,大力反弹狂霸力道轰入,瞬间将他身子流石飞弹般弹摔出去。 左蒙凝惊喝一声抢上托扶,不料连同他一起向后跌出,全身如堕冰窟,牙齿牙龈麻痹一片,胸中气血乱涌,使力压控徒劳,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快---九……九阳丹!“迷迷瞪瞪间,且听身前雄天恨亦是哆嗦得语不成调,倒在地上颤手招摇呼救。 尹华生早吓得六神无主,听言慌忙爬跌上来,探手到他怀襟中伺候取药。 左蒙凝咬牙忍过骨盆着地的钝痛,挣扎着想爬起,无奈几次坐跌回去,指着瘫软在桌沿脸色惨白的任镜亭惊怒道:“你!-----你怎么会使我们少堡主的‘玄冰九煞’?快说!” 任镜亭浑身虚脱,眼前金星乱闪双耳轰鸣,哪会知晓雄天恨乃是受了其独门绝学“玄冰九煞”的反噬。 方才雄天恨击来之时,他身后涌进一股如绵如刚的强悍力道,两力交错将他全身肌骨瞬间掏空,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此时闻得左蒙凝的喝斥也无力反应,双手扶不住桌沿,整个身子软软坐倒在地。 雄天恨气息恍定,颤抖的手直指任镜亭身后,众人齐将目光转向任镜亭委顿下去的方向——那方梨花桌后劲松般挺立着一人! 三十余岁样貌,一袭俊挺的纯白镶蓝梅花暗绣缎袍,鼻如刀劈,凤眼森寒,眉梢唇角具是幽冷讥诮。长袖中微露削长手指的右臂慵散地搭在桌沿。 “你……你是什么人?”左蒙凝惊恐的声音发颤。 “孙少爷,孙少爷!------”人群中抢上几名曳云山庄卒卫,慌忙将任镜亭搀起。白衣人冷笑看着他们退后,这才款然收回了长伸的手臂。 “啪啦啦”一阵木屑纷飞,那张花梨桌台瞬间呈纵向散碎成一堆薄木条,白花花泻了一地! 惊呼声起,堂皇的花阁转瞬寂静若死。 第31章 不谓侠者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雄天恨,万壑谷昊狮天应堡少堡主。原天生魂。 自我二十三岁被父亲传以继任之责,便随父亲学习诸多权衡治理之术。天阳善和、天应、曳云鼎立之势由来已久,早年父亲事必亲躬,一再告诫我不可轻动此局。然而这几年里,他突而醉心于闭关练功,门中事务,多由我经手。 山曳云庄并不可怕,一个刚愎自用不肯服老的任曳云和一群草莽肖小;善和门更是自恃着千百年传承的那点微末基业卖弄人前的跳梁小丑。 天应堡雄倨天阳四十多年,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天纵顽劣,但叫有父亲在,他又岂敢越雷池一步?今夜来妩烟楼砸我场子,且当他是小孩儿耍泼罢了;任镜亭来闹事,也只是自取其辱不足一哂。 却是他身后突然出现的这人,散发着无尽的狂气,令人生惧------ ================================ 雄天恨眯眼觑准了他落击的部位,正待重施故计,移力卸力。却不想这一拳力到中途陡然势转,掌心外翻变拳为掌,强大内力暴贯而来,“波”一声实实击在雄天恨心口。 这一掌中途蓄力,由缓而疾趁人之不防,正是曳云山庄代代嫡传的“摧心掌”。任镜亭年纪虽小,在这路掌法中的造诣却已不凡。 雄天恨一时轻敌阴沟里船翻,恨得牙根直痒。仗着自己内功深厚堪堪挺过这一击,仍觉心脉诸处乍热乍寒手足发麻,当下闷声咳嗽,抚住心口退出一步。 “小子,你敢使诈!”左蒙凝自雄天恨身后跨步上来怒指任镜亭,立时便要白刃相见,被雄天恨操手拦住。 “儒子可教,后生可畏呀!”雄天恨调匀气息点头道:“好,拳也罢,掌也罢,还有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喔!”他面上微笑,齿间却已露了难掩的杀意。 任镜亭一招得手,胆气又壮几分,抱拳笑道:“小侄承让了,这便来敬。” 话毕收紧一口气息凝立不动,双瞳死死楔在雄天恨脸上。雄天恨苍白的脸色更显阴沉,二人就这般对峙,五步之距,杀气满盈。 身周观战的看客步声索索,不住后退。 雄天恨已暗令血蛾军包围了花楼,左蒙凝戒视人潮,正等着部署的影卫复命。蓦然瞥见人群中多了两个冷面江湖客,一个红衣劲短双目无情,一个白衣锦袍剑眉沉霜。 左蒙凝无由多扫了二人一眼,转头盯回场上战局。 暮地,雄天恨两道眼脸合了合。 就这一刹,任镜亭瞳仁倏缩飞纵而上,左掌引势右掌斜翻而上,直击雄天恨左胸——正是“摧心掌”最为阴狠的一招“万劫不复”。这一掌蓄力充沛凌厉异常,眼看着雄天恨又当受创,就连雄天纵也不禁从座上立了起来。 然而随着又一声空泛异响,雄天恨面含阴笑前胸挺进,任镜亭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风卷残叶般摔跌出去,“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一张梨花木桌上。 昏噩间后腰一麻,一道强大劲力将他失控的身子稳稳拉住,紧接着“咔啦啦”几声脆响,桌脚下四块水磨石大方砖应声碎裂! 任镜亭两眼金星乱闪,喉头发麻咔出一小口血来,胸口气血翻腾,五官都痛苦地纠作一团。雄天恨在他落掌之时暗中将强霸的内力推顶上来,任镜亭天真地听信了他“俱不能还手”的约定只攻不防,却不想被自己的掌力反震,这一掌无异是打在了自己身上。 “贤侄你也累了,世伯这便不客气了!”不等任镜亭缓过神志,雄天恨已嘎笑腾起,大掌凌空劈来。这一日的羞恼怨毒尽数泻在这一掌上,誓要将这狂妄雏子毙于当下。其势之威直吓得四下看客张嘴难呼,任镜亭避无可避,骇得直懵了过去。 掌当着衣,雄天恨只道任镜亭重伤之下触手即倒,谁知触手一把绵软粘着,掌力被一道无形簧扣尽数拉紧,不等他心意愕转,大力反弹狂霸力道轰入,瞬间将他身子流石飞弹般弹摔出去。 左蒙凝惊喝一声抢上托扶,不料连同他一起向后跌出,全身如堕冰窟,牙齿牙龈麻痹一片,胸中气血乱涌,使力压控徒劳,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快---九……九阳丹!“迷迷瞪瞪间,且听身前雄天恨亦是哆嗦得语不成调,倒在地上颤手招摇呼救。 尹华生早吓得六神无主,听言慌忙爬跌上来,探手到他怀襟中伺候取药。 左蒙凝咬牙忍过骨盆着地的钝痛,挣扎着想爬起,无奈几次坐跌回去,指着瘫软在桌沿脸色惨白的任镜亭惊怒道:“你!-----你怎么会使我们少堡主的‘玄冰九煞’?快说!” 任镜亭浑身虚脱,眼前金星乱闪双耳轰鸣,哪会知晓雄天恨乃是受了其独门绝学“玄冰九煞”的反噬。 方才雄天恨击来之时,他身后涌进一股如绵如刚的强悍力道,两力交错将他全身肌骨瞬间掏空,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此时闻得左蒙凝的喝斥也无力反应,双手扶不住桌沿,整个身子软软坐倒在地。 雄天恨气息恍定,颤抖的手直指任镜亭身后,众人齐将目光转向任镜亭委顿下去的方向——那方梨花桌后劲松般挺立着一人! 三十余岁样貌,一袭俊挺的纯白镶蓝梅花暗绣缎袍,鼻如刀劈,凤眼森寒,眉梢唇角具是幽冷讥诮。长袖中微露削长手指的右臂慵散地搭在桌沿。 “你……你是什么人?”左蒙凝惊恐的声音发颤。 “孙少爷,孙少爷!------”人群中抢上几名曳云山庄卒卫,慌忙将任镜亭搀起。白衣人冷笑看着他们退后,这才款然收回了长伸的手臂。 “啪啦啦”一阵木屑纷飞,那张花梨桌台瞬间呈纵向散碎成一堆薄木条,白花花泻了一地! 惊呼声起,堂皇的花阁转瞬寂静若死。 左蒙凝嘴角不住抽动,惊骇之下躁怒如狂,无力站起的双腿在地上来回踢蹬,破声大叫:“你你你……你是不是曳云山庄的人!……你是不是曵云山庄的人!” 任镜亭在众庄丁的揉抚推拿下还过气来,怔怔地望向白衣人。见他唇角挂着一丝得意玩味,眉眼多有阴鸷,虽出手相助却敌我不明,对左蒙凝的问话也不置理睬,一时也吃不准他来历,遂试探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敢问大侠------” “我当不起这样的称呼。”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冷冷截断。 任镜亭语塞,怔愕地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年轻人,我十分欣赏你的胆气!只不过,也得称称自己斤两啊!”言下之意,当是奚落他有勇无谋不自量力,语气间分明有长者训诫之意。 任镜亭自出娘胎何曾受过外人如此训说,立时便要挂不住脸来,若不是刚从他腋翼下重出生天此刻又浑身无力,只怕已窜起驳斥。抬眼望向那人严正神色,心中无端怯了,咽下一口闷气悻悻不语。 “人外有人,当真是见教了!”这时,对桌调息已毕的雄天恨哼笑一声,甩开扶持的手正步上来:“敢问这位朋友名号。我雄天恨,已是许久未曾碰到你这般对手了。”他目光渐转森历,毫不掩藏杀意。 白衣人眼露篾光,邪笑道:“既为对手,又何当‘朋友’二字?” 雄天恨两颧肌肉不自禁地冷颤,强忍戾气昂首道:“好!——那么你就报上名来!” 一边的雄天纵也一眼不眨地望向白衣人。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地如此厉害?他方才隔桌那一攘,量功力绝不在他兄弟二人之下,怪不得早已气得疯魔也似的兄长也不敢妄动 白衣人悠然背起手,将身板挺地笔直。眉眼间的笑意、甚至是两粒微露的门齿都在炫显着他的得意与不屑。 身后的龙啸天一步排出,目垂地下,锯木般一字字道:“这位,是九幽阎罗令令主,杜圣心。”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一刀刀刻进了人们的脑子里,顷刻间堂厅具是嗡嗡人语。 敢在玄天界以“阎罗”之名自居的,自然是人间来的入世属。入世属的生魂见名见姓的,每年也就稀落十来个,如此高手,此间却无人识得,怎不叫人骇然? 无怪此间人众疑惑,进妩烟楼前,龙啸天也如是。杜圣心修性自律从不纵欲淫乱江湖中人尽皆知,而今他只是听说有一个叫“雪梅”的妓女便混进了烟花之地,传扬出去只怕都会成江湖一大奇闻。 且杜圣心行事有规有法,为了一个妓女得罪天阳最大势力的昊狮天应堡,顺便再奚落羞辱一下曵云山庄的少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赔本买卖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做的。 好在龙啸天已经习惯了杜圣心的独断专行,当他想不明白原因的时候首先就会放弃去想。 今夜的江湖中人仿佛被人事先分成了两拨,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赶去了五福阁,而这儿的人显然都不认得他俩。 厅上的局势十分微妙,杜圣心是猎物,却又是最终极的猎手,看似被动,却隐隐掌控着一切。 看着在地上扭动挣扎了半天才爬起的左朦凝,还有黑沉着脸浑身戒惧的雄天恨,龙啸天很想笑,他似乎明白杜圣心此行的目的了。 雄天纵见兄长吃了憋,忍不住想出来露个脸。哈哈干笑两声,噼啪转着手心钢珠,侧睨杜圣心道:“你——不是曳云山庄的人,那却为什么要救他?-----难道你是善和门的人?故意来找找碴,显摆显摆?” 他故作疑惧的一通乱猜,杜圣心冷漠的脸上陡然挂起高深莫测的一个笑,朝他缓缓侧过眼,用只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二少堡主,过慧易夭哇!” 雄天纵脸色骤变,像被针扎着般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第32章 端水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雄天纵,昊狮天应堡主雄剡次子。 我和雄天恨是一母同胞,从小较着劲儿长,论武功心智我都不输他,小时候,爹娘都比较宠爱我,就连堡中四大长老,都认为父亲会让我接任堡主之位。但我十八那岁年,一切局面突然改变。 四大长老半年之内三人暴毙,我哥居所晚间不时传出女孩子的哭声,偶尔还见有女尸被抬出。我院中随侍小厮丫环多人失踪,我也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我不再添用侍从,转而牵来了十几条狼狗,豢养了十余胡奴。终日斗嬉虫鸟为乐,不问门中大事。 终于,我二十岁那年,父亲将少堡主的继位传给了大哥,对我的态度也由向来的纵容,变得厌烦。 我知道,暂时我是安全的,但那些年发生的事我不会忘记。 可以当我雄天纵是玩世不恭的败家子,但别当我是傻子! ======================================== 雄天纵脸色骤变,像被针扎着般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杜圣心冷笑一声,猛地转头朝身后的曳云山庄众丁道:“带你们孙少爷走。”他声调淡然,却天生是一种命令的口吻。曳云山庄众丁芒然地环顾了下周遭,立马搀起任镜亭退向厅门。 雄天恨笑得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面上雕着一张笑脸,朝左朦凝挥了挥手,示意放任镜亭和曵云山庄的丁卒出去 “大侠大恩,不敢轻谢,后会有期……”任镜亭神志微清,经过杜圣心声身侧时转身来虚弱道。 杜圣心没有置理他的好意,蔑笑的眼神满是得意之色,顾自与雄天恨漫不经心地对峙着。 曳云山庄众人终于退出了妩烟楼。 当下,天应堡血蛾军红衣耀火滚滚而入,整座花楼都似燃烧起来。散乱的客人惊惶避退,门廊外乘乱混进数人。青剑烁光的俊面郎君正是上官夕阳,他身边粉衣锦袖的美貌少年却是改换了男面的欧阳莲卿。 他二人被堵在门口许久,目睹了任镜亭问罪遇险,被杜圣心所救的全过程。上官夕阳刚待向杜圣心靠近,左边一只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看着!”一回头,善和门四通令谭厅桐扣着他肩膀,一双漆黑滚圆的大眼睛盯着杜圣心一眨不眨。 上官夕阳苦笑。老四虽位居四大通令之末,心思却最为缜密,他既阻拦一定另有缘由。况且与他终日伯仲不离的三通令洪天洋也必在附近,那做事向来转过八条弯的洪天洋也一定不会让他这么莽撞上去的。无奈,只得与欧阳莲卿互换了眼色,暂时充当普通看客。 杜圣心这瓮中之鳖,此刻倒是自若泰然。 “全部散了!这是待客之道嘛?”雄天恨故作愠怒地喝退围上来的血蛾军,转而大声命令从下在杜圣心近前摆了一席好酒好菜。 杜圣心冷眼观得宴成,拉了拉嘴角,也不客气,竟真在桌边坐了下来。 雄天恨在其对席撩衣坐下,大笑道:“佳客远来,在下自当一尽地主之谊。阁下赏光,与我喝上一杯交个朋友如何?”他装得若无其事般向杜圣心举起一满杯酒。 “堂堂昊狮天应堡的少堡主,会交个令他难堪的人做朋友?”杜圣心轻咧唇角邪笑。 雄天恨自与他交锋伊始,所有脸皮都已被他自己一层层剥下,此刻脸上假笑的表情终于扭曲:“也罢!你既不肯做朋友,就做敌人吧!来,我敬你这敌人一杯!” 杜圣心冷挑唇角,眼中轻狂之色不减,垂目睨了眼身前的酒杯,厌嫌的咧了咧嘴角。半晌方懒懒的抄手举了起来。 杯倾,酒尽,杀气现。杜圣心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掌心的酒杯,一动不动坐在那儿。 雄天恨紧盯着面前这张漠然的脸,全身紧绷。从没有一个陌生人,能给他这种可怕的感觉! “你既非曳云山庄的幕客,为何要出手救任镜亭?既已出手,怎又说不是为了救他?”雄天恨终于开口。 “敢问这妩烟楼,是什么地方?”杜圣心谩笑着侧视厅中看客。 “烟花之地。”雄天恨答。 “既是烟花之地,不赶走那些惹事生非的人,搅扰了花魁盛会的良辰美景,岂非无趣?”杜圣心一改方才的冷肃,眼中笑意狡黠。雄天恨抱守在喉的一口冷气上冲,塞得他哽住了。 “哈哈哈!------说得好,赶得妙!”厅角蓦地响起雄天纵张狂的笑声,:“却原来,你也是为花魁而来!早说嘛,何必弄得一场误会!”他歪着身子向酒桌绕来,竟装得熟脸熟皮伸手朝杜圣心肩头拍落。 刹时间,一袭刚劲掌风罩扑直下! 杜圣心淡然一哂,茫若不察地探臂抓向桌上酒壶,右肩前带,千钧一发间轻描淡写避开了这致命一拍。 雄天纵一掌落空,迅速转换手势佯装提袖。对座的雄天恨双目一凛呵呵笑道:“来来来!我来替你斟酒。” 说话间右掌疾出,搭上杜圣心右腕,拇指紧锁住了他手少阴肾胰筋,内息暗吐,将他牢牢制住。 杜圣心面不改色回以一笑:“不敢有劳!”语方出口,右手拇指疾向腕部挑出。那条被扣的筋络向上侧转,倏然滑出控制,同时即右臂回收,拇指指尖自雄天恨腕部诸脉抚琴般疾划而过,内力进透,雄天恨右臂酸痛难当,不得不松了开去。 这连串闪瞬间的微小动作,暗藏着莫大的急智和胆略,更有赖极高的武学造诣和深厚内力。雄天恨惊怔之下,对他心生赞赏又无由地更加忌惮,如此对手,只怕留作大患,想到此脸色俱是变了。 正欲收控五指再施下手,身后的雄天纵大笑道:“嗳~~别客气!”语尽手到大掌掩来,死死顶住了杜圣心回缩的肘弯。 “言之有理,!还是我来!”雄天恨振神弃开脱力的右臂,左掌虎口朝上四指掐紧了杜圣心腕底诸脉,拇指紧扣腕骨慎防他再度脱出。 他兄弟二人嫌隙本多,此时却同仇敌忾一起将杜圣心制住。旁边众客乍一看来,他三人面色如常笑言甚欢,只道他们真在推壶让酒。只有桌前左蒙凝等人屏紧了气息,静观他三人拼斗。 杜圣心泰然的笑容映进雄天恨双瞳正在慢慢变得尖刻,雄天纵看不见杜圣心的脸,却渐感视野一阵清一阵糊,右臂颤抖不止。 高手之间比拼内力,托不得半分侥幸,雄天纵继力已衰,神情痛苦渐感不支,猛然发觉杜圣心臂上传来的内劲除了他本人刚柔并济的真力,隐隐还夹杂着兄长“玄冰九煞”的阴寒。 他自不会误以为杜圣心偷学了兄长的武功,心下惊愕,抬头望间恰见雄天恨亦是双眉紧锁不时地回望自己,心中随即了然:“原来,这杜圣心是在让我们自相残杀!” 想到此际,邪念陡生,大声笑道:“好好好!那就有劳大哥了!”说罢竟不顾内息自噬,举左掌狠狠切在自己右腕上,生生震了开去。 “你!”雄天恨惊恨交集,体内猛然涌进一股半寒半热的诡异内力,立时痛麻了半身。杜圣心体内有一柔一刚一正一邪一阴一阳两种完全相悖的内力相融共通,功力之强远在他思量之上,弟弟这一去,无异是将他推到了杜圣心的刀口上。 好在杜圣心并无伤敌之念,只在全心持衡两人拼斗,陡遇此变心念急转,猛地握紧右手五指奋力一振,将余力稳稳归回掌心,震得掌心那酒壶壶盖突地跳起。 几与同时,雄天恨自觉左掌微麻,侵髓的内息陡然消止,知是杜圣心撤力休战,急忙顺阶下台,缩回了麻痹的左掌。 他跳起来愤愤瞪视雄天纵,雄天纵却装得一脸无辜模样嘻笑不恭。 雄天恨双拳紧握,脸色阴郁已极,碍于强敌近前不好与之反目,强忍着咽了口气。 杜圣心轻抬左掌按住跃起的壶盖,不屑地冷笑,悠然为自己倒了杯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 厅上众看客大多不明就里,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只有龙啸天望着骇然地左蒙凝冷笑不止。 突然“噼“一声响,杜圣心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长身立起道:“岳雪梅是我的,今夜无论是敌是友,我杜某人也绝不相让!酒已经喝了,话也问完了,两位-----请吧!” “好,爽快!既敌非友,雄某便也不客气了!”雄天恨面色微敛,眼中凶光毕现,狞笑着吐出一句。 “好,爽快!既敌非友,雄某便也不客气了!”雄天恨面色微敛,眼中凶光毕现,狞笑着吐出一句。 左蒙凝心领神会,举掌示令,立时便见四周血蛾军及天应堡的门卒抡枪向杜龙二人围拢。 “住手!”头顶突闻一声娇喝,大厅内紧郁的气氛突得一滞,众人纷纷停了动作抬头观望。 只见楼栏边不知何时已立了四名分着红、绿、黄、白四色绢裙面戴纱巾的年轻侍女,衣饰奇特,云袖重垂衣带甚长。 四女中央缓步上来一名圆脸淡眉目有蔑色的黄衣少女,正是侍候叶雪梅的翠可儿。翠可儿扫视堂下道:“今晚是叶姑娘的开妆盛典,谁也不许造次!” “嗨你这小丫头你谁呀?”不知是谁顶了一句嘴,翠可儿拧眉低呼道:“春蚕!” 其声甫落,一团红影自众人头顶飞扑而出,随即厅西角有人惊声呼喝,未及众人循声观望,那团红影已扑回楼栏,正是那着红衣的侍女。 “怎样了?”翠可儿漫声问道: “冰蚕丝十根,缝上了。”红衣女子语音冷硬面无表情。方听她言罢,一阵呜咽怪声带得一连沓惊呼自厅西角响起。 第33章 花魁 众人回头间,方才出言顶撞的天应堡千鬃卫玄字营千总沈谦神情惊惧,两手在自己颌部狂挠狂抓,其实嘴唇和掌缝间不住渗出血丝,众人这才发现,他双唇已被几根透明丝线般不知质地的物事缝了起来。众人顿时面如土色,慌不择路地四下避走。 “不用慌,冰蚕丝遇热血即化,一会儿便没事了。”翠可儿咯咯笑道。 “妖女!使的什么妖法!”沈谦身边响起一声怒喝,几名玄字营的卒士破口大骂,齐齐拔了刀剑挥舞上来,翠可儿也不作恼,转头又向身后呼喊道:“夏蝗、秋蛛。看你们的了。” 话音刚落,黄绿两团身影扑出,随即那厢又是一片混响,桌翻凳倒之后,两团身影飞回。众人定睛回望,西厅地上三名玄字营卒人绻缩在一起蠕蠕而动,面泛青绿口吐黄沫,手足四肢不住地抽搐,言语神志已失。另有两名卒卫,嘴上身上俱被缠上了黄白色如同蛛丝般粘稠的物事动弹不得。 转瞬,堂上静寂若死。 且听翠可儿笑道:“姑娘吩咐了,不伤他们性命。夏蝗毒秋蛛丝,只是让他们住嘴而已,但若谁还敢放肆,冬蝇毒可就要厉害得多了!”她脸有信色地斜睨身后那名白衣女子。 群豪适才识见了三名侍女鬼魅般的手段,此刻任谁也不敢以身验试那“更为厉害”的冬蝇毒了。 这些无礼的男人,果然如姑娘所言,都是孬种草包!翠可儿扫视堂下割禾倒穗般低着头的群客,心中一阵得意。 “诸位,方才多有得罪!今晚是叶姑娘开妆盛会,非同寻常,开场小嬉只为大家尽兴,多谢诸位笑纳了!” 引着四女步下阶梯,扫见厅心尤自挺立的雄天恨等人,翠可儿笑容更媚:“叶姑娘吩咐了,琵琶雅筑备宴已久,却只为今宵一会。今夜有谁能胜出了比试,搏得姑娘芳心,叶姑娘便以身相许!” “都说叶姑娘貌胜天姝,可究竟长什么样子,总得让我们见见吧!”远处微闻有人嘟哝了句,众人面上惊颤,四下搜寻话音来处,只怕下一刹就将领略那更为厉害的冬蝇毒了。 岂料翠可儿只是诡秘一笑,举臂止住众人喧哗道:“诸位,此番雅筑点夺花魁,不比钱银,不较武功,只要能猜中叶姑娘的一个谜题,无论他是何等身份,何种样貌,叶姑娘都应诺相许。”她微微顿歇,抿唇笑道:“至于姑娘的容貌------自不会让大家失望。” “眼见为实,先请姑娘出来让大伙儿见见。” “对,对!佳人不可唐突,若非佳人,岂不枉费了大伙儿的心意---- 见她并不遏阻,堂下人众胆气渐粗,起哄声愈来愈响,更甚者吹起口哨敲打桌椅。 翠可儿也不理会,只微笑举掌轻击三下,立时有丝弦之声涔淙响。 侧堂十数名身着黄衣的美貌少女,踩着轻柔舞步抬来长短不一的木条木板,二楼侧厢也有十数绿裙少女挚着一幅三丈多长的彩绣织锦步下楼来。 乐声转了两个商音,渐渐明快起来,如浪逐波翻徊跳跃。黄绿两色少女翩舞跹跹衣袂缠绵,莲步举水疾舞骤驰,须臾又潮然退去。 吁叹声骤起,磊木为座娟锦为面,一架精美的九曲画屏赫然展现在华灯之下。 光焰相映,屏上蝉翼般薄透的屏纱尽数隐去,一座由彩锦丝线和迷幻灯光勾勒的林苑栩栩如生:玉桥如虹、溪岩精琢、纤陌盘徊、水草悠若;远处亭阁桎比,账幔低垂;近处百花齐放,竹篱莹剔。 画中之景屏上之色,久视仿若耳能闻得虫鸟吟呤,鼻能嗅得花草馨香,流水游鱼花影蝶姿生灵活物也似,直叫人悠陶陶情迷神醉,恍若置身世外仙境。 许久,管弦之声低落隐去,空余满室寂静。人们这才恍然神回,赞嘘哗然。 龙啸天转头看向杜圣心,满脸的惊愕。 百花苑! 屏上所绘的,正是杜圣心依据岳雪梅幼年梦境一石一草亲手设计建造的百花苑。 是所有见过的人,都会终生不忘的百花苑! “这是什么意思呀?”厅上人声又起。 “这便是叶姑娘的谜题。”翠可儿微笑道:“很简单,谁能说出这屏中所绘是什么地方,这些廊亭屋舍或花花草草各叫什么名字,便能胜出了。” 一阵沉寂后,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向画屏挤近,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答案。雄氏兄弟也相视愕然,浑没料到叶雪梅有此一招,猜不透她这袖里乾坤。 龙啸天长长叹了口气,怅然回望身边不动一动的杜圣心。杜圣心眼中聚起浓浓愤懑,双颌轻抿,猛然迈步转向厅门。 “慢着!——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一个柔婉悦耳的声音,伴着一阵幽谷流泉般的琵琶美乐自雕厢后传出。 那乐声时而如泣如诉缠绵低回,时而轻韵爽亮上下急转,听得人柔肠百慨魂销魄动,蓦地又铮铮按了两个韵底,凤歌燕鸣直插云霄,于登峰问脊间嘎然急止! 弦音回震,楼台正中两扇紧闭的厢门款款而开,惊叹之声鹊起,两个红衣女童簇着一个雪塑般晶莹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野。 十六七岁年纪,云髻松挽鸦鬓墨沉,几缕离落青丝抚摩着玉琢般稚气初脱的脸庞。葱鼻玲珑眉睫如画。一身莹剔的肌肤令肩上的雪狐风氅都暗失其色,纤长柔滑的臂膀豪无掩戴地展现在灯萤下,以最勾魂的姿势抱着一枚玉骨琵琶,长腿纤纤跨出门槛来。 她微微扬头,一双勾魂狐目朝楼下漫不经心掠扫。她是个矜贵的女王,而不是个待人竟价的妓女。 男人们的眼睛一齐放出兴奋的光! 恰原来,那袭雪白的狐氅内只有一件薄透的紫色缕空裙衣裹着美人纤柔腰身。展在人眼前的几乎是一整具完美侗体。 雄天纵的嘴角已被唾液浸湿,雄天恨双眼也布满了血丝。他们想的都一样,此时此即要让他们用手足兄弟的性命去交换这个女人,他们一定不会有半分犹豫。这个尤物,能置世间任何男子于欲海孽劫。 然此时却有一人例外,他正转回身往外走,一缕紫影自画楼扑出,掠过人群,悄无声息落在那人面前。 杜圣心瞳孔收缩近闭。 “既已来了我的开妆盛会,为什么不见一面就急着走呢?”女子背对着他,声如映月秋水。 “我本不该来的。”杜圣心幽幽叹了气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无论对多么讨厌的女子都抱几分的温和。 “哦,是吗?”女子款款而笑,慢慢转回身来。 “啊!-----这就是叶姑娘吧?” “琵琶娘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伴着厅上潮起的惊叹声,叶雪梅的目光落在杜圣心冷漠的脸上陡然变得凛冽,方才的不屑与高贵刹那间一齐被扑天的恨意吞噬。 ——是你!-----------真的是你! 她揽着琵琶的左臂微微颤抖,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杜圣心。 “啊~~~叶姑娘!我们少堡主等候你多时啦!” “对对!还有我们二少堡主!”几与同时,雄氏兄弟身边的癞皮狗尹华生和梁林同时挤上来争相替主人献媚。 叶雪梅烦恶地向雄氏兄弟瞟了一眼,犀冷目光自杜圣心身上移开立时便换作了一派顾盼流彩万种风情,她扭着腰枝向二人福了一福。 “雪梅向二位少堡主见礼了。让你们二位久等,雪梅我---真是罪该万死!”她口中说话,不住地向二人眉眼示好,极尽诱引媚惑之能事。 “不怪不怪!”雄天纵忙不迭伸手去扶,却不想被兄长抢先一步,借托扶之势一把将叶雪梅柔若无骨的腰枝揽进怀襟。 “嗳哟——雄少堡主,你轻点儿,雪梅的腰都要被你掐断了——” 他兄弟二人丑态毕露,叶雪梅更是欲拒还迎,妖艳之姿伴着媚笑,嘀呢软语满盈花阁。 杜圣心再也不能忍受这轻薄女子口口声声以“雪梅”自称,恼然一皱眉,转身大步向门口迈出。 “慢着!”身后又闻叶雪梅一声娇喝,门廊外应声闪出几个龟奴,一声不吭齐齐关闭了阁门,将一干花客禁在了花楼之中。 群客惑然,相顾无措。 “少堡主,这人当真无礼,来到我的开妆盛会,还没点夺比试就想走了,分明是不给我面子~”叶雪梅倚着雄天恨的臂膀又攘又摇,娇嗔得十二分的委屈。一双似怒还怨的眸子不时在察观杜圣心的反映。 “对嘛---杜圣心,你刚才为了点夺花魁,得罪天应堡、曳云山庄都在所不惜,这会儿却怎地要临阵退缩呀啊?”雄天纵斜睨了下怀抱美人却双目盯着杜圣心桀桀而笑的兄长,倒是难能地与他心意相通,冲杜圣心别有用心道:“就算你不知道这画屏上的是什么地方,也不该就这么走吧。” “就因为知道,才非走不可。”一个锯木般刻板的声音重重一叹。众人抬头,正是方才替杜圣心扬名“拜场子”的冷面汉。 “你是什么人?”雄天纵上下打量他许久,这才想起一直想问的这个问题。 “我叫龙啸天。江湖上的人,都唤我‘冷面杀手夜无影’。”龙啸天挺了挺胸,仿佛是正在体会着被人审视的快感,故意地补充着自己的别号。 杜圣心微微转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龙啸天,满意地转了回去。 “你——是个杀手?”雄天纵笑咪咪手指杜圣心:“那么,他是你的东主喽?” “可以这么说。” 雄天纵眼珠在二人方向巡了几回,蓦地凑近龙啸天道:“那么,你必定也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不如——你告诉了我,我承你的情!” 龙啸天看了看在旁皱眉不语的雄天恨,笑笑道:“你不配知道。” 第34章 美人如疯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采歌雅,仙禽界仅次于凤族的鸾族三公主,这一代鸾族十三个姊妹中唯一的一只鸾。 你要问十三个鸾族姊妹中只我一只鸾是什么意思?数万年前,上古神鸟朱雀与青乌参与上元之战,立功至伟,受封百羽仙境凤凰二神。后却不知为何被诸神所忌,凤虽被尊为仙禽皇族,但被迫与仙禽各望族通婚,产下子嗣多为异类,法力修为难有所成,夭折者居多。而凰更被贬为仙禽界至末,几近灭族。 至此,仙禽界各族再不复当初上古之神通,只能隅居于百羽仙境自行修练,不再插手三界诸事。 仙禽界当代王后翊光纯是我父亲异母所出的妹妹,本也是姓采歌,后过继叔父孔雀族,改姓翊光。 自我懂事起,就常听父王们开玩笑说,将来我是要嫁给纯姑姑的儿子,凤族的七公子慕吐锦翼的。 他可是凤族这一万年来,唯一的一只凤。 ============== “嚯!那好啊~”雄天纵也不生气,提眉嗔笑道:“不如你说了出来,那花魁不就是你的啦!” 龙啸天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我不配说,也不敢说。” 此刻,满堂上下唯有他能捕捉到杜圣心的眼神,他知道这些回答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 雄天纵啧了声,悻悻而回。 雄天恨转瞟了画屏一眼,俯首朝怀里的叶雪梅笑道:“如此看来,这画屏的答案是无从得知了,美人儿何不换一个有趣点的试题,不要拂了大伙儿的兴嘛!啊?” 他嘴上说着话,一只粗糙大手向叶雪梅**的胸脯滑去。 “少堡主你真坏----”叶雪梅眼中闪过一丝烦恶,不拈痛痒地笑骂一声推开他的手款款步出,避过了他这一探。眼如春丝莲步轻移,漫不经心整理着滑落胸坎的衣襟,柔媪身姿看得群客神魂颠倒。 她却径直来到了杜圣心的身侧,淡淡道:“也罢。你想走;他们想要我的人,我都可以答应。”她拦在杜圣心面前,掠视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目光妩媚又森寒。 “不过——”叶雪梅突而转回身,绕着杜圣心回向厅上众客,侧目浅笑道:“琴棋书画、喝酒赌钱、女工绣功、烹煮酿酒,或者,四书五经六艺、七韵八卦九宫术算、医卜星相,可以任选一样,谁能胜过了我,就算他胜出!” 她语如落珠,美目流转,群客的哗声蓦得寂止,人人面有怔忡之色。 “怎么样~你先选。”叶雪梅刻意地转到杜圣心正面,朝他挺起了薄雾下一双高傲的蓓蕾,樱唇轻轩,吐气如兰。 杜圣心双目晦淡,全身上下无一丝动弹,仿佛一座无有灵魂的雕像。群客见他二人神情,渐渐起了一阵窃语。 “怎么?想认输?”叶雪梅眸光不离杜圣心脸,绕着他缓行数步紧:“呵哈---这可不像我们的七公子啊——这些,不都是你最最擅长的嘛?” 她敛起妖野媚色,语气开始变得异样的生冷:“想当年,你自诩着三界第一的才绝,学什么精什么,多么地不可一世!多少仙姝美眷,情愿在大风雪天,跪在你‘锦翎宫’外,苦苦地哀求你!只希望你回心转意,哪怕多看她们一眼!———” 她声作幽怨,脸上聚起一种追忆的沧凉,眉宇间的淡淡寒意,向外渲泻着她心底无能言表的痛苦。 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些绝色美眷跪在风雪的殿门外翘首凝盼,脸上挂着早已麻木的绝望的画面。 每个人也都仿佛看到,那其中的某一个,正是眼前的这位花魁娘子! 花堂不知何时已寂静若死。 “我说的不对吗?-------不对你骂呀,你尽管嘲笑,尽管羞辱啊!忘了当年是怎般地羞辱我了吗?”她更进一步地逼近杜圣心,死死地盯着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仿若一个狂躁的巫女正在试图唤醒他沉睡的灵魂,要向他索讨宿世的孽债! 杜圣心脸上开始显现出一丝难抑的烦恶,双颌抿动,生生地扭转头去闭目不理。 叶雪梅突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凄凉又快意,仿佛正看着一个令人厌恶的东西慢慢在眼前毁灭。 “报应!报应!哈哈哈哈~”她伸长纤指缓缓指向向杜圣心:“想不到,你也终究变成了个只懂得杀人结怨、寻花问柳的凡夫俗子!哈哈哈哈哈——”她笑声嘶哑,神情几近颠狂。 杜圣心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被一个疯子骂,糟过任何事。 厅上众客也渐渐露出了惊疑之色,他们开始怀疑眼前站着个失忆的狂徒,亦或是,还有个发了疯的美人? 显然,这两种情况都很不美妙! 龙啸天终于叹了口气,上前道:“姑娘,你想必是认错人了。” “我认错?---我会认错!”叶雪梅双睫跃动呼吸促乱,声音颤抖着惨笑道:“是啊,我是认错了!你不是他----你已不是他了----”她声音突转凄凉,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喃喃道: “上天真是不公平!小灰鹭只在你檐栏下养了十七天的伤,就能在你身边陪伴你十七年,而我从小和你一块儿长大,到头来,你却不记得我!不记得我----” 她怆然侧睨一脸怔愣的杜圣心,冰冷的泪珠在划落的刹那已然凝结。 “如今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不管你怎般待过我,我都不计较了-----我只要你跟我回去,不要让我天天夜夜想你恨你,却见不到你!” 她几近绝望地冲着杜圣心撕心裂肺地呼唤,可看见映在他漠然双瞳中自己狼狈的脸,终又笑了。 现在,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疯子。——是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是如此潇洒地抛弃了他们之间的过去,还有那一段,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追忆的情份------- “也罢!你对我薄情负义在先,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你们!——-”她突地长手返指杜圣心,朝身后群客狂叫道:“姑娘我改变主意了!今天,谁能替我杀了他,我就陪他睡觉!做他的女人!” 这位高贵的女王已经失去了理智,所有尊范所有矜持,都被她弃如敝履。 杜圣心眉心急皱,满心不堪的荒唐,龙啸天也不禁动容。 厅上众客更是惊诧怔愕,这一切太过突兀,谁也不敢确信她说的是不是疯话。 雄氏兄弟煞是有趣地打量着杜龙二人。 他们相信,叶雪梅绝不是疯子,她说了一个凄惨至极的故事,这故事中应该有杜圣心的存在,却不知为何被他忘却。 “杀了他!”堂中不知是谁高呼了声,立时间迷惘中惊醒的人众齐声呐喊潮水般奔涌上来。 左蒙凝早不久耐,身势拔起一个剪云步赶超上来,三指成勾直抓杜圣心肩颊。 杜圣心也不回头,右肩望后回沉,“喀”的一声右蒙凝右手拇指根部剧痛暴起,杜圣心已游鱼般脱了开去。那一边焦躁的雄天纵见群客已动,左蒙凝又“占了先机”,大喝一声扑击上来。方纵到半空,被龙啸天一掌截下,连番攻势,逼得他连退三步。 他叫骂着回首来看,却见兄长兀自紧盯着满目萧杀的叶雪梅稳坐不动,心中不由暗叫失策,忙收敛心神随兄长守柱待兔。 左蒙凝右手拇指脱臼,正当着恼,杜圣心却再无回顾,挥起右臂望厅门就是一掌! 剧震中身侧桌椅、四扇厅门轰然崩碎,木片断屑镖箭般乱飞,冲到近前的几人惨叫连声掀翻在地,脸上身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尖木! 门户已开,左蒙凝怆然间顾不得右手掌缘剧痛又一掌向杜圣心后背大椎要穴补出,斜刺里切来一只粗厚大掌,生生将他右臂振回。 “手指已经断了,手臂也不想要了?”正是龙啸天到来“解救”。 左蒙凝却不承情,转而将满腹怨毒倾泻到他身上。臂肘反挺左手龙影鞭横扫他胸口,龙啸天撤掌迂回闪展避开,却是不屑与他纠缠。 几与同时,厅门外涌来如潮人声,一大群打扮怪异的江湖客横冲直撞扑杀进来,声声喊着:“杜圣心!龙啸天!快快出来受死!” 厅内众客方避过杜圣心的碎木大阵,见来人也似寻杜龙二人晦气,误以为是赶来与他们争抢花魁的;而那邦江湖客乍见到杜龙二人混迹于这花花红粉的鼎沸人潮,意恐他二人寻得了帮手助阵。两邦人马竟二话不说,稀里糊涂冲杀起来。 宫殿般宽敞的堂厅被转瞬挤满,场面极度混乱! 刀枪拳脚中,一条白影清啸一声腾身而起,点踏着众人肩角刃尖,疾冲向漆漆长空。 雄天恨追望那远去白影双瞳紧缩,暗暗骂道:“好个刁滑的杜圣心!” “慕吐锦翼!你给我回来!”雄天恨分心之际,冷不防左肩一沉,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只落了他一肩香尘。心中一凛口中喝道:“快追!” “是杜圣心!” “快追!”门内外群豪这才恍然回神,齐声大叫蜂涌着追赶,奈何妩烟楼这门廊太过“精致”,数百条大汉挤作一团,狼奔豕突狂挣怒拥,只挤得门框岌岌可危! 蓦地,又一条黑影腾身而起,三五丈外电光火石间扯住了叶雪梅风衣一角急力下堕,硬生生将她拽下地来。 “大胆!”叶雪梅惊怒并发,反转手中琵琶照那人罩门拍下。琵琶顶柄紫光乍现,一柄紫青长剑崩碎了玉骨琵琶,凌空斩下。 “好剑!”叶雪梅双足尚未着地,便听叮地一声,一青衣男子横着一柄青铜宝剑,似笑非笑地架住她这雷霆一击。 两剑相交,竟隐隐互相吸引,嗡嗡龙吟,生灵活物般轻颤不止,似要挣脱掌握,相亲一番。 叶雪梅不由自主踏上一步,一望之下失声低喝:“断肠夕阳?----怎会在你手上?” “夕阳哥哥,快截住她!”未及上官回答,又一个粉雕玉琢的年轻公子追奔上来,呼呼娇喘。 叶雪梅咦了一声,挺剑错劈开去,立目瞪视他二人:“两个小小妖胚,是什么东西?还不快给我让开!” “嗨~彼此彼此!你既能一眼认出我们是小小妖胚,想必也是同类!你倒先来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欧阳莲卿学效她的骄横模样,挑眉逗戏她道。 叶雪梅见早没了杜圣心踪影,身后群豪又追击愈近,心中焦躁,向上官夕阳道:“断肠夕阳既能事你为主,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快快给我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第35章 四大通令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是上官夕阳。 真没想到,琵琶雅筑的花魁娘子居然是仙禽界紫鸾公主采歌雅。 紫鸾公主的娇横跋扈,在仙禽界人尽皆知。自来唯一能制住她的,只有我们少主。 我们少主和她,可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别人眼中的他总是温柔和气的,唯独对紫鸾公主,一句话就可以气得她哭天抢地。但要说看不对眼吧,打从他们成人形会走路起,就一直是谁也离不开谁的玩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仙禽界的人都以为他们会是一对儿。直到有一天,少主说要去一个叫镜尘庄的地方拜师。 回来的时候,他额上的冠痕消失了。 一夕之间,百羽仙境如临大敌,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 那晚,百羽山落了数千年来第一场雪!凤明神指使一群仙禽界的公主,跪在锦翎宫外哭求他回心转意。 可那扇殿门,始终没有打开----- ============== 说着又一剑向他眉心削来,剑气凛辣,激得四下土石分飞。 上官夕阳微微扬眉,断肠剑轻轻一拨将她来剑荡开,剑尖疾抖,反逼向她如花面庞,吓得她方寸大乱一连番地手忙脚乱。 “武功不怎样啊,不如不用!”上官夕阳收招后跃,啧啧笑叹。叶雪梅又羞又恨,狠瞪了他一眼,大袖飘展,消失在长空夜幕。 “为什么放她走,你没听见刚才她叫那人什么来着?”欧阳莲卿跺足道。 “慕吐锦翼,我们少主的本名。”上官夕阳信然道:“她手上拿的是紫鸾剑,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就是百羽仙境洛霞庄的紫鸾公主采歌雅。” “猜到了还放她走!” “放心吧,没有我们少主标记的天雩印,任何人在玄天界待久了都会被销去法力变成普通生魂,她不敢呆太久的。就算杜圣心真是我们少主托世,她也不会将他怎样。” “还不怎样?你忘了当年在羽华殿的事啦?我们少主当众给紫鸾公主难堪,她为此闭关五百多年修练天雩玄诫,这次一定是报仇来了!” “唉----那又如何。”上官夕阳怅望夜空:“锦翼已去,一去已千年。就算有再大的恨,也早叫思念冲淡了。你没听见她刚才是叫他‘回来’吗,这就表示,她其实已经不恨少主了。” “嗯~这倒也是!”欧阳莲卿若有所思地点头:“紫鸾公主对咱少主,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痴情呢!” “上官夕阳,欧阳莲卿,又是你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上官夕阳哂笑着仰头,懒得回头也听出是雄天恨等到人到了。 “啊———夕阳哥哥,你说,有一个家伙呢,别人在紧要关头撤回内力保住了他全身功力,可他却还要将那人赶尽杀绝,这样的家伙,是不是叫‘恩将仇报、厚颜无耻’啊?-----”欧阳莲卿挽住了上官臂膀大声问道。 她故意将‘恩将仇报厚颜无耻’八字重重润色,扭头朝着雄天恨扬眉。 “啊?有这样的人啊?嗯——那还真是厚颜无耻得很啊!”上官夕阳拧眉点头,故作老学究模样。 雄天恨追丢了美人跟丢了劲敌,正想拿他二人出气,想不到被他们抢先揪住小辫,道破了方才与杜圣心的比试。 这二人是他多年死敌,每回交手也少有胜算,当下也不敢妄动,脸色青紫不定,抑愠不言。 雄天纵倒不在意欧阳莲卿的冷言挖苦,还侥有兴致地上前来打量她的衣着,嘻嘻笑道:“哟,两位通令好兴致呀,星夜还在这儿卿卿我我?今儿个欧阳姑娘又是唱得哪一出呀?” “嗳,我和夕阳哥哥好,全天阳人人知道,稀罕哪!”欧阳莲卿每回见他对着自己眼长倒勾的嬉笑模样就浑身冒火,索性与他厚皮厚脸,纵步上来叉腰吐舌扮鬼脸,恨不得蹦到他脸上去踩几脚。 上官夕阳斜瞄着被她这娇横模样扰得六神无主连连倒退的雄天纵,不禁地咬唇暗笑。 雄天恨望着这弟弟也是恼恨不已,他兄弟二人向来不和,但对善和门这两枚眼中钉倒还算同仇敌忾,可雄天纵每回对上撒娇打横的欧阳莲卿就束手无策。而这两只狐狸又狡诈异常,数度交锋都讨不得好,偏父亲又不知何故总告诫他不可轻易与他二人冲突。 “别太得意,今天的账一并记着,来日再与你们清算!”雄天恨咬牙瞪了二人,良久方甩袖离去。 “咦~我好怕你会杀人灭口啊!”欧阳莲卿不屑地冲雄氏兄弟的背影吐舌,转向上官道:“唉,怎么不见龙啸天?” “那人的武功也不弱,想必也趁乱走了。”上官夕阳长叹一声,幽幽道:“他二人才到玄天界,就有那么多人寻仇,想必他们在人世时,一定结了不少孽缘。” 欧阳莲卿抿了抿唇:“夕阳哥哥,你觉得,他真会是我们少主吗?以前少主一回到玄天界,就能记起一切,甚至有好几次主动用蓝翎剑召唤我们,可今天,紫鸾公主说了那么多,他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少主下界后,蓝翎剑便分化为断肠夕阳和问心彩虹,也许这一世,问心剑不在他手上。 “问心剑不在他手上?这怎么可能!”欧阳惊道:“难道,是四十多年前那事儿?---” 她森然止了下语,抬头望向上官。不出意料地,上官夕阳也是一脸凝重。 “没错,南宫雪正是用那把剑----”他说到此难过得哽住了声,偏开头,许久才道:“雪姑娘虽然那么做了,但那件事上,她说她恨极了少主,问心剑这一世,是被少主怒掷下界的,所以有可能,他会有意避开它。” 欧阳莲卿眼眶发红,忽而焦躁地扯衣跺足道:“血玲珑丢了,这次重凝还得再等两百多年,可再过两年就又到百年劫期了,少主一世比一世过得凄惨,也不知他这次还能不能回来----我真不想看他和雪姑娘继续受折磨,可又不忍心看着玄天界那么多生魂-----啊啊啊,我受不了啦!再找不到少主,我都要疯了!” “别说丧气话小莲,”上官无奈地摇头,强压下心内不安:“这么多年少主都熬下来了,我们应该对他有信心!最近几天断肠剑时常夜半悲鸣,我能感觉得到,少主已经入了玄天界!只是我们还不能确认他是谁。” 他回望欧阳润湿的眼,抬头替她抚了抚鬓边的碎发:“打起精神来小莲,要是少主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又要说你不乖了。” 欧阳莲卿撅了撅嘴,悻悻地绞着手指。 “对了,五福阁的人不都叫你点了吗?怎的又杀到了妩烟楼里?”上官夕阳故意不满地岔开话题。 “哼,你的酒也不怎么样,还说人家!”欧阳莲卿自是不服,毫不留情地回敬了他,随即破涕轻笑。上官夕阳怜爱地望着她,涩涩地咧了咧唇。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凝重声音拉来一条细长身影。一个满脸肃慎,眉正眼阔的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洪天洋,善和门三通令。他职位虽在上官欧阳二人之下,论年纪尊望却是四人之长。他四人结义多年,一直以兄妹相称,大哥是洪天洋,老二是上官,其下才是谭厅桐和欧阳。 洪天洋背起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你们两个,一出去就是十几天,让我们找得好苦!明天就是门主大婚的日子了,还不与我回去!” “那位新夫人,答应与门主成亲了?”上官夕阳皱眉道, 洪天洋脸色凝重:“不清楚,只听说她和门主有个约定,若吉时前她先前的夫君不出现,她就与门主完成婚礼!” “这算什么?她若一心要等她的夫君,就不该答应这门婚事呀!”欧阳惊乍道。 “这件事确实叫人不解。今天傍晚,又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然而说是新夫人的女儿,不知何故与夫人起了小小的争执,好像并不赞成她与夫君和好。” “这么奇怪……的一家子?”欧阳莲卿不知该作何评价,讷讷地张大了嘴。瞥见洪天洋身后的谭厅桐垂首锁眉一言不发,上前去逗弄他道:“三哥,在想什么呢?我听说那位新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在想该怎么谢她?” “不是,我是在为门主担心。”谭厅桐摇头道:“门主人好,新夫人也很好,要是她的夫君真的来了,那门主岂不是要很委屈?” 上官与欧阳深知门主对这位新夫人用情至深,心下也俱各不是滋味。 “好了,先回去吧!”洪天洋叹气回头,转身望了望尚自朝着夜空踌躇的上官夕阳:“还在想着那个人?” “大哥,你看那杜圣心---” “二弟!”洪天洋双目幽光隐若:“不是大哥扫你的兴,像杜圣心这样满身邪气,心机深沉的人绝不会是你我的同路人!换作是我,我情愿做他的敌人,也决不做他的朋友!你我身为善和门通令,肩负着整个善和门乃至玄天界的受护之责,决不能心染杂思邪念,与此等人物为伍!为兄是怕你们迷迷糊糊被人给利用了呀!” “可是,可他或许是……-” “是!大哥教训得极是,我们记住了。”上官拉了把错口欲辩的欧阳,抢先服软道。 洪天洋望了望欲言又止一脸惶急的欧阳莲卿,又是无奈地闷叹了一声,皱眉道:“好了,不说他了!明晚的大婚,‘到贺’的‘客人’只怕不少,我们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上官与欧阳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莫铭的忧虑。 第36章 楚环秀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采歌雅)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楚环秀。这一世,直至我死前,还有一个闻名江湖令无数人闻之胆丧的名号——九幽阎罗谷“千面魔女毒琵琶”。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杜圣心时的情景。那年我15岁时,刚出师,自苗疆来中原采集奇毒蛇虫花草,在松燕峡谷底,误闯进一座新建的花苑。 我被那里各种奇异的花草惊呆了,忘乎所以地在花田蹦跳嬉戏,许久才发觉,远处的细足雨花灯鼎边,站着的那个一脸落寞的男人。 他雪白的袍衫映在脚下晶石铺就的卵石道上,漾成了柔柔的一片,可他的眼底,却冰封着化不开的忧伤和疲惫。 我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那样痴痴地笑,可他却对我说,这个地方,不是外人能进来的。 我突然非怕害怕,害怕他赶我走。于是,我向他砸出了身上所有的毒针----- 如果时光能倒回到那一刻,我依旧会那样做。 我从来也不曾后悔,遇到了他。 ============================= 残秋廖索,眉月悬钩,星稀。 如钩冷月下,两个白色魅影踏月驰电,追逐纵跃于屋宇碑梁间疾行向西。 繁华人声渐去,灯萤暝灭,朦胧冷雾聚散,目之所及尽现嶙峋怪石。耳畔涛声惊空风旋气急,竟是到了海崖之巅。 ——天阳天断崖西,无涯海! 长空一声啸喝,倨前那抹白影急堕直下凛巍立于崖岸,回眸间山风倾倒,渊渟岳峙,撩起衣袂丈高。 “你追了我一夜……也该累了!”杜圣心狡黠而笑,月光下两粒门齿微白。 采歌雅惊乱中踉跄下堕,趋着他森寒笑意嘘嘘娇喘,心底发凉,嘴上仍掘强道:“你跑不了!” “是跑不了了。”身后传来一声无调的慨叹。采歌雅怆然回头,龙啸天鬼魅般出现,足下步法与杜圣心兜围成笼,已将她去路封绝。 采歌雅乍惊之下气息又乱,回头望向杜圣森幽脸色,突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下意识侧退一步。 “你们,原来你们是故意使诈!”她强压怒气假笑道:“好个杜圣心,我居然低估了你!” 杜圣心裂嘴邪笑道:“看来,你还不算笨。” 采歌雅气乎乎地瞪了他一眼,别转头去。 “你这会儿,最好是该后悔,而不是生气。”杜圣心冷笑握拳背起左手:“这世上的游戏规则本就如此,不管你和慕吐锦翼有什么过结,都不该纠缠到我的头上!你既是愿者上钩,就最好乖乖做条鱼。”他顿了顿,拳骨嘎然一握,目色转厉道:“告诉我,是谁教的你那些法子来引诱我?” 采歌雅望了眼他青郁的脸,突而大大松了口气,杜圣心既有求于她,她自是有恃无恐。 她懒洋洋扯整滑落到胸襟的风衣,眼望地下切齿自语道:“小贱卑,却原来也利用我。” 她偷瞟了眼面色阴沉的杜圣心,心中却是暗喜:“你果然还是这么地坏!我先带小贱卑回去,再找机会和你算账!”想到此,嘴角不自主露出一丝偷笑。 “说!”杜圣心突一声喝,骇得采歌雅打了个激凛。抬头望见他愠怒的脸,一种不能抗拒的怯意攀上心头。慌忙避开他眼睛,艰难地挺了挺胸犟嘴道:“我---我若是不说呢?” 杜圣心双目锁作一线,嘴角斜斜勾起:“我有很多办法让你说。” 他的声音极其的低沉平稳,采歌雅却万千针芒灼身般退跌出去,心一横后发先致:“那便试试!” 话音未落,身已冲天而起,右手长剑径往龙啸天所趋方位破来。 龙啸天身势早动挥掌拦截,谁知就在这眨眼工夫,一道紫色剑光自其剑尖铺展,当胸劈来,暗夜中耀眼无比。 龙啸天心下骇然,身子已本能地越空而上。 紫芒裂空,“哧啦”一声大响将他衣袍下角齐齐削去。 “这是什么?”龙啸天不及惊诧,又一道紫光向他眉心削到。此际他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得凝气下堕,那光束又闪瞬削去他寸许发尾,当得是险绝无伦! 不待他身形落定,一道道紫光漫天交错,无形风刃狂冲乱突,四下里碎石残草激飞如箭。 龙啸天生平临敌无数,从未遇着今夜这等怪事。先前是欧阳莲卿,现下是这个“叶雪梅”。 这两人的功诀身法绝不似平常武功,如此狂霸的天罡之气凭她两个弱质女流也断无驭驾之力,一时间破敌计短,只得仗着傲人身法纵跌腾挪,尽见得窘迫。 “看清楚了?有本事,破我的紫鸾剑光!”采歌雅冲杜圣心得意大笑。 手忙脚乱的龙啸天已被光网逼到了崖岸尽头。万仞深海凌绝,涛声砰作。 “不陪你们玩了!”采歌雅却再不趋进,疾转身势望长空欲去,脚刚离地,半空中掌风奇疾,凛厉杀气窒覆而来。 采歌雅怆惶挥剑一阵乱砍,密沓紫光漫天交错,方寸之地,空气俱被撕裂得空空异响。 风网之隙一条白影凿突直入,紧接着肩井诸穴一阵酸麻,高擎的右手顿失知觉,紫鸾剑也被抽夺了去。 杜圣心缓缓绕到她身前,中食二指一松一转,夹在指隙的紫鸾剑已翻转到他掌握。 “你-----你想干什么?”采歌雅又气又急。 “你说呢?”杜圣心笑,漫不经心折转剑锋返指向她。 “你……你以为杀了我,她就会出现?”采歌雅声音终于颤抖了下,她似乎开始明白,杜圣心终究不是慕吐锦翼。 杜圣心笑而不答,目光微凝,突而暴喝一声剑尖直向她咽喉刺出! “叮——”当风一声清脆大响,一道银光破空击来荡开了紫鸾剑。 整个世界空静! “毒琵琶?----”龙啸天的声音响起,诡异地沉涩。 杜圣心身前背立了一人。 一个娉婷女子。 红衫胜火,环髻盖云,一阵清幽的野姜花香扑鼻飘散。 杜圣心幽声叹道:“果然是你---” “你们,你们是怎么接上头的?”采歌雅还想死个明白。 “琵琶雅筑这个名字,是我当日随口取来,哄她开心的------没想到,她一直记着。”杜圣心缓下声来,幽幽地望着面前那红影。 “原来,你只要一听到这四个字,就知道是她?”采歌雅怒极而气:“可笑,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手段暗通款曲!”采歌雅一败涂地,尤自不甘地转向那红衣女子:“听见没有?他随口哄你开心的!这一剑也就引你上钩而已,要你这笨蛋来救我?” 来人涩涩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终究住不进他为我建的琵琶雅筑----我也知道他不会杀你,可我冒不起这个险。你把他逼得太急了,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采歌雅似有不服,一想到方才杜圣心那凶煞般的表情又低低嗔道:“哼,算你还有些良心!” 杜圣心一扬手,将紫鸾剑丢还给采歌雅,径向前方迈出。 “毒琵琶,别来还好吗?”杜圣心沉声轻叹,声带眷怜。 红衣女子裙衫微瑟,喃喃得半晌,方才提声:“不,我不是毒琵琶-----”她长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艰难地抬起头。 杜圣心狭长的凤眼慢慢地撑圆,满脸皆是惧疑不信之色。 毒琵琶,的确是她!却已不再是那个风姿绰约妩媚慵容的半老徐娘——站在杜圣心面前的,是个稚气初脱的垂髫少女——顶多十四五岁,一个十四五岁时的毒琵琶! “楚环秀”——杜圣心猛得记起一个名字。记起了那个在百花苑沾满露珠和金色籽粉的丹铃草圃欢叫纵跃,清脆烂漫的笑声几乎要震裂了天去;一见到他,便惊恐地将一大把闪着冰蓝寒光的血行针砸向他;缠着他非要留在阎罗谷甘愿为奴为卑的小女孩楚环秀。 那年,楚环秀十五岁,她跪在令主面前请求为她赐名。 杜圣心欣赏她绝妙的易容之术和运毒行针之法,更难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于是,“千面魔女毒琵琶”便那样诞生了。 凉秋萧索,涯底涛声依稀,山风侵血凛洌—— 杜圣心怔怔立着,仿佛已被眼前之景震慑。离开人世方才一日,便遇到了无数不可思议之事,此刻,眼前所有,似真尚幻直如梦间。惊异和恐惧的神经早已变得麻木。 采歌雅斜睨着他,不屑地冷笑。她本想转过身去,又心有不甘,气乎乎瞪着早将头垂到胸下的毒琵琶,眼神中满是酸涩妒意。 “你----”杜圣心用力眨眼,将眼前空朦洗去。向前跨出一步,茫然间想说些什么。 “您别过来!”毒琵琶惊恐地喝阻他,向后退开了两步:“您不能靠近我。----我----我不配。” 她强笑着扭了扭头,眉心苦痛地抽动,却仍尽力抬起头让自己笑得如往日般娇柔。 杜圣心从不曾见她有如此表情,应声僵住,脸上惊惑更浓。 这个用爱默默守护了他十七年,熟悉得让他忽视着她的存在的女子,此刻竟感觉如此地陌生。 “毒琵琶,你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杜圣心试图捕捉她惘乱的目光。 “我---”毒琵琶惊恐闪躲,仿佛正在忍受着千百人鄙视的目光,笑容也变得扭曲。 “哼,她是没脸见你!”这时,在一旁饱受妒火煎熬的采歌雅冷笑着走上前来,朝杜圣心挺起她修长粉嫩的脖子: “杜圣心,你别可怜她!---你若是知道她对你做了些什么,就不会顾念着她对你的那些微末恩情!” 毒琵琶惊怆中抬头,双瞳充血,绝望地企求着面前这位高傲的“公主”。 杜圣心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采歌雅望着他眼中越来越浓的惊疑,心头窃喜,斜转身冷瞟了毒琵琶一眼,又将目光自一边木然的龙啸天身光扫过,悠悠然道: “杜圣心,你可知道,是谁害死了你最心爱的小师妹岳雪梅啊?” 第37章 故人已非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采歌雅) 杜圣心面上表情未改,眉角却微一抽震。 这件事,是钉在他心头永远的痛,每每被触及,便是锥心挫骨!他一动不动地坚忍着,许久,才缓缓转头望向采歌雅恶魔似的笑容————世上最绝美的,恶魔似的笑容! 采歌雅的目光慢慢转到毒琵琶身上,充满着兴灾乐祸的敌意。 “不是!不可以------你不可以说!”毒琵琶惊惧地摇头,一步步向后退。她转身欲逃,被采歌雅一个健步追上,捉住了手腕强拖回来,小鸡雏般丢在杜圣心面前: “你逃?逃就可以了吗?别以为你服侍了他十七年就足够赎罪!说给他听听,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们又白白地废了一世,说呀!”采歌雅“兴奋”地咆哮着。此时的毒琵琶,已变成了一只犯错的小猫,任由主人打骂训教。她将脸藏在宽宽的红袖下,瘫坐在地上哑哑地挫泣。 采歌雅望着杜圣心,得意地谩声道:“杜圣心,你听好了!真正害死你小师妹的,不是你,也不是陆文轩,而应该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妖孽!” 她冰冷的纤指狠劲地戳着毒琵琶,恨不得一用力,就将她像一颗蚂蚁般摁进泥里。 “不是的!往生册上原本不是这样写的!”毒琵琶终于奋起争辩,大声哭喊道。 “往生册?”采歌雅阴冷的目光逼视着她,仿佛听到了最令人发悚而荒诞的笑话:“你还敢提往生册?你难道不知道,往生册只要改一个字,他们一生的命运就有可能被完全改变吗?”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能留在他身边服侍他,没想过要害死岳雪梅,没想过要害他们!你胡说,你胡说!!”毒琵琶嘶声哭喊起来,神情极是激动。 杜圣心惊惑的目光一阵呆滞。他的思维开始混乱,他听不懂她们究竟在说什么,他只隐约意识到,这两个女子的争吵中,必定掩藏着他和雪梅一生宿命的苦痛根源!——就算听不懂,他也只有使尽全力去记住她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胡说?你去阎罗谷之前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不清楚?是谁惯得他那么张扬跋扈无法无天的?‘阎罗令’的势力范围是谁怂恿他培植扩张的?送到陆家的第100张搜花令是谁怂恿他写的?若不是你的妖言蛊惑,他会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在十里坡信口胡说玷污岳雪梅的名节,害得她进退两难,羞愤自尽?” 采歌雅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想必是她心底积郁已久的怨愤,双目血红,嗓音也开始变得嘶哑: “你知不知道,血玲珑丢失后,三界有多少人兴灾乐祸眼看着他们元神重创三魂不聚?玄天圣尊为了替他们安排下这一世,冒了多大的过犯,就连十殿阎罗都牵连在内!他这一世,本不在天界监察之中,原本可以瞒天过海和雪凰女完成婚礼,修复受损的元神,现如今,就是因为你买通往生阴司偷偷转世到他身边,让大家的心血又全部白废!------” “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毒琵琶终于崩溃,紧紧捂住双耳,疯狂地甩头。 山林的野风更趋劲烈。 卷起方才被剑光削落的草屑,滴溜溜旋得漫天飞舞。 杜圣心的思绪已完全被一种无助的惶惑涨满。 胸口郁郁难舒,一阵阵心悸闷痛,从未有过的疲惫烦恶夹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上来,他撰紧了右拳,指甲都直嵌进掌心,僵直了喉结上下疾滑,终于用力咳出了声来。 嘴里有一丝微腥的甜,一呼一吸之间,却只尝出了心头满满的苦涩。 终于回过气的时候,山风已吹干了溢出眼角的泪沫。 毒琵琶的哭声渐渐低徊,采歌雅脸上的萧凉和苦涩却愈发地深浓。 积郁在心头的怨愤难道只是为了伤害这个和自己一样痴情的小女孩吗? 又或者,只不过是因为嫉妒,嫉妒她有那样的勇气,有那样的幸运,能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采歌雅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可笑。她原以为击垮了毒琵琶,自己心中就会轻松快意,可此时的她依旧是个失败者,一个被自己心爱的人完完全全遗忘的可怜虫。 比起恸哭的毒琵琶,她又能骄傲多少? 她仰天喟叹着,眼眶中渐渐盈满了酸楚的泪水,她也很希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静谥的崖顶,只剩下了毒琵琶幽弱的挫泣声。 龙啸天远远的站着,依旧充当着一个无奈的旁观者。然而此时的他,心绪与杜圣心一般的迷乱。 往生册?命运?转世或者轮回? 这些他从来不曾相信的事真的存在吗?在某处冥冥中的背后,居然真会有操纵它们的一只手? 这个叶雪梅是什么人?杜圣心是什么人?我又会是什么人?” “告诉我一切!”杜圣心的命令永远那么直接,永远不容毒琵琶回避。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不属于这儿,也很快就要离开。”采歌雅长长缓喘着答道。 “我没有问你!”杜圣心毫不客气地回绝了她,森冷的目光一寸寸投向毒琵琶。 毒琵琶蜷在地上,不敢抬头。杜圣心眼中的幽怨更加地深浓,他愿意等。 采歌雅望着僵持的两人,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水昀芯,反正要走,该说的该做的就一次了断干净!别想逃避,大王还等着我带你回去复命,你-----” “我在跟她说话你少插嘴!”杜圣心怒吼一声,吓得采歌雅猛打了个哆嗦。 杀杀秋寒中,清晰地传来杜圣心紧握双拳的指节咯咯声。 毒琵琶怆惶抬头,泪光闪烁的双眸惊怔地望着杜圣心的脸,满布敬畏和感恩的复杂情愫。 采歌雅愤愤地瞪着杜圣心,酥胸起伏更剧。 她忍,忍不过也得忍,回想着他前世今生带给自己的种种痴狂倾慕和难堪的羞辱,寒泪终也溢出了眼眶。 她恨恨地咬紧下唇,转过身去。 又一阵风起,浓云移遮,寥落云丝眷勾着眉月,终无可依附地飘过。 明透光华泻在毒琵琶脸上。 杜圣心跨上了两步,巍然立在她面前,以他令主的尊范审视着这个惊恐的少女。 毒琵琶长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在等待令主的裁决,无论多么严酷的刑罚她都甘之如怡。 忽地,她全身不自禁地轻颤,感觉到两枚粗糙的手指抵着自己下颌,将她的脸用力地抬高,抬高。 下意识地睁眼,对上的是杜圣心从不曾正视她的双眼!——从那颗早已是千疮百孔的心中透射出的,是深遂到淡漠的恨意!正在将她的灵魂一丝丝的镂空、剥离----- 恐惧,却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恐惧!毒琵琶相信,此时此刻既便令主那能置人于死地的双指径直刺入自己咽喉,她也将无比幸福地死去!————比那时,倒在他怀里幸福百倍,千倍! 蓦得,心尖一阵抽痛! 杜圣心眼中的恨意正在被一丝无奈的伤痛迅速吞噬!那种凄楚和无助,无人可堪救赎。 “你起来!“杜圣心紧闭双眼,挥袖转过身去。 “令主!-----”毒琵琶伏在地上不能自抑地放声痛哭。 她哭————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真正的哭,令主没有怪她,却无异是在她悔疚已极的心头狠狠地割了一刀。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相信,雪梅的死与你无关。”杜圣心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 “如果,----如果是真的呢?真的有关呢?”毒琵琶必须大声地哭喊出来,她知道自己就快承受不住了。 采歌雅静静地听着,看着。眼中突闪出一丝冷漠的鄙夷。 杜圣心沉默,紧皱双眉不动一动,似乎正在努力思考。许久,他终是伸手搀住了毒琵琶道:“你——愿意告诉我?” 毒琵琶不可置信地抬头,怔怔望着杜圣心,突而双目大亮,胡乱抹了把泪水试图从地上站起。 “水昀芯!泻露天机罪加一等,你可想清楚了!”采歌雅逼上一步喝道。 “我自有分寸!”刹时“千面魔女”独有的骄傲美艳回归,毒琵琶高高扬了扬下巴,收尽残泪,幽幽笑道。 她不再理会采歌雅,深吸一口气转向杜圣心,诚挚地凝注向他的眼:“我不能说,但我可以试试让您看。您闭上眼,摒弃一切杂念,把手伸给我!” 杜圣心已有几十年未曾听到这般命令的口吻了,这也是毒琵琶唯一一次对她的令主这样说话。但杜圣心丝毫未觉反感,望着她一脸的恳切,轻叹一息,将右掌平缓地伸将过去。 这只手掌,每粒指茧、每条掌纹,牵系着毒琵琶这十七年来多少的日夜惦念 人望高处尊严威,谁来寒热相问? 她那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令主,让多少人不愿、不敢、不能恤惜的令主,身边又何曾有过几个知心人啊。 也只有她,不知多少次地,从这只手掌中接过他拂晓练功房的剑;夺过他寒夜百花苑的酒;扶持过它的振奋,抚慰过它的疲惫--------- 此刻,她心中明白,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摸触到它。是感伤,是欢喜,抑或是祝福————她的手终于轻轻地搭抚上去,颤抖着,情不自禁。 杜圣心长长缓了口气,依言阖上了眼脸。 也许,也只有在这个女人的手掌中,他还能如此轻易地摒弃一切杂念,让自己紧绷的心弦无牵无挂地舒展-------- “走哇!------别再来烦我!----走哇------”一个异样熟悉的男童声音在烦躁地重复着。 不远处,一叉通体晶莹的梧桐枝上,哆嗦着一只红嘴高足的小灰鹭,稚羽丛杂的左翼上系着一条蓝色镶金琉边的丝绒锦帕。 男童的叫喊声愈来愈急,小灰鹭开始焦躁地用长嘴撕扯翼上的丝帕,黯然的眼中不时滴下泪来,紧扣腋下的绳结边缘渗出殷红,将丝帕一角染成墨绿。 吟吟梵乐飘缈天籁,天穹饰布着七彩霞影,菲淡云丝沁透若有若无的香,满盈着这片世外仙壤。 “静瑶水”一如往昔般宁澈,碧蓝湖面倒映着天幕幻丽的虹霓。远近礁岛散落,黛色点点,水间悠游的锦鲤穿行在琼波玉影,鳞光漾动云丝,一缕缕沉淀在湖底。 天光、湖色交相晕染,朗风不惊涟漪,映得华光,脉脉连碧。偶有几只美丽的禽鸟,吟着低低歌鸣,悄悄掠过光影深处,向着南首一座华丽地宫厥飞行。 宫厥画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金色楣匾,古篆着“锦翎宫”三字。 第38章 残影旧梦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采歌雅)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水昀芯,是栖息在仙禽界百羽仙境“静瑶水”湖岛上的一只小小灰鹭。 就像紫鸾公主说的那样,哪怕我再重新投胎十次,也是没有资格和仙禽皇族的储君七公子产生交集的。 然而,偏偏就有那样的幸运,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千五百多年,我一直记得锦翎宫前那棵冰桐树淡淡冷冷的香味,记得那块为我裹伤的绒绢上的每一格花纹。 如果失去自由,就是为着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那么我欢喜,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我只向公主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让我能再见他一面,跟他说一声,哪怕,永不“再见!”---- =========== 此时,静瑶水边的栖羽榭台显得有些吵闹。庭院里的响动,很快便传到了百丈之外的锦翎宫。 一个眉眼如画的美貌少妇摇了摇了头,绿云霓裳轻拂过云魄石砌成的走廊,香霭漫卷,带着六个衣着五彩虹衫,手持羽扇彩绦的宫娥慢慢向着这边行来。 男童似已急怒,向着碎晶沙铺就的庭院地上寻拾来一粒粒粗大的云母石,奋力掷打冰桐枝上的小灰鹭。小鹭委曲地哀鸣着跳跃闪避,却始终不愿离去。 “翼儿,你又在淘气了?”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怜嗔,男孩回过头来,绿衣少妇已到了他面前。 那男童十二三岁年纪,着一身雾蓝色镶点金绣的云袭,眉心上方,一枚橄榄形流转着彩色烟波的蓝色冠痕焕发着柔和的光,分外地耀目。可面容却总也晦暗不清。 “哼,它算什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养着它,伤好了还赖着不走,烦人得很!”男童愤愤地嘟哝着,又一石打在小鹭身上,小鹭避让不及,终于从冰桐枝上坠下,艰难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复又跃起到桐枝上,冲着男孩不住地哀鸣。 “离开那儿!那是我的冰桐树,就凭你这贱羽也配?还不快滚,等着被剥光那身烂毛吗!”男童粗鲁地叫骂着,又一石掷去。 少妇看着她平素温文而雅的爱子,眉梢浮起一色无奈。 云袖挥出,一漪星波向着小灰鹭掠过,柔声道:“好了,你说给我听,出了什么事?” 小灰鹭奋力地挥动翅膀,啾啁一阵,男童不屑地连连笑叱。灰鹭鸣啡更疾,声音时亢时低,如泣如诉。 少妇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叫小芯是吗,既然你知道,何不乖乖听话呢,伤好得差不多了,就离去吧。” 小鹭焦急地长声嘶鸣了阵,少妇看看男童不屑的模样,微笑道:“翼儿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是走吧,锦翎宫不缺人侍候-----” 小鹭仍想伸颈申辩些什么,男童突然冲它冷笑道:“你想的话,等能穿了衣服走路时再说!” 小鹭呆怔了一息,终于哀啁着振翅飞起,在栖羽榭台上空恋恋地盘旋,良久,才向着茫茫云海越飞越远。 男童向着小鹭飞去方向呆呆望着,脸上显出一色不舍的凄迷。少妇怜惜道:“不舍得吗?那为什么要急着赶它走?” “谁说我不舍得!我-----”男童正欲强辩,长廊尽头飘跃来一团紫色云烟,一个十来岁的圆脸女孩风一般驰来,见到少妇,彬彬作礼道:“小雅见过纯姑姑皇后!” 她声音甜美,巧笑媚然,大眼骨碌碌乱转,一派天真模样。 少妇微笑迎纳,紫衣女孩起身来扫视周遭,向着男童道:“翼哥哥,那灰毛的小贱羽呢?昨天竟然敢啄我,今天我非要拔光它的烂毛!” 少妇闻得此言,不悦地皱了皱眉。 就听男童不屑地甩手道:“我早赶它走了,你问这做什么?” 小女孩颇是失望地搠嘴道:“哼,便宜了它!”转瞬即又回过笑脸来,扯住男童衣袖道:“翼哥哥,陪我去玩儿吧。” “我没空!父皇还等我回去练功呢!”男童高高仰头,甩开女孩的手,转身消失在云烟间。小女孩呆怔良久,突地哇声大哭。 少妇无奈,只得上前去好言哄劝。柔声细语淡淡,淡淡----渐渐隐去------- 右手中指根突地一阵刺痛,毒琵琶的手倏然撤去,杜圣心恍自梦中惊醒,睁开眼来痴愕地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毒琵琶眼中聚起浓浓眷恋,疼惜地望着他紧锁的眉结,艰涩地笑道:“那个小男孩多像您,总是那么高傲,那么任性。每次就算做好事,也总用别人看不透的法子,苦了自已也伤害别人-----” 她伸长脖子叹了口气道:“在玄天界,有很多很古老的故事,这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个。那只小灰鹭在小男孩的檐栏下养了十七天的伤,就发誓一定要报答他。” “当它终于修成人形,能穿衣走路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却因为触犯了仙禽界的禁忌,被贬到人间。小灰鹭不死心,居然偷偷买通了往生阴司,篡改了他的往生册,托生到他身边,希望能服侍他十七年,以报还他的十七日活命之恩。可谁知,阴差阳错之下,本该留在他身边,陪伴他一生的人,却被他的一辞戏言,生生地逼死了--------” “够了!”杜圣心忽然疲惫地截断她,惨笑道:“你该不是想告诉我,你就是那只小灰鹭?”他的脸因愤怒而开始变得狰狞: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我当个傻子?啊!?------”他眼中显现出的失望和恐惧,令他的声音异样地高亢。 毒琵琶没有害怕,也不怨愤,只是锥心地酸楚。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在听到这样可笑的解释时都会这么愤怒的,更何况是她从不甘受人愚弄的令主? 她凄迷的泪眼无力地望着他,哽咽道: “是!----可这的确是真的!我的本名叫水昀芯,不叫楚环秀,也不是毒琵琶。”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采歌雅:“她是我们仙禽界的紫鸾公主采歌雅,她答应帮我找到你,从今后,我必须奉她为主人。”她坚定地直起脖子,一脸的决绝。 “呵,仙禽界?有人不做,非要说是天上飞的禽兽!那么说来,我又是什么?!”杜圣心仿佛在听着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情不自禁地缩紧了瞳孔。 “姓杜的,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别不识好歹!”采歌雅闻听他诋谤仙禽界上元神誉,恨不能狠狠骂他个痛快,终是碍于天机不可泻,只得愤愤道:“我们这次来只是想来告诉你,你的时日不多,顶多两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只希望到那时候,你还能这么地不可一世!” “我杜圣心不可一世也不只这一年两年了!”杜圣心双目寒光犀冷,残忍地咧开唇角,盯着采歌雅一字一顿道。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采歌雅恨恨顿足,猛地一甩大袖,赶上前抓起水昀芯的手:“走!跟我回百羽山!” “慢着!”杜圣心厉声大喝:“她是我手底下的人,哪儿也不去!”身影掠动,已拦了她去路。 今夜的杜圣心有些失控,他和采歌雅天生就似镜影中的两面,却又是水火不融的对头,几次面对这骄横任性的女子,平素里再好的“涵养”都让他难以包容。几十年来惯就的淡漠自持,毁誉不惊,在今晚统统作了虚里风烟去! 采歌雅侧身蔑笑:“杜圣心,丑话我可跟你说在前头,任凭你有再高的武功,也绝不是我的对手,你最好现在就让开,免得自取其辱! “能有这样的体验,我倒真想试试!”杜圣心微挑唇角,森冷而笑。 采歌雅竟不自觉被这笑容忡怔了去,乍一神懈,杜圣心右手中食二指直夺眉心而来! “你——”采歌雅急怒,拧腰扣仰,疾提左掌拦切,右手兀自拽着水昀芯不放。 杜圣心指法刁绝,招招挤迸她右腋。采歌雅终于烦怒,撒手甩却水昀芯,右手临空一招,大袖虚摇掌心凭空多出一柄尺许长紫色蛾眉刺般的奇异兵刃,寒冽大起,反取杜圣心胸膛。 杜圣心指有所短,不再攻夺,变指为掌,身形步法大开大阂,将采歌雅的剑势封在掌肘之界,如何也开化不得。 采歌雅双目厉光突闪,娇喝一声,手中刺刃陡然发出骇人紫光,崖顶草木碎石旋翻疾剧。 杜圣心正自惊诧,突觉双目剧胀两耳轰响,周身筋络震冲剧烈,内息狂窜不能自制。恍然又应过几招,自觉再难收制周身气血,狂乱中一掌直进,竟不避险锋全力拍向采歌雅心脏。 采歌雅于武道修为本就有限,无力冲破他掌法封锁,急怒间方才使出了天元诸法中主攻之无上心法,谁知杜圣心这一掌拍来,看似蛮力施为,其掌风之中竟夹杂着一股强悍无比的元神真力。 采歌雅惊觉之时,气劲诸脉已如窄小河道遭潮汐倒灌,震得她真气乱行险险走火,慌乱中撒开右掌蛾眉刺,运动真气全力拍向来掌。 “呯”地一声闷响,二人皆感对方来力之凶险,一股真力夺脉而入,双双向后跌出。 采歌雅足下猛跺,无奈来力酋急,一退再退下一掌拍向身旁山石,将所受掌力尽数转泻,石架轰然崩碎! 杜圣心向后滑出三步,右足下挫急欲化去掌力,谁知那道真力汇入他任脉之中竟消融得无影无踪。 他自觉蹊跷,疾运真气察探内视,全身无一丝不适,内息较之先前还畅顺许多,心下惊惑脸上微微一呆。 采歌雅见他神色,亦是惊怔,随即面上恍然,侧身来怒瞪向他撅了樱唇气鼓鼓嗔道:“我忘了你练过悯天幻影诫,便宜你了!你功力已这般高了,还吸我的玄阴真力干什么?也不怕阴阳之气不协,冻死你!哼!” 言下之意,方才她掌下的真力竟已被杜圣心尽数吸纳。 第39章 长空踝铃作别声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采歌雅) 杜圣心曾被开派祖师越老子所擒,销去全部功力罚坐日月台思过。无巧不巧之下,被修罗神君和心砚大师双双所制,借其驱体以毕身功力作阴阳正邪之搏。 杜圣心避无可避之下,以虚空之境将二人的近三百年功力尽数吸纳,至此一阴一阳一正一邪一柔一刚两种功力在杜圣心体内奇异持衡,竟让他在险死之境脱出生天,功法大成。 杜圣心虽有此奇遇,却也遭受了本性离乱、日正夜邪的入魔之苦,能回复本性已属侥幸,自不信自己真有海纳百川之能,采歌雅这奇怪言语只作冷冷一哂。 “毒琵琶,你听着,无论你我前世今生有何渊源,只要我杜圣心还在这一天,就永远是你的令主!没有我的准许,哪儿也不许去!听明白了没有!”杜圣心挺胸瞥视采歌雅,挑衅道。 水昀芯幽暗的双眸中亮起一色狂喜,鼻中酸楚,抬脸来侧转嫣腮强装着一副娇柔笑意:“您-----您是要我留下吗?” 杜圣心点头。 “是命令,还是请求?-------”水昀芯笑得更苦涩,眼中媚光流转,唇角挑着少女特有的娇怯。 杜圣心低低叹了口气,柔声道:“随你喜欢。” “那就当是请求-----是令主第一次请求我啊!”她像一个抢到糖果的孩子,兴奋地喊叫着,眼中泪珠断线般滚落,一粒粒划向唇角。 那唇角还挂着笑,明似清秋胶月,灿如五月榴花。 她哭得那般伤心,却又笑得那般满足。若说这世上,哭和笑能有最完美的融合,此刻尽在这张脸上。 杜圣心心中一叹,萧索之意攀上眉睫。眼前这女子——的确已不再是他阎罗谷的毒琵琶了。 痴愕间,水昀芯慢慢抬手,细细拭去脸上泪水,她开始试着轻松地笑,一步步走上前,仰头不再躲避杜圣心的双眼,甜甜笑道: “谢谢您,令主!我会生生世世记着您的好!能听到您让我留下来,我真的好高兴。……我也多么希望能继续服侍在你您身边,可我真的要走了,我不能太贪心。缘起缘灭,实非你我之力所能左右。水昀芯与您的缘份,千百年前早就尽了,毒琵琶与您的缘份,今日,也当作个了断!” 她说得那般斩钉截铁,杜圣心默默地听着,不言不动,突然望后跌退了半步。 毒琵琶柳眉微颤,又两粒珠泪划下眼角,被她拾腕柔柔拭去,朦朦眼中渐盈起无尽骄傲的神采,侧过头来,凝视着杜圣心俊挺的鼻梁。 “可是令主,我曾说过,您是我心目中的神,是真真正正的神啊!我相信,没有什么能难到您!时间真的不多,两年,最多只有两年了。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您都不可以放弃!”她眼中有越来越多的不安和不舍,言中有指,却始终云摭雾揽。她已经尽力了,或许真有不可泻露的天机阻拦在她面前。 “往后,真正能帮到您的人,不是我,她一直在善和门‘低艳香榭’等着您,您必须在初十夜子时前赶去接她。”她郑重的表情令杜圣心心神陡然惘乱。 ——“能帮上我的人?会是谁?难道是雪梅?--”可此时,他的心却再不能往下沉,毒琵琶要走了,如此不舍却又如此坚决地要离他而去。他亏欠的人已经太多,怎样才能继续掩蔽自己的愧疚? 他转过头,尽力维持他的高傲。 幽暗的崖头突响起一阵轻柔铃声,杜圣心转回头来,水昀芯自脚下拾起了一环银色的脚铃,正小心翼翼擦拭着上面的尘土。 “令主,您还记得这串脚铃吗?我十六岁生辰那天,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就要走了,临行前,您还能不能再为我戴一次?”水昀芯抬起头企意地望着他,缓缓提起了红色的裙纱,露出纤秀的脚踝,小心翼翼向他伸出了右腿。 杜圣心垂目望着这幕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木然地立着。 他双拳紧握,呼吸业已停滞,突地扬起头来:“你都要走了,还戴这串脚铃作什么!” 他的声音微颤,有藏不住的幽怨和愤忿,音调也不自觉地高亢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给你戴这串脚铃?” “知道。”水昀芯很是自豪地笑:“不就是为了防我去百花苑糟贱你的花嘛,只要听到铃响,您就知道,是我又来偷摘您的花儿了。” 她爱抚着它轴环上七个小小的五彩铃铛,划落的泪珠漫过笑涡:“可是,您种的那些花儿实在是太美了,就算您给我全身挂满镣铐,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呀!——那个时候,我常常想,您的那些花儿就是专门为我种的-----”她凄迷地停了停: “直到那一天,岳雪梅来到阎罗谷,我才知道,那些花儿不是我的,……您,也不是我的!所以我收起了这串铃铛,一直好好地藏着。这是你唯一送给我的东西,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她说得那般凄伤动情,采歌雅也不禁地为她叹了口气。 海潮伴风,隐隐送来一阵强抑的抽气声,杜圣心垂落袖中的左拳不意地攥紧,胸膛微微抽震。 “就这-----最后一个要求,您----都不能答应吗?”毒琵琶企望着他,将脚铃向前递出。 杜圣心长长喘了口气,使尽平生之力点了点头:“好,我再给你戴上。”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那串被岁月的遗憾剥蚀得印痕斑斑的脚铃,在她如火的裙衫下蹲下了他高傲的身架。 十七年的寒热相询,十七年的怨愁恩痛,都将在铃环再次扣下的刹那,消匿净尽! 杜圣心心底的欠疚也在那一刹坦露无掩,他双手紧紧握着铃环,久久不敢松开。 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毒琵琶就会和这串脚铃,一起消失。 虽只这一刹间的犹豫不舍,对于水昀芯来说已是莫大的欢喜,她咬牙收回了右腿,疾转身而去。 “你一定要走?” “是!……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会在百羽山等您回来!”水昀芯不敢回头,伸长脖子强控住泪意,疾步回到采歌雅身边:“公主,我们走吧。” 采歌雅望着她红涨的眼,叹了口气道:“还真是个痴情的傻丫头啊!”她拉起水昀芯,转身向着无涯海走去。 杜圣心立在原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错身之际,采歌雅突然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你逃不了的,总有一天,你会把他还给我的!” 她转回身去,望着长空狂笑数声,突又对远在丈外的龙啸天道:“我差点忘了,也有你的一份,好自为之吧!” 龙啸天皱眉不解,正欲拦上前去,眼前夜色中忽漾起一阵无形涟漪,他神情微恍,便见一紫一灰两团光影烁起。 杜圣心睁开眼,向着苍茫四合的崖顶忡怔环顾,哪里还有二女的踪影? 渺然中,长空传来一阵轻悠铃响。 杜圣心奔前几步,向着崖头极目望去,一只翼展丈余的紫色大鸟,自远处翩然掠过,青冠朱喙,尺余长耀目的紫色尾翎,扑扇着青绿色的翼。 其后,低低随着一只朱颈长腿的灰色鹭雁,右腿上系着一环银色小铃,流连在他二人头顶徘徊盘旋。 须臾,前方大鸟悠长清啸,婉音妙韵响彻云霄,声带责怨催促之感,小灰鹭不敢逗留,朝着二人叽叽哀啾数声,上下几个扑落,追着那紫色大鸟,向云海深处渐行渐远---------- 寒意袭衣,涛声依旧,海天那头渐露了一抹晨白。 瑰丽的朝晖那处,依旧环徊着悠悠的铃响-------- “真想不到,原来毒琵琶,竟对杜圣心--------”陆少秋轻叹一声,望着白玉郎想说点轻松的话,终觉无言可续。 “那样分别,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上官云凤深有感触道:“其实毒琵琶也是个很好的人,在阎罗谷的那些日子,我总觉得,她面对令主也过得很是辛苦,很多话,近在咫尺也说不出口,现如今能这般对心爱的人敞开了心怀,也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她本是为毒琵琶讨情,无意中又想到自己与少秋之间的种种艰涩,幽幽地望了他一眼,沉下头去。 陆少秋听出了她言外之音,却佯装不察,见她依旧“令主令主”地惦着杜圣心,心头无端地一阵烦闷。左右无所适从,冲白玉郎道:“对了玉郎,我听云凤说,毒琵琶是为了救你爹,被你们梦婵宫的问天娇用毒针刺死的,真有这样的事?” 龙啸天眉头急皱,心中大叹:“这死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白玉朗面有晦涩,陆少秋也自觉失言,忙拍了拍自己后脑道:“哦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我---我不知是怎么地-----” “没什么,都过去了。”白玉郎淡淡一笑,喝了一小口酒,抬首望龙啸天道:“后来呢?你们去善和门了? 龙啸天摇头道:“离开无涯海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等我们回到妩烟楼,发现琵琶雅筑已经人去楼空,正有新来的女昌寮在接换招牌,里外侍候的丫环龟奴也都是生面孔,昨夜之事仿佛不过黄梁一梦。 我们打听到善和门的方向,想先找家客栈小憩一下,来的正是这安来居。谁知还没过晌午,就有一邦旧朋友找上门来寻仇,我和他们干了一仗,等回过神来,已不见了杜圣心的踪影。” “他会去了哪儿?”白玉郎忍不住为父亲担心,冲口道:“善和门吗?” “应该是吧,毒琵琶说有人在那儿等他,他一定会去的。” “那你怎么不一起去?”陆少秋不解地问道。 龙啸天笑笑:“那些是他的私事,我没兴趣管。他若有个什么动静,很快就会遍知江湖,我在这儿给自己寻些事做,坐等消息就好。只是我没想到,杜圣心好像已经忘了我,等来的倒是你们三个。”他颇是落漠地为自己倒着酒。陆少秋眨眼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见到我们?” “在玄天界,没什么事是值得高兴的。” “我不觉得呀,”陆少秋不以为然:“这儿和人世也没什么两样嘛!----” 龙啸天凝眉,突然沉声道:“小流星,你该庆幸,江湖上真正的险恶,你都还没见识过。” “哦?-----”陆少秋想到自己这一年来和杜圣心纠斗所遇的种种艰险,蛮不以为然地摇头笑笑,故意扯开话题:“对了,你刚才说,在这儿给自己寻些事做,做些什么?” 龙啸天鄙夷地瞟了眼楼栏下的柜台,淡淡道:“你们不觉得这家客栈有些问题?” 三人微愕,陆少秋皱眉道:“你的意思-----这是家黑店?” 第40章 逃姬香洗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龙湘玺(香洗))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田六儿,天阳属原天生魂。 十五岁的时候,被我那爱赌钱的爹抵给金掌柜,当了安来居客栈的伙计。 这是我在玄天界也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天,我不知道我们天阳出生的生魂,能不能叫做“一辈子”,但好歹,我这二十七年,也算是活了一回吧。 我生得不聪明,没识得几个字,都说玄天界的生魂恶多善少,可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你对别人好,别人也总会对你好。 今天,当所有人都喊着让我赶紧许愿的时候,我真觉得,我是这玄天界最最有福气的人。 凶巴巴的龙大爷、能为我大哭的金掌柜和小福子、漂亮的小姐小哥儿们;来来往往的行脚客人,吵吵嚷嚷的街店口;偶尔来打打架砸烂桌椅家什的大侠大爷们;还有厨房里的隔夜饭菜、后院刚孵下来的小鸡仔儿们——六儿会想你们的。 --------------- 龙啸天轻哼鼻息:“这家的掌柜姓金,不是个老实的生意人,那小二全福和四六儿,都是他强买来抵债的伙计,常被掌柜唆使欺弄过往的住客。那天全福来取洗换衣裳,想抠杜圣心腰封上的那块冰泠玉魄,正好被我撞见,教训了他们主仆。这几天里我天天盯着他们,倒也安份了不少。” “冰泠玉魄是什么?”陆少秋问道。 云凤侧头笑道:“冰泠玉魄是梦婵宫独产的一种矿玉,佩在身上,能定神辟邪驱体秽活气血,碾碎了和酒服用,还能辅愈内伤。说是矿石,却是活物,每天都会慢慢长大,只是百年难养得几两,是梦婵宫的镇宫四宝之一呢!” “就是杜圣心腰封上白不白蓝不蓝小孩儿巴掌大那块?”陆少秋显然也常见。 “嗯!”云凤点头。 陆少秋见云凤谈及梦婵宫的物事格外兴奋,又瞥见一旁与云凤眼神互接的玉郎,悻悻道:“那个玉看上去很普通嘛,很值钱吗?” “值不值钱倒也不论,蓝色的这块,确是我爹心爱之物。”玉郎笑笑道:“听我娘说,我爹离开梦婵宫时带走了三块冰泠母玉,那是他们结婚前夕,部族首领们献上来的几块玉胚,蓝色这块成色不算最佳,但其背面有天然的翡色杂质形成一只飞鸟的图案。我爹名叫天鹏,故而一眼就相中了它,雕琢之后制成了这枚腰封玉扣。” “白天鹏……不是他的假名吗?”陆少秋疑惑。 “不是假名,是他小时候原来的名字。”龙啸天垂着眼,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们兄妹两一直没改姓,原来,还真姓白啊。”陆少秋端着下颌一皱眉:“你刚刚说……母玉?难不成,还有子玉?” “子玉就是母玉温养析离出来的小玉髓,看,就是这种黄色的。”白玉郎举起玉龙笛,笛尾坠着一串十数颗黄色碎玉雕琢的葡萄。 “成色好的子玉,这么一颗,就差不多能买下一座安来居客栈。”白玉郎笑笑:“我爹那几块母玉,入了世,确实是价值连城。” “嗬~那胖掌柜还挺识货!这么不入世的宝贝,都能被他发现。”陆少秋涩涩笑了声,回转来朝龙啸天道:“怪不得刚我们进来的时候,那小二哥说你打了客人还打掌柜,凶悍得很。” “这样的毛头小贼,小惩一下也便够了,我只是借这个由头蹬守在这儿闲磨时光,得空出去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 “有没有我爹的消息?”白玉郎忍不住问道。 “我听人说,有个新来的狂徒,搅了善和门门主霍佳嵛的婚礼,还杀了右护法傅青城,掳了新娘不知去向。不知道和杜圣心有没有关系。” “掳走新娘?-----这可不像是杜圣心会干的吧?”陆少秋皱眉笑道。 龙啸天垂眼桌上,想起了什么般冷笑喃喃:“谁说不一定。” “嗳----你们……你们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呀?”三人正听得怔楞,楼堂外突响起田六儿木讷的喊叫声,紧接着门廊外一窝蜂地涌进十数个头扎白头巾,身着白色短套的汉子。 一个凸额凹颧,乱须满腮,猿猴面象的黑脸壮汉瞪着牛铃大眼横步跨进门来。抖开狗皮袍衫襟子,露出乌黑一胸体毛阴狠狠扫视堂厅,突地大声吼道: “磨蹭什么,还不给我搜!” 他鹫噪般的粗哑嗓音刚落,七八个当先的白衣丁卒挥舞手中刀剑胡乱驱赶堂中食客,另有十数人径直向楼梯冲上。 柜台后的金掌柜急忙抓了一把散碎银两,拦上前塞向大胡子怀里,不迭地求告道:“费大爷,费大爷!您高抬贵首,切莫惊扰了小店的生意!” 安来居所在的万盛南街及对面北街,皆为善和门辖区,然西南却临任家湾,为曳云山庄之所在。 这大胡汉正是任家湾曳云山庄的护院统领费炳,仗着山庄的势力,平日里常带一邦痞子丁卒,在西南两大街区店铺寻衅扰事,诈索钱银酒饭。 金掌柜满以为破财免灾,依常打发他们些“心疼钱”便罢,谁知费炳狠瞪了他一眼,抬手攘开他道:“滚开!惹急了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金掌柜在天阳南街营生多年,心知这恶霸言出必践,哪还敢作声,只吓得两膝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说话间,十余丁卒已奔上了楼梯中段的叉台,田六儿鲁钝憨直,急急从楼上跑下,大张双臂摆开粗大身架将领头数人堵住: “楼---楼上客房已经满了,你—你们不能惊扰了客人!” 那队丁卒领班姓江名钟,见迎头上来一圆头小眼的二愣小子,心中暗是好笑,挥刀吓唬他道: “让开!敢挡大爷的道?” “我----我说过了,----你----你们不能上去,你没听见哪!”田六儿瞧着他手上的刀心下也有点儿怯了,但仍执犟地挺起胸,红着脸嚷嚷。 楼下费炳焦燥难忍,朝楼梯泼口大骂:“江钟你个龟孙!跟他罗嗦什么,把这傻子给我往死里打!” 吼声未落,梯上众丁一涌而上,三个汉子将田六儿按倒在地狂拳乱脚一顿好打。其余众人冲上楼来,立时间四厢群客呼天抢地乱作一团。 几名丁卒奔进南厢来喝道:“看你们几个面生,哪儿来的?”陆少秋正愁没着落教训这邦恶贼,立时便要窜起,对栏天字厢人声噪动,一人大嚷道:“费统领,在这儿呢!” “是吗?”楼下费炳接话,三两步跨上楼来。他练得一身刚硬外功,身架硕重,踏得楼板咣咣打颤。 刚踏上叉台,浑身血污的四六儿昏噩中伸来血淋淋一只手掌,想攀住他脚踝借力爬起,费炳勃然大怒:“死开些!”一脚将田六儿破絮败什般踹出楼栏,实实摔落在青石地上。 陆少秋与白玉郎同怒而起,龙啸天朝他二人连使眼色,让他们暂缓行事。 “放开我,我自己走!”一个倔强的女子声音自天字二号房中响起。众人循声望间,一个十七八岁样貌,怒目薄唇,髻环零乱的美貌女子被其后两名丁卒推搡着冲跌出门槛。 门外两名丁卒左右抢上紧紧箍住女子臂膀,另一人掐住她苍白的下颌将她的脸抬到费炳面前。 “呵呵,香洗,我们又见面了-----”费炳冷笑。 冷不妨女子双唇抿动,一口涶沫猛地喷到费炳脸上:“费炳,我咒你,我咒你永不超生!” 费炳皱起眉鼻,五管缩成一堆。良久睁开眼来叽声怪笑,用力抹了把脸面,扬起大掌狠狠掴在女子脸上:“叫你嘴硬!” 他扑上前双手紧拽她襟边,两下里一扯,刺耳帛裂声中,女子单薄的松绒花袄襟开领断,露出内里腥红色绣花裹胸。 女子尖声惊叫,奋力挣起双手掩盖,无奈双臂被制,动弹不得。 “呵呵,告诉你,进了玉女阁,再是三贞九烈也没用!”费炳猛地凑近她惶白脸庞:“你既不愿从我,让你去服侍杜先生那是你的造化,你还敢跑?——我叫你跑!叫你跑!跑!我叫你跑!” 费炳正反开弓,巴掌声和着女子的凄声惨叫接连响起。 陆少秋再也看不下去,愤愤然道:“这究竟是什么人,这般欺侮一个弱质女子!” “看样子,是曳云山庄玉女阁的逃姬。”龙啸天叹息道:“听说任曳云养了很多能歌善舞的处子作禁脔,专供门下的幕客淫乐。” “逃姬也得帮!”白玉郎也再按捺不住,说话间伴着凄历哭号,那名唤香洗的女子已被一邦白衣人拖架着下了楼梯,推攘喝骂疾向门外,金掌柜一路讨饶求告地跟了出去。 陆少秋与白玉郎互换了眼色正待追去,突听那女子大声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救我,快救救我!” “嗯?什么人!-----” “呛——叮叮叮----” 随着一阵呼喝叫骂、兵刃拳脚之响,西斜的日光映了几团混杂人影在门廊外蠕蠕而动,那邦白衣丁卒竟不知是被谁人截在了门外。 蓦地里“呼”一声,方才夹在人群中出门的金掌柜长声惨叫,被人直掼进店来。全福等几个伙工急忙上前扶他。却见他跌得鼻青脸肿,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没法做了,这生意没法做了!我生前是造了什么孽呀~~~” 边门山震般轰轰直响,又有几名兵卒惨呼着被摔在门上,撞得酥烂的门架卟卟打晃,上头的陈年土垢蒙头盖脸下起了“灰雪”。 乍望门外,不时见得幢幢人影在窄小门框间左右飞渡,惨呼声不绝。百余斤的汉子,竟被人麻包般四下抛飞。 “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司马大哥,打得他们满地爬!”猛然间一个少女银铃般兴奋的欢呼自门外传来,白玉郎浑身震动:“小婵,是小婵?” 第41章 六儿之愿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龙湘玺(香洗)) 是啊,好像是玉婵的声音!”云凤惊怔声中,白玉郎已冲下楼梯去,三人紧随其后。 “你---你们等着!等着!”每次铩羽而逃丧家犬都要说着体面话。 “快滚吧,多叫些人来,本姑娘在这儿等你们呀!”伴着少女的骄傲欢呼,嘈杂步声和着骂咧人语奔向街道,转瞬没了踪影。 “小姐姐,你没事了吧?” “小婵,妹妹!”白玉郎冲下楼梯,迎面撞上一男一女两个江湖客挽着那名哀泣的女子走进店来。 那三十余岁,依旧不改一身清洌英骨的小胡子男人正是“江南公子一剑翻天地”司马青云。他身后面若桃瓣,凤眼俊鼻,容貌酷似杜圣心的垂髫少女,正是白玉婵。 这一重面,匆匆才数日,却已是隔世。 兄妹二人乍一相见,俱各惊得呆了。白玉婵又惊又喜,眸中泪光闪动,扑上前扯住兄衣袖哭喊道:“哥!是你?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哭着大笑,边笑边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双臂颤抖情绪煞是激动。 司马青云望见玉郎身后随来的众人,更是张嘴难呼,呆怔住了。 “喂,怎么了司马青云?才几天不见,你这是什么表情!”陆少秋打诨他道。 “小流星,云凤姑娘?你们,你们怎么也------” 陆少秋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摇头叹道:“你是今天第二个说这话的人。” “玉婵,别哭了,总算大家都会到了一起,你怎么哭呢?”云凤上前细声安慰玉婵。 白玉婵自兄长怀中挺起身来,哀怨地望向她道:“见到亲人固然是好,可谁愿意在这鬼地方见到亲人哪!可是小婵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儿了,凤姐,小婵心里好难过啊!” 白玉婵言罢又转扑进云凤怀里大哭。 陆少秋与白玉婵并不熟络,见她这又哭又笑的模样,心里只觉诧异。云凤听得她言,轻拍她肩膀柔声问道:“如此说来,你还见着你爹娘了?” 白玉婵抽噎着点头。司马青云道:“玉婵因为我,和杜圣心大吵了一架,负气跑了出来,宫主不放心,让我跟出来保护她,带她散散心。” 陆少秋并不知悉杜圣心父女间的纠葛,不禁惑然道:“这几天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说来话长。”司马青云一脸的忧郁,皱眉转望堂中的满目疮痍道:“这位店小二伤得不轻,先过去看看他吧。” 众人来到楼梯边,已见几个满身油污的厨夫围簇着全福怀里奄奄一息的田六儿不止地哀哭。 “傻六儿,你怎么就傻不出头呢!那帮强盗胚子你也敢惹?你真是白死了也活该啊!”金掌柜挣扎着爬上来抓着田六儿的手怨声道。 “六儿是掌柜您-----带大的,只要店---没事,掌柜的---没事,就好。”田六儿痴笑道:“六儿没死过,------死一回也值!---” 他浑身抽搐,口中不住地涌出血来,众人无助地哀嚎。掌柜悲愤地捶胸顿足道:“你去死,死了就不用服我的管,死了就没人再骂你傻!——你是傻,可你若死了,谁还来挨我骂呀!” 全福也垂泪悲声:“六儿,你放心,你不会死的,你的命比我硬,一定不会有事的。” “呵------是吗?你老说我是天阳生的末世生魂------命贱,------怎会比你好了?”田六儿依然与他执着这些意气之争。 全福心中难过,斥笑他道:“你还真傻呀,我在人间才活到十六岁,你生在天阳都长了二十七了,我打马都追不上你才骗的你。” “真的?”田六儿欢喜而笑,脸上表情却越见痛苦。他战抖着一把捉住全福的手,转头望了望龙啸天等人,声音渐渐微弱: “小----小福子,龙大侠他们-----都是好人,玄天界的好人……还是很多的。你要劝劝掌柜的,别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好好营生------” 他眼中的神采渐渐微弱,忽然间众人眼前一晕,一粒粒晶雪般莹亮的光珠,直如一串蟹虫吐浮的水泡自田六儿渐渐脱力的手足四肢袅袅升起,立时便见他四肢渐渐淡成透明状。 全福怔愕半晌,突而破涕为笑,紧紧搂了田六儿兴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六儿!六儿快许愿!你可以投胎到人间去了,快许愿,快许愿!” 那些水泡,不断升融着田六儿的身体,也不断升融着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希望。金掌柜满目惊羡地望着那些水泡,渐渐张大了嘴。 “龙大哥,那是什么?”云凤怔愕道。 “这位小二哥是为了保护店客而死,积下了冥德,可以去人间投胎了。在化为这些水泡前许个愿,还可以实现他为人一世的愿望。”司马青云这几天来悉知了不少玄天界的诀奥,也不禁为田六儿高兴道。 “喂!再坚持一会儿,等许完了愿再死啊!”白玉婵高声笑喊着。 “对,快许愿,六儿快许愿!”众店伙一起呼喊。田六儿的下半身子已褪淡似水,只隐隐可见一个轮廓,听得众人的呼喊,忡怔半晌,眼中突现出振奋神采,一字字喊道:“我----我想做个聪明人!” 他许愿终歇,面容身形也消淡净尽,众店伙止住了悲伤,目送他最后一抹水样的身影散进空气中去,许久地不敢移动,生怕他在某个虚无的空间受到惊扰。 “玄天界的生魂,真是在一个湖中吗?”云凤追寻着空气中渐渐消失的水泡,自言自语道。 过得许久,众人渐渐散去,全福搀起了恍惚的金掌柜。云凤听那女子一直在玉婵身后嘤嘤地哭泣,问玉婵道:“玉婵,这位姑娘是谁呀?” “她-----”白玉婵侧头思忆良久,苦笑道:“在曳云山庄见过,我也记不清了。”她转向女子问道:“小姐姐莫哭,那些恶人怎地要捉你呀?” 女子皱眉数度,嚅嗫道:“我叫香洗,是……是那天被费炳绑来,送给杜先生的呀。” “啊——我记起来了!”白玉婵跺足呼道:“怪不得这么面熟!” “奴家命苦,生前被继父卖到青楼,只因不愿接客……被鸨母毒打至死。”女子哀哀哭道:“谁知刚到了玄天界,便落入费炳手中。他将我骗进了玉女阁,逼我就范于他,幸好被杜先生撞见,他想讨好杜先生,就将我送给了他。可杜夫人生得温柔美貌,杜先生不屑奴家,暗地里给了我一些银两放我出来,谁想费炳那畜生紧追着不放。……白姑娘,我好害怕,哪儿也不敢去了,你带上我吧,我当牛作马伺候你!” 她说着又要向玉婵下跪,急得玉婵不知所措。 龙啸天一直分外留意地观望着香洗,此时清楚地见得她容貌,竟不知何故呆呆出了神。陆少秋见得异样,不怀好意地攘了他一把,龙啸天猛地回过神来,朝玉婵问道:“她说的,是杜圣心?” 白玉婵晦涩地点了点头。龙啸天眨眼道:“杜圣心不是去了善和门吗?怎的又做了曳云山庄的幕客?” “……说来话长。眼下只怕不宜在此久留。”司马青云欲言又止,随即警慎地望了望门外:“费炳最是卑鄙,只怕他真会反扑回来。” “哈,怕他作甚,司马青云何时变得这么胆小?”陆少秋笑斥他。 “怕倒不是,只不过,安来居这几天里,也太惹眼了。”龙啸天与司马青云向来有一种莫名的默契,眼望着香洗叹口气道。 陆少秋眼珠骨碌碌转动,望着龙啸天和香洗二人,暗暗笑得暧昧。 白玉婵握了香洗的手道:“不用怕,小姐姐,既是这样,你与我们一起走吧。” 龙啸天自怀中掏出两张百两银票偿付几日来的欠账,掌柜的推托不过,也只好收了。一行人再不留停,出了安来居,循街北行,不觉已出南街口。 云凤握着白玉婵的手道:“小婵,这几天里,你们还好吧?” “还好,”白玉婵望了望司马青云:“这几天里,多亏有司马大哥在。” “你们是怎的到了玄天界的?也是从玄天道进来的吗?”云凤问道. 白玉婵茫然摇头道:“记不太清楚了,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玄天界了。” 司马青云道:“玉婵离魂时看到自己的尸身,受了点惊吓,一直混混沌沌地。我们被往生阴司领进了玄天道就一直往前走。只遇到一个老婆婆硬要我们去她家坐坐,我没理睬,她就放了一条狗来咬。我拉着玉婵一口气冲出玄天道,发现身在善和门崇礼门外的大街上。” “嗯。”白玉婵点头道:“那儿有一个花市,有好多卖花草的摊子。司马大哥替我去讨水喝,让我在路边等。一会儿过来一个老人家,拿了束奇怪的蓝色花儿问我要不要,我一闻到那花的香味就连打喷嚏。” “你也对某些花粉过敏吗?”龙啸天突然问道。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白玉婵侥有兴趣地追问。 “杜圣心有这个病,每年三五月,花儿开得最盛的时候,他鼻子老是会不舒服。” “那他还种那么多花?真是奇怪!”陆少秋嘟哝了一句。 白玉婵接着道:“那种花儿叫‘处子蓝’,少男少女闻到它的香味都会打喷嚏的。”云凤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那个老伯就一直对着我怪怪地笑,我又闻到一种很浓的花香味,突然两眼一昏就失去知觉了。” “啊,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闻到了一种花香味------”陆少秋半开玩笑地插话。正说着,龙啸天倏地打了个趔趄,软膝跪倒在地。众人一怔神间,齐齐感到头脑虚浮,神志渐渐迷离。 “怎么可能?我好像-----中了毒?”陆少秋跌退到巷道边,靠着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第42章 悲乱重逢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龙湘玺(香洗))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是上官云凤。 今天是我们来到玄天界的第一天。见到了很多生前的朋友,也听到看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悲伤。 司马青云后来说:玄天界人的心态,和在人世时有很大的差别。也许我们刚来,还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是,今天每一个见到我们的人各自不同的神情,都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龙啸天的惊诧突愕、玉婵的既喜既悲,最激动的是杜圣心,他那种恐惧、愤怒、又伤心的表情,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不曾见过。短短一刹,他整个人都好似发了疯。 我很想知道这几天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杜圣心会变成这样?而一直被他伤害着的司马青云,却会甘愿回到他身边,做一条“最最忠心的狗”? 玉郎决定和小流星一起离开,那么我呢?我该怎么办?是回到杜圣心身边,继续做岳雪梅的影子?还是该勇敢地和小流星去寻找“没有明天的明天”? 我相信这一切只是个恶梦,可这恶梦何时才会醒呢? ============================================= “不好,是‘生魂笑’!大家捏住鼻子,不要闻呀!”香洗惊恐声中众人已失了自持,歪歪倒倒坐了一地。 “已经太迟了!----”嘎笑声起,前方小巷道内冲出十几个执刀的白衣丁卒将众人团团围住。龙啸天急运内力控制住心神,岂料血气倒冲头颅,立时昏死过去。 “呵呵,越是运功就昏得越快,真是有趣呀!”一张得意的猿猴脸蛋赫然出现。香洗怒冲冲喝道:“费炳,果然是你!” “咦?你怎么还不倒?莫非你不是入世属的生魂?——哦,我忘了,哈哈哈,你不会武功~”费炳眯眼大笑,肆无忌惮地逼近。 “你---你想干什么?他们都是杜先生的亲人和朋友,你敢!”香洗下意识张开双臂护住众人,颤声道。 费炳猛听到杜先生三字,脸色蓦得阴沉下来,双眼闪出异样的寒光:“你看我敢不敢!” “哦,是吗?”身后接来一个轻轻的笑,费炳的笑脸立时僵住。白衣丁卒个个瞪向费炳身后,神情怆惶至极。 “令主?”云凤握着白玉婵臂膀的手不自禁地一阵震颤。激动的惊呼声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然矗立在西街拐角。 来人锦袍雪立,长袖掩及指尖缓背于身后,自成一派清贵威严。狭长凤眼冷漠间隐了淡淡怒意,正是杜圣心。 “杜------杜圣心?”费炳脊背麻木冰凉,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衣身影慢慢逼近,早已骇得移不动半步。 四下丁卒惊颤着不住地后退。 “杜先生?-------啊,杜先生!”香洗惊恻半晌,声作哑颤猛地冲奔上来扑跪于地,方才面对费炳的穷凶极恶毫不怯退的姑娘,顷刻哭作泪人模样。 “你做得很好。-----既是这样,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哪儿也不用去了。”杜圣心低眸看了眼伏地痛哭的香洗,轻轻点了点头。 “是!多谢杜先生!多谢杜先生!”香洗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道谢磕头。杜圣心漠然越过了她,一步步向前逼近。 费炳冷汗早已湿了一背,惊恐地望望身后已退出数步的兵卒,怎奈自己已是隼翼之荫兔猫扑之疲鼠,自知避无可避,横竖不过一死,忽而双目一凛大吼着挥爪向杜圣心左肩抓出。 眼前白影闪掠,掌下歪滑,一股无形大力推撞得他整个身子向后跌退出去,左肩一酸,已被一只大掌稳稳拿住,立时麻痹了半身动弹不得。 “解药交出来。我说过,我不会杀你。”杜圣心淡漠地望向左前虚空,一字字吐道。 费炳紧咬颌关,怨毒地横瞪向他。方这一滞,杜圣心唇角微扬,一丝内力催进,费炳肩井至气海诸脉酸痛难当终是惨呼出声:“我给!---我给解药!” 杜圣心松手,将他往后搡了出去。 费炳狼狈而瑟,终是不敢妄动,勉力自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瓷瓶,拔去瓶口蜡塞迎风扬了扬。 一团菲黄烟雾飘散开来,众人旋即神识转明,精气心力慢慢回复。 “你可以走了。”杜圣心话音刚落,稍远那邦庄丁已如闻敕令怆惶向后巷逃散,乱曳的兵器磕撞得叮当大响。 费炳退出两步,愤愤地耸肩理整衣袍,怨毒地轩了轩唇,转身大步而去。 街后人声传来,巷道这头,蓦然寂落。 “小婵,跟爹回-------”杜圣心侧转身来声带疲色,缓缓搜视纷乱人群,目光猛地滞在一处。 “云凤?”他声音惊颤,双眼悲恸地扫滑过众人:“小流星--------玉郎?----” 众人刚回过神来,听他这声惊哑悲绝俱各怔了,下意识互望了几眼。 杜圣心全身僵直,眉梁唇角不住地抽动,双拳咯咯紧缩,望后连挫数步,嘶声低呼:“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眼中填塞着绝望的恐惧,眼眶血红,双睑却僵住般怎也不能眨合,任凭泪水刺激着眼腺辣辣地漫出。 众人皆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了! 杜圣心在哭?没血没泪的杜圣心脸上大颗大颗地淌着泪珠? “为什么这样!”猛听得一声暴喝,一团白影直扑众人头顶。 “不要啊爹!”白玉郎窜起拦截,却已是迟了一步,杜圣心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扼住了陆少秋咽喉。 陆少秋脑中一空,双脚已离地而起,被拎破布偶般拖起来狠狠推撞到壁上。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费了多少心血,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争气,为什么还会在这里!”杜圣心脸庞极度痛苦地扭作一团,嘶哑高亢的嗓音浑沌难辩,神志已近癫狂。 陆少秋被扼得舌喉相粘两眼直翻,双脚脚尖努力下掂却始终够不着地面,心中惊惧已极,眼前光影白幻,耳闻目视渐不支心力,只余两手糊乱撕拨着杜圣心肩膀。 “爹,您放下小流星!”白玉郎扑上来扯住父亲衣袂,跪在地上哀求。 “你让开!”杜圣心嘶吼着飞起一脚将白玉郎踹开,白玉郎下意识反弹上去紧紧抱住他双腿:“爹,您怎么了,您不要这样!” “爹!小婵知道错了!我听您的话跟您回去,以后再也不顶撞您了,您不要这样!”白玉婵突而哇声大哭,实实跪在地上:“求您!您不能激动!您控制住自己!不要这样,不要吓我啊爹——”她说到后面,竟如方才香洗一般匍匐于地,不住地磕头,越磕越快,惊恐得仿佛一停下来所有人的性命都将悬于危发。 上官云凤胸口痛如锤击,呆呆地望着面前疯狂地人们,蜷倒在地上无助地发抖。 “杜圣心,快住手!”闪瞬众人身边又多出一人挥掌向杜圣心后颈扫到。掌风刚历势威力猛,杜圣心辩得分明下意识返手来一掌,两下里双掌相接,“砰”一声,杜圣心终于撒手丢开了陆少秋,愤愤地瞪着挺身而进的龙啸天。 众人不知龙啸天是何时醒转来,见他出现解围俱是心头一喜。 “师兄,你冷静点!”龙啸天闪步斜切上来挡住了陆少秋和众人视线,伸掌紧握住杜圣心臂膀,皱眉低叹道:“但事已至,此气急无用。---从长计议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说着旁人听不分明的话,一脸的郑重表情。 杜圣心气息已乱,勉力抬头瞄了龙啸天一眼,脱力般向后重重靠在壁上,面容惨败已极,惘惑的眼中隐隐闪着泪光,生硬硬紧紧合上了眼睑。 陆少秋跌坐地上大口吸气,怨愤地瞪着杜圣心不住地哽咽咳嗽。众人俱是惊魂未定,不知方才何以会出现如此突兀的一幕,面前这人,浑不似他们熟识的那个杜圣心了。 在他们印象中,杜圣心似乎很少发怒,他只会淡淡冷冷地笑着,挥挥衣袖般轻巧地作出令众人惊恐的决断,掀起武林的腥风血雨。 上官云凤半晌才控制住自己麻木的双腿从地上爬起来。她面前有两个需要她抚慰的男人,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看过来,看她会走向哪一个。 可云凤瑟缩着,怎也迈不开步去。她很想去看看陆少秋,眼睛却无力从杜圣心身上移开。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这种行为,更加无法理解刚才杜圣心说的话。 方才见到杜圣心的一刹,她是打心底里地欣喜。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许许多多的枝末细节,陆少秋想不明白,可她想过。 她记得杜圣心千方百计阻止陆少秋学武,却亲自教她武功;记得他扣留连小君与陆少秋交换血兰,却把血兰交托给自己保管; 记得他口中劝自己放弃下到荒谷搜救落崖的陆少秋,却因为担心自己和小君的安危,亲下谷底; 她还曾亲许婚约以死相胁,逼迫杜圣心把心剑归还给少秋,更在陆少秋心灰意懒一心求死的时候跪求他的相助; 她更记得,杜圣心三掌重伤白玉郎,却最终听从了玉郎保全自己名节之言而妥协退让。 还有七日前离合谷最后一战那天,杜圣心临死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所有她和陆少秋的一切,杜圣心都那般不情不愿参与了,却始终不离不弃地守护着。 满以为,经过了一番生死取舍的洗礼,杜圣心早已放下,他本就是个智者,善恶一念,情义两肩,别后的重逢,该多的是相互的祝福和理解,可谁知眼前的他,似乎比从前更疯狂!更可怕! 她不知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仿佛她所知的一切,从中断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将她陷在无边的不安和恐惧中。 所有曾想象的重逢时的情景,刹那间完全崩散! 崩散成灰白一片! 她痴愣地望着杜圣心,已忘记了呼吸。——或许,是被一种压抑的感觉逼迫得无法呼吸。 第43章 两望迷离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龙湘玺(香洗)) “云凤,别来-------还好吗?”无措中,杜圣心已抢先开了口。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冷颤,同时从一个梦魇中惊醒。 杜圣心的眼神已回复到往日的淡然,只那抹淡漠,充满了灰暗的疲惫。 “我-----”上官云凤颤栗着,艰难地缓过呼吸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心里突涌上一阵失控的酸楚,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杜圣心叹了口气,惨然笑道:“你每次见到我,都这么不高兴吗?”他的眼神炽烈,一步步向她靠近,忽视着身边所有的人。 “杜圣心,你疯够了没有?”陆少秋突然愤愤地从地上“弹”起挡在他面前,瞪着他一幅怨恼难耐的问罪表情。 杜圣心双唇紧抿,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扫他一眼,脚下斜挫,径直绕开了他! “云凤,跟我回去吧。”上官云凤尚在昏沌中,一只温柔大手已轻轻握了上来,杜圣心凝视着她,一脸的怜惜企切。 上官云凤望进他那双深幽欲灼的凤眼,蓦得呆怔住了,双瞳慢慢放大,毫无抗拒地跟着他迈出步去。 “慢着!杜圣心,你这是什么意思?原以为你已经放下屠刀改邪归正了,这又是出什么戏!”陆少秋张开双手,护雏鸡母般跳了过来,再一次拦在他面前。 “陆少秋,你最好,即刻在我眼前消失!别再叫我见到你!”杜圣心依然眼望他处,第一次全名全姓地叫这个名字,语气中更带着从不曾刻意地威吓。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陆少秋两颊撑得通红,伸长脖子整张脸贴了上去,一幅不死不休的模样。 他的个子早比杜圣心高了,这一幕看来当真是怪异又滑稽。 “滚开!”杜圣心不耐烦地照着他左胸攘出一掌,实实将他推了个趔趄。 “小流星---”上官云凤下意识伸去扶他,冷不妨手腕一痛,被杜圣心使劲拖了回来。 “令主,您别生气。”上官云凤望着杜圣心失控的神情心下惶惧,有心转移他的注意,故意轻轻挣动数下,柔声求切道:“放开我,您---您捏疼我了!” “我不放啊!”杜圣心突然转过头来,双眼血红,凄惶地冲着她颤声道:“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我不会再放你走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竟带着丝难抑的哭腔。 上官云凤痴愕地望着他,眼中细细滚起了泪花——不知是因为手疼,还是心疼? 陆少秋捂着胸口,怨愤地瞪着他二人,突然大喝一声拔剑向杜圣心刺来,一招“云中现光芒”剑气直穿他腋下空档。 “小流星不要!” “你让开!”杜圣心怒极,将云凤推过一边,腋下空门顿时大开,心剑来势劲烈早已避无可避,“嗤”一声剑锋堪堪擦过右肋,一袭崭新的雪绒锦立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爹!”白玉郎惊呼出声,却是不敢上前。杜圣心眼绽凶色旋身来返手一捞,陆少秋神情一慌,握剑的手腕已被杜圣心稳稳捏住,内力透进一振心剑“咣”地掉在地上。不及他反应,胸口又重重挨了一掌,云迷雾幻直掼出丈远,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下暴起突然,众人来不及反应俱各惊得呆了。 “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见云凤!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不好好珍惜就怨不得别人!我再不欠你什么,以后相见,你好自为之!”杜圣心朝陆少秋大声说完,回头时,上官云凤却已朝地上的陆少秋扑去,心头一痛喝道:“云凤!” “令主,您原谅他吧!”上官云凤搀着陆少秋,回身来哀求道。 杜圣心眉心微缩,一口怒气被生生滞在怀里。 “你走开!”岂料陆少秋突然扬臂挥开了上官云凤,糊乱抹了把唇角的血挣扎着爬起:“你想跟着他去,就别来对我假惺惺!”他像个被激怒的孩子般蹦起来大喊大叫: “这几日来你心心念念想的不都是他嘛!当我不知道?令主,令主,你就想着他!对,我武功没他好,也没他对你好!你想跟了他去就去嘛,用不着这么为难!” “你!----你说什么-------”上官云凤痴怔不信地望着满脸通红的陆少秋浑身颤抖,又无意识地望了眼杜圣心,一股难抑的委屈涨满了心田,咽噎一声,泪水终是糊了视野。 陆少秋不敢望向她身后诸多愕异的脸孔,蓦地大吼一声,跌足向北街掩面奔出。 上官云凤望着他消逝的背影,蓦地蹲倒地上交臂抱住自己,把脸埋进臂挽里努力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却是怎也控制不住。 杜圣心呆呆地立在那儿,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白玉郎望着他可怖的神情,突然上来跪下道:“爹爹,恕孩儿不孝,我-----我不放心小流星---” “你去吧-----”杜圣心强压住心头的怨愤,疲惫地挥了挥手转过头去。白玉郎蹉跎半晌,朝他恭敬地磕了个头,站起来追陆少秋而去。 杜圣心默默地转身,朝巷尾走了几步,颓然的背影,恍似苍老了许多。 白玉婵悄悄上前来扶起云凤:“凤姐,别哭了---”上官云凤咬唇点了点头,拭尽了脸上的泪水。 “小婵----你也跟爹回去吧。”远远传来杜圣心郁郁的声音。玉婵蓦得打了个冷战:“司马大哥!” 她弃了云凤奔回到司马青云身边:“不要啊爹,您不要逼我!” “你刚才自己说的话,也想反悔?”杜圣心停住了脚步,慢慢转回头来,幽幽道:“连你也想离开爹吗-------”白玉婵惊惧地睁大眼睛连连倒退,司马青云紧紧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司马青云!放开我女儿——玉婵的手!”杜圣心怒吼声中,司马青云窘措地犹豫着,终是怯怯退了开去。 杜圣心冷笑,目光卑夷! “不可以!司马大哥---”白玉婵反手来拖住他嘤嘤哭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不理的!你又说话不算话!”她凄迷的泪眼绝望地哀求着他。 “对不起,玉婵-----”司马青云躲避着她目光,痛苦地皱紧眉,使劲把手抽离她的掌:“你为我已经付出太多,我----我对不起你-----”他无地自容般挣脱出去。 身后突传来剑出鞘的声响。 白玉婵神情凄绝地举着剑,惨笑道:“好,连你也不要小婵了,小婵就把命还给爹爹好了!”说着斜剑向自己脖颈割下。 “玉婵!”司马青云扑上回夺,却已是迟了。白玉婵颈上赫然划了一道四五寸长的血口,鲜血涌泉喷出。 上官云凤惊得欲喝不能。 “玉婵,你怎么这般傻?”司马青云怆呼着抢上连点她几处大穴为她止血,谁知竟是全无效用,白玉婵当即昏软抽搐,失了知觉。 众人大惊失色,杜圣心长立在原地,冷冷地望着失措的司马青云。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给她吃了‘长天一色红’,没有解药,血是止不住的。”杜圣心眯着眼,平静地缓声道:“小婵愿与我击掌为誓,如若你丢下她不理,她甘愿为你流尽血而死。”他毫无感情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的死神之笑。 “杜圣心,那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龙啸天终于忍无可忍。 “哼,玄天无父子,生魂无血亲。”杜圣心冷笑倾视他:“更何况,这是我的家事,你凭什管?” “令主,您不能这样,您----”上官云凤惊魂不定的脸上充满了疑惧不信的神色。 “小婵是我的女儿,我尊重她自己的决定!”杜圣心扬起头,悠然截断了云凤。 上官云凤望着他眼中魔焰般燃烧的绝决,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她讷讷地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开始感到一种侵髓的恐惧。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令得他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地癫狂? 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在做一场恶梦,却越来越感到,这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恶梦!从人世开始,就一直纠缠不去的恶梦! “杜圣心,”司马青云紧紧抱着白玉婵,双膝郑重地跪在地上:“我知道你恨我,但玉婵是无辜的,他是你的亲生女儿,求你放过她!” 杜圣心雕塑般的神情毫无动容。 “只要你救玉婵,你要我怎样,我都应承!”司马青云咬牙道。 杜圣心得意地冷笑:“好!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做我一条‘最最忠心的狗’!永远不再纠缠小婵,我就给她解药!” 司马青云撰紧双拳痛苦地振了振麻木的双臂,长长吐出了胸口的怨愤,小心将白玉婵放在地上:“好,杜圣心,你要说话算话。” 头顶上掌风激扬,杜圣心凌空一掌重重掴在他脸上:“你叫我什么!” 龙啸天皱眉望着斜瘫在地的司马青云,心头一阵无奈酸楚。那是个也曾叱咤风云,一剑能翻天地的年轻剑客-- 司马青云紧握双拳,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曲膝跪好:“是!令主!”---------- 幽郁的小巷深处,杜圣心疯狂的笑声向着人声鼎沸地街道渺渺传远。 天阳界晴朗的初冬,人们依旧麻木而快乐地忙碌着--------- 第44章 梦婵宫主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倪姬,是至今唯一一个留在白天鹏身边的女人。 我不喜欢叫他“圣心”,因为,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杜圣心”的男人。 有人说,倪姬是个没头脑的傻女人,一个在听到你死讯时说“死了就死了”的薄情人何苦对他死心塌地?但我谁说也不信,我只相信自己心里的感觉。 今天晚时,天鹏带了云凤回来,我心里很难过,但我没有抗拒。当小婵告诉我云凤和岳雪梅长得一模一样时,我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小婵受了很重的伤,司马青云抱她回来,狗一样灰溜溜地。天鹏的情绪很激动,刚买的一身雪绒锦也被划破了,他对着香洗吼叫,让她把衣裳拿出去烧掉。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卧房,再也没有出来。 这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天鹏的心情很不好,我不敢去问他发生了什么,我怕一推开门,就看到他瘫坐在床架的榻板上咬着自己的手指哭。很好笑,很不可信是吗?可能,毒琵琶和岳雪梅都很了解这个男人,但我想,最能了解他的那个,一定是我。 尽管不愿意,我还是去问了云凤------- ==================================== 天渐渐地黑了,云凤在这间小小的花厅已呆坐了半天。门外不时有排演完歌舞的侍女,三两成群地走过,阵阵无忧的嘻笑声缠绕着整座庭院。 这里是曳云山庄的梦婵别苑,玉女阁中年轻貌美的姬女,大多聚集在这里,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庄主相信,那传说中百乐不息歌舞连宿仙境般的梦婵宫,不久之后,将会在这里重现。 云凤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这儿,龙啸天走后,她迷迷糊糊跟着杜圣心往西南进了苗龙集任家湾,马车在无边无限地田野穿行,拐了无数村道,又走了十数里山路后,一座巍伟的庄院就出现在了眼前。 而后又是走不完的廊廊院院,最后,在九叶兰的香味中,她来到了似曾相识的梦婵别苑。 这里的房舍布局跟梦婵宫十分相似,侍女们也都穿着同样宽大飘逸的衣裳,也能听到时隐时现的百乐声。 然而云凤一直在惶惑不安中,杜圣心丢下她,转眼就没了踪影。陪侍她的两个小丫环,一直在她身后暧昧地窃语偷笑。云凤感到浑身的不自在,终于立起身向外冲了出去。 她循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一口气跑进了北面一座大敞院,迎头和徘徊在台阶前的龙香洗撞了个满怀。 “哎呀对不起云凤姑娘,是我不小心----”香洗手里挽着一件雪白的衣袍,忙不迭地向她道歉。 “没什么,是我不注意-----”上官云凤见到是她,心里才稍稍平定了些,看到她手中的衣袍,问道:“这不是令主今天穿的那身雪绒锦吗?”香洗不安地吱唔道:“是啊,刚才----令主叫我拿去烧掉它------” “他向来喜爱整洁,这件衣裳破了,他是不要了的。”上官云凤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香洗颦眉:“我以为他只是发脾气,雪绒锦嘛,我也会织。就想着帮他去补,正愣着,他夺过衣裳就丢进了烤九叶兰的香鼎里。我很害怕,吓得跪在地上哭,他气冲冲地进了卧房,这件衣裳很快就烧了起来,想捞都捞不及------“ “啊?那----”上官云凤惊愕地指着她臂上的衣裳:“那它怎么还在这儿?” “我----我也正为这事害怕呀,”香洗努力咽了口唾水道:“过了一会儿,我想去把衣灰倒掉,站起来一看,香鼎里的火早熄了,却没有一丁点的衣灰,这件衣裳居然就好好地在那儿,我拿起衣裳来,香鼎底下还有一大束新鲜的九叶兰花!” 她越说越觉匪夷,脸上满是可怖的惘惑表情,急急将那件衣裳展开来道:“你看,就连划破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整件衣裳,就像是新的一样!” “怎么会这样?”上官云凤痴愕道:“玄天界的衣裳,不用洗不用补,就用来烧的吗?” 香洗悚然摇头:“从没听说过!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奇怪,也不敢去告诉令主和夫人------” “什么事呀?”这时廊头突传来一个女子朗润威严的声音,上官云凤抬头望去,一个着了淡紫色琉金丝宽袖锦罗的妇人缓缓行来。高髻端秀,杏眼明柔,眉稍眼底蕴着天成的高贵。看她衣绣缁配,已非初嫁新妇,但观其面容却只有二十开外模样,竟让人猜不出年纪。 上官云凤每次见到她,心底都会不由生出一丝怯意,可每与之目光相接,又忍不住想与之亲近。 倪姬——杜圣心的结发妻子,人世最为神密强大的梦婵宫宫主。 “宫主。”云凤迎上去见了一礼。倪姬秀眉微蹙,竟似第一次见到她般上下打量她眉眼,许久方低低叹了口气,温婉的眼波中带着几许难掩的郁涩:“你来了?我正想着去找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她强撑起笑容,上前小心翼翼握住云凤的手。 云凤望着她越结越紧的眉,怔了。 香洗和几个侍女收拾完碗筷,送来了新鲜的果品糕点,侍茶的丫环在壁炉前沏起了香茗。屋里的气息恬静温馨,却始终交杂着一分疏离尴尬。 上官云凤局促地坐在团桌边,低低埋着脸。倪姬轻推了一盘枣泥糕到她面前,柔声道:“你只吃了这么一点饭,晚上会饿的。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云凤抬头来小心望向她,晗首笑道:“多谢宫主关心,我吃得很好。”她窘怯地笑着,自觉无言可续,笑容渐渐褪淡。倪姬收回目光,幽幽叹道: “宫主,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以后就不要这么叫了,叫我姐姐吧!” “姐-----姐姐?----”上官云凤蓦得抬起头,惊异地望着她的脸。倪姬靠近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 “你不必害怕。天鹏说要与你成亲-------我---我是一定不会反对的。---以后,我们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她的笑容越来越晦涩生硬,满目尽现无奈和失落。 “成亲?”上官云凤惊道:“令主说要和我成亲?” “怎么,他没跟你这么说吗?”倪姬望着她慌乱的表情心底微疑,口中试探道:“你和他有婚约,这次他带你回来,不就是为了和你成亲吗?”上官云凤摇头道:“没有,他什么也没和我说过。” 倪姬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口中仍问道:“那你和他的婚约?----” 云凤不假思索道:“那只是我们用来气小流星的,作不得算的吧。” “哦,是这样----”倪姬下意识地松开了云凤的手,心中想道:“既然天鹏什么都没说,我就且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她站起身来绕开去,面上已灿然笑道:“对不起,是我太多心了。” 上官云凤看着她似一只彩蝶般翩然离开,心中无由地一空,点头浅笑,表示理解。 毕竟,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愿意让别人分享她心爱的男人的。 “对了,玉婵她没事了吧?”云凤转过思绪问道。倪姬望向她一脸的恳切,知她真心关怀玉婵,心中欢喜,宽慰道:“放心吧,梦婵宫的医术独步天下,小婵的伤并无大碍,只要调理得当,伤口都不会留痕的呢。” 云凤支唔了一下道:“这么说来,令主已经给了她解药吗?” “解药?什么解药?” “令主说,他给小婵吃了一种叫‘长天一色红’的药。如果没有解药就会血流不止。” “‘长天一色红’?---梦婵宫没有这样的药呀。”倪姬不解地皱眉沉吟:“不过,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有关这‘长天一色红’的记载,但它并不是一种药,而是一种花。” “花?”上官云凤大感意外。 “对,传说此花,一千两百多年前与玄天界同生。无根无叶无茎无果,每隔120天开一次,瓣为双数萼为单数。花色红艳似血,花瓣上的纹理还会与人脉息一般的振动,极为珍罕。 此花食之无毒,但一有伤口便会血流不止,且疼痛难忍无药可医,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故而得名‘长天一色红’。只是传说,此花只在玄天界开了一次,就突然绝迹,再无出现。” 上官云凤呆怔了许久,面现不安失望之色,自语道:“这么说来,令主是利用小婵,给司马青云下了一个圈套。” “圈套?”倪姬拧腰坐回桌边,饶有兴致地举头问道。 “司马青云答应跟着令主,为他效命,令主才拿解药给小婵止血。” “怪不得……”倪姬不知何故,竟轻笑出声:“司马青云会那么服贴。” “不知令主会怎般对待司马青云……”云凤没有发现倪姬的窃笑,煞是忧虑地叹息道。 “这我也不知道,天鹏做事总有他的道理,他不愿解释的话,你问他,他也会骗你。”倪姬舒了舒袖绉,淡笑道:“不过,我相信他对司马青云没有恶意,你放心吧。” 上官云凤忧心忡忡地摇头:“不,他和司马青云之间的仇恨太深,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司马青云的。” 倪姬眼中闪动着骄傲的神彩,点头道:“是为了司马青云杀我的事?小婵已经解释了,司马青云杀我,实则是为了保全我的名节,天鹏不会因此而记恨他的呀。” 数月前杜圣心因意外吸取了心砚大师和修罗神君的功力,以致走火入魔日正夜邪。白日时心境清正如圣,入夜却狂暴如邪神。 有一次日间,连小君前来试探,杜圣心得知自己前日晚间将开派祖师越老子打伤,兵行险着愿自缚双手负荆请罪,恐妻儿担惊阻拦,将倪姬母子三人点穴制住。 岂料无极门傀儡门主邱满升,久已觊觎倪姬容貌及梦婵宫势力,以为杜圣心此去必死,意图奸污倪姬以要挟控制梦婵宫。 那时节,司马青云与白玉婵已结情愫,唯恐倪姬醒后杀邱满升灭口,更怕因此丑事伤害玉婵,情急之下,将昏睡床上的倪姬一剑刺死,制成了一桩江湖奇案。 上官云凤望着倪姬沾沾自喜的天真模样,突然想起入夜为魔时的杜圣心在听闻倪姬的死讯时说“死了就死了”的冷漠神情,心底无由地为她叹了口气。继而道: “不光是因为这样,在这之前,令主就已经对司马青云动了杀机!” “哦?”倪姬侧头企望。 上官云凤站起身,思忆道:“这话,还要从十六年前说起。那时司马青云才刚出道,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闯下了‘江南公子,一剑翻天地’的名号,他约战无数剑法高手场场得胜,心气也便狂漫起来。他听说‘塞北一点红’岳雪梅前往阎罗谷寻仇,就半路拦截,想一试她天下第一的‘星云彩虹剑法’,结果---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岳雪梅?------岳雪梅前往九幽阎罗谷寻仇?找谁寻仇?”倪姬忽拧眉戳断了她的话。 上官云凤心头突震,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疏漏了在倪姬面前提及岳雪梅的错误,心下一时百味杂陈,嗫嚅半晌几番启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倪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色即白又红,强笑着无意识地扯着自己袖口:“瞧我,还是放不下-----天鹏他毕竟----他和岳雪梅的事,我本就---” “宫主,”上官云凤望着她想问又不敢问的凌乱忧虑,心中微苦,轻轻道:“岳雪梅,已经死了很多年---” “你说什么?”倪姬惊窜而起:“岳雪梅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是怎么死的?” 第45章 倾诉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云凤看不透倪姬惶乱中的情愫,只得小心翼翼道:“我只是听小流星说,龙啸天告诉他,十五年前,令主在江湖上散播谣言污辱岳雪梅的名节,岳雪梅赶到阎罗谷找令主理论,后来就死在了百花苑,可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龙啸天也不肯说----” “你是说,十五年前,天鹏害死了岳雪梅?”倪姬不可置信地纠起了眉。 云凤低下头去涩然叹道:“所以,小流星才弃文习武,一心要报杀母之仇-----”她声音越来越低,许久方才抬头,却见倪姬不知何时已离去数步,远远站在窗前怔楞出神。 上官云凤不会了解,倪姬恐怕是除了岳雪梅外最最了解杜圣心的人,因为她知道许多本不该让她知道的事。自打闻得岳雪梅死讯,倪姬心绪已乱作一团,以至随后云凤所说的话,许多她都没听进去。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天鹏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杀了岳雪梅?而且还是在他离开梦婵宫之后?…难道,是岳雪梅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可岳雪梅又怎么舍得伤害他呢?--这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倪姬意识到,云凤当真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内情,她不能急,必须要沉住气。 “啊,我们不说别的,还是接着说司马青云吧。”倪姬转身,示意云凤回到桌边坐下。 上官云凤点了点头,道:“那次他约战岳雪梅,却被她刺伤心脉性命垂危,是无极门主邱满升救了他,还全力栽培,让他进驻阎罗谷作内线。他表面上是令主手底下的人,实则,却是个毒瘤! 今年重阳节,令主告知了整个武林,拿百花之王‘血兰’祭拜岳雪梅。那天来了很多人抢血兰,令主被无极门主邱满升打伤,白骷髅和他的师兄世外僵尸就趁机造了反。” 倪姬侧头听着,忽而摇头携疑:“不对呀,邱满升的武功外强中干,决计不是天鹏的对手,天鹏怎么会被他打伤?” 上官云凤抿了抿唇,轻声道:“令主说,每逢重阳节岳雪梅祭日那天,他是宁死也不动干戈的。” “天鹏他这话什么意思?”倪姬惊道:“他明知血兰是众矢之的却还告知整个武林?难道----他是想死在重阳节这天!” 上官云凤从没想到过这一层,听得这话面色竟也变了:“怪不得-------那次他临行前,说他有可能会回不来-------原来,竟是有赴死之意?” “后来呢?你说白骷髅和世外僵尸造反,白骷髅那般阴狠歹毒,他们对天鹏做了什么?”倪姬想起白骷髅曾挟持玉郎胁迫杜圣心便心有余悸,急急追问道。 “没有,”云凤摇头:“令主虽然受了很重的内伤,可白骷髅也不敢公然冒犯。他是用摄魂大法,控制了我和毒琵琶。” “原来你坠入水浮山下梦婵宫时,身上的摄魂大法是来自白骷髅。” “嗯。那时令主杀了世外僵尸脱险在外,可为了救我潜回阎罗谷,被司马青云偷袭捉住,用独门点穴法封阻了七经八脉,关在地牢里。” “好一个渔人得利!这倒像是司马青云的手段,后来呢?” “后来的事,我也是听小流星说的。小流星制住了无极门主,扮作他的样子想救小君,得到司马青云的线报,也才知道,他是无极门派去阎罗谷的奸细。 司马青云献了个计策,让小流星与他里应外合对阎罗谷发动拂晓攻击,令主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阎罗谷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令主最痛恨背叛他的人,所以才一再想要杀他。” 倪姬点头道:“是了,我听玉婵说,她遇见司马青云的时候,他的气管喉管都被震开了口子内伤极重,外皮却一点没破,是天鹏的剑指震伤的吧?” 上官云凤很是吃惊,倪姬居然连这都猜得到,不由得抬头深深望向她。倪姬却并没看她,顾自叹道:“司马青云此人,头脑灵活心思缜密,也极重恩义,只可惜被邱满升这无耻之徒给毁了!” 云凤点头道:“嗯,实则,令主先前也是很喜欢他,很信任他的,所以到后来,才那般恨他了。离河谷大战之前,他发了疯般定要置司马青云于死地,结果不小心,连小婵----也一并儿杀了。” 倪姬想到小婵的死,和这几日来他父女二人无休止的怨怼争吵,心里苦闷,沉沉叹了口气。 云凤急忙道:“宫主,您不要生令主的气,那天他虽然冷冷地说,是玉婵自已要护着司马青云撞到他剑上来,就叫她烂在司马青云坟里,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可我看到他转身走的时候,踩着了自己的脚,差点摔下河堤,我从没见他那般失态过,玉婵的死,他也一定很难过的-------” 倪姬沉默着听他转述杜圣心的话,半晌,意不知为何欣然而笑。 “云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轻轻拉起云凤手来:“你真是个好姑娘,天鹏做错了那么多事,你依然愿意向着他替他说话,难怪他对你那么好-------” “不,我不要他对我好!”上官云凤突然皱了眉,郁郁地躲开去。摇头道:“他越是对我好-----我心里就越难过-----我不想欠了他的情,可又还不起!” 倪姬错愕地望着她焦躁不安的表情,不由得将她从上至下重新审视了一番,心中想到: “看她的样子,好像对天鹏有情,却又这般支唔晦涩,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想到此故作嗫嚅道:“你和他之间------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云凤蓦得僵立不动,讷讷道:“我-----我不知道。” 倪姬见她懵懂,轻轻舒了口气,含笑侧头探问道:“又或者,你心里更喜欢小流星?” 她很聪慧,一眼便望穿了云凤的心事,怜她为情所苦,居然忘了自己正在用心试探她对杜圣心的情意,转而为她做起了解语花。 上官云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迅即又摇头,疾转过身来焦虑道:“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好乱,堵得慌!” 她猛地抬起头来,触到倪姬困惑的目光,突然觉得她就是一位值得儿女托负心事的长辈,不知怎的,满腹的困顿毫无掩留地和盘托出: “一年之前,我一直是和爹爹行走江湖卖艺为生,小流星说他的娘亲被人杀了,要拜我爹为师替他娘报仇。我爹说他心性单纯,实在不适合打打杀杀,就只教他一些粗浅的江湖把式消磨他的戾气。可他对我们父女是真心地好,我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后来,令主不知道什么缘故,命龙啸天杀了我爹,又把我们俩骗进了阎罗谷!他一边瞒骗我,一边却全心全意教我剑法,以至后来我知道了真相,也不忍找他报仇。每次小流星出事,我去求令主帮忙,他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可最终总会出手。 小流星恨他入骨,他也很不喜欢小流星,他们俩每次见面都要生死相搏。我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一人受伤,只能轮番跟在他们身边劝解。小流星每次都在令主手底下险死还生,可那是杀母之仇,他总也不能放手的。 到后来,阎罗谷被毁,令主想利用毗罗教重新统治武林,不惜与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为敌。小流星练成了星云彩虹剑法三招二式,又破解了心剑的秘密,被很多武林前辈关怀喜爱,被推举为正道之首,杀母之仇又加上了正邪之争! 七天前离河谷大战,令主和小流星都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可在最后关头,令主却放弃了自己,把唯一能救他性命的血兰金丹,让给了小流星!” “有这样的事?”倪姬不信地望着云凤。 “我们虽然都想不明白,他明明那么讨厌小流星,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救他,可我们心里都对他充满了感激,以为再见到他的时候,大家可以放下一切恩怨,好好做朋友。可他今天一见到我们,就很生气很伤心地样子,说了一大堆我们听不懂的话,骂我们不争气枉费了他的心思。他执意要带我回来,还打伤了小流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真的好害怕----”她尚在惊颤中,情不自禁握紧了倪姬的手一脸的惶乱。 “傻孩子,他想让小流星活下来,当然是因为你------”倪姬说到一半,忽然顿道:“不对,如果光是这样,天鹏不会说------”她忽然回想起什么般急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杀母之仇,小流星……是谁的孩子?” 云凤颇是为难地咬唇道:“他的名字叫陆少秋,----是----是岳雪梅和陆文轩儿子。” “岳雪梅的儿子?”倪姬不由得惊呼出声:“你说小流星,是岳雪梅的儿子?” 上官云凤怯怯地应了声。 倪姬呆呆站起,眉头紧皱缓缓转过身去,心中想道:“岳雪梅的孩子,这就是了,这就是了!……怪不得我问天鹏的时候,他那般忌讳;为了他和云凤,甚至连自己一生的心血都可以全部舍弃,却原来,他是岳雪梅的儿子! 天鹏啊天鹏,你真是傻!你这般疼惜他们,连玉郎和小婵都比不得,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硬是逼得自己走到这般田地,可他们还是不懂你的心,值得吗?” 她转回身来,见到云凤半惊半怯的懵懂模样,心头油然而起一丝怨愤,冲口而出道:“其实天鹏他是---”刚要出口,疾又悔念想到: “不行!看得出来,云凤心里不是对天鹏无情,否则就不会为了他而苦恼。我不能把天鹏的用心说出来!如果她明白了天鹏的心意,一定会更加感激他,更加喜欢他的。我不能做那样的傻事,不能让她成为第二个岳雪梅!天鹏为了他们已经受了太多的折磨,我们好不容易又团聚在一起,我不能让他再离开我!” 第46章 夜雨凝愁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夜有微雨 我是倪姬。 我讨厌夜半在窗外浠浠哭泣的雨,可偏偏,每一个听着雨声的不眠之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安慰别人总是容易的,可安慰自己呢?而我,还没安慰完自己,就要去安慰天鹏。 已经是夜半,他的房里还亮着灯,什么声响都没有。我好担心。 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看他,是陪他一起哭?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可以想象,今天天鹏见到那三个孩子时的情景,他心里一定很着急,很难过,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可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几天里,他从来不留我在他房里睡,也不让我靠近他。我明白,他是在掩藏身上的一样东西,一样连我都不能看到的东西! 天鹏心里最爱的女人可能不是我,可这样熬得再也熬不下去的夜晚,他很需要我留在她身边。 只是,分别了十八年,我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还愿意让我靠在他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辗转到天明----- 我借口去为他送凉水,敲开了他的门,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临行时,他拉住了我的手,叫香洗撤走了房里所有的灯------ 窗外,又在下雨,跟那天一样,跟那天的那天,也一样。 很庆幸的是,天鹏终于睡着了。 这是分别十八年后,他第一次留我在他房里。 可我没想到的是,也差点就成为,最后一次------- =================================== 倪姬咬了咬牙,转回身来含笑宽慰她道:“你别害怕,这几天里天鹏心情不太好,可能是见到你和小流星在一起,心里不愉快了。你别多心,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有心转移云凤的注意,将她引到桌边坐下,小心关怀道:“可能有些冒昧,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们两个又是怎么……来的玄天界?” 云凤恍然记起了玉郎,不安地迟疑道:“不---不光是我们,还有---白公子——” “玉儿?!”倪姬惊怆而起,一把拽住云凤臂膀颤声道:“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都好好的吗……怎会死,玉儿怎么可以死?!”她浑身颤瑟极是悲恸。上官云凤见隐瞒不得,只好将昨日避雨廊桥之事详详尽尽说与她听。 ”玄天圣尊?这怎么可能?--------”倪姬凄然颓坐椅上。 “宫主,您不要难过,白公子没事,他和龙啸天追小流星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上官云凤不知该怎么宽慰她,局促道。 倪姬的眼泪却在无知无识地滑落,颓然地摇着头,口中喃喃:“天鹏,天鹏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云凤听不清她在喃喃什么,不忍见她因着的玉郎的死如此伤怀,不知所措地陪她枯坐着。 许久,倪姬木然站起,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疲色。 “天鹏----天鹏还没----吃晚饭,我想去看----看他-----”她像具木偶般失魂落魄转向门口。云凤本想向她探问这几天里杜圣心的情况,见她如此伤心失态,也只得作罢,急忙唤了香洗,送她出门。 山庄的冬夜,寒气侵骨。 长廊吞噬去昏绰灯影,愈发地幽深。 香洗端着茶盘,侍立在杜圣心卧房外。已经是夜半了,房里还亮着灯,什么声响也没有。倪姬挣扎半晌,终还是缓缓举起了手。 静夜里嘎哑的门轴声,空乏得转不响一丝生气。 “天鹏,你还没睡吗?”倪姬推门进来,故作轻松地笑。踩着杏黄缀花地毯径直来到了中梁下一座半人高的晶岩鼎盆边,丢了几束助眠安神的素馨花让杏木炭火慢慢地烤着。 接过香洗茶盘里的水壶放在内室的小团桌上道:“茶水已经凉好了,我特意为你送来。” 这间卧房不大,东梁下一阙软绡梅花绣屏隔成内外两室,稍小的外室作了书房,雾蓝账幔架了一个小小书台,东墙一具齐椽书架,陈了杜圣心近几日自各处收罗的书典古籍,简帛古卷。 内室稍宽,陈设简单,除去西墙的妆镜台和当中小小的团桌木椅,便只余了北首一架扇形拔步。 棕红色檀木拼砌的床组,正中嵌了一张八尺大床,淡蓝色圆顶吊幔一直垂到铺着皂蓝长绒垫毯的榻板上。内沿有架巨大的掩光屏,用象牙片雕画着一幅男女缠绵于秋千架的春宫画,床前左右两端的折角,各嵌了一方及腰的雕花床柜。 此时,整架华贵的拔步却是一片触目的狼籍。 褥子垫毯零乱地扭在一起,半幅蓝丝绒锦被无力地套拉在床沿,面上满布揉拧过的抓痕,榻台和床前地毯上,到处是靠枕、褥巾、铺掸拍、帐缀香包…… 偶有烛蕊的炸呲声,伴着昏黄烛光飘摇过满室的空寂。 一眼未见杜圣心的身影,倪姬心头一紧,急步向床台探去,冷不防脚下踢到一样事物,垂目望间是孤零零一只靴子。绕过团桌,地上陆续迎来两只袜子、一只靴。 倪姬目光缓缓上移,在看见床柜边那团白色身影的刹那,纠紧的心绪骤松松,随即是更为猛烈的抽痛。进门前她已一再告诫自己绝不能在他面前软弱悲啼,不能再给他一丝丝的压力,此时才知自己的无力。 杜圣心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衫,赤着双脚,十个脚趾紧紧勾并在一起,抱膝缩坐在西端的床柜角落,左手深深窝在怀里,低低埋着头。紧抱左臂的右手食指根部,清晰地印着两行齿痕,零乱的发际下,左额还红红地肿了一大块。 倪姬惨然而笑,视野已不觉被泪水模糊。 她的丈夫没有变! 他也是个人,无论在外面多么张狂跋扈,焦躁怨愤的时候,还是喜欢折腾床上的褥具,伤心难过的时候,也还是会咬着自己的手指哭,甚至把头往床沿上撞。 但她也从未见他如此孤独害怕过,他像个在风雪夜街角无人抚慰的乞儿般缩在那里,恨不能把自己塞进床案板的镂花缝中去,任谁也看不到他的脆弱。 香洗瞪大了眼,整个身子无由地战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蔓延全身——她是不该看到这一幕的,对于她们这样的下人来说,看到令主的这一面,就意味着——死! 好在倪姬已无暇顾她,屏息许久,微笑着走上去道:“后半夜,好像又要下雨了……我忘了替你晒被子,再添一床褥巾吧----免得你……着了凉----”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地上的鞋袜,声音却在哽咽颤抖。 杜圣心没有回应,双肩微颤,几缕长发滑落下来。 倪姬踏上榻台,远远避开他,俯身拉开了南端床柜的门,颤颤瑟瑟拖出一床锦绒褥巾,抱到床上开始铺被。 床上的褥品太多太乱,她魂不守舍地忙活许久,还是错将被子铺在了褥单下。回神来发觉时,禁不住自怨地抽泣起来。 屋里飘散着素馨花淡淡的甜香,耳边只听到倪姬强抑的挫泣声、褥被相合发出的噗噗风响----- 不知过了多久,倪姬长喘了口气,笑道:“好了,你---早点睡吧,地上凉----”她知道自己再没借口能留下,可双腿却怎也跨不下踏台。 她幽幽望着角落里的丈夫,许久上前去慢慢蹲下身,伸手抚开他额际的乱发,轻声叮咛:“半夜起来喝水,别忘了----要披件衣裳------” 杜圣心还是没动一动。 倪姬终是失望了,丈夫还是不愿挽留她。 分别十八年来,他每次都用‘习惯独睡’或‘心情不好’等等可笑的借口赶她出卧房,这几天里,甚至都不让她靠近。 可倪姬从来不怪他,她知道丈夫是在掩藏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一样玄天界人都为之颠狂而不能自拔的东西,一样连她都不能看到的东西! 是他左腕上的果孽痣! 她永远忘不了丈夫捧着自己左腕,嘶心裂肺的狂吼声。“男左女右。屈起你的中指来,看看有几个血点!”——那个得意张狂的笑音尤在头顶炸响。原来这是玄天界最最恶毒的诅咒! 她终于说服自己再原谅他一次,可心却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丈夫心里最爱的人不是她,可这般熬得再也熬不下去的夜晚,他很需要自己留在他身边,可她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他这般决绝地折磨自己! “对不起-----”她长长地泣喘着:“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你心里难过------就大声地哭!-----不要撞自己的头------”倪姬哽咽着站起身,冲下了床榻。 腕际一紧,——杜圣心冰凉的右手,准确地拽住了她! 倪姬浑身剧烈地颤瑟,“噫——”地哭出了声,两行清泪贴着脸颊,狂泻------- 香洗退出卧房的时候,带走了房里最后一丝光亮。 窗外,又在下着雨。 倪姬讨厌夜半敲打着窗纸的雨声,可偏偏,每一个听着雨声的不眠之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十指相扣,耳鬓咽语,血热交感,窒心绝伤…… 倪姬只恨,每次这般绝望的夜晚,偏偏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 被迫成婚,赌气不愿圆房的丈夫、着急他伤势,为助他打通任督二脉而下药献身的自己。 ——那一夜,杜圣心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汗涔涔的胸口,说他心里有她,只是不能放下从前,不愿让她后悔为难。 就为着那番话,二十多年来,无论外人眼中这个男人对她多么冷漠决绝,她都愿意为他守候。 而今夜,杜圣心又在她耳边说了些话,她恍惚中明白,那些话,将足以支撑她挨过今后无数个绝望之夜…… 杜圣心促乱的呼吸渐渐匀稳下来,紧握着她手掌的手也开始松开。倪姬庆幸,梦婵宫密传予他的“素女经抚心诀”还能让他如此安稳满足地睡去,暂时忘记所有的痛苦。 可自己呢?替孩子般熟睡得一动不动的丈夫和自己整理完贴身的小衣,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靠在他臂挽里,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毒琵琶,你骗了我!你说我可以帮天鹏,可我却是拖累了他!” [百羽仙境。锦翎宫前静瑶水榭] “啊!……又抽不中,气死了!-----”一个妖媚的女子声音拖长了音调,在一众莺燕的怨艾声中湮灭。 仙境天光明朗。 北庭雪白的露台上摆着一方玉石香案,正中晶莹的筷筒里盛着百来支玉筷。案前和露台下,三五成群地站着几十名衣着华丽,容颜如画的仙禽美眷。 方才抽了一支墨头筷气得掩面跺足的黄衣女子,已是今天第29个抽筷人——云鹤族第十九代公主中排行第八的天舞昭欢。(仙禽界十大望族之末,云鹤族,姓“天舞”)。 只见她甩头叫道:“怎么办啊,我们两个姐妹都不中,难道要便宜那天鹭族啊。” “哼,我们天鹭又怎么了?难道就不配?”几个天鹭族姐妹娇嗔着围上来。 “让开让开,就一个名额了!要是我抽不中,不如就便宜了那些凡间女子!”一个天鹭族少女满脸燥红地挼起袖子挤上来。 第47章 缘起拈花笑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唉慢着!谁说我们云鹤族抽完了,我们最小的嫣入妹妹还没抽呢!”云鹤族长公主天舞岚张开双手,挡住了冲上露台的众女。 “去!谁不知道那小丫头才十四岁,都还没显冠痕,也不知道入了世,能不能生养------” “哈哈哈哈就是!仙禽无冠痕,灵兽无丹印,到了人间,就跟普通妖精没什么区别。说不定啊,一投人胎,就露了原型,总不能让七公子,抱着一只鹤成亲吧!” “哈哈哈哈-------” 鹭族众女一片哗然。 今天是三月初四,是仙禽皇储慕吐锦翼的生辰。前几日幽冥界传来消息,锦翼和雪儿又被遣去转世,仙禽各族待嫁处子,争相来到静瑶水榭,参与凤明神七王子慕吐锦翼的玉筷点妃大典,只为抽中一支由锦翼种下灵性的红头欢喜筷,转世到他身边,作他一世妻子,伺候他的衣食。 仙禽皇族历代传下的规则,正室王后由君主亲点,而侍嫔妃娥则由欢喜筷指定。 锦翼十三岁起,点妃大典便成为仙禽界众女日夜企慕的盛会。自从锦翼入世,准王妃们的使命,便是跟随他去面对无常的人生。 这一次会前,纯王后突然颁下旨意修改规则,只限仙禽十大望族每门各出年龄最小的三名女子参与点妃,若这30名额无人点中,则任由凡间女子自替,不再遣准妃娥入世。究其原由,却无从得知。 方才鸾、鹏、孔雀等族人纷纷落第,鹭族中人想趁机争夺余下的唯一名额,云鹤族气愤不过,只得将最小的九公主天舞嫣入推了出来。 纷乱中,一个身着月白云袭的垂髫少女羞羞答答被众姐妹推到台前,众女嫉妒鄙薄的目光中,她梨花初瓣般白晰的脸庞顿时泛起了怜人的红,两个极深的梨涡灿灼如花,一双灵秀的杏眼左右摇移,抑不住满心的骄怯兴奋。 “小嫣,别怕,你抽吧!”大姐鼓励她道。 “是啊是啊,抽吧!”众女酸涩起哄。 天舞嫣入轻轻咬住下唇,屏紧气息,春葱般的纤指伸向筷筒。 众人的目光一齐随向她手。终于,一阵微微的颤抚后,她果决地拔出了一支筷子。 刹那间,一抹春晕漾满香腮,她桃花盛绽般地嫣然一笑。——纤指上,玉筷根部,有一圈如血的殷红。 “太好了,小嫣!是我们的小嫣!”长公主兴奋高呼。众女一片失望地聒噪,悻悻然散开。 天舞岚欢喜地冲上露台,突而眼前一炫,一粒杏黄色碗豆大小的晶亮蓦得闪出嫣入眉心。 “是冠痕!”天舞岚大为惊奇,上前去搂住了她欢喜道:“我们的小嫣喜事到了,春心动了,人也长大了!”她像护着最娇贵的花朵般,将她扶下露台,指着不远处的锦翎宫道: “快,快去锦翎宫拜见纯王后!你就是下一位准太子妃了!”她使劲将她往前推去。 看着天真的嫣入喜滋滋走向锦翎宫,天舞岚的眼中突闪出恶毒的光! “大姐,-----你----你还看什么,我们----我们回去吧----”方才落第的七公主天舞萱还在不住地抽噎。 “哭什么,不许哭!这太子妃不当也罢,有什么稀罕的!哼哼,天知道嫣丫头会落个什么下场!”天舞岚冷笑着地回瞪嫣入远去的方向,历声喝止天舞萱道。 天舞萱怔愕不信地望着她,傻了。 天舞岚冷笑道:“七公子心里只有那个九妆雪,先前抽中欢喜筷的几个妃子,有哪一个得过他的好?不是守活寡,就是被活欺负!有的一辈子都没得过他宠幸,还有的,在新婚夜就被休了,气得划花自己的脸,最后因爱生恨,情愿与他同归于尽! 就上回那个翊光小婉,还是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嫡亲表妹呢,自降身份抬胎去做了他的通房丫环,算是得了他的宠了,可结果呢?为了他殉情两次,上琼碧落下黄泉地追着他,最后连真元都丢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流落在玄天界哪个地方呢!纯王后若不是因为她的事心疼了,又怎会改这次的规矩?” “唉哟——原来是这样啊!”八公主天舞昭欢怪叫着挤上来:“——难怪呢,姐姐年纪太大了,今年不能参加点选,都还这么开心!”她不无克意地斜瞟天舞岚,尖声涩气。 “八妹,你!”天舞岚恨恨地咬牙回瞪。天舞昭欢拧转头,鼻中轻哼,装作没看见。 “可是,可是,------嫣入还那么小------却也太幸运了呀,要是她能得了七公子的欢喜--------以后回到仙禽界,就是王妃了,我们见了她都要跪拜……”天舞萱还在不死心般哭个不休。 “哼,谁说她还小?六年前锦翎宫第一次点妃会的时候,她还只有九岁,就会拿一枝素馨花遮着脸,躲在角落里,冲着七公子不知道笑得多恶心!”天舞昭欢眉眼扭曲,酸酸地自艾道:“气人的是,七公子就不理我们,偏偏冲着她笑,还过去和她搭话了。”她脸上分明地写着“嫉妒”二字。丑态可怖。 “哦——怪不得你们连自家姐妹都这般说话,原来是妒忌人家哈哈!”身后冷不丁地上来一个黑衣吊眉身形高挑的女子,正是方才落第的鹫族十三妹莫涯黛汐。 “哟,十三妹,你该不是又从幽冥界拿了谁的往生册来吧。”天舞岚冷笑。 “不错,我叔父从秦广阎罗那儿,偷拓了下一位太子妃的往生册,你们想不想看看,天舞嫣入会投胎去做什么人?” “少罗嗦,快拿来!” “我先看!我先看!” “噫~~~‘倪姬’,好俗气的名字!生了两个孩子,还要守十八年的活寡。----嗨呀!——还死得不明不白!——幸亏我没抽到!”------- 众女哄乱声中,远处一名红衣的鹭族少女忧心忡忡离去,心中不住念道: “不行,嫣入公主这般善良柔弱,如果七公子欺负了她,就太不应该了……不行!我一定得设法混进幽冥界,让她带上我一起去!” [幽冥界,奈何桥醧忘台] “来来来,喝了我的孟婆茶,前世今生的事,就全忘了它!”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姬,慈爱地向经过她茶台的鬼魂劝着茶。 一个满脸无奈地男子仰天长叹,泪如雨下,一口喝下了手中的茶汤,被往生阴卒引着下了桥消失在昏沌的忘川河畔;另有一篷头老者,箕坐在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头前抹泪悲啼,被阴卒拎起来硬拖到孟婆茶台前。 “让开,让开!仙禽界天舞公主的辇车到了!” 桥那头忽然呼喝着冲上来四个手执断肠锏的红发鬼卒,引着一名皂脸雷公嘴的阴官向着忘川河上游急急奔去。经过孟婆茶台时,孟婆眼中显出了一色企意的兴奋,连连点头道:“好极,好极!我翼儿雪儿的苦难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众鬼魂惊诧中,昏郁无光的黄泉东端,微微亮起了一抹白。 一辆由四只庞大青鸟牵引的月白云辇蓦然出现,驰风而至奈何桥头,缓缓降下。那雷公嘴阴司急忙上前去叩首道: “小神恭迎上元仙子天舞公主玉驾!” 那云辇垂帐轻开,露出几枚纤柔玉指,天舞嫣入在侍女牵扶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不必多礼!”甜美的笑声传入阴官耳中,不由得他一阵魂摇怯颤,诚惶诚恐地跪伏低首。 天舞嫣入攀着侍女的手下了车,好奇地观望周围道:“阴官伯伯,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老奶奶是什么人?那些人为什么都看着一块石头哭呀?” 阴官迟疑良久,俯首答道:“回上元仙子,这里是通往人世轮回的黄泉路,那条河叫忘川,河上这座是奈何桥。桥上的老奶奶,是掌管醧忘台的孟婆,那块石头叫三生石。”他边说着,边引领嫣入向桥上走去: “凡间的人,因果相循,世世轮回往生,到死的时候,总有些前尘俗愿未了,带到下一世轮回,就会泻露天机搅乱因果,也使得心疴沉重,不能超脱。 这孟婆奶奶,东汉时就修成了冥界正神,有极高的修为,能测三界前后三百年之事。 她怜悯凡人往生之苦,恳求阎君在此设桥建醧忘台,让黄泉路上行路的鬼魂,得以休息片刻。在那方三生石上察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明白因果缘孽,再喝一碗用这忘川河水煮的孟婆汤,忘记自己的前世今生,无牵无挂地去投胎。 只可惜人们往往被未了的心事纠绊,而上了桥就再无返还的希望,回望今生,只得发出无奈的长叹,故而这桥就叫奈何桥了。” 天舞嫣入颦眉瞑想良久,叹息道:“可究竟忘记了前世今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阴官微笑道:“仙子慈悲,只可惜,天意妄测,谁又能说清是好是坏呢。” “我不喝!孟婆,求求您,我不想忘记我夫君,来世还要找到他的呀!求求您,我不想喝行不行?” 一女子幽弱的哀求声自桥上响起,孟婆端着一碗茶汤,慈爱地劝慰道:“小娘子莫哭,莫哭!有缘的话,你与夫君来世定当会再见面的。放心,放心!因因果果,不会错过,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难过,不会哭了,啊!” 她咒语般慈爱的叨叨声中,那女子颤手接过汤碗来,淋泪如雨,哽哽咽咽着喝下了汤去,转瞬间神情茫然,虚恍恍被鬼卒带着走了。 天舞嫣入看着那鬼魂远去的背影,无由地鼻中酸楚,眼眶竟自湿了。 且听那孟婆轻叹道:“唉,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孟婆奶奶,您老的凡心可越来越重了呀!”阴官引着嫣入到了台前,笑着向孟婆招呼。孟婆回过神来,揉了揉眼角,回斥他道: “你还说我?每次我的翼儿雪儿来,到底是谁哭得云愁雾惨?” 第48章 彩翎阁梦回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原樊欣纪),第51年,三月初四,晴。 我叫天舞嫣入,是这次抽中欢喜筷的人。 其实我并不知道七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仙禽界的姐姐们明知他可能对我们不好,还是争着去抽欢喜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迷迷糊糊也加入了,而且迷迷糊糊地,就成了准太子妃。 不过,我记得九岁那年在锦翎宫,我见过七公子。虽然记不得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吧-----但是他笑的样子,我一直记着。所以,我并不后悔去了点妃大典。 幽冥界的孟婆婆,说了很多七公子和雪姑娘的事给我听,问我想不想反悔,我拒绝了。 我还小,也不懂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只是在听到凤凰泣血的故事时,我心里很是难过,只觉得,无论会受多少苦,我都要去好好的照顾七公子。 欢喜筷选中了我,我和他就一定是有缘分的。 也许水昀芯也是---------只可惜,她不是仙禽界十大旺族的公主。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 “喔呦,您可是折煞小的了,小的们这修为怎及得上您老人家呀!”阴官忙笑着点头应和。孟婆奶奶笑的快意,侧头看嫣入道: “这位,想必就是仙禽界新的太子妃?”她眯起双眼,仔仔细细端详过来,欢喜不禁:“敢问仙子,来自哪方仙家啊?” “劳婆婆问,我叫天舞嫣入,是百羽山云鹤族的。”嫣入公主见她慈祥,含笑见礼。孟婆闻言急忙绕出茶台来,喜滋滋看着不住赞道:“好,好!好福相,好福相的!” “孟婆婆,您见过七公子和雪儿姑娘吗?”嫣入轻声问道。 “见过,见过!”孟婆连连点头:“他们从我这儿过去32回了,还认我做了他们干娘呢!”她一面递汤给别的鬼魂,一面叹息道: “只是呀,他们两个每回经过这儿,也不爱花耗时间陪我多聊会儿天,只顾着说不完的叮叮咛咛,你要是催他们哪,唉哟,那可就坏了!两厢里外事不管,就剩着抱头痛哭! ‘凤凰泣血’,你知道是什么样子?那流的眼泪水啊都是血一样的红色,就连这桥下的忘川水,都得红三天!那声音啊比‘唱歌儿还好听’,一亢一低一应一和,听得这整个幽冥界的魂灵,就连那十殿阎罗,都心里发酸,哭得是云愁雾惨啊!啧啧啧,作孽哦——” 她说及此,叹了口气:“只有那上一回---唉!”她欲言又止,摇头甩去满腹愁情,续道: “你们是上元古神界的仙属,要过这阴世奈何桥去人间,小神们哪担当得起哟!”她拍了拍嫣入的手背,喃喃得半晌,转身到了桌台后摸出一本黑皮册子,递给她道:“翼儿是个好孩子,可惜性子倔,心眼儿死。天生是皇族人家,哪能像凡人小女子般‘从一而终’的?可他愣就认准了雪儿不放,无论转他多少世都不开窍,就委曲了那些太子妃了!” 她侧过身挡住旁众视线,将册子塞入嫣入手中,压低声音道:“好孩子,这是你的往生册,你先看一下,如果不想去了,反悔还来得及,这是纯王后交代下来的。” 天舞嫣入尚沉愐在她方才的话中呆呆出神,良久方回过神,毅然推开了本子道:“不,我不看,我也绝不会后悔!” 孟婆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狂喜,不住地点头。又从桌台下取出一只红绸小盒道:“我会把你的真元精魄存留在这儿交给纯王后,等你回来时再还给你,你答应的话,就喝碗茶汤上路吧!” “等一等!嫣入公主,您等一等!” “什么人?不入世轮回的,不能上桥!”促然间桥下守卒与一名红衣女子纠缠起来。 嫣入转过身,望着那女子惑然道:“你是谁?为何阻我?” “不,公主。”那女子见嫣入回身,更为急切地向桥上挣扎:“奴卑名叫水昀芯,是水鹭族的卑贱女子,曾蒙七公子救命之恩,望能报答。求您带上我一起去吧,奴卑当牛作马伺候您们!” 天舞嫣入颦眉回望阴官,阴官摇头道: “不可,没有仙禽界凤明神或纯王后的准许,我们不能私放仙禽界的上元仙人入世。”他转而对嫣入道:“公主,时辰差不多了,请您上路吧。” “求您了阴官伯伯!公主!---”红衣女子苦苦哀求着。天舞嫣入回望她喃喃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公主,您要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您和七公子的!一定会的!”------ [圣心纪,98年,十月初一,天阳善和门,彩翎阁琦雯轩] “嫣入公主,嫣入公主-----”----- “你---你是-----” “您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毒琵琶?不对,毒琵琶没你这么年轻啊-----” “那您呢,您是谁?” “我是倪姬啊,啊不,我-----我好像不叫倪姬,我是谁呢?----” “您是云鹤九公主,天舞嫣入呀,不记得你抽中了欢喜筷,去照顾七公子吗?” “--------” “不记得不要紧,我只是想告诉你,白天鹏很快又要回玄天界,你还愿不愿意去帮他?” “天鹏?我,我真的还能见到他?” “能,而且,也只有您能帮他!您要记住,下个月初十,我会让他去接你,在这之前,你必须赶到善和门低艳香榭去等他,千万记住,无论如何都要等他来!-----” --------------- “呀,姑娘,姑娘醒了!门主,姑娘醒了!“一个清亮甜润的女子声音愈来愈近。慢慢的,一张陌生的国字脸占据了视野。 ”门主?“倪姬神志一凛,未及睁眼左掌已闪势攻出,猛击来人胸口。 那人惊呼着后掠,左胸已被掌风带到,微微一阵窒息,未等他稳住身形,一注狭长凛历的劲风直逼脖颈。仓惶间足下连挫,砰一声踢在身后枰桌上,身子不由自主仰跌下去,喉下一凉一痛,一样冰冷尖锐的物事已抵在了咽喉。 ”姑---姑娘----”一个四十来岁,肤白发浓眉目深朗,面部棱角刚正的男人,瞪大了一双惊诧的眼睛,双手外翻头颈后昂,四仰八叉躺在三尺高的枰桌上。 其喉下抵着的尖角如意铺掸拍,拍柄就握在倪姬手中! “你……你是什么人?”倪姬情志陡清,不由懵了。 身旁“噗”地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倪姬移目微扫,两个用手帕掩着嘴的红衣小丫环正乐得花枝乱颤。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邱满升那贼呢,叫他出来!”倪姬怒不可遏地瞪着三人。 “邱满升?-------谁呀?----嘻,这姑娘还在做梦呢------”高个的红衣丫头嘀咕着偷笑。 “姑娘,你先听----”那男人渐渐冷静下来,微笑着宽慰她。 “别动!”倪姬手中运劲,掸拍尖角直刺入他咽窝。 “不要啊姑娘!千万不能伤了我们门主!”另一个丫环惊呼着上前来,双手不住乱摆。 “小甜,退下。”男人朝她侧了个眼色,那名唤作小甜的丫环只得战战兢兢地退了回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不是无极门的人?”倪姬满脸狐疑地掠视四周。 入目一间格局陌生的厢房:四面俱是整壁而琢的高大浮雕沉香阙屏。头顶椽梁端华雄壮,精美澡井彩饰承尘镶嵌其中。绢帛纬帐高悬古梁之隙重垂至地,六角四层青铜灯奴;全红木枰桌盘踞,精绣蒲团围卧;茶坛、倚榻,一应器俱比平常家具低矮,入目却无尽奢华。 倪姬虽对中原建筑风貌无多涉猎,却也隐约识得这屋宇器具一应式样,绝非时下人间之风尚,倒更似百千年前的秦汉之风。 然细观近处,软绡幔账围掩着几架细足格柜,陈设着几样精巧古玩;青铜圆腹小鼎熏燃着上等养神香料,返目回顾,身后更有一张铺着貂绒锦褥,象牙镶沿的楠木软卧,床柜格局与饰案画纹,又似前朝宋式所承。 她来不及细想这间古朴屋舍究竟横跨了多少年岁,只一眼惊见自己身上穿着一套上等丝绒裁制的裹腰裙袄,哪里还见她梦婵宫的云袖宫纱? 这一眼惊来非同小可,倪姬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悲怨羞耻之色,怒吼男人道:“快说!邱满升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她玉竹般的小臂倏然抓出,左掌死死掐住男人咽喉,真力透入,未等那人运劲自护已将他全身劲道卸挡在外。 “你这该死的疯女人!我们门主救了你,你还胆敢撒野放肆,快把门主放了!”高个丫环惊怒,叉腰上前来叫骂。 倪姬斜睨她冷笑:“天鹏说的不错,这样的下人,不得不管教!”说话间,掸拍外挥,尖角正中那丫环肩膀,痛得她“嗷”地一声倒在地上眼泪直流,再也使不上力爬起。 倪姬手上用力,将那男人拖向外室,凄惶地环望四围,高声喝骂道: “邱满升!给我出来!天鹏敬你是长辈,枉我也那般仰赖你,你既做了不耻之事,就休想躲得去!我要杀了你,快给我滚出来!”她神情激动已极,眼中不由地滚起了泪花。 “姑娘,求你了姑娘!快放了我们门主!”小甜见她几近疯狂,而她手中的男人脸色渐渐青紫,张口抵舌,显见得极是痛苦,慌忙跪倒地上不住地磕头。 倪姬恨恨回头来纤指疾戳,点住了男人穴道,将他扔在一张贵妃榻上,喝道: “你-----你快说,邱满升对我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我---我身上的衣裳-------”她眼中惶乱之色更甚,声音开始颤抖。 “姑娘,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谁---是邱满升----”小甜吓得哽咽道:“你快放了门主,你的衣裳-------是我帮你换的,原先那件粉红色大袖子纱裙-------脏了,我---我刚洗了还-------还在晒。” 倪姬回想自己被邱满升点昏时,确实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宫纱,心中微怔,思绪却更加烦乱,厉声道:“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男人凝望倪姬半怒半惊的侧脸,眼神中透出无尽欢喜。 倪姬虽已年愈不惑,却因梦婵宫碧玉琼浆之神效,身形容貌乃至肌体性能、精气神韵都永远停留在她刚生下女儿白玉婵时的23岁。 “玫瑰五瓣,温玉出藏”,正当一个女人最是旖旎的年华,成熟丰盈而不失窈窕,比之青涩少处,更有几分撩人的妩媚。加至她天生华贵的端庄气质,一笑一怒皆有不可忽视的风采。 那男人似已忘了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呆呆看得痴了。 倪姬侧视小甜道:“你说!要是敢说一句谎,我即刻杀了他!” 第49章 苦辣酸甜顺利吉祥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月初一日晴 我叫小甜,16岁。是天阳善和门主的贴身丫坏“苦辣酸甜”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 门主身边的侍从,除了我们,还有“顺利吉祥”兄弟四个。我们都不会武功,或者武功平平。 觉得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门主是玄天界人人称道的好人,德才兼备,宅心仁厚----- 总之,样样都好,唯独就是武功很一般。 不过,一门之主要那么高的武功有什么用呢,门中有四大通令、统令,左右护法------数不清的人保护他。所以,他连贴身侍从会不会武功,都不是很在意了。 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主上呢? 今天是初一,是善和门尊堂集议的日子。晌午时,图吉大哥跑来跟我说,今天碰到了一件怪事,门主从尊堂出来,他的马车里居然昏坐着一个美貌的姑娘。门主让他们将那姑娘带进了彩翎阁来。 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姑娘不但人长得花儿一样,连武功都好得可怕!太可怕了-------- =============================== 小甜吓得哆哆嗦嗦哽咽哭道:“这-----这里是善和门彩翎阁,是----门主的起居院。他----就是我们的门主。我叫小甜,那个是小辣,我们是门主的侍身丫环。”她指着地上被点住了穴道,半醒半昏的侍女道。 小甜小辣,倒是名如其人,一个温顺甜美,一个烈辣直率。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我怎会在这儿,这儿是不是商丘城内?“ “商----商丘?不---不知道----”可怜小甜是天阳属的原天生魂,怎知花花人间有个河南商丘府?她摇头道:“早—早上门主从尊堂集议回来,姑娘就昏倒在门主的马车里,门主只------只好将姑娘,带----带了回来。” “马车?什么马车!”倪姬越听越感匪夷:“我怎会到了他的马车里?”她神情惶乱,进一步逼视小甜,吓得她捧住了脸,嘤嘤抽泣不止。 面对着三个失去抵抗能力的陌生人和全无一丝端倪的混乱记忆,一种无助地焦虑快要撕裂了倪姬的心。她惘乱地喃咛着,抽紧双眉,眼神无力地四处掠荡:“这到底是怎么了?谁能告诉我?--- “姑娘……”这时,那男人小心翼翼举起双掌作安抚状,温和的声音悄悄响起:“你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眼中满是坚定和善的讯息,竟令倪姬的焦虑陡然缓下许多,凛空挥掌拍开了男人的气穴。 那男人也不愠怪她方才的失礼,竟还起身来郑重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衫,抱拳笑道:“多谢姑娘!” “我叫倪姬,请门主自重,莫唤我姑娘!”倪姬冷冷侧转脸,打断他道。 男人微微一怔,晗首道:“是。在下复姓‘霍佳’单名一个‘嵛’字,恬任善和门门主。有幸认识倪----倪姑娘。” 他拐了个长长的弯,仍不知该如何称呼,在姑娘前又加了个倪字。倪姬恼他酸腐婆妈,不悦道:“你快说,我怎会在这儿?” 她俏脸薄怒,语气却比方才温缓许多。霍佳嵛心中窃喜,一揖到地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晕迷之时,是否正被歹人所制?”倪姬语塞,咬唇不语。 霍佳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之色,支唔道: “倪姑娘-------恕我直言,你---------已然故世了。” “故世?”倪姬头脑嗡地一声,一双杏眼立时充血胀作凄艳的血红:“你-------你胡说些什么!” 霍佳嵛叹息道:“实不相瞒,这儿是玄天果孽界,也便是世人所谓的枉死鬼域。自人世来的生魂,都已然作古--” 他声音稍稍压低,尽量减缓刺激,却仍令倪姬惊恸不已。 “你,你是说,我有可能-----在昏迷的时候,就---就已然死了?”她全身筋骨僵直嗦嗦发抖道:“-----不可能-----不可以!我不可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声音悲恻,眼中却迸发出异样的刚毅决绝双拳咯咯握紧,奋力咬牙坚持,两粒泪珠却仍夺眶迸出。 霍佳嵛悲怜地叹了口长气,上前去替小辣揉捏推拿许久,方才解开她穴道,回身来对倪姬小声道:“倪姑娘想必很累了,这座‘琦雯轩’我已命人收整停当,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你且安心住下。稍后我再来看你。” 他示意小甜小辣随行,三人悄悄退出了厢房。 身后,掩落的房门内,传出一阵无助的悲啼。 霍佳嵛紧拧双眉,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两人朝西面“庄宜庭”走去。 小甜不解道:“真是不明白,入世属的生魂来了天阳,就不会再变老,生活得也很开心,为什么刚听说自己死了的时候,个个都会这样哭呢?” “你不懂。”霍佳嵛叹息道:“入世属的生魂,死时总有无数的心愿未了,刹时来到这完全陌生的世界,还要面对累世积下的缘孽果报,比我们天阳天阴属的生魂凄惨辛苦地多了。” 小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小辣突而翻眸笑道:“看那姑娘方才见到自己衣衫时的样子,必定是临死之时,迷迷糊糊地受了歹人的欺辱,才会那般羞愤欲死------” 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冷不妨霍佳嵛猛地止步,冷冷板起脸来正声喝道: “小辣!你跪下!” 小辣不明所以地怔愕了良久,方知主上动怒,面色也是变了,慌忙跪下。霍佳嵛望着她惶惑无措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字字道: “以后,不许你口无摭拦胡言乱语!不然我绝不饶你,听明白了?” 小辣眼中泪珠直滚,想门主自来疼爱她们姐妹,连重话都不说得一句,如今为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子这般训斥自己,心中当是怨骂了倪姬千百遍。眼前却只得服软,小心磕头求告,霍佳嵛这才让她起身。 霍佳嵛望着她不悦的表情,心中懊恼,皱眉道:“小甜,你回去叫来小酸和小苦,今后你们四姐妹,就暂时留在‘琦雯轩’伺候好倪姑娘,不得有误。听清楚了吗?” 小辣闻言潸然欲哭,小甜也不由地皱眉道:“那-----那姑娘好凶,门主为何对她-------” 霍佳嵛仿佛被问着了心事,沉沉叹道:“入世属的生魂一出了玄天道口,冥冥中就开始了各自的缘孽果报,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前缘注定。她既出现在我的轿子里,或许便是与我有缘之人。” 小辣闻言,不悦地撅起双唇。 三人前后迈进了霍佳嵛的卧居庄宜庭。 彩翎阁覆原十余亩,古时有夯石围埠,数百年风蚀下,只余数处残作遗景,‘琦雯轩’等几个散碎小阁,绕主院庄宜庭而建。 霍佳嵛喜好宋时的精巧园林,故而此处除了万难移改的庞大木石主建,小院内遍布雅趣小景,湖石修篁。 刚绕过照壁,便听到一个老人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啊!一个个昏天黑地!这般下去,怎是了得!-------真是扶不起,教不善,门主白疼你们了!------白疼!-----” “全叔,您老人家又为啥生气呀?”霍佳嵛惨笑着上前;“孩子们都还小,慢慢教嘛!” 一个褐衣白发的老家人两腮黑红地小跑上来,指着一溜顺跪在紫竹园前碎石小径上,双手揪耳满面泪痕的四个及冠少年道: “门主,您来得正好,这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了,昨晚居然去了妩烟楼喝花酒!”他指着一个稀眉吊额,目光昏迟的玄衣少年道: “他!小利子,到现在还没醒呢;还有小吉子,叫了水烟居的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沾女色,可怎么得了哦!还有他,小祥子!又去赌又去赌了!一夜输了几百钱,真是作孽!作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指戳地上的图利、图吉和图祥三人。 三个少年早吓得浑身哆嗦,呜呜咽咽哭成一团。老家人越骂越起劲,脸颊又渐渐涨红起来,老猴儿打圈般乱转。霍佳嵛听了不怒反乐,哈哈笑道: “好了!全叔,昨日新发了月钱,门里哪一个不想跑出去松快松快?都还是些小孩子嘛,您老就别生这么大的气了,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眯眼微笑着上前去拍了拍老人肩膀。老人又急又气,跺足大叹。霍佳嵛又笑指左端一个低垂着头的少年道:“那图顺呢,您老又为何让他跪这儿了?” 只见那名唤图顺的少年,明显比其余三个瘦小,枯黄的流海篷篷地遮着半幅眉眼,双肩套牢,闻听此言稍稍抬头,削瘦面庞异样的白,显出一副长年的病态。 图顺幼时能言会唱,玲珑聪慧,却在十二岁时生了场大病,以至嗓音尽失,成了一个能闻不能言的哑巴郎。 他是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平常做事也极是尽力,颇得霍佳嵛喜爱。 全叔愤愤道:“小图子头脑活络,专给出坏主意的!我早说过,他四个一人出差池,就四人并罚!我就不信去妩烟楼没他的份儿!” 图顺听了这话,颇是委屈地抽泣起来。霍佳嵛心疼道:“好了,你们四个都起来吧,我不怪你们,下回莫再犯便是了。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了,天天跪石籽路,羞不羞人啊?” 他嗓音温软,语重心长,四个少年听了哽咽着磕了几个头,这才慢慢起了身。老家人看着这主仆五人,无奈地长吁短叹。 “启禀门主,三通令洪天洋求见!”一个蓝衣守卫前来禀道。 霍佳嵛微微一凛:“就他一个人?” “是!” 霍佳嵛神情立时凝重起来,点头道:“好,让他到后书房等我。” “它最近——怎么样了?” 书房掩在五棵高入云端的古松之下,高墙壁磊,幽静庭园,愈发地隐密冷峻。 “请门主放心,前次血祭时的躁乱已经安抚下了,一切顺利。等这个月月圆之时,汲够了纯阴之气,想来必可羽化。------只是,它突而胃口大增,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属下只怕------”黑暗中的那个严肃的声音明显滞了滞。 “------可多去采些食来!只是下手不要太重,万不可伤人性命,引他人注意。” “是,属下知会得!” 霍佳嵛不安地紧了紧拳,良久方缓缓转过身来,朝一脸郑重的洪天洋道:“曳云山庄那边怎么样了?” “任曳云已经派陆俊元出发了。” 第50章 于飞密楼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晴。 我叫洪天洋,职任善和门三通令。 我生于天阳,受霍佳门主知遇之恩,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忠于善和门,忠于门主。最大的荣耀也是忠于善和门,忠于门主! 善和门自一千两百多年与玄天界同生,世代先贤皆肩负着守护玄天界,守护“于飞楼”的重任! 每隔百年,整个玄天界都会被邪怨凶戾之气侵袭,所有生魂尽化恶魔相嗤相残,唯有通过飞于楼中的某种神密力量,才能净涤魔障,恢复玄天界原样。 我并没有经历过这种浩劫,事实上,这事似乎也只存在于玄天界人的口耳相传,没有一个生魂亲身经历,也没有任何文字书典的记录。 但我知道,那必定是真的,而且就即将发生在不久之后。因为,玄天界的纪年历法,是固执地依着每一个百年记的,今年,已经是这一纪的第98年! 没有时间了,门主,我该为善和门做些什么?---我该为您做些什么? ========================================================== “哦?陆俊元也去了浣忧岛?哈,此人头脑,倒还算灵活。”霍佳嵛淡然笑道:“只可惜,他怕是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门主,浣忧岛——真是千年前长天一色红所出之地?此次任曵云派陆俊元前去采摘,难道他突然想开了,只求一自保?”洪天洋微弱锁眉结。 “呵,他若放得下争雄之心,开了这心窍,也不必等到今天!玄天百年之限不足两年,今又多了陆俊元这样的爪牙,就怕他又推敲出什么旁门邪道。” “门主,百年之劫就在眼前,真的不需要告知外面的百姓,让大家有所防备吗?” “让百姓无所觉察百年之劫的存在,正是我辈善和门人的职责。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可惊扰外面那些生魂。”霍佳嵛严正道。 洪天洋眉心一跳:“那眼下……” “我们有小鱼儿在,可当一搏!”树影婆娑中,霍佳嵛声音坚定,目光如炬。洪天洋沉默少许,道:“门主,您费心养了它那么多年,舍得吗?” 霍佳嵛仰首叹道:“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有那样一天,不舍得,也得舍得!”------- “唉,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门主带回来的倪姑娘可了不得!不但人长得漂亮,武功更是历害,还指点过大通令剑法呢!” “有这样的事?我只听说,她其实很大岁数了,比咱们门主还大好几岁,门主称呼她‘倪家姐姐’呢!” 刚过午饭时分,彩翎阁入口北围埠城垛与西北宝言楼交界处的校场边上,两个蓝衣卒卫正躲着懒儿晒太阳,男人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漂亮女人。 先前那人姓童名冲,是彩翎阁正南方弄靥居上官夕阳的卒卫,其后那人名叫麻三奇,是宝言楼谭厅桐的手下。 他二人正说得兴高,丹心楼洪天洋的侍卫胡德弟拍着滚圆的肚子游曳过来,眯眼插话道: “嘿——你们说的,那还都是小事!依我看,这位倪姑娘不久之后可能就是咱们的门主夫人了!” “哦?有这样的事?”童冲突眼惊呼道:“我们门主的眼光那般高,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哪位姑娘能让他动心过,难道这位倪姑娘------” “嘿,你们是不知道啊,”胡德弟煞是神密地拱了拱鼻,凑近二人道:“前几天,门主遣了‘酸甜苦辣’四姐妹去伺候倪姑娘,除了小甜,还有三个可算是栽了!倪姑娘天天让小酸喝醋,让小辣喝辣椒水,还要小苦每天至少笑十次。门主那么宠她们,居然就当不知道!依我看啊,门主让她们四个去伺候倪姑娘,就是想让她好好调教她们四个,以树立她准门主夫人的威严!” “呵,小辣那脾气,动不动就上脸;小酸更是一双势利眼,小肚鸡肠还满嘴刻薄!小苦呢,哎哟,看什么都不顺心整天哭丧着脸,连门主都已经拿她们没办法了。倪姑娘一个初来乍到的,能摆得平?”麻三奇忍不住插话,一脸的狐疑之色。 胡德弟双眉高轩,高声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没曾想啊,她们三个交到倪姑娘手里,才十几天就完完全全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光是这样,我还听说,门主把顺利吉祥都已经交到了她手里了,正想着要不要把咱全善和门的侍从都交给她呢!” “这-----这话什么意思?”童冲眨眼道。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的么?你想,善和门这么大,要来了个普通什么人,任她再是天纵的良材,门主赐居哪座庭院不好,为何偏让她住在了琦雯轩呢?那可是彩翎阁啊!门主私人的地盘儿,那是随便什么人能进出的地方吗?---这几天里呀,门主天天去琦雯轩,什么话儿都说给姑娘听,就差厚一厚脸皮向她提亲了!依我看啊,出不了多少日子,咱善和门就要办喜事喽!”胡德弟长眯细眼,笑得极是暧昧,却不想童冲就爱抬: “瞧你说得跟真的一样,不会又是吃饱了瞎哼哼吧!门主那么多年轻姑娘看不上,会娶个比他年纪还大的女人作门主夫人?” “呵,你不信?”胡德弟像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般窜起来:“你不信,咱就打个赌!” “好,我跟你们赌!就赌你们三个,明天还在不在善和门!” 一个严历的声音爆响插进,三人抬头齐齐打了个寒战,哆嗦着跪成一排:“三通令恕罪!小----小的们下回再也不敢了!” 校场边上,一脸愠色昂首挺立的正是洪天洋。 洪天洋怨恼无处发泻。半晌才无奈地长叹道:“算了,各自下去戒律堂领三十大板!下回别再教我撞见你们乱嚼舌根!” “是----是是!多谢三通令,多谢三通令!”三人如蒙大赦,磕罢头一溜烟地散了。 洪天洋望着三人远去,皱眉握紧了拳,半晌方才松开,郁郁地叹了口气。 今天是十一月初八,倪姬入门来才刚一月,有关霍佳嵛和她的流言蜚语就遍布了整个善和门,他阻得了胡德弟三人,又怎堵得住万千悠悠之口? 十多天前,上官和欧阳又为追寻聚宝盆的动向出了门至今未回,四大通令就只剩了他和谭厅桐在门主身边。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彩翎阁巡视,不知不觉,又到了前面郁郁葱葱的紫桐林。 紫桐树极是珍罕,在人世已绝迹,只有善和门彩翎阁还留有一脉,据说是源自千年前一个叫“百羽山”的世外仙境。紫桐林内围掩着的,便是善和门乃至整个玄天界的决奥之地——于飞楼。 善和门传承千年,霍佳氏先人世代担负着守护于飞楼的重任。只因这于飞楼内暗藏着的的,是关乎玄天界人生息存亡的玄奥宝物——“血玲珑”,为传说中开创玄天界的锦翼蓝凤与女凰女所留。 传说每隔百年,玄天界都会经历一场浩劫,介时天地重归混沌,所有生魂尽化恶魔,只有通过这件叫血玲珑的宝物,才能使玄天界恢复原状。 千百年来,伴随着玄天界各种政权的更替出现,紫桐林也历经了无数次的战火和不明来历的侵袭,皆被善和门历代先人一一阻挡化解。 直至四十多年前,前门主霍佳乾刚失踪,血玲珑被盗,大通令叛乱,三通令更侍机自楼内盗走了一样决要事物,致使于飞楼一夕之间化为齑粉,玄天百年之劫也因血玲珑的丢失提前到来。 然而就在万象俱损的最后关头,玄天界忽又恢复原状,有一白发老者,孤身来到紫桐林,将一条口含一枚未成形婴灵的凤尾怪鱼送回于飞楼旧址暂代血玲珑。 现如今大多数人经过这片树林,只能见到数十棵参天桐木零落围掩着一片旷野,极尽的荒败。只有洪天洋等少数几人,偶尔能在那片荒野之上,隐约得见一座包裹在水霁云影中海市蜃楼般的庞大建筑。 于飞楼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加虚空莫测! 今日天气晴好,但踏入桐林荫蔽之处俱是斑斑苍迹,晨时的霜盖迟迟未化,洪天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进到旷野边缘,只看到了阳光下蔫黄枯败的一片荒草。他叹了口气,对着虚空高声道:“瑶瑶,你还在生气吗?” 四野清寂,寥人回声。 洪天洋又换了个更为戏谑的哄欢口吻:“怎么,今天这么不高兴理我呀?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哼,你走!”当空传来一个女童稚嫩的声音,气乎乎地十分惹人:“你们都是骗子!你都不让我吃饱,我怎么长大!” 洪天洋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你还小嘛,一次不能吃太多,否则那些----” “骗人!”猛然间,那女童声音忽转愠急,隐隐还透着一丝阴戾之气:“你骗我说能让我出世,能让我见爹娘!可昨天小鱼儿告诉我了,爹娘根本不要我了,我是被他们遗弃的孩子!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怨音未落,大地摇颤,一股浓重血腥的冷风扑面袭到,洪天洋面色大变,下意识提气倒纵,怆惶退至荒野之外。抬头回望紫桐林,刹时骇得呆了。 只见阳光下本作黛紫的紫桐华盖在此时隐隐透出白光,树影正中,晃如水影的庞大木石古楼赫然显现,往日古拙庄严的褐琉色楼体外聚集着无数翻滚变化的黑气,团团有小牛犊大小,生灵活物般往外冲突,爆出奇异的噗噗怪响,怎奈甫一触及枝叶上层的白光,便急急回转,或而被倾刻吞噬。 紫桐华盖,竟已化作了于飞楼的牢笼! 洪天洋慢慢回过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迈步道:“过几日月圆,我再带吃的来看你--” 脚步声中,虚空处女童委屈不甘的哭声翻滚着,嘶唳着,渐渐远去------ 洪天洋回到庄宜庭外,想到倪姬,无由更觉焦躁。 玄天第十三纪的百年大限将至,霍佳嵛依当年白发老者所示,意欲促使凤尾鱼羽化,与婴灵合二为一彻底替代血玲珑。 然而近几次的月圆羽化大祭皆告失败,餮食不足的凤尾鱼燥怒日盛,极有情急下损毁婴魂之虞,霍佳嵛与洪天洋肩上的担子日趋沉重。这等紧要关头,霍佳嵛却身堕情网不能自拔。 洪天洋对倪姬并无多大好感,自古红颜多祸水,万不能让霍佳嵛因她怠误了大事,幸在他对倪姬的武功多有忌惮,不至大胆妄动。 叹了口重气,也罢!门主踟蹰不决的事,他来做。 快刀斩乱麻,替霍佳嵛去向倪姬求亲!无论结果好坏,总也能门主敛下心神全心看护于飞楼。 第51章 洪天洋你放肆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彩翎阁琦雯轩] “天舞公主-----------嫣入公主!----”又是这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重复着。 “你---你是谁?”倪姬大声呼喊,在一个幽暗的空间无措地回旋。 “十一月初十,善和门低艳香榭!一定要等白天鹏来!--------记住了,千万记住!” “啊——”倪姬又一次被同样的梦境惊醒。午后厢房清寂,这一声惊呼煞为突兀。门外小甜闻声快步伺候上来:“姑娘您醒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倪姬翻身而起急急披上风衣问道。 “十一月初八了。”小甜伏身替她穿着鞋子,轻声答道。 “小甜,‘低艳香榭’-----是在善和门什么地方?”倪姬缓了缓神,装作随意的问道。小甜手上微停了停,茫然摇头:“奴婢不知,大概----不在善和门内吧。” “----怎么会呢,明明说是在善和门低艳香榭的呀-----”倪姬满心疑惑地嘀咕。 “启禀姑娘,三通令洪天洋求见。”门外款款行来一个面带笑容的黄衣侍女,正是现在人人“惊艳”的会笑的小苦。倪姬认真“欣赏”着她的笑容,点头道:“嗯,很好,就是这样。记住,一定要笑!” 小苦倍受荣宠,欢喜地去了,转头和另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小酸,一同引了洪天洋进来。倪姬端坐堂首,接受了他的见礼。 “三通令此来-----所为何事?”这月余来,倪姬留心探察了门中各高层的脾气秉性,知道对付洪天洋这块心里只有霍佳门主的冷硬木头,最快最好的手段,也只有公事公办。 洪天洋一时莽念,未寻细详,此时话到嘴边才觉无从开言,只得嗫嚅道:“亦无大事------门主吩咐属下,来向姑娘问好。” “嗯,多承门主关心。三通令也辛苦了。”倪姬浅笑点头,神情语气严正端庄。洪天洋虽早已听说了倪姬有非同一般的气质,此时也不由被其高贵神韵震慑,不自禁地上前来应了一礼,只这一忡怔,便将替霍佳嵛求亲之事抛在了脑后。 “三通令,你可知----善和门低艳香榭的所在?”倪姬见他木然久立,蹙眉问道。 “低艳香榭?------”洪天洋表现出同小甜一色的茫然,摇头道:“属下从未听说。” “哈哈哈-----低艳香榭终于有知音了!” 门外突传来霍佳嵛惊喜的笑声,只见他满脸红光地大步进来,洪天洋急忙俯首见礼。 霍佳嵛上前来笑道:“实则这座彩翎阁在一千多年前,就叫低艳香榭,只是知道的人很少罢了。倪家姐姐,你是怎知这低艳香榭之名的?” “一千多年前?”倪姬微惊,更为困惑地追问道:“这彩翎阁,就是低艳香榭?” “正是!倪家姐姐---””霍佳嵛双眼绽出兴奋之色,情不自禁迈上一步,伸了伸手,忙又急缩回去,半是欢喜半是尴尬地道:“呃,只是----这低艳香榭易名之时,祖上就传下一个规距,知道了这名字的,只能是低艳香榭真正的主人才可以居住在这里,不知你-----” 他激慨之下,思绪混乱,竟是厘不清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直急得脸红似火,燎烧得一片。 倪姬皱了皱眉,沉下声道:“门主这话的意思----是要我马上搬出彩翎阁?”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霍佳嵛见她误解而动怒,刹时间魂飞天外,慌忙摇手摆头。倪姬觑他神情,眉锁得更紧。 “倪姑娘,门主的意思,是想让您做我们的门主夫人,做彩翎阁的新主人啊。”小酸头脑灵活,早猜到霍佳嵛的意愿,掩嘴轻笑着向倪姬解释道。倪姬听得此言,秀眉攸缩,竟不知何故全身膨起一丝戒意,幽幽道:“门主——你是这个意思吗?-------” “呃-----这,这---”霍佳嵛看不透她神情,心下踔蹉,刹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左足脚尖无措地刨着地下方砖嗫嚅道:“祖训所示,也就这两厢选择,我--------” “好。”无波无澜的细柔语音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倪姬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手拢了拢肩上风衣:“倪姬这就搬出彩翎阁,门主无需为难。” “不!不要,倪姬,倪家姐姐!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别生气,就当我说胡话罢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霍佳嵛这次是鬼使神差下壮着胆儿试探倪姬对已的心意,却不想自己这舌头蠢笨如斯,婉转求好之意竟作了威逼势胁之言,难怪得倪姬动怒。眼见势危,急忙求告讨饶。 洪天洋见霍佳嵛这般患得患失全然没了一门之主的尊范,心中一阵酸楚。反观倪姬,玲珑之心偏假作了矫情愚妇,恃宠而娇,怎惯得这般冷漠倔傲? 一念及此,怒意不禁地滋长,冲口道:“倪姬姑娘!我们门主对是你一片真心,你莫不要不识抬------” “放肆!”刹时间,霍佳嵛陡觉一股凌历寒意自身前袭来,一惊之下身已早动,反手一掌将洪天洪拍翻在地。 喝声方罢,满堂纬缦无风四动,外厢小酸小苦等人惊呼着跌倒一片,只听得一连串极轻的喀喀声,倪姬不知何时已切上了半步,足下所踏方砖爬展开无数裂纹! 洪天洋一惊之下挺身跪倒,抱拳伏首:“属下失言,请门—” 霍佳嵛重重一跺脚。 “请倪姑娘恕罪!” 洪天洋急转向倪姬,这一声吼得极为大声,膀上肌廓凛颤,浑身上下僵持不动,习武之人的御敌本能让他全身紧绷得如满弓之弦。 立时间,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霍佳嵛怯怯地抬头看向一脸冰冷的倪姬,动了动唇,没敢发出声。 倪姬终于收回了踏出的那条腿。 “门主盛情,倪姬心甚感念……”许久,她转向门外轻轻抽喘了口气,眼波湿潋,微着了抹幽暗伤色,一字字低声道:“只可惜倪姬已嫁,夫君待我不薄,我不可以背信于他!-------更何况我身死之时,恐已遭恶人凌辱,不洁之身实不敢高攀你一门之尊。多日来承蒙错爱,已是不期之幸,倪姬会记着的。------”她微微向霍佳嵛方向侧了侧头:“我即日便离开善和门,望门主容谅!” 她言既卑微,腰板却挺得笔直,广袖轻挥间举步向外行出。 “不可以!”霍佳嵛情急之下双手并施,追上来拖住她衣袖恳切道:“倪姬,你别生我的气!我不敢了,下回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走!------不如这样,这样……”他回头来大声喝令道:“洪天洋,传令下去,从今而后,倪姑娘就是我的结义姐姐,全门上下尊称她为倪夫人,不得有违!” 洪天洋尚不及起身,呆得一呆。 “还不快去!” 急怒催促声中,洪天洋叹了口气,郑重地点头应下,起身步出门去。 霍佳嵛为了留住她,自愿作了姐弟之名,断绝了男女之防,倪姬心中感激,怔愕地望着他。 “好了,好了姐姐,您不要生气了----”霍佳嵛见她不再言他,终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将她请回内室。 “启禀门主,有刺客闯入了彩翎阁,正与四通令在校场厮杀!”正此时,胡德弟匆匆进来禀报。 “哦,有这样的事?打进了彩翎阁,还能与四通令厮杀?快快,这倒要去看看!”嵛佳嵛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般轩眉高叫,抬脚往门外奔去,掩住了一脸的尴尬。 胡德弟不明所以地目送他们的门主“落荒而逃”,今日主上这风火行止煞是反常,惊得他也是摸不着头脑。 众人来到宝言楼外校场,果见场外围满了驻守的侍卫,个个兵刃出鞘,神情肃然。 两条蛟龙般的人影,正在场上翻飞激斗。一个玄衣的小胡子男子,将一柄青钢窄剑舞地如影如幻,身形更如苍鹰搏兔,灵捷无比。 四通令谭厅桐剑掌同修,武功不逊于洪天洋,与之相搏居然也占不得半分好去。霍佳嵛看着那人心生赞慕,不住地点头赞道:“好身手,真乃不世之才!” 倪姬过来瞟得一眼,蓦然皱眉:“这人好是面熟,好像-------”猛然震起:“司马青云!?” 倪姬没有认错,来者正是司马青云。 晌午时分,司马青云与白玉婵在善和门崇礼门外登界。两人茫茫然循街北行,途经花市时,玉婵燥渴难忍,司马青云便去为她向街坊求水。 哪知眨眼工夫,回来时已不见了玉婵踪影,茫茫人海混沌异世,到处是无法预知的危险,侥是他久历江湖,也不禁失了主张,脑中被人塞了破绵花般呼地昏沌了。 乍然间前方人群骚动,几条玄色人影交错着闪入街角,隐约传来路人“拔雏儿”“卖暗门子的”等等惊呼窃语。 司马青云打了个激凛——那是街溜地痞诱拐落单女子卖去勾栏的黑话! 几步赶至巷前,脚下踩到某物,低头看正是白玉婵用以挽髻的琵琶玉梳,已摔成了两截。 司马青云再不迟疑,提了真气箭般地掠射过去。 玄色衣袂,左拐;飘摇衣带,右拐;薄底快靴,左拐------ 窄巷鼠道,堪堪追出数里,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弯,来人竟是轻功了得,司马青云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捉见余影。 前方高墙巷道连绵压来,情急下一个冲云式窜上房顶越脊而行。不料眼界稍偏,便失了那邦玄衣人踪影。一座青石碑楼挡住了去路,收敛内息疾沉下堕,脚刚着地,险险被脚下苔藓滑倒。 抬首柴垛如山缸罐成堆,左侧羊棚右侧猪圈,当中一台残井,洗不尽腥臊恶臭。 ”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见他们进了这所院子,人呢?--”司马青云心下惊惑,正探行向前,南首暗廊下冲出一个身系围兜油污满襟高捋了袖管的壮实小伙,伸手指向他吆喝道: “唉唉唉!你---你干什么的,干什么?怎么到后院来了,去去去去,快出去!” 司马青云往他来处望去,一条洁净甬道直通前院,二话不说夺路冲进。那伙计气极,口中叫骂,小跑着追赶他来。 循着长廊另端的光亮快步前行,蓦地人声四起,一座宽敞的四合小院展在眼前,左右高梯联通四围,栏檐上满挂酒旗招幡。循着人声穿过一条窄道,眼前豁然一畅。 一间不大不小的店堂,摆着五六张木桌,三两成群的客人,闻着声响惊惑地回头望他。 司马青云头皮发麻,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身在一家酒楼内堂! 第52章 曲径通幽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杜圣心)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九,晴。 我叫司马青云。 仿佛注定了永远告别那杏花烂漫的故乡,漂泊江湖的日子,真的令人厌倦。然而这条路开始了,就永远不能回头。死,或者生,我已不知它们对我还有什么意味。 我并不在乎哪一天死,也不想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杀我的人,用他的女儿来为我殉葬了。 我欠小婵的实在太多太多,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婵宫的与世隔绝才生得她这般好奇,像我这样浪荡失败的男人,居然也会成为她的憧憬。 我感激上苍! 我很想带她回到开满杏花的故乡,盖上三五间草舍,和她生一大群烦死人的孩子--------只可惜,这样的梦境太渺远了。 然而,就在那把冰冷的剑刺进我们身体的刹那,我仿佛看到了,这梦境,正在一步步向我们走来,伸手可及--------- 玄天界?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无底的密道,奇怪的门主和仆从,一切好像都有些失控。更可怕的是,我又遇到了倪姬。 杜圣心的女人,绝不简单! =================================== 司马青云心头暗凛,扭头原道奔返后院,将那名尾随而来的店伙撞了个趔趄。 那伙计大怒,追骂到后院,一望之下,竟是不见了司马青云的踪影。 却原来,司马青云冲回后院,心有不甘地四处察看,刚踏上井台转了个身,脚下方砖突而凹陷翻转,一个井坑张开大口,立时将他吞下。 身势下堕的刹那,司马青云递剑点撑井壁借力反跃,谁料头顶方砖迅速封还原状,将他急扣其下,任他怎般用力上顶,铜浇铁铸般纹丝不动。他手足力道渐竭,只得展开“壁虎步”沿着井壁缓缓下滑。 井壁初时极其粗燥,降下丈许突觉满手湿腻,周围阴冷加剧,亦不知底下还有多深。司马青云屏息凝气压住心内惊虑,又堪堪落下十余丈,双脚方落着实地。 皱眉稍适应了下暗处的目力,所处似是山腹一条天然裂隙经人工修凿后的密道。前方微见几丝光亮,隐隐还有滴嗒水声。摸索着向光亮处行进,苔湿处处极不平整,偶有粗圆乱石或被凿葺的粗陋台阶。 密道蜿蜒上斜,流水声涔淙不绝,几处更见细小溪径横穿,落脚浅浅水汤得一片。如此进了盏茶工夫,拐了数个弯道,前方光亮愈明,构成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高悬于上。其下一条蜿蜒的山岩石阶,一路攀向那光亮轮廓处。 司马青云抬头望了望,猜想许是另一端密道出口,紧了紧手中剑鞘,提气上纵,疾扑而去。 上得光亮里,扑面一阵清新冷风,脚刚踏实,头顶险险撞在山石上。所在乃一小小山洞,低矮逼仄,不得不弓下身子,两步外天光乍现,但见枝影离乱,入眼一个精美花庭,独木小桥横跨,流水细白。回头一看,方才那密道出口,竟是掩在一座溪流假山之隅,洞口满挂藤草。 司马青云心中惊异:“这儿居然有如此奇巧的密道。倒底是什么地方?” “什么人?”陡闻一声粗暴叱喝,假山对侧人影晃过,不一会四周潮水般扑来数十个蓝衣卫卒,二话不说,数十样兵刃齐向他招呼过来。 一惊之下,急忙纵下假山避趋,周遭去路已被封死,远处更有守卫源源而来,几杆长枪闪瞬逼到近前,司马青云无奈,只得出剑回格,窄小庭院顿成战海。 他本无心伤敌,剑下多有避忌,却不想来人决意置他于死地般个个作了拼命状,刚拨乱这小股战团,北边又冲出一队蓝衣精卫,个个钢刀劲甲喝杀声冲天。司马青云不想无谓久耗,边抵边退,须臾出了庭院,直奔南面广场。 甫进广场,四面长廊呼喝示警声连绵响起,更分不清有多少人马杀来,司马青云心中着急,趋得东边包围之势未满,纵身扑趋突围,猛然一道凛历剑气自前方殿檐劈剖直下! 司马青云步下急挫,长剑横势疾格,呛啷一声火星四溅,二人顿挫之下双双跌震出去。不及返身续招,又一道凛历掌风直朝着左肩劈来,司马青云心中大惊,来人竟是右手使剑左手运掌连番杀着!他一咬牙左足带动左肩回沉,避过掌风,身子自右逆翻而出。 来人挑剑封截已是不及,双剑凌空,又是数道剑气堪堪交过。司马青云身在半空,目疾如电,左掌于二人身形交错之时望下急拍,竟是以逸待劳,实实击在来人背心,将之逼出数步。 回头间,一个青衣白面的高瘦汉子,右手长剑虚掠,左手微抚心口,不可置信地回瞪着他。 四下步声杂沓,这一息间,百余精卫便围将上来。 那人将剑一挺,缓下心口闷痛,冷声道:“你是什么人?擅闯彩翎阁者——死!” 司马青云不意地皱了皱眉。只因人们说话,皆有语调言律的高低,而眼前这人,那说话之声,直给人一种冷硬到不可理解地感觉。 是假,很假。 司马青云几乎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生铁或冰凌所铸的假人。 幸而那人下一瞬的神情,微微还能读解出一丝震怒。只见他蓦地沉喝一声,掠了手中宝剑狂卷司马青云上盘诸穴,剑尖如雨丝飘空轻灵绵密,更有左掌趋漏补拙以快打快,强大内息更如催风疾雨,萧萧直下。一刚一柔间诡历凶险,端得教人防不胜防。 司马青云自十五岁出道,修习剑法无数,近十年来更是以剑证心以杀为道,见来人丝豪不遗余力,自也杀性渐萌,飞鹰剑出,煞气满天。 须臾间二人剑来掌往,真气逼空,激得围防人众数百兵卒不住地后退。 青面汉子正是善和门不折不扣的武痴——四通令谭厅桐,他负有防护彩翎诸多府园之责,强敌来犯,当是作了拼力之搏。司马青云失了白玉婵踪影,又迷迷糊糊陷入重围,心气渐渐狂躁,两人愈战愈疾,掌法剑法俱至臻境,看得在场人众瞠目结舌。 稍顷,埠廊下人影闪动,霍佳嵛倪姬等人赶到。谭厅桐瞥见霍佳嵛到来,更是胆壮,掌若雷霆剑出惊虹,紧紧扣住司马青云身法。司马青云自知身陷危难,却更加地冷静沉着。心知若论刚猛迅动,普通人怎能与那心无旁骛的冷厉冰石相比?转念间剑势突转沉缓,以慢制快以拙解巧,反拖得谭厅桐手眼难着一处,渐失章法。 如此又交得数十招,司马青云突而目露凛色,觑准那人左肋空档一剑挑出。谭厅桐返剑荡隔,哪知司马青云这招“苍鹰倒穿云”极是狡獗,剑尖堪着之际忽而斜点向右,谭厅桐下意识提剑抬腕,当胸空门大开,刹那间司马青云大喝一声,右掌朝其心口重重拍出。 众人齐声惊呼! 眼前紫影微晃,谭厅桐身前衣袖拂香,“砰”地一声,一只玉掌不偏不倚将司马青云生生截下。掌下内力如潮涌进,司马青云不敌之下被生生震退数步。回神来时膻中剧痛,愕然抬首惊呼出声:“倪姬宫主?” “拿下他!”身后洪天洋一声令下,数十刀剑指住了司马青云脖颈。霍佳嵛见他与倪姬相识,急忙喝阻了众人。 倪姬斜过身子,冷视他着道:“司马青云?想不到你会来这里,邱满升呢?”司马青云内息已乱,强提精神,仍止不住地虚喘道:“我-----我和白姑娘一起来的,正在找她-----” “婵儿?你说的是玉婵?”倪姬冲上前怒视他道:“你们,你们把她怎么了?快说,是不是你和邱满生杀了她!”她一张俏脸涨作紫色,双目敌意炽然。司马青云因杀倪姬之事本就心有愧疚,此时更是心神虚恍。半晌方定了定神,向倪姬投去求助的目光道: “倪姬宫主,此事容我稍后慢慢向您解释,白姑娘现在很危险,求您救救她!” “你说清楚点,小婵怎么了?” 霍佳嵛见他二人情形,心中不由得困惑,踏上来道:“倪姐姐,这位是-----” 倪姬心中焦急,甩头喝断他道:“你别说话!” 霍佳嵛语塞在喉,悻悻地咽回气去,善和门众人见他当众臣服倪姬石榴裙下,皆是愕然。 司马青云观得此景,心中希冀陡生,刚要讲出方才追踪之事,突感此事颇为蹊跷,不觉留了个心眼,谎道:“我和白姑娘出了玄天道,就落在刚才那个小院里,我们分头探路寻人。刚才我远远听到她在长廊那边惊叫了声,一眨眼就和大伙儿打了起来。也不知白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倪姬闻言心急如焚,霍佳嵛自也不敢怠慢,立时叫过谭厅桐,命令分派人手四处搜索白玉婵下落。 正此间,哑童图顺小跑上来,对着众人哦哦着比划,霍佳嵛见后大声道: “来人!识水性的弟兄速到荷花池救人!”他一语既罢,倪姬当先向北面宝言楼冲去。 彩翎阁唯一的荷花池就是宝言楼外的“抚涟泽”。 众人冲到抚涟泽畔,只见满塘灰绿残荷间,离岸丈许的水平上漂突着一团白色物事载沉载浮。刹时数十名熟水的卫卒寒鸦赴水般扑了下去。 突一片紫影掠过头顶,倪姬如一尾轻燕贴波而翔,莲足点踏向枯萎荷梗,转眼即至塘心一个雪鹞汲水式伸臂自水下抄了一团白色人影,望风娇喝一声,拧腰折返回来,她腋下多了一人,来势却更凶更疾。 众人如梦如幻,张嘴痴望着她仙舞翩徊的身形,待得人影扑至面前,这才齐齐惊呼着倒退。 倪姬臂下所挟的,正是失踪多时的白玉婵。母女俩一别月余,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倪姬心中大恸,放下她来抚开面上湿发细作察看。 白玉婵气息微弱,眼口紧闭,倪姬翻腕探脉,触得一手湿热,却是她腕部之上不知何故斜斜破了数道伤口,想是她落水挣扎时被湖石擦伤,入肉不深,却血流不止。 倪姬忙按住其腕脉止血,另一手翻掌轻抵其背心,内力催入,白玉婵身子振起,噗噗呛出几口池水。倪姬心下稍宽,又一道内力续入,白玉婵这才醒过神来,迷迷朦朦中见到母亲,不信般呆怔住了。 倪姬恐她惊吓过度失了心志,急声道:“婵儿,你醒醒,我是娘,你不要吓我!” 第53章 桐霖魔影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白玉婵神魂始还,哇地大哭,紧紧搂住了她:“娘!婵儿想您!婵儿好想您啊-------” 她母女二人哭作一团,霍佳嵛等却是面面相觑皆感震惊。这个十七八岁的娉婷少女,居然称倪姬为娘? 稍远处,司马青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森森然掠视着霍佳嵛洪天洋等人,眼中满是戒疑之色---- “娘,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要怎样才肯信我?-----” 已是二更时分,琦雯轩今夜,注定无眠。 倪姬已面窗呆立了一个时辰,双手紧紧掐着窗格,指节也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僵。白玉婵泪流满面,嗓音已嘶哑发颤,不住地跺着脚。 玉婵觉得好累,整整两三个时辰里,她都在用这般凄惶的声音向母亲控诉,控诉着一个无情无耻无血无泪的父亲! 母亲惨死,入夜为魔的父亲却掠来了上官云凤,宣告他即将娶云凤为妻。在听说妻子已死时,他像听说家里丢了一块抹布一样说“死了就死了”。即便是后来白日为正时的心境,父亲也只是淡淡一叹,劝他们莫为仇恨纠缠,看淡母亲的死亡,回梦婵宫避世。 她和哥哥日夜守护着正邪相悖,善恶颠倒的父亲疲于奔命,好不容易父亲回复正常,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却已然是入侵中原的塞外毗罗邪教的副教主,全然没了他叱咤风云阎罗令主的傲气与尊范,甘心为虎作怅,帮教主碎心人残害武林同道,以至中原八大门派四分五裂死伤枕籍! 那一场场阴谋杀戮中,她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朋友都未能幸免。云凤被当作了筹码和工具,在父亲的私欲野心操控下辗转于三个男人中间历尽了情感的煎熬焦灼;司马青云和龙啸天更是在正邪边缘挣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许许多多的人险死还生,心力交瘁,就连母亲的得力助手,曾救护她逃出魔爪的“飞婵使者”问天娇,也被父亲利用后惨死。 最后,他更是野心勃勃,欲修筑水坝堰塞离河谷,企图将两败俱伤的中原势力和毗罗教众骗至谷中一网打尽。闻讯赶去向八大门派报讯的众人在河岸边遭到父亲的截杀,自己和司马青云更是被他一剑生生串刺而死。 描述着那些可怕的记忆,一道道割开心头那些还未结痂的创痕,小婵心里并不好过。她曾经同母亲和哥哥一样,多么向往着一家团聚,多么景仰着从小母亲口中的那个英明聪慧,有情有意,又待人体贴的好父亲。可是今天,她偏偏在发了疯般控诉着他的罪行。控诉他多么的残忍绝决,多么的令人生畏! 那个可怕的男人不是别人,是她的生身父亲,她爱他敬他,可此时此刻,一想起他来,她的眼中只有恐惧,只有失望。 她没有别的办法,再难过她也要说,她仰望着她的母亲,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女人,她想让她清醒过来,走出那段凄冷寂寞、痛楚又可恨的感情,重新开始她应有的幸福。 小婵抽泣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嗓子很痛,她抬手抚住了咽喉,做着一个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古怪动作。 “不会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天鹏不是这样的人!---”倪姬倔强地声音顽固地封锁着自己的眼泪。双眼却因悲恸而充血,胀得通红,红白交转的双唇也布满了牙印和血痕。 她封锁着一切,包括自己正在被脆弱侵占的心。 她相信小婵是错的。她眼中看到的那一切,一定都是假相!那个与她朝夕相对了四年的男人,不会轻易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看不起世俗之人追求的一切,更不屑为之去奔波劳苦。他是那般聪慧高傲,凌驾于万丈红尘之上,不管历经多少磨难,有多少不可捉摸的谜,但倪姬相信,他那颗纯良明洁的心是不可能轻易被侵蚀的。 一个对爱抱守着终生信念的人,又怎会是女儿口中的恶魔? 不会的,不会的! 可女儿此刻,就清清楚楚跪在自己面前,是司马青云证实,她正是死于她生身父亲之手! 司马青云一直守立在门外。那些不堪回首的可怕往事,随着她们母女的争吵,一次次冲撞着他的心门。 尽管在小婵说明倪姬的死因时,屋里满盈了欢喜庆幸,倪姬像洗脱了千古奇冤般激动,甚至要向他下跪以还谢他保全自己名洁的恩情。可转瞬间,他怆惶地退了出来,小婵悲慽的哽咽声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从认识岳雪梅到死于杜圣心之手,他也是那整个故事最勤勉的参与者。然而,当中的是是非非让他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哪些是事实,哪些又成为了假相? 夜露不觉凝重起来,远处廊前的灯光,朦胧入幻。 司马青云吞了口寒气,慢慢地吐出,厢房内突而寂静下来。蓦得,房门豁然敞开,白玉婵出笼燕雀般跃了出来,泪痕未褪的脸上罩着一层兴奋后怕的红,一把扯住他,大叫道: “司马大哥!答应了!娘答应做低艳香榭的女主人了,我这就告诉门主去!” 她火热的眼波一闪而过,司马青云望着她兴匆匆远去的背影,诧然地回望房内的倪姬,眼中满是不信的疑色。入暮时分庄宜庭后院的情景,再一次涌上心头。 他对善和门和霍佳嵛满是疑戒,然而,霍佳嵛的一言一行,都令他不自觉地淡忘了密道和玉婵失踪之事。那么谦善温和的尊主形象,是他生平仅见,他对倪姬表露出来的爱慕与依赖,更是令人嘘叹。 宴散时分,他陪小婵到后院散步,霍佳嵛兴意倦然地出现。三人寒喧半晌,霍佳嵛竟然放下了一门之主的身架,向他二人吐露对倪姬一片倾慕却无法得到佳人芳心的苦恼,白玉婵正在犹豫是否该将杜圣心之事告知母亲,被他的真诚痴意所感,遂请愿为他充当红媒,向母求好。 “玉婵成功了?”司马青云望着房内倪姬倚窗挺立的傲人背影,心中充满了疑惑。他知道,倪姬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目的。 善和门主将婚的消息,当夜便沸喧了天阳。婚期定在后天初十晚亥子交更之即。发往各处的喜柬星夜启程,整个善和门迅即沉浸在喜庆的氛围。 从南街传回了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的消息,洪天洋带着谭厅桐神情凝重地赶了出去。天阳目前的局势对善和门极是不利,在他们眼中,后天的婚庆无疑是一场未知的考验。 已近五更,倪姬仍豪无睡意。从紫桐林吹来的风夹带着淡淡异香,在落露的深夜犹是清新。 倪姬慢慢走在通往桐林的小道上,鞋沿沾染着揉满水滴的草籽。她静静地走着,还在为自己方才的一时冲动而疑虑不宁。 毒琵琶让她在初十等候丈夫的梦境每天都在重复,越来越清晰。倪姬相信那不仅仅是一个梦。为了杜圣心,她愿意等,低艳香榭在她眼中,是个暂时的停靠,也是个华贵的牢笼。她是这儿的宾客,同时也因为霍佳嵛的宠爱,而成为了“禁脔”。 “今天就是初八了,天鹏会怎么样?他能知道我在这儿吗?”倪姬叹了口气,小婵所说的事像一个魔箍,紧紧勒着她的心,她不敢想象杜圣心在人世最终的下场会是怎样,如果他真如小婵所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还值得自己这般为他付出吗? 倪姬开始担心,如果后天杜圣心不出现,她是否真该履行她的诚诺,了断旧世一切的缘孽,安安心心地做善和门的门主夫人呢?——倪姬很快摇了摇头。 霍佳嵛是个仁人君子,可惜,并不是倪姬心目中所希翼的人。面对他,她只会感到愧疚和疲累,她讨厌那样的感觉。也许,跟杜圣心在一起时那种淡淡地感伤,和永无止境地的追求,才能让她保持活力! 倦乏感攀上大脑援,倪姬不再纠结,水到渠自成,命运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明天的事,明天自然会有结果。 她长了长精神,准备折返琦雯轩,蓦得,一丛一人多高的灌草挡住了去路,倪姬举步左移—— “消息属实吗?”恍惚间,一个哑仄幽暗的自草灌后的小道上隐约传来,满是疑虑忌惮。倪姬屏息止步。 “属实!各处当铺,皆报来妄来龙化形示警,确是那边有人进了玄天界!”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压低了声调答道。 “就在今天晚时?…会是什么人呢?……” “魂力很弱,几乎像个普通生魂,估计是走族。洪天洋刚从妩烟楼回来,我让他去查了。” “妩烟楼那几个妖女呆了这么久,也该走了……” “是。只是琵琶雅筑今天,突然开门宴客,见了不少人,我怀疑今天进来的人也与她们有关。” “让洪天洋再去查!上次他查不出那几个妖女的身份,这次,如果他再办事不力----””哑仄声音阴恻恻笑了笑。 “最稳妥的办法,是让上官夕阳去查,只是----” “哼,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这两个钉子,早晚是要拔的!眼下更需对他们多加提防,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用让他们知道!” 倪姬提息运动轻功,移步靠近。昏落月影间,一个形瘦背糜的诡异身影正在对着一个煞是眼熟的高个人指指划划。 “是!” “还有,今天刚来的那个男的,心计颇深,若不能为我所用,也必须除掉!否则你我的事迟早败露!” “……您是说司马青云?他?……” “我问过坤羊,今天的四个血食,都是采自崇礼门外,他们前脚刚进庄宜庭,谭厅桐就在第三条密道口的院子里遇到了司马青云,你不觉得蹊跷吗?” “难道说……司马青云对倪姬撒了谎,他是从密道……” “谁!”倪姬正潜心回想这声音在哪儿听过,突闻一声呼喝,头顶劲风骤起。骇然提气刚欲纵身腾挪,背上已重重一震,刹时一股催肌裂肤之痛游走全身,浑身悸颤,重重跌在丈外的石阶上,耳鼓轰响,神志瞬时昏沌了起来。 迷糊中,一团幽暗黑影蓦地逼近,推来一股令人发悚的阴冷气息。 “这女人留不得了!” “叔公,后天大婚,她……”阴寒杀意中,有模糊人影扑上来,扯住了那团狰狞扭曲的影子。 “你真的喜欢她?她刚才听去的可不少啊。” “您……您的大业也志不在她啊……后天大婚,您的计划里,总也不能……没有新娘……” “哼哼……也好!” 重重暗影间,两点幽绿寒光,剑般刺进倪姬眼中。 倪姬咬牙保持着神识的最后一份清明,却被脑中阵阵昏眩侵袭,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听觉. 第54章 三妖会神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九,阴。 我叫齐水生,是循阴河凤翎渡口北舷坝子钟记鱼档的一个伙计。 眼看就快到了落雪的时节,循阴河这几天涨水得历害,估计是天阴那边已经开始结冰了。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天阴来的凤尾鱼就会成群往天阳这边的暖水赶,凤翎渡口日日夜夜都挤满了捕鱼贩鱼的小船,附近几十家渔档,玩命地抢那些刚出水的鲜货。 今天晚上的凤翎渡可不是一般的热闹,据说有一户送男人“过境”的出殡人家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在栓缆埠台被人打了,那寡妇哭喊着扑河里去了。看热闹的人那叫个乱得,听说还有亮了家伙打架的,我是真想赶过去瞧瞧热闹,怪掌柜家小舅子盯得紧,啥也没看着。唉,可惜了哇—— =========================== 天黑得太快,齐水生只记得打了两个来回,门埠前石阶的影沿就模糊了。 齐水生不待见初冬,极其地厌恶。只因初冬是循环河凤尾鱼溯水洄游的渔市旺季,北舷坝子又是凤翎渡水道最宽、周遭鱼市竞价最高的的码头。 天刚擦黑,数丈高阔的楼舢大舱远近灯火就斗起了“脸儿亮”,能挤进这儿的货船受雇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水涟晃得他只想把眼闭上一阵。 倒不是灯影晃眼,实在是累的,把他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硬逼着只想往水里躺。 凤尾鱼个小刺多,无奈肉质细嫩极为鲜美,尾鳍更胜上品鱼翅,被奉为滋补圣品,传说吃过当年凤尾鱼的人,就算只穿一件单衣在大雪天也冻不死。 齐水生自是不信这等鬼话,在他看来,这无非是哪个馋嘴的家伙有心杜撰,这种身子只小孩儿巴掌大,三条尾鳍却有尺来长,一生都只在阴阳循环河来回游的怪鱼说不出的瘆人晦气。 诚然,阴阳循环河,在平日是玄天界人极为敬奉又避忌的所在。只因天阳的人若“死”了,不是火里烧土里埋,而是要被丢进循阴河里,用灵筏漂去天阴的。而凤翎渡这一带正是天阳下灵筏的地点。 每年这时节,孤零零载尸远行的灵筏,还得时不时和往来赶场的渔船货舢争抢水道,真叫个荒诞又凄惨。 齐水生想着直叹气,他也没这份悲天悯人的闲心,他只是这北舷坝子钟记鱼档的一个伙计,对他来说,怎么咬牙应付完这一天的活计,不教自己累死在码头才是当务之急。 身后大掌柜家小舅子尖利的叫骂声又迭迭传来,想偷会儿懒看来是不成的。 暗暗在肚里咒骂了几句,拖起埠阶边的扁担,挑上两只湿腥鱼篓朝河岸一艘红漆货舢走。钟记半月前就收了曳云山庄五百两定金,每天至少两百斤凤尾鱼必须送去任家船上。 拖拖拉拉没几步,迎头就撞上个铁打样的身板,齐水生踉跄着仰头,一个左脸上巴掌大一块乌紫,凸颧肥唇的壮汉扬了下巴垂眼瞪来,吓得他讨饶告歉的话滚落一地。 “乌鸡,别磨蹭!食儿就快上来了,红鸠叫咱们先去渡口碰头!”正恍神,身后一个阴冷声音飘过,一条玄青人影一阵风带得齐水生扁担鱼篓好一阵晃荡,险险又一个踉跄跌出去。好不容易定下身形,埠道上已只剩了他一个人。 “呸,什么东西!真是倒霉!”齐水生骂骂咧咧朝二人远去方向淬了口,抄手去捞滑下膝头的扁但,一低头就瞅见一个麻绳白衫,满身缟素的小女娃一阵风似地跑过去。 “哪家今天‘放筏子’送死人过境呀------这孩子,个儿不高,脚倒是不小!”瞅着那小孩背影愣了会儿神,齐水生低头瞅瞅自己的脚,自言自语道。 刚挑起鱼篓,前面巷口冒出颗光秃了前半头后脑扎着马尾的脑袋,冲着河埠方向探头探脑,尖声嘎气道:“少主,您说,那是个男人?” 一个天青轻纱罩了皂蓝锦缎的年轻人,自巷头灯影中施施然而出,扬了扬手中一尺多长一柄银色物事,轻笑道:“不但是个男人,而且身上带着一股不像是普通生魂该有的味道!放心,狲小猢早就在那头盯着了,咱们不用跟太紧,被发现了,可就不好玩儿了!” “少主,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来这渡头看河水,难道这河水往哪儿流,还有什么讲究?”马尾少年蹦跳着随在年轻人身后。 “天机不可泄露,说给你听你也不懂。快跟上去吧,你不是说要来玄天界看热闹的吗?今晚码头‘三妖会神’这么热闹,怎可错过?” “嗨嗨,少主,那咱们是这‘妖?还是这‘神’啊?” “你说呢?” “嘿嘿,您是真神!当一回这妖,也不丢份儿!” 他二人一闲一闹谈笑而来,一阵兰麝淡香拂面,齐水生下意识让开了两步,年轻人抬眼望了望他,淡笑点了点头。 目送二人离去齐水生又怔愣了足有半晌,抬手用力揉眼:“我这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那才那人的眼仁儿怎么好像是蓝色的……还闪着金光?” 好不容易回到码头,湿漉漉的河埠已是人声鼎沸。刚有卸空了货的渔船解缆离岸,后头便有另一条挤进来,立时四下呼喊声大作。 各大鱼档和富户府第的行脚伙计,大冬天捋高了裤管脱得只剩几件单衣,趾高气扬呼喝渔家搭跳板下货的;猴急跳到还在晃荡的舷头直扑鱼舱的;被抢了先机的大户人家打手气乎乎提棍子往上撵的,叫嚷震天鸡飞狗走。 齐水生皱着眉,看着那些脚夫伙计撕扯扭打,再看看最大载货最多的渔船直接往渡头边那几艘灯火通明的大船上靠就不禁地想叹气。 没办法,钟记目前也只够份儿接接曳云山庄几百斤货供的生意。——那几条大船,是昊狮天应堡的,最好最肥的鱼,通常是不敢不往那儿送的。 踏着摇摇晃晃的跳板往曵云山庄的渔船上走,心里抱怨任家小气,也不在船头多挂几盏灯。刚登上船头把提货号签交给渔家等待装框,船身传来一记摇撞,水面讨生活的人凭感觉就知道是有小船靠上来了。 果然,舷窗这头仅有的一盏风灯也被人摘去那边伺候了。越过几个伙夫身影,见到一个在斗篷里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攀着伙夫的船篙上了船,隐约看清是个四五十岁蓄着一把文士胡子教书先生模样的人。 “先生辛苦了,少爷吩咐小的恭候您多时了!”一个劲装束发的下人凑近来,伸手要去接讨,被男人虚挡了下,这才发现男人一手牢牢抱着一个盒子,一头钻进了船舱。 “什么人啊鬼鬼祟祟的,怕不是个偷粮的家贼耗子?……”齐水生最看不惯有大户人家倚靠还偷值钱东西往出卖的家贼,煞是不屑地甩了那边几眼,突然就觉得自己后脑勺发紧,像有把刀指着自己般不自在。 猛地回头。暗沉沉的船头就自己一个人。 “喂,小伙计,这框满了!油纸看紧了,上水车的时候鱼必须是活的记住了!”边上装鱼的大汉朝他招呼,齐水生随口应着去够篓担,猛的瞥见码头方向似是有个白色人影在朝自己这边望,转眼又消失在了人群里。 齐水生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一个在湿腻坑脏的水岸码头一身雪白锻袍,还能从容隐退在挥汗如雨的伙工堆里,就仿佛他本就是那些伙工中的一员,又好似从来不曾出现在那里。 “嘿嘿,今夜算是开了眼了,净遇着些奇奇怪怪的人……”压着两肩吱嘎响的鱼担下跳板,齐水生苦中作乐地想,心情无由好了起了,刚登上石埠,险险撞上一辆堆得山高的独轮鸡公。 那木独轮可真叫个破,凡是能裂的木料都裂到缝包了浆,车轱辘杠子糊了层厚厚的泥,吱嘎吱嘎响着一路往渡头去。 拉车的老头五十开外年纪,两肩套着“肩绊”一步一蹬,耕田老牛般呼哧哧喘气。左右车架上是山叠山的秸秆稻草,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人走一程坐一程地押在右车架前梢,时不时呼喝路人避让。 叫齐水生回头多看了两眼的却是左车架前梢那抹红。 那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年画僮女般白胖可人,穿着一身裁制考究的锦缎红袄,两个冲天小髻上,黄缎丝绦坠着两粒小拇指大的珍珠摇摇晃晃。 女娃手上攥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三颗又大又圆的红果上露出两寸长的尖竹签。她半张着嘴横竖比划,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那些果子一脸的犯难,似是不知该从何下口。 “唉唉唉——倒了!要倒了倒了!啧,死老头子,你怎么拉的车!”随着妇人粗鲁的抱怨声,独轮车斜斜往左一路歪去,呲嚓磨鞋地冲进河岸缆桩埠台,近河尺余才险险停住。 “你个死老婆子,成天就会耍嘴皮,你行你来!”老汉惊余转怒,全不顾被车逼进埠台的那个路人,扭头和婆娘拌起嘴来。 杜圣心皱了下眉,背起双手把脚往后挪,嫌弃地避开那些稻草。垂眼间接上车侧那女娃笑眯眯望上来的大眼睛,不禁地微微笑了笑。 正这时,渡头埠道上人声杂起,前方似是来了什么大件物事,行人纷纷往路边让。 第55章 十三鹰煞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倪姬) “你是男人你赖我?啊!一车稻草都捆不住,你还能干什么,啊?指望你们男人干什么?!”妇人叫嚷着撩过身子来扒住将倾的草垛。 “当家的啊!……没了你叫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呀啊……” “啊……爹……爹爹啊……” 拖沓步声带来妇人少年的哭嚎,四个村民抬着一架简陋的灵排往渡头来。寡妇扶在盖着白布的筏沿,脚边还坠着一个半大少年、一个垂髫幼女,好不凄惨。这一伙人连夜来出殡送筏,想是男人身染恶疾而死。 穷苦人家就是这般贱如草萆,路人见了,皆为其哀叹几句。 “喂,年轻人,搭把手儿啊!”埠台这边另成天地,妇人尖锐的声音直盖过了埠道上的哭嚎:“喂!叫你呢,有没有眼力见儿啊?搭把手儿啊!” 杜圣心抬头,那妇人焦急又不满地瞪着自己。他愣了愣,没发作,皱眉咽下一口闷气,伸手去帮扶住草垛。 “真是的,还得老娘来捆!”那边妇人跳下车架,抓着松脱的绳头往车后绕过来。 同时即,道上抬筏送殡的人众堪堪擦肩。 小女娃仰头看着杜圣心的脸眉开眼笑。 “动手!”妇人突一声闷喝,手上绳索迸出一大团黄色烟雾直扑杜圣心面门,那老汉缩肩一送,甩脱肩绊的同时已从车杠底下抽出一柄薄刃钢刀朝杜圣心回砍过去。 独轮车顿落的刹那,红衣女娃尖叫着朝手上尖利的竹签摔去。 大嘴小牙实实咬在一个拳头软软的食指上。 “不要偷看!”一个威严温柔的声音传来,女娃懵懂间后脖一麻,整个身子摔进柔软的稻草堆里。 一条铁荆刺索堪堪擦过草垛飞到面门,杜圣心右手松开女娃,左手捏着竹签尖端反手一震,黑暗中呼呼数声,三枚山楂红果激散开来。 “当”一声,赶车老汉钢刀被震开的同时,埠道上惊斥连连,抬尸的一个村民和竹筏上甩了荆索过来的“尸体”亦同时被掀翻开去。 路人惊叫着四窜,灵筏尸布掀开白刃见光,数条人影刀剑烁光,鬼魅般直扑埠台。 黄烟未散,清脆骨断声卡卡响起,杜圣心左右两掌毫不留情地切断了押车妇人和老汉的脖子。 “用毒可杀不了我!”杜圣心含笑震开两具尸体:“想活命的,即刻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暂时还不想与他为敌。” “好狂的口气!在天阳得罪我们少堡主还想竖着喘气?给我上!”那假扮哭丧少年的小个男俨然竟是首领,一语甫毕,四个粗膀汉子挥刀砍上,同时那寡妇打扮的女刺客一柄十字旋椎已攻到了杜圣心下盘。 “好,我留你们个全尸!”杜圣心一言未落,左右两名刀客浑浑噩噩滚到一起,一个被同伴一刀抹了脖子,一个被寡妇的旋椎瞬间割断了喉管。 “啊,五哥?”寡妇望着自己椎下痛苦低号的汉子惊呼失声,一回头又有两个同伴尸体被杜圣心掼落身旁。 身后黑沉沉的河面怪响突起,两个硕大的铁荆索套凌空飞致,一前一后稳稳箍住了杜圣心脖子大力后夺,杜圣心身子跃空翻出,直往水面摔去。 “白蟹他们得手了!”岸上余下两名汉子面露宽色,笑容未落,当门面黑压压砸来几团物事逼得他们接抱不及。 两个身穿水靠的精瘦汉子落地无响,显然已经死透,余下一个胖子尚有一丝活气。抓着首领衣领挣扎道:“快走红鸠!……他刀枪不入,连脖子……也没有命门……” “黑蛙?黑蛙!”胖子断气同时,杜圣心一袭白衣跃回窄台。 “我跟你同归于尽!” “乌鸡!”红鸠回喝不及,边上早骇疯了神的铁塔汉子嘶吼着自怀里举出两捧呲呲冒烟的火器朝杜圣心扑去。杜圣心挥袖一带一拨,将这憨粗大汉直送到离岸数丈的河面上,随着两声轰然巨响炸成两朵灿烂烟花。 纷扬的硝烟味弥散窄台,漆黑的埠道上只剩下那个身穿素孝的幼女无措地大哭着。 杜圣心撇了眼地上抱尸痛哭的寡妇和怔愣在那儿等死的红鸠蔑然摇头:“你们真不应该当杀手,徒劳牺牲。” “哼,杜圣心,飞天十三鹰煞是杀不死的!”红鸠阴笑一声,横刀自刎而绝。 “大哥!啊……杜圣心,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娘……娘!”埠道上的女童终于冲了过来死死抱住那溃哭在地的女刺客:“我们逃吧!爹爹死了,大伯二伯他们都死了,大统领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逃吧娘……我们逃……” “瑛瑛……娘对不起你啊!”母女二人抱团痛哭。 “瑛瑛,你还小,快求伯伯收留你,只要他肯带你走,大统领就不会杀你了快……”女人将孩子按在地上推向杜圣心:“快跪下求他,快!” “娘……娘……”女童跪趴着一步一回头地朝杜圣心爬去,模样说不出的可怜。 杜圣心抬脚,“乒”一声踩住了女童手里不知何时递出的一把蓝色小刃。 “不用演戏了。”杜圣心冷笑:“腹语之术再是精妙,也藏不住你那双大脚。” “哈哈,杜圣心好眼力!”那女童止了哭声,神情一正,换了个男子声音阴笑道:“你刀枪不入又百毒不侵,不知有没有能耐……躲过这生魂笑!”言罢衣袖带起一捧淡蓝烟气,身子滚地而出往河中箭般掠去,口中大喊:“自求多福吧师妹!” 杜圣心闭气躲过蓝烟,目光一凛,脚尖带动地下小刃飞踢而出,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便是一阵落水大响。 “啊,师兄!师兄!”女刺客面色大变,哭喊着扑进河里,奋力朝水声处游去。 “原来,他才是你男人。”杜圣心嘎笑道:“你们伉俪情深,我送你们一程!”引掌凌空震起地上翻倒的灵筏,一推一送。竹筏飞铲而出,撞在女子腰椎之上,立时脊骨断碎。 一阻之力再带得灵筏翻转,一一铲起两具尸体,端端正正载尸上路。 “发生了什么事呀,叔叔,我们是在捉迷藏吗?为什么这几个伯伯躺在地上?” 那个年画娃娃般的小女孩被杜圣心从草垛里抱起来的时候,还奶声奶气挠着脖子。杜圣心看了看她睡穴所在,确认自己方才并没有伤到她,眯眼笑笑没有说话。 码头上渐有了人声,远处胆大偷窥截杀全程的路人已经在探头探脑。 “小姐!小姐啊!”远处两个失魂落魄的仆妇叫喊着朝这头寻来。 “哈,奶娘来了。”女娃娃朝那边摇摇手:“奶娘,我在这儿……” “唉啊!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去哪儿了啊?”一个年长的仆妇扑到车前抱起草垛上的女娃。 “哈哈,刚才有阿姆阿伯,请我坐车车!还有个很好看的叔叔和我玩捉迷藏,让我躲在草窝里!” “我的小姐啊,哪有什么叔叔伯伯,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能随便坐陌生人的车……”奶娘环顾左右哪有什么人影,庆幸小祖宗无恙,后怕地叨叨。 “啊!死人!是死人!”一旁的丫鬟指着黑暗处的地上尖叫着跳起。两人抱起女童慌忙逃离了栓桩埠台。 “走吧,好戏,该去追下一场了。”对埠柳荫下,年轻公子心满意足地敲着掌中的扇子。 “少主,您刚才说的不像普通生魂的味道,我们怎么闻不到?难道说,是我们的道行还不够?”身后两个走路一蹦三跳的少年急忙跟上。 “哈,那不是靠鼻子闻的,得用心!简单说,这就好比是一种杀气,普通生魂的魂力有限,杀气不可能这么重。”年轻人说到此,突然想到什么般一顿时:“除非------” “啊?您是说——昊狮天应堡里,也有懂得天雩十二玄诫的人?在用前四诫训练这些杀手,提升魂力?”那个光秃前额的马尾少年吓得跳了起来。 “天雩十二玄诫前四诫的功法和普通武功十分相似,而且不受天雩之气所限,本就能瞒天过海。——哈哈,看来,这玄天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年轻人脚步轻快信然而笑。 “唉少主,刚才躲去那条船上的,是不是就是咱们忘忧岛上碰到的那个人?”一个捆着根冲天辫,光秃着后脑勺少年好奇问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看的,是曵云山庄的好戏了?” “笨啊!有神不盯,你盯着妖干什么!咱们当然是跟着杜圣心喽!”马尾少年驳斥着他,三条人影打打闹闹消失在夜色中。 唢呐嘶哑怆然的呜咽交杂着各种纷乱的声响,在耳际忽远忽近------- 倪姬浑身酸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开眼来。 “娘?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促不防地,白玉婵两眼红红地扑上来,搂住了她后怕地发着颤:“您昏睡了整整两天了,吓死我了,娘!” “你这孩子----”倪姬还有些迷糊,苦笑着推开女儿:“一大早的,说的什么糊-----”她猛地一凛翻身起来,迅速看了看自己和周围:“你说什么?今天初几?-----什么时辰了?” “娘,您真睡糊涂了!初十,快亥时了呀!”白玉婵破涕笑道。 “初十?已-----已经初十了?”倪姬眼中一片无措的慌乱,她几乎还没丝毫的准备! “找大夫来瞧过您,都说您这几天心事沉,一睡就睡沉了。”白玉婵抹了抹眼角的泪渍,搂着倪姬撒娇:“您这一睡呀,可把大家急坏了!犹其是门主,不知道来看了您几十回,魂不守舍地。” 她浑不在意母亲惘然的神情,兴奋地向母亲夸耀着霍佳嵛如何如何的紧张她。半晌又合掌喜道:“多谢老天保佑!您总算是平安无事!喜贴都发出去了,全天阳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如果您再不醒来,我们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喋喋不休,庆幸的仿佛不是母亲平安醒来,而是这场婚礼得以顺利举行。 倪姬无力地叹了口气,她不想责怪小婵,她这般卖力地张罗母亲再嫁,确是天真地在为她着想。 可惜,女儿并不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56章 尊堂宴客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小雨。 我是上官夕阳,在玄天界,很少有人知道我和小莲从哪儿来,我们也在数十年间,试图忘记所有的过去。但是,总有些往事的影子,总有那么些人,让我们时常沉浸在无法抹去的记忆中--------- 今天,杜圣心又出现了,我几乎就能确定,他就是我和小莲一直在找的人。 而雄剡,雄剡究意是谁?他居然会使怒天驭象诫?他和善和门是什么关系? ================================ “倪姬----怎么样了?”正发着呆,霍佳嵛担惊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哈哈,您看,他又来了。”白玉婵偷笑着蹦到屏风边,迎头撞上在那探头探脑的霍佳嵛,笑道:“门主不必担心,我娘已经没事了。” “啊,这就好。这就好!”霍佳嵛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识趣得退坐到外室。 “您怎么不进来坐啊?”白玉婵惑然。 “啊,没----没关系,我坐外面就好了。----我们天阳的规距,婚前时辰,新人不宜见面的。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霍佳嵛神情有些怪异的尴尬,一直提袖摭摭掩掩。白玉婵疑惑地拦了上去:“怎么会呢,哪来这么怪的规---”语未完全,神情突地呆怔,满面讶异地盯着他另一边脸:“门主!您-----您的脸?” 霍佳嵛左颊上高高地肿了一块,皮肤已现紫黑。听得玉婵问询,急忙指着内室不住摆手:“没事的,没事没事,千万别惊动你娘。” “什么事啊?”倪姬穿罢衣衫出来,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禁皱眉道:“门主,出什么事了?” “门主!门主!”门外左护法桑篱满面通红地赶进来焦急问道:“您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都老熟人了,雄剡不就是这脾气嘛---”霍佳嵛像个天生的受气包般,反而替对方说着好话。 桑篱一听,气冲斗牛,愤然道:“不行!雄剡欺人太甚了,我——”他捋起袖子转头往外冲。 “桑篱,你给我回来!不得对雄堡主无礼!”霍佳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拖他,门外又匆匆进来一脸悚然的洪天洋,眼中满是天要塌下来般的惊乱之色。 桑篱见得他神情,竟是忘了气愤,惑然道:“天洋,你这是怎么啦?” “门主,是他!-----他来了!”那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洪天洋声音居然在低低地震瑟,霍佳嵛脸色一沉,上前紧紧拉了他手嘎声道:“我让你找的人?” “对,就是他!”洪天洋朝桑篱撇了一眼,侧身挡住他视线,压低声音向霍佳嵛道:“当晚妩烟楼那几个妖女也是冲着他去的,您猜的没错,触动迎凤楼截元阵的,很可能就是他!” “究意是什么人-------”霍佳嵛眸色幽游,蓦得抬眼:“你说,他这会儿就在外头?-----” “是!”洪天洋瞳孔攸缩,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向门外退了一步。霍佳嵛皱紧眉,向门外疾步走去。 “唉,天洋,天洋天洋,你们在说谁哪?谁在外头?-----”桑篱追着洪天洋,云里雾里跑了出去,和正进来的司马青云堪堪擦肩。 “青云,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倪姬忙问道。 司马青云见倪姬已醒来,向她微微欠身见了礼,叹息道:“我从没见过这般贺喜的客人。曳云山庄的孙少爷来找天应堡的晦气,两邦人打了起来,霍佳门主劝架不成,被天应堡主当众扇了耳光。哪当他是东主新郎,分明是个出气筒!他堂堂一门之主当众受辱,居然还陪人笑脸,真是匪夷所思!” 他声音越说越激动。不知是气愤那些无礼的宾客,还是在为霍佳嵛的窝囊而不忿。 “有这样的事?上官夕阳他们呢?”倪姬也不禁动容。 “刚才混战得历害,上官夕阳为了保护门主,中了雄剡一掌,伤得很重,欧阳莲卿和谭厅桐也受了伤,局势对善和门极为不利。”他望着小婵叹了口气道:“门主叫我见势不好,先护送你们到玲珑谷躲避一下。” “哼!干嘛这么怕他们,叫我们去玲珑谷那鬼地方躲起来?”白玉婵气乎乎甩袖骂道。 “呵,玲珑谷风景优美,可不是什么鬼地方。”倪姬失笑道:“门主是怕我们女流之辈受池鱼之殃罢了。” “哼,娘,我们偏不去!我倒要看看,那什么天应堡、曳云庄的,到底有多横!”白玉婵挽起母亲臂膀:“让他们瞧瞧咱们梦婵宫飞婵剑法和归藏十字手!” “哈哈,你呀!----好!就依你去瞧瞧热闹。”倪姬附合着她,神情倒比方才释然。于她而言,不能顺利举行婚礼,也不算件坏事。 白玉婵洞穿了她的心事,更是对那邦捣乱的劣客恨之入骨。 上官夕阳望着他! 酸麻无力的双腿,突因心弦的放松而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就那般瘫坐在了地上。眼中满是惊艳不信的狂喜之色,连嘴角的血都忘了擦。 欧阳莲卿倚坐在上官夕阳身边不住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仍有冷汗滑落,嘴唇也已成了青灰色,方才还惊恐绝望的眼中已微微有了丝生气,望着堂中傲然挺立的神俊身影,兴奋地喃喃:“是-------是他?---” 她太疲倦了,终于放任自己瘫软在上官夕阳怀里。 “想不到啊,玄天界人举行婚礼,都要打架来庆贺的吗?”平静微带讥诮的笑语,冷厉不失威严,飓风般卷扫过整个尊堂。 百丈开阔的殿宇四周站满了人,人人脸上俱是如堕梦魇的可怕表情。无数惊异迷离的眼神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愤怒和挑衅的暗流在网中纵横冲杀,却始终无法冲破网心某种力量的无形封锁。 雄剡微微地笑。 用一种交杂着敬畏、怨恨的复杂眼神,细细打量堂心那人,半晌才喃咛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他说着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痛色,唇边两个极深的酒窝却满盛了温暖笑意,仿佛乍见了阔别多年的好友,又似伏野数日的猎人终于等到了他渴求的猎物。 那种复杂的眼神炽明到要燃烧起来,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伟岸清俊的中年人便是天阳人人闻风丧胆的昊狮天应堡堡主。 应该说,任谁都不会相信,那个男人的出现,能令雄剡有如此奇特的变化! “大侠?……”任镜亭的眼神更多的是惊喜和狂热,两眼紧盯来人身影,连手中的冰宇光魄都险些脱手掉落地上。刚一声喊,触上他撇来的冷漠目光,蓦地缩身退后,方才那怼天斗地的义愤,也刹时冷却下来。 就在刚才,善和门至尊无上的尊堂,上演宾客群殴的荒唐婚庆。 今日是善和门主大婚,天阳各方元首均收到了前来尊堂观庆婚礼的请柬。 曳云山庄庄“身体有恙”,着其子任朋年在家看护,二人均未到贺,只由长孙任薇亭,带着护卫统领费炳,和任朋年的两个孪生弟子迟剑心和迟琴霜同到祝贺。 而昊狮天应堡主雄剡,则携了夫人司徒轻红、天恨、天纵二子,及各自的随侍和二十几名近身武卒,抬了数十箱贺礼,一行人鸣锣慢马,浩浩荡荡开进了善和门。 另外到贺的,多为善和门辖域的各坊街地首,富士乡绅。众人寒喧得几句,各自落座。 尊堂是善和门每逢初一十五,集会商议门中大事的要地,也是善和门最为庄严神圣的地方。数百年来,除了门主大婚,决无外人涉内一步。 金壁辉煌的堂殿两侧,各设四八三十二个华座,是门中八十四小地域头目的专领,今日皆逊了到贺的宾客。 霍佳嵛亲到堂前为诸客相互引见,并命“吉祥如意苦辣酸甜”八位亲侍为诸客一一奉了茶果,立在堂首陪客。众人寒喧了几句客套,无言可叙,堂内气氛渐渐沉闷。 雄剡与代表任曳云而来的任薇亭对坐在上首第一列。那日任薇晗回庄后,虽服下了解药,数位名医皆道无恙却仍在昏睡。为了此事,其母任朋年的大房妻室张芷芙,整日哭闹不休,事事迁怒诸房姬妾,累得任薇亭生母温氏每日无端受辱。 天应堡雄剡三父子一露面,任薇亭便向斜座的雄天恨怒目而视。 “呵呵,孙少爷,近来任小姐可好啊?”雄天恨百无聊赖,见他对自己这般敢怒不敢言的滑稽表情,克意挑衅道。 “不劳雄世伯担心!”任薇亭忍不可忍,霍地站起怒视他道:“雄世伯不在外欺男霸女,却也有雅兴来善和门观礼,倒是件奇事!” 雄天恨听他言语,立时面无血色,身旁父亲的头正在一点点转向自己。 “无礼小子,胡说什么!”雄天恨迫不急待窜起,一掌向任薇亭面门拍出。 “住手!”猛听雄剡冷冷一喝,雄天恨进到半程的手掌倏然滞住,回看父亲一脸的阴沉,心中虚怯,悻悻收手。 任薇亭见雄天恨受阻,暗是庆幸,对雄剡竟生出几份敬仰,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呵呵-------小小娃儿,火气倒不小!”雄剡似笑非笑睨着地下方砖,蔑然道:“你娘温宁温婉识礼,可是当年天阳第一美人,怎得生出你这等狂妄孩子!哼哼,当着主人和宾朋长辈,出言不逊!你来之前,你爹爹祖父,就是这般教你贺礼的吗?”他淡然的声音从地砖反射回来。却始终不抬头看他。 第57章 啸天拔音 堂上窃语之声纷起。年长者似乎恍然记得十多年前天阳第一美人和初到玄天界的雄氏一家的旧事。 任薇亭初生牛犊少不更事,听不明众人的蜚语暧昧,只道雄剡有心偏护爱子,心中不忿,呵呵冷笑道: “雄堡主谬赞了,我爹爹祖父自不会像雄堡主这般仁义磊落,鄙人家风确是偏颇护短的很呢!” “小子找死!”堂中暴起一声惊雷,雄剡双目闪出幽蓝凶光晃身欺到任薇亭面前,扬掌径向他面颊掴出。 堂上众人尚不知雄剡因何动手,自也不及上前阻拦,只有霍佳嵛慌慌忙忙跑下来: “唉……息怒,堡主息怒!”他笨手笨脚迎上来,想要挡在任薇亭前阻止雄剡,谁知度势不善,整面左脸正对上了掌风。“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那一掌竟像是有意扇在他脸上一样。 满堂宾客惊喝声中,雄剡收回身来怒瞪他道: “霍佳嵛你这卑鄙小人!又耍什么把戏?” 雄剡自在玄天界现世便对善和门大为不善,对更事事诋谤霍佳嵛为“伪善小人”,霍佳嵛却对他一再容谅,还曾明令门人,任何时候都不得对雄剡无礼。 “不许辱我门主!”上官夕阳再无容谅,断肠剑破空刺出,剑气直摧雄剡脖梗。 雄剡“呵”的怪呖一声,竟不闪身避让,双掌合十上迎,紧紧夹住了断肠剑。欧阳莲卿娇喝纵出,大袖飞扬,一袭粉黄长纱迅即缠住了雄剡腰身。 蓦地一股强风袭面,堂内诸人齐齐感到一阵窒息,周身似被无数巨大冰块挤压磨锉既胀又冷,浑噩中身子向后轰地跌出,场中顿时扩出一个巨大空洞。 雄剡双眼闪过幽深幻绿,鲸息长屏,两腿狠力下堕,白皙脸庞青紫一片。 常人眼中那般薄软的一挽轻纱,他居然不能挣脱? 然此时上官欧阳两人竟也莫名动弹不得,满脸赤血汗珠滚急,身体微微晃颤,想见得渐落了下峰。 “大通令,属下来助你!”众人惊怔中,只听童冲一声喝叫,晃刀向雄剡冲上。 “别过来!——”上官夕阳骇然大呼。 他气息陡泻,一股热辣的真力夺脉而入,雄剡嘿地冷笑振起双臂,满头褐发竖飞。 “吼————” 一声雷霆般巨吼,仿若万兽齐呝,恐怖的回响层层叠叠冲击耳鼓,直震得尊堂椽栋的千年榫卯吱吱摇颤。众人一阵天旋地转气血乱翻,几个功力稍弱的卒将立时翻倒地上,呕血不止。 童冲已被飞石般弹震出去,重重撞在厅间擎梁柱上眼见命危,同时即紧缠雄剡腰间的长练促然崩断。 “小莲!……”上官夕阳长剑回贯收力不能,惊呼间眼睁睁看着欧阳莲卿向厅门砸飞出去,两眼昏乱,卟地喷出一口鲜血。 促然间一个青灰色人影箭般斜追出去,双手紧紧挟住了欧阳莲卿,身势微堕,同时落下。却是四通令谭厅桐。 “啸天拔音?难道他是---------”上官夕阳见二人无恙,心绪陡松,又一小口黑血呕出,转头来骇然盯向雄剡。 欧阳莲卿胸口剧痛,抽搐挣扎着坐倒在地上,谭厅桐急声道:“四妹,你没事嘛?” “谢谢三哥-----我没事---”欧阳莲卿幽弱强笑。 谭厅桐返身来看了眼伤重的上官夕阳,怒指雄剡道:“姓雄的,我跟你拼了!” 他性情憨直,犟牛一般,虽则武功不如上官欧阳,犯起犟来也当得是悍勇无比。当下大吼一声,沉肩埋首,一颗铁头径向雄剡撞去。 雄剡眼眸微缩,双足凝立,望准他顶来后颈,钢爪陡然探出,稳稳拿住。不想谭厅桐这独门铁头功拙极搏巧竟丝毫不惧他的捏掐,脚下使力,冲破他这首道劲力,“碰”地顶住了他胃部,一路狠推,竟生生将他顶出丈远。 雄剡又惊又怒,暴喝一声,一掌力劈泰山,照着他颈下脊骨狠剁下去。那儿正是铁头功罩门附近的薄弱所在,谭厅桐脊背麻痛,趔趄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桑篱,快保护门主走!”洪天洋当机立断,闪身护住霍佳嵛,将他引渡到左护法桑篱身边,桑篱心领神会:“门主,随我来!”他挟了霍佳嵛转向内堂。 霍佳嵛尚未从惊恍中回过神来,见外堂上潮水般涌进无数精勇卫卒,摆开阵势将雄剡等人围在厅心,立时失了主张,跺足高叫道: “不可!不可这样,不能对客人无礼!” “门主,这儿危险,随属下来!”桑篱见洪天洋已向雄剡亮明敌意,心知尊堂上难免得一场恶战。不容分说,架了霍佳嵛臂膀,内力微注他臂上筋脉,霍佳嵛浑身浮软,身不由已随着桑篱向内堂走去,口中兀自焦急地高叫着:“天洋,不得对客人无礼呀!-----------” “弟兄们,保护门主!大伙儿一起上!”堂侧候阵的右护法傅青城高喊了声,善和门各大地域头目,眼看着门主受辱,三大通令同时受伤,自发地奋起,洪水般涌上。杀喊呼喝声,迅即吞没了霍佳嵛的叮咛。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却又如此突兀。 “卑鄙!原来设着圈套!”雄剡身边吊眉薄唇身形高瘦的中年美妇恨恨地咒骂了一声,提醒雄氏兄道:“恨儿,纵儿,小心些了!剡哥,迫不得已,咱们杀出去!”正是雄剡发妻司徒轻红。 她一直避在雄剡身后不发一语,此时抢上来,当机立断,迅速布署对阵。 雄剡满脸愠怒,与妻子交了个眼色,当下展开身势,将逼近身来的几人一一清场,占据了堂首一片空地。 洪天洋和傅青城双双扑上,将他缠住。 雄天恨等人也各自被善和门诸多地域首领围攻,同时受困的还有曳云山庄人众。 任薇亭茫茫然接战善和门二统令宇文邾,且战且退,悚然道:“宇文统令,曳云山庄与善和门同气连枝,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任曳云叛出善和门已几十年,谁来与你同气连枝!”宇文邾冷冷笑道:“今日之祸由你而起,你少说废话!” 任薇亭这才想起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他谨言慎行,万不可在善和门放肆。 “难道,传言中当年爷爷叛乱,反出善和门自立门户是真的?”任薇亭心中想着,不由得后悔方才的鲁莽,手下自不敢怠慢,好在他与宇文邾武功相当,宇文邾一时间也奈何他不得。 尊堂外,不得应允进入的天应堡和曳云庄部下听闻堂上有异,俱各担心主人安危,向厅堂冲突上来,要求得悉堂上事况。 负责护卫尊堂的善和门三、四统令诸葛旭和赵振心下令阻挡众人闯犯,不料此举激起群怒,天应堡和曳云山庄数百精锐齐向尊堂进攻。诸葛旭大惊,传令伏守附近的门卒赶来增援。 不明堂内事局的两派人众见状,疑是善和门故布骗局,设计毒谋两大门派,无不愤起咒骂,俞战愈勇。战局迅即扩大。 深夜的尊堂广场,火影飘摇,杀声震天,当得是乱了! “嘿嘿,洪天洋!霍佳嵛又在耍什么把戏?”雄剡侧目而笑。 纷乱的尊堂正中,洪天洋捧胸弓腰脸色铁青,目光也开始昏乱起来。傅青城方才一招失势,中了雄剡一掌,气粗如牛,摇摇晃晃眼看着也要倒地。 三大门派各有死伤,富丽庄严的尊堂上哼哼唧唧躺满了伤员。善和门一时间折损上官夕阳等三员干将,已无人能与雄剡抗衡。曳云山庄势孤人寡自顾不暇,勉强顶住了危势。而雄剡却已成了真正的胜者。 “爹,与这些卑鄙小人罗嗦什么。良机莫失,不如就此灭了善和门!”雄天纵近到父亲身边,怒瞪洪天洋道。 “哼,就这样灭了善和门,不觉得太容易了吗?”雄剡似笑非笑地扫视着尊堂,突然嘎笑一声箭般倒掠向厅门。——厅门边,面色苍白的欧阳莲卿正要起身! “小莲----”上官夕阳端坐在堂首正潜心运功疗伤,以求危难时刻,得以与雄剡一拼。见得此景,还来不及收回涣散的元英,飞身向厅下扑出。 “不愧是情种!”雄剡冷笑,突一声暴喝,返身来一掌正中上官夕阳左肩。上官夕阳绝望的眼神瞬息陨落,又一口鲜血喷出,促然昏死过去。 “二弟!-----雄剡,放下小莲!”洪天洋踉跄着追上,回神看间,欧阳莲卿已落入他掌心。 雄剡铁钳般的手掌紧紧捏着欧阳莲卿惨白的脖颈,将她整个身子一寸寸向上举起。欧阳莲卿恍乱无力的眼神全力地回望着,搜索着,在终于见到上官夕阳的一刹,屏发出瑰丽的凄艳,一粒寒泪曲曲折折顺着雄剡的指掌一直落到地下, 地下,灯影绘出一个巨大的魔影,抹杀着一切!刹那间的变故,惊得堂人众人俱各停了拼斗,望着善和门的满地疮痍。 “叫霍佳嵛那缩头乌龟出来,否则------我就血洗尊堂,让你们一个个看着自己怎么死-----”雄剡笑得那般阴狠而快意,仿佛正看着善和门慢慢在天阳消失。 “雄-----雄剡,你敢动小莲一下,我跟你同归于尽!”上官夕阳奇迹般醒转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无奈伤重,又一次瘫在地上,双眼怆然地望着两腮转青的欧阳莲卿。 “呵--------就凭你?”雄剡笑望着他,双手使力,将欧阳莲卿整个身了拎离了地面。善和门众人大惊失色! 蓦地,砰一声大响,正堂四扇半掩的厅门连同整个门架,被七八个衣着各异,也不知是何门派的卫卒,飞撞着倒砸进来,扑得满地烟尘滚滚。门外惊呼声震天,昏沌夜色中,无数离乱的人影左右晃跌,一白衣人影踢踏着广场上的人潮,疾似魅舞,飞梭般扑进厅来。 “什么人?”雄天恨高呼一声,挺身相向,一股掌风裹面袭到,煞气烈烈,窒人肺腹。 “恨儿让开!”雄剡眼疾神明,料得儿子绝非来人对手,下意丢下欧阳莲卿,闪身拦在儿子跟前,望空拍出一掌。来人却是无意与之相接,半空中一个鹰拧闪过,那一掌尽中左梁,一尊榫塔崩得粉碎。 满堂惊异之中,雄剡身侧多出了一人! 一袭蓝丝绒梅花暗绣的雪白袍衫峻冷英挺,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王者气质。淡然从容的神情中,隐隐夹带几分狂野的杀气! 第58章 喜堂旧梦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小雨。 我叫白玉婵。一生下来,就没有见到爹爹。 从小,娘就对我和哥哥说,爹爹是个有情有义,既聪明能干,又体贴温柔的好男人。可今天我才知道,娘一直在骗我们,又或者是骗着她自己!! 爹爹是个无情无耻的坏男人!他抛弃了娘;毁了岳雪梅的一生;却又想以“爱”的名义,强占云凤姐姐! 他是个嗜血的恶魔!他为了称霸武林,不惜让中原大地血流成河!摧残司马大哥、龙大哥等等无数人的心灵------------- 更甚而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想起他来,我的心里只有恐惧,只有怨恨!我只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让所有生活在他阴影里的人,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要让娘知道他所做下的种种种种,让她清醒过来!让她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然而,这一切的希翼,在今晚,又全部变成了可怕的恶梦! ==================================== “你——是什么人?”雄剡的声音异样的恍惚,怔怔望着那人。 “想不到啊,玄天界人举行婚礼,都要打架来庆贺的吗?”白衣人似是惋叹,却又作嘲讽之音,眼中满是森冷笑意。 欧阳莲卿已被傅青城扑抢出来送到上官夕阳身边,于是便有了前文那一幕。 “你要小心,用-----凭武功,你不是雄剡的对手.”上官夕阳确信欧阳无恙,这才强撑着向来人示警,冲口而出的言语,又硬生生被自己改了言辞。 无人在意他这出口改词的窘迫,只道他重伤之下气息不稳,只杜圣心闻言微垂了下眼.。 “杜圣心?——你——你怎么会来这里?”雄天恨半天才回过神来。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那邦弟兄跟了我一天一夜,很辛苦!——我让他们早早歇息了。” 昨夜派去暗杀他的“飞天十三鹰煞”至今还未传回消息,却原来早被他“处理”了。 “那邦没用的饭桶!”雄天恨暗暗咒骂着,往日里再是宠信的杀手组织,此时也不得不成为饭桶了。 雄剡隐隐猜得他二人恩怨,皱眉斜视过来,逼得雄天恨低头退后。雄天纵在一边兴灾乐祸,暗暗挑了杜圣心一个赞羡的眼神。 所有人的目光汇在厅心,谁也没注意到洪天洋脸上的莫铭恐惧,他缓缓后退,迅即闪入了内堂。 ——“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我得赶紧去禀告门主!” “你姓杜?——真是姓杜?”谁也没有料到雄剡怔异半晌,开口向杜圣心问的居然是如此“可笑”的话,若不是他用了近乎悚然的语气,料谁都会惊异于此情此景的无稽。 杜圣心不屑地闭了闭眼:“不错!” “你——你有多大年纪?”雄剡的声音紧张得开始颤抖。似乎迫切地求证着什么。 杜圣心毫不掩饰自己的烦恶,朝着他拧颌撇了撇嘴,轻蔑嘲笑之意不宣于口。 “也好——”雄剡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面上却突显出一种难以解释的兴奋,咧嘴扫了眼如临大敌的善和门人,缓缓道:“有你在,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他桀桀笑着一步步退后,得意地看着堂上傅青城等人面如腊色地围逼上来。 “杜圣心!你是雄剡的人?” 杜圣心侧头刮了眼着一脸阴笑的雄剡,也不愠怒,怡然朝傅青城抬头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好!你也一起受死!”他被雄剡骇得昏头昏脑,只怕又多一个劲敌,当即便要窜出,被上官夕阳一把扯住。 “青城,不要鲁莽!他是我和小莲的朋友,只是来观礼罢了。” “你错了,我不是来观礼。”杜圣心嘎笑道:“今日这宾主相协,锦上添花的假戏,你们还演得下去吗?更何况,我既来了,这场婚礼——也就办不成了。” 众人都听得出他话中嘲讽,还没来得及怒起,纷纷被他后一句话按进云雾,生怕自己听错般面面相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来踢场子的?”总算傅青城双拳攥得够紧,当先开了这金口。 “哈哈哈哈杜圣心~你色胆包天啊!”这千钩坠发的关头,雄天纵蓦地暧昧大笑:“你该不是听说善和门的新门主夫人美若天仙,有意来---嗯?---” 发丝终于崩断!善和门人一齐跳上来大喝:“杜圣心!你敢?!” 杜圣心缓缓转头斜睨雄天纵,郑重地点头道: “你很聪明,但也猜错了。二十多年前,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带她一起远走,去哪儿都好,只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只可惜——我一直都没能做到-------” 他怆然地眯起眼,慢慢抬头,眼神游离在满堂艳红的喜锦画缎,眸中漾满了凄伤之感,唇角却柔柔弯起,掩不住甜蜜希翼之色。 “好在,上天可怜我。我痛苦悔恨了一辈子,回头来时,她居然还愿意在这儿等着我。”他动情地细数着自己的过往,眼中似有细泪,满面的安祥满足。 仿佛自蛮荒嚅血到盛世荣锦的夙世轮回,就只是为等待这一刻。 “哈-------我猜对了!好个杜圣心!你有种哈哈哈!我看好你,一定要把新娘抢到手!----对了,新娘子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雪?---” “杜圣心!”四面楚歌的傅青城早成惊弓之鸟,哪经得起雄天纵这般煽风点火?满腔羞愤终于如火山般爆发。 四大通令和左护法走的走,伤的伤,护卫善和门的重任如今便落在了他右护法傅青城的身上。往日里事事可依附四大通令和桑篱,惯使他心惰神懒,乐得清闲,今日事局如此艰险,雄剡等人未平,又凭空冒出个杜圣心,怎不让他崩溃失控。 “你若敢对我们门主夫人不敬,这儿就是你在天阳躺下的地方!”他嘶声高呼,扬手亮出剑来指向他。 这一幕太熟悉不过,二十三年前清风山城喜堂的影象,弹指幻映到眼前。仿佛时空瞬息倒转,所有的悲剧都不曾发生,而他,依旧是当年一身白锦,孤身闯入喜堂的杜圣心。 ——“雪梅,没有人能拦住我!从前是,现在也是!毒琵琶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这一天来,我不饮不食,孤身走过无数的地方,听到很多新夫人的消息,都能验证,是你!一定是你!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了,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杜圣心眼神明透。洗尽繁苛浊世铅华,他要将当年最真的自己还给雪梅! 他迎着傅青城冰冷的剑,坚定地跨出了一步。雄剡很意外,却很满意地笑了,缓缓向身后举起了左手,天应堡卒齐齐退后。 雄氏一家乍然又成了旁观客。对于雄剡来说,静观这场好戏,远比覆灭善和门有趣得多! 步声齐作,人影摇移,数十善和门蓝衣精卫围笼上来,兵刀寒光瞬间湮没了杜圣心身影。 上官夕阳皱眉焦急盯着堂上,他不想看到自己关心的朋友们互相残杀,然而他也不清楚杜圣心的用心来意,这一战势必无力阻止。 “八卦九移阵——布阵!”随着傅青城的冷硬喝令,数十手执刀剑钩锥枪戟锤鞭等怪异兵器的精武卫卒迅速分作九例,每例八人,绕着杜圣心疾步挪移,左右人影穿插不息,纷乱而有序。慢慢形成九层圈圆,将他包裹其中。 场上宾客早已退到厅沿,腾出当中大片空地。 “今天我不想杀人,也没兴趣玩六合八卦的游戏,”杜圣心微笑背手,远远朝傅青城道:“你还是让弟兄们退下,真动了手,血溅尊堂,终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三言两语便倒破了九移阵理,态度很是诚挚。只可惜这番言辞更坐实了轻贱挑衅,傅青城愤恨之余,死心大起。 “二移双崖寒!兑坎相折,二四为积,五七循九!”傅青城一声令下,陡然间寒气袭衣,左右各一长剑同向杜圣心两肋刺到。 这八卦九移阵,由八九七十二人按八卦诸位及顶阳先天九个方位,分执不同兵器依启阵者号令随机变换阵形,以八与九的数术变化,结合六合之位首尾相衔循环不息,以车轮战术困顿阵中猎物,直至将其擒杀。 剑阵甫动,二四成组,五七单数与九另结,首尾互成犄角,杜圣心凝立不动,收起全身空门,突而凌空跃起左腿疾扫前方兑巽位剑卒脖颈,长手一掠,挟了他剑来一线点带,扫倒身影一片。 “九移乾坤照!震坤交逆,三五为错,以二补八!”眼见势危,傅青城直喝得双眼血绽,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补被杜圣心破拆的二移阵位。 令喝未毕,九名枪卒高声呼喝,登踏着前方刀队同伴肩膀窜到大殿高外,挺枪疾刺而下。杜圣心颌牙一紧沉身下堕,猛听得底下震位至坤位阵盘惨呼连声,叮当之响不绝,断折的刀片弹跳如旱雨堕地,砸落了一片,尚未看清得杜圣心出手的高处枪卒落力不稳,摇晃着乱跌下来,被杜圣心长腿连踹,一一踢出阵外。 这闪瞬间的工夫,善和门精刚不坏的九移阵便连乱数移。傅青城大骇,双臂疾挥,急步绕着阵法狂奔,大喝道:“三移索魂桥!乾首离尾,一八对折!给我上,给我上!” 话音未落,十六名剑枪卒跌爬着后撤,人群后“呛啷”之声大作,八枚流星锤带动腕粗的精钢索链t自阵位八方轰然砸出,但见得灯萤下蓝星点点,那流星锤的每一尖锥皆镶着一个淬毒的双勾倒刺! “青城,不可!”猛然一个焦急的声音自堂侧转出,傅青城听得乃是门主霍佳嵛到来,但阵令已出,哪及得阻歇? 第59章 枉欢喜相思成空 杜圣心眸色一暗,委身后缩。两枚飞锤堪堪错身飞过,左右背后皆落空门,后背三枚,左右各一,五枚流星锤几乎同时近身。 众人低呼声中,杜圣心抱心一振,哧哧一阵气劲破空异响,五枚飞锤崩裂炸开,碎刺如箭断链似鞭四散飞堕。耳听着一片混乱的惨呼,来不及避闪的阵内兵卒惨叫不迭,身上脸上皆见鲜血。 傅青城大惊失色,疯魔般拍膝暴跳:“一移、四移、五移一起上,六七八移殿后,绝不能让他破阵!”他神情几近癫狂,恍惚不能自制。 “够了!青城,你冷静点!”猛然一只手大力捏住了他臂膀。傅青城骇然回头,见桑篱已引着霍佳嵛来了跟前,蓦地反拽住桑篱手臂哭喊道:“桑篱你来了?你们终于都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吓成这样!见着鬼了?”桑篱恼他丢乖人前,没好气地扇了他一记醒神耳光,才叫他嘶哭着冷静下来。 大殿内乱作一堆,胡德弟忙指挥着兵卫将方才阵中受伤的弟兄搀扶下去裹伤解毒。 傅青城回头来不解地打量杜圣心,想道:“这是是谁啊,也没长三头六臂呀,桑篱居然要同时发动六移对付他?” “这位侠士好俊的身手,想必---”霍佳嵛方才目睹了杜圣心破阵的经过,虽则心中惊疑虚怕,出于礼貌,还是小心翼翼上前来抱拳作了一揖,以示友好。 杜圣心轩眉凝目,顺手虚挡了他的拳礼,冷冷道:“别误会,你一定不会欢迎我的。” “这-----”霍佳嵛着了他一个冷面,怔怔地不知所措。 “门主!他说是来闹婚礼,抢新夫人的!”桑篱回过神来,抢上前向门主示警。霍佳嵛闻言,痴怔地望着杜圣心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霍佳嵛?”杜圣心凛眉扫他,先发致人。 “是-----正是---”可怜霍佳嵛木偶般不能思考,机械地接话着。杜圣心很是意外地皱紧了眉,再一次打量他,探声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来接雪梅走,你不会反对吧?” “啊?啊这------”霍佳嵛神情离乱,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杜圣心你放肆!”洪天洋一剑向杜圣心咽喉刺出,剑尖近他身子三寸处,突而手力虚震向左荡开,眼前人影晃动,杜圣心逼近来切腕而上,洪天洋挺剑反削,二人闪瞬错身旋开。 洪天洋师承天山一脉正统剑术,轻稳疾健,一招一式力求完美,加上他多年的谨学苦修,剑法上的造诣已呈大家之风。 他阅人之技更承天授。这三招闪瞬交集,即让他瞧出出杜圣心的武功出自蜀山一脉道家元宗。 “天地合极以力,太极协极以气”包含着天罡地煞的煞气,又有着规涵宇寰的正气,无不体现着习武人形神合一的至高修为。 然而杜圣心的身法术念又远比正统道家骄悍险辣,隐然间似有邪道的杂疵。洪天洋不禁暗骇:“似他这样的心术气境,仍能化极至此而不走火入魔,只怕是已达道魔两隔之境!” 这一想非同小可,说不得手眼身法皆畏缩起来,但大敌当前岂容他半途分心,只能全力追击,剑出如虹。杜圣心今日并不想与任何人结怨,因而也只用了七成的功力。怎奈洪天洋巧剑如丝,纠缠着不放。不由得焦恼,拭探之心全收,煞气瞬息爆出。 洪天洋惊觉对方攻力猛增,周身渐渐集郁起稠密的真气,自己每一剑催动都被对方无形气流所挟,心情虚恍下,刺向杜圣心下腹的一剑迟得一刹,周身同暴三个空门。杜圣心一声轻喝,左手拿住他握剑的右腕蓦得翻身,灵蛇般穿过他左肋。洪天洋长剑脱手,身子已被杜圣一掌攘出丈外。 众人来不及回味二人的身势,情不自禁地呼喊出声。幸好杜圣心这一招只为卸他兵器,无意伤敌,洪天洋两眼昏得一昏,冲跌了几步,方才怔怔立住。 “爹,你看他的手腕!”混乱中,雄天恨悚然望着杜圣心握剑的左手向雄剡低喝道。 雄剡一眨不眨睨着堂上,阴恻恻一笑:“为父看到了!” “天洋,你没事嘛?让我来会会他!”桑篱又当冲上,被洪天洋死命拖住:“不行,你绝非他对手!” 杜圣心斜视着他二人,淡然一哂。桑篱气愤不过,怒目瞪他。突听雄剡大笑着阔步上来,斜睨霍佳嵛故意对杜圣心道: “真是可惜呀,善和门国无良将,今日只怕难逃劫数了!杜圣心,不如你我二人联手,一举灭了善和门,江山美人,你我分享如何?” 他笑盈盈说着话儿,突而一掌向霍佳嵛心脏袭出,势威力猛,任谁人都意料不得! 善和门众大惊之下,杜圣心已下意识一掌截来,谁知雄剡中途变势,一掌之力,尽数转往杜圣心身上。 “天鹏小心!”随着一声娇喝,一道紫影逼来,众人眼前暗影交错,“拼拼”数声,雄剡被结结实实顶出一步。 “好一招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你想作什么!”雄剡惊怔回头,瞪着自己的娇柔身影看似赢弱,却凌历逼人。 “倪姬?----”杜圣心甫然神回,一股淡淡地素馨花香已钻鼻而入,下意识低唤了一声。 “哈哈,误会!新夫人莫要动气嘛——”难得雄剡竟识得这足不户的美人,假笑着打了个哈哈退后。 “天鹏!是你,真的是你!——毒琵琶没有骗我,你真的来了!”怀中人不及转身,已激动得翻过一臂来紧紧揽住杜圣心腰,温软身躯娇颤不迭。 霍佳嵛怔住,雄剡怔住! 满堂宾客潮然惊呼中,杜圣心整个身子刹时被沉进了深海里! 幽冷,阴暗,无力——他半天没有呼吸! “倪姬------怎么是你---?”杜圣心的声音颤抖,一切的希翼,原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以为来接的是雪梅,可在这儿等着他的却偏偏是倪姬!那在天阳纷传的关于善和门新夫人的消息,原来说的都是倪姬! 是啊,倪姬和雪梅一样年轻美貌,一样冰雪聪明,又有极高的武功,他怎么会猜不到呢? 传说,入世属生魂七七四十九天内见不到自己早故的亲朋,那么那人,就可能---- 难道,雪梅根本就没有在玄天界出现过,从来都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希望---- 杜圣心拼命地“挣扎”,终于“浮”上来,在和暖的日光下艰难地喘息。 他无力抗拒妻子的拥抱,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埋怨的爱让他无力挣扎——心好痛,可他不能发泻在倪姬身上。 倪姬一直在激动地颤抖,紧紧抱着他的腰,嘤嘤低泣着别后重逢的感伤。 “不要这样,----大庭广众,让人笑话。----”杜圣心郁郁地吞了口气,启开双唇抿紧下颌,强迫自己笑,冷冰无力的手掌轻轻抚过妻子的长发,握住她肩膀道。 “我不管,我是你的妻!就要抱着你!”倪姬忘情地在他耳边撒了撒娇,又赶在他反应前迅速挺起身,抬手拭去两腮泪水,冲他嫣然笑道: “你说什么,我都听。”她“看不见”杜圣心脸上僵硬痛苦的表情,只一味地笑着,笑得那般“残忍”。 ——杜圣心笑不出来。 “娘,你没事----爹!?”堂侧突然传来小婵尖历而突兀的声音。杜圣心回头间,白玉婵双目圆绽,怔愕地张嘴望着他,满脸俱是不能理解的惊恐之色! “小婵?——”杜圣心戚然望着突然出现的脸孔,前日女儿惨死于自己剑下的情景,钟椎般狠狠撞击着他麻木的神经。 还没等他震痛着醒来,白玉婵怆然地望向母亲,大叫道:“怎么会这样娘?~为什么是这样!” “倪姬,这位是----”霍佳嵛惊愕地望着眼前一家三口,嗫嚅着。 倪姬歉然回转身来道:“他——就是我的夫君——白天鹏,也叫杜圣心。” 满堂宾客的惊呼声中,霍佳嵛的脸苍黄得像抹了一层蜡。 “对不起门主,我欺骗了你。我答应在今日和你成亲,只是为了放出消息去,好让天鹏来找我。现在天鹏已经来了,我不能和你举行这场婚礼!”倪姬紧紧握着杜圣心的手,那般坦然而坚决地说出了真象。 “不可以!----怎么可以?” 未等霍佳嵛反应过来,白玉婵凄厉的悲呼声已打破了沉寂。她奔下殿来紧紧拽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拖着,仿佛要将他从父亲的魔掌中“拯救”出来: “娘,您忘了小婵跟您说的话了吗?您为什么这么傻,到现在还相信他?——”她愤恨地望了眼杜圣心,脸上布满了忧虑、恐惧。 杜圣心惊异地怔了怔,迅即皱紧了眉。 “小婵!”倪姬意识到杜圣心的不满,急忙挣脱她:“不许这样说你爹爹!” “为什么不能说!玄天界人生前事生前了!他这般对待您,您还向着他?霍佳门主比他对你,不知好上几十倍! 喜贴都已经发出去了,全天阳的人都来参加您们的婚礼,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您要让门主落人笑柄吗?您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太自私了吗?” “婵儿!”倪姬惊极而怒,高斥她道:“他是你爹爹,不许这样说话!” “爹爹?哈哈——”白玉婵惨然冷笑:“有这样的爹爹很荣耀嘛?有爹爹抛下未出生的女儿一去十八年的吗?有爹爹一剑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嘛?”她激奋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委屈、悲愤的泪花倔强地翻滚在眼眶内: “我就当——没有他这样的爹爹!从他杀我那刻开始!我就没有这样的爹爹!” “小婵-----你——你就那般-----恨我?”杜圣心郁哑地声音伴着惊痛的表情令人悚然。 “是!我恨!我恨你!”白玉婵挺起身子,向着他切齿嚷道:“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想让你再害我娘!——这场婚礼,就是我为娘保的媒,我宁愿娘再嫁,也好过继续跟着你----” “啪”一声清脆响亮!杜圣心失控地扬起一掌,重重打在白玉婵脸上。 堂上所有的噪动同时寂止,所有人一齐望着他父女!杜圣心激怒过后,心中一阵无诉的凄楚,怆然地裂嘴喘息着。 “你!----”白玉婵捂着红胀的痛脸,眼中怨愤的火焰瞬间淹没在夺眶而出的泪水中:“你打我?”她异常倔强地朝着父亲吼道。 杜圣心凄然喘过一口气,一字字道:“你恨我,可以!教你娘改嫁,就是该打!”他愤怒地神情陡然变得庄重,倪姬紧了紧他的手,抬头来痴痴地望着他,眼中俱是惊异的欢喜。 白玉婵委屈地转头,向母亲投去“讼告”的求慰。不想倪姬朝她微微摇头,眼神中虽有无尽的疼惜,更多的却是劝服的意味。 白玉婵彻底心寒了!母亲始终站在父亲那一边,就连自己挨了打,也没一丝劝慰。她强忍着屏流的泪水,扭头冲进了内堂-------- “婵儿----”倪姬怜悔地唤了她一声,终于咬牙挺住,退回到杜圣心身边。 “呵-----想不到啊,这一边一家团聚,这一边却喜事落空,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哇——”雄天纵扭头晃肩,死皮赖脸地大声吟笑。善和门人皆感无颜,桑篱冲上来怒视倪姬道: “你——你真要跟他走!” 第60章 雾起人未眠 “是!”倪姬挺起胸:“我们即刻就走!我和门主有约在先。” “呸!”桑篱朝地干唾了一口:“你这狠心肠的女人,这般戏弄我们门主!我-----”他扬头便欲冲上相拼,被霍佳嵛高声喝制。 霍佳嵛神情窘困,蹉跎着上来,朝倪姬艰涩笑道:“算了-------你们一家团聚,也是天命的安排。缘份不能强求,感情更是如此。你我虽不能成为夫妻,作姐弟总还是事实吧!不如……啊,不如今夜这场宴席,就当是我这做弟弟的,为姐姐姐夫摆的团圆酒!你们也别走了,刚来天阳,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就在善和门落脚吧,玲珑、婀化两个谷域风景雅致,你们随便挑个住!” 霍佳嵛笑得那般窘切,却说得那般诚恳。难掩的尴尬中,强迫自己淡化被悔婚的耻辱。 倪姬不由得心头一酸,霍佳嵛的确是个胸襟广大的仁人君子。她黯然叹了口气,抬头询求丈夫的意见,却见杜圣心一脸阴郁的眼望他处,对霍佳嵛的好意置若罔闻。 “不必了,天鹏不喜欢,就算了吧。”倪姬皱眉叹道。 “不!”杜圣心突然阴笑着侧过脸来斜视霍佳嵛:“门主盛情,怎能拒绝呢?” 他笑得不怀好意,倪姬的心陡然凉了下来。杜圣心是绝计不会放过依附善和门的大好机会的,利用霍佳嵛,远比独闯玄天界便捷! 霍佳嵛却是欢喜万分,上前为他夫妇一一引见各地域头目及豁区名流,同往侧殿赴宴。一场难堪丑事,竟被他如此隐忍化解,喜滋滋偎了这两座靠山,方才的恸懦荡然无存,连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雄天恨眼睁睁失了铲灭善和门的机会,气得肺胀肠穿,向雄剡道:“爹,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凭您的武功,杜圣心决对不是-----” “哼,各怀鬼胎罢了。”雄剡淡笑着截断他道:“杜圣心绝非池中物,霍佳嵛想拉拢利用他,只怕会得不偿失,一口气吞下,怎能尝到鲜美,别着急,慢慢嚼着比较好些。” “他武功这般了得,只怕养虎贻患哪。” “哼哼,这该是霍佳嵛担心的才是。”雄剡眯眼阴笑:“我现在,只想做一件有趣的事----若是事成,今后他姓霍佳的,就都别想睡安稳觉了!” “您?------”雄天恨在一刹间,居然在父亲脸上看到了令他悚然地残忍。 “你刚才也看到他的手了,”雄剡惬意地轩了轩眉:“我们去添根柴!” “添----添柴?”雄天恨茫然追向转身离去的身影。 “有人约我,今天来放火!” 酒宴到子末时分才罢,善和门事先备下了客房,一一安顿来客。 “还在生小婵的气呀——”倪姬仔细端详斜坐床边郁郁不欢的杜圣心,突而忍俊不禁笑道::“都说玉郎像你,我看呀,最像你的倒是小婵!犟起脾气来,就是不松嘴!” 杜圣心烦躁地扬了扬头号,眉宇含涩,欲言又止。倪姬微微叹口气,轻扶他肩膀在床边坐下道: “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说要改嫁。——我也是没办法呀,怕你不知道我在善和门。”她凝注着他紧皱的眉,怜惜地抬手轻轻抚摩。 杜圣心下意识侧头避了开去,紧紧闭上眼睛,脸颊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倪姬仿佛并没见到他的失意,手掌划过他鬓际,环手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心中升起无尽怜爱,微烫的脸贴在他后颈,柔声呢喃: “你知道吗?这些日子里,我好想你,好担心你!小婵告诉我你们的事,我整夜整夜地胡思乱想。现在好了,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我的心也就踏实了。”她两手绕过他臂膀,微舒开手掌,顺着肝焦经络缓缓滑到他腰间,慢慢地抱紧。 杜圣心依旧闭着眼,紧切的唇齿,开始颤抖。 他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他热情的妻子,久别后总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抚慰他。她并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的难过,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倪姬整个赤烫已完全贴上了他的背,娇柔地侧视着他,轻轻朝他后颈吹着气,看着他灯影下长长的眼睫惊颤地跳动,动情地嘤咛道: “别再想那么多了好吗?今晚我想留下来陪你,你好久没有握着我的手入睡了,我----” “倪姬!”杜圣心再也不能忍受她如此甜蜜的诱惑,沉声打断了她,转身挣出她怀抱,稳实地双掌紧紧把住她的肩膀。 倪姬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娇羞地舔了记唇,闭眼微笑着微微抬头。 自己终又将成功了!不停地被这狂热而冷漠的男人俘获,同时又不停地将他追求,正是她这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体验。 她热切地期盼着,红唇轻颤,心都快跳出了嗓眼。 然而时间过去了“很久”,还没等来丈夫的唇吻,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悻悻地抬头看。 杜圣心望着她,满目怜惜又怨恼地怆然。 那种眼神太熟悉了,倪姬的心一瞬间凉了下来。 “对不起,”杜圣心故意地无可奈何,避过她渐渐失去光焰的眼睛:“我今天很累,想早点睡,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 他无意识地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撇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灯光下。 倪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头坐着,眼中滚满了细泪。刹那后,她坚强地挺身,一抹淡涩笑意迅速将失落盖没,眼中重又有了光彩,点头笑道: “好,你说什么,我都听!”她再一次点头,让自己相信她没有不高兴:“外间壁灶里给你煨着姜茶,小心烫。”她叹息着站起,没有回头看他。 “倪姬,”杜圣心轻轻拉住她手,切声道:“你不会不高兴吧?” 每次都是这样!他明知道她不会否认,总还是这般强迫她安慰自己。 倪姬很想告诉他,她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可她却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转过头脉脉地注视着他微皱的眉:“没有,我没有不高兴。你早点睡吧。我走了。” 杜圣心放开了她的手,那般无奈又心安理得地。 倪姬一头“冲”出了房去。 她不想怨怪丈夫,他们之间始终信守着一个约定,当他心里想着别的女人时,是不会将她抱在怀里的。虽然,这个要求是倪姬自己提出的,这么多年来,也正为着这份高傲,她承受了许多的委屈,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每次还要这般自欺欺人地离开。 但她丝毫不生杜圣心的气,她知道,丈夫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他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他何必要这么做呢?如果不是心里有愧,会不安,又会为了什么呢? 倪姬回头看向房内灯影中一个人枯坐的丈夫,忧郁地叹了口气:“我不会怪你,这样已经够了。” 庭园彻底安静下来,冷风吹着战抖的躯体,心中的怨恨之火却无法汲取到冷静。开始起雾了,传说玄天界和起雾时分,天地间最是纯净。 “怎么,做不成善和门门主的大小姐,很失望吗?”司马青云抱着剑,靠在亭柱上不冷不热地笑。一张冷俊的脸,在雾气渺袅的灯光中分外可憎!白玉婵正愁找不到人吵架,从长椅上窜起来怒视他道: “司马青云!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司马青云十分认真地注视着她,看得她愤怒的神情渐渐变作窘迫,这才不慌不忙在她身边坐下:“你为宫主保媒,不就是为了要做善和门的大小姐吗?” “你——”白玉婵在父亲那儿挨了打,气恨未消,还被心上人误解耻笑,刹时一股难抑的委屈直冲头顶,双眼红胀眼泪夺眶而出:“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连你也要这般对我嘛?” 看到她的泪水淋漓痛快地流出,司马青云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傻丫头,还在和你爹呕气?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要打你?而你娘见你挨了打,非但不衬着你,而且还很高兴的样子?” “我,我-----”白玉婵抽噎着无言回答,或许,她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司马青云微笑道: “对男人来说,权力和女人,都是最看重的东西,你做女儿的,想把爹爹的女人嫁给别人,他不打你才怪呢?” “哼!稀罕嘛,爹爹心里最爱的又不是娘!”白玉婵倔硬地甩头。 “哦?你这样认为吗?这只是你认为的而已吧。”司马青云笑观她死牛不回头。白玉婵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帮我爹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司马青云收起笑意,十分严肃地盯着她道: “你爹打了你,表示他心里还是很在乎失去你娘的。就算你娘并不是他最爱的人,但他们毕竟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有你大哥,还有你,也许他们之间,有外人无法体会到的感情,所以你娘见你挨了打,才会那么高兴。你这一巴掌非但没白挨,而且应该说,挨得很值!你做那么多事,不就是想让你娘开心幸福吗?可你怎么就不明白,对你娘而言,和你爹在一起,才是最开心幸福的事情。” 白玉婵没再犟着嘴怼回他,诚会,司马青云说的句句在理。 “还疼吗?让我看看。”见她终于安静下来,司马青云凑到她身前抬手抚向她脸蛋,白玉婵嘟着嘴偏过头去哼哼:“不要摸,一定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了!” 司马青云噗笑出声,下一刹不知怎的,望着她灯莹下红肿的脸颊出了神,幽幽叹道:“你还有爹爹打,真好-----” “被爹爹打还能让人羡慕的吗?”白玉婵像见着个傻子般瞪他。 “是啊,至少你还有爹。你做错了事,他会教训你,你心里委屈,朝他撒娇发脾气,他也能容你让你,我生下来的时候,爹爹就已经病死了,连他长什么样都不----” “撒娇发脾气,我哪有?”白玉婵显然没心思听他说身世,又揪住了字头气乎乎道。 “没有吗?”司马青云笑:“你刚才在大殿里骂他的那些话,不就是想让他知道,他亏欠了你们母女吗?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让他大庭广众颜面扫地,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知道你爹是什么人吗?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我认识他这十几年里,还从没有人敢那样对他的呢,他若真不疼惜你这个女儿,可就不止是一巴掌的事了。” “哼,就你懂!就你看得明白!”白玉婵撅起嘴背过身,服软不服输。 司马青云只是笑,没再接话。 许久,白玉婵转回身来怯怯眨眼:“我是不是---真的过份了?是不是该去向爹娘道歉啊?” 第61章 影饵 (实时追文请注意:存稿部分已发完,最近为边写边修模式,温故知新好习惯,前一章内容或有大修哦!!) 她惶惑不安的神情衬在少女独有的娇柔中分外惹人,司马青云看得入神,会心道: “玉婵,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这般率真善良。放心吧,你爹娘一定不会生你气的,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明天一早,你给他们备份早点,说个软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 “真的可以这样吗?” 司马青云点头:“真的!我担保!——好了,已经四更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去找点吃的,顺便----” “不行!”白玉婵顿足立起:“现在就必须去,不做完这件事,我会睡不着!司马大哥,你陪我去一趟琦雯轩吧。” “这-----”司马青云想到杜圣心日间的情状,不自禁地心虚畏惧,为难道:“你们一家人说话,我就不用去了吧。” “去嘛!我怕爹爹他------”白玉婵不敢想象父亲不肯原谅她的后果,忧虑地皱着脸。司马青云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犹豫良久,叹息起身道:“好吧,我陪你走一趟。” 隔壁倪姬房中,还不时有噪动传来,软床香褥是她早为自己精心铺备的。入世以来奔波数日,早已身心俱疲,可往往在这般时候,睡眠就成了杜圣心的恐惧。 他睡不着,毫无睡意。 一个个亲友旧敌的出现,那句最为玄天界人称道的“生前事生前了”在他面前全然作废,仿佛冥冥中,这一世的烦尘旧事都追着他来了天阳,生前或是死后,一样的残酷。 他不敢睡,也不想睡。 睡着了,是否还会像在人世时那般梦不到雪梅?睡醒了以后呢?要面对的茫然和煎熬是否就会少些?雪梅的消息再度成为泡影,今后该何去何从?果孽的怨咒离他还有多远。他还有多少日子? 他慢慢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两黑四红六个血点,哑哑地笑出了一长串自嘲。 在灵魂即将陷落的悬崖边上,他该是放任自然,任由它堕落;还是该勇该地站起来,面对自己,面对天命------ “五十而知天命”,若不是今天雄剡问起,他还真忘了自己已近了知天命的年纪。 原来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很累,真的累了。 闭眼长长叹了口气,慢慢盘腿上床,准备打坐调息,强镇一下焦躁。 长窗外光影乍动,窗纸轻振方起,隔壁倪姬房中灯火陡然熄灭,静夜中传来她惊警的呼喝:“什么人?” “啊——”几在同时,一声少女的惊叫伴随着急乱的拳脚打斗声冲破寂静。杜圣心凛神收功,破门扑出。 花廊外,一个玄衣蒙面客双掌齐迸,将白玉婵和司马青云拍出丈外。倪姬腾剑疾刺,被他连番手法拆散,未了返身来张开双臂,聚太阴初归之势豁然推出,一个耀眼光点爆扩成一个巨大符圈,将倪姬震跌出去,庭中刹时亮如白昼,倪姬骇然间沉剑下刺,剑身没入方砖缝下尺许,那光圈穿身而过迅如幻电。幸得这一缓间,身后有人将她接抱过去顺势旋踵,卸去大半后力。 “杜圣心,认得这个吗?想知道善和门的秘密,跟我来!”玄衣人身随声起,向北疾掠,眨眼间已在十余丈外。 “奉陪!”杜圣心切齿冷笑,缓颜放下妻子道:“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有,刚才那一会儿太诡异了,我几乎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他打了出去。” “你带孩子们先回去,我去看看!” “小心有诈!”倪姬感知到他周身蓬勃的杀意,揪了把他衣袖道。 “放心!”杜圣心漆黑的瞳仁异样光亮:“他只想引我去瞧个热闹,你们自己小心!”他叮咛未落,身已箭般没入黒夜。 倪姬匆匆察问玉婵和司马青云伤势,确知二人无恙,遂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个奇怪的光圈了吗?上面印的那倒底是个什么图形?为什么天鹏听了他这话就追出去了?” “图形?”白玉婵摇头:“我----我刚才吓得什么也没看清---” 司马青云不敢肯定地眨眼:“----像是一只燕子,或者,蝙蝠?-----” “不行,我得跟去看看!青云,照顾好小婵!”倪姬不待二人答应也拔身子冲夜空去了。 白玉婵别有感慨地拧头沉吟,对司马青云道:“司马大哥,看来你说得很对,我娘还是最喜欢和爹在一起呢。唉----毕竟,还是你比较了解我爹啊。” 司马青云一脸忧闷地叹息道:“了解,未必就是好事。” 冬夜萋寂,偏伴菲雾。远近灯火,在雾霭中渺袅离幻。 风更疾劲,有意挑衅夜视人焦炽的目光。迎面紫桐清冷异香,带着一种莫铭的诱惑,记忆深处某根遗忘的弦突然绷紧! 倪姬骤然落地,莫铭审视着自己的感管,竟不理解自己何以会到了紫桐林边。 清冷的夜雾中开始坠起了雨丝,四周静寂非常,每粒雨坠打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一路上没有杜圣心的任何踪迹,倪姬打了个激凛,决定改道折返。 蓦地一个身影折出林道,不紧不徐隐入幽暗。倪姬屏息驻足,掩入身旁灌木丛间。 “哼,既然谈不拢,就由他去吧!”一个嘎哑的声音随风飘来,倪姬胸口与额头两侧暴起一阵刺麻,脚下晃得一晃。 “好熟悉的情景,这个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倪姬提气移步,从枝缝间极目望去,林边一方巨石边隐晰可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想不到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老大还在为那件事执着--不知他此行,会不会影响你我二人的谋划?”高个人身形颇为清瘦,弓腰曲背,似是个年迈老者。忧虑地望了望方才人影闪过的方向。 “不会!他既然主动提出与你我和作,就绝不会在过河之前拆桥,我太了解他了!”嘎哑阴涩的笑声说不出的得意。 “唉,走到这一步,我们都没有回头的路了。杜圣心依着我设的路引,恐怕已经到庄宜庭了,你那侄孙能把这场戏唱好吗?” “哼哼,若是在两天前,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今天------”嘎哑声音阴恻恻笑停了声。 高个人沉沉一叹,摇头道:“嗳,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哼哼,老三,事到如今,你还是安安心心把这红白脸唱下去,总短不了你的好处!”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怕,倘若这次我们再弄错,留给大家的时间就真的没有了。既便事成,后果恐怕也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天雩卷所载有限,最后一章,我们谁也不明白它倒底写的是什么!冒然行事----” “哼,你可真是老了吗?成大事就要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当年我们能功成一半,这一次,还怕他一个元神不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普通生魂吗?” 被幽暗处矮者这么一骂,高瘦人立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好了,分头依计行事吧!”矮个人影挥袖没入暗夜,倪姬恐得暴露,屏息缩膝。过得许久,一切重归寂静。 确认其人已去,倪姬这才小心出来。寒夜清冷,细雨成丝,桐林边境更显诡密阴冷。倪姬不敢逗留,辩明方向,向着南面庄宜庭走去。 “杜夫人好兴致啊!”陡然间,身后一个森硬的冷笑紧贴上来,雄天恨反背着左手,得意洋洋立在道旁。 倪姬的瞳孔,骤缩成一线! 杜圣心敛气落地,冷冷看着眼前这座精美小楼。 十多亩地面的豪宅,粉雕玉砌的建筑,古色古香不知名的细足台塔,异香怡人的植卉。就连长廊和照壁梁上的木材都是喷香的紫檀。 如此堂皇富丽的楼院,却在这着雨的冬夜那般苍凉沉痛。让人想起深宫空纬中失宠的妃姝,怨艾着韶华的虚度。 杜圣心皱紧了眉—— 没有光! 如此华美的宅院内外,居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灯光! 刚才一路来的灯影疏密,暗暗契合着某种古老的阵形,杜圣心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但就只觉得熟悉。 雨丝不知不觉稠密起来,衣摆发稍已经浸湿。杜圣心闭眼抬头,似在虔诚地享受着雨滴的洗礼,突然斫健的身影直刺长空,向着东面一排长厢掠去。 独院独廊的五六间房,中间一扇厢门虚掩着。 一灯如豆,微弱的亮光在厢房内浮摇,自半开的门缝向外延展开颤动的光枝,仿佛一个垂死的老妪向外招摇着呼救的手。 “你---你---”依稀有人声自亮灯的厢房传出,杜圣心收息落入院中,一切声响暮地消失! “出来吧。”杜圣心背起双手扬了扬头。 他话声未落,厢房内那星灯光忽地熄灭,光影坠落的刹那,长窗上映现出一个两手高举作扭动状的人影。几与同时,楼院内灯火四起,开门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杜圣心凝眉回头,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影冲跌出厢房摔到庭中。只见他双手死死掐着自己咽喉,指缝中鲜血汩汩而出。 杜圣心凛了凛神,借着微弱光亮,见那人赫然便是方才险些与他拼命的傅青城。 “去----去户!(救我)----”傅青城满眼绝望,举着血淋淋地手向他奋力招摇,蓦得脱力瘫倒在地上,就此不动。 杜圣心冷眼观得他静伏许久,这才小心上前,但见他咽喉处有两个指粗的窟窿,微微上斜,嫩白色沾血的喉管经脉清晰可见,鲜血还有不停地溢出。 一击洞穿,直抵咽底。气管、食道、任脉、经络齐断,这份指力和准头,除了杜圣心自己,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人。 自己?杜圣心猛地锁起了眉。 “围住他!”廊院四周灯河四走,百多名手执火把的善和门卒一齐冒了出来。 杜圣心慵懒一笑,慢慢挺起身。 第62章 真凶 (实时追文请注意:存稿部分已发完,最近为边写边修模式,温故知新好习惯,前一章内容或有大修哦!!)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雨。 我是上官夕阳。有时候,一个人的表情是可以骗人的。有人对你哭,却是因为他很高兴很欢喜。同样,一个对着你笑的人,也可能一点也不开心!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般“灿烂”,灿烂得那般残酷! 也许,他本就是个不该笑的人! 桑篱死了,是被他一指刺死的。同样一指毙命,同样的伤口,同样的死状,可我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呢?顺利吉祥他们几个绝不是他杀的! 因为杀他们几个武功平平,甚至根本不会武功的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愚蠢的事!桑篱不明白,所以他死了—— 然而,杀桑篱在大家看来,更是一件愚蠢的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想让我明白些什么? ========================= 须臾工夫,整个庭院,火把林立,窜跌的焰苗愤怒地炙烤着寒雨。呛人的桐油味和着血腥气息在空气中蒸腾! 桑篱第一个冲到杜圣心面前,见到地上死状可怖的傅青城,情不自禁倒退数步,脸上肌腱一齐向左扭曲,血腚的眼珠已然僵硬般一动不动盯着傅青城咽下的指孔,慑颤着: “他----他他------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奋力大喊,下意识地猛吞口水,仿佛就要被恐惧阻塞了咽喉。 杜圣心撇开唇,亢声蔑笑:“死——了!” “----谁?是谁干的?”桑篱战栗着四顾,神情紧张至极。 “又出什么事了!”廊外响起洪天洋不无怨烦的声音。桑篱抓着根救命绳般飞扑过去:“天洋-----你来得正好!青城他----他------” 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继而放悲长啼,颤抖的手死死拽着洪天洋臂膀。 杜圣心微微皱眉,又笑。 随同洪天洋而来的三统令诸葛旭,急忙挥手示意人马分作两队,一队团团围住庭院,另一队速入厢房察看。 洪天洋瞟了眼地上的尸体,深锁眉结,携疑地望向杜圣心。 杜圣心斜颈含笑,悠然背起双手。 “杜令主好兴致啊,已经这么晚了,还来庄宜庭作客吗?”洪天洋的声音和眼神俱是深浓的戒忌,仿佛正在审问犯人。 杜圣心咧开唇,半露出两粒细尖虎牙,眼神显现一种:“我看你唱哪一出好戏”的戏谑。 洪天洋既然能叫出自己江湖中的名号,必定是用心探查过自己的底细,他先前倒是忽视了这个人。 洪天洋见他竟不开口,眼中的敌意更浓,挑衅地试探道:“听说,杜令主平常,身边不带兵刃?------” “不错,以指代剑!”杜圣心鄙薄地刮了他一眼,嫌他太婆妈,索性把他想说而不敢说的先说给他听。洪天洋似是吃了一惊,身后围侍的众卒更是下意识地惊哂一声,向后连退数步。 杜圣心挺直身板,妖艳的的火光中,那身神俊的白陡添了几分逼人的煞气。 洪天洋脸上的肌肉早已凝成了酱紫的块状,咬牙正欲上前,远处步声落宕,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也相扶赶来。 “你们两个走路都还走不稳,来凑什么热闹!”洪天洋不满地皱眉道。 “我们想来看望一下门------”上官夕阳说了一半,猛见到地上傅青城的尸体,脸色即刻变了,怆然抬头间,见到被围在场上的杜圣心,更是惊怔莫铭。 “发生了什么事大哥?”上官夕阳拧眉。 “杜圣心杀了青城,想溜,正好被我撞到!”桑篱缓过神来,开始理直气壮。上官和欧阳闻言,俱是吃了一惊。 “三通令!”这时,方才领队进入厢房巡视的二统主梁恃恒气喘吁吁退出来:“顺利吉祥四兄弟、还有小辣小苦小酸,他们----” “他们怎么啦?门主呢?门主和小甜呢?”桑篱瞪大眼,望着他滚滚而下的惊汗,感觉有一泓冷水漫上了头顶。 “来人啊!快,四处搜索门主的下落!”诸葛旭一声令下,庭院立时乱作一团,无数卒卫苍蝇般乱转,四处搜索霍佳嵛的踪迹。 杜圣心斜眉冷笑,不屑观看这拙劣的表演,泰然举步向厢房走去。 “站住!杜圣心!你想干什么?”桑篱双目血红,激动地吼叫着,手中钢刀霍霍欲出。 “桑篱!”洪天洋听闻并无霍佳嵛遇险的噩耗,冷静地呼开他。杜圣心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厢房。 厢房很大,装潢典雅古仆,不愧是一门之主的卧居。 满屋的熏香中夹杂着悚人毛骨的浓重血腥味。霍佳嵛的主卧里,红绒地毯上倒卧着几个楠木圆凳,帏幔画卷和瓷皿器具散碎一地,入目俱见打斗的迹象。 且见小苦小辣两人并肩躺在床左侧,小酸趴卧在床前踏板上,顺利吉祥四兄弟更是犹如例队般整整齐齐地仰在床前的地毯上。七人半睁着眼,眼神中藏着莫铭的惊疑和恐惧。口唇微张,僵卷的舌尖上抵,舌苔翻出牙床,咽部也同傅青城般嵌有两个微微上斜的指孔。粘绸的血液流作一滩,发鬓肩头俱各贴在了地上。 有几名卒卫见到这番景象,脸化晦色捂着嘴连连作呕。诸葛旭朝他们皱眉挥手,立时便有十余人逃命般冲出房去,吐得翻江倒海。 洪天洋一动不动地垂手肃立,神情悲恸愤懑,咯咯撰紧了拳。上官和欧阳相互搀扶着挤进人群,见这情景,也是动容。 杜圣心静静地凝望着其中一具尸体,正是霍佳嵛最宠爱的小哑仆图顺。他的死状与众人相同,所异者,脖颈下的血并不太多,衣发却比其它人散乱,表神更显痛苦。 杜圣心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他咽喉上,缓缓靠近去。 蓦得,身后团桌下传来嗦嗦微声,杜圣心抬眉回头,一片褐色衣角露在垂地的桌布边。 “桌子下有人!”梁恃恒大叫出声,立时便有两名卒卫自桌下拖出一个人来。却是奄奄一息的老管家全老爹。但见他咽喉也有两个指孔,所幸的是年老皮松,经络喉管具已萎缩易位,气管尚有半瓣残存。失血虽多,神志还尚清醒。 桑篱急忙赶上去大声问道:“全管家,是谁?是谁干的?” 全老爹哆嗦良久,脸上赫然显现出一种不可思义的恐惧表情,颤颤危危举起右手,带血的中指在空中艰难地游曳,终而指向了杜圣心,眼中显出焦燥怨恨之色,屏急了最后一口气,奋力道:“杜-----杜圣-------” 他悲绝地吐出这两个字,骤然停止了呼吸!所有人惊异愤怒的目光,刹时聚焦到杜圣心身上。 杜圣心突然想到什么般眉峰一振,克意地大喊一声,转身一掌向地上的尸体拍去。 “杜圣心,你想毁尸灭迹!”桑篱疯魔般大吼着扑上去,杜圣心微微一笑,闪身掠到旁边,斜睨地上尸体,冷冷笑道:“你会后悔的!” “杜圣心!”桑篱满脸毛孔贲张,怒吼道:“你还想抵赖吗?方才这儿就只你一个人,我看着青城死在你面前的,凶手若不是你,还会是谁?你想逃啊,恐怕是来不及了,才叫我撞见!” 杜圣心惊羡地轩眉点头道:“有—道理!只是-----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他夸张地歪过头,一脸困惑。洪天洋见他这般有恃无恐的神情,心头像是压了块沉重地石板,眉头皱得更紧。 欧阳莲卿满脸疑惑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上官夕阳更是看得走了神般,对他二人之言置若罔闻。 桑篱听得杜圣心如此说,恐他借机推搪,一捋袖子,叉腰道: “呵,这还不简单?这里是门主的卧居,你自然是想来害我们门主!门主不在,你便杀了一屋子的人,急急忙忙想走!” “哦——原来如此!”杜圣心恍然地笑道:“那么,我为会么要杀门主呢?” 他笑得那般热情,仿佛正在询问失散已久的情人的消息。 “你----你自然是恼他想娶倪----夫人!”桑篱自得满满地挺起胸道。 天洋望着他二人这诡异的一答一问,竟不知怎得浑身起了一阵寒意,情不自禁从杜圣心身边移开两步,忐忑地望着桑篱。 “那么我杀人的情形会是如何呢?”杜圣心继续笑,眼已眯成了又细又弯寒月般的弧度。桑篱来了劲,嘿嘿笑道:“那还不简单,你点住他们穴道,然后一个个戳死了他们!”。 “不对!”上官夕阳突然肃声疾道:“他们死时都没有太多的痛苦,也没被人点穴!” “你怎么知道的?”桑篱不服气地眨眼。 “因为凭他的武功------咳咳----想杀他们------跟本用不着点穴!是不是啊,夕阳哥哥?”欧阳莲卿伤势未愈,一激动不住地咳喘,转头看向上官夕阳。上官夕阳点头。 杜圣心微笑着闭了闭眼。 “哈,那就对了!哼,早就听金巴葛虎和那些新来的中原弟兄说了,杜圣心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武功那么高,杀他们几个不会武功的人太简单了。” 桑篱终于说出了杜圣心受疑的理据。洪天洋的脸上聚起一层阴云,暗愤他打草惊蛇,却又不好表示。 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互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可能!” “你们看他的手,十指都干干净净地,没有一丝血渍,怎么可能是他下的手?”上官夕阳道。 “哼,他手脚快,说不定已经洗了擦了!”桑篱一死副咬着不放的神情,双眼激动地泛出了精光。 杜圣心突然闭眼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那快美得意地笑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你错了。我杜某人杀人,向来‘手不沾血’,不用‘洗’!”杜圣心嘎然止住笑声,冷冷地一字字道。 “怎么可能!””桑篱激怒非常,挺胸向他吼道。 “你想知道?-----”杜圣心笑,上挑的唇角紧贴着两粒犬齿,眼中闪出狼怨之光。 “桑篱小心!”洪天洋大慑示警。然而桑篱还没听见自己的名字,杜圣心右手中食二指,已剑般刺入他咽喉,迅即又闪电般退出! 桑篱呼吸陡然一空!肺部涌进浓烈的血腥味,紧接着咽部剧痛! 他提手捂住咽喉,手指间喷涌的鲜血和着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多,两眼怨愤痛苦地瞪着杜圣心。 “已----已(你)----”他吐出的字,同样走音! “敢对本令主说那样的话,就是死罪!”杜圣心狠狠着,幽幽朝他举起了一只有着白净修长五指的右手: “看清楚了吗?你的血,沾不起我的手!——记住了,下回若见到人对你笑,可要小心着点!” 杜圣心话音刚落,桑篱如一坨烂泥般倒了下去。 所有人倒抽着冷气,退后了三步。 “上官夕阳——你可看清楚了!人,是我杀的。你亲眼看见的。”杜圣心抬高头,一字字慢慢道。 “不,不是!---”上官夕阳侧视着地上的桑篱,突然摇头道:“你不是----” 第63章 大势趋无救 (实时追文请注意:存稿部分已发完,最近为边写边修模式,温故知新好习惯,前一章内容或有大修哦!!)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小雨。 我叫欧阳莲卿。 夕阳哥哥一直说告诉,在没有找到少主之前,什么都有可能,也可以什么都没可能! 可是今天,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少主他就在我们身边!大势所趋,每个人都认为他就是真正杀死顺利吉祥他们九个的凶手,只有我们坚持是远远不够的。 雄剡在这个时间出现,无非是想来坐收渔人之利!我甚至怀疑,真正的元凶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的武功能与杜圣心相当呢?----- 夕阳哥哥被打伤了,这次伤得真的很重,可他却得救了,是杜圣心救了他! 我们俩个像是成了善和门的弃徒,所有人都去围攻杜圣心了,一个照料我们的人都没有,厢房到院子的路,怎么这么长啊——----- ==================== “大通令!左护法是大伙儿亲眼看着他杀的,怎么说不是?” “对!就是他,凶手就是他!” 身后,群情激愤。如潮的怒吼声快要将上官夕阳淹没!他头脑一片迷乱。方才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明白。欧阳莲卿无措地望着杜圣和激怒的门人,忧心忡忡地紧偎着上官夕阳。 “二弟!你想什么呢?”洪天洋担心地挫着牙,怕上官夕阳又感情用事,乱了心智。 “不,我还不知道,但青城他们七个绝不是他杀的!”上官夕阳还是异常地坚决!杜圣心很快慰地望着他,神情比方才更轻松。 “不管那么多,总之,他杀了左护法,就要抵命!大伙一起上!” “对!找不到门主,先杀了他!” “对!杀了他,剁碎了喂狗,要他永无超生!”震怒的精卫队挥舞着手中兵器,你呼我应,声势山壮。刹那间整间厢房回荡着咒骂之声。火把的光焰鬼魅般舔噬着人们的理智,为即将迎来的屠戮而兴奋。 洪天洋保持沉默,铁冷着脸,微微退后了一步。 立时间,无数森冷的兵刃一齐向杜圣心攻去! “慢着!”上官夕阳惊雷般一声吼,挺身上来凛凛威视身后众人,一字字道:“事情没查清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否则,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他两眼射出深蓝色幻丽的光茫,一张俊俏的脸,从未有过的冷峻严酷! 精卫队怔了! “二弟!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洪天洋幽幽皱眉道。 “大哥!这其中必有隐情,不查个水落石出,我誓不罢休!若有闪失,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弟兄们!”上官夕阳一脸决绝,挺身护到了杜圣心身前。欧阳莲卿自也当仁不让,倚着他掩住了杜圣心。 他二人的身份地位在善和门中非同一般,一旦动了威严,门中上下无有不尊。洪天洋虽心有不甘,此时也不再说什么,郁烦地咽了口气。 庭中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情感上促然分流成对立两派。 “大统令水功平听令!”上官夕阳抑制住心中的忐忑,冷静传令道。 人群中应声列出一位头发黄卷,瞳色碧绿的胡人大汉,炯炯地注视着他,等候指令。 “好生看管左护法他们九人的元身,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遵命!”洪钟般应答声中,十余精卒奔上来围住九具尸首,将众人隔开。 洪天洋郁郁地呼出一口长气。眼望着地面,不语。 “啊~~~唉呀,这么晚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庭院外传来一声懒懒的哈欠。霍佳嵛一脸迷芒地走了进来:“嗳~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啊!——”身后小甜尖叫着掩头藏窜。霍佳嵛这才发现自己卧房里居然躺了九具尸首。 洪天洋见霍佳嵛平安归来,激动上前道:“门主可有受惊?太好了,门主无恙便好!” “这-----这是怎么了?”霍佳嵛脸色惨白,手足不自禁地哆嗦,失魂落魄地茫然四顾:“我这才带小甜出去了会儿,他们------他们怎么就----”他几乎要吓得哭了出来,双手微微发颤。 “启禀门主,左护法见到杜----杜令主-------而且------”洪天洋为难地看了一眼侧身冷面的杜圣心,嗫嚅道:“杜令主------刺死了他-----”他开始显出心慌胆怯之色,语无伦次。 上官夕阳不安地皱起了眉。 “天洋,事情没查清楚,不得胡言乱语!杜令主是我姐夫,且是客人!今日善和门有这么多客人在,不可让大家误会咱们怠薄!”霍佳嵛愤皱眉,不悦地回斥了洪天洋。 “哈哈哈——说得好!不愧是’德昭四海’的善和门主啊!----------”随着一声不无讽意的长笑,院门那方人声骚动,众兵卒战兢后退,雄剡昂首阔步直闯进来。 霍佳期嵛急忙迎上去,抱拳陪笑道:“雄堡主!——实在是惭愧,这么晚了,搅扰了您们休息。” “嗳~~”雄剡斜眼坏笑:“门主哪里话,今日善和门处处都这么热闹,怎好错过了?”他笑得奸狡暧昧,两眼异光炯炯,话音渐渐深沉。 霍佳嵛两额青红,讷讷地点头:“见笑了,见笑了!” 雄剡刮了他一眼,转向杜圣心笑道:“杜圣心,你可真是好记性呀,你的女人住的是琦雯轩,你夜半三更跑来庄宜庭作甚?这里,可没有绝色美人等着你了——“ “雄堡主倒对善和门,了如指掌啊——”杜圣心侧了身边上官夕阳一眼,幽幽道:“虽无绝色美人,有雄堡主盛情相邀,我岂敢不来呀?” 上官夕阳眼珠转动,剑眉皱成一线。杜圣心满意地微笑。 雄剡盯视着杜圣心嘿嘿假笑。两人四道目光交割一起,将空气绞切得破碎支离。所有人在这诡异的一问一答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雄剡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朝霍佳嵛摇头皱眉:“门主。你善和门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我本是个外人不便多言,但死的是左右护法,杜圣心当场行凶供认不晦,门主也不好包庇吧。这----对手下兄弟,不好交代呀。”他阴笑着逼到霍佳嵛耳后,气定神闲。 “这是我们善和门的门内事----不劳您——昊狮天应堡主,来挂心吧!”欧阳莲卿血色惨淡的脸上攒了一把愠怒的火,拦上前冷声道。 雄剡得意地讪笑,哼哼数声。霍佳嵛立感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自在。 “欧阳莲卿!你这是什么意思?平日里,左右护法三四通令都奉你们为尊。到了这个时候,你却帮着恶人,你这是什么道理!” “是啊,门主,雄堡主说得对!杜圣心杀了左护法,您可得替左护法作主呀!“ “对!要他填命!为左右护法报仇!” 一时间,群情涌动,诸多与桑篱傅青城谊笃的门人愤涌上前替二人请命。霍佳嵛急得手足无措,额头大汗淋淋。 “门主万万不可!”上官夕阳见霍佳嵛嗫嚅难绝,心忧如焚,郑重上来道:“此中尚有许多的疑点,切不可草草断事。杜圣心武功高强,况且--------”他偷瞄了雄剡一眼,故意道:“雄堡主在,恐怕不妥----” 他的意思,当然是怕众人与杜圣心两败俱之时雄剡趁火打劫。霍佳嵛却似乎不能意会,怔怔地望望杜圣心,再望望雄剡,茫然地:“这----这---” “上官夕阳,你这话什么意?”雄剡双目竖起,嘎笑道。 “雄堡主容谅!慢不说我们门主与倪夫人杜令主有结义之情,就当是没有,在下与他也相识一场,绝不会看着他不明不白被人怨枉!“ “就凭你?”雄剡嘴角的酒窝蓦地凹下,双目射出幽蓝色一丝凶光。 “小心!”欧阳莲卿惊呼声中,雄剡疾电般扑来,右掌径向上官夕阳攻出。岂料“拼拼”两响,一直被上官夕阳掩在身后的杜圣心左右掌交施,一掌抵了雄剡,一掌狠狠拍在上官夕阳背上。 上官夕阳口中鲜血狂喷,猛地向前跌出,满脸痛苦之色,欧阳莲卿和雄剡同时怒视杜圣心道:“你!” “哼,上官夕阳,这是你自找的!我杜圣心生平最恨自以为是我朋友,想施恩于我的人!”杜圣心眼角肌肉凶狠地抽紧。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雄剡大出意料,竟也不敢冒然进犯,只一味嘿嘿邪笑。 “想打架的,外头宽敞!”杜圣心暼一眼众人,纵身掠出厢门。 善和门四大统令及各地域头目狂蜂般追扑出去。雄剡愤恨地刮了眼地上兀自哼哼唧唧的上官夕阳,心有不甘地甩袖而去。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厢房,顷刻间廖落寂静。只有昏昏然几星灯火,映着满地的尸体。大统令水功平依旧挺立在床前,双目炯然,看守着那些尸身。他性情孤僻,平日少有朋友。 上官夕阳陡然感到自己和小莲也与他一般孤单,成为了善和门的弃徒!在如此微小的矛盾面前,居然就被孤立。他叹了口气,抹去嘴角的鲜血,疲意俱消,挣扎着起来道:“小莲,快,出去看看!” 欧阳莲卿心疼不已,怒嗔他道:“他都这样对你,你还去关心他!”上官夕阳后怕地喘了口气,静静望着门外早已是人影离乱,杀声震天的庭院道: “小莲,你错了,如果不是他打了我这一掌,这会儿,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方才大势所趋,凭我们俩个,也保不住他。“ “他-----他是有意打的你?”欧阳莲卿猛然记起什么事般双眼蓦地红了,两粒清泪卟卟落下,喃喃道:“难道,他真是我们少主?连行事的手段也一般样?” “别哭!我们快去看看,你扶我起来!”上官夕阳伸手攀住桌沿用力挺起身。欧阳莲卿抹了把脸,将他拖起,两人相互搀扶着向门口艰难移动。 第64章 天雩血魔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雨 我是上官夕阳。 今晚,注定会是很多人一生的恶梦。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场恶梦一步步逼来,但这一定和雄剡脱不了干系! 杜圣心是玄天界又一个拥有七星痣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七星痣能给予一个生魂何其可怕的力量,但那同时,是伴随着永远的死亡而来的。传说中,还从没有一个生魂能真正拥有这种危险的力量------ ======================== 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着面冰寒。 上官夕阳与欧阳莲卿拖着残败的躯体好不容易出了厢房,庭院内已成一片战海。 杜圣心一双肉掌独对四大统令及各地域首领数十人,满目尽见飞舞穿插的人影。空气中的桐油味,业已被拳风剑气摧割地缈缈薄薄。 洪天洋和胡德弟率领一邦弟兄围护着霍佳嵛,远远地站在北首的紫藤花棚边。霍佳嵛凝望着杜圣,一脸的焦急痛苦。 谭厅桐不和何时已醒来,也正由麻三奇护着到了霍佳嵛身边。洪天洋远远看到上官和欧阳,眉头微皱,叹了口气,佯装不见地偏回头。 雄剡带着家小从人,还有一邦参宴的宾客虎视眈眈地伺立在庭院周围,洪天洋一边要盯着场上的战况,一边还谨防着雄剡。 一片哄乱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曳云山庄的人,仿佛任家所有宾客都还熟睡在客房里。 杜圣心酣战半晌,百骸俱热,功力渐呈鼎势,身法愈为灵捷,以一长腿,盏茶工夫,将十余扞将、近百精卒卷扫出场。冷笑一声,望长空欲去,紫阳阁主薛庭南一声喝斥,冲上拦截。 薛庭南正当盛年,出身东粤南拳世家。拳法为守,沉稳谨密,腿法主攻,凛厉刚猛,最擅近身短攻。一番暴雨闪电般的疾攻,将刚缓过一息的杜圣心也杀得措手不及。 众人见以为机,卷土再来。 莫愁轩乔不忧、乔不烦两兄弟一对“混元双合剑”相协袭上。他二人天赋异斌,心意相通,剑出如一人,出道来未拓败绩,欺杜圣心赤手,也想来个出奇制胜。 杜圣心腹背受敌,心下却是坦然。拳近剑远,正中下怀。突而前冲斜翻,右手暴长,拿来薛庭南左腕顺势左拖。薛庭南慌忙一腿“横蹬苍荑”反攻他左肾,岂知腿方踢出,杜圣心早已撒手后跃,迎上他腿的是乔家兄弟两柄白晃晃的乾坤剑。 众人惊呼声中火花四迸剑头横飞,乔氏兄弟怆惶变色,硬生生将剑后拖半尺,两柄宝剑纠切一起自相残杀,双双“殉职”了! 杜圣心脱出三人剑拳,刚欲抽身,突而一阵莫铭晕眩,眼前金线乱舞,双耳吱吱怪鸣。一阵针刺般异样的痛楚流窜百脉,手足不自禁地抽搐。 正自茫然,听得薛庭南高声叫道:“借诸位兄弟配剑一用!薛某来日定以宝剑相偿!”喊声方毕,便有数柄长剑当空掠来。 杜圣心咬牙强起心神,觑准一柄飞过头顶的宝剑,一掌拍开接剑的乔不忧纵身取夺。谁知真气刚一运动,身上疼痛陡增,身法缓得一分。 薛庭南拧身一脚“四平八稳”扫到,正中杜圣心左腿,杜圣心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开数步。 杜圣心的左脚曾在幼年替岳雪梅摘金线槐叶时堕墙受伤,怕师父责罪而延治成疾,着了他这重击,劲力猝减,当下痛得皱眉呲牙,脸部一记颤抖。 薛庭南一脚误中他命门,当得是狂喜,大声喊道:“一起攻他左脚!” 立时间,所有兵刃拳脚一齐向杜圣心左脚攻来。 杜圣心悲愤不已,抄手夺过一把来剑下意识一招“剑歇凤还巢”。晃亮剑光区练四展,无数残断手足光影下飞舞,紧接着才潮起一片惨叫,血花漫空迸散。 杜圣心星云彩虹剑法绵延不绝,战局强弱陡转,众人来不及错愕已死伤枕籍。不料杜圣心忽而手足剧颤,“叮——”地丢了右手长剑,死死掐住了自己左腕。 “你们------你们——不要再逼我!”他像头陷井中负伤的恶狼般低声呜咽,心脏外阵阵阴寒循脉而出,左腕处疼痛钻心,一阵阵晕眩感腐蚀着他的神志,寒锐的目光渐渐迷离--------- 雨丝开始绸密起来,夹杂着细碎冰渣,打在脸上刀割一般。 冲天斥鼻的血腥味中,惊魂未定地人们惊噪着后退。 杜圣心衣发俱已沾湿,猝然跪倒在地,全身抽动,剧烈地作呕,却是吐不出一点东西。 “他-----他这是怎么啦?”欧阳莲卿看着杜圣心焦急地扯住上官夕阳。 “看他那样子,像是走火入魔,又像……” “哈哈哈哈,可惜啊可惜!”上官夕阳正惶然不知所措,却听一声兴灾乐祸的长笑,雄剡反背着双手,信步而出:“可惜杜令主如此精妙的剑法,绝世的武功,终也敌不过小小一粒果孽痣呀!” 他话音刚落,夹雨的冷风掠来庭中一片更为骇人的惊呼,无数人情不自禁地后退,眼神中有异样的恐惧。 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也俱各惊得呆了。 “你-----你在说什么!”杜圣心咬牙强忍着周身剧痛,恨恨站起。 “嗳——一千万息怒,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七星果孽痣——杜圣心,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哦,想必是你生前修了无数‘善缘’,七星来‘报喜’了呀。你不妨看看你的左腕,是不是已有了七星连珠的美妙图景?” 杜圣心不用看也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又怎样?”杜圣心坚忍着缓缓立正,喘气粗促,仍对他卑目而视。雨水顺着他青郁的面颊,和着汗珠缓缓地流下。 “哈哈哈哈-----我要恭喜杜令主啊!七星报喜,你体内的血液便开始汰旧换新,积聚玄天界至阴至煞的天雩之气!你这会儿是不是全身刺痛,功力渐退?不妨不妨,待会儿,你全身血液炼化为天雩魔血,功力将数倍于前,终成可雄霸三界的天雩血魔啊!到那时,天上地下三界之内,便无人是你杜圣心的对手了!哈哈哈哈----” 杜圣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当然知道,雄剡这笑声绝非善意。 “自玄天界初成,一千二百多年来,能与杜令主这般造化得天雩魔血的生魂,屈指可数啊。只可惜-----”雄剡拧眉摇头:“天雩魔血阴寒无比,能将人的肌肤乃至骨髓瞬间冰封。传说中的几位天雩血魔,都只是肉骨凡胎,最终没能逃得冰封之劫。被----被----”他突然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喘息着道: “被冻成了一块人样的冰啊!哈哈哈哈又脆又爽,碰哪儿碎哪儿,一碰一个碎!哈哈哈哈哈……” 他像是在听着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不停地狂笑起来。 所有人一齐打了个寒噤。刹那惊怔住了。 雨丝已汇密成了细帘。 “大伙儿一起上!为左右护法报仇!”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回过神来,潮水般冲向杜圣心。 “不可以!快回来!”上官夕阳焦急的呼喊声中。杜圣心狂喝着向前冲出。 几与同时,轰轰几声震天剧响,霍佳嵛的厢房悴然爆炸! 滚烫的热浪夹扫着一团炽目火球卷出来,燃烧的木片梁柱崩碎,乱箭般射向庭院。却见那火球正是水功平,衣发皆燃惨呼着从火海中奔出,几名卒卫急忙上前掩衣扑打。 被暴炸声骇住的群豪未及转身,杜圣心双目血红,挥舞着双爪,狰狞地面目赫然已到了眼前。 “快带门主走!杜圣心疯了,杜圣心疯了!”洪天洋的惊呼声。 “啊!……”一团团血雾散开前都曾是血肉之躯。 “哈哈哈哈哈哈------精彩!精彩!--------”雄剡的狂笑声。 “杀了他!杀了他!!!” “魔!魔!血魔!血魔发狂了!————”更多人惊恐无助地呼号声----- 静夜中,那些绝望惨厉的呼救、痛苦恐惧的呻吟,瘟疫般向苍籁蔓延! 无数人瞪大了双眼,眼看着自己的躯体,被活生生撕扯成一块一块------- 血影火海的庭院,炼狱阿鼻! “呵----杜夫人果然好武功!”讪笑不恭,雄天恨麻木的右手背缓缓拭过溢血的唇角,双眼兀自警惕着倪姬的一举一动。倪姬漠然冷哼一声,疲累之下仍不忘优雅地捋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额头:“你也不错,能躲过我梦婵宫飞蝉剑法七七四十九招!” “不敢,若不是杜夫人兵器不济,恐怕,我早已躺在地上。”雄天恨艰难地喘着气,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仍死性不改地盯着倪姬菲红中因愠怒而青郁的脸。 他说的一点没错,握在倪姬手中的兵刃只是一根小指粗的树枝,而雄天恨的抚柳软剑早被挑飞,死蛇般垂挂在一旁的树灌上,他握剑的左手也在方才被震伤了腕脉,隐隐作痛。 “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你们想怎么样了吧!”倪姬柳眉倒轩,冷冷地瞪视他道。 “别急呀,我只想-----”雄天恨欺她天真纯朴,蓄意拖沿,正想再说起什么话唬住她,突地东南面庄宜庭方向传来闷雷般几声巨响,震地脚下也微微摇颤。 倪姬动容道:“发生了什么事?”雄天恨亦是愕然,一怔间,倪姬一杆树枝逼指他咽喉道:“快说,你们究竟有什么阴谋!” 雄天恨无奈叹道:“实不相瞒,我爹只是要我在此拖住你,想必庄宜庭那儿他早已得手,夫人你---”他还待说些什么,倪姬已一掌将他推开,惊燕般向东南面扑去。 第65章 爱还恨两难从权 (19)第61章擒故纵火上浇油爱还恨两难从权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雨。 我是司马青云。 虽然不情愿,我还是陪小婵去了琦雯轩,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她的出现,让我的人生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唤醒了我被“忠诚”二字扭曲了的良知。我开始害怕一些东西,害怕回忆这些年来的经历,更害怕面对杜圣心。 从我十五岁那年第一眼见到他起,就认定了他是我一生都要超越的人。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可我没有效忠于他,反而是背叛!他恨我入骨,是有道理的。 今晚这场突至的恶梦拷问着许多的人,许多的人性,许多的感情! 却原来,爱与恨的取舍在恐惧和灾难面前,可以是那般自私,也可以是那般壮丽的!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谢谢大家!) ========================= “来人哪!拿玄铁金钢链来!” “弓箭手!调弓箭手来!乱箭射他!” 三统令诸葛旭和四统令赵振心各执一见,慌乱地指挥着四面八方赶来的卫卒。 迷离的雨帘中,铁链的寒光和着血水在寒风中奋力地飞舞,羽箭插满一地,却是无一奈何得院中那个狂暴的身影,俱被其周身罡气震飞。 每个人都情愿这只是一场噩梦! 谁愿意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与自己并肩为阵的弟兄被一个疯子毫无抵抗之力地活活撕裂? 那些热血髓浆溅在自己身上、脸上;那些惨叫呻吟钻进自己的耳中、心中。而下一个轮到的,极有可能就是自己! 雨水和着血水在脚下汇成了溪,流成了河。 残肢摞成了丘,堆成了山! 那些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天阳属生魂们,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意味! 奔突挣扎的人影,伴随着越渐微弱的呻吟一个个倒下。杀戮缓止,四周死一般地安静下来,只有雨声——越来越大。 杜圣心困兽般低吼着,在鬼气森然的尸海间不能自制地癫颤,游荡! 渴望已久的疲惫感终于爬上他沾满腥血的躯体,他像一堆烂泥般颓然倒下,任凭雨水冲刷着衣发上的血污。他情愿就此昏死过去,可偏偏清醒地记得自己刚做过些什么! 他望着血水中倒映着的这张充满恐惧无助的脸。那眼神!——那分明不是望着一个人所能表现出来的眼神! 他怆然惊号着窜起来,声音悲绝已极,像落在悬崖下的小狼哀怨的嘶鸣。 觉醒的卫卒终也学会了反抗上司进攻的命令,不敢再向庭院靠近半步。 偌大的庄宜庭四周围满了人,无数双惊恐的眼睛在镂花的院墙外,隔着沙石砌成的冷漠警惕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着一条垂死的疯狗,防范着它站起,诅咒着他尽早死去。 霍佳嵛目睹杜圣心发狂的全过程,吓得浑身筛糠般战抖,洪天洋慌忙命胡德弟召来十余名得力卫卒,护送他离开了庄宜庭。 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很早就被拖出了庭院,架进了旁边的客厢庭里,在这看似安全的地方承受着焦虑和自责锥心的折磨。他们本是可以助杜圣心一臂之力的,可偏在这时候,连站都站不稳! “不可能!这都半个多时辰了,杜圣心怎么那么能打,这么多人还攻不下来?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门外四统主况伯彦暴躁地喝骂着小跑增援的卫卒。 “老四!快,传令让大家架锅煮水!用水攻!要热水!雄剡说了,用热水浇他,很快他就会被冻住了!”三统主洛敬琪边跑边喊。呼啦啦拔了一帮兄弟风卷着去帮忙。 “什么?直娘贼的!雄剡的话也能信?” “唉呀顾不了那么多了!你没看见二通令他们都已经带着门主躲了吗?现在咱善和门群龙无首,先解决了那个什么什么的魔头再说啊,否则大伙儿都不够他杀的啊!!” 一队兵卒提着一桶桶水从门外走过,厢房内,上官夕阳如坐针毡,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对付杜圣心和办法。 “杜圣心,你累了!”雄剡玩味的死神之笑在庭院中响起。 杜圣心瘫软在尸丛边,缓缓抬起昏乱的眼,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地惊恐。 雨水打在身上,异样的冷。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雄剡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幅悲天悯人的神情:“早跟你说过,千万熄怒,何必这么大的火呢?” “少废话——究竟我会怎么样?”杜圣心第一次显现出不能自抑的悲恸和恐惧,声音异样的高亢尖利。 “拥用天雩魔血的人,体内满是煞唳之气,过度的喜怒哀乐,都会令自己堕陷魔境情难自控!你这会儿,是不是觉得很累、很无力,很想睡?” 他的声音像恶毒的巫咒,将人的恐惧全部唤醒。 杜圣心慢慢瞪大了眼。无数双耳朵和他一起静静地听着。 “你体内的血,已在刚才汰换完毕。我说过,再过一会儿,你的功力将数倍于从前!可惜,魔血的寒毒会迅速将你冰封,你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若你能熬过两个时辰而不死,你就将成为真正的天雩魔君!——只是,那时候你手上的七星痣也就快汇成了北斗七星之状,但凡有失,必将万劫不复。” “你!---------”杜圣心的心绪开始混乱,心跳猝疾,突然一股阴冷之气自心脏溢出,迅速向全身涌动。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身子缩成一团。 “你这会儿是不是觉得很冷?”雄剡开始笑,笑他不相信命运:“待会儿还会更冷!然后-----感觉周身千刀万剐般疼,尤其是七星痣那儿-----”他悲恸地拧紧眉,凑近他轻声道: “有本叫《锦翼古札》的书上是那样写着的,但真有没有那般疼,我也没试过。——杜圣心,你好自保重啊,我们帮不了你!” 他得意地看着杜圣心愤怒扭曲的脸,挺身离去。 杜圣心狂喝着毒蛇般窜起,使出最后一份力量一掌追拍他胸口,冷不防兜头倾来一盆冷水,他尖声哀号着向后弹出,寒冷阻断了呼吸,他又一次脱力瘫倒在地。 “啊,我忘了告诉你,可千万别让水淋着!尤其是热水!否则,会很快被冰住的!””雄剡狂笑声中,一盆盆刺骨的冷水倾倒下来,杜圣心绝望地挣扎着,狼狈后退。 就在方才,善和门和天应堡达了一项丑恶的共识。霍佳嵛离开后,洪天洋不得不依从了雄剡的建议,下令所有精卫队用水替代刀剑,将杜圣心困锁庭中,待他冰封之时,侍机除害。 一盆盆冷水冲刷着大地,冷水之后是热水,越来越烫。越烫的水泼在杜圣心身上,白雾腾起的瞬那,更快的阴寒侵袭向心脉。 包围圈在一寸寸地缩小,所有人端盆的手都在发抖,期盼着早点结束这场可怕的恶梦。 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也仿佛加入了这场围剿! 杜圣心倦缩在尸海中央,不住地颤抖,呼吸越来越短促困难,意识正被寸寸剥离。身体的触觉全部被痛楚占领,全身肌肤分不清哪一寸是被冻的,那一寸是被烫着了。 连呼出的气,也很快凝成了白色的雾! “让开!都让开!”白玉婵焦虑的拨开人群,和司马青云奋力向庭中靠近。他们闻得爆炸声赶来时,正巧碰上跌爬来庭院搬救兵的欧阳莲卿。他们不敢相信欧阳所说的话,但不敢相信眼前庭院中这悚然的一幕。 这还是他们天天怕,日日恨的杜圣心吗? 那般心高气傲、叱吒万方的人,此时正在忍受着怎般的煎熬!让多少素不相识的人“欣赏”着他狼狈哀号的丑态,这远比杀了他更加残忍! “爹!——”白玉婵心头一阵抽痛,哭喊着下意识地向前冲出,被一边的二统令宇文邾拦住道:“白姑娘,很危险。不能靠近他!” “让开!“爹!——”白玉婵恨恨地甩开他,却被司马青云果决拖住:“玉婵,不可以!” “司马大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这些人,真的都是爹杀的?爹爹真的成了疯魔?” 司马青云皱眉,无语。一只手掌紧紧捏着她臂膀。 “你放开----我!爹爹就快不在了,你让我就跟他说句‘对不起’行吗?”白玉婵不能自已地挫泣起来,悲慽地望着场内狼狈不堪的父亲,泪水止不住地流出。 司马青云很理解她,毕竟是血浓于水!可此时此刻他绝不能放手!绝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面前,永远地离自己而去。他无奈地望了眼杜圣心,终于还是将手捏得更紧,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可以!”白玉婵错愕地望着他,耳中不停地钻进父亲悲绝的哀号,她开始举拳愤恨地捶打司马青云:“他是我爹,是我爹爹!司马青云你个畜牲你个混蛋!我为了你和爹爹吵架,扑到爹爹剑上殉情还反怪他杀我!我伤了他的心,当了个不孝的女儿!你凭什么还不让我去救他——” “玉婵!”司马青云心痛如纠,将她紧紧搂进臂挽:“你记得,原来你都记得!你怪我吧,可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去犯险!你爹他这么多年,过得很累很苦!就这样对他来说未尝不算个好的解脱,你就自私一回,让他静静地去!” “住口!”白玉婵抬肘挣开他臂挽,转身拔剑相向:“司马青云!他是我的爹,今天我必须去救他,你若阻挡,我与你恩断义绝!” “玉婵!”司马青云紧上一步按住她剑:“你若此际再次被他误杀,你才是真的对不起他!” “你-----”白玉婵幽怨地瞪着他,雨声吞嗜尽她无语的呜咽。 爱与恨的纠结,原来是可以令人这般自私的,她不想怪司马青云,他对杜圣心的顾虑和忌惮她能理解,更何况,他说的,确是眼前事实。 她无力挣扎,瘫软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司马青云望着杜圣心,猛然感到了自己的可悲。 自他十五岁出道,阎罗谷给予了他无数的帮助,二十余年来,杜圣心对他恩重如山,可他非但没能报效,反而却是是一再地背叛。比起身不由己的龙啸天,他活得更卑贱,更失败。 小婵的哭声像一根根荆刺,抽打着他的良知。 阎罗谷害他身陷邪道,但杜圣心从没有薄待过他,更何况,小婵是如此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给了他。那是她的父亲!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小婵情愿牺牲骨血亲情,而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旧世的恩怨,还自己一个清白自在身?——他慢慢地咬紧牙,作着心灵最痛苦的蜕变挣扎。 第66章 血寒路亦绝 (19)第62章血已寒未路穷途雨终歇又是天明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十日,阴,夜有雨。 我是倪姬。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地团聚,又袭来突然地离别—— 如果告诉你们,我曾抱着一块百多斤的“冰”,在阴冷的雨夜狂奔。奔累了就飞,飞累了,落下来接着奔——你们一定认为,这几天里倪姬失心疯!呵——我倒宁愿是这样! 现在才知道,玄天界人对他们手上的小红点会那般在意,却原来,那就是血咒!是谁也无法抗拒的恶梦。 那一刻,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我抱着他,我最最心爱的人。感觉到他在我怀里一点点地冰冷、僵硬,简直就成为了一块冰!——好冷,真的好冷---- 我想象不到他当时的痛苦,那凄历的惨叫声一直回荡在我耳边;那绝望和不甘的眼神永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 天为什么还不亮呢? 小婵和青云去了哪儿? 天鹏!谁来救救我的天鹏!————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变了变了!血魔又变身了!” 身后人群惊惶的呼号再次响起,白玉婵蓦得抬头,迷离雨帘中但见杜圣心斫长的四肢在血与火妖冶的背色中奇异地扭动。全身骨骼喀喀暴响,面部表情痛苦致极,惊恐地嘶吼声深嵌暗夜,仿佛正有千万双无形的手强扭着他的身体,跳着来自地狱的祭舞, 蓦地,他两臂诡异地外翻,掌心向外,喀喀喀喀数声脆响,僵直的十指顶端纷纷呈直角曲起,七粒血红的圆点,在左腕根部沿着手厥阴心包经排成一条凄艳的直线。 紧接着,左右双手中指尖端中冲穴,各耀起一个紫色圆点,顺着手腕脉络迅速向上蔓延。闪电的触手般诡异地网遍他裸露的手,又转自他手少阳三焦经攀上脖颈,在他被冷汗和雨水沾领的脸上爬展开更为深浓的紫褐色网络,将他恐惧痛苦的脸切割地支离破碎!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司马青云也不禁动容地颤瑟。白玉婵口目俱张,双手紧抓着他手臂,指甲都刺入了他肉中。 “杀死他!杀死他!”惊恐至极的人们本能地想到了毁灭。 立时间,铁莲子、毒蒺菱、金钱镖、狼牙刺、飞星针,各形各状的短刃暗器一齐向杜圣心招呼。 “爹——”白玉婵的惊呼声中,所有触到杜圣心身体的暗器尽数着了魔般弹落在地,叮当乱响。一个紫色人影穿破雨帘,箭般掠向杜圣心。 “是娘,娘来了!”白玉婵乍惊乍喜,身后猛地袭来一杆冷枪。 “他们是一伙儿的!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未等她回转神来,十多个衣着拖遢的散卒扑了上来。司马青云惊起护抵。两人须臾间被乱刃包围。 “倪夫人,危险!”洪天洋终究还不忘了与倪姬数日的宾主之谊,向场中示警道。 无数人惶惘的注视下,倪姬翩然落在杜圣心身前。她惊恸地望着丈夫,瞬那间心如刀割。慌忙扑到了他身上:“天鹏,你怎么样?” 冷不防杜圣心狂喝一声,一掌向她心口拍来,他已成一头伤重的猛兽,忌戒着一切生命的靠近!倪姬本能地提手格挡,不想那掌力凝而不迸,返潮般倒冲回去,杜圣心闷喝一声,向外弹出,一口暗紫色的淤血喷了出来,周身剧烈颤抖掀翻在地。 “天鹏,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倪姬呀!”倪姬大恸,惊惶上前扶他,触到他身体,竟是一片惊心的冰冷,仿佛握上了一块冰。 “不-----不要管我!你走!----走啊——”杜圣心神情痛苦地摇头,奋力挥开她的手跌撞着爬开去,仿佛她刚才那一抚,活活剐去了他一块肉。 倪姬悲怆无措,泪如泉涌。 “杜夫人,你可要千万小心了。”蓦地,人群外又传来雄剡的谩笑声:“他现在周身肌肤乃至髓骨都已开始冰封,微微的碰一下,就会碎下一块,疼痛钻心啊!你若惹急了他,他发起狂来,可就不认得你了!” “不会的!”倪姬贝齿切唇,恨恨地淬了他一句,小心翼翼追向丈夫道:“天鹏,你振作点!我带你走,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无论你多痛多难受,不都向我说的吗?天鹏!”她恳切向他求告。轻手轻脚靠近。 杜圣心突而窜起身,双目贲张,苍白的右掌死死掐住自己左腕,仰朝天际,撕心裂肺一声长号。他功力已至臻境,声贯穹苍气惊寰宇,凄厉的声音竟在空气中漾出无尽回响,骇得众人下意识地抱头掩耳,不明所以地惊颤。 倪姬恨不能以身相替让她心爱的人免受痛苦!她不敢想象那是怎般的折磨。郁胀?酸麻?刺痛?能让杜圣心呼号如雷的痛苦没一个人愿意尝试!——“千刀万剐”,书中的形容也不外如是。 倪姬心如刀绞,不顾一切扑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不料杜圣心反身张开双手,猛得掐住她咽喉。双眼屏出异样的凶光,发丝衣袂凝积了厚厚的霜,一刹间浑身肌肤冰凝般雪亮,内中血脉清晰可辩。他不能自抑地低吟道:“叫你走!别碰我——” 倪姬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卡在一个冰洞里,巨大的外力挤压着她浑身气血,两眼晕眩,手足一刹间没了力气。 “天-----鹏!”倪姬头脑异样的清醒,她知道,此时的自己,正和堕入魔魇的丈夫一起面对着莫大的危难,她不能倒下,她不能让丈夫一个人陷入这无边的痛苦。 她奋力掰拨丈夫的手,却感觉自己在做着蚾蜉撼树的无谓之功——丈夫的功力至少比她想象中高出数倍! 她陡然感到一种无助的悲凉。 谁知方一刹间,杜圣心的双掌突而脱力,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气的革囊般蓦得瘫进倪姬怀里。倪姬惊魂未定地抱住他,惊觉他周身僵硬,好似一大块被封冻了六七成的肉。她战颤着握住丈夫手不住地揉搓: “天鹏,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振作一点!不要怕,不要信那些鬼话!----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做!你还没有好好地爱过我,还没有找到雪梅!你不可以放弃的!你醒来,看着我!告诉我哪儿疼天鹏!” 杜圣心攀着她的臂挽,无力地睁眼,悲绝的眸底满是不甘的怨愤。两粒倔强的热泪,企图突围无边的寒冷,却仍在滑下眼眶的刹那,冻结成了晶莹的霜花。 他使出了最后一分力,合了合抓握倪姬纤指的手掌,突而不省人事! 无边的恐惧铺天压下。倪姬头脑完全空白,时空仿佛被定格在恐惧这个词中,雨还是那么大,场面依旧混乱。臂挽中已感觉不到一丝温热,丈夫的身体仿佛正慢慢与她的惊惧凝固在一起。 “杜圣心冻住了!大伙儿一起上,敲碎他,敲碎他!” 每个人都没有忘记雄剡的话,在他胶眼中,杜圣心就是一冬眠中的毒蛇,必须趁这时机消灭他,永除后患! 惊疑初定的人们,开始露出人性中最卑劣的尾巴。连一个随时会灰飞烟灭的生魂都不愿放过。 被恐惧和怨恶摭蔽了理智的人们,蜂涌着冲杀上来。倪姬悲愤欲狂,尖啸一声卷袖挥出。方才被杜圣心的护体功力震落于地的百样暗器呼啸着四散激射! 一片如潮的惨呼声中,倪姬两臂紧抱杜圣心,望茫茫雨幕箭般掠出。 “快追!不能让他们跑了!”宇文邾大喊一声,奋起直追。斜刺里一枝寒剑向刺眉心刺到,惊得他出了一头冷汗。 司马青云“飞鹰十三剑”劲捷绵延,将他和身后十数名兵卒一阵狂扫,场面再度混乱。白玉婵见母亲护了父亲离去心下稍宽,也不急着脱身,与司马青云并肩为战,逼得追赶的卒卫自护不暇。拖得一时算一时,但愿母亲能去得远些。 倪姬紧抱着杜圣心,一口气掠出数里,臂挽里丈夫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重,侥是她梦婵宫“飞婵步”天下无双,终也气力不继,落下地来。 凄迷的雨幕淹没了远处微弱的灯光,茫茫不知尽头。世界浸没在一片狂乱中,倪姬的心刹那间痛得碎了。她深宫绣纬四十余年,足不出户。望顾四野,碧落黄泉,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追兵,他们都想毁灭掉她最心爱的人,他们会一块块敲碎了他,就像敲破一块浮冰那般轻易! ——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她要救他!既便只有一丝丝的希望,她也不能放弃!生离了十八年,死别了数十天,好不容易又能一家团聚,她绝不能让这一切成为泡影!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地重聚,又将面对这突然的永别,倪姬不能接受!她像一只被暴风雨覆灭了巢穴的母鹰,衔着它仅存的稚儿怆惶地奔逃。 她豪无方向地向前狂奔着,奔累了再飞,“飞”累了落下来再奔。只要还有路,只要她认为是安全的。她绝不能停下。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绞成了一支糊烂的麻花,就要断碎崩溃了!她还能做什么?她什么都不能做,枉有一身盖世的武功、奇绝的医术,却也救不了她最心爱的人! “天鹏,你撑住,一定要撑住,过了两个时辰,血就会热起来的,你就又能动了!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我!”她神情凄惶的念叨,突而一个急刹! 丈夫的脉息不知何时已消失不再!是她的手被冻得没了知觉吗?还是------- 慌乱无措间,不远外闪现着几许昏瞑光亮,她心头狂喜,不顾一切朝光亮奔去。 这是个粗陋的瓦窑,窑场外碎石地里是厚厚几堆碎弃的瓷片,越往里盆罐瓷胚越多,一座两屋高的窑堡还在朝外散发着微红的余温,想见得今日熄炉不久。 “有火了,天鹏,有火烤了!”倪姬喜出望外,不顾余焰灼身紧抱丈夫往窑堡里钻。 窑内满地灰渍,碎瓷零落,余温灼得四壁深处微微发红,却无一丝明火。倪将杜圣心小心翼翼置于一面壁前地上,,可怜他早已僵硬如铁,保持着一个被怀抱的侧卧姿势,浑身裹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天鹏还有呼吸吗?为什么他的身子这么冷?他还听得见我说话吗?”她顾不得松动一下失了知觉的身骨,试图运功借热,帮他护持心脉,然而她试遍了他全身经络,始终接不到一丝真气的自然回应——她自己骗了自己,早在进洞前,杜圣心的心脉就已经停止了振动! “不会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倪姬无措地喃喃:“也许火旺些就不冷了!天鹏就有救了!”她神情几近疯傻,跑出窑堡抱来堡口堆叠的干草和木柴,催动真气引出壁角余焰,滚滚烟气腾起,篝火终于成形。 第67章 蜜酿已苦 第67章蜜酿已作心酸苦何妨同将悲愁沽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是上官云凤。 昨晚,倪姬离去后,我一夜没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杜圣心发疯般责斥陆少秋的画面。我越来越不能忍耐,我要去向他问个清楚,这些天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争雄天下的杜圣心,还有梦婵宫武功盖世的宫主倪姬,居然会屈缩在曳云山庄,做被人驱使的“食客”,负责训练那些浅薄娇淫的舞女! 这真是不可思议! 还有,百毒不侵的陆少秋居然也会被“生魂笑”迷倒,这玄天界中到底存在着多少未解之迷? 雨停了,天终于亮了起来。这新的一天里,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第一步,先点长篇简介下的“推荐投票”,再点“放入藏书架”!然后,别忘了给昙雪写评,短信,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倪姬拼命揉搓着丈夫手足:“天为什么还不亮呢,小婵青云去了哪里?天鹏——谁来救救我的天鹏?---------” 窑堡很快被烤得火热,杜圣心仍无一丝起色。 不知已过了多久-------倪姬的脑中空白一片。 恍惚中,眼前火光耀动,杜圣心身下的干草被蔓延的火舌引燃,倪姬慌忙抱起他,疯狂踩踏火苗,火熄之后,草铺一片狼籍。一阵绝望的悲恸涌上心头,倪姬一屁股坐倒在地,搂紧了丈夫放声悲啼。 蓦地,杜圣心紧靠她耳畔的脖颈深处,传来微弱的几律振动。倪姬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屏紧了呼吸,静静地听。 “姑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一个苍老的声音暮地响起。倪姬恍惚地抬起头。 天,不知已在何时晃开了一泓白曦,雨也早已停了。 朦胧晨色中,窑堡外伫立着七八个衣着劲短的男子,一个满脸苍壑的老者,诚挚地望着她------- 晨光艰难地撩拨开笼罩在庄宜庭上空的烟气,幽弱的光丝抚摸着那一片废墟。 南厢的宾客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雄天纵回望庄宜庭方向,不无惋惜地摇头道:“真可惜呀,这样都能让他给跑了!” “哼,跑了又如何,想必这会儿他早已灰飞烟灭,就算真能成了气候,也活不过七七四九十天!”雄天恨侧望父亲,投去诌媚邀赞的目光。雄剡一脸萧肃地点头道:“但愿,上天不负苦心人吧!” 雄氏兄弟望着他这别有意喻的神情,正感困惑,一名打扫废墟的卒子,脸青眼白地跑上殿来,惊恐大喊道:“不好!不好啦!尸变——尸变呀~~~” 霍佳嵛厢房外,遍地焦木的台阶上,呆呆坐着一个粗皮浓眉的汉子。 他两眼呆直地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身影,不住的嚅叨着:“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还没死啊?我是谁?我是桑篱嘛?------” 他突然惨笑着窜起,朝着血迹未尽的场院惊恐地大叫:“有没有人哪?我是桑篱呀!发生什么事了呀?这是哪儿?————” 淡黄色半透明的水线,缓缓泻下,交织着,流转着,在光洁如玉的雪汝瓷碗中凝成一泓温润的琥珀。 蓦地,水线倏然变细,断止。 杜圣心缓缓放下酒杯,抬头。 晨曦光晕处,一袭月色锦绒裙衫在苍白的台阶上显得越发地清冷。 “您一大早的------又在这儿喝酒!”上官云凤微颦着眉,忧怨的眼中带着三分怜惜 控制不住自己般嗔责他道。 她昨晚一夜未眠,想不通竟是为了她这令人怨愤的令主,天一亮便找了来。 杜圣心心中微微一悸,低头不看她的脸,遏止自己将她与雪梅混淆的罪恶意念。屏息了良久,终是没有回答她的话,淡淡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是座幽静的小院,半亩方塘,矮竹掩映着蜿蜒的镂花红墙。石亭玲珑,四周种满了花草,茶花和月季正开得火海一般。 上官云凤郁郁地叹了口气,回觉自己方才的言语太过唐突,却想不出让自己收回的理由。也许那样怨愤的关怀,只是一时的情不自禁?她抿了抿嘴,移视亭外花草道:“我问丫环,梦婵别苑哪儿最清静,花草最多-----” 杜圣心微微笑,辛涩的唇角牵起一脉欣慰——云凤越来越了解自己了。 他握壶的手再度抬起,向桌边一只空碗内倒了半碗酒,道:“坐吧。这是梦婵宫的水曲蜜酿,倪姬为我备了早点,我特意为你也留了一份。” 水曲蜜酿是梦婵宫用上等泉水,和着二十三种花草果品独方密制的甜酒。酒性温淡,有滋补之效,常作早餐伴饮。 云凤这才注意到,杜圣心身前的石桌上放的并不是下酒菜,而是一些精致的糕果点心,正中还放了一盆蛋花豆腐羹、一大碟酥盐炒面。 上官云凤默坐于对桌,端过杯来,礼貌地喝了一小口,感觉舌底微栗,一丝淡淡的酸涩味包围了舌苔,煞是讶异地皱眉放下了酒杯。 “好喝吗?”杜圣心问,眼中带着一种戏谑的笑意。上官云凤望了望他,哑然半晌,微微点头,脸色却不觉变了。 “明明是又酸又苦,还说好喝?——何苦折磨自己。””杜圣心嗔笑着夺回了她身前的杯子,叹息道:“水曲酿启封超过三天,就会变得这般酸涩了。” 上官云凤不解地抬头看他,忍不住道:“既然都已经变了味,您为什么还要喝呢?” 杜圣心突然撰紧了握壶的手,倾流的水线再次停滞。 他眼底有一丝幽黯一闪而过,涩叹道:“这并不是酒的错,是人没来得及在三天内喝完它——酒酸了可以倒掉重酿,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无法回头!” 他语音未尽,将身前一大杯酒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 “您!-----”上官云凤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感受到那杯酒的酸涩,正在一滴滴渗进自己的心。 杜圣心的话是无声的呐喊,只可惜,他喊不出心中的悲伤愁绪。 ——上官云凤凄然。她听不到,但无由的就是明白。 杜圣心突然笑了,换了种轻松的口吻道:“一大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问吗?” 上官云凤突想起昨日之事,满心探问的话竟不敢出口,忐忑地偷望他。杜圣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昨天的事,一定吓着你了,别记挂在心里。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 他沉闷地咽下了余后的话,良久方道:“你是想知道,小流星现在的境况?” 上官云凤眨眨眼,乖乖竖耳听着。 “放心吧,”杜圣心抿了抿嘴:“他服用过血兰金丹,底子深厚,有龙啸天和玉郎照看他,不会有什么大碍。” 上官云凤心下稍宽,壮了壮胆道:“令主,我有些话想问您------” 杜圣心展眉望她,以示鼓励。上官云凤道:“您为什么要骗司马青云?明明没有‘长天一色红’。” “这你不必过问!”杜圣心皱眉回绝她,语气极为生冷:“我自有我的道理!” 上官云凤欲言又止,未了颇是不悦地抿紧了嘴。杜圣心长长叹了口气,柔下声来冷爱的望向她:“云凤,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任何无虞的困扰,你明白吗?” 上官云凤心中凄惶,沉默许久,抬头来悻悻点头。她挺身调整了一下情绪,道: “对了,听丫环说,玉婵已经醒了。” 杜圣心平静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就只想说这些吗?”他看透了云凤,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她的“拷问”。 上官云凤把心一横:“听龙啸天说,您去善和门找一个朋友,怎地来了曳云山庄?那费炳到底是什么人呀,您和他有过结吗?还有,小流星百毒不侵,怎么还会被生魂笑迷倒,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她早已把这一夜困扰她的问题翻来复去练习了好多遍,一连串的问话涛涛不绝。杜圣心听着她的话,脸色突青突白,满目尽是不堪地痛色。 尊堂上小婵悲愤的脸;庄宜庭前雄剡冷酷的笑;窑堡门前任曳云奸险的眼神;倪姬痛苦而欣然的表情,刹那间鸦阵在他脑中不停盘旋。他佝措良久,方才拣了个比较容易的,慢慢道: “生魂笑不是一般的毒,是用一种叫“舍忘香木”的树皮焚制的木灰,生魂闻到它的香味,就会全身瘫软。习武之人更会因体内真气反嗜,短时内功力尽失,甚而昏厥。中了生魂笑,只有用‘无心草’的花粉才能解。 “原来是这样。”上官云凤点了点头,没觉出问题被他删略了,和往日听他讲解武学要义般意犹未尽的默记了一番,复又问道:“那您在善和门找到您的朋友了吗?” “找到了。”杜圣心点点头:“就是倪姬、小婵和青云。--------我们离开善和门后,任庄主收留了我们,这座梦婵别苑,也是他替我们改建的。” 他知道云凤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为了杜绝她无休止地追问,只好将在善和门发生的一切淡而化之。上官云凤也不起疑,微微笑道: “想来任庄主,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若不然,您和宫主也就不会留下了吧。” “哈~~~上官姑娘冰雪聪明,过奖,过奖了啊!老夫何德何能喔!” 随着一声爽朗大笑,小庭门外信步走来三人。当先一位古稀老者,满面红光步履矫健。其身后跟着一个四十余岁,双目阴郁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十六七岁明眸皓齿的俊美少年。 上官云凤曾听香洗描述,料这三人便是任家庄三代庄主任曳云、任朋年和任薇亭。 她起身来礼貌一笑,向跨上亭来的老者抱拳道:“见过任庄主,少庄主,孙少爷。” 任曳云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大亮,朝桌前依旧端坐的杜圣心道: “杜先生,庄里人盛传,你这位未来如夫人美貌绝伦,聪明伶俐,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上官云凤闻得此言,羞窘无地,无措地望着杜圣心,脸色阵青阵白。 第68章 池中物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叫任朋年。 从我13岁那年起,就被人称作“少庄主”。那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这座玄天界最大的山庄不久之后将是以我为尊,终有一天,我将会是真正的庄主! 我日日三省自身,步步小心为营,追随父亲学着权衡舍取,学着治下持家,至今已有32个年头。 三十二年!呵,我不是入世属的生魂,我没有永葆青春的特能,一个普通的天阳属生魂,能有几个32年?——这三十二年来,在别人眼中,我始终只是个看着学着的少庄主! 我的女人我不能作主,我的家业我不能作主,就连我儿女们的婚事我也不能作主!因为:我只是少庄主! 我还能浪费多少个三十二年?我还能浪费多少的时间?!!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第一步,先点长篇简介下的“推荐投票”,再点“放入藏书架”!然后,别忘了给昙雪写评,短信,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庄主过奖了,云凤还只是个孩子,您多多包涵啊!”杜圣心到此时方憨笑着站起,作了个请的手势,挡上前将云凤让过一边:“外面风寒,庄主这边请!” 任斜了眼他挡住云凤的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您杜先生身边的人儿,老夫怎会‘怠慢’哪?” “如此,多谢庄主了!”杜圣心面上笑容灿烂,可云凤与他相处日久,光从侧后看到他眼角牵起的弧度便知他笑有不善,心中微微一惊,一种不好的感觉瞬间包裹了这座草亭。 “庄主!少庄主!”这时费炳一路风火小跑过来,怯望了杜圣心一眼,绕到任曳云前急急道:“启禀庄主少庄主,孙小姐醒了!” “真的?姐姐醒了,她还好吧?”任薇亭听得消息兴奋地抢上前道。任曳云怒瞪儿子,脸显烦恶。 “是,孙小姐很好!------只是---”费炳锁眉不解道:“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好像----好像换了一个人----” “啊,有这样的事?姐姐会说话了?她说了什么话,她记得我们吗?” “亭儿!不得放浪!”任朋年再禁不得父亲怨责的眼神,小声喝斥儿子。 “啊,祖父,请恕孙儿无状!电厂我----我能先去看看姐姐吗?”总算任镜亭机灵,知道父亲因何发怒,忙向任曳云跪膝求道。 任曳云面色微和,点了点头头:“去吧!” 任镜亭欢喜不胜,连声向祖父父亲道谢,与费炳一起去了。 “云凤,你也下去吧。带上这块令牌,出入山庄会方便些。”杜圣心看任家三代演完父慈子孝,从腰封暗层里拈出一枚两指宽的青玉令符递给云凤:‘庄里闷的话,可以去万盛街走走,天黒前回来。” 杜圣心居然在此时有意暗示她离开山庄,云凤大感意外,迷惑地望向他。 杜圣心叹了口气:“去吧!” 云凤脑子瞬时转还不灵,望着杜圣心一脸的错愕。刹那过后,她果决转身,不顾一切地去了。 “呵呵-----杜兄何必这么急着赶上官姑娘走呢,我爹既然答应不怠慢她,自是言出有信的。”任朋年盯着杜圣心目送云凤远去的怅然表情,挑衅笑道。 杜圣心像没听见他话般朝任曳云俯首笑道:“啊,请庄主恕罪!年轻孩子关不住,总喜欢四处闲逛,圣心将庄主赐下的通行令符赠予她绝无他意,云凤很听我的话,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庄主若不放心,介时我让云凤将令符还回来便是。” “杜圣心!你当我父亲是什么人?小小一块通行令符,你竟然敢意指——” “朋年——”任曳云慢声喝阻了儿子的气极败坏。杜圣心这指东打西的气定神闲,显然不是这时时处处急于向自己表现的儿子能玩得过的。 “呵呵,杜先生也不必误会!”任曳云阔步上前,竟真若无其事在石桌边坐下道:“老夫决无此意!朋年的意思,是怕我们对你这如夫人招待不周,会有碍你破译密文的心情。”他回头假装训斥儿子道:“你这莽撞性子,怎不知收敛?我们此行,若‘有求于’杜先生,有上官姑娘在,我们也不好意思开口呀,杜先生这么做,是体衅我们!” “原来如此!孩儿受教了。”任朋年侍立过旁,装作恍然地不住点头,侧目刮视桌上糕点,又朝杜圣心笑道:“杜先生真是好福气呀,一大早美人在侧情话绵绵,还有夫人为你备了如许丰盛的早点。” 杜圣心朝他仰高了头,柔柔笑道:“少庄主见笑!贱内粗拙,也没有什么可让外人艳羡的手艺!少庄主若不嫌弃,不妨坐下,分一杯羹?” “你!——” 任朋年少年时懵懂任性,任曳云恐他失足,强迫她娶了精明强干却骄纵跋扈的张芷芙为妻,多年来受尽悍妻欺凌,却碍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强行休弃。外界便风传他软弱惧内,杜圣心有意在他面前夸耀倪姬对他的关怀,不异于当面耻笑他无有大丈夫之节。 任朋年当即脸青似铁,咬牙切齿窜上一步,任曳云目色转厉警告地瞪过来。任朋年这才低头退去。 杜圣心佯装未见,继而向任曳云恭敬道:“庄主此来为何,圣心理会得。那《锦翼古札》乃是庄主心爱之物,山庄至宝!圣心一刻也不敢怠惰!只是------”他侧了肘俯过身来为难道: “那书稿太过陈旧,许多书页杂乱零落,还貌有缺失!修缮整理,确实需费一番心力,况圣心才疏学识,短时之内,恐不及修复破译,还请庄主多宽些时日!” “嗳——不急不急!杜先生尽可以慢慢来,反正,还有42天时间嘛。哈!--------”任曳云也不想与他继续演这场无味的“相敬欢”,别有用意地打了个哈哈起身道: “如此,我们也就不搅扰杜先生了,朋年,我们走!” “圣心送庄主!”杜圣心急忙起身躬身。 “哈哈,杜先生,不必送了啊!”任朋年幸灾乐祸地笑着,随父扬长而去。 杜圣心伫立亭中,看着他二人出了院门,脸上每一块肌肉才慢慢显现出该有的冷肃,握扶桌沿的双掌不自禁地抟紧,嗦嗦声响,五寸厚的花岗石桌,硬生生掐下两块,粉碎! 不远处雨廊下,倪姬掩在柱后,抬掌紧坚捂着自己的嘴,泪水已滑到指尖。 她见过丈夫这般与人虚以委蛇的场景,在二十多年前帮她们父女铲除梦婵宫那群狼子野心的旁系族人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会在人后得意地向她诟病那帮人的贪婪蠢笨,却完全不会像现如今这般隐忍落寞。 这十多年里,他心里受过多少折磨?是与多少这样的人明争暗斗过啊? 她蓦得转身闪至照壁后,司马青云步履沉重地自她身边走过,径直向小亭走去。 “怎么样了?”杜圣心声音郁哑。 “令主没有看错,确实是他!凤翎渡那天他就悄悄回来了,身边一直带着个神密的盒子,行踪也很是诡密。” 杜圣心的瞳孔,猛地紧缩------ [紫瀛阁,望月湖九曲桥] “爹,有飞鸽传回书信,陆先生不日就将回庄。” 任朋年伴着父亲倚立桥栏恭敬禀道,任曳云快意地点头:“想必陆俊元已经得手了。” 任朋年点了点头,忽而道:“爹,杜圣心此人,不得不防啊。” 任曳云冷笑道:“这我心中有数!” 他自栏柱暗槽中捡了几粒麸饼掷入湖心,立时便有成群半尺长的锦鲤争相抢食,搅得水花四起。任曳云手指鱼儿呵呵笑道: “你看,就算它本是翔天龙,到了我曳云庄上,还不是池中物?”他眯眼远望梦婵别苑,笑道:“有倪姬在我们手上,杜圣心就不敢翻多大的浪,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个上官云凤------” “孩儿怕逼急了他,多生祸患,他现在已成天雩血魔,武功深不可测,只怕----” “天雩血魔?哈哈哈哈-----”任曳云裂嘴嗤笑,双眉酸皱:“苍天不仁!这天雩血魔完全就是个笑话!旦有行差踏错,立时便会灰飞烟灭!任凭他杜圣心武功盖世,又岂敢越雷池一步?否则,你以为他会为了倪姬屈居人下吗?” 任朋年颇是意外地一怔:“爹爹怎知这些?” “这些都是《锦翼古札》上记载的,绝无虚假。”任曳云双目炯炯:“为父从小给你讲锦翼蓝凤的故事,你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吗?那《锦翼古札》,正是锦翼蓝凤留传在玄天界的唯一手迹。” “那书上,倒底写的是什么?” “《锦翼古札》流传至今共有13册。除了记载玄天界每一纪万事历的12册以外,剩下一册,就是作为总纲的《天雩卷》,里内记载了玄天界形成的事源始末、也包括了天雩魔血的秘密,据说只要破解了这个秘密,就能得到一门能让我们普通生魂修仙成圣的玄门功法——天雩十二玄诫! 这套功法,就连善和门门主霍佳氏及其几位功勋卓着的元老,也才有资格修习前半卷,可见修成之后,会是何等的惊天地而泣鬼神!只可惜,为父研读了数十年,其中有两章非篆非楷,天书一般的古怪字符始终未能破解。 十二本纪元册,被玄天界有心人之暗中抄挞成无数的手稿流传,杜圣心为了破解玄天界的绝密救自己,早已暗中搜集齐全。而那《天雩卷》却只有这一本,多年前辗转落在为父手中。在这个时候送给杜圣心,正好利用他破解那些迷团。” “陆先生博学如斯也对它束手,凭杜圣心的才学能解得开?”任朋年越听越觉匪夷。 “这倒不用怀疑,所谓一饮一啄皆为因果,天雩十二玄诫既与天雩血魔的秘密有关,那么杜圣心,可能就是唯一能破解此密的人!---------我只担心,他的时日不够啊----天雩血魔只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命限,既便他安稳过得这四十九天,介时也一样会灰飞烟灭。” 任朋年眼露惊悟之光:“怪不得您说杜圣心还有42天时日!既是如此,您不妨双管齐下,趁早汲取他体内魔血练功,这样既便得不到天雩十二玄诫,也能修得催心掌阴阳双脉!” “哼哼,不急!等陆先生自浣忧岛采来了‘长天一色红’,再作打算不迟!”任曳云双目一凛,突而曲爪向湖中一引,一尾红鲤着魔般跃出水面,径直撞入他手心。 任朋友年望着他手中挣扎扭动的鱼儿嘎嘎笑道:“介时,整个玄天界,便是爹爹这掌中之物了!” 任曳云快意地仰天长笑。浑没见到儿子眼中露出的卑夷恶毒。 第69章 山雨欲来 第69章疑窦未开云盖顶山雨欲来风满楼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叫白玉郎。从认识云凤那天起,就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难以让人琢磨!也许云凤对我爹,确实有几分钦慕怜爱吧。只可惜,云凤不敢面对,而我爹,也放任自己在半醉半醒间。 每个人其实都明白,云凤最爱的还是小流星,小流星心里也确实有她,只不过,因为我爹的存在,令他们二人之间疑障重重,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真正的云开天青。 我选择了离开,跟着小流星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爹爹。 龙啸天替他疗伤,我功力不济,也帮不上什么忙。龙啸天说,我爹的功力至少增进了数倍,若是出全力,小流星这次就死定了。 真不可思议,这几天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昊狮天应堡,绝风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威严雄壮的身影,投映在巨大的玄金“雄狮傲倨”浮雕壁上,随着幽暗的灯火忽明忽暗。 这里是天应堡主闭关练功的绝密所在——“忘嚣楼”绝风壁。 雄剡梳洗整齐,在堂前已闭目默坐了一个多时辰,听得机括翻门转动,方才提声问道。 “快到寅时了。”雄天恨垂手进来,恭恭敬敬立着。 雄剡缓缓睁眼抬头,面色沉重地点头道:“差不多了,我该入关了。” “爹,孩儿----不明白。”雄天恨小心探问,见父亲默然首肯,大胆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闭起关来?” 雄剡闭目沉面,缓缓道:“杜圣心的事你也听说了?” “呵,现下此人,玄天界人尽皆知!听说他非但没死,还被任曳云救了。”雄天恨颇是无趣地冷笑。 “任曳云那卑鄙小人,坐收了渔人之利。他是逼倪姬服下了‘金螺附肠散’,才胁迫杜圣心留在曳云山庄的。”雄剡不屑冷笑道。 “哦,有这样的事?说来也怪,那杜圣心怎么就闯过了冰封之劫呢,我们明明看着他冻死过去的。” “你----有没有听说善和门发生的怪事?” “您是说,桑篱死而复生的事吗?”雄天恨沉吟道:“听说,他变得疯疯颠颠地,一见着别人对他笑,就以为那人想杀他。” “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雄剡别有深意转头睁眼,盯着雄天恨道。 “这个--------孩儿不明白。”雄天恨皱眉。 雄剡闭眼叹了口气,脸上突有种沉重却伴随着轻松的矛盾神情。虚惘的眼神搜掠着空气中看不见的目标喃喃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眼下这天阳的势局,可谓是越来越复杂了!哼哼,善和门的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桑篱复生得也正是时候!” 雄天恨更感惑然道:“我还是不懂您的意思。” 雄剡呵呵笑道:“你想想,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在火中重生?” “火中重生?”雄天恨凝眉道:“只传说,凤凰自焚于桐火而涅盘重生,您是说----桑篱是您所说上元仙禽界凤族的人?” 雄剡皱眉厌烦地瞪了他一眼,吁气叹道:“你这脑子啊----终归不及你二弟!桑篱?哼,亏你想得出来!” 雄天恨悻悻抿嘴垂首,迅即转道:“您说的---是杜圣心?” “嗯!初八那天,截元阵石猞示警起啸,我命庹宗函查过,当时出现在迎凤楼符近的生魂,其中一个就是杜圣心。” “按理说能触动截元阵的异能者,除了仙禽就是灵兽,可他们无劫无垢,又怎么会成天雩血魔呢?” “无劫无垢自然不能,但物极必反,身负大劫大垢之人也能反其道而行之!”雄剡突而仰天慨叹道:“该来的,总归要来!该还的也总归要还。只可惜别,如此这般,我心有不甘啊!”他自言自语着,神情萧肃而悲壮。蓦地眼神一凛,警告儿子道: “你且记着!在我闭关的这些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万万不可去招惹杜圣心!明白了吗?” 雄天恨不屑地拧了记眉。父亲放着善和门、曳云山庄不顾,为了一个自身难保的杜圣心自危至此,真莫不是老了? 想到此,心中不禁有了盘算,随口应承道:“是,孩儿记住了。” “你最好真的记住了!“雄剡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坚眉警告道:“我最多一月必定出关,此间堡内事务由你全权作责。宁静勿动,对付杜圣心,为父出关后自有主张,听清楚了!” [万盛南街,小客栈] 破晓时分,雨已停了。窗外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早起的跑堂小倌在楼廊上来来回回地跑动。客人吆喝招呼早点声、小厮的问安讨乖声搅散了冬晨的慵懒。 “小二!我日你他娘的!一大早叽叽喳喳,给大爷我倒洗脸水来!”隔壁客房跑货的贩商,被小厮自梦中吵醒,粗野地骂骂咧咧。楼板通通通响过,小二慌忙来侍候,震得伪作隔墙的薄板突突摇颤。 白玉郎打了个惊颤醒来,直觉腰酸腿疼,皱眉站起揉揉被枕得麻木的手臂。 “你醒了?”一边响起龙啸天微微的笑声:“长这么大,还没睡过桌子吧?”他悠然抄着手,坐在床前的椅上,依旧是昨日的姿势,仿佛夙夜未动。 白玉郎笑笑:“你没睡吗?” “睡过了,不敢睡太死。”他望望床上熟睡的陆少秋释然叹道:“总算过去了,又捡回一条命——” “我真不明白,小流星服过血兰金丹,就算像你说的,金丹的效力还未能完全开掘,但论功底,怎也不该如此不济呀,为什么我爹轻轻打了他一掌,就伤得这么重?” 龙啸天皱眉道:“我也很奇怪,昨天我与你爹对掌,发觉他的功力至少增进了两倍!才这几天工夫,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爹?”白玉郎瞠目结舌:“你是说,我爹的功力莫明其妙地增进了两倍?这----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现在的功力,应该在我两倍之上!”龙啸天紧盯着他重申道,惊得玉郎头脑空白。 “幸而他只用了三分力,否则,小流星这会儿就----”龙啸天怅然说着,床上突传来陆少秋的两声咳嗽。只见他一脸倦怠地慢慢坐起,睁眼来道: “咦,你们两个起这么早?”他气色和润,完全不像个伤重的人。 龙啸天惨颜苦笑! 昨日他与玉郎追陆少秋到南街口,不想他急火攻心加至内伤发作,一头载倒路上。龙啸天慌忙将他抱进这家小客栈疗伤,白玉郎功力不济帮不上忙,只好为他二人护功。两人为他忙乱一宿,他却毫无知觉。 “小流星,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们为了你,急得要死,你倒好,没事儿人一样!”白玉郎难免心有不悦地抱怨。陆少秋闪瞬记起了昨日之事,气乎乎嘟哝道 “你们顾自就好了嘛,管我作什么!---” “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白玉郎一听,心火上涌:“你昨天那般对待云凤姑娘,这笔账还没跟你算,你竟然----” “白玉郎,我告诉过你,我和云凤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听他言及云凤,陆少秋正为昨日杜圣心与云凤的事耿耿难平,也不穿外衣,噌地跳出被窝: “我怎般对待云凤,犯不着你来教训!请你以后,莫要跟着我,自去随你的爹!杜圣心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想见到你!”他边说边俯身拾鞋来穿,刚抬起一只脚,冷不妨白玉郎激动地冲上来,双手一攘,将他推了个腚朝下。 陆少秋一屁股坐倒在床架上,反手扭住玉郎手臂:“白玉郎!我忍无可忍了!“ “你待怎样?” “我揍你!”陆少秋脱出一只手,猛地朝玉郎脸颊擂出。白玉郎也不甘休,当下两人四手四脚乱扯乱蹬,在窄小的床架上顽童扭架般厮打成一团。 顷刻间满脸淤伤,衣发散乱,撞得两只床架板柜嘎吱吱后退,硑硑两声掉下榻板,酥烂的板材当即散了架,摔得满地狼籍。小小斗室,咒骂声喝叱声不绝于耳。 龙啸天哭笑不得,无心理会他哥俩为了云凤和杜圣心发泻小孩儿意气,重重叹了口气站起:“我在楼下等你们。” 日头不知不觉攀上窗棂,懒懒地朝屋内瞅视。 “龙啸天-----真是这么说的?”陆少秋靠坐在床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抬手揉着微肿的左颌,一边一脸怀疑地望着白玉郎,不停地眨眼。 白玉郎委靠在摔得歪斜的床柜上,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颇为忧郁地道:“我很担心,不知道我爹遇到了些什么事------” “呵,放心吧,现在啊,我看整个玄天界都没人是他对手了,你还担心什么?”陆少秋酸涩挖苦他道。白玉郎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怕他再为非作歹,到时候,谁也劝不了,谁也治不了!”他郁郁郁地仰头靠在柜子上,神情无奈致极。 陆少秋始觉自己又口不择言错怪伤害了他,讷讷地低声道: “对不起哦,我无心的。我也不想那么说你,只是----我对你爹他,我就是------” “算了,我都明白!”白玉郎朝他摆了摆手,满目潇瑟地眼着窗外:“什么都能选,唯独爹娘父母是没人能选择的!”他突然停了停,十分郑重地问道: “小流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爹爹是那般不受欢迎的人,你会怎样?” “我爹?”陆少秋怔愣半晌,无谓地笑笑:“我爹不会的,他是个烂好人的——” 白玉郎也自觉无趣极了,摇头惨笑:“是啊,谁愿意问自己这么扫兴的问题!”他突然凄惶地大笑起来,笑得眼中隐隐攒起了泪花。 陆少秋望着他无奈又辛酸的眼神,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种焦灼。 诚然,如果杜圣心不是他的死对头,从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无论气度或武功,杜圣心都是个能令江湖男儿仰祟的人,更枉论是他儿子? 陆少秋很能理解玉郎对杜圣心的感情,他也很想帮他分担一点压力,可惜他确实做不到。 毕竟杜圣心,不是他的父亲! “唉,烦!不要想了,走,咱们喝酒去!龙啸天在楼下,一定等得要拍桌子啦!”陆少秋翻身站起,朝玉郎伸出了温暖的手。 第70章 凯旋之臣 第70章汗血宝马俊面郎香车美人凯旋臣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是陆少秋。 玉郎问了我一个十分无趣的问题,问我该怎么面对一个令人憎恶的爹。这样的问题确实太无趣了,好在,永远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今天万盛街很热闹,好像有个什么大人物凯旋归来,却弄得街上的百姓怨声栽道。龙啸天不知撞了什么邪,不吭一声就走了,剩下我和玉郎,不知道该干什么--------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第一步,先点长篇简介下的“推荐投票”,再点“放入藏书架”!然后,别忘了给昙雪写评,短信,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刚过辰时,正是万盛街会市的热闹时候。 街上行人渐增,小客栈粗陋的店堂内也涌进来不少吃早餐的客人。 白玉郎和陆少秋踩着打颤的楼梯下楼,朝店堂游视了几圈却不见龙啸天踪影,一个堂倌哈腰上来道:“您二位是不是在找龙大爷?” “是啊,他说在楼下等我们,怎么不见人影?”陆少秋嘀咕。 “他已经走了。”小二指了指饭堂靠窗角落最干净的一张桌子道:“他刚才就坐那儿,为您二位点了一桌子的酒菜早点,却不晓得是出了什么急事,突然就走了。还让小的转告二位,晚上他会在万盛北街最大的客栈等你们。” “万盛北街?怎么走啊?”陆少秋追问道。 “嘿嘿,你们新来的吧?其实万盛街啊,从头到尾八十里,都在同一条直道!所谓‘北短南长,毓泊坐中央’毓泊台往北善和门辖区那一段,就叫北街。往南来这一段长的,就是南街。” “哦,那北街最大的客栈是哪一家呀?” “哦,是碧瑶阁。你们过了毓泊台一打听就知道了。”小二笑道。 “知道了。”陆少秋点了点头。想到就这么被撇下人生地不熟的,心中不悦,茫然叹息。回神来,见那小厮还望着他,不解地扫视自己的衣裳道:“我----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那小二无奈地呵呵傻笑,竟朝他微微伸了伸手,白玉郎会意,从腰封袋内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这些付住宿饭菜钱,剩下来的打赏你吧。” “多谢!多谢客倌。”那小二接过钱去,立时笑逐颜开,将二人引到桌边用膳。陆少秋自嘲地笑道:“我真笨,那小二死皮赖脸不走,一定是龙啸天走得急,忘了负账。” “不知道他又听到了什么事,才会-----” “走!咱哥俩这就陪你们去查证一下!小二收账!” 正说着,斜对面一个两眼红光的年轻小伙丢了一绽碎银在桌上,粗气粗声地拍案而起,他身边一位年龄相仿的小伙也吆喝着附和。 “好,走就走,不就曳云山庄嘛,怕什么!呵,天雩血魔还有不被冻死的,咱这就去瞧瞧!”对桌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汉子也站了起来,招呼旁桌五六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拿了各自的兵刃包袱,随两人走出店堂去。 “天雩血魔?什么东西呀?”陆少秋嘀咕一声,大口大口嚼着春卷。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行人成群地涌向道口。一个货郎居然丢下货担没命介跑了过去,店里也有几个食客匆匆赶去。 白玉郎随手拉住了一个中年汉子,拱手道:“请问大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呀?” “呵,你还不知道啊,曳云山庄最得势的谋客陆俊元从浣忧岛采了‘长天一色红’回来,大伙儿都想去瞧瞧呀。”他说完神密地一笑,兴冲冲去了。 陆少秋满身一阵痱痒,感觉自己像个傻子,皱眉道:“长天一色红?杜圣心也说起过,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白玉郎起身向外。 街道已挤得水泄不通,想必能令天阳万人空巷的陆俊元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然而他们看到的,却并不是百姓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 两人刚到街口,人群突如避洪水猛兽般后退,相互拥挤踩踏。惊叫声,哭喊咒骂声混成一片,侥是他二人习武多年,也被挤得动弹不得,转瞬淹没在人潮中。陆少秋便尽全力窜起身来,发现已到了人潮前沿,茫顾四周却不见玉郎踪影。 正自懊丧,一股劲风袭面。 “退后!聋了?”响雷般的斥骂响起,一个趟子手模样的凶煞汉子挥舞一条腕粗的牛筋鞭胡乱驱打着百姓。一个八九岁的幼童被人群推倒,立时有一妇人哭喊着揽护上去,刹那间鞭子当头甩来。 一只手臂倏然探出。 鞭子“啪”一声缠了上去,未等鞭尾力衰,一股大力猛夺。趟子手杀猪般惨叫,鞭子脱手,虎口处绽开了一道血口。 鞭子已死蛇般控在了陆少秋掌中。 “小子!你死不够!敢夺大爷我鞭子!”趟子手剧痛当阵,一时缓不过来,痛得一张脸紫浆色,咬牙切齿扭曲得分外可怖。 “哼,夺了啊。还不够?”陆少秋笑笑,挥臂一振,一条三尺长的鞭子被生生震成十数节,噼呖啪啦掉了一地:“这样,你满意了吧!” 趟子手方才缓过痛觉,见得此景竟骇得呆驴一般。蓦得,他身后蹄声沓沓,十余骑快马电弛而来。 趟子手又气又急,双眼突绽,一副不要命的狠相举掌照陆少秋脸面拍来。 “住手!”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那趟子手象听到定身咒般全身僵住。陆少秋抬头看间,街心一骑汗血宝马上,一个二十余岁面如冠玉,双目淡漠的英俊少年冷冷地瞧着自己。许久微微裂嘴笑道: “好身手,我急着回家,要不然真该好好和你打上一架!”他的声音煞是好听,却透着一股子天生的阴险,好似喝着一碗无味的白水,然而他的笑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快意,一双桃花眼轻轻眯起,让人怎么看也讨厌不起来。 陆少秋朝他抱了抱拳道:“得罪了,有缘相会的话,定当奉陪。”少年人点了点头,猛地拉转缰绳,朝兀自发愣的趟子手道:“雷豹,还不开路!” 那趟子手立时变作小犬模样,点头哈腰小跑上去:“少爷,少爷!让小的来,让小的来-----” 陆少秋望着那人汇入街中骑阵,无由的心中吟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身后传来妇人后怕的呜咽声,陆少秋回头间,母子二人向他齐膝跪下了。陆少秋慌忙将二人扶起,道: “大婶,这些都是什么人啊?平日里也这般欺负乡邻百姓的吗?” “唉哟可说不得,说不得!”妇人身旁一个面相憋屈的老汉插上嘴来,朝陆少秋摆手道: “小公子有所不知,这帮人都是曳云山庄陆俊元的爪牙,可凶着呢!刚才骑马的那个,是陆俊元的义子。今天听说陆俊元从浣忧岛带了个什么宝物回来,怕半路有人劫夺,出动了曳云山庄所有的武士来迎接保护呢。” “呵,排场还真不小!不知那陆俊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身后传来白玉郎不恭的蔑笑声,陆少秋见他到来,心头微宽。 正这时,骑阵猛地扩大。当街五骑并驰,又逼得众人后退了三尺。不一会儿,四区雪鬃马儿拉着一乘锦缦重垂的华丽辇车急驰而来。 一阵非兰非麝浓郁香气随车扫过,杏黄色锦帘掀起一角,但见其内猩红色貂绒垫上箕坐着一个四十多岁,两眼忧郁的中年男子。 他褐色滚金缕边的袍衫膝盖上,猫儿般枕卧着一个身着粉色露肩雪绒的年轻女子,眉眼含媚,顾盼皆春。那男子右手紧紧搂着一只棕红色镶满珠宝的木盒,左手随意抚弄着女子凝脂般的肩膀。 辇车自陆少秋身前飞驰而过,陆少秋整个人着了魔般呆怔住了。 “小流星,怎么了?”白玉郎拍他肩道: “这人就是陆俊元?------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很像一个人----” “像谁呀?”白玉郎好奇问道。 陆少秋突而摇头憨笑:“不可能的,是我眼花。” 从街口回客店的路,突而走得郁闷无趣。白玉郎终于停下脚步: “小流星,我实在不放心我爹,想去曳云山庄看看,晚上在碧瑶阁汇合如何?” 陆少秋沉思点头:“也好,我也有些事要办,不如,我们就此分手,晚上碧瑶阁见!” “肉包子啦~~最后一笼喷香的肉包子啦!再不买就没了啊————” 上官云凤微微笑了,这小道旁包子铺小厮招揽生意的声音让她倍感亲切。抬头抑望探过屋脊的日头,深吸一口清新空气,心中的烦闷也烟消云散。 任曳云父子与杜圣心的怪异言谈令人费解,而杜圣心透露她陆少秋的踪迹,迫不及待将他赶出山庄更是出乎她意料。不过此刻,她并不需要理会那些无虞的烦恼——上官云凤蓦地想起了杜圣心的话,心头微酸,幽幽叹了口气。 “小二哥,给我两个包子。”她递了两个铜板给小厮。这玄天界真是越来越“可恶”了,就连白面肉包的味道都跟在人世时一样。 肚子是填上了,可云凤好像迷了路。 万盛街南北数十里,叉道小弄无数,从任家湾出来时还勉强识得主街方向,可转了一圈后,云凤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找个人问一下路。 突有一阵蹄声从远远的街道传来,云凤循声望去,前端叉道口疾驰过一队骑阵,五骑并驱,践得石板大道微微震动。云凤心中暗喜,料知那便是万盛主街无疑。 骑阵连绵不断,估来竟有百多骑。正自惊叹,一辆豪华的辇车赫然出现,车帘微荡,里内隐约见得一粉衣女子,神情沮丧,气乎乎靠在铺着貂绒的台榻上。辇车过后,又见百十名骑卒,举着一画有斜飞彩云的旗帜,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云凤吁了口气,加紧脚步向主街而去。 “------这你不必挂心!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去吧!” 前方小弄埋头走出一个神情颓丧,身着海青书生袍衫头扎月白方巾,蓄了小撮胡子的中年男子,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啊,对不起,对不起!”云凤急忙道歉。抬首间,那人昏郁的眼睛陡然闪出精光,直勾勾瞪过来,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惊异中定格。 云凤早已习惯路人惊艳她的容貌,但如此近的距离多少还是有点心头发毛。急忙低头跑过。 “是她?----真的是她吗?-------”那中年人浑身战粟着面无血色。 第72章 先下嘴为强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叫陆文轩。 我相信,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就辟如我,我本该入了人道轮回,可几个阴官嘀咕了一阵,就将我推入了玄天道。我不但恢复了武功,甚至于一夜之间,许多失去的东西都莫名奇妙地回来了,仿佛上天冥冥中想补偿我什么。 但这还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没有雪梅,没有人与我分享,一切都是空的----- 日子还是要过,我不相信今后的日子还得这般过--- 变数终于出现,出现得很快,很多机会,很多变数,还有很多本不该出现的人--- 是他——!他也来了! 哈哈-----果孽有报,一切真的是不能回避,要面对的总要面对! ================================= 一个无调的声音催命般抽空了陆俊元的魂魄,他惶然抬头,就看到了龙啸天凶神般的脸。 “果然是你!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无耻!”一柄森冷的长刀重重搁在了他肩上,刃光耀眼:“马上离开那儿,你若敢动她一根汗毛,杜圣心一定会叫你永不超生!” “杜圣心?——他,他也来了?哈哈哈哈哈------”陆文轩眼中现出快慰得色禁不住地哈哈大笑,未几竖目来怒道:“雪梅终究是我的女人,他凭什么叫我永不超生!” 龙啸天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回视床上的云凤道:“她——不是岳雪梅!” 陆文轩怔了怔,嘎嘎笑道:“她不是雪梅?这么可笑的话能骗过我吗,我们从小看着她长大,会不认得这张脸?” 龙啸天双眉无由地抽搐,淡漠的眼中突而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愤,又一字字顿道:“我说过了,她不是岳雪梅!你若再不让开,我就让你再死一次!”他不屑与他多作辩解,翻转刀锋朝他前胸虚劈一刀,逼得他离开床沿,长刀尖刃始终指着他咽喉。 迂到床前,庆幸地望了望睡梦中的云凤,龙啸天怒视陆文轩道:“今天之事,最好莫让别人知道,否则-----”他边说边缓缓伸出左手,拉扯床内侧的被褥为云凤摭盖。谁知就在这时,陆文轩突而扑上,一掌重击在龙啸天大开的左胸。龙啸天惊怆间护体真力自御而动,将陆文轩反弹出去,跌撞在墙角。 “你的武功!?”两人同时惊呼了一声。 龙啸天映象中,陆文轩自废武功十多年,断无恢复的可能。而在陆文轩看来,龙啸天的武功也不可能有这般高! “龙啸天,龙啸天是你吗?”门外突然传来陆少秋的声音,陆龙二人齐起惊恸,转眼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穿门而入:“这是怎么了,这么多灰?---” “秋儿,是秋儿?快救救爹!快救我!”龙啸天无措的慌乱中,陆文轩已先开了嘴,扑跌过一把抱住了陆少秋的腿,哆哆嗦嗦地唤道。 陆少秋心门大震,低头间正是父亲一张凄楚无助地脸,他心头大震,通地跪倒在地搂住了他:“爹?是您!真的是您!----” “秋儿,快!快救你娘-----龙啸天,龙啸天想对她----图谋不轨!” 龙啸天听着他故作痛苦的声音,浑身烦恶,瞳孔猛地收缩。陆少秋恍惚道:“我娘?我娘在哪儿?”他展眼见到床上衣衫不整的云凤,血冲头颅。勃然大怒: “龙啸天!你——” “小流星,她不是你娘,是云凤!刚才----”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陆少秋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朝他拔剑狂刺。龙啸天心知他对己误会已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得虚挺了一刀让开。陆少秋匆匆瞅了云凤一眼,怒骂道: “是了,你一定是跟杜圣心窜通好了,来骗我们,怪不得一直鬼鬼祟祟的!这次幸亏我半路跟上你到了这儿,想不到你竟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来,还打伤了我爹!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流星-----你----”龙啸天料他怒气当头,又有陆文轩在旁怂恿,纵是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当下也不多说,叹了一声夺门而出。 “龙啸天!你休想就这么走了!你给我回来!——”陆少秋跳起急追,被陆文轩一把扯住了:“秋儿,不要追,不要追了!快去看看你娘!” 陆少秋忙将父亲扶起,摇头道:“爹,那不是娘,她是云凤!” “什---什么云凤?”陆文轩头脑嗡地一声:“她---她不是你娘吗?” “不是,她叫上官云凤,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姐!真不是娘,您认错了。” 陆文轩忡怔得半晌,心一下子凉透,讷讷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陆少秋傻笑着答道。眼中漾满了沾沾自喜的神采。 “还好---还好!险些就----”陆文轩总算喘过一口大气。 “险些怎么?”陆少秋皱眉道:“这儿-----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啊?门外躺着的两个是谁?” 陆文轩目光左右摇移,迅速构思了一番道:“刚才,我在街上走过,见到这位上官姑娘,以为是你娘就一路跟了来。走到这儿,见到门墙外躺着两个人,就进来看看,就见到,见到---”他再也说不下去,一脸难以启齿的难堪。 陆少秋听得两眼血红,吼道:“所以,所以他就打伤了您,还想杀您灭口?” “嗳——都怪这位姑娘,长得太像你娘了。龙啸天,他一直就对你娘----”陆文轩抚额苦叹。 “您说什么?”陆少秋更为光火:“龙啸天-----难道,龙啸天以前就对我娘图谋不轨?爹,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和娘,还有龙啸天、杜圣心到底是什么关系?” “怎么?你---你还认识杜圣心?----”陆文轩战战兢兢地试问,见到少秋肯定的目光,即刻偏过头去摇头不止:“哎!这些-----这些都有是阵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无力地挥挥手,攀着他的肩膀站起道:“秋儿,见到你,爹爹真是太高兴了——我们父子终于又团聚了!来,让爹好好看看你,让爹好好看看你!”他激动地反复着这句话,仔细端详着儿子,满脸抑止不住的欢喜表情。 陆少秋看着他,突然想起了龙啸天杜圣心司马青云等到人见到他时的表情,竟不知何故心中发堵,眉头不觉地皱起,悻悻道:“爹-----见到我,您就那么高兴吗?” “怎么?你见到爹,不高兴吗?”陆文轩使劲握着他的双肩笑道。陆少秋感觉肩膀微微生痛,颇是诧异地道:“爹,您好大的手劲啊,好疼!” “啊?啊啊,傻孩子------”陆文轩脸色微变,恐他识出自己的武功底细。故意大笑着撤回手去:“走,跟爹爹回家去,去看看咱们在华溪园的新家。” “云凤还没醒-----怎么办?”陆少秋来到床前查看了一番,为难道。 “带上她一起吧,想必她很快就会醒的。” 马车熬过一路颠簸,渐离喧嚣,停在一处幽静之所。 侍车夫送了脚踏上来,陆少秋抱着昏睡的云凤随父亲下了车。 眼前矗立的是一座精巧的竹木小宅,半架在屋后宽阔的溪流上。门前丈宽的竹桥葱翠如玉,屋舍四周尽见垂柳青竹,极是清幽雅致。坯木门匾漆着透明的松脂,保留着原有的质朴,红漆华龙篆刻着“琼毓斋”三字,一看便是陆文轩的笔迹。 陆少秋心中欢喜,四处张望,迎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朝陆文轩见礼。陆文轩朝他小声说了些什么,老者脸色大变,慌忙将陆少秋迎进院中,招呼院内丫环侍仆上来拜见少主。 陆少秋全无防备,与众仆一一相礼,儿时陆家庄的兴盛景象闪现脑中,着实让他惊喜了一阵。 云凤很快被几个丫环扶去客舍歇息,陆少秋这才发觉,宅院内的布局摆设与儿时的庄院相形无二,心中感慨,怔楞着双目含泪。陆文轩见了,更是激动,一把拉了儿子到南厢书房。 “秋儿,你看,那天爹爹教你背的《庄子》,我一直翻着这一页呢。想不到我们父子终又能团聚了!”陆文轩抚着书桌上一本翻开的《庄子》哽咽道。 陆少秋想起那日与父亲为学武之事吵架,负气出走,以致永绝,心中酸苦,跪下道: “秋儿不孝,不听您的教训,不好好念书,还是去学了武,您----您责罚孩儿吧!” 陆文轩涩笑摇头,扶起他道:“算了,爹爹当时强迫你习文也是不该,你也长大了,今后只要你喜欢,爹爹再也不强迫你了。” 陆少秋脸色大变:“爹,是秋儿不孝,您生气,打我骂我就是了,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千万别不理秋儿了呀!” 陆文轩讶异地望着他,心中欢喜,搀起他道:“傻孩子,爹爹没有生气,说的都是真话!”陆少秋忐忑半晌,这才确信无疑,握了父亲的手将他扶到书桌前道: “爹,孩儿好久没看到您写字了,您写一幅华龙篆给我看!秋儿为您磨墨!”他深知父亲脾气,无论有多沉重的事,只要奉承他的书法,为他磨墨,立时便能令他沉醉其中,忘乎所以。果然,陆文轩经他一激,书兴大发,挽袖执笔,大笑道: “好!秋儿喜欢,爹爹这就写!你个头长了,力气大了,不知磨的墨匀实了没!”父子二人舞笔弄砚,仿佛又回来了三两年前。 父子两强忍着,谁也没有提及这一年来,以及方才的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房内浓浓的墨香漾满了天伦之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让气氛凝重了起来。陆少秋终于按捺不住,嗫嚅问道:“爹,您-----也一直在找娘吗?” “-------嗯?你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陆文轩‘漫不经心’的回应声。陆少秋心中叹了口气,急忙转过话儿道:“您这一年来,过得还好吗?” “啊,还好。”陆文轩缓缓搁下笔,吹着未干的墨迹道:“我们陆家学贯古今,文冠天下,到哪儿都能自食其力。这玄天界的人儿,一样也要求书求画嘛!”他虽笑得颇是轻松,脸上却显出一种难掩的心酸。 陆少秋听他言语,想父亲这一年多来,竟靠着出卖笔墨在举目无亲的异世顽强生息,还积攒下这一笔可观的家业,心中酸楚,眼眶不觉湿了。 陆文轩笑斥他道:“嗳!你这是怎么了?” “爹,孩儿不孝,没能侍奉在您左右,让您受了这么多苦-----” 第74章 笑问客从何处来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白玉郎,我原来以为,江湖侠士们走壁飞檐立马扬刀是快意恩仇的寻常事,今天才知,每一件事当你真正去做的时候,可能会遇到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变故和困难。 探访曳云山庄是我眼下最想做的事,我想知道这个能被我爹娘妹妹选为栖身之所的地方,相较于另外两大门派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分别数日,在我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娘又如何了?我急于见到他们一问究竟,但我又不想就此留下,这座庄严气派的庄园,总给然我一种迫人的危险感觉,仿佛是一只闭目假寐却大张其口,等着择人而噬的狰狞巨兽! 须知江湖险,人心更险!——这是爹爹给我的第一个行走江湖的忠告。 ============================== 六亩正方的驰马广场空畅宽旷,两侧劈天古柏,更衬得汉白玉石坊肃穆森严。白玉郎远眺山沿那片金碧辉煌的城垒,金刚笛一下一下缓击着手掌。 这儿就是任家湾曳云山庄。一路行来,为其指路的村人脸上尽带着三分异样的敬惧之色。 任家在此雄据一方,方圆数百里田地皆为其一家之产业,百姓十之有九为其佣耕之佃户,虽不至盘剥无度鱼肉乡里,却也是势大威重说一不二,加至任曳云素好豢养谋士食客,不时有江湖游侠,奇巧智士慕名来投,天真的玉郎当然想不到自己是被当作了又一个投庄的“先生”,却还以为曳云山庄在此间德高望重,是以倍受乡民敬重。 金刚笛嘎然止住,玉郎刚想探询门外巡守的卫卒,忽而又转念想道:“不妥,爹娘若知我到来,定然不会放我走了。我还是先偷偷进去,探看一下里面的情形为好!” 他天真到将这儿想象成了杜圣心的私宅,一计思定闪身掩入柏林内,展开飞婵步,轻风般荡进城楼。 时值正晌饭熟,饮烟四起,又当交接替岗之际,最是兵卒慵倦防守薄弱之时,白玉郎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驰入了山庄腹地。 绵延的屋宇成片压来,彩楼画栋无数,白玉郎这才惊恍:“原来曳云山庄这么大,到底爹娘小婵他们住在哪儿呀?” 心中迷茫,一往无前之力尽竭,顿感脑虚腹空浑身疲乏,无奈地喘过一息,隐到两层檐舍的角隙之处,背靠了檐柱仔细端详屋宇布局。 “喂,你-----你是什么人啊?”白玉郎坐下不久,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声音从左侧响起,有人笃笃敲着窗台,白玉郎一惊起身,才发现身在一屏翻窗边上,一个模糊的女子脸庞出现在左边的窗纱内。 “你----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坐在我的窗子上?”翻窗慢慢支起,一个细柔的声音追得不依不饶。白玉郎正自尴尬,一张清秀纤长的脸庞映入他眼睑,立时将他惊了一跳。 只见这女子二十出头,杏眼葱鼻,小唇削颌,鹅蛋形的脸,正是多日不见影踪的连小君! “小君姑娘?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君—姑—娘?----我吗?”女子惊惑地眨了眨眼,侧过头嘀咕起来:“不是啊,怎么又不一样了?我到底是叫什么来着?”她神情迷惘,双眉紧锁,像在努力思索着一个难解的谜题。白玉郎见她这般模样,也自懵了: “你——你不是小君姑娘?” “不是。”女子摇头道:“刚才,有好多人都说,我姓任,叫任薇晗来的!绝计不叫小君!”她眼波清澈,奋力点头,语气极是肯定。 白玉郎心中想道:“难道是我看错了?又或者只是和连小君相貌相似罢了。” 他与连小君本不熟络,恍惚中也渐渐模糊了记忆中连小君的相貌,自嘲地笑着抱拳道:“冒犯姑娘!请姑娘莫怪!” 女子皱眉道:“你的记性比我还差!都说了我叫任薇晗,不叫小君,也不叫‘冒犯’!” 她美目微瞪有些不满,话语听来令人匪夷,神情却极是严正,白玉郎忍不住卟地一笑。 “你笑什么?”女子更恼,侧目瞪他:“说你记性差还这么高兴,真是个怪人!” 她神情烂漫纯朴,不像是有意作做,白玉郎心中好笑,忽而忆起,这似乎便是龙啸天提及的前几日差点被尹华生掳去的任家孙小姐任薇晗。想不到她这般年轻美貌,却是个痴儿,心中不免为其惋惜,脸上稍显了色黯然。 任薇晗见他止了笑神情有异,大为迷惑,以掌支颌扒在窗台上侥有兴致地望着他道:“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怎么会来这儿的?” “告诉了你,你也记不住。”白玉郎笑道。 “谁说我记不住!”任薇晗不服:“我只要听一次看一次就能永远记住!不过,你可不能说假话骗我哦!”白玉郎见她这般天真模样,无奈地笑笑道: “我叫白玉郎,来这儿找我的爹妈和妹妹。” “他们在哪儿?” “他们------”白玉郎看着他无邪的眼神不自禁地接着话,言及此突而楞住:“是啊,我都还不知道爹娘他们住在哪儿,怎么就跟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任姑娘在这儿胡扯呢?” 想着不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却不妨任薇晗伸出手来扯住了他衣袖:“怎么?你要走?”她似乎能觉察他离去的意动,急切道: “你不要走!这儿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来这儿看我的人,都说些奇怪的话要我记住,要我记住——只有你不是!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你留下来给我作个伴好吗?” 白玉郎听着她话中的哀怨,心头也无由地一阵酸楚。回身来怜惜地端详她,想说些话来敷衍,又觉不忍,叹道:“不行!我必须要走,我还没找到我爹妈和妹妹啊。” “你告诉我他们是谁嘛!我一定能帮你找到他们的!”任薇晗声带求切,目光坚定而凝重。白玉郎只觉无奈无助至极,咬了咬牙,无力地道: “我爹叫白天鹏,也叫杜圣心。我娘叫倪姬,妹妹白玉婵,你是不会知道他们的!” “谁说我不知道?”任薇晗听了他话,神情大是兴奋,仿佛一个猜到谜题的孩童般大声道:“早上,我听到爹爹对弟弟说:‘梦婵别苑杜圣心那儿,你最好少去!知道吗?’”她蓦地压低嗓音,学着父亲任朋年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学过易音术?”白玉郎听着这个十足十的男人声音,诧异地瞪大了眼。 “嗯——什么叫易音术?是学别人的声音说话吗?这个不需要学呀,我只要听过别人说话,就能学啊。”任薇晗眨眼道:“我弟弟很喜欢去梦婵别苑找你爹的,我一定不会听错,你爹爹杜圣心一定是在梦婵别苑!” 白玉郎听到这梦婵别苑之,心中狂喜哪还有疑,迫不急待便要立起冲出。任薇晗大惊,哭喊道:“不行,你别走!我不许走!” 一语未毕,飞身纵出窗台,挡在了白玉郎面前,身法灵捷无比。白玉郎不自禁地惊呼: “你会武功?” “不知道什么叫武功,是看着我弟弟的样学的!”任薇晗答得匪夷所思,说话间双手合上,左右交叉着一拧一转,向着他胳膊抱来,手法纯熟,竟是一招像模像样的“双入怀”。 白玉郎瘁不及防,被他一把搂住了右臂,又惊又急道:“姑娘,快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以抱我!” “你要走!我不放!“任薇晗掘强地加紧了臂上的力道,白玉郎无奈,只得使一个“浪里反淘沙”右肘斜沉,游鱼般脱出她怀抱。 任薇晗咯咯笑道:“这招有趣!”说着话儿,又是一个“双入怀”这一次却是牢牢抱住了他腰! “任姑娘,你快放手!”白玉郎触电般打了个颤,慌忙去掰她手掌。 “你不走,我才放!你要走,我是绝计不会放手的啦!”任薇晗紧闭双眼,两臂抱得更紧。白玉郎血冲大脑浑身发麻,无奈忙不迭应道:“好好——我答应你,不走,你快放开我吧!” 任薇晗这才睁开眸子,仰起脸蛋,水汪汪的大眼儿望上来:“你说话要算话啊!” 白玉郎长叹一声,讷讷点头。任薇晗这才嘻嘻一笑松开了手臂,将他拖到窗口,硬是塞进屋去。 “来,快坐下,你慢慢讲给我听你爹娘妹妹的事儿,我就帮你去找他们!”任薇晗喜滋滋地将白玉郎按坐在桌边。白玉郎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与他纠缠,好不容易压制住心头烦躁,径直问道:“梦婵别苑在哪儿?” 任薇晗咬住下唇,拧眉忖了会儿道:“应该是在这儿的东南方三里,金纤河对崖。楼院是新建的,有一座很高很高,架在半空中像天桥一样的花阁!” “天婵阁?”白玉郎又惊又喜:“你去过梦婵别苑?” “没有,我听几个丫环聊天时说的。”任薇晗唇角微翘,眼中露出一丝天真的得意,白玉郎甜从心起,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任姑娘的记性可真是好啊!” “哈哈,别人这么说我未必会高兴的,可听你这么说,我却很是高兴呢!”任薇晗眸转他处,脸颊菲红,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娇羞神情。白玉郎看着不禁莞尔。 “走,我这就带你去梦婵别苑找你爹娘!---”任薇晗站起来拖他手道。 “晗儿,你在和谁说话?”突然间,一个冰冷飘渺的妇人声音荡进屋来,任薇晗喜道:“是我娘,她很疼我!”说着兴冲冲走出纬缦去,一会儿牵了一个高额竖鼻,唇薄如纸面沉如霜的华衣美妇进来。 第75章 入彀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叫任薇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啊,昨天我一醒来,一屋子的人都这么说的。听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说,我从小一生下来就六魄不全,不会说话,几天前生了场怪病,昏睡了七天,醒来就会说话了。 只可惜,我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得从新学。幸而我有过目不忘的天斌,两天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今天我第一次学会交朋友,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也是一个不让我讨厌的人,可惜他被爹娘带走了,不知道会去哪儿,我们还能再碰面吗?-----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娘,您快来,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可有趣了------咦,人呢?——白玉郎,白玉郎!你在哪儿呀!” “傻孩子,你又在一个人和自己玩了,这儿哪有什么人啊?”美妇正是任薇晗的生母张芷芙。她不无担心地望了眼空荡荡的屋子,怜爱地戳了一下任薇晗的脑门道:“快下去吃饭吧,别整天胡思乱想!” “没有,我,我没有胡说,他刚才,他刚才就在这儿的!”任薇晗跺足欲哭,开始在桌椅床榻下,角角落落四处翻找:“玉郎,玉郎你到哪里去了,你干嘛躲起来嘛----”她终于哭了,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张芷芙幽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吧,你自己在这儿找吧。一会儿,别忘了下楼吃饭!”她的语气中显出十二分的不耐,转身拂袖而去。 任薇晗见母亲不相信自己,以为她又发了疯病,当下又急又委屈,坐倒在中梁下卧榻上哇地大哭起来。 蓦地头上衣袂风急,白玉郎如点水轻燕般落下地来。任薇晗见他忽从“天”降,又是惊喜又是气恼,立起来瞪视他道: “你——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藏在房梁上!” “`对不起,你涉世未深,不知世道人情。我冒然来你闺楼,被他人见到,会有损姑娘清白名节,不得已才------” ”哼,你知道就好!”未等任薇晗意会,一个凛洌的干笑破空撞进,厢门豁然大开,立于门外的正是张芷芙! 白任二人措手无防,俱各惊得呆了。 “好小子!胆敢私闯我晗儿的闺楼,图谋不轨!”呆怔间一阵刺骨“寒风”卷带着“冰屑”直逼白玉郎咽喉。霓裳翻云,五根苍白的手指铁钳般锁到。 白玉郎猝然后掠,一股阴冷掌风擦肤而过生痛隐隐,气息骤窒,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玉龙笛,“当”地一声,笛子竟似撞上了一样金属物事,阴寒真气循笛身袭上。白玉郎惊骇间足下使出“千拖锦”怆惶退后,被桌边团椅绊跌进柜架死角,惊恸地望向张氏。 张氏一掌即着其面,忽而云袖疾转,将铁掌哗地藏于身后,斜身逼视他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挺能打!” “前辈使的---莫非是失传百年的‘冰罗刹手’?”白玉郎垂目看向眼前尚未散尽的白色寒烟,脸上显出莫铭的惊异,试图从张氏眼中求得答案。张氏垮下脸来“咦”了一声,瞪视他道:“你是谁?怎么知道冰罗刹手的?” 白玉郎也不作瞒,定了定神抱拳起身道:“晚辈梦婵宫白玉郎,曾在家祖百晓书生倪本华所修的《混元密笈》中有幸瞻睐前辈的绝学---” “哦,这么说来,你懂得很多武功喽?”张氏忽而眼角紧缩,神情玩味道。 白玉郎见他眸色不正,一颗心刹时沉得没了底,吱唔道:“不----不敢-----” “说了出来的话,还想吞回去!”张氏残存的笑意刹那消尽,左掌扣后蓄势,右掌已灵蛇般自袖中探出,一只纤纤素手居而显现出诡异的蓝。白玉郎悉得此乃内力集聚之象,这一掌击出,非同小可。 “娘!不要啊娘!”任薇晗刚从母亲去而复返中惊醒,眼见得玉郎势危,不顾一切冲上牢牢坠住张氏左臂,将她一招“蟾宫折桂”硬生生消解了。 张氏愤然甩开她:“让开!” “白玉郎,你快走啊!”任薇晗焦声大叫,企望他夺门而去,谁知白玉郎一改方才的惊恐之色,泰然向张氏抱拳道:“请前辈恕罪,晚辈并非有心冒犯任姑娘,请您----” “少废话!”张氏见他竟不逃走,微微一怔,推开任薇晗阴笑道:“好,我可以暂且相信你,但你私闯晗儿闺楼已成事实,除非,你用混元密笈上的武功打赢了我,否则——就休想完完整整从这儿走出去!”她斜视玉郎,脸上显出淡淡得色。 白玉郎这才意识到,张氏真正在意的并非是任薇晗的名节,而是混元密笈,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晚辈实未细读密笈,方才出言不逊,还望前辈见谅!” “嗯?----你方才不是说看过那密笈的吗?竟敢戏耍于我!”张氏眉峰倒吊怒不可遏,右拳高举,掌袖间阴风骤集,骇得任薇晗大惊失色,抢上前拦住母亲道:“娘,不要,您不要杀他,他是杜先生的公子!” “杜圣心?“张氏闻言皱眉,细细打量过来,见白玉郎眉眼酷似倪姬,神情气度又颇有杜圣心的气质,心下已信了大半,转睛问道:”你真是杜圣心-------和倪姬的孩子?” “是啊是啊,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来找他爹娘的!”任薇晗以为母亲会顾忌杜圣心时下的份量,忙不迭为他扯出这张护身符。岂料张氏一双阴冷的眸子在白玉郎脸上转了一转,呵呵尖笑起来,笑得任薇晗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如果你真是杜圣心的儿子,那可真是好得很了!” “出什么事了?”正此间,门外一个沉闷的男子声音响起,一个华衣锦带坦唇阔鼻蓄了一把文士胡的中年人不悦地背手进来。 张氏见得他来,咯咯怪笑道:“朋年你快来,你猜我抓到了谁?” 听得此言,白玉郎与任朋年两相惊顾,白玉郎心中大叹:“糟了,难道他们竟与爹娘有过结?----” 日刚上梢。梦婵别苑锦琅轩南厢,杜圣心小书房外。 “司马大哥——”厢门洞开的刹那,远远藏在花树后的一抹蔚蓝衣角现出,一只纤巧手儿使劲招他靠近。 “玉婵?”司马青云望着那张尚欠血色的脸:“你怎么起来了,还不快回去躺下------” 他焦切地上前握住白玉婵的手,突而被针刺着般退后数步,面色骤然阴晦,生硬地作了一揖,涩声道: “请小姐,速速回房休息。” “你------你这是做什么?”白玉婵惊诧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玉婵小姐。”司马青云垂首低眉:“请您以后莫要再来找我,免得-------免得招人闲话。-------也别再呼我司马大哥----” “为什么?司马大哥,究竟是怎么了?”不等他蹩脚地表演完,白玉婵已焦躁地打断了他。她方还庆幸着又闯过一劫,闻得他这番言辞,两眼大瞪,抢上一步愤愤道: “一定是我爹!一定又是他,他对你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司马青云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白玉婵拦上前不依不饶:“不都说好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在我身边的!------我们俩一起来的玄天界;一起在善和门并肩作战-----昨天,昨天你还在我床边守了一天,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什么都变了!司马大哥,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呀!” “请玉婵小姐不要误会!”司马青云缓缓抬起头来,无神地注视着她的眼,毫无情意地一字字道:“这些,都是属下对令主,对宫主、小姐尽忠,理所应当的职责!属下若曾做了令小姐误会的事,还望------玉婵小姐见谅!” 他眼望地下,恭恭敬敬地,立着。 白玉婵张开樱唇,刹时间停止了呼吸! 她看着这个反反复复,给她无限幸福的希望却又一次次将之毁灭的懦夫,心坎突升起一股尖锐地怨愤: “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她仰高头,阻止泪水往下,坚定地退出两步:“我全明白了!你情愿一世都作被人利用的狗也不要我——”她骤然缩细纤长的凤眼,大声斥骂道: “好一下属下,好一条忠心的狗!你听着,以后你见到我,就给我恭敬地跪着!”她狠狠指向地下,她要看看,堂堂的“江南公子”,她曾经多么倾心崇敬的“司马大哥”,甘心堕落到何种地步。 谁料,司马青云一动不动的身子突然崩塌下去,双膝着地,砰然有声。——他当真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你!------你-----”白玉婵浑身战抖,怆然倒后两步,双眼已被泪水迷朦,拖着一串怨愤长啼扭头向廊外奔出。 “玉婵,对不起!为了你,为了能守候在你身边,我只能这么做!只要能每天看你一眼,哪怕你永远这般恨我,我也无怨!” 司马青云长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伤痛如万千虫蚁咬噬着他的心。 远处,半开的厢门内,杜圣心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庭院中刚刚落幕的这一切------- 第76章 混元密笈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司马青云。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杜圣心成为天雩血魔的第一个“七损日”)。梦婵别苑里,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直至,我从杜圣心书房里出来--- 陆文轩出现了,陆俊元就是陆文轩!在我确认这件事的时候,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这个消息将意味着什么? 杜圣心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恐惧! 一切事局,仿佛从第一刻开始,转剧的恶化。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郁窒得人头脑发昏。我必须努力告诫自己,为了玉婵,我必须保持清醒! “玉婵,对不起-------我答应了你爹的条件,就一定要做到!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很快,六个庄丁带了白玉郎“下去休息”。 任薇晗也在父亲的威吓下,闷闷不乐地进了卧厢,没有父亲的准许,也许她再也认识不了新朋友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白玉郎呢?”任朋年见左右已无人,坐于几边淡淡回望张氏道。 “当然是用他押杜圣心的宝。”张芷芙抱拳搓手,在厅心踱步道。 “杜圣心?你要他身上的天雩魔血有什么用?”任朋年不以为然地瞟了她一眼。张氏笑笑道:“我要的,是《混元密笈》!” “《混元密笈》是什么?” “我师父‘大胜元手’曾与我提起过,《混元密笈》乃是武林的一部绝奇宝典,内中记载了当今武林前后三百多年各门各派的武功绝学,巨细无遗。本门的“冰罗刹手”在人世间已失传百多年,就连我师父教给我的,也是残本,唯一记载有全本的,就只有倪本华的《混元密笈》!说不定,就连你们任家失传的摧心掌天玄境篇也在其内。——只要学会了天玄境篇上面的武功,一统天阳就可不费吹灰之力!你就----不动心吗?” 任朋年脸上的疑虑瞬时消散,两眼散出炽灼光焰,从座上一立而起:“眼下----杜圣心落在我爹手里,你待如何?” 张芷芙踱步至花几边蓦地止步,切齿笑道:“老头子想得到天雩魔血,倒转乾坤练摧心掌至阴篇,眼下我们还不宜明着阻止。可也没人说,不可以给杜圣心添点料,再榨榨他的油水呀,他要他的天雩魔血,我要我的混元密笈,两不相干!” “你的武功已在我之上了,为什么还成天想着什么密笈呢?”任朋年挑高眉,压低声试探道。 “你以为,凭我现在的武功,就足够助你登上庄主之位了吗?”张氏烦厌地瞪了他一眼,眸底突闪过一丝怨毒,恨恨道:“如若得不到密笈,却让老头子抢先练得摧心掌阴阳双境,我们在山庄里,还会有容身之处吗?” 任朋年不无讽刺地干笑两声:“你是我爹爹一手载培,也是他让我娶的你,你为什么倒反过来,提防着他了?” 张氏不满地瞪视他道:“你若想当一世的‘少庄主’倒也罢了,这‘少庄主夫人’,我却是当够了!” 任朋年颇是惊奇地看着原形毕露的妻子,心中报复的快意彻底被诱发,想不到,原来妻子对曳云山庄的觊觎远远急切过自己! “芷芙,那么你——有什么好计策?”他不禁开始“欣赏”起这个平日里让他反胃的女人,贴近去抚住她臂膀引至桌边坐下,轻声笑问。 张芷芙明显地感受到了丈夫的“温存”,虚荣和嚣张的天性成倍膨胀,切齿道:“必须,得有个万全之策,最好,在得到密笈的同时,毁了老头子的美梦!” “你——你想杀杜圣心?”任朋年越发觉得妻子像樱粟花般绚烂。 “想除去杜圣心,何必我们动手?你认为,凭杜圣心那般心高气傲的人,如若知道他一身的血,要被人用来练功——会怎么样?”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任朋年裂开嘴,眼中迸出一色狠厉。 司马青云魂不守舍地出了院子。 锦琅轩外廊的修萁工程尚未完竣,时而见得肩扛新漆木器的工匠进进出出。 香洗远远地守候在通往汕叶厅的暗廊口,见到他来,左右顾看了一番,悄悄上前道:“司马青云,宫主叫你去天婵居西厢,她有事儿找你呢。” 司马青云点了点头,他知道倪姬从杜圣心那儿得不到消息,定会来探他的口风,在心中叹了口气,疲惫地点点头。香洗对他笑笑,迅速钻进花树消失不见。 晨阳幽微西风卷,刚近午就阴了天,晚时说不得就要落雪了。一层不知名的鹅掌型落叶无所依从地游荡在通往天婵居长长的青石路上,随着他的脚步喀喀碎落。 司马青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提不起一丝精神。 恍惚间,几声促烈的短斥交杂着拳风掌击之声倏然划过,司马青云凛神抬头,见远处玉石长亭内,倪姬正与一个身着玄红斜袂劲衣的汉子打得酣烈。 “龙啸天?他什么时候来的?”司马青云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心想定是他鲁莽闯入,与倪姬起了误会,急忙越步上去。 龙啸天以一招“剑过星容月”化于长刀,煞然划断倪姬攻路,真力所致,刀气逼人。倪姬惊骇之下身形倒掠,咦地一声定住身步,斜视他道: “星云彩虹剑法?你是什么人?” 龙啸天见她识出了手中招式,收整身势,点了点头道:“是了,你定是倪姬!” 他激战之后,神情如常,气血丝毫不见窘迫。倪姬大感意外,又见他识出自己身份,不由得细细打量他:“你是谁?” “龙啸天。”龙啸天抬头眼望他处,语调淡如死水。倪姬脸现慎戒,叱目道:“你就是龙啸天?你来干什么?” “我来查证坊间的一个传闻——杜圣心,是不是天雩血魔?”龙啸天单刀直入,阴冷无情的声音刀子一般刮着倪姬的耳膜。倪姬气息促急,退后一步缓缓道: “你想怎样?——我绝不会让你伤害天鹏的!” 龙啸天脸凝重色,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就是说,外间的传闻不假--------” 倪姬听着他呓语般的声音,越发感到头皮发麻,咬牙挺身逼视他道:“是又怎样?你是不是又想来说什么‘除魔卫道’?”她激动之下,再也顾不得忧急害怕,逼上一步道: “龙啸天,人人都有资格来这儿撒野,就你没有!若-----若不是因为你,天鹏又怎会落来如此悲惨的境地!你别以为你在人世对天鹏所作的种种我不知道,像你这般无情无义的人------我呸!”她神情激愤,切切地朝地假淬了一口。 龙啸天并不表示反对,转过身怅然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误会了,我此来,对杜圣心并无恶意。” “并无恶意?我凭什么相信你?”倪姬冷笑。 “凭我!”亭外突传来司马青云严正的声音:“我相信龙啸天。” 倪姬坐在石桌前,凄然地发了呆。 司马青云不时地回望着长亭,一脸沉色,在曳云山庄里,每间屋子都可能“隔墙有耳”,他心思慎密,自愿为二人充当望风者。 “想不到,在善和门发生那么多事。”龙啸天心情沉重地听完倪姬的故事,仿佛正在后悔没有与杜圣心同去:“你们后来,是怎么来到曳云山庄的?” “那时,我走投无路,遇到了任曳云。他在我身上种了‘金螺附肠散’的毒,必须每隔七日服用一次解药,以此为条件,才肯答应用任家的独门密药‘祝融还心丹’救天鹏。后来,小婵和青云赶来汇合,任曳云改建了梦婵别苑,不让我们走。天鹏还很虚弱,一连昏睡了三天,我才-----不得不答应留在曳云山庄。” 倪姬想起这七日来所受的种种屈辱,眼带忧怨,恸恸欲哭。 龙啸天长长叹了口气,沉默。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龙啸天突然坚定地请命。倪姬既惊又喜,怔怔望他道:“你,你愿意帮天鹏?” “只要他不为非作歹,我暂时还想不出不帮他的理由。”龙啸天依然镇定而果绝。 倪姬眼望着他,嘤咛声哑,两粒热泪夺眶而出。在困难面前绝不低头的她,却在此时失了一宫之主的“矜持”。龙啸天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有人!”远处步声传来,龙啸天低喝一声腾身而起,迅即消失在亭檐。司马青云引着一男一女两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上了亭来。 “剑心(琴霜)见过倪宫主!”来者是一双任朋年最得力的孪生弟子池剑心和池琴霜。他二人从不踏足梦婵别苑一步,猝然来临,倪姬狐疑顿起,含糊地回应了一声道: “两位来我梦婵宫,有何吩咐吗?”倪姬先入为主,声势不灭。年长少年池剑心笑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日前承蒙杜先生相救,孙少爷和孙小姐才得已脱险,孙小姐昨日已无恙苏醒,我们兄妹奉了家师之命,特来拜谢杜先生、倪夫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宫主笑纳!”他狡獬地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池琴霜随即双手呈了一个红绸锦盒上来。 司马青云代为接过,倪姬淡然笑道:“小事而已,少庄主有心了!” “嗳,宫主,您可一定要看看这个礼物呀,您看了一定会喜欢的!”池琴霜奶声奶气地上前一步道。池剑心故意将她拽住道: “小妹,不得无礼!”他故意压低声音瞅着倪姬道:“梦婵宫珍宝无数,倪宫主不肖这礼物也不奇怪,你可不能失礼了!” 他这言辞,分明是让倪姬下不了台,无奈之下,倪姬只得僵笑着当众打开了盒子。刹那间,她一双眼中尽是惊异忧急之色,站起身来冲二人惊呼道: “这----这串玉缀,怎么会在这儿?” 第77章 借书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倪姬。 玉郎落在任朋年的手里凶吉难测,可我却不敢告诉天鹏。龙啸天答应在日落前救他回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午饭时,任朋年送来了金螺散这七日的解药,还有晚上琉璃阁鸿涛轩的宴谏。天鹏的神情很怪异,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任朋年故意将任曳云要利用天雩魔血的秘密透露给我们,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宫主莫非----认得这串玉缀?这倒是奇了!”池剑心眼显得意,故作骚头之惑态。 “两位小公爷,这串玉缀,究竟从何而来?”倪姬心急如焚。 “这---这说来惭愧。”池剑心窘笑道:“今天早上,有个不知死活的登徒浪子,跑到孙小姐闺楼撒野,被师娘捉了个正着!师娘见这贼子配得这串成色不错的玉缀,就拿来借花献佛。想不到……让宫主识破,实在,实在是惭愧------” 他说着两腮生红,佯作汗颜,实则却是憋着笑意给辛苦的。 倪姬听他口口声声“不知死活”、“登徒浪子”、“贼子”云云骂得欢,心头如受刀剐,坚忍着咬牙听完他的话,终于道:“那个人呢,他现在在哪儿?” “怎么?宫主莫非……认得那小贼?”池琴霜见兄长暗乐,也来沾点喜气。倪姬咬牙拧手默认了下来。 池剑心道:“家师临行曾有吩咐,若宫主认得此人,他老人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他交由您处置,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只要他安然无恙,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池剑心双眼骨碌转动,笑道:“倒也不难,家师听闻杜先生这几天收集了许多珍典古籍,想借其中一册,看上一年半载。” 他二人转了老大一个圈子,终于说上了正题。倪姬心中悲凉,难怪得两个黄口小儿也敢来这里转椽弄梁,却原来早提溜了她们夫妇小辫儿! “不知,少庄主想‘借’哪一册书?”虎落平阳,当下只能先咽了这口气。 池氏兄妹相视诡笑道:“《混元密笈》!” 倪姬闻言凉了半身,忧急道:“《混元密笈》是梦婵宫在人世的实物,生死不相同携,并不在玄天界!” “那么,宫主总该记得书中的内容,再抄挞一册又有何难?”池剑心眨眼道。 “《混元密笈》有缘者倨之,真正仔细读过的,只有天鹏而已,我并不熟识----”倪姬方寸已乱,已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那——就请杜先生代劳,何难呢?”池琴霜插话。 “天鹏---天鹏他----”倪姬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神情可怜,竟毫无把握地摇起头来。 “怎么?若是杜先生也不能,那么-----那么就算了,家师打算在日落之后,将那贼子交给庄主处置,倪宫主,既如此,我们兄妹就不打扰了?”他丢下一个最后时限给倪姬,带着妹妹扬长而去。 倪姬手捧着锦盒,六神无主,恸恸欲哭。身后风声微起,龙啸天落下地来,望向盒子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倪姬将盒子展于他,其内放着一串淡黄色冰泠玉魄串成的碎玉葡萄,正是白玉郎金钢玉龙笛上的笛缀! 龙啸天刹那明白了一切,皱眉道:“你怕杜圣心不肯交出密笈救玉郎?” 当日众人亲眼见过杜圣心不肯为玉郎向白骷髅妥协,况且他夫妇感情有疵,龙啸天由此猜测自然不难。 “不,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天鹏知道玉郎的事。”倪姬摇头道:“他刚刚才缓过来,任曵云胁迫他,他表面顺从心里必定对其恨之入骨,现在任朋年也来逼他,我怕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况且,混元秘笈,也绝不能落在任家父子这等心术不正的人手里!” 倪姬言及此,忽而无力得发笑道:“从我祖父到我爹爹,再到天鹏,所有看过秘籍的人,都说它是世间最不祥的东西。当年天鹏得到它的时候曾对我说,如果太祖倪本华还活着,他一定会打他一顿出气,就这一本破东西,累得倪氏宗族世世代代要怀璧其罪。想不到这话到了玄天界,还能应验!” 倪姬说着,眼中细泪冥冥。 龙啸天挺身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任朋年既然想得到混元密笈,就绝不会把玉郎交给任曳云。玉郎交给我去救,此事暂时不必告诉杜圣心,日落前如果还得不到我的消息,再说不迟!”他眼闪坚决锐光,突而破空去了。 “香洗?”倪姬转身间,见到香洗正一脸困惑地朝这边张望,立时紧张地喝斥她道:“没规距的丫头!来也不支一声!” 香洗诚惶诚恐上来道:“令---令主唤司马青云去呢!”倪姬这才稍定下神来,气也压住了。司马青云朝她一揖,随香洗折回锦琅轩南书房。 “龙啸天来了?”杜圣心似笑非笑地望着司马青云。 “令----令主怎么知道的?”司马青云的表情很是失措,他不能接受自己“望风不力”的事实。 杜圣心眼波睥睨,从容踱出书台:“刚才香洗带你进来的时候,神情怪异,定是看到了倪姬不让说的人或事。我就猜是龙啸天来了,……又走了!” 他眯眼危险地回望过来,一字字郑重道:“青云,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脾气,既然决定跟着我,就别想着,能有什么事瞒过我……” 司马青云心中一叹道:“是,令主!”他不自禁地转过脸,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杜圣心撩眉问道。 司马青云定了定神,挺起身来点头道:“是玉郎……” 陆少秋锁着眉,心思不属地望着满桌的佳肴,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将酒杯推进桌子。 侍立在他身后的从仆无由地脸现惊惶之色,不约而同望向陆文轩。陆少秋歉声道: “秋儿实在没心情吃东西,也不知龙啸天对地云凤做了什么手脚,到现在还不醒来……” “你放心吧,她没有受伤,只是中了什么迷药。歇息些时候,自然会醒的。来,先吃饭吧,啊!”陆文轩柔声哄着儿子。 这时,一个老家人小跑上来,在陆文轩耳边细语。陆文轩脸色数变,立起身道: “啊,秋儿,爹爹下午,要去应一个文友的堂会。今晚恐怕不能回来了,你好好在家照看云凤姑娘----”他不等陆少秋回神,急匆匆离席去了。 父亲竟在他万分珍视的团圆之席弃他而走,陆少秋彻底没了胃口,锁眉嘀咕道:“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大事。”任朋年侧身颔首,目光闪烁,望一眼端坐饭桌前不动声色的杜圣心窘笑道:“爹爹晚上,在琉璃阁鸿涛轩设了家宴为陆先生接风,顺便也介绍你们二位认识。杜先生、夫人到时可一定要来呀!” 他诡笑着放了一封大红宴柬在桌上:“杜夫人,时间可不多了,您好好准备准备。” 他一语双关,暗示她人书交易的最后时限。倪姬坐在一边,全身僵直,恨恨地瞪着任朋年,双目直欲喷出火来。 “啊,有劳少庄主亲来一趟,”杜圣心静静看着请柬,展眉笑道:“届时,我们一定会去的!”他眼神温宁,探不得喜怒。任朋年不觉悻悻,自怀中复又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道: “这,是‘金螺散’接下来七天的解药,杜夫人笑纳。” 司马青云上前代为接过。 任朋年挺了挺身,突而眨眼道:“啊对了,不知杜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七七损阴雩,魄销血亦嗔。导溯千机流,玄天望至尊。’的诗句?” 杜圣心眉头微皱,这首诗被记在《锦翼古札》天雩卷的菲页上,必当是天雩卷的诀要所在,然而这区区二十字谜题一般,杜圣心几天来日夜匪懈,仍对其百思不解,任朋年突而提及,必定言出有因。 “家父四十多年来,日夜苦修摧心掌阴阳双境,苦恨此地乃是天阳,生魂阳力盛而阴不足。阴玄境篇始终不得要领。如今陆先生采回了‘长天一色红’再加上杜先生至阴至纯的天雩之血,想必定会有所建树,到时杜先生,可是功不可没啊!。” 倪姬脸色大变,霍地窜立起来,杜圣心自桌下拖住她手,安抚她坐下。任朋年望着面无表情的杜圣心,得意地告辞去了。 “天鹏,原来任曳云是想利用你身上的天雩魔血来练功,独霸玄天界?”倪姬声带悚然。 杜圣心慢慢喝下了一杯酒,眼中突闪出凶狠之光:“绝不只这么简单!” 坐立不安地等着,天还是彻底暗了。司马青云带回的消息,也只是茫然地摇头。 倪姬已经没了主张,她不得不开始思量,如何去找杜圣心商议。可叹他们夫妇现如今在山庄的处境,真仿若一块无主的糕饼,谁都想来咬上一口。 司马青云暗自叹息,回到锦琅轩书房。 杜圣心同样等不到玉郎的好消息,只不过,他好似漠不关心,连日来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埋头在这里抄抄写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摞摞用镇纸压的齐整,像是书稿。 “龙啸天还没有消息?”听到司马青云的脚步声,杜圣心终于停了停。 “是!”司马青云回答得倒干脆:“陆文轩已经回庄了。”杜圣心沉默了许久,放下笔开始整理书台:“云凤呢,她也没有回来?” 他显然不太习惯整理纸张,手脚有点不利索,强自镇定了一下,放缓速度,重新理起。 司马青云摇了摇头。 杜圣心没有抬头看他,叹了口气道:“也好!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不好——”司马青云忧虑地摇头。 杜圣心不解地抬头看他。 “我见过龙啸天,他告诉我,云凤姑娘和小流星在一起,而小流星——和陆文轩在一起!” 杜圣心的手突而僵住! 第78章 鸿涛夜宴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倪姬。 曳云山庄的宴会,就是战场,胜者永远坐在最高位! 天鹏和司马青云似乎在策划着什么,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戾气和狂纵无时无刻不在膨胀! 而司马青云无疑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支箭,既使作了警猴的鸡,他也无甚怨言。 谢径阳、柳良能,甚至是任曳云,天鹏都不惜自立为敌,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终是不甘任人摆布的,可反击的时机已经到了吗?玉郎还没有任何消息,我都不敢告诉他…… 还有,天鹏对陆俊元的态度奇怪,他们二人有过什么恩怨吗?--------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 ====================== 灯萤隐没了暮色的苍凉,干冷的空气渐渐在热酒的酣醇中变得放肆,任由阵阵浪荡的嬉笑声,在穿过百年冬杉苍冠的封锁后,疯狂扑入苍穹! 苍穹,已是绝望的一片漆黑! 画阁灯影稠,人面笑意足,那些把无望的青春揉进妖野舞步中的少女们,早已不知何为快乐,只将一张永远定格在麻木背后的笑脸,向着世人。 丝竹涔淙,衣袂飘香,酒宴正如火如荼。鸿涛轩高阔的身影投射在琉璃阁极致奢美的玉石广场上,漠视着轩殿前络绎而入的宾客。 阵阵刺耳的笑声中,花蝶般翩舞的侍女从轩厅内不断涌出,接引着一拨拨衣着豪阔的“先生”及其朋友家眷流入鸿涛浮沉---- 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能想象曳云山庄有如此华贵的所在,如此“绝艳”的幕客和侍仆! 初敲二鼓时,长绒红毯上百多个华贵的红木席桌前,已盘倨了庄内各个时期红极一时的恩客宠臣。 一汐后浪推前浪,一滩新沙覆旧沙。这样的宴席,大家也早已习以为常。 上首庄主席下的新座,每每是添在下席之上的,而那些曾经的上座客们,也在日复一日地后移!——除非你还有力气向上爬,再将他人踩在脚下! 这席列就是山庄的“规距”,就是谁也不能推翻的事实,残酷得不露痕迹! 任曳云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舞姬们这几日新编排的舞蹈,不时瞅视座前新增的两个席位。 “天心阁陆先生到!”随着门外的传唱,陪座的幕客纷纷停杯。 轩门外风一般行来天心阁人众,簇着陆俊元父子。秦媚儿小鸟依人般偎着陆俊元,一双美目不安本份地四处招摇。 “俊元来迟,还望庄主恕罪!”陆俊元立定堂首,向上席揖了一礼。任曳云双眉高轩,畅怀笑道:“哪里哪里,陆先生远涉重洋辛苦了,老夫特为先生设了此宴,庆贺先生凯旋,先生不嫌弃就好!来人,为先生侍座!” 两个侍人迎上来,将陆俊元引向了右边布设了果品的席位。 堂皇的轩厅顿时寂静无声,无数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快意地注视着陆俊元被“流放”的“荣耀”。 陆少卿的脸色刹时阴沉下来,悚然地盯着对侧的空席。心中想道:“难道,那个杜圣心真能将陆俊元也压下去?” 陆俊元眉心战了一战,想不到几日不在,自己一年来翘楚曳云庄的恩宠,今日终也成了那前滩之浪覆底之沙? 心中微微一堵,面上却豪无异色,坦然在右席坐下了。 任曳云双目微缩,望着他一如贯常的萧洒淡然,暗暗冷笑。指了指左侧的新座道: “先生莫怪,今日设宴,一来为先生洗尘,二来为诸位引见日前新来的同僚。还望你们以后多多亲近,共襄大业!” “庄主哪里话来,”陆俊元淡笑着缓缓立起,向轩堂下诸人团团抱了一礼道:“俊元初到玄天界,便蒙庄主抬爱和诸位前辈的多方关照,一年来恬受荣宠,有愧惶惶。日后,俊元定当虚诚受教,与诸位同仁尽心竭力,为庄主效劳!“ 他以晚辈自谦,将自己的荣宠推功于诸位“垫脚石”幕客,博了人气,又向任曳云讨了乖。堂下诸客见他言辞恳切诚惶诚恐,故时芥蒂尽去,不但与他生了同病相怜之意,更钦佩其豁达大度的宽仁胸怀。纷纷向他诚挚行礼,以示友好。 任曳云望着这一堂和气,心中暗道:“好一个能说会道,通谙人性的陆俊元!看来我还是太小瞧了他!” 一丝不安的戒忌掠过他眉宇,又瞬间消匿,朗声大笑道:“好!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左右顾看一番,故作为难道:“时辰已不早,本当开席,只可惜,梦婵别苑的杜先生还未到来,大家不妨先欣赏歌舞,享用果品,小等一会儿如何?” 他一语甫毕,座下语声碎碎。 冬夜候客,歌舞烦腻,只盼有热酒佳肴暖腹,却不料还要坐食那乏味果品,浓茶下肚,更是肌肠辘辘,不稍一会儿,诸人皆有恶意,暗暗怨骂起梦婵别苑的迟来之客。 二更末鼓敲过,任曳云停杯观得席下诸人的阑珊意兴,面色也越来越阴沉。轩门外侍应小跑上来大声唱喝道:“梦婵别苑杜先生,杜夫人到!” 舞乐骤息,舞伎们风一般地散去了,席间真空般静得一静,诸人齐齐停杯外顾,只见庭门外无数彩衣侍女执了星星灯火,簇着杜圣心夫妇款款而来。 杜圣心昂首阔步,锦袍博带,难能地着了一身华贵正装。倪姬高髻金钗,宫纱曵地,薄施脂粉的面颜光艳逼人。其后司马青云劲装简束,黑鹰在手。 杜圣心缓行至厅门前,望了眼灯莹下及膝高的门槛,背手端袖,在原处立定,眯眼轻叹道:“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 他迟来怠席,还一副错不在我的口吻。诸客闻得此言一股莫铭烦恶上涌,纷纷转头瞪来,华宴厅堂一片沸反之声。 任曳云微微一怔,强笑道:“不晚,不晚,杜先生来了就好!” 杜圣心凤眼轻合,立在当地一动不动! “天鹏要摆架子,成心不让任曳云下台,哼,且看这老匹夫如何应付!”倪姬偷望丈夫背影不由自主唇含浅笑。 倪姬识得杜圣心伎俩,座间又有哪一人不识?立时间人人目光上下流转,看他二人谁先让步。 任曵云惊怔而怒,双目剑般逼视杜圣心,怎奈杜圣心面作浅笑泥塑石刻般毫无所动。 四下刹时诡异的安静下来。 时间越久,这种安静就越是危险! “哈哈哈哈哈,请,请……”尤幸任曳云间不容发间大笑着站起,几乎是一路小步地穿堂而下,亲到厅门抬手为杜圣心引向道:“请先生上座!” 杜圣心唇角高轩,刮一眼任曳云额边的青筋朗声笑道:“有劳庄主!庄主,请!” 任曳云颜面尽失,还叫他讨了个乖。望着杜圣心大摇大摆跨过门槛,眼中怒意炽然,面上却还要与他并肩入席,演好这出“宾主相协”。 满堂宾客目随他二人自座前携手而过,脸上表情千奇百怪,四下里静得死沉! 倪姬在侍从指引下在侧后位落了座,却见杜圣心兀自立在桌前,冷冷注视着对座,漫声笑道:“一别经年,陆世兄可好啊!” 陆俊元似不屑巴结新贵无心凑望,正自埋头想着心事,突听这一声“问候”,浑身一颤,抬头间,映入眼睑的居然是大师兄杜圣心一张“催命符”般森冷的笑脸,刹那间一股寒气侵心,呼吸都不由停了。 “你-----”他嗓底麻木地泻了个音,瞳孔收缩。 “怎么?二位------认识?”任曳云望着他二人的表情,脸上沟壑纵深的脸上漫过一丝诡黯。杜圣心双目紧盯陆俊元,突而呵地一声轻笑。摇头道: “不,不认识!久仰而已!————‘陆俊元’陆先生!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闻名‘不如’见面呀!” 他目光灼炽,讽刺他不敢以真名示人。 “啊,不敢不敢……”陆俊元周身如遭棘刺,面色阵青阵白,局促地从座上站起回礼。不知怎的双股寒战竟打了个趔趄,衣袖斜带,“当啷”一声撞翻了茶碗,茶水四流。 侧旁的秦媚儿娇呼着跳将起来,拽着被淋湿的罗袖,吃惊地望向杜圣心,一双游离不定的莹眸,刹那定格在杜圣心冷峻的侧脸上,樱唇微张,满目惊羡。 陆少卿伺坐在后席,方将诧异的目光自杜圣心脸上收回,回头便见到秦媚儿那本性难改的娇淫之相,即时一股无名暗火窜将上来,直如要将手中瓷杯攥碎。 杜圣心漠然斜过眼,与满面桃花的秦媚儿对了个正色,余光扫见妒火正灼的陆少卿,刹时猜中了就中情由,勾紧嘴角不无恶意地冲秦媚儿笑了笑,蓦地退开半步,朝陆文轩笑道:“陆先生,礼重了!” “啊,俊元-----我来为你介绍。”任曳云呵呵煽笑上来:“这位,就是新来的梦婵别苑杜圣心杜先生。 杜先生可是个有心人啊,想必你的事由生平,这一年来为山庄立下的伟业丰功,他早已探查得一清二楚,自来向你亲近,你——也不用诧异吧!”他语带警示之音,一改方才的轻漫,幽幽斜瞟了杜圣心一眼。 “杜某多有失礼,陆兄——不必放在心上。”杜圣心侧转头,压低声音,笑意如冰封下的暗流翻徊不止。陆俊元强起精神朝杜圣心抱拳笑道: “哪里哪里,是在下失礼才是!”他额头已有细汗渗出,一揖到底道:“杜师……世兄的绝技高才,在下也是久仰了!” 杜圣心紧咬颌牙端着笑,眼神许久未动。 “哈哈,如此,请两位先生入座吧。来人,上酒菜开席!”任曳云明显感到了他二人间的诡异气氛,一个暗剑冷枪一个棉里裹针表面上却是相见甚欢一团和气。心中携疑,暂不发作,叫过侍从吩咐开席。 热菜上桌丝竹暗起,侍女仆从随席伺候,堂上渐有了人声。 陆俊元惴惴不安在回座,上位列的几席幕客见他失阵,面现不善,相互递了个眼色。 陆俊元左侧下席的“凛霄卸月掌”柳良能望了望对面的“盘螭腿”谢径阳,二人同时立起向杜圣心抱了一礼道: “杜先生请了!久闻阎罗令主英明睿智武功盖世,在下通云阁柳良能,敢请赐教!“ “还有在下青龙居谢径阳!” 杜圣心垂眸端坐,充耳不闻。他二人乃是有意挑衅,见他这般不禁怒起,谢径阳垂手执杯,大声道:“在下先敬杜先生一杯!”言出手动,一只瓷杯破风而出径打杜圣心面门。 柳良能见他出手,更无迟疑,疾声道:“在下这里有筷子!”手起掌落,案桌震荡,一双象牙玉筷嗖嗖掠出,直取杜圣心双眸。 他二人在陆俊元到来前纵横山庄数年,得势一时。却因武功不相伯仲,为决胜负相互较力以致两败俱伤,被陆俊元乘虚而代。 他二人先前忌恨陆俊元入骨,见他在杜圣心面前铩羽失势,虽觉解气,却也将满腔不满转嫁杜圣心头上,有心给他个下马威。 一杯二筷转瞬已到眉下,蓦地一道白光闪过,“钉当”几声脆响,三样暗器堕落地下,碎作几截。 “我们令主喜爱干净,两位的心意,在下替他领了,你们用过的杯筷,就免了吧!”但见杜圣心桌前多了个冷面凛目的高瘦剑客,优雅地还剑入鞘,淡然道。 他一剑便轻易化开了柳谢二人的突袭,满堂食客人人脸现骇然。 “你是谁?”柳良能惨然失声。 第79章 打狗欺主 “司马青云。”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在跟杜先生讨交情,轮到你来撒野?”谢径阳听他言讽自己“不干净”,羞恼更甚怒吼来人道。 “我,只不过是令主身前的一条狗。我们令主只对人说话,招呼二位,由在下代劳就够了!”司马青云似有心激怒二人,径将二人斥作狗类。 “岂有此理!”徒听一声暴喝,谢径阳身已离座,双腿翻飞踢得花团锦蔟,飓风般扫向司马青云。对桌柳良能阴笑一声,双掌齐迸,后发而先至,闪瞬已逼到杜圣心桌前。 司马青云凝神辩位,全身纹丝不动,劲风窒鼻谢径阳一脚“苍螭倒入海”临头劈来。 司马青云上身蓦地左侧三分,这一脚顿落风中。谢径阳正欲变招,司马青云黑鹰剑一剑“扬鞭立马”匹练般削下,将谢径一只摩云革靴连底削去一块,凉嗖嗖露半截脚巴掌子,吓得他尖叫连连。 即与时,柳良能独门杀技“流云卸月”已至,一股摧肌裂肤的掌风直击心口。司马青云回剑拆招已是不及,硬下心肠将身一横拼得右肩受此一击,却不想恍惚中一股大力侵入左后背,身子已凛空撞出。 谢径阳被他一剑削了靴去,正惊魂未定,见他整个身子炮弹般射来,黑鹰剑高举,四肢姿势怪异,大惊呼道:“你你---你这什么招式?” 说时迟那时快,司马青云一个“饿虎扑羊”重重撞在他胸前,两人揉作一团,劲力不歇一气撞出数丈。堂下乒乓之声不绝,人影晃乱地毯挪移,左堂侧十余张梨木长桌,瞬时撞成一线,七倒八歪狼籍一片,桌上盆盏叮当跌落,无数惊呼怪叫掺杂其中好不热闹! “你——嗳哟!~~你还真是个不要命的你----!”谢径阳只觉天旋地转,腰背酸痛,一脸苦丧地推开怀里的司马青云,指着他鼻子骂咧道:“你---这什么鬼招式?” 他边骂边狼狈爬起,却见对面尽是些瞠目结舌望着侧方不动一动的食客,他顺着众人眼光看去,立时也愣了。 且见堂首的杜圣心凛凛立起位上,右臂长伸。柳良能仆步半虚上身前探,右掌擎天左掌斜插,绽目歪颌木偶般杵在他桌前,一对招子朝着杜圣心瞪得恨不得蹦落出来,无奈身子却不能动弹分豪,那景象当真滑稽又匪夷。 “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唉哟喂----”谢径阳打心底里不屑柳良能,见他出丑,禁不住哈哈大笑,无奈胸口剧痛,咳得涕泪涟涟,急忙运息索伤,却发现并无异样。 “耶呵,隔山打牛?哈哈哈哈,司马青云你也没事吧!”谢径阳拉了把面色悻悻的司马青云一同起身,竖起大拇指大叫道:“历害历害!杜圣心,俺老谢服你!哈哈哈哈哈哈!” 司马青云脸色惨白,朝杜圣心伏身长揖,低声道:“多谢令主相救!” 他言虽恭诚,神情却郁郁数变显得有些勉强。杜圣心方才隔山打牛,将他当作流弹裹席攘客的那一掌虽是情急之下救他于危境,却也不无当众羞耻之意。 收服谢径阳这蛮憨容易,这边柳良能已气得几欲吐血,刚才他偷袭杜圣心眼见功成,司马青云回剑错身,误将自己迎上了他掌风。 他正待落招拍开这块拦路石,杜圣心横空里戳来二指,他腕骨一麻一掌生生错位向了天去,不及换招,杜圣心那一手已变掌将司马青云拍出去又倒拖回来点中了他上膻中“气海”要穴。 几下里变化,一气呵成迅捷无伦,柳良能左掌未收,已全身不能动弹,只得恨恨地瞪着杜圣心。 “你的剑不长眼睛,脑袋上也不长吗?”杜圣心斜睨司马青云不屑地冷笑,目光一侧,照着柳良能胸口拍出一掌,柳良能气血回还,封穴立解,踉跄跌后数步,怔怔地望着杜圣心。 “哈----杜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不打不相识嘛,各位给我一分薄------” “我杜圣心手底下的人,不劳尊驾教训。哼,打狗也看主人面!你若学不会这规距,今后这鸿涛轩宴,就不用来了!” 任曳云眼见场面不好收拾,急忙举杯来圆场,谁知话不出一半,杜圣心冷若冰霜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阻了进来,场上气氛立时僵住。 “你!”柳良能受此大辱怒目欲绽,自知确非杜圣心对手,只得坚忍饮恨,点头道:“好!柳某领教!自当会记得的!”他眼瞪着杜圣心,抱拳向上首一拱道:“请庄主恕罪,在下多有不适,失陪了!”言罢,甩袖裹面,愤愤朝侧门去了。 堂厅上突然死一般寂落,没人目送离席的柳良能,却有无数人来回望着任曳云和杜圣心窃窃私语。 陆少卿望望座上面色铁青欲怒未怒的任曳云,和身前僵坐不动脸色阵青阵白的陆俊元,再望眼咧嘴狞笑斜睨向堂首的杜圣心,背上莫铭有了丝贴骨入髓的寒意。 “打狗也看主人面”这话表面在说司青云,但这鸿涛轩真正的主人不是杜圣心,而是任曳云! 杜圣心不惜自比他人狗,却也是在告诫任曳云,多年来纵容从下厮打倾轧,明争暗斗,丢的正是他这主人和曳云山庄的脸! 在座智如他陆少卿者都听出了话外之音,更何况任曳云和陆俊元? 任曳云的脸很黑,黑得恨不得跳下座去狂扇陆俊元耳光! 这个道理杜圣心懂,陆俊元岂会不懂?却为何整整一年,大小宴席十余次,却不得其明示暗言?天阳人人皆颂其为曳云山庄文武智囊,镇庄之宝,眼界胆识终究是不及他杜圣心万一吗! 杜圣心似笑非笑缓缓坐下,掠起桌上一满杯酒,仰头倒进了嘴里。满堂百余双眼睛盯着他,交错着烦恶、愤怒、敬畏、诧异各种神色。 酒宴不到一半,倒被他扫荡如斯,任曳云大失颜面却又奈他不得,愠愠地坐在椅上苍眉高锁。 正不知如何圆场,轩门外步声促响,却见张芷芙气急败坏地冲进来,趋到杜圣心桌前泼口大骂:“姓杜的!你还我女儿!你若敢动我晗儿一下,我活剥了你!!” 旱地这一声惊雷,震得尚在混沌中的堂客面面相觑。 杜圣心虚着眼抿着笑唇,若无其事为自己倒着酒头也不抬,张芷芙怒火更炽,一张白脸涨作紫色,捋袖便要冲上。 “芷芙!你这是做什么!”任曳云重重摔下手中酒杯喝断她道。 “公爹,薇晗不见了!被杜圣心叫人掳走了!”张芷芙双目血红,委屈叫道, 任曳云皱眉望向杜圣心,一脸的狐疑。倪姬亦是一头雾水,诧异地望着丈夫和张芷芙。 杜圣心轩唇露出半侧犬齿,抬起头来向张芷芙似笑非笑道:“少庄主夫人何出此言哪!孙小姐深居高阁,禁卫森严。我杜某人与她素未蒙面,又怎会叫人掳了她去?” 他神情自若,辩答入理,张芷芙一时语塞,直气得浑身战抖道:“你——你是想用晗儿做要胁,来换白------” “芷芙!晗儿找着了!晗儿找着了!”她刚要说出揭底的话,任朋年大呼着奔进来,朝她不住示意不由分说要拖她出殿,张芷芙半信半疑一时失了决断。众客更是不明就里,又是嗡嗡地一阵噪动。 “你们两个来这儿胡闹什么?”任曳云大感不悦,横眉道:“不知道我正在宴客吗?”张芷芙满心委屈,举步又要趋上,被任朋年牢牢拉住。 “朋年,倒底怎么回事?”任曳云沉面问道。 “没---没什么,一点误会,一点小误会!杜先生多有得罪,还望-------”任朋年极力扮演好他惧内畏父的形象,极力掩饰道。 “呵,误会,什么误会,这分明啊,没什么误会!” “对对!这通常所谓的误会,其中啊定有猫腻!” 正当此时,轩外远远传来两个怪腔怪调的尖利声音,众人回头看时,十多个白衣护卫押着两个十七八岁,面相可稽的少年走进殿来。统领费炳禀道: “启禀庄主,捉到两个夜闯山庄毛贼-----” “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哟!”左则一个前半头斜扎马尾,光秃着后脑勺的白面少年挣开押制窜上来认真道:“谁说我们是两个人,我们来时,明明是八个人!” “对对,只不过,另外六个小兄弟都叫你们给弄死了!哎呀,死得可真是呜呼哀哉呀~~~”右则光秃了前半头,后扎马尾,面黄肌瘦猢狲一般的少年也忙来搭腔。 “哎,正是如此!还有,我们可不是被捉来的哦,我们是听说曳云庄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诚心诚意来投诚的哟!” “对对,而且啊,是买一送二,极好的买卖!不做要后悔的哦!” 他二人嗓音刺耳至极,一搭一唱不着边际地海诌胡侃,听得满堂宾客无来由得皮骚肉痒。 左下五席“七星地皇刀”唐鑫祉刚收拾完被司马青云撞翻的盆盏,正愁没处发个火,突而就站了起来,呵呵笑道:“你们两个当曳云山庄是什么地方?城隍小鬼鸡狗虫螫,也敢来撒野!” 他一边骂着两少年,一双眸子恨恨瞪向杜圣心。 “哦大哥~~他竟敢骂我们是鸡狗虫螫城隍小鬼儿!”猢狲少年跳到白面少年跟前尖叫一声,白面少年顿足道:“好!那就让他瞧瞧,什么叫鸡狗虫螫!” 第80章 俩泼猴儿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叫猢小狲,弟弟叫狲小猢。一母同胞生的,从小跟着瑞胤公子,天上人间哪儿里闹得耍得。 几天前,少主说带我们兄弟来玄天果孽界耍耍,顺便看望一下他的老朋友七公子。——哈哈,没想到,玄天界这么好玩! 我们先是跟着几艘大船到了一座一半开满红花,一半冒着白烟的岛上,后来又赶在大船回来前去了凤翎渡,见到这个叫杜圣心的人在码头打架,接下来又跟着他去了善和门、曳云山庄。 少主要我们我们兄弟给任曳云难堪,还要尽力激怒杜圣心狠狠揭他的伤疤,不管有什么后果都由他来收拾。 嘿嘿,我们猜到,这个叫杜圣心的一定就是七公子无疑了。 只是----这个人,和我们印象中的七公子相差太远-----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 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大家!) ---------------- 话音刚落,两条人影风一般裹向唐鑫祉将他连人带桌扯了出来。唐鑫祉大喝一声,霍地亮出了腰间两柄满月般四面皆刃的兵器,左右开弓寒电般劈向白面少年。 白面少年长啸一声后跃,引他到了堂厅正中,唐鑫祉着地滚出,右刃又向猢狲少年左脚踝砍出。 “哇,大哥,是正宗的江左地堂刀!”猢狲少年怪呼声中,白光遍地,满月刃已左右交替,刹那攻出二十余刀,刀刀只差半毫当真是险之又险。 “怕他什么,你陪他玩玩!”白面少年嘻笑不迭,跳到一旁不理不顾。猢狲少年尖声怪笑,双脚蹦跃,不住地后退。却看唐鑫祉双目血绽,双刀快似风轮紧追着不放,却来来去去只那么一招,颇有砍不到就不罢休的意思。 堂下众人初时有心探看这两少年底细,皆做壁上观,这当下俱各觉出了唐鑫祉行为之怪异,不由色变。 “哈哈哈哈,这哪是什么地堂刀法,我看是‘老母鸡扒窝!”白面少年在旁拍手大叫。一语方毕,唐鑫祉一声怒吼,突而变砍为剁,依旧追着猢狲少年不放,寒刃剁在青石地上,火星四溅,发出清脆的金铁之声。 “唐老二,别剁了,你的满月刃啊!”唐鑫祉的结义兄长“混元奔雷手”雷奔顾惜他一件绝世的兵刃,扼腕大叫道。 雷奔与唐鑫祉,及“徒手白刃”屠小亿、“小毒龙”祝天霜四人结义为盟。此时另外两个兄弟也站了起来呼喊他变招。 谁料唐鑫祉如着了魔道般全然不听众弟兄话,倒乐得白面少年捧着肚子大笑不止。猢狲少年淬了他一口,假装愤愤道: “呸,什么‘老母鸡扒窝’,我看这分明是‘屎壳郎捣粪’臭气熏天!臭招臭招!” “放----放屁!你----你们使的,什么妖法-----快住手!快住手——”两少年嘻笑声中,传来唐鑫祉痛苦的呻吟,却见他口吐白沫,脸现极剧痛苦之状。 群客这才惊觉事有不妙,纷纷立了起来。 “哈哈哈,好!那你倒是住手试试!”白面少年眼见被拆穿了西洋镜,假笑着放出话来。 一语甫毕,只听“拼拼”二声脆响,唐鑫祉双刃脱手,着地折成四块,他自己也把持不住,望前便是结结实实一个大马趴,面部着了地,当下便哼不出声了。 “哈哈,这招我也知道,这叫做‘恶狗扑屎’!鸡狗虫螫招招精彩,当真让人大开眼界了呀!”猢狲少年见得他样,拍手跺足笑得好不得意。 雷奔等三兄弟惊呼着冲上扶起他,一看之下,满脸是血,摔得嘴歪鼻扁不成人形。老四祝天霜当即泪如雨流,哭得又急又惊。雷奔气冲冲向两少年骂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呀,大哥,又上来三只虫子,小弟弟我好怕怕呀!——”猢狲少年见他不善,佯装惊恐地藏到兄长身后。白面少年呵呵大笑,上前来斜视雷奔道: “呵呵---老实告诉你吧,我们俩个不是人。” “对,不是人!大哥,这条虫子莫不是傻的嘛,玄天界里哪来的‘人’?” “不错,玄天界里的,的确不是人!”白面少年扬指虚指四周,暗暗将在席各人都骂在其中,立时又有十多汉子摔杯立起。 “哎哟不好,又上来好多虫子!”猢狲少年惊叫声中,十余人影已扑了上去,在厅心攻作一团。 任朋年原想拉着妻子悄悄退出,去路却被堵了,眼见得此变也没了要走的意思,凑到父亲跟前道:“爹,您看——” 任曳云邪笑不语,朝他摆了摆手。 任朋年目光灼灼,确认父亲已被堂上战事吸引,想暗中将张氏引到侧后人群外,却不料满堂食客观战兴起,纷纷离座出来,他举目搜视妻子人影,不料却被司马青云一双凛历的眸子撞得神色慌乱,只能疾垂下来,装作四处闲视。 司马青云目光一一探过堂侧众人,倒是抢先锁定了任曳云侧后的张氏,再回一眼任朋年,冷眼戒备。倪姬暗中扫一眼杜圣心和陆俊元,又不安地搜视堂侧,见到司马青云守在殿后,这才微微安下心来。 届时厅堂下已打得昏天暗地,七八个与雷奔交情深笃的幕客齐上助阵,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两少年眼看陷在了凶境之中,却左冲右突上窜下跳,遇得险处乱闪乱趋怪呼尖叫,互相还不停插科打诨,活似两个闹天宫的泼皮顽猴。 十余高手,数百拳脚竟是伤不得他们分毫,倒累得大眼瞪小眼,上气不接下气。旁观众人这才悚然动容。 “哈,兄弟,这群虫子耍得累了,咱哥俩也歇歇!”白面少年突而兴意阑姗朝天伸了个懒腰,众人眼前倏然腾起两道白光迅如闪电。回神看时,场上已不见了两少年人影。正自茫然,头顶传来猢狲少年得意的笑声: “大哥,刚才你让那些鸡狗虫螫现了原形,当真是好看,现在兄弟我给你跳个百鬼舞如何?” “妙极妙极,那定是有趣得紧了!” 话音刚落,一团碧惨惨的光焰从天而降将十余高手笼罩其中。刹那间灯火通明的暖阁瞬时阴风刺骨,寒烟弥漫。众人未及凌目,厅上已闻群豪啸呖之声。 “你----你是谁?” “你想干什么?别过来!” “你别过来,你再动,我就杀了你!” 只见方才还茫然四顾的十余高手,如坠魔障般相顾惊呼,挥舞手中兵器脸色铁青惊恐至极。手足震颤不住地后退,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物事。 “我受不了啦!我杀了你!”幻剑堂丁泗海突然朝空中失控地挥剑狂刺。 陡然间刀剑齐鸣,所有人狂燥地厮杀起来。立时间血肉横飞,惨绝无比。更为诡异的是,凡伤者脸上竟而显出兴奋得意之色,伤势越重者越为亢奋,每被砍一刀,便如获至宝般狞笑狂吼,以至转瞬时,满堂尽见鬼魅般扭曲诡异的笑脸。 观阵幕客见得这情形,不及骇然已腹内痉挛,刚吃下的东西,和着胃液一起上泛。终有人俯首大呕,吐得堂皇的宴轩秽污不堪。 两少年高居中梁晃荡着腿,看得兴高采烈。任曳云坐在位上坚忍不发,双目凛凛地瞪着群魔乱舞狼籍一片的宴堂。 杜圣心眼鼻观心唇齿敛笑,戏谑的目光不时睨一眼僵坐对面,半眯着眼抱元怀下,不住暗诵定内心法控制心神的陆俊元。倪姬微微欠身偎着杜圣心,尽力不望向堂下,继而抬袖欲掩住双耳。 混乱的轩堂上,只有他们数人牢牢还坐在位上。 “兄弟,我看差不多了,饶了他们吧!”白面少年耍得兴尽,提醒猢狲少年道。 “好好,收!”猢狲少年应了声,朝堂下张开右掌,那团笼罩着厅心的光焰应声归入其掌心。 轩堂陡亮,众人恍恍醒转相顾瞠目。厅心十余高手四肢完好,衣衫齐整,哪见半点伤残?桌椅横陈,菜饭照常,也无满地污染,原来方才所见俱各是迷雾幻影,虚惊一场。 “哈哈兄弟!你终于练成摄魂幻影术了!”白面少年拍手道。 “好!好功夫!想不到二位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精妙的身手!”任曳云大笑声中,两少个年飘然荡下。 “好说!好说!”白面少年也不客气,脑袋比方才抬得更高。任曳云目光炯炯,道: “二位少侠,不知该如何称呼啊?” “我叫猢小狲,他是我同胞兄弟狲小猢!”白面少年扬首挑眉。 “好,果然是好名字!”任曳云哈哈笑赞道。 “哼,什么好名字,分明是两个妖里妖气的猢狲精!”座下传来不屑的碎语。任曳云听着这等妒忌之音,心中禁不住地得意,朝二人续道: “二位肯屈驾来山庄襄助老夫,实乃老夫的荣幸。两位不如今夜就在山庄榻下,山庄有新建的宅院百余处,二位任选一处安家便是!”任曳云流利地重复着他百试不爽的招揽之辞,神情甚是得意。 “我们兄弟没脸没皮,无才无德,”猢小狲朝兄弟挤了挤眼,直起腰板眼向他处道:“像庄主这般的人物,可——不敢高攀!”他语带讥诮,眼梢越飞越高。 “对对!庄主您英明睿智,最晓得知人善用!”猢小狲也随即附合道:“能让这么多‘大英雄大豪杰’为您出生入死,我们兄弟二人可就唏嘘得紧喽——” “对对对,听说前不久玄天界有人大闹善和门,善和门、天应堡的数千强兵围捕了他一夜,硬是奈他不得,而您只用了小小一粒什么-----什么散来着,兄弟?”猢小狲故意提高声调,向兄弟使劲眨眼装迷惑之状。 狲小猢会意,窜上前,又与他搭起了双簧:“大哥,是叫‘金螺附肠散’!” “对对,金螺附肠散!想不到小小一粒药丸,便叫那人服服帖帖归顺于您,还搭送了一位貌美如花武艺不凡的夫人和属下儿女一大串!我们兄弟二人可真是佩服得紧,心虚得紧了!” 他二人说着带刺的吹捧话,眼睛无由地全转往上首的杜圣心。 堂上众人多数不悉杜圣心投庄的原委,听得这话,不禁怀疑起杜圣心的人品气节,纷纷朝他投去怀疑鄙薄的目光。杜圣心心伤未愈,一次次被重提旧辱,暗暗抟紧了拳,一动不动地坐着。倪姬气恨不过,瞪着任曳云眼中泪光隐约,浑身微颤。 第81章 王公子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叫瑞胤天。本是姓王。灵毫仙境紫瀛洲麒麟皇储。 有关于我的身世,一直是灵兽界的传奇。 那是在人世700多年前的大唐天宝年间。我母亲瑞胤澄娴,是麒麟皇族第十七代唯传的后人,麒麟皇族到了这一代已临绝灭,受尽了仙禽、灵兽两界欺辱。唯一能维系麒麟族灵血的方法,便是与灵兽界第一盛族——狮族通婚。可我母亲不愿,逃婚到了玄天界,和一个姓王的凡男成了亲。 我一生下来便因仙凡之气不偕,命悬微发。母亲为了救我,不惜耗费千年道行,将她的麒麟精魄种入我体内。然而我仍只能是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 父亲告诉我:“无论遇到多难的关,都要尽一切努力挺过去!永不放弃,才不愧是王家的好男儿!” 那年我才五岁,父亲就开始教我摆弄他那把四斤多重的扇子,将一身武艺倾授于我。十六岁时,我练功走火,幸而遇到了我父亲的一个好友,仙禽界锦翼蓝凤。那时的他,虽已是一个被贬入玄天界的普通生魂,可他跟我父亲一样,不放弃生命中任何的努力。是他用他的血唤起我体内麒麟精魄的无尚灵力。我不但幸免一死,终而得了麒麟皇族真传,改姓“瑞胤”,入主了紫瀛洲。 几天前,收到百羽仙境传来的消息,锦翼蓝凤的现世杜圣心又重回了玄天界,我迫不急待想去见见他,听小猢狲的探报,他在曳云山庄遇到了些小麻烦。 “呵,那些忘恩负义的生魂们,待我好治治他们,替他消消怨气-----。”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 加我qq:,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大家!) ===================== “你们这两个小猢狲,又在给我丢脸啦?”随着一声醇绍般温润的笑骂,一个二十来岁,白衣如雪的俊貌少年赫然“堵”在了厅门口。 但见他微斜着身子,似笑非笑觑着地下,“哗”一声展开手中一柄一尺多长的摺扇,悠悠然抬起了头。一双朗星般清灵的眸子,泛闪着淡淡的逼人寒意。 他身形虽不甚高大,却纤修有质气宇不凡,举手投足皆有一派淡定的从容。 众人惊艳的目光中,那人已摺扇拥风,“飘飘然”步入堂来。 “啊哈,公子来了,公子来了!---”猢狲二人迎上去,嘻皮笑脸亲热一番。那人也不理睬他们,径直到了杜圣心座前,倏然收拢摺扇,静静地望着他。 杜圣心蓦然有种被人审视的不安,忍不住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触,少年犀冷的眸色顿时漾起一层薄雾,笼罩着一片化散不去的眷顾。他怆然叹了口气,微微点头道: “你回来了!----很好,你很好——” 杜圣心默然呆怔,这个素未蒙面的年轻人竟给他一种被依赖的温暖。 他仿佛见到一个阔别多年的小友,撕扯着他的衣袖,道叙着别来的掂念------那画面如雾般瞬息散去! 杜圣心打了一个激凛醒来。 那少年清澈的眼眸已回复到方才的轻狂,冲他淡淡一笑,翩然走了开去。 “尊驾便是二位贤杰的少主瑞公子吧---老朽幸会至致!”这少年便是灵毫仙境紫瀛洲麒麟皇储瑞胤天。任曳云将他“瑞胤”之姓错认为“瑞”,少年也不计较,点头笑道: “在下本是姓王,叫我王胤天即可!”他本就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索性将错就错,将自己的名姓拆解得乱七八糟,连猢狲二人也听得摸不着头脑了。 “啊,原来是王公子,老夫---” “陆世伯,别来无恙吧!”任曳云有心与他说些亲近话,谁料他顾自转向了陆俊元,笑得不怀好意。陆少卿蓦得窜起来道:“是你?愿赌服输,你还想把东西抢回去不成?” 陆俊元怔愣良久,急忙喝住了义子,起身抱拳道: “那日承蒙公子相让宝物,在下正念叨得紧。想不到还能见到公子,小犬无礼,还望公子莫怪!” “嗳,陆世伯言重了。”王胤天笑着收拢折扇来微微摇了摇:“在下愿赌服输,小麒麟既为彩品,理当由世伯倨之。王某又岂是不明事理之人。唉,只是---” 他有意停了停,两眼清灵如镜,漫散出摄人的邪魅之光,压低声道:“只不过,那小东西实乃在下梦寐之求,王某弃之不忍哪——故而,我今日带来一个小小玩意儿,想与陆世伯作一交换。陆世伯若能割爱,王某感激不尽——” 他口中请求之词,神情气焰却甚是咄咄。少年轻狂,竟与杜圣心同辗一辙。陆少卿听得这话,不由冷笑上来道: “王公子此言倒叫人不解~那麒麟精魄通灵知性,乃是我义父以命相搏以血相饲,方才驯得。你以为随便拿个什么来,就能换的吗?” “啊?以血相饲?少主,他---他居然敢拿他的脏血来喂-喂你----”狲小猢听得他言,钻到王胤天腋下惊咋道。王胤天烦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猢小狲急忙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少主的麒麟精魄对洗过锦翼蓝凤的血,灵力无边。若不是每逢月圆与少主自然离体一次,就连少主自己都驾驭不住!喝他几口凡人的血算得什么?少主故意让他这心肝宝贝叫人捉了去,定有他的计谋,你可别坏了他的大事!” “少卿,你退下。”陆俊元皱眉忐忑地瞄了眼上首的任曳云。 任曳云早已按捺不住,漫声道:“‘麒麟精魄’究竟是何玄奇宝物?陆先生可不能藏私啊,不妨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啊?” “义父,麒麟精魄非同小可,万万不能叫那姓王的夺了去!”陆俊元听出任曳云已显有不满之意。陆少卿却在此即拦上前极力阻止。 陆俊元暗暗叫苦,王胤天来者不善,陆少卿这一拦,只怕已招得任曳云起疑,说不得只好将这烫手的山芋丢还回去出去。 “啊,事情是这样的,”陆俊元微微一笑,向堂上供手道:“庄主,俊元此次奉命赴浣忧岛,多有不力,寻遍全岛未寻得‘长天一色红’。却在那儿遇见一只通体金光,正吞吐天地精元的灵兽。”他停了停,小心措词道: “那灵兽凶猛无比,见得生人便猛然向我攻来,幸而有这位王公子出手相助,方才脱身。”他有心向王胤天托个人情,停言向他一揖,续道: “王公子说道,此兽即是传说中的麒麟,若能驯服了他,归入体内人兽合一。不但能增进千百倍功力,还能脱出凡骨,晋临仙道。” “哈-----哪有这劳什么子的笑话!陆俊元,你少唬弄人,你采不到长天一色红回来,怕庄主怪罪就编出这等无稽之谈,想蒙混过关吗?”左侧十三座上的“韶山剑仙”封石珏大声哂笑道。 “俊元并无虚言!”陆俊元“诚惶诚恐”地慌忙辩道:“王公子仁厚,愿与我公平比狩,谁能驯服灵兽,便可将它带走。俊元技艺不精,被它咬伤了手指,岂料那麒麟汲取了我的血液,竟而诚服于我,不愿离去,俊元只好将他收入锦盒内,带了回来。” “呵-----又说它凶猛无比,又说能收盒中,到底那传说中的麒麟长什么样儿?是大是小,是圆是扁?陆俊元,你少卖关子,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封石珏有心难他,不依不饶。 满堂数百眼睛转向陆俊元,任曳云更是双目狐疑,阴笑不语。 陆俊元点头笑道:“是,是。俊元今日正是想将它献给庄主!”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只半尺见方的楠木锦盒,双手呈送到任曳云面前。 谁知任朋年突而窜过座来挡住道:“爹爹,麒麟异兽只存于传说,岂可轻信?陆先生,你采不来长天一色红,明说便是,我爹爹绝计不会怪罪于你,你别在这儿妖言惑众了!” “嗳,朋年,你多虑了,是真是假,一看便知嘛!” “不可,爹!如若真如陆先生所说,麒麟异兽通灵知性,它既已认定陆先生为主,只怕不易驾驭,爹爹可要万分小心啊。” 他此言一出,任朋年果然生疑,凝眉望陆俊元面色不善。王胤天蔑然冷笑,哂声道:“正——是!庄主,还是不看为好——” “王公子,你对鄙之方,有何异议嘛?”任朋年听出他话里讽意,转目向他大现敌意道。 “哼,异议倒不敢。只不过,王某既已带了‘长天一色红”来,这麒麟精魄,就敢请庄主割爱吧!”王胤天目光如耀,笑得溢溢生辉。 任曳云情神一凛道:“‘长天一色红’?王公子确实带了长天一色红来?”任朋年见父亲双眉高轩,显已心动,情知不妙,慌忙喝道: “姓王的!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什么长天一色红、麒麟精魄,全属无稽之谈!你与陆俊元窜通一气来戏弄我们,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庄主有心收纳异宝,神功有成,登仙极化。少庄主却在此一再阻拦。王某倒要问问,少庄主你——是何用意?莫不是,怕庄主功成极至,难为了你这年轻有为的少庄主嘛------”王胤天似笑非笑,一语点破他忌防父亲的丑恶用心。 任曳云生怀多疑,闻言果对儿子怒目审视。 任朋年勃然大怒,趋上前来,怒指王胤天道:“没教养的小妖物,敢来曳云山庄大放劂词!今天我就要代你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一语甫毕,猢狲二人“啊”的一声惊呼,瞠目缩头,将一只手掌尽数塞进了自己嘴里,表情甚是惊恐。只听王胤天“哗”地展开手中摺扇,阴笑道:“你——叫我什么?” 任朋年欺他年轻,正想挑衅。呵呵笑道:“没教养的妖物!亮兵器-----” 他话音未落,一样硕大的灰白色事物夹着刺骨罡风闪瞬到了面前。不及眨眼反应右耳跟处一阵剧痛,感觉有一利刃绕着自己后颈疾转了半圈,阴冷侵肤只着了毫发之隙! 任朋年骇然抬头,那灰白物事已离了自己头颅疾飞出去,稳稳落入王胤天掌中。耳鬓绒发纷纷泻落,一层头发竟已被劲风削断! 满堂响起一阵促短的惊呼。 第83章 异宝齐出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瑞胤天。 不能否认,无论多野蛮,多泼辣,多丑陋凶悍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赞美。 我同情张芷芙,她方寸大乱地望着我时的眼神,和一个初识情爱的处子没有一丝分别。只有没被男人赞美过,疼爱过的女人,才会被我的麒麟眼摄魂大法迷惑。 我无谓伤害任家的任何一个人,毕竟对于玄天界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但我的计划不能停止。破了任朋年夫妇之一关,接下来自动跳出来的,就该是任曳云这只老狐狸了。 而这老狐狸背后,还藏着一只更狡猾的小狐狸!我可没时间跟他耗,一定得把它揪出来!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王胤天心下暗笑,压低铁扇猛地将身子贴了上去,一双冷阴中带着媚惑讽意的眸子在她冷俏的脸宠上上下滑动,一字字轻声道: “很抱歉,少夫人,——这毒,没有解药——” 他声如醇酒,醉人于无形,双眸屏散出诱人神采,呼号着涌进对方灵魂深处。张芷芙脑中顿时一悸一空。王胤天凝息缓吐,一丝丝暖气夹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异香喷在她脸上,一张五官如塑的脸宠更深深地扣进张芷芙眼中。 张芷芙相夫半生,但夫妇感情有疵,难谓恩爱。数十年青春虚渡,几时被如此俊美的男子这般款款地瞧过?一时间竟心如鹿撞血冲大脑。禁不住两腮火烫,呼吸急促,双眼摇移地讷讷: “你------你说什么?-----” 王胤天戏谑地望着她毫无摭掩的媪媪媚态。似乎于自己倾倒群芳的魅力颇为得意,索性使坏到底,屏紧了呼吸,将脸尽可能地凑近,在她耳畔轻轻叹道: “美人若常如厮,何如赏之啊~” 他一语入梦,将张氏彻底陶醉,却又突而凛神收颜,点足后退数尺。冷面铁扇依旧,将张芷芙抛在清冷孤影中,怔怔地披了一身的感伤。 任朋年早已毒发,面如封腊气若游丝,见得这情景,一时气结,又喷出一大口毒血,当即昏死过去! “芷芙!你还站着干什么?——还---还不退下!” 堂上响起了任曳云气又急的呼喝。张氏这才神回体壳,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满面通红地退开。可她显然已被王胤天切断命脉,呆呆地立在远处,全无体惜丈夫之意,更没了洗刷羞耻还攻王胤天的心力。 王胤天满意地笑了,眼角绽现出无比瑰丽的光彩。映在任曳云眼中,尽成阴霾! 任曳云缓缓立直身子,用一种极其勉强的笑容压制着惊怒。向王胤天抱拳道: “王公子请了!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给老夫一分薄面,赐赠解药放小犬一马,老夫定当铭记公子大恩。如若不然,老夫也唯有与公子不礼了!”他神情渐现刚厉,目光中俱是破釜沉舟的威摄。 王胤天又笑,轻轻摇着头,满脸无可奈何的啼笑表情。铁扇轻扣手掌,叹息道: “任庄主,实在抱歉,这毒,确实没有解药!但唯一能救少庄主的方法,已经在您老的手里了,您为什么还来问我呢?” 任曳云不解地皱了皱眉道:“老夫不懂公子的意思。” 王胤天眨了眨眼,不恭地刮了一眼陆俊元手中的红盒,又在陆俊元、陆少卿父子的脸上扫了一眼,薄笑道: “其实,这方法说来很难,但在今日此时,天上人间三界之内,却没有比这更容易不过的了。” 他故意说着佛禅般不着连际的话,横开方步,在堂上悠哉游哉地踱起步来,神色恬淡地顿头道: “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说过,麒麟体内的血,不但能辟百邪,且能解百毒。这麒麟既已有了,取它一两滴血何尝不可呢?” “哦,有这样的事儿,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封石珏又开始聒噪,不失时机地向陆俊元施压:“陆俊元,你听到没有,既如此,你赶快把小麒麟交出来,放血来救少庄主!” 陆俊元又成众矢之的,而他倒也坦然,将手中红盒望堂首高捧道: “俊元本就要是将它奉与庄主,如此,便快快为少庄主解毒吧。” “不——成——”王胤天悠悠地泼来一盆冷水:“麒麟乃是天极灵兽,普通的刀剑即使割破了它的肤皮,伤口也会即刻愈合,根本是取不出血来的。” “呵,还有这一茬儿啊?那你说该怎么办哪?”封石珏斜过脸,满是不屑的轻挑。众人也困惑地望着王胤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王胤天见时机已趋成熟,仰头来大叹一声道: “想取麒麟体内的血,唯一的方法,就是给它服下一朵‘长天一色红’花,使它的血不得凝合。那花,在下确实有一朵,本想与庄主您交换麒麟,现下可如何是好呢?”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怔得无声相觑。陆俊元拿着锦盒如捧烙铁,任曳云更是眼瞧着即将到手的玄奇宝物满心蹉跎。 人们仿佛都已信服了王胤天的话,对于长天一色红与麒麟精魄的何去何从充满好奇。谁都能想到,任曳云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两样宝物,却又不得不顾及到儿子的安危。 他额头上越来越错综的深皱更能证明他心中的斗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还有他的儿子! 不算宁静的堂殿内,时时闻得任朋年痛苦的喘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怎么样,任庄主,我这毒拖不得半个时辰,我看少庄主好是辛苦啊,您老就拿个主意出来吧,王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必定不会吝啬的。”王胤天看一眼满面泛黑的任朋年,眼中俱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许久不见任曳云表态,无数双眼睛,开始用一种怀疑的卑夷注向任曳云。任曳云艰涩地拧了拧眉,短叹道: “好吧,既如此,老夫只好恳请公子,赐赠‘长天一色红’,至于麒麟精魄,便请公子领去吧。待小犬服下麒麟血安然脱险,公子要什么样的酬谢,老夫都答应就是了!” 他眉宇间描画着浓浓的遗憾,任谁都看得出,是极不情愿的表情。 王胤天哗地掌开铁扇,展眉笑道:“好!爽快!只要庄主肯垂赐麒麟精魄,区区几滴麒麟血,王某又岂会吝啬呢。” 说着用铁扇掩住自己右胸,左手探入怀中,变戏法般掏出一朵百合花形状的鲜花儿。 众人的眼睛一齐发出惊艳的光来。 只见这朵花儿有五片翠玉般晶莹细长萼片,环托着六片娇嫩硕大的花瓣。整朵花红艳似血,花瓣上径向的纹理,与人的脉络一样,瞠隐隐可见有深红色如血丝状的液体流动不息。 倪姬痴愕的眼神,迅速被一种莫铭的惊恐占满。 杜圣心的双瞳已不知在何时收缩,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一千两百年前,与玄天界同生。无根、无叶、无茎、无果,120日开一次。瓣双数,萼单数。花色红艳似血。瓣上纹理,与人体血脉振流无异。食之无毒,见伤则血不止,至血尽骨枯。故得名‘长天一色红’--------” 古籍中所载有关“长天一色红”的每一个字都主动蹦了出来,像一个个索魂幽灵,漫天飞舞。倪姬望着身边不动一动的丈夫,感到自己就快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 杜圣心也不能否认,王胤天手中所执,正是传说中的“长天一色红”花! “啊哈!公子英武!”猢小狲不知何故兴奋起来,高呼了一声,朝狲小猢轻声道:“公子果然从果孽老儿那里采到长天一色红啦。这回玄天界可有得热闹瞧了!”狲小猢也是满面红光地与兄长抱头交颈,好一阵嘀咕。 众人听不明他二人的对话,便也没放在心里,一门心思看着堂上事局的演变。 “既如此,陆世兄,此花就交给你了。小麒麟肯听命于你,你喂它服下此花,在它尾上割出一个小伤口,即可取出麒麟血来。”王胤天似在说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将花儿毫不犹豫地递向陆文轩。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汇聚到陆俊元手上。 陆俊元深知做这两件宝物交易的中间人,是件多不容易的事,可眼下也是骑虎难下。他回头看了看堂上一脸萧杀的任曳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 倪姬眼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来,她怨毒的眼神盯着那朵妖艳的花,诅咒它早一刻消失!早一刻成为小麒麟的口中食!这样的话,它就再也无法成为任曳云迫害丈夫的帮凶,再也无法危胁到丈夫! 杜圣心的眼神也同样注视着它,冷静得不可思议!他心里倒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到! 任曳云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摆在眼前的梦想,是进一步功成业就,还是退一步付注东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了长天一色红,他就能得到杜圣心的天雩之功,而得到了小麒麟,他也能在极短时间内称雄寰宇。但这一切,都需以他儿子的性命作代价。 他的瞳孔也在收缩。人性的贪婪丑恶,又一次瓷意嘲笑着那微不足道的亲情! 陆俊元接过长天一色红,打开了那个红色的锦盒。一时间,万道金光自盒中迸出,在殿堂内悠然地飞旋游弋。一个个星莹在空中无声绽开,漫散成更多的星莹,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将惊魂不定的人们笼罩在一片如梦如幻之简。人人脸上俱是怔惊不禁的表情。 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盒中那片金光淡去,显出一只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金色小兽,眨眯着铜铃般的大眼,似睡非睡。 且见它长着一个非狮非狗的方形脑袋,头上生有一对鹿茸般的犄角,身披金色穿山甲般厚厚的鳞皮,细短的尾巴轻轻左右扫拨。微蜷的四足更长着非马非牛的四趾怪蹄。 众人不觉大惊,那传说中的“四不像”——麒麟灵兽,莫非就是这么个小怪物? 第82章 拳剑铁扇论高下 众人看得真切,方才那足以割下任朋年头颅的飞旋物器正是王胤天手中那页摺扇! 原来那摺扇天蚕丝织的扇面,玄铁精钢为骨,看似公子少爷掌中一样饰物,实则却是极其厉害的独门兵器! 他惊雷闪电般露了这一手,枉那任朋年苦修了二三十年传世绝艺,居然毫无“反应”之力。任谁都吃了一惊! 倪姬亦暗暗惊道:“这人的武功,料不在天鹏之下,玄天界中居然有如此高手!” 王胤天豁地合拢摺扇,眼现凶光,一字字道: “少庄主,王某虽出身寒微,但绝非“没教养”,也绝非‘妖物’!你若再说一句对我先人不敬的话,就休怪我王某——不客气了!” 任朋年手捂耳后痛处,抹下一把血来,立时羞恼如狂,大喝一声,身子箭般激射出去。一副骇人铁掌左右交夹,刹时迫到了王胤天面前。 在座众人皆知任氏摧心掌的厉害.任朋年这一招“双龙探海”怒极而发,当得的是锐不可挡,不禁皆为那温雅清瘦的王公子暗捏了把汗。 任朋年雪耻心切,右掌径进直夺王王胤天面门,左掌下沉蓄势斜带,只待他右手护面之时疾攻他右腋。王胤天果然“中计”,右手折扇竖格挡住他右掌,任朋年心下暗喜:“黄口小儿,终究受死!”他诛心大起,全身功力俱聚于左掌,沉喝一声,攻向王胤天右臂下空出的狭缝! 众人轻声惊呼,只道王胤天必将遭了这致命一击,却见他眉宇淡定,脸色如怡,间不容发间“哗”地一声展开了铁扇,向前一送。 堂中眼疾之人看得真切,任朋年这一掌逼到王胤天身前不及三分之处,掌风所及,摧得他右腋凹下数寸!无奈一枚长出掌峰寸许的中指指尖,不偏不歧卡在了铁扇的两根扇骨根部! 这惊雷一掌势力尽去,硬生生滞在了半空! 任朋年脸色大变,正待抽手自救,耳畔突拂过一丝阴冷笑音。定睛看间王胤天朝他露出了雪白两粒门齿,眼中仅有的一丝暖意瞬间消失,右掌微动铁扇猛地向左划出。 随着任朋年的一声痛呼,王胤天挥扇翩翩,已飞转到堂侧,四片雪白衣袂如花旋开,嘎然定住身形。 衣发飞扬,带得灯莹晚风,寸寸风流。 众人刹时怔摄,眼中无不夹杂着惊惧、怔惶的不安之色。 任朋年右掌中指大痛,脚下急挫,又将回身来打,突听王胤天断喝道:“慢着!” “少庄主,你,是想要我王某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命?” 任朋年盛怒当头,哪还理会得这风凉话,咬牙道:“少废话,我---” 正说着,胸中一阵躁恶,右手痛处酸麻钻心神志也混了一混,大惊之下定睛细看,却见右掌中指的甲盖已不翼而飞,伤口不断有暗紫色血液渗出。他情知不妙,盯着王胤天手中铁扇悚然道: “你——你在扇骨上淬了毒!” 王胤天微微咧开润湿的唇,垂下头,一双阴冷的眸子飞扬上来,斜睨着他讪笑道: “哎呀——少庄主,多有得罪了!王某这柄扇子,时常不听教化。方才拔了您一枚指甲,在下回去后一定替您好好惩处它,在它扇骨上多淬几味毒药,您看——可好?” 他双眼明若清波,灿胜皓月,咯咯咯笑得春花烂漫,却教在场闻言之人脊背上一阵抽凉! 不想这清俊温雅一表风流的浊世佳公子,却原是如此的阴狠歹毒! 堂殿内闷锅般一阵沉静,人人自危。就连任曳云也悚然动容,紧皱的眉头抽搐不已。 任朋年面涨如柿,窜将起来一声暴喝,双掌错动,疯魔般扑上。掌风袭面,招招夺命。 王胤天却不应招,右足轻点,翅展双臂倏然倒滑丈许远远避开掌风。白衣飞舞,当得是潇洒绝艳!任朋年岂肯罢休,连进三掌,推浪迭进步步紧逼。顷刻将他逼到中梁下盘龙大立柱前,眼见他退无可退,口中喝道:“小畜生受死!”右掌暴曲,抓向王胤天左肩锁骨。 王胤天双唇紧抿,眼中射出骇人光茫,左足后蹬柱盘,一个“雪鸢翻身”凛空直上,回手来铁扇疾指,望任朋年背颈猛力拍下。 任朋年恍惚间失了目标,颈后劲风大起情知不妙,后颈处已压来千钧之力,顿时全身肌骨酸软,闷哼着向前扑出,喉口腥甜,一口黑血喷在柱下。 满堂人众惊声大呼,几名随人急忙抢上来搀扶。 王胤天抄背左臂,冷面侧目,“哗”一声展开铁扇轻摇当胸,回头盯着任朋年不动一动:“少庄主,你已毒发,切不可再运功使劲了,否则------” 王胤天昂起头,似笑非笑地蔑觑着任朋年。 “小子该死!”混乱中一声娇喝,眼前银光耀目,一柄寒剑破空刺到,直逼王胤天额心! 王胤天凝神不移,手上铁扇平推,“扑”一声稳稳挡住了一枚青蓝色细薄的剑头。 未及众人省神,一层刺骨寒潮自那扇剑相交之处爆涌而出,推山倒海激得前堂人众打了个寒噤连退三尺。 凛神瞧间,王胤天身前执剑之人清瘦窈窕,一袭水月白细黄花裙纱,鸦鬓如云。正是任朋年发妻张芷芙。 却见她冰凝般的一张俏脸绷得铁青,奋力回夺长剑。却不想对方扇面似有一种无形吸力,宝剑竟如入磐石般难动半分。 她心下大骇,见铁扇白茫茫一片挡着王胤天视线,顿生恶毒之念,劲贯右足,呼地一声,朝他裆下私处猛地踢去。 王胤天剑眉轻皱,眼现厌恶之色,收拢铁扇陡然挥下,正中其脚背解溪穴上。张芷芙长剑突获自由,竟不顾脚上疼痛,一招“冰海分流”寒剑疾出如电。上下两剑一转一回,分削他腰胯两处,相间不过一尺! 此时二人相距仅一步之遥,这一剑迅疾凛历,王胤天已断无退避之隙! 谁知她第二剑方出,便觉一股铜浆般的炽流沿右足少阴肾经向手少阳三焦经瞬间传到,阳池穴处辣痛难当,手上劲力微泻,第二剑下斜数寸,两剑之隙顿时扩大。 王胤天眼疾身迅,一个“金鲤破浪”自她左首两剑之间一尺余际悬翻出去!白色袍袂破风飞旋,绽得如一朵百合花般炫烂,转瞬已至丈外! 众人从未想到他这般诡异的退避之法,更未见过如此轻灵潇洒的悬翻。若不是胆气轻功俱已至臻,万难使得,不禁为他高声喝了阵彩。 杜圣心声色不动,心下却也欣然。 江山代出英杰,想自己如他这般年岁亦无如此骄人的身手!他开始凝神观察王胤天的衣着身法,心中纹生一丝莫铬的疑惑,一时又想不明何处不对------- 张芷芙更被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得呆了,怔怔地连退数步。 王胤天正身侧立,冷冷盯着她一字字道:“少夫人!秋残夜寒,还使这等阴冷的功夫,未免不厚道吧!” 他眉眼身法邪气逼人,此间言语却透出凛然正气,将堂上人众俱各震慑,嗡然起了一阵窍语。张芷芙趾高气扬十数年,几时受过后辈小子这等数落,还未缓过神来,已气得浑身打颤,长剑一抖,又朝王胤天扑去。 “该死的小子!老娘今天非灭了你!” 她显然已失了理智,满口粗话,出剑全无章法,上砍下剁,招招直指王胤天周身要害。纷乱的剑光夹带逼人寒气,摧得堂内阴风四起疯狂扫荡。 “乱拳难拆,乱箭难挡”。豪门贵妇转眼变成这般泼悍模样,看得众人噪声大起,避席而走。王胤天却似对这结果十分满意。眼含鄙夷,眼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冷笑,身捷扇轻,在乱阵剑光中穿花怒蝶般游走。 两人转瞬切过数十招,王胤天以守代攻,始终拒招不进。身法节律陡疾,周身渐渐凝起一层真气,绵厚如海,将张芷芙的烈烈杀气尽数吸纳。 又过了十余回合,张芷芙渐趋冷静,剑招初现章法。却教王胤天抓着破绽,展扇迎剑推出,顺势一拐。 张芷芙浑浑噩噩中惊呼一声,眼看着自己的长剑又将穿扇而过,落个被扇骨卡住,动弹不得的“悲惨”下场。情急之下剑柄下沉,拧腰后堕,一招“玉女指月”硬生生接了“金梭倒穿”,剑头准确无误地避开了铁扇的夹击,大退丈余。 王胤天“嗯”地一声,侧目道:“想不到,少夫人的功夫比之少庄主更胜一筹啊!那,王某可就不客气了!”他眉结重霜,右手一扬,手中铁扇脱手飞出,直袭张芷芙门面。 呼呼之声中,眼前白光闪动,一股凛人的真气冲面袭到。 张芷芙大吃一惊提剑撩拨。众人眼前一花,一个白影闪电般扑出,后发先至,长手一捞已将铁扇执在掌中。臂绞云龙,腕翻莲花,拨风鼓浪般翻飞直进,紧追剑身。 张芷芙连退十余步,始终无法摆脱纠缠,视线已完全被扇面挡住,剑招无可施展。王胤天铁扇侧捺,终于牢牢搭上了剑身。张芷芙暗呼不好为时已晚,宝剑啪地一声,还是被收拢的扇骨夹了个严实! “少夫人,侥是如此,你也不是王某的对手!”王胤天眉绣薄怒,一字字道。张芷芙心有不甘,左掌上击,却又一次被王胤天的左手死死扣住腕脉推在了她自己的长剑之上,终不敢再动一动。 “少夫人,你还不住手?再耗下去,少庄主只怕------” “是啊,少夫人,少庄主不行了!”那边传来从人焦急的呼声,张芷芙又急又气,头皮直发麻,瞪视王胤天道: “姓王的,快交出解药来!否则你休想从这儿出去!”她正处下势,仍一脸的张扬,大言不惭。 第83章 旷世异宝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瑞胤天。 不能否认,无论多野蛮,多泼辣,多丑陋凶悍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赞美。 我同情张芷芙,她方寸大乱地望着我时的眼神,和一个初识情爱的处子没有一丝分别。只有没被男人赞美过,疼爱过的女人,才会被我的麒麟眼摄魂大法迷惑。 我无谓伤害任家的任何一个人,毕竟对于玄天界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但我的计划不能停止。破了任朋年夫妇之一关,接下来自动跳出来的,就该是任曳云这只老狐狸了。 而这老狐狸背后,还藏着一只更狡猾的小狐狸!我可没时间跟他耗,一定得把它揪出来! (如果您喜欢昙雪的文,别忘了收藏推荐投票票,随时打卡写个评论哦。一起探讨写作心得谢谢!谢谢大家!) =================== 王胤天心下暗笑,压低铁扇猛地将身子贴了上去,一双冷阴中带着媚惑讽意的眸子在她冷俏的脸宠上上下滑动,一字字轻声道: “很抱歉,少夫人,——这毒,没有解药——” 他声如醇酒,醉人于无形,双眸屏散出诱人神采,呼号着涌进对方灵魂深处。张芷芙脑中顿时一悸一空。王胤天凝息缓吐,一丝丝暖气夹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异香喷在她脸上,一张五官如塑的脸宠更深深地扣进张芷芙眼中。 张芷芙相夫半生,但夫妇感情有疵,难谓恩爱。数十年青春虚渡,几时被如此俊美的男子这般款款地瞧过?一时间竟心如鹿撞血冲大脑。禁不住两腮火烫,呼吸急促,双眼摇移地讷讷: “你------你说什么?-----” 王胤天戏谑地望着她毫无摭掩的媪媪媚态。似乎于自己倾倒群芳的魅力颇为得意,索性使坏到底,屏紧了呼吸,将脸尽可能地凑近,在她耳畔轻轻叹道: “美人若常如厮,何如赏之啊~” 他一语入梦,将张氏彻底陶醉,却又突而凛神收颜,点足后退数尺。冷面铁扇依旧,将张芷芙抛在清冷孤影中,怔怔地披了一身的感伤。 任朋年早已毒发,面如封腊气若游丝,见得这情景,一时气结,又喷出一大口毒血,当即昏死过去! “芷芙!你还站着干什么?——还---还不退下!” 堂上响起了任曳云气又急的呼喝。张氏这才神回体壳,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满面通红地退开。可她显然已被王胤天切断命脉,呆呆地立在远处,全无体惜丈夫之意,更没了洗刷羞耻还攻王胤天的心力。 王胤天满意地笑了,眼角绽现出无比瑰丽的光彩。映在任曳云眼中,尽成阴霾! 任曳云缓缓立直身子,用一种极其勉强的笑容压制着惊怒。向王胤天抱拳道: “王公子请了!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给老夫一分薄面,赐赠解药放小犬一马,老夫定当铭记公子大恩。如若不然,老夫也唯有与公子不礼了!”他神情渐现刚厉,目光中俱是破釜沉舟的威摄。 王胤天又笑,轻轻摇着头,满脸无可奈何的啼笑表情。铁扇轻扣手掌,叹息道: “任庄主,实在抱歉,这毒,确实没有解药!但唯一能救少庄主的方法,已经在您老的手里了,您为什么还来问我呢?” 任曳云不解地皱了皱眉道:“老夫不懂公子的意思。” 王胤天眨了眨眼,不恭地刮了一眼陆俊元手中的红盒,又在陆俊元、陆少卿父子的脸上扫了一眼,薄笑道: “其实,这方法说来很难,但在今日此时,天上人间三界之内,却没有比这更容易不过的了。” 他故意说着佛禅般不着连际的话,横开方步,在堂上悠哉游哉地踱起步来,神色恬淡地顿头道: “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说过,麒麟体内的血,不但能辟百邪,且能解百毒。这麒麟既已有了,取它一两滴血何尝不可呢?” “哦,有这样的事儿,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封石珏又开始聒噪,不失时机地向陆俊元施压:“陆俊元,你听到没有,既如此,你赶快把小麒麟交出来,放血来救少庄主!” 陆俊元又成众矢之的,而他倒也坦然,将手中红盒望堂首高捧道: “俊元本就要是将它奉与庄主,如此,便快快为少庄主解毒吧。” “不——成——”王胤天悠悠地泼来一盆冷水:“麒麟乃是天极灵兽,普通的刀剑即使割破了它的肤皮,伤口也会即刻愈合,根本是取不出血来的。” “呵,还有这一茬儿啊?那你说该怎么办哪?”封石珏斜过脸,满是不屑的轻挑。众人也困惑地望着王胤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王胤天见时机已趋成熟,仰头来大叹一声道: “想取麒麟体内的血,唯一的方法,就是给它服下一朵‘长天一色红’花,使它的血不得凝合。那花,在下确实有一朵,本想与庄主您交换麒麟,现下可如何是好呢?”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怔得无声相觑。陆俊元拿着锦盒如捧烙铁,任曳云更是眼瞧着即将到手的玄奇宝物满心蹉跎。 人们仿佛都已信服了王胤天的话,对于长天一色红与麒麟精魄的真伪无一怀疑,只对其何去何从充满好奇,谁都能想到,任曳云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两样宝物,却又不得不顾念儿子的安危。 任曳云额上错综的深皱明示着他此时的挣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还有他的儿子! 不算宁静的堂殿内,时时闻得任朋年痛苦的喘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怎么样,任庄主,我这毒拖不得半个时辰,我看少庄主好是辛苦啊,您老就拿个主意吧,王某能帮上忙的,必定不会吝惜。”王胤天看一眼满面泛黑的任朋年,眼中俱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许久不见任曳云表态,无数双眼睛开始用一种怀疑的卑夷转注向他,任曳云艰涩地拧了拧眉,短叹道: “好吧,既如此,老夫只好恳请公子,赐赠‘长天一色红’,至于麒麟精魄,便请公子领去吧。待小犬服下麒麟血安然脱险,公子要什么样的酬谢,老夫都答应便是!” 他眉宇间紧拱,掩不尽浓浓遗憾,任谁都看得出是极不情愿的表情。 王胤天哗地掌开铁扇展眉笑道:“好!爽快!只要庄主肯垂赐麒麟精魄,区区几滴麒麟血,王某又岂会吝啬?” 说着用铁扇掩住右胸,左手探入怀中,变戏法般拈出一朵百合花形状的花儿。 众人的眼睛一齐发出奇异的光。 这花儿有五片翠玉般晶莹细长萼片,环托着六个娇嫩硕大的花瓣。整朵花红艳似血,花瓣上径向的纹理,与人的脉络一样,隐隐可见有深红色如血丝状的液体流动不息。 倪姬痴愕的眼神,迅速被一种莫铭的惊恐占满。 杜圣心的双瞳也不知在何时收缩,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一千两百年前,与玄天界同生。无根、无叶、无茎、无果,120日开一次。瓣双数,萼单数。花色红艳似血。瓣上纹理,与人体血脉振流无异。食之无毒,见伤则血不止,至血尽骨枯。故得名‘长天一色红’--------” 古籍中所载有关“长天一色红”的每一个字都主动蹦了出来,像一个个索魂幽灵漫天飞舞,倪姬望着身边不动一动的丈夫,紧张窒息到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惊呼出声。 “啊哈!公子英武!”猢小狲兴奋地高呼了声,朝狲小猢轻道:“公子果然从果孽老儿那里采到长天一色红了,这回玄天界可有得热闹瞧了!” 狲小猢也是满面红光与兄长抱头交颈,好一阵嘀咕。众人不明他二人话中之意,便也没放在心里,一门心思看着堂上。 “既如此,陆世兄,此花就交给你了。小麒麟肯听命于你,你喂它服下此花,在它尾上割出一个小伤口,即可取出麒麟血来。”王胤天似在说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将花儿毫不犹豫地递向陆文轩。 陆俊元深知做这两件宝物交易的中间人,是件极为不易之事,当下已是骑虎难下,只好回头看了看堂上一脸萧杀的任曳云,迟疑了一阵,伸手去接。 倪姬眼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她怨毒的盯着那朵妖艳的花,企望它早一刻消失,早一刻成为小麒麟的口中食!这样的话,它就再也无法成为任曳云迫害丈夫的工具! 杜圣心也同样在注视着它,冷静得不可思议,他心底里倒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猜到。 任曳云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摆在眼前的岐路,是进一步功成业就,还是退一步付注东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了长天一色红,他就能得到杜圣心的天雩魔血,即便最终不得功成,也能血祭自保;而得到了小麒麟,他或而,就能在极短时间内称雄寰宇;但这一切,需以他儿子的性命为代价。 他的瞳孔也在收缩,人性的贪婪丑恶,再一次瓷意嘲笑着那微不足道的亲情。 陆俊元终于接过长天一色红,打开了那个红色的锦盒。 一时间,万道金茫自盒中迸出,在殿内飞旋游弋。一个个星莹在空中无声绽开,漫散成更多的星莹,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沁人幽香,将惊魂不定的人们笼罩在一片如梦如幻之境。 盒中那片金茫淡去,显出一只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金色小兽,眨眯着铜铃般的大眼,似睡非睡。 且见它长了一个非狮非狗的方形脑袋,头上生有一对多叉的犄角,身披金色坚阔的鳞皮,细而长的尾巴左右扫拨,微蜷的四足更长着非马非牛的四趾怪蹄。 众人不觉大惊,那传说中的“四不像”麒麟灵兽,就是这么个小怪物? 第84章 跳出来的人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瑞胤天。 心灵受过伤的人,也许就会在某一瞬,完全失去对人性美好的信念,“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或许慨叹的,就是这样的无奈。 我今天要揭露的,是一个孩子怎样变坏的秘密。也是任家最不为人知的秘密之一。为了让所有人相信长天一色红的真实存在,我故意放出了麒麟精魄,而任曳云为了不失去在座幕客的信任,只能选择救任朋年而完全没有怀疑我所说的任何话。也正因如此,陆少卿再也坐不住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他复仇的最好时机,只要任朋年得不到麒麟精魄,就难逃一死。而他凭着一身深藏不露的武功,足可以突出重围,得到麒麟精魄和长天一色红。只是,他没算到麒麟精魄是我的,而我则要将他的未来,甚至此时堂上所有人的命运,都交到杜圣心的掌握中! ====================== 陆俊元似已见惯不怪,微一迟疑后,将左手红花凑到盒中细声道:“小麒麟,来乖乖把这朵花吃了-----” “休想!”旁边突而暴起一声怒喝,一只苍白有力的大手蓦地横进来,将一盒一花抄手夺去。 “啪”一声锦盒骤闭,一人牢牢抱了一花一盒暴退三丈,巍巍然立在厅心。 众人回神一看,俱各呆怔。 “少卿?你——你这是干什么?”陆文轩望着厅心手捧二宝的义子满脸讶异。 “别叫我少卿!”陆少卿目露凶光,朝陆文轩挥手吼道:“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是陆少卿!”他双手紧抱木盒,左右逼视众人道: “退后!都退后!小麒麟是我的,长天一色红也是我的!”他像头冲出陷阱的小兽般朝着周围任何一个生命叫嚣。 “少卿,你到底在做什么?”陆文轩只觉头皮发胀,忍不住跺足上前试图安抚义子,陆少卿将木盒转到右臂,左手食指指向他眉心道:“你住嘴!你不配来使唤我!” 陆文轩愣住,一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的委屈样,众人也不知这平日里父慈子孝的二人出了什纰漏,痴愣地左顾右盼。 “呵呵,陆俊元,你还真天真!你以为,任曵云派我来,真是为了给你当牛做马作儿子的?哈哈,告诉你吧,任曵云派我来只是为了监视你,他根本不放心你!”他双目猛缩,朝堂首冷冷笑道:“哈,无所谓了,反正你心里时时念着的,只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当我是一条狗而已……我不要当你的儿子,我谁的儿子也不当!当年——他!”他猛地将手狠狠指向了瘫坐在堂侧的任朋年,怨毒道: “是他!信誓旦旦地骗取了我娘的贞洁,生下了我,让我一出生就是个被人骂作‘姑娘养’的野种!一年又一年,他都骗我娘,说会接我们母子回曳云山庄,给我们应得的名份。可有这只母老虎在,他根本不敢那么做,他是个孬种!”他刮了一眼堂侧木立的张芷芙,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 “自我十二岁那年起,他索性再也不来看我们母子一眼!我娘带着我,忍饥挨饿,千里迢迢来曳云山庄找他,可他知道后,居然派了杀手来追杀我们母子!”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森冷恶毒,眼神刀子一般逼向任曳云:“任曳云,你想不到吧,我本姓任,是你儿子养在外面的私生!我来任家,就是要为我娘报仇的!” 此言一出,满堂俱是震愕不信的低呼声。任曳云仿佛还没听明白他的话,痴愣地望着这个凭空钻出来的孙子。呆怔在堂侧的张芷芙却突而有了精神,讷讷道: “你——你就是关叶娘生的那个孩子?” “不许你喊我娘的名字!”陆少卿狂吼。 “哼,小子,你别在这儿撒野,当年去杀你们的那些人,是我派出去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得手,你娘只是受了点儿小伤,而你七岁开始习武,那些脓包跟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娘是怎么死的,与我们何干?”张芷不但是个泼妇,还是个十足的悍妇。 “哈——说得好!”陆少卿突而惨厉地笑起来,眼中俱是不能抑制的恨意:“对,那一次,我娘没死。我娘——是我杀的!-------是我亲手害死的!” 惊雷般的言语震得堂人死寂一片。陆少卿开始大笑,眼中隐没了所有情意,笑得浑身震颤: “那天,我带着我娘逃到了端天岭的凤神祠。我对我娘说,‘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害得我被人笑,被人骂,还要被人追杀!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要不然,就你死——’” “‘你早一天死了,我就早一天解脱!不用去找什么爹,不用被人追杀!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哈————”他开始失控般狂笑,眼中却迅速集起了泪花神情萧索至极,用嗓底锯铁般冰冷刺耳的声音道: “那天夜里,我娘就死了!是用爹送给他的彩绫裙带上的吊!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就挂在凤神祠的中梁上——那风一吹,她就荡呀,荡呀-----像仙女一样,美极了。我冲过去抱住她,只一刹的工夫,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消散了,被凤神带走了哈哈哈哈,带走了------”他的声音钻心蚀骨的阴冷。全身每一寸体肤都透出了“死”的悲怆。 堂殿上一片沉寂。 或许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叹息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他那一通无可发泻的气话,生生逼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那日的晨风中站着的,该是颗多么悔恨,多么凄惶的心! 然而,此时的陆少卿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他的瞳孔在收缩,眼中的怨毒在不停地滋长。嘎嘎干笑两声,歪过头来一字字道:“那样也好!娘不在了,我就可以回曳云山庄来,我要为我娘报仇,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潜伏在曳云山庄八年,等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他突而露出一种唯我独尊的狂态,高轩眉峰傲视群雄。虽是如此,两手仍不自禁地交换,将右手中的木盒换到左手,全身摆出一副应战的警戒。 “唉——可怜的孩子!你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吗?”蓦得,身旁传来一声喟叹。王胤天半眯着眼,用铁扇漫不经心地扣打着掌心,稳稳地跨出步来。 “你来做什么?”陆少卿显得极为诧异,在他看来,此时最最不“应该”站出来的,就是这个王胤天了。 “孩子啊,我劝你,现在就跪下来,向你祖父、爹爹认个错,我担保可以帮你认祖归宗,让你和你娘,得到应有的补偿。否则,一切就都太晚了。”王胤天淡然地望着屋顶,却语重心长地似一个谆谆劝教的长辈。 “你放什么狗屁!”陆少卿用一种近似可稽的憎恶口吻朝地假淬了一口。王胤天也不生气,淡淡侧过身子,眼中迅速迸发出一种无可抗拒的威摄:“你以为,你已经得到小麒麟了吗?” 众人窃窃起了一阵小骚动,看来,王胤天对小麒麟还是“志在必得”。 陆少卿似被人掐住了脖子般紧张起来,满面苍白的嗫嚅道:“你-----你这话什么意----”他话未说完,右手突而朝王胤天额际划出,寒光烁目迅捷无伦,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回神看时,他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闪着绿光的玄钢小刃,而王胤天已然站在了丈外,手中铁扇轻摇,冷冷斜视着陆少卿投射在地上的身影:“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给过你了。既然你冥顽不灵,就别怪我了!” 话音未落,铁扇已破风飞来,眉额之隙罡风凛冽,眼前白恍恍一线闪光裂瞳刺目! 陆少卿骇然跃起,足尖抚尘倒滑数丈,转眼趋到了堂首。众人惊起哗然,竟被这踏雪无痕的无上轻功吓了一跳,然而那铁扇劲绞如轮,旋得追魂夺命,岂容他退得侥幸? 陆少卿躲十余招,心力渐有不支,一懈神脚跟撞上堂首阶台,身形微挫自知再无可退,把心一模,觑着铁扇飞来轨迹猛地一声暴喝利刃斜挫而出,“嗤”一声寒光大闪,铁扇扇弧被划,微微一震斜飞回去。陆少卿趋势夺位,闪电般迂回堂心空地。 “好小子,深藏不露是嘛?”王胤天伸掌收回铁扇,垂首扬目,冷冷嗔笑。 陆少卿喘息未和,又一线白光自下而上刮向他颌颈,凛神情骇下望后疾翻,堪堪躲过铁弧。一击方罢,周身白光交错,或点或线或面,一把铁扇瞬时已交杂了刀、剑,铁笔等诸多兵器招式,排山倒海般涌来。陆少卿左手抱着二宝,不敢有懈,只得以刃护身,疾退疾避。 王胤天见缝插针,铁扇或开或合,或刮或扫,专攻陆少卿空门无防。而陆少卿独手对敌,仍能全身而退,身法灵动利落,侥是王胤天那般快辣的身手,一时竟也奈他不得! 众人的瞳孔都在不停地放大,看着堂心两条人影暴雨闪电般盘错翻飞。谁都没料到,曳云山庄藏着如此一个比张芷芙还高强数倍的高手。 而杜圣心却轻轻轩唇邪笑,眼中闪过一色不易深察的悲凉,怜惜而无奈地望着陆少卿。 第85章 谓无常 “少主,这个小没良心的,你还跟他耍什么花枪,直接收拾他不就完了嘛!”众人看得心悬于喉,堂下的猢狲两兄弟也抓耳挠腮好不耐烦。 王胤天却似未听见他二人的聒噪,巫自与陆少卿纠斗。 陆少卿虽隐隐占着上风,无奈总也不能突破那小小一页铁扇的封锁,此时听了他二人的话,知王胤天竟是未尽全力,而是有心在戏耍自己,不禁焦怒齐迸,刃上章法微现凌乱。 高手对绝,岂容他一时神驰。果见王胤天冷冷一笑,眼神间带了一丝失望和不屑,突而拧腰下挫避过寒刃,铁扇横展,从他左腋下嵌切进去,同时右腿暴长,横扫其膝下! 三招一气呵成,劲力速度皆尽锋芒,众人看得无不动容。未待惊呼出声,“喀”地一声断骨脆响,陆少卿左手木盒已脱手飞起,右足抬避不及,被王胤天横扫而过的足踝生生掴断。 但见他左膝着地,神情痛苦地曲膝跪倒,右足自膝部以下,扭成个诡异的角度,料来是筋损骨断,终身不得复原了。众人惶惚未定,已见他强悍地切齿抬头,自怀内卷出一样物事,迅捷无伦地射向空中跌落的“长天一色红”花。 王胤天神情一凛,铁扇脱手飞出拦截,眼见得铁扇即将追到,却不料那装有麒麟的锦盒载落下来,正好磕在扇刃上,扣锁脱飞,盒盖立时弹开。 众人眼前金光大闪,受到惊吓的小麒麟飞窜而起,发出闷雷般地长嘶,震得众人悚然抱耳。 几与同时,陆少卿掷出的黑色圆球在空中爆炸,众人不可置信地眼看着那娇艳的花朵在一团烟尘中分崩离晰,一片碎渣都不见。 任曳云眼眼现恶毒辣双拳紧握,自位上一立而起,而此时,更为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小麒麟浑身发出刺目至极的金光,仿佛要在刹那间耗尽所有灵力,就在众人忍不住闭目躲闪之时箭般射向左下侧的杜圣心。 “天鹏小心!”倪姬惊呼着本能地抢上护卫,可那小麒麟来势何等的迅猛,转瞬之间已侵到了杜圣心胸前,与此同时,它全身的金光骤然消失,众人清晰地见它引颈并腿,将自己收敛成投奔之形。 然而就在它即将完成“投灵附体”的一刹,突而像被某物撞击般反弹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沮丧的哀鸣。 杜圣心见到此等怪事在自己眼前发生,猝不及防下也自吓了一跳,但见自己安然不恙,小麒麟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显然是伤得不轻,不禁微皱起眉,小心翼翼望了它一眼。 王胤天“嗯?”地一声,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大惑不解。他稍稍侧头,不动声色地望着地上的小麒麟,微不可察的神情忽紧忽弛,仿佛正与小麒麟用眼神对话。 “小家伙,叫你贪心!”少顷,他眉显轻松之色朝地上伸出手掌,小麒麟疲惫地在地下打了个滚,化作一道金光直射他掌心,瞬时没入,消失不见。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任曳云终于看破他方才乃是有心打开锦盒,并至使“长天一色红”被毁。此时眼看着一切事局被他一人掌握,再也按捺不往,阴沉着脸威喝道。 “哈,看来——你还不算笨!”王胤天却之不恭地低头笑笑,哗地展开铁扇轻掩额面。抬头之时,众人惊见他额心一闪,多了枚金色的画钿样印痕,使得一张俊美异常的脸更添了三分妖娆三份霸气。 折扇展而转合,额钿又转瞬消去。 “灵兽丹印?你不是玄天界的人?”总算他任曳云见多识广又沉得住气,这般悚人的话语说出来,自己还能淡定如常。王胤天又是一笑,摇扇道: “不错,我的真名叫瑞胤赢天,来自灵毫仙境紫瀛洲!”他决定摊牌,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扬头轩眉,一副“你能将我怎样”的轻狂得色。 任曳云拧眉微忖少刻,吃惊地道:“玄天允恒纪所载的‘铁扇金龙客’是你什么人?” 杜圣心似乎早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眨眼抬起头来,正色地审度王胤天。 “哈哈,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们玄天界的人,你知道的还不少嘛。铁扇金龙客王震,正是我父亲!” 闻得此言,杜圣心也是撩眉收瞳,一脸地匪夷。 牎澳压---难怪-----”任曳云更是满面黯然,神情瞬时跌落谷底。 “庄主,管他是什么人,我们大伙儿一起上,擒住了他再与他哆唣!”任曳云的心腑悍将“铜璃仙翁”莫泰斗离座赶将上来,愤愤瞪着王胤天。席间人众也同时回应,大有群起而攻之一势。王胤天轻蔑一笑,铁扇摇得更是悠然。 “哈哈哈,擒住他,谈何容易啊!只怕我们这儿所有人的功力加到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任曳云凄凄长笑颓然坐倒,昏黄的灯影下,第一次显现出他身为一个七荀老翁的无力疲态。 众人闻得此言,无不动容地看向王胤天。 “哈哈哈----这小老头还真有点见识!哈哈,公子,接下来的事儿,可就要顺利多了!”猢狲二人见大局已定,嘻笑颜开,在王胤天身后不住地蹦跳。 任朋年微弱的呻吟声还有时断时续,陆少卿伏在地上大汗如雨,时时刻刻不想着趁乱脱身,奈何右腿伤得着实不轻,他尽心竭力苦苦支撑,也只能勉强支住神志不让自己昏迷而已。 “麒麟公子此来,究竟——有何指教,老朽愿恭聆垂训-----”任曳云终于放弃主动权,向王胤天妥协。王胤天收拢铁扇来无所谓地晃开他的语,道: “我来天阳并不因为你,也不会干涉你们玄天界的事。只不过,眼下的曳云山庄危机四伏,你身为一庄之主,治下无力,育儿无方,听凭这长子嫡孙流离在外而不顾,旗下藏有这多居心叵测之徒而不知,是不是老朽矣啊!”他不恭地眨了眨眼,竟是用了训教数落的口吻。 曳云庄人听了,皆是气愤得怒目相向,而任曳云却是皱眉垂目,一脸的汗颜颓丧。王胤天见他如此,立时心也软了,轻叹道: “实话说了吧,我的扇骨上根本没有淬毒,少庄主只是中了我特制的迷药,歇息一个时辰就好。而长天一色红花也根本是假的,天阳境内已经没有长天一色红了,浣忧岛重现此物的消息,也是我有意散播出去的。麒麟精魄乃是我精魂所在,我更不可能奉送给任何人,我花了这许多心思,只是为了试探庄主是否还有仁者之心。好在您老还能顾念父子之情,舍弃这两样宝物,作为补偿,我奉送你两句话,你若听得进去,或可助你在这百年末世化解一切困境,保住曳云山庄!”他说得不冷不热,骄狂不逊,气得座下众人纷纷要捋袖上来。 任曳云却如同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光芒大闪,急切道“听凭公子教诲!” 王胤天却不急着说,背过左手,缓步来到陆少卿面前,悠悠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这会儿,愿去给爹爹祖父认个错,我立时可让你回复无恙!” “呸——肖小妖物,我和任家的恩怨,岂是这般能了结的!”陆少卿切齿怒视,竟似要将所有怨气都转嫁到王胤天身上。 王胤天眸色黯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此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 “来人,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张芷芙虽对陆少卿犹有恨念,此时却也不敢造次,呼来从人,押了陆少卿下去。王胤天伸长脖子自嘲地叹了口气道: “人啊,为什么这么复杂呢。有的人子欲养而亲已不在,可有的人,却偏偏要与自己的骨肉至亲为敌-----”他怅然说着这些话,眼神中竟泛起一丝淡淡的感伤,神情很是失落。 “也许,我真不该来,不是吗?”王胤天疲然转身,望向杜圣心道。杜圣心微微侧过头,眼中柔光千汇,微笑道:“那要看,你自己觉得值不值得了。世事若能尽如人意,那做人岂非失了喜怒,去了无常?你来人间这一遭,还有何意味呢?” 王胤天若有所思地怔了怔,忽而自嘲笑道:“此言有理!原来所谓人间,原应有这么多无常的事世。若有时间的话,我真想能和你喝上几杯,好好聊一聊” “会有机会的!”杜圣心笑得更快意。王胤天也开始笑了,他仿佛在一刹那得到了他最想要的,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吧,看来,我也该回去了!”他突而转身,顾自向门外大步而出。 “等等!”任曳云大急:“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化解危机之法呢!” “风淡云自清,浊水却有鱼,莫作无妥想,当惜眼前人!”王胤天含笑甩袖,转身大步朝向门外,猢狲二人嬉笑着向众人拜了拜紧随而出,三人飘飘然向着厅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灯莹中。 “啊?——”众人皆是震惊,三个大活人,眼睁睁凭空不见了,莫不是自己眼花? 倪姬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也痴愕地抬头望向丈夫。杜圣心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期许,眼神中却挂着一丝说不分明的忧虑。 “当惜眼前人----”任曳云默念着那四句话,怅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映入眼睑的杜圣心,神色大震。 (第一卷果孽卷完) 第86章 雪落客来时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瑞胤天。 今天是杜圣心成为天雩血魔后的第一个七损日,曳云山庄的雄英会不知是如何收场,我也无心理会。 留在玄天界越久,怕自己越不舍离去。故时的人和事,恍然已过数百年,而我依然无力慰藉那人眼中的忧伤------- 梦婵别院真美,天上人间。就像当年月下的锦翎宫,可那个人,竟早已一去不复。 母亲说,缘来缘去,看开就好,而他今天告诉我说,人间事,可贵的正是无常。可无常就意味着必须要面对离别吗…… ========================================= 远山隐隐折来几声空寥枭鸣,霏雨入庭,竟悄悄着了微沫冰屑,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这一夜不期而至。庭院已漆黑得一片,只余檐灯下几丛常青桂树离落的枝影斜斜勾画在廊沿,承了雪沫,唏唏沥沥的响。 又一声哑仄的咕咕声落,汕叶厅外假山后嗦嗦有声,一记爆栗炸在少年溜光的脑门上。 “笨蛋!哪有这样叫的枭,难听死了,一听就是假的!”猢小狲难耐地窜起来,拍打着弟弟的脑门,后者捂着光头跳开,好不委屈:“我-----我又不是真的枭,怎么知道该怎么叫?有本事,你来!” “你你你你————笨蛋!笨蛋!”猢小狲气得将兄弟的脑门当鼓敲,狲小猢也不敢闪躲,郁闷无比地嘬着牙花。 实也是难为了这猢狲俩,本便是耐不住动静的性子,偏要他们趴在假山后守着这进出天婵阁的必经之路。 过了好一会儿,狲小猢挠头道:“大哥,少主让我们守着天婵居不许任何人靠近,他自己怎么去了那么久,难道杜圣心出什么事儿啦?” “不会!杜圣心不是早回来了吗,量那任家的老头儿暂时也不敢将他怎样,少主是去梦婵别苑其他地方布结界了,一会儿和杜圣心说话也方便点。” “嘿,他每次都这么小心翼翼的,依我说,根本用不着布什么结界,玄天界的人谁敢听我们少主的墙根?” “咱少主的结界,防的可不止玄天界的人!”猢小狲得意地一啧,突想起方才厅上的事,忍不住道“唉,兄弟,你说刚才在厅里里,小麒麟投魂入体,怎的就被杜圣心弹了出来,难道七公子的真元已经复体了,厅上的种种怪事,忍不住和兄弟研究。 “没有!公子说,七公子的真元在杜圣心过冥府的时候回过一次体,他的天魂中多少带着些七公子的天罡真气,小麒麟刚才是贪恋那抹真气的味道,想去吸一口血来,被那些真气所拒才会弹出来的。” “原来如此!说起来,少主的麒麟精魄自从喝了七公子的血,真是野得可以呀!” “嘿嘿,法力也是强得可以呀!那还不是七公子给惯的,他每次遇到少主就爱逗小麒麟玩,还拿血喂它,即便每次只吸一小口,也足够它在灵兽界所向披靡咯~” “嗳,这倒是!--可这世事无常啊,”说起这,猢小狲就老神在在唏嘘一会:“你说这七公子这一世的转世,怎么会成了七个痣的天雩血魔呢,他怎么说也不可能担了那么多孽报呀---” “这个谁知道!关于天雩血魔的那些事儿,就连咱少主都不知道呢,估计啊,也是七公子给布的什么局!”狲小猢诸事不愁,绝对相信主上那两神通广大的。 “嗨,也是,我们操什么心!”猢小狲难耐地伸了伸了个懒腰:“杜圣心要真有个闪失,这凤凰池外的果孽老儿准比谁都着急,说不定咱们在这儿放个屁,他那儿都闻得见!”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唉,怎么这么久了,一只飞过来的苍蝇也没有-------” “嘘——来了,来了来了!” 远远听得雨廊外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兄弟俩抖擞精神,赶紧掩回假山缝中。 灯莹微明,影绰中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引头一人玄衣劲装,斜提着柄丈长朴刀警惕四顾,不时示意身后之人且行且藏。其后的乃是一名身形玲珑的女子,嫩黄轻衫,垂发及腰。 “龙---龙大哥,到了没有啊?---”女子声作微颤,面上满是兴奋之色,学着男子的样不住地左顾右盼。 二人正是龙啸天和曳云山庄的孙小姐任薇晗。 “这里已经是梦婵别苑了,你跟着我就是了,不要着急。”龙啸天竖起臂挽长刀,淡然安抚她。 “嗯嗯,我不急!还蛮好玩儿的!” 听着少女几乎雀跃的话音,龙啸天回想方才之事心中大叹,果然是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 初更时分,他掩到山庄腹地,跟踪一个送饭菜的小厮,想找寻任朋年关押白玉郎的地方。不料被关在“暗房”的“人犯”不是白玉郎,却是被任朋年软禁的“连小君”。 两人惊愕之下一番问对拉扯,才知这酷似小君的女子正是任家庄的大小姐。而任薇晗听说他是玉郎的朋友,死活要他把自己“抓”来当人质,好向父亲交换玉郎。 龙啸天本是个直人,经不得一个娇小女子软磨硬泡,权衡此法倒也凑效,便一时心热,真将她带到了梦婵别苑。然而他并不熟识梦婵宫的布局,前面是错综复杂的庭台楼阁,身后又携了个不会武功的“人质”,平日里高来高去越壁翻墙的法门已不可用,端得是心中叫苦。 前方灯火耀辉,一座玉琢般晶莹透亮的厅殿横亘。 龙啸天倚在廊沿探视许久方退回一步来示意任薇晗往廊外花径闪避:“你先在这儿躲一躲,莫叫人撞见,我去前面探下路。” “嗯嗯,你一会儿一定要来接我哦。”任薇晗乖乖点头,拎拢裙衫跨到廊外假山后,不偏不倚躲在了猢小狲兄弟两掩身的假山另一面。三人背靠背缩在一起,弄得猴儿般的两兄弟大气都不敢出,死憋得抓耳挠腮。 龙啸天离去,庭院静寂下来,只余薄薄雪屑纷扬入襟,打得罗衫微湿。初时的兴奋沉寂下来,任薇晗始觉心慌无着,几次欲探身去看看外间情景。正踌蹉间,突闻一男子提高了嗓音在不远处厅门外悠悠叹了声: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任薇晗两眼一黑心中直叫苦,自己不会武功,竟不知灯火通明的汕叶厅外何时出来了人,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露了马脚。正要硬着头皮走出去,头顶风声猎猎,一条黑影疾掠而出,向着厅堂方向扑去。 任薇晗吓得脚下失力,使劲捂住了口鼻软倒在假山后面。 “哈哈哈哈-----你终究还是出来了。”厅门处响起一名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且听先前那年长一点的声音哂笑道:“王公子一路跟随杜某,殷情至此,雪夜寒凉,我岂敢再有不待之礼?” “我还以为-----你会不想见我。”王胤天颇有几分忐忑地尴尬,强笑着拂走围绕身边阴郁的气场。不想杜圣心勾了勾唇角,丝毫不给他颜面: “如若你此来,是想跟我说锦翼蓝凤的故事,抱歉,我没兴趣听。” 王胤天无由得握紧了掌中铁扇,冲口道:“如果说,你就是----” “至少我现在还不是!”杜圣心促然打断,直视着面前惊怔得面色煞白的少年,语气生硬。 夜风袭衣,寒气侵骨,庭院内雪落在枝叶上的声响,仿佛都刹那嘈杂起来。 许久,杜圣心长长叹了口气,目光与之错开,缓下声来一字字轻声道:“小天,你真不应该来----” “你记得我?”王胤天眸光激跃,跨上一步急切道:“你还说你不是----”。 杜圣心背转身去缓缓摇头,哂笑道:“不,我并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忆,我只是看过锦翼古札允恒纪所载的过往,知道我以前,是这么叫你的。”他昂头望向廊外灯火,一脸迷惘自嘲:“我知道自己和锦翼蓝凤的关系,可那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别人的故事。现如今的杜圣心只是个凡人,我只想尽我所能,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他回头朝着一脸怔愕的少年戏谑地挑了挑眉:“而关于你,或任何和杜锦翼有关的事---我认为,确实已没有探究的必要。” “--对不起。”王胤天嗫嚅了良久,努力控制住自己失落的表情,抑头迎视杜圣心道:“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杜圣心抿嘴摇头。长袖掩掌,微促了眉眼:“陆少卿,确是我未知之数。”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王胤天颇为担忧地望着他,只觉这幅陌生的眉眼间,灼烧着的坚毅刺痛了他的眼:“我可以去采真正的长天一色红,我----” “你知道,长天一色红在人间的名字吗?”杜圣心眸色深沉,一字字道:“叫血兰,是可以让人神功日成永驻青春的宝物。” “长天一色红被下放到了人间?”王胤天不可置信地喃喃,一脸的兹事体大:“这怎么可能?谁干的?” “不知道。目前知道此事的人,唯有你我。”杜圣心始现了忧色,怅然一叹:“我只是觉得,这本就是局死棋,下棋的人,越少越好。” “你故意引开龙啸天,也是这个原因?”王胤天惨笑。杜圣心紧皱的眉头突而舒展,有意无意地望了眼任薇晗藏身的假山,眯眼道: “不!龙啸天不是我‘引’开的,而是我‘命令’他离开的。你若不走,他也许,一晚上都不会回来了。” 第87章 无静夜 王胤天微微一楞,顺着他目光瞥了眼假山,了然地摇头苦笑:“罢了,看来,你现下真的不需我。”他收整起身形,神情变得正肃,满腔的忧虑不舍却也只能抿嘴吞下,轻声道:“我在梦婵别苑每间屋舍都布了结界,百日内,所有声音只进不出,只要不出屋子,外面的人偷听不到屋里,方便你行事!” 杜圣心抬头来望着他,半晌点了点头:“谢谢!” “多保重,后会有期!” 杜圣心唇间漾了抹纯无杂思的笑:“后会有期!” 王胤天转身,掩去了眸中一色泪红,徐徐向雨廊外而去,猢狲二人自假山后窜出,嘻嘻笑着朝杜圣心作了作揖,奔跳着紧追去了。 目送三人隐于暗夜,杜圣心长长叹了口气。 “你也出来吧。” 话音甫落,长空风声疾掠,龙啸天从天而降落在雨廊外。任薇晗静听了一息,只觉逼仄之气有增无减,陡然意识到杜圣心所指的正是自己,避无可避下,只得从假山后悻悻转出。 “连小君?”杜圣心不无意外也是一愣。龙啸天正待解释,任薇晗已笑靥如花趋上前来:“你也认识连小君?真是太好了!” 杜圣心微微皱眉,任薇晗已跳到他面前,双掌在身后反绞成个娇俏可爱的麻花,吃吃笑道:“可惜你也认错了!我可不是连小君哦,我叫任薇晗,我爹叫任朋年,我娘叫张芷芙。” 杜圣心并不言语,稍稍侧头,挑眉望向身后的龙啸天。 方才张芷芙在堂上指认自己绑架了她女儿,他就已猜到是龙啸天所为。龙啸天有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为他并不奇怪,说到底,他足够了解龙啸天,龙啸天也足够了解他,适时适量给杜圣心制造点颇有助益的麻烦,一直是他们师兄弟间见招拆招的较量游戏。 杜圣心只奇怪,为什么他每次自作主张掳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龙啸天看到杜圣心这幅兴灾乐祸的表情,也不由想起了当初他掳来连小君让杜圣心用她和小流星交换血兰的“龌蹉”行径,避开眼去装没看见。 任薇晗看着他俩这怪异表情,情绪无由地失落,想是杜圣心不喜欢自己这乍乍呼呼自来熟的样,可一想到自己为了帮白玉郎,被爹爹关,被娘亲骂,跟着龙啸天来,还被扔在假山后冻得索索发抖,未了人家爹爹还不领情。 越想心中越是委屈难过。小嘴扁扁,眼儿涩涩,望了杜圣心许久,终于涌泪如泉,抽抽噎噎跺足哭道:“杜圣心——你欺负我!我是为了救玉郎才叫龙大哥带来我当人质的呢,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杜圣心怔住。煞是惊讶地转回头,目光自下而上,缓缓扫视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娉婷女子。 在确认她的委屈和责怨并无作假的同时,一丝难耐的笑意破唇而出,没来由的,他突然心情好了起来。 纵横江湖数十年,依赖、畏惧、或讨好、憎恶他的陌生人千千万,却每次唯独面对这双澄澈怀疑的眼睛时,他才会有莫名想与之亲近,向其倾诉的感觉。 一个纯粹到无畏的人,会让任何人都放下心防吧。 于是,就在龙啸天以为事态发展失控,随时准备劝阻他出手伤人的时候,他轻轻抬手,在女孩面颊前微微挥拨了一下手掌。 有一股暖风袭面,任薇晗下意识抬起头,长长眼睫上凝挂的几粒雪屑顷刻雾化散去,吓得她将呼未呼地张大了嘴。 杜圣心端祥她良久,唇角的笑意放大,冲出口时已化作爽朗的一串长笑。龙啸天全身一松,任薇晗却更增不解,泪眼婆娑地对着他嗫嚅:“你-----你笑什么嘛?” “好了,外面凉,进屋去说吧。”杜圣心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唇含浅笑,转身向汕叶厅走进。 任薇晗呆立在原地,面颊上和肩头杜圣心触碰过的地方余温尤在,惊虚失措的心头蓦得涌起阵阵暖意,被长者疼爱怜惜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温软甜蜜,便连爹爹母亲处都从未悉得,不由得心中百味杂阵。望着灯火辉煌的汕叶厅口背光处那高大的身影,眼角竟是湿了----- 身后传来龙啸天长长的叹息。 任薇晗这条自投罗网的鱼,也终于成功晋身为杜圣心的手中棋。 [天心阁] “滚,滚!都给我滚!” 内殿纬缦漾动,面色惶惑的侍女们流水介退将出来,纬帘层层叠叠逐一放下。幽深的灯莹像力图挣出这方囚笼般摇乱不止。 秦媚儿侧身立在床架边瞪着满地抛乱的床褥绣巾,因愤怒而红热的酥胸不停起伏,蓦地转过头来恨恨望向陆俊元离去的方向,下唇早已咬得发白:“陆俊元!敢抛下我一个人-----算你狠!” 帐外一人袅袅而来,识趣地侍立地一旁,抬头望着她们愤恼的主上。 “不堪大用!看来,陆少卿这枚棋子必须废了!” “阁主,今后若再碰到他,您还得加倍小心了----” “哼,我会怕他?”秦媚儿厌烦地瞪了眼属下,骄傲挺起胸,脸上渐渐漾起一层迷离红晕,声音也随即变得娇柔:“你去通云阁,看望一下柳先生,就说——我想他了——” “是!”小桂花会意,低头退去。秦媚儿拾起胸前一缕青丝轻咬在唇,玩味地自语道:“看来,陆俊元是靠不住了,或者-------”她蓦地想起什么般痴痴一笑:“杜圣心?---呵呵------” [梦婵别苑杜圣心卧房] “一应物事照拂下去,切不可怠慢。” “是!” “下去吧。”倪姬自香洗手中接过茶盘,绕过梅屏径往内室走进。 时近五更,梦婵别苑灯萦依旧。 “我已让香洗把任薇晗安置下了,按你的吩咐照应着。”倪姬摆毕茶具,回头时杜圣心依旧斜身撑坐在书案前,双目阴沉地望着远处的案角,许久方低低嗯了一声。 倪姬抿了抿干涩的唇,绕进书案:“天鹏,你有心事?”杜圣心眉角微缩,摇了摇头,眼神却未动一动。 倪姬扶案相就:“你一定有什么事,刚才那个陆俊元,你跟他认识吗?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你们----” “云凤回来了没有?”杜圣心眼神陡然收转,冷冷插问了一句。 “还没有---”倪姬微有不悦地侧了侧身,仍不死心的探问道:“你和陆俊元是不是有什么过结,会不会对你不----” “倪姬!”杜圣心终于抬起来头,凛冽的目光逼得她再次把话掐回一半:“有些事,你无需知道!有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我只是担心你---”倪姬低头不敢声张自己的委屈。杜圣心烦躁的吞了口气,随手拂开了书案上一叠零乱的书稿。哗啦啦的纸页声响使得内室的空气更增了几分凝窒。 一页薄笺飘悠悠落在案脚。杜圣心紧紧闭上双眼,按在案上的左手不自禁地捏紧了拳。 “---------对不起--”一声压郁的长叹后,杜圣心在嗓底涩涩地泛上三个字。倪姬的视野模糊在案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慢慢靠近去,双手轻抚其肩:“不要写了,龙啸天已经出发了。” “我让他去救的不是玉郎---”杜圣心颌牙拧动的声音生涩。 “我知道。”倪姬叹了口气:“你的安排,总有你的道理。”她早已习惯迁就丈夫的布置,再是火燎刀割也忍得。杜圣心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她紧锁的眉睫: “若不是司马青云不敢有瞒,你是不是就不想告诉我玉郎的事儿了?” “我---”倪姬一颤,黯然避开他目光:“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依然叫人这么操心,我是怕你---” “怕我不肯用密笈去换玉郎?还是怕我去找任朋年拼命?”杜圣心扁了扁嘴,噙了抹苦涩的笑:“倪姬,我一直以为,你足够了解我,却原来我在你眼里,是那么不可靠的男人吗?……又或者说,依旧还是几十年前那么鲁莽冲动的样子?” “对不起,天鹏,我---” “好了---”杜圣心抬手握住她手腕,轻轻拍回她的眼泪:“放心吧,天亮之前,玉郎一定------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生生将杜圣心半个身子拎将起来,他痛苦地一声低喝,右掌死死掐住了自己左腕。 “天鹏,你怎么了!?” 倪姬大惊抢上欲扶,说时已晚,杜圣心只觉一道锥髓刺骨的熟悉痛感毒蛇般攀缠周身,肌骨无由地抽紧额头冷汗滚集,亢声长呺直向前冲扑出去---------- [万盛南城华溪园琼毓斋] “嗯?什么味道这么香!-----佩儿,佩儿!云凤姑娘还没-------” “啊!——” “哦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是我太冒失了,不该这么晚了还大喊大叫的-----” 已过三更,仍不见陆文轩回转,陆少秋睡意也无,心中挂念云凤是否醒转,悄悄来到安置云凤的厢房。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微辛的奇异香味,不由狗儿般皱了鼻嗅进房去,恰见侍候的丫环正在床前香鼎内调配香料。一声叫唤,不想那丫环花容失色,手中几把色彩艳丽的干草也抛落在地。 陆少秋抱歉地笑着上前帮她收拾起来,那丫环也不敢抬头看她,匆匆抱着一应物事逃也似地去了。陆少秋颇为郁闷:“这园子的下人还真是奇怪,要不就是哑巴,要不就不说话---” 正嘀咕着,床上传来索索声响,转头看时,上官云凤紧闭双目迷迷糊糊地晃了晃枕上的脑袋:“水,水-----” “云凤,你醒了?太好了!”陆少秋扑上床去察看,但见她满脸通红,烦热地想将手臂挣出被来,连忙将被子压住:“别动,小心着凉!我去帮你拿水!马上回来啊!--” 陆少秋兴冲冲的脚步声远去,上官云凤迅即睁开眼来,眸色之中满是惊战疑惧,抬手捂住口鼻,咬牙坐起。 只觉丹田虚空四肢酸软无力,心中害怕已极。放眼床被旁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而自己原先的衣衫被随意的搭在床前衣屏上。她烦乱地掀被起身,踉跄着扑向衣屏--- 第88章 借刀却中投石计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七日,阴夜初雪。 我是司马青云。 杜圣心的城府果然比我预计的深!白天,听到龙啸天告诉我上官云凤险被陆文轩非礼的事,我想象不出杜圣心会在鸿涛轩的宴会上如何对待陆文轩。 然而,一切都看似平常。平常才真正可怕。 这一夜,注定了又是无眠。 鸿涛轩回来后,我去华溪街接应云凤。而龙啸天则反扑了琉璃阁。杜圣心猜到了上官云凤会抛下小流星,独自逃出来,也猜到了陆少卿会出卖任朋年,帮着放走玉郎。 然而,他似乎忘了今天是他成为天雩血魔后的第一个七损日------------ ==================================================== [曳云山庄琉璃阁任朋年卧室] “哼,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会装----武功装、伤势装!刚才老头那里还奄奄一息像个死人!这会儿倒是精神了?”张芷芙面红耳赤地端着袖朝着屋里来回踱步的任朋年低吼:“晗儿呢?你不是给我说,晗儿已经找回来了吗?” 任朋年步下急挫,烦恶地望向她:“你小点声!” “你还是不是男人?在自己家地盘上让一群外人欺负成这样!”张芷芙越想越气:“那姓王倒底是什么来路,老头子怕成那样,你也被吓破胆了吗,现在就连杜圣心那儿你也不敢去探一探!” “啧,你没听见老头子说的吗?那姓王的根本就不是玄天界的人!今天要不是我趁伤示弱,老头子会这么轻易划过这事儿吗?” 任朋年往旁边椅上一坐,抄手拿起几上茶盏一饮而尽,烦躁道:“怪我,太沉不住气,陆俊元拿出那什么麒麟精魄,小孽畜还在一旁煸风点火,我光想着不能让老头子得逞,就没想到那本就是个局!” “你这---”张芷芙还想发个唠骚,突然也懊恼地断了气性,半晌嗔道:“那晗儿怎么办?她一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杜圣心会不会对她-----” “你放心吧!白玉郎还在我们手上,晗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你就知足了?------好好好!任朋年,你这会儿知道你任家的香火后继有人,晗儿的安危,你就不放在心上了是不是!你哪天是不是连我也-----” “好了!”任朋年压低声焦躁地站起来冲到她面前:“你有完没完了!无论如何,你和晗儿的名份、地位,在这山庄里谁动不了一分一毫,你成日介叨叨这些有的没的累不累?” “你!”张芷芙冷不防得被平日里从不敢对自己高声的丈夫斥骂,端得是又惊已怒,罗裙一侧便要冲将上去: “你还敢骂我!?任朋年,你别教惹急了我,把你的事全部抖给公爹!当初,你为了偷学关家的‘真叶密笈”,搞大了关叶娘的肚子被关家的人满天阳追杀!要不是我派人送钱送信,借假你的名义安抚住关叶娘这么多年,只怕你的丑事早已败露! 你练成了密笈上的武功,血洗了关家庄,还想杀他们母子永决后患!只可惜派出去的都是群草包,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打不过!几年前那小子来投庄的时候,我早就提醒过你他长得像关叶娘那个贱人,是你自己不听!现在,你还怨得了谁?” “你!-----”任朋年鼻翼陡张,眯紧了眼睛,突而上前压低声音朝她切齿道:“这些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你最好别张扬,否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哼,呵呵-----你以为,还能瞒得住多久?那个姓王的能查出来,老头子迟早也会去查,眼下趁那小子有伤在身,你要还是个男人,索性就一做二不休,去把这祸根给我断了!” “你!---”任朋年怒瞪张氏,半晌胀着脸甩袖道:“我下不去手!要杀,你自己去!” “哼哼,量你也没这个气性!”张芷芙冷笑着侧围上前:“只要你舍得下这个小孽畜,我倒有一计,可以借陆俊元的刀,让他们狗咬狗!若得功成,到时候就连老头子,也难全身而退!” “你有什么计策?”任朋友眉梢竖起。 “你忘了秦媚儿那个小狐媚了吗,你那小孽畜,可也是秦媚儿床帐里的人呢!” “你什么意思?秦媚儿是你的人?”任朋年不可置信地望过来:“玉女阁一直是老头子的心头肉,你什么时候把这块肉也挖过来的?” “不需要挖!秦媚儿是聪明人,只要是聪明人,都懂得趋利避害。老头子必竟是老了,这块肉,他早就啃不动了!”张芷芙暧昧地阴笑成串,得意得肩膀直颤。 任朋年沉着脸思索良久,点头道:“这或许会是个好计策!秦媚儿最擅长的就是四两拨千斤,说不定,不光是陆俊元,就连柳良能杜圣心-----” “少庄主,少夫人!”任朋年正说到要紧处,门外传来费炳惊惶的高呼,张芷芙皱了皱眉,步出外厢朝侍立在门廊的丫环高声道:“让费统领进来!” “少庄主,少夫人,不好了!”费炳一瘸一拐地撞门进来,风滚雪屑,带进满身的血腥气。张芷芙看他这浑身挂彩的狼狈相,眉尖一跳:“出什么事了?” “刚才有人杀进了水牢,劫走了陆少卿!还----还把兄弟们全都给打伤了!”费炳惧怕自己办事不力受主人责难,这会儿就差没哭得眼泪鼻涕。 任朋年缓步出来,与张氏对望一眼,倒并未有费炳预料中的震惊。任朋年阴沉半晌,问道:“知道是什么人?” “不----不认得!四十来岁,身板壮得跟个门神一样,使一把长柄朴刀,腰上还插着一把木刀。”费炳见他夫妇二人反映怪异,心虚得目光在二人脸上左右摇视。 “会是谁呢?------”张芷芙拧眉不解:“陆俊元手下并没有这样的人啊。山庄里,也----”她思索至此,猛地惊起:“会不会是杜圣心的人?” “杜圣心?他救那小子做什么?”任朋年思虑急转,猛然省起:“糟了!费炳,即刻去看看,白玉郎还在不在!” [曳云山庄乌枷院} 低矮的几进泥石土磊,院内随处可见成堆柴草,雪落夜深,不知不觉已披上层薄薄的白。 “看见了吗?白玉郎就在费炳刚才进去的那屋子里。”院外参天古树上,陆少卿豪无表情的脸与身边的龙啸天可有一辟。 龙啸天微微点头:“怪不得,我找遍了整个山庄也没找到,原来,这座柴禾院竟是个密牢。” “想救人就趁快,任朋年只怕很快就会识破这招投石问路。” “这你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你回去告诉杜圣心,我不欠他什么了,也别想让我替他做什么事!”陆少卿话抢先机。 “你怎么知道派我来的是杜圣心?”龙啸天斜了他一眼,倒颇有几乎欣赏他的机智。 “如果我是杜圣心,这节骨眼上,混水摸鱼也是件不错的事。” “嗯!”龙啸天点头道:“有道理。不过你放心,杜圣心让我来救你并没有多说什么。你既已帮忙找到了白玉郎的所在,今后我们自是井河不犯。” “好,那么我们就后会有期吧!”陆少卿翻身欲去,龙啸天一掌按住他肩膀,自怀襟内摸出一个团腹白瓷瓶:“这是梦婵宫的疗伤圣药,对你的伤腿或有助益。” “药我收下了,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承你们什么情的!”陆少卿劈手抄过瓷瓶,语音未落,人已望长空去了。 龙啸天嘴角微提:“呵,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万盛街} 更已深沉。万盛街像暗夜张开的无数触手,刺探向天阳繁华城郭的每一个角落。 风寒雪乱,苍茫一片天地。上官云凤感觉自己此时就好比这风中一片不知该飘向何处,也不知会在何处泥落融消的雪屑。 袭向头颅的阵阵阴冷和昏沉随时要将她扯入地底,牙关咬得生疼,双足越来越不听使唤,心中的惊惧和焦恼却愈发清晰。 她看着周身被扯断几处缕花丝格的衣裙,强忍着不叫自己痛哭出声。 噩梦!真是噩梦! 那种迷药辛辣的味道;那个男人贪婪的声音;还有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全汇成了她阵清阵混的意识下豪无反拒之力的恐惧!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她不堪的是,那个男人,居然是小流星的爹!她很想大声的哭,把一切惊怕、难堪和烦乱都哭喊出来。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练得这般深厚的功力,如此历害的迷药都未能让自己失去一切意识!如果她看不见、听不见、豪无知觉,或许此刻便不会有这般难堪。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长了一张和岳雪梅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杜圣心还不够,如今还来了个小流星的爹!——是小流星的亲爹!啊--------”她终于喃喃着哭将出来,可烦乱更甚。 她感觉自己身上爬满了蛆,那个男人触碰过的地方,每一寸都散发着令她自厌的恶味!她该怎么办?该去哪里?该去依靠谁?将来该如何面对杜圣心?----- 杜圣心?——为什么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会是这个男人? 云凤还不及细想,眼泪已奔涌而出! 小流星抛下她不管了,抛下她自去与他的爹爹相认,陪爹爹吃饭去了-------从她完全清醒开始,一直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瘫躺的布满迷香的屋子里。 如果是换作他,换作杜圣心呢? 云凤不敢往下想,她怕高估了自己。她没有把握杜圣心能接受一个差点被人玷污的自己,他还会像往常那般在意她,呵护她吗---- “不,不——”烦乱的思绪几乎要将自己扯碎,她猛力甩头,身体刹那失去平衡望地上直栽下去。 “云凤姑娘!”出乎意料的,身体并未跌在冷硬的地上,一个男人有力的臂挽稳稳托住了她。耳衅传来一个颇为惊异的熟悉声音。 “司马----青云?---”上官云凤在看清他脸的一刹,泪如雨下,心绪激荡,就此失去了知觉。 第89章 失控 [梦婵别苑锦琅轩] “云凤姑娘怎么样了?” “她似乎是中了好几种迷药,加上受了刺激,以至气脉阻塞。幸好倪姬宫主早调配了几味解毒的药,香洗在照顾她,应该不会有事。” “嗯!”龙啸天听了司马青云的话,微微放心。侧目望着轩外黑沉沉的天:“杜圣心呢?他知道云凤回来了吗?” “还没有。”司马青云轻轻哂笑:“上官云凤醒来的时候,恳求我不要惊动杜圣心。可白天我把你带来的消息告诉杜圣心的时候,他也严令我守口,不得让云凤得知他已知晓了日间的事。呵,两人倒是有默契得紧。” 龙啸天目色深沉,长长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当是如此!” “对了。”司马青云神转严正:“这件事,你是怎么敢让杜圣心知道的?”看得出他尚在为此事惊异后怕。龙啸天咬了咬颌关,沉沉道:“纸包不住火,迟说不如早说。原本若只有我和陆文轩两个人,还不至有什么问题,可偏偏小流星闯入,依他张扬大咧的个性,听信了陆文轩的话必定会来找我纠缠,若到时此事不慎暴露人前,却叫云凤姑娘如何自处?” “是啊,现在让杜圣心知道,还能有个忍耐,若是迟了,只怕会更糟。” “这件事上,无论当时床上的是岳雪梅还是上官云凤,杜圣心都绝不会善罢!”龙啸天咽下一口戾气。无调的嗓音陡然生了几分凛洌。 “陆文轩----当真有这么可怕吗?” “你要相信,读书人一旦使起坏来,心眼会远比习武之人多!你可千万莫要被他文质彬彬的模样迷惑,当年,就连杜圣心也着过他的道!比起他,我倒宁可相信杜圣心多一点!”龙啸天没有看他,一字一顿,似是告诫。 司马青云侧头细思,微微一疑:“但是很奇怪,鸿涛轩宴会见到陆文轩的时候,并没见杜圣心有何异样啊。” “没有异样,才是最可怕的!你没感觉到,现在整个曳云山庄,都充满了杀气吗?” 灯火暗了一暗,两人俱各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阴寒和凛洌! “对了,白玉郎还好吗?”稍顷,司马青云转换了话题。 龙啸天点头道:“已经送出曳云山庄,让他去城里安置下了。” “就是前天,杜圣心暗中买下的那处宅子?” “嗯。” “没让他和倪姬杜圣心他们见上一面吗?” “没有,这是杜圣心的意----” “……救命啊——来人,来人啊!司马大哥!——司马大哥!”未等龙啸天语毕,远隔数重的天婵居楼院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司马青云一立而起:“是玉婵的声音!” [梦婵别苑,天婵居] 薄薄一层肉眼可见的冰蓝光晕,诡异地漂浮在天婵居上空,渺渺盘旋。 是无形的天雩之气! 龙啸天与司马青云奔至近前,双双被激得一阵哆嗦。丹田气息受窒,不得不慢下步来。 “那是什么?”龙啸天的语气罕见的惊恐。 “玉婵----”司马青云抢进院子,远远便见白玉婵瘫坐在杜圣心卧厢外台阶下,正试图往屋子里爬。司马青云犹豫地一息,急忙上前扶起她:“玉婵,发生什么事了?” “咳---咳咳我娘,--快救我娘!我爹他----”白玉婵回眼见是他,手指屋内,嘴角鲜血蜿蜒。 “小心!”未等白玉婵语毕,屋内暴起器物扫荡的哗然大响,伴随着倪姬的惊促惨呼,一团蓝色身影崩云裂电直冲门梁而出。龙啸天本能地抢上,迎空一掌拍出。司马青云回神不及,脸颊上被冰石击中般冷冷一痛,慌忙抱紧白玉婵望地下滚倒堪堪避过。闪瞬间,龙啸天已将房内攻出之人截在庭院中纠斗翻飞。 竟是衣发怒舞,面如颠狂的杜圣心! “怎么会这样?” “我爹---我爹突然发起狂来,我听到娘的叫声---赶过来---咳咳----”白玉婵半闭着眼气若游线。未说得一句又咳出一些血,司马青云急忙拂指护住她心脉周遭要穴, “不要管我,去---去救我娘----。”白玉婵心神微舒,迅即昏死过去 司马青云惶乱望向院子,见杜圣心神色痴恍,一心急于脱身身势章法凌乱,龙啸天功力虽远不及他,凝神应战,一时也不至落败。司马青云一咬牙抱起白玉婵抢进长廊去,迎面正遇上踉跄而来的倪姬。 “倪姬宫主?”司马青云见她衣发零乱,神情狼狈,不由惊怔。倪姬喘过一口气来,望了眼他怀中之人:“婵儿怎么样?” “像是受了内伤---”马青云不擅医理,犹豫疑道。 倪姬搭她腕脉,眉间微宽:“没事,婵儿是被天鹏的天雩之气震着了,送她回屋,放床上多捂几床被子,出了汗就没事了-----”话到此间,暮地捂胸皱眉神情痛苦。 “您受伤了?” “别管我,快去!”倪姬挥开青马青云,勉力挨到廊柱前倚立靠定,抬首望向院庭,焦急地运功调息。 司马青云依言将白玉婵抱回她自己卧房,这几日照顾玉婵疗伤,这间小小的暖阁他已熟悉无比,可此刻臂挽里的人身体上传来的寒意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他几乎要错觉怀中人是否已成为了一具冰冻的尸体。 把将白玉婵放在床上,他大脑一片空白,竟下意识伸手去探她鼻息,恰此时怀是传来长长一口抽喘,白玉婵神志依旧未复,但已足够把司马青云吓丢的半条命吹回来,他想到倪姬所言,再无迟疑,扯了内侧锦被匆匆盖在玉婵身上。 恰此时被响声惊动的香洗匆匆进来,见到司马青云扑在玉婵床上,侥是惊诧倒也不声张,司马青云听脚步便知是她,忙不跌道:“香洗,快多拿几床被子来给小姐盖上,宫主吩咐了,要捂出热汗才好!” “小姐这是怎么了?”香洗惊问着,手上倒也不慢,急奔去屋侧衣厨抱被褥,回身时已却见司马青云急急赶出屋去尤大声嘱咐着:“千万多盖几床被子!~” “唉,司马青云,司马青----”见他风也似地卷出屋子,院子里还有隐约的斥喝打斗声,香洗惊惶的神色刹时冷静下来,狐疑地回望了眼床上。 “宫主,你怎么样?”司马青云赶回院子,见倪姬依旧靠着柱子微颤不止。 “我没事。”倪姬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你快去帮忙!务必截住天鹏,不能让他离开梦婵别院!” 司马青云点头,刚待提剑冲出,恰时庭中的杜圣心着了龙啸天一个空门避开长刀,拧身往北首花廊扑冲。花廊外一个女子身影刚移动过来,不及惊呼已被罡风拂中斜飞出去,却是闻声出来的香洗。 “杜圣心,住手!”龙啸天呆板的声调蓦地颤乱,挥刀劈削下假山顶尖直击杜圣心左肩,同时飞身扑救过去,终在龙香葸倾身着地前托住了她大半个身子。 杜圣心冷笑一声,避过飞石翻身越起,刹时消逝在长空夜幕。 司马青云尚在为龙啸天救香洗的反常举动惊怔,院廊外月洞门前、四周高大的树木及屋檐周围人影烁动,四散奔逃。 倪姬面色陡沉,低低道:“天鹏我去追,把别院周围的眼线清除干净!绝不可走漏消息!” 司马青云一凛神,黑鹰剑出,杀气直指四散肖小。 倪姬朝地上的龙啸天冷冷一哂:“看护好别院!天亮之前,不得再有闪失!” “是。”龙啸天抱着怀中兀自惊哭不止的香葸,眼中神色微妙。目送倪姬飞身而去。 风啸雪旋的昏瞑处,惊斥惨呼夹着不明物体倒地之声不时传来。西廊外,只匆匆着了一袭云衫的上官云凤面色惨败,不解的看向院内方才落幕的情景。 [万盛南城华溪园琼毓斋] “云凤-------云凤!”沉暗的雨廊天井灯影昏绰。风卷廊外的着残雪零星扑在壁外的桂花树上,凄清狭小的耳院冲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慌乱地左冲右突。 外院人影晃动,进来几个呃呃嘶号的哑仆,陆少秋冲上去一个个揪住了大叫:“喂,你,你们!你们有没有看见云凤啊?云凤不见了!云凤不见了!” “什么事啊?”一袭长衣轻裘的中年书生闻声赶来,陆少秋一见之下冲上扯住:“爹,您总算回来了,云凤不见了,云凤不见了!” “啊,秋儿不要着急,”陆文轩回身望了望四周:“想必云凤姑娘是醒了,出去透透气。”陆文轩试图安抚他的躁乱,目光搜视向闻声赶来的众仆侍。那几人与之目光相触,个个缩紧了脑袋。 “没有,不会的!我问过佩儿,没人见到过云凤!”陆少秋不耐一地跺足:“---不行!我要出去找她!爹,我怕她遇到危险啊,龙啸天,杜圣心,个个都对她心怀不轨,我不能让她再出事了!对不起爹,孩儿必须去找她!” “那---那你?”陆文轩眼见儿子越说越惶乱激动甩下他直冲出去,顿时无措。 “明天天黑之前,孩儿一定会回来的!——”陆少秋话音未落,身影已出了院去。 雪落桂树枝叶,簌簌轻响,庭院更增潇杀。 陆文轩直了直身,脸上满胧阴云,身侧畏畏缩缩迎上来一个小小身影月光下索索乱战,正是负责监视云凤的丫环佩儿。 “身中九花软筋散和息神香,居然还走得出去--”陆文轩回身微笑着看她,手掌抚向其肩膀,嗓音轻柔已极:“看来,我真不该小看了这些年轻人,是吧?------” 佩儿早吓得浑身冷战,只觉落在肩头的粗厚触感缓缓移向颈项,突而爆出炙人热浪,未哼得一声,身子已软软望地下倒去。 四周惊斥连连,微闻沥沥水声溅落,竟是有几名哑仆吓得尿湿了裤子--------- 第90章 追捕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陆少秋) [南城惠市坊三叉路口秋槐胡同] 数百棵腰围粗的秋槐,枝盖参天,使得距万盛主街仅半里之遥的惠市坊秋槐胡同仿若被世所遗的荒林野地。 槐林尽头处一溪蜿蜓,一座黄砖碧瓦的矮阔宅院静静躺在中游。 三更至未,忽而雪大,扯絮撕绵一般,昏茫难辩前景。 荒无人迹的街巷突起起野犬此起彼伏的惊吠,远处仅剩的几星灯火慌忙灭去。 石板道上步声沓沓,十余水蓝劲装手执兵械的壮汉在一青一灰两个挺拔身影带领下飞窜而至,在巷口嘎然止步。 “禀三通令,那边没有。” “报——四通令,那边也没有!” 散往四处的快探如约赶来汇合,洪天洋皱紧了眉眉,沉静的面上始现了忧躁。一旁的谭厅桐也不禁望向他:“大哥,怎么办?前面已是天应堡辖区,恐怕----” “接着找!”洪天洋望了眼昏白雪地,低声道:“她吞了血玲珑,再也不能以鱼形入水躲藏。一条鱼难找,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能藏到哪去!” “大哥---”远处上官夕阳压低了嗓音呼喝奔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欧阳莲卿。 “大哥,找着了吗?”欧阳莲卿着了轻捷的衩衣小裙,狐目斜飞面若玉琢,俏媚不可方物。洪天洋乍见她这面貌,禁不住痴了一痴:“三妹?---你今天,怎么变作这般模样?” “啊?-----我---我今天这样子,很难看吗?----”欧阳莲卿有些不安起来。 多年来洪天洋仍不能习惯她样貌随天雩玄诫修为境界而随时变换的现象,每次都让她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新样貌产生怀疑。 上官夕阳在一旁咳嗽,用力咳嗽。 “噢——哦哦---他们两个怎么也跟来了,不是让你们留下照顾门主的吗?”洪天洋迅速回复长兄气概:“善和门中,没什么异样吧?” “一切都好,门主甚是担心,吩咐我俩出来帮忙寻找。”上官夕阳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谭厅桐:“怎么样,找到小鱼儿了吗?” “追到这里,忽然就没了踪迹。”谭厅桐不无扰虑地摇头:“我们困了她两天两夜,她还是冲破了结界,既使找到,再想让她安守于飞楼,只怕也难了。” 上官夕阳与欧阳莲卿互换了个眼色,欧阳莲卿沉不住气,上前来问向洪天洋道:“大哥,到底月圆祭楼那夜发生了什么事,小鱼儿怎么会把血玲珑吞下肚去?四十多年都没出事,为什么这次却------” “小莲!”上官夕阳听她语气不善,急忙上前扯了她袖子:“小鱼儿大概是受了什么惊吓,现在,找她回来才是要紧。这里离天应堡和曳云山庄都不远,如果小鱼儿落入了雄剡或任曳云手中,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又不知道小鱼儿是谁,怕什么?”欧阳莲卿撅嘴道。 “我们总不可大意!” “二弟说得对,趁天还没亮,我们依旧分头行事吧。”洪天洋定了定神:“二弟三妹,你们去天应堡方向,我和四弟去任家湾,胡德弟,你带着弟兄们原路返回,继续寻找。如有消息,不可轻举妄动,燃紫磷弹为号,我们都会赶去接应。如果天亮还没有找到,大家在善和门正南门汇合,再作打算!” “大哥,我们可不可去曳------”欧阳莲卿急欲上前,被上官夕阳捉住手腕硬拖向长街:“走吧小莲,时间紧迫!大哥,我和小莲先行一步,你们万事小心!” “嗯!” “夕阳哥哥,我是真的很想去曳云山庄打探一下杜圣心的消息,可大哥为什么偏要让我们去天应堡呀!”转过小巷,欧阳莲卿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上官夕阳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上次婚礼之后,大哥像是有事瞒着我们,也有很多地方,防着我们。” “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欧阳莲卿横了他一眼:“刚来天阳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跟我说,凡事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得笨些,装得受气些的吗?在他们看来,我们始终是来历不明的外人,何必太执着自苦?” 上官夕阳用力叹了口气,郁郁地点头:“是啊,其实,一直是这样的---” “夕阳哥哥,”欧阳敛起笑容,仰头认真地看向他,眼中盛满怜惜:“我觉得,夕阳哥哥越来越像一个凡人了。有那么多的在乎,那么多烦恼----” “这样是不是不好?”上官夕阳低低问,小心牵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我只想你自在些,快乐些。”欧阳莲卿噘着嘴,撒娇地摇了摇他的手。上官夕阳轻叹一声转过头去:“我也想自在快乐些,可有些事情,怎么也无法忘记----”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自责?”欧阳莲卿黯然。 “当年若不是我失职,弄丢了血玲珑,小鱼儿也不用受那样的苦。还有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每次我靠近于飞楼,都能感受到它的怨念----” 静夜中磁暗的嗓音微微哽咽,上官夕阳高仰起头努力将渗出眼眶的泪水收回。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迟迟未融。欧阳莲卿望着他,大颗泪珠自眼中滚落,扑上去用力抱着他的腰:“夕阳哥哥,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哭!---看你哭,我心好疼好疼----”她将脸深埋入上官怀中,泪水很快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上官夕阳垂首望着她,小心捧着她颤拌的身子,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小莲,如果有一天,我必须为我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你也要努力把我忘记,好好的活着,答应我!” “你说什么?!”欧阳莲卿怆然抬头,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预感到什么?”她急切的抓住他的手腕,指甲都直掐进他肉里:“如果有什么事,你必须要告诉我!你不能再像当年那样自私妄图甩掉我!----夕阳哥哥,我们在一起快一千年了啊!你答应过我,等少主回来我们就成亲,我可以给你生一窝小狐狸的,你不能骗我!” 上官夕阳静静的望着她。愤怒的小狐狸总是这般认真可爱,还跟当年他们初识时一样。 上官夕阳突然笑了,眼中的泪珠却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把炸了毛的小狐狸用力揉进怀里:“好了小莲----我逗你的呢!你放心,夕阳哥哥答应过你的事,永远不会食言!----上一次我们能渡过难关,这一次也一定能!我们一起去把小鱼儿找回来,啊?” 欧阳莲卿没有抬头看他,努力把脸上的表情埋起来。她知道,每当上官夕阳用哄孩子的口吻和她说话时,正是他最害怕失去她的时候。 她也一样,最怕失去她的夕阳哥哥-------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谁也没敢再开口。 街巷深处,传来隐约的猫狗呜鸣声。风疾雪大,不知不觉已般两人薄薄盖了层白,上官夕阳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好了小莲,我们还是----” “嗡——” “嗯?” 突一声嗡然异响自两人身间响起,带动阵阵轻震。上官夕阳下意识退开一步,垂目看时,腰间所悬的断肠剑雪白的鞘体正迸发出越来越浓的红光。 “-----夕----夕阳哥哥!你的剑----断肠剑?---”欧阳莲卿指着他的剑,惊怔得说不出话来。几于同时,上官夕阳陡觉剑绦一动,断肠剑猛地挣出束缚。 “呛——”尖锐清越的出鞘声响彻寒天。红光之中,断肠剑浮悬于半空,嗡嗡翻旋不止。 “这---这是-----” “是问心!”上官夕阳凛神抬头,激动得浑身战抖:“问心彩虹剑出现了!小莲,是问心剑,它就在附近!” “那怎么办?” “我们跟着它!”上官夕阳一言方罢,断肠剑嗡地一响,随即嗖的破空飞出。二人交换个眼色,飞身直追。 陆少秋追着雪地上越来越模糊轻浅的脚印,急得在这大风雪的夜里浑身冒汗。 出了华溪街后,一路向东南方向的女性脚印堪堪在惠市坊附近街道失了规整,他围着惠市坊转了好几圈,雪下大之后,莫说相仿的短小足印,就连模糊凹凸的坑洼都越渐消失。 他终于知道,人们会在大风雪夜迷失方向身困荒野,绝非是书上耸听之危言了。 “云凤,云凤啊,你为什么要跑出去呢,你就是去了哪儿呀--”正当他懊丧无措地狂扯自己领襟给自己降温的当口,手上忽而嗡的一震,一阵侵骨冰寒直刺手心,激得他下意识松开了紧握心剑的手。 下一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暴起一道刺目黄光,只见心剑连鞘带剑通体如日耀晖,煌丽不可直视,未及他惊诧,心剑已陡然发出金铁之鸣,脱鞘化一道金光疾飞出去。 “唉,你--你回来!”陆少秋下意识抓住落下的剑鞘手忙脚乱扑追出去。 一红一黄两道异光于昏茫雪天交相盘旋,长啸径天,疾落而下。其下数十丈处,一锦袍白衣人怒行阔步,猛然瞪望天际,低喝道:“回去,不要跟着我!” 悬天一声清越剑鸣,两道异光竟如般主人斥拒的生灵活物般滞得一滞,各自疾飞而回。 陆少秋今夜连遇奇险,心神不稳下内息紊乱,轻功本便非他所长,追着那剑光方出数丈便险险走差了气,急忙收敛心神慢下脚步。刚这一停,半空中一声尖历声响伴着刺眼黄光直扑下来,他下意识举起拿着剑鞘右手格挡,猛然间手中一沉,心剑“噌”的一声竟安安稳稳归入鞘内,全无外力之感,就如他自己每次还剑入鞘一般。 “这----这是怎么办回事呀?”陆少秋不解地看着手中的剑,这一下真恨不得揉一揉眼睛,确认自己方才是否做梦。 “你们,你们做什么?快放开!---大哥哥,大哥哥救我!”远处街角传来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哭喊,陆少秋抬头看去,逆光一个娇小身影正与两个围拢过去的人影周旋,见到他后猛地挣脱了拉扯,呼号着朝这边奔来。 第91章 各取所猎 那女孩来得好快,几乎是眨眼就到了眼前,扯着他衣袖一个急转钻入他腋下,将身周的积雪都飞铲起一片。 “你---你这是?----”陆少秋慌忙抬手让开,那女孩似庇入了母鸡翅下的小鸡雏般紧贴着他不放,尖声叫道:“有坏人!大哥哥,有坏人要抓我!” 陆少秋一抬头,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剑客已到了眼前,背光看不清来人面孔,只带来了一股说不分明的压迫感。那女孩子看到他们,吓得瑟缩到他身后,陆少秋侠义之心大起,张开手虚挡了一下道: “唉——且慢!二位可是要为难这个小姑娘吗?究竟所为何事,她是有什么得罪了二位的地方?” 欧阳莲卿仍然诧异地大张着嘴,指着陆少秋手上的剑道朝上官夕阳结巴:“夕----夕阳哥哥,彩虹,真的是问心彩虹!” 上官夕阳此时也是一脸的焦灼,方才他和欧阳两人追赶断肠剑至此,不想那剑去而复返反冲回剑鞘,他正自惊异,猛然瞥见数步外的叉道口有一个娇小熟悉的身影在踌躇徘徊,见到他们后蓦地掉头往巷道那头跑,边跑还边大叫‘放手’。 两人猛得省起这熟悉身影便是两日前在于飞楼下挥舞利爪冲散众守卫,从他们身侧飞弛而过的“怪物”——正里吞下了楼中婴灵的凤尾神鱼所化的女孩瑶瑶。 所不同的是,听洪天洋所言,瑶瑶化形后该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可眼前这分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难道才两天的时间,她就长大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正当纠结是要即刻上前抓捕瑶瑶还是继续去周围寻找问心剑,巷道那端蓦地转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小女孩怪叫一声朝那人飞奔过去,嘴里还大声呼救着。 雪地返照上来的光使得那人手中其貌不扬的剑微微发白,可那光晕落在上官与欧阳二人眼中却是光耀无比。对问心剑气息的熟悉几乎让他们头脑一空,不顾一切地朝陆秋奔来。 “这是---你的剑?”上官夕阳激动得声音都带着压迫。 “怎么,你想和我比试比试?”陆少秋最是不忿这等赤裸无礼的挑衅,尤其还是两个掳掠幼女的歹人,不由一扬手上的剑嗄笑道。 “夕阳哥哥,不妨---试一试他?”欧阳莲卿完全没有理会两人间的误会,直勾勾盯着陆少秋手中的剑,朝上官夕阳道。 一语未毕,断肠剑已一招“横分沧海”劈刺进来,叮一声不无意外地被人用剑格住,同时一股强大吸力自对方剑上透到,定睛间,对方一挥小臂,一个煞是漂亮的划挑拆开他招式,不料手上兵器竟鬼使神差般牢牢粘着断肠剑,怎么也夺拔不开。 “这是怎么回来?”陆少秋也是吃惊不小,以为是他使用了剑法的贴压路术,一翻腕交身而过,上官夕阳连忙顺势打开中庭将两人距离拉来,两剑却仍牢牢交切地一起。 “小兄弟,能告诉我你是谁,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吗?”上官夕阳见他多番努力拔不开剑去终于冷静了下来,忙正色问道。 “我是谁,有必要告诉你吗?”陆少秋有些气馁,但也不想落了气势,双手握住剑柄不放,嘴上耍横道:“我倒要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捉这个小姑娘?” “他们是一群坏人,专抓我们去割血!我们还有好多姐妹被他们关在一个黑黢黢的地方呢!”正这时身后传来女孩的控诉声。 欧阳莲卿不满道:“嗨~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割----” “我没有胡说大哥哥,我可以带你去救她们!”小姑娘缩回陆少秋身后顶着欧阳的问责声大叫。 “你怎么可以----” “嗳,你们要干什么,想杀人灭口吗?”陆少秋逼视欲上前来拖拉小姑娘的欧阳莲卿,剑一横挡住上官夕阳道:“是条汉子的放开我的剑,我们一对一好好打一架,打完再作道理!” 上官夕阳望着他这副势有不逮还盛气凛人的轻狂模样微微一笑道:“问心彩虹和断肠夕阳永远不会打到一起,你只要抛开杀意,剑自然会分开。”他认真观察着一脸懵懂的陆少秋,加上了更让他云里雾里的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陆少秋终于不耐烦起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尽说些奇奇怪怪的------”正当他要大吐唠骚,平地突地一阵朔风漫卷,雪屑裹面,扑得众人一阵摇晃。巷道尽头一个白色身影满身杀气地大步朝这边走来。 “杜圣心?----不跟你们玩了!”陆少秋低语一声,情急下一回手抬脚便走,手上心剑也恰在此时与断肠剑脱开。 “杜圣心!云凤在哪里!”陆少秋好似全然忘了方才这里发生的所有事般大叫着直超杜圣心冲去。 “唉——你这人!怎么就不管我了呀!”他身后的小姑娘急得狂奔去追。 “夕阳哥哥,要不要放紫磷烟叫大哥-----” “不对------小莲,快!”上官夕阳灵识感知到空气中非同常迹的杀气,皱眉截断了欧阳的话,大叫着朝前飞身纵出。 “杜圣心,你们把云凤藏------”陆少秋气冲冲迎上逆风而来的这个熟悉身影,刚要质问出声内息被一道阴冷罡气所滞,恍惚中瞥见杜圣心一抬手,自己身子已被一股大力拍扫出去。 “小心!”所幸上官夕阳赶到,抄手扯住了他腰带身随力转,双双旋开数丈卸去惯力。一旁迷迷糊糊跑来的女孩却尖叫一声已被劲风带到,摔跌在不远处雪地里。 “夕阳哥哥!”未及上官夕阳扶起陆少秋,又闻欧阳莲卿惊呼示警,猝然抬头,已见风动处杜圣心面如赤蜡大掌凛空扑击下来。 “天鹏!”一道银亮疾光伴着一声女子的惊斥斜飞而至,精准杜圣心后颈,杜圣心一惊一颤身势缓落,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从天而降,一剑一刀将杜圣心截在当场,剑气刀风与狂烈杀意瞬息战成一处,旷野径天! “你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全身发冷?”上官夕阳终得机会把陆少秋扑救出来,匆匆问询他伤势道。 “我没事,只是头好晕-----刚刚,就好像被他扇了一耳光--”陆少秋一脸悻悻地捧头,随即脸色煞白,止不住干呕起来。 “坐下,守住心神,我替你查验伤势!”上官夕阳捋直他手少阳心经引他盘腿坐正,全心替他运气索伤。 “是倪夫人!杜圣心----杜圣心这是怎么了?”欧阳莲卿终于认出刚刚用银针封杜圣心督脉未果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倪姬,而另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他并不认得。 这三人功力之高世所罕见,鏖战如斯,直骇得欧阳莲卿也不敢近前。不多时,终于觉察杜圣心神情怒乱全无人色,心中犯疑,绕到上官夕阳身边焦急问道。 可惜此际无人有空答她,只任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二弟,三妹!”不远处步声挫雪,洪天洋与谭厅桐远远地询声而来,正此时杜圣心闷哼声出,身势疾晃,倪姬喜道:“药力到了!”龙啸天应声手起,一手刀切在杜圣心后颈大椎之上,将昏软过去的杜圣心推入倪姬怀中。 “你善后!”倪姬瞅一眼身后追来的诸人,正欲挟走丈夫,洪天洋已挡上来道:“倪夫人且慢!” “我与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倪姬忆起当日在善和门所遇种种,心中气怨,丝毫不予洪天洋正色。 “倪夫人!”洪天洋望了眼倪姬臂挽间人事不知的杜圣心狐疑道:“杜令主他这是-----” “天鹏只是醉了,我们正要带他回去休息。三通令没什么事的话,改日再叙吧。”倪姬心虚地搀托了把垂着头不住往下沉的丈夫转身要走,洪天洋横步上来,被龙啸天长刀一横拦住。 洪天洋怔了怔,半晌才想起此人正是当日在妩烟楼,与杜圣心一起大闹琵琶雅筑的龙啸天,一时也不敢鲁莽,只得切切朝倪姬喊道:“倪夫人或许对我们有所误会了!门主这几日来,甚是想念你们啊!你们现在何处落脚?回头我禀报门主,即刻去接你们回来!” “不用了!----已经不需要了。”倪姬强忍住喉头哽咽,抱起杜圣心望长空跃去。洪天洋眼看着她又一次带走了杜圣心,面上恼恨之色显露无掩,不想身前一声冷笑,一柄朴刀劈挺进来,洪天洋下意识跃步退回,不解地望着这冷面杀神。 “你就是洪天洋?”龙啸天斜睨着他的样子,莫名让洪天洋想起了杜圣心,不明所以地心头一虚,悻悻不得言语,正此时,一团人影几乎是滚跌着挤进来,冲着龙啸天蓦地站起吼道: “龙啸天!杜圣心呢?你们把云凤怎么样了!”陆少秋情绪异常激动,抬头来撕扯龙啸天衣衫,龙啸天皱眉闪让过去,冷冷喝道:“小流星!你不要再胡闹了!” “你闭嘴!你没资格教训我!你这个魔鬼,你骗得我好苦,你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你一直都在骗我!” 这个刚又捡回半条命的孩子一如既往地开始故搅蛮缠。 龙啸天望着这个身高足足比自己拔出大半头,却还在像个孩子般跺脚发泄不满的年轻人,陡然有了种苦笑无稽的疲惫感。 第92章 裂隙 (近期封面人物形象:陆少秋) 曾几何时,他从这个懵懂可怜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同样背负了血恨家仇不得不弃文习武,滚躺进江湖摔磕得鼻青眼肿的自己。 那时,一念之仁救他护他,甚至甘冒其除瞒着杜圣心教他星云彩虹剑法。于其说是心怨所至有意想给杜圣心制造点麻烦,不如说是他在为儿时的自己修补一个破碎的梦境。 等到这少年习武有成,更甚而于琉璃峰顶夺得雪兰与心剑,他曾自怜自艾的认为,只要这少年活成了自己期盼不到的模样,便是让他身受千刀万剐也是值得的。所以后来,他不惜为他断臂求医,为他背叛杜圣心,为他扫平一切阻碍,截杀杜圣心和碎心人---- 可这一切到头来,原来只是自己一场空想非然的自作多情罢了,陆文轩的一句慌言,便能轻而易举击穿他们的“刎颈同袍,过命莫逆,师友恩义”! “小流星,”龙啸天强迫自己用力咽下了口气,一字字冷冷道:“我与你不想辩解什么,那天的事,你最好守口如瓶!为了云凤姑娘。” “云凤,云凤她在哪里,你们把她---” “你以为我和杜圣心会把她怎样?!”龙啸天的声音终于带了些怨气,声音异常地高亢。 陆少秋从未见他真正动怒的模样,听这声无由一怵,尤是不忿地咬牙撰着拳。龙啸天背转身去漠然道:“她很好,只是她现在,不想见你!等过些日子她精神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他说完话转身便走,不想身后剑风骤起,陆少秋咬牙切齿地喝骂道:“龙啸天!是你逼我的!” 同时即,左右传来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惊惶的叫声:“少主,不可!” “你们干什么!你们---你们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无耻小人!” “少主,不要冲动!这时候你不能催动问心剑,你还有内伤未愈呢---” “你们俩个走开,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拉着我干嘛---” 身后积雪杂乱的踩踏声和拉扯衣衫的声音,突然让龙啸天感到了无比的寂寞与悲凉,雪片落在脸上的冷意,原来意是如刀割一般!他驻在雪地半晌,缓缓回身去正对那边撕拉挣扯的三人。 陆少秋举着心剑,那一个只要心中无私便能使心剑大发神威,以剑光杀敌于百丈之外的动作,他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呵,所以从今而后,你我再不是朋友了,对吗?”龙啸天终于明白,就在刚才,他亲手救过、教过的这个孩子,是真的想用心剑杀他、伤他! “对!我们再不是朋友!再让我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为我娘,为我爹!还有云凤报仇!” 龙啸天低眉苦笑:“陆少秋,看来,你永远也长不大了---” “龙啸天!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你和杜圣心,就是我们陆家的仇人,我不会放过你的!”随着那个冷硬挺拔的身影远去,陆少秋依然在怒骂嘶吼。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只得一左一右搀着他不住劝慰。 洪天洋和谭厅桐他们在一旁看了场不甚明了的热闹。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方才普普通通的一个举剑动作,何以让上官与欧阳如此紧张,但他们俩都明白,这个被他们叫作少主的年轻人,一定不简单。 于是谭厅桐很识趣地看着大哥不说话,而洪天洋审视陆少秋的目光也开始玩味起来。 “放开我!你们这是干什么!我都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我不是你们什么少主!”陆少秋终于气恼地甩开两只拖赘。 “少主,你跟我们回善和门吧,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欧阳莲卿见他气乎乎要走,急忙道:“你的内伤必须要有武功比你高的人帮你运功数日,不然,你随时会伤发,有性命之忧的。” “你们是我什么人?不要你们管我!”陆少秋瞪了眼围着他“情真意切”的两人,心里的烦躁发无可发,要不是这两个莫铭奇秒的家伙龙啸天决难全身而退。 “少----” “不要跟着我!” 上官夕阳拉住了还想上前的欧阳莲卿:“小莲,让他走吧。”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亲信童冲,童冲会意,迅即消失在人群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洪天洋终于一脸萧肃地上来道。 “大哥,请您知会一下兄弟们,遇事,给刚才那人行个方便,至于原由,改日我和小莲,一定会原原本本禀告你和门主的。” 洪天洋黑下脸重重哼了一鼻子:“算了,你们是门中元老,门主吩咐过,你们不想说的事,我们不必过问!我只希望你们时刻以大局为重,不要忘了我们肩头的重任!” “是!” “呀,糟了!”欧阳莲卿突然叫道:“瑶瑶,刚才那个瑶瑶呢?” “你说什么?你们----你们见到瑶瑶了?”洪天洋陡然紧张起来,跨上一步道:“她在哪里?” “就----就是刚才,一直在陆少秋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姑娘呀!”欧阳莲卿望了望四下道:“大哥您不知道,她现在根本就不是您说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她都长成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姑娘?”人群后洪天洋的侍卫首领胡德弟惊叫道:“是不是一个穿着黄衫子,走路一扭一扭非常奇怪的小姑娘?刚才我看到她从巷道那头出来,追你们的那个少主去了。” “什么?那个姑娘就是瑶瑶!”显然洪天洋也是见过的,听这话下意识往巷道那头跑:“快,大伙儿快去追!” 众人依言整肃精神刚要开拔,猛然感到头顶一阵发紧发胀,下意识抬头,一个蓝白身影凌空跃至,一展手中大扇挡住了众人去路:“不必追了!” 上官与欧阳二人浑身一震:“瑞胤公子?” “好久不见啊,小狐狸~!”来人竟似与上官欧阳二人非常熟稔,径自叫他二人的绰号。欧阳莲卿不但不生气,更甚而扭捏着笑眼媚然,大有上前与之亲近之意。 “不忙叙旧。”来者正是麒麟公子瑞胤天,只见他收拢折扇转而正对洪天洋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瞒着其它人吗?” 洪天洋下意识退后半步,心虚地错开那人目光道:“阁下所言何意?鄙人不甚明白!” 瑞胤天笑笑低头,抚弄折扇钢骨道:“这一代的善和门主,是不是叫霍佳嵛?就是当年,跟在霍佳乾明身后的小书呆子?” 洪天洪痴愕地上下打量这个看上去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你见过我们失踪多年的前门主?” 瑞胤天颇是失落地昂头一叹:“原来,霍佳乾明是失踪了呀--” 善和门上代门主霍佳乾明于十七年前突然失踪,全善和门找寻他多年未果,此事玄天界人尽皆知,而瑞胤天似乎是此刻才刚知道,于是洪天洋很容易便猜到了此人并非玄天界的人。至少这十七年中,未曾踏足天阳。 他再回头看一眼上官与欧阳,突然明白了他二人或许也不是玄天界的人。 多年同袍结义,作为他二人的大哥,洪天洋心里突然有了种被瞒惑背离的不悦。难怪他二人在善和门地位超然,就连霍佳愈平日也对他们颇有几分恭敬。传说霍佳氏乃是受上古仙禽界凤族派谴,为玄天界镇守于飞楼的神侍,眼前这三人,莫不都是来自那个神密的古神族? “霍佳嵛,现在何处?”瑞胤天抬高头,兴师问罪的口吻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上官夕阳眨眼道:“门主---未曾到此。” “哼哼,他现在一定很着急,不知该怎么向所有人解释,那座消失了几十年的于飞楼,怎么又突然出现了吧~~”麒麟公子凉薄哂笑的表情分外骇人,就连上官夕阳都不敢再接口,无措地望着欧阳与洪天洋。 瑞胤天盯着洪天洋威压道:“回去告诉霍佳嵛,念他此次是求成心切险辟蹊径,本宫暂不予责究!但玄天界所有生魂的果孽罪责,一发全身之系,可不是他一个人能承得得起的!掳掠入世属少女,采收天魂血灵饲养婴魂,乃是犯了凤神之大忌!命他即刻放了关在暗牢中的那些女子,着妄来当铺抵赎她们的果孽痣,即刻放她们回人间去投胎!” “你----”洪天洋悚然抬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什么?掳掠入世属少女,采收天魂血灵?”上官夕阳头皮发麻,紧张地全身颤抖:“大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来?难道,你和门主所说的月圆之祭,真的是在用那些女孩子的血,喂那个婴儿吗?” “你----嗨!”事已至此,洪天洋自知再难隐瞒,愧叹道:“那是几个月前才开始的事,那几日我巡查经过于飞楼,发现那个原来无知无识的婴灵不知何故突而开始生长,不几天就初成人形,会哭会笑,瑶瑶那时还是条凤尾鱼的模样,成天托着它玩耍,还教它丫丫学语。 我将此事禀告门主,门主欢喜不胜,说那婴灵乃是上一世蓝凤与雪凰所遗,若能使其与瑶瑶合而为二,羽化成一个完整的仙禽灵体,或许就能代替血玲珑,为玄天界化解百年之劫---” “大哥!你们糊涂啊!”上官夕阳跺足道:“瑶瑶的原形,乃是上古之战时贪食人间怨戾之气的噙怨鸟,因它精于幻境布阵,锦翼蓝凤捕获它后不忍杀之,封其灵识重铸精魂,命它镇守于飞楼。它虽已尽除魔性,但恶习难改,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挑拨是非,是不是它教唆你们用入世属生魂的血喂养婴魂的?” 第93章 噙怨鸟危机解除 “够了!”出乎意料地,洪天洋冷着脸不悦道:“此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门主无关!那婴魂先天不足,唯有入世属的天魂中带有肉身血灵,这也是唯一能促使它化形出世的无奈之举。那些女子虽被圈禁,但数月来好吃好喝的养着,每逢月圆取她们几滴血,又有什么大不的了?” “大哥?!”若说上官夕阳方才是怔愕,那此时的表情便是恐惧了,以至他一瞬间都找不回自己正常的嗓音:“你----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住口!”洪天洋终是挂不住脸来,瞥了眼一旁的瑞胤天朝上官夕阳激动地挥袖道:“此事说到底,也是我们善和门自己的事!善和门掌管着所有入世属生魂的缘孽果恶,那些女子能以血供饲圣婴,于她们也是莫大的功德!况且门主早有事成之后,赐赏他们回人间投胎的意愿,何劳要听一个外人来指手划脚!你们俩还有没有点善和门通令的威仪跟骨气?!” “哈哈!”身旁开扇之声响起,瑞胤天折扇当胸,睥睨笑道:“善和门,真是好大的功德!用几个凡人女子的血灵,就能豢养锦翼蓝凤以元神作祭都无法育成的血玲珑?啧啧啧啧,这真是自太古开天以来,我听过的最有趣的梦话!” 洪天洋听他当着一众属下弟兄,一再轻贱污辱善和门,肝火大动,连和这年轻小子玩指桑骂槐的耐心也欠奉了,毫不避忌地直视瑞胤天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明?善和门自门主到卒卫,虽大多是痴愚凡胎难堪大材!却也是凤神亲授法权,护持玄天圣境的神侍!你一再轻辱我们门主,轻辱在下,究竟意欲何为?” “嗬~,难得你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属下!”瑞胤天本无意与之怨对,觉出了霍佳嵛便是他死穴软肋,无谓徜笑道:“我是谁,回头你问上官和欧阳吧!” 他让开一步,正身而立道:“我只告诉你,我此时身上流着的,一半也是是凡人的天魂之血,另一半就是锦翼蓝凤的血!两天前于飞楼下,若无我一注心血之助,彻底封印噙怨鸟的怨力,那婴灵早被其夺舍,此时你们善和门便是倾全门之力也难辞护守不力之责了!” 众人闻言齐齐一震。两日前月圆之夜于飞楼下的混乱情形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那日血祭成果菲然,婴灵吞食炼自少女血液的血灵后,以肉眼可见之速迅长大,从数月大的婴孩之形,一夜便成了蹒跚学步的女童模样。 怎奈血灵用尽,她仍在哭泣讨要,洪天洋求成心切,下令将前几日刚采来备以下个月使用的血灵也送了几瓶上来。谁料不知何故,当用完某一瓶后,凤尾鱼突而狂性大发,化作一只批鳞赤爪的怪鸟一口将婴童吞下,随即异响震天,于飞楼重现空蒙,结界大破,那披鳞怪鸟扑冲到人群中大开杀戒。 混乱中幸得一白衣人飞身而至,一注血光刺入怪鸟眼睛,那怪鸟滚落地来,变作一个十来岁的女童模样,利爪如钩,众目睽睽下挠伤赶来增援的数十兵卒夺路而逃。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赶到的时候,只见到女童纵跃逃离的背影,而那个神密白衣人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原来,当晚那个白衣人,便是眼前的瑞胤天。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瑶瑶?----”上官夕阳乍惊乍喜道。 “不错,你们刚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虽仍有噙怨鸟的顽劣,但魔性已被圣婴压制不至成祸,你们此际可当额手庆幸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欧阳莲卿也松了口气,忙擎出一张乖巧笑脸,偎低到尚自一脸怔愕的洪天洋身边娇声软言道: “大哥~~噙怨鸟是不能碰凡人天魂血灵的,不然啊,封印他怨力的禁制就会被冲开。要是它那时候吞下了圣婴,化形而就的,就会是一个只识贪婪杀戮的恶魔了,搞不好呀,整个玄天界都会遭殃!” 她娇俏地挽住洪天洋的手仰头撒娇:“刚才夕阳哥哥是误以为你们好心办坏事,让它夺舍圣婴的奸计得了逞才会那么着急的,您不要怪他对您话儿那么重,他不是有意对您不敬的~” “是!----大哥,方才,确是我情急失言,误会冒获了门主和您,请多多谅解!”上官夕阳见危局已解,也忙服低认错。 “原来是一场误会!大哥,二哥他就是个急脾气,自家兄弟,您就不要跟他计较了嘛。”谭厅桐早对他三人这一场无来由的明枪暗剑心有戚戚,见欧阳与上官主动求好,急忙来为洪天洋搬梯子。 难得老三这块冷硬木头也卖力来讨好说项,洪天洋这坡是不下也得下了。闷声闷声长吁了一声,对上官夕阳道: “好了,这事也不好怪你,你但需记着,对门主要时刻心存敬意!我不管你们是何方神明,既然当了善和门的通令叫了我一声大哥,我就有督促你们不越不逾的责任!明白了吗?” “是,大哥,夕阳谨记了!” 欧阳莲卿见周围气氛和缓下来,悄悄靠到上官夕阳身边,小鸟依人地牵起他的手以示安慰,就差露个毛绒绒的大尾巴来朝他甩甩了。 洪天洋对着瑞胤天虽不情愿愿,但也知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历不凡,向其供手道:“多谢公子相助,适才多有冒昧,还请海涵!” “好说!”瑞胤天也不矫情,一笑以示友好。 洪天洋进而道:“婴灵化形已成,接下来,还请公子指条明路,是否可由瑶瑶化解玄天百年之劫?” 瑞胤天垂目微笑:“血玲珑乃蓝凤与雪凰之血灵经500年涅盘所化,瑶瑶虽是他二人转世天魂所育,但先天不足,又附于噙怨鸟灵体化成人形,算得上半人半仙之魂,但终究不属正统,能不能于百年之劫时代替血玲珑,在下也不得而知。所幸她现在魔性已除,着机寻她回来,好生教养,将来或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我已着童冲带兄弟们追寻他们去了,大哥不必担心。”上官夕阳见洪天洋蹉跎,忙上前道。 洪天洋叹了口气,缓缓点头:“如此也好。大伙儿忙了一夜,也都累了,我们速速回去,禀报门主,再作商议吧。”他呼向众人,朝瑞胤天拱手道:“公子请便,我等先回去了。” “请!”瑞胤天点头谢过他,悄悄朝上官夕阳使了个眼色,上官夕阳缀在众人身后快步移近。瑞胤天压低声音道:“瑶瑶前日最后喝的是哪个女子的血,你最好去查一查!” 上官夕阳携疑地抬头看他:“莫非?------” “我闻到的,是和我差不多的血灵气息。” “少主转世的血脉?” 瑞胤天晗笑点头;“唯有此,才能使瑶瑶化形成功。” “可陆少秋看上去------” 瑞胤天神密笑道:“你是剑侍,追着问心剑便是了,总有收获的!”他愉快地拍了拍上官肩膀,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雪野。 “出来吧!鬼鬼祟祟跟着我干嘛!”陆少秋终于不耐烦地停了下来,朝身后喊道。 好一会儿回头,才见到远处的巷道口一扭一摆臀地走出那个黄衫子的小姑娘。 “你跟着我做什么?”陆少秋有气没处发,对她的态度说不出的厌烦。 “我-----我又没地方可去,也只有你肯帮我,我只好跟着你咯---”小姑娘委委屈屈道。她走路的样子不太正经,说话的声音倒煞就好听。陆少秋从头到脚审视了她两遍,叹气道:“我是个穷小子,照顾不了你生意,这么大的雪,你小小年纪,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你---你什么意思你!”小姑娘有些急了,追上来拦住他:“你以为我是暗门花儿?大半夜的来钓你这个傻大个儿?” “难道不是吗?” “呸!你才暗门花儿!你娘你姐你妹,一家子暗门儿花!”小姑娘一双惹怜水灵的丹凤眼晶莹透亮,一丹点朱的樱唇骂起人来伶俐滚珠儿一般。 “你!”陆少秋举手作抛要打,小姑娘一叉腰一抬头:“你敢打,我就喊非礼!” 陆少秋更烦躁更无力了,大步往前道:“你爱怎么喊怎么喊吧!” “唉你人——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被人追杀,你都不管我?”小姑娘不依不饶,努力扭啊扭,两脚在雪地上哒哒哒地铲着雪追上来。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刚才那两人,对你根本就没恶意。”陆少秋无奈地慢下脚步来:“刚才他们有的是机会抓你,若真是坏人,你早被他们捉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抓我?----刚才明明是人太乱,情形太复杂,他们一时没注意到我罢了,我要是不跟着你,根本走不出这片巷子的。” 陆少秋哼了一笑,他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满嘴谎话,还敢在江湖上乱跑的小姑娘,看她衣着打扮,也不似穷苦人家的,这样的人,估计背后都有惹不得的大人物给撑腰。 “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我们素不相识,各行方便吧。”陆少秋说的倒句句是实话。 小姑娘突然一停,整个人好似一瞬间被钉在了雪地里,陆少秋行出数步未闻她脚步声,半晌回头来看。 只见她立在那儿低垂着头,不动也不言语,满头满身承落了大片的雪花。 “我-----我没家人,从懂事起,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她缓缓抬头,大颗大颗泪珠溢出眼眶,清脆的声音也低哑得像被扼住了嗓子般。 陆少秋蓦地一呆:“你是个孤儿?” 小姑娘点头,哭声断续嘤咛。 “你叫什么名字?”陆少秋的声音也不觉柔了下来:“入世属,还是天阳生的?” “天阳生的---别人----都叫我‘扬尘儿’我就是没娘要的孩子,一扬就散了-----”小姑娘悲戚的哭泣声散落在幽静雪巷,突然让陆少秋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境遇,黯然喃喃道:“我娘,她也不要我了----” 第94章 雨心居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八日,雪晴。 我是白玉郎。 秋槐胡同的这片槐林,就像一个契子,牢牢契在南北街最热闹的地段。但也正因为这儿最热闹,这片林子反而成了最冷清最引不得他人在意的东西。 大隐隐于市,莫非便是如此。 越是人人抬头即见的东西,越是没人在意了。 大雪覆落树盖的时候,雨心居内院都还是干爽的,若不是几日来有工匠砍去了院外的树,只怕这座宅子,终年见不到阳光。 名为雨心,雨雪却落不进院子。真好奇,爹爹是怎么发现这座废宅的,又怎么会给它改了这样一个叫人愁怅的名字---- 事实上,愁怅的也许我。曳云山庄出来后,我几乎是像钻进洞穴的耗子一样躲在了这儿,不敢出去,也不能出去。我不想再给爹娘制造更多的麻烦,又或者说,爹爹说的那个能让人身不由已的江湖,真让我有些害怕了…… ++++++++++++++++++++++++++ “你娘也死了吗?” “死了好多年了-----”陆少秋出了好一会儿神,回头来道:“扬杨同音,不如你以后,就叫杨尘儿吧,飞尘没得依靠,可也没人能束缚,自由自在,也挺好!” 小姑娘仔细品了会儿,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嗯嗯嗯,好听!以后,我就叫杨尘儿了!” “好了,走吧,天都没亮了,这一夜,冻坏了吧?咱们去前面找户农家,借个早儿洗漱小睡一会儿,等天亮后我再送你回家。”陆少秋指了指前面秋槐胡同里隐约的一星灯光。 “不行,天亮了,你必须跟我去救我的那些小姐妹!她们太可怜了,一直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杨尘儿哒哒着腿,一扭一摆地跟上。 “别闹了---你说的就没一句真话!” “骗你是小狗的!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看我手腕上的伤口,前天刚割完血呢----” 风雪穿巷,寒夜且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纠纠缠缠向着槐林深处走去。身后丈余的地方,三两劲衣汉子交接了几个手势,两人扑入林去继续追踪,一人迅即消失在暗夜。 白玉郎盘弓着身子坐在土炉旁,已这样望着炉火呆坐了半个多时辰。 这种一尺来高,用砖石简单围砌,烧着柴禾的土炉,比起梦婵宫华贵的晶岩鼎盆真是太过粗漏了。但他今天才突然觉得,梦婵宫那种既能取暖又能熏香的高脚石炉子,原来根本是没有热度的。 进这座雨心居前,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僵了,那种寒冷,不光来自身体,也来自他倍受打击的骄傲。 龙啸天告诉他,在逃离曳云山庄之前,他几乎没有错愕和问询前后缘由的时间!如果还在意爹娘妹妹的消息,就只能来这座最最不起眼的小院等,老老实实地从天阳消失几天。 自己一定又给爹娘闯祸了!一时懊恼得抱紧了自己的头。曳云山庄里发生着什么?爹娘妹妹是否遇到了麻烦?还有那个任姑娘,有没有受到父母的责难? 忙进忙出了一天的何妈妈抱着一床暂新的丝绵被褥走进堂屋,远远见到天井这边的炉火,不禁心疼地啧了一声:“小公子啊,你怎么还不去睡?是不是太冷睡不好啊?我再替你加床被子?” 这座雨心居是这户何姓人家的祖屋,何家几代人丁单薄,何老爹故去后,何妈妈的一位娘家侄儿在南边丰年坊发了迹,打算不久后接老人家过去颐养天年。她膝下亦无儿女,祖屋业已破败,几日前托街沿地保儿发了契告,打算把这院子贱卖了换几两傍老的银子。 契告发出不到半个时辰,地保就拿着两大锭元宝的定金来告诉他,有一户姓白的人家,以高出市价三倍的银子买下了这座院子。但他们要求何妈妈继续在这院里住一阵作帮佣,等这家人慢慢搬过来,换置了使唤的仆妇丫环,再让她离开。 何妈妈捧着那张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数额的银票老泪纵横,当即答应了所有要求。 很快工匠们就进了院子,砍树的砍树,修墙的修墙,她则依着主人家的吩咐,开始里里外外整饰屋子。直到昨天半夜,一个自称姓白的年轻人顶着大雪敲开了雨心居的门。不久后,这方新砌的天井堂炉,就燃起了暖暖的火。 何妈妈十分喜爱这个金主家的小公子,难得有钱人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周正还斯文有礼的,她都开始好奇主人家的老爷太太是何等模样,要不是怕老无所依,便是让他下半辈子在这样的人家里一直当佣人,她都愿意! “啊,何妈妈,我不冷,屋子里够暖和了,您老屋里如何?外面雪大,您老还是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 “哎哟,哪有主人家不睡,佣人先睡的道理哈哈哈哈----”何妈妈笑得见缝不见眼:“小公子呀,一看你就是从小好教养人家的出身,住惯了大屋楼阁的,是不是——嫌弃咱这样的土坑板床呀?等明天啊,我就让木匠们,给你新做一架两道帘子的大拔步!” “哈哈---”难得老人家大雪夜不休息来哄他开颜,玉郎礼貌地笑了笑,老人见他终于有了笑脸,忍不住又道:“您可别怪我多嘴呀,我只是好奇,老爷太太为什么不去城里买个新宅大楼院,却要来修咱这样的破屋子住呢?” 白玉郎还是头一次听人称呼自己爹娘为老爷太太,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杜圣心和倪姬穿着员外服,打扮成土财主的样子,忍不住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何妈妈,您多心了,我爹娘喜欢清净,相中了这院子前面这片槐树,夏天好用来避暑。”可怜玉郎是真编不出其它穷人能理解的理由来了,何妈妈倒也深信不疑,哈哈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你们有钱人家,冷了热了,南边北边的多置几处宅子,平常!平常得很哈哈哈哈--” “唉,院外好像有人在叫门?”玉郎正赔着笑,忽而一怔道。 “啊?--有人叫门?”何妈妈止声听了会儿,奇道:“哟,好像还真有生人来了,公子您看?---” “劳烦您先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哦好。” “等等!”白玉郎没来由的手一紧:“我陪您老一起去。” 这座宅子几近荒废,附近亦无多少人家,知道新近异主进了新客的人也寥寥无几,这大风雪夜会来叫门的,不是自家,便只能是仇家了! “奇怪了,这明明是亮着灯的呀,怎么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陆少秋已不觉有些气馁:“要不,我们多走几步,去南城找家客栈吧?” “不行!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我可走不了路了!”身边刚还是生龙活虎的小丫头装起了娇弱,陆少秋一见她扭着身子撒娇的样子就没辙。无奈只能继续抬手敲门。 “谁呀?----是谁在外头?”院里终于传来一个老妪颤颤微微的声音,杨尘儿喜不自胜,大叫道:“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雪太大,外头好冷,您能不能让我们进来住一晚避避风啊?” 院子里静了好一会儿,陆少秋心头一沉,忙也大叫道:“哦,老人家!我---我们有银子!我们可以给你银子的!----呃,可以,可以给客栈两倍的银----” 破败的院门辖然被拉开,陆少秋还在扯着嗓子不着边际的喊,院内已传出了小小的惊问声:“小流星?真的是你?” 看着门缝里被雪光照得微微惨白的脸,陆少秋有刹那的怔愕。 “小流星,你怎么来这里的?” “哈,你们——你们认识呀?”陆少秋身边那个娇俏的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在他们脸上划来划去。 没来由的,陆少秋头一埋,脚一转,扭头便走。 “唉~你怎么走了呀!”杨尘儿慌忙去拉他,白玉郎也不解地拉开门跨出门槛追道:“小流星,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 “白玉郎,我只问你,如果我和你爹再打起来,你是会帮我还是帮你爹?” “这话什么意思?”玉郎眨了眨眼紧道:“你看到我爹了?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问你,你会帮谁?”陆少秋倔着脑袋道:“我已经和龙啸天恩断义绝了,从今以后再不是朋友!你惹是还会帮着你爹,帮着龙啸天,那么以后,我们也不再做朋友了!” “你---”白玉郎听得简直要冒火:“陆少秋,你今天头一天认识我吗?在你眼里,我是个是非不分,会任由我爹为非作歹而坐视不理的人吗?我们几个月来在江湖上的过命交情,难道你死了一回就全忘了吗?” 陆少秋黑着脸,没说话。急得杨尘儿张着小嘴,鼻子眉毛都要皱到了一起,跺脚道:“哎呀陆少秋!你冲人家儿子矫情什么,有你这样求人的吗?” “哎哟,外面雪这么大,别教冷坏了这位小姐!两位小公子,也别在外头站着了,先进屋说话吧,啊——”何妈妈早瞧出这两个年轻人交情不浅,门外这犟着脖子要说法的小子,估计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想来朝玉郎说道却又拉不下脸,也就只能有她这个当“下人”的,来给他们铺台阶儿了。 第95章 善后 “你不是说,这个客栈里有个大黑屋子,关着一群女孩的吗?---大黑屋子呢?你的那些小姐妹呢?!”陆少秋撩了把已被汗水彻底湿透的流海,不知自己为何一整夜下来都还这么心浮气躁。 天还没亮的时候,雪就浙浙停了,在雨心居他怎么也呆不住,横竖云凤被杜圣心扣在曳云山庄他还没想到去她救出来的万全之策,先解决了杨尘儿这个拖油瓶才最是要紧。无论她所言是真是假,随她走这一趟探个虚实,也好过他和玉郎就此事没来由的焦恼不安。既怕错过了救那些女孩于水火,又怕被杨尘儿这来历古怪的小丫头引入?中。 和玉郎一夜无眠,带着杨尘儿一路催动轻功从南城跑到这善和门崇礼门外“天河坊”,用大锭元宝好容易堵上了这“天河家客栈”骂骂咧咧的伙计的嘴,把整个客栈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杨尘儿也只是摇头。 “可我闻到的味儿,就在这客栈没错啊-----怎么会没有呢---”杨尘儿委屈地嘀嘀咕咕,陆少秋无力地翻眼白眼:“闻着味儿?你是狗吗?找人找地方哪有用鼻子闻着味儿来的?就知道你一直在撒谎,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大哥哥,我---我没有撒谎,真的就是在这座客栈里,或许,或许就在哪间屋子里,我们一个个屋---” “够了!”陆少秋烦躁地扶额,拇指按了按天阳空,咬牙抬头来道:“你快招了吧!接近我们有什么目的,昨天晚上那两个人是谁!” 白玉郎十分担忧地望着他道:“小流星,你没事吧,我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没事。”陆少秋用力摇头,感觉头有些昏沉,却也说不出身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就快要死了!”杨尘儿窝在楼梯脚下,抱膝蹲在地上怯怯抬头,朝白玉郎道:“昨天晚上有个漂亮小姐姐说,他可能受了很重的内伤,必须要有武功比他高的人替他运功数日,否则他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呵,这你都懂?你还说你不会武功,不是江湖中人?” “人家确实不会武功嘛,这你们又不是看不出!”杨尘儿有一句顶一句。 白玉郎看看一脸委屈的小姑娘,对陆少秋道:“小流星,你说你昨天在街口遇到了我爹,又被他打了一巴掌,龙啸天告诉过我,我爹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怪事,功力无缘无故增进了数倍,听你说他昨晚的神情,我觉得,十分像他从前日正夜邪那会儿,会不会是他的这个怪病又发作了,没轻没重地伤着了你,你真的最好运功调养几天。” “我哪有什么伤?从昨晚上到现在,我只觉得有点热,还时不时说不出的渴,其它就没什么了。内伤什么的,我运功内查过好几个周天,气血顺畅得很。”陆少秋挥手谢过他的好意,虚指着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杨尘儿:“我现在,只想知道她是谁,没来由地骗我们到这里有究竟有何用意---” “到这里来又不是我的主意,是你自己说要跟我来救人的----” “你!”陆少秋蓦地气血上涌,居而真真打了个趔趄。白玉郎连忙上前扶住他,朝杨尘儿道:“杨姑娘,我看小流星真的有点不太对劲,你去前堂找刚才那个小伙计,让他给我们就在院这里开一个小房间休息一下。” “哦!”杨尘儿对着玉郎倒是分外服贴,乖乖起来朝前院跑去。 此时天已大亮,开井里的雪光耀得楼梯角落阴惨惨一片,楼梯上已偶而有早起的客人走动的声响。白玉郎不解地望着陆少秋道:“我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对谁这么不客气的,那位杨姑娘怎么看也只是个率真爱玩闹的小姑娘,你怎么就对她这么大的气性?” “我----我也说不出来----”陆少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昨天见到她开始,就遇到一连串的怪事---唉,可能是我心情不太好---”他无由地也自我怀疑起来。 “究竟你和龙啸天,还有我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说----” “别问这个好吗?”陆少秋不觉又烦躁起来:“云凤昨天出来找我们了,后来又遇到了龙啸天,被他捉回曳云山庄去了!”总算他也知道昨天的事不能对任何人再说起,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白玉郎也不再问,猜想必定是云凤偷跑出来找他,被杜圣心命龙啸天截了回去,他才这么生气。 “你别担心,昨天我离开曳云山庄的时候,没听说他们出了什么事,回头,我们再一起去找他们吧。” “你昨天去了曳云山庄?”陆少秋看向玉郎的神情更不善了起来:“你见到杜圣心了?” “没有---”白玉郎失落地低下头:“曳云山庄太大,我走错了路,没找着他们---”他也不想细说昨天的事,只是蓦然想起任薇晗,犹豫了好久才道:“我遇到一个人,长得-----长得很像小君姑娘。” “你说什么?你见到了小君?” “不是,她只是长得很像小君姑娘,好像------哦,对了,龙啸天说起过,她好像就是任曳云的孙女儿!” “差点被雄天恨捉去的那个傻姑娘?”陆少秋也想了起来,不信地眨眼道:“不会吧?---” “嗯-----打从见到那个任姑娘后,我脑子里就怎么也想不起小君姑娘的样子了,就觉得,她们俩个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也一样吗?”陆少秋眨眼追问。 “我---还真想不起来了----”玉郎地摇了摇头。 “这倒是怪事,你说她们-----会不会,根本就是同一---”陆少秋正摸着下巴嘀咕,那边哒哒哒的小跑声随着客栈伙计不耐烦的叨叨传来,两人打起精神回头。 “就是你们要房间?”小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黑瘦小子,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钥匙开锁:“刚才问你们要不要打尖开三个房,硬说不要,这会儿又叫我跑来跑去,你们这么麻烦爱折腾的客人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是是,他们就爱瞎折腾,小哥哥你别生所哈----” “嗯——进来吧,先看看屋子。” 杨尘儿嘴巴甜,一口一个小哥地把小伙计哄得开心,三人终于跟着伙计进了房。几于同时,三楼的某一个房间窗口扑羽声响起,一只信鸽朝街外飞出。 上官夕阳望了望三楼那个重又关上了窗的房门,轻手轻脚走到楼栏边,朝底楼那排堂屋看了一眼,郁郁地叹了口气。 “他们来得好快!幸好我们把那条地道封死了,他们应该不会再寻过去了吧---”身后的欧阳莲卿后怕地叹了口气,回头来发现上官夕阳的眉皱得很紧,嘴抿得看不到唇线,不由也是叹了口气。 “小莲,我真的有点害怕------”上官夕阳索性闭上了眼,声音沉得没了底。 “你是觉得,门主他们这么做,有违道义,上干天忌是吗?” “天忌?哈~”上官夕阳笑得分外凄凉:“玄天界哪来的天?所有生魂的果恶,说到底都要少主来承担!光是这件事,就不知道得有多少生魂的罪孽要算在他头上-----门主他真是----”他难忍地又哽住了声。 “唉,债多了不愁,咱们替他也心疼不过来!”欧阳莲卿无力地笑笑,趴住他臂膀俏皮道:“咱们少主可是玄天界人供奏着的‘凤神’呢,回头咱去凤神饲多拜拜,为他消些业力?” “呵!你知道我从来不进凤神祠的,那些神像丑得千奇百怪的,哪一个像少主!” “噗!”欧阳莲卿听到他抱怨这事儿,就知道他心情还没那么遭,终于放下心来,微笑道:“眼下呢,我们还是先回善和门去善后!瑞胤公子说得对,霍佳氏再怎么说也是少主的人,幸好这次倒也未铸大错,得把此事的所有痕迹销去免除后患,否则将来也不好向少主交待。” 上官夕阳重重叹气:“也只能如此了。眼下,先想办法送那几个女孩子回人间去。” “哎,还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得让妄来当铺替她们把果孽痣都赎出来?----但愿她们中间不要有什么前世今生和少主有太多因果的人,否则妄来当铺都不够赔得!” “唉等等!瑞胤公子说的瑶瑶最后喝到的血,究竟是谁的?说不定,还真和少主有莫大的关系,这样的话,那些女孩子暂时还不宜送回人间!” “嗯,回头,我去把掺和了这事的“十二生肖”抓来一个个拷问!”欧阳莲卿胸有成竹地亮了亮拳:“到时候只要顺藤摸瓜,就能知道杜圣心和陆少秋,谁才是这一世咱真正的少主!” 杜圣心看着那个在自己屋子里愤怒地把衣物器具摔进晶岩鼎盆,在熊熊燃起的光焰中冲着他怒骂不止的少年无比的困惑。他总觉得他应该见过这个情形,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少年骂了些什么,他也听不分明。 然后就这样莫名地,他睁眼看到了蓝丝床帐和床前呆望着他抹泪的倪姬。 心头无由得一酸,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每一次在伤痛和昏沉中醒来,坐在床边日夜守望的,都是这个美丽而焦急的倩影。 “你怎么了?”杜圣心轻声笑问:“怎么无端端地,又哭了?” 倪姬紧锁的眉睫一跳,居而显现出了不该有的错愕:“天鹏,你----你没事了吗?” 第96章 战书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八日,雪晴。 我是任薇晗。 昨晚睡在梦婵别苑暖房,比在家里还要安心舒服,因为这里的屋子,就连炭火的热气里都是带着一种兰草的清香味。 倪姬对我说,曳云山庄是我的家,那么梦婵别苑也就我的家,只要我愿意,可以每天来这儿和大家在一起。唉,我知道那只是句大人们哄小孩子的话,我倒真希望梦婵别苑能是我的家,杜先生杜夫人,还有那个忙里忙外的香洗和永远神情严肃的司马青云能像我家人一样陪着我,可惜---- 我心里总是记着玉郎被我爹娘捉住时,他们脸上的表情。 为什么我的爹娘,会这么对待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呢?人与人之间,不应该都是和和气气,互相喜欢,互相关心的吗? 唉,也不知道,玉郎怎么样了。 幸好杜圣心告诉我,玉郎已经安全了,所以我必须回家去见我爹娘。 --------------------- “嗬,我能有什么?”杜圣心好似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像往常一样慵懒地掀被坐起道:“玉郎回来了吗?” 倪姬收整表情,起身为他摘来衣屏上的衬袍:“已经让他去雨心居了。” “任薇晗在哪里?”杜圣心点了点头,心情好像很好:“一会儿让她到书房来见我。”他自负一笑:“也是时候,让她回去见她爹娘了---” 倪姬闻言结眉一惊,随即熟练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和惊诧道:“你让我调配的水曲蜜酿,就是给她喝的?” 杜圣心说的“书房”,指的就是卧室外厢那半间。他是从不让外人进他卧室的,外面那间小书房就是他的秘室客厅,通常,他会在那儿接见的外人,都是能左右某一事局的关键人物。 杜圣心笑笑:“正好,她应该还没早膳,让香洗把早点送到书房来吧。” 一夜的焦心焦肠让张芷芙忐忑自责又愤怒不已,任朋年说得对,白玉郎被截一定和杜圣心脱不开干系,任薇晗此际又不知所踪,他们一时大意丢失了所有筹码,如今能做的就只有接受暂时的败势,等着杜圣心来叫牌。 这局已开,杜圣心决不会善罢收官,他们此际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然而让她和任朋年摸不着头脑的是,未到晌午,任薇晗便一个人喜滋滋地回到了琉璃阁,还带回了大包小包的糕果点心和药膳食材:“爹,娘,你们快来!杜夫人杜先生让我带回来好些花果糕和点心,说是一点心意,特意送你们来尝尝。” “你---你昨晚,真的在梦婵别苑?”任朋年一脸狐疑地问女儿:“你是怎么到的梦婵别苑,又是怎么回来的?” “我自己去,自己回来的呀!”任薇晗眯着眼朝父亲撒娇:“昨天院子里所有下人都在为晚上鸿涛轩的大席忙活,给我送饭的下人走得急,没锁门,我就悄悄跟着他出了院子。原本想去鸿涛轩的,不知怎的走错了方向,天都黑了我还绕不出去,后来又下起了雪,我在一座小石桥那边遇到了一个叫香洗的丫环,她看我快被冻坏了,就说带我去梦婵别苑借宿。” 张芷芙听完女儿的话半信半疑,昨晚确实是一个送饭的下人忘了锁门任薇晗才不见的。但若说世上真有这样荒诞的巧合,她是怎么也不会信的:“真是你自己去的梦婵宫”? “是啊,而且这会儿,也是香洗送我回来的!”任薇晗点头。 张芷芙望向丈夫:“要不要----让香洗进来问一下?” 任朋年一皱眉:“香洗这会儿能来,就一定问不出什么破绽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张氏望一眼女儿,凑近任朋年道轻声道:“你认为,香洗这丫头已经?---” 任朋年只抿笑不答,又问女儿道:“杜圣心有对你说过些什么话吗?” “对,他们有没有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吓唬你?快跟娘说,我---” “哎呀娘!我没事儿!”任薇晗开心笑道:“杜先生杜夫人对我可好了!她们说,这整个曳云山庄都是我家,他们是借住在我们家的客人,以后呢,希望大家有事没事可以常走动走动。”她挽住张氏手臂神密笑道:“娘,你不知道,原来杜夫人是个很厉害的女大夫呢!她只是看了看我气色,就知道我每个月那几天肚子会痛!她给我吃了一种甜甜的小乌丸,说只要每隔一天吃十丸,连吃半个月,以后就不会痛了~” 女儿没心没肺说得兴高采烈,张芷芙听来却如临大敌:“你说什么?倪姬给你吃了药?”她二话没说将女儿按在椅上无措地大叫:“朋年,怎么办朋年?倪姬给晗儿下毒了!”她慌不迭乱摸乱捏女儿手脚:“你吃了多久了,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他们还给你说什么了,有没有开出条件要爹娘做什么的?” “条件?”任薇晗很是错愕:“没有啊,他们没有说什么呀---哦,对了!”她突然跳起来,在衣袖里掏啊掏,从内衬暗袋里拈出一张纸笺道:“这是早上杜先生叫我带回来给你的!他请我去小书房陪他早膳,尝尝今天早上刚起封的甜酒,结果他只吃了几口就一直在边上写字,这张就是他刚写的,他说要我带回来给您看。” 原来女儿就是被派来下战书的人,这一夜下来,他们不知道已在憨憨傻傻什么也不懂的女儿身上动了多少手脚! 张芷芙接过纸笺的手都不觉颤抖起来。 然而下一刹,她整个人猛地一振,大声问女儿道:“晗儿,这——这真的是杜圣心,在你眼皮子底下写的?” “他说了什么?”任朋年也急忙凑近来。 “嗯……都是些很奇怪的口决,什么‘结盛阳以御弊气,带下三经周天复旋轻,理心俞至中焦三和’--”任薇晗不愧是过目不望,已顾自默诵了出来。 “是密笈!”张芷芙哑然道:“是冰罗刹手的密笈!这是上三焦带脉篇中的一章,一字不差!”她抬头望向丈夫道:“看来江湖传闻不假,混元密笈,真的在梦婵宫。” “晗儿,杜夫人给你吃的小乌丸你带来了吗?拿来让爹娘看一看。”任朋年沉着脸伸手道,很快女儿从桌上那堆大包小包中翻了个小小的绣袋出来,里面是一个一指高两指宽的扁腹瓷瓶。 任朋年拔开蜜腊塞子凑鼻子下闻了闻,又一脸阴霾地转递给凑望来的妻子道:“果然都是些你们女人用的宫寒方子。” “你的意思是说,杜圣心倪姬会那么好意,真的没有对晗儿动手脚?” “哼哼,没有动手脚,才是最大的手脚。杜圣心么做,决不是有意来讨好我们。” “那他们这是--有什么企图呢?”张芷芙转头望着喜滋滋还在翻弄那一桌花果点心的女儿道:“她让晗儿带回来的这篇口决只是冰罗刹手最低重的内容,平平无奇,难道---”她突然振起问女儿道:“晗儿,杜圣心还对你说了什么话吗?” “嗯---没有呀!”任薇晗想了再想,最后还是否定道:“他只是说,以后我可以想什么时候去梦婵别苑,就可以什么时候去。” “不许再去!”张芷芙后怕地喝阻道:“大人之间的事儿,你们小孩子掺和什么!” “嗨嗨,娘你一定会让我去的,”任薇晗正拿着一个药草香包,陶醉的放在鼻子底下闻,闭着眼笑得像只自由自在的小狐狸:“杜先生说,如果我以后每隔一天就去一次梦婵别苑,他就每次都写一篇口诀给我,这样你就不会不让我去找他们玩儿了,他还说我记性好悟性高,他要教我武功的呢!” 任朋年夫妇面面相觑,一时竟真愣住了。 “唉,姐,姐!”任薇晗刚从花厅出来,身后便跟上来一个精神抖擞的少年,正是一身劲装大汗淋漓刚从旁边练功房过来的任镜亭。 任薇晗嫌弃地皱了皱眉,掏出一块手帕替他抹去额角耳根的汗水道:“刚发完汗出来吧,大冷的天,你不回去换衫洗浴,在外面瞎跑什么呀,小心伤风!” 任镜亭嘻嘻谄笑道:“姐,你刚从梦婵别苑杜先生那儿回来?” “你敢偷听我们讲话?我告诉爹娘去,打得你屁股开花!” “没有~我就是路过,偶然听到几句----”这少年在外人面前永远是老成持重的阴沉模样,唯独对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这个痴儿姐姐无比温柔亲昵,更何况从前不识言语喜怒无着的姐姐,突然真变成个教严威重的长姐模样? 这几天里,任镜亭日日兴奋得像喝了十全大补汤般努力练武读书。 照他自己的话说,从前他只要护住姐姐周全,陪伴她安度余生。现在他要守着个如些聪慧美丽的美人儿姐姐,外面不知有多少伪善邪强,孟浪纨绔在觊觎着她,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一定要练成比任何人都高强的武功! “姐,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梦婵别苑?”少年乌溜滚圆的眼睛晶晶亮,望着任薇晗的样子好似一只对着肉骨棒子狠劲摇尾巴的狗儿。逗得任薇晗“枯几”一声笑了起来:“怎么,你也想去?” “嗯----可惜爹爹好像不允--”任镜厅失落地低下头哼哼。 任薇晗皱眉端祥他半晌,突而啧啧叹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弟弟!你就不会去对爹爹说,你是要去保护我的?若是爹爹再不允,你就去找我娘说!我娘一定会说服爹爹让你去的!” 第97章 阵脚大乱 玄天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九日,小雪。 我是陆少秋。 早上天还没亮,隔壁杨尘儿的房门就开了,我看着她鬼鬼祟祟的跑出去,虽然很想跟出去看看,但随即一想,她走了也好,没有一个叽叽喳喳的拖油瓶缠着,我也可以放心去找云凤了。 梦婵别院还是很好找的,曳云山庄完全没有玉郎描述的那么复杂可怕。我还遇到了倪姬,她也完全没有玉郎描述的那么端庄威严。 现在我总算知道,杜圣心为什么会抛弃她而倾慕我娘了。 ﹌﹌﹌﹌﹌﹌﹌﹌﹌﹌﹌﹌ “唉,姐,姐!”任薇晗刚从花厅出来,身后便跟上来一个精神抖擞的少年,正是一身劲装大汗淋漓刚从旁边练功房过来的任镜亭。 任薇晗嫌弃地皱了皱眉,掏出一块手帕替他抹去额角耳根的汗水道:“刚发完汗出来吧,大冷的天,你不回去换衫洗浴,在外面瞎跑什么呀,小心伤风!” 任镜亭嘻嘻谄笑道:“姐,你刚从梦婵别苑杜先生那儿回来?” “你敢偷听我们讲话?我告诉爹娘去,打得你屁股开花!” “没有~我就是路过,偶然听到几句----”这少年在外人面前永远是老成持重的阴沉模样,唯独对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这个痴儿姐姐无比温柔亲昵,更何况从前不识言语喜怒无着的姐姐,突然真变成个教严威重的长姐模样? 这几天里,任镜亭日日兴奋得像喝了十全大补汤般努力练武读书。 照他自己的话说,从前他只要护住姐姐周全,陪伴她安度余生。现在他要守着个如些聪慧美丽的美人儿姐姐,外面不知有多少伪善邪强,孟浪纨绔在觊觎着她,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一定要练成比任何人都高强的武功! “姐,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梦婵别苑?”少年乌溜滚圆的眼睛晶晶亮,望着任薇晗的样子好似一只对着肉骨棒子狠劲摇尾巴的狗儿。逗得任薇晗“枯几”一声笑了起来:“怎么,你也想去?” “嗯----可惜爹爹好像不允--”任镜厅失落地低下头哼哼。 任薇晗皱眉端祥他半晌,突而啧啧叹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弟弟!你就不会去对爹爹说,你是要去保护我的?若是爹爹再不允,你就去找我娘说!我娘一定会说服爹爹让你去的!” 【天河家客栈】 “小流星?小流星?” 一大早白玉郎笃笃地敲着隔壁陆少秋的门,一个伙夫挑着水从楼梯前面的步道走过,扬头提醒他道: “唉,别敲了!住那房的小爷,刚刚出去啦!” “啊?那……昨天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你说的是住楼梯底下地字厢4号那位穿黄衣裳的姑娘?她天还没亮就出去了,看样子是悄悄走的,过前堂的时候还鬼鬼祟祟的呢!” “哦,这样啊……”玉郎一时也无可奈何,小流星一定是去曵云山庄找云凤了,至于那位神秘的杨姑娘,他总觉得,她不会像他们看到的这般柔弱单纯。 至少她敢在大雪天的夜里和凌晨一个人到处乱跑,应该也就不值得他们担心了。 这一点上,他和少秋倒颇有默契。 【曵云山庄】 “怎么样?你倒是给拿个主意?难道真要让晗儿再去梦婵别苑?”张芷芙一改往日的嚣张气焰,眼巴巴望着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的丈夫。 “你昨天给女儿验了一天身子,可发现了什么没有?当初嚷嚷着要秘笈的可是你!杜圣心前脚刚劫走了那个小孽畜,后脚就反将我们这一军!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任朋年也是烦躁恼恨不已:“前天晚上派去梦婵别苑的三个‘墙眼’一个都没回来,和另外几个也不知道是谁派去的眼线,一起被堆在别苑外金纤河边的雪垛子底下呢!” 他咬牙切齿地在几桌边坐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我们太小看杜圣心和倪姬了,失了这先手,接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截走陆少卿的那个刀客,真的是杜圣心的人?” “那个家伙叫龙啸天,给杜圣心当了二十来年的杀手,居然还是他的师弟!外面认识他俩的江湖人一大堆!前几天都怪我们只顾着他们一家新来,杜圣心还病得半死不活,没往外处打听!结果昨天费炳带回来的消息,杜圣心不但在妩烟楼那天为救镜亭惹恼了雄天恨,还在善和门为了抢倪姬,杀了他们三四百人!被老头子招揽来山庄,纯粹是得罪了另外两家,找我们避难来的!” “有这样的事?”张氏不可置信的怀疑道:“老头向来谨慎,按理说,同时得罪了善和门和昊狮天应堡的人他绝不敢请进门,为什么会为杜圣心破了这个例?” “还能为什么?陆俊元进来一年多,难有建树日渐式微,老头看中了他是天雩血魔,想兵行险招,让他帮着破解那本他当成宝的破书!” “就是你说的那本《锦翼古札》?这本书和杜圣心有什么关系?你也相信老头说的,那本书里藏着绝世神功,甚至能让人飞升成仙吗?……老头莫不是琢磨这书琢磨到魔怔了?” “呵,我哪知道?那破书记载的无非是些野史密辛奇闻杂记,我看就和那些酸文书生写的坊间话本没什么区别!哪有什么绝世武功!”任朋年无趣地挥手:“唉,别说这书了,先想想让晗儿怎么去应付杜圣心和倪姬吧!” “你说——能不能让晗儿不要去了,这或许就是杜圣心玩的一招攻心计,就是想让咱们投鼠机器自乱阵脚……” “你舍得让晗儿冒这个险?梦婵宫用药可是千奇百怪,别的不说,光是他们夫妇俩,四十多岁年纪还保留着二三十岁的样子,据说就是吃了梦婵宫的一个什么药!晗儿在他们那里整整待了一夜,还吃喝了不少东西,你真的能放心吗?” 张芷芙被一言说中,焦躁地拧着手指哽住了声。半晌突然省道:“不如,叫镜亭陪她去?镜亭这孩子聪明,还能真心护着晗儿,叫他不要吃梦婵宫的任何东西,留心观察杜圣心他们的一举一动,应该能护住晗儿的周全,说不定还能让他找到些杜圣心的破绽!” 任朋年说到此事便万分恼恨:“镜亭这小子对杜圣心颇为钦慕,让他去对付杜圣心,他怎么能愿意?” “那有什么难的?那孩子头脑简单得很,把他叫来吓唬一下,就说杜圣心和倪姬对晗儿图谋不轨,不怕他不尽心尽力护着他姐!” 任朋年烦闷得叹了口气:“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当下呼来丫鬟去隔壁练功房找任镜亭来说话。丫鬟去了一小会儿就回来禀道,任镜亭已经在方才,和任薇晗一起从后院角门溜出去,往金纤河对岸梦婵别苑去了。 “玉郎还真没说错,曵云山庄也太大了!”午后,天又下起零星细雪,山庄某处的一棵阔叶冬青上,陆少秋确认了树下百十步内没有人来,小心拨开枝丫抖落叶上积雪四下张望。 依玉郎描述,梦婵别院坐落在一条丈宽的金纤河边,楼院是新建的,许多屋楼还未上漆,树灌植草也大多是新种的,从高处看最显眼的建筑是一栋被天桥一样的长廊架在空中的四方小楼。 想着山庄再大,丈把宽的河流总不至有很多条,既是如此,进了山庄沿河寻楼便是。 果不多久,远远能见得一泓蓝绿水脉静卧在雪地,岸边耸立着好一座画栋雕梁的新筑水榭。竹簧轻斜,随植松柏,当中一座飞宇小楼横架庭院,气势如虹。 陆少秋心中一喜,展开轻功荡进园去。 “梦婵别苑果然气派,杜圣心是无论住哪儿都喜欢摆弄这些园景花草啊……嗯,比起百花苑,好像还差了点儿”。想起阎罗谷的百花苑,陆少秋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在心里慨叹了下。 “也不知云凤住在哪儿?……大白天的,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小心潜进内院,陆少秋隐到长廊一侧左右环顾。 不一会远处厢房传来门枢转动的声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出厢房来转身掩上了门,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托盘。 看时辰,刚近午膳时分,原来是个刚伺候完主人饮食的小丫鬟。 “杜圣心一家吃饭,一定不止一个丫鬟伺候,屋子里的会是谁呢?……”陆少秋不觉一凛:“难道是云凤?” 想到此再不迟疑,迅即靠近去探听,房内果有一个女子声音在细声呢喃,断续听不分明。 又左右看了看,确认并无人来,正打算湿唾捅开窗纸窥望,屋内人声蓦地一静。 “门外有人!”秦媚儿突然低声嘘道。 “谁?……陆俊元?他这么早回来了?你不是说,他没个三两天不会回来的吗?”秦媚儿对座敞着貂皮大袄满脖子猩红的柳良能一刹间酒气都蒸去了大半。 “别慌,这里是我平常打坐练气的地方,陆俊元不会进来。”秦媚儿拾起榻上的风衣小心系好道:“你去画屏后躲一躲,我去打发他走,一会儿你还从侧门出去,小桂花给你留着门。” 第98章 猪狗弗如 第98章猪狗弗如 “啊,是的伯母,我爹叫陆文轩,他是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来的。” 你喜欢嫉妒,那就让你嫉妒个够吧。陆少秋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你们夫妇俩武功盖世,还不是都输给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嫉妒我爹拥有我娘疯狂到人人得而诛之;一个则会更加嫉妒一个自己怎么也比不上的女人,却倾心爱慕着一个读书人吧? 陆少秋看着“倪姬”此刻脸上七颠八倒的神情,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解气。想到杜圣心每次总用他“不得不倚靠女人的庇护从他手底下死里逃生”的话轻贱他羞辱他,此刻悄摸摸挖苦一下她的女人,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不会武功?书生?哈哈哈哈哈哈——”意料之外的,这个倪姬宫主很快便收拢起惊异和戒备,笑得花枝乱颤,她扭着胯歪斜出去的步子无不显示着她的轻蔑和怨毒:“呵呵,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呵呵,那只虎是真的虎,他这儿子恐怕却是蠢笨如猪,连狗都不如! “啊,多谢伯母夸奖!”陆少秋笑得乖巧惹人,秦媚儿斜睨她的眼神更有趣起来。 陆俊元是从哪儿生出个这么天真的儿子?居然连自己父亲的武功底细都摸不清楚……看来,陆俊元有些事,估计是连自己的儿子都瞒骗着! 想到此,秦媚儿背转过去的眼神又刻毒起来。好一会儿才回头来媚笑道:“我常听圣心提起你,想不到你已经长成这么个高大俊秀的小郎官了……嗯!你这次来,是想来找……” “哦,对,云凤!伯母,你能告诉我云凤在哪儿吗?能不能让我见见她?见一面就走,您可以……不用告诉杜圣心的!” 这个孩子果然好骗,想套出他的话来,真是一点都不费劲呢。 秦媚儿揉转腰枝望向他,幽幽道:“云凤不在这里,住在离这挺远的院子,你真想见她?” “啊,对啊!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伯母求求您,带我去见她一面吧,就见一面我马上走,不会让杜圣心知道的!” “好,不过你可得轻点声,这会儿大家都在睡午觉,要是把圣心吵醒了,他估计就不会轻饶了你!” 秦媚儿没见过这个叫上官云凤的姑娘,但庄里都传遍了,说那位姑娘美若天仙,是杜圣心的心头肉。小流星两次提到不要让杜圣心知道他来了——那就,也不需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了吧! 于是,陆少秋就这样跟着“倪姬”开始在“梦婵别苑”穿堂过室地大绕其行,也不曾怀疑偌大一个梦婵别苑,为何除了丫鬟小厮就连巡守的司马青云和龙啸天都未曾惊动。 最终,“倪姬”把他带到了一排远离别苑腹地的客厢,让他耐心在一间书房等候,她回去带云凤过来。 陆少秋对她的安排深信不疑,甚至还小小的在心底佩服了一下她的机智,这排客厢远离宅院,安静隐僻,正是他和云凤互诉衷肠的好地方。 于是他便在这里等着,从忐忑期待,到恍惑不解,进而担忧焦躁。 “倪姬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会不会遇到杜圣心了?”想到此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未几一磕拳道:“不行,我还是得出去看看!” 心想着抬步便往门外走,脚刚迈到门槛前,底下一块方砖突然一沉,未等陆少秋惊觉,后脊已被一重物狠狠砸中,他一步趔趄往门槛上跌出,门槛上方呼的甩过一张抄网,将他一网抄起甩向内堂。 机括声响连连传动,堂首屏案从中裂开,露出一个黝黑大洞,一股黄烟喷薄而出的同时陆少秋失去知觉直堕入暗洞深处。 “我不服!就连杜先生都夸我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和悟性,你凭什么认为我难有精进了?” 梦婵别苑演武厅外,倪姬和任薇晗手捧怀炉站在阶沿避风处,看着庭院里司马青云对面那个手执冰宇光魄,倔强的冲步挺胸的少年忍俊不禁,杜圣心则搁肘闲坐在雨廊小亭里似笑非笑。 自从杜圣心来到曳云山庄,任镜亭便想尽一切办法来恳求杜圣心传授指点他剑法。 杜圣心虽不恼他驱他,却也从来不理他顾他。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孩子是块璞玉,可掺杂了太多戾气骄气,要想成才,需得经一番消磨锻打。 杜圣心本无心磨他,奈何因缘际会之下,任薇晗成了杜圣心的一枚活子,他也便须利用这活子,让更多的死局活起来! “我并没有质疑你的能力,只不过……”司马青云是杜圣心的一只手,早上已陪着任镜亭喂了半个多时辰的招,此刻也要扮演一下杜圣心的一张嘴。 “只不过什么!你要能说出个道理来也便作罢!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让杜先生罚你去扫雪!”在任镜亭这个小少爷眼里,估计大冷天被罚去扫雪,是最残酷也最不伤大雅的体罚了。 “好,我们打个赌!”司马青云道:“接下来如果我在三招内缴不下你的剑,我就去扫整个梦禅别院的雪,如何?”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当着杜先生和杜夫人的面,你可不能耍赖哦!” “慢着慢着,我要加注!我赌两招!如果两招之内司马青云缴不下你的剑,我……嗯……我输你一个月花果蜜饯怎么样?”任薇晗果然是一进了梦婵别院就丝毫不向着自家弟弟了。 “姐!你怎么可以这样!”任镜亭把脚下的地砖都快剁碎了,委屈得小脸通红。 “唉……我可是拿我一……” “这么有趣的赌局,能不能带上我?”任薇晗正要一本正经逗弄这傻弟弟,一个凛冽的声音蓦地传来,任镜亭面色一变,提着冰宇剑慌不择路便要往演武厅躲,司马青云躬身上前向来人一揖:“参见少庄主!” 任朋年看也不看他,大步上来喝道:“站住!曳云山庄是我们自己家,你见得客人,却见不得自己父亲吗?” 说的是自己儿子,眼睛却斜瞟着亭子里的杜圣心。 任镜亭浑身一僵,讷讷转身看向厅门口的姐姐和倪姬,求助的可怜眼神揪心揪肺,无奈任薇晗此时自身难保,抱着手炉乖巧的上前来朝父亲福了一福道:“见过爹爹!” 倪姬在任朋年说出'自己家与客人'之言时便心中一凛,果不出杜圣心所料,任朋年这么快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啊,少庄主此言折煞了。”杜圣心倒笑得坦荡,起身走下亭来拱手道:“圣心正携家小,陪孙少爷与孙小姐玩耍,未能远迎少庄主,还请恕罪!” 见他神情到动作,皆见谦恭,任朋年也不好与他当众破脸,冷哼一声斜了眼阶下侍立的司马青云道:“方才我听有人大言不惭,说不出三招就能缴下我儿的剑,敢问是杜先生的哪位家小啊?” 倪姬担忧的看了眼杜圣心。任镜亭和任薇晗更是急得不敢声张。司马青云紧了紧拳正要动步,杜圣心已不屑地冷冷一笑道:“少庄主,您听错了,方才,是条野狗儿在园子外疯叫,司马青云,你说,是不是啊?” 第99章 第一次谈判 玄天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九日,小雪。 我是司马青云。 任朋年果然来找杜圣心兴师问罪了,于是我又当了一回既能挡箭又能望风的狗。 杜圣心问我恨不恨他,我想“一条最最忠心的狗”,即便是三番五次被主人当众羞辱利用、谩骂或践踏也不应该对主人心存怨怼的吧? 可杜圣心说,他等着我敢恨他的一天。 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从未有过的羞耻…… 无所谓了,我想我也许天生就适合当别人的一条狗吧。 好在,杜圣心终于知道他缺失了大雪那晚的一段记忆,他会去看望玉婵的吧。 但愿小婵能和他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她实在太需要有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去关心她,理解她。 还有龙啸天,我不知道当晚小流星和他说了什么话,以至于让他如此自暴自弃,一撅不振。杜圣心说,我劝她是没有用的,还得香洗去。 那晚,我和倪姬都注意到了他对那个小丫鬟的在乎,难道说,龙啸天也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的意中人? 然而,作为杜圣心的一把杀人刀,他能像个人一样吗? ﹌﹌﹌﹌﹌﹌﹌﹌﹌﹌﹌﹌﹌﹌﹌﹌﹌﹌﹌﹌﹌ 司马青云默得一默,垂首出列一揖道:“正是!” “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出去赶走那条疯狗!”杜圣心板起脸来喝了一嗓子,司马青云毕恭毕敬地拜别去了。 望着司马青云悻悻退去的沉重脚步,任镜亭眼眶不觉红了一圈,望向杜圣心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不解与埋怨。 他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一来,原本其乐融融的梦婵别苑就变成了这副光景,他眼里磊落伟岸的杜先生为何会对司马青云作出这等不耻的事来? 是不是自己不听父亲的话,所以连累了大家?这么想着,任镜亭跨上步来急道:“爹爹,方才是孩儿正向司马青云讨教剑法,不关……” “啊,孙少爷想与司马青云切磋剑法,改日我再让他陪你便是!”杜圣心笑着上来将他让过一边:“倪姬,少庄主此来,必有要事吩咐,你伺候孙少爷孙小姐下去休息吧。” “现在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你我也不必惺惺作态!杜圣心,你将我一双儿女都哄骗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锦琅轩小客厅内,面沉似铁的任朋年终究是撕下了伪装怒不可遏地低吼道。 “少庄主何必动怒?”杜圣心放下茶盏,含笑泰然地整了整膝头的袍盖:“在下与孙少爷有缘,又得孙小姐雪夜借宿,与拙荆投契。曳云山庄,原本就是少庄主与孙少爷孙小姐的家,在自家院内走动嬉戏本就是孩子们的天性,孙少爷莫不是少年老成惯了,除却琉璃阁,就连曳云山庄其他地方都生分了吗?” 言下之意,少庄你从小谨小慎微不敢有违父意到琉璃阁以外的地方玩耍,现在连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要禁锢起来,不让他们去家里的其他地方玩吗? “你!……杜圣心,你不要太放肆!别忘了,我才是曳云山庄的少庄主!”总算,任朋年还懂得用自己的身份来威压。 “哦?原来少庄主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杜圣心一笑既收,斜眼来讥诮而哂:“外人只知曳云山庄须有任曳云而不知有你任朋年,我以为少庄主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任朋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尖酸意味,低声逼问过来:“你可知在山庄说这样的话,为一死罪。” “哈哈,我杜某人一死而已,谁会在乎呢?是任老庄主?还是陆俊元陆先生?”杜圣心站起身来背手而立,毫无敬意的在他面打了个哈哈,突然深深地凑望过来:“在下倒是希望,我杜某人之死,能让少庄主您……在乎一二!” 任朋年皱着脸阴阴地看着他许久,连大气都不敢出:“杜先生……是在向我示好?” 杜圣心抬头瞄了他一眼,突然深深的叹了口气,疲惫慵散地倒回椅上,呷唇道:“我是在为少庄主不平,为我一家妻小不安啊……” 任朋年没再说话,冷漠地觑着他。 杜圣心又重重叹了口气,一改刚才的张扬气势,用最低糜暗哑的声音道:“不瞒少庄主,在下时日无多,已是无救可赎,杜某叱咤半生,实在不甘就此落幕留下一家妻儿无人照应。少庄主正当盛年,妻妾和美,儿女聪慧,恐怕是不能够了解杜某人此时的彷徨的……” “哼,你有话就直说!”任朋年上下打量着这个怎么也看不出半点沧桑落拓,偏又满目凄愁的男人,语气竟也不知不觉和缓了下来。 “少庄主,难道您就真的打算,一辈子让您的妻妾儿女,庇益在老庄主威名之下,而不知有您这个夫父吗?” 清脆的握拳骨响声突兀刺耳,杜圣心却煞是受用地眯了眯眼:“少庄主,圣心有把握在我灰飞烟灭之前,帮你夺得曳云山庄和东南四镇,和天应堡平分南疆分庭抗礼!” “我爹呢?”总算任朋年还有分人子之念。 “老庄主古稀年近,也是时候,让他享几年清福了……” “说你的条件!”任朋年眼神突然不再畏缩。 “圣心刚才已经说了,只求得妻儿平安。” “金螺附肠散的解药并不在我手里。” “我知道,但凭倪姬的药石之技,得其毒,便可炮制解药!”杜圣心的表情不可谓张狂,却也充满了自信。 任朋年抬眼盯视他良久,蓦地转身大步向外道:“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杜圣心回到演武厅,司马青云已在通往天婵居的道旁等候,杜圣心越过他径直往内院走:“任薇晗回去了吗?” “按令主吩咐,已经将今天份的秘籍给她了。任朋年把他们姐弟俩都带走了。”司马青云赘在她身后两步,冷静的陈述着。 “嗯,很好。”杜圣心满意的点点头,突而斜视向后,带着一丝挑衅笑道:“青云,你恨我吗?” 司马青云的脚步蓦地一停,赶紧装着面不改色的跟上:“属下不敢!” “哼哼,我等着你敢的那天。”杜圣心邪笑的声音倒很是真挚:“对了,这两日为何不见玉蝉和龙啸天?” 许久不闻身后回答,杜圣心忍不住回了回头,却见司马青云眼神闪烁的低着头,半晌才抬头来唏嘘道:“……令主前日误伤了小姐,又逢大雪,小姐的寒毒一直未能尽除,畏寒的紧,不敢出门……至于龙啸天……” “前日?误伤?”杜圣心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前日宴散之后,我一直未曾见到玉婵啊……误伤了她?从何说起?” 这下轮到司马青云茫然惶惑了:“令主对当晚之事,竟是毫无记忆吗?” 杜圣心狭长的凤眼倏然睁圆,想起当日清晨醒来,倪姬守在床边的反常情形,失声道:“告诉我所有的事!” 午后又见细雪,碎碎撒在尚未化去的积雪层上,悄然无声。 天婵居西侧的汕叶厅内,杜圣心长长叹了口气:“从那晚之后,龙啸天一直就这样了吗?” “是,烂醉如泥,一撅不振……也不知当晚,他和小流星之间发生了什么,”司马青云忐忑地抬头看了看他:“我劝他,他不但不听,还朝我发了脾气……” “哼,你去劝他,当然不行。他肯告诉你他遇到了小流星,已经算是对你的信任了。” “令主的意思?……” “我去看看小婵,你让香洗去告诉他,我给他半个时辰醒酒的时间。”杜圣心残忍的咧嘴道:“半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一个能替我做事的夜无影!” 司马青云愕了一愕,悚然道:“冷面杀手动了情,还能为令主您做事吗?” “去吧!这会儿香洗应该在云凤院子里。” 司马青云抱剑一礼,魂不守舍的往西苑客舍去了。 “动情?哼!”杜圣心不屑的冷笑。 刚想折回天婵居又突然想到近在西苑的云凤,杜圣心驻足原地长久的呆立着。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挂着,偏又空落落莫名有种患得患失的彷徨。 杜圣心末了还是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没有改道西苑,独自去了天婵居白玉婵厢房。 昏沉中有温热感觉缘背心而入手少阴心经,循任脉回复手少阳三焦,须臾全身热起。白玉婵发了一层透汗,嘤咛着长长抽了口气。 铺盖很重,终于被翻去一层,后背贴在一个温暖厚实的所在,有人环起她手,缓输内力揉搓指尖。 白玉婵睁眼后瞧,略略一愣,嗓音低哑地唤了声:“爹?” 杜圣心紧了紧怀抱,想笑,却蓦地一嗤:“傻孩子,病成这样,怎么不早和爹娘说?” 白玉婵低头看着覆在自己掌外的那双粗糙坚实的手,百样酸楚蓦得化成热泪滑下:“……对不起……” 杜圣心似是一愕,嗤笑道:“还在怨怪爹爹? 怀里人微微摇头。 “是不怪?……还是不敢?”杜圣心苦笑,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为何会生分到如此别扭的地步。 许久,玉婵才幽幽道:“我听说,这几天家里来了个漂亮的小姐姐,你和娘一直陪着她?” 第100章 雪天不留客 杜圣心坏坏地笑:“怎么,我们梦婵宫的大小姐,也会吃其他女孩的醋?” “我只是想,她一定比我听话乖巧,爹娘才这么喜欢她……” “哼,”身后的人睥睨一笑:“我们白家的女儿,不会比任何一个女子差!”杜圣心细细搓着她冰凉的手,一字字道:“而且玉婵,你记住,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你放心,爹爹一定会给你们寻一个真正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个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欺负咱们的家!” 确认女儿已安稳睡熟,杜圣心轻轻掩门出来,倪姬迎上前低声道:“婵儿那天想是被你的天雩之气震着了,我本以为,用治寒症的方法让她发发汗就可以了,不曾想她这几天一直寒热反复,我实在没办法了,才让青云……” 杜圣心叹了口气道:“天雩之气并非毒恶之物,不必忌讳言说。你真该早些叫我来的。” 倪姬愧然低喃:“这几天里的事千头万绪,我怕让你分心……” 杜圣心伸手拍了拍她臂膀,了然地点了点头。 “玉婵怎么样了?”倪姬问。 “外面天冷,进来说话。”两人已不觉到了杜圣心卧房,杜圣心看了看左右,将妻子引进门。 “放心吧,她体内残留的天雩之气我已经收回来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倪姬忍不住皱眉问道:“究竟天雩之气是什么?你无意中都能用它伤人,居然还能收回来的吗?” “天雩之气存在于玄天界的每一个角落,就如同空气水土一般寻常。”杜圣心拨旺了晶岩鼎里的炭火:“每个生魂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接触到它。只是一般生魂体内存续不了它的力量,只有遇到七个果孽痣的生魂,它才会转化成强大可怕的力量沉积下来。简单来说,此刻我体内的所有功力,都是来自天雩之气。”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曳云给我的天雩卷里有些许讯息,我依据自己的状况梳理出来的,大致不会有错!” “有什么办法拔除吗?”倪姬企意地望向他。 杜圣心摇头叹道:“没有。” 倪姬撇转头,掩住眸中失落的泪光。 “好了,一会儿我还有事,你先……” “令主!”司马青云推门进来,压低声音在画屏外禀道:“玉郎来了。” “什么?玉儿来了?他现在什么地方?”倪姬迎出去急问。 “就在汕叶厅后厢,令主要见他吗?” 杜圣心无奈地一哂:“我随你过去吧!”他回头来嘱咐倪姬道:“你代我去西苑看看云凤吧,顺便让香洗过来伺候茶水!” “你们打算聊很久?不要留儿子在这儿吧!”倪姬颇为忧虑地求恳道。 “嗯,我心里有数。”杜圣心背手大步走出,擦过司马青云的当下,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速道:“天应堡东南四镇最大的堂口,枭首,让龙啸天去!” 司马青云浑身一悸,复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紧随杜圣心赶往汕叶厅。 “爹!”见到杜圣心,玉郎神情有刹那的凄迷恍惚,几乎要跪下地去,被杜圣心一个眼神挑过:“不听话!叫你安守雨心居,偷跑过来干什么?” “孩儿实在担心爹娘……我……” 看着孩子恸恸欲哭的表情,杜圣心想到玉婵看向他时畏惧又企慕的眼神,心下一软,柔声道:“你有这孝心,爹娘甚是宽慰,此处于你暂时不是自在之所,等到时局有了转机,你再过来。现下务必替爹娘守好雨心居,那处日后或有大用。” “是”!玉郎收整心情点头答允道:“孩儿少刻就走……只是……”他踌躇了一下:“云凤还好吗?……小流星很不放心她,已经来梦婵别苑找她了。” “什么?……小……”杜圣心凝神正要查问什么,瞥见厅角端着茶盘走来的香洗,下意识识抬眼望了望她。 且见这丫环面上薄施了胭脂,低垂着头目不斜视,杜圣心冷哼一声,一脸不悦地长手捞过桌上茶碗道:“他来他去,随他吧!” 白玉郎虽与杜圣心相处不多,但也从他的神情中感觉出了一丝古怪,心想或许是方才提到了小流星和云凤才惹他不快,局促地坐着不敢接话。 香洗放罢茶碗正要退下,杜圣心漫声叫住了她:“等等!你站那儿吧,司马青云不在,一会儿,你送少宫主出去。” 香洗不解地摇了摇目光,见到白玉郎的同时,微微一定,规规距距朝白玉郎一礼:“见过少宫主。” 玉郎打量了下这个这个面容清秀手脚麻利的丫环,点点头算作承礼。 杜圣心叹了口气道:“天不早了,晚时只怕又要下雪,你速速出庄去吧!” “那……云凤姑娘?”玉郎终是说出了口,再是窘怯也掩不住眉眼间的忧急。杜圣心望了他很久,终于嗤笑道:“就知道你来不只是为找小流星!放心吧,她很好,只是刚下雪那天在外面受了些风寒,有你娘在,不会有事的。” 白玉郎想到十七日那天云凤与小流星匆匆一会,事后小流星虽没说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他后来一提起云凤就避忌别扭的表现来看,事情只怕没有杜圣心说得那么简单。只是他遇事隐忍,越感蹊跷,越习惯把自己隐入暗处,当下也不多言,拜别父亲,由香洗引着出去。 出得屋外,果见天色昏沉,零星雪花坠个不休。 梦婵别苑的内院,几处建筑大致布局与梦婵宫相仿,锦琅轩、汕叶厅、天婵居按五行“金水土”方位座落,相较于梦婵宫,虽略去了庞大的火位“熠星台”祭坛和木位的“常青阁”书楼,屋舍规格也简小了数倍,但白玉郎自小在梦婵宫长大,方才从汕叶厅南边过来时一见到天婵居的庭匾便发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疑惑为什么父亲还要特意安排一个丫环为自己引路,难道还怕他会在“自己家”迷路不成? 正想着,左前方传来一阵极轻的衣物贯风声,他下意识抬眼追寻,一个熟悉的身形正跌出锦琅轩西墙,长兵刃闪亮的光晕久曳在昏瞑天幕。 “龙啸天?他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白玉郎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中的疑虑更甚。回神来时,却见在前面带路的小丫环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正往那处张望。见他望向自己,慌忙转身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快行带路。 凭龙啸天的武功,苦不是耳目聪灵的习武之人,或是事先预知了他的出行途径,平常人是很难在方才这一刹觉察到他的,这小丫环居然见得到? 玉郎不禁对她更加好奇了,但想到整个内院杜圣心家人身边只有她在贴身伺候,必是父亲信赖之人,便也不作过问。 果然,出了梦婵别苑后,那丫环朝他揖了一礼,叮嘱道:“少宫主,沿金纤河往下游走三百余丈有一道水门,过了水门你往西南一直走,用轻功的话,大约一柱香时间就能出曳云山庄了,这是宫主嘱咐我告诉你的。”她说完再无二话,只是朝金纤河下游方向使了个眼色。白玉郎本想趁着朔风寒烈少有人迹去摸索一下琉璃阁的所在,看情形,这小丫环是受爹娘之命来监督他离开的。 无奈叹了口气,依言出曳云山庄去了。 第101章 杜先生的诚意 玄天第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日,小雪。 我是白玉郎。 天阳南域毗邻东面曳云山庄的地界,有“宁和安泰”四大坊区,被称为“东南四镇”,而座落在南宁坊的“哮风楼”,就是天应堡在此间最大的堂口。 哮风楼昨晚一定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事,否则,不会一大早出动雄家亲卫“血蛾军”来坊间挨家挨户盘查线索。 想起昨天院墙边的那个人影,我决不会看错,是龙啸天!哮风楼的事,一定和龙啸天有关。 =============== 玉郎敛了敛眼色,朝那人躬了躬声道:“是,我…哦小的是白家的长工,替我们老爷修院子来的。” 那红衣头人狐疑地望向赵三多。 “哦,是这样的,这座宅子已经卖给一户姓白的人家当避暑园了,他是白家派来修院子的监工。”赵三多忙帮着解释。 “你是做什么的?”红衣头人上下打量玉郎:“把手伸出来我看!看你细皮嫩肉的,哪像个长工!” 赵三多和何妈妈闻言都吃了一惊,脸色微微一白,不自禁望向白玉郎。 玉郎倒也淡定,毕恭毕敬静伸出手来,掌心向下虚握了一拳,谄笑道:“唉,看怎么能看的准?大爷您得摸,看小的手上有多少粗老茧子!” 那红衣头人愕了愕,露出了然得意之色,用眼神左右逼退凑望上来的弟兄,伸手过去道:“好!我摸摸!” 果然,一触手就是张银票,摸那柔滑质地和大小折叠的厚度,少说也是百两起步的“恒通票”。 “大爷,您摸我这手茧子,可地道?”玉郎斜着眼咧嘴邪笑的神情活脱一个有钱人家内宅里的老滑头。 红衣头人鄙夷的哼笑他道:“还算地道!……姓白的有钱人,南边不多,你们是新来的?” “哦,不瞒您说,主宅在北域,打算春后搬过来,我们老爷嫌那边太热!” “北域善和门辖区的?”红衣头人点了点头,呵笑道:“行!到时候搬过来别忘了到新坊区入籍交保钱!我可是记着你家这事的,到时候要是少了你家的保钱,叫地痞流子给劫了家,可别怪天应堡不罩着你们!” “当然,当然!规矩我们省的,省的!” “行了,弟兄们,惠市坊查完了,到隔壁雍直坊去!走!” 赵三多引着一干红衣军远去,白玉郎掩上院门,疾步走回内庭道:“何妈妈,你关好门户在家里守着,我换身衣服出去探访一下,看南宁坊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妈妈担忧道:“街上怕是都戒严了,没有天应堡的路引可出不了门!” “没关系,路引我有,这个月和下个月的都有!”玉郎边说边走向自己屋道:“那天我来的时候,我爹都给我办下来了!” “啊?下个月的路引都能给办来啊,啧啧,白老爷可真是神人!”何妈妈惊羡不已。 白玉郎笑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南宁坊】 连续三天,大雪小雪断断续续层叠层地下,路面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两三丈宽的街面步道深浅凌乱的车辙印子和人马牲口的足印黑黑灰灰污湿成一片。 街道两边的店铺和人家大多封了门,偶有胆大的孩子从门缝里好奇地往外张望,被大人惊恐的捂了眼抱走。 街道上蹄声得得,时不时有高大凶悍的军将领着一队队红衫似火的兵卒小跑过去,吆喝着百姓不甚明了的口号和命令。 晌午时分,白玉郎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长衣,把脚上的鹿皮小靴换成了棉布里子的船鞋,戴一顶遮檐雪笠,沿边沿街地走进了一家尚开了大门纳客的饭庄,在角落暗处挑了个能一眼看清大堂的位置坐了。 这家饭庄在南宁坊的历史最久,虽说做的都是家常小菜,难在掌勺的大厨有绝活,掌柜和店伙有仁义,也舍得拿大把银子上下打点,可谓是经营有道恩惠乡邻。天应堡血蛾军中的大小官爷小卒兵丁下了班头都爱在这里喝酒吃饭,侃天吹地。 “顾老四,你给说说,哮风楼昨夜到底怎么了啊?我可是听说,一大早连雄少堡主都惊动了,亲自带了人往哮风楼去了!”一个红衣小卒左右瞧着没人,端了一碟花生坐到隔壁桌,凑近一个兵头打扮的红脸汉子小声道。 那名叫顾老四的兵头满脸烦厌地啧了一声,嘬了一小口酒凑近他道:“唉,你是不知道啊!哮风楼的大堂主曹百盛,今早凌晨叫人给杀了,还死的贼蹊跷贼吓人!” “啊?”先前那小丁吓得面色煞白:“真的啊?曹堂主可是做了那把交椅整整十三年的大档头啊,就凭他那武功,平日雄堡主都敬他三分呢,谁有这么大本事杀他啊?” “啧,要是知道是谁干的,咱还用得着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瞎跑吗?”顾老四讲起来就更烦了,一把抠起碗沿的花生米塞了半嘴狠狠地嚼。 那小丁用力咽了口唾沫,左右看着没人,小声道“那你给说说,怎么个蹊跷法?” “我也是听内院的帮厨露出来的风,说昨晚曹堂主睡在三姨奶奶房里,前半夜都还好好的,后半夜起了个夜,人就再没回来!等三姨奶奶发现了派人去找,足足找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曹堂主人! 直到天亮,门房班子来开门扫早,哎呦!就看到曹堂主的一个脑袋,被挂在哮风楼议事大殿正中央的大梁上! 据说他那脖子上的刀口,所有血管当时都是一溜光的闭着的,一滴血都没漏下来。一直等到雄少堡主赶到,让大伙儿把脑袋摘下来,这么一晃荡,血才哗啦啦的落了一地,都还半热着呢!” 顾老四说得太绘声绘色,就连那小丁都有点不信起来:“有这么邪乎吗?那得是多快的刀啊!” “可不是吗?这要不是在玄天界,大伙准道是闹鬼了!” “唉,那曹堂主的身子呢?” “嘿哟,他那身子才叫邪门呢!等大伙儿找到他的时候,他居然就坐在马桶上。看样子,真像是在解手,可那满地的血是从门口一直滴落到他脚下的,有人说,他是在门口就被人割掉了脑袋,还浑不知的到了马桶上解手!” “哎哟你快别说了!这也太瘆人了!” “切,瞧你那胆儿!又想打听又怕……”顾老四正嗤笑着他,门外传来几声尖利的铜哨,两人一激灵站起,店堂内别桌的几个红衣丁卒放下碗筷,曳忙不迭往外跑,纷纷互问着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气喘吁吁的传令兵跑过来大号喊:“铜锣口!雄少堡主叫咱们到铜锣口去增援!哮风楼的另外四位堂主,带了人在铜锣口火并呢!哮风楼,哮风楼这下是彻底完了!” “唉哟,雄堡主不在,雄少堡主看来是镇不住场子呀……” “哮风楼这十多年,还不都靠曹堂主镇着!曹堂主这一死,那其他四位堂主谁也不服谁,还不得把大殿都给拆了呀!我看就算雄堡主来,都治不了眼下的哮风楼咯!” “唉唉唉……别多嘴了!大伙还是赶过去应付应付差事吧!招子都放亮点儿啊,他们火并别叫砍着咱们就行!” 看着这帮兵卒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一边忙里忙慌整理衣衫列队离去,白玉郎喝到嘴里的酒苦得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是相信有快到能封闭人头颅血管的刀法的,而且,他昨晚还看到了这个人! 龙啸天,当然,他的背后自然是自己的父亲杜圣心!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枭首之计,也的确像是杜圣心惯常的手法。 只是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 第102章 讨功 “哈哈,父亲不必多虑,我想杜先生这么做,是为了向您表忠心!只是他心高气傲,不愿来请功讨赏罢了。” “嗯,那么你,又为何来替他邀功讨赏呢?”任曳云一语中的,果叫任朋年小小的怔愣了一下,所幸他早有所备,装作一副慌里慌张的表情道:“孩儿替他邀功?这……这从何说起啊?孩子只是一大早听说了南宁坊的事,替父亲高兴!原来收纳杜圣心的好处,不止是为天雩古札,乃是大大超出我们想象啊!” “嗯,是锦翼古札!”任曳云最是恼怒这儿子不把他说的话当真,到今时今日都还不相信《锦翼古札》的事。 任朋年这一句故意的错口,果然把任曳云的思路和注意力引开了。 “好了,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杜圣心既不来开口,我们且看他有何后手!眼下南宁坊那边,先派人混进去盯住哮风楼的动向,看能不能着机把南宁坊夺回来!” “禀庄主,杜先生求见!”正此时门外守卫进来抱拳禀道。 “哦?”任曳云站起身冷笑望向儿子:“看来,我们都看错了。——请他进来!” 任曳云整理衣袍刚坐下,便见杜圣心反背了一手,神采飞扬地大步进来,他今日着了身暗杏色的金丝缎锦袍子,镂金扣环束的发,华贵张扬得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一进门槛,连平日客套的行礼都无,径直笑道:“庄主,圣心送您这第一份礼物,庄主可满意啊?” 任朋年眼中闪过丝忧虑,任曳云眉间也有了种莫铭的焦灼。杜圣心实在太没有作为一个棋子的自觉了,这种让操纵者看不透握不住的感觉让他很是不悦。 “哦,杜先生所指的,莫非是昨夜南宁坊哮风楼的事?”好在任曳云足够沉得住气,挑眉顺着他话头引。 “不错,曹百盛只是圣心为庄主牵起的一发,接下来,东南四镇这身子动还是不动,全由庄主决断了!”杜圣心的眼神亮得让任曳云不能思考。 “杜先生的意思?” “圣心有把握,半个月内替庄主拿下东南四镇,只是---”他背起另一个手稍稍旋转身去。 “杜先生有什么需要老夫协作的,但说无妨!”任曳云大有兴趣地挥袖道:“但凡先生真能替我夺下东南四镇,曳云山庄愿倾全力助先生功成。” “哈,庄主言重了,倒也不必山庄倾出全力,只需允我借用山庄一年的储粮和钱银。” “杜圣心,你要这么多粮食和银子做什么?”任朋年适时地提出疑问道:“你可知曳云山庄一年的粮食,足够供东南四镇的百姓吃好几年的,你把所有的粮袋丢进东南四镇,都能填塞那里所有的街道!” 杜圣心怡然笑道:“圣心正是想用这些米粮,塞满整个东南四镇!” “你——” “好了!”任曳云虽听不太懂杜圣心的意思,但也知儿子和他这般抬杠,盘问不出什么实情,但凡谋士欲行诡道,断不会将计策实示于人。曳云山庄一年的米粮钱银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一笔谓为可观的财富,但相较于坐拥天应堡数十堂口及天阳南域富商云集的东南四镇,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一年的钱银米粮老夫都可以给你,若有不济,老夫还可任取更多,只是----”任曳云目色一厉道:“杜先生应该知道,东南四镇最为紧要的是天应堡的二十四座堂口,及城中百计的富贾名流,若是都像昨晚---” “呵,庄主大可放心!大凡攻城拓土,以血洗地实为下策,圣心自有妙计让天应堡二十四堂及城中富商投诚归顺!只是圣心还有一个大胆的要求,还望庄主应允!” “哦,杜先生不必见外,但说无妨!”任曳云还是挺喜欢和杜圣心这样一清二白地谈判的,越是有野心的人,越让他有安全感。 “东南四镇夺下之后,需由圣心一人掌握,庄主可能应允?” “杜圣心!你!” “哈哈哈哈----好!老夫全依你便是!”任朋年一怒未宣,任曳云已大笑着站起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杜先生不必顾虑身后,钱银米俩,使呼人手,老夫都可以满足你,你放手施为便是!若能夺得东南四镇老夫另有重赏!” “如此,多谢庄主了!”杜圣心到此时放下傲慢,环手抱了一礼,随后便径直告辞而去。 任朋年看着杜圣心随心所欲来去泰然的模样,脸色愈加不善。任曳云无奈地看着他道:“好了,你也回去吧,按我刚才说的,分派听云楼的人继续监视杜圣心!这次放聪明点,不要让你的人靠近梦婵别苑内苑了,你当司马青云是条好相与的看家狗吗!” “是,孩儿记住了!” 任朋年退去之后,这位古稀老者才在无人之时萎靠在椅上疲乏地抚额大叹。 “杜圣心——真是好大的胃口!”内屏人影摇掠,一个全身裹在缎绣裙袄中的端庄女子自后厢款款转出,正是画高了眉锋,一身肃杀的秦媚儿:“庄主您就任由他予取予求吗?” 任曳云回头瞅了瞅她,嘎笑道:“媚儿呀,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年,几时见我真给狼崽喂过带血的肉?杜圣心是只秋后的蟪蛄,不足为虑!就让他猖狂上几日又能如何?” “呵,我倒是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兴趣了呢---”秦媚儿拧着自己的发,露出丝残忍诡异的媚态。 “怎么,你安排到梦婵别苑的人,还没有使得大用?” “嗳!”秦媚儿说到此无由得叹气道:“送进外苑那几个,都是我精挑细选最美最机灵的处子,可都没几个能见到杜圣心!倪姬刚来那几天,倒还装模作样给她们排演过几支歌舞,上官云凤来了之后,不知怎的,连她都不怎么出外苑了!现在整个梦婵别苑内苑就好似铁桶金城一般!我持掌玉女阁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难缠的男人!” “怎么,你又有兴趣亲自出手了?” “哎呀,庄主~~”任曳云笑得宠溺,惹得秦媚儿有一阵撒娇扭捏。 “呵呵,你好美男,不伤大雅,可也别误了大事。”任曳云正了正颜色道:“话说,你安排进了杜圣心内苑的那个人呢?可有建树?你不是说,只要控制了那个小的,让那大的做什么都可以吗?” “哼哼,她呀?还不能动她!”秦媚儿娥眉婉转,胸有成竹:“咱们上下齐为,好不容易布的这枚子,不到紧要时候,可不能叫它废这么了!” “杜圣心,你什么意思!”任朋年生着闷气退出琉璃阁内庭,居然就见杜圣心远远还站在雨廊转角的竹荫下,四顾四无人,他三两步上前怒道。 “少庄主何意啊?”杜圣心分明就在此处等着他来,却偏笑着装起了糊涂。 “你明明说,是为我夺下东南四镇,为什么转头又要撰在自己手里!你是何居心!” “哼,庄主都不急,少庄主为何如此沉不住气?”杜圣心斜眼冷道:“东南四镇非同一般,若曳云山庄得之,与天应堡高下之判立可反转!圣心乃是随时会灰飞烟灭之人,你难道还怕到时候不能从我一家寡小手中接了过去?” 杜圣心鄙视他的目光开始毫不遮掩:“到那时,我或已助你坐稳了掌权之位,你名正言顺接管东南四镇,总也好过现下过早地让老庄主猜忌!孰轻孰重,谁主谁次,还望少庄主多盘算仔细了!” 一言甫毕再不停留,杜圣心一甩衣袖大步离去,廊边矮丛紫竹上被他袖风颤落的积雪兜头兜脑落了任朋年半身,气得他脸比那竹杆还紫! 【午膳时分,天应堡骠翎院舍雄天纵膳食厅】 “……曹堂主死后,齐堂主和骆堂主势同水火,单堂主今早又和裘堂主拼得两败俱伤,眼下哮风楼危在旦夕,二少堡主您还笑得出来?” 站在饭桌边眉毛都揪成了一团的梁林畏缩得看起来更矮小了。 “哈,我当然要笑了,哮风楼十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呢!”雄天纵津津有味的剥着蟹脚,还把油湿的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嘬了两口:“只要能看到老大焦头烂额,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哮风楼出事后,南和坊的'金鹰堂'和南泰坊的'庆云楼'也蠢蠢欲动,看样子,是要急着把哮风楼吞下,争当东南四镇最大堂口呢!” “让他们争去吧,最好东南四镇二十四堂口都乱起来!老大镇不住哮风楼的场子,东南四镇他就更镇不住,到时就算我们天南四镇不能取而代之,坐收些渔利也不亏!等我爹出关之后,看到老大这么不济事,说不定少堡主的位置都能动他一动。” “哦!原来二少堡主您是这个意思啊~”梁林恍然大悟,须臾又担忧道:“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倘若哮风楼昨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我们天南四镇也难免要受池鱼之殃啊!堡主出关之后,却教我们如何交代?” 第103章 东南二十四堂 “这你放心!”雄天纵丢下最后一只蟹脚,贪婪地又伸手往盘里捞了一只:“天应堡啊就好比是这只大螃蟹,东南四镇是最肥的蟹肚,咱们天南四镇,就好比是螃蟹腿儿!除非对方胃口大到想把整只螃蟹吞下,否则谁会费大劲剥这几只没肉的蟹脚?”他拆开螃蟹盖,开心地拿筷子捅那蟹膏: “你看那龙啸天,出入哮风楼,如入无人之境,却只杀了曹百胜一人枭首挑衅,这叫推骨牌!杜圣心想看的是后面二十四堂口一连串倒的动静,才不是真的想血洗东南四镇呢,对我们这苦寒之地又穷又偏的天南四镇就更不会有什么兴趣了!” “龙啸天?”梁林努力皱眉回想道:“是不是就是当晚,跟着杜圣心的那个冷面壮汉?您说这事,是杜圣心叫他干的?” “嗯!”雄天众掰开蟹身开始大快朵颐:“除了他,现在天阳找不出比他武功更高的使长刀的人了!” “您是怎么知道他使长刀的?我们在妩烟楼见到他们的那晚,他可是空着手的啊!” “切,你道我们花钱养着聚宝盆是干嘛用的?聚宝盆的人早就查的一清二楚,他使的就是一柄长柄朴刀。还就是在街头的兵器铺随手买的最普通最次的那种!你说……曹百盛嚣张了那么多年,最后就死在这么一把刀里,憋不憋屈?哈哈哈哈……咳咳咳……”雄天纵想到此处笑得口水都呛进了气管,忙用力咳嗽了几下。 “杜圣心~听说他自从在善和门杀了人之后,就一直躲在曳云山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和曹堂主过不去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和曹百盛根本就是无怨无仇!他要对付的,就是哮风堂,就是这东南四镇!看着吧,后面的好戏才刚刚开锣呢~” “您是说,杜圣心想染指咱东南四镇?”梁林的表情开始悚然。 “是任曳云要!”雄天从纠正他道。 “任曳云有了杜圣心龙啸天这样的帮手,对咱们天应堡是大大的不妙啊!”梁林脸色也变了:“若是这样,二少堡主,您就不担心吗?” “哈,我担心什么?天阳这三大家斗来斗去几十年,都像你这么每天担心还没发生的事儿,咱日子还过不过了?”他终于有了点吃饱喝足的意思,拈起桌边的湿毛巾擦手抹嘴: “我都说了,杜圣心这是在玩推骨牌,现在只是推倒了一个子儿,后面的倒不倒,还得看老大和二十四堂的那些人够不够聪明!他们要是真心忠于天应堡,这骨牌阵就不会倒!可他们要是继续打着自己那些小九九,今天是杜圣心,明天可以来个王圣心刘圣心什么的,东南四镇迟早得垮!” 梁林皱巴着脸想了又想,终摇头慨叹道:“唉……还是二少保主您看的通透哇!-----看来小的们是徒劳忧虑了!” “嘿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头上!咱们尽管把心放肚子里,看好戏就行!”雄天纵玩世不恭地笑笑,继而咧嘴道:“啧,说起来,我倒还挺喜欢杜圣心的!有些地方,很像我爹!” “啊,像堡主?” “对啊,磊落,坦荡,坏也坏地坦荡!不像老大,说话都阴森瘆人!” “嗯!……说起来,是有那么点味儿----”梁林捋着他短得可怜的山羊须:“就说这一次,咱们聚宝盆能查到龙啸天,善和门的‘青羽苑’也不是吃素的!说不定这会儿,全天阳都已经知道是杜圣心干的了,就看少堡主他接不接招了……” 【天应堡匐觉堂雄天恨居所】 “看我?都看着我干什么!还不都给我出去找!”随着雄天恨的怒吼,五六名军将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退出议事厅。 雄天恨气恨不甘地瞪着门外:“杜圣心,我与你势不两立!” 左朦凝迟疑着上来,小心道:“少堡主,真能确定是龙啸天与杜圣心所为吗?” “你什么意思?”雄天恨正好有火无处发,阴恻恻转向他道:“聚宝盆、千鬃卫,我雄家花那么多钱养着他们,个个都会弄错吗?” “属下的意思是,杜圣心这么做的目的,恐怕不止是为东南四镇……” 雄天恨眉心一跳,沉声命道:“说下去!” 若说武功不上不下,处事又急功好利的左朦凝还有何值得雄天恨欣赏的地方,估计便是他异于常人的洞察力。 “眼下,谁都知道杜圣心同时得罪了善和门和天应堡,不得不投靠任曳云,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急于向任曳云邀功,以求在曳云山庄站稳脚跟,任曳云生性多疑,短时间内必定无法对杜圣心全心信任,但凡我们能找到机会,逼杜圣心造反,或让任曳云对杜圣心不满……” “你这都是后话!”雄天恨一夜未眠,焦虑得当真不耐听他的长篇大论:“现在迫在眉睫的如何稳住东南四镇二十四堂!曹百盛一死,哮风堂群龙无首,金鹰堂和庆云楼也颇不安份,你教我哪有心思去对找机会对付杜圣心?” “何须堡主去找?”左朦凝倨傲道:“哮风堂出了事,二十四堂谁都想当老大,那就明颁敕令让他们公平比试!谁能杀了龙啸天和杜圣心为曹堂主报仇,就让谁当二十四堂之首!介时任曳云还会继续袒护杜圣心吗?” “不可!你这是想让二十四堂倾巢而出去征讨曳云山庄吗?要是他们和任曳云纠缠不清的时候,老二的天南二十一堂和善和门的人趁虚而入对东南四镇下手怎么办? “呵呵,不必真正征讨,只需明颁敕令大张声势,让龙啸天和杜圣心不敢出曳云山庄即可,任曳云不会要一头只趴窝不下地的老牛的!到时候他和杜圣心谁先咬死谁,可就不一定了!” “这明令一颁,二十四堂的人----会乖乖光打雷,不下雨吗?”雄天恨显已心动,转身来拎眉疑道。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想去送死的,也正好能推波助澜让任曳云这把火烧旺些!少堡主只需旁观全局,侍机而动!” 雄天恨含笑盯住左朦凝:“我现在终于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我把你带在身边了。” [梦婵别苑天婵居] 侍女撤下碗盏,添罢碳火,白玉婵久病初愈精力不济,正准备回床上小睡一会,忽听窗槛上响起有规律的扣剥声,三长一短,是从小与兄长玩耍时的暗号。她下意识看了看左右,急急掩上房门打开了窗。 “哥?你怎么来了?”窗户洞开白玉郎跃翻而入。 “玉婵,你们还好吗?”白玉郎掩上窗,急急问道:“昨天晚上,你看到龙啸天了没有?” “龙啸天?我----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他一直神神密密来无影去无踪的。你找他做什么?” “我----”白玉郎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定了定烦乱的心绪拉了妹妹到桌边坐下道:“昊狮天应堡在东南四镇最大的堂口哮风楼,昨天晚上进了刺客,哮风楼主曹百盛被人砍了脑袋挂大梁上,从早上开始,东南四镇其它几个堂口的人,就一直在混战,为了争地盘死伤无数----” “你说这些干什么?”白玉婵甚是困顿。 “我怀疑,杀曹百盛的就是龙啸天!” “你---你是说,是爹又----”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心里慌得很!---我来这儿好几回了,爹娘不让我留下,说这里不安全,你们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为什么爹爹又开始让龙啸天去杀人,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白玉婵避开兄长焦灼的眼睛,为难地转过身。 “从你们到玄天界说起!你上次说,你在崇礼门外花市区遇到一个老婆婆拿了一束蓝色的花,就从这里说起!” 白玉婵愕了一愕,回头幽幽地望着他,美丽的凤眸珠泪滚集,眼眶瞬时红了一圈,道:“哥,你听了一定要挺住,爹爹-----爹爹时日不多了,随时都可能会----我们现在都是被软禁在曳云人庄的人质,任曳云给娘下了毒,逼爹为他做事!-” “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玉婵你快告诉我,一五一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窗外天色昏沉依旧,雪不知何时渐已停了,岩鼎内的碳火只余了微弱残烬,屋内暗了下来,让人分不明天时。 “这就是雄剡的原话,‘但凡有失,必定万劫不复’,我们不知道天雩血魔倒底有什么秘密,只知道,爹爹身上的功力无缘无故增进了数倍,而且他的内力都化成了阴寒无比的天雩之气,任何过度的情绪都会让他失控。三天前的夜里,他不知怎的又发起病来跑了出去,是娘和龙啸天两个人用淬了生魂笑的毒针才把他追回来的。” “是不是十七下第一场大雪的那天?”白玉郎问。 玉婵点头:“你怎么知道?那天,你不是被任朋年他们捉去了吗?” “那天二更天的时候,我就被龙啸天接了出去,送到了南城惠市坊的雨心居,说起来,那天晚上,爹爹应该是遇到了小流星!” “小流星?没听娘说起呀---”玉婵迷茫道。 “听小流星说,那天晚上的情形很乱,善和门的几个通令也都在,爹好像不太清醒,打了他一巴掌,之后他就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和你前天几的病况很像,很可能也是被爹的天雩之气伤着了。” “你怎么对他的情形这么清楚,你和他在一起?” “嗯,那天晚上,他和一个叫杨尘儿的小姑娘来投宿,正好到了雨心居。第二天一大早,他不告而别,我想应该是来梦婵别苑找云凤了,你们没看到他吗?” 第104章 失踪的陆少秋 玄天第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日,小雪。 我是白玉郎。 看来,小流星确切是失踪了。他已经来到曳云山庄两天,却并没有到梦婵别苑,那会去了哪儿呢? 小婵告诉了我发生在善和门和曳云山庄的所有事,我终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许我留在这儿了,对他们来说,我就是唯一自由的希望,如若有一天他们要离开曳云山庄,雨心居就会成为我们的新家。 爹娘决不是会任人奴役的人,那么他们现在要做的事,必定要比离开曳云山庄更重要迫切!正在经历的,也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 作为他们的儿子,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可就和小婵说的一样,经历过一次生死,我们的心真的能承受一次次的失望和迷茫吗? 看似同一个时空的一家人,为何他们的那么多秘密我们用尽全力也无力窥破,我们真的是在同一个世界吗? =================================== “没有吧---”白玉婵不太能肯定地眨眼道:“我一直病得迷迷糊糊的,也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对了,司马青云,司马青云一直守卫着整个内苑,有关小流星和龙啸天的动静,他应该都知道。” “司马青云----不行”白玉郎叹气道:“他要是知道我来了,那爹一定也就知道了,爹又要骂我不听话了。” 白玉婵望着纠结不已的兄长,噗得一笑道:“原来,你也会怕爹骂你呀。你从前敢拿自己性命和爹爹对阵叫板的胆气哪儿去了?” “那不一样嘛!”白玉郎苦笑:“那时候是爹爹在做不应该做的事,阻止他一错再错,也是为人子女的孝道。” “那如果---”白玉婵突然低下声来:“如果爹爹现在叫龙啸天去杀人,或者还像以前那样做坏事,你会怎么样?” 白玉郎蓦地想起那天早上陆少秋在雨心居门口问他的话,心头一沉,脸上表情也慢慢凝重了起来,叹气道:“我也不知道——” 兄妹俩对座愁颜,呆坐着不说话。很久后,白玉婵才轻声问兄长:“你到现在,还喜欢云凤姐姐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白玉郎感觉到妹妹说到这个话题,语气中不再是从前的烦恼,而是一种奇怪的忧郁。 “我---我也不知道凤姐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前几天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司马青云和我娘他们说,云凤姐姐好像也病着,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来见过大家---而且,爹把她带回来的时候,说是要纳她做妾的,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这事。” “什么,爹当真说要纳云凤做妾?娘呢,娘怎么说?” 白玉婵抬头看着他,也是非常不解地说:“很奇怪的是,娘居然好像一点也不反对,这几天也是她一直在照顾云凤姐姐。” “娘怎么会----”玉郎当下也是烦乱得说不出话来:“不可能!娘怎么会答应让爹纳云凤,云凤呢,云凤也答应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云凤姐来的那天听爹娘提起过,后来,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 “不行,我要去问云凤!”白玉郎愤然起身要往外冲。 “哥!你问了又能如何?”白玉婵一句话将他钉在了门口:“就算没有爹,也还有小流星啊!” 屋里静了良久,响起玉婵轻轻的抽泣声:“哥,忘了云凤姐姐吧,不值得!死过一回之后,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却是只觉得,一切都太不值得了-----” 玉郎回过头来呆望着突然无由哭泣的妹妹,蓦然发现了什么,道:“怎么了,司马青云,他又欺负你了?” “哥,不要说了!”白玉婵倔强地抬头用力收回溢出眼眶的泪水:“以后,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他们吧!” “岂有此理!他究竟是怎么对你的,爹娘难道任由他欺负你也不管?” “他-----他答应给爹娘效命,条件就是,从此以后,和我了断!----”白玉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冲奔出来,扑上去抱住兄长大哭:“他就是条狗!就是条情愿作贱自己的狗——从前是为邱满升,现在是为爹,就是情愿被人使唤也不要我~~” 玉郎抱着妹妹,整个人呆木住了。 司马青云、龙啸天、还有爹,他们已经来到他们身边这么久,却始终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努力去理解他们融入他们,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和伤痛。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曳云山庄天心阁] 失踪数日后的陆俊元终于还是回来了,秦媚儿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打扮,让厨下做好他爱吃的菜等着他共进晚膳,反而是一脸讥诮地抱臂靠在中梁下,看着他风尘仆仆地进来。 陆俊元十分了解这个女人的小矫情,通常只有自己冷落了她,或做了什么令她不满的事,她才会对自己摆这副臭脸。 可自己有的是制她的办法。秦媚儿不过来讨好服侍,他也绝不会去理会服低。 整个曳云山庄的人都知道,任曳云当作女儿般疼爱的爱徒,玉女阁艳冠群芳的阁主秦媚儿,名义上,只是任曳云赏赐给他玩物。 在秦媚儿到来之前,任曳云赏赐过他不少女人,都是玉女阁能歌善舞的美貌处子,可他一个也没接受,在他眼里,她们都只是些了无意趣的胭粉皮囊,直到最后,秦媚儿亲自出马。 陆俊元总是喜欢在半醉半醒之时把她打扮成另一个女人的样子,他说,她的身段眉眼,尤其是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都能让他想起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是那个为他生儿育女,至死不逾的妻子。 歌舞妓出身的秦媚儿,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酸腐婆妈的书生。她贵为曳云山庄最受宠的玉女阁掌首,视世间男子皆可鄙,皆可辱,偏偏对这个喝醉了就抱着他痛哭流涕的男人心软了。 于是就那么浠里糊涂的,陆俊元成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玉女阁阁主成了天心阁陆先生的宠姬。两人没名没份也互不相扰地厮混了半年多。 曳云山庄众多男人对秦媚儿垂涎,都对外声称秦媚儿贪淫男色,与自己做过一夜夫妻,传得人越多陆俊元便越是淡然,秦媚儿的怨气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越来越想不明白,这个男人要的到底是什么,自己真的征服过他吗? 可她现在想明白了,因为昨天那个少年说,他叫陆少秋,和陆俊元取给他义子陆少卿的名字只一字之差。而且那个少年说,他的母亲叫岳雪梅,正是陆俊元多少次酒醉忘情之时,对着她声声呼唤的名字。 作为曳云山庄专事刺探各路幕客内纬情事的玉女阁阁主,她很快就知道了陆俊元原本的名字叫陆文轩,正是十多年前,名震一时的中原十二府武林盟主,也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岳雪梅的丈夫。 岳雪梅死的时候,陆文轩带着了一个年仅八岁的儿子退出武林,至此以卖字典书为业,潦倒半生。 林林种种的线索一一对上,秦媚儿眼里这陆家父子就是她的掌中玩偶!她要让他们后悔他们的无知和对她的轻侮。 她秦儿想要的男人,决不可以再想着念着其它的女人! “你可知道,昨日,我抓到了一个闯入我练功密室的小贼----”秦媚儿扭着胯过来,半情不愿地接过陆俊元褪下的风裘。 “怎么,你又想骗我说,你相中了一个美貌少年,还是精壮男子?”陆俊元见她主动过来示好,道她小意气已退,也便不作介怀,笑着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扯起她面颊,凑上嘴去欲用自己新理短的胡茬扎扎她酸溜溜的小脸蛋儿。 冷不防的,秦媚儿睨着眼偏过头,躲开了他这亲昵示好,悠悠望向他道:“此刻他就在后堂的石屋里,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呀——” “哈哈,好了,不要闹了媚儿,我出外公干这么多天,着实疲累。这几天没时间陪你,是我错了,咱们先去吃饭吧,晚上,我替你捏脚暖手,好好侍候你怎么样?”他心情似乎不错,顾自挽袖去侍女送上的暖盆中洗手。 “你真不想见他吗?”秦媚儿得意地转过身:“他说,他的名字,叫陆少秋啊-----” 陆俊元伸向水盆的手蓦地停住。慢慢转回来的脸色阴沉如铁:“你在说什么——” 秦媚儿被他眼中这一刹的杀气吓怔住了,禁不住结舌道:“是----是他误闯了我的练功密室,中了机关,掉---掉在石屋里的----” “带我去见他!” 再次见到这个不听自己的话跑出去不见了踪影的儿子,陆俊元的神情愤怒中带着深深的无奈。 这个孩子,从小就和他母亲一样吃软不吃硬,越是束缚,越是叛逆。从前不会武功的时候就有胆量在江湖上混迹寻师,这会儿已练就了一身高强武艺,若再不用些非常手段,只怕终有一日,真会背弃自己而去。 “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弄错了!”心一横,陆俊元甩袖便走:“交给你吧,你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秦媚儿看一眼逃一般狼狈而走的男人,心情突而说不出的畅快。 “好!陆俊元,既然这样,就别怪我了。” 第105章 楠木珠缀 玄天第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日,小雪 我,叫秦媚儿,入世属。 从14岁那年一曲《鸳歌谣》一舞成名,我一直是京城“飞袖坊”最有名的歌舞姬。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当时18岁的我本有机会入宫为宪帝朱见深献舞,但宪宗帝突然驾崩,一伙自称皇城金吾卫的军官闯进飞袖坊杀人砸店,我也被一根六尺绫绢缢毙于画楼。 我从没觉得自己死得冤,因为我足以招致天下人的嫉妒!我赚尽天下男人的钱,却从没让一个男人得到过我的身体和感情。 堕入玄天异世没多久,我就认识了任曳云,当时天阳最大的歌舞妓坊是下北城的“踏歌行”,我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成为了踏歌行的主人,并帮任曳云调教出十四个最聪明伶俐的入世属歌女。那一年,任曳云离开善和门,创立了曳云山庄。 多年后,万盛南街天北城出现了天阳最大的青楼妩烟楼,曳云山庄也有了玉女阁。至于那14个歌女,则一直隐匿天阳三大家的各个角落…… ============= 秦媚儿望向地上昏睡不醒的少年,忍不住蹲下来用手抚触他的脸。 陆少秋的眉眼太过刚正,面部轮廓却煞是柔和,当他睁着眼时候,很难让人想到他的睡颜是如此温雅清俊。 年轻人血气方刚,只在这里困了两日,颌下的胡茬就开始扎手了。秦媚儿不知不觉间,已捏着他的脸颊反复揉拧,翻看遍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猛地就失去了兴趣,恨恨把他丢回地上。 一个毫无意识的男人,原来是如此粗鄙硌手。相比于陆文轩,诚然他这儿子更年轻俊秀,但同样的,也更让她了无意趣。 “陆少秋……他见到倪姬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提到陆文轩呢?……难道?……” “啊,冷……好冷……”蓦地,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开始无意识的喃喃,缩起手脚轻轻的抽颤着,颌关紧咬,脸色也变得青白。 秦媚儿冷漠地望着他在地上扭动抽搐,好一会儿才见他渐渐平静下来,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再伸手去颈下探他脉息,触手肌肤一阵骇人的滚烫,秦媚儿下意识缩回了手,皱眉不解的望着他。 良久之后,她唤过身边侍女道:“小桂花,叫昨天探查陆文轩的三组姐妹们进来,我要知道,陆少秋和杜圣心倪姬有什么关系!” 陆少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那似乎是血兰花开前夕,他一个人在通往琉璃峰的万里火洞里徘徊,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地火地气不断从岩层的裂隙中冒出来,四面八方喷薄。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丝水分都在蒸腾,大张着嘴猛力吸气,企图从空气中汲取到一丝凉意。 蓦地,万里火洞急剧地坍缩,变幻成了千里冰窟。 嶙峋冰岩映射着暗蓝色的光,数尺长的倒挂冰凌锋利似剑。白色的冰雾不断生成,弥漫在整个空间,每一丝毛孔的寒气都贪婪地往身体温热处聚集,陆少秋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刺痛麻木,努力想抱紧自己,却猛然发现自己被无数条黄白相间的小蛇缠绕着,那些小蛇又渐渐汇集,化成了一条碗口粗的斑斓大蛇,陆少秋正觉得这蛇的花纹煞是眼熟,便见它昂起褐绿色的三角脑袋,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人齿,然后竟用尖利的声音,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陆少秋……陆少秋,快醒醒!” 陆少秋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脸焦急地推搡着他身体的正是“倪姬”。 “陆少秋,你怎么样?快,快把这颗药吃了,我带你出去!”她拿着一颗黄色的药丸,不管不顾地往他嘴里塞。 陆少秋浑身乏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胸口猛地又一阵难耐的火辣。他无意识的张开嘴,感觉有冰凉的微甜入口即化,于此时毒火功心的他分外甘凉受用。 神志终于清醒了些,然后发现梦中缠绕自己的大蛇原来是捆绑自己手脚的粗麻绳。自己像一只即将挂称宰杀的猪羊,四肢被捆绑在一起,丢在阴冷的石板地上。 “这……这是怎么事事?”自己的声音也沙哑的不成样子,陆少秋震惊地望着眼前神情紧张的“倪姬”。 “伯母,这……” “嘘,小声一点。不要被人听到。”'倪姬'从腰封内取出一柄三寸长的精钢小刃,指了指脚边的心剑,蹲在他身边开始帮他切割手脚上的绳子:“我把你的剑也找回来了,趁这会儿外面没人,你赶紧逃吧!” “伯母,您这是?……”陆少秋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安道:“不行啊,我要是这样出去了,杜圣心一定会怪您的,我不能连累您啊……” “你放心,他刚睡下了,我是偷偷过来的,没人看到我,更不会有人怀疑是我把你放走的。”绳结终于断开,她麻利地抽解残余的绳子,紧张的看了看四周道:“我来不及救云凤了,你先走吧!” “云凤,云凤她还好嘛?我来找她的这件事,杜圣心有没有为难她?” “这……”'倪姬'别过头去抬袖抹了抹脸颊,哽咽道:“昨天下午,我刚带云凤出了院子就被圣心碰到了,他一看云凤紧张的神情,就猜到是你来了,不但打了我,还把云凤软禁了起来,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间屋子里……” “什么!杜圣心竟然……!”陆少秋习惯性的要为别人抱不平,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一下怔愣住了,嗫嚅道:“对不起啊伯母……我不该说这……” '倪姬'勉强地笑了笑:“不要紧,我习惯了……” 陆少秋深深地望着她,只觉这个昨日还美艳逼人,神情傲然的女人此刻是如此的哀怨无助,不由在心底为她惋叹的同时,又一次萌生了对杜圣心的无限厌恶。 “不要说了,你赶紧走吧!”'倪姬'收拢心绪搀他起来道:“刚才我给你吃了无骨香的解药,你起来试试,看自己手脚力气恢复了没有。” 陆少秋无所谓的笑笑道:“伯母,您不用为我担心,我吃过雪龙火丹,任何毒药对我都没有效果的!” “哦,原来是这样。”'倪姬'小小地愣了愣,终于展颜笑道:“那就好。快跟我来!” 她拎起裙袄蹑手蹑脚往外走,陆少秋四肢还有些虚浮无力,无奈此际太过危险,不敢多作停留,咬牙高一脚低一脚地跟上。 此间原是一间间用天然石窟修筑连接的地下石屋,一侧是湿滑的石壁,一侧才见规整的砖石。'倪姬'引着他穿过了四五间大小不一的石室,才来到能见着到外面微白雪光的出口。 “出了这里一直往北走,尽头是一座假山,假山那边就是一条大河。” “我知道的,我来的时候,就是找着这条河来的。”陆少秋不自禁望向远处灯火点点的屋舍,小声道:“伯母,今天我冒昧过来,害得您被杜圣心责怪,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我……” “好了!你其实,还是担心云凤姑娘对不对?”'倪姬'笑斥他道:“这样吧!明天下午,我要去南城凤神祠供奉祭拜,到时候我想办法带云凤一起出来,云凤那边我去帮你说,只是……” 她为难的停了停道:“云凤一直对我有戒心,经过此事后,我不知道她还肯不肯相信我的话,这件事,除非是她开口去向圣心恳求,否则我无缘无故要带她一起拜祭凤神祠,圣心一定会起疑心的。” 陆少秋一想极是在理,一时也踌躇起来:“是啊,她其实挺胆小的,要是杜圣心拿我被抓的事要挟她,她真的有可能就不敢出来了!……该怎么办呢?”他无措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像到处找虫吃的小鸡般左右空啄个不停。 “唉,他认得你剑上的这颗珠子吗?”'倪姬'指了指陆少秋心剑剑柄上坠挂的一颗雕刻成对蒂莲花的楠木珠道。 “对啊!这颗珠子,是从前我们一起庙会上买的,她一定认得!伯母,您带这个去给她看,告诉她我已经平安出来了,她听了一定会按您的计划去哄杜圣心的。只要她明天能出来,我一定在凤神祠等你们!”陆少秋眼里终于有了希翼的光,人一下子精神起来,急忙解下心剑剑柄那枚楠珠剑缀递给她道。 ‘倪姬’点头:“嗯,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下午,你在南城天河坊的凤神祠后山门附近等我们,我们吃完午饭就出来。” “天河坊啊,我知道的!太巧了,我这几天就住在天河坊的天河家客栈唉!”陆少秋兴奋得要上前抓住倪姬的手摇上几摇,手伸了一半的手,急忙缩回后脑用力挠:“对不起啊伯母,我太失礼了!” “呵呵,没事,你这孩子,真是率真讨人喜欢!”‘倪姬’笑得眉眼弯弯:“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趁这会儿没人来,你赶紧走吧!” “嗯!”陆少秋抱剑施了一礼道:“多谢伯母,我先告辞了!” 望着陆少秋兴冲冲远去,秦媚儿提拎起那枚楠木珠子轻篾一笑:“呵,还真是个好骗的男人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自已说出来了。”她得意地挺了挺胸:“陆俊元,杜圣心,游戏开始了!” 第106章 买粮探色 忐忑地躲到黄昏后,白玉婵让厨下多送了份饭菜到自己房里,兄妹两草草对付了一餐,对食无言。 这一天杜圣心夫妇似乎都很忙,据丫鬟的说法,杜圣心早上出去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而倪姬,一直在陪着最近常来的那对贵客兄妹。 白玉婵一点也不好奇他们究竟是谁,爹娘没给说的事,她没兴趣去打听,更何况,昨天杜圣心明确的告诉她,他们不是朋友,都只是绊阻他们自由的拦路石! 于是,当白玉郎趁着夜色离开梦婵别苑,鬼使神差地折转到琉璃阁他熟悉的那个窗台,在刺骨的寒风中蹲守了小半宿,也没听到窗内有人来的动静。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底里不得不记挂着她安危的那个任姑娘,今晚已经打算再次在梦婵别苑暖阁宿下了。 回到惠市坊已近二更时分,一路上窄小的村道小巷灯影绰绰,家家户户都好似连夜在忙活着什么,村头村尾的犬吠声起落不停,偶尔而能听到辘辘的独轮鸡公车辗过积雪的沉闷声响。 白玉郎初时倒也无甚奇怪,想着年关将近,许是当地有什么特别的习俗,村人们在相同的日子里忙着准备年货或祭祀先人之类,直到近了雨心居,见到门前和巷道里聚集着好几十辆周围村民的独轮车,好多村民抱起谷袋,不管不顾地往院里冲。 檐廊下挂着几只风灯,映着雪光,平日昏暗的前庭非外亮堂,堂埠上两个伙工抬着杆长杆大秤,正喝唱着谷袋的斤两数额,让一边的帐房先生记录下来。何妈妈则忙不迭指挥帮工们把过完秤的谷袋送去后庭的库房。 “何妈妈,这是?------”白玉郎不解道。 “这些,是老爷吩咐让向附近乡亲买的新岁米粮啊。”老妈妈一边说,一边露出不解和心疼的表情:“小公子呀,咱老爷他是生意人吗?-----怎么净做亏本买卖了呀!邻居们都说,这些都是咱家出了双倍的价钱买的。有好些人家为了挣这笔钱,都恨不得把明年的春粮种子都给卖咱这儿来呢。” “哦,怎么知道是咱家让买的?”白玉郎扯开一个未封口的粮袋往里捞了把,上掌的果然都是今年新打下来的黄澄澄的谷子。” “是地保赵三多一早带着几个乡亲送粮上门来的。说是有人叫带来了白老爷的信,要往最近几个坊间采买三千石谷子、五千石大豆。” “信呢?”白玉郎将信将疑。 “哦,在这儿呢。”何妈妈忙从袄襟内袋掏出一张字条。玉郎接过来一看,每个字撇长捺短,刚劲清孑确实是杜圣心的端楷,他也曾偶尔接触过梦婵宫的粮帛帐本,这点数目在他的概念里说多是真不多。想是父亲为一家日后储备的,当下也便释然,收起纸条道: “这确实是我爹写的信条,没关系,就按这个价目接着收吧。让工人们检视仔细些,次杂掺碎的不要。” “唉,好!”何妈妈应了声,转头继续指挥伙工们忙碌。 白玉郎回头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伙工们,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茫然。 问过何妈妈,陆少秋确实已有三天不曾回来,心里不安之感再不能按捺,想着天亮后还是回下北城天河坊的“天河家客栈”问问,或许陆少秋回了天河坊。 长叹了口气,默默回后院自己的房间去了。 【梦婵别院,汕叶厅】 “雨心居那边,昨天下午就开始了,估计要不了两天,惠市坊周围的存粮都可以集聚起来。”司马青云立在侧首,细细梳理禀道。 “北边如何了?” “善和门下北城16个坊区已经放出消息了。我们出的五倍价太高,说是采买种粮,已经发现有乡民把普通存粮也掺进来了。” “嗯,这是一定的。不必说破,一律依价采收!”杜圣心听着司马青云的回禀,默然筹算了一会,轻声喃喃道:“接下来,就该是东南四镇了……” “令主,您让任曳云找的30名细作死士也已经到了。” “你一会儿去给他们说一下规矩,让他们记住此行的任务!”杜圣心目光倏然寒冽起来道。 “是!” “……金纤河附近的其他地域,有听到消息吗?”杜圣心缓了缓,换了个轻慢的声线问道。 “这两天,已经让外苑的下人们之间,假借串门拜送年礼的名义,探访了金纤河沿岸的6家府院,都没有小流星的消息。” “玉女阁的人,耳目遮严些!” “是,派用的都是些平日蠢笨不起眼的男仆,不会引起任曳云注意。” “唉!”杜圣心坐下来无奈地一叹:“那他会去哪了呢……” “令主,您看……会不会是另一条河?”司马青云蹙眉疑道。 杜圣心一凛神:“落霞江?” “启禀令主!”正此时,在外守候的香洗进来道:“玉女阁秦阁主求见。” “玉女阁秦媚儿?……她来干什么?”司马青云皱着眉,狐疑顿起。杜圣心嗤笑一声道:“去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秦媚儿狐裘风衣裹曳至踝,着了一身绛红色轻绒小袄,一领雪狐绒脖遮了面,独露出一副清秋翦水的柔弱眉眼袅袅婷婷而来。 “令主,秦阁主来了。”司马青云领在她身前进来,快速撇了眼身后,回望向杜圣心的眼神有一丝躲闪忐忑。 杜圣心斜过身子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含笑道:“你先下去吧?” “是。”司马青云拜别退去,错过秦媚儿的时候,忍不住小小停了停,在心底默叹道:“怎么会这么像……是我眼花了吗……” 确实像!那身材身段,那眉眼间的脉脉含情,比起云凤更像雪梅。 杜圣心看着秦媚儿,露出了玩味笑容。 “秦阁主莅临寒舍,实在稀客,却不知……有何赐教?”杜圣心对她的语气态度显然不会有对云凤那般温柔。 “杜先生日理万机……莫非是嫌小女子冒昧烦扰?”这艳冠京城的歌舞名妓,吐纳间的每一个气息,果然都勾魂摄魄。 “啊,哪有?……只是,梦婵别苑粗陋,怕有碍了秦阁主玉体方便……” “杜先生何必取笑!”秦妹儿边说着,幽怨轻叹了声,十根柔弱无骨的纤指轻揭慢掀,缓缓掀去风帽围脖,露出了一张倾城绝色我见犹怜的幽怨面庞。 “媚儿出身低贱,以歌舞取悦恩赏为生,何来玉体可说……”她面颜憔悴恸恸欲哭的柔弱模样,确有几分倾国倾城之姿。 由旁人眼光看来,这般声色的秦媚儿,比之岳雪梅已不知美出多少倍,可惜,杜圣心一眼便知她此行的目的。 “秦姑娘言过了。”杜圣心凤眼轻斜,声作款款:“我辈江湖草莽,怎敢轻慢秦姑娘倾国之姿?”杜圣心向内阁指引道:“此间风寒,暖阁炭火已炙,秦姑娘不妨移驾暖阁一叙”。 秦媚儿颇为意外的抬头看着杜圣心,唇边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讥诮,服了一礼道:“谢先生垂怜。” ——杜圣心,装的这么深,原来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 秦媚儿在心中冷笑,款款莲步也不觉桀骜起来。 进得内阁,厚绒垫毯色作暖红,绣帷桌布金丝暗边,团团四组桌椅圈了正中一只高足铜兽顶的晶岩鼎盆。炭火红热正炽。 秦媚儿呀声惊叹,新奇不已地绕着岩盆盘上几步,回头朝杜圣心柔柔笑道: “早闻梦婵别苑雅致堂皇,有许多新奇家什,宝玩神器,今日真叫开眼了。却不知,此乃何物?为何这个香炉下半边是白色石料,是用整块石头雕琢而成吗?” 她说着,手伸到炉顶似不经意的抚了一抚,立时惊叫着跳颤起来,脚下虚晃,堪堪倒向身后杜圣心方向。 “秦阁主小心了。”出乎意料的,杜圣心清冷的笑声滑向左侧,适时伸手在她肩背轻轻一搪。 秦媚儿以一个极是娇美的身姿踉跄了一步,期期艾艾地回转头。杜圣心却已到了堂首,正若无其事往椅子上坐,柔声道:“秦阁主,坐!” 秦媚儿嘴角微坠,撩了把衣裙掩过身姿的做作尴尬,微微欠身原地,娇声娇气哂笑道:“杜先生怎的这般不解风情,见人家跌倒,也不来扶上一扶?” “啊?”杜圣心露出一色茫然,随既尴尬笑道:“实在抱歉,方才错神,未曾留意,秦阁主可有受伤?” “你!”秦媚儿银牙欲碎的瞪了瞪他,随即摆笑道:“杜先生方才唤人家秦姑娘,为何这时又如此生分了?” “有吗?”杜圣心紧张得站了起来,拱手作礼道:“适才冒犯了,绝无轻薄之意,还望秦阁主,在庄主面前……” “唉~杜先生当我是何许人了?……”秦媚儿吃吃笑着近前两步,媚眼如丝,在杜圣心脸上一触即走,纤指柔柔搭抚到他手上,循着他臂膀慢延缓驰: “此际,并无庄主,你们也不必矫作,我本无依蒲柳,须得有先生这般的大树荫怜,如若先生不弃,承媚儿~唤声哥哥可好?~” 她一语道完,正好在他身周绕了一圈,牵丝带钩的眼眸又逡巡回杜圣心脸上。 “呵~”杜圣心咧开嘴露出两半粒森白门齿:“秦姑娘厚爱,圣心只怕承受不起。”他无奈地摊手,转开步去大叹道:“秦姑娘应该也听说了鄙人的境况,可谓朝不保夕,命悬微发!我这棵已经枯死了大半的树,哪还有荫你之能?秦姑娘错爱了!” 秦媚儿这一刻是真的想用眼刀把这个男人千刀万剐了! 若不是她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她真的很想看到这么男人遍体鳞伤地躺在她脚下哀哭求饶的样子。 “哈,如此说来,倒是小女子冒昧了!”秦妹儿再不作他想,敛起笑容冷声道:“夜已更深,媚儿就告辞了!” “哦,我唤青云送你出去。” “不必客气了!” 杜圣心作势要引声唤人,秦媚儿已冷哼了一声,扭着腰胯如一尾赶水的金鱼般划了出去。 第107章 听风观雨 司马青云并未离开汕叶厅,听罢内阁的动静,忙唤香洗依常来送客。待其走后,回到内阁朝杜圣心俯首道:“那30名细作,已经分派出去了!” 杜圣心点了点头,收回眼来肃声道:“龙啸天呢,出发了吗?” “依照令主的吩咐,昨天就已经去踩了三个点,今夜行动。” “很好!”杜圣心满意一笑,抬袖舒开肘臂上的衣服褶皱,司马青云眼波一凛,杜圣心暗杏色的衣袖上,薄薄粘了几枚脂粉指印。 “令主,这是………” “唉,……销魂媚骨散。”杜圣心笑笑挡开司马青云,开始脱那件外衫,小心将它反折包起:“一会儿拿去给倪姬,她一定会有兴趣的。” “这秦媚儿,很是古怪……”司马青云欲言又止地皱眉道:“鸿涛轩大宴那天,我好像明明记得……” “你刚才见到她的一刹,觉得她像谁啊?”杜圣心仰头逼视着他。 “……这……属下不敢说……”司马青云脸色暗了下去,垂首怯怯地立着。 “你没有看错。”杜圣心反背起双手冷冷道:“那晚我们都见过她!秦媚儿明明是一双桃花眼,绝不是玉婵的小丹凤,也不会是雪梅的杏目!” “令主刚才也……?”司马青云一刹那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被浸在了冷汗里。 “哼……一个歌舞姬?不简单呐!” 秦媚儿回头远望了一眼梦婵别苑的灯火,阴着脸朝身边来送她的香洗冷笑不止:“呵呵,看不出来,你这丫头,倒还挺沉得住气!这么久了,杜圣心和倪姬都没有怀疑你,啊?~” 香洗局促地拧着手,卑微的抬眼看了她一下,匆匆撇开目光:“阁主,宛儿她……” “我们答应你的,绝不会食言,你乖乖的看紧杜圣心他们,宛儿就绝对不会有事!” “我……我能不能见见她?” “哼,哪有那么便宜?”秦媚儿板起脸道:“快回去吧!别教杜圣心起疑心……” 看着香洗失望远去,秦媚儿望了眼道旁树灌,提声道:“出来吧。” 好一会儿,那处矮树丛雪落簌簌,任朋年似笑非笑拧着脸,从暗处走近。 “少阁主好兴致,大半夜还在这里玩躲猫猫?”秦媚儿从来对他没半点恭敬的意思。 任朋年也不嗔怪,背着手笑笑地趟步过来:“秦阁主此行,可要斩获?” “媚儿不才,让您见笑了!”秦媚儿看都不屑看他。 “呵呵,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上回咱们说的……”知道秦媚儿在杜圣心那里碰壁而回,任朋年心里还是欢喜的。敌人的敌人,总有可能成为朋友。 “哼,少庄主,你可真是拎不清啊!曳云山庄迟早是你的,何必急在一起呢?”秦媚儿鄙夷地翻个白眼:“我与你所谋不同,没什么好说的!你的那点破事,我也懒得理会!我们十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以后,也别来对我的人指手划脚!” “秦媚儿!”见这女人一如既往的高傲冷漠,任朋年突然有了丝怒意。 “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你的!”秦媚儿凉凉地丢下一句,顾自施施然去了。 这一夜的梦婵别苑,热闹得让守宅的下人们深恶痛绝,谁愿意在大冷的夜不睡觉,引来送往地伺候这群平日高高在上的主子们! 秦媚儿刚离开不久,任朋年就来了,他此来一不为索要每天往这里瞎跑的一双儿女,二不为问责日前被杜圣心奚落讽刺的过往,为的只是日间杜圣心向父亲索要30名死士的事。 “少庄主不必多虑,”杜圣心斜肘搁着椅子把手,表情轻松,话却说得甚是神秘:“我答应过你半月之内拿下东南四镇,你就安心等着看云听风就好。有时候靠得太近了,不但看不清,还会溅一身血哦!” “你一夜之间派了30个死士出去,靠的住吗?”任朋年压低了声音,脸色惨然。 这动静,怎么看也不会兵不血刃,保不齐今晚东南四镇和曳云山庄都甭想安生了,也难怪任朋年有此忧虑。 然而杜圣心依旧只是笑笑:“这30名细作,名其为死士,只为了让他们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只要规矩办事,我保证,他们每一个都不用死!我让他们去做的事,他们彼此间也并不知悉,无论成败都不会牵累少庄主,少庄主尽管放心。” “你究竟让他们去干什么了,总得让我知道吧!” “哈哈哈,还能是干什么,无非就是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杜圣心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估计是秦媚儿刚才留在这间屋子里的怨气还未散去,这会儿,任朋年也露出了很想把杜圣心拆吃入腹的表情。 “好,你不肯说就算了!金螺附肠散的毒,你还要不要?”总算任朋年也懂得趋利避害,准确掌握了主动权。 杜圣心微笑着倾过脑袋:“条件呢?少庄主不会这么容易就舍弃你的筹码吧?” “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之后我给你金螺附肠散的解药,我要你梦婵宫的镇宫四宝!” 杜圣心抿嘴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你梦婵宫的镇宫四宝我可是打听的一清二楚,你别想拿其他东西搪塞我!” 杜圣心睥睨而笑:“当然!我杜某人做生意,向来是懂得规矩的,答应下来的价码,绝不会食言更改。” “好!”任朋年总算找回点场子,声音也缓了下来:“杜先生能为妻儿家小拉下颜面舍弃异宝,任某甚是佩服!只要先生能助我继下山庄实权,任某也绝不食言,无论将来先生所归为何,但有任某一日,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妻小周全!” 杜圣心唇含笑意眸光闪动,半晌才微微颔首道:“多谢少庄主了!” “哈哈哈哈哈哈!”任朋年喜不自胜,仰天大笑,浑没读得杜圣心眸中一现即逝的杀意。 “很好,今日得与杜先生坦诚相商,达成共识,任某甚是高兴,只是眼下,确有一事请教杜先生。“任朋年趁兴打了个哈哈道。 “但说无妨!” “杜先生要如何助我夺得东南四镇,现下的我要如何在我爹面前周旋,而不至让他起疑忌防呢?” “老庄主,有几个儿子?”杜圣心笑。 “就……我一个啊……”任朋年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既然只你一个,山庄大权迟早要交到你手里,又何来起疑忌防一说?”杜圣心斜眼笑斥道:“老庄主已年近古稀,心力不支,山庄食客勾心斗角多年,尾大不掉已渐成反噬,鸿涛轩一宴之后,他更是明白了这一层!多年来他独揽大权对你苛责打压,并非是忌防你继揽大权,而是恨你不材,难堪大用哇!” 任朋年想到鸿涛轩宴散时任曳云疲惫苦闷的样子,一时间如大梦骇醒。怪不得秦媚儿都轻贱他拎不清,还说不会去父亲那边泄密告状,原来根本无密可泄,无状可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以后……要如何做?” “你多年来,因惧怕父亲对你的打压,是不是一直在示弱装假啊?”杜圣心笑得暧昧:“至少少庄主的武功,可不会比尊夫人差哟!” “你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武功比我高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下任朋年的瞳孔都立了起来。 “哈哈哈哈,或许是吧!”杜圣心可不介意把他吓死。 见他语塞,杜圣心笑笑续道:“少庄主,你现下要做的,已不再是唯诺示弱,而是毕露锋芒。让你父亲明白,你已成器能撑梁独当!即便他告老退位,曳云山庄也不至被善和天应欺压。” “果然!当是如此,当是如此……我……” 任朋年正当省起,忽听院外远远传来走水警夜的堂堂锣响。一会儿司马青云进来禀道:“禀令主,是对岸种仓失火,已蔓延至附近天丰、晴丰、和硕丰三大粮仓,索性发现及时,各地都着人扑救去了。” “什么!种仓失火?!这……” “嗯,很好,你下去吧。” “这……杜圣心!是不是你?……”见到杜圣心得意斥回司马青云的表情,任朋年悚然回指他道。 “呵,少庄主猜的没错,那30名死士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这夜,直至任朋年喜忧不定失魂落魄而归,也没提到过在此留宿的女儿与每日抽空必来盘桓的儿子。 在他心里,或许真的已忘了这双儿女还“困落在仇人手中”吧。 任薇晗手捧着一册记载数百年前人间纪年趣事的《锦翼古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小晗,时候不早了哦,早点回房去休息吧!”倪姬依常来替杜圣心铺床送水,绕进绣屏便一眼见到了在杜圣心书桌前掩袖揉鼻的女孩儿。 这孩子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自从第一天来到梦禅别院,在汕叶厅和杜圣心叙谈了她“大病初愈忘记前事”到认识白玉郎、和龙啸天来梦婵别苑的来龙去脉后,不知怎的就对他们夫妇分外亲近。 杜圣心诸事繁多,更因有男女之防,从未与她独处,即便计定引她来书房记阅书卷,也大多有香洗或倪姬在旁。 倪姬很是喜欢这个孩子,玉郎玉婵对她虽也自小亲昵,但稍大一些后往往就有了自己的小主意,当他们兄妹跟着云凤离开梦婵宫去找杜圣心的时候,她曾一度惶恐地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遇到任薇晗后,她从来不觉得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子需要父母操心。 任薇晗实在“太听话”了,杜圣心告诉她,不会撒谎的孩子永远长不成“大人”。玉郎已经平安脱困,想帮玉郎和爹娘揭过这场祸事,便必须撒谎给爹娘搭一个下台的梯子。 于是便有了她雪夜走失被香洗所救,借宿梦婵别苑的故事。 第108章 凤神祠外 玄天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一,晴。 我是陆少秋。 云凤约我在凤神祠见面,我一早就赶去了吉喃山。 凤神是传说中开创玄天圣境的神明,是玄天界人唯一信奉的神。我原本以为,吉喃山凤神祠该是比我故乡的金山寺更宏伟华丽才对,然而我却猜错了,那只是一个小山包上极为普通的神庙,就有如我们镇江随意一个城隍土地庙一般。 当然,据说玄天界有很多的凤神祠,就犹如散落在各地的妄来当铺一样平平无奇,却是百姓们的生活必须。 因为它们都代表了同一个东西,那就是希翼。 没人能想象,一个失去希翼的玄天界…… ======================================== 这几日,杜圣心让她读记的每一本书她都读的津津有味,交代她做的每一件事,也都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并且做得井井有条。 问她为什么,她羞羞答答地说,因为她相信,这些日后一定都是能帮到玉郎的。 倪姬仿佛看到了当年杜圣心病榻前日夜研读医典的自己。果然,情窦初开的女孩,是可以为自己心仪的男子开掘出最大潜能的。 这些事倪姬没有跟杜圣心说起过,孩子们的情感归依应该让他们自己去磨琢,杜圣心现在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如果薇晗和玉郎有缘,今日的种种波折,也难保不能成为他们日后最宝贵的记忆。 “我爹……是不是已经走了呀?”任薇晗拿书册掩着嘴,露出一双俏皮的眼睛眨呀眨,声音小小的,就仿佛生怕父亲会听到一般。 倪姬微微一愣,随机笑着逗弄她道:“少庄主没能来看你,……是不是很失望?” 任薇晗放下书,大舒了一口气,吃吃笑到:“爹爹不来才好,要是来了,一定是要抓我回去。” “难不成,你永远也不回去了?”屏外传来杜圣心轻柔的笑声。 倪姬正帮他整理书桌,应声抬头,见他抱着今天新换的那件杏色外袍,反折着团成一团,笑盈盈去接道:“又怎么了,今天可别把袍子扔火里了。” “小心一点。”杜圣心待她近前,才压低声轻轻拍了拍那件袍子,给了她一个警示的眼色,倪姬立即会意,回头看了眼已站起身欲迎上来的任薇晗,忙接过袍子道:“给我吧。” 见倪姬抱着衣服往内室去了,任薇晗略显尴尬地把书册放回桌上:“对不起,杜……杜伯父,我忘了时间……打搅您们休息了。” 杜圣心微微一愣,她还是第一次改了个亲切些的称呼唤他伯父。 “读到哪一册了,这般入神?”杜圣心随口问来掩过霎那的怔愕。 “嗯……允桓纪,大唐天宝年间的……”任薇晗眼波流转:“我是想知道,庄里人说起的那位王公子是什……” 任薇晗正轻柔娇羞地说着,内室忽传来倪姬一声难耐的轻喘,随即是手掌急抵桌面的轻震声,两人同时闻声望向内室。 “倪姬?”见到倪姬撑立团桌边微微摇晃,手边桌上正放着那件袍子展开的袍子,下意识拦了下任薇晗,问道:“你没事吧?” “哦……没事。”倪姬急忙将袍子叠回去,回过头朝他笑道:“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胸口一直有点闷,刚刚晕了下…” “香洗!”杜圣心高声唤来门口伺候的丫鬟:“你先送孙小姐回房歇息吧。” “伯母她?……”任薇晗不明所以。 “没事,倪姬偶有晕症,歇息一下就好。”随口撒谎哄孩子,杜圣心还是蛮熟练的:“很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哦……”任薇晗乖乖点头,跟香洗去了。 “怎么了?是衣服上的药有古怪?”杜圣心待任薇晗走后,进到内室捉过倪姬腕脉抚指按住。 “应该不是……”倪姬轻轻喘笑着偎进他怀里:“你知道的,蜜玉琼浆才是百毒克星,小小的迷幻药,影响不到我们。可能,真的只是累了。” 杜圣心不通岐黄,普通的抚脉倒也察不出她有何不妥。失落地握着她的手掌揉了揉,闷声叹道:“唉,这些日子,确实是累了你了……” “你……想和我说什么?”倪姬觉察出丈夫的不妥,不安地抬头问道。 杜圣心抿了抿嘴,正眼:“任朋年,他想要梦婵宫的镇宫四宝。” 倪姬陡然一凛:“你是想……?” “不错,蜜玉琼浆!” 毓泊台北上,至善和门城郭,座落着16个居户不满百的小坊区,称为“下北城”。 下北城虽属善和门管辖,却因离东边的曳云山庄和天应堡东南四镇更近,区间势力错综复杂,近几年,善和门在此间的控制力越来越小,几乎已名存实亡,若不是区间分布着全天阳最重要的三大妄来当铺和吉喃山上的凤神祠,天应堡早将其纳入囊中。 吉喃山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山包,山脚下林晋坊最有钱的佟员外家修了幢三层高的水榭,就能在顶楼平视山顶的凤神祠大门了。 玄天界没有城隍土地,人们也不再会祈求观音地藏赐福攘灾救苦救难。满天神佛三界法尊在这里都是无用的。 人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妄来当铺的大朝奉少为他们估算点果孽债;或传说中创建了玄天异世的凤神保佑玄天界风调雨顺,好让他们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所以即便是在积雪满山的大冷天,凤神祠也不乏有一早来扫雪供奉,许愿还愿的香客,附近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更喜欢假借进香供奉的机会出门赏雪游玩。 此刻,陆少秋就站在凤神祠的大门外,焦急的看着进山门的方向。 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雪,一早好不容易见了晴,山门外往来的香客颇多,看着那些拖家带口的香客,陆少秋不自而然想起了幼年随母亲和小君去镇江金山寺游玩的情景。虽然这里的山门没有金山寺那么高,但乡民们脸上轻松惬意的表情,熟人相遇时无话不谈的热闹聒噪,比之深山古刹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诶,这不林家三金哥吗?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赶着回家吗?”道旁一个手挽香篮的富态老妇,招手冲着身边冲下台阶的一黄脸汉子大叫。 “哟,桂二婶子?这么巧,您也一早来奉神祠进香啊!”黄脸汉子顿住脚,撩起棉袍襟子抹了把热汗道。 “哎,我那小孙子惊夜十多天了,前些日子来许了个愿,回去后果然晚上睡安生了,今天特来还愿的。”妇人乐滋滋道:“你这急急忙忙的下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哎哟你还不知道呐?大伙儿都急赶着回家去卖粮呢!” “卖粮?”老妇不解:“城里那些米粮铺子都是吸血鬼入世!那么贱的粮价谁愿意卖啊?还不如存着自家吃呢!” “嘿嘿,今天啊,听说是来了曳云山庄的大账房,就在万盛街北市口,出了三倍的价钱采买明年的春粮种子!” “这更不可能!曳云山庄就靠种粮食卖钱,他们家会缺种子?” “可不是?”这一说那汉子来了劲儿:“据说是昨天夜里曳云山庄的粮仓走了水,先烧起来的是就是春粮种子的种仓!不但把明年的粮种全烤熟了,还烧了好几千石的存粮!现在任家,急得都快疯了,拿了三倍的价钱采买种子呢,您家有没有上好的谷子啊,赶紧送去当种子卖!” “啊?有这样的好事儿啊……”老妇正愣着,山门里匆匆忙忙下来好几个香客,都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种子存粮的事。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从山下跑上来,扯住了黄脸汉子大叫:“爹,五倍,五倍了!曳云山庄又加价啦!据说是和南边惠市坊一户姓白的人家抢粮!白家从前天就出了双倍在收种子,今早出到了三倍,任家和他们比脸,加到5倍了!娘叫你赶紧回去,把咱家能卖的存粮都拿去卖!任家只收 5000石谷子,好多人家都去了,要快!” “什么!五倍买种子?唉呀凤神显灵了,我们家今年的谷子多,这是要发财了!” “啊快快快快!咱们也赶紧回去卖谷子去!” 看着百姓们兴奋的叫嚷着一窝蜂往山门下冲,陆少秋无由地微笑,心头也暖暖的。 难怪曳云山庄能和天应堡分庭抗礼,许是正因了他们有这颗对待百姓的仁爱之心吧! 如此想着,初时等待的焦躁也平复了下来。回想倪姬告诉自己,她们估计要过晌午时分才能到达,左右闲来无事,遂步入凤神祠赏玩一番。 陆少秋本以为,与任何一座神庙一样,堂上的凤神形象必定是宝相庄严或威武雄壮,但当他看到堂上被泥塑成搁着一条腿坐在一只长着九只眼睛,狗不像狗狮不像狮的神兽上的白衣少年时,那表情不可谓震惊也多少是有点失望吧。 原来创建玄天异世的,就是这么个臭屁的丑小子?随便哪个街坊邻居家的小孩都比他漂亮神气吧,玄天界人也真实诚,都不把他们的神做得漂亮点儿。 这般想着,面上表情不由不恭起来,也不秉礼作拜,只背了双手,颇有兴致的观摩起堂内的布置摆设。 “唉,我刚才看他进来了的,人呢?……陆……”厅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见到陆少秋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下。 是那晚纠缠他的欧阳莲卿。 第109章 问心彩虹雨欲催 “唉,真的在这儿,夕阳哥哥快来!”这个蹦蹦跳跳的欧阳姑娘咋呼的声音一点都不比杨尘儿轻,这让陆少秋又无奈起来:“怎么是你们?” 应声进来的上官夕阳表情却是无比郑重,看了眼陆少秋后,拉住欧阳道:“小莲!在少主神庙这儿,你多少尊重点!” “你不是说,凤神祠里的神像一点都不像咱少主吗?”欧阳莲卿笑笑道:“更何况现在少主就站在咱们面前,还去尊重那个泥塑木雕干嘛?” “什……什么?”陆少秋总算听懂一点他们说的意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这两人拉着他一口一个的叫少主。 难道他们是说,我就是上面这丑小孩? “等等,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你们的意思是,我就是……他?凤神?” “少主,你暂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古今几千年的事,你都会想起来的。”上官夕阳对他的态度始终恭敬严肃,指了指他手中的心剑道:“你手中的问心剑,就是标志。每一世,只有凤神锦翼转世的人,才能成为问心剑的主人。” 陆少秋微微一愣,扬了扬手中的剑,无谓的笑道:“原来你们就是冲着这把剑呀!哈,如果按你们说的,我是什么神明转世,那这把剑怎么说也该是天生神器,可这把剑在人间,只能说是稍微有点特别而已,你们看它这又短又锈的模样,好多人得到它后都还嫌弃它丑呢!” “能不能让我看看这把剑?”上官夕阳作为凤神的剑侍,对问心剑的过往,总还是特别在意的。 “给!”陆少秋是丝毫不怕别人觊觎他这把剑的,这剑除了在他手中偶尔能大发神威,凌空伤人外,在任何人手中都只是一柄凡铁。 上官夕阳手中那把断肠剑,可明显比它贵重百倍。 “确实……它现在这个的样子,连我都会不认识了……”上官夕阳仔细端详着这把剑,眼神间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忧虑:“能不能告诉我,它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嗯……它是一直沉在一个深山的寒潭底下的,传说已经有上百年了吧。” “寒潭?潭水是不是深到发黑,且阴寒刺骨,以至鹅毛不浮鱼虾无生?”上官夕阳点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错了。” “哎,好像真是你说的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少秋惊呼起来 “因为这把问心剑,是至阳至极之物,物极必反,才会使潭水色黑如墨阴寒刺骨。这是这把剑保护自己的方法,为的就是不让人潜入潭底,把它捞出来。” “唉,那少主你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欧阳莲卿也不禁好奇起来。 “嗯……要说起来,他是和一朵花一起出现的。”陆少秋想了想道。 “花?……什么花?长什么样子的。” “嗯,人们都叫它血兰,说是四甲子才开一朵,人吃了它能永葆青春,益寿延年,且增长四甲子的功力。” “血兰?……那就是说红色的咯?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大很大,就像一朵百合花那样的?”欧阳莲卿合掌做了个花开的手型叫道。 “对,血兰花就开在寒潭上面的一座峭壁上,花开的时候,潭底的心剑就会自动飞出来,和血兰会和。” “难倒是……”欧阳剑卿一愕,随即和上官夕阳同时低叫道:“长天一色红?” 二人皆从对方的眼神中,接收到兹事体大的惊异和恐惧。 “长天一色红?唉,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究竟是什么?”陆少秋道。 “长天一色红,原本也是玄天界之物,和问心剑正好相反,是至阴之极。……我想它们俩同时出现在人间,也是人有意为之的!”上官夕阳目光炯炯地盯着陆少秋。 “你该不会是说……是我把它们带到人间的吧?” “除了你,没有人能让它们出现在人间,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得到它们!”上官一字字认真道。 “呵呵……”陆少秋无力地苦笑:“听你们说这些,我怎么觉得……瘆得慌……我要真是你们的那什么少主,怎么还会混成………这样?……” “你这样很好呀,高大英俊,年轻体健,看上去除了寿短了点,已经比以前很多世平顺了呢!” “呵,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以前每一辈子都过的很惨似的!”陆少秋笑得整个人都沮丧了。 “少主,血兰现在何处?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上官夕阳狠狠心打断了他和欧阳的俏皮对话。 “血兰?呐,”陆少秋两手一摊:“已经炼成血兰金丹,被我吃了啊!” “什么,已经吃了?!”上官与欧阳两人大惊失色。上官更是径直来捉他的手腕把脉:“我看看!” “是什么时候吃的,来玄天界之前还是之后?”欧阳莲卿都急得快哭了一样。 “……之……之前,”陆少秋看着他俩这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了种自己随时要死的彷徨。 “还好……”上官夕阳半晌后大吁了口气:“入世前服用的,有肉身血灵能挡去大半,没有内伤出血的样子”。 “什么……血灵……” “少主,你千万要小心记住了,”欧阳体贴的细声嘱咐道:“以后千万不能有伤及血脉的伤,否则会血流不止至尽枯而罢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我……” “长天一色红是你当年亲手幻化出来,专门用来放血的啊。”欧阳心疼道:“你听说过血祭毓泊台吗?” “就是传说在毓泊台放干自己的血,就能带着所有和自己有果孽牵连的人,回人间投胎的毓泊台吗?知道啊,来玄天界第一天就听一个店小二说起过。”陆少秋朝二人左右望望:“难道,吃了血兰,真的能放干自己全身的血啊?” 毋庸置疑,两人的表情已回答了他。 于是陆少秋也露出了“时也命也,听天由命”的唏嘘表情。 “没事!”好一会儿他坦然笑道:“如果我真的是你们的什么少主,这一切一定都是有缘由的,不管是天命,还是我自己的安排,我都乐意的。”他无所谓的岔开话题道:“唉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啊?” “我叫上官夕阳,她是……” “哦,是你们,欧阳莲卿,也叫小魅惑对不对?听龙啸天说起过你们唉!你们在善和门地位很高吗?” “恬任善和门通令。”上官夕阳看着他全然不记往事的模样,声音微微哽咽道。 “对了,你刚才说心剑变了个样子,那它原先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也和你那把剑一样漂亮?”陆少秋拿着心剑颇为羡慕的比划了一下道。 欧阳与上官了然地笑笑,果然,对于男人来说,手握一把漂亮威武的兵器是有莫大诱惑的事啊。 “少主,想让问心剑恢复以前的样子,只要念一个口诀就可以,但想要再变回来,目前我做不到,你决定要它恢复以前的样子吗?” “当然要啊!”陆少秋已有些迫不及待。 “这剑要是变回以前的样子,一定会在玄天界引起轩然大波,可能会有很多人为了毁掉这把剑,找你拼命的!”欧阳莲卿道:“你作为它的主人,后就不能像从前那样隐于人后了。” “我不怕,以前就有很多人想来夺这把剑,我都能应付的!”陆少秋兴奋地挺胸道。 “那好,你握紧了,份量和长度都会有变,你需要重新再适应它一下。”上官郑重说道。 “嗯!我准备好了!”陆少秋双手持剑点了点头。上官手持剑诀默念了几句口诀,蓦然冲向心剑喝到:“无我问心,彩虹径天,破” “啊!……” 嗡然一阵金振之响,陆少秋手上一沉,险些往前冲跌出去。回神来时,一道耀目黄光在手中烁起,两手震颤不已,好半天才在上官和欧阳的惊慌失措中稳住身形。 只见手中之剑已大变模样,材质似为精钢,光华夺目。中脊隐有金痕,两侧在光下可见细细一道四菱绞纹,剑长三尺三寸,暗金双缠凤尾鱼纹脱口,一尺长的古朴细铆钉青铜剑柄。 转动剑身,阳光折射下,近柄处炫过一道七色虹影,隐约可见一行古篆小字:“问心彩虹雨欲催。” “断肠夕阳雁未回,问心彩虹雨欲催,”上官突然吟颂道:“我的这把断肠夕阳和你的问心彩虹,原是同一把剑分化而成。等到你灵力回复,找回过往所有记忆,就可以随时让它们合二为一,成为你元神中的一部分,也是三界第一剑器——蓝翎!” “哇!这把剑好威风,好漂亮啊!”陆少秋好似全然没听见上官夕阳的话,只顾着兴奋地转着手上的剑看了又看:“这么漂亮的剑,我都不舍得拿它跟人打架了唉哈哈哈,好漂亮好厉害的样子啊!” “哈哈,少主啊,拿着这把剑,你还真的不能和人打架!只能点到为止,吓唬吓唬人算了呢!”欧阳莲卿笑道。 “嗯,为什么啊,它很脆,很容易被打坏吗?”陆少秋紧张了一下。 “这倒不是,是因为它的杀气太重,普通生魂是承受不住它的伤害的,若是拿它杀了人……”上官笑笑道。 “会怎么样?” “那人当场就会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了!”欧阳正色道。 第110章 嫁祸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一日,晴。 我是欧阳莲卿。 自从上次秋槐胡同知道门主和洪天洋居然做出了掳劫入世属少女,豢养炼取肉身血灵的事,夕阳哥哥一直很不开心。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因为这件事,足以让他心中的某种信仰崩塌! 他一直信赖的霍佳氏族人,锦翼蓝凤亲手培植信任的霍佳氏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在他心里,对玄天界每一个生灵的尊重,是少主手把手交托给他的信念,每一个生魂,无论他们曾背负什么样的罪孽,有过什么样的出身和过往,在玄天界,他们都是值得我们用性命去守护的。 如果说用牺牲小部分人,可以拯救大多数的人,那么这个被牺牲的可以是我们自己,但绝对不能由任何一个人居高临下的说:“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所以我们决定牺牲他们!” 这样的傲慢和残酷是我们少主最深恶痛决的事,也是夕阳哥哥最不能容忍的! 虽然经过这几天的怒力,妄来当铺用转世后的福报偿赎了那些少女的果孽,让她们得以开开心心去人间投胎,但这件事,还是给夕阳哥哥心里投下了阴影,他和门主及洪天洋之间产生的隔阂,也许再也不能愈合。 童冲一直在和弟兄们追踪陆少秋的踪迹,在曳云山庄失踪了三天后,他终于出现了,居然出现在了吉喃山的凤神祠。 童冲说,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从一早就望着山下阶梯的方向。而且,有一伙白衣人,从曳云山庄出来就一直在远远的监视和跟踪他---- ============== “这样啊……”陆少秋听完,多少也有些庆幸和后怕:“幸亏我平常也不爱杀人……对了,那不小心伤了下人家,总还是可以的吧?” “可以,相比一般的剑,伤口会更难愈合一些,倒不会伤及魂魄。总之,若非大奸巨恶之徒,切记手下留情,不然,对你自己……”上官夕阳说到此,突然省起什么般顿了顿。 “哈,我明白,你是说果孽痣的事嘛,说起来,我这果……” “小心!”陆少秋解开护腕正要向二人展示自己的果孽痣,忽而一阵异物破空之声袭到,上官夕阳下意识将他拖过一边。 四周罡气烈烈,无数暗器划带的反光晃成一片。 “怎么回事?”陆少秋下意识提剑撩开扑到面门的数枚暗器,十余名白衣蒙面的汉子已从逆光的庙门外飞纵进来,扬起手中刀剑朝陆少秋砍杀。 上官与欧阳来不及惊愕,不得不出手御敌,小小庙殿人影翻飞刀剑砰响,转瞬绞作一团。 “你们都是什么人?”陆少秋还不太习惯问心彩虹的重量,又记着上官夕阳的话不敢伤人性命,一时手慢脚乱施展不开,一通乱挥后把一个首领模样的蒙面汉子逼到了墙角。 “来超度你魂魄的人!”蒙面人劲道颇悍手中镔刀一翻一挺绞住问心剑,两人短距角力,几乎来了个脸贴脸。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要来杀我!”陆少秋缓过方才的惊乱,怒从中来转剑斜切进去。 问心剑光华烁起,当一声脆响,蒙面汉子手中镔刀陡然崩断,来不及变招撤开断刃,胸口气脉已被问心剑剑柄磕中,立时卸了力道动弹不能。 那边十余罗咯被上官与欧阳一顿教训,又见头人被俘,互相交个眼色,也不停留一窝蜂冲出庙去转眼逃得无影无踪。 “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陆少秋怒声喝问。 “不知道!” “再敢说不知道,我削掉你耳朵鼻子,再把你十个手指一个个切下来!”陆少秋转动手中心剑,锋利的剑刃在其耳上划过,森寒剑气相逼,那人终于闭眼叫道:“我说我说!……是,是杜圣心叫我们来的!今天和你约好的人不会来了,杜圣心叫我们带你的头和剑回去!” “岂有此理!你……” “少主不可!”陆少秋急火攻心,正要一剑削落,心剑已经被断肠剑挑了开去,上官与欧阳冲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陆少秋。 “放开我!”陆少秋愤怒挣扎:“你们两个又拦着我干什么?” “少主,不要冲动,问清楚再说啊!” 蒙面汉子拾了断刃,趁其与二人纠缠,夺门逃出。 脚步与衣衫的凌乱挣扎声中,小小庙殿里到处散落了兵器蒲团和破碎幡旗。门外不远处的树丛边,几名慌乱的香客,正向这里窥望。干冷空气中,又只剩了陆少秋不忿的怒骂:“杜圣心!你欺人太甚,我与你势不两立!” “少主,你和杜圣心……到底有何恩怨啊,为什么他要派人来杀你?”欧阳莲卿见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忙探问道。 “这关你们什么事?我跟杜圣心有仇,你们倒是帮我去杀他啊!”他气呼呼整了整衣衫,低头往地上寻来心剑的剑鞘。 那剑鞘本为从前的心剑所配,现在的比从前长出七寸,显然已不再合用,陆少秋尴尬地看着不相匹配的一剑一鞘,心中的烦乱更甚。抛下剑鞘,恨恨的一拳锤在旁边承梁柱上。 “不行,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他一定会为难云凤的,我要去救她!” “唉~少主!”欧阳莲卿试图追上去,又一次被上官夕阳拉住。就在欧阳莲卿迟疑的瞬间,陆少秋已匆匆下了山门去。 “小莲,你能判定了吗,说说你的看法。”上官夕阳望了眼陆少秋远去的方向,冷静问道。 “你是问,能不能判定他是我们少主?”欧阳莲卿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的神像,叹了口气道:“要是他真是我们少主,倒也挺好的。” “这么说来,你也觉得他不像?” “可问题是,彩虹心剑的的确确是在他手上呀?” “如果说,那把剑是我们少主,有意让他拿的呢?”上官夕阳大胆猜测道。 “可问心剑几千年都没有离开过少主啊?” “问心剑也几千年没让少主伤心自刎过啊……”上官夕阳还是说出了一直以来避忌不敢说的话。 欧阳卿欲言又止地一呆,叹息道:“也是,否则他也不可能把长天一色红也下放到人间。” “我倒并不觉得长天一色红是他放下去的,”上官夕阳道:“他把问心剑变成这副模样,很明显是不想让世间的人注意,那又何必要有长天一色红的存在呢?。” “嗯……想想倒也是。长天一色红到人间变成了120年才开一次的血兰,对普通人来说,其实根本是不用指望的东西,如果我是少主,像往常一样想找回问心剑,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去寒潭那里找,何必还弄一朵血兰花来招摇标示呢?”欧阳莲卿也顺着这条思路捋清了关隘: “所以,少主这一世,有可能压根就没想过要得到心剑和血兰,却是推了另一个人出来挡在他前面,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他这一世,根本就不认得问心和长天一色红,一切都是随心的巧合呢?”上官夕阳道:“毕竟这一世,他元神残损得厉害,能成功转世已是不易,肉身不可能有前世的记忆才对。” 欧阳莲卿也是一阵沉默,正这时一个精壮矫悍中等个头的护卫进来禀道:“大通令,抓回来了。” 这护卫正是上官夕阳的随行侍卫首领童冲,截杀陆少秋的那群蒙面人一出庙门便成了他们的目标。 “带那个领头的进来!” 不一会儿,刚才从陆少秋问心剑下出逃的白衣蒙面人便被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杀陆少秋的?” “杜圣心啊!”那蒙面汉子揭去面巾,倒颇是一个干净体面的汉子。 “呵呵,你该听说过我上官夕阳的处世为人,我可不会像陆少秋那样手下留情,你若再不跟我说实话……”上官夕阳缓下声调板起面孔吓人的样子还是够瘆人的。 童冲垂眼看了那人一眼,一声不吭上来就扭脱了他的一条胳膊,疼得那人鬼哭狼嚎:“啊!我说我说!……我们是曳云山庄通云阁的护卫,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来这里杀陆少秋。我们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我们这么做啊……” “通云阁柳良能?”欧阳莲卿一脸迷惑:“他找陆少秋的麻烦干嘛?还要嫁祸给杜圣心?……” “或许,他也只是受人指使……”上官夕阳却是眼神一亮,朝那蒙面人道:“回去吧!我不为难你们,上头要是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蒙面人一愣,慌忙道:“呃……打不过!让陆少秋跑了!” “很好,去吧!”上官夕阳点头道。 童冲手上一用力,把胳膊又给他装回去,又一次痛得他鬼哭狼嚎,可怜巴巴的爬了出去。 “童冲~你也太粗鲁了!搞不好他这条胳膊就要废了!”欧阳莲卿瞅着童冲欢喜地打趣道。 陆少秋很愤怒,急火攻心的后果就是胸口火烧火燎的闷痛。这几天反反复复寒热相煎,他也知道自己一定是病了,可也根本没时间寻医治疗。他只想见到云凤,无论如何也要再回一次曳云山庄,哪怕是被杜圣心一掌打死,他也要死在云凤面前。 第111章 不是小君 离开凤神祠时日头已高,从下北城折返曳云山庄还要经过十几里的村道,大雪初晴,雪地里的车辙印横七竖八,人畜脚印也糊糊难辩。 陆少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昨夜离开曳云山庄时,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般难走。山间干净的寒风吹在脸上,他却被体内又一阵翻滚起的热意折磨得胡乱扯开了半个时辰前刚扎紧的腰封和襟扣。 这条村道是附近乡民进出整个苗龙集的主路,一路上车马行人偶有三两,见他大冷的天撕开了衣襟透风,不免要拿奇怪的眼神瞧他,这让陆少秋更焦恼了。若不是大白天在一众乡民前不好轻易使轻功快行,他真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消失在这些人面前。 回曳云山庄时已过晌午,腹中饥渴难耐,钻进山庄大门外的小树林,抓了把干净的雪,一边啃着解渴,一边从枝缝间细察守门卒卫们的动向。 想是天恶人也惰,今天门口走动巡逻的只有两个卒卫,偶有一两个端着吃食盘盏的从边上一间小木屋进进出出,屋子里还时不时传出一阵喧哗吵闹声。想是门卒们正在一起聚餐打屁。 陆少秋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展开轻功,悄无声息从侧后靠近树林的门墙跃了进去。沿前日来时方向,小心避过人迹,焦急地寻找着那条丈把宽的河流。 前日来时天阴人静,身体也暂无异样,行来畅顺心无旁骛,而此时天好,趁着日头出门走动的人也多,难免让人蹑手束脚步疑心生暗鬼,更有身上时不时的一阵忽冷忽热。陆少秋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一丛侧柏后歇下,两脚打战头晕脑胀,一下扑倒在雪地里,就此昏死过去。 等到又被一阵烫腑烫肺的内火焦醒,周遭已见了黑,自己居然就在这雪窝里昏睡了整整一下午。 想来也是好笑,可能自己就此死在这里,也要等冬去春来尸体开始腐臭时才会有人发现吧。 也不知入世属的尸体,在天阳腐坏后会被人怎么处理,他那可怜的三魂七魄会不会就些烟消云散?-- 想着不觉笑出了声。起身来试着动了动手脚,除了有些微的麻木,一切尚好。 入夜的曳云山庄静得有些吓人,雪光孱弱地映着远处的灯火,灰惨地不似实物。陆少秋有刹那的恍惚,真希望进入玄天界后的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耐心观察周围,确认远近没有人来,这才提气纵上对面屋楼,追着远处的灯火轮廓继续前行。 一气行过半柱香的时间,还未见那条丈把宽的河,心中渐生彷徨,坐到一排两层檐台外歇一歇。 “自己难道是走错方向了?我记得进来约两柱香的时间,就能看到那条河了的,怎么这里看来什么都不像呢----” “-----是玉郎吗?”蓦地屁股后头的翻窗窗沿被人往前顶了两下,拍在他身上,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在窗子里悄声问。 陆少秋迷迷瞪瞪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刚才听到的,确实是在叫玉郎的名字吧?--- 转头挪过身,翻窗就被慢慢支了起来,一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赫然出现。 “小君?”陆少秋难以置信地一窜而起,用力过猛脚下擦着雪痕差点滑下屋顶。意料之中的惊喜呼唤和激动笑容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疑惑的试探声:“你是谁,你也认识连小君吗?” “你----”陆少秋怔愕了好久,终于从女孩疏离刺探的眼神中确认,她不是小君。 应该就是玉郎说起的,和小君长得一模一样的曳云山庄的孙小姐任薇晗。 “我叫陆少秋,你是-----任姑娘吧?”陆少秋礼貌地笑笑,掩过自己的失望和尴尬。 “我----我不认识你,你快点走吧!”出乎意料的,任薇晗脸上现出了一丝防备,翻窗被迅速翻关下来。 “唉,等等,”陆少秋赶紧道:“我刚才听你叫玉郎,你认识白玉郎的吧?” “----”任薇晗没有支声,用手紧紧拉着翻窗板,陡劳地表达着自已的戒惧。 “我是白玉郎的朋友,大家都叫我小流星的,他有没有跟我提起过你呀?”陆少秋直觉地感到,这个任姑娘或许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努力地向她解释道:“我不是坏人哎,你看我的脸,哪里像坏人了。” “嗯------有个人曾教过我,坏人脸上又不会写字的!”任薇晗终于还是小声地接了句茬。 陆少秋无力地笑道:“这么刁钻的话,谁给你说的?” “嗯---好像------对啊,这话是谁和我说的来着,我怎么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呢?” “哈,该不会是杜圣心吧!”陆少秋又一次凭直觉道。 “唉?你也认识杜伯伯?”这下,翻窗终于小小地翻起了一条缝:“你保证你说的没有骗我?” 陆少秋陡然觉得无力极了,这个从容貌到声音都和小君一模一样的任姑娘,却和小君完全相反地防备着他,难道自己有这么讨人厌? “我真的是小流星,我还听玉郎说起过你,他那天来的就是这个窗台吧?还是你告诉的他梦婵别苑的所在的对不对?” 任薇晗大大的杏眼眨呀眨,终于对他放下了刚才的防备,小心翼翼支起窗道:“这些,都是玉郎告诉你的对不对?”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呀,他把那天你们的事都说给我听了呢!” “他现在在----” “晗儿,你在和谁说话?” 蓦地外屋传来一个清冷的妇人声音,任薇晗手上一抖,翻窗被慌慌张张盖上了,陆少秋猛然间预感到一丝诡异的危险,下意识提身上纵,翻到上层檐台,脚下不小心蹬落一团雪,噗地掉在下层屋檐上。 下一刹翻窗就被人支起,一个满头珠翠的脑袋伸出一半来左右瞧了瞧,慢慢收了回去。 “娘,-----没---没有别人,是我自已在和自己说话啦——”任薇晗假装撒娇的声音还在颤抖,那妇人显然不会相信,狐疑地又细听了阵。然后假装释然地道: “哦,你又在自己和自己玩了?外面太冷了,把窗子关上,你也该早点去睡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梦婵别苑替娘背书的吗?” “明天不去梦婵别苑,杜先生说,这几天他比较忙,明天可能没空给我写书,所以我明天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娘吧!”任薇晗终于挺过那一阵的慌乱,撒娇也好似熟练了起来。 张芷芙眼睛仍不时瞟一眼窗外,嘴上笑道:“我们晗儿,几时变得这么乖巧,都懂得哄娘开心了?” “娘哪用晗儿哄,娘天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是吗?---” 屋内母女看似平常地闲拉闲扯着,屋外上层檐上的陆少秋却有点攀不住了,两脚要努力踩在一个地方不动才不至把松软的雪团再踢下来。 屋内母女看似平常地闲拉闲扯着,屋外上层檐上的陆少秋却有点攀不住了,两脚要努力踩在一个地方不动才不至把松软的雪团再踢下来。 陆少秋紧咬牙关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数,耳朵已渐渐听不清屋里两人的说话声,正在心力不支的关头,脚下翻窗突又极快的被人打开,张芷芙果然又一次探出窗外察看。 这一下真把陆少秋一口气憋死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檐下的人终于放心地关上了翻窗,他这才急忙长吁了口气,感觉整个脑袋沉得像坨铁,差一点点又栽倒下去。 “好了,你乖乖睡觉吧!”张芷芙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卧室,别有深意地道:“晗儿,千万不要再开窗了哟!大冷的天外面的夜猫子坏的很,到处偷腥,你可是娘的命根子,千万别叫夜猫子给偷了去!要记住,女孩子的名节是很重要的,要是放进了夜猫子,坏了你的名节,你就是一条绳子挂梁上,变成飞灰散了也还会被人耻笑的,记住了吗?” “好的娘,您放心,我记住了!天已经很晚了,您也该去睡觉了哦,要不然啊,夜猫子也要来偷您了!”任薇晗撒娇地抱住母亲的胳膊,仰头凑到她脸上俏皮地道。 “你这孩子,净瞎说!”张芷芙极是受用女儿的乖巧甜蜜,乐得一指头推开她的脑袋笑斥道。 送走母亲,任薇晗急忙关紧了门,却并没有立即回去窗台,而是轻手轻脚凑在门边仔细的听,好一会儿后,才听到门外走廊上极轻的脚步声行渐远。 又不知过了多久,确认楼上楼下已没了动静,这才深深出了口气,蹑手蹑脚到窗台边支开了翻窗。 “陆少秋……陆少秋?你还在吗?” 听到极小的声音在身下再次响起,陆少秋恍恍惚惚睁开眼,身体正在忍受着又一拨寒气的侵袭,心绪一松,几乎以翻滚的动作从上层檐上掉了下来。 身子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委实不轻,吓得任薇晗屏住了呼吸跑去房门口听向外面。好一会儿后,确认母亲再不会去而复返,这才急匆匆去窗台边接应陆少秋。 “陆少秋,你怎么了?” 与未婚妻殊无二致的声音,陌生地叫着自己的全名,几乎要陷入昏迷的陆少秋心头涌起难抑制的悲凉,喃喃哭道:“小君,我是小流星啊……你在哪?……我好想你了……” 第112章 衣橱里的客人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二日,多云。 我是任薇晗。 我想,我闺楼的这个窗台,莫非是我的纳客宝地?上次为我带来了至今都时刻让我牵挂的玉郎。 这次,又来了一个在昏迷中一直叫我小君的陆少秋。 我想这个叫小君的姑娘,一定对他很重要,可惜我不是小君。 他病得很厉害,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这间屋子,娘和伺候我的丫鬟们随时会来,如果让她们发现他,可能又会和玉郎一样遭到不幸,因为他也认识杜圣心。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同时认识玉郎和杜圣心,就应该不是坏人吧。 我把他藏在了大衣橱里,小心地躲开其他人。 傍晚他醒来的时候,和玉郎一样问我梦婵别苑往哪里走,原来,他也是要去梦婵别苑,找他最牵挂的人。 ================================ “陆少秋……陆少秋?你醒醒!” 再一次被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叫醒,陆少秋感觉自己是从一个逼仄的梦境中醒来。 下意识想舒展一下筋骨,刚抬起一点的手臂就碰到了坚实的木板,那突兀的敲击声终于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四肢和腰胯疼到麻木,入目是一片暗沉,有昏黄灯光从角落照进来,他呆了很久,才辨出自己原是在一个大木橱里。 侧边洞开的门缝外,是那个和小君一模一样的任姑娘,正焦急地看着他。 “我在哪儿?”他虚弱的开口问了声,用残存的力气动了动。 “昨天晚上你昏倒了,从屋檐上摔了下来,我只好把你藏在衣橱里,这一天你都没醒呢。” “一天?现在几时了?” “快到晚饭时候了,一会儿我让丫鬟多送些饭菜来,你精神好些了吗?” 陆少秋晃了晃脑强笑道:“我没事,谢谢你任姑娘,我得马上走,不能呆在这里……” “你要去哪儿呀?你病得很重,必须尽快找大夫呢!”任薇晗不理解陆少秋如此虚弱,还要急着去干什么。 “我要去梦婵别苑,……我要见云凤……”陆少秋倔强的转动的手脚,试图挣出衣柜。 “云凤姑娘?”任薇晗了然笑道:“云凤姑娘是你心上人吗?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是……是吗?”陆少秋似乎不相信,恍惚的抬眼看她:“我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嗯,你一会儿叫云凤的名字,一会儿又叫小君,我猜他们两个对你来说一定都很重要。” “是啊……可惜我把她们都弄丢了……”陆少秋神情黯然,低头道:“小君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没有来玄天界,现在云凤又落在危险的境地,我却不能去救她……” “危险的境地?”任薇晗不解:“她在梦婵别苑很好啊。” “你见过她?”陆少秋猛然想起昨晚听张芷芙说任薇晗去梦禅别院的事,急忙向她打听:“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被杜圣心关起来了?” 任薇晗摇了摇头:“没有,我没见过她,只是听香洗和几个丫鬟说起过。她好像也病了,好几天没出屋子了,香洗和倪姬宫主一直在照顾她。” “哼,说什么她病了,恐怕是被杜圣心关起来了。前几天我去过一次梦婵别苑,遇到过倪姬,她为了带云凤出来,还被杜圣心打了呢!” “不可能!”任薇晗立即否定他道:“杜先生对倪姬宫主很好的,他怎么可能打女人?” “哼,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怎么可能知道杜圣心有多可怕!”陆少秋说着,脸色涨红了起来,气呼呼从衣橱里往外爬,仿佛身上的力气都涨了百倍。 任薇晗也生气起来,两手叉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根本就没有去梦婵别苑见过云凤姑娘,怎么就能无凭无据冤枉别人!我每隔一天就去梦婵别苑和倪姬宫主一起吃饭,去杜先生书房看他写字,有时候晚上还睡在梦婵别苑的暖阁里,如果杜先生打了倪姬宫主,还把云凤姑娘关了起来,我不可能不知道!” “呵,你是曳云山庄的孙小姐,你怎么可能睡在梦婵别苑?还能进杜圣心的书房?”陆少秋满脸不屑。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只要是我看一遍听一遍的东西,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娘让我去梦婵别苑,每次背一页秘笈回来,杜先生说整个曳云山庄都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去梦婵别苑?” “呵,你越说越荒谬了!”陆少秋表情无语极了,甚至开始怀疑任薇晗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是个痴儿,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话。 “算了,我不和你争了,我要走了,我这就去梦婵别苑找云凤。”陆少秋摇摇手,往窗台走,似乎准备就此从窗台出去。 任薇晗气呼呼瞪他,又不忍看他病病歪歪的身子受冻,犹豫了一会儿,追上他道:“你还是不要去了,看你病得这么重,要是你再在半路上昏倒怎么办?你有什么话想跟云凤姑娘说,明天我去的时候帮你转告呀!” “……不用了…”陆少秋顿了顿,显然已经心动,却蓦得笑叹道:“算了,这次我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囫囵浑圆的出去,如果不能带云凤离开曳云山庄,我宁愿被杜圣心打死在这里!” “你……”任薇晗不解极了,估计在她这几天学到的有限认知里,真没有如何应对这样顽固偏执的人的方法,不觉也是一脸的焦恼。 陆少秋打开了翻窗,临了还是回头看看了她,缓下语气道:“无论怎样,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能再看到小君的模样。如果我此去梦婵别苑遭到不测,麻烦你想办法帮我和云凤说一声。我不想我死在玄天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这是何苦呢?”任薇晗很不理解,也有些隐隐的可怜他:“如你真的要去,也要吃点东西,等身体有了力气,稍微晚一点再去啊!这会儿外面的人都在吃晚饭,你这样出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还没到梦婵别苑,就会被山庄巡逻的人抓住关起来了,那样的话,你还怎么能见到云凤姐姐呢?” 这话倒是奏效,陆少秋沉默了一会儿,站在窗前没有动。任薇晗了叹口气,嘱咐他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走,要小心躲开楼上楼下的丫鬟仆人,她去帮他拿食物来充饥。 过了一会儿,任薇晗先回来,让他暂时躲回衣橱。接着便是两个丫鬟端了食盘先后进来,在桌上一一排了吃食。 等丫鬟们走后,她这才让陆少秋出来食用。 陆少秋已经饿了两天,见到丰盛的饭菜着实不能推脱,道了谢,便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任薇晗看着他满腹心事还努力往嘴里填食物的样子,又一次在心里叹息他这等执拗的脾气。 “你慢点吃!喝点汤吧,别噎着!” “……嗯,嗯嗯!谢谢……”陆少秋贪婪的扒着饭,一边嚼着一边模糊问道:“任姑娘,你棱不棱告兔我,嗡探别苑在特里的哪个旁向呀?一会儿我出去,该往哪边走啊?” 任薇晗好不容易才听懂他的意思,没好气的打趣他道:“你不是说你去过梦婵别苑吗?怎么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陆少秋努力咽下嘴里的饭菜:“玉郎只告诉我,梦婵别苑在一条丈把宽的河边,有天桥一样悬空的一座花阁的就是。上次就是找到那条河,才进去的。” “嗯,玉郎倒是没说错,可是,流经曳云山庄的河流有两条啊。比较宽的一条野河是落霞江,还有一条是爷爷他们叫人修凿出来,用来灌溉下游水田的支流,叫金纤河。梦婵别苑是在金纤河边的,而落霞江边也有一座有天桥的院子,叫天心阁。你怎么能确定上次去的是哪一座呢?” “呵呵,不会这么巧吧?”陆少秋心虚的笑笑:“我上次都见到倪姬了,就是玉郎他娘!” 任薇晗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待会儿你从窗子出去,往东南方三里的地方,就是梦婵别苑了,杜先生每天晚上都会在书房写字到三更天,那座像天桥一样的花阁是倪姬宫主住的天婵台,烛火也会陪他到三更,很远的地方就能看。” 陆少秋点头道:“多谢!我明白了。” 别过任薇晗,按她的线索到金纤河边的时候,刚好敲过二更,陆少秋望着灯火通明的梦婵别苑,小小有些诧异。 这里似乎比他上次离开时多出了一圈灯火寥落的外院,上次在岸边不远的地方就遇到了倪姬,而这里明显要穿过这圈外院才能到达灯火通明的天婵台。 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心想许是上次自己误打误撞是从后苑进的天婵阁,这次恰恰走的是正门方向。心想着也不含糊,展开轻功直往内院灯火通明处扑去。 内苑路径上的积雪都已被人打扫干净,青石小道连接着几座精巧的庭院,花草灌木的高矮排列颇具匠心。 陆少秋对这些花草也不上心,看来只觉很是舒服,循着前廊灯光到了一处高阔的花厅前,刚想掩到门前假山边歇一歇,蓦得听到一声女子的娇喝:“站住!何方小贼?敢来我梦婵别苑撒野?” 第113章 漂亮姐姐 陆少秋回头看去,顿时眼前一亮。 一个二十来岁的美丽女子,一袭暖黄广袖锦绒裙袄,冷厉威严的杏眼半开半合,侧步站在厅前的台阶上。 那身笃定从容的端庄气质让,让他在心中忍不住地感叹:“原来世间真有如此大家气质的女子啊!只怕皇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随即想到玉郎曾说有歌舞姬在此接受梦婵宫的技艺调教,眸色又无由的暗了下来。 这女子定是玉女阁遣来学艺的歌舞姬了,这般的美丽端庄,原是她们以色娱人的技艺罢了,唉……可惜了! “啊哈,这位漂亮姐姐,打搅了,请问……这里可是梦婵别苑啊?”想到此,不禁嬉笑着欠身上去轻声问道。 他虽不会因对方的身份而轻贱不轨,但也不自而然地露了些谄媚讨好的意思,自己毕竟年轻英俊,嘴再甜些,就不至让这些舞女姐姐们太过戒备。 倪姬的嘴角抽了抽,哪来的登徒子,敢在梦婵别苑对自己这般轻挑猥琐,不觉皱眉怒道:“你是什么人?来我梦婵别苑想干什么!” 寄人篱下这么久,曳云山庄那些心怀不轨的门徒食客,终还是有人忍耐不住上门来惹事了吗? 倪姬的怒意和傲气在这一刻奇异的交织成了守土必杀的强悍。不论来的是什么人,若是冲着自己倒也罢了,若想冲着丈夫儿女,她绝对不能容忍。 陆少秋对上她刹那变得凛冽的目光小小的诧异了一下,下意识退后一步道:“啊姐姐,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诶!我叫陆少秋,是你们家杜先生的朋友啊!我还认识你们的倪姬宫主和玉婵姑娘呢,还有云凤姑娘、司马青云,嘿嘿,我们~我们很熟的!” “你~就是小流星?”倪姬对着这个满嘴跑火车般使劲介绍自己的年轻人上下下地打量。 “唉是啊是啊!这位漂亮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哈哈哈,是不是听杜圣……哦,你们的杜先生他们提起过我啊?哈哈,这下你总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们那位云凤姑娘,住在哪里呀?” “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倪姬皱了皱鼻,在确认了他并不是山庄的哪位食客,却原是让丈夫头痛不已的小流星后,胸中的恼恨竟是成倍地增长起来。 都说陆家是书香名门,教养出来的孩子为何竟是如此粗鄙!就是这么个不识礼数的孩子让云凤日思夜想?还累得天鹏心乏体伤吗? 一想到此,倪姬的拳头都握得死紧,但教逮着机会,她一定要替丈夫出了这口恶气! 但一想到他毕竟是岳雪梅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难不成还真能跟一个孩子计较不成? 拳头松开的同时,倪姬不由自主抽喘了一口气,声音竟有丝梗咽地甩袖转身道:“你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唉~等等!”陆少秋见她突然要走,急忙拦上前去。 倪姬烦恶地退开一步瞪他。 “唉,这位姐姐,我没恶意的啊,我……我就只是想见见云凤姑娘啊!”他下意识看了看周围,低声音道:“是不是杜圣心对你们说过什么啊,你不要怕,你只要告诉我她住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找她!杜圣心不会知道是你们给我指路的。” “我们?”倪姬对他一直称呼自己为漂亮姐姐的轻挑行径本无意追究,听到此方觉出一丝端倪,斜眉逼问他道。 陆少秋颇为尴尬的挠了挠自己后脑勺,嬉笑道:“嘿嘿,我知道,你们的主子只是派你们来这里学歌舞,所以你们都怕杜圣心,不敢惹事,可你放心好了,我小流星是最讲义气的,绝对不会出卖朋友的!” “朋友?哼,谁跟你是朋友!”倪姬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方才的恼恨再一次被此刻的羞愤激发,转过身来逼视他道:“我本不想与你计较,可你竟辱我至此,所行太也过分!” 陆少秋秋混不吝地眨眼道:“啊,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姑娘你为何生气了?” “住口!今天就算天鹏责怪,我也一定要教训你这没心没眼的死孩子!”倪姬一言喝罢,大袖凌空,一招“开碑问冥”照着陆少秋脖颈砍下。 陆少秋大吃一惊,不知这个端庄美丽的女子何以突然化身斩命罗刹,这一手刀下来,即使她劲微力弱不至让自己伤筋动骨,但要他在这纤弱女子手下狼狈踉跄,终也有煞风景非他所喜,于是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然而对方手上的力道超乎他想象,这漫不经心的一格一触,直接将他浑身筋骨狠狠一震,待回过神时,自己已右膝跪地,随即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美丽姑娘一个耳光将她抽了出去。 “你!你怎么打人的!”幸亏他滚爬江湖一年有余,也算身经百战,顺势旋步扭身正位,捂着脸不解的瞪着倪姬。 “打的就是你!”倪姬气恨上头,从云凤那儿得知,这孩子根骨奇佳,一年习武加之诸多奇珍异宝的淘练,武功已与刚入世时的杜圣心不相上下,自己要想打疼他给他些教训,不出全力怕是不成。 这般想着,气劲贯身,招招狠绝,转眼向陆少秋攻出数招。 陆少秋慌忙应接下,终于确认对方并非花拳绣腿,不得不凝神聚力,结结实实扛过她几招攻击,但心中难免慌乱,大叫道:“姑娘你来真的?这怎么回事嘛?” “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别怪我以大欺小!”倪姬嘴上说话,手上已变换招式用上了梦婵宫归藏手。 梦婵宫武功集百家所长,适合女子修炼又厉在徒手搏击的最是以这十二路归藏手为最。 此门功法阶位门槛壁垒分明,功力与招式修为皆见至臻者才能练得高阶。当年杜圣心练到第8路时,便因男子身势不及女子纤巧灵活而憾然止步,然而倪姬17岁时便轻松突破12路,为梦婵宫此路功法修为之最。 陆少秋显然不知倪姬已将他视为悍敌强犯,一上来便痛下狠手。待觉察对方的武功远高出自己想象,心头疑惑的同时也不觉认了真:“如此唯有得罪了!” 一语喝罢,问心剑出,凌冽剑气直朝倪姬腋下空门划出。 倪姬以指代剑,以短封长,两人打得有来有回,倪姬心知他仍未出全力,羞恼更甚,出招愈发不留情面。 陆少秋全力拆过二十余招,许久不曾发作的寒热之症突然袭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阴寒侵入骨髓,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正此时,倪姬一掌向他左肋切到,陆少秋跌退半步抬剑封防,却不想已慢得一拍,倪姬这一掌径直冲着左胸心窝拍来。 “宫主手下留情!”身后传来司马青云的惊喝。然而听者已迟,陆少秋只觉那股灌入心脉的寒气被这一掌生生截断散入三焦,惨哼一声,倒飞向厅外假山。 倪姬听到司马青云喝声的霎那便硬生生将手下功力削去一半,岂料着手处陆少秋竟似全无抵抗,这一掌打在他心脉之上,断然会重伤了他。 然追悔已迟,只得一皱眉一跺脚,飞身追扑出去在他后脑撞到假山之前将他截掠向一边。 陆少秋已似失了知觉,双目半闭,口鼻有细细血液流出,倪姬一探他脉息,一股熟悉的阴寒侵入她指尖。 问心剑方才在他被击飞之时已落在厅门边,司马青云追奔出来时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地上这把陌生的宝剑,急忙扑到庭中问道:“他怎么样?伤的厉不厉害?” 倪姬正秀眉微颦,突然飞指连封他心脉六处要穴,后怕得大叹道:“很奇怪……他体内居然有道极其刚劲的天雩之气,刚刚冲到心脉,我那一掌,倒像是救了他一命!”她眨眼望向司马青云:“这会儿,我把它暂时封在三焦位,要想彻底拔除,还得去找天鹏!” 【东南四镇,南泰坊新丰仓】 “来来老四,满上满上!唉,你拿开……”隔壁米仓的韩老大拿着把锡壶,伸到谷仓仓卒谢老四酒杯上,皱眉不满他把自己酒杯遮起来的行为。 “大哥,不能再加了……!” “唉,没事没事儿,咱哥们该喝喝该吃吃!管他那么多呢!” “大哥,是真的不能再喝了,一会儿要是醉太死,明早起来头痛的厉害,还怎么弄谷子出去啊。” “嗨,哥们儿几个都在!见者有份的买卖,不需要你一个人受累?”韩老大朝周围另外两个仓卒飞眼笑道。 “哈哈,就是的!老四你也太胆小了,这种买卖,咱那年不整他几出?”谷仓另一个仓卒小寸金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嘴里塞油爆碗豆,嚼得卡啦响:“新丰仓里外就咱哥们几个,你还怕咱不能把这小事给平了?不就是偷两袋谷子去卖吗!” 他得意地朝对桌的一个半百老头扬了下头道:“去下城的骡子和车,龚师哥已经给咱备好了,等明天一早验仓的来验完数,咱就把藏起来的那两袋“鼠耗”拉去下北城!神不知鬼不觉!” 第114章 火烧东南仓 “嘿嘿嘿~对对,来!咱干咱干!”韩老大笑得见缝不见眼,使劲拉着谢老四要碰杯,谢老四看看他仨轻松自在的表情,这才端起杯把眼一闭喝了个底朝天。 小寸金呷吧完口酒味,低下声道:“我说,这几天下来,下北城的百姓是都快疯了,能往出卖的陈年谷子,差不多都给卖了,曳云山庄今年这火是烧得够邪性的哈,任曳云估计是把好几年的家当都给抵出去了。” “嗨,那还能怎么着?他们是就靠那些米粮,才能跟咱天应堡争个一二!还是明年的春粮种不上,别说咱堡主出手,光是他手底下养的那么多狗儿,也得把他活剥着吃了!”韩老大眯眼儿笑。 “嘿嘿要说啊,还是咱少堡主精!别人往出卖,咱就偏不放,任曳云这么折腾,来年的春粮种子保不齐出什么纰漏呢,到时候那边一乱,咱一鼓脑儿就能把那给端了!”被叫龚师哥的老龚头是天应堡十多年的老油子了,倒是最看得清上头的心思。 “唉,听说二少堡主那天南四镇最近也神神密密的,入城几个道口的路引和口信每天都在换,也不知道他们忙进忙出在干嘛。”谢老四望望他们三个。 “唉,这两位少堡主呀,平常堡主在的时候,他们多少还装得和和气气,堡主一闭关,他俩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天应堡分两家了呢!” “天南四镇二十一堂,家底还是太薄了,二少堡主再怎么折腾怕也是折腾不过咱东南四镇啊!”韩老大老神在在地拧嘴摇头:“除非咱二少堡主能像一年前的任曳云那样走个狗屎运,遇上个陆俊元那样的能人帮衬,要不然,那还不是白费力气!” “嘻嘻,现在啊,怕是连陆俊元都没啥劲咯!除非啊,是遇上个杜圣心那样的!” “哈哈哈哈你想屁吃呢这是!杜圣心当日在善和门,差点被咱堡主整个半死,他要还能回头来投靠咱天应堡,也不必躲在曳云山庄那么窝囊了!” “哈哈哈哈--那是那是哈哈哈~唉,不行了,兄弟我先去放个水,你们先喝着哈——”小寸金笑着忽然尿急,慌慌忙忙捂着裆起身。 “哈哈,叫你小寸金是真没叫错,你那寸丁儿头是女人玩多了吧,这么憋不住劲儿?” “你去的!”小寸金笑拍了把老龚头,在兄弟们的一片嘻哈声中往外走。 “哈哈,老龚头,你昨儿是见着他相好的了吧,他小子----” “哎呀妈呀!!天啦,快来啊,快来呀——” 韩老大正要和老龚头他们扯花肠,突然就听小寸金嘶扯着嗓子在门外大哭大叫,一下把兄弟几个的酒劲叫醒了大半,三个丢下碗盏跑出门房,一见外面,顿时个个吓得两腿打软,屎尿落了满裤子。 只见外面本当昏黑的天幕已被深浅不一的红影笼罩,烟气四布,飞灰伴着滚滚浓烟翻滚而起。 “着----着火了!着火了!快敲锣!快敲锣叫人啊——”韩老大总算哆嗦着回过神来 “大哥,先救哪一边呀?”谢老四望着四面八方的火光黑烟,嗓子已经嘎哑:“我瞧这情形,烧得可不止咱新丰仓呀——” “还能咋整,管咱自家的吧!——” 于是,就在雪晴的第二天夜里,东南四镇大小九座粮仓同时火起,将第二日便将封仓冬蓄的米粮付之一炬。 【天应堡骠翎院舍东厅内阁】 “怎么样了?”雄天纵听到外面传进熟悉的脚步声,赶忙向门口道。 “二少堡主,果然烧起来了,看样子,九座仓几乎是同时点着的!”梁林喜得眉飞色舞:“这会儿二十四堂的人都已经忙着去救火了,城里的百姓大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明天消息一放出去,整个东南四镇恐怕就要一起乱了!”他说到此,脸色蓦地一暗,神情踌躇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难道---难道真的要答应和杜圣心合作?” 雄天纵脸上喜色未退也忍不住烦恼地撮起了牙花,把他脑袋四周短散的头发挠成鸡窝:“我是真没想到,杜圣心还真是个疯的!真是想到什么,他就敢干什么呀——” “杜圣心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是咱真的应了他的计,帮着他封了东南四镇,只怕东南四镇这回真的要丢了!堡主出关咱不好交代,对整个天应堡也是大大的不利啊!” “可要想一击成功,压下老大的的气焰,唯有这一次的机会了!更何况,杜圣心说得没错,东南四镇毕竟远离曳云山庄,就算这次丢了,等我爹出了关,想再夺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嘶咧着嘴焦虑地哈着气:“他这几步棋已步步功成,眼下下北城东南四镇能买的能烧的,差不多都已经耗过去了,咱天南四镇本就势薄力微,要想救济他们,大家就只能抱着一起死!-----我原来也以为,他让龙啸天杀了曹百盛,想推倒的是二十四堂口的那几把交椅,谁会想到,他虚晃了一枪,先推倒的是二十四堂的粮米袋子!” “是啊,少堡主那边前几天放出消息要到处抓龙啸天,二十四堂那帮人也装模作样地把下北城和东南四镇翻了个底朝天,谁----谁能想到,那瘟神,到了咱这儿呀!”梁林皱着眉一阵烦躁。 “你轻着点儿声吧!-----天知道他又从哪跳进来吓咱们一跳!”雄天纵压低了声挥手斥他,抬头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怕龙啸天随时会扛着长刀从梁上跳下来一样。 “现在该怎么办呀?明天天一早,估计东南四镇那些家里缺了米粮蓄冬的百姓,首先就会往咱这边来了,咱们是给进还是不给进啊?”梁林也知主仆俩相对发牢骚可没什么用,先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才是要紧。 “-----封!”雄天纵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牙下了决断:“马上传令下去,叫二十一堂各调派人手明日卯时开始,在入城的各道口增卡设防,凡是没有天南四镇骠翎印路引的,不论男女一律拦下不得进城!再发令给二十一堂所有治下的粮米铺子,谁家敢卖米粮给东南四镇的人,格杀勿论!” “如此一来,东南四镇的人都会去下北城了,咱们岂不是,倒把自己给封起来了?” “呵,你还怕被自己给封死?咱们只要对外声称是守粮自保,无力掺和!等年尾爹爹出了关,顶多责怪我胆小无能,难道还会怪我没把天南四镇也赔进去不成?”雄天纵想到此得意一笑:“杜圣心说得对,下北城毕竟名义上还是善和门的,老大要真想去啃下那块骨头,不硌掉几个牙怕是不成呢~更何况这时节,下北城的百姓,自己家的粮也快不够吃了!” “东南和下北没了现成的米粮,他们应该还会拿钱去别处买吧?”梁林突又想到一层。 “呵呵,这就要看,杜圣心接下来要推哪一张牌了!” 【梦婵别苑汕叶厅内阁】 远远听苑外的更卒报敲起三更,杜圣心微笑着拿烛剪修着烛芯,一边陪站的司马青云不由自主看了看厅门方向,若有所思。 “时辰到了吧?龙啸天今夜,倒是要辛苦了----”杜圣心明显感觉到了司马青云今晚的心不在焉,偷瞥了他几眼笑道:“怎么,你还会担心他失手吗?” “倒是不担心他。只是按原计划,去东南四镇粮仓的人,先点的必须是南泰坊的‘新丰’和南和坊的‘楼丰’仓,属下是怕他们出什么纰漏,有碍了令主的谋划,毕竟他们,都是任曳云的人----”司马青云低头整了整思绪掩饰过去。 “哼,所以我说,今夜必须多辛苦龙啸天了!南泰南和的戏是否精彩,可全看他夜无影的身段了。你与他共事多年,这么点小事,还对他没有信心吗?” “是。”司马青云点头承道:“三更时到,东南四镇那边应该已开始行动了。” “嗯!”杜圣心笑笑点头,泰然坐下道:“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想说,是不是玉郎,又跑回来了?” “是----”司马青云犹豫了一下,叹息道:“是小流星。” “找着他了?”杜圣心眯眼蔑道:“是天心阁,对吗?” “刚才----他来了梦婵别苑,在汕叶厅外,与倪姬宫主----起了点小误会,然后----” 杜圣心缓缓扬头,似是深吸了口气,缓声道:“倪姬伤着他了?伤得重不重?” 司马青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关切与不屑的奇异矛盾,猛然抬头望了望他,蓦地叹息道:“倒是伤得不重。却是把宫主吓着了,她说-----” “什么?” 司马青云苦笑道:“她怪您和龙啸天,把他骗傻了。说你们根本不会宠孩子-----” 杜圣心扬着头欲言又止,良久,意味不明地缓缓吐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司马青云楞了楞,似是诧异他们夫妇这种奇特的默契,冲口而出道:“令主怎知倪姬宫主要我来请您帮忙?” 这下轮到杜圣心苦笑了。 第115章 选择 玄天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三,晴 我是上官云凤。 锦琅轩是梦婵别苑的客厢,而梦婵别苑是曳云山庄随时都可以易主,随时都可能拆除的客厢。 那么我算是曳云山庄的什么呢? 我知道外苑那些丫鬟们是怎么议论我的,人人都知道,我是杜圣心带回来准备纳做妾室的宠姬,也有很多人知道,其实这些日子里,杜圣心根本没什么时间来看我,除了倪姬和香洗,还有偶尔在厢房外来禀告事务的司马青云,我一直就是被困在这小小客舍里的可怜金丝雀。 如果我想飞,我想不需要我开口,倪姬就算瞒着杜圣心,也一定会放我离开。可我能飞去哪儿?这个广袤天地间,还有我值得托赖的人,可以容纳我栖息的地方吗? 我知道,我病了!我不知道谁会是我的药,谁还能在我病死前救我一把…… 早上,倪姬来告诉我,小流星来了,为了他,梦婵别苑的人一整夜都没有安睡…… 她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这会儿和小流星一起离开曳云山庄,杜圣心会马上放了我。 可我拒绝了! ============================== 【东南四镇南和坊金鹰堂】 四更敲响的时候,金鹰堂堂主赫振飞终于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和半湿的衣裤,带着一帮手下弟兄,灰头土脸地从楼丰仓回来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还很恍惚,谁也不知道,戒卫森严禁绝了一切火源的楼丰仓怎么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烧起来?且几乎,就在对面新丰仓鸣锣示警的同时! “堂主,这火烧的蹊跷呀,您怎么看?”凑上来的是入世属满身筋结的东北大汉“铁牛”,跟了赫振飞好些年头了,最是清楚遇事必须让“扛把子”先发声的规矩。 “还用问?噗噗!……这铁定……呸……是有人放的火!”赫振飞感觉自己满嘴的唾沫星子都还带着灰,不停地往地上淬:“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呸,我非扒了他的皮!” “堂主,会不会就是对面南泰坊“庆云楼”的人?前几天为了跟我们争那本'草堂画鉴',庆云楼的人可没少耍阴的!”另一个满脸黑灰,正拿油湿的棉絮不停抹脸的罗喽道。 “你说谁,就刘胥那厮?”赫振飞嘁一声冷笑:“给他两个胆也不敢把自家新丰仓也一起烧了吧,你看今夜这情形,第一个烧起来明明就是他的新丰仓!” “您的意思,不是南泰坊的人?那还能是谁跟咱金鹰堂有仇啊?” “哼哼,非得是有仇吗?”一个冰冷的男人声音在众人头顶混沌响起,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下意识抬头,仓惶四顾。 “是……是谁!”赫振飞惊起而怒。 蓦然长刀掠空,将无形烛气拖划开尺长绛红尾影。 所有人恍觉风起,身侧有人影掠过,乍然回神,且见自家堂主怔愣在原地,面带诡异笑容。 “堂主,堂主?”那抹脸的的汉子举着油棉轻轻推了推赫振飞。 下一刹,赫振飞的脑袋就那么微笑着从脖子上折落下来…… 【梦婵别苑,锦琅轩练功房外】 晨光熹微,鸡鸣狗吠之声远远袅袅。 雨廊内的挂灯被侍女次第撤去,倪姬听到身后的开门声,上前迎向开门出来的杜圣心道:“怎么这么久?那天婵儿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啊。” 杜圣心神情有一丝疲惫,默了一默抬首道:“他身上的天雩之气已经拔除,只是内腑好像有很多细小的伤口,虽不至危及性命,却血出不至,我暂时用封气封穴的办法一一截住了,一会儿还需你给他调配一点止血愈气的药,看能不能彻底封住。” “嗯。”倪姬点头偎过去轻笑道:“也幸亏有你,我找得到那些出血点,却手轻手重怎么也截不住!”她回头看看那扇紧闭的门:“里面现在怎样?青云还在照顾他?” “还没醒,估计要再等一会儿。” “云凤那边……要告诉她吗?”倪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 杜圣心背起手长长的叹了口气:“也是时候,让她自己做个决断了。”他回眸望向倪姬,柔声道:“你们女人之间总好说话一些,你先去跟她说吧。” 倪姬低头撅嘴,有小小的不情愿露出齿缝:“你就从来没在意过我愿不愿意……” “倪姬~”杜圣心握住她肩膀,惨笑着歪头。 “好!”倪姬斜眼笑着:“我去替你吓唬一下她。” 杜圣心无力地眯眼哼笑了下。 陆少秋感觉好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了,贪婪地用脖子蹭了蹭柔软的羊绒毯。嗓底无意识地呼噜了一下。朦胧中有人在不轻不重地拍他肩膀。 “小流星,小流星!快起来啦,别在这里睡,别冻着!” “嗯……干什么……人家还没睡够……”陆少秋含含糊糊翻了个身,紧了紧怀里的毯子。 “啪!”下一刻,一个醒神巴掌用力抽在了他脸颊上。 “嗯?”陆少秋一个激灵睁开眼来,不可置信的瞪着眼前这个一脸不屑的小胡子男人。 “感觉好些了吗?死不了了吧?” “司马青云?”陆少秋有点震惊,又仿佛在情理之中地眨了眨眼,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头望了望周围。 半黑的空间高阔无比,自己躺在一张半人高的玉石八卦台上。随手揪住身下的毯子把自己裹了个囫囵:“这……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冷啊?” “梦婵别苑,练功房!”司马青云冷冷睨着他:“你小子,活腻了!敢对倪姬宫主言语轻薄?” “什么公主……啊嚏!……”又打完一个喷嚏后,他突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他伸出一个手指,战战兢兢地指了指窗外:“你是说,那个漂亮姐姐……她才是倪姬!?” “什么叫'她才是'?”司马青云眉心一皱:“你见过几个倪姬宫主?” “啊?可我前天见到的,明明……”陆少秋脑子飞快的转起来,陡然想起任薇晗关于流经曳云山庄的河流的话,一霎时也怔愣住了:“不会吧?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 “什么巧事?”司马青云已经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故意把话头往下引。 陆少秋快速眨眼:“有人告诉过我,曳云山庄里,有两条大河,一条野河叫落霞江,落霞江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支流叫金纤河,两条河边都有一座新建的,有天台飞阁的宅子。”他不可思议地挠了挠头:“这里是梦婵别院,那我前天去的那座宅子……是什么地方?” “哼!”司马青云皱了皱鼻子意味不明地笑,转过身去漠然道:“你不是长了脚吗?回头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说罢似乎要往外走,陆少秋一咕噜爬起:“等等!杜圣心呢?叫他来见我!我要见云凤!” 司马青云站在原地无奈的叹了声:“他给你疗了大半夜的伤,刚从这出去休息了。” “他凭……”陆少秋下意识地以为杜圣心一定会拒绝,骂到一半,耳朵似乎才钻进司马青云刚才说的话,不由语塞,一时呆呆愣住了。 “出来后往左边转第一个屋子是给你休息的,你先过去吃点东西躺一会儿。至于愿不愿意来见你,云凤姑娘说了算!” 【锦琅轩后厢,上官云凤卧房】 “就知道你也是一夜没睡……”倪姬望着端坐妆镜台前容颜憔悴,一动不动的云凤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你的精神,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屋里长久的安静着,伺候梳洗的丫鬟退出时,水盆里的水还飘着热气,此刻也仿佛面前这个沉静的女孩般死寂了下去。 “我不见他……”许久,终于听到上官云凤弱弱的声音:“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是真心话?”倪姬傲然地挺胸,欲擒故纵的笑笑:“我倒是不介意天鹏纳你进门,但总也得是你心甘情愿才好。给别人做小,在你们汉人眼里,总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倪姬若无其事的舒了舒袖褶: “若是你今天一时之气答应了下来,到时候又后悔了,让天鹏懊恼痛苦,我可不能容忍!” 上官云凤低垂着头,双手十指都紧紧绞在了一起。 “云凤,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通透聪明的孩子,”倪姬终也不忍地柔下声来:“你应该明白,小流星和天鹏,他们两个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女人,你不能太贪心!你心里真正想要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逃避和选择都只是一时的,你不能为了逃避,而刻意去选择一个你心里不想要的东西,等你回头想要去面对的时候,就可能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这个娇弱的身躯双肩颤抖,上官云凤细碎的抽泣声,终于交杂着噗落的泪水,敲进了梦禅别院繁乱的晨光。 “我要见杜圣心……”她缓缓抬头,几乎是下定了决心般一字一顿道。 倪姬一愣。这还是云凤第一次在她面前直呼杜圣心的名字。她正了正身,脸上似乎露出些轻松的表情,眉眼却莫名沉重着道:“你可想好了?天鹏可不会再让你有选择的机会了。” 第116章 泪满襟 泪满襟 杜圣心来到这间厢房的时候,上官云凤仍然保持着垂首呆坐的姿势,在妆镜台前一动不动。 仔细想来,云凤来到梦婵别苑也已经有六七天了,自己竟一次也没有和她单独相处过。 杜圣心不理解自己对云凤的这种疏离。 他可以在心情好的时候陪着任薇晗或任镜亭漫无边际的闲扯,教他们一些处世自保的道理;也可以和倪姬小婵柔声细语,说出他一直以来该说还来不及说出的话;甚至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有意刁难一下司马青云或香洗,维护一下自己作为主人的权利和威严。 可却为何不能像一个长者父师那样,来看望关怀一下云凤,也不能想一个男人对待他心仪的女子一样来宽慰温暖一下她? 云凤在他心里,比不上任薇晗的乖巧,任镜亭的纯厚吗?还是不及小婵玉郎那般的血肉相连? 又或者,在她面前,他还需要隐藏连倪姬司马青云他们都不能窥见的专横霸道? 杜圣心坚信,都不是! 那张和雪梅一模一样的脸,会让他不忍心看到它的伤心和憔悴,把云凤留在身边,他绝不允许那些表情出现在那一张同样的脸上!那会使他更痛苦自责,就犹如看到自己缺席的那些岁月里,雪梅所受的煎熬和自己的无能! 他越来越害怕面对自己的失败。 他曾以为,有自己在身边,可以给云凤最大的支撑和保护,不再让她烦恼委屈被世事伤害。可事实却是,正是因为在自己的身边,云凤才一直遭受着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磨难和艰辛! 失去雪梅的时候,他不明白雪梅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为他们母子做出的安排回到他身边,而是要选择一死了之,当云凤用冰冷毫无情义的声音告诉他愿意给他作小的时候,他以为他明白了。 原来面对大千世界,身不由己的不光会是付出了所有力量和尊严的男人,同样还会有,愿意牺牲自己肉体和感情的女人。 当他临死把血兰金丹送给小流星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放手,学会了成全自己所爱的人的选择,然而,当又一次看到云凤在陆少秋身边得不到幸福的时候,他还是“旧病复发”了!! 上一次他失去的是雪梅,这一次呢,他该如何挽救云凤? “云凤,你还好吗?”杜圣心还是选择了他惯常和云凤对白的开头。 屋子里沉静极了,那个孱弱的身影只是微微抬了抬头,然后,吐出了令杜圣心生前一直都不敢面对的话:“杜圣心,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爹?” 杜圣心有一刹那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云凤……”这个低哑的卑微声音绝不是杜圣心发出的吧…… “你知道吗?我三岁就没了娘……”上官云凤竟微微笑起来:“五岁那年就被爹爹带着,四处卖艺讨生活。你不知道,那会儿,我有多弱,多难养,还没到立冬就大病了一场,病到水也咽不下,气也缓不来。爹爹背着我到百里地外的大镇找郎中,连找了六个都说我救不活了……后来,他就那样抱着我,大半夜在镇子上,挨家挨户地敲门求药……” 云凤说到此,缓缓抬起了头,湿红的眼眸无限温柔地望过来:“许是上天怜悯,就在天亮之前,有位采药的老人家用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药草救活了我……爹爹为了谢他,带着我给他家做了三年帮佣,一直到我8岁………” 她说着眼神开始幽怨起来,轻轻缓缓说道:“你说,如果爹爹知道,十年之后他会遇到小流星,我会遇到你,他还会带着我……四处求药吗?” 杜圣心到此时方抽喘着换过一口气:“云凤……对不起……” “哈,对不起?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上官云凤抬手抹了把溢出眼角的泪水:“司马青云告诉我,即使你不杀他,他也走不出商丘府了,因为他犯了武林的大忌!我们是卖艺的走卒,是绝对不能在别人的地头上开门收徒的,我爹收了小流星为徒,就必须死,是这样么?” 杜圣心望进她陷阱般迷离危险的眼,突然有了种想逃离的彷徨。云凤,在淡淡然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必定是恨着他的吧。 可她几时学会了把这么深的恨意埋藏在这种淡然中的? 他真的了解过云凤吗? “所以,是我害死了我爹对吗?……要不是我一再央求爹爹收下小流星,他就不用死对不对?” “云凤,这不是你的错,江湖规矩也只是规矩,你不要这样想……”果然关心则乱,杜圣心开始乖乖给自己挖坑:“我那时只是不想让小流星学武功,让龙啸天立威吓唬一下他,我没有想到,那个人是你爹……”他眨眼微微摇了下头:“不是,我是说……” “呵,应该说,你只是没想到,你让龙啸天可以随便杀的一个人,养出了一个和岳雪梅长一模一样的女儿对吧?!”她秀洁的眉眼纠结在一起,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杜圣心,你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啊!就为了吓唬一下小流星,你就可以随手杀一个人对吗?” 杜圣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正视着她。 这个情景太熟悉,熟悉到让他喘不过来气! 那年,雪梅在百花苑质问他为什么要祸及无辜的小流星的时候,就是用这样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斜睨着他! “云凤……”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会不会像当年那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错上加错。 上官云凤却突然痴地一笑,抬头盯着杜圣心的眼睛,声音凄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是小流星,为什么要是你呢……” 她眼仁越来越红,陡然捂嘴低下了头,双肩不住颤抖:“因为小流星,你杀了我爹,就因为小流星!………我爹是最最疼我的人啊…………我没有爹爹了……再也没有能疼我的人了………” 屋里只剩了云凤低哑的啜泣声,杜圣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看着自己亲手挖好的这个大大的坑,心底只剩了苦笑。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预料了今天的结局,应该说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云凤终究不是属于他的那个人。 无关恩怨,无关缘分…… “云凤,我可以补偿你。”他终于抬起头,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声音温柔坚定,义无反顾往坑里跳了进去:“只要是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向保证,只要你决定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陆家的人,可以欺负你!” 上官云凤似是怔了怔,诧异地抬头。 杜圣心垂首看着她,努力撕开唇笑。 下一霎,腰胯一紧,坐着的人几乎是用一种触壁自戕的意味狠狠撞进他怀里。 听着从自己怀襟里幽弱萌出的哭声渐渐暴出它所有的委屈和恐惧,感受着紧箍腰部却毫无情义的拥抱,杜圣心只觉自己正在被万千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审视着,努力咬紧了牙关,才不叫自己表现出一丝丝的屈辱和不甘。 好一会儿后,杜圣心面无表情地出了屋,倪姬不出意料地在长廊拐角等着他。 “天鹏?……天鹏……怎么了?” 当听到妻子的呼唤,他好半天才转过头,无神地望着她。然后下一刻,他微微伸出手,一把抱过一脸担忧的倪姬,把下巴搁在她肩头,长久地沉默着。 “我们回天婵居去吧。”倪姬出乎意料的什么也没问,轻轻笑道:“今天任薇晗可能也会来,你要是心情不好,就骂骂那丫头出气,她一定不会介意的。再不行……把你这件袍子脱下来拿火里去烤,你屋里的炭火最旺了!” 蓦地,杜圣心笑了。 他声音凄哑,言语却异常残酷:“倪姬,对不起!就在刚才,我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后路都截断了!” 菜碟摔碎在青石地上的声音不算清脆,却也让刚刚伸了筷子要去夹菜的人吓了一跳。 “你沾嘛?……”陆少秋叼了满嘴的饭菜,边嚼边不明所以:“人家好好吃着饭,为什么把碗碟给掀了?” “陆少秋,我们令主命令我,轰你出去!你马上滚出梦婵别苑,有多远滚多远,以后永远不要再来了!” “什……什么!”陆少秋咽下嘴里的东西开始气急败坏:“杜圣心什么意思,叫我来吃饭的是他,现在又要轰我出去,司马青云,他是不是又发疯了!” “再敢对我们令主不敬,我打断你一支胳膊!” “切!你不会的……”他狡猾地一笑,继续伸筷子去其他盘子夹菜:“你不是说是他帮我疗的伤吗?那你就一定不敢伤我……” 下一刹,框啷啷一阵大响。那筷子还没夹起菜,整张桌子连带碗筷,被那个冷面剑客掀翻在地上。 “司马青云!”陆少秋终于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了,被掀桌驱赶的屈辱和愤怒一刹那迸发出来:“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杜圣心呢!还有云凤呢!我要见云凤!” 第117章 小妾命 “云凤姑娘不会见你的!从今往后,她和你们姓陆的,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司马青云转过身,冷冷道。 “不可能!这绝对不是云凤的意思!”陆少秋愤愤丢下手中一双筷子:“你叫杜圣心带我去见云凤,我要听她亲口跟我说!” “哼,”司马青云鄙夷身:“小流星,以为你是谁?敢在梦婵别苑直呼令主的名讳?” “我!……” “你先是不请自来,言语轻薄调戏宫主,又敢对令主直呼其名!论资论辈,令主既当过你一个月师父也是你同门师伯!你读了十几年的书,就学了这些不敬师长,不惜廉耻的东西吗?” “你……司马青云!你少拿大枷子套我,我不吃你这一套!”陆少秋耿着脖子逼上一步:“他杜圣心欠着我陆家庄几十条人命,他说过,我随时可以杀他为我娘报仇,叫一下他名字怎么了,叫名字犯法啊?” “你!”司马青云想不到自己一击不中,倒叫这小子反将一军。 “你什么你!我们两家的事轮不到你管!”陆少秋扬手掀开司马青云:“你走开,杜圣心不肯来见我,我自己去找云凤!” “陆少秋!”长剑出鞘之声冰冷清越,司马青云撤退一步,黑鹰剑已逼到他脖颈下:“我再说一遍,凤姑娘不会见你,你若再不离开梦婵别苑,我只好把你打昏扔出去!” 陆少秋下意识动了下左手,才发现本该拿在手中的问心剑不知去向,脸一惊一怒,大喝道:“我的剑呢!你们把我的心剑藏哪儿去了?” “心剑?”司马青云想起昨晚他丢在台阶上的那把宝剑,皱眉试探着问:“你说,你昨天带来的那把,是心剑?” “怎么!不认识了啊?”陆少秋脸上有小小一丝得意:“不认识也没关系啊!反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重新认识它!” “哼,莫说你此刻手中无剑,即便是有,你也未必是我对手!”司马青云冷冷道。 “呵,少说大话了!你都当过我几次手下败将了!”陆少秋也随即冷下脸趾高气扬道。 “好,那就试试!”正说着,杜圣心似笑非笑的熟悉声音恰时响起。陆少秋猛然抬头,花廊那边上官云凤手捧问心剑随在杜圣心身边,像他们很多次的相见情形般走来。 “云凤!”陆少秋又喜又惊地大喊一声,上前道:“云凤,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我来带你走了!” “云凤,把剑还他!”杜圣心邪笑着撇一眼身后一脸忧郁的人,朝陆少秋了扬下扬巴道:“小流星,我说过,只要云凤在我身边,心剑就是你的,无论在何时何地,我们的交易,依然有效。” “住口!”陆少秋惊起怒道:“云凤是人,不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你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扣留下云凤,就不怕江湖上的人耻笑吗?” “呵呵,我只知道,现在整个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云凤是我的未来如夫人,至于人家背后如何耻笑我,我可不在乎!“ “你!“陆少秋气得手指着杜圣心不住颤抖道:“杜圣心,你无耻!你明明已经有那么漂亮的老婆!还有玉郎玉婵两个和云凤差不多大的孩子,你还要害我娘,还要害云凤?,你……你个畜牲!你就是个无耻的禽兽!“ “呵呵,你们文人不都喜欢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吗?你明明已经有了小君,还不是在心底里就想着纳云凤做小?否则,你让云凤跟着你蹉跎青春所为何来?你不也是禽兽不如的畜牲?“ “你!……“论和这姓杜的耍嘴皮子,陆少秋每次到最后,都落个自取其辱。 “够了!“终于,上官云凤羞愤不已的声音响起。杜圣心得意得撇了她一眼。他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已经彻底撕开了陆少秋和云凤之间那块可怜的遮羞布,云凤此刻恨的是自己,又未尝不恨对面那个男人? “云凤……你不要听他胡说,我……”陆少秋看到她屈辱难堪的表情,慌乱地想解释着什么。 “算了。”却不料上官云凤眼含着热泪,把问心剑抛给了他道:“反正我本就是江湖走卒的底贱出身,就是给人做小妾的命嘛,我认了……” “云凤!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从来就没……” “呵呵,你会愿意让小君姑娘做小吗?”上官云凤唧唧笑道:“还是两头大?独挑你这个文传世家的少爷?” “我……”陆少秋的拳头都握得死紧。原来自己的心底里,一直真的就有着这么龌蹉见不得光地想法吗?小君和云凤,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做过选择和舍弃,却原来在心底里,就觉得她们两是应该共享他这个丈夫的吧? “哈,”云凤在轻轻地笑:“无所谓了,反正都是给人做小嘛,我当然要选有财有势的男人咯。陆少秋,你走吧!以后,我就跟着杜圣心了……上次我出去找你们,本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既然你今天来了,就和你把话说清楚了。” “你说什么?”陆少秋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头:“你上次出来万盛街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没错!”云凤撇开脸去笑道:“我到了曳云山庄,发现杜圣心在这里的地位很高,相信他将来还可以走得更高,就下定决心跟他了,怕你再来纠缠让他烦心,才偷偷跑出来,想和你作个了断而已!” “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云凤,你在撒谎!你什么要撒谎骗我走!”陆少秋追逼上来,看了看下意识伸手来挡的杜圣心,恍然大悟道: “是了,是杜圣心对不对?是杜圣心又逼你和他做了交易对不对?怪不得他会那么好心替我疗伤,就是又要你做交换对不对?” 杜圣心瞅了眼已是面红如血的云凤,突然残忍地一笑,让了开去。 “云凤,云凤你听我说……”陆少秋果然顺势来拖他身后那个人,然后,意料之中的巴掌声音响起,上官云凤嘶吼着把他打了出去。 “够了!陆少秋!你还想如何侮辱我?”上官云凤颤抖的声音此时竟是无比坚定:“你就连最后一丝脸面都不想给我吗?我在你眼里,就是一直可以为了你跟别人交易的对吗!……” “我……我没有……”陆少秋似乎有了丝清醒。 “你走!”云凤血红的眼睛瞪着他:“马上离开曳云山庄,离开梦婵别苑!别叫我再见到你!” “云凤……”这个从来都有人迁就有人哄着护着的年轻人终于无措的嗫嚅起来:“好,我走,你不要生气,我……我真的没有……”话道一半,声音无由地哽咽起来:“云凤,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你相信我……我……” “陆公子,请吧!”司马青云尽职尽责地拦上来送客。陆少秋提溜着问心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只到那两人的脚步声从院里消失,上官云凤的眼泪才细细淌了下来。 “杜圣心!你这个魔鬼!”她一字字如是说。 “你要的,不正是这样的结果吗?”杜圣心轻轻笑道:“一个可以给你所有疼爱和保护的魔鬼,总也好过,随时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爱人。”他垂下眼来,抬手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云凤,我会让你知道,你的选择,没有错的!” 第118章 无证亦为罪 魂不守舍回到下北城,日头已经老高。 前几日的积雪开始见融,街檐下满挂半尺来长的冰凌,成群顽童嬉闹着拿扫把木棍正捅得开心。 青石板的街面上,化开的雪水绕过三两雪堆潺潺成溪。天光黄暖,呵气成烟,人们结伴日下取暖,好一派人间年近的祥和景象。 陆少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送他回来的马车上,司马青云告诉他,杜圣心为他疗伤的事,和云凤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中了杜圣心的“离间之计”,云凤之所以会愤怒,是因为自己又一次默认地把她它当做了交易的筹码。 “卑鄙呀!”痛骂杜圣心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耳光。男人为什么都会这么卑鄙地对待对自己好的女人?怪不得世人说自古男儿多薄幸。 最近想来是不宜去曳云山庄了,云凤对自己误会颇深,自己暂时离开几天也好,但一想到杜圣心说要纳他为妾之事,心底里就无由地失落和慌张。 如果杜圣心对云凤欲行不轨怎么办?如果云凤抗拒不过,失身于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般胡思乱想着,抬头已到了天河坊“天河家客栈”,然后又无有地烦躁起来。 “真是的,我又来这破客栈做什么!”想到那一晚和玉郎,被杨尘儿诓骗到此瞎忙活一晚,也不知他们两个现在都在干些什么。 此刻,他迫切希望能找一个人倾诉,帮他整理一下烦乱的思绪。想来还是往南边多走几步,去惠市坊雨心居,或者回华溪园琼毓斋。 说来那日与父亲团聚,太过匆忙兴奋,竟是忘了问询琼毓斋所处的坊区,那日是循着雪地足迹约摸半个多时辰到的惠市坊,琼毓斋所处位置应该就在惠市坊附近。 打定主意,刚要动身,客栈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吆喝:“站住!” 抬头间两个蓝衣劲装的执枪汉子从客栈门阶跑下来,长枪疾抖拦住他去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看到我们就走?鬼鬼祟祟的来这里干什么?” 陆少秋认得他们的穿着打扮,应是那晚与上官夕阳他们一起的善和门的兵卒。 “这里是客栈,你说还能干什么?”陆少秋没好气地朝刚才那吆喝的小卒犟了个嘴。 “怎么来了又走啊?” “我又不想住了啊!” “就是他!!”正和两人扯皮,客栈内堂一人扯着嗓子吼了声,立时一队兵卒手执长枪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头人模样的矮个汉子快步走来,其身后紧跟着一个被两门卒反绑了双手用长枪押管的乞丐。 “那颗楠木珠子,就是这个人剑上的!我们好几个弟兄都见过!” 随着这人的喊叫,陆少秋隐约想起,这乞丐似乎是刚来天阳那天在北街“安来居客栈”和他们干过一架的聚宝盆的人,而他说的楠木珠子,应该就是那晚在曳云山庄送给假倪姬的的心剑缀子。 “发生什么事了?”事涉那颗珠坠,陆少秋也稍稍警觉起来。那矮个头人名叫商其平,闻言上来将陆少秋上上下下地打量。 “你是不是叫小流星?”商其平扬首喝道。 “我就是小流星!你们想怎么样!”陆少秋见他神情不善,岂肯落了下风,挺胸逼上一步居高临下朝他道。 商其平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的剑,朝身后那乞丐道:“是他手里的这把剑吗?” 那乞丐瞧了瞧陆少秋手上的问心剑,皱眉支吾道:“好像……是这一把,但看起来……好像没这么长……” 陆少秋下意识握了一下问心剑其貌不扬的铆片红漆木剑鞘,这是早上云凤拿来时就给配上的,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合用的剑鞘。 商其平黑了脸大退一步挥手喝道:“抓住他!缴下他的凶器!” 那几名兵卒闻声上来,大声呼喝着用枪架住他脖子。 “哎等等,我犯了什么王法,为什么抓我!你们倒是说说清楚!”陆少秋下意识举剑来轻轻一格,钻出枪杆阵道。 “你啊!胆大包天啊你!”那乞丐摇头啧叹着上前来:“昨天晚上,善和门两位统主和一帮兄弟在醉仙楼雅间喝酒,一眨眼的功夫全给人杀了,在楼板上就只捡到你剑上缀的那颗楠木珠子!现在善和门的商统主亲自来追拿凶手!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你!” “不可能!昨夜我根本不在城里,我有大把的人证!”陆少秋大义凛然道:“况且,那样的楠木珠子庙会集市上到处都有,你们怎么就能证明那就是我剑坠上那一颗?” “那怎么又能证明,不是你剑上那一颗?”突然一个亲和又不失威严的熟悉声音响起,众丁卒闻声都下意识退开一步。 陆少秋抬头,背手阔步挤进人群来的正是上官夕阳。 “见过大通令!”商其平依惯例抱拳见礼。上官夕阳点点头径直趋到了陆少秋面前,眼神漠然,似是不认识自己般冷冷道:“难道,你还能拿出同样的一颗来不成?” 陆少秋见他对自己的神情态度蓦然变得这般冷落,心里有丝小小的错愕,随即品出了他话中之意,挺胸提声道:“行啊!我的那枚剑坠,现在我一个朋友手上,我这就去取来给你们看,你们谁有胆子跟我一起去啊!” “你小子!”商其平见他敢当着自己顶头上司大通令的面跟自己叫板,顿时火起要给他点颜色找回场子,被上官夕阳漫不经心伸手一挡。 “好,我们可以随你去取剑坠,只不过,在取到那枚剑缀之前,你手上的那把剑必须交给我们保管哦!”俏生生插进话来的正是欧阳莲卿,众兵卒见到那个飘然而来的俏丽身影,又躬身退推了一步。 “那可不行,哪有为了一个剑缀,把剑丢了的道理!”陆少秋直着脖子与欧阳莲卿唱起了双簧。 “不押下你的剑,那就只能把你关起来,等我们找到了杀我们两位统主的凶手,再放了你咯!”欧阳莲卿得意的卷着发丝:“这会儿你虽只是嫌犯,也已是我们善和门的阶下囚,你听说过善和门的水牢吗?那可是全天阳最热,最脏!最臭,最多死尸的地方!让你住上个十年八年,可舒服的很呐~~” “……好了好了!……我的剑你们可以拿去!”这几个最把陆少秋都说得恶心起来,装作小小的犹豫了下,提剑扬了扬道:“但你们总得告诉我你们是谁,到时候我好找门找路去向你们要啊!” “我们……” “在下善和门洪天洋!若是没有记错,小兄弟,那晚我们见过面的!”欧阳莲卿正要接话,冷不防又一个高亢的男人声音压了上来,从另一头排众而出的洪天洋朝陆少秋道。 陆少秋当晚并未与洪天阳有过交集,但也隐约记得人群后有过他这么一个身影,想来他们与上官欧阳应是一起的,便也放下了戒心道: “好,我认得你们,你们是善和门的通令,断不至于言而无信吧,我的剑可以交给你们保管,但只有他能碰!”他指了指上官夕阳道:“他也必须跟我一起去取剑缀!我只信他!” “呵呵,若他跟了你去,这剑就不能与你们同行,必须交由鄙人保管!”洪天洋意有所指的笑笑。 “怎么?你还怕我在半路上杀了他,拿了剑跑了不成?”陆少秋很不喜欢这个眼神阴险的姓洪的,双黄簧戏明显唱得不愉快起来。 “放肆!”上官夕阳喝止他道:“你现在乃是嫌犯之身,哪有资格与我们讨价还价!”他侧身挡开洪天洋视线,朝陆少秋闭了闭左眼,冷声道:“交出你的剑,带我去取剑缀!否则你休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言罢抄手夺过他手中问心剑,陆少秋小小抗拒了一下,也不再纠缠,眼瞅着它被洪天洋接去,不情不愿的嘟侬了一句道:“可不许弄丢弄坏了哦,我明天要来取的!” “少罗嗦!走!”上官夕阳攘了他一把,两人推推搡搡离了店去。 “唉等等,我也去!”欧阳莲卿朝洪天洋挤眉弄眼一阵:“大哥,你放心,对于他这样的江湖人来说,剑可比他的命重要多了,他一定会回来拿的!”她俏皮一笑,撒腿追他们两人去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会帮你看着他们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稍远几步拐到街口,陆少秋便拖住上官夕阳询问道:“我的剑……” “放心,都是自己人,问心剑不会丢,回头我亲自替你去要回来。”上官夕阳心事重重地眨了眨眼,听到街角的脚步声,果然欧阳莲卿也向这边跑了过来。 “少主,我们边走边说。”欧阳谨慎地看了下背后,示意他们穿进一条僻静小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那儿真的有一颗并蒂莲花的楠木珠子?”陆少秋忙问道。 欧阳认真地抿着嘴看他,答案不言而喻。 “死的究竟是什么人?” “是这样的,善和门四大通令,各自手下除了两名护行使,还有四队64人的兵卒,每队有一位统主率领。这次死在醉仙楼的就是刚才那位洪通令隶下的风二统主和丁三统主。”欧阳莲卿细细解释道。 第119章 矢的曳云庄 “原来是洪天洋的亲卫队统领,听起来倒是个不小的官儿,”陆少秋皱眉道:“怪不得刚才,你们那么顺着洪天洋呢。” “少主,你的那枚剑缀真的送给你朋友了?”上官夕阳沉下眉问道。 “唉,说来也烦!”陆少秋挠头大叹:“这几天我在曳云山庄,碰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那枚剑缀我送给了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现在……我也不敢确定,它还在不在曳云山庄……” “什么……叫并不认识的人?”欧阳听得迷糊起来。 “简单的说,我错进了一座宅子,错认了一个人,把剑缀交给了她,让她帮我约一个朋友在凤神祠见面,后来……你们也知道了……” “就是凤神祠你被人追杀的那次?”上官夕阳凝眉问,陆少秋沮丧点头。 欧阳莲卿问询地看向上官夕阳道:“会不会,就是柳良能?” “你是把剑缀给了一个四十来岁,红脸粗脖子的男人?”上官夕阳验证问道。 “不是,”陆少秋摇头:“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就是有一点……”陆少秋一时形容不出地扭捏了一下。 “狐媚?是不是老拿……这样的眼神瞧人的女人?”欧阳莲卿做了个顾盼妖娆吹气如兰的动作。 “啊对对!她还骗我说,她是杜圣心的老婆倪姬来的!” “难道是……秦媚儿?”欧阳莲卿大叫。 “玉女阁能同时和柳良能、杜圣心扯上关系的,除了秦媚儿应该也没几个了。”上官夕阳点头。 “柳良能是什么人?”陆少秋听他们几次提到这个人,不禁也好奇起来。 “是在曳云山庄,地位和杜圣心差不多的一个食客。”上官夕阳道:“上次在凤神祠杀那你的那批人,就是柳良能派来的。” “那就奇怪了,我与这个柳良能并无冤仇啊……”陆少秋沉吟了一下,猛然省道:“我明白了!定是杜圣心一来,抢了柳良能的饭碗,所以他才故意陷害杜圣心来的!”陆少秋嗤笑不恭,随即又转回神来道: “唉不对啊,这个玉女阁又和杜圣心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听说,玉女阁里的,都是曳云山庄豢养来赏给食客玩乐的歌舞姬。难道……这个秦媚儿,被任庄主同时赏给了杜圣心和柳良能两个男人?” 他皱眉起了身鸡皮疙瘩道:“……耶,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哈,那些可不是普通的歌舞姬,”欧阳莲卿解释道:“玉女阁真正的作用,是监视各路食客动向的。那些送给食客的歌舞姬里,总有几个是经过特殊的训练,专门用来收集和传递信息的。而秦媚儿就是负责训练这些歌舞姬的人!” “哦,原来就是安排在这些食客身边的眼线啊,”陆少秋挠着下巴沉思:“看来这个秦媚儿,还真有些本事呢。她这是一鱼多吃啊,陷害完杜圣心,转头又来陷害我……看来,我这枚剑缀怕是取不回来了……” “哼,确实是个好计谋”上官夕阳蔑然冷笑道:“此事除非凶手亲口承认冒名杀人,否则即便你杀入曳云山庄,找回多少枚一模一样的楠木珠子,你的嫌疑也洗不清了。” “那怎么办?我的那把剑……还有你们的那位洪通令……”陆少秋总算理清了头绪,稍稍有些慌乱起来。 “这你不必担心,洪天洋那边回头由我作保,先去把问心剑要回来,只是你须得在一定时间内尽快找出真凶,给善和们一个交代。” “嗯,这我一定会的!多谢你们帮我周旋了!”陆少秋点了点头,郑重的向两人抱了一礼。 “少主,你对我们何必这么客气!”欧阳轻松笑道:“接下来,你要去哪儿?,是即刻赶回曳云山庄吗?” “哦,不是,我想先去惠市坊找一个朋友,方便的话,可以和他一起去曳云山庄。” 正说着,三人已出了小巷另一端。猛然一阵人声嘈杂,几个百姓拿着簸箕升斗神色慌乱地从眼前跑过。 远处一家街沿的米粮铺前围了一大群吵吵嚷嚷的百姓,高举着升箩布袋簸箕吆喝着要往店里涌。三个膀大腰粗的伙计大白天却在抢也似的上门板,嘴里不停叫着“卖完了,掌柜的不让卖了”等等的话。 百姓们哪肯罢休,怒骂哭号恳爹求娘,男人们举了扁担簸箕往上赶,娃娃哭女人叫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陆少秋不解地问。 “嗨,整下北城都乱套了!”欧阳莲卿皱眉叹了声:“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天阳几大家的粮仓轮流走水,前几天是曳云山庄,昨夜是东南四镇。 下北城的百姓,家里的存粮大多在几天前就卖出去七七八八,早上听说南边天应堡和曳云山庄闹起了粮荒,恐怕明年的春粮种子都要种不上了,所有人都慌了起来,抢着去买米粮。城里的几家米粮店都吓得关了门,这一关,百姓们就更慌了,现在家家户户,不管有粮没粮,都在抢着到处屯谷米呢!” “有这样的事啊?天阳就这么几座粮仓的吗?怎么着了几场火,就把百姓吓成了?” “你有听过'善和魂,曳云粮'的说法吗?” “听过,是说曳云山庄专门管种粮食的嘛?” “嗯,天阳北域干热,且多为山地,只能种茶叶和果树,而南域又是土地贫瘠的苦寒之地,唯有曳云山庄所在的东域适合种植五谷。善和门和昊狮天应堡每年都必须向他们采卖大量的粮食,才能养活各自辖区内的百姓。一旦闹了粮荒,百姓就可能因恐慌哄抢各辖区的米粮铺,更甚而变成流民、暴民!”欧阳莲卿道。 上官夕阳忧虑的叹了口气:“天阳又要不太平了。” “嗯……你刚才说,下北城的百姓把存粮都卖出去了……卖去了哪儿,能不能再给买些回来呢?”陆少秋啃起了指甲。 “据说一部分是曳云山庄买回去做了种子,还有一部分是卖给了下北城南边惠市坊一户姓白的人家。”上官夕阳道。 “什么?惠市坊白家?怎么这么巧!”陆少秋大叫起来。 上官与欧阳皆从他的表情中觉察出一丝不祥。 【东南四镇,南宁坊,校场】 最后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排放到位的时候,边上最初因恐惧和焦虑聒噪不止的二十四堂的人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一排八具,整整三排,白惨惨的布,映着教场周围尚未融化的白惨惨的雪,把所有人的脸色也衬得惨白! 游走在尸体间查验尸体的是二十四堂仵作出身的“点星楼”楼主管之焕。 雄天恨在正上首的位置,保持着跨臂而立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却如午后渐变的天色般阴沉。 “这24具尸体,分属24堂,另外还有24个失踪的天阳属生魂。不多不少,每堂两个。”站在下首小心回禀的左朦凝声音异常冷静轻缓,战兢如屏息端灰:“凶手挑选目标毫无规律,上至各堂口主事,下至打杂仆役,皆是一刀毙命。” “这是在玩猫抓老鼠的攻心计了。”雄天恨怒极而笑:“死的主事有谁?” “南和坊金鹰堂堂主赫振飞,还有南安坊寿渊堂的竺副堂主。” “杜圣心究竟想干什么!”雄天恨切齿低骂:“你不是说,让二十四堂的人虚张声势追缉龙啸天,可以逼迫他短时内不敢再作大案,同时也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安抚二十四堂的人,现下可好,人家24堂挨个来叫场点火来了,咱们东南四镇的脸都给丢尽了!” “是属下轻忽了。”左朦凝垂首承道 “为今之计,只好假戏真做了,传令下去!”雄天恨一声喝令立时便有一令卒应声上来跪承。 “于天阳广布消息,天应堡重赏缉拿嫌犯龙啸天,但有能提龙啸天人头来见者,赏银万两,并奉为东南四镇二十四堂首尊!” 令声甫毕,令卒应诺退去,不出半个时辰,天阳但凡天应堡势力能及之处,皆会张贴悬赏缉凶的传章。校场四周二十四堂的人嗡声大作,具各面露愤懑,互顾窃语。 “少堡主,咱们天应堡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曳云山庄欺人太甚,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暴脾气的“裂云堂”主段开山抱拳出列道。 “对,东南四镇九大粮仓一夜被烧,一定是任曳云叫杜圣心干的,此事决不能忍!”锏横楼主傅骢也请璎上前道:“就由老傅我,杀去曳云山庄,取下杜圣心脑袋来,替大伙儿出这口恶气!” “对,杀进曳云山庄去!叫任曳云交出杜圣心,赔我们米粮!” “给任曳云那老东西点厉害瞧瞧!” 久不耐默受惊怕的二十四堂的人,终于群起激愤,欲誓师苗龙集,征讨曳云山庄。 “呵呵,想杀进曳云山庄,就凭你们这群草包?”众人的聒噪叫嚷声中,突有几声铁器磕击石头的脆响笃笃响起,一个玄衫狐裘披发半遮了左半脸面,右腿自膝以下套在一只以锥剑作跟满布片刃的奇异铁靴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侧下。 “你是什么人!”傅骢刚人前露脸夸下海口,听得这话直接亮了兵刃“平岳锏”来:“敢来这里信口雌黄!” “哼,教你认错的人!”年轻人信然扬首,露出一副清孑寒冽的眉眼。 “好小子,看谁认错!”傅骢身势大开持锏跃上,一招鹰击凛渊朝年轻人大劈直下。 随着丁的一声脆响,年轻人铁靴驻地发丝旋起,下一刹傅骢闷声惊喝,身子飞贯而出。 第120章 不禁念叨的人 “少主,我们无凭无据的,就这样上门去兴师问罪,总也不太好吧……“欧阳莲卿嘴上嘟囔着迟疑,瞅向身边上官夕阳的眼角余光却露出丝小得意。 “不会!我们就只是去串个门儿,你们偷偷观察他和我聊天时的表情,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的。“陆少秋兴冲冲领在前头往惠市坊方向赶:“凭我对杜圣心的了解啊,这事不可能这么巧合,一定有他的猫腻!” “但说来,就算是杜圣心刻意在吸纳下北城民间的余粮,也不能证明火烧东南四镇粮仓的事跟他有关啊。“上官夕阳不紧不慢跟在两人后头,冷静分析道:“按你的说法,雨心居采买粮食早在十一月十九日便开始了,这和昨天东南四镇的火灾也扯不上什么因果关系啊!“ “这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那肯定是中间,还漏了什么不会引起人注意的东西!“陆少秋笑笑道:“我听说,之前曳云山庄的种仓走水,烧了明年的春粮种子,曳云山庄这才不得不向老百姓采买种子。可我瞧着这事儿,怎么就像是杜圣心的手笔啊!“ “不至于吧……“欧阳莲卿眼神飘摇,声音微微有了些惊慌:“曳云山庄的种仓,那是何等紧要之地,就算杜圣心要设套,任曳云也不可能任由他胡来吧!再说,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嘿嘿,大家都只听说曳云山庄种仓失火,可究竟有没有真烧起来,烧掉了多少,谁也不知道呀!说不定呀,就是他放的烟幕!目的还是为了抢空下北城的储粮!“陆少秋笑得满不在乎:“至于目的,我还没猜着。 哈,杜圣心做事,从来不会只下一个套!有时候,他是一个套环着另一个套,你以为只钻了一个,其实是每一个都能套住你!“ 上官夕阳沉默着若有所思,欧阳莲卿不想打扰他思考,顾自去逗弄陆少秋道:“听你这口气,他是不是给你下过不少套呀?“ “嘿,就过去这一年呀,我一直在钻他的套!每次都被他欺负,好在都有惊无险。“陆少秋说着不禁乐起来: “这一年里呀,他有好多次机会杀我,可我吉人天相啊,每次都有朋友们帮我!他亏心事做多了把柄可是不少,我告诉你啊,别看他样子凶,他这人,吃软不吃硬的,你只要把柄抓的好,他就拿你没办法了!“ “噗……“欧阳莲卿听着他这得意小孩的臭屁样不觉也笑出了声,急忙忍住道:“那少主,那您是认为,他这次在给谁下套呢?“ “嗯,这话问到点子上了!不过嘛……我也不知道!”陆少秋堆笑道:“所以我想先去惠市坊先见见玉郎,可能从他那里能找到些答案。“ “白玉郎是杜圣心的儿子,他会出卖杜圣心吗?“上官夕阳认真问。 “嗯,放心,玉郎信得过,他和杜圣心不一样!况且这事儿,如果真的跟杜先生有关,我猜玉郎,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呢!“陆少秋侧头啧叹了一下:“杜圣心最可怕的地方,是他很了解人性,了解身边每一个人的想法,常常就不露痕迹地利用大家帮着他一起下套。“ “哦,就好像下棋嘛!本来就是这样啊!“欧阳莲卿道:“自来大人物们做事,都是以人为棋,倚事作局的。“ “嗯!说起来,我倒也好奇,杜圣心这次的棋是跟谁在下!”陆少秋揣肘托额道:“想来,也无外乎天阳三大家!唉,你们善和门要是和他扯上关系,可得小心咯,他这人心眼小的很,有仇必报的!“ 上官和欧阳两人对视苦笑,皆露出一种“你说太晚了“的无奈表情。陆少秋回头来看着他们,不禁道:“你们……难道你们善和门,已经和他有了什么过结?“ “哈哈!可不止是过结,是有仇啊!“ 三人正自仲怔,前方突传来一声粗鲁喝笑,一伙毛皮短褂猩红腰带的提刀汉子,露膀坦胸螃蟹起水般趟了过来。 上官夕阳认得领头那个冲发络腮大胡子,正是天应堡东南四镇南宁坊哮风楼的四大副堂主之一齐檠。 “齐副堂主,久违了!“上官夕阳依例拦上前抱拳见山。 “呵呵,善和门上官欧阳两位通令,成天游山玩水卿卿我我不理门中大事,怪不得善和门一天不如一天,要仰人鼻息而活呢!“齐檠蔑笑着打哈哈,这人人缘极差极不讨人喜欢,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哈,齐副堂主今日不去和骆副堂主切磋武艺,共襄光大哮风楼的大业,想必哮风楼大堂主之位已是你囊中之物咯?实在可喜可贺哈!“对付他这种人,欧阳莲卿最有经验。 “哼,我没空和你们瞎扯!我们今天来,是要你们身边那小子!“齐檠一扬手中镔刀对着陆少秋道:“小子,你是不是叫小流星,龙啸天的徒弟?“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陆少秋挺胸上来应阵。 “呵呵,是就好!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你可以叫他们,帮你传话给龙啸天,哪天龙啸天来了,就放你走!“ “哈,我要是不跟你们走呢,”陆少秋冷笑道:“难道你们还想绑票?” 他手中无剑,满身的杀气却怎也掩藏不住。 “呵,我们知道你武功很高!但你武功再高,也架不住我们人多!实话告诉你,我们24堂已经筹措了几千两银子的赏金抓你们!当天在五福阁和龙啸天在一起的人,还有这几天和你们说过话吃过饭的人,我们见一个抓一个,不怕龙啸天不出现!” “哈哈,”陆少秋不屑笑道:“别说大话了!那天在五福阁里的人,我保准你们一个也抓不住!” “是吗?”齐檠歪嘴邪笑道:“那么,雨心居那个老妈子呢?还有前几天,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小丫头呢?” “你……”陆少秋面色蓦得一变:“你们卑鄙!” “哈哈哈哈,卑鄙?我们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正此时一个红衣信卒快步上来,瞟了陆少秋他们几眼,凑到齐檠耳边说了几句话。齐檠得意令道:“大点声,让他们都听到!” “是,北边四组的探子报来消息,那个叫杨尘儿的丫头捉到了!” “什么?”当先变了脸色跨上步来的却是一直静伏于后的上官夕阳。 “夕阳哥哥!”欧阳莲卿连忙轻声按住了他手。陆少秋还没回过神来,已听齐檠得意大笑: “呵呵呵,这大白天的人,可真不经念叨啊!看来大通令,倒是对这个姓杨的丫头颇为上心啊?” “齐檠,你要不要脸!那只是个我们偶尔碰到的人,和龙啸天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抓她干什么?”欧阳莲卿不禁也破口骂道。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可不算!”齐檠切转步去朝陆少秋道:“明日午时,南宁坊哮风楼,叫龙啸天来,否则我们就把那姓杨的丫头扒光了吊南宁坊碑楼上!” 他言罢甩袖便要走,陆少秋终于回过神来张开双手拦上去道:“慢着!无凭无证,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呵呵,那你想怎样啊?”齐檠邪笑着上下打量这个天真懵悍的少年,真不敢相信他就是聚宝盆形容的当今人间最出类拔萃的后起新秀。 “我……我……”显然,陆少秋也没来得及思考对策,面对齐檠扬起的那把大胡子,一时间惘乱得挫下阵来。 齐檠哼笑一声,甩肩撞开了他,带着一干兄弟扬长而去。 “怎么办?”欧阳莲卿低声问上官道。 “先让风听去探一下虚实。”上官夕阳沉声一叹,扬手凌空弹指,发出一声奇异哮鸣,一个劲装白衣的小个男子不知从何处翻越而来,一个筋斗落地,恭敬跪在下首听令。 “跟上他们,探明杨尘儿所在,即刻回报!” 上官夕阳话音刚落,地上男子又跃空而去。 “这个……就是你们所说的通令护行使吧?”陆少秋悻悻上来道:“不好意思哦,上次碰面我就猜到,那位杨姑娘,一定对你们很重要。刚才,我……唉,我真是没用啊!关键时候脑袋总是空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不必自责”上官夕阳叹了口气转向他:“这位杨姑娘的事,本来就与你们无关,这会儿我和小莲,必须马上赶回善和门,就不能陪你去雨心居了,明日午时,我们自会去哮风楼与他们交涉,这件事,你就置身事外吧!” “那怎么行?”陆少秋急道:“杨姑娘被抓,说到底是被我和龙啸天连累的,我和龙啸天已经恩断义绝了,他也不可能为我们去救杨姑娘,无论如何,我不能置身事外!” “说得没错!这件事我们不能置身事外,龙啸天不能去!我替他去!”身后猛地一声朗叹,街巷拐角转出一人,青衫绿褂轻狐裘,正是数日不见的白玉郎。 陆少秋眉间一喜又一愧,汗颜大叹:“果然,青天白日的人,不禁念叨啊!” 第121章 人心惶惶 (近期封面人物走形象:任薇晗)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三日,晴。 我是白玉郎。 我爹要我在玄天界消失几天,我也很想趁着大雪在雨心居安逸躲清闲,可自从小婵告诉我发生在善和门的那些事,我几乎每晚都被噩梦惊醒,然后呆呆望着自己的手腕,睁眼到天明。 雨心居的修缮工程越来越大,整个后院已全部拆除,每天都有新的泥瓦木漆匠赶来帮活,一应杂事都有何妈妈照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几日下北城颇不太平,雨心居外时常有乔装成卖粮农夫的探子出没,且探查的目标各不相同,似乎是来自不同的势力。 小流星已失踪了五六天,前日我潜回天河家客栈小心探问过附近的人家,没寻到一丝小流星的踪迹,去往曳云山庄苗龙集方向的主道上倒是增设了不少天应堡的卡哨。 曹百盛被杀后,天应堡四处张贴了追缉疑凶的告示,可画上的人一点也不似龙啸天,东南四镇还是每天都在死人。直至听闻昨夜东南四镇失火,同时烧了九座粮仓,我这才隐约感觉,事局正在失控…… ======================================= 往雨心居的路约摸还有一柱香的时间,一路上哥俩都默不作声。 过了午,万里无云,天色蓝得澄澈,阳光洒在雪水渗淌的青石街面,耀出斑驳金影。 “对不起啊,他们俩不是什么坏人,我…”陆少秋终于打破僵局,挠头解释道:“我只是想带他们来,介绍你们认识。” “我知道。善和门的大通令上官夕阳和二通令欧阳莲卿,我听玉婵说起过他们,”白玉郎又想起妹妹说起的那些往事,声音微微哑了一下:“他们人很好,我娘她们在善和们的时候,就和他们相处过几天。” 陆少秋听到他的哽咽声,以为他还在为方才自己在背后议论他和杜圣心的话耿耿于怀,心里忍不住小小尴尬了阵,惨笑道:“我刚才跟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随口说的,不是有心诋毁你和杜圣心……” “我知道,”玉郎心不在焉的点头:“你只是……嗯,什么?”玉郎似乎听到了他提到杜圣心,忍不住追问了句:“我爹?你见到他了?他们现在怎么样,曳云山庄里又发生了什么吗?” 陆少秋脸上露出无奈的惨然,终于确信他并没有听到一开始他们讨论杜圣心的话,心下一松,堆笑道:“你放心,他们都很好,昨天我就在曳云山庄,就是……”他想起那枚剑缀和云凤的事,蓦然心烦意乱起来:“唉呀!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我在那儿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还没用过午饭吧?”白玉郎看他神情,心知话长,指了指前方一家酒楼:“不急,我们边吃边聊。” “嗯,我们……” “小心!”陆少秋刚兴起应和,却听白玉郎大喝一声银笛向他眉心扫到,陆少秋下意识仰头后躲,“乒”一声银笛实实架住了一柄鬼头刀,玉郎切身闪步已与对面一个黑脸壮汉打到了一起。 陆少秋拧身从二人战团闪出,迎面攻来一长一短两柄单刀。他手上无兵器格挡,一时慌乱拳脚招式全无章法,退无可退下,双手揪住一柄长刀刀背后拖,带动其挡过侧面攻来一击,再卷臂捞抄上去顺势一搪,从那红衣兵卒手中夺过刀来,立时身势大开,扫荡过一丈径圆。 他并不惯使刀器,手上全是剑法路数,但星云彩虹剑法何等了得,瞬时将数十名红衣兵卒逼退丈余。 “这都是些什么人?”白玉郎也挣脱数人攻击靠肩过来问道。 “看他们的衣着,像是昊狮天应堡宝的!”陆少秋嬉笑道:“我猜是东南四镇二十四堂的!他们正出了赏银缉拿我们呢!” “缉拿我们?”白玉郎愕然不解。 “他们找不到龙啸天,就想用我们引他出来!”陆少秋向他飞了一眼道:“知道谁是始作俑者了?” “呵,我爹!”玉郎只能苦笑:“我也正想告诉你这件事。” 正此时,远处街巷口红衣兵卒嘶吼着源源而来,陆少秋兴奋笑道:“恐怕我们想说的都还不一样,先杀出去再说吧!” 二人觑准一条临街主路,白玉郎银笛开路陆少秋长刀垫后一气冲杀过去,到得尽头,赫然竟是万盛主街,两人心意相通,迅即消失在错落人潮。 万盛街行人众多,店铺庞杂,数十天应堡卒卫手持利器冲出巷道,吓得沿街百姓惊慌失色,四散避退,却哪里寻得那二人踪迹。 “他们到哪里去了?”当先追出巷子的南和坊金鹰堂香主瞿怀阳正是方才被陆少秋抢去长刀的人,随身宝刀被夺已是奇耻大辱,又遭陆少秋一通奇绝怪异的劈削砍刺险些被废了手脚,深知自己和一干弟兄绝非是他对手。 好不容易拖到对街的弟兄赶来增援,满以为能将他二人一举拿下,谁知一不留神还是让他们突出了重围,当下气急攻心,扯开袍子襟扣挥袖命道:“给我搜!方圆所有店铺行人,给我翻过……” 其声未落,一青色人影自街前闪瞬而过,当空一声若有似无的气劲轻响,街道上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噤愣在原地,随即又散去各行其事。 “走!去喝酒!我请客!”瞿怀阳双手高举大笑叫着天应堡数百兵丁浩浩荡荡勾肩搭背,像往常下了班头般去着熟识的酒楼。 “哈哈哈哈少主,你洗掉了所有人的记忆呀?”一个光秃了后脑的猢狲少年朝巷子外探了探脑袋,得意地缩了回去。 过得许久,街角两堵间隔不足三尺的壁缝前一只杂毛野犬匐鼻觅食,甫一进去便夹着尾巴逃了出来。陆少秋拍着蹭上衣衫的墙灰,左右顾望着徐步走出。其身后更深处的壁缝里,静静卧着那把噌亮的钢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上个月来估量过,大朝奉给出的价码就是这个数啊,为什么今天就说要翻几十倍啊!不可能的,我要让大朝奉重新给我……” “去你的穷鬼!没钱别想着去投胎啊!”随着一声粗鲁叫骂,一个怀抱钱袋,衣着朴实的中年人被人从一人多高的台阶上推攘下来,他一路委屈叫嚷,脚下趔趄,险险撞进陆少秋怀里。 “阿伯,小心。”陆少秋下意识扯住了他稳住他身形。周围瞬时围上来七八个百姓。 “郑老爹!你怎么出来了?大朝奉没收你啊?” “对啊,对啊,你这房子也卖了,女儿也嫁出去了,还是不够数?” 台阶下怀揣手捧遮遮掩掩的平民,或前呼后拥轿马观望的富贾名流皆闻声趋前来打听市面。都说刚刚上去的这位郑老爹,为了凑齐赎他那粒果孽痣的八百两银子,破釜沉舟卖掉了所有的家业田产,还把唯一的女儿嫁进了城里最有钱的贾家,大有原地往生,不再下这妄来阶的指望,不成想他还是沮丧而回。 “我错了啊!”郑老爹痴懵始还坐地大哭道:“大朝奉说我女儿不喜欢贾志杰,收那百两彩礼就是在卖女儿!果孽要翻我40倍!40倍啊!我可怎么办啊...……” “可怜哪,他这最后一条路子都走不通喽。” “唉啊,这眼瞅着银子一天不经一天花,我家米缸快见底了啊!” “可怎么办啊……我家五个娃儿呀,可不能叫那妖魔给吃了去呀……” “小流星,小流星!”陆少秋正听着周围乡民的唉叹声不知就里,听得身后白玉郎的呼唤,回声来闪出人群,到街角与其汇合。 “那是什么地方?”陆少秋回指了一下方才那高阶大店问道。 “妄来当铺。”白玉郎道:“我们往巷子后面走,抄近路回惠市坊快些。” “有这种高台阶的,就是妄来当铺啊?”陆少秋快脚跟上几步道:“天河坊也有这么几家,门前都没什么人的啊。” “这也是最近几天的事,”白玉郎边走边道:“这里附近有三家妄来当铺,这几日每天门口全是来典卖果孽换银子的百姓!也有很多像刚才那个郑老伯那样,拿出了所有家当孤注一掷想赎出果孽痣回人间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玄天界百姓平常也不缺银子,也没什么人执着着非要去投胎往生的呀?” “那是日子好过的时候。”白玉郎叹道:“这几天城里所有米粮铺子都关了门,盐油米面,所有吃的用的都一天一个价地在涨,百姓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设法逃离下北城,有钱的入世属干脆就想回人间去了。” “怎么会这样!”陆少秋惊道:“不就烧了几个粮仓吗,就算春粮种子少了,也不至于闹大饥荒吧!百姓们何至于如此?” 白玉郎突然停了停,慢慢转回头来,面色凝重的望着他:“小流星,你听说过天雩血魔吗?” “天雩血魔?好像有听过,那究竟是什么?” “是手上出现了七个果孽痣,即将灰飞烟灭的入世属,据传是玄天界最强也同时最脆弱的生魂。”白玉郎声音沉重道:“最近百姓间有很多谣言,说天阳出了专噬人魂魄的妖魔,天天有人死有人失踪,就是这个天雩血魔在作怪。” 他凄然转过身惨笑道:“我爹放出这种谣言,是在破罐子破摔了吧……” “破罐子破……”陆少秋猛然一愣,瞬间转回神来道:“你说什么?你意思是说,天雩血魔……就是杜圣心?” 第122章 求医汕叶厅 【初暮,曳云山庄梦婵别苑汕叶厅内厅】 “---就是这样,雨心居那边,一切顺利,任用的丫环,已经按约定,先进来了春夏两个。” “嗯,很好。眼下还是不宜招摇,吩咐雨心居上下,务必忍耐!”杜圣心锁眉听罢司马青云的禀报,沉声嘱道。 “下人们都好安排,只是玉郎……”司马青云眨眼道:“雨心居传来的消息,这几天玉郎一直都在外面打探城内的情况,似乎已经怀疑到您烧粮仓的事了。” “哼。”杜圣心称心而笑:“让玉郎质疑,本就在我计划之中,不必阻他。如果我猜的不错,小流星应该也已经到雨心居了,这倒是个试炼雨心居的好机会。” 微微抬头,西斜的阳光慢慢浸过窗格,杜圣心的眼底光焰,有一瞬的残酷绝决。 “要不要,安排人手去盯住琼毓斋?”司马青云想到雨心居近在咫尺的华溪园琼毓斋,不禁皱眉忧虑道:“琼毓斋与雨心居离得那么近,您就不担心小流星会无意中漏了什么讯息给陆文轩吗?” “呵,你道当初,我为什么要选离华溪园那么近的地方建雨心居?”杜圣心斜撑在椅上放松肢体,侧头得意地看向他。 司马青云一怔,遂惊觉:“您是想把所有人的目光引过去?” “不错。曳云山庄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谋士,不约而同在毗邻的两个坊街另起私宅,你觉得能引起多少人的兴趣?”杜圣心眸光清跃,撇唇浅笑: “陆文轩以文士名流的身份闲居下北城,或许能骗过城中百姓,却骗不过天阳三大家的眼睛。然而实则虚之,琼毓斋本就是陆文轩掩人耳目的所在,经了这近一年的烟幕,各方已对其兴致缺缺,也是时候,让它重新被认识一下了!” “属下明白了。”司马青云点头道:“届时一旦雨心居成众失之的,琼毓斋也势必再难掩其庐山真面!” “嗯。”杜圣心抿唇重重点头,忽而蔑然轻斥道:“龙啸天按计划,今明两天也该回来了,他若去与香洗私会,你无需干涉,也不准去窥探,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司马青云不解地一呆,皱眉道:“这个叫香洗的丫头,难道真的与龙啸天-----” “我过说了,不许窥探!”杜圣心笑而无情:“青云,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是永远也比不上龙啸天的吗?” 司马青云一震,变色低头:“属下不知。” “你脑子太多!”杜圣心昂面冷目,一字字警告道:“你若哪天学会能和龙啸天一样,‘见而不思,思而不言’,本座会更欣赏你!” 司马青云猝然抬头,明显觉察到了杜圣心的不满,慌忙垂首应服:“是!属下谨记了!” 外厅衣佩轻响,倪姬自外进来,杜圣心斜了司马青云一眼:“好了,你下去吧!” “是!”司马青云微微错身向倪姬辞礼,告退出去。 “司马青云又做错什么事了?”倪姬看着昏落夕影下杜圣心半颓不正的恼郁坐姿,蓦然想起了他当年在梦婵宫汕叶厅查帐不顺时训骂族中长老的样子,忍不住痴笑着追念了一下。 杜圣心看她那神情,心头郁急也刹时散了,疲然叹道:“怪不得这么多年,邱满升都把他遣在外头当风筝放,他这手多嘴多脑子还多的秉性,实在不适合带在身边---” 倪姬忍不住噗笑出声:“你留用他,不正是看中了他那头脑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机会慢慢磨便是了。” 杜圣心抬头正视了她许久,忽而转目忧叹道:“我只怕,没时间磨他了---” 倪姬眉心一跳,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迅即闪开视线,强笑道:“天还没黑呢,怎会没时间?”她上前将他从椅座上搀起:“你都坐了半天了,起来活动一下。对了,刚刚任朋年叫人送来几条鲜活的凤尾鱼,听说那尾翅极为鲜美,晚上叫厨下煲个羹来尝尝可好?” 杜圣心直起腰望向她倩兮巧笑的脸,借着窗外金灿夕照,身边的这人,还是一如当年的温婉知心懂得哄他开颜,蓦得心头一热,拾掌轻轻拍了拍她漾染在橙辉中的脸颊,点头道:“好,凤尾鱼宜淡,让他们少放点盐。” “嗯!”倪姬挽着他手向外走,杜圣心突然忆着何事般一顿:“对了,任家姐弟,今天没有来?” 倪姬停步抬头,抿嘴皱眉道:“我正想来和你说这事,若是到了晚上----” “杜圣心!倪姬!给我滚出来!” 应着这熟悉叫骂,夫妇二人步出汕叶厅,果然见张芷芙带了一应庄丁,怒气冲冲闯进院来。其身后两名精壮家丁抬着一乘简榻小轿,任薇晗提袖摭着头脸,软软地靠在轿榻上,家丁放下轿来,听得她幽弱呢喃,身子还虚软无力地扭动了几下。 倪姬见状面色一变,不信地望了望丈夫,杜圣心却是垂眼蔑笑不恭:“少庄主主人莅临我梦婵别苑,有何指教啊?” “杜圣心!你少假惺惺地,你们给我晗儿吃什么了?她----她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肚子疼,都折腾两个时辰了---”张芷芙悍则悍矣,倒不失为一个疼爱女儿的好母亲,骂到一半,忍不住急得要哭将出来。 “我去看看。”倪姬抬头小声询过丈夫意见,见他斜眉含笑并未阻止,遂迎下台阶道:“少夫人莫急,待我为孙小姐把把脉吧!” “你----你们---”张芷芙自从上回鸿涛轩宴间在王胤天面前丢乖露丑,泼悍名声又着了几句流言蜚语,最近一直守在琉璃阁相夫教子,倒安稳了不少。此际见得倪姬上来‘假情讨好’,气恨欲却,又碍于女儿危难,急得哭骂不出言语来,只恨恨瞪着倪姬道: “要是我晗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与你们罢休!” 倪姬趋到轿前探过任薇晗眼瞳与脉息,迟疑半晌,回眸望向丈夫,微微摇了摇头。 杜圣心瞥了眼妻子神情,背起双手面色不改地蔑笑道:“少庄主夫人,我忘了告诉你,孙小姐这几日用来调理身体的暖宫散,必须每隔一日,与倪姬现调的密制冰丸同服,否则药力反噬,轻则腹痛难忍热毒上脑,重则伤及根本终生不育喔~~” “你!杜圣心,你们好狠毒的心!我----” “唉,少夫人,”杜圣心侧过脸笑得得意无比:“幸而此时还未到毒发,你是想与我们拼一死活拖延时辰,还是先救你女儿啊?” 杜圣心这玩味表情和二选其一的要挟之辞,蓦地让她想起那日鸿涛轩摇扇而笑的王胤天,心头无由惴惴,慌忙握拳控住心神,咽声道:“救----救晗儿!只要你们肯救我晗儿,什么都好说啊---” “少夫人不必担心,孙小姐不会有事的。”倪姬搀起任薇晗,将她交给迎来侍候的香洗:“扶孙小姐进内阁,我随后就来!” 香洗扶着颤颤微微不住呻吟的任薇晗走过身侧,张芷芙几次欲随步上去,皆怯下阵来,瞪一眼台阶上背手邪笑的杜圣心,高喊道:“晗儿别怕!这儿是咱自己家,谁也不敢伤害你!回头,娘一定替你出气!” “哼,少夫人,此事说来,可怨不得我们哪!”杜圣心看了眼步上来阶来的香洗与任薇晗,朝张芷芙漫声道:“前几日孙小姐如约前来,我还以为,少庄主与夫人已答应了咱们之间的约定,怎料今日仍会发生这样的事,看来与你们之间的约定,我还需另作一番打算了。至于孙小姐,也只能暂时让她多吃些苦了!” “你!”张芷芙望着他细眯起来斜挑进鬓角的凤眼和露了八个白牙的笑脸,真恨不得挥爪上去挠得它血肉横飞,奋力咬牙隐忍,这才控制住自己浑身躁乱的气血。 “少夫人,”倪姬瞄了眼台阶上一夫当关般的丈夫,忍笑上来劝道:“炮制冰丸,尚需些工夫,您不必担心,今晚叫孙小姐仍然住在这里吧,明天一早,我保证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女儿。” “你们---你究竟想怎么样?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拿孩子撒气!”张芷芙望一眼台阶上鄙夷残酷的杜圣心,再看看近距离对她款笑嫣然的倪姬,无由地两眼发红:“我---我知道你们气不过我当初绑你们儿子,可白玉郎都已经还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 “少夫人多心了。”倪姬无奈笑道:“暖宫散只是燥了些,并非毒药,孙小姐虽有燥火上攻的症状,但并没有那么严重,天鹏方才只是开玩笑的,您不必担心。” “你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究竟想怎么样啊!”张芷芙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倪姬心知她已被杜圣心骇失了心智,也再不言语,拾袖掩了嘴,快步回去厅上。 “少夫人,你——还是回去吧!恕不远送了!”杜圣心邪笑不恭,转身折回汕叶厅去。 “等等!”张芷芙正欲跟步上来,空中风声疾掠,司马青云不知何处降临,冷冷挡住她道:“少夫人恕罪,任庄主曾下令予我们令主方便,梦婵别苑内,没有令主准许,任何人不得擅入屋舍。” “你们!”她恨恨退下台阶:“好,我在院子里等总可以吧!” 第123章 呦呦鹿鸣 玄天第十三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三日,晴 我是任薇晗。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冷,怕饿,更怕没人陪我没人理我。过去的二十二年里,我懵懂着过来,忘记了自己害怕过什么,可现在,我真的害怕很多东西,更害怕失去很多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白玉郎走后,除了爹娘和弟弟,唯一能让我害怕失去的,就只要杜圣心杜伯伯和伯母倪姬。虽然爹娘告诉我,他们都是坏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生死相见。但我希望那样的一天能永不到来,为什么我喜欢的人,要互相伤害呢? 我娘说,从今而后,再不许我去梦婵别苑,用不了多久,杜圣心和倪姬也会从天阳消失!我害怕极了,我不想失去玉郎,也不想失去爹娘和杜伯伯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永不争斗呢? 杜圣心说,吃了那颗“不死仙丸”,他们就可以把我带在身边,让爹娘有所忌惮,不再伤害他们,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勇敢,为了所有我爱的人! ========================================= “小晗,这会儿,这里没有别人,你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装病?” 杏木碳火烘烤出九叶兰淡淡的暖香,流溢满整个暖阁。杜圣心背手长立,用任薇晗从未听过的冷肃声音审视着并膝端坐,局促搓着衣角的女孩。 “是啊小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人毕竟是你母亲,你不可以这般吓她的。”倪姬也端袖守立一边道。 “我-----”女孩怯怯抬头,斑鹿般晶亮的眼眸闪闪烁出水光,轻声细语道:“娘说,她会和爹爹设法从你们这儿拿到混元秘笈,从今以后就再不许我来梦婵别苑,我---我怕她和爹爹又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你们不利,又找不到机会来给你们报信,只好假装中毒------” “你这孩子---”倪姬心尖一暖又一酸。 “杜伯伯!伯母,不如你们离开这里吧!用我当人质,今晚就走!”任薇晗提高了嗓音神情急切道。 “小晗,”杜圣心垂眼冷笑,自腰封内袋拈出一粒碗豆大小的红色药丸:“只要有你在,你爹娘就不敢把我们怎样!这里,是一颗真正的毒药,名叫----‘不死仙丸’,服下之后,每一日必须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三日之后,筋脉寸断骨骼扭曲,终身残废生不如死,你可敢一试?” “天鹏?”倪姬惊呼道:“你-----” 任薇晗久久地盯着他修长指间上那粒腥红丹丸,呼吸越来越急,蓦地咬了记唇,用力咽口唾水站起叫道:“我吃!” 她不假思索自杜圣心手中夺过红丸,双目清锐,激动道:“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每天都和你们在一起了?只要我一天不离开你们,我爹娘就不敢再伤害你们了?” 说完女孩一扬手就把红丸直灌进自己嘴里,努力吞咽。满喉甜辛刺得眼角不自禁地溢出泪来,捂住嘴不住咳嗽道:“咳---咳咳---水---嗓子疼----” 倪姬颦眉看向冷笑不止的杜圣心,努力遏阻自己上前救助的念头。 “哼,害怕了?后悔了吗?”杜圣心凛冽地逼视着面前泪流不止的年轻女孩:“小晗,你想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往往必须舍弃和付出其它的东西,为了我们,舍弃你父母和你自己,值得吗?” “咳咳--不,不会的!”女孩缓过一口气来,脸色越来越红,眼神却越发坚毅果绝:“我相信你和伯母不是坏人。只要你们和爹娘不再争斗,要我做什么都值得的……” “哼,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坏人脸上,是不会写字的!”杜圣心嗤笑出声:“想骗过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实在太容易了!轻易凭感觉去相信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不会,你不是----”女孩面色越来越红,神情开始迷离,望后踉跄着软倒在椅上。 “她怎么……?”倪姬大惊失色。 “她装病消耗了太多体力,刚才又情绪激动,受了惊吓,晕过去了。”杜圣心睨目一笑 “天鹏!”倪姬轻嗔一声,急忙顾寻来远处几桌上一盏凉透的茶水往任薇晗而去。 “唉,那是我喝----”杜圣心语出一半,无由也嗤笑出了声。抖整衣衫含笑倚坐到一旁。 凉茶入喉,任薇晗轻咳着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倪姬。 “怎么样,嗓子还难受吗?”倪姬放下茶盏关切望她气色,见她神情痴怔,只道她是受了方才的惊吓,或是此时方害怕起来,正欲宽慰,任薇晗红唇轩动,然后说出了让倪姬也痴愕的话: “这味道好熟悉……这不是我喝的那种甜酒的味道吗?”她回眼扫见杜圣心,突而省笑道:“我知道了……杜伯伯又骗我。” 倪姬回头望向丈夫,杜圣心已快慰地大笑起来。 “小晗,这只是杜伯伯跟你开的一个小玩笑,也对你的一次考验!”杜圣心撑肘倾过身,语重心长道:“你是个聪惠听话的好孩子,伯伯伯母都很喜欢你,只不过,你实在不宜牵扯进这事里来。实话告诉你吧,你确实是中了毒!不过,不是刚刚吃下的那粒药丸,我是把毒下在了你阅看背记的那些书稿里,而隔天你早餐喝的甜酒,恰恰化进了刚刚服用的那种红丸,那才是真正的解药!” 杜圣心轻叹了一声站起道:“你每隔一天来背记一篇书稿,其实便是一次解毒又中毒的过程,这是我利用你,对你爹娘的一种钳制。如若他们哪天断了信约,不让你再来,你会在入夜后昏迷不醒形如假死,以便我以解毒为由,逼你爹娘就范!” 任薇晗怔怔听着,小脸渐渐泛白,似有一口气导不上来,转头惘乱地望向倪姬,倪姬心头也是一叹,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杜圣心微微舒开眉,似是轻松了下来:“现在,你身上的毒已完全解除,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梦婵别苑了。” “杜伯伯,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出乎意外地,女孩惊怕的言语又一次脱出了二人的思维:“您-----您是不是不再信我了?----”她来不及抽回一口气,哇声地挫泣起来:“是不是嫌小晗笨----再也不要小晗了?——” “小晗,”倪姬忍过心头酸热,含笑上前轻声道:“你杜伯伯是为你好,那边毕竟是你爹娘,哪有向着外人,不顾自己爹娘的?你若继续帮着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害了你!大人们之间的恩怨,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况且,你是个这么单纯善良的孩子,我们说什么也不能伤害你啊——” “可是----”任薇晗倔强地挺起身,泪眼婆娑地大声道:“可是你们也是玉郎的爹娘啊!如果你们在我家里有个什么闪失——我以后,还怎么去见玉郎啊!” 杜圣心眉心一跳,猛然抬头深深望向她,袖内左拳不意地紧了紧,正肃问道:“小晗,你想不想学武功?” 【梦婵别苑锦琅轩客厢】 “什么?叫我去天婵居一起用晚饭?”上官云凤颇是意外地抬头望向来传话的香洗:“令主他们用餐,从来不叫我一起的呀,今天怎么-----” “不光是姑娘你,还叫了玉婵小姐和任姑娘一起。”香洗道:“今天厨下做了新鲜的凤尾鱼羹,令主说,让大家一起去尝尝,算是个小家宴吧。” 上官云凤低眉微微思忖了下,轻声道:“我能不能……不去啊?我胃有点不舒服,吃不下晚饭了---”她抬眼可怜巴巴地企望香洗:“你帮我去回禀一下好吗?” “嗯---恐怕不行。”香洗抿嘴眨眼道:“令主吩咐了,务必让你们都过去,说以后,可能大家不太有机会能聚在一起,得让你们互相熟络一下。” “熟络?”云凤敏锐地抓握住了疑点:“那位任姑娘?---” “哦,令主已经打算,收那位任姑娘为徒,教她武功呢!” 上官云凤痴怔地站起:“什么?” “嗯,就是刚刚才决定的,说等明天少庄主回来,只要他和少夫人不反对,就正式定下了。” “这样啊------是好事呢--”上官云凤想起杜圣心对外从没有宣扬过和她的师徒之名,而对确立与这位任姑娘的师陡名份却如此迫切,心头没来由得一阵落漠,幽幽道:“一直听你们说她聪明又漂亮----是该过去认识一下吧---” 于是,当初离病榻的玉婵和心思恍惚的云凤见到任薇晗的时候,两个女孩也都呆怔住了。 “小君姐?”上官云凤虽听司马青云他们说起过她,但真正见到这个身材容貌乃至声音都酷似连小君的女孩,还是忍不住低低惊呼了声。这种熟悉又叫人无措的诡异感觉,一下子让他想到了杜圣心初次见到自己时怔楞到失魂的场景。 “你是云凤姑娘吧?”任薇晗对着云凤惊羡地看了又看:“山庄里的人说得真没错,云凤姑娘可真是天仙美人啊!”她又看了看一边的玉婵,忍不住绕到她前面笑道:“你一定是玉婵妹妹咯?我常听杜伯母他们说起你唉,玉婵妹妹的眼睛,长得可真像杜伯伯呀!” 白玉婵不可置信地看看云凤,又看看对着她不断夸耀示好的任薇晗,终于也叫惊叫道:“你---你真的不是连小君吗?” “不是哦,我就叫任薇晗呀。”任薇晗很自然地上前拉住玉婵的手,将她悄悄带到一边,悄声道:“玉婵妹妹,你有见到玉郎吗?” “我哥?”白玉婵不禁地一头雾水,抬头痴望着这张以往只会对陆少秋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的脸上,满挂着对自家兄长的关切,再一次忍不住望向云凤,感觉自己又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起来。 上官云凤欲言又止,再一次尴尬得咬禁了唇。 第124章 未明春夏 “大家都过来见过少主人吧!” 当白玉郎与陆少秋回到雨心居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雨心居的修缮改建收效颇丰,前门槐林间青石铺了两丈来宽的引道,门廊稍稍改朝向了东南,前院暂留了两进排屋住用,后院已清拆新筑起三幢屋楼,临近后面大华溪支流的无名小河也被引进一脉来蓄水成池,宅院面积比初时的何家老宅扩出三倍还余。 这几日除了移活去后院修筑亭台园景的土石工,屋内全是精细木漆器的收尾整饰工作,整个雨心居空中都似飘浮着木材刨花和生漆清新的淡香。 一排排松脂勾兑的桐油挂灯罩上了暖黄色绵布灯罩,让新来的客人和一日未见的少主人,都恍然有了种堕入星河的畅怀之感。 陆少秋很难相信,一个乡野村妇能把雨心居打点得这么井井有条,忍不住盯着此时领来二十几名仆人丫环的何妈妈上下打量。 玉郎倒似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坐在上首淡然扫了遍地上跪得整整齐齐的下人,点头道:“都起来吧,不必跪拜。”他转头向何妈妈道:“一会先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作见面礼。我们家的规距都和他们说了吗?” “说过了,留用的都是筛过几遍的人,这几个是遣在各院做杂活儿的,至于老爷夫人身边的贴身丫环----” “这你不必操心,爹娘自会安排的。”玉郎在外跑了一天,真正觉得渴,端过桌上的茶盏道:“好了,先让他们都下去吧!” 侍仆们谢了赏鱼贯退去,白玉郎心不在焉喝了口茶,然后煞是惊异地看了看杯子。 这半温的茶水水温和浓淡都刚好入口,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果清甜,他不禁贪味地又喝了好几口,朝何妈妈开颜赞道:“何妈妈,您这手泡茶的功夫是哪里学来的呀,我爹最喜欢喝这样的茶了,他要是在,肯定会重赏你!” “嘿嘿少爷,瞧你说的,泡个现喝的半热茶水,哪称得上什么功夫,你就会哄我开心!”何妈妈也不禁欢喜起来,蓦地想起什么般皱眉道:“哦,还有件事儿,下午刚来了对姐妹俩,说她们是老爷夫人遣来给你的贴身丫环,还带来了老爷的一封手信。 “哦?她们人呢?”白玉郎听闻是杜圣心倪姬遣来的侍女,顿时来了兴趣:“怎么不带她们进来?” 何妈妈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吱唔道:“她---她们两个,一直蒙着块面纱,说什么也不肯拿下来,说是必须当着您的面揭开。而且我瞧她们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的丫环,就多留了个心眼,让她们先去下房候着,您看---” “哦,您不必多虑,既是我爹娘遣来的,必定没什么问题,让她们进来吧!” “唉,好,我这就带她们过来。” “玉郎,呆会儿两丫头要是长得不讨你喜欢,你可咋办?”何妈妈下去后,陆少秋凑上来诡密笑道。 “啊?你这话是什--”玉郎听得一头雾水,陆少秋笑着揶揄道:“都说你们梦婵宫美女如云,你都这么大了,你房里难道就没几个替你暖被窝的通房?---” “去,你想哪儿去了!”白玉郎赧然笑道:“我们梦婵宫家传的独门内功‘素玄经’都是童子修,成亲后还必须修习夫妇同脉,届时功力增进可一日千里,反之则会功力渐退直至形同废人。‘素玄经’可是镇宫四宝之一,不可能随便传与外人,爹娘又怎么可能送我通房丫环呢?” “啊,你们梦婵宫还有这么神奇的内功心法啊?”陆少秋眨眼惊叹道。 “是啊,而且素玄经女子修习成效比男子好,否则你以为,我娘哪来那么深厚的内力?”白玉郎憨笑道:“她还常说,等以后我们兄妹各自成了亲,我就一定不是我妹妹对手了,所以我现在,必须加倍勤奋练功。” “你们梦婵宫的先人创立的内功心法,怎么可以对男人这么苛刻呢----” 白玉郎笑道:“男子天生体能比女子强,修习外功可事半功倍,而内力修为,至于极处女子更绵柔坚韧,这也是符合天地阴阳之道的,何来苛刻之说?” “嗯,倒是很有道理!”陆少秋沉吟着点头,也拿了几上茶水润口。他自小家境优沃也是见过市面的,凭心而论,这茶叶只是普通的雨前,并不珍罕,但正如玉郎所言,泡茶的人要能准确洞悉喝茶人的需求控制水温与口感,倒确见了一番功夫。 他再一次地觉得,雨心居这个老妈子,不简单。 正想着,何妈妈引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进来,两人一见之下,皆是一愣。 只见两女子着了一红一绿两身干练的箭衣,发束高结,扣着一枚同样质地不同型状的玉扣,白纱遮面,只露出两双目光锐利的眼睛。 “拜见少主人!”二女同时揭去面纱,露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脸,笑颜俏丽,异口同声上前行了个利落的江湖拳礼。 “呵,怪不得何妈妈说她们一点都不像干粗活的丫头!”玉郎朝陆少秋摇头笑道:“原来我们都想错了。” “你们说,我爹让你们带来了……” “请少主人过目!” 玉郎话出一半,左边穿红衣的女子手腕一掀,变戏法般亮出一个三指长宽红线封口的锦囊双手呈上,玉郎一眼望去,果是梦婵宫专用的线结信囊。 “你们叫什么名字?”玉郎接过来用特有的解线法拆开,取出囊内纸条看了一眼问道。 “我叫春婵,”红衣女子指了指身边的绿衣女道:“她是我孪生妹妹夏凰。” “春蚕夏蝗?”陆少秋蓦地一呆:“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白玉郎猛然也想起某事,惊声道:“你们,是不是还有两个姐妹叫秋蛛和冬蝇?” 二女互望着神秘一笑,夏凰道:“少主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秋珠和冬莹也是一对孪生姐妹,不过我们和她们已经分开很久了,现在也不知她们去了哪儿。” “真的是你们啊?”陆少秋几乎跳了起来:“我听说过你们诶,你们的武功很厉害呢!你们是怎么把人嘴巴缝起来的?还有还有,你们是怎么认识杜圣心的?” “缝人嘴巴?”春婵吓得花容失色:“我……我们没有缝过别人嘴巴呀……公子您这是………” “唉,你们在妩烟楼琵琶雅筑不是缝了几个……呃……客人的嘴巴吗?”陆少秋眨眼道。 “妩烟楼?公子……”夏凰说着,眼里攒起了泪花,楚楚可怜道:“我们二人虽出身低贱,可都是正经人家调教出来的下人,绝不曾出入烟花之地,请您莫要误会……” “啊?这么说来,那个春蚕夏蝗不是你们呀----那你们的名字,分别是哪两个字?”白玉郎与陆少秋互望了一眼,携疑道。 “春婵,是婵娟的婵,夏凰是凤凰的凰啊。”夏凰抬手戚戚地抹去流落下来的泪水。 “哦,原来是同音,”陆少秋点点头,转了转眼珠仍不死心的挑眉试探问:“那你们说的秋珠冬莹又是哪两个字?” “珍珠的珠,晶莹剔透的莹啊。”接话儿的春婵难耐地也有了丝幽怨的意味。 难道真的只是凑巧? 上首那两个“难伺候”的主子神情莫名诡异,也不知是在庆幸此春夏非彼春夏,还是遗憾此婵凰非彼蚕蝗。 陆少秋瞄了眼玉郎,小声道:“你爹纸条上说了什么?” “他让我出外-----务必带上她们俩。”玉郎顷过身去与他交了个眼色。 陆少秋一皱眉一挑眉,两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不相信这是巧合,和不防先试试她们的想法。 “我身边是不需要普通丫环的,你们-----会武功的吧?”玉郎故作深沉地扬眉,话音刚落,眼前一团红影闪过,他方才放落身侧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端在了春婵手中。 “少主请看!”春婵笑盈盈打开盏盖,盏中茶水平静如定,竟无一丝晃动。 “好,好身手!”白玉郎展颜叹道:“既如此,以后我有事外出的时候,你们就当我的随行使吧,回到家里,有空,替我收拾一下屋子就行。” “是,少主!”春夏二人互望一眼,抱拳欢喜道。 “你明天真的打算带她们俩,和我一起去哮风楼?” 白玉郎喝退二人,让她们自去寻何妈妈安顿居所。陆少秋皱眉看了眼玉郎,将信将疑问道。 “哮风楼,我早几日就想去了,只是那几天曹百盛刚被杀,整个南宁坊都在戒严盘查,我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明天,我是说什么也要去一趟的了。”白玉郎撰紧了搁在几桌上的拳,回望陆少秋肃然道。 “那位杨姑娘毕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为了心剑,不想欠上官夕阳他们人情,你---” “我是为了我爹!”白玉郎坦眉仰头:“龙啸天是为我爹在做事,无论他们欠下什么债孽,我都应该承担的。” “奇怪------这次我见到你后,就觉得你怎么对你爹-----”陆少秋皱紧眉深望他眉眼,困惑不解地筹措用词道:“你以前-----应该不会这么担心他的呀!怎么现在我总觉得----你像是怕他会丢了似的,倒底你是儿子还是他是儿子呀-----” 第125章 三通 【善和门彩翎阁南书房】 上官和欧阳两人忍不住又互望了一眼。他们面前两步之遥的一门之主,已经仰头呆望着窗外好一会儿了。 窗外庭院中连结成盖那五棵参天古松,像一只蹲守在猎物旁的狰狞巨兽俯视着苍黄灯莹下的这间小小书房,书房内的气氛更压抑幽森起来。 “唉,不行!”终于,那个眉眼纠结满面愁容的人还是摇了摇头,在四大通令的不解震惊、失望茫然等讶异的目光中转过身来。 “为什么?门主,那可是我们的凤神圣婴啊!若她落入了知情人手中,要挟我们,甚至危及整个玄天界,可如何是好?”首先发难的不是上官与欧阳,倒是自他二人禀告前缘以来,一直沉首不语的洪天洋。 上官夕阳眉峰一耸,倒是从他这话里听出了端倪。蓦地也低叹道:“门主此言在理。此事,我们确实不宜参与。” 欧阳莲卿不解地望他,上官夕阳眨眼屏气道:“眼下无论是雄天恨还是二十四堂的人,他们的目标只是杜圣心和龙啸天,或许还有陆少秋,却不会真正在意到瑶瑶。在所有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凑巧被卷入的普通人。我们不出面,无论陆少秋和白玉郎能否救她出来,至少她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但如果我们出了手,谁都不免会揣测我们的动机,到那时候,反而会让更多的人注意到瑶瑶了。” “但如果我们这一时疏失,真让圣婴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洪天洋皱眉急道。 “这……”霍家嵛望望他们,也为难起来。 “有了!”欧阳莲卿突然叫道:“陆少秋现在是我们善和门的嫌犯,他的配剑都还被我们扣留着。明天我们可以借口跟踪疑犯,一起去南宁坊!”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霍佳嵛道:“只是,让谁去呢---” “让夕阳去吧,夕阳答应过替陆少秋保管他的佩剑,”洪天洋转向上官夕阳,突然话峰一转道:“对了,今日我拿着陆少秋的那把剑,总有种莫名熟悉之感,就像------”他皱眉沉吟一阵道:“就像我每次拿着你的断肠夕阳时感觉。” 霍佳嵛闻言蓦地抬头,不解地望向二人,不知洪天洋把话头引向此处的用意。 “哦,门主,实不相瞒,那把剑名叫问心彩虹,与断场夕阳乃是出自一同名铸剑师之手,所以两剑总有相似之处,大哥有此感觉也是正常。”上官夕阳见霍佳嵛关切,忙恭敬解释。 “哦,确是如此吗?”霍佳嵛颇为好奇地探问道:“我听大家说,你和欧阳尊称陆少秋为主少,却不知,你们的这位少主本是何方神明,难道也是古神凤族氏?” “啊,我们谓称少主,只因那人乃一位故友的后人,并无显赫出身。”上官夕阳憨笑道:“况且---我们也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呢。” “哦,这却是为何?”霍佳嵛不解道:“你们为了这个陆少秋,可是下了不下心血工夫啊。” “哎,那还不都是因为那把剑!”欧阳莲卿突然撅嘴插话上来道:“因为断肠夕阳和那把问心彩虹,是那位故主的信物啊,陆少秋拿着那把剑,我们就只能暂且把他当作我们少主咯!” “哦,原来如此。”霍佳嵛终于释然笑道:“老实说,那陆少秋的性子,太过轻浮跳脱,与你可真是天渊之别,也不知他是托了谁人的福,能做那把剑的主人。对了,明天若能救出圣婴,你不妨以此剑为铒,将他和瑶瑶一起带回善和门来,我们可以替你开导开导他!” “那我和夕阳哥哥一起去吧!瑶瑶是女孩子,不一定肯和夕阳哥哥一起回来的,她不肯来,陆少秋也一定不会来,我好给劝劝?”欧阳莲卿两眼闪亮地捧拳上来请缨,活像一只乖巧乞食的狗儿。 洪天洋笑道:“你和夕阳多年来同进同退,我们怎会不让你去?明天或许会遇到不少人,你们俩不一起出现,只怕还会让人起疑心呢!” “哈哈,谢谢大哥!”欧阳莲卿全然不觉洪天洋的话中有话,顾头欢喜地向霍佳嵛道:“门主,您意下可好?” “嗯,此计可行,那么明天,就请你和夕阳依计行事吧!遇事务必处处小心!”霍佳嵛点头道。 “这……”上官夕阳突然为难地皱了皱眉。 “怎么?”霍佳嵛不解问道:“有何不妥?” “我只担心……”上官夕阳看了看兴奋雀跃的欧阳莲卿,不舍拂了她意,叹笑道:“好吧,我们且试试吧。” 【惠市坊,雨心居】 远远的,街外更卒敲过三更,排屋廊道上专作前夜备亮的风灯桐油耗尽纷纷熄去,只余下廊头廊尾的三两盏长明。 一团娇小的暗红影子且行且藏,半晌方从廊头到了廊尾,在靠近院墙的角落蹲伏下来,少顷,空中微闻衣袂风响,另有一个高大黑影自侧檐扑落,恰恰到了墙角。 “怎么样,你们俩还顺利吧?”黑暗中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一字字冷硬无有音律。 “还算顺利,只是少主他们,为什么把我们当成另外四个人,而且名字还和我们相近?”墙角红影渐渐立起,正是春婵。 来人默了良久道:“我也不清楚,或许你们,也是被洗去了一部分记忆吧。” “你也觉得,我们或许就是他们认识的那四个人?”春婵惊道:“陆少秋说,那四个姑娘在妩烟楼缝了别人嘴巴呢,怎么听来----这么----”春婵声音害怕到失了声。 那个冷硬无调的声音没有回话,只是叹了一声道:“有一得必有一失,可能那些记忆对你们来说,失去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命运有时候,就只是你一刹间的取舍,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也就没有探究的必要了吧。” “你这话----是不是在说水姑娘?”春婵侧头道:“你跟她很熟吗?” “算是吧。” “那你怎么看她回来这件事?好多姐妹都暗地里笑她傻呢,近千年的道行都舍得丢。” “你听过一句话吗?朝闻道,夕死可矣。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能得到他想到的东西,生命或时间的长短在他们看来,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水姑娘那般年轻貌美,这红尘俗世的果孽界,也有她值得舍弃仙根而想得到的东西?”春婵的声音显然不可置信起来。 “值不值得,只在她本人的考量,我们旁观之人又岂能置喙?” 春婵似懂非懂地慨叹了一声后,两人久久地沉默。好一会儿,那冷硬的声音方转过话题:“明天,你们会陪白玉郎一起去南宁坊吧?” “嗯,”春婵点头道:“水姑娘说明天让我们保护好少主就行,雨心居这边她会安排。对了,陆少秋也在,他今晚就睡在少主隔壁那屋里。” “好,你们万事小心,一会儿我也该回曳云山庄了。” “对了龙啸天,这几天城里到处在抓你,你都宿在哪儿了?” “安来居,令主已经把那儿买下来了。”高大的身影一个起转,须臾腾去无踪。 春婵轻吁了口气,左右屏息看了看,这才折过廊道施施然去了。 寂落下来的长廊尽头,半晌又步出一人,于昏瞑灯莹下久久叹息,正是尾随春婵而来的白玉郎。 【下北城长笠坊某废弃宅院,聚宝盆金银盆分坛】 “消息属实吗?” 这座荒宅大院,在下北城最穷偏的长笠坊也不知已破落了多少年。 每过二更天,远看昏天暗地了无人迹的院落,内里总聚集着几十上百号乞丐地痞。篝火破罐,劣酒米酿,东家偷的黄狗,西家扯的鸡鸭,混混噩噩就是一日。 此时,坦腹仰靠上首藤椅上的金银盆盆主毕全有兹事体大地望向耳边正凑巴近来禀报的心腹乞儿。 那乞儿十四五岁,名唤小麻杆,一张瘦黄的脸顶在细长骨架上乍一眼看去只余两只铜铃大眼。 别瞧他又干又小,头脑可是精灵得很,小腿利索嘴还甜,平素跟着几个稍大点的乞儿到下北城或万盛街划拉一圈,就能给他打听来不少得用的消息,每每他煞有介事藏掖着到半夜,趁众人半醉半眠报到他耳边来的消息,报往上头,必定能得好些嘉奖。 “千真万确啊老大!”小麻杆蹲到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堂下横七竖八或靠或躺的众乞丐,吧唧了下嘴道:“天刚黑的时候,我偷偷溜去南宁坊看过,哮风楼总坛那齐堂主和骆堂主那两进院子,老远就有人把守着了,听门口的土银盆弟兄说,确实看到逮了一个姑娘进去,而且没过多久,就有几只信鸽从里面飞出来,哮风楼里指不定多少善和门和曳云山庄的探子呢!” “呵,哮风楼里有善和门和曳云山庄安插的眼线,也不是什么密事了,天阳总共也就这么点大,说不定哪哪都有几个对家的眼线,各凭本事抢饭吃罢了。” “那此事,要不要报去上头?”小麻杆道:“我看明天南守坊那边可有好戏看呢!捉到了人质,姓齐的和姓骆的不但没往雄少堡主那里报,还突然握手言和一起封起院来,这里面肯定在玩什么猫腻!” “嗯,也是!无论怎样,报去上头总不会有错,趁这会儿才刚三更,你赶紧报去南街总坛,明儿一早,咱也去南宁坊瞧热闹去!” 第126章 出征南宁坊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白玉郎。 昨夜三更,随外廊响动见到春婵与龙啸天在墙角接头,我差点没能忍住揪住龙啸天质问的冲动,但最终,我还是说服自己隐忍了下来。短短数日,我爹就把下北城搅得天翻地覆,定在谋划一件大事,线索未明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所幸,既有春婵夏凰这两人作线,我且静观其变吧。 然后,十分可稽的,廿四这日,我和小流星都睡过了头。 屋里有浅淡的素馨花味道,堂炉的碳灰里,还多了一些息神香特有的银白色的灰。 我只有苦笑,这是我娘亲手调制的息神香。 和小流星匆匆动身,已近午时,我有一刹那不祥的预感,几乎就萌生了退意,但一看到焦恼不安的小流星,还是决定,不把昨晚龙啸天和房里息神香的事告诉他。 南宁坊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 “哎呀……这可怎么办!……看我们一早不醒,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们呐?” “叫过了,可你们怎么也不醒啊,姐姐说反正也还没到午时,让你们歇足了精神也好。” 隔壁传来陆少秋拖衣带凳,兵慌马乱的叫嚷,还有夏凰唯喏可怜有声音。白玉郎蹲在堂炉边轻叹了口气,用火钎小心翻起底下的灰,将上层那圈银白色的灰小心盖起。 但愿,小流星不会注意到他房里的这种特别的灰。 屋里残余的素馨花的香味,还有这些灰,玉郎最熟悉不过了,是母亲亲手调制的息神香。那是一种煅制成一节一节的盘香,想让人安睡多久,就点多少节。 果然,这座雨心居从里到外,都是在爹娘的控制中吧。 板门晃响陆少秋懊恼的声音一直连延到了门外,白玉郎叹了口气,装作束衣整发地出去。 “玉郎!你也这会儿才起来呀?”正扯襟系扣整理衣衫的陆少秋面色潮红地趋上来大吐苦水:“这可怎么办,我们怎么会睡这么死,都快午时了!快快快!再不动身要赶不及去南宁坊了!” “到午时还差小半时辰呢,你们总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呀。”他身后的夏凰温柔乖巧地跟出来道:“春婵姐姐已经去厨下拿了。” “哎呀来不及了!一路上我们随便买点糕饼点心吧!玉郎,快!”陆少秋系好衣带忙不迭来拖白玉郎。白玉郎无力地朝夏凰惨笑:“走吧,你们俩愿意,就和我们一起去。” “哎,我这就去叫姐姐!”夏凰也不含糊,撒丫跑去找春婵。 “玉郎,你就不怀疑吗?”陆少秋见她远去,小声问道:“你爹派来的这两丫头,该不是给我们下了迷药了吧?” “噗,反正也毒不死你!”白玉郎突然苦中作乐地笑起来:“走吧,她俩功夫底子可不浅,不用等她们。” “你还笑得出来!要真是她们故意不让我们早起,南宁坊那边,指不定出什么事了呢!----”陆少秋碎碎念叨着,边走边摊手:“我手上还没样乘手的兵器,一会儿要是跟随人动起手来,你可得护着我!” “放心,春婵她们带了剑。” “你怎么知道?” “我们梦婵宫的女子,大多练的是飞婵剑法。况且你觉得,像她们那样的姑娘家,会用剑以外的兵器吗?”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她们呆会儿,扛一把龙啸天那样的朴刀出来呢!”陆少秋不着四六地和玉郎扯着皮,脚步不停地出了雨心居。 刚离秋槐胡同,春婵夏凰果然赶了上来,出乎意料的,春婵腰间别的是一对蛾眉刺,而看似纤弱的夏凰用的却是一对峭刃鸳鸯铖,她还贴心地包来了一笼热气腾腾的松籽蒸糕。 于是两姑娘又一次目瞪口呆地看见俩少爷莫名奇妙地相视苦笑。 刚过午的天色就阴了下来,冷风袭面,寒郁中有股湿腐的气息。四人匆匆穿过万盛街主街区,尽量选捷径小弄穿行,幸而春婵夏凰似乎对周围地形颇为熟悉,一路疾驰未有耽搁,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便近了东南四镇地域。 前方道口远远便见了一个天应堡查验路引的临时关哨,十几个过路的百姓,正排队等着过关受查。 “这里多了一个卡哨。……这几天东南四镇的路引口令每天都在变----”显然这个卡哨是临时增设的,白玉郎一下也给难住了:“怎么办,我们要硬闯进去吗?” “当然不用啦!”春婵轻笑,从衣袖内袋掏出一枚三指宽的黄玉令牌交给他道:“这是令主咐咐我们带给少主人的通行令牌,有了它,东南四镇可畅行无阻。” “东南四镇畅行无阻?这么历害?哪来的?”陆少秋瞅了眼那枚玉质和雕工皆作上品的令符啧啧叹问。 “好,一会儿我挡住门防的视线,你们从后面溜进去。”白玉郎看了眼门口那两个红衣卒丁,收紧玉牌,示意他三人暂时隐到道旁,自己径直汇入人群。 不一会儿,过验的队伍挪到了白玉郎前头,他迅速扫了眼路旁壁角,确认陆少秋他们三人已就位,这才装作笨拙地摸袖翻襟。 “唉,今天的路引,你到底有没有呀?不是今天的可进不了城啊!”两个小兵头不耐烦的拦上来朝他吆喝。 “哦,有的,可能掉衣裳内层里去了,我仔细找找,麻烦您们稍等啊!” “你可真麻烦,要拿不出路引,滚一边儿去啊!”看他衣着光鲜,却原是个行事懵乱的富家愚纨,两小兵一脸的厌嫌。 “是是!我正在找正在找---”白玉郎忙点头应承,装作惶乱地大大敞开了一侧外衫,果然吸引了两兵头视线。 “啧,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一兵头终于忍不住上前来帮他扯摸,身后丈余人影掠动,陆少秋等三人迅即插了进去。 同时,远远斜对的一条小巷口,一个走卒模样的黑脸汉子牵了牵唇角,满意地缩回了头去。 “啊,找着了,您看看!”白玉郎说着,从内衬暗袋里摸出那黄玉令牌,那两兵头一见之下,面色速变,同时向后闪退了一步。 “你哪家的少爷啊这是!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走吧!”一兵头挥手让了过去。 “-----嚯,还是个黄玉牌的,也不知是东南四镇哪家的公子哥!” “管他是哪家的!金银黄白,反正咱谁家的都惹不起,管那么多呢!” 白玉郎收回玉牌穿哨而过,听身后两兵头凑着头去小声议论,心中不禁苦笑。原来这黄玉令牌,是东南四镇各名门势力所特有,也不知,父亲是从哪儿弄来的。 拐过前方榆林道口,果见陆少秋等三人掩在道旁灌木丛中等他,不时还面色凝重地望望前面南泰南宁两坊分界处的蓄水石潭。 “玉郎快来!你看看,那边的是什么?”见白玉郎赶来,陆少秋压低声音指了指远处潭沿载沉载浮的一个灰褐色影子。 两个姑娘的脸色显然已不对起来。 白玉郎依言望去,果见这口亩许开阔的蓄水池远端漂着一团可疑的物事,几乎堵塞了一整个青石砌边的出水口。 “是具尸体?”白玉郎面色也是一变。 “嗯,那端连通的是南宁坊的雨水池,看情形,尸体是从南宁坊漂……” “啊!快看,又一个!” 春婵正皱眉分析着情势,蓦听夏凰指着那处惊声轻呼,众人一眼望去,果见那出水口处水波鼓涌,又一个暗红色物事从洞口吐出,这回看的真切,正是一个着了南宁坊哮风楼属衣的兵卒。 四人方一怔神,那出水口波涌不断,竟又接连冲出几团血水和残尸,不消片刻便将水潭浊染成炼狱模样。 “看来哮风楼真的出事了!”陆少秋骇然叫道。 “快,我们赶过去!”白玉郎当即冲出,直奔南宁坊。 天色已阴郁近黑,腥湿的将雪气息满贯骤起的冷风,屋楼影入暗黑,远处景物迷朦成幻,黝绿的青石板道匍匐死寂,只余檐廊下的招牌在风中嘎吱吱摇摆。 “怎么这么安静呀?”陆少秋突然低声道。 “是啊,整个镇子……像是成了一座空城?”春婵也悚然地环顾四周。 “沿街的百姓可能都躲起来了,我们到里面哮风楼总坛看看。” 四人加快脚步赶往哮风楼总坛所在,刚冲进前方碑楼广场,便齐齐顿住了脚步,夏凰呀的一声惊呼,抱头掩住了脸面。白玉郎与陆少秋二人也抬头望着前方的碑楼,露出不可思议的悚然表情。 只见三丈余高的碑楼上,一字儿吊着四个反剪了双手,衣发血污的男人,朔风劲空,吹荡起四条影儿不时晃荡几下,不知是死是活。 “这些是什么人?”陆少秋冲口问道。 “啊,是哮风楼的齐骆单裘四位副堂主!”春婵紧前一步惊道。 “没错,头先那个的确是齐檠!”白玉郎并不识得余下三人,但日前在陆少秋等人面前趾高气扬的齐檠他却是认得的。 “嗬,现世报来的这么快,昨天刚说要要把杨姑娘挂碑梁上,一大早自己倒是先挂上去了!也不知是谁干的。”陆少秋端肘咬起拇指指甲嗤笑不恭。 “他们好像还活着的吧?……”夏凰镇定下来仔细察看梁上四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纷乱步响,听动静似是来了不少人马,四人回头看间,又齐齐骇了一跳。 第127章 套狼的孩子 “救命啊!妖怪!有妖怪啊!……” “妖怪杀人啦……带翅膀的长毛的妖怪啊……”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挥舞着双手神情恍惚地怪叫着冲来,丝毫不理会呆在原地的四人,顾自疯也似的朝镇口方向奔去,尘卷风残后抛落了满地的碎布和破鞋。 “是聚宝盆的人!”春婵愕然。 “这帮乞丐大呼小叫的又见鬼了?”陆少秋也自一脸无辜:“怎么办,这四个倒霉蛋救还是不救?” “春婵,你和夏凰把他们四个放下来,不论死活先放碑楼下。我和小流星先赶去里面看看!”白玉郎当机立断,四人依言分头行事。 陆白二人快步急行,一气赶到哮风楼总坛。远远便见大门敞开,门外青玉广场上倒卧着几具哮风楼属衣的兵卒尸首,另有数人在地上呻吟蠕动伤得不轻。两人随步扫落数眼,其人身上落满深浅不一的刀剑伤痕,显见得此地刚经了一场恶战。 “是谁干的?龙啸天?”陆少秋看着面色凝重的玉郎。 “如果是龙啸天,用的着砍那么多刀吗?”白玉郎也抬头看他。 “也是,这看起来像是两大伙人火并,龙啸杀人从来不找帮手的。” “问问不就知道了。”白玉郎说着蹲下身朝一个努力仰头向二人呼救的伤兵道:“你们是哮风楼的人吗?” “是,是!救我……求求你们救我,我还不想死!” “放心吧,到这会儿还没死你死不了的!”陆少秋见他手脚和身上的几处刀伤都未及要害,忍不住打趣他道:“是什么人袭击了哮风楼,里面怎么样了?” “不……不知道!”那人皱眉忍过一阵疼痛,轻喘道:“我们也是听到风声,赶来增援总坛,一到这里,就遇到十几个蒙面人,穿的都是便服,不知道是哪儿的人……” 他说的“哪儿”,自然指的是天阳三大家。 陆白二人锁眉抬头互望了一眼。白玉郎道:“那他们人呢?进去了,还是走了?” “进……进去了,没出来过。”那伤者猜到了他们用意,扯住白玉郎衣袖道:“你们进去也不一定能碰到他们,后院有通往其它坊区的暗门,整个东南四镇,是相通的!” “这个密秘,只有你们天应堡东南四镇的人知道?”陆少秋想到什么,问道。 地上传来一声虚弱苦笑:“天阳三大家,哪有什么密秘,天应堡知道的东西,保不齐其它两家也都知道----” 白玉郎一愕,陆少秋点头道:“我听上官夕阳他们说过,天阳三大家有各属于自己的细作组织,明里暗里甚至有消息共享!” “上兵伐谋。”白玉郎无谓地笑道:“也不算稀奇。”他望向内庭:“我们走吧!” 陆少秋点头,对地上的伤者道:“对不住了,我们暂时顾不上你们,一会儿有你们的伙伴来,你们自求多福吧。” 两人踏进总坛内园,护栏墙角步廊阶下,随处可见一两具尸首和散落的兵器,到得议事厅殿,入目也皆是拼斗的痕迹。 内外院舍巡过两遍,一个活人也无,整个哮风楼总坛一片狼藉。 “看来还活着的,真的都已经从暗门走了。”白玉郎沮丧地叹了口气,抬头看陆少秋。 “等等,这里面好像有声音!”陆少秋突然一摇手,蹑脚凑到一块屏案边,话刚落,屏案板咔哒一声翻转过来,白玉郎下意冲过去防范。 “唉,是你们!”黝黑暗门露出的是欧阳莲卿一张俏脸,白玉郎也是松了口气:“是你们啊……” “这位是?”随欧阳而出的上官夕阳看到迅速褪去一脸杀气白玉郎微微一愣,朝陆少秋下意识问道。 “白玉郎啊,你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他谁吧?”陆少秋无赖地笑道。 “啊,原来是梦婵宫少宫主,久仰了!”上官夕阳神情一肃,与欧阳抱拳道。 “客气了!家父家母曾蒙二位通令多方照顾,玉郎代为谢过!”白玉郎敛衣凝神,端平玉笛朝二人诚挚行了一礼。 “玉郎,看你平时……也不像个会说反话的人哈,他们好像也只是跟杜圣心龙啸天交过一次手吧,你怎么………”陆少秋显然错会了玉郎的郑重其事,以为他们之间有何嫌隙,憨笑着神色紧张。 “你误会了,那是爹娘在善和门那段时间的事,有空我再慢慢跟你说吧。”白玉郎知他好意,温言解释道。 “哦,原来是真有交情啊!”陆少秋了然嗤笑:“我就说你最近越来越古怪!你刚才那样子也忒吓人,我还以为你是在说反话要挑他们梁子呢!害我白担心一场!” “少宫主此言,却是令我等汗颜了……”上官夕阳脸上的笑容倒陡然尴尬起来:“善和门与倪姬宫主有数月宾主之谊,再下二人也曾和杜令主萍水相交,当日种种,却未尽得本分,以致………唉,还望少宫主得隙替我二人向倪姬宫主和杜令主告罪!” “大通令言重了。”白玉郎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慨然笑道:“往事已矣,我爹娘也非不明事理的吝狭之辈,二位通令无须挂怀往事。” “唉,好了好了,既然没什么要命的大事,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陆少秋最是烦厌这种论情道意的别扭客套,忙将话题拉回眼前:“你们也是来找杨姑娘的吧?” “我们是来——跟踪你陆少秋的!”上官夕阳双目闪亮,望着陆少秋笑道:“你们的朋友,跟我们善和门何干?你眼下乃是我们善和门的嫌犯,我们二人只为监视疑犯而来!” “哈哈,高明!”白玉郎旋转玉龙笛洒然一笑。 “对了,你们怎么会从暗道进来?有见到其他人吗?”陆少秋收敛心神随口问道。 上官欧阳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了一丝不自然的窘态,上官夕阳目光闪烁道:“我们从哮风楼后院过来,无意摸到一个暗门,一进来就看到你们了---” “哦,对对,像哮风楼总坛这样紧要的地方,有几个暗门啊,密道什么的,也是必须的嘛哈--”陆少秋望向白玉郎,了然笑道。 “是啊,我们是从东边南和坊潜过来的,进了南宁坊到处都见到死人。”欧阳莲卿着了一身带帽的风衣,想是内室闷热,边掀去风帽边道:“一路上也没遇到其他人,这里前面是什么情况?” 白玉郎沉声点头:“差不多,也全部都是死人,哮风楼四位副堂主还被人挂在前门的碑楼大梁上,也不知是谁干的。” “什么?四位副堂主被挂在碑楼大梁上?”上官与欧阳闻言色变,迅速交换了个眼色。 “此地不宜久留!快,我们从后院退出去!”上官夕阳来不及解释,疾步朝屏案的镂花格片摸索,机括转轴声响,那翻门又半转开来。 “怎么了?有埋伏?”陆少秋望了眼玉郎,随二人侧步钻入暗门。 内里是个三尺来宽建屋时特意留置的壁间暗道,头顶有外屋的天窗借光,勉强不用烛火。四人鱼贯而入侧身探行。 “至少有两拨人!把四个副堂主挂门口的是一拨,此举是告诉我们哮风楼已破,警告我们不要进来了,而放我们从前后门进来的是另一这拨,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外面等着堵我们呢!”欧阳莲卿在二人前面引路,不时回头解释道。 “也许,还有第三拨,”上官夕阳在前面幽幽接道:“攻破哮风楼和挂四位副堂主的,可能也不是同一伙人。” “你是说-----龙啸天?”白玉郎也回过味来道:“要说是有三伙人的话,其中一定有龙啸天,会给我们示警的,也只可能是他!” “可他如果了解你们,就不会猜不到你们仍然会进来了啊?”欧阳莲卿不解道。 “哈,如果挂他们四个是杜圣心的主意,那就不是示警了,而是诱饵!”陆少秋回望了眼白玉郎,突而兴灾乐祸笑道。 “诱饵?”欧阳莲卿更是不解:“你是说,他明知道里面有危险,也明知道他儿子在这儿,还引诱你们进来?” “嘿嘿,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陆少秋边说边慨然转过身朝白玉郎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安排春婵夏凰俩丫头给你了,要么是保镖,要么就是眼线!反正你这儿子,在他手里也就只是个棋子罢了。” 白玉郎苦笑着抬头看他,拧了拧嘴,没说什么话。 正心思凌乱,前方天光亮朗,四人出了壁间暗道。出口果然在后院露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白玉郎刚踏上露台便感到一阵异样的逼仄。抬头时前方三人已莫铭止了步,一字排开。 庭院四方步声大作,每处暗角都排出数十红衣乌甲手执弓弩的精卫,随后是刀盾卫、钩索卫、穿花插阵,将露台密密层层围了数匝。 众兵排布方毕,左前方人影掠动,铁着脸出列的左蒙凝探察完毕,这才侧身让出了衣袖珊珊的雄天恨。 陆少秋瞟了眼凛神抬头的白玉郎,玩味地嗤笑道:“看,狼来了吧!” 第128章 护主之勇 “呵呵,倒是稀客!善和门两大通令,今日怎有空来我东南四镇嬉耍?今儿这光景可不比花前月下,难不成二位通令改了口味,喜欢到这血海尸堆里谈情说爱了?”雄天恨阴笑连连,见到上官与欧阳还是忍不住地尖酸挑衅。 欧阳莲卿这次难能地忍住了没有上前怼骂,犹豫地望向上官夕阳。上官夕阳迅速瞄了眼身边侧站不恭的陆少秋和上下打量雄天恨的白玉郎,挺身拦上抱拳道: “少堡主见谅,今日我二人乃是公干,奉了我们门主之命,前来缉拿涉嫌杀害我们两位通令随行使的凶手陆少秋,正巧在此间捉到他。” “哦?”雄天恨趟步上前,朝两个年轻人左右扫视:“陆少秋?就是----龙啸天的徒弟?你们,哪个是陆少秋啊?” 白玉郎见他眼神不善,正欲上前,陆少秋已扬头挑衅喊道:“喂!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言爹娘两个当世第一的熊烧包子?” “噗-——”在场所有人的担惊怔愕中,白玉郎冷不防地笑出了声,急忙垂头掩过。 雄天恨一时也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雄少堡主”,虽不喜这比自己还高了大半头的刺楞小子的无礼口吻,但显然对他“爹娘两个当世第一”的冠誉颇为受用,牵了牵嘴角转头来正视他道:“原来,你就是陆少秋?” “没错!”陆少秋挑高了眉排出步来:“我是对你们聚宝盆的人说过,龙啸天是我师父,你就说你想怎么样吧!” “你?----”雄天恨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未遇得敢对自己用这般居高临下的不屑口吻说话的,一时之间,竟下意识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他。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样的刺头不好惹,不是武功盖世就是背有倚仗,他一时也吃不准陆少秋属于哪一类。观他身形听他吐纳,武功不低却也不高,他这么急着惹恼自己,难不成是想让自己作饵,引什么人出手? 会是谁呢?善和门这两位通令?还是那鬼神难测的龙啸天? 此念一起,雄天恨更是慎醒了眉眼,徜笑着退回阵列,试探地瞟视上官夕阳道:“既是二位通令有所公干,我也不好阻拦,陆少秋任拿任放,但凭二位作主。也请二位接下来,不要插手我们东南四镇的家事!” “少堡主客气了,天应堡的家事,我们自是不敢置喙。”上官夕阳暂时还猜不透雄天恨的来意,正恐无法保全陆少秋与白玉郎,听了他这话,先顺水推舟把陆少秋摘出来。 欧阳莲卿眉心一跳,担惊地偷瞟了眼白玉郎,果然,雄天恨也正不怀好意地转向他。出乎意料地,雄天恨并没有置理玉郎,却是猛地甩袖喝令:“把他们四个带上来!” 众人怔愣间,几个红衣兵卒连拖带拽地拎过来几个人丢在露台边,正是方才被挂在南宁坊碑楼上的齐、骆、单三位副堂主。 陆少秋迅速看向玉郎,白玉郎也正不自禁地快速眨眼。不知这几位副堂主被擒押至此,方才奉命留下为其解绑的春婵夏凰现在何处。 “裘恃贵呢?”雄天恨皱眉问道。 另有一红衣卒卫了捧了片衣衫襟子上来道:“禀少堡主,裘副堂主已经死了,他是天阳属生魂,放下来没多久就散了,兄弟们只来得及扯下了他一片衣裳,请少堡主过目!” “哼,便宜他了!”雄天恨厌嫌地挥手斥退那名卒卫,背起手逼到了地上奄奄一息的三人面前:“说!杀进哮风堂的是什么人?” 右下角鼻青脸肿的胖子姓单,几日前刚和裘恃贵拼得两败俱伤,方才目睹裘恃贵身死魂散,凛然生了兔死狐悲之苦,奋力爬上前来告饶道:“少堡主,我不知道啊,我冤枉!我是被他们骗的呀---我单竹生对凤神起誓!我没有出卖哮风楼!今天的事与我无关啊少堡主!少堡主救我啊!” “呵呵呵,单胖子,哮风楼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和齐檠固然难逃一死,你也休想独活哈哈哈哈!”右侧塌断了一边肩胛骨的骆季彦眦目大笑,笑得眼角泪水混着血渍淌过脸面,模样甚是可怖。 “你----你胡说!”单竹生哭号着浑身颤抖:“是你和齐檠想独吞功劳!说抓了那个姓杨的女娃,就能引白玉郎龙啸天他们上钩,故意封锁了消息不让少堡主知道,还撤去了出入镇口的影卫。水井被下毒,哮风楼被毁,关我何事!” “什么?水井被下了毒?”雄天恨听到此际也是一惊,携疑地望向左朦凝。 左朦凝正与边上一影卫交过耳语,上前来禀道:“确有此事。刚接到线报,东南四镇所有蓄水池和水井,应是在凌晨时分被人下了泻沥之毒,用过早饭后,各处都病倒了一片。” “下毒的----和那伙凶嫌,会不会是同一伙人?”雄天恨锁眉沉吟:“昨夜四更开始,东南四镇就全部在聚宝盆的控制之中了,毕全有不是说他们一直守着所有道口,没见有凶嫌出入吗?” “如果----”左朦凝眉头渐渐拧成一团:“如果那伙凶嫌----根本就没出东南四镇呢?” “你是说----”雄天恨压低声来咬紧了牙关,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朝左蒙凝瞪视道:“东南四镇有内奸?” 左朦凝好大喜功,卖弄聪明话赶话地推断出如此结果,一时也是自觉骇然,低下头不敢接话。雄天恨狠瞪了他一眼,回身来烦躁喝问道:“毕全有呢?聚宝盆那伙叫化子在哪里?” “这……”左朦凝迟疑着答道:“他们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全都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刚才在镇外被弟兄们截下,只不停地叫嚷说,见到了长翅膀的多毛妖怪……” “混账!什么妖怪,定是那群王八东西怕死开溜了!”雄天恨愤愤骂完又逼视单竹生道:“你刚才说的那姓杨的女娃儿呢?” “不---不知道!她一直是被关在鲜华堂后面的小暗牢里,早上吃完饭,所有人就开始拉肚子,后来又有人杀了进来,实在太过混乱,我们也不知道那个姓杨的女娃现在哪里----”单竹生一脸愁苦不住地摇头。 雄天恨铁着脸转过身,提声命令从下:“把他们三个带下去,暂时别给弄死,容后慢审!” 三位副堂主又被拖拉下去,露台四周微闻众卫卒唏嘘之声,上官夕阳却与欧阳莲卿神色复杂,不知雄天恨故意当着他们的面审查此事,意欲为何。 “呵呵,杜圣心好手笔呀,几天几夜折腾下北城和我东南四镇的米粮,末子却是虚晃一枪,废了我东南四镇的水源!”雄天恨狞笑着转过眼来死死盯向白玉郎:“你说,他要是知道他百密一疏断送了你这个儿子,心里会怎么想~啊?” “哈哈,少堡主厚爱,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白玉郎正视于他,洒然笑迎。 “哼哼,杜圣心和倪姬宫主的长子独男,我又岂敢不识?”雄天恨笑未及唇,左手已抚向腰间,下一瞬匹练一道白光暴起,抚柳剑直卷白玉郎脖颈。 “小心,玉郎!”陆少秋惊呼方起白玉郎已窜跃退去,怎奈事发仓促力有不逮,眼前剑影灼华,整个面门颈项皆成罩门。 “少宫主!”猝然间一缕金芒裂空袭到,叮一声击在那软剑之上,随即数道光华漫天交错,迅即将空中如腾蛇翻龙般的杀着切戳开来。雄天恨杀气正炽,被眼间一红一绿两道身形冲散,岂肯作罢,回身来软剑抖动,又扑身攻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会使‘切天通物诫’?”方才一击撞开抚柳剑的正是春婵手中那枚蛾眉刺,此时她再战力衰,又显然被什么惊骇之事扰了心神,急急出言的同时,手下已渐失章法。 “姐姐,他使的就是通物诫!”将两柄鸳鸯铖以短封长,舞得凌厉严密的夏凰声音也在擅抖。她二人这一疏神的间隙,雄天恨已探悉了她们的武功路数,狞笑一声,抚柳剑咣啷大响左右腾游直进,剑身甫触二人兵刃迸出璀然星火将二人一一震开。 “少宫主快走!”春婵心知不敌向白玉郎高声示警,下一刹手腕一凉,抚柳剑已绞住了自己握刺的右手,她惊骇之下恍乱翻转蛾眉刺格开剑刃,然为时已晚,三指宽的软剑缠绕上来,在腕脉上切划出去,瞬时血沫飞洒,姑娘白晰幼嫩的手腕上陡然绽出数道创痕。 蛾眉刺落地的脆响中,管笛啸声当空,白玉郎玉龙笛内两尺剑锋弹出,笛剑促然挥开抚柳剑剑身上前将雄天恨截下。 “姐姐!”夏凰回神时见到春婵血痕淋漓的手顿时魂飞魄散,丢了鸳鸯铖冲上去抱扶住她。 “夕阳哥哥,我们不去帮忙吗?”欧阳莲卿望着场上急得跺脚,上官夕阳眉结深锁,咬牙道:“不可以!雄天恨方才使的确实像是天雩玄诫第四重的通物心法,能修习到这一重,魂力已超乎凡胎,除非我们也用天雩玄诫!在这弹丸之地施展,法力对冲,难免伤及无辜。况且我们此行是打着善和门捉拿嫌犯的旗号,不能插手杜圣心和东南四镇的事!” 第131章 杀出重围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白玉郎。 我们的猜想都一一得到确证,果然,南宁坊内纠葛着至少三重势力。 把四位副堂主挂在碑楼上引我们进坊的有可能是龙啸天,也有可能是杀进南宁坊的人,但显然并非在水源下毒的人。南宁坊内有内奸,不但提前在水源下毒,更接应了那拨屠杀者隐退。而在雄天恨全心对付龙啸天的时候,隐在其后的另一拨人也迫不及待现身了。 会是谁呢?是我爹派来接应我们的人吗? 春婵的伤势绝没有她们说的那般轻浅,那她们为什么要撒谎?是怕我厌嫌抛弃她们?还是背后有医术了得的高人,真能在十天半月内治好她? ===================== “夕阳哥哥!”欧阳莲卿不忍眼前杀红了眼的雄天恨再伤白玉郎,急道:“可是白玉郎他-----” “你们确实不能去,把你的断肠剑借我!”欧阳莲卿还在煎心焦肺,旁边的陆少秋已按捺不住冲过来扯夺上官夕阳腰间宝剑。 上官夕阳凛然神回,大叫道:“别!你拿不动的!” 话出已迟,断肠剑出鞘的同时,陆少秋以一个万分狼狈的姿势被那青铜剑尖坠在了地上,使出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剑尖拎离地面。 “这怎么回事?”陆少秋大惊:“它怎么这么重!” “断肠剑认主。你突而夺过去,它会现出本来重量,两百八十斤呢!”欧阳莲卿道:“别人想借来使,除非有夕阳哥哥的口诀!” “上官夕阳,那你倒是念口诀呀!”陆少秋急道:“再不去帮忙,玉郎真要出事了!” “雄天恨的目的和你方才激他一样,他在逼第三拨人现身!”上官夕阳头脑在此际难得地清醒,盯着场上翻飞的两道人影沉声道。 “你说龙啸天?唉呀我刚才也就抖个机灵,他要在这儿,老早----” “啊!”陆少秋正愁急上火,猛听得欧阳莲卿一声惊呼,回头正见雄天恨抚柳剑盘靠住白玉郎的玉龙笛,剑尖如昂首毒蛇直击其目。白玉郎下意识后仰举左手封切,岂料抚柳剑一触即散,哗啦一下反弹开剑身,缠向白玉郎右颈。 “住手!” “白玉郎!”上官夕阳与陆少秋同时惊呼返扑相救,半空中劲风遒急,一道光刃破空裂响直震得众人身不由己退跌开去。 雄天恨的抚柳剑首当其冲,震得虎口刺麻慌忙撒手纵开,白玉郎也被被这气劲推得跌出丈余,玉龙笛险险脱手,笛上盘缠的抚柳剑咣地一声生灵活物般窜跃出去,剑柄恰恰落回雄天恨手中。 “龙啸天?”边上惊声呼喝的却是双目贲张的左朦凝。 “龙啸天~你怎么才来?-----姐姐的手被他废了~以后再也侍候不了少宫主了-------”受了欺侮的孩子终于等来了家长撑腰,一边抱着春婵颓坐地上的夏凰哭喊道。 陆少秋不知何时已撒开了他怎也拿不起的断肠夕阳,神色复杂地望着此刻众人眼中的破局救星。 云凤走后,他曾就那事冷静下来思索过前因后果,能肯定的是,如果当日欺辱云凤的真的是龙啸天,那么杜圣心不可能容他存活,更惘论留在身边继续任用,除非云凤就那事毫无记忆,就连杜圣心都不能查悉实情。 可云凤如果对当日的不堪经历全无记忆,为什么要匆匆逃离琼毓斋呢?她在逃避什么,害怕什么?那日她半昏半醒之时,自己曾候在床边照顾,她明明睁眼看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就在身边。 那么,如果那日的真相并非他所见,那又会是什么呢?倒在门口的两个人都谁,父亲和龙啸天,他们在衣衫不整的云凤床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见到的父亲是满脸的惊虚害怕,而龙啸天脸上的表情却是厌恶和诧异? 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云凤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肯回到自己身边?大雪那天,龙啸天说自己或许永远也长不大了又是什么意思?自己沮丧颓废不愿学武,蒙冤将死不愿为自己争辩的时候,也未曾见他对自己流露过那般落寞失望的表情。 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此时望着这个冷峻魁伟的背影,陆少秋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能表达此情此感的话来。 “龙啸天,你终于肯出现了!”首先打破僵局的倒是虽败犹幸的雄天恨。 “弓弩手!”左蒙凝冷着脸举掌示令,外围众弓弩手即刻协同刀盾手摆开了围歼架势。 “左朦凝,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我敢向你保证,在第一支剪射到这里之前,雄天恨的脑袋,就会滚到地上!”冷面杀神慢悠悠把朴刀扛上肩头时说出的话,没人敢不信。 左朦凝果然面色大变,下意识惊恐地望了眼雄天恨,再不敢自作主张。 “龙啸天,你也太过狂妄了!你以为,万箭齐发之下,你们所有人能全身而退?”雄天恨强笑一声,掩过自己的心虚:“这算你杀得了我,他们六个也休想完完整整离开东南四镇!” “哼,杀你一个,就足够了!”龙啸天微笑昂头:“死两个善和门通令主和曳云山庄无足轻重的外客,总也没有杀一个天应堡少堡主划算。” “你!----”雄天恨终于意识到这会儿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不得不紧咬牙关咽下了一口气,闷声郁气点头道“好!这一局,我认输!我放你们走,今天,我就当没来过东南四镇。” “哈,游戏才刚开始,少堡主这就不想玩下去了吗?”龙啸天转过身去继续笑。 “哮风楼已经毁了,东南四镇也废了一半,杜圣心他还想怎样?----我们就只是让他在善和门出了回丑,他难道要把东南四镇的人都杀光,才够解气吗?”雄天恨终于不耐地激动起来。 “呵——我有时,真觉得杜圣心说得一点没错!”龙啸天突然慨笑一声转过头来,煞是认真地望着雄天恨:“把东南四镇的人都杀光了,那就算得到了东南四镇,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场所有人,包括上官与欧阳都不禁色变。 “你说什么?------杜圣心……他想要东南四镇?”雄天恨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哼,限天应堡东南四镇及二十四堂,十日内挂幡归顺天雩令令主,否则,叫雄剡拿整个昊狮天应堡殉葬!”龙啸天抬高下巴,字字冷肃。 “哈哈哈哈哈——天雩令令主?就杜圣心?他也配!——”出乎意料地,雄天恨不怒反笑,未几一唾沫淬落地下:“他是天雩血魔,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灾星!凭什么以‘天雩’之名自居令主?” 言罢快步退回阵列,挥袖喝令道:“给我上!不惜一切代价,今天我要他们六个埋在哮风楼!” 一令甫出,弓箭手万箭齐发,其后刀盾手呼喝着冲击上来,露台本小,众人方挥舞手中兵器拨开空中羽剑,乱刀已到了眼前。 “你们先走!”龙啸天一刀劈开左前人潮,纵身飞扑退躲不及的雄天恨。 “保护少堡主!”左朦凝大惊失色,呼喝着飞身赶上拦截,被龙啸天一刀面掴出老远,雄天恨听得身后动静下意识回头,龙啸天已鹰扑而来,长刀凌空劈下,将他后背衣片连带脑后垂发瞬间催落,吓得他连滚带爬冲跌进赶来增援的血蛾军阵列。 就这一阻之隙,陆少秋与白玉郎已护着春婵夏凰朝外院冲杀,上官夕阳与欧阳莲卿面对汹涌而来的血蛾军也不得不出手抵御,默默为他们殿后。 六人刚退入外院,左右又杀出两队黑衣蒙面的刺客,却是二话不说向红衣血蛾军冲杀上去,个个皆是矫悍狠厉的身手。 追击出来的血蛾军,大多是随队应付差事的散闲,更有不少已在方才受到了白玉郎等人的挫击,神恍力衰之下哪有几多战力,立时被这伙蒙面刺客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这又是什么人?”白玉郎显然也对这伙蒙面人心存疑虑,此时却也顾不得细究,与夏凰一左一右护了春婵夺出花径。春婵已在方才撕了衣衫沿摆咬牙将右腕扎紧,此时左手蛾眉刺尤能自防,三人互为犄角迅速向外移动。陆少秋也在方才夺了一柄单刀作兵器,坠在三人队后。 “出了那座院子就是南和坊街面,”春婵拨开前方树桠,三人强行从树灌矮林抄了近路,陆少秋回望了眼来时小径奇道:“唉,好像没有人追上来了。上官夕阳和欧阳莲卿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呢。” “应该还在后头,我们先走吧,先离开南宁坊再说。”白玉郎抢到前方探路,小心顾着左右林丛。 “属下失职!----令主命我们姐妹来保护少宫主,想不到,我却是成了你们的累赘。”春婵低声吁道。 “哪儿的话,刚才要不是有你们护着,我只怕都扛不雄天恨当先一击。”白玉郎柔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伤势,出去后我设法送你去找我娘,凭她的医术,定能治好你!” “啊,无需劳动宫主的!”夏凰忙接笑道:“姐姐的伤我仔细瞧过,并未伤到筋脉,回去敷些药,养他十天半月就能痊愈。” “真是如此?”白玉郎想起方才清清楚楚见得春婵筋损脉断的景象,性情爽利的她语气中的失落沮丧更不似作假,而看似柔弱胆小的夏凰此时却在极力为她遮掩。 她们在顾虑什么呢?无非是怕自己厌嫌抛弃她们吧。 第132章 雩者,虹也 “好,出去后再说。”白玉郎也不再问,故作无谓的笑道:“到时候,让夏凰去市集买几个卤猪脚来给你,听说吃了那个,手腕上什么样的伤都能好!” 难得少宫主说笑来宽慰,春婵夏凰对视了一眼,也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好在此后再无惊险,四人出了南和坊后埠,顺利到了东南四镇外街,过了道口便已出了东南四镇范围。 天色已暗得晨昏不辩,冷郁腥涩的雪气翻滚当空,想来晚时又有风雪。四人方才一场热战气血正酣,此际经得冷风贯体,寒气袭衣,皆无由抖擞了一阵。 “他们在那儿!”斜巷处传来欧阳莲卿的欣喜轻呼,众人总算会合齐整。 “你们怎么从那边过来,怎么样,没带着尾巴吧?”陆少秋望了望他二人身后迎上道。 “后面的追兵好像被什么人截了下来,我们是趁乱从另一条小弄绕过来的,猜想你们应该是到了这儿。”上官夕阳边说边示意众人跟上,一行人尽量沿着街弄一侧向下北城行进。 欧阳莲卿不安地向众人道:“整个东南四镇今天都特别奇怪,我们从那边过来,南和坊也像个死城一样安静呢!” “刚才听单竹生他们的话,为了引你们到哮风楼,东南四镇今早撤除了所有守卫。而一大早,井水里被人下了毒,接着是不明人马杀进南宁坊,后又从通往南和坊的暗道退了出去消失无踪---”上官夕阳神情凝重:“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玉郎远远望见道口一架斜撇在路旁的杈障,突然想到什么道:“我们刚才进去时道口设有路卡,整个东南四镇外围分明是布有防卫的,而且有可能是雄天恨用来随时监察东南四镇的。-----被下毒和杀手出没的所有事,若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密闭的东南四镇内,那只能说明----”他顿了顿,凛神道:“这些杀手根本没有离开过东南四镇,甚至,他们根本就是东南四镇的人!” 欧阳莲卿也注意到了那个杈障,小声疑道:“是啊,这会的路卡好像都被撤了,这些守卫人呢?难道刚刚都去驰援南宁坊了?” “嗯----从刚才雄天恨和他边上那个冷面手下的情形来看,他们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东南四镇里出了内奸!”陆少秋点头拧了拧自己下巴:“我只是在想,雄天恨和龙啸天在这件事上,唱的又是哪个角儿呢?” “听那个胖子和齐檠的话,四位副堂主自作主张捉了杨姑娘,并撤了卫卒引我们进哮风楼,在天应堡似乎是件了不得的大罪。雄天恨应该是闻讯来清理门户并想坐收渔翁之利抓我们的。”白玉郎叹了口道:“至于龙啸天,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我爹派来给天应堡下通牒的,‘限十日内交出东南四镇,’有这样笃定的口吻,必定是早知道了东南四镇会有今日的境遇-----” “你的意思是说,杀进哮风楼的人,和最后帮我们断后的那些人都是你爹派来的?甚至,就是同一拨人?而东南四镇中,在水井里下毒的内奸,也早和他们有所勾连?”陆少秋凛神惊道。 白玉郎愁眉紧锁,长长吐着气,眨眼没作辩驳。 “嗯-----也不尽然啊,龙啸天刚才也可能只是吓唬一下雄天恨!”欧阳莲卿望一眼前面抬头猛看白玉郎的春婵,挑眉俏笑道:“唉,你们是杜圣心派来保护白玉郎的,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春婵警惕地一皱眉:“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来历?” “嗨,刚在后院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在你们背后十来步的地方,你们说的话,我们听到了一点啊。” “哦,”夏凰不安地看了看春婵,嗫嚅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令主分派给龙啸天差遣的,龙啸天命我们来保护少宫主,其它的事,我们也不敢过问。” 欧阳莲卿眼仁精亮,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神色光忐忑的春婵,又微笑着把目光转回上官夕阳脸上。上官夕阳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姐妹俩,笑笑着随意地问道:“方才见二位姑娘武艺了得,在下冒昧,能否请教二位的师承?” 白玉郎与陆少秋同时止步回头,不明他怎么突然对这两个丫头如此上心。 “我们----” “你们方才使的,可是天雩十二玄诫的上四诫?”不等夏凰思索搪托之辞,上官夕阳已极为严历地逼了上去:“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天雩十二玄诫上的功法?” “这----”春婵也没想到这个温重随和模样的男人,较起真来面容会变得如此可恐,犹豫地望了望白玉郎和陆少秋道:“可以----不问吗?” “你们放心,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必避诲。”欧阳莲卿懂得审时度势,立时上来唱白脸,朝春婵温柔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是----仙禽?” “我---”春婵又望了眼此时猛盯着自己不明所以的白玉郎,急忙转过脸朝向欧阳莲卿小声道:“我们只是散修,不敢托大-----” “哦,原来是真正的自己人!”欧阳莲卿回头朝上官眨了眨左眼示意危险解除,手上已姐妹好地去拉春婵那只没受伤的手。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先秦?----什么天雩什么诫?”陆少秋忍不住茫然望向他们。 “是啊,天雩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爹被叫做天雩血魔,刚才雄天恨一听这两个字,就那么生气,你们谁能给简单解释一下?”白玉郎终于也兹事体大地问出了口。 “哦,我来说吧。”上官夕阳看周围环境,确认已到了下北城村郭,料得后面再无追兵,慢下脚步捡大道而行,缓声道:“汉书《尔雅》曰:‘螮蝀谓之雩,雩者,虹也。’天雩二字的本意就是天上的虹,虹无形而广大,幻化无常。玄天界内,概凡风雨水土,皆为天雩之气所化,所以也代表了无上广大的意思。 杜圣心自称为‘天雩令主’,就好比凡人自称是天一样。一个无能之辈自称为天,人们顶多笑其憨痴,可偏偏杜圣心是天雩血魔,体内拥有天雩之气所凝结的强大法----啊,功力!这样一个人自称天雩令主,就等于是对玄天界人的一个号令和羞辱,也难怪得雄天恨不服了。” “哦,明白了,天雩令令主,在玄天界就相当于‘我是玄天界的头儿,老子天下第一’,谁要是认了,就等于是当面臣服!”陆少秋笑道:“唉,那你们刚才说的‘天雩什么诫’的--又是什么?” “天雩十二玄诫,是我们善和门上古先人所创的一门极难修炼的功法。原是有十二重,大多都已失传,如今遗留在玄天界的只有前面四重了。”上官夕阳脚下不停,循坡慢下,不时回望四周:“这门功法,只有果孽痣三颗以下的生魂才能修习,而且每晋一重,都是对其魂体的一次淬炼,普通生魂顶多只能经受一次碎魂重淬,所以是很难练成的。” “哦,原来是这样!”陆少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们善和门的人,是不是都会这门功法呀?刚还听你们说,雄天恨好像也会?这是怎么回事?” “善和门现在的普通人当然不会了,我们也只会前面一两重!至于雄天恨嘛,他父亲雄堡主以前曾是善和门的通令,会天雩玄诫也就不足为奇了。”欧阳莲卿装得随意地笑笑接上。 “唉,不对呀,我刚才好像听你们说,雄天恨使的是天雩玄诫的第四重,那这么说来,他的武功岂不是玄天界最高的那一列了?”陆少秋突而神转,看了眼玉郎,揪住话头抢道。 “哈,你一定是听错了!我们刚才说的是前四重,不是第四重!”欧阳大笑道:“雄天恨的武功都敌不过龙啸天的一半,怎么可能有第四重的功力?我们刚才---那只是个泛指!事实上,光用眼是看不出对方练到第几重的,除非是功法相当的人,对阵时才感觉得到。” “哦,真是这样吗?”白玉郎目光烁动,携疑地盯着欧阳。 “当然是啊,我和姐姐,正在练第一重,刚刚也是对上雄天恨的软剑,才感觉到的----” “那凭你们的感觉,雄天恨练到第几重了?”白玉郎继续试探道。 “嗯----顶多一两重吧!论功力,我和姐姐加在一起,勉强可与之一战,我想令主也正因如此,才遣我们姐妹来的。” “哦,原来我爹是专门让你们来克制雄天恨的天雩玄诫的!----”白玉郎显然知道眼前四人就此事在和力隐瞒,也不再多问,一笑掩了过去:“唉,我们总算是有惊无除,却不知杨姑娘她----” “唉,陆少秋!白玉郎!救我,救我!我在这儿!”正当玉郎愁苦地转过话,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少女的叫喊,白玉郎一凛神,与陆少秋迅速循声远望,却见十多步外的小桥对岸,影影绰绰行来数人,当先一个奋力挥手扭摆的娇小身形,正是多日不见踪影的杨尘儿。 “杨姑娘?”陆少秋正要往桥上去,被白玉郎一把拉住。 “等等!”白玉郎警觉地眯眼朝那处望了许久,回头朝上官夕阳露出一丝敌意:“那不是你们善和门的通令洪天洋吗?杨姑娘怎么在他手上?” 第133章 石桥分庭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欧阳莲卿。 这次和夕阳哥哥来南宁坊,总感觉他心事重重和,说的话也前真后假几乎连我都想骗过去,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自从问心彩虹出现,我们的真正的身份,总有被揭穿的一天。我从来不觉得那会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我们是锦翼蓝凤的剑侍,这个身份既使是被善和门的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夕阳哥哥为什么要骗门主和大哥说陆少秋只是故人之子?难道他还怕门主或者善和门的人对“锦翼转世之人”有什么不轨之心?善和门霍佳氏,自古以来就是锦翼蓝凤的心腹侍随啊! 又或者,我和他一直在怀疑陆少秋的身份,他介意的其实是这个? 一个假的“锦翼转世之人”到了善和门,难道,还会引出什么更大更可怕的祸事?-- ========================== 上官夕阳趋上几步,一看之下也是愣了。 河埠对岸列阵而伺的正是镶蓝正装的善和门人,当先的洪天洋面沉如水,谭厅桐站在他身后也正锁眉望向这边。杨尘儿被谭厅桐的得力手下麻三奇撰着一只胳膊可怜兮兮地往桥上挣扎,无奈石桥那头左右还守立着洪天洋的两名随行使。 这情形,已无需言语。 “大哥,你们这是?---”上官夕阳头脑嗡地一声,几步踏上石桥不可置信道。 “二弟,三妹,不要怪我,为了善和门,为了玄天界,为兄唯有行此下策才能让圣……让大小姐和陆少秋,一起回归善和门!”洪天洋回头望望委屈地嘤咽连声的杨尘儿,一脸的义正辞严。 “哈,上官夕阳,你这结义兄长,好大的噱头啊!”陆少秋轻声喘笑,绕着他脖子自后越出,一句话听得上官夕阳面红过耳。 “喂,那什么洪大通令!你们几个大男人这样对待一个小姑娘,也太难看了吧!有什么要我小流星效劳的,你们说一声就成,先把杨姑娘放了吧!”陆少秋晃荡着两手走上石桥,一个人跨立着朝洪天洋喊道。 “不敢,在下恬任善和门三通令。”洪天洋见陆少秋独立一人上桥来摆开了谈判的架势,倒也不堕他三通令的礼数威仪,斥退两名随行使,一个人步上桥头。 “哦,原来是三通令~”陆少秋笑得皮松骨头轻:“我刚才听你说什么……回归善和门,我几时成了你们善和门的人啦?” “失礼了!”洪天洋正经拱手道:“恐怕杨姑娘和夕阳小莲,也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告诉你,实不相瞒,杨姑娘乃是我们门主的----一个远房侄女,贪鲜好玩,在外多时若有什么地方打扰诸位的,还请见谅!在下此次是奉了我们门主之命,找小姐回去的。” 欧阳莲卿一脸惶惑地偎到上官夕阳怀里:“夕阳哥哥,门主他们这是---” 上官夕阳环手在她腰上紧了紧,示意她稍安勿躁。白玉郎却是在一旁注意到了他们的忧急。 “哦,原来如此啊!”桥上陆少秋倒是释然:“善和门门主的侄女。哈,我早就猜到她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却原来背后有那么大座靠山哈哈哈-----。” 陆少秋转回身瞅了眼结眉不语的白玉郎,复回头去憨笑道:“我们明白了!一定是你们急着找她回家,她不肯,又玩她贼喊捉贼那一套了!那没事儿了,你们带她回去就好了嘛,不用问过我们。” “陆少秋你个笨蛋!他们要的是你!”杨尘儿似是气得不行,冲他跺脚大骂。 “要我?”陆少秋有点摸不着头脑:“要我做什么?” “夕阳和小莲有没有告诉过你,断肠夕阳和问心彩虹原是齐出于世的一对宝剑,”洪天洋向桥这边走上两步,面带轻松笑容。 “知道,他们告诉我了。”陆少秋道。 “不,他们没有对你说实话。”洪天洋又往前走了一步,背起双手转头望望桥外河水,一脸说来话长的慨然。 “什么实话?”陆少秋极不耐烦这种半句半句你猜我逼的说话,不耐地催道:“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就一口气说完,不要这么半句半句地磨油。” “哈哈,好,那我就说实话!”洪天洋立定身,倒颇是欣赏这年轻人的直来直往:“夕阳和小莲没有告诉你的是,断肠夕阳和问心彩虹本是由同一把剑分化而出,剑的主人,原是善和门先人全力侍奉辅佐的凤神,也便是创立这玄天圣境的二圣之一,仙禽界锦翼蓝凤慕吐锦翼。” “大哥!你怎么?---”上官夕阳神情讶然。 “二弟呀,只要是与锦翼蓝凤有关的事,善和门就一定会知道,你以为你真能瞒得了门主吗?”洪天洋一脸憾然地朝上官夕阳道:“找寻锦翼蓝凤的转世,不仅仅是你们二人的职责,你当我们善和门全门上下,都是摆设不成?” “可是……”上官夕阳眉头纠成了一团,想用言语暗示一下洪天洋其中尚有曲折,当着陆少秋的面,又不知该如果措辞。 “好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对他无礼的。”洪天洋朝他举掌摇了摇,微笑着正视陆少秋,一步一句地慢慢上来道:“陆公子,在你回复锦翼蓝凤元神真身,找回有关玄天界一切过往记忆之前,善和门便是你的家!望陆公子,莫在外留连,还请随我们回归善和门,门主和门中诸位元老,甚是挂怀陆公子的过往境遇,盼乞一叙!” “等等等等!”陆少秋突然闭目倾耳,一脸苦笑地退后了一步:“你的意思是说,问心彩虹和断肠夕阳的主人,就是你们善和门的……头儿、主人!是不是这个意思?---唉你站在那儿就行,别上来了!”他突然手指数步之远的洪天洋脚下,目色玩戏中带起一丝锐利。 洪天洋微微皱鼻,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在原地站了不动。 “哈,那我可真不明白了,若说断肠夕阳和问心彩虹的主人,便是你们善和门的主上,可为何上官夕阳只是你们的通令,而不是门主?”陆少秋看见洪天洋听他说到最后门主两字脸上不自然地抽了抽,就知道自己的切入点没有错。 “你刚刚又说,善和门就和我自已家一样,那……谁是家主呢?是你所说的门主和门中元老吗?”陆少秋语气中的轻蔑不恭怎也掩不住了:“既然你们都说我是锦翼蓝凤的托世,那就是你们的主上,可你这像是请主上回家的口吻吗?”他站直腰身,眯眼望向桥对岸虎视眈眈的善和门人。 “啊,这个……”洪天洋不自然的笑了笑,迅即低头埋落心虚眸色,再抬头来时已换上了一派低眉谦恭。拱手道:“是!属下不善言辞,有冒犯公子之处,还乞见谅!” 陆少秋刚要翻起的白眼硬生生收了回去,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洪天洋的软磨功夫也不知是得谁人真传。 “哈哈,这个……三……三通令,还请劳烦你回去和门主及门中诸位元老说一声,善和门,我日后必当拜访,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陆少秋回头望向玉郎,得到他肯定的眼色后心里更有了底气,嘴上推搪的漂亮话流水般吐出:“我这边还有很多庞杂的事情要处理,再说拜访善和门,也得让我有些准备,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吧?嗯……改天呀,待我寻一样玄奇宝物再去哈!” 他话未说完,转身便要下桥,竟似对桥对面苦苦挣扎的人质全无一丝眷顾,这一举动倒是让上官夕阳都大出意外,一刹间直愣愣看着他与自己擦身而过。 “陆少秋!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杨尘儿不无怨恼的叫喊声中,洪天洋与谭厅桐也几乎下意识向桥这边追来。 “龙啸天!你还等什么!”随着陆少秋的一声高呼,杨尘儿身后十步之遥一人从天而降,刀风剖面,倾刻将桎梏人质的数名门卒扫出丈外,下一瞬少女的惊呼声起,两团人影扑纵向后方屋宇,倾刻不见了踪影。 “快追!”麻三奇回过神来命令众人,被洪天洋厉声喝止。 “原来你们早已来了帮手。”洪天阳回身望向讪笑的陆少秋。 “哈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这群螳螂在这里呆了半天,怎么就没发现他这只黄雀也早在这里候着了呢?” “什么?那个人早就来了?” “我们怎么不知道呀?” “那倒底是人是鬼呀,这么快的身手!”善和门人群中稍稍起了一阵骚乱,这么空旷的地方竟藏住了一个他们发现不了的人,细思之下无不惊惧。 “嘿嘿,你们不用觉得丢脸!发现不了龙啸天的人十之八九,刚才要不是他自己探出头来,就连我们都不知道呢哈哈哈哈哈……”陆少秋对眼下这形势颇为得意,笑得浑身轻松。 “哼,”洪天阳倒也不甚着急,顾自背起手来朝他们笑道:“大小姐在外也止这一时片刻了,还烦请诸位多方照拂吧!”他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袍:“也罢!问心彩虹剑就仍由在下替公子保管吧,等哪日陆公子回了善和门,在下必当双手奉还。诸位请了!” 第134章 从安归途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白玉郎。 南宁坊之行总算有惊无险,我们成功冲破了雄天恨的围捕,但事实上,我们一直是处在博弈的外围,对于我爹,或者说曳云山庄来说,我们只是诱饵,而撒开了东南四镇这张无形的网围困住雄天恨的,正是东南四镇二十四堂自己! 攻破任何强大的事物,最简单而有效的方法,便是使其从内而外的腐坏!很明显,这次发生在东南四镇的一切,便是对这句至理明言的又一次验证。 只是,东南四镇内首先腐坏的会是哪一个呢?这场哮风楼灭亡之变真的都过去吗?聚宝盆在这当中充当的又是什么角色,那群疯魔般叫嚷着见到怪物的乞丐究意看到了什么?在我们进入南宁坊之前,哮风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爹针对雄天恨,绝不只是报当日一辱之仇那么简单,他要对付的,是整个昊狮天应堡的势力,甚至同样的,还有善和门。 若不是为仇怨,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 “大哥,你……”上官夕阳见他竟是毫不在意自己和小莲般转身要走,忍不住跨上一步唤道。 “呵呵,大通令二通令,属下就不妨碍两位行事了,我与四通令且回善和门复命去呢!”洪天阳眼中再无一丝温情,朝二人拱手行了一个中规中距的门人礼,挥袖大步离去。 “大哥!我们……”上官夕阳神情焦灼追上石桥,不出数步硬生生被谭厅桐一声叹息拦住。 “唉,二哥,同门兄弟,何至如此呢?”饶是谭厅桐心思细腻也没了主张,摇头道:“算了,大哥在气头上,我好好去劝劝,你们要是真的还在乎咱兄弟情意,还是尽早带……” 他冲桥这头的陆少秋看了一眼,最后那句话还是没说出来,长叹一声转身落寞地下了桥去。 “夕阳哥哥,大哥和门主怎么会成了如此这般?”欧阳莲卿颇是委屈的小步上来挽住了他手:“要我们照顾瑶瑶倒也罢了,要我们带少主他们回去交换问心彩虹,这……这不强人所难吗……” 上官夕阳低头深深望着她的脸,目光无比温柔。随即抬头朝向陆少秋,一脸肃然道:“你放心,问心彩虹是我交出去的,我一定亲手替你拿回来!” 陆少秋深知他们的屈辱和无奈,喉头一堵心中也是百味交陈,挠了挠头懊恼道:“也许你那时说的对,真不该让这把剑,变回它原来的样子!” “啊——龙啸天你放我下去啊!放我下去!”随着女孩持续又执拗的扭动挣扎,两团人影摇晃着落在街外围埠。 “也是奇怪,为什么我点不住你穴道?”龙啸天用最沉稳的声音说着最震惊的话,面上也无一丝波澜。 “怪你自己本事差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撅嘴耍赖的模样颇是惹人,细薄的双眼皮刀削一般斜挑入鬓,即便怨恼地瞪向别人,也似撒娇一般。 “我让你呆在那间小石屋等白玉郎他们来接应,怎么不听话到处乱跑?”龙啸天一垂眼,话里带了丝责问。 “我……我害怕呀!”扬尘儿心虚地退开一步,揉着被捏疼的臂膀道:“你又没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整个南宁坊都打成一锅粥了,我要是不逃出去,说不定就被人乱刀砍死了!” “你出来后就遇到了洪天洋?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哼!他们敢?”小姑娘气鼓鼓的努力为自己挽尊:“你没听见他们的话吗?我可是善和门门主的侄女哦!” “呵!”龙啸天显然不屑,这一声笑成功惹毛了小姑娘。 “怎么?你不信?” “刚才那一幕你也看到了,洪天洋如果真的在意你,就不会把你当人质一样来利用,显然,在他眼里,陆少秋比你重要得多。”龙啸天直了直身子,冷酷地说穿了表相。 “你……你怎么知道洪天洋他们不在乎我!我告诉你,我要是不见了,他们那什么门主,门中元老……就都没法活了你知道吗?”小姑娘还在犟着嘴,声音却明显已吱唔低怯了去。 “好了,他们过来了,你自己照顾自己。”龙啸天看一眼侧边小道,蓦然转身。 “等等!龙啸天!”陆少秋不依不饶人随声到,朝着远去的背影高声道:“龙啸天你站住!” 龙啸天应声止步,却是依旧长刀在肩背影挺立。 “你——你就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许久之后,在白玉郎等陆续赶到的人惘惑的目光中,陆少秋才别扭地追了一句。 龙啸天微微侧头,似要回头望向他,猛又转回头,两步后纵跃腾身,箭般隐没在街外屋宇后。 四周久久地安静,陆少秋套拉着头,闷长的气息声,听不清是抽泣还是叹息。 “你和他,到底怎么了?”白玉郎看一眼龙啸天远去的方向,凑上来小声道:“看他的样子,好像在生谁的气。” “呵,不管他!”陆少秋陡抬起头,冲着一脸迷茫的玉郎摆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脸:“我肚子好饿哦,我们回雨心居吧。” 玉郎望着他的脸,许久才叹息着点头:“好吧,我们回去,路上再聊。” 上官夕阳听到他们这话,蓦地顿住了脚步,脸色大不自在。欧阳注意到他的反常,贴心地靠到他身边:“夕阳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去雨心居啊?” 上官夕阳下意识看了看前面回来头的白玉郎和陆少秋,续上脚步轻松笑道:“啊,我只是突然想到……刚才少主说的,两手空空去拜访,会不会……” “哈,雨心居目前就我和小流星两个人住,哪用得着带什么礼物呀!”白玉郎笑得豁达:“屋舍还在翻修,乱得很,你们不嫌那儿简陋就好。” 正这时手伤痛觉开始复苏的春婵终坚持不住地低呻了一声,几乎要倒进夏凰怀里,众人回头见到她苍白的面色和瑟抖的手,不约而同揪了把心。 “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白玉郎奔回几步关切道:“你们随身有没有带了救急的药?这里还没远离南和坊,暂时不宜久留,只能等回到前面庸直坊才能送你去医馆,你且忍一忍!” “没……我没事的,”春婵慌忙站直身,强笑道:“我们还是回雨心居去吧,家里有金创药和碧琉丸,吃一点就没事了。” “你这伤用金创药估计是不成的。”欧阳莲卿从上官夕阳那边得到一致的眼神,上前来细察她手,侧身挡住其它人的视线,轻声道:“你放心,一会儿到了雨心居,我和夕阳哥哥替你接脉疗伤,你且坚持一会儿。” 春婵抬头触到她宽抚的眼神,果断点了点头,眼神中重又萌焕了飞扬神采。 “对了杨姑娘,你是怎么从哮风楼逃出来的?”那边白玉郎认真的问询声传来,方才听到“庸直坊”三字,想到近在咫尺又不能见面的父亲,一直神游在外的陆少秋才陡然转回神来。 “龙啸天救的我啊!”杨尘儿颇不以为然地捞起一束鬓发在指尖绕玩:“哮风楼那几个堂主真是太好笑了,昨天天黑开始就怕我被人劫走一样,把我在南宁坊各个暗牢里转来转去,那个胖子和齐檠还打了起来,折腾得我也没睡个囫囵觉,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我在一个小石屋里刚眯了一会儿,就被龙啸天拎出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落到洪天洋手里的?”白玉郎紧接问。 “还不是怪龙啸天!他只说他还有事要去做,让我在石屋附近躲起来,说一会儿你们就会来接我。谁知没过多久,整个南宁坊就乱了起来,到处都是蒙着脸杀人打架的,我跟着几个哮风楼的小罗咯逃出南宁坊,后来就遇到了善和门的人。洪天洋那个人太阴险了,骗我说带我来找你们,鬼知道他是要连陆少秋一起抓啊!”小姑娘叽叽喳喳一通苦水,临了朝陆少秋道:“对了陆少秋,他们抓你干嘛呀,也要拿你去放血吗?” 陆少秋囧笑低头,竟是没接话。 “你以前认识龙啸天吗?”白玉郎眨眼试探道。 杨尘儿脸上露出尴尬又好笑地表情:“认识啊,不就是那天晚上看到陆少秋和他吵架认识的嘛,只不过他不认识我而已啊。” “真是这样吗?”白玉郎似笑非笑紧盯着她的眼,突然道:“那你认不认识杜圣心?” 随行的所有人脚下都慢了慢,把目光转向他们。 “嗯……不认识。”杨尘儿懵懂地摇头:“那是谁啊?” “哈,没事。”白玉郎笑笑低头:“我随便问问的。” “怎么?”陆少秋越步上来凑近玉郎低声问:“你怀疑她也是杜圣心派来的人?” 白玉郎苦笑摇头:“不是。看来……这件事上,杨姑娘也是一只饵。” 陆少秋愣了愣,低声惊道:“钓洪天洋的?” “是善和门。”白玉郎纠正道。 陆少秋噗地一笑,连连摇头:“搞了半天,天阳三大家还是在你爹算计里!哈,这我倒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嘛,接下来又要算计谁。” 第135章 守巢之战 白玉郎眨了眨眼苦笑,抬头来时,正望见走在他们前面的上官夕阳心事重重回头来左顾右盼,触到他目光后,不自然的笑了笑。 左侧民屋的飞檐上,蹲伏的龙啸天垂目目送众人安全出了街区,这才慢慢起身,也不抬头,长刀一提,飞身纵往对街那栋屋宇。 右侧屋宇檐上却是伏着三人,左纵右跳颇不安分的猢狲少年见他过来,嬉笑着起身作揖。当中此即才站起的麒麟公子,面上满是睥睨笑意。 “谢谢!”龙啸天也不抬头,只是一字字清楚吐道:“能不能告诉我,早上那位杨姑娘,怎么会变成一只长翅膀的怪物,那究竟是什么?” 瑞胤公子抚摩着掌中铁扇,颇为神秘的笑笑道:“她是什么,日后必有分晓。我帮你找出她的所在,只是希望能帮你们尽快解套,但也可能在无形中破坏了你们的计划。你回去后告诉杜圣心,就说,噙怨鸟封印已破。让他多留意这个女孩就好。” 龙啸天抬眼正视向他,许久点了点头:“好!”言罢再不多话,纵身向旁侧街巷跃去,转瞬没入灰暗之中。 “唉,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事一股脑冒出来……”麒麟公子轻叹了声,眉间的惆怅一现即收。 “少主,您上回是骗善和门的那些人的吧?刚才那个会变成长翅膀怪物的姑娘就是噙怨鸟吧,它怎么还活着啊!” “上回我还不能确定噙怨鸟与那婴灵,谁主掌了这化形之体,又怕上官夕阳难做,才有意隐瞒下此事,现在看来……”瑞胤公子颦眉叹道:“唉……太难了,也不知她缠着陆少秋意欲何为……” 狲小猢不太懂主上的烦恼,搔了搔脑袋问“少主,那咱接下来去哪?也要去雨心居吗?” “去什么去!雨心居那边不知道现在乱成什么样了呢!”猢小狲斥退弟弟,蹦到瑞胤天左侧轻声问道:“少主,玄天界这么多事,您一时也照应不过来,咱们过来快一个月了,不如什么时候先离开一阵?玄天界天雩之气充盈,咱要是呆久了,法力会越来越弱的,您要是出个什么纰漏,我们可不好回去向娘娘交代啊。” “哈哈,要担心的倒是你们,过几天,你们先回紫瀛洲调养一阵,不必担心我。天雩之气虽会对我有些影响,但我有锦翼血灵护体,不至于耗损太多,就算四十九日后变作一只普通生魂,凭我的武功,难道在玄天界还会被人欺负了去?”麒麟公子颇不以为意的得意昂首。 “可紫瀛洲那边……?”猢小狲不免还是有些惴惴。 “放心,我出来之前就已经告知过母亲,如若我四十九天后未回,她会即刻命左右鼋拔到玄天界,就算那时我已半死不活也能给救回来了!” “啊呸呸呸!”猢小狲连忙替他淬掉晦气:“少主您鸿福齐天,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淬掉淬掉!” “天?哈哈哈哈,玄天界哪来的天!” 临晚果然飘起了零星雪花,赶回惠市坊时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白,冷风骤疾,不及消融的雪屑打着旋儿直往面上扑。众人急行一路,既冷且乏,眼见得前方熟悉的街巷灯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如……我明天随你们回善和门吧。”陆少秋自方才想到琼毓斋,心神便飘忽不宁,现见大伙儿都已平安归来,哮风楼之事暂告段落,而杨姑娘竟似与善和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上官与欧阳两人也显然是为自己而来,想到方才洪天洋对他二人的态度,心头总觉忐忑,便思忖着找他二人商量。 上官夕阳脚下竟似一挫,抬头来讷讷望向道:“你……你真的愿意和我们回善和门?” “嗯!--我是想着,可能你们善和门的人对我有什么误会,去走一趟也好,至少能搞清楚是什么误会。另外我也想知道,我和你们善和门倒底有什么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也好把心剑要回来。” “小流星,看洪天洋他们那架势,恐怕你此去不会平顺。”白玉郎频为忧虑地顿了顿:“看你一直很不屑他们的样子,怎么突然愿意去了?” 陆少秋无力地笑了笑,终于轻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儿-----前几天,我遇到我爹了---” “什么?---你爹?”玉郎神情复杂地怔了怔:“他在哪儿?” “还挺巧的,应该就住在惠市坊附近。”陆少秋憨笑道:“前几天因为有急事儿,匆匆跑了出来,一直不敢回去见他。现在想着,我总不能老不回家让他老人家担心,所以我想,一会儿先回去和他说一声,等明天,再去善和门把这事了了。” “好,明天你启程去善和门的时候,一定记得来叫我,这次你陪我去了南宁坊,那么去善和门,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陆少秋又一次抬头看到了往常很少在玉郎脸上见到的凛厉笃定,心下也是一暖,点头道:“好!明天,我一定来叫你。” “哈,你们放心,我们会陪着你们的!”欧阳莲卿见他俩对话的气氛莫名的悲切不祥,急忙拖着上官夕阳上前来道。 上官夕阳点了点头,唇边硬挤出一丝笑意:“也好,总是要面对的……” “夕阳哥哥,你怎么了?”欧阳莲卿早发觉他有些魂不官守舍,不解地望向他道:“你是不是还担心门主他们……” “我是怕,杨姑娘她……”上官夕阳望向随在陆少秋身边亦步亦趋的女孩,问道:“不知杨姑娘,愿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回去?” 杨尘儿先是一呆,忽而紧赶上两步搂住毫无防备的陆少秋手臂道:“我……我随他的!陆少秋敢去,我就去!” “你不怕善和门的人再把你抓去割血啦?”陆少秋笑着揶揄她道:“哈,就知道你满嘴里没一句真话!先前撒谎说上官欧阳他们要抓你去割血,现在大伙儿才知道,你是善和门门主的侄女---” “哼,谁是他侄女!我是他们姑奶奶!”杨尘儿骄傲地扬头撇嘴:“我是看他们老是想找你的茬,我才……” “嘘!等等!”突这时走在前面的白玉郎神情紧张地喝了声,闪身贴到巷道里侧。众人不由也藏掩到巷弯后。 “怎么了?”陆少秋边说边小心探身出去,远远望向雨心居方向,随即也浑身一震:“雨心居出事了!” 上官夕阳快步移到侧对雨心居大门方向的墙边,朝身后众人幽幽道:“雨心居外的石道上,全是死人!” “什么?”欧阳着急想上前看看,刚探出一半头被上官夕阳一把拉回,同时即一支羽箭轻啸一声从她耳根擦过曳着一尾长长银光直奔其后众人。 白玉郎离得最近,下意识抬笛震开羽箭,问道:“谁放的箭?” “看不太清,但看方向,是从雨心居射出来的!”上官夕阳转了个身,换了个脸贴墙面的角度,许久方确信道:“没错,是雨心居里的人,门缝里有灯光。” “啊,会是什么人?难道是----”陆少秋痴愕地望着白玉郎:“调虎离山?我们被抄了老巢了!” 白玉郎想到最近总有不明来历的人在雨心居外窥探,自己等人离开后,整个宅院就只剩了何妈妈和一群泥瓦木匠,如今看到门前满地的尸体,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结果,心惊之余不自禁地忧急追悔道:“糟了,何妈妈他们---” “等等,门口那几具尸体---”陆少秋与白玉郎正欲上前,上官夕阳颇是奇怪地道:“好像是聚宝盆的乞丐!” “什么?”欧阳莲卿再也按捺不住好奇,蹲低凑到上官夕阳身下位置,好不容易朝那边看了半晌,也是不解地嘬起了牙花:“还真是唉!这是怎么回事?” “小心!”她正欲起身回头与众人说话,又一支羽箭朝这边飞来,这次却是失了准头,实实插在墙垛上,震落好些灰石。 白玉郎与陆少秋交过一个眼神,朝雨心居方向提声高呼道:“朋友,你们是什么人,因何霸占我荒宅废园!” 雪落槐林,枯木瑟瑟,宅院内外寂若死地。 陆少秋也是眉头一紧,正欲再找玉郎商议,突闻雨心居内传出一个细薄的男子声音:“你们又是什么人!” “谁呀?”陆少秋显然没听过这个声音。 白玉郎也是一愕,随即高声复道:“我是白家派来修园子的监工阿常,你们要什么,尽管开出万儿来,不要伤着宅院里的下人和家眷!” 白玉郎说话的时节,所有人都提了口气准备那边一有异动便冲杀过去。谁知过了许久也不见雨心居再有动静,众人探头去望,却见数个灰白人影正自院墙翻出,轻车熟路地穿槐林去了,片刻的工夫又只剩了一片死寂在这方角落。 “走了?---”陆少秋委实摸不着头脑:“他们这是?---” “也许我们猜错了---先过去看看!”白玉郎也来不及多想,当先快步赶到雨心居正门,正这里,院内有人点亮了门廊的灯火,大片光亮越过新漆的板门照亮了雪暝. 第136章 止步雨心外 134章止步雨心外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上官云凤。 杜圣心一早,硬把我塞进了马车,没有说要去哪儿,也完全没问我愿不愿意。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人精心装扮的人偶,在所有艳羡、轻蔑、猜疑或妒忌的目光前被人高举着招摇过市。那个掌控着我的人,想用我来标榜着什么,或者,是要像向我示威,来警告我什么吧! 我想装得不在意,可不在意装来真的有用吗? 这一整天,目睹南宁坊的血雨腥风,我隔着一帘薄薄的纱,听着他轻声慢语浅笑款款,自有人为其挥戈戮野。 猛然发觉自已是何等可笑,当初的我,是如何天真地以为可以诱唆他自引绝途,与人相争的?如此心狠手辣,智足谋坚的人,真的还是当初,可为我牵引的杜圣心吗?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陆文轩的所在,他知道了什么? 我早就猜到,只要有司马青云在,我那日的狼狈,怎可能瞒得过他,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亲手将我暴羞于世的居然会是他自己! 果然,在他心里,我已是个龌龊不堪的人了罢…… ========================== “是-----是小公子吗?”门内颤颤巍巍响起的正是何妈妈的声音,白玉郎心下一松,忙道:“是,何妈妈!是我,玉郎!你们都好吗?” “唉呀!真的是小公子!凤神庇佑凤神庇佑!终于是过去了——” 随着老妇人哽泪带笑的激动声音,板门终于被两个面色惨白的工人拉了开来。昏黄灯莹下,展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群唏嘘痛哭神不守舍的工匠和佣人。 远看着那座宅子开门纳客,灯火缭乱了一阵复又暗落,帘帐内那张幽怨的脸庞也随着陆少秋一行人的消失彻底晦暗了去。 杜圣心侧头耐心地看着,嘴角的讥诮始终不曾褪散:“他们都已经平安回来了,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上官云凤目光虚晃,紧绷的脸颊丝无笑意。 “刚才小流星身边那个姑娘,是善和门门主的远房侄女。”杜圣心顾自浅笑着:“看来他还真是招女孩子喜欢呐,这么小的姑娘也爱缠磨着他。” 上官云凤紧咬牙关,强迫自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前面那条巷子,你还记得吗?”杜圣心也不着恼,抬手掀高帘角向着远处灯火幽若那头继续道:“那天晚上,司马青云就是把你从那儿捡回来的。从这儿上去不到两里,就是陆文轩住的琼毓斋……”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究竟想干什么?”上官云凤终于开了口,这一天里,她被杜圣心带着跑遍了下北城,像具泥偶木塑般始终不曾说话。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选在离陆文轩这么近的地方建雨心居。”杜圣心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的脸笑:“事实上,在你去那儿之前,我早就去过了,对琼毓斋的地形和位置,我可比你了解得多哦~下回你若想去琼毓斋,可以找我问路。” “你!……”上官云凤突然不可抑制的怒瞪向他:“你为什么要说这件事?……你知道了什么?” 杜圣心敛起一切不明的笑意,深深凝望向她:“云凤,我要你明白,对任何人的依附与指望,都是需要你用等同的尊严……与勇气作赌注的。”他伸过去寒凉的手掌,用食指指腹温柔地抚过她紧抿的下唇。 上官云凤下意识战抖了下,摇摇欲坠的身子随即被紧箍在一个同样没有温度的怀抱。 这还是杜圣心第一次如此暧昧又充满侵略性的抱住她,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她本能的想要抗拒,却在侧头吸取到他鼻息的瞬间蓦地僵住了。 “你有告诉过自己已经作好做我女人的准备了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的瞬间,杜圣心凛冽的声音在耳畔凶狠地炸响。 “你闭嘴!你闭嘴!”上官云凤五官紧皱,不顾一切地举手掩向自己耳朵:“我不要听你说这些!” “云凤!”杜圣心残忍又促狭地掰开她的一只手,托着她下颌强迫她正视自己:“你若不能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又如何指望别人来保护你!” 上官云凤紧闭着双眼浑身不自禁地颤抖,下一霎,男人温柔厚实的胸膛贴靠上来,终于在她发出第一声嘶哭的同时,紧紧把她圈进臂弯里。 司马青云拨转马头,微微回瞥了眼身后的马车,举高左手的剑打了个横,远处巷口轻应起一声呼哨,三条灰褐色人影迅速移动过来,领头一个左脸上耳根到嘴角有一条狰狞伤疤的汉子在马车侧前俯首立定:“令主,里面已经安排好了。” “很好!金疤,你带弟兄们先回善和门,余下的留给上官夕阳自己去收拾吧!” “是!”疤脸汉子揖了一礼,带领身后十余兄弟迅即隐没在夜色中。 “令主,我们接下来去哪?要进去吗?”司马青云在车外问。 “今天就到这儿吧,回梦婵别苑!任朋年……也该等急了。”杜圣心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含笑看向怀里。上官云凤似已哭得睡了过去,彻底没了动静。 马车缓缓启来,杜圣心紧拥着她随车身晃动轻轻地摇,一字字自言自语般道:“云凤,你放心,很快,我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司马青云回头看了眼那条昏暗的巷子,打马在车前押阵。 这一天的奔波终于是要告一段落了,却不知下北城的这片面澜,又将终于何时…… “何妈妈,真对不住,这件事,却是我们有欠考虑,让你们受了这么大惊吓。” 已近了二更,大伙儿草草用了饭菜,工匠佣人们也按吩咐收拾了里外残局,雨心居上下的慌乱才稍稍平定。何妈妈带着几个丫环来收拾餐具,手都还是抖着的,白玉郎有点过意不去,将她引到一边小憩,细细询问事情缘由。 据何妈妈所言,天刚擦黑的时候,槐林外突有十数个叫化子摇着响杆唱着莲花落说来讨新宅喜钱。一轮两轮的铜钱撒了出去还嫌不够,二话没说要往宅子里冲,还把门廊的几个年轻小厮给打了。后宅的工匠们听到动静出来劝,没想到那群叫化大叫起哄着往各个院里闯,还从响杆上拔了串铃铛的几把锥子样的铁器往工人身上捅。幸好工匠们也大多有吃饭的家伙什,泥刀斧子的和他们干了起来,当时是各方都有几个挂了彩的。 那群叫化见纠缠不过,一窝蜂地退出了雨心居,大伙儿正惊魂未定的当口,门外敲盆摇铃地又来了好几十个叫化,点了十几个火把就往院子里扔。大伙吓得堵死了门拼命扑救火头,还没把所有火把扑熄,门外就传来吓人的喊叫和打架声。 大伙儿从门缝看去,槐林外来了一帮着便服的人,手上拿的却是明晃晃的钢刀,二话不说就砍那几个叫化,那群叫化吃不消,一阵烟地散了。众人满以为来了救星,谁曾想这救星比那些叫化还可怕,当下就飞跳进院子来杀人。所有人哭爹喊娘小命就要不保的时候,又跳进来一伙灰白巾蒙面的人,和这群便服杀手打到了一起。 最终那群便服杀手力斗不过,死了几个同伴,纷纷跳墙逃命。灰白巾们让大伙儿打开大门,把所有尸首扔在门口用来威慑歹人。 接下来的半多个时辰里,果然又来了好几波叫化,在槐林边上探头探脑,都被灰白巾们用箭吓退了去。直到白玉郎他们回来。 陆少秋刚陪上官和欧阳去察看了大门外收整停放的十多具尸体,果然有一大半是肩缝革囊的聚宝盆的人,余下有几个身着便服的杀手都是毫无特色的生面孔,一时也难断来历。 “看来何妈妈所说的叫化子,就是这帮聚宝盆的人。”上官夕阳皱眉望向陆少秋等人:“据我所知,聚宝盆的主要职责,是为天应堡收罗消息。他们一帮在南宁坊监视哮风楼,一帮又来骚扰雨心居,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只止聚宝盆,”白玉郎眼望地下许久,幽幽道:“我总感觉,这些人是想来雨心居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欧阳莲卿闻言不自禁抿唇,抬眼望向上官夕阳,上官夕阳搭扶在椅把上的手下意识握了握拳,极是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第137章 闺烛夜话 第135章闺烛夜话 【梦婵别苑,琳琅轩客厢,任薇晗房外】 “怎么,玉婵没带给你玉郎的消息吗?” “唉……玉婵说,她也不知道现在玉郎在干什么呀……” “你……很关心他?” 刚把客厢门推开条缝,画屏后便传来杜圣心戏谑的笑声,晚饭后百无聊赖来找任薇晗这个新交的朋友谈天的白玉婵蓦地一怔。 “爹不是一早就带着云凤姐姐出去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又怎么会在任薇晗的房里?” 蹑脚凑到屏前,透过薄纱屏面望进内厢,却见房内只任薇晗一人。只见她正从桌边缓缓站起,一手搭扶桌面,一手背于身后,微微侧头,下一瞬,便听她发出了与杜圣心无二的声音:“现在要是见到玉郎,你会跟他说些什么呢?” 那背影和动作间的气定神闲竟也与杜圣心颇有几分俏似。 未等玉婵定神,任薇晗侧身露出娇俏羞赧的笑意,又用自己的声音答道:“嗯……自然是告诉他,我很想他啊……” 未了又失落地萎坐托腮:“唉,可想又有什么用……他要是真来了,估计也没空听说我这些……” “哦……原来你喜欢我哥!”白玉婵此际方确信刚才听到的男女声对话原是这位任家孙小姐的一人之音,新奇之余忍不住笑着转进内厢去。 “唉,玉婵!”任薇晗见她到来欢喜不禁,起身子上前接迎,已被玉婵嬉笑着捉过手去:“刚我听到我爹的声音,原来是你呀!你会易音术?是谁教你的?” 任薇晗半晌才意会她的话,噗嗤笑道:“你是说学别人的声音说话呀,哈,这只是我无聊和自己玩儿来着,没人教,我从十多天前会说话开始就会啊!” “十多天前?你?……”白玉婵一时竟不能意会,茫然地上下指她。 任薇晗赧然道:“是啊,别人都说,我从前是个连整话都说不了一句的痴儿,杜伯伯说,那叫魂魄不全。十多天前也不知是怎的,我娘说我一连昏睡了两天,突然就好了!” 她说到此突而紧张地拉过玉婵的手,低声道:“我会学人说话这事儿,只有你哥、杜伯伯、现在还有你知道哦!杜伯伯说,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白玉婵微一怔愕,想到杜圣心对任薇晗信任态度的先后转变,默然点头道:“也对,或许将来……” 蓦然收声抬头,促狭地打趣道:“看你三句不离我爹,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啊,小心他骗你哦!” “我不怕的!”任薇晗喜滋滋道:“杜伯伯就算骗我,也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啊,他骗人的时候很好认的,你只要细心一点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哦?”白玉婵随口问:“怎么认?” “看他的眼睛啊!他要是说话的时候,看着你眼睛,就一定没骗人。可他要是说话不看人,特别是不看人还笑着——就一定是在使坏了!” 看她天真自信的娇痴模样,白玉婵实在忍不住笑:“天数了!你倒是成了最最了解我爹的人了。---唉,那除了我爹,你还会学谁的声音?” “嗯,只要是我听过的,我都能学啊!”任薇晗说着,忽而板起脸故作正肃地清了清嗓,用白玉婵刚历凛冽的声线喝骂道:“司马青云!这是我们家的家宴,你凭什么出现在这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白玉婵面色一变,蓦然神回前一日那场颇不愉快的凤尾鱼家宴。 父亲前一阵还告诉她任家是敌非友,转瞬接纳了任薇晗成为能参与家宴的“爱徒”;而往日与自己姐妹情投的上官云凤,居然是以父亲未来如夫人的身份与母亲分坐在父亲左右,看着全程强颜欢笑的母亲,再想到流离在外的大哥,白玉婵心头的凄恨怨恼无尽漫长,一杯接一杯闷吞着酒。直至见到司马青云出现,终按捺不住地朝他开了火。 “小姐莫怪,属下只为传信而来,凤尾鱼羹已成,厨下请问令主,何时可传膳开席?” 司马青云见云布雨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白玉婵面色又变,气恼地扭身在桌边坐下:“你学他做什么!” “嘻嘻,玉婵妹妹有心事哦……”任薇晗戏谑着凑脸到她耳边:“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司马青云啊?” “说什么呢,我怎会去喜欢那条走狗!”白玉婵恨恨转眸侧过脸去,鼻息中却是浓浓的幽怨之音。 “哈,先前我也只以为他是杜伯伯的得力属下,可经昨日那事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哦。” 任薇晗频有趣意地绕着她转了个身,轻声笑道:“你和他,若不是心相悦之,怎会光和他拌嘴?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他先前是由香洗引来,排布了座席的,若不是你临时发难,他也不会那么委委屈屈地当起传膳小厮了。而且,我注意到当时云凤姑娘和杜伯伯他们瞧你俩的眼神-----” “你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哦!”白玉婵红了脸窜起,愤愤道:“我们家的家宴,怎么可能让外人上桌?-----那个座席,定是我爹娘为我大哥留着的!” 说到玉郎,任薇晗黯然褪下喜色,倚着她坐在边上,托腮涩叹道:“是啊,你们的家宴,怎会与外人同席……说起来,昨天,我才是最最不该出现在宴厅上的人。……也不知我爹娘,何时肯来与杜伯伯谈判,也好让你们一家离开这里。……唉,玉郎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你……真的喜欢我哥啊?”两姑娘对烛枯坐,白玉婵见任薇晗的忧烦之色丝无作假,于昨日对她的迁怒猜忌已全无踪影,抬眸来望向她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而且我爹爹对你-----”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喜欢,”任薇晗叹气颦眉:“只是他走了以后,我心里就时常会想着他。有时候想到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要掉泪-----我也不敢让爹娘知晓,只有到梦婵别苑来,和杜伯母杜伯伯在一起,才会觉着心安。” 白玉婵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许久才默然叹道:“可怜的傻姐姐,你怎么会喜欢了我哥呢……” “怎么?难道你哥他---”任薇晗敏锐地从她眼神中觉察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他已经成亲了?” “倒未成亲,只是……” “那是……已有了心上人了?” 白玉婵抿嘴颦眉:“嗯,而且,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是谁呀?”任薇晗紧张道。 白玉婵沉沉一叹:“她今天一早,和我爹出去了呀。” “你是说……云凤姑娘?!”任薇晗大惊问道:“可她……她不是陆少秋的心上人吗?” 白玉婵无奈翻眸:“你知道的倒还不少嘛。” “……不对不对!”任薇晗一立而起,端秀温雅的脸上显现出不可思议的惊怔表情:“可是她,她还是杜伯伯的……”说到此,失声叫道:“天啊!云凤姑娘她,她难道同时……?” “这倒没有。云凤姐姐喜欢的是小流星,可她现在不知怎的,又答应跟着我爹,对我哥,倒是并无那份情意。” 白玉婵说到此烦恼不已,抱臂伏桌大叹:“我和她,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也就是说,云凤姑娘和那个陆少秋是相互喜欢,玉郎和杜伯伯也喜欢云凤姑娘,而现在,她却答应了做杜伯伯的小姨娘……”任薇晗也不禁惶惑起来:“怎么会这么复杂呢?” “唉……”玉婵望着桌上烛火无力喃喃:“可不是吗?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最是烦人了!” “云凤姑娘答应随了你爹,玉郎他……会不会很难过?”任薇晗说着,也漫无边际忧虑起来:“还有那个小流星,他那人,脑袋横着长的,别人说啥他都不听的!……云凤姑娘怎么会不喜欢杜伯伯和玉郎,偏偏喜欢他呢!” “噗,你还认识小流星?”玉婵见她倒不纠结玉郎苦恋云凤,却兀自数落着陆少秋的不是,忍不住笑道。 任薇晗蓦地一呆,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坐近来小声道:“就在前两天,他想到梦婵别苑来,错到了我住的小楼窗檐下。他好像病得不轻,说什么都非要来见云凤姑娘,还说,就算被杜伯伯打死,也要死在云凤面前。” “是不是就前天?”白玉婵想起前天夜里天婵居莫名忙乱了一夜,爹娘对下人们防口得极严,隐约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告诉了他来梦婵别苑的路,要是他没走错的话,应该是来了这儿的。” “你和我哥,也是这么认识的吗?”白玉婵试探问道道:“你说的小楼窗檐,是不是面朝西北角,高屋矮檐丛下,最隐僻的那个方位?” “对啊,你是怎么知道的?玉郎第一次来曳云山庄的时候,就是在我那窗檐外歇脚,我们才认识的。” “……奇怪了,梦婵宫的‘十三相走支探位’,小流星是怎么懂的?”白玉婵咬唇低吟了一句,抬眸来解释道:“这是我们梦婵宫先人,依据天干地支最诡密的十三相星位,创出的一门用于藏身和探位的武功,普通人是很难发现和识破的。我哥依据这法门到了你那窗外并不奇怪,小流星也去了那里,这就有些奇怪了,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会不会是玉郎教他的?”任薇晗问。 “应该不会,这门功法并不独成一技,说到底,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本事,我哥不可能教他的。” “那可能那小流星,真的只是……”任薇晗正说着,门外廊道上突传来一声轻浅却突兀的挫泣,隔壁厢房门被人重重推开,连沓声的脚步和关门声后,重又归落寂静。二人齐齐一呆。 “是隔壁凤姐的房间!” “啊?杜伯伯和云凤姑娘回来了?” 第138章 英雄迟暮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廿四日,阴,夜小雪。 我是秦媚儿。 一对男女,若出身有云泥之别,年岁又相去悬殊,无关情爱又无关恩义,却能相扶十七年,能因了什么? 哈,无非是各取所需,相慰平生罢了。 我想我和任曳云就是这样。 我跟随了任曳云十七年,我让他能足不出户坐拥万颂庄园而耳目四方。他也让我摆脱了被人轻贱的歌舞妓的命运,可将一切男人玩弄于鼓掌,视世间男子皆可鄙。 很多人说,曳云山庄若是没了玉女阁没了秦媚儿,任曳云就会又聋又哑又瞎。然而直至今日我才明白,相较于再重要的助力,他心里最看重的,始终是他的儿子吧。 要叫一个野心勃勃的的人放下争雄之心,有时候难比登天,可有时候,却只需要一点身体上的病痛。我曾预想过无数让我离开任曳云的原因和方式,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日,却是因了一个最窝囊可笑的! 我真不该忘了,他终究是个会老去的原天生魂,他能给予我的早已耗尽! 看来,也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 【曳云山庄琉璃阁鸿涛轩暖阁】 “爹,成了!东南四镇今早的行动成了!” 任朋年兴冲冲阁进暖阁,全没看到跪坐在榻前鼎炉边为倚榻而卧的任曳云调制药熏的秦媚儿,顾自兴奋大叫着:“东南四镇的所有水井都被下了毒,哮风楼仅剩的三位副堂主被雄天恨囚禁起来严刑拷打,现在二十四堂为查内鬼,人人自危!杜圣心给雄天恨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十日内交出东南四镇!哈哈哈哈有戏!东南四阵有戏可唱啊!” “喊什么……没规没矩……”任曳云皱眉萎在榻上厌嫌地低责了句,随即被冲塞上咽喉的痰意激得连连咳嗽,蜡黄的脸面全无一丝精神气,就连平日锐利的眼神都在浮起的眼泡堆挤下灰败昏倦。 人活一世,躲不开生老病死,生于玄天界的原天生魂亦是如此。 任曳云已年近古稀,青壮时习武成痴,身骨落下了无数隐疾,到得这暮年,一遇霜寒天雪或季节更替,手脚四肢每一个关节便冰煞针锥般时不时来讨一程旧债。没征没兆的,前两日这风寒骨痛之疾又复发了。 多年来,但逢这病症汹汹复起,任曳云性情便会变得异常暴躁。闭门谢客是常态,乍悲乍怒亦不为怪,以至责难下人草菅人命都不鲜于世。 早年就曾发生过因侍药的丫头不小心将汤药洒在了他衣袖上,怒而将那个十六七岁如花年华的丫环活活掐死在他病榻边的事。 是以近几年来,每当他发病,除了秦媚儿及任朋年等少数几个近亲心腹,无人敢近他病榻。 “是!爹爹息怒,孩儿无状,搅扰您休息了。”自从杜圣心提点他改变策略崭露锋芒,任朋年行事果断不少,常给人目有锐光,足下贯风的英武感觉,就连此刻伏低领罪的乖顺模样都格外虔诚。 任曳云抿着薄透的唇瓣忍过了脚踝的又一阵酸痛,挥手示意秦媚儿停止熏疗。秦媚儿也不声响,低眉端了熏盆避到一边,似一个侍弄起居的普通丫环般退到屏风外去了。 “最近,你是不是经常去梦婵别苑,和杜圣心搅在一起?”任朋年慢慢抬眉,两星寒茫自昏郁中透出,直刺任朋年双目。 “这-----”任朋年本能地闪了闪目光,随即目色一凝,决绝地回接向父亲审视的目光,一字字道:“是!孩儿潜心向杜先生求教,受益良多!此次东南四镇首战之捷,便是多承了杜先生的助力!” 任曳云右拳不意地撰紧,愤恼之意方起便被手骨传来的又一阵疼痛生生消蚀了力气,气喘加剧,半个身子都溃塌下来。任朋年急忙坐靠上去抱住他,轻轻替他揉抚关节: “爹,孩儿知错,孩儿知错!您若生孩儿的气,等您身子好了,再责罚孩儿不迟。”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庄主身受病痛折磨,最忌防害怕的便是亲人厌弃,手下人侍机作乱。你须揭尽所能,让他身有所依,手有所握,心有所安!让他明白你不是他须防备的敌人,而是可以依靠的亲人!” 来之前杜圣心耳提面命的攻心之计字字在心,任朋年躬缩得如一尾刚出锅的虾牯,努力托抱住父亲不住颤抖萎败下去的身子,手上却不敢用劲,任老人苍瘪干凉的脸颊紧紧贴在自己脖颈。焦急心疼地面红气粗:“爹,您缓缓气,缓缓气!哪里疼,告诉孩儿,孩儿替你运功推血可好?” 任曳云喘气缓落,脸颊处感接到来自己骨血孩儿强劲炽热的脉息振动,心头百味难言,蓦然泪湿了眼角:“年儿啊,你几时------能长大啊?” “爹!”任朋年适时地哽咽起来:“您老放心!孩儿知得长进,孩儿会尽心尽力的!山庄内有孩儿,有芷芙,您老安心养病,不必太过操劳!回头孩儿,去寻最好的大夫来!”他声泪俱下地抚整父亲额发,强颜笑道:“对了,倪姬!倪姬的医术很好,我这就去命她来替您用针,给您用药!----一定有效!一定有效的-------” “年儿!”任曳云勉力撑起身子,反手握向儿子手腕,似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一字字虚弱近哑:“切忌与虎谋皮------杜圣心夫妇,不得不防啊!” “爹,您放心,孩儿省得的。您莫太累了,躺一会儿吧,养养力,孩儿们都在,都在-----”任朋年知道,为等待东南四镇这一战的消息,任曳云实也撑着病体熬了一天,这会儿,是时候让他安心躺下了。 温言安抚许久,亲手侍候他拥被卧下,这才轻手轻脚步出内阁。 “呵,少庄主,有长进啊哈?”秦媚儿果然在外阁悠闲煮茶,听得步声,头也不抬地染眉轻笑:“看来,杜圣心果然很识时务啊?” “我去找杜圣心的事,是不是你向我爹告的嘴?”任朋年对这个傲慢又危险的女人从来不会放下戒心。 “哈哈----”秦媚儿抬眼斜睨,笑意轻蔑:“还用很得着我告嘴?少庄主,您还是赶紧回华素楼去看看吧,要是去迟了,孙少爷孙少姐,说不定就该改姓杜了----” “你什么意思!”任朋年毫不掩敌意地逼了上去,显然是会错了意。转念却是不信自己的女人会和杜圣心有什么瓜葛,陡然怔得一怔。 “呵,你还不知道吧,杜圣心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儿,已经扣留了孙小姐两天了,还说------” “还说什么?杜圣心他想反了不成?”任朋年咬牙切齿,也不知这怒意要朝着谁去。 面前这倾城国色的美人儿笑得越发妖娆:“您还是亲自去问少夫人吧,我的少庄主!哈哈----” “哼,秦媚儿我警告你!侍奉好我爹就好!我家里的事,你少插手!”任朋年当下也不敢高声,恶狠狠朝秦媚儿戳了戳手指,急匆匆甩袖去了。 “媚儿----”内阁传来任曳云幽弱的唤声,秦儿收拾起精神,敛衣袅袅而起。 “你刚才在说什么?-------杜圣心扣留了谁?----”任曳云仰在榻上,半眯着眼紧锁眉头。秦媚儿偎在榻前美目轻转,淡笑道:“庄主放心,倒也没什么,是孙少姐喜欢那家人,非缠着----要拜杜圣心为师呢~” 秦媚儿熟谙这一庄之主的多疑善妒,满以为这通以退为进的不拈痛痒能一招凑效激起任曳云的怒意,谁知病榻上的老人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笑道: “罢了,那杜圣心撑不了几多时日了,他与年儿,都是各取所需,走不到一起的呀---”说着痛苦地又抽紧了眉,难耐地动了动手脚:“我只担心年儿斗不过杜圣心和倪姬,反被他们引入彀中---” “庄主放宽心,怎么说杜圣心也拖着一大家子人的尾巴,只要少庄主机警些,吃不了亏去。”秦媚儿抽了抽鼻翼,欠身去拿了艾熏手炉过来,替他循脉走穴。 “唉---媚儿,你说,我是不是对年儿,太苛刻了?”任曳云缓缓睁大了又眼,无神地望向帐顶:“我一直怕他贪功冒进缚着他手脚,却不想是亲手断了他羽翼让他变得这般唯诺无主,倒叫杜圣心反其道而行之,成全了他的意气!---唉” 秦媚儿推熏炉的动作蓦地停了停,眼中闪过一刹的烦恶,迅即垂眼款款笑道:“庄主不必担心,如若您不想少庄主与杜圣心成盟,媚儿,可作周旋。” 她微微扬眉挑了挑嘴角,危险地瞪向那个此刻没把她放在“眼里”的老人。 “不必了,”任曳云微弱地摇头,擎起薄被盖至脖颈,闭上眼准备小睡一会,含糊笑道:“杜圣心不会那么容易遂他的,让他去碰碰鼻子也好。你帮我看着他,别叫他走了歪路。” 跪候榻边的美人儿眉尖微扣,眼中漏过难掩的一丝怒意。须臾又敛目轻笑,柔柔应道:“庄主放心,媚儿理会的。” 第137章 补位 天雩卷剧情链补足大修中,占位。 第138章 继续待位 第二卷剧情链补位中,新增待补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