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 第 1 章(修) 第一章 “你首先是朕的长子,其次是大秦子民,最后才是大儒之生。” 嬴政凉凉开口。 帝王之威,怒不发脸。 然而当声音传来,殿内伺候的寺人们肩膀微微一颤,全部跪倒在地。 寺人跪。 卫士跪。 无数人如同被人扼住喉咙,连呼吸都是一种奢求。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一片难熬寂静中,扶苏清润声音却如潺潺溪流,温柔注入这座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巍峨章台殿,“儿臣首先是人,是大秦子民,其次才是皇父之子,最后才是大儒之生。” “若连人都做不到,又有何面目为子为生?” “还是说,皇父要的不是一个生而为人的儿子,而是一头畜生?” 扶苏缓缓抬头,看向主位上威加四海的帝王,视线不闪不避。 李斯心头一紧。 ——这是僭越,是大不敬! 但这位对始皇帝陛下大不敬的公子,是皇帝陛下寄予厚望的长子,更是即将成为他女婿的人。 李斯认命开口,“陛下息怒——” “朕功盖三皇五帝,乃天地人鬼神之共君1。” 嬴政声音不辨喜怒,“朕乃始皇帝,朕之长子,便非常人,亦非禽兽,而是未来主宰天地九州命运之君。” “扶苏,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你是要做人,还是要做朕的长子?” 偌大宫殿陡然陷入沉默。 这一次,连极得帝王之心的李斯都不敢再开口。 · “小、小公子,奴婢带您去外面玩。” 偏殿之中,伺候的胡亥的寺人颤着声音,连忙把正在与鹤华玩闹的胡亥抱走。 “小十一,兄兄下次再来陪你玩。” 胡亥身影消失在偏殿。 与自己一起玩闹的兄兄被带走,三四岁的小公主并没有哭闹,她抱着小布虎,抬眼瞧着正殿的方向。 寒酥从殿外小跑进来,“公主,咱们也快些走。” ——陛下与公子吵得厉害,他们万不能做被殃及的池鱼。 鹤华摇头,“我不走。” “公主,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您快随奴婢出去。” 胡亥一行人迅速出了偏殿,寒酥有些焦急。 鹤华慢吞吞放下手里的小布虎,骄矜的小奶音软软糯糯,“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 “当然是您是公主——” “本公主命令你,带本公主去正殿。” 寒酥彻底急了。 ——现在去内殿,简直是自寻死路。 寒酥道,“公主,您不能去——” “不能去?” 鹤华笑眯眯瞧着寒酥,一脸的天真无邪,“可是,违逆公主之意也是死路一条。” “......” “公主,您一会儿见了陛下,千万要小心说话,万不能惹陛下生气,更不能帮助公子顶撞陛下。” 寒酥抱着鹤华穿过长廊,苦口婆心交代。 鹤华点头,眼睛瞧向议事内殿,“我知道的。” 皇帝陛下与公子扶苏吵起来之后无人敢靠近,就连廷尉李斯与皇帝陛下最为宠信的中车府令赵高也避之不及,众人屏气凝神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嬴政注意到自己,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小脑壳却从门后冒了出来。 “阿父。” 小脑壳的声音软软糯糯,抬头看着面沉如水的帝王,对着帝王伸出两只小胳膊,“抱。” “......” 简直胡闹! 陛下正在与公子朝臣们议事,哪能让小公主打断? 寺人们不敢拦小公主,门口的卫士们眼睛也都瞎了吗?怎能让小公主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赵高向寺人使眼色。 寺人会意,连忙小步上前,轻声哄着小公主,“小公主,陛下有政务要忙,奴婢带您出去玩。” “我不。” 鹤华推开小内侍,自己扶着殿内走进来。 小公主先天不足,腿有点跛,平时里出行皆是由侍女或者寺人抱着。 今日她不许别人抱,自己提着小裙裙走进来,因她腿的原因,她走路并没有同龄人稳当,但她走得很慢,倒也不显得十分跛,只有鬂间凤钗衔着钗的璎珞在她脸侧轻轻晃着。 嬴政眼皮微抬。 赵高心头一跳,连忙去瞧嬴政。 男人虽面沉如水,极有威势,可在看到小公主提着小裙裙慢腾腾走进来时,眼底的冷色却有一瞬的缓和。 赵高眼珠微转,立刻制止小寺人将鹤华带走的愚蠢决定。 ——无人能调解陛下与公子的针尖对麦芒,但小公主不一样,她的童言无忌兴许能缓和这对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 “你怎么过来了?” 扶苏并未察觉赵高变化,见鹤华走进来,少年瞬间起身,快步将人抱起来,“快回去。” 余光扫到伺候鹤华的是寒酥在殿外瑟瑟发抖,便冲她招了招手,“带小公主下去。” “唯。” 寒酥连忙上前,去接扶苏怀里的小公主,“公主,咱们快走吧。” “可是我想阿父了。” 鹤华却不让寒酥抱自己,在扶苏怀里对嬴政伸出手,“我想阿父抱抱我。” 粉雕玉琢的小脸抬起来,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主位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 “阿父,抱。” 小奶团子重复着刚才的话。 嬴政面色如旧,“胡闹。” 没有赶人,但却也没有拒绝。 “陛下,小公主童言无忌,由心而发,对陛下儒慕之心溢于言表。” 李斯眉头微动,顺水推舟,“小公主这般眷念陛下,陛下放下朝事与小公主玩闹一番也无妨。” 扶苏蹙了蹙眉。 ——小十一天真不谙世事,但这不是成为李斯用来缓和他与皇父关系的工具。 “小十一,你先跟寒酥出去,大兄一会儿便去寻你。” 扶苏哄鹤华,把鹤华往寒酥手里交,“乖,听话。” 赵高眼疾手快,将鹤华从扶苏寒酥之间捞过来,“哎哟,公子,小公主想留下,那便让她留下嘛。” “小公主,您来得正好,您最爱的小点心快做好了,您若再晚一刻,怕是吃不上刚出锅的点心了。” 赵高抱着鹤华,殷勤向嬴政走去。 鹤华眼睛亮了起来,“小点心?” “快呈上来。” “你们这帮蠢东西,还不快去?” 赵高吩咐寺人。 寺人连忙去取小点心。 扶苏不悦蹙眉。 ——鹤华是人,不是被人轻易利用的工具。 几乎没有犹豫,扶苏转身去追赵高。 但这里是议政大殿,他是王朝公子,皇帝长子,他不可能如一个死人一般不知礼仪,将鹤华从赵高手里莽撞抢回来,他只能追上赵高,看准时机将人抱过来。 但赵高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抱着鹤华来到嬴政面前,鹤华笑眯眯问嬴政,“阿父,谁又惹你生气啦?” “你怎么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有人惹朕生气。” 嬴政声音不辨喜怒。 鹤华轻哼一声,“骗人,阿父都没有笑。” “朕天生不爱笑。” 嬴政声音威严,抬眼瞧着赵高怀里的小奶团子。 “可阿父笑起来好看。” 鹤华声音软乎乎,“笑一笑,十年少,阿父能长生不老。” “......荒谬。” “才不是荒谬。” 鹤华道,“这是老师说的话,保持好心情对身体很重要。” “?” 天书近日在教小十一修仙? 嬴政眉梢微挑。 ——这么小的孩子,修什么仙? 还是教些数字字母是正事。 数字记账方便,大大缩减官员的处理政事的时间。 而字母更是让那些整日里只知道阴阳怪气的博士大儒们焦头烂额,无暇来寻他辩经讲义,让他不必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听一群蚊子嗡嗡嗡。 嬴政道,“天书最近在教你什么?” “教了我好多东西。” 被赵高抱在怀里的小团子对嬴政伸出手,“我要阿父抱,阿父抱我,我才告诉阿父。” ——典型的恃宠生娇。 “成何体统?” 嬴政瞧了瞧一眼期待看着自己的小团子,声音如旧,威严低沉,“自己走过来。” “唉哟,陛下,公主才多大?左不过三四岁罢了,哪能如大人一般来走路?” 赵高心领神会,立刻给嬴政递台阶,“这般小的公主,您抱一抱也是使得的。” 赵高迈着小碎步,往嬴政面前又走几步。 端的是始皇帝陛下伸出手,便能将他递过去的小公主抱在怀里。 嬴政眼皮微抬,这才勉为其难伸出手。 “小十一,大兄抱你。” 但下一个瞬间,赵高怀里的鹤华却被扶苏捞走,抱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慰着。 扶苏的关注点一直在赵高身上,不曾留意此时的嬴政已对鹤华伸出手,他只听到皇父声音低沉威严,乍一听与方才训斥人的话没有什么不同,自幼被冷声冷语训斥着长大的扶苏舍不得自家小妹遭遇与自己一样的冷遇,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起身横在嬴政与鹤华之间,将人抱在自己怀里哄着,“小十一,大兄抱你也是一样。” 手伸了一半的嬴政:“......” 准备把鹤华递给嬴政的赵高:“......” 终于因帝王与公子关系缓和下来而松了一口气的众人:“......”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咸阳宫。 插入书签 第 2 章 第二章 没有人知道嬴政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正如没有人知道想把小公主递给嬴政,却在半道里被扶苏抢走的赵高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但赵高毕竟不是一统天下威加四海的始皇帝陛下,作为以寺人之身却享无上荣光的中车府令,赵高还是比喜怒不形于色的始皇帝的心思好猜一些,且情绪更加外露,在发现自己把皇帝陛下的事情办砸,且让皇帝陛下十分尴尬之后,赵高的脸色比死了亲爹还难看,甚至还有一瞬的愤慨。 ——公子您是不是瞎! 您没看到陛下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吗! 陛下都伸出手了,您还能从陛下手里抢,和着大儒教给您的为人臣为人子的道理您是半点都没听啊!净听一些如何顶撞陛下把陛下气得七窍生烟的驳论了! 赵高无比悲愤。 但身为始皇帝陛下长子的扶苏显然不会在意一个寺人的感受,就比如他对政见的执拗不会在意皇帝的感受一样,他只是把鹤华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靠在他胸口,小肉手还在扯着他衣袖,他那些因与父亲政见不和而生出的一团郁气便散了大半。 扶苏伸手戳了戳鹤华额头,“越发放肆了。” “大兄与皇父正在商议国政,你怎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捣乱?” 因为再不出来捣乱你与阿父俩人便会气得都不吃晚饭了呀。 “我才没有捣乱。” 鹤华奶声奶气,“我是想阿父与大兄了。” “说谎。” 扶苏笑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宠溺,“方才刚见过,怎又想了,分明是你想来捣乱而胡乱寻的借口。” 鹤华眼睛一弯,“才不是借口,就是想阿父和大兄了。” “不止我想阿父大兄了,阿父大兄也想我了。” 扶苏眸色暗了一瞬。 ——阿父心里只有苛刻律法与修筑工事,再容不得其他,怎会想小十一? 到底是三四岁的小孩儿,心思简单,以为别人的心思与她一样简单,自己心里想什么,便以为旁人与她一样,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她,殊不知被她心心念着的那个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就连她为之欣喜雀跃的所谓父爱,也都是那人闲暇时间的消遣罢了。 “恩,大兄想了你。” 扶苏含糊应了一声。 嬴政若无其事收回手,无声轻嗤,“不错,只有你大兄在想你。” 蒙恬不忍直视。 ——陛下您倒也不必这么急着反驳,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只有扶苏公子听不出来您的言外之意。 余光瞥到看好戏却看到一脸叹息的自家弟弟蒙毅与心思写在脸上的王贲,蒙恬顿时心梗。 ——好的,不止是扶苏公子听不出来,他那个蠢弟弟和同样蠢得出奇的通武侯也听不出来。 世界这么大,容得下思路清奇的三个人。 像自家弟弟这么耿直的人还有公子扶苏与通武侯王贲,蒙恬心里稍感安慰,心口不再闷出一口老血。 “才不是。” 鹤华笑眯眯纠正,“阿父也想我了。” 秦人大多身量高,扶苏遗传嬴政,更是其中佼佼者,而鹤华却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还不及扶苏腿高,被扶苏抱在怀里,更显得她如一只奶团子似的软而小。 待在扶苏怀里,她看到被扶苏挡住的嬴政,便扒着扶苏的衣服往上爬了爬,等她爬上来,便枕在扶苏肩头,拍着两只小肉手,眼睛弯弯对嬴政道,“我方才都瞧见了,阿父也想抱我呢,是大兄更快一步,阿父才没抱到我。” 刚把双手敛在衣袖的嬴政:“......” 身为九州主宰的始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嘛! 扶苏眉头微动。 ——方才父亲竟也想抱小十一? 不能吧? 听皇父方才的口气,不像是想要抱小十一的意思。 但是,万一呢? 万一父皇的确有想抱小十一的意思呢? 小十一才三四岁,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转身回头,看向主位上威严端坐的嬴政。 嬴政此时正在看扶苏肩头的小鹤华,不曾防备扶苏突然转过身,但坐拥天下的始皇帝的反应显然比扶苏更快,但扶苏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嬴政迅速敛去面上略带宠溺的温和浅笑,眼皮微抬,又是一副威加四海的冷酷天子模样,声音也恢复与扶苏说话时的硬邦邦—— “没有。” 嬴政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酷拒绝扶苏怀里的小团子,“朕国事繁忙,怎会有时间与你玩闹?” 扶苏手指微紧。 果然不该对皇父抱有任何期望。 ——心里只有宏图大业的皇父怎么可能想与小十一玩闹? 蒙恬抬手扶额。 李斯默默饮茶。 王琯轻捋胡须。 王贲蒙毅两人面露不忍,十分心疼。 ——皇帝陛下怎这般冷酷无情,连这么可爱的小公主都忍心拒绝! 然而扶苏怀里的鹤华却并觉得自己被拒绝。 阿父就是这么两面派,在她面前是慈父,能让她揪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那一种,但在大兄面前,阿父便是不苟言笑极为严苛的严父,大兄若是哪些事情不能让他满意,他的脸能拉得比他马的脸还要长。 一个是慈父,一个严父,阿父能轻松切换两种不同的状态,丝毫不受情绪的影响,可谓是天赋异禀发挥超常。 只是当她与大兄都出现在阿父面前时,阿父的情绪切换便有些叫人哭笑不得,上一刻是眉眼盛着轻轻浅浅的宠溺笑意,下一瞬便是让人两股战战的严肃,若是胆小的人见了他,只怕会吓得哇哇大哭。 但鹤华不是。 非但不是,她还在阿父面前有着超乎寻常的大胆。 “阿父。” 鹤华被扶苏抱在怀里,对主位上的嬴政伸出手,“我想阿父抱抱。” 怕嬴政碍于面子不接自己,她还尽可能从扶苏怀里探出身,下/半/身被扶苏抱着,上半身已向嬴政严重倾斜,要不是扶苏抱她时格外用心,生怕她一不留神把自己摔了,只怕此时的她已因探出身的动作把自己脸朝下摔在嬴政面前。 ——典型的恃宠生娇。 这个动作若是换成其他的小孩子来做,多少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但鹤华这张脸着实生得好,粉嘟嘟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像是镶嵌了一双珍珠在里面,午后的霞光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透进来,将那双眼睛衬得流光溢彩像极了藏于锦绣养于奢靡之中夜明珠,要饰以琉璃宝石才能做陪衬。 这样的一双眼,让人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坐于武将首位的王贲莫名有些手痒。 他们王家也不知招了哪路太岁,儿郎一双手数不清,女郎却是一个也无,严重缺女郎的家庭环境让他分外喜欢小女郎,每次贺同僚弄瓦之喜时,总想将同僚家的小女郎偷偷抱走。 当然,这年头婴儿夭亡率极高,哪怕是女郎也是自家的宝,他想偷抱小女郎的行为永远实施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粉雕玉琢的小女郎在小女郎父亲怀里声音软糯撒着娇。 就很馋。 王氏一族怎么就没有女郎呢?! 这难道是他与父亲杀戮过多的报应? 如果是,那这种报应着实恶毒,恶毒到自己学武安侯白起借水攻城,然后水淹大梁的举动是否着实造孽。 但造孽不造孽的都已经造过孽了,说什么都晚了。 再说了,为国杀敌攻城,再怎么造孽他也义无反顾,要不然他怎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副铁甲? 不过造孽之后他也会认真反思,觉得这种报应着实太过,皇天后土可以作证,他愿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逆子王离换个女郎在怀里! 王贲腹诽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去瞧要始皇帝陛下抱抱的鹤华。 小公主着实可爱,让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通武侯心痒不已,甚至还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如果皇帝陛下再次拒绝小公主的求抱抱的恳求,那么他便大步上前,将小公主抱在怀里! 始皇帝陛下女儿多,不知道心疼小公主,但他没女儿,他知道女儿可遇不可求,他更知道心疼女儿,比面对这么可爱的小公主还能不动声色的皇帝陛下有父爱多了。 王贲望眼欲穿的目光被嬴政尽收眼底。 不止王贲,就连扶苏与蒙毅都在无声控诉他对小公主的冷酷无情。 “......” 倒也不必这么看着他。 他只是在维持宫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皇帝陛下威严罢了。 嬴政曲拳轻咳。 抱?还是不抱? 这是一个事关天子威严的问题。 “阿父,抱!” 嬴政久久没有对自己伸出手,鹤华有些急,张着小手再次催促嬴政,“我要阿父抱!” 赵高极有眼色,不等嬴政使眼色,便立刻抬腿上前,把扶苏怀里的小公主薅出来,三步并做两步塞到嬴政怀里,“陛下,快别逗小公主了,小公主都急了。” 软软的一团被赵高抱给自己,嬴政眼皮微抬。 ——恩,这是赵高以下犯上非要塞给他的,不算他主动应了鹤华的请求,天子威严仍在。 嬴政矜持瞧了一眼怀里的小鹤华,故作沉声道,“越发放肆了。” “朕与朝臣公子议事的地方也是你能胡闹的?” “念你年幼不知事,朕便不跟你一般见识。” “但若再有下次,朕定罚不饶——” “阿父~~” 然而始皇帝陛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软糯的小团子搂着他的脖颈堵住了他的话,小团子胆大得很,对威加四海的天子完全没有清楚的认知,眨着眼睛在他怀里撒着娇,“阿父,我都知道的。” “我很懂事的,以后不会再胡闹的。” 话说得认真,眼睛也亮晶晶,但她胆大妄为的行为却出卖她的内心。 ——她不怕,她还敢。 “......” 谁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人只有王离一个? 他这个敢捋老虎须小女儿也欠收拾得很! 但王离上蹿下跳调皮得很,属于那种他见了都忍不住想要踹两脚的捣蛋鬼,之所以控制自己没去踹,是因为这小子颇受老将军王翦的宠爱,老将军为大秦南征北战奉献一生,他不能伤了老将军的心。 可鹤华就不一样了。 哪怕胆大妄为,面上也是一团可爱的孩子气,要不然上至他这位始皇帝,下至王琯王贲蒙恬蒙毅并李斯一众朝臣宿将都喜欢得紧,见他冷淡小公主,还会心疼小公主为小公主不平。 ——这么可爱的小公主他都舍得斥责,当真是天子之心不可测。 九五之尊的天子眼皮微抬,声音低沉威严,“懂事?” “若是懂事,便不该在此与朕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我昨夜又得天书授课,这次我学得可认真了,将天书全部记了下来。” 她年龄太小,说短句子还好,可一旦说起长句子,话里便有磕巴,让人有些难以分辨她到底说了。 嬴政到底忙于政事,不如扶苏陪她的时间多,鹤华奶声奶气的话他前面尚能听得懂,后面便听得有些吃力,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只勉强听得懂天书授课几字。 天子授课? 此事事关大秦千秋鼎盛,万万含糊不得。 嬴政心头一动,眼皮抬了起来,瞬间不计较方才与他顶撞的逆子,示意扶苏到自己面前,“扶苏,你来听一下小十一到底说了什么。” “小十一讲天书授课。” 作为嬴政寄予厚望的长子,扶苏当然知晓天书的重要性,立刻将自己与父亲政见南辕北辙的事情抛在脑后,一撩衣摆,走到嬴政面前,将鹤华方才之话重复给嬴政听,“将她这一次学得很认真,将里面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 ——父子争执不下的场面彻底消失。 不仅彻底消失,还因为鹤华的存在而变得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插入书签 第 3 章 第二章 但在某种事情上缺根弦的王贲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听扶苏说鹤华记下了天书所教授的所有内容,这位心思简单的通武侯大喜过望,“到底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主,过目不忘的本事让臣委实叹服!” “小公主好生厉害!” 蒙毅脱口而出。 “那当然。” 赵高紧随其后拍马屁,“若非小公主天赋异禀,天书怎会选择小公主?” 李斯王琯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出欣喜。 ——上一次的天书授课让小公主改进字体,0-9的数字取代原本繁琐的数字,让记账书写变得无比轻松,只是不知这一次的天书授课又教了什么?是否是又一次改进大秦民生国制之事? 蒙恬欣慰一笑。 ——莫说陛下喜欢小公主,这般可爱既能调解父子关系,又得天书偏宠的小女郎,无论生在谁家里,谁都会捧在掌心当眼珠子宠着。 赵高殷勤斟了一盏茶,又让小寺人去取鹤华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满满一桌堆在嬴政面前的案几,丝毫不担心嬴政为他占了自己的案几而动怒。 ——拜托,那可是天书! 皇帝陛下心里指不定比他还着急呢,只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的身份摆在这儿,不好叠声询问,所以他得想陛下之想,催着小公主让小公主赶紧把昨夜的天书内容说出来。 “小公主,您快说说,昨夜天书教了您什么?” 赵高轻手轻脚往鹤华嘴里送了块点心,一脸讨好追问道。 嘴里吃着点心,鹤华声音有些含糊,“唔,教了我好多。” 点心入口即化,颇为美味,与梦中老师塞给自己的差不离,但却少了老师给她的甜美可口,似乎是少了什么似的,但具体少了什么,鹤华年龄太小经历也太少,她分辨不出来,只一边吃着赵高喂给她的精致小点心,一边回忆着昨夜自己梦到的事情。 这一次的老师没有教给她数字,而是教给她其他知识。 老师说这东西叫千字文,刚上小班的学生都要学的东西,学完这篇文章,她就能认识一千个字了! 事关自己能认识一千个字,鹤华学得很用心,老师教的每一句她都会背,只是老师教的字似乎与大秦的字不一样,她看得十分吃力,哪怕把老师教的文章背会了,却还写不来千字文里的字。 ——当然,不会写不代表她不认识,如果有人能把字写出来,她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软糯糯的小奶音在大殿之中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1”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嬴政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 李斯王琯蒙恬三人视线交流,从彼此眼底看出疑惑。 不是,怎么天书每次教的都不一样? 上次是数字,对大秦的改变立竿见影,让记录账目的官吏们恨不得给鹤华公主开宗立庙,一日三柱香虔诚相拜。 上上次是他们闹不明白的所谓字母,更要命的是那些字母读音并不一样,是a还是a,两个读音两个意思,让他们不得不怀疑天书所在的时代是否不止一个国度,否则为什么要学两种读音? 当然,这些字母也很有用。 ——比如说让那些天天空谈的大儒们终于有事可做,不再跟以前一样逮着皇帝陛下便是一阵冷嘲热讽,让政务繁忙的陛下不仅要烦心国政,还要被大儒们气得火冒三丈,每次见完儒生,陛下被气得连晚饭都省了,急召医官奉上降火消气的汤药。 若是在平时,陛下断不会受大儒们的这种闲气,但此时陛下刚灭六国,天下一统于秦,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无论大儒们说了什么,陛下都得捏着鼻子忍了。 ——毕竟这帮人的消息最为灵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陛下为些言语将这些人杀了,还不得残暴嗜杀的千古骂名? 不幸中的万幸,皇帝陛下有鹤华公主这种贴心的小女郎,而鹤华公主更是被天书选中的幸运儿,得天书亲自教导,她学来却学不懂的字母,自然便成了大儒们继续破解的重中之重。 大儒们去研究字母与字母之间的关系之后,没有多余时间再去挑皇帝陛下的错儿,皇帝陛下面上虽不显,但心情还是不错的,要不然不会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陛下不再郁结于心,饭量又比往日增加不少,许是这两种原因,每日得见陛下,他们总觉得陛下的气色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所以那些他们闹不明白的字母怎会没用呢? 那可是让陛下得以不用面对大儒说经讲义的最佳良药啊! 当然,这些大儒们的确有些东西,鹤华公主学来的字母被他们破解了七七八八便是后来的事情了。 字母即将不够用,天命若果真在秦,那便该再教公主一些字母,而不是公主现在所背的文章。 王贲蒙毅深以为然。 他们早就看那些所谓的世间大儒们不顺眼了,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三令五申要尊敬大儒,不能对大儒们不敬,否则他们对大儒便不是牛车上动动手脚,在饮食里下点小料的程度了。 但他们的小把戏治标不治本,在理论与信念这种事情上,大儒们的生命力顽强到让他们为之叹服。 ——他们不止一次看到从牛车上摔下来的儒生们,哪怕他们摔得鼻青脸肿,但依旧拄着拐棍生龙活虎对皇帝陛下阴阳怪气。 皇天后土可鉴,儒生们的意志以及生命力不比他们麾下的将士们差多少。 若不是鹤华公主在天书那学来的字母,这些儒生只怕有的让人头疼。 也幸亏有鹤华公主学来的字母,那是能让大儒们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的东西。 ——什么?天底下还有他们不懂的东西?! 像这种东西当然要越多越好! 让他们沉浸其中钻研不断,永远没有时间去寻皇帝陛下的麻烦! 只是这一次小公主学得似乎不是字母? 不是字母又不是数字,而是文章之类的东西? 王贲蒙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天书这是在泄露天机?! 李斯王琯蒙恬三人心头一动。 ——这篇文章有点东西,似乎是将天地运转规律乃至于天地之间历史发展记录了下来? 王贲蒙毅微微一愣。 饶是他们心思简单,没有嬴政等人反应快,此时觉察到鹤华所背的文章的重要性,龙师火帝与鸟官人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出现了,那么后面的是谁? 是成汤夏后? 还是周家天下? 又或者说是天下一统,九州归秦? 甚至于大秦之后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们是否能通过天书的预警来提前规避秦朝的灭亡? 让大秦真正长治久安,千秋万代?! 偌大宫殿,霎时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鹤华身上,无比期待她后面说出的每一个字。 甚至就连被赵高叫进来记录鹤华所背文章的小寺人,此时在绢帛上书写字迹的动作都放得很轻,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影响到小公主,让这位得天书预警的公主将天书内容忘了去。 鹤华眨了下眼。 她虽然不太懂文章的内容,但众人的脸色她还是大概能看懂的。 ——期待,兴奋,小心翼翼。 那是一种比她磕磕绊绊写出字母与数字更欣喜若狂、更小心翼翼的一种心情。 “小十一,后面是什么?” 扶苏轻声开口,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是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鹤华娓娓道来,“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后面呢!” 王贲再也忍不住,朗声开口。 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追究他的突然开口。 ——没有人能够拒绝天书预警,天机泄露于凡人。 鹤华看了一眼比阿父大兄更激动的王贲,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而激动,“后面是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嬴政呼吸为之一轻。 ——周发殷汤已经出现,那么他一统天下的事情还会远吗? 事关大秦国祚于亡于何处,蒙毅哪里坐得住? 他如方才脱口而出的王贲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鹤华催促道,“小公主,您快说呀!”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鹤华接着道,“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嬴政:“?” 所以这群儒生在骗他,他根本不暴戾更不刻薄,他在历史上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历史上的他爱惜体惜老百姓,四夷为之臣服?他荡平六国统一天下,九州百姓心甘情愿臣服他这位明君? 李斯王琯冯去疾面面相觑。 ——不是,“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以及“爱育黎首,臣伏戎羌”这两句话说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吗? 怎么听着跟他们的皇帝陛下没什么关系? 陛下以法家治天下,其法家代表商鞅的驭民五法更是疲民弱民和辱民,怎么看怎么不是爱惜体惜老百姓的政策,跟天书所说的“爱育黎首”完全对不上。 当然,“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还是很贴切的,毕竟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如果不在意细枝末节的话,陛下的所作所为与这句话也没什么区别。 几位重臣腹诽片刻,最后是李斯斟酌开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陛下之功绩千古传颂,连天书都为之惊叹。” 蒙恬默默饮茶,没有接话。 在拍吹捧陛下的事情上,唯有中车府令赵高能与廷尉李斯一较高下。 只是小公主背的天书文章超出了赵高的认知,所以此时才会让李斯暂时拔得头筹。 “陛下大喜,大秦大喜!” 但赵高不甘示弱,满脸堆笑向嬴政道喜,“陛下德兼三皇——” 嬴政皱眉打断赵高的话,“不必忙于道喜。” 他只是爱听漂亮话,不代表他从这几句话里品不出不对劲来。 ——法家跟爱育黎首有什么关系!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说的是他,但“爱育黎首”讲的绝对不是他。 且方才“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也好,“推位让国,有虞陶唐”也罢,甚至“周发殷汤”都是有名有姓的代指,唯有到了他这里,却是没有点出他的名字与朝代,仿佛“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是一个统称,指的并非是他,而是这些圣明的君王。 但他无比想要知道周发殷汤之后的朝代与君王。 ——没有一位统治者能够拒绝提前知晓未来之事的诱惑。 “小十一,后面是什么?” 嬴政眼睛瞧着自己怀里的小公主。 “后面?” 鹤华有些不解阿父此时的紧张,她看了又看抱着自己的威严帝王,软糯回答道,“后面没有啦。” “???” “!!!” 后面怎就没有了?! 怎能断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 插入书签 第 4 章 第四章 嬴政心头一震。 众人如遭雷击。 ——天书怎能这般吊人胃口,断在这种关键内容上?! 周发成汤之后必是他们的大秦! 大秦亡于何年?又亡于谁的手中?这些事情对他们这群人来讲真的很重要! “怎么能没有了?!” 赵高大惊失色。 赵高并不是以才干出众著称的朝臣,寺人上位的他以善于观察嬴政脸色,且以嬴政脸色巧言应变著称。 鹤华背的东西他一知半解,但他单是看嬴政反应就能知道这些内容对嬴政的重要性,鹤华的声音刚落,他便急了起来,手里的拂尘交到身后的小寺人手里,又是作揖又是讨好,一叠声催促鹤华,“小公主,您再仔细想想,后面肯定还有东西的,是不是您不小心给忘了?!” 嬴政眼皮微抬。 小十一左不过三四岁,年龄小,记性自然不如成人,天书又是梦中所授,晦涩难懂,并不好学,她一时记不住也是有的。 只是天书从不重复教她东西,每一次教的东西都不一样,似这般紧要的内容若是今日忘了,日后怕是再无缘得知。 “忘了?” 嬴政伸手拨了拨鹤华鬂间簪着的小珠花,“再想想。” 赵高比嬴政更着急上火,“是啊,小公主,您再想想。” “后面的内容关乎大秦千秋万代,您万万不能忘啊!” 鹤华有些生气,“我才没有忘。” ——这简直在质疑她学习不用心。 虽说王贲与蒙毅说夸她聪明绝顶夸大的嫌疑,但老师只教几遍的东西,她却能一字不落背下来,可见她的记忆力的确远超常人,哪怕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也是一目十行心中有数的程度,哪跟赵高说的似的,明明后面还有内容,她却给忘了? 再者,天书的事情对阿父这般重要,她怎么可能不用心学? “没有就是没有,我何必骗你们?” 鹤华气呼呼。 赵高脸色微微一尬。 ——方才的确是他太过焦急,却忘了这位小公主被陛下宠坏了,脾气大得很,这样质疑她不用心的话,可不就把小公主惹毛了么? 有些话陛下能说,但他这个寺人却说不得。 比如说质疑小公主忘了对陛下来讲再重要不过的天机内容。 李斯眉头微动,温声安抚,“小公主年幼,紧张之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公主不必紧张,您是陛下最为爱重的公主,纵然忘了天书内容也没什么,陛下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便责罚于您。” “不错。” 王琯微颔首,跟着打圆场,“公主不必因为天书之事焦虑自责,且喝碗醒神汤,再吃些小点心慢慢想。” 赵高感激地看了眼李斯与王琯,此时迅速反应过来,一边一叠声向鹤华赔罪,一边连忙让小寺人奉上醒神汤并小点心。 待醒神汤与小点心被奉上,他便自己亲手拿了小点心,轻手轻脚喂到鹤华嘴边,“老奴的小公主哟,是老奴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老奴一般见识。” “您吃点东西喝点汤,去去火,也醒醒神。” “公主醒神之后再细细想一想,率宾归王后面到底是什么?” “天书可曾提起我大秦?”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赵高伏低做小伺候人的本事一等一的好,鹤华对赵高的不满散了大半,一边吃着赵高喂过来的点心,一边向赵高道,“我说没了便是没了,断然不会哄骗你们。” “阿父这般看重天书之事,我怎会不用心学?把老师教的东西给忘了?” 鹤华道,“我才没有这般不知轻重。” 嬴政心中一动,侧目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女郎。 小女郎沉浸在美味的点心之中,说话不大清晰,又加之说的是长句子,话里不免有些含糊,他侧耳去听,也不过听了个大概—— “是老师说我刚开始上课,第一次学千字文,学个三五句便好了。” “我想着这些东西对阿父很重要,所以很用心在学,拼命求老师,老师才多教了我几句,教到率宾归王那里。” 嬴政心跳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那只因长时间批阅竹简奏章而日常酸疼的胳膊将怀里的女郎抱得紧了些。 “知道你最有孝心。” 嬴政垂眸瞧着小鹤华,“想不起便不必想了。” 扶苏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喜这些人看似安慰鹤华,实则半逼迫鹤华的行为。 “多谢皇父体恤。” 扶苏上前一步,“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小十一记住了之前的内容,却忘记率宾归王之后的内容,可见天意如此,不想你知晓未来之事。” “既然天意如此,我们又何必再追问小十一?” 扶苏向嬴政拱手,“皇父,小十一方才背了那么多东西,此时也该累了,不如让儿臣带她下去休息,待她养足精神之后,儿臣再带她觐见皇父。” 赵高脸色微变。 扶苏公子怎这般没眼色? 陛下只是客气一下,扶苏公子不该这般客气的,明明知晓天书对陛下的重要性,却在这个时候将小公主带走? ——这简直是不知轻重缓急! 李斯心中一声叹息。 公子太重情。 作为陛下寄予厚望的长子,太过重情可不是什么好事。 蒙恬继续默默饮茶。 公子对皇帝陛下误会良多。 虽说天书内容的确重要,但陛下断然不会为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做出逼迫小公主的事情来。 王贲有些着急。 但他只是心思简单,并不是蠢,否则也不会成为继父亲之后的大秦又一绝世名将。 他虽迫切想知道天书后面的内容,但也知晓天威难测,小公主只有三四岁,若是继续追问之下小公主的确忘了,对于雄心壮志的皇帝陛下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还不如就此打住话头,让扶苏公子将小公主带走,省得陛下迁怒小公主。 扶苏公子与小公主的关系颇为亲密,或许私下哄一哄,再诱导一番,小公主兴许便能想起后面的天书内容了。 到那时,扶苏公子领着小公主再去寻陛下,反而是美事一桩,既能让陛下看到公子的重要性,又能陛下明白小公主的确过目不忘,只是殿内人多,小公主一时紧张,所以才记不起陛下想知晓的事情。 众人反应被嬴政尽收眼底。 嬴政懒懒挑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看着就这么像会逼迫自己三四岁最幼女的暴君严父? 横扫六合的始皇帝陛下从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扶苏开口,嬴政便瞧了眼靠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儿,声音不辨喜怒,“你大兄说你累了,要带你下去。” “你要不要与你大兄一同下去休息?” 赵高愣在原地。 不是,陛下竟真的不在意后面的天书了?那可是关乎到大秦国本的东西! 蒙恬习以为常。 陛下何等倨傲的一个人,哪怕心里再怎样想知晓天书内容,也不会做出有损身份之事。 鹤华此时正窝在嬴政怀里吃着赵高喂到嘴边的点心。 到底是宫里养出来又被扶苏带着长大的小公主,礼仪足得很,哪怕嘴馋爱吃小点心,也不至于吃得满脸都是,只有嘴角之处蹭了些点心屑,粘在脸上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的小公主闻言抬头,黑湛湛的眼睛瞧着嬴政,“好吧,那我便跟大兄一起下去吧。” 她其实并不累,只是知晓阿父每日批阅的奏折极多,那么多的竹简堆在案头,单是翻阅便能累得胳膊疼,更别提还要费尽心思琢磨如何答复,这种情况下,难怪阿父日渐消瘦,远不如她的几位叔父舅父丰硕。 ——阿父很辛苦的,她不能让阿父抱她太久。 “阿父也要记得休息。” 鹤华伸手抱了抱嬴政,“阿父养足了精神,才能更好去治国。” 软软的一团抱着自己,嬴政眼皮微抬,顺手揉揉小团子肉乎乎的小脸,“知道。” “下去吧。” “恩。” 鹤华点点头。 扶苏伸手来抱鹤华。 鹤华从嬴政怀里离开,被扶苏抱在怀里,小小的人乖巧靠在扶苏胸膛,对主位上的嬴政招招手,“阿父,我走啦。” 嬴政颔首。 扶苏抱着鹤华穿过屏风。 嬴政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鹤华这才收回目光,趴在扶苏怀里,伸着小肉手戳着扶苏脸颊,“大兄,你怎么又跟阿父吵起来了?” “医官说气大伤身,吵架对你和阿父不好。” “政见不和,难免有所争执。” 鹤华年龄虽小,但得天书授课,扶苏从不将她当做无知孩童,她既然问,他便耐心解释,“如今天下一统,阿父之前的治国之策不适合再用,偏阿父固执已见,仍以旧方针来治理新国家。” “阿父威加四海,秦兵又所向披靡,六国遗民畏惧阿父之威不敢造次,可若是——”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紧接着戛然而止。 那是一种他不敢想象的后果,是噩梦中的噩梦,哪怕提及都会心惊胆战的那一种。 扶苏长长叹气,抬手掐了下眉心,“法家之道已不适用现在的大秦。” “而今之策,当以儒家的怀柔之道去感化六国遗民。只有如此,才能天下归心,大秦盛世永昌。” 鹤华眨了下眼。 她虽得天书偏爱,梦中学习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便不代表她学了那些东西便能与大兄阿父一样,对国政一针见血头头是道。 她本质上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聪明归聪明,但没有聪明到近乎妖孽的程度,她听大兄与她讲解大兄与阿父的争议,法家与儒家的利弊,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什么都不懂。 ——她不明白,既然各有利弊,那为什么不能把法儒两家的优点择出来糅合在一起,然后用两家的优点去治国理政呢? 为什么一定要分个高下? 为什么一定要水火不容? 既然百家争鸣,难道不应该是哪家好用便用哪家吗? 若是两家都好用,便两家一起用也无妨,若三家凑一起更有效,那三家一同治国也不是不可能,何必为政见不同去争个你死我活你我没他呢? 就跟她吃饭一样。 她喜欢点心,可点心不能吃太多,否则对身体不好。 她不喜欢米饭与青菜,蒸煮之后索然无味,可米饭与菜是主食,不吃不行。 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一个是身体必须的,两者她都得吃。 所以她主食该吃吃,点心也不能少,快到吃饭的时间但还没有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拿点心来填肚子。 她太小,太过深奥的事情想不明白,想破脑袋也只想到吃的东西。 ——在她的认知里,法家与儒家对大秦的影响是与甜点主食对她的影响差不离的,既然她两者都能要,那大秦又什么不能同时以法儒两家来治国呢? 鹤华心中疑惑,便问扶苏,“大兄,我听不懂。” “法家与儒家一定要分这么清吗?为什么不能法家与儒家一起用呢?” 插入书签 第 5 章 第五章 这个问题太离谱,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头,“法儒两家的思想南辕北辙,如何能混为一谈?” “商君驭民五法,壹民,弱民,疲民,辱民与贫民。此五法贱民伤民,将天下百姓视为刍狗走兽。” 他受大儒教导,自然不喜这种贱民之法,而是更推崇儒家之说。 “可儒家完全不同。” 扶苏道,“孟子曰,民为贵,江山次之,君为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鹤华更加一头雾水,“大兄,既然儒家这么好用,而法家苛刻,那为什么重用法家的阿父横扫六合?” “而不是重用儒家的其他国家统一了天下?” “......” 扶苏微微一怔,被问住了。 “你看,大兄也知道法家更实用,对大秦更有利。” 鹤华道,“既然法家对咱们有利,便说明阿父的政策是没有问题的。” 扶苏心情有些复杂,“小十一觉得是大兄错了?” “大兄也没错。” 鹤华摇了摇头,“孟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对底下的人太坏,底下的人迟早会不伺候你这个主子。” 底下的人也有喜好的,底下的人也是人。 比如胡亥兄兄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几个能一直伺候他的,但大兄身边的人却都是伺候大兄多年的老人,若是遇到了危险,他们肯豁去性命也要保护大兄。 造成这两种情况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胡亥兄兄脾气不好,对底下的人不是打便是骂,底下的人受不了,能跑的全跑了,只有没有背景又一心求富贵的人才会跟着他。 但大兄就不同了,宽以待人,与人为善,无论是私人还是小宫人,大兄对他们都是和和气气的。 所以宫人们更喜欢大兄,分到大兄身边的宫人欢喜雀跃,分到胡亥兄兄身边的宫人哀叹我命休矣。 “还是要好好对底下的人的。” 鹤华道,“大兄做得就很好,大家都更喜欢大兄。” ——当然,除了阿父。 她日日接触的都是处于王朝权力顶尖的实权人物,耳濡目染之下她对朝政有一个浅显认知,知晓是大兄与阿父政见不和,更知晓丞相王琯与廷尉李斯更是针尖对麦芒,每每议事总是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可那些让他们为之吵得面红耳赤的政事离她太远,也太深奥,作为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儿,她的关注点是大兄与阿父不要再吵架,毕竟医官说吵架伤肝,影响寿命,而她不想让是大兄与阿父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的吵架而让自己英年早逝。 “唉,法家跟儒家到底哪个好,其实我也不懂。”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如果法儒两家能融合在一起就好了。” “取长补短,两者都用,这样大兄就不会与阿父再吵架了。” 扶苏心头一酸,“你不想让大兄与阿父吵架?” “当然了。” 鹤华道,“吵架有什么好的?” “明明能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吵架?” 扶苏叹了口气,“大兄也不想与阿父争吵的,可......” 他正欲望下说,余光却瞥见怀里的小团子巴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映着夕阳西下的微红,又可怜又可爱。 扶苏看得心中一软,话头不由自主止住了,小十一才这么大一点,便要为他与皇父日渐疏远的关系忧心,甚至不止一次冒着顶撞皇父的危险来提他打圆场,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柔软鬓发,“大兄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像今日这般顶撞阿父了。” 鹤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那看上去温和好性,但在政治上固执已见的大兄竟真的愿意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再顶撞阿父与阿父吵得面红耳赤? 似是看出她的怀疑,扶苏笑了一下,“你放心,大兄以后会好好与阿父分说的,不会再叫你担心了。” “真的?” 鹤华一脸怀疑。 “当然。” 扶苏莞尔,“大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兄总算想明白了!” 扶苏再三保证,鹤华这才松了一口气,“有话好好说嘛,干嘛要吵架?” ——气大伤身,她才不要大兄与阿父因为吵架的事情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扶苏将鹤华散乱鬓发梳于耳后,“好,以后都不吵架。” “大兄不许骗我。” 鹤华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拉钩。” “我骗你做什么?” 扶苏莞尔,伸出小指与鹤华拉钩。 自己胖嘟嘟的小肉手与大兄的勾到一起,鹤华笑眼弯弯,“好啦,大兄以后与阿父都不吵架了!” 扶苏摇头轻笑。 ——孩子气。 鹤华高兴极了,勾着扶苏的手晃阿晃。 可晃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大兄的手与阿父的手很不一样。 作为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奉承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被人抱得多了,便能分辨出众人抱她时的不同。 蒙恬王贲是孔武有力,抱着她能扔高高,无论将她扔多高,他们都能精准无比接住她。 李斯赵高则不大有力气,不敢也不会抱她扔高高,每次抱着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摔到她,自己担当不起。 大兄与阿父则更不同了。 大兄是少年人的抽条挺拔,阿父正直壮年,又养尊处优,哪怕没有蒙恬王贲那般高大魁梧,也当是精壮英挺的,但阿父并不是,阿父不仅不壮,还有些清瘦,夏日里衣服穿得少的话,被阿父抱着还会有些硌得慌。 且阿父日理万机,忙完政事的他不如大兄精神充沛,多是歪在引枕上或者坐着抱着她,甚少如大兄一样抱着她来回走动。 不仅不怎么抱着她来回走动,阿父的手与大兄的手也不一样。 阿父手上有着厚厚的老茧,不是王贲蒙恬那种习武之人的老茧,而是长时间翻阅竹简留下的痕迹。 鹤华捏了又捏扶苏的手。 “捏大兄做什么?” 扶苏奇怪问道。 “呃,大兄的手好像与阿父不一样。” 鹤华听到声音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又顺着扶苏的手指往手腕处捏了捏,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止手,还有手腕,这里很不一样。” 扶苏笑了起来,“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 鹤华摇头。 她不懂医,更不懂养生,知道不太一样,但分不清究竟哪里不一样。 但想想不是在批阅奏章,便是在与朝臣议事的阿父,再想想大兄平日里做些什么,她很快弄明白阿父与大兄为什么不一样—— 阿父是累的了。 超负荷的政事消耗了阿父太多的体力与精力,若非阿父身体康健又有医官们的精心养护,只怕早就累倒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理完政事之后还能与她玩闹。 这样不行。 阿父的身体再怎样好,医官们的医术再怎样高超,也经不住阿父这般糟蹋。 可奏章不能不批阅。 天下刚刚统一,需要阿父批示的事情多不胜数,阿父不会放下这些事情去将养身体的。 奏折必须要批阅。 那,有没有哪怕批阅奏折同时也能减轻阿父工作量的方法? 鹤华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半息后,她想到了—— 如果阿父翻阅的奏折不再是竹简这么笨重的东西,那么阿父便不会这么累了! 梦境中老师教她时拿的东西不是她所熟悉的竹简,而是似绢非绢似帛非帛的东西,拿在手里很轻便,翻阅时也很方便,上面的字迹也好认,不止有墨色,还有其他鲜艳的颜色,画着花草树木并鸟虫,让她学起字来轻松易懂。 似书本这种轻便且方便的东西如果取代笨重的竹简,不仅能大大方便阿父处理政务,还能让天下学子一同享受便利。 鹤华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等她再见老师,一定要问一问书本这种神奇的东西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她也做一做? 是夜,鹤华再度入梦。 今日老师教的温习字母,那些字母她不仅会读更会写,鹤华书写一遍后,便捧着自己手里的课本,哒哒来到老师面前,“老师老师,书是怎么做的?” “书?” “书是由印刷厂制造而成的。” “印刷厂?” 这个词汇太过陌生,鹤华想了半日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印刷厂是怎么制造的?” “印刷厂是工厂。” “里面有专门印刷的机器,把纸放在机器里面,机器就能把内容印在纸上,然后书就印刷成功了,变成你手里拿着的样子。” “......” 完了完了,更听不懂了。 但鹤华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孩子,一个遇到困难决不放弃的孩子,她吃力理解着老师的话,然后得出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结论—— 老师说的纸也好,机器也好,都是仙界才有的东西,他们大秦那里并没有,所以她哪怕知晓书是怎么制造的,大秦也生产不出来她手里拿着的书。 鹤华无比沮丧。 但她不想放弃,她想了又想,指了指自己手里拿着的书,继续追问老师,“老师,那,纸是怎么做的?” “纸?” “纸是东汉和熹皇后邓绥执政期间推动发明改良的东西。” 东汉? 和熹皇后邓绥? 那是谁? 似乎并不是她所在的时空的人物。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早期封建社会没有纸,书写很不方便,宦官蔡伦响应和熹皇后的号召,改善造纸技术,用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等植物纤维为原材料,造出书写方便且价格便宜的纸。” “!!!” 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居然能造出这么精美的纸?! 鹤华不敢置信,拿着自己手里的书反复确认。 书似绢非绢,似帛非帛,完全不是大秦所拥有的东西。 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不知如何制造,但老师不会骗她,更没必要骗她,那些很多人瞧不上眼的东西就是能造出精美的纸张来。 而这些东西大秦都有。 不仅有,且随处可见,价格低廉,她身上的一件首饰便能换来一大堆。 “造纸术的问世不仅方便书写,更加速了文化的传播。” “让知识不再被上层贵族所垄断,中底层的平民百姓也有接触到知识的可能,然后再借助知识的力量,从而科举入仕,一飞冲天。” · “纸当真是个好东西。” 纸的存在比不可泄露的天机更让人震撼,扶苏愣了一瞬,半息后终于反应过来,“若有了纸这种东西,百家思想便能更快传播,阿父的指令也能更快到达各地。” 身为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长子迅速意识到纸的重要性,再三向鹤华确认,“但这种东西真的是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造出来?” “小十一,你确定没有听错?” 鹤华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听错。” “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就是这些东西造出来的纸。” “大兄信你。” 扶苏略整衣摆,将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鹤华抱起来,“走,大兄跟你一道研究纸去!” 插入书签 第 6 章 第六章 扶苏是嬴政的长子。 哪怕这些年来两人政见不和,日常吵得面红耳赤,父子关系日渐疏远,但嬴政对他的期望却没有变过——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争执,分歧,是因为寄予厚望。 寄予厚望,便不能接受他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延续不了自己的执政思想。 在这种高压生活中长大的扶苏,他因年少不够成熟的政治思想或许让嬴政并不满意,但其能力还是可圈可点,是嬴政对他诸多不满之中为数不多值得欣慰的东西。 扶苏太清楚造纸术对于大秦的重要性。 纸张一旦问世,无论是政令的传递,还是思想的传播,都将会大大提升,到达一个人们想象不到的速度与高度。 而他的皇父,也不必日日面对堆成小山似的竹简文书。 轻便又书写方便的纸张摆在案头,不仅能大大提高皇父批阅文书的效率,更能让皇父省事省心,不必累得腰酸背疼,连抱小十一都要歪在引枕上抱,甚少抱着小十一来回走动。 ——他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来皇父的体力不济。 只是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男子,不能像小十一那样直白把关心说出口,只能在皇父抱小十一时将小十一从皇父怀里抱出来,不让小十一去闹他,这样可以不让皇父这么累。 但这种事情治标不治本,小十一喜欢与皇父玩闹,而皇父也喜欢小十一,若他总是横在他们之间,反而会让皇父不满,所以想减轻皇父的负担,还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比如说堆积如山的竹简。 纸这种东西一定要制造出来。 扶苏眸色微深,怀里抱着鹤华,命侍从去召蒙毅。 蒙毅此时被嬴政拜为上卿,掌宫门禁卫,听闻鹤华又得天书授课,立刻将手头上的事情全部放下,去寻鹤华与扶苏。 “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 蒙毅不敢置信,“这些东西真的能做出公主梦境中的纸?” “当然能了。” 鹤华笑眼弯弯,“我骗你做什么?” “这可是老师亲口告诉我的,我一字不落全部记了下来。” “你们只管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肯定能做出书写方便的纸的。” 鹤华信心满满。 蒙毅心中大喜,“既如此,我便与公主去寻少府令,让少府令立刻准备这些东西!” “你与小十一一起去?” 扶苏眉头微动。 “不错。” 蒙毅颔首,“公主虽颇有把握,但纸这种东西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是大张旗鼓去做,成功了倒还好,可若是失败了,只怕公子面子上不好看。” 蒙毅心中虽没有赵高李斯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毕竟世代为将,该有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皇帝陛下能容忍小公主背不出来率宾归王后面是什么,但绝不会容忍公子背不出来,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朝的继承人,身份不一样,期待不一样,公子所遭遇的后果便不会与公主一样。 蒙毅道,“以臣之见,制纸之事不易声张,臣与公主去做便足够了,若是公子也参与其中,反而会引人注意,无端增加公子与公主的压力。” 扶苏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蒙毅的话外之音。 ——小十一可以造不出来纸,但身为皇父长子的他不可以。 扶苏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把鹤华交到蒙毅怀里,“蒙卿,你想事情比我周道。” “既如此,便依你之言,纸张由你与小十一去制造,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 “蒙卿近日家中有事?” 嬴政挑眉瞧了眼匆匆赶来的蒙毅,不动声色问道。 蒙毅立刻回答,“没有!” “绝对没有!” “既然家中无事,为何这几日总不来当值?” 王贲一脸嫌弃。 天下初定,他这个武将有了空闲,得以闲来无事便入宫,瞧一瞧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谁知这几日运气着实不好,不仅遇不到小公主,蒙毅还日常不当值,害得他还要替蒙毅做事。 王贲怨气冲天,“方才陛下寻你——” “哦,方才我给小公主送东西去了。” 蒙毅面无表情打断王贲的话。 “???” 凭什么他绞尽脑汁都遇不到的小公主,蒙毅这厮转个身便能遇到?! 蒙毅伸手指了指少府的方向,“小公主言几日未见王将军,心中甚是想念,若我遇到了王将军,便托我给将军带句话,让将军去少府那里寻她。” ——公主年龄太小,哪怕他留了亲卫守在公主身边,但心里依旧不放心。 王贲这厮来得正巧,正好让他替他去守一会儿小公主,免得小公主心地纯善受了旁人欺负。 “!!!” 小公主想他?! 王贲瞬间不积极蒙毅偷懒让自己不得不提他干活的事情了,立即请示主位上被文书竹简埋了大半身影的嬴政,“陛下,小公主需要臣,您看——” “......滚!” 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声音莫名低沉。 “臣遵旨!” 王贲声音欢快,立即滚了。 蒙毅默默收回视线。 ——他罪不至此,被世人与王贲相提并论。 · “竹简能与我要做的纸相提并论吗?” 鹤华有模有样扒拉着少府给她准备的东西,“必然不能。” 她是公主,做东西从来不需要她亲自动手,象征性检查一番东西后,她吩咐寺人把东西按照她说的方式混合搅拌在一起,“恩,把它们搅拌一起就好啦,老师就是这样教我的。” 寺人诚惶诚恐。 听不懂。 真的听不懂。 小公主年龄小,小奶音软软糯糯的,说短句子还行,一旦说起长句子,他们连听个大概都做不到。 寺人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鹤华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了? 把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们怎么不去做?” 鹤华疑惑回头,看了看惶恐不安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小宫人,明白了——她的话他们不太能听得懂。 “......” 她觉得她说话吐字还是很清晰的啊╭(╯^╰)╮ 跟在鹤华身后伺候的宫女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还是他们来传达公主的命令吧。 ——公主那黏黏糊糊的小奶音,若不是长时间与公主朝夕相处,还真听不清公主在说什么。 “公主让你们将这些东西搅拌起来。” 下一刻,不等伺候鹤华的心腹宫女将她的话重复给小宫人听,鹤华的身后便响起一道沙哑少年音。 “像我这样搅拌起来。” 少年似乎在示例,“公主,您看对吗?” 鹤华回头去瞧。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仆从衣服罩在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材上,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跑。 但少年瘦虽瘦,却并不羸弱,且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很敏捷,他将两只袖子挽起来,两条干瘦的胳膊把东西拿在木盆里,又往木盆里倒了水,手指摊开在里面搅拌着。 终于有人听得懂自己的话,鹤华开心极了,忙重重点头,“对,就是这样。”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少年笑了一下,“小人有一弟弟,年龄与公主相仿——” “你怎么过来了?” 寺人脸色微微一变,打断少年的话,“谁允许你过来的?” 说话间,寺人伸手去拎少年,少年瘦得很,寺人拎起来没什么重量,推搡着将少年带离鹤华视线,“快走快走!” “公主身份尊贵,可不是你这种人能见的!” 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听得懂自己说的话,却刚露脸便被寺人带走,鹤华有些不悦,“你们在做什么?” “把他放下。” ——她最讨厌宫里的老人欺负新人了。 尤其是当着她的面欺负的那一种。 这句话句子短,又简单,寺人听懂了。 但他手上的少年着实晦气,又刁钻不驯,这种人怎能在公主面前伺候? 寺人左右为难,“公主,此人着实不适合在您面前伺候。” 王贲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寺人争宠,老寺人欺负小寺人,鹤华看上的小寺人被老寺人推搡着走,哪怕鹤华要人留下,老寺人也犹豫不决不曾将人留在鹤华身边伺候。 王贲最看不得鹤华被人欺负。 尤其是那种看鹤华年龄小,便一步步试探拿捏鹤华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 王贲大步上前,将少年从寺人手里揪过来,“公主说他适合,他就是适合。” 少年身体微微一僵,王贲看了一眼少年的脸。 ——怪事,莫名熟悉。 王贲有些奇怪,心里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将人推到鹤华面前,而是把鹤华抱在怀里,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 王将军什么时候过来的! 寺人们吓了一跳,对这位父子联手灭五国的彪悍将军颇为敬畏,单是听到他的声音,便吓得两股战战,“将、将军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滚!” 王贲撵走寺人,上下打量着被自己带过来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宫?” “章邯。” 少年看了一眼王贲,又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王贲心中疑惑更甚,虎目轻眯,目光在章邯身上打转,“章邯?” “我之前在哪见过你?” “或许是见过的。” 章邯不卑不亢道,“小人的父亲曾是少府的属官,故而小人幼年之际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少府,将军卸甲之后是少府的常客,大抵是那个时候小人有幸见过将军。” “是么?” 王贲不置可否。 ——武人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是在那个时候见的少年。 “你不是寺人?” 王贲怀里的鹤华有些意外。 ——声音干涩难听,居然不是刚去势的小寺人? “......不是。” 大抵是怕他来路不明鹤华不用他,而王贲对自己又颇有敌意,章邯三两句话将自己的家世交代清楚,“小人的父亲曾在少府任职,少府众人皆可以替小人证明。” “前几年父亲因病去世,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小人便求了恩典,在这里帮忙做事,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鹤华更意外了,“但你被人欺负的样子可不像是求了恩典的模样。” “世态炎凉,不足为奇。” 章邯苦笑。 “哦,原来这样。” 鹤华应了一声,但却并未再开口让章邯留下。 她只是小,但并不傻,刚才要章邯留下,是以为老寺人欺负新寺人,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章邯的身世有猫腻,王贲更是对章邯有着不加掩饰的堤防,这种情况下她再让章邯留下来做事,便有些不合适了。 “公主,您既然想在搅拌之后将这东西晾干,便不能兑太多的水。” 章邯看出鹤华不想再留他,立刻单膝跪地继续自己方才没有做完的工作,重新搅拌木盆里的东西,“水若是兑多了,等它晾干之后便会变得极为稀薄,只怕与您想做的东西相差甚远。” ——端的是他不仅能听懂鹤华的小奶音,还能准确明白鹤华心中所想,且鹤华所做之事是他极为熟悉之事,他不仅能完美完成鹤华交给他的任务,还能举一反三,为鹤华提供更多的实践帮助,让鹤华的造纸事情能更快更顺利完成。 插入书签 第 7 章 第七章 “......” 这个人好像很好用。 但这个人似乎又有些可疑? 要不然王将军不会这般对他。 鹤华犹豫一瞬,抬头看抱着自己的王贲,想让王贲给她拿个主意。 ——她太小,这种事情上还是听取王贲的意见比较好。 “王将军,你怎么看?” 鹤华问道。 王贲眯眼瞧向章邯。 章邯如芒在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但他并没有因为王贲的注视而陷入慌乱,而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不急不缓搅拌着浆水。 王贲眉梢微挑。 “公主既然想用,便留在身边用。” 片刻后,王贲收回视线。 杀伐迫人的绝世悍对待章邯与鹤华的态度完全不同,等他把脸脸转向鹤华时,已变成温和好脾气的鹤华的王将军,伸手捏了捏鹤华挺翘的小鼻梁,逗弄鹤华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罢了,能翻出什么风浪?” 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让王贲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哪怕现在卸甲荣养,手上的茧子也不曾消,仍耀武扬威留在他手上,仿佛在无声诉说这个男人的绝世功勋。 习武之人力气大,但王贲的动作却很轻,捏在鼻子上并不疼,只有茧子摩挲肌肤时的微微痒,鹤华被他逗得咯咯笑,忍不住抱住他粗糙大掌,“有将军在,谁也翻不出风浪。” 章邯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王贲动作微顿,虎目轻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眸色瞬间恢复正常,沙哑着声音向鹤华王贲道谢,“多谢公主,多谢将军。” “不必谢我,好好为公主做事。” 王贲眯眼打量章邯。 亲卫会意,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去找少府令调查章邯的身世。 “多谢公主。” 章邯看到王贲亲卫离开,但并不在意,拱手又向鹤华道谢。 王贲说此人能用,鹤华便不再满怀戒心,好奇问章邯,“你弟弟与我年龄相仿,所以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公主的声音好听,吐字清晰,比小人弟弟容易懂。” 章邯单膝跪地,继续搅拌浆水。 这样的奉承话鹤华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但不妨碍她依旧爱听,她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笑眯眯道,“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你方才讲如果兑太多的水,这东西会变得稀薄是什么意思?是做不成我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句子很长,别说被少府令派来为鹤华做事的寺人了,就连王贲都不太听得懂,但章邯却听懂了她的小奶音,从一旁木架子上又取下一个木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做给她看,“公主,您看。” “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多的浆水,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少的。” 章邯一边搅拌,一边耐心给鹤华解释,“以小人来看,这个东西跟做汤大差不差,水多了,便会稀,水少了,便会稠。” “若以汤水论,稀粥晾干之后只有薄薄的一层,而稠粥晾干之后却是颇为厚实。” “但公主要的是纸,是书写的东西,太薄太稠都不好,稀者容易碎,稠者不轻便,都不是公主想要的东西。” 不会做饭不通庶务的鹤华眼前一亮。 ——这个人好生厉害!居然懂这么多! 将他留下来做事果然是对的! 王贲轻嗤一笑。 算不得厉害。 不过观察是得细致,说话又讨巧,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将小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小公主喜欢,他便乐意见成,瞧了瞧向小公主卖弄的章邯,随口问了一句,“你能做出公主想要的东西?” “只有七/八的把握。” 章邯没有把话说太满。 “七/八分的把握就够了。” 鹤华十分开心。 对比这也不好做,那也不好做的寺人,章邯的七八分已是十分不易了! 鹤华兴奋道,“你若能做得出来,我必重重有赏!” 章邯笑了一下,“既如此,小人便提前谢过公主。” “不谢,这是你应得的。” 鹤华向章邯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要太薄,也不要太厚,要平整光滑可以在上面写字的纸。” 梦中老师拿给自己的书就是这样的,薄厚适中,十分好看,放在太阳底下看,甚至还能遮光。 ——她想要的是这种纸。 章邯颔首。 他放下手里的木盆,从木架上取来一个新的木盆,把寺人之前弄碎的树皮麻头破布之类的东西重新放进去,兑上一点少少的水。 大抵是知道这东西对鹤华的重要性,在下手搅拌之前,章邯还去隔壁水盆洗了个手,确保自己的手没有一丝灰尘之后,才下手去搅拌木盆里的东西。 搅拌之后,木盆里的东西变得浑浊不堪,章邯瞧了瞧浑浊不堪的颜色,犹豫片刻开口问鹤华,“公主,您要的东西是什么颜色?” “颜色?” 鹤华想到书本的颜色,“呃,白色的。”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眼鹤华,“您要的东西是白色,木盆里的东西与您想要的东西不大一样。” 因为还在摸索之中,寺人准备的木盆并不大,章邯单膝跪地搅拌时,身子便将木盆遮了个大半,鹤华看不到木盆里的东西,等他停下来,鹤华才看到木盆里的颜色,浆水不是白色,而是类似于土黄色的东西,瞧着跟泥浆似的,与干净洁白的纸相差甚远。 鹤华歪着头看着木盆里的浆水,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不好预感。 ——这种瞧着恶心巴拉的泥浆似的东西,真的能做出平滑光洁的纸? “怎么会这样?”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这跟我在梦里见到的不一样。” 小团子皱成了小包子,王贲手痒不已,忍不住捏了捏她包子似的小脸,“公主梦中所见乃仙人之物,珍贵异常。” “纵然公主有仙缘,得仙人教授制纸之法,但仙人之物非人间所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能制出与之三五分相似的东西便已是十分不易,公主又何必吹毛求疵?一定要制成与仙品一样的东西?” “可是这黄黄的真的不好看。” 鹤华蹙了蹙眉。 “颜色不对兴许是材料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小人手法的问题。” 章邯拿起寺人一早便准备好的滤网,把浆水往滤网里倒,“小人先将东西制出来,再根据成品进行改良,来回做个几次,或许便能做出公主想要的白色。” 王贲剑眉微挑。 ——是个人物。 鹤华兴奋不已,“真的嘛?” “当然。” 章邯莞尔,“小人怎敢骗公主?” 过滤之后是沉淀。 沉淀之后是晾干。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鹤华看了一会儿,便便泛起困来,她趴在王贲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 王贲瞧了瞧困得不行的小公主,长腿一跨,抱着鹤华入殿,将鹤华放在软塌上。 小公主睡得熟得很,被他放在榻上也没什么反应,只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一翘一翘的,随着轻微的呼吸在眼睑投着淡淡的阴影。 多可爱的小女郎。 想偷走。 可惜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再怎么想偷也不能付出行动。 王贲叹了一声,拉起被褥盖在鹤华的小肚肚上。 “将军,查出来了。” 亲卫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将章邯身份告知王贲。 “怪不得我觉得他面熟,原来是那个人的儿子。” 王贲啧了一声,起身往外走,不在鹤华睡觉时与亲卫聊这种事情。 亲卫跟在王贲身后,抬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不必。” 王贲走到廊下,院子里章邯又倒了一盆浆水,此时正卖力搅拌着。 王贲笑了一下,“公主喜欢他,留他一条命也无妨。” “可他对您——” “一个孩子罢了。” 王贲轻嗤出声,“我戎马半生,沙场饮血,视六国大军如草芥,而今虽卸甲荣养,但也不至于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公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日后会是公主的一条好狗。” “且留着他吧。” 王贲负手而立,看向院子里忙碌着的章邯。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搅拌着浆水的少年微抬头,黑漆漆的眸子撞入他眼眸。 王贲挑眉一笑。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迅速收回视线。 “公主纯善,不知人心险恶,需要豢养一些精明圆滑之人来护着。” 王贲悠悠出声。 ·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等鹤华打着哈欠从小榻上起身,章邯过滤好的浆水已晾干,少年将泛黄的纸张整齐叠起来,交给守在廊下的亲卫,由亲卫拿给鹤华。 鹤华得到一沓张粗糙且泛着微微的黄色的纸。 “......” 明明都是按照老师所说的步骤做的,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跟老师给她的书本的纸张完全不一样! 然而被鹤华颇为瞧不上眼的纸,却在咸阳宫掀起轩然大波—— “小十一真的做出来了?!” 扶苏来回翻看着王贲遣人送过来的纸张,声音难掩激动。 李斯取了一支笔,迫不及待在纸上试着写字,一边写,一边赞叹,“小公主是得上天选中的人,有仙人亲自为她授课,自然能做得出来仙人之物。” ——对他来讲,纸这种东西可比字母数字千字文有用多了! 与笨重的竹简相比,纸轻便好用不累胳膊,夫人再也不用担心他写完文书累得腰酸背疼手抽筋了! “是啊,小公主好生厉害!” 赵高忙不迭给嬴政研磨,殷勤让嬴政也试一试纸的质感。 嬴政矜持接笔,声音简短,“唔。” 微微泛黄的纸张虽质地粗糙,但也远胜笨重的竹简与昂贵的绢帛,更别提这只是刚做出来的东西,以后做出来的纸会越来越精美,使用感完全不逊于绢帛。 扶苏手里拿着纸,越看越高兴,压在心里的话不由自主说了出来,“有了这个东西,阿父便不必辛苦翻阅竹简了。” “?” 嬴政笔尖微微一顿。 ——他这位天天与他吵得面红耳赤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逆子竟然还会担心他辛苦? 插入书签 第 8 章 第八章 今日的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升出来的? 嬴政眼皮微抬,瞧了一眼底下拿着纸张的扶苏。 自己的话脱口而出,扶苏瞬间意识到方才的话不合时宜。 ——阿父是小十一这种小女郎对父亲的称呼,他是皇父的长子,如今已跟随皇父一同理政,怎能随着小十一对皇父的称呼,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皇父称之为阿父? 这不是一个合格长子该有的称呼。 而兴头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是大错特错。 扶苏手指微微一紧,不敢抬头去看嬴政脸色。 ——他这般不稳重,皇父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扶苏低垂着头,嬴政看不到他脸色,只看到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羞耻,又像是有些尴尬,关心他之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的脸。 嬴政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此纸甚好。” 嬴政收回视线,嘴角微翘。 赵高殷勤递来笔,他随手接过,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个秦字。 “果然是好纸!” 赵高一叠声夸赞,“纸好,陛下的字更好!” 一边吹嘘拍马,一边忙不迭收起纸,让小寺人拿下去,传给殿内众人观看。 “这可是小公主得天书授课才做出来的纸,当然不是竹简绢帛所能比拟的。” 王贲看着小寺人拿着的纸张,一脸骄傲。 毛笔的发明者蒙恬不住点头,“此物造价低廉,制作方便,若能推广天下,必能取代竹简绢帛。” 李斯斟酌片刻,跟着说道,“如今九州一统,天下归心,陛下之功绩远超三皇五帝,当写书立传,传阅天下。” “但竹简运输终究不便,绢帛又太过昂贵,若以纸来传递,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九州归秦,便该以秦之文字为主宰,纸的出现将会大大提高秦之文字的推行。” “以后无论是文书,还是陛下思想法度的传播,都将会一日千里,黔首皆知。” 王琯轻捋胡须,“李廷尉所言甚至,但老夫却觉得纸的用途不止于此。” “如今六国刚刚归入我大秦,若赋税过重,他们必思念旧主,可若轻徭薄税,陛下修筑长城与驰道的钱又从哪里出?” “倒不如此纸如盐铁一般,由官方制造售卖。” “此纸乃仙人之物,世所罕见,一旦流入民间,必会引来贵族富户哄抢一空。” “到那时,陛下便可减轻赋税,借纸以敛财。” “此纸制造容易,只怕未必能如盐铁一般,成为国家掌控的东西。” 嬴政道,“不过丞相之言不无道理,在纸的制造方法没有流传出去之前,它的确能给朕带来不少银钱。” “蒙毅。” 嬴政抬眸看蒙毅,“此事交给你去做。” “唯!” 蒙毅拱手应下,“臣必小心谨慎,尽量避免造纸之术流传于世。” “纸的用处这么多,陛下可不能忘了造纸之人。” 蒙毅退下之后,王贲站了起来,“陛下准备如何封赏小公主?” 殿内热烈讨论纸张的众人脸色微变,呼吸为之一滞。 ——不愧是父子联手灭五国的通武侯王贲,这种敏感问题都敢问! 而今天下一统,尽归于秦,如何治理这个空前辽阔的疆域,便成为朝中议事之重。 丞相王琯支持分封制,而廷尉李斯说要郡县制,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每每议事,激烈的辩论声几乎能将房顶掀翻。 没有前人经验,更没有古例可循,决定华夏大地千百年命运的重任落在嬴政肩头。 ——分封制?还是郡县制? 嬴政只能选择一个。 这个决策太重要也太敏感,嬴政迟迟没有做出决定,在这种情况下,讨要封赏便成了极为敏感的问题,若按照分封制,小公主先有数字字母之功,而今又成功造出纸,封她为君,让她享一地供养都不为过。 可若是郡县制,则不必封地,给她一些荣誉性的爵位便可以。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小公主的封赏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态度,让朝堂为之争吵不休的郡县分封两制度终于要有了结果。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嬴政,忐忑着等待着他说出答案。 但这个千古难题似乎并没有让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陷入两难之地,威严冷峻的帝王面色如常,手里捻着一张纸,正在观摩小公主造出来的仙人之物,听到王贲的问题之后,男人才懒懒抬眉,往王贲的位置上瞧了一眼。 战功卓著的武将目光清澈且明朗,几乎在脸上直白写着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问出这个只是想给小公主讨个封赏,而非试探帝王心思。 于是嬴政便收回视线,声音不急不缓,“既是给小十一的封赏,便该由小十一来决定。” “她想要什么,朕便给她什么。” “陛下圣明!” 赵高心里直埋汰王贲。 ——通武侯问的都是什么蠢问题哟! 陛下心里还在纠结呢,他一个臣子问什么问! 赵高殷勤拍马屁,“都道陛下天威难测,可奴婢觉得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慈父。” “若不是慈父,怎会这般体恤小公主,要小公主喜欢陛下才赏赐?” 扶苏眉头微蹙。 郡县制还是分封制的问题再次搁置。 朝议结束。 纸张问世,众人各领任务,退出大殿。 嬴政正欲叫李斯与扶苏留下,忽而想起扶苏兴奋之际关切自己辛苦的一句话,眉头不由得动了动,手指轻叩着御案。 “扶苏留下。” 嬴政道。 赵高忙一路小跑,叫住与蒙氏兄弟一同结伴而行的扶苏,“扶苏公子,陛下请您留下。” 听到声音的李斯脚步微微一顿。 ——陛下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李斯抬头,看到丞相王琯此时也驻足停留,目光在被赵高拦下的扶苏身上打转。 两人都是老狐狸,王琯很快察觉到李斯的视线,于是老丞相悠悠一笑,轻捋胡须,“老夫府上酿有好酒,廷尉可愿赏光?” “丞相相邀,斯诚惶诚恐。” 李斯向前一步,对王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丞相,请。” 针尖对麦芒的两人有说有笑消失在宫道。 “公子,快去吧。” 蒙恬笑了笑,“陛下此时将公子留下,必有要事与公子相商。” 扶苏颔首,跟随赵高而去。 “廷尉膝下有三女,皆与你年龄相仿。” 内殿之中,为着扶苏关切自己的那句话,嬴政难得在扶苏面前做了一次慈父,开门见山道,“虽说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但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朕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扶苏眼皮狠狠一跳。 ——阿父还是选择了李斯的郡县制? 之前阿父挑选的还有丞相王琯的孙女,而现在,只剩李斯的女儿可以选择。 阿父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分封制已不适用如今的大秦,郡县制才是大秦的治国国策。 “阿父,廷尉之郡县制乃取乱之道!” 扶苏脱口而出,“而今天下刚刚一统,若无宗室大臣镇守四方,如何弹压得住伺机而动的六国遗民?!” 好的,在他的好大儿心里,他是偏听偏信佞臣之语的昏君。 嬴政凤目轻眯,好心情一扫而光。 “阿父,您纵是——” 少年声音微微一顿。 ——他想起自己对小十一说过的话,不与阿父激烈争吵,不惹阿父生气,有话好好与阿父说。 他不能违背自己对小十一的承诺。 扶苏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 嬴政声音凉凉,“在你心里,朕是暴君,是屠夫,是不顾百姓死活的夏桀商纣?” 扶苏被噎得一窒,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狂跳。 ——阿父天赋异禀,天生就有一种一句话把人噎死的本领。 但他答应了小十一,他不能跟阿父吵。 扶苏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自己想要与阿父争辩的心。 但性格这种事情并非几日便能改变,勉强不得,他压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李斯的郡县制简直是败坏大秦根基,为大秦自掘坟墓,阿父怎能听信李斯的话?!甚至还让他去娶李斯之女?! 扶苏险些呕出一捧血。 不行。 不能气,更不能跟阿父吵。 吵又吵不赢,骂又不能骂,他得换种方式与阿父沟通。 扶苏大脑飞速运转,脑海里出现鹤华的身影。 那是一个对阿父满是儒慕之情的小女郎,每天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着阿父的好话—— “阿父是圣明天子!” “阿父是千古一帝!” “阿父是最最厉害的人!” 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声音软软糯糯,最是治愈人心,像是被她对阿父的崇拜情绪感染,扶苏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于是他就势缓缓调整气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搜肠刮肚按照小十一的思路来与阿父沟通。 “不,在儿臣心里,阿父是圣明天子,而不是昏聩之君。” 扶苏僵硬说道。 “?” 今天的金乌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嬴政眼皮微抬。 “莫说夏桀商纣,就连成汤周武也不能与阿父相提并论。” 方才的那句话他说得有些不自然,但一旦说得多了,扶苏的声音便自然多了,“阿父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是为始皇帝,儿臣从不觉得这是朝臣吹捧,而是实至名归。” “......” 好的,一定是金乌出现的方式不对。 嬴政不止怀疑自己的耳朵,更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瞧一反常态的扶苏,而是抬眉往窗外看了一眼—— 日出东方,光华灼灼。 威加天下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难得陷入沉默。 片刻后,嬴政正襟危坐,双手交叉,静静欣赏自己好大儿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花乱坠。 插入书签 第 9 章 第九章 嬴政视线落在扶苏身上。 视线相撞,扶苏呼吸微顿,搜肠刮肚寻来的吹捧之语中道而止。 ——皇天后土可鉴,对上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他真的组织不了自己的语音。 “怎么不说了?” 皇帝陛下懒懒挑眉,意犹未尽。 “......” 因为着实说不下去了。 但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了。 一旦开口,便能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气得七窍生烟。 “阿父想听什么?” 扶苏梗了梗脖子,声音不太自然,将问题重新抛给嬴政。 “唔,你方才讲的话。” 作为君主的皇帝陛下显然比公子擅长应变,面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在你心里,朕是圣明天子,千古一帝?” “成汤周武所不能比拟?” “......自然。” 扶苏声音不太自然,“阿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自然比前人功高德厚。” 嬴政深以为然。 他不瞎,看得懂扶苏笨拙的吹捧,更知道自己在长子心里是个怎样的货色,但尽管如此,依旧不影响。 ——从激烈顶撞到口是心非的吹捧,他的长子在笨拙迎合他。 迎合,便意味着他的思想可以更改,他那幼稚的政见可以转换,他还是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不错,朕的确比前人功高德厚,始皇帝之称实至名归。” 嬴政道,“所以朕为天下选择郡县制,一个古之未有,但却造福后世的制度。” 扶苏瞬间心梗。 所以他曲意迎奉并不能改变阿父的决定? 甚至不仅没有改变,还会让阿父更加自满,觉得自己神权天授,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一瞬间,扶苏掉头就走的心情都有了。 但想想自己答应鹤华的事情,再想想看似臣服实则怀有异心的六国残余势力,扶苏忍住了,少年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之前大秦仅有关中巴蜀之地,而现在,天下九州尽归于秦,统治原来的疆域与现在的疆域不可同日而语,怎能照搬郡县制?” “儿臣知晓皇父的决心与野心,也皇父也该考虑一下实际情况。” “现在六国残余势力蠢蠢欲动,而我大秦官员捉襟见肘,这种情况下,强行推行郡县制只会——” “大秦官员捉襟见肘?” 嬴政轻嗤一笑,打断扶苏的话,“若是在以前,以一国之力而治天下九州,的确能让大秦官员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但自今日之后,这种事情将永远不会再发生。” 嬴政抬手,拿起案上鹤华制造出来的纸张。 初升的太阳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透进来,给泛黄纸张染上一层浅浅金色,像极了金色祥云才有的颜色,而纸张之侧的嬴政,则像祥云之上的威严神祇,生杀予夺,挥斥方遒。 “扶苏,你也读书写字,你当知道竹简与纸张的差距乃是云泥之别。” 嬴政声色缓缓,“朕有纸,而天下无纸,便意味着朕的思想与法度的传播速度一日千里,朕能迅速培养出忠于朕忠于大秦的官员。” “纸张的存在的确给了阿父极大的便利。” 这是事实,扶苏并没有反驳,“但如今天下初平,各地文化风俗与文字完全不同,强行推行郡县制只会引发黔首们的不满,故而让他们更加思念旧主,抵触大秦。” “皇父当以怀柔之策收拢人心。” 扶苏道,“皇父功盖三皇五帝,荡平六国一统天下,而后又轻徭薄税与民休息,饱受战乱之苦上百年的黔首如何不感念皇父之恩?” “他们必会对皇父感恩戴德,奉为神祇。” 嬴政凤目轻眯,有些不耐。 ——他要黔首对他感恩戴德做什么? 他是皇帝,是这个王朝的主人。 他要做的是六合一统,四方臣服,而非世人的感恩戴德。 他的这位长子,仍不清楚他身上的责任与使命。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准备打断扶苏劝诫他的话,但下一刻,他听到少年清朗声音响在大殿,带着不易察觉的愤慨与不甘,似乎在为他不平什么—— “到那时,皇父无论推行什么政策都会事半功倍,而非现在无论皇父做什么,都会遭到百家的指摘,黔首的离心。” 扶苏痛心疾首。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扶苏的声音仍在继续,“皇父不该被世人这般误解,这样对皇父不公平。” 嬴政微拢手,没有再打断扶苏的话。 ——原来他这位长子也能说几句让他不暴跳如雷的话。 “误解如何,不误解又如何?” 嬴政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朕为天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 所以他又是诱哄,又是曲意迎奉,对他这位皇父没有任何作用? 扶苏再次心梗。 ——他就不该拿小十一的态度来对阿父! “皇父。” 扶苏终于忍不住,“您不能——” 嬴政习惯性打断扶苏的话,“朕能。” “当然,你的话也不无道理。” 想想长子破天荒的吹捧自己,拐弯抹角哄着自己表达自己意见的长子,一向吝啬夸赞长子的始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勉为其难表达自己对长子为自己改变的认可,“朕会考虑你的学说。” 扶苏愣在当场。 ——阿父竟然夸他了?! 阿父说他的话不无道理?! · “这是好事啊。” 鹤华奇怪看了看拢着衣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扶苏,“大兄难道不喜欢阿父夸你?” “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阿父夸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阿父的肯定。” 扶苏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有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阿父从来没有夸过我,从来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有一便有二,以后阿父会经常夸大兄的。” 鹤华抱着宫女给她缝制的小老虎,下巴枕在小老虎腰上,心里比扶苏更开心。 大兄果然是信守承诺之人,没有与阿父再吵架,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连章邯偷偷送给她自己最新研制的点心都不能跟这件事相提并论! 鹤华抱着小老虎,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兄今日与阿父说了什么?” “以后可以多说说,阿父喜欢听。” 扶苏微微一怔,从兴奋中回神,“我,我好像也没说什么。” “我如往常一样劝诫阿父,不要此时便推行郡县制。” “毕竟现在人心不稳,民心思辨,实在不是推行新制度的好时机。” “?” 不能吧? 这些话不是让阿父一点就炸的东西吗? 今日怎么没炸,还为大兄劝诫的事情夸奖了大兄? “大兄,你再好好想想。” 鹤华疑惑不解,“肯定不是这些话。” 扶苏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 ——他着实不好意思在小十一面前说自己如赵高之流拍阿父的马屁。 “没有了。” 扶苏声音极度不自然,“我只与阿父说了这些话。” 鹤华更加纳闷了。 这些能把阿父气得七窍生烟的政见不和,如何就变成了阿父肯定大兄的原因? “啊,可能是阿父今日高兴。” 看鹤华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扶苏连忙转移话题,“你造出了纸,阿父非常高兴,说要给你封赏,你想要什么,阿父便给你什么。” “封赏?” 鹤华瞬间不纠结嬴政为什么夸扶苏了,伸手去车扶苏衣袖,“我想要点心!” “好多好多的点心!” “......” 小馋猫! 扶苏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死心吧。” “阿父不会允许你吃那么多的点心的。” “明明说好我想要什么便给我什么的,阿父说话不算话。” 鹤华委屈巴巴,“早知道阿父是这样的人,我就不问老师怎么做纸了。” 扶苏微微一惊,伸手把床榻上的鹤华抱了起来,“纸是你问来的?” ——小十一这么得天书偏宠吗? 不是天书教什么,小十一便学什么,而是小十一想学什么,天书便教什么?! “当然了。” 鹤华点头,“我看到阿父批阅文书很辛苦,才问老师怎么做纸的。” 扶苏手指微微一抖,抱着鹤华猛亲一口,“小十一,你简直是大兄的福星!” “哎呀——” 青涩的胡茬扎在鹤华脸上,鹤华抬手推开扶苏的脸,面上有一瞬的扭曲,“大兄,你该刮胡子了。” “大兄一会儿就刮!” 一向稳重内敛甚至有些老气横秋的扶苏此时终于有了少年人的活泼冲动,“大兄与你说完话就刮!” 扶苏道,“小十一,大兄想劳烦你替大兄问一下天书。” “对于现在的大秦来讲,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 “我要一份点心!” 鹤华一口答应。 “......不行,半份。” “点心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 “好吧(╯╰)” “半份就半份。” 是夜,鹤华再度入梦。 今夜的课与往常不太一样,老师没有带课本,而是抱了几个花盆进来,花盆里长着奇奇怪怪的植物,鹤华不大认识。 “今天咱们来上实践课,来认识一下五谷杂粮。” “小麦,玉米,红薯,大豆,这些都是咱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 “?” 不,这些东西她只知道小麦,剩下的东西她听都没听说过。 鹤华对于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心里只想着大兄让自己问的问题,耐着性子等老师讲完课,自己可以问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问题。 但下一刻,老师的一句话让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只想替大兄问问题的鹤华瞬间把大兄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众多周知,小麦亩产千斤,土豆亩产三千,红薯亩产两千,玉米亩产两千。” “!!!” 一瞬间,鹤华眼冒绿光,兴趣盎然。 插入书签 第 10 章 第十章 作为始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主,鹤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是个十足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当然,自幼长在宫廷的她不代表没有常识,如今的大秦在种什么粮食她还是知晓的,只是这些粮食的幼苗摆在她面前时,她就不大认得了。 小麦是哪个? 水稻又是哪个? 她根本分不清。 连小麦水稻都分不清的她,更别提如何去分辩玉米土豆与红薯这些东西了。 她唯一能将这几样东西能分辩出来的,就是老师刚才说的数字,一千三千和两千。 只是她还不到四岁,对千这个计量单位不太了解,只知道这是个在百上面的数字,一听就很多,再配上前面的一三二,她很快知道这些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粮食的区别在哪里—— 土豆亩产三千,比两千的玉米红薯和一千的小麦多多了! 再想想前段时间让阿父焦头烂额的大旱导致的颗粒无收,鹤华瞬间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一叠声问老师,“老师老师,土豆是哪个?” ——要是他们的大秦也能种这种东西,哪怕天灾人祸黔首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土豆?” “恩,这个是土豆。” “土豆是明朝末年由商人传入华夏的东西......” · “你没问大兄的问题?” 扶苏扶额,“只记了一颗土豆?” 鹤华点头,“那颗土豆可厉害了!” “......” 听着像是个吃的东西,能有多厉害? 多半是这只小馋猫犯了馋,见天书给她的东西好吃,便将他的问题抛之脑后。 “罢了,没问便没问吧。” 扶苏有些无奈。 虽然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对他来讲真的很重要,但见面前小团子眼睛亮晶晶,像是采了深海夜明珠藏在眼眸,对上这样的一双眼,任何人都生不出苛责之心。 扶苏伸手捏了捏鹤华肉乎乎的小脸,“天机不可泄露,大兄又何必强求?” “是郡县,还是分封,这是关乎千年大计的事情,你纵然问了,只怕天书也未必回答。” “不是,大兄,土豆可比大兄的问题厉害多了。” 鹤华摇头,“老师说了,土豆亩产三千斤呢!” “天书世界的计量好像跟咱们不一样,三千斤是......” 鹤华掰着手指算,但三四岁的她只会个位数的加减乘除,再多就不行了,自己算不出来,便央着扶苏来算,“大兄,三千斤是多少石呀?” 然后她清楚看到,大兄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是捏着她脸颊的手无意识地用了力。 “唉哟,疼!” 鹤华吃痛。 鹤华一声惊呼,扶苏这才回神,手忙脚乱收回手,对着鹤华的脸一阵呼呼,“对不住,是大兄没留意。” “你方才说土豆亩产多少斤?” 扶苏听到自己略显颤抖的声音,“三千斤?!” 他不是五谷不分的鹤华,他是嬴政寄予厚望的长子,民生,国政,这些都是他需要了解的事情。 而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格外震惊——这个世界竟有亩产三千斤的东西?! 跟这个东西相比,分封制还是郡县制都不再是当务之急。 “是呀。” 鹤华点头,“是不是很多?” 岂止是很多? 简直不是人间能拥有的粮食!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的确不是他们能拥有的粮食。 ——这是仙人的粮食,亩产再多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 扶苏不激动了。 “一百二十斤为一石,那三千斤便是二十五石。” 扶苏不太清楚天书世界的一斤大概是多少,只按照大秦的计量单位简单算了一下,算完之后,扶苏眼馋到声音都为之一轻,“关中与巴蜀之地纵然有沃土千里,其产量也不过百十来斤。” 跟天书世界的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完全没法比。 扶苏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小十一,你能弄到土豆的种子吗?” 扶苏双手扶着鹤华的肩膀,声音颤得厉害,“天书愿意教你造纸术,那么肯定也愿意给你土豆的种子吧?” 鹤华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她只顾着记如何种植土豆,又如何养护土豆,至于怎么弄来土豆的种子,又从哪弄来,她则完全没有问老师。 “那个,大兄你不要生气。” 半息后,鹤华弱弱开口,“我忘记问老师要种子了。” 扶苏心脏梗了一瞬。 ——果然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啊。 扶苏叹了口气,“大兄有什么好气的?” 他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小脑壳,“下次上课的时候记得就好了。” “土豆对咱们很重要,非常重要的那一种。” “如果我们有土豆,那便意味着我们能养活更多的人,遇到天灾也不怕。” “恩,我知道的。” 鹤华重重点头,“我一定会问老师要土豆的种子的!” · 寂静宫殿陡然沸腾—— 不是,小公主竟被天书偏爱到这种程度吗? 这种明显不是人间的纸也被天书传授给小公主?! 博士们拿着轻薄的纸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有此物,还要竹简绢帛作甚?” 当然,还有心中所想却不好当众宣出口的——若有此物相助,我墨家/儒家/法家/道家/农家/纵横家必能发扬光大,于百家争鸣之中拔得头筹! “敢问廷尉,此物有多少?陛下如何分发?” 很快,有一博士率先出声。 李斯轻捋胡须,“若是宣讲国策,安抚民心,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儒家博士闻之大喜。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他们熟啊! 墨家博士如丧考妣。 墨家讲究简爱非命,显然不符合上位者的利益。 在战乱之际,他们攻守兼备的器具会让上位者对他们颇为倚重,可天下归于秦,这些东西便用不上了,他们自然会被上位者束之高阁,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为历史尘埃的其中一粒。 法家博士跃跃欲试。 若论对秦的重要性,诸子百家之中哪个能比得了法家? 秦以法强,更以法治国,视法家为国策,而今更是六合一统,急需法家人才佐定天下,所以这些纸张,定是他们法家的囊中之物! “诸位博士侍秦已久,当知道大秦如今的局面。” 李斯拢着衣袖,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而今六国归秦,秦由最初的关中巴蜀之地,到现在九州万里,原有的官吏捉襟见肘,已不够治理这么辽阔无际的疆域。” “故而陛下急需能帮助他治理天下的官吏,所以才命我召集诸位博士百家。” “所以你们大可将自己的治国理念上书陛下,由陛下裁决出适合推广天下的理念学说,然后再根据这些理念学说选才取仕,助陛下民心归秦,盛世太平。” ——假的。 陛下只是以此为饵,看百家是否会为了这个诱惑而迎合自己。 一旦迎合,便意味着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便意味着诸子百家并非有我无他,而是为了可以成为国策而与其他学说融合。 陛下从不以一家之谈治天下。 攻城略地是兵家,赏罚有度是法家,攻守兼备是墨家,沃土千里是农家,甚至道家阴阳家陛下也有涉及。 所以对于陛下来讲,无论是兵家墨家法家又或者儒家道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哪家有用,他便用哪家。 · 咸阳宫。 自从用纸替换竹简,嬴政容易腰酸背疼胳膊疼的症状好了大半,且经过不断地改善,少府呈上来的纸已不是最初的微微泛黄,而是近似于白色,质感也比原来好上很多,在这种纸上写字堪称一种享受。 但此时的嬴政想偷一会儿懒。 ——一会儿要去寻小十一,得留着体力与小十一玩。 嬴政放下纸笔,传达自己最新的诏令—— “除军功晋升外,天下黔首皆可凭借自身能力获得爵位。” “种地,农具,医术,只要是能改善民生又或者对军事有利的东西,朕皆有重赏。” 嬴政话音微微一顿。 没由来的,他想起自己得天书授课的小女儿,年龄虽小,又是女郎,可却比一众公子更有用。 ——天下是否还有似她这样乖巧懂事又天赋异禀之人? 嬴政凤目轻眯。 “不限年龄,不限身份,不限性别。” 半息后,皇帝陛下缓缓开口,“朕——唯才是举。” 一道道诏令从咸阳宫中发出。 天下黔首为之疯狂,“性别年龄身份都不限制?!”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这些只知道种地的黔首也有出头之日?!” · 鹤华并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纸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让阿父看透表象直击本质说出那句唯才是举的话,此时章邯又来给她送新造出来的纸和小点心,她躲着阿父与大兄的人,藏在花荫之下秋千上偷吃吃点心。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一碟小点心被鹤华全部吃完,鹤华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儿。 章邯笑了笑,给鹤华斟了一盏牛乳递过去,“公主刚吃完点心,歇一会儿再走吧。” 这人伺候人的贴心不亚于惯会伺候人的老宫人,鹤华点点头,享受着章邯的伺候,就着少年喂过来的盏喝了一口牛乳。 鹤华这个年龄的人吃饱喝足容易犯困,吃完点心喝完牛乳,她便有些睁不开眼。 章邯见状,便脱了自己的外衫,三两下折成一个小方块,垫在秋千上,鹤华虽娇气但不矫情,自己的心腹又守在身旁,她便提着小裙裙往秋千上一躺,枕着章邯略带皂香的外衫,很快进入梦乡。 公主的衣服大多繁琐且裙摆宽大,一层又一层裹在鹤华身上,罩着小小的团子堆在秋千里,像是深海中藏在蚌壳里的夜明珠。 章邯眉头微动。 时有微风拂面而过,吹起鹤华的裙角衣袖,章邯眼皮微抬,拢起衣裙,轻手轻脚放回秋千上。 身后脚步声响起。 章邯立刻收回手,恭敬向来人道,“公主吃了三块点心,一盏牛乳,现已入睡一刻钟。” ——假的,他骗了公子。 其实公主吃了五块点心,但这是他与公主的秘密,公主不许他告诉任何人。 扶苏颔首。 寺人手脚麻利搬来一张小几,又有几个寺人殷勤碰上茶水果脯并时兴的水果,还有人捧来羽人座的博山炉,紧接着是熏香被点燃,静心凝神的云雾袅袅从博山炉里吐出,小寺人殷勤斟茶,放在案几。 扶苏撩袍坐下,轻啜一口茶。 静谧宜人的花荫之下顷刻间变成极有皇家气派的所在。 章邯收回视线。 扶苏目光紧紧盯着鹤华,面上有些许紧张。 ——他在等鹤华醒来,然后告诉他,她要到了土豆的种子。 到那时,天下将会为之改变。 纸的问世让阿父的政令能迅速下达四方,诸子百家为了成为正统闹得不可开交,而土豆的存在事关天下民生,是比纸更具有影响力,更让人无比疯狂的东西。 他如何能不紧张期待? · 鹤华再次入梦。 哪怕没有大兄的再三交代,她也知道土豆对于大秦对于阿父大兄乃至天下黔首的重要性,所以当老师出现在她面前,但还没来得及给她上课之时,她便迫不及待举起手,奶声奶气急切问老师,“老师老师,您能给我一些土豆的种子吗?” “土豆的种子?” “看来我们的小鹤华是一个喜欢观察植物的小宝宝。” “我超级~~喜欢土豆!” 鹤华扯着小奶音,“喜欢它亩产三千斤!” 老师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壳,笑眯眯道,“但今天不是实践课,老师没有带土豆,等下次上实践课的时候,老师给你带几颗土豆的种子好不好?” “好吧。” 鹤华有些失望,小脑袋垂了下来,但想想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兄,这一次的她记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师,下次实践课是什么时候呀?” “下周三。” 鹤华眼睛一亮,“还有七天就是下周三!” “老师老师,你可以多给我带一些土豆种子嘛!” “可以。” “老师给你带满满一盆的土豆种子。” “太好了!” 鹤华欣喜若狂,“谢谢老师!” 但是这一次,她记得自己还有其他的问题——分封制还是郡县制。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鹤华把小肉手举得高高的,“对于秦朝来讲,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比较好啊?” 插入书签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看来我们的小鹤华求知欲很旺盛。” “封建制对比郡县制,当然是郡县制比较好了。” 鹤华眨了下眼。 ——阿父的决策果然是正确的! “郡县制为什么好呀?” 鹤华心里高兴极了,一叠声追问,“好在哪里呀?” “这个就是你以后要学习的内容了。” 老师笑了笑,十分好脾气,“等你长大上历史课,或者政治课,会有老师详细讲给你原因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宝宝,暂时学不到这么深奥的知识。” “来,鹤华小朋友,我们把课本打开。”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是一首古诗。” “好吧。” 鹤华乖乖点头,“那我们学习古诗吧。” “出塞,唐,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鹤华的记忆力很好,很快便将古诗背了下来。 “今天的家庭作业是把出塞背十遍。” “对了,鹤华小朋友非常喜欢观察植物,所以老师这里再给你多布置一道家庭作业。” “下周三实践课的时候,你带一盆自己亲手种的植物来观察。” “如果这道家庭作业你完成得好,老师会给你额外的惊喜。” 惊喜? 她最喜欢惊喜了! · “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迷迷糊糊种,鹤华耳畔响起小宫人的欣喜声音。 鹤华揉了揉眼,入目的是精致的承尘,与围成一圈的宫人与寺人。 咦? 她刚才不是在花荫下的秋千上睡着的嘛? 鹤华有点懵。 “公主,快喝盏茶润润嗓子。” 贴身宫女温柔奉上一盏茶。 鹤华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温热的茶水下肚,鹤华这才精神了些。 ——大概是她的人见她睡熟了,怕她在外面睡觉着了凉,所以把她抱了回来。 “小十一,你醒了?” 扶苏立刻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 围成一圈的宫人寺人们立刻散开,站成两排守在一旁。 鹤华点点头,“大兄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兄刚到。” 扶苏克制道。 怕给鹤华造成心理压力,扶苏没有告诉鹤华自己今日推了所有事情,只为在这里等她。 而且一等就是大半日,七上八下坐立不安,连口茶都喝不进去,如今天看她终于醒过来,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走路都发飘。 扶苏掐了下掌心,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既然醒了,便起来洗漱吧。” “我还是先与大兄说话吧。” 鹤华噗嗤笑了起来,“大兄太紧张了,连说话都不自然。” “......” 遇到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哪能不紧张? 扶苏抬手掐了下眉心,有些无奈,“小十一,大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是故意的。” 鹤华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扶苏的胳膊,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兄,老师答应给我土豆种子了。” 扶苏动作微微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就这么被天书给了小十一?! 小十一不亏是被天书选中的人! 得天偏宠,予索予求却从不拒绝。 “太好了!” 扶苏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十一,你简直是大兄福星!” “小十一,你知道土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的粮食能翻三十多倍!” 扶苏激动道,“三十多倍!” “足够让原来的五口之家养活二三十个人!” 人就是本钱。 有了人,阿父打仗也好,修筑工事也罢,甚至连大兴土木修建宫殿都是可以畅想的事情。 民以食为天。 一旦粮食翻三十多倍,原本那些对大秦颇有敌视的六国遗民便不会再仇视大秦。 ——没有一个黔首能拒绝亩产三千多斤的粮食! 那可是能救命的东西! “小十一,大兄该怎么感谢你?” “你想要什么?大兄都给你!” 鹤华看着面前兴奋得不再老成内敛而是颇具少年意气的大兄,被他逗得咯咯笑,“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大兄以后少跟阿父吵架。” “依你,大兄都依你!” 扶苏双手抱着鹤华,举着小团子扔高高。 引得一旁伺候的宫人寺人抿唇偷笑。 ——小公主与公子的关系委实好,比每次来寻小公主,却每次都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胡亥公子好多了。 兄妹俩闹了半晌,扶苏后知后觉想起种子,“小十一,土豆种子在哪?” ——她这一身宫装打扮,也不像是带着种子的样子。 扶苏疑惑问道,“天书是交给你了,还是放在了某个地方,让你再去取?” “老师说今天不是实践课,她没有带土豆种子。” 鹤华道,“她在七天后的实践课上给我带过来,会给我带很多很多土豆种子!” “七天后?” 扶苏心头一紧。 迟则生变,他想现在便拿到土豆的种子。 但天书能答应给种子已是十分不易了,他哪能再让小十一去催促天书? 扶苏叹了口气,“罢了,七日便七日。” “小十一,你一定要记着这件事,千万别忘了。” “我记着呢。” 鹤华笑着点头,“老师还说了,如果我能在下次的实践课里带一盆我自己种的东西,老师还会给我一个惊喜!” “惊喜?” “天书要你亲手种东西?” 扶苏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想明白了。 ——天书不仅教导小十一天人知识,更赐给小十一不少仙人之物,而今到了小十一回报供奉的时候了。 扶苏当即说道,“小十一,你放心,大兄一定给你挑选出最好的植物让你带给天书。” · 供奉天书的东西? 那不应该是金银玉圭并四时瓜果吗? 什么时候随手种的一株东西都能供奉天书了? 蒙氏兄弟面面相觑。 “公子,您确定是植物?” 半息后,蒙恬率先出声,“天书不要其他东西?” ——这年头,在天书心里,金银玉圭不如一根草? 扶苏颔首,“当然,小十一亲口告诉我的,断然不会有假。” 经一事,长一智。 被陛下乃至朝臣们寄予厚望的扶苏公子听取蒙毅之前对他的劝诫,在没有拿到土豆种子且成功种出来之前,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哪怕寻供奉天书的植物之事迫在眉睫,他也只是找了与自己自幼交好的蒙氏兄弟商议。 “你们心中可有合适的东西?” 扶苏问道。 “......” 原谅他们孤陋寡闻,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不要金银玉圭而是要根草的供奉。 或许教授小公主得天书与世间神祇大不相同,人家就是爱草呢? 斟酌半晌,蒙恬尽忠尽责出谋划策,“既是供奉天书,便该选枝叶茂盛涨势极好的植物。” “对,枝叶要高,花要开的大。” 蒙毅跟着补充,“最好是一眼望去枝叶茂盛,花团锦簇,这样才能彰显咱们供奉天书的虔诚。” 扶苏深以为然,“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万不能拿株巴掌大的小草去糊弄天书。 三人达成一致,很快挑选出让鹤华供奉天书的植物,那是一颗比蒙恬更加高大威猛的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上面还缠绕着凌霄花,端的是有枝有叶还有花,用来供奉天书最适合不过。 只是这株植物的长势喜人,重量颇重,要几个寺人联手才能抬得动。 寺人们气喘吁吁将东西抬进鹤华的寝殿,摆在鹤华床榻旁边,嚯,不像是一株植物,更像是一个威风凛凛守卫,鹤华站在它旁边,还不及装着它的花盆高。 “......”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周能种出来的东西。 鹤华围着巨大的植物转了一圈,“大兄,老师怕是不会喜欢这个东西。” “天书会喜欢的。” 扶苏笑道,“供奉天书的东西,哪能真拿指头粗细的小草去?” 他为阿父长子,曾不止一次被阿父委以重用,代替阿父祭祀天地鬼神。 这种事情做多了,自然便知晓该哪哪些东西供奉天地,教导小十一的天书不喜金银玉圭,那便寻涨势最好最喜人的植物来奉养。 扶苏道,“若真拿根草过去,岂不太寒酸?也太失咱们大秦公主的风度。” 扶苏从枝子上牵了一根藤蔓,放在鹤华手里,细心嘱咐道,“你听大兄的话,睡觉时牵着它,等天书来入梦时,天书就能看到咱们给它的供奉了。” “对,咱们就这样拿给天书。” 蒙毅道。 其实关于怎么让小十一把植物拿给天书,他们三人也曾挑灯夜议过。 虽说供奉神祇的事情多了去了,可供奉天书却是头一遭,没经验,更无旧例可循,只能自己摸索着来。 烧了? 还是扔了? 还是大兴土木建立一个祭祀台,让卫士们把植物抬上去? 激烈讨论六个昼夜后,他们终于在如何把植物拿给天书的事情上达成一致—— 天书对大秦的一切并不感兴趣,与大秦所在的世界唯一的牵连是鹤华,既然鹤华是连接大秦与天书的人,那么把植物放在鹤华身边就好了,等天书来找鹤华时,就能看到他们精心挑选的供奉了! 扶苏信心满满。 蒙毅胸有成竹。 蒙恬莫名忧心。 ——天书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这年头还有不喜欢金银玉圭,而是喜欢花草植物的神? 蒙恬大惑不解。 但夜间入梦的老师更大惑不解。 她看了又看教室里顶着天花板的巨大植物,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鹤华小朋友,这是你花了一周时间种出来的东西?” “呃.......啊。” 乖巧的小公主没有说谎的经验,手指搅着衣服,结结巴巴道,“这是,这是哥哥弄来的。” ——老师说大兄是之前的称呼,这里称兄长为哥哥,阿父为爸爸。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里的世界与她所在的大秦完全不一样,文字不一样,风俗习惯也不一样,她十分自然接受了老师教她的称谓,并日常把大兄称作哥哥。 “哥哥说,老师特别好,这个东西要供......” 供奉这个词不太适合在这个世界用,鹤华连忙改口,“要送给老师。” “对,送给老师。” 鹤华重重点头,“哥哥说,老师收到礼物开心了,就能教我更多东西。” “......” 谁能告诉她,现在的学生家长的思路为什么这么清奇! 大张旗鼓在学校里给她送礼这种事情,如果被教育局知道了,她的编制还要不要了! “不不不不,老师不能收。” “老师没想向你索取礼物,老师只是给你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让你种一颗小草小花带到学校里观察。” 鹤华疑惑问道,“老师,您是不喜欢这个东西吗?” ——她就知道大兄选的东西不太行! 尤其是大兄跟蒙氏兄弟一起挑选的东西,他们这群男人简直分不出什么是好看不好看,老师是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跟树似的植物? “......老师喜欢,但老师不能收。” “老师教你是老师的义务,无论你送不送东西老师都会尽心尽力教你。” “送礼是非常可耻,非常不好的行为,我们要坚决杜绝这种行为。” “鹤华小朋友,以后千万不要再给老师送东西了,知道吗?” “不能给老师送礼?” 鹤华有些不解。 ——大秦的时代给太傅送东西表达敬意是很常见的事情呀。 “对,送礼是不正确的事情,我们不能这么做。” “鉴于鹤华小朋友的家长今天做了错的事情,老师不能把土豆种子给你了,等家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老师再把土豆种子拿给你。” 所以,因为大兄送了错误的东西,老师生气了,所以她要的土豆种子和惊喜都没有了? 千娇万宠的小公主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更没有被人牵连坐罪过的倒霉事。 鹤华看着老师严肃的脸,三秒后,她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 ——大兄蒙氏兄弟是个笨蛋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连累她的东西都没了? “我就说这个东西不行吧,你们非要我送,老师一点都不喜欢!” 醒来后的鹤华哭得昏天暗地,嗷嗷哭着骂扶苏,“都怪你们,老师都不给我土豆种子了!” “……”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不需要奉养的神祇?! 插入书签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不是,他日常替父亲祭祀天地祖宗,这些祭祀供奉礼仪除了专门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外,便是他最清楚了,他怎么搞错供奉神祇的礼仪? 更何况那可是教导小十一的天书,他在挑选供奉东西时用了十二分的小心,断然没有敷衍糊弄之意,他这般谨慎小心,供奉的东西怎还是不会天书所喜?甚至连累小十一被天书斥责? 扶苏大惑不解。 “都怪大兄!” 鹤华扯着小奶音嚎啕大哭,“都是大兄的错!” 扶苏七手八脚哄鹤华,“大兄的错,大兄的错,一切都是大兄的错。” “是大兄没有选好东西,是大兄连累了小十一。” “大兄是个大笨蛋!” 鹤华哭得震天响。 “是是是,大兄是大笨蛋。” “大兄不中用,大兄选错了东西。” “都怪大兄,全都是大兄的错。” 一阵鸡飞狗跳后,扶苏终于安抚好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公主。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侍女捧来水,扶苏喂到鹤华嘴边,“来,喝点水。” “喝完水,大兄给你拿你最喜欢吃的小点心。” “呜呜呜——嗝儿。” 鹤华打着小哭嗝儿,断断续续喝完水。 喝完蜜水,又吃了几块自己最爱的入口即化的小点心,鹤华这才好受一些,抽抽搭搭把老师的话转达给扶苏听,“老师说,她只是给我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让我种点花草带到学校观察,不是向我索取礼物。” “老师还说,她教我知识是她的义务,不送东西她也会教我。” “送礼是非常可耻的行为,老师让我以后都不要送东西。” 想起一向温柔好脾气的老师变得严肃,鹤华眼睛再度红了红,“都怪大兄,要不然我可以拿到土豆的,还有惊喜!” “......” 皇天后土可鉴,这种什么都不要,却把教导凡人视为自己责任的神祇扶苏是真的没见过。 扶苏抬手扶额,“全是大兄的错。” “是大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天书是想索求供奉,不曾想天书高风亮节,竟不取人间半分奉养。” “天书乃真正的神祇。” 扶苏轻轻一叹,心生向往。 那些享受他们四时祭祀却鲜少庇佑黎民黔首的山川河流,跟天书相较简直不值一提。 ——不,他们根本不配与天书相提并论。 “老师是很好很好的人。” 鹤华无比认同扶苏的评价,“脾气好,懂得多,还会送我好多好吃的。” “那些点心可好吃了,咱们大秦都没有!” “老师这次给我准备的惊喜肯定是好吃的。” “都怪大兄,我连吃的都没了!” 想想自己原本可以吃到的东西,鹤华无比痛心,嗷得一嗓子再次哭起来。 扶苏连连求饶,“不哭不哭,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老师不给你点心,大兄给你可好?” “来人,快将公主最喜欢的点心呈上来!” “嗷——嗝儿。” 鹤华的嚎啕大哭戛然而止。 “......” 能哄住小馋猫的果然只有小点心。 扶苏哭笑不得,拿着帕子擦鹤华脸上的泪,“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恩。” 鹤华吸了吸鼻子。 ——脸上的泪还没干,眼睛已经有了笑意。 孩子气。 扶苏摇头轻笑。 这场因扶苏误解天书之意的乌龙事,最终以小点心成功解决。 鹤华吃完点心,再喝了一些滋养粥,小肚吃得浑圆。 扶苏摸摸她圆鼓鼓的小肚,怕她积食,便领着她在院子里活动。 经天书斥责之后,扶苏大概明白天书的意思,她想让鹤华种一株小草,那是真的想让鹤华种一株小草带过去,而不是向鹤华索取供奉,他不能以自己的思考方式去推度天书,否则只会弄巧成拙,引来天书对小十一的不满。 这样不行。 大秦子民千千万,天书没有选别人,而是选中了小十一,这是何等的幸运与荣光?他不能因为他的缘故,让小十一失罪天书,痛失天书授课。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召来工匠,让工匠取来容易养活的花草种子。 鹤华从里面选了最好成活的,在工匠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往花盆里埋土。 埋完土,浇上水,接下来就是等待种子发芽,把发芽的小苗苗带给老师。 只是种子发芽需要时间,老师却是夜夜入梦,除却老师说的周末与节假日,老师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来找她,万一这一次老师来找她的时候,她的小苗苗还没发芽怎么办? 鹤华晚间捧着小花盆入睡时,心里还在担心这件事情。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一连数夜,她都没有再梦到老师。 天书不再找鹤华,扶苏极为自责。 小十一年龄小,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内疚不安,这些日子里换着花样哄小十一,连平时不让小十一多吃的点心都许她多吃三五块,拼命弥补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错。 扶苏哄着小十一不要多心,一边琢磨着给天书写祭文。 作为日常代替嬴政祭祀的长子,扶苏太清楚跟天地鬼神沟通的流程,哪怕天书并非他认知里的天地鬼神的其中一个,哪怕写祭文天书也未必肯看,但天书已不再找小十一,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嬴政不知道土豆的事情,见扶苏如此紧张天书之事,对此颇有微词,“天书教授小十一,非仙人下降福泽世人,而因朕的缘故。” “朕扫六合,平天下,御八荒,功盖三皇五帝1,乃天地人鬼神共同之君。” “功绩如朕,天书便该携书来贺。” “所以天书选择小十一,教数字,预未来,传造纸之术,襄助朕之大秦千秋不灭,万世鼎盛。” “天书近日不来授课,是天书失责。” “无妨。” “朕降诏天书,让她速来授课。” 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 陛下,您是认真的? “咳。” 当左右退下,面上一言难尽的扶苏也一边深呼吸一边做着表情管理跟着退下后,四下无人,尊贵无匹的始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声音不复扶苏在时嚣张,“备些金银玉圭,再写些祭文来。” “不可太阿谀奉承,以免堕了朕的威名。” 奉常嘴角微抽。 ——好的,知道了,天大地大陛下最大。 哪怕是祭祀天地的祭文,也要写出陛下与天地齐平的气势来。 可奉常奉过祭文之后,鹤华依旧没有等来天书授课。 自她三岁生日那夜突然入梦而后夜夜入梦的老师,如她的突然出现一般,她又突然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那些敦敦教诲也好,答应送她土豆种子也罢,像是她做的一个荒诞绵长梦境。 可那不是梦。 老师是真实存在的。 ——章邯送来的纸就是最好的证明。 章邯又送来新的纸张。 原本粗糙泛黄的纸在章邯的不断改良之下逐渐平滑洁白,越来越像梦境中老师拿给她的课本,她拿着细腻的纸张,再一次确信不是梦,然后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老师生气了。” “她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她已经十天没有来找我了!” “不,绝对不会。” 章邯看了看捧着纸嚎啕大哭的小公主,想了下,耐心安慰,“天下九州,四海无极,天书没有选择别人,独独选择了公主,便意味着公主必有过人之处,值得天书倾囊相授。” “天书对公主有问必答,从不藏私,甚至连纸这种非人间之物的东西都愿意教给公主,视公主为自己唯一衣钵,对公主寄予厚望如天书,又怎会为了些许小事而放弃公主?” “真,真的吗?” 这种思路的话鹤华还是第一次听,不由得半信半疑,抬着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章邯。 “当然是真的,臣怎会骗公主?” 章邯笑了一下,接了侍女递过来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鹤华脸上的泪,“像小公主这般聪慧可爱的学生,天书怎忍心放弃?” “不消几日,天书必会来寻公主。” “当然,天书不寻公主也无妨。” “难道没有天书,公主就不是大秦的公主?就不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就不是对臣有知遇之恩的贵人?” 这话浅显易懂,年幼如鹤华也听得懂,她想了一会儿,终于不再伤心,而是跟着章邯的话点点头,“当然是。” “没有天书,我还是我。” “这便是了。” 章邯莞尔,“既然公主的生活不会因为天书而发生改变,又何必对天书之事患得患失?” 鹤华歪了下头。 ——是这个道理。 “天书对公主只是锦上添花。” “有天书,那便最好不过。” “没有天书,公主依旧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鹤华公主。” 锦上添花而已,没有必要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不放。 章邯把鹤华脸上的泪擦干净,面前又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虽已入春,但小孩子的皮肤娇/嫩,哭完之后容易皲脸,章邯问侍女要了玉露,拿玉棒挑起一块,在鹤华脸上涂抹均匀。 “我知道阿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赵高了。” 鹤华心里不难受了,眯眼享受着章邯的侍奉,舒服得像只在太阳底下晒着肚皮的猫崽儿,莫名想起自己的阿父与赵高。 “什么?” 章邯问。 鹤华笑了起来,“因为赵高说话好听又会照顾人啊。” 章邯动作微顿。 ——感情这位公主把他当成赵高了。 “恩,你比赵高好看多了。” 鹤华补上一句。 以前是干瘦又黑,现在养胖了些,也白了些,优越的五官便越发凸显,是个不比大兄差的漂亮少年郎。 “......” 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章邯叹了口气,“张嘴。” “啊。” “这是今日最后一块点心,吃完之后不能在吃,否则公子必会治下臣之罪。” “…╭(╯^╰)╮” 被好看版“赵高”哄得开开心心的鹤华不再纠结天书的事情。 但当她不再纠结期待,天书反而来寻她了—— “鹤华小朋友,好久不见。” “老师?” 鹤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在做梦。 是梦,又不是梦,老师仍在她面前。 鹤华鼻子一酸,抱着小花盆扑到老师怀里,“老师!我好想您!” “老师也想你。” “老师特别想你。” 老师差点跟着鹤华一起嘤嘤出声。 严打整|风的档口她被送礼,第二天,教育局就下来调查,校长愁得原来就不富裕的头发更稀疏,像只狍子乱飞后的蒲公英。 东西就摆在教室,该死的摄像头又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她跳进黄河说不清,好不容易考来的编制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学校信箱和教育局信箱接到大量家长来信,说她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好老师,把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文采斐然措辞讲究,教育局一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当即拍板她是清白的,让她继续回来当老师。 那些信写得着实好,惊动了市里的宣传部,一天换一篇发在公众号里。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很少见这种对仗工整且华丽的信,宣传部的公众号才发三天,就在网上大火,让她也跟着小火一把,升职加薪评职称,一步登天走上人生巅峰。 虽说鹤华家长送礼的事情让她险些停职,但最终让她因祸得福,所以再见乖巧懂事好学发动家长写信恢复她名誉的小鹤华时,她不由得百感交集,心情极度复杂。 “鹤华小朋友,谢谢你为老师做的事情。” 老师蹲下来,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 鹤华一头雾水,“欸?” “老师非常感谢你,特意给你带了你喜欢的东西。” “喏,土豆,红薯,玉米,还有小麦跟水稻。” “你还喜欢什么?老师下次给你带过来!” ——小鹤华对农作物这么感兴趣,她就把她往这方面培养,指不定下一个能让粮食翻倍的袁爷爷就是她学生呢! 插入书签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 鹤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师不仅没有生她的气,还把所有种子都给她?! 作为一个养在深宫的四岁小公主,她太小,还不知道这些种子对于大秦来讲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大兄梦寐以求的东西,能为阿父分忧解难的东西,如今被老师轻易给了她,大兄与阿父知道之后一定会兴奋得连饭都多吃一碗! 鹤华开心开心极了,围着老师搬过来的东西转着圈,叽叽喳喳问老师,“这些,这些,还有这些。” “这些东西全都给我吗?” “对呀。” 老师笑眯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你喜欢这些东西,以后可以往这方面发展。” “虽然现在的华国已经不再为粮食发愁,但以后你如果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老师也算造福后世了。” 学校不允许老师打听学生的家世,所以她从未问过鹤华家里的事情,只在上课的时候听鹤华说到过家里人,说自家有很多地,兄弟姐妹非常多,再联系鹤华上课后对她展示的东西的惊叹,她很快得出一个结论——穷山僻壤山沟沟里出来的小可怜,没怎么接触过城市的那一种。 “这是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 “老师怕你看不懂,生僻字给你备注了拼音,遇到不认识的字拼着拼音就能认识了。” 老师对山沟沟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抱有极大的耐心与怜爱,“如果还是看不懂,可以问一下家里的大人。” “你的爸爸和哥哥能写出那么华丽那么声情并茂、几乎能当教材使用的感谢信,一定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农作物的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对他们来讲不在话下。” 怪事。 能写出那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感谢信的家长,多半是哪所高校里德高望重的教授,还是清北复交的那一种,但这种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一般都是眼界颇高目无下尘的,绝对不会上课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仿佛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当然,唯一跟刘姥姥不同的是小鹤华乖巧懂事非常有礼貌,上课时永远坐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哪怕再怎么好奇,也只是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而不是直接下手摸,在得到她的示意后,她才轻手轻脚拿在手里观看,十足的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老师能够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奶团子。 老师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鹤华小朋友,我们来上今天的课吧~~” · “所以,天书不仅继续给您授课,还给了您许多种子?” 寒酥欣喜若狂,“太好了!” “公主果然是天书选中的人!” “只有公主才会得天书这般偏宠!” 鹤华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老师人好。” 抬头看大兄仍呆坐在原地,面上表情丝毫未改,鹤华不免有些疑惑,“大兄,你怎么了?” “天书给了我种子,你难道不开心吗?” “大兄......开心。” 扶苏手撑案几,从座位上慢慢起身。 大概是坐得时间太久,他的腿已经坐麻了,以至于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跄踉,又像是有些恍惚,所以他走路的姿势极缓也极僵硬,让鹤华看了忍不住发笑,“大兄,你怎么啦?” “大兄太开心了。” 扶苏走到鹤华面前,伸手将床榻上的小团子抱在怀里,“谢谢你,小十一。” 小十一年龄小,不谙世事,不知道这些种子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那是能拯救黔首改变天下命运的东西! 一旦有了这个东西,九州黔首便不会再轻易饿死,大秦军队的军粮便不会再捉襟见肘,届时哪怕皇父想远征匈奴也好,踏平南越也罢,甚至就连大兴土木,都有了足够的粮食为支撑! “大兄替大秦谢谢你。” 扶苏把鹤华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大兄替九州黔首谢谢你。” 鹤华有些懵。 大兄......这是哭了? 被阿父训斥误解,独跪章台殿前几个昼夜都不会红眼的大兄竟然为了这些种子声音哽咽? 鹤华从扶苏怀里抬起头。 少年仍是端方君子模样,只是眼睛格外红。 没有她想象中的泪水涟涟,而是眼底有雾气在蔓延。 “大兄,你,你别哭呀。” 鹤华从未见过扶苏这个模样,一下子慌了,抬起小肉手便去摸他的眼。 “大兄没有哭。” 扶苏摇头,半跪在床榻上。 这个角度下三四岁的小十一几乎与他一样高,不需要再仰视他,于是他双手放在她肩膀,以一种极正式也极重视的语气对她道,“小十一,大兄非常感谢你。” “无论你以后想要什么,大兄都会给你。” 鹤华不懂。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大兄为什么会险些落泪? 明明方才声音还有些哽咽,为什么此时突然郑重其事?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儿显然有些超纲,鹤华歪头想了一会儿,仍然想不明白具体原因。 虽然一头雾水,但不妨碍她敏锐捕捉到大兄话里最重要的部分——无论她要什么,大兄都会给她。 “大兄,我想要点心!” 被嬴政扶苏严格控制口腹之欲的小公主不假思索,“很多很多的点心!” “......” 果然是个孩子,只知道吃。 扶苏忍俊不禁,“好,今日许你多吃一份点心。” 然后回头向伺候鹤华的大宫女寒酥使个眼色。 ——多切几块,分量不变。 ......不亏是大公子,这种情况下都不许公主多吃点心。 寒酥无限悲悯瞧了一眼因被允许多吃一份点心而欣喜雀跃的小公主,去小厨房里去取点心。 很快,寒酥把点心取回来。 点心有两盘,切得块多,摆放得松散,乍一看好像真的有两份。 刚上幼儿园小班的小公主不知人心险恶,还以为大兄真的破例让自己吃两份,高兴得连头上的小揪揪都跟着翘起来。 “大兄,你真好!” 鹤华欢天喜地让寒酥喂自己吃点心。 “孩子气。” 扶苏摇头轻笑。 鹤华是天书链接大秦的唯一枢纽,那些天书梦中赐下的粮食种子,此时就摆在鹤华床榻上,箱子很大,足有鹤华高,质地是扶苏从未见过的光滑鲜艳。 若是在以前,这种大秦不曾有的东西必能引起他的好奇心,但他现在,他更好奇箱子里的东西——种子。 他虽好奇,却没有打开,只是怀着激动不已的心,围着盒子转了一圈。 ——这种东西,还是由阿父亲自打开为好。 “将此事速速告知皇父。” 扶苏吩咐心腹。 心腹小跑而去。 “能亩产几千斤的种子?!”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赵高险些惊掉下巴,“世、世上竟,竟有如此神物?!” “世间绝不可能有这般神物。” 李斯倒吸一口冷气,“此乃天书赐予小公主的东西,是神迹!” 蒙恬瞬间起身,“陛下,我们先去看一下。” “对,陛下,咱们快去看看。” 蒙毅跟着站起来,“下臣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种子。” 嬴政颔首。 一行人迅速出了章台殿,直奔鹤华的寝殿而去。 “陛下驾到——” 老寺人尖声唱喏。 鹤华彼时刚吃完点心,脸上还有些点心屑,寒酥三两下将她脸上的点心屑擦干净,抱着鹤华与扶苏一同迎嬴政。 “阿父~~~” 鹤华看见嬴政便张开两只小胖手。 嬴政上前接了求抱抱的小公主,伸手戳了下她的小鼻子,“天书给你的种子在哪?” “在这儿。” 鹤华欢快指着屏风后的内殿。 嬴政大步走进殿。 九州刚刚一统,儒家并不盛行,男女大防的风气尚未兴起,跟在嬴政身后的人皆朝中重臣,看着鹤华长大的们的长辈,且要看的种子事关天下,他们并没有因为这里是鹤华的寝殿而停下脚步,而是跟着嬴政一同走进去。 小宫人撩开床榻上垂着的纱幔。 一个巨大的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颜色鲜艳,质地光滑,完全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嬴政呼吸一轻。 鹤华清楚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阿父手指微微收紧。 那是她从未在阿父身上见过的情绪,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都为之紧张。 所以,这些种子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让阿父都有些紧张? 鹤华安静靠在嬴政胸口,抬头看着嬴政的脸。 男人喉结滚了下,“打开。” 蒙恬上前一步,轻手轻脚打开盒子。 盒子里整齐码放着几个透明袋子,袋子里装着各色东西,小麦跟水稻的种子他认得,其他东西他不认得,大概就是土豆玉米和红薯这种东西,而在这些种子上面,则放着一沓纸,多半是种植方法和需要注意的事情。 蒙恬拿起纸张,双手捧给嬴政。 寒酥将嬴政怀里的鹤华接过来。 嬴政缓缓打开纸张。 殿内众人的心全部提到嗓子眼。 这些东西对大秦来讲太重要,重要到原本正在商讨国政的众人迅速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跟随嬴政一同来到鹤华寝殿。 ——亩产几千斤的粮食种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众人屏住呼吸,视线全部落在嬴政手上。 情绪内敛的帝王拿着纸张,骨节微微泛白。 ——他也在紧张。 偌大宫殿,静得几乎能让人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格外慢。 漫长到度日如年,煎熬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放下纸张。 蒙毅再也忍不住,“陛下,上面写得可还清楚?” “若清楚,便该让治粟内史这些种子分发下去,挑些沃土将其种上。” 治粟内史重重点头,望眼欲穿。 ——那可是能亩产几千斤的种子,若由他的手种下去,他能名垂青史甚至被后人建庙祭祀! 但嬴政却没有回答蒙毅的话。 他面上有一瞬的古怪,嘴角微不可查抽了下,对寒酥怀里抱着的鹤华招招手,“小十一,过来。” “阿父,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 ——她又不懂种地,叫她做什么? 鹤华疑惑,众人更疑惑。 眼下该是治粟内史大展身手的时候,陛下您清醒一点,待吩咐完治粟内史之后,您再与小公主互诉父女情仍是不迟。 王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意提醒,“陛下,您——” “咳。” 嬴政曲拳轻咳。 下一刻,高高在上的帝王拿着纸,别别扭扭向年仅四岁的小女儿请教,“小十一,你来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说好的书同文车同轨呢? 天书写的东西他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插入书签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不认识?” 蒙恬剑眉微动。 ——陛下不认识? 蒙毅:“???” 陛下怎么可能不认识! 扶苏微微一愣,眼睛看向嬴政。 ——他那一统天下总率九州的阿父居然也有不认识的东西? 嬴政一言难尽。 这种缺胳膊少腿却又方方正正丑得人眼睛疼的文字他倒也不是不认识,只是不完全认识。 有些字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意思,但涉及种子的种植方式与注意事项,一字之差便差之千里,这种情况下,哪能还连蒙带猜?当然是让受天书教导的小十一来说出字面的意思来得更准确。 但看现在这情况,众人似乎都笃定他这位始皇帝四六不通,连字都不识几个。 “......” 作为一统天下的帝王怎么可能四六不通! “公主,瞧您这话说得,陛下有通天彻地之才,更熟知七国文字,博学多才如陛下,怎会不认识这上面的文字?” 赵高立刻开口,替始皇帝陛下辩护,“只是这到底是天书送给公主的东西,由公主来讲出来更为合适。” 嬴政梗了一瞬。 这话不如不说。 欲盖弥彰彻底做实他不通文墨。 鹤华摇头,“不行,上面的字我不认识。” 李斯脸色微变。 治粟内史如遭雷劈,“您,您怎能不认识呢!” “您若不认识,这些神物岂不是一种摆设?下臣连种都不知道怎么种?!” “公主,您再仔细瞧一瞧,您肯定认识的。” 赵高急了,“您受天书教导多日,怎会不认识上面的字呢?” “可我就是不认识。” 鹤华理直气壮,“我才四岁,哪会认识这么多字?” 扶苏不喜两人对鹤华的态度,“中车府令,你四岁的时候难道能博览群书,过目不忘?” 赵高被噎得一窒。 “就是。” 鹤华轻哼一声,“你都做不到,还来要求我。” 嬴政眼皮眼皮微抬,“果真不认识?” ——好的,知道自己如何挽回帝王形象了。 “认识一点点。” 鹤华如实回答,“简单的字认识,难的不认识。” 偌大寝殿,气氛变得有些难熬。 一片难熬寂静中,蒙恬缓缓开口,“这便怪了。” “公主乃天书的得意门生,天书既送公主此等神物,便不是为了让公主摆在案头瞧的,而是希望公主能够利用这些东西造福百姓,否则不会在送给公主种子之后,又送给公主种植方法与注意事项。” “但公主却不认识这上面的字。” 蒙恬斟酌片刻,“公主,您还记得天书当时是怎么交代您的吗?” 鹤华与蒙恬关系颇为亲厚,蒙恬问,她便答,“记得。” 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们就知道,天书不会给一个他们看不懂种子种植事项。 “天书说了什么?” 嬴政挑眉问道。 “老师说,阿父大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肯定认识这些东西的。” 怕自己说快了,小奶音黏黏糊糊让众人听不清,鹤华的语速放得很慢,生怕众人听不懂,“还说如果不认识的话,就让我问阿父大兄便好啦。” 嬴政:“?” 什么时候皇帝的标准变得这么高了? 不仅要认识天下九州各不相同的字,还要认识天书的字? 扶苏脸色微尬。 看阿父方才的反应,阿父都不认识的字,他又怎么可能认识?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阿父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的政策无比正确,最起码,不会出现东西摆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不认识的事情。 “阿父,老师说你认识,您肯定认识。” 天真的小公主信了赵高刚才替嬴政挽尊的说辞,以为自己的阿父不是不识字,而是觉得这是天书送给她的东西,要她来说才合适,可她才四岁,千字文都没学完呢,能识几个字?满打满算也就数字字母和一些简单的文字。 于是勤奋好学求知欲旺盛的小公主从嬴政手里拿过纸张,小手指着上面的字,奶声奶气问嬴政,“阿父,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您快讲给我听听。” 赵高心头一惊。 所以他方才替陛下的解围不是解围,而是兜兜转转替陛下挖了个坑?! ——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怎能被小公主问倒呢?怎能当众承认自己不识字呢! 赵高着急上火。 但始皇帝陛下对一切接受良好,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丞相,你学富五车,来为公主解答一二。” 赵高瞬间不着急上火了。 ——到底是皇帝陛下,这招祸水东引用得妙啊! 丞相王绾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实上前,老老实实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嬴政,而后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臣不知。” “廷尉?” 嬴政眼皮微抬,找不那么老实的李斯。 李斯眉头紧锁,思索半日,“臣也不知。” 嬴政再看蒙恬与蒙毅。 蒙氏兄弟纷纷抱拳,“臣愚昧,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 嬴政心里舒坦了。 事关种子种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不确定自己认识所有的字之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能读懂纸张上的种植方式。 换言之,所以当所有人都不认识时,他这个君主不认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于是威加四海总率天下的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干脆利落向一脸求知欲的鹤华承认自己的不足,“朕也不大认得。” “???” 阿父不识字? 大兄不识字? 文武重臣居然全都不识字?! 这,这不是老师说的绝望的文盲吗?! 鹤华脸上的震惊明晃晃,几乎把你们这群总领朝政的人居然不识字写在脸上,嬴政眼皮微抬,伸手戳了下鹤华圆鼓鼓的小脸颊,“此乃天书,与咱们大秦乃至天下的文字都不一样。” “......哦。” 鹤华不震惊了。 嬴政道,“小十一,你识得上面哪些字?” ——事关种子种植,不能生半点差错,与他们连蒙带猜,不如让得天书教授的小十一来认字。 这是一个好问题。 鹤华拿着纸,指着自己认识的字,一个一个读过去,“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这是千,这是个,这是天,这是田。” “?” “......” “......” 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 上了年龄的治粟内史受不了这个刺激,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 ——杀了他吧! 对于一个治粟内史来讲,有什么比明明有亩产几千斤的种子他却不知道怎么种来得更痛苦!!! 蒙毅坐得近,眼疾手快捞起差点一头栽在案几上的治粟内史。 “多谢蒙大夫。” 治粟内史生无可恋拱手。 蒙毅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内史不必如此。” “可......唉!” 治粟内史长长叹气,“老了,经不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了。” ——再来几次这种事,他不用告老还乡去荣养了,现在就能把自己交代在咸阳宫。 “这是土,这是豆,这是云,这是玉,这是米。” 这几个字组在一起,鹤华认出来了,“这是土豆和玉米!” 蒙恬立刻俯身从盒子里提出两袋种子,“是这两个吗?” 袋子上贴的有标签,鹤华对照着上面的字,“对,就是这两个。” “这个是玉米,这个是土豆。” 众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认出这两个,剩下的便很好区分了。 麦子是水稻是这个时代有的粮食,最后一个不认识的便是红薯。 嬴政当机立断,“眼下正是芒种之际,先种一捧水稻。” “剩下的种子待小十一识字之后,再根据天书的种植方式来种植。” 虽说都是水稻和小麦,种植方式大差不差,但天书的水稻与小麦亩产几千斤,其种子与种植方式必然与大秦不同,他虽心急,但也不会在不知种植方式时便将种子全部种下。 ——倒不如先种上一些水稻作为实验,作为他踏平六国一统天下的贺礼。 “臣领旨。” 治粟内史连忙应下。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这条快入土的老命就彻底入了土。 赵高取来两只玉碗,轻手轻脚从小麦与水稻的种子里呈出半碗来,小心翼翼递给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连忙接了,如珍似宝捧在怀里。 ——这可是能亩产几千斤的粮食,是足以改变大秦乃至天下命运的东西! 若能种植成功,不仅能让天下黔首再不必饿肚子,更与小公主一起青史留名,为后人传颂! 想到这种可能,治粟内史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内心,明明两鬓雪白年华不再,但当他捧着盛着水稻种子的玉碗时,他身上再无上了年龄的苍老感,连夜出宫去了上林苑,择了块沃土开始种水稻。 剩下的种子被蒙毅收在嬴政私库,严加看管。 至于无人认识的种植方式,则由郎官一字不差抄录下来,分成几份作为存放。 待一切吩咐完毕,嬴政对鹤华招手,“过来。” 鹤华先天不足,腿有些跛,平日里都是由别人抱着她走,但今日她开心,又没两步路,便不让寒酥抱,如小蝴蝶一般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伸手把人抱起来,不着痕迹捏了下鹤华脚踝,那里的骨头与正常人大不相同,是造成鹤华跛脚的元凶,嬴政眸光微暗,收回手。 “你想要什么赏赐?” 嬴政问鹤华。 鹤华眼前一亮,“我想要点心,好多好多点心!” “点心有什么好的?”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朕让少府按照长公主的份例给你补齐。” 以前他总觉得小十一年龄太小,虽天赋异禀得天书授课,但也不必揠苗助长,只让她跟着天书且学着,待她年龄大了,再给她开个特例,让她的能力得以施展,而不是如寻常女子一样,草草嫁人相夫教子。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太过小瞧她,也小瞧了天书,她们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他若再把她当小孩子来看待,那便是暴殄天物。 ——她现在便有改变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光微转,吩咐蒙毅,“蒙毅,你挑几个谨慎可靠的郎官,听小十一差遣。”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郎官秩比三百石,一为陛下扈从,二为学习政务,是培养三公九卿的好苗子。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没有如大兄一样南征北战,而是郎官入仕,一路青云而上,做到现在的九卿之位。 让未来的三公九卿听小公主调遣,陛下对小公主不可谓不重视。 “臣领旨。” 蒙毅拱手颔首。 扶苏心中微喜。 ——小十一值得。 王琯李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这是公主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小公主得天书授课,先是字母数字,再是造纸术与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陛下为她打破常规。 莫说只是现在破例的封赏与享受公子一样的教养,日后陛下再为小公主破些其他例,他们也不足为奇。 ——小公主值得。 赵高眼珠微转。 陛下这般偏爱小公主,以后他再遇到小公主,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鹤华年龄太小,她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多了郎官意味着什么,她抬头看扶苏,大兄一脸笑意,显然在替她开心,也是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谢谢阿父!” 鹤华甜甜道。 ——被这么一打断,爱吃小点心的小公主暂时把小点心抛之脑后。 “阿父再领你挑几个博士大儒,让他们教你读书写字。” 嬴政抱起鹤华,大步往外走。 “但在选人之前,咱们需考教一下他们的学识。” 嬴政眸光微闪,吩咐左右,将种植方式里最难认的字抄录下来,然后打乱之后排列写在一张纸上。“带走,让博士大儒们认一认。” 他们不是号称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吗? 他们不是整日闲着没事阴阳怪气吗? 很好,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知识。 插入书签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扪心自问,嬴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气量狭小易爆易怒的帝王。 当水工郑国表面帮助秦国修筑郑国渠,实则是为了其母国韩国而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时,当各国客卿细作为他们的母国在秦国左右奔走刺探秦国军政之际,深感背叛的他为维护秦国的长治久安,下了逐客令。 可尽管被辜负,被背叛,当李斯上书《谏逐客令》且言之有物之际,他依旧可以认真反思自己决议的正确性,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并不正确之时收回成命。 明辨是非,广开言路,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然后他的这种品质遭到了博士儒生们的无情嘲弄—— 他一统六国是暴虐。 他赏罚有度是不近人情。 他书同文车同轨是扼杀诸国文明。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儒生第一次在章台殿大放厥词时,刚被他拜为国尉的屠睢气得拍案而起,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提剑便去杀儒生,若不是蒙恬兄弟俩拦着,只怕屠睢顷刻间便能让儒生血流成河。 他倒没有屠睢那么气。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觉得不值当。 一个是研究书的,一个研究九州天下的,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分歧误会很正常。 如果儒生能把天下大势琢磨得比他更透彻,那么横扫六合尊始皇帝的人未必是他嬴政。 隔行如隔山,儒生们的话听听就算,不必往心里去。 他把儒生们封为博士,束之高阁。 九州一统,招揽人心的面子活要做得足足的。 然而讽刺的是孔子的“小人畏威不畏德”这句话在他弟子身上也适用。 这些博士们拿着他给的六百石俸禄,嘴里依旧没有他一句好话,闲着没事便来寻处理政务累得精疲力尽的他,然后逮着他一顿嘲讽。 苛政,不仁。 喜奢华,好音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总之那些出现在暴君或者亡国之君身上的词汇总能被儒生按在他身上,然后再一唱三叹劝他悬崖勒马,做个明君仁君。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是明君还是暴君,岂是吃着他的俸禄然后骂他暴君昏君亡国之君的儒生来评价的? 于是他果断废黜谥号,从此以后不许臣议君,子议父。 儒生们气得跳脚。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政策还在推行,大秦的版图还在继续扩张,空前强盛的王朝傲视九州,不会因为儒生的几句独/断专行便停止不前。 而他作为一个宽容大度的帝王,看儒生们实在闲着没事,还贴心为儒生们寻了些事情做。 ——比如说,破解天书教授小十一的字母。 a为什么又读a?b为什么又读b? 为什么分声母韵母和26个英文字母? 然后这群自视清高的儒生们便会被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所难倒。 然后他就能拢着衣袖看他们既羞愧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心里畅快得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当然,他绝不是挟私报复。 他只是给儒生们找些事情做罢了。 正如他现在领着小十一,带着天书送给小十一的难认识的方块字去寻儒生。 这叫身为帝王至尊却不耻下问,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绝不是给儒生们添堵! “众卿以为,此字是何意?” 嬴政端坐主位,懒懒挑眉,“又为何解?” “......”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博士儒生。 “朕以为似朕这等喜华服好音律之人不识这些字很正常,不曾想你们身为以学识著称的儒家弟子竟也不认识。” 嬴政轻轻一叹,杀人诛心,“罢了,朕再问问其他诸子百家。” “......” 士可杀不可辱! “陛下不必去问!” 嬴政声音刚落,便有一个儒生站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字罢了,如何能难倒我们儒家子弟?” “陛下且等着。” “早则十日,慢则月余,臣必能解出陛下所写之字!” 嬴政微微一笑。 ——他就欣赏儒家这种一旦涉及文学上的东西,不用别人给挖坑,他们自己就会找坑跳的精神。 “很好,朕等着。” 嬴政道。 利用儒家最擅长的事情打败儒生后,嬴政挑了几个态度好但学识也不差的儒生博士,来给鹤华开蒙。 “阿父,我已经有老师了。” 鹤华扯了下嬴政衣袖,小声嘟囔道。 嬴政道,“你平日里学的东西太深奥,偶尔也需要跟儒生们学些浅薄的东西来陶冶情操。” 被选中的儒生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睚眦必报可不是一代明君该有的品质! 陛下,您适可而止吧陛下! 围观全程的扶苏嘴角微抽,对自家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原来阿父不止是高高在上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1。”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扬,“果真受教?” “果真。” 扶苏颔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对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诛心之语,扶苏声音微微一顿,转移话题,“阿父,儿臣这几日整理小十一所学的千字文,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此四句分别讲了周武王遇吕尚,伊尹辅佐时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国曲阜,若非周公旦辅政,又怎能有此功绩?” “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帮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国家。” “而最后一句,则是商君有感而梦得贤相,但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绮回汉惠’,指的是谁?” 扶苏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 嬴政凤目轻眯。 半息后,他命赵高找来鹤华学过的所有诗文,从几十首诗文中,精准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嬴政轻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汉。” 扶苏呼吸一紧。 阿父怎能这般坦然? 下一刻,他听到阿父朗朗声音响在大殿—— “秦亡于汉。” “扶苏,你为朕的长子,可有应对之策?” 插入书签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这个问题太突然,扶苏有些无措,“儿臣,儿臣不知。” 嬴政眼皮微抬,并不意外自己长子的回答。 ——能意识到“汉惠”已是十分不易,他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扶苏。 “众卿以为,千百年后的大汉为何能取我大秦而代之?” 嬴政环视殿内群臣。 王琯眉头微蹙。 李斯面沉如水。 蒙恬眸底已有冷色,“陛下,秦军所向披靡,怎会轻易败于外人之手,让他人取了大秦江山?” “必是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秦军自顾不暇,腹背受敌,这才让汉军取大秦而代之。” “只怕未必。” 王琯轻捋胡须,“陛下虽灭六国,但我军也伤亡惨重,若不与民休息,减轻赋税,让黔首安居乐业,享盛世太平,那些并入大秦的六国遗民必会借此兴风作浪,颠覆我大秦江山。” “将军与丞相言之皆有理,但臣有不同意见。” 李斯斟酌道,“而今虽天下一统,陛下又行书同文车同轨之政,统一货币与文字,但九州仍有诸子百家,思想理念各不相同,影响其门生子弟与所在地方的黔首。” “陛下推行的新政,陛下以法度治国,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他们辩证讨论的谈资。” “若他们支持陛下也就罢了,若他们不支持,则必以其影响力而阻止陛下的新政与思想的推广。” 嬴政凤目轻眯。 不对。 都不对。 这些会影响大秦,但绝不会是大秦从鼎盛走到灭亡的真正原因。 嬴政眸光微移,慢慢落在扶苏身上。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是以执政者来审视自己的长子,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 然后他发现自己长子的根基薄弱得可怜,没有母族,没有妻族,甚至连誓死支持他的朝臣都没有,一旦时局动荡,他唯一能让他参政议事的长子身份顷刻间便会成为有心人刺入他心口的长矛。 他没有拨乱反正清除一切不利东西的魄力。 嬴政静了一瞬。 “大秦亡于汉,但并非你们所说的原因。” 嬴政收回视线,“而是亡于内部之乱。”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不会从外部被人攻破。 ——是大秦内部出了问题。 嬴政懒懒抬眉,看向李斯,“廷尉,令媛与扶苏好事将近,此事你需多费心。” 王琯脸色微变。 ——所以,陛下到最后还是选择了李斯?! 李斯呼吸一紧,诚惶诚恐,“臣领旨。” “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扶苏嘴角微抿,面上浅笑变得极淡。 ——他并不认同廷尉的主张。 蒙恬起身,拱手相贺,“贺公子大喜。” · “今日上林苑传来喜讯,说是水稻吐了芽,模样与咱们的水稻大不相同。” 寒酥笑着与鹤华道,“咱们的水稻苗弱纤细,天书给的种子则颇为粗壮,纵是日后遇到大雨大风,也不会被轻易刮倒。” “不惧风雨,又少虫害,这种神物的产量怎会不高?” “内史说了,莫说只是一两千,若是风调雨顺,产量再高些也不是不可能。” 作为一个奴婢,寒酥远比鹤华更清楚粮食对黔首的重要性,“这种水稻若能推广天下,九州黔首便不会再饿肚子。” “公主,您日后必会被立庙供奉,享万世香火!” “黔首们不感谢阿父结束战乱,却感谢我?” 鹤华有些不解,“为了这些粮食,他们便会为我立庙?” “公主,民以食为天。” 寒酥道,“对于黔首来讲,没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鹤华似懂非懂,“这样啊。” “那黔首吃饱肚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抗拒阿父的新政了?” 鹤华更关注这件事,“阿父的郡县制能更快推行下去?” “自然。” 寒酥莞尔,“若能安居乐业,谁还会惦记之前的王与侯?” 鹤华彻底明白了。 黔首们吃饱穿暖,便不会再怀念故主,便能接受大秦的一切,把自己当成秦人,对阿父誓死效忠。 ——所以,粮食真的很重要。 不止是粮食,还有其他东西。 兵役,徭役,赋税,这些大兄在她面前讲过的东西,关系到黔首能不能在吃饱肚子的情况下过得好。 所以儒家的仁义是对的,墨家的兼爱是对的,法家的赏罚有度是对的,甚至兵家的攻城略地也是对的。 他们缺一不可,但他们也有各自的缺点,需要阿父仔细甄别。 事实证明阿父做得很好,否则不会天下一统九州归秦。 鹤华双手捧着脸,第一次对粮食,对国家,对朝政有了全新的认识。 “寒酥,咱们去上林苑吧。” 鹤华道,“我又认识了很多字,肯定能帮到治粟内史的。” 听闻鹤华要去上林苑,蒙毅立刻放下所有政务,亲自引兵来送。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要他事事以公主为重。 有蒙毅护送,这一路本该是顺畅无比,但是鹤华却在路上遇到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她遇到了胡亥。 “小十一,你也去上林苑?” 胡亥坐在步撵上,隔着鹤华轿撵上的纱幔对鹤华道,“正好,兄兄也要去,咱们一道走?” 鹤华轻哼一声,“你总欺负我的人,我才不要跟你一道走。” “几个卑贱的奴婢罢了,也值得你与兄兄生分?” 胡亥不置可否,“小十一——” “蒙卿,我们走。” 鹤华直接打断胡亥的话。 胡亥脸色微变。 蒙毅剑眉微挑,拱手抱拳,“公子,臣先行一步。” “滚!” 胡亥声音冷冷。 章邯眉头微动。 一行人继续向上林苑进发。 蒙毅放慢速度,与鹤华的轿撵齐平,低声向鹤华道,“公主,众目睽睽之下,您这般落公子面子恐为不妥。” “我知道。” 鹤华蹙了蹙眉,“可我就是讨厌他。” “抢我的东西,还打我的人。” “寒酥姐姐额头上的疤便是他用东西给砸的。” “我讨厌他!” 鹤华气呼呼。 寒酥心中一暖。 ——公主是极好也极善良的人。 · “胡亥与小十一不欢而散?” 嬴政眉梢微挑,“小十一脾气好,必是胡亥口出恶言,两人才会不欢而散。” 赵高嘴角微抽。 ——陛下越发偏心了,连原因都不问,便断定是公子的错。 可问题是这一次公子什么都没做,是公主因之前的事情对公子发火,两人这才分道扬镳,没有一同去上林苑。 赵高道,“陛下,公子不曾——” 然后他看到嬴政眸色微深,向他看过来,“你似乎很紧张朕对胡亥的态度?” “奴婢是紧张陛下。” 赵高心头一惊,连忙改口,“陛下政务繁忙,却还要为公主公子之事烦心,奴婢心疼陛下,所以才会——” “你最好如此。” 嬴政懒懒收回视线。 赵高身体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但嬴政却是看也未看他,径直吩咐小寺人,“宣李斯觐见。” 若水稻能顺利推广,原有的粮食翻倍丰收,那么大秦的赋税便不再是苛政,郡县制便能顺利推行,将文化风俗大不相同的天下九州牢牢拧成一股绳。 ——这样的大秦,还会轻易被汉取而代之吗? · 路上胡亥,鹤华深感晦气,好在有蒙毅相送,胡亥倒也没有跟上来,寒酥又备了小点心,鹤华吃着小点心,听寒酥与她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上林苑。 “公主,您怎么过来了?” 一听鹤华来了上林苑,在水田里观察水稻涨势的治粟内史连忙换了衣服来迎,领着鹤华去看涨势喜人的水稻苗子。 “公主,您请看。” 治粟内史道,“这是咱们大秦的苗子,这边是您的苗子,一个纤细,一个粗壮,一个招虫害,一个几乎看不到虫子。” “您给的种子简直是神物!” “假以时日,必能大获丰收,改变历史!” 治粟内史激动不已。 鹤华不太懂水稻,但听治粟内史这么一解释,她再看水稻苗子,似乎的确不一样,于是她点点头,奶声奶气道,“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 治粟内史连连摇头,一脸喜色,“能在公主的帮助下种出这样的水稻,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 寒酥噗嗤一笑。 她印象里的治粟内史是个倔强的小老头,种得一手好粮食,又算得一手好账。 有才之人皆恃才傲物,治粟内史也不例外,只对陛下有几分好脸色,其他人想得他的好态度比登天还难。 但现在,目无下尘的治粟内史对公主说话时竟用了敬称,十足的敬重与钦佩,这是陛下在治粟内史那才有的待遇,而现在,却被治粟内史用在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上。 ——可见粮食这种东西不仅能让黔首安居乐业,更能让鼻孔朝天的治粟内史对公主心悦诚服,毕恭毕敬。 “内史,我近日又学了很多字,又能帮到你不少忙啦。” 鹤华笑眯眯道。 随着年龄渐长,鹤华说话逐渐清晰,哪怕句子长,也能让周围人听得懂,治粟内史听之大喜,连忙让心腹捧来种植方式的抄录件,让鹤华读给他听。 鹤华过目不忘,学东西极快,又加上难认的字老师备注的有拼音,两相配合下,鹤华勉强把前几段读了出来。 “用石灰水浸种子?” 治粟内史轻捻胡须,有些疑惑,“消毒催芽?” “农家肥,普钙,硫酸钾肥?尿素?那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 鹤华摇头。 治粟内史轻轻一叹,“这些多是天书才有的东西,在水稻生长之际加入水稻之中,促使水稻多产丰收。”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产量未必能达到天书的产量。” “但纵然达不到,也比咱们现在的亩产高。” 蒙毅道。 “这倒是。” 治粟内史笑了起来,“纵然达不到天书的产量,但能翻个三五倍也是好的,足够养活黔首了。” 鹤华却有另外一个想法。 粮食很重要,粮食丰收的关键在于肥料,这些肥料大秦没有,那么她得想办法从老师那里弄过来。 ——明明能翻几百倍粮食,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因为没有肥料而只能翻三五倍呢? 恩,她今晚便问老师制造肥料的办法。 鹤华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到了晚上,老师如约而至,今夜教的是数学和千字文,有博士开蒙,鹤华学东西比以前更快,一节课还没上完,便把老师教的东西全部学会了。 学会之后,她便兴奋举起小手手,“老师,我有问题。” “鹤华小朋友,你有什么问题呀?” “呃,我的问题是,农家肥,普钙,硫酸钾肥和尿素分别是什么呀?” “它们是怎么做的呀?” “为什么用了它们,粮食就能翻倍丰收了?” 插入书签 18. 第 18 章 朕信。 第十八章 简直胡闹! 祭祀大礼岂是女子所能参与的? 丞相王琯心中直道荒唐,起身便要制止嬴政的荒谬行为。 然而在起身的那一瞬,余光瞥见廷尉李斯眉头微皱,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丞相动作眸光微动,动作止住了。 ——他一不是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二不是公子的岳丈,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种触陛下霉头的事情,当由公子未来的岳丈来做才是。 王琯敛袖垂眉,老老实实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却直瞧着李斯。 作为从底层爬到高位的廷尉,李斯当然发现了王琯的视线,甚至不止王琯,殿内众臣的目光此时大多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若连他这个公子的未来岳丈法家代表人都不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好与陛下争辩的? 毕竟小公主的确得陛下偏宠,且得天书爱重,所学东西皆功在社稷,以女子之身随公子祭祀也使得。 李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公子岳丈这道身份,让一向明哲保身的他不得不蹚这池浑水。 如果只是小公主跟着祭祀,那倒也无妨,大秦自孝公起便不是循规蹈矩的国度,否则便不会有商君变法乃至现在的法家独大,为有才之士打破过往惯例,这是历代秦王都会做的事情,不缺陛下让公主祭祀这一宗。 但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今日是小公主跟着去,明日是其他公子公主,去的人多了,扶苏公子的地位便无法凸显,在扶苏公子没有被册立太子的情况下,若连祭祀这种情况都无法保证公子的唯一性,那百年之后又如何能让天下信服公子是陛下钦定的继承人呢? 他没有选择。 李斯起身,拱手向前,“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我大秦立国百年,从未有女子祭祀的先例,公主为女子,与公子一同祭祀天地,怕是于礼不合。” 鹤华有些生气。 她太小,不明白祭祀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被李斯排斥在外,心里有些不开心,她从嬴政怀里抬起头,乌湛湛的眼睛看向李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不能同大兄一起祭祀?” “不错。” 李斯颔首,温声说道,“臣并非针对公主,而是——” “你就是针对我。” 鹤华道,“你们用我学来的数字记账算账时,怎么不嫌我是女人了?” “用我要来的种子种地时,怎么不说我是女人了?” 这话尖锐得很,若是成年人来说这些话,必能激起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 ——这是在挑战华夏大地千百年的宗法体制。 但鹤华年龄小,声音软软糯糯,带着这个年龄段的小含糊,由她嘴里说出来,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感,反倒有一种委屈巴巴的味道。 ——凭什么?你们这是在欺负我! 鹤华奶声奶气控诉,“以前不说我是女人,现在祭祀了,说我是女人,不许我参加,你不是针对我是什么?” 李斯头大如斗。 若是公主是大人,他还能据理力争与她讲道理,可公主不是,她只是一个才四岁的孩童,根本听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他不许她跟着公子一起去祭祀,便气得眼睛都红了,扯着小奶音便说他在针对她。 就很冤枉。 李斯叹了口气,“公主,您金尊玉贵,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臣怎敢针对您?” “只是——” “你还说不是针对我?” 鹤华更委屈了,“我是阿父最宠爱的公主,你都不许我去,这不是针对是什么?” “......” 这根本不是宠爱不宠爱的事情好嘛! 李斯百口莫辩。 蒙恬剑眉微挑。 蒙毅一针见血点出李斯的担忧,“廷尉,公主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女郎罢了,身份不敏感,年龄更不敏感,纵是跟着公子去了,也不过落一句着实得陛下宠爱,不会有任何政治性的暗示与指向。” “既如此,廷尉又何必与小公主较真,不许她跟去祭祀?” 这些时日蒙毅受命跟随鹤华左右,看她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昨夜学的东西复述给女官郎官,条理清晰,一字不落。然后第二件事是取来各种粮食的种植方法与注意事项,一个字一个字去认上面的字,去辨别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文字里究竟写了什么。 这些事情纵是加冠的男子做起来也十分吃力,更别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 可只有四岁的小公主还是做下来了,日复一日,从无懈怠,懂事得让人心疼,所以治粟内史把水稻养得这么好,让亩产千斤的粮食不再是痴人说梦。 “公主祭祀虽古之未有,但我大秦从不是循规蹈矩的国度,否则便不会有商君变法,陛下气吞万里,九州归一。” 蒙毅道,“陛下,臣以为,公主可跟随廷尉一同祭祀。” 鹤华笑了起来,扯了扯嬴政衣袖,“阿父,蒙卿说我可以跟着大兄一起去。” “朕不聋。” 嬴政眼皮微抬。 李斯面色微尬。 他当然知道公主值得,他阻止这件事也并非歧视公主,而是他必须保证扶苏的地位 扶苏看了一眼李斯。 他当然知道廷尉是在为自己争取权力,在太子之位没有尘埃落地之前,廷尉想保证他是代阿父祭祀天地唯一人,不许任何人与他同去,可若随他一同前去的人是小十一的话,他欣然接受。 扶苏敛袖起身,向李斯欠身见礼,“廷尉言之有理。” “但小十一只是一个孩子,随我前去也无妨。” “我就知道大兄最疼我了!” 鹤华欢喜雀跃。 李斯眼角微抽。 ——公子的手足之情迟早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李斯长长叹气,“公子仁善,爱重公主,此等手足之情世所罕见。” “既如此,臣又何必破坏公子与公主之间的关系?” ——以自己多年的为官之道替扶苏在嬴政那里争取些许好印象。 李斯手持象笏,向嬴政道,“陛下,臣无异议。” 嬴政手指揉着鹤华的小揪揪,“宣奉常。” “宣奉常入殿——” 小寺人尖声唱喏。 奉常嬴丘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陛下越来越荒唐了,祭祀天地这种事情怎能让小公主一同参加? 丞相与廷尉都是死人吗?也不知道拦着点? 不行,他们能趋炎附势,他作为执掌宗庙礼仪的奉常,作为陛下的伯父,绝不能由着陛下胡闹! 奉常嬴丘铮铮铁骨,被召进殿之后,便摆开架势与嬴政讲道理。 但他的道理刚讲到一半,便被小寺人打断—— “陛下,治粟内史回来了。” 小寺人一脸喜色,小跑入殿。 治粟内史? 他不是得了陛下诏令,在上林苑为陛下培育奇花异草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种植水稻的事情嬴丘并不知晓,还以为治粟内史为些花花草草打断自己,心里有些不喜,治粟内史刚入殿,他便忍不住开口呛他,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治粟内史口若悬河,欺君罔上—— 治粟内史道,“陛下,公主识字飞快,而今不仅能看懂小麦玉米的种植说明,就连红薯土豆和玉米的种植方式也能看得懂,相信过不了多久,臣便能在公主的帮助下为陛下种出亩产千斤的粮食。” “???” 亩产千斤??? 治粟内史在做梦! 嬴丘冷笑,“想不到治粟内史有朝一日也学了儒生方士的夸夸其谈。” “亩产千斤?内史,您莫不是在说笑?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粮食!”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见识浅薄。” 治粟内史素来与奉常不睦,往日里他好不容易绞尽脑汁让粮食比往年多产了些,奉常说是上天垂怜,要祭祀天地,仿佛他昼夜不分把自己泡在田里的事情毫无意义,粮食丰收全靠天意一样。 ——他可太讨厌这种把他的努力推在天意施恩的人了。 治粟内史开口便是气死人不偿命的阴阳怪气,“既然孤陋寡闻,便别来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日后我在公主的指导下种出了亩产千斤的粮食,你也别来吃!” “你——” “咳。” 赵高咳嗽一声。 ——这是章台殿,可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嬴丘憋憋屈屈闭了嘴。 治粟内史向嬴政请示,“陛下,红薯土豆与玉米可在春季种植,眼下正是时候,故而臣斗胆问陛下讨要这些东西的种子,现在便与水稻一同种下。” 嬴政眉头微动。 ——小十一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 “赵高,拿给他。” 嬴政道。 “喏。” 赵高一路小跑,把粮食种子装在玉碗里拿给治粟内史。 “陛下,您就等臣的好消息吧。” 治粟内史小心翼翼接下玉碗,“不过三五月,臣便能给您种出来震惊天下九州的粮食!” 你就吹吧! 嬴丘心中不屑。 治粟内史退出章台殿。 嬴政眸光有些玩味,“你不信?” “陛下,治粟内史一向疯疯癫癫,而今又上了年龄,疯病更加严重。” 嬴丘抬头瞧了眼主位端坐着的嬴政,只差把大侄子陛下你上当受骗写在脸上,“陛下仁德,体恤他年老多病,可再怎样体恤,也不该让他这般自欺欺人。” 嬴政懒懒一笑,“朕信。” “......” 您的英明神武气吞山河呢! “治粟内史年龄大了,陛下念其旧功愿意哄着他,那便哄着吧。” 嬴丘一言难尽,“但祭祀之事非同小可,陛下需再斟酌一番。公主年龄太小,又为女子,万不能随公子一同去祭祀。” 嬴政挑眉,“种子是小十一的。” “?” “......” “陛下!” 嬴丘忍无可忍,“关中巴蜀肥沃之地其产量也不过三百,且是精心侍弄时时留意才有的丰收。” “亩产千斤的粮食根本不存在,治粟内史老眼昏花信了公主的童言无忌,可您是陛下,您怎能跟治粟内史一起糊涂呢?” “奉常不必暴跳如雷。” 嬴政声音悠悠,“三五月后,这些种子的亩产自有分晓,到那时,奉常再来对朕说教。” 嬴政一锤定音。 鹤华太小,不知道自己与大兄一同祭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怕自己做得不好,把事情办砸,于是她每日都在与奉常嬴丘派过来礼官对流程,争取把每一道流程都烂熟于心。 被奉常打发过来的礼官原本对鹤华参加祭祀大典的事情颇为抗拒,但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确有些东西,她的聪明并非世人谣传与讨好,而是真的聪明,无论什么事情,他只需说个三两遍,她便能牢牢记住。 这种聪明已是世所罕见,更叫人意外的是她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的好动活泼坐不住,能安静跟着他走完圈套流程。 ——这么聪明又这么乖巧,也难怪独得陛下宠爱。 礼官赞不绝口,“怪不得陛下偏爱公主,公主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莫说是陛下偏宠,就连下官见了公主也喜欢得紧。” “你喜欢我?” 鹤华疑惑看了眼礼官,“可奉常不喜欢我,还不许我参加祭祀。” 礼官忍俊不禁,“大秦从未有公主参加祭祀的先例,公主是第一个。” “奉常并非不喜公主,而是碍于旧例,职责所在不得不劝诫陛下罢了。” “这样啊。” 鹤华似懂非懂,弯眼一笑,“他的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参加祭祀了。” 就跟阿父是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一样,她也是第一个参加祭祀的公主! 鹤华开心极了,动力满满跟着礼官继续学礼仪。 很快到了黄道吉日这一天。 鹤华起了个大早,换上精致华美的礼服,亦步亦趋跟在扶苏身后。 眼下农忙已过,黔首们无事可做,听闻公子扶苏代替皇帝祭祀,便呼朋唤友隔着层层卫士来祭祀之处凑热闹。 鹤华先天不足,生下来就跛脚,走路没有平常人那么稳,扶苏为了照顾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慢慢走,身上的衣服又颇为宽大,看上去倒也与常人无异。 虽与常人无异,但当扶苏牵着她出现在锦毯之上时,还是引发围观黔首的不小轰动—— “那是陛下的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是公主,陛下最宠爱的十一公主。” “荒唐,公主是女子,怎能参加祭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公主是天书选中的人,每夜得天书授课,咱们现在用的数字就是她从天书那里学来的。” “不止数字,还有能够亩产千斤的种子,现在已经被治粟内史种在上林苑,等秋收的时候,粮食大获丰收,陛下便会推广天下,让咱们都种上。到那时,哪怕赋税重,咱们也不用饿肚子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 “你莫不是在说笑?” “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种子?!” “我骗你做什么?” “我二兄在上林苑当差,眼下上林苑围得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是为了这些种子。” 喧闹人群,陡然无声。 然而片刻之后,寂静人群中却爆发更为激烈的讨论声,且一声盖过一声,哪怕维持秩序的卫士们一遍又一遍严肃禁止他们不许大声喧哗,可他们还是高声议论着—— “小公主这么厉害的吗?!” “要是真有这样的种子,小公主与公子一同祭祀也不是不行啊。” “别说一同参加祭祀,我把小公主当神供着都行!” “我也是!” “我真的好想过不饿肚子的日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鹤华: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不再饿肚子,不再流离失所,大秦会好起来,你们也会好起来。 啊,最近收藏涨的不太好,作者君打滚卖萌求一发收藏qaq 感谢在2023-06-2222:38:23~2023-06-2322:0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束雪25瓶;cherry20瓶;落幕余甘18瓶;年糕河鱼10瓶;serein绥5瓶;gd妧2瓶;月亮被我吃掉啦、亭茽葳蕤、清白野酒、韩虞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第 19 章 大秦呢?她那么大的秦呢…… 第十九章 底层黔首与上位者考虑的事情完全不同。 黔首只想吃饱穿暖,而上位者考虑的是千秋霸业,万事基石。 章台殿内,蒙毅事无巨细向嬴政汇报祭祀时发生的事情,“果然不出陛下所料,黔首们见到公主之际颇为震惊,但在得知公主有亩产千斤的种子之后,他们对公主祭祀之事再无异议,甚至还说如果真有这样的粮食,他们愿意为公主立庙供奉。” “此事之后,公主名声大振,陛下之威更胜往昔,假以时日良种推广天下,九州黔首必会归心大秦,再无反叛之心。” 嬴政轻嗤一笑,不置可否。 “屠睢还要多久抵达咸阳?” 嬴政把批好的奏折放在御案。 赵高殷勤捧上新的奏折。 “国尉此时已至函谷,十日后便能抵达咸阳。” 蒙毅道,“陛下,国尉大胜南越之事是否昭告天下?” “可。” 嬴政懒懒挑眉,接过赵高递过来的奏折。 纸张取代竹简之后,他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很多,且也轻松很多,胳膊不再整日酸疼,甚至还有心情在批阅奏折时圈出大臣们写错或者写得太丑的字。 嬴政提笔圈着王贲的错别字,把他想要辞官荣养的奏折按下不发,“大胜南越,造纸之术,亩产千斤的良种,能够让粮食丰产丰收的肥料,此四事一同昭告天下,宣示九州。” 蒙毅大喜。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国尉南征百越大获全胜是喜事,在天下刚刚一统民心不稳的情况下,把大破南越的事情宣告九州,能威慑不少心怀异心之徒。 但陛下并没有着急宣扬出去,而是把这件事压了下来,百越远在千里之外,消息传递并不方便,除却百越的秦兵与周围黔首外,知晓国尉大胜的人便只有他们这群人,待时机到了,再与造纸术良种以及肥料一同宣告天下,四大盛事一同出现,这种震撼力远不是一件一件所能比拟的。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消息放出之后九州天下为之震惊的场景。 秦军不仅所向披靡,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更能南征百越,将毒气弥漫地形复杂的百越之地尽收于手。 武功如此卓著,但大秦的内治丝毫不逊色武功,取竹简绢帛而代之的纸,让藏书不再是上层贵族的东西,让大秦的思想制度能一日千里传递到各处,让大秦官吏的培养更加快捷,郡县制的推行不再因为官吏太少而捉襟见肘。 良种与肥料更是造福天下,让天下黔首哪怕在赋税颇重的情况下都能吃饱肚子,吃饱穿暖,便不会再怀念旧主,从而踏踏实实做大秦子民,而那些六国余孽,便也没了兴风作浪的资本。 ——做大秦子民能得亩产千斤的粮食,哪怕家里的男人全去服徭役,这个亩产量也不会让一家老小饿死,可是跟着你们呢?只会夷族枭首的下场。 “喏!” 蒙毅兴奋道,“臣这便去办!” 告示张贴出来,九州为之沸腾—— “百越臣服?秦兵果然是所向披靡啊。” “造纸术?比绢帛好用但是比绢帛便宜的东西?” “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读书的成本会降下来很多?” “肯定能降下来!” “哪怕咱们所学不被陛下所喜,当不了官,但也能抄录书籍养家糊口,在纸上写字可比在竹简上刻字来得容易!” 学子们关注造纸术,黔首们被亩产千斤的种子吸引所有目光—— “亩产千斤的粮食?!” “这是真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种子?!” “真的,治粟内史已经在上林苑种下了,说是秋收的时候就能留种分发了。” “种子多吗?能分给我们多少?” “这种种子肯定要紧着原来的秦人分,秦人分完了才能轮到咱们。” “对,来回叛乱的地方不会分,哪个地方的黔首表现得好,哪个地方会优先分种子。”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也没必要一直跟新来的官吏作对——” “蠢货!这个消息肯定是假的!” “关中巴蜀的沃土亩产也不过两百多斤,秦人哪来的能亩产千斤的种子?” “肯定是骗我们的!我们不要相信秦人!” “秦人亡了我们的国家,不许我们再用我们自己的文字和度量衡,他们是我们的仇人!我们怎能相信他们?” 话虽这样说,但最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他们根本不认识字,度量衡也只有在买卖东西和交赋税的时候用得到,文字有没有对他们不重要,度量衡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大,对于他们来讲,土地和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是决定他们能不能活得下去的东西。 所以哪怕有人号召秦人是他们的仇人,哪怕有人说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粮食,秦人在骗他们,但他们心里还是对告示上所说的亩产千斤的粮食有了期许。 ——万一呢,万一世界上真有这种粮食呢?万一只要他们做秦人的顺民,他们便能得到这样的种子,让一家老小不用再饿肚子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当对生存的渴望压过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时,被分派各地的秦人官吏惊起地发现自己治下的黔首变得无比配合,他们不再嚷嚷听不懂他的话,不再说不会用秦人的度量衡,而是迅速接受他所带来的一切,甚至还有家底殷实的人向他询问造纸术与大秦如今的选官制度。 民以食为天。 暴秦,苛政,虎/狼之君,这些原本充斥在田边村头的词汇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上林苑的粮食涨势如何,这些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什么时候能够分发到他们手里?什么时候他们能够种出这样的粮食?什么时候哪怕家里的男人们全去服徭役,他们也不用再饿肚子? 而秦人似乎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似的,每隔月余时间,从咸阳出发的斥卫便能陆续抵达九州各地,将上林苑种子的涨势告知各地的官吏与黔首。 甚至怕他们不相信,秦人还在纸上画下仙种,且纸面被秦人做了处理,不惧雨水也不怕日晒,贴在村头的告示栏上,略走两步就能看到上林苑种子的涨势与普通种子的对比,粗壮与纤细,有虫害与没有虫害,最直观的对比让黔首们对种子的怀疑逐渐降到最低。 而秦人手里似乎也真的有这种粮食,在宣告仙种两月后,秦人竟要从郡县里选出精于种地的黔首去上林苑学习新种子的种植之术,避免等种子发下来之后他们因为不懂种植而白白消耗良种。 黔首们争先恐后报名。 无数黔首踏上去往上林苑的路程。 一批又一批的黔首抵达上林苑,在秦人官吏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习新的种植术。 水稻开始抽穗,单是看穗子,便知道产量远超本地水稻。 玉米结出小小的棒子,假以时日,它的产量绝不会比水稻低。 而土豆与红薯也长出大片枝叶,不止果实能吃,红薯的叶子也可以当菜吃。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来得更震撼。 那个遥不可及的梦竟然是真的,秦人没有骗他们,秦人手里真的有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否则不会招募黔首去上林苑学习种植术。 ——只要他们安安分分做秦人,他们就有可能拿到这样的种子。 原来叛乱不断地地方重归平静。 原本提起秦人便骂不绝口的词汇变成了其实秦人也不差,他们愿意把这样的种子分给他们,愿意无私教他们如何种植,有这样的秦人当同胞,他们还怀念以前只知道让他们交赋税让他们打仗送死的王什么? 当秦人,还是当王的奴隶,无数黔首已做出选择。 往来上林苑学习种植术的黔首络绎不绝,把治粟内史粟谷以及其麾下郎官们累得够呛,他们虽然累,可心里却开心得很,尤其是治粟内史粟谷,一改往日的老态龙钟,虽白发苍苍,却颇有精神,活像年轻了十几岁。 粟谷一边指点心腹郎官们修剪红薯叶子,一边感慨着向鹤华道,“公主,您知道您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吗?少说也有几十万人!” “等这些种子推广开来,您必会被世人立庙供奉,而老臣也有幸沾着公主的光,跟着公主一同被供奉。” “不必等种子推广开来,现在便有人把公主供在家里了。” 章邯道,“我前几日回家,便见从上林苑回去的那户人家给公主塑了像,虽是泥塑的,算不得精美,但每日也拿了东西供奉着,比供奉其他神祇虔诚多了。” 鹤华噗嗤一笑,“给我塑像供奉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他们这是敬重您。” 章邯莞尔。 蒙毅抓了片红薯叶子塞到嘴里,味道有点怪,但也能吃,比灾旱年间吃野草树皮观音土强得多,于是他又拿了片叶子,在水里洗干净,递给寒酥,示意鹤华也尝尝。 “唔,不太好吃。” 鹤华尝了一口,有些嫌弃。 章邯笑了一下,“这样吃自然是不好吃的。” “它的口感比寻常野菜好,若是晒干了与汤一起煮着喝,味道应该不差。” 九州天下,欣欣向荣。 鹤华再次感受到这种改变。 上林苑有山有水有宫殿,她平日里便喜欢去上林苑玩,而今治粟内史又在上林苑种着粮食,她往来上林苑越发频繁。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她的出行自然是旌旗蔽日颇为隆重,黔首们怕冒犯贵人,鲜少驻足观看,可不知从哪日起,围观她出行的黔首越来越多,他们远远站着,眼睛却看着她的车架,时不时与周围人交头接耳热烈议论着。 ——他们似乎很喜欢她。 鹤华双手捧着脸,心里有些异样。 ——她喜欢他们的这种喜欢。 更喜欢阿父不再眉头紧锁,喜欢阿父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时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喜欢在维生素钙片和牛奶的滋养下,阿父眉宇间少了几分疲态,小腿不会在夜里突然抽疼,让满殿的太医们围着着急上火却束手无策。 真好。 一切真的好起来了。 鹤华开心极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鼎立在九州之上。 执政者决策英明且身体康健,为臣者忠君爱国,为民者安居乐业,这是怎样难得的盛世光景? 鹤华每晚睡觉嘴角都带着笑。 直到这天晚上老师如约而至,手里拿了一个蓝色的圆球似的东西—— “今天咱们上自然科学课,老师带小朋友们来了解一下我们生活的地球好不好呀!” “这是地球,这是五大洲四大洋。” 鹤华瞳孔地震。 ——她秦呢?她那么大的秦呢?!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你说秦?老师画给你,这一丢丢就是秦。 鹤华:??不可能,我大秦疆域万里—— 老师:万里啥,二世就没了,国祚还没老师追的动漫久呢。 鹤华:???? 1:屠睢第一次南征百越大胜而归,第二次折了几十万人在里面,被拜为国尉的主将屠睢也战死了orz 下章入v,v后掉落爆更+红包+抽奖! 宝宝们快来支持正版呀,作者君还挺爱发红包搞抽奖的23333 最后是接档新文求一发预收~~ 《我给亲爹二凤来整活》古有龙/阳十八式,今有整活up主创亖历史人物一百八十式~ 作为整活up主,李袂欣的整活包括但不限于—— 在嬴政坟头循环播放寡妇绿帽替别人养孩子 在武皇坟头放“住嘴,我不想篡位登基”历史剧 刘备坟前排演乐不思蜀,曹操坟头背诵陈琳讨贼赋 ——主打一个公平创亖所有历史人物 然后她很快因太过缺德遭了报应—— 在二凤坟头背《谏太宗十思疏》时穿到二凤面前 英姿盖世武定四方的太宗皇帝微微一笑: “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 祖宗我错了!我不该在您坟头蹦跶! 【卧槽!大手笔!up这次的服化道堪比纪录片!】 【up主快背谏太宗十思疏!我要看你创亖二凤!】 【小手一挥,地雷一堆~~】 【地雷可兑换现代化生活物品,宿主是否兑换?】 “!!!” 李袂欣瞬间开口:“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 ——不是她作死,而是作为现代人真的离不开冰糕雪糕空调和电脑嘤嘤嘤 感谢在2023-06-2322:08:37~2023-06-2522: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3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96633585瓶;瘦瘦性感吗50瓶;万恶之源是xx30瓶;美少女战士24瓶;桑释、起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20瓶;发呆的慢羊羊?18瓶;姽婳、木夕、咸鸭蛋黄儿、福跳墙10瓶;米糕6瓶;jiajia、堂堂、陌沫ltq、逍遥5瓶;月亮被我吃掉啦2瓶;嫖谁不如朴灿烈、里外里外、别刀了别刀了、别在看手机了、5289001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 第 20 章 世界地图了解一下。 第二十章 鹤华怀疑自己没睡醒。 又或者说睡醒了,但因长时间门的过于兴奋而导致此时有些神智不清,否则老师拿着的东西上面不可能没有大秦的国土。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一个疆域无比辽阔的国家,怎么可能不出现在老师手里的圆球上?! 鹤华抬手,用力揉了揉眼。 一定是她没睡醒。 一定是她神智不够清晰。 等她醒醒神就好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就会看到大秦的疆域绵延万里,横跨老师说的五大洲四大洋。 世上所有的国家已经被消灭,所有黔首臣服在阿父的大秦之下,这个圆球就是阿父的疆域,不会有任何问题。 恩,一定是这样。 鹤华揉眼的手指稍稍分开,留出一条缝出来。 手指缝中,她缓缓睁开眼,透过指缝去看老师摆在讲台上的蓝色圆球—— 依旧没有大秦的疆域。 依旧没有大秦的标志。 甚至就连她所熟悉的咸阳关中都没有。 鹤华愣在当场。 “鹤华小朋友,你怎么啦?” 鹤华的反应太反常,老师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咦,没有发烧?” 老师更奇怪了,声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是肚子不舒服还是哪里不舒服?” “夏天容易闹肚子,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老师讲。” “我不是不舒服。” 鹤华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老师,“老师,这上面怎么没有秦?” 没有不舒服就好,老师松了一口气,“秦?哪个秦?” ——她虽然不是专业的地理老师,但好歹是985本硕出来的,她怎么不知道五大洲四大洋里还有一个秦呢? “......”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秦吗? 鹤华噎了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很快,她想到自己那功盖三皇五帝的阿父,于是连忙道,“秦始皇的那个秦!一统天下的秦!” “哦,原来是那个秦。” 老师反应过来了,“最近大秦帝国正在热播,你是不是在家跟着哥哥姐姐们看电视了?” “听老师的话,不要总是看电视,对你眼睛不好。” 老师温柔一笑,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而且大秦帝国有点深奥,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看,你看个小猪佩奇汪汪队什么的就好啦。” 鹤华没太听懂老师的意思,电视和小猪佩奇汪汪队什么的她听都没听过,但大秦帝国这四个字的意思她知道,绝对是她的大秦,于是她抓着老师胳膊,着急发问,“就是那个大秦帝国。” “老师,这上面怎么没有大秦帝国啊?” 老师哭笑不得。 果然是个小电视迷。 电视剧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得津津有味,还追着她问大秦的疆域。 不过还别说,这个系列的电视剧确实有点东西,历史粉看着或许是bug不断,但对于她这种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来讲真的很精彩,商君与孝公,张仪与惠王,白起与拉低战国道德底线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每一对君臣都赚足观众的眼泪,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旋律一出,能骗走她一筐眼泪。 很显然,小鹤华也是一个小秦迷。 ——如果让这么小的小秦迷知道她正在追的大秦帝国一统天下之后两世就亡了,她会不会哭得震天响,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一种? 为保护小朋友的心情,老师没忍心告诉小鹤华,她在追的大秦帝国国祚还没有自己追的动漫时间门长,而是话题一转,一边揉着她的小脑壳,一边笑眯眯说道,“这是地球仪,小朋友们生活的地方,上面画的是五大洲四大洋和各种山川地形,没有秦的疆土。” “不过鹤华小朋友如果对秦的国土感兴趣的话,老师可以把秦的国土画给你看。” 太早的疆域她不记得了,比如孝公惠王秦昭襄王执政时期的疆域对于一个幼儿园老师来讲有点过于勉强,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地图她勉强能想起来,这种历史转折点早年是高考考点,让饱受高考摧残折磨的她至今都记得。 “鹤华小朋友的历史非常棒,居然知道嬴政这种历史人物。” 老师一边夸鹤华,一边往讲台走。 “?” 什么叫历史人物? 鹤华小小的脑壳大大的疑惑。 看着老师围着地球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太傅给她开蒙时说过的话——历史是过去的事情。 就像夏桀商纣成汤周武一样,这些人发生的事情是历史,他们是历史里的人物,而她的阿父,对于寿命无限漫长的老师来讲,也是历史,是历史里的人物? 鹤华嘴巴微张,愣住了。 ——所以王朝更迭,千年万年的时光流转,对于老师来讲,就像太傅所说的弹指一瞬?刹那光阴? 老师......好厉害! 怪不得阴阳家他们想修仙!长生不老真的好厉害! 鹤华双手捧着脸,星星眼看着娓娓道来的老师。 “秦朝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始祖秦非子是商朝名将飞廉的儿子恶来的后人,秦非子给周王朝养马养得好,就被周王朝封了国,都城在秦邑。地为秦,氏为赢,所以号秦赢。” 老师道,“后来周幽王搞事,镐京被犬戎攻破,幽王被杀,太子登基为周平王,秦人护送周平王东迁,然后被周平王封为诸侯,正式成为周朝的诸侯国。” “这个时候的秦国非常弱小,被犬戎欺负,还被中原的诸侯国歧视,过得惨不忍睹。” “中原诸侯国经常骂秦是蛮夷之地,君为虎狼之君,但秦国所在的地理位置以及恶劣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们讲究仁义。犬戎打他们的时候,跟他们讲仁义吗?中原之地歧视他们时,跟他们讲仁义吗?” 但凡看过大秦帝国的人,都很难不对逆境中披荆斩棘最终登顶世界之巅的秦国产生好感。 当同受电视剧影响对这段历史好奇的小朋友追问关于秦国的事情时,作为老师的她很乐意延伸一些关于秦国的历史。 “当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时,仁义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东西。” 老师道,“秦人好斗,秦风尚武,这是秦人在夹缝中求生所积累的生存智慧。” “经过很多代执政者的努力,几代人的血泪与牺牲,秦国终于从一个弱小的诸侯国到问鼎天下。” “孝公图强,商君变法强国。” “惠王东出,文有张仪,武有樗里疾、司马错。” “秦武王虽是乐子人举鼎而亡,但也是个极为锋锐的君主,在位期间门没少搞事,给后来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秦昭襄王虽然日常被骂战国大魔王,成语里永恒的大反派,欺母驱舅杀白起,拉低君主道德底线,但其才干完全不逊先人,身边更有白起这种大杀器,一人爆锤六国,打得楚王连夜迁都避祸。” “所以现在也有一个说法,如果秦昭襄王晚年不脑残,指不定六国能提前统一。” ——可惜他脑残。 战败之后恼羞成怒把白起噶了的事情荣登君主迷惑大赏,至今都在b站被乐子人up主们反复鞭尸。 “秦昭襄王后面的倒霉儿子在位时间门短,没啥可说的。” “始皇亲爹秦异人也短命,但执政期间门做得也不错,苟住了秦昭襄王晚年脑残时期搞的烂摊子。” “至于祖龙始皇,那就更不用说了,横扫**功盖三皇五帝的千古一帝。” 讲起迷人的老祖宗,老师滔滔不绝,并且把秦昭襄王反复拉踩,“关于始皇帝嬴政,这里有一个很搞笑的事情,同样是大败之后请将军出山,大魔王秦昭襄王是[君若不去,寡人恨君],但嬴政不一样,拉着王翦王老将军一阵撒娇:[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听听听听,这种说话的艺术,他不统一天下谁统一天下!” “再给秦昭襄王一万年时间门,他也学不来!所以他噶白起,而王翦为嬴政肝脑涂地!” “当然,别说王翦了,老师如果是王翦,二话不说也会抬着棺材去给他攻城略地!” 鹤华疯狂点头。 对对对!阿父就是这么好的人!值得王老将军为阿父领兵打仗! “而且嬴政有一件对于帝王来讲非常难得非常绝的品质,那就是他不搞鸟尽弓藏那一套!” “王翦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搁其他皇帝那,这种功劳可以预定盒饭一套了,但嬴政不,人家依旧重用王翦父子,封官加爵从来没少过,跟随皇帝巡游这种宠臣才有的待遇更没少过,王翦年龄大了那就王贲王离父子俩,跟着嬴政游山玩水,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 “当然,作为将军,重不重要要看军权兵权,王翦的孙子王离在很后期依旧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在蒙恬北击匈奴时他还作为蒙恬的副将活跃在前线,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蒙恬。” ——事实证明这位将军靠的是爷爷和亲爹,遇到项羽之后,被项羽破釜沉舟打出gg。 “……” 鹤华笑容逐渐消失。 ——王离这只野猴子后来这么厉害的吗? “《过秦论》虽然把嬴政骂出花,但背完《过秦论》最直观的感受是卧——” ——这是在教小朋友,不能说脏话! 老师声音微微一顿,瞬间门改口,“......让人直呼好家伙,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真的存在。” “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建长城与秦直道,无论哪一件事,对于华夏大地来讲都是跨时代的事情。” “千古一帝,实至名归。” “后面的皇帝们无论再怎么厉害,都要屈居他之下。” 鹤华睁大了眼,瞬间门不纠结每次与她凑在一起就鸡飞狗跳的王离。 阿父真的很厉害! 连老师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鹤华骄傲挺直身板,奶声奶气接道,“他就是很厉害的人!超级厉害!” 老师被鹤华逗笑了。 果然是个小秦迷,听她说起祖龙便兴奋起来。 ——可惜这么厉害的皇帝,竟然有胡亥那种自灭满门的败家玩意儿。 老师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呸呸呸! 对于这种江山药丸教教主,她提一嘴都觉得晦气! 于是她索性不提,最后一笔疆域勾描好,她放下记号笔,把地球仪展示给鹤华看,“对,嬴政就是非常厉害。” “来,鹤华小朋友看一下,这就是嬴政打下来的江山。” “???” 怎么可能这么小?! 鹤华睁大了眼,“只有这么大吗?” “大秦不是很大吗?” 太过震惊,鹤华有些语无伦次,“始皇帝陛下都一统天下了,他好厉害的,他的国土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老师忍俊不禁。 ——小秦迷的大型破防现场。 “嬴政当然厉害,横扫**一统天下,皇帝里的天花板人物。” 老师忍着笑,“但对于地球来讲,秦朝的疆域的确不大,只有这么一丢丢。” “不过对于嬴政那个时代的人来讲,他的疆域广袤到无边无际,视线所及,皆是大秦的领土。” “中原六国,北方的胡人,南方的百越,全部臣服在大秦的铁骑之下。” “天下九州的百姓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成了大秦的子民。” “......” 鹤华婴儿肥的小脸皱成一团小包子。 ——老师好像在夸她阿父,但好像又没夸。 看到鹤华这副表情,老师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上前捏了捏鹤华肉乎乎的小脸,“鹤华小朋友,你怎么了?” “秦朝的疆土怎么会只有那么一丢丢?” 鹤华扁扁嘴,委屈极了。 “因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 “呐,你看,北边不是戈壁就是荒漠,东边是海,南边虽然打下来了南越,但南越打下来之后也是海,然后西边呢,是山。” “对于嬴政来讲,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已经被他打下来了,那些没有被他打下来的地方,是因为他压根没有发现呀。” 是因为阿父不知道那些地方? 所以阿父没有把那些地方打下来? 鹤华心里这才好受一些,“好吧,我接受这个理由。” 心里最厉害的人打下来的疆土只有这一点点,小朋友情绪失落很正常,老师揉了揉鹤华的小脑壳,温柔安慰道,“嬴政已经很厉害了,是帝圈顶流,到现在还是腥风血雨体质呢,让哪怕把他当反派塑造的电视剧都能帮他吸上大波粉。” 鹤华重重点头,“恩,他就是很厉害的人!” “所以不要不开心呀。” “鹤华小朋友,打起精神来!你可是立志要当农业科学家的人呢!” “恩!” 鹤华道,“谢谢老师,我会开心的,” 虽然不知道农业科学家是什么,但被老师这么一哄,鹤华情绪不再这么低落,她重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被老师画上秦朝疆域的地球仪,很想把这个东西拿回去给阿父看。 ——阿父看到了,就会把那些地方全部打下来! “老师,这个地球仪我能带回家看看嘛?” 鹤华举起小手手。 “地球仪?” “可以呀。” “不过这个是学校的东西,你要小心点,不要弄坏了,看完之后记得及时带回来,其他老师上课时要用的。” “谢谢老师!” “我一定会小心的!” · 章台殿鸦雀无声。 偌大宫殿,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率先开口,但声音磕磕巴巴的,完全不是杀伐果决的国尉屠睢该有的言辞,“这,这,大秦的疆域只有这么一点?!” “这不可能!” 屠睢暴跳如雷,“陛下已经统一了天下!已经征服了南越!大秦的领土怎会只有这么一点?!” “公主不会骗人。” 蒙毅眼睛盯着地球仪,声音飘得厉害,“天书更不会骗公主。” 蒙恬看着巴掌大的疆土,艰难承认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所以,这就是大秦的疆域。” ——连所谓的五大洲的其中之一都没有完全占领?! 王琯摇头叹息。 打完南越也只是这一点领土,统一天下到最后只是统一了眼前能看到的地方。 五大洲,四大洋,别说终陛下一代了,终大秦国祚一朝,只怕打不完这些地方。 李斯眉头紧锁。 这样的地球仪还不如没有。 地球之大,大出所有人的想象,万里疆域虽好,可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非凡人力量所能占领,是看得见却摸不到的地方,除了徒留遗憾外,没有任何意义。 嬴政面无表情,眼底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地球仪,看着上面被记号笔画出来的大秦疆域,然后在看到所谓的万里疆域不过如此时,他眸光微动,似乎笑了一下。 “阿父,你怎么了?” 鹤华看不明白。 扶苏叹了口气。 皇父是何等倨傲的一个人? 骄傲如他,怎能轻易接受自己的大秦不过如此? ——方才那一笑,大多是气笑了,此时的皇父,最需要的是安静。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走上前,对赵高怀里的鹤华伸出手,“小十一,大兄领你出去玩。” 鹤华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嬴政,再看看心事重重的大兄,伸手抱着扶苏的脖子,“好吧,我跟大兄一起出去。” “皇父,儿臣告退。” 扶苏抱着鹤华往外走。 但下一刻,沉默良久的帝王缓缓出声—— “慢。” “小十一留下。” 鹤华有些疑惑。 为什么留下? 阿父不是心情不好么? “皇父?” 扶苏不解出声。 “留下。” 嬴政声音不辨喜怒。 扶苏只好抱着鹤华往回走。 赵高殷勤上前,连忙把扶苏怀里的鹤华抱给嬴政。 嬴政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大掌放在她脑壳,“天书还与你讲了什么?” “恩,老师说阿父是很厉害的人,最最厉害的那种!” 鹤华一脸骄傲。 嬴政眼皮微抬,“还有呢?” “还夸我历史好,竟然知道阿父这样的历史人物!” 鹤华继续骄傲。 扶苏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在千百年后的未来,汉会取秦而代之,所以天书说皇父是历史人物倒也没什么毛病。 可问题是皇父是历史人物,小十一身为皇父之女,自然与皇父一样,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天书怎会夸小十一历史好,知道皇父这样的历史人物?作为大秦的公主,她知道皇父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蒙恬呼吸陡然一紧。 ——天书对小公主的身世一无所知。 王琯心头大惊。 ——所以不是所谓的天书选中了小公主,没有天选之女,更没有天命在秦,天书本该收的弟子是与天书同一个世界的仙童,但阴错阳差收了小公主! 李斯眼皮狠狠一跳。 ——因为不知道小公主的身份,所以不存在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天书对小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造纸术和亩产千斤的仙种这种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也给了小公主! 众人脸色齐齐大变,此时再也顾不得大秦的疆域只有一丢丢。 ——若天书知晓了小公主的身份,若一切真相大白,天书教授小公主的东西,送给小公主的造纸术与仙种,会随着天书的勃然大怒而全部收回吗?! “陛下!” 蒙毅瞳孔微缩,率先开口,“天下黔首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仙种的丰收,我们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任何乱子!” “陛下,若仙种被收回,后果不堪设想。” 王琯声音紧张。 李斯掌心冷汗淋漓,“陛下,当务之急,是小公主稳住天书,万万不能让天书发觉真相。” “天书对小公主颇为爱重,倾囊相授。” 蒙恬剑眉微深,“或许在天书心里,她已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 “什么正确的选择?” 鹤华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家都紧张起来? 但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连最能沉住气的蒙恬王琯与李斯都隐隐有些不安,他们焦灼看着她的阿父,仿佛在等待阿父给他们一个回答。 鹤华不明白。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回头看抱着自己的嬴政,小手扯着嬴政衣袖,困惑问嬴政,“阿父,他们怎么了?” 嬴政眼皮微抬,把鹤华有些松散的小凤钗扶正,伸手弹了下凤钗衔着的璎珞。 小巧精致的璎珞在鹤华鬂间门晃阿晃,位尊九五的帝王声音不急不缓,“没什么。” “些许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蒙毅眼前一黑。 ——这还叫小事?! 天书收错了弟子,教错了人,传错了东西,若是让天书知晓自己泄露天机,扰乱历史进程,她难道不会勃然大怒,将一切全部收回?! 可黔首们对亩产千斤的粮食翘首以盼,若是这些粮食突然消失,暴怒的黔首们难道不会铤而走险,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种事情单是想着都让人头皮发麻,蒙毅再度开口,“陛下,您快拿个主意——” “有什么好拿主意的?” 嬴政懒懒挑眉,打断蒙毅的话,“没有造纸术与粮食,朕便不能一统天下,功盖三皇五帝?” “锦上添花罢了,也值得你们这么紧张?” 陛下轻嗤一笑,“交到朕手里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造纸术如是,良种如是,” 蒙毅简直心梗。 ——陛下,您这无处安放的自负偶尔也可以收一收的! 嬴政轻嗤一笑,“交到朕手里的东西,便是朕的东西。” “造纸术如是,良种如是,地球仪更如是。” 威加四海的帝王眸色微深,捻起一块赵高方才捧上来的点心喂到鹤华嘴边,以一种意味不明的口气诱哄着,“小十一,阿父与你做个游戏,若你赢了,阿父便许你吃不完的点心。” “?” “......” 陛下不愧是陛下! 蒙毅大彻大悟,脱口而出,“陛下的意思是——” “闭嘴。” 蒙恬冷声打断蒙毅的话。 兄长开口,蒙毅脖子一缩,瞬间门闭嘴。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嬴政与鹤华身上。 帝王面带微笑,而年仅四岁的小公主一脸天真,听到吃不完的点心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小手晃着帝王的衣袖,小奶音不断追问着,“阿父,什么游戏?你快告诉我!” ——我肯定能赢的! 帝王十分有耐心,再度捻起一块点心,掐掉大半块,只把一点尖尖喂给小公主。 小公主不知人间门险恶,吃得十分开心,帝王见小公主吃得开心了,笑得眼睛弯弯,不急不缓开了口,“这个游戏是——不让你的老师发现你是大秦公主。” 21 第 21 章 朕之大秦,绝不会止步于…… 第二十一章 “为什么呀?” 鹤华不明白,“老师很喜欢阿父,也会很喜欢我的。” 才四岁的小孩说话虽逐渐清晰,但有时会句不达意,外人听着她的话奇奇怪怪,嬴政将她带在身边养大,自然是能听懂的——天书对他评价很高,知道她是他的女儿会很开心的,会更加喜欢她。 开心? 只怕未必。 嬴政轻嗤一笑,手指拨弄着鹤华凤钗衔着的小璎珞,“因为阿父想跟小十一玩这个游戏。” “小十一,你要不要玩?” 嬴政懒懒挑眉,“你若赢了,便有吃不完的点心。” “玩!” 鹤华推开爱拨弄她发饰的嬴政的手,瞬间不再纠结玩游戏的原因,小手拽着嬴政衣袖,“阿父不许骗我!我要好多好多点心!” 嬴政伸手刮了下鹤华挺翘小鼻梁,指向殿内众人,“朕骗你做什么?” “殿内众人皆可为你作证。” 鹤华顺着嬴政的手回头看殿内的众臣。 蒙毅立刻点头,“君无戏言,陛下绝不会骗公主。” 拿着点心当诱饵让小公主欺骗天书的事情怎能叫骗呢? 明明叫陛下虽日理万机,但仍记得忙里抽闲与小公主玩游戏,这是多么感天动地的父爱! “臣也可为公主作证。” 蒙恬忍俊不禁。 李斯一板一眼,毫无欺骗四岁幼童的愧疚不安,“臣亦可为公主作证。” “......臣亦然。” 道德底线较高的丞相王琯慢吞吞出声。 ——简直有辱斯文! “还有老奴,老奴也可以替公主作证!” 赵高殷勤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公主,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陛下乃天下之君,从无戏言,断断不会骗您的。” 鹤华开心极了,“恩,阿父不会骗我!” “不骗你。” 嬴政挑眉,满意收回手。 ——真好骗。 不知人心险恶小公主毫无自己被所有联手欺骗的自觉,兴冲冲沉浸在自己与阿父的游戏当中。 她肯定能赢的! 老师从不问她家世,她只要不主动说自己是大秦公主,老师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阿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 而作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天真的小公主开开心心与侍女一同退下后,嬴政面上的揶揄轻笑逐渐转淡,眉目恢复往日锐利,他伸手转着御案上的所谓地球仪,漫不经心问自己的心腹朝臣,“众卿以为,大秦疆域如何?” “比之地球又如何?” 蒙恬若有所思。 王琯沉默不语。 李斯飞速盘算着攻打其他地方所需的人力物力。 蒙毅的直觉告诉自己,以大秦现在的国力怕是不太够。 偌大章台殿,没有人能回答嬴政的问题。 而嬴政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 “宣墨家钜子。” 嬴政收手,滴溜溜转的地球仪停止转动。 “宣墨家钜子入殿——” 小寺人尖声唱喏。 墨子死后,墨分三派,邓陵氏之墨以侠客之身行侠仗义,即楚墨,相夫氏一派以学术辩论为主,宣传兼爱非攻,为齐墨,而相里氏一派更为务实,专注研究器械,是为秦墨。 世人皆道秦国从边陲小国到威慑四方再到横扫**一统天下,是大秦六代明君之功,更是法家商君变法之功,却不知百家之中的墨家也功不可没。 ——世间显学,非儒即墨,但在大秦,是法与墨,秦墨擅长攻防器械的研发,与变法后唯军功论的秦国完美契合。 “敢问陛下,此为何物?” 墨家钜子看了又看嬴政摆在御案上的圆球似的东西,疑惑发问。 “此为地球,我们生活的地方。” 嬴政道,“天下九州,五湖四海,于地球来讲不过巴掌大小,不值一提。” “......” 所以陛下您又要打仗了? 巴掌大小的疆域完全满足不了您身为始皇帝陛下的野心? 钜子心情格外复杂。 若以墨家未来来论,他当然希望大秦征讨四方,以战养战,这样墨家弟子能永远得到皇帝的重用,前途一片光明。 可若身为墨家钜子,身为天下黔首之一,他知晓天下黔首已厌倦战争,几百年的战乱让九州天下满目疮痍,更让身受战乱之苦的黔首渴望和平。 六国归秦,对于六国诸王来讲是坏事,但对于黔首们来讲却是一件好事。 天下归一意味着天下不会再有战争,不会再有流离失所,千里焦土,意味着黔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 大乱之后是大治。 休养生息,盛世太平,这才是从无情战火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黔首们所期盼的事情,而不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陛下,天下初定,不易再起战端。” 钜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谏言道,“海外疆土虽广,可焉知不是如南越之地的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 “纵然占领了,也不过是徒增战端,消耗人力物力罢了。” 嬴政眼皮微抬。 蒙恬瞧了一眼钜子。 王琯有些意外。 专注器械利于战争墨家钜子竟有这帮超脱思想,委实千年难得一见。 ——要知道攻防战争才能把墨家的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下和平,相里墨只能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而非战时被陛下颇为敬重的地位。 “钜子所言甚是。” 没有犹豫太久,王琯斟酌说道,“蛮夷不事生产,不懂种植,纵然将其领土纳为大秦版图,也不会给大秦带来任何税收,反而会因为他们成为大秦的子民,陛下需要教其种植,与之通商,如此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才能让其教化归顺。” 蒙毅剑眉微蹙,不太认同王琯的话。 “若我大秦人才辈出,官吏数不胜数,派几人前去教化他们倒也无妨。” 王琯苦口婆心,“但六国余孽蠢蠢欲动,九州各地急需忠于陛下的大秦官员的镇压才能防止他们死灰复燃,否则陛下的宏图霸业不过昙花一现。” “单是治理九州之地,我们已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去分治其他地方?” “若是不加以治理,让其彻底臣服陛下,陛下的兴师动众将其纳为我大秦疆域便是无用功。” “既是无用功,陛下又何必损兵折将远征各地?” 嬴政懒懒抬眉,“丞相不赞成出兵?” “不错。” 王琯颔首,“九州黔首饱受战乱之苦已有百年,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背井离乡再起刀兵,而是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嬴政眸色微深,视线划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最为年轻的蒙毅身上,“蒙毅,你怎么看?” 作为嬴政最心腹的心腹,蒙毅毫不犹豫开口,“陛下,臣以为丞相此言差矣。” “若历代秦王皆是丞相这般想法,我大秦怎会从犬戎铁骑之下挣扎求生到现在的一统天下,陛下独尊始皇帝?” 王琯不悦皱眉。 ——简直荒唐! 这种丝毫不顾惜天下黔首的做法与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嬴政眸光变得玩味起来。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蒙毅继续道,“地球仪既落到陛下手中,便意味着陛下的功绩绝不止步于此——” “蒙毅,你蒙家以军功立世,你当然希望陛下征伐不断,你蒙家才能世受皇恩,永享尊荣!” 王琯再也听不下去,不耐打断蒙毅的话,“你可曾想过九州万民!天下黔首!” “正因为想过,所以才支持陛下讨伐四方。” 蒙毅丝毫没有因为被百官之首的丞相打断话而陷入慌乱,他的声音依旧清朗,条理也异常清晰,“群雄并起之际,我大秦不过是一个在犬戎铁骑下苟延残喘的国家,甚至不能称之为国家,因为那个时候尚未护送周平王东迁,还没有被周平王封为诸侯。” “可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嬴秦,却能踏平六国一统天下,靠的是什么?” “是六代明君,君臣相和,是法墨两家相辅相成,是只要你能从战场上砍下一颗人口,你便能得到封赏土地,有安身立命的资本,所以我大秦儿郎个个一骑当千,视六国兵甲如无物,所以才能横扫**,天下归秦!” “我大秦以军功立世,这也是我大秦强盛的根本所在。” “而其他六国有什么?有的不过是给贵族王室当牛做马,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可当他们到了大秦,当他们在战场上砍下敌人头颅,他们便能改变卑贱如蝼蚁的命运!” “是以,我大秦不断吸纳六国人才与兵卒,直至现在的万里疆域,所向披靡!” 蒙毅拱手进言,“所以臣以为,陛下不必自废武功,将所有兵甲解甲归田,让习惯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去种植他们根本不熟悉也不擅长的粮食?” “所以,你赞成出兵?” 嬴政挑眉。 “臣以为,可小规模出兵。” 蒙毅道,“丞相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若全民皆兵,六国余孽必趁此作乱,倒不如先组建一支三五千人的精锐,以经商名义去四方打探一番,若国小羸弱,则不必兴师动众,这些人马便足以将其平定。” “若其国土足以与大秦势均力敌,便与之往来经商,先遣商人在其站稳跟脚,再徐徐图之,将其蚕食殆尽。” 李斯心里有些异样。 到底是年纪轻轻便备受陛下宠信的心腹朝臣,虽心直口快敢于直谏,却每一句话都说在陛下的心坎里,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品质。 王琯瞬间觉察到蒙毅的话外之音。 陛下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在看到地球仪之后怎么可能不出兵? 但大举用兵伤民伤财,并非明智之选,任他说破嘴皮,陛下也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可蒙毅的建议便完全不同。 三五千人的商队的开销虽大,但对比动辄几十万兵马的远征所花费的费用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哪怕此时天下初定,需要用钱的地方极多,这些费用陛下也能出得起。 “商队”的开销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陛下接受这种提议。 ——国小则灭,国大则里应外合,在战乱四起群雄逐鹿的时代,没有哪个国家比秦国更懂反间计。 王琯当下便道,“陛下,蒙上卿之言虽不甚妥当,但也可勉强行之。” 嬴政轻嗤一笑。 听听,方才还是蒙毅,此时已是蒙上卿。 对于这位丞相来讲,只要不起刀兵,一切便能好商量。 “朕并非暴君,知晓物极必反之理。” 嬴政手指拨弄着地球仪,声音不急不缓,“钜子,限你十日之内做出与之不差分毫的地球仪。” 钜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喏。” ——至于您是不是暴君,您自己说了不算,当由后世之人来评价。 “待地球仪做好之后,再为朕打造能够开赴远洋的巨船。” 嬴政声音响彻大殿,“南征北战,西交东商,朕之大秦,绝不会止步于此。” 蒙恬摇头轻笑。 他丝毫不意外陛下的决定,甚至完全没有兴趣掺和弟弟与丞相的争执之中,陛下早已做出了他的决定,舍我其谁,永不服输,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始皇帝陛下。 · 身为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身为大秦金尊玉贵的公主,鹤华每一夜都在隐瞒自己身份中度过。 但这种事情并不难,老师对她的身世并不好奇,从不主动问她的家世与家人,如果她不说,老师根本不会知道她家里有几口人,更不会知道她就是老师口中最厉害的皇帝的女儿。 今日学的是千字文—— “晋楚更霸,赵魏困横。” “假途灭虢,践土会盟。” “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 “!!!” 起翦颇牧,是白起和王翦两位将军嘛! 鹤华眼前一亮,立刻举起小手手,“老师老师,我知道他们几个人!” “他们是很厉害的将军!白起和王翦!他俩都是秦国哒!打仗特别厉害!” 老师忍俊不禁。 果然是小秦迷,连这种历史人物都知道。 “鹤华小朋友好聪明,白起和王翦的确是秦国的将军,个个能征善战,为秦国立下不世之功。” 老师伸手揉了揉鹤华小脑壳,笑眯眯说道,“当然啦,秦朝那么强大,名将不止白起与王翦。” “还有谁呀?” 鹤华好奇问道。 ——她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的名字,然后告诉阿父,让阿父现在便提拔他们! 老师道,“还有蒙恬与章邯。” “蒙恬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匈奴望风而逃不敢弯弓,有华夏第一勇士之称。” 鹤华睁大了眼,乌湛湛的眼睛里写满疑惑。 蒙恬厉害这件事她早就知道,厉害又细心,很得阿父的喜欢,能被老师称赞她一点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章邯——那个不是在少府帮忙改良纸,就是在上林苑帮着治粟内史种植粮食的少年到底哪里厉害了!怎就成了与蒙恬齐名的武将? “章邯就更不用说啦,别人有兵有将才能打仗,章邯领着一群囚徒就能干翻无数人,也是非常厉害的武将,要不是——” 老师动作微顿,话音戛然而止。 可惜这位将军遇到胡亥这傻逼。 别人力挽狂澜再续国祚是封官加爵,而他打了胜仗却要被清算,走投无路投降项羽,却又被项羽坑杀二十万,好好的一位关中之地出来的绝世悍将,最终落了个秦人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的结局,最后身被骂名战死废丘,一生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要不是什么?” 老师迟迟未说话,鹤华追问。 她可太好奇章邯明明是一个能接班少府的好苗子,怎么就走上了能征善战的绝世悍将的路。 22. 第 22 章 始皇帝嬴政,享年四十九…… 第二十二章 要不是这位将军遇到是胡亥这种脑残,要不是同期猪队友一箩筐,要不是自己一神带四坑,结果遇到的满级五神装的项羽韩信和刘邦,这位将军绝对能为秦朝力挽狂澜,再续大秦国祚。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而这位将军的运气千年难得一见,遇到万年难得一见的烂摊子。 昏君佞臣猪队友,对面满级五神装,换谁来了都得打出gg,如四面楚歌后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久攻废丘不下,韩信用计水淹,章邯兵败自尽。 所向披靡如项羽都在韩信面前一败涂地,已失民心军心如丧家之犬的章邯输给韩信,着实不算丢人。 ——华夏上下五千年,能征善战之将虽多,但兵仙只有一个。 作为领着一帮囚徒吊打起义军甚至还杀了项羽叔父项梁的绝世悍将,章邯在为人处世上有着非常强烈的秦将作风,史记记载赵高杀胡亥,秦三世子婴杀赵高,为已成废墟一片的大秦计诛国贼,但现在随着考古文献的不断面世,赵高之死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被章邯所杀。 杀赵高,降项羽,在孤立无援之际没有投降刘邦,而是选择城破自杀,这位出身关中的将军三尺青峰结束自己悲情壮丽的一生。 当年投降项羽本欲为自己乃至麾下将士寻一条生路,可项羽背信弃义,坑杀二十万秦军,关中百姓自此恨他入骨,纵然项羽封他雍王,也改变不了他人心尽失的局面。 ——又或者说,对于这种局面,项羽是乐意见成的。 后来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韩信对峙废丘,并非热血酬知己,为项羽效忠,而是履行自己的使命,作为关中之将,他当在战死关中,尸骨不覆。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他明明有能力,也曾力挽狂澜,但他身处的环境与时代只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无边深渊,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坠落,也清楚知道自己身背骂名,为万人唾弃,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大秦帝国最后的一抹余晖,最终死于关中之地。 昏君当朝,佞臣执政,群雄并起,独木难支。 所以将星注定陨落,所以铁骨铮铮的绝世战将注定一身脊梁被打碎,然后剑如寒芒划过自己脖颈之际,他终于解脱,从满地泥泞中挣扎出身,做回原来的自己。 那一年始皇帝陛下巡视天下,那一年他还是大秦的少府,管理始皇帝陛下的私库,为始皇帝陛下修建陵墓。 对于这种悲情人物,老师总是同情居多,有多同情章邯,就有多厌恶胡亥与赵高。 大秦没有能临危受命只手擎天的绝世战将,也不是没有能够支撑战将平叛天下的粮草与军马,大秦有,大秦的体制尚未崩溃,大秦独有的军功制度依旧能让囚徒为之浴血奋战,如果执政者决策英明,大秦未必会二世而亡。 可胡亥与赵高是怎么做的呢? 一个自灭满门,一个指鹿为马,两人狼狈为奸,在大秦帝国这座庞然大物走下坡路的时候疯狂踩油门,六代明君始皇帝横空出世的大秦横扫六国之后,最后由第二任皇帝亲手把自己也给灭了。 章邯悲情,大秦又何其不悲情? 老师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久久没有说话。 她自己也是秦粉,虽不是那种纯纯历史粉,但也非常喜欢这个朝代与一统天下的所谓“暴君”。 当看到一统天下的王朝轰然倒塌,看到以楚汉争霸的电视剧里秦朝三两句被带过,王朝的更迭不过几句旁白,每每这时,她都会感觉心头一梗。 以己度人,她觉得作为小秦迷的鹤华在得知秦朝二世而亡时心里也不会舒服。尤其是小鹤华现在对秦朝上头得很,三句话不离秦朝,学个千字文,都能循着上面的人物来问秦,典型的极度上头小粉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她知道秦二世而亡,秦亡于胡的事情,她绝对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什么,这个将军运气不太好,遇到的皇帝很昏庸,所以他的下场也不太好。” 老师声音温柔。 “???” 她的阿父怎么可能是昏君?! “不可能!” 鹤华斩钉截铁,“始皇帝陛下不昏庸!他很厉害的!” 老师长长叹了口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嬴家的人寿命都不太行? 除了超长待机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剩下的秦王一个比一个短命,嬴政活到四十九才崩逝,在老嬴家已经非常长寿了,毕竟他爹他爷更短命。 老师道,“秦始皇当然不昏庸,他很厉害,但他很短命,四十九岁就死了。” 鹤华瞳孔地震。 四十九? 那阿父不是没几年寿命了?! “秦始皇活着的时候,章邯还在做少府,给嬴政管私库和修建陵墓。” 想想自己培养祖国花朵的高尚职业,老师忍了又忍,堪堪忍住想要口吐芬芳的心,“秦始皇死了之后,他的脑残儿子做了新的皇帝,这个皇帝不太行,说他是人都侮辱了人,章邯遇到他,那就是倒了一百八十辈子的血霉——” 老师声音戛然而止。 ——她清楚看到面前小女孩如遭雷劈,呆呆愣在座位上,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鹤华小朋友!” 老师吓了一跳,“鹤华小朋友你没事吧?!” 她就知道不能对小秦迷说嬴政噶了的事情或者秦朝二世而亡的事情,要不然这种心智尚未成熟的小秦迷能当场给她上演什么叫秦亡她也亡。 “鹤华,你别吓老师!” 老师连忙掐鹤华肉乎乎的小虎口,另一只手准备去掐人中。 大抵是感觉到了虎口处的疼,小脸煞白的奶团子终于有了反应,呆滞的眼珠慢慢转动,水气随着眼珠的转动而蓄满眼眶,啪嗒啪嗒不住往下掉。 这是老师第一次见鹤华哭。 初入园的小朋友总是不适应,抱着家长大腿嗷嗷直哭不肯撒手是常有的事情,但鹤华却没有,她好奇打量着她,眼睛亮晶晶,十分有礼貌,甚至还向她深深鞠躬,以一种十分拗口的口音向她打招呼。 ——娇气却不矫情,聪明且有礼貌,没有一个老师能够拒绝这样的学生。 但现在,这个极懂事也极聪慧的小朋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他怎么死了?” “他死了。” 她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几句话,惊恐得如同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 老师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别哭别哭,小鹤华。”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长生不老的。” “可他不一样。” 鹤华拼命摇头。 “老师知道,他肯定不一样的。” 老师把鹤华抱在怀里,手忙脚乱擦着她眼泪,“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也是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他做了无数跨越时代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被人推崇尊敬,他已经很好了。”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律法,他的大一统思想,却深深刻在了华夏人的骨子里。” “千百年后的华夏大地,用的是改良后的秦的政策与律法,郡县制,依法治国,到现在都影响着华夏大地。” “英雄惜英雄,还有一位改变历史的伟人为他写诗——”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但这种安慰对于嚎啕大哭的小朋友完全无用,鹤华揪着老师的衣襟,什么都听不下去。 “他死了!” 鹤华哭得撕心裂肺,“他死了!” 她的阿父死了! 就在不久的将来! 这堂课最终以鹤华的早退而结束。 高挑女人来接鹤华时,鹤华仍未止住哭,两只眼肿得像核桃,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啪嗒掉。 “?” 女人蹙了蹙眉,“哭什么?不许哭。” “始皇帝死了!” 鹤华哭得嗓子都哑了,“嗷——” 女人静了一瞬。 半息后,女人蹲下身,笨拙擦了擦鹤华脸上的泪,“不哭了。” “......” 这人到底是不是亲妈? 怎么连安慰小孩子都不会安慰?好像没怎么带过孩子似的。 ——如果不是最初是她把鹤华送来上学,老师简直要怀疑她是人贩子。 诚惶诚恐鞠躬道歉的老师动作微微一顿,面上有一瞬的扭曲,“鹤华妈妈,您不如抱抱她。” “小孩子一般情况下比较依赖妈妈,您抱着哄哄她,她或许就不哭了。” 女人这才把放声大哭的鹤华抱起来。 但她并没有开口哄鹤华,只是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儿,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安抚鹤华悲恸不安的情绪似的。 ——典型的不知道如何与小孩子相处,更不知道如何哄小孩子的模样。 老师简直心梗。 算了算了,还是给孩子亲爹打电话吧。 这年头,管生不管养的爸爸大有人在,有一两个不会带孩子的妈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女人带着鹤华从学校离开,老师立刻掏出电话打给鹤华爸爸。 · 虽已是深夜,但章台殿依旧灯火通明,殿内不仅有嬴政的心腹朝臣,更有最新提拔的郎官们分列而坐。 这显然是一个漫长的朝议,年轻者尚能坚持,但年迈者有些体力不济,掐着自己的腿保持着精神,昏昏欲睡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不累不困的吗?! 三天了! 除了短暂解决吃饭入厕外,他们已经如雕塑一样在章台殿三天了! 皇帝陛下是怎么做到三天前生龙活虎,三天后依旧挥斥方遒的?! 同样是人,人与人的体质怎么相差这么大! 主位上的皇帝陛下虽有疲态,声音也略带沙哑,但仍威严低沉,不失帝王风范,“先取南越,再取西南,而后船发东海,商队饮马荒漠——” 皇帝陛下声音微微一顿。 “?” 是他们累出幻觉了吗? 皇帝陛下怎么不动还不说话了? “啪叽——” 滔滔不绝的帝王一头栽在御案上,瞬间把在一旁小鸡啄米打着瞌睡的赵高惊得毫无困意。 “陛下!!!” 赵高连滚带爬去看嬴政。 “宣太医!快宣太医!” 群臣瞬间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太医。 虽然有种想法冒出来就是大不敬,可陛下真的病得好啊! ——陛下再不病,病得就是他们了! 蒙氏兄弟心头一震。 蒙恬快步上前,查看嬴政情况。 蒙毅立刻召集禁卫,将偌大章台殿围得密不透风。 ——在陛下昏迷不醒之际,章台殿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随意出入! 但他们为之着急上火的皇帝陛下并非因病昏厥,而是被老师打了电话,一团黑暗中,有一道温柔女声在他身边想起,“您好,鹤华爸爸,很抱歉突然打扰您,但鹤华小朋友今天的情况非常糟糕,我需要跟您沟通一下。” “......说。” 被中断朝议的皇帝抬手掐了下眉心,声音低沉。 小十一素来乖巧,怎么突然糟糕? 必是天书教导不当,而非小十一的缘故。 老师吞了口唾沫。 怪事,她不是没有接触过高官家长,但像这种声音明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家长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就,挺吓人的。 鹤华小朋友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一个不会带娃的妈,一个开口就能把人吓得一哆嗦的爸,她这是什么天选小可怜! 师德最终战胜恐惧,老师握着手机,控诉不合格的父母,“鹤华爸爸,我建议您不要总是沉迷工作,要抽出时间多陪陪孩子,这样孩子才不会沉迷电视剧。” “?” 陪她玩的人动辄上百,这还不够?还让她沉迷电视剧? 电视剧?那是个什么东西? 很快,老师强压着不满着的声音解开他的疑惑—— “我最近发现鹤华小朋友过于沉迷电视剧,对正在热播的《大秦帝国》非常痴迷,这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来讲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 “……” 老师的声音仍在继续。 这显然不是一位天生好脾气的老师,一旦触及她的底线,女人的温柔声线瞬间变得咄咄逼人,“鹤华爸爸,我建议您重视起来,不要再任由她放学回家之后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 “大秦帝国?” 嬴政低低一笑,打断老师对他喋喋不休的不满,“朕……我也挺喜欢。” “敢问老师,现在《大秦帝国》发展到哪一年?哪位皇帝主政?国情如何,天下又如何?”:,,. 23. 第 23 章 你的秦早就亡了!…… 第二十三章 “???” 现在的家长这么不靠谱的吗??? 四岁的孩子沉迷电视剧,家长不但不紧张,还有心思跟她讨论电视剧?! ——历史粉这么疯的吗?! 讨论个锤子! “大秦帝国?” 再高的师德此时也压不住杨思琪蹭蹭往上冒的火气,温柔女声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鹤华爸爸,您的秦早就亡了,我现在在跟您沟通鹤华的事情,请您不要岔开话题。” 嬴政呼吸一顿,“……哦。” 亡是正常的,不亡才不正常。 没有亘古不变的朝代,更没有长寿无衰竭的皇帝,这个道理在他的父亲崩逝之际,在六国城墙被大秦兵家碾为粉末之际,他便已明白这个道理。 他经历太多人的死亡与背叛,也看过太多不可一世的国土最终化为飞烟,疆域归于秦,在千万年的时光流转中,空前强盛的王朝,不可一世的帝王,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寥寥几字,宏图霸业,兴衰成败,不过后人一声叹息。 大抵是见得多了,也知晓王朝的灭亡是一种必然,所以哪怕他一手缔造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王朝,但当知晓他的王朝也没有躲过历史的必然走向崩塌之际,他心里没有太多的悲伤,短暂心口一紧后,反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地的坦然。 他的王朝传不下去,他的子孙或许会受到新朝皇帝的清算,就如当年他踏平六国一统天下,但他书同文车同轨,他的依法治国他的郡县制,他的功盖三皇五帝,他为华夏史上第一个皇帝,他一切的一切不可磨灭。 而他所建立的大秦,也会成为历史上最为强盛也最为长寿的王朝,让后人每每读到关于秦的历史,都会热血澎湃心生向往,而大秦从鼎盛走向覆灭的那段历史,则会成为后人不忍翻阅的文书。 ——那么强盛又那么辉煌的一个王朝,怎就走向灭亡了呢? “秦亡于汉,此事天下无人不知。” 嬴政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试探大秦国祚,“夏四百,商五百,周八百,秦——” 杨思琪再也忍不住,“秦一百都没有!” “......” 这不可能。 嬴政眼皮微抬。 这是听错了? 大秦国祚怎么可能连一百年都没有? 静了一瞬后,嬴政抬起手,指腹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仿佛整理完自己的耳朵,他就能听到与方才不一样的回答。 但下一刻,他听到老师暴怒的声音仍在继续—— “而且老嬴家个个都是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 “你们最喜欢的嬴政四十九岁就死了!连五十知天命的年龄都没活到!” 嬴政动作微顿,瞬间失声。 杨思琪冷笑。 秦粉大多是祖龙粉,跟这种粉丝吵起来不用多说话,一句话就能把他们干趴下——你蒸煮虽牛但短命! 如果这句话还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那还有更扎心的—— 你蒸煮虽牛但教子无方! 你蒸煮生子胡亥! 你蒸煮求仙惨被骗! 你蒸煮死后埋咸鱼! 你蒸煮无了的第三年王朝也无了,别的皇帝以身殉国,他的国家以身殉他! 创亖历史粉的办法千千万,但创亖秦粉的办法简单粗暴却有效——创祖龙,创祖龙,还是创祖龙! 自己是秦迷,杨思琪可太知道什么话最扎秦迷的心了,她握着手机扔出对秦迷来讲不亚于核/弹/爆/炸的话之后,手机里再也听不到鹤华爸爸的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极端秦粉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略显低沉的喘/息声,如同暴风雨降临之前的宁静。 隔着电话离得远,杨思琪不怕被极端历史粉暴打,反而趁着这会儿还有片刻的宁静,她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以一个合格老师的身份再度开口,“鹤华爸爸,虽然秦朝跟嬴政一个比一个短命,让无数人扼腕叹息,但这不是您该关注的事情,作为一个父亲,我觉得您更应该关注您女儿的身心健康。” 那么乖巧懂事又爱学习的奶团子现在沉迷电视剧,沉迷追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人物,听到嬴政死了的消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说上课学习了,估摸着回到家之后连晚饭都吃不下去。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作为孩子的家长,鹤华爸爸是怎么有心思跟她讨论电视剧的?! 杨思琪痛心疾首,“鹤华现在非常沉迷电视剧,听到嬴政死了就接受不了,这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来讲是非常不好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建议您不要再任其发展,您必须要注重起来,不要整天再跟她讨论秦朝的事情,把电视剧先放一放,抽出时间来陪陪她,不要让她沉迷电视不可自拔。” “对历史感兴趣是一件好事,但太过沉迷绝不是好事......鹤华爸爸,您在听吗?” 电话的另一端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杨思琪蹙了蹙眉,加重语气,“事关孩子的教育,您不能不上心。” “在听。” 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很,“你方才说大秦国祚——” “......” 毁灭吧! 这种家长没救了! “大秦国祚没有百年!没有百年!没有百年!” 杨思琪简直气炸,原本温柔的女声此时再也绷不住,“大秦早八百年前就亡了!秦始皇早就死了!” “所以鹤华爸爸,您现在可以听我跟您沟通鹤华——” “不可以。” 嬴政微眯眼,沉声打断杨思琪的嘶吼,“朕需要知道大秦国祚,更需要知道大秦亡于谁之手。” “???” 这种男人凭什么能当爹?! 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还有心思问大秦国祚呢?人干事?! 正常能将秦粉创得哑口无言的话到他那似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男人短暂沉默之后,声音异常清晰,“杨老师,这对我来讲很重要,希望你如实相告。” 杨思琪气得脑壳疼。 ——怪不得每天来接鹤华的都是鹤华妈妈,感情鹤华爸爸就是一个神经病,听听,连“朕”这种自称都用上了,疯魔程度就差披件龙袍装皇帝了! “我告诉你个——” 杨思琪拼命忍住口吐芬芳,堪堪压着火气耐着性子问,“请问您到底是不是鹤华爸爸?您的女儿已经这样了,您还有心情跟我讨论电视剧?!” “如果你不能起到一个良好监护人的责任,那就把孩子交给鹤华妈妈来抚养。鹤华妈妈虽然不怎么会带孩子,但最起码比你有责任心,看到孩子哭的时候会在我的提醒下知道拍拍她的背。” 面对杨思琪的气急败坏,执掌天下的帝王在这一刻仍保持着绝对的镇静与理智。 男人凤目轻眯,敏锐捕捉到他方才注意到但并没有在意的事情,天书在愤怒,愤怒他不关心小十一,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历史”而忽略小十一的崩溃大哭。 天书不知小十一的真实身份,以为小十一是与她一样寿命无线漫长的神祇,而他也是。 在神祇眼底,秦王朝与始皇帝嬴政不过岁月长河里的一段历史,虽波澜壮阔,虽天书对他推崇备至,但不值得他们为秦的灭亡与他的崩逝而崩溃大哭。 秦的兴衰成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完美诠释。 “小十一是朕......我的女儿,我岂有不在乎之理?” 嬴政眯了眯眼,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意识到天书说话非常白,他尽可能规避自己以前的用词,让自己的言辞听上去与天书没什么区别,“杨老师,你的职业是教授学生,我的职业是研究秦朝历史,所以在听你说起秦朝历史时,我会被你的话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我的不在乎我的女儿。” 这下轮到杨思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啊,原来这个极端秦粉还知道说人话? 能说人话就好。 她最讨厌不负责任的奇葩家长。 杨思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被气得脑仁疼的心情。 “她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希望她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嬴政道,“但因为我职业的缘故,她受我的影响很深,对秦朝的历史非常感兴趣,所以在你告诉她嬴政死于四十九岁时,她才会崩溃大哭。” 虽然还未见到小十一,不知道小十一与天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天书方才的话中不难推断一向乖巧的小十一为何反常到天书主动来寻他。 ——小十一知道了他的死讯,死于四十九。 嬴政眸色微深,“她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儿,是我的骄傲。” 听听,这才是人话啊!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该有的态度啊! 而不是跟刚才似的,对女儿不管不问,只知道追问她电视剧。 “鹤华小朋友不仅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更是一个聪明好学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杨思琪消了火,这才接话,“她的聪明敏锐是我前所未见的,她的未来有无数可能,农业学家,考古学家,甚至如果她感兴趣,还可以往科学家方面培养,以后乘着神舟飞船去月球研究月宫。” “?” 这帮仙人是不是不太行? 去月宫还需要乘着飞船去? 估计是最底层的仙人,要不然不会收个弟子都收错,连弟子的身份都不曾弄不清楚,便稀里糊涂在弟子面前泄露天机。 “我更希望她研究历史,这样我可以给她一些帮助。” 嬴政眉梢微挑,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天书情绪逐渐平静,便不动声色道,“我可以领着她一同研究秦朝历史,让她弄明白秦朝为何而亡,又亡在谁的手里。” 与善于掌控人心的帝王相比,幼儿园老师的心思堪称单纯如纸,杨思琪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人套话,只是当话赶话说到这个问题时,作为半个秦迷的她顺嘴接了一句,“这种事情谁说得清?考古学家们吵了几十年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嬴政瞬间支起耳朵。 “不过我觉得秦朝灭亡的锅不能往秦始皇身上扣。” 杨思琪道。 “???” 秦朝灭亡跟他有什么关系?! 嬴政瞬间想起杨思琪在暴怒之际的口不择言——老嬴家个个都是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 他死于四十九,他的儿孙似乎更早? 代代君主皆早亡,君权旁落不过时间问题,而后国祚不足百年,连遥远的夏商都比不得? 他的后人短折而亡,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施展,所以自他之后的大秦皇帝们代代平庸,代代不值一提,所以后世的跳梁小丑觉得他的后人无功无过,便把秦朝灭亡的祸端推在他头上? 嬴政眸色微深。 杨思琪道:“虽然他步子迈得大,完全不考虑民生,但如果继承人给力,能稳住局面,那秦朝说什么都能再苟个百十年,不会那么早灭亡。” 胡亥那种自灭满门的东西杨思琪压根不想提,提了就是晦气,就是脏了自己的嘴。 ——千古一帝的嬴政是怎么生出胡亥这种倒霉玩意儿的?基因变异也不该变异到这种程度! ......等等,怎么兜兜转转又聊起秦朝历史了? 鹤华爸爸的职业病简直无孔不入,让她不知不觉间跟着他分析秦朝。 “鹤华爸爸,这个话题咱们可以打住了。” 杨思琪连忙把话题绕回来,“鹤华小朋友的状态您一定要多注意,不能让她继续沉迷下去了。” “尤其是您,尽量减少跟她谈论关于秦朝的事情,不要再让秦朝的历史对她产生巨大的影响。” 天书已心生警惕,再套话只会弄巧成拙,嬴政眯了眯眼,不再试探天书。 当然,他想要的答案都已经从天书遮遮掩掩的话里得到,他死于四十九,他之后的皇帝代代短命,短命到大秦的国祚不足百年,七八/九十年便走到终结。大秦结局如此,他已经没有再试探下去的必要,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也与天书建立联系。 小十一虽聪慧,但到底年龄太小,只是一个刚刚四岁的孩子,要一个四岁的孩子敏锐从天书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最为关键的消息太过强求,这种事情得他自己来。 嬴政漫不经心道,“杨老师,以前我们两个缺乏沟通,这样不利于小十一的教育。” “我觉得这种情况也需要改善,你觉得呢?” 始皇帝直线钓鱼。 杨思琪愿者上钩,“您能意识到这种情况可太好了!” ——哪有都快暑假了,还没有给她打电话问孩子情况的家长? 嬴政眼皮微抬,“是我以前疏忽了。” “我研究的东西不适合小孩子,小十一需要一些浅显的农业书和历史书,你是的她的老师,我想拜托你买一些。” “我以后怎么联系你?” 嬴政屏住呼吸,沉声发问。 然后他听到天书近乎欢喜雀跃但他却听得一头雾水的声音—— “您可以电话联系我。” 杨思琪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您保存一下。” “有什么问题及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想要的书也可以电话告诉我,我能买到的话都会帮鹤华买的。” “......” 电话是个什么鬼东西? 但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不会暴露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嬴政微眯眼,声音低沉如旧,没有半点情绪波澜,“好的,我会跟你联系的。” 联系个锤子! 他又不是仙人,他怎么可能有电话那种东西! 情绪稳定如始皇帝陛下,此时也受天书影响,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 · “阿父!阿父你别吓我!” “公主,您先别哭,陛下一切都好,只是昏过去罢了。” “阿父——” “小十一,阿父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奶音嗷嗷直哭的章台殿,嬴政缓缓睁开眼。 “阿——”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嗷得一嗓子手脚并用爬到嬴政身边,扑到嬴政怀里便是一阵哭天抢地,“阿父你终于醒了!” “陛下醒了!” “太好了!” 众人一脸喜色,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莫哭,阿父无碍。”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小脑壳。 鹤华抽抽搭搭,“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她却没有把她的阿父死于四十九说出口。 她再怎么年幼,也知道国君寿命大于天,殿里的人太多,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乱说话。 “可是我好想你啊。” 鹤华看着嬴政略显困倦的脸,崩溃大哭。 嬴政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更知道她的话到了嘴边为什么又改口。 他静静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团子,凌厉眉眼有一瞬的柔和,他将人抱了起来,声音无比柔软,“阿父知道。” “陛下您终于醒了!” 赵高连忙开口,“您瞧,都把小公主急成什么样了?奴婢看着都心疼。” “陛下身体无恙,实乃大秦之福。” 李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琯扶了扶自己酸疼不已的老腰,“天佑大秦,天佑陛下。” 蒙恬剑眉微皱。 蒙毅拱手进言,“陛下,太医无用,竟不知您究竟为何昏迷。” “以臣之见,当昭告天下遍访名医,万不能让您的病情更加严重!” “小十一先天不足,身体羸弱,若有人能治好她的不足之症,朕赏千金,赐爵位。” 嬴政允了蒙毅的进言,但不是以自己的名义寻名医,他是掌权天下的皇帝,他的身体不适会引起朝野动荡,以小十一的名义遍访名医更为妥当。 “喏!” 蒙毅立刻命人起草诏令。 嬴政轻轻拍着在他怀里抽泣着的鹤华,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他死于四十九,他的继承人没几年好活,他的孙子亦如是,个个短折而夭。 国君接连崩逝,朝野为之动荡,国祚不足百年,内忧外患接憧而来,在这段岁月里,他的这帮臣子们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陛下,这是奴婢一早便命人熬着的养生汤,您快趁热尝尝。” 赵高殷勤捧上一碗汤。 嬴政微眯眼,视线落在自己一手提拔的寺人身上。 ——他记得赵高按律当诛,是他惜才,将赵高从蒙毅手中救下。:,,. 24 第 24 章 祖龙虽死秦尤在。 第二十四章 但嬴政却并没有接,只淡淡看着赵高。 似这样的审视还是第一次,赵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堆着的笑意僵了僵。 “哎呦,您瞧奴婢这记性。” 气氛有些尴尬,赵高唤来一个小寺人,给自己找台阶,“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陛下试汤?” 小寺人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将汤羹倒在银勺里,往嘴里松了一口。 赵高一脸讨好,“陛下,奴婢疏忽了,试汤应当在陛下面前试,而不是在外面试。” “奴婢该死,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 嬴政眼皮微抬。 试汤之后无事发生,小寺人将汤羹奉给嬴政。 但嬴政却依旧没接。 赵高心头一紧,连呼吸都跟着轻了起来。 “陛下?” 赵高小心翼翼询问,“汤羹若是不满意,奴婢便替您取些蜜水来?” “不必。” 嬴政淡声开口,目光落在赵高脸上,“诸公子近况如何?” 王琯揉腰动作微微一顿,视线立刻转向床榻上的嬴政。 ——陛下这是昏迷之后大彻大悟了,终于准备立太子确定位份了? 这是大喜啊! 扶苏呼吸为之一轻。 李斯心头一跳,余光瞥向王琯与蒙恬。 蒙恬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但作为他一母同胞弟弟的蒙毅,此时却剑眉微皱,面上有一瞬的不虞之色。 宫里的这帮太医着实无用,一个小小的昏迷便让他们束手无策,以至于让陛下在正直壮年之际便生出立储之心。 众人心思各异,却无人将目光落在赵高身上。 一个寺人罢了,左右不了陛下的决定,陛下问他,多半是随口一问,然后借他之口让他们几人表态。 赵高心思百转。 立储这种事情岂是他这种寺人能置喙的?更何况还是当着扶苏公子的面? 陛下问他是假,借着他的嘴问周围的诸多重臣才是真。 或许会有人觉得,这种关乎国本的事情他完全插不上嘴,但他却觉得世人看问题太过浅显,扶苏公子的母亲是楚人,是叛乱的楚人,险些要了陛下性命的楚人,陛下怎会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他? ——一个一手主导了昌平君叛乱甚至谋杀陛下的楚国公主所生的女儿,陛下怎会容忍她的孩子成为天下之主? 更别提他与蒙毅素来不睦,当初若不是陛下护着他,只怕他早就成了蒙毅剑下亡魂,而蒙毅兄弟与公子扶苏交好,公子扶苏又极瞧不上他的谄媚迎奉,宠臣不喜,公子又不喜,若是扶苏公子为天下主,这偌大章台殿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只怕扶苏刚登基,他这颗头颅便会被蒙毅取了去。 扶苏公子断不能登基。 他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以卑贱之身去阻挡扶苏公子,他是知晓陛下心里在忌讳什么,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扶苏公子的母亲是楚人, “陛下,大公子的情况您应该比奴婢更清楚。” 赵高斟酌片刻,讨好笑道,“大公子一直跟随陛下左右,为陛下排忧解难,大公子的近况无人比您更清楚。” 世人皆道他是去了势的寺人,卑贱如蝼蚁,这种关乎国本的立储之事哪里轮得到他插/嘴? ——但寺人有寺人的办法,能叫名正言顺继位的公子无缘太子之位。 富贵险中求。 最危险的问题,往往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回报。 赵高眸中精光一闪,心里已有了答案,“至于其他公子,则年岁小些,尚未到参议朝政的年龄,此时多是跟着博士们在读书开蒙。” “诸公子中,公子将闾又年长些,已经能带着其他小公子说文讲义了。” 他提了一嘴与扶苏关系一般的公子高,但与他颇为交好的十八公子胡亥,他却连提都没有提,只把话题往其他公子身上引,“还有公子高,公子高颇为有孝心,前几日底下的人孝敬了一道野味,公子高吃着甚是美味,便亲自送到章台殿来。” “只是那几日陛下政务颇为繁忙,并未在意那道野味,小公主瞧见了,便落到了小公主肚子里。” 赵高笑着看向鹤华,“小公主,那道野味味道如何?” “嗝儿——” 鹤华打了个哭嗝儿。 赵高笑了起来,“看来小公主对那道野味很是喜欢呢。” “公子高?” 嬴政眼皮微抬,“朕以前甚少听你提起他们两个。” 赵高脸上堆满笑,“陛下膝下公子众多,奴婢哪能个个都提起呢?那不是耽误陛下操劳国政吗?” “只是今日陛下问了,奴婢才敢在陛下面前提一嘴,若是在往日,奴婢是万不敢误了陛下的时间的。” 李斯微眯眼。 这话乍一听是向陛下汇报诸位公子的情况,尽心尽责无可指摘,可若细思起来,便能觉察出不对劲。 赵高是陛下面前最得宠的寺人,连他与王琯都不会轻易得罪他,只有蒙毅这种刚直性格才会不计后果想要按律杀他,似这样一个事无巨细向陛下汇报又极得陛下之心的人,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能让他对诸位的情况避而不谈?等陛下问到了,他才不咸不淡说上两句? “是”公子扶苏不允许诸公子冒头,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长子地位,所以赵高心领神会,鲜少在陛下面前提起其他公子。 “中车府令,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李斯缓缓开口,“咸阳宫中哪件事情能逃得过你的眼睛?诸公子公主又哪个不与你亲厚?你又何必厚此薄彼,只提了这两位公子,却独独将与你最为亲厚的十八公子落下?” “若是十八公子知道了,必会找你哭鼻子。” 李斯眯眼看向赵高,眼底警告之意一闪即逝,“到那时,只怕有得让中车府令哄。” 王琯扶着自己的老腰,慢腾腾换了个坐姿。 他就知道陛下的问题一出,殿里必有热闹可看。 挺好挺好。 与陛下议事议得浑身酸疼,看看热闹权当解乏。 毕竟扶苏公子的妻族不是他,他不必替扶苏公子着急。 有李斯这位法家廷尉在,扶苏公子的太子之位断不会让旁人夺了去,能让他这位与扶苏公子政见完全一致的丞相省了不少心。 王琯拢着衣袖,打着哈欠看向李斯与赵高。 察觉到李斯眼底的不虞,赵高依旧笑眯眯,“十八公子年龄小,不能如扶苏公子一般替陛下分忧,他与小公主年龄相仿,这个年龄的孩童爱哭鼻子是常有的事情,他哭了,奴婢哄便是了。” 嬴政眸色微深。 他尚在世时,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引来李斯与赵高的暗中交锋,那么他百年之后呢? 蒙氏兄弟是纯臣,且与扶苏交好,断不会作出违逆他的心思改立他人的事情。 王琯与扶苏政见无比锲和,哪怕扶苏娶的不是他的孙女,他也会帮助扶苏争夺太子之位。 李斯与扶苏政见完全相左,但此人有大才,而扶苏也受儒家影响太深,需要这样的法家人物帮他治国理政。 若不出意外,他崩逝之后,扶苏会在众人的拥立之下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但问题是出了意外。 扶苏早亡,后人代代短命,大秦国祚不足百年。 所以当务之急是调理他与扶苏的身体,将这种意外扼杀在摇篮之中......不,还有一种意外。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锐利视线陡然看向赵高。 ——此人虽是寺人,但心思手段完全不亚于朝臣,且与扶苏蒙毅不睦,在他病重不能理事之际,赵高未必做不出来改他诏命拥立胡亥的事情来,毕竟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远比一个成年人好掌控。 但赵高是寺人,他的一切权力来自于皇帝,若没有皇帝的宠信,他立刻便会被人清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才是真正的与皇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 所以他一旦将傀儡推上皇位,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会竭尽全力帮助傀儡坐稳皇位,而非生出谋逆篡位之心。 所以胡亥无用也无妨,赵高会替他稳住江山,一个能从是王琯李斯蒙氏兄弟的联手拱卫下替胡亥夺了江山的人,虽手段残忍恶毒了些,可也的确有能力将权力平稳过渡到下一任帝王手里。 但他并不希望见到这种局面。 ——做寺人手里的傀儡,与做朝臣手里的傀儡完全不同。 嬴政凤目轻眯,“赵高,你去胡亥身边伺候。” 不必急于杀人以绝后患。 扶苏远没有让他满意到非扶苏不可的程度。 “陛下?!” 赵高心头一惊。 他是陛下的中车府令,去胡亥公子那里做什么?他这是……失宠了?! 赵高瞬间慌乱,“陛下,可是奴婢哪里做得——” “怎么,你不愿?” 嬴政懒懒挑眉,“你不是与胡亥最为亲厚么?为何不愿去他身边?” 赵高陡然失声。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陛下的的确确不再需要他,不,不止是不再需要他,而是彻彻底底将他摒弃,让他成为胡亥公子身边的一个管事附庸。 蒙恬抬眉。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王绾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到底是陛下,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他还以为立储之事怕是有得闹呢,哪曾想陛下一句话便有了决断。 ——连暗搓搓给扶苏公子穿小鞋的赵高都被调离陛下身边,陛下这不是给公子铺路是什么? 李斯心中微喜。 公子果然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此时便开始替公子清理执政障碍,赵高已被调离,那么下一步是不是立公子为太子? 李斯心潮澎湃,视线紧紧盯着靠着引枕而躺的帝王。 大抵是因为连日的朝议,又或许是因为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这位掌权天下的帝王面上略带疲倦,少了几分议事时的凌厉威严,可尽管如此,他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依旧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顷刻间将炙手可热的中车府令赵高贬为一个普通寺人。 “喏.......奴婢遵命。” 赵高战战兢兢,磕头应下。 但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深深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赵高,眸色悠远如星河,赵高失魂落魄退出内殿,他视线凉凉落在众人身上,“你们以为,朕是为了给扶苏铺路?” 李斯呼吸微紧。 ——难道不是? “不是。” 嬴政淡声开口,“他是朕的长子,朕会维护他的地位。”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朕钦定的继承人。” “扶苏仁而刚直,是好事也是坏事。” “朕希望你们能让他的仁与刚直成为好事,否则未来的大秦将会迎来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帝王。” “喏。” 众人心头一凛。 李斯心里已有主意。 ——他这就把公子身边的儒生给清理了,断不能让他们再影响公子,让公子与皇位失之交臂。 “退下。” 乌泱泱的人群退出殿外。 鹤华太小,尚未意识到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赵高的离开又是怎样一种的人员调整,她抬头看着嬴政,乌湛湛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小十一。” 嬴政伸手摸了摸她脑壳上的小揪揪,“朕不需要你试探大秦国祚,更不需要你探究大秦国运如何。”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他轻抚着她稚气眉眼,抚平她小揪揪处的乱发,一字一句都带着执掌天下才有的风平浪静,“朕要你知晓千百年后大秦如何,天下九州又如何。”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世事纷纭何足理? 他要的从不是当下的九州一统众生俯首。 他的律法,他的思想,他的书同文车同轨可曾绵延百世,至今仍在影响后世—— 祖龙魂死秦犹在。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可是,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的阿父四十九岁便死了,她再也没有阿父了! 可是,可是这有什么意义?鹤华嚎啕大哭,没了阿父,是大秦还是其他,是法家还是儒家,有什么区别吗? “阿父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什么比阿父更重要! 赢政眼皮微抬。 小十一虽娇气,但却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且很好哄,一块点心便能让她开心大半天。若她遇到伤心事,拿块点心喂到她嘴里,小奶团子脸上的泪还没干,眼睛便能笑起来。——真的很好哄。 但现在,点心失效,什么都失效,她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惶恐不安,恐惧入骨,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此时的她哄好。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天书告诉她,他会死于四十九。 嬴政静了一瞬。 半息后,赢政伸出手,慢慢去擦鹤华脸上的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事情。 不,一定可以更改的。鹤华拼命摇头,”阿父不要死,我们一定有办法的。 她没有经历过死亡,但她知道死亡的恐惧。 那一年整个咸阳宫的人都被清洗,她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一遍。 她太小,不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大兄跪在章台殿,一日一日又一日,无论是烈日还是大雨,大兄总跪在那。 她刚学会走路,蹒跚着去找大兄,地上很硬,跪在上面膝盖会疼,她想把大兄拉起来,大兄却不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缓缓把她抱在怀里。 有温热的东西砸的后脖颈,把她的脖颈与衣服都弄得湿哒哒,她抬手去摸,却摸到大兄满是泪的脸。 小十一,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大兄的声音哑得厉害。 她不知道大兄为什么要哭,更不知道大兄为什么这么说,只知道那日的太阳很大,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吃力睁着眼,刚学会说话的她把话说得很含糊,大兄,不哭,有,我。 但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兄为什么哭了。——大兄失去了大兄最在乎的亲人。 她终于体会到大兄当时的彻骨恐惧。 “阿父,你别死。”鹤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能死。 莫哭。嬴政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但一向爱美的小公主此时却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嬴政的手往下砸。 罢了。 嬴政叹了口气。 在哄孩子的事情上身为帝王的嬴政没什么经验,只依稀瞧过几眼扶苏哄鹤华时的模样,便学着当时的扶苏,把嗷嗷大哭的奶团子抱在怀里,掌心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和道,”阿父以后会多注意身体,绝不死在四十九岁那一年,好不好? 真、真的? 鹤华从他怀里抬起头。 哭得太厉害,小奶团子此时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一抽一抽的,说话都说不清楚,嬴政拿了帕子抹了她脸上的泪,“真的。” 朕会长命百岁,活到小十一不想让朕活的那一天。 “我要、我要阿父一直活着。”鹤华打了个哭嗝儿,“我才不要阿父死。” “恩,不死。” 嬴政笑了笑。 得到嬴政的保证,鹤华这才慢慢止住哭。 阿父一定不会死的。老师那么厉害,懂那么多东西,她可以问老师,怎么保养阿父的身体,让阿父活得长长久久。 对,她问老师!她一定有办法改变阿父的寿命的! 鹤华心里有了主意,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案几处有寺人准备的茶水,嬴政斟了盏茶,喂到鹤华嘴边。 小奶团子刚才哭了太久,此时有些口渴,红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水,一盏茶很快喝完,他又倒了一盏,仍喂到她嘴边。 如此喝了三盏,小奶团子才不喝了,两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口衣襟,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阿父不要死。 不死。 嬴政又哄了一句。 鹤华吸了吸鼻子,身体带着恸哭 之后的轻颤,颤颤巍巍对着嬴政伸出小手手,拉钩。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但嬴政却难得没有拒绝,伸出小手指,勾了勾鹤华软乎乎的小手。 拉钩之后,鹤华把自己拇指按在嬴政拇指上。 很幼稚的动作她却做得很认真,她认真拉钩,认真盖章,等所有的动作都做完,她抬起脸看向嬴政,脸上仍挂着泪,眼里还闪着泪花,小奶音还带着哭腔,但她却无比郑重其事,像是在立誓,拉钩盖章,阿父要长命百岁。 赢政心里有些异样。 早年扶苏对他也是这般儒慕,眼里心里都是他,后来他雷厉风行收拾宗室外戚,荡平六国一统天下,他成了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便不再是扶苏的阿父,而是君父,皇父。 小十一,又一位楚国公主生的孩子。又一个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楚国公主。 恨他的人太多,想杀他的人也太多,以至于在面对枕边人的背叛时,他竟能做到无动于衷,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楚国公主自裁,留给他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十一,他为小十一取名鹤华,留在身边养着。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荷,中通外直,出淤泥而不染,宁折而不弯。 这种品质很可贵,但他不希望他的孩子为了所谓的气节稀里糊涂送命,所以他改荷为鹤。 鹤,长寿之鸟,通灵通透之鸟。他希望小十一喜乐安泰,百岁无忧。 赢政伸手揉了揉鹤华有些散乱的小揪揪,阿父会长命百岁,小十一也会。 恩! 鹤华重重点头。 鹤华崩溃恸哭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稳定下来之后,她才把自己在杨思琪那里听到的话一字不落说给嬴政听。 “老师说,说阿父只能活到四十九。” 说起这件事,鹤华又忍不住红了眼,“我才不信,阿父才不会这么短命,阿父一定能活得很久很久。 赢政莞尔,朕与小十一都会活很久。 还有,老师还说章邯是很厉害的将军,像蒙恬一样厉害。 鹤华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还 有王离那只野猴子,他也很厉害,阿父让蒙恬打匈奴,他在蒙恬手下当副将。 “可惜他们遇到的皇帝很昏庸,所以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 鹤华轻哼一声,小声嘟囔,这个皇帝肯定不是阿父,也不是大兄。“阿父和大兄才不是昏君。” 嬴政凤目轻眯。 有王琯李斯蒙氏兄弟帮助的扶苏竟没能顺利登基?还是说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完全不具备掌权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色微沉,小十一,这些话除了朕之外,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的。”鹤华点头,方才人多,我都没有说的。 乖。 赢政揉了揉鹤华粉/嫩/嫩/小脸,“若再见天书,不必问大秦国祚,更不必问大秦未来如何,朕已知晓,你无需再问。 你只需跟随天书好好学东西。“看大秦百年之后,九州运势又如何。” 好。 鹤华打了个哈欠,“我才不要问大秦,没有阿父的大秦根本不叫大秦。” 嬴政挑了一下眉,“孩子气。” 我才不是孩子气。 鹤华揉了揉眼,有些犯困。 她是半夜被惊醒,然后哭着来找嬴政,方才又哭了一大场,消耗不少体力,等她情绪逐渐平复,困意便席卷而来,她打着哈欠趴在嬴政怀里,小声低喃着,“我说的是实话,没有阿父的大秦就是不是大秦。 嬴政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背儿。又累又困的小奶团子很快进入梦乡。 大概是被嬴政死于四十九的消息吓到了,她在睡着之际都不忘紧紧抓着嬴政的衣襟,像是害怕自己一旦松手便再也见不到自己阿父一般,将嬴政的衣襟攥得紧紧的。 嬴政眼皮微抬,没让寺人将她抱走,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小团子睡得更香。 等怀里的小团子彻底睡熟,嬴政才将人放下。小团子贴在他身边,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他手背,黏黏糊糊在梦里唤着阿父。 嬴政便顺手捏了捏 软乎乎的小脸。 手感很好,始皇帝陛下满意收回手,拉了下自承尘处垂下来的条幔。 王琯上了年龄,有些熬不住,方才已出宫还家,殿外还剩蒙恬蒙毅李斯三人在候着,看到赢政传召,便鱼贯而入。 三人皆眼尖,哪怕嬴政把鹤华放在靠近墙的那一侧,众人也一眼便瞧见贴着嬴政呼呼大睡的鹤华,方才哭个不停地小公主此时正睡得香甜,两只小手还抓着嬴政衣物,十足的依赖模样,而他们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此时表情难得柔和,凌厉迫人的眉眼舒展着,颇有种天边星辰浸了水的熠熠生辉。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对小公主的受宠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小孩子容易闹夜,若是跟着陛下睡,则会影响陛下的休息,所以哪怕再怎么受宠的公子公主们,也不可能被陛下带在身边,当年扶苏公子那么受宠,陛下也不曾为他破例,鹤华公主是第一个,也是独一个。 蒙恬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李斯是法家不是事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的儒家,鹤华又是位公主,再怎么受宠也影响不了扶苏的 地位,况又与扶苏关系极好,她受宠,对扶苏也有助益,便也为此事保持沉默。 只有蒙毅皱了皱眉。 陛下晚上要批阅奏折,小公主怕是休息不好。 且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睡觉时都翻腾,等陛下批完奏折睡觉时,怕是也会受小公主影响,同样休息不好。 ——何必呢?折腾得俩人都睡不好。 蒙恬,你观章邯王离二人如何?赢政开门见山。 蒙恬对跟在鹤华身边的章邯印象颇深,“章邯虽年少,但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是个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可接替少府一职。 至于此人在战事一事是否有所造诣,则要看他未来发展如何。 陛下不问李斯,而是问他对章邯王离的印象,其意思再明显不过,看两人是否有战将之才,值不值得陛下倾心培养。 至于王离…… 蒙恬声音微顿,无奈一笑,“或许是太过年幼,此子远不如章邯行事稳妥,也不及其父其祖父机警,性子颇为跳脱,需好生教养一番,才能独当 一面。 蒙卿果然眼光毒辣。 赢政眼皮微抬,小十一言章邯未来与你齐名,而王离,则在你手下当副将,与你一起打匈奴。可惜二人运气不大好,遇到昏君当政,下场凄凉。 蒙恬眼皮狠狠一跳。 ——昏君?扶苏公子? 李斯心头一惊。 扶苏公子断然不会是昏君,而这个昏君,也不会是扶苏公子。——最终登基为帝的人不是扶苏公子! 蒙毅微微一愣。 不是吧不是吧,陛下临终改诏,册立了其他公子为太子?——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扶苏公子在有那么多人的支持下仍与皇位失之交臂。 两人既是可塑之才,便收于军中着重培养。赢政声色淡淡,章邯跟随屠睢,王离跟着你,一南一北,各自为战。 喏。 蒙恬颔首。 嬴政瞧了一眼李斯,朕记得廷尉还有一个与公子高年龄相仿的女儿。“既到了适婚年龄,便叫奉常挑个良辰吉日,待扶苏大婚之后,将他们两人的婚事也给办了。” 李斯呼吸微紧。 这件事对他来讲是好事,但对于公子扶苏来讲却未必,陛下的选择不再拘于扶苏公子一人,其他公子逐渐进入陛下的视线,甚至会被陛下加以培养。 公子将闾年岁也不小了,王琯一向喜欢他的才情,便叫他与王琯结个亲,娶王琯孙女为妻。嬴政声色淡淡,诸公子中,年岁超过三岁,便跟随博士开蒙,学习百家学说,霸王道之道。年岁超过十五,可参政议事,为大秦尽一份心。 李斯脸色微变。 ——陛下没有放弃扶苏公子,但也不再只把目光放在扶苏公子一个人身上。 天书的那句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一位昏君的杀伤力太大,大到陛下将所有公子重视起来,将大秦帝国未来会出昏君的可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位千古一帝得知自己一手创立的王朝国祚不足百年之后,大刀阔斧对现有国策进行调整,然后领着大秦王朝走 向一条与原来预定的完全不同的道路—— “阿房宫暂不开工。”削减赋税,与民休息。生子有奖,无论男女。无论是秋季南征百越,还是来年远征匈奴,用兵不可超过十万。 天下九州,为之沸腾—— “阿房宫不建了?我们不用去服徭役了?!” “太好了!” 赋税也降了,咱们比以前战乱的时候交得少多了! 生孩子还有奖?如果不是养不活,我真想生个十个八个!别着急,等新种子下来肯定能养活,到那时,咱们就能放心生孩子养孩子了。 “真好,不打仗真好。” 要是还在打仗,咱们又得服徭役,又得交赋税,还得运送粮草,随着将军们出生入死。“是啊,太平真好。”陛下不操那么多的心,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杨思琪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给鹤华爸爸打的那个电话似乎的确有效果,鹤华不再整天追着她问大秦如何秦始皇又如何了,然后换了另外一种问题—— 老师,你有长生不老药吗?天真无邪的小朋友仰着小脸,一脸认真问她。 你这是在为你迷人老祖宗求仙问药吗?快醒醒,你那迷人老祖宗死得不能再死了,哪怕有药也救不回来了。 “鹤华小朋友,这个世界上没有长生不老药。”杨思琪伸手揉揉鹤华小脑壳,语重心长道,嬴政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了。 他才没有死。 鹤华轻哼一声,他还活着,活得可好可好了。 跟四岁小孩争辩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杨思琪便道,”好,鹤华小朋友说他活着,他就活着。 他不仅活着,他的思想,他的制度,至今仍在影响华夏大地,两千年以后的华夏大地,用的是改良版的依法治国和郡县制。 r/> 我就知道他很厉害!鹤华嘴巴微张,他的制度果然是对的!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 杨思琪笑眯眯点头,”是的,他很厉害。 那,他都这么厉害了,你能给我长生不老药吗?鹤华眼巴巴看着杨思琪。 怎么还在纠结长生不老药? 三秒后,杨思琪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串电话和名字,然后把纸撕下来,交到鹤华手里,长生不老药没有,但是医生可以有。 “阎王叫你三更死,协和留你到五更,老师有一个同学在协和上班,鹤华小朋友有需要的话可以去协和找她。 鹤华拿着写着电话的纸,一张小脸皱成小包子,可是,他去不了。 当然去不了。死了两千多年的人,能去现在的医院才是见了鬼。 杨思琪捏了捏鹤华小脸。 但转移注意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小孩子现在异常沉迷的情况下。 这种情况下,生硬将她与电视剧历史剥离只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慢慢引导,将她对秦的关注转移到其他地方。 对了,鹤华小朋友,你的农作物长得怎么样了?杨思琪问道,“是不是到了即将丰收的时候了?” 是的,它们长得很好。鹤华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杨思琪给她的纸被她放在兜里,再过几天就能收成了。 杨思琪竖起大拇指,鹤华小朋友真棒! 老师送给你的种子是特意挑选过的,产量虽然没有市面上的种子高,但可以留种,种完这一茬还能继续种下一茬,能让你来回种着研究。 还有不能留种的粮食? 鹤华有些意外,她记得治粟内史跟她讲过,无论什么粮食都可以留种的,这里的粮食怎么不一 样? 是的。 /> 这种事情太深奥,鹤华听不太懂,但事关粮食,她听得很认真,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等记住了关于粮食的事情,她才去问老师另外一个问题,老师,屠睢后来打南越打胜了吗? 阿父很重视这件事,哪怕阿父说不必问秦的国祚与国运,但她还是会忍不住问老师。——如果能提前知道结果,对于阿父和屠睢来讲都是好事。 杨思琪哭笑不得,感情她说了这么多,鹤华小朋友的心思还在大秦身上。 算了,慢慢来吧,只要鹤华不哭不闹,问她一些关于秦朝的事情也没什么,只要她引导得当,再加上家长的配合,鹤华对秦朝的喜欢未必不能转变成对她未来发展有利的事情。 杨思琪道,屠睢第一次打胜了,但第二次败得非常惨烈。 啊? 鹤华有些着急,为什么? 第一次大胜是秦兵战斗力非常强,能碾压同时期的一切国家部落。 第二次大败是因为屠睢非常残暴,屠杀越人引起越人的逆反,五十万大军最后只回来十万,而 屠睢也战死在第二次的南征百越的密林里。 鹤华张了张嘴,只,只回来十万? 是的,这一仗非常惨烈,无论是南越还是秦兵,都死了很多人。杨思琪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唏嘘。 这段历史太沉重,放学后鹤华仍在恍惚,高挑女人来接她,她牵着女人的手,满脑子都是屠睢败得惨烈的事情,以至于连女人什么时候停下脚步都没有发觉。 “唉哟。” 鹤华一头撞在女人腿上。 她抬头看女人,女人正在看着周围天际,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天空蔚蓝,白云淡淡,偶有飞鸟掠过,拖出一道极浅极浅的白色划痕。 你怎么不走了?撞得有点疼,鹤华抬手揉着自己额头,奇怪问女人。 女人回神,慢慢蹲了下来。然后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眼里满满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你在哭吗?" ; 鹤华迟疑伸出手。 但她的手还未落在女人脸上,便被女主捉住手。 “照顾好你阿父。女人拿开她的手,声音极轻,你老师的同学是很厉害的医生,可以让她给你阿父看病。 鹤华醒了。 你倒是说清楚怎么才能把我阿父带过去啊! 鹤华一脸悲愤,两只小手锤着被褥在床上翻滚,你说了跟没说一样,阿父根本过不去!过得去。 嬴政掐着眉心,伸手将无能狂怒的小奶团子揪出来,一夜没睡的帝王声音哑得厉害,“昨夜阿父看到你与天书,还有—— 赢政眯了下眼,声音微微一顿。 你能看到我和老师?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鹤华大喜,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太好了! 你现在能看到,以后是不是能跟我一起进入那个世界?鹤华手舞足蹈,兴奋得无以复加,然后让老师的同学帮你看病?! 作者有话要说: 医生:先挂号,后看病。你用身份证挂号还是医保卡挂号?赢政:…用传国玉玺。 医生:???快请精神科刘主任!!!今天又来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最近插画活动好像很热,别人有的咱们也要有!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或许可以。嬴政凤目轻眯,伸手揉了下鹤华的小揪揪。 鹤华在床榻上翻滚了好一会儿,小揪揪有些乱,比赢政这么一揉更显乱了,小孩儿爱美,不许赢政这么揉自己的头发,便抬手把自己脑壳上嬴政的手拿下来,趴在嬴政身上抱着嬴政的胳膊,小奶音追问道,什么叫或许可以? “要怎样才可以?” 或许可以以你为媒介。赢政道,你可以连接大秦与天书的世界,朕或许可以借助你去往天书的世界。 “太好了!” 鹤华欢喜雀跃,“老师说了,长生不老药没有,但医生可以有,她有很厉害的医生!”阿父去了那里,一定可以把身体养得特别好! 赢政漫不经心点头,但愿如此。 那是一个他完全没有见过的世界。洁白的墙壁,奇怪的衣服,恰到好处的教授内容,浅显的教学方式,屠睢的大败,以及—— 嬴政眸色微沉。 他垂眸看向面前的鹤华,小孩儿沉浸在喜悦之中,脸上的笑容比天边太阳更耀眼,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她唯一忧心的事情是他的寿命很短,但当这件事情有解决方法时,她又恢复了天真稚嫩不知愁的模样。 这才是一朝公主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心事重重,机关算尽,活成一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将自己一生都折进去的模样。 半息后,嬴政慢慢从鹤华手里抽回手,揉了揉她的头。 “阿父不许揉我的小揪揪。”鹤华去抓嬴政的手,会把我的小揪揪弄乱了,不好看的。 嬴政收回手,掌心放在鹤华肩膀。大抵是先天不足的缘故,小小的人身量并不高,趴在他身上小小的一团,远不及他的佩剑高。 小十一,若你再见接你的女人,便替阿父转告她。嬴政缓缓开口。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认识她?她是谁?她真的是我阿娘吗? 嬴政眸色微暗。 在看到女人的脸时,他几乎已经知晓女人的身份,但真正让他 确认她身份的,是她的那句话——照顾好你阿父。 嬴政没有回答鹤华的话,告诉她,王朝更迭再所难免,朕不需要任何人为朕报仇,更不需要任何人为复国奔走。 活在当下,享受太平,这才是朕对你最大的期望。 “阿父在说什么胡话!” 这样的话不吉利得很,鹤华瞬间不再追问奇怪女人到底是谁,十分不满说道,大秦才不会亡国,我也不会成为亡国公主。” 记得将朕的转告于她。 嬴政不置可否。 鹤华抿了抿唇,好吧,我会说的。但是阿父—— 去洗漱。 嬴政打断鹤华的话,将趴在她身上撒娇的小孩儿提起来。 “我不。” 鹤华摇头,“我还有其他话要与阿父说——” “阿父知道。” 嬴政拍拍鹤华的头,神色有些疲倦,去洗漱。洗漱之后跟着博士开蒙,朕有政务要处理,不能陪你玩。 看到嬴政眉眼里的倦意,鹤华撇了撇嘴,好吧。 ——阿父与她不同,她在梦中得老师授课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休息得很好的感觉,但阿父似乎不是这样,阿父一夜未睡。 她不能打扰阿父休息。 鹤华慢腾腾从床榻上爬下来。 寺人鱼贯而入。寒酥跟随寺人走进来,鹤华松开嬴政的手,跟着寒酥一起离开。 小小的人儿身影消失在寝殿,嬴政眸中温和神色荡然无存。 作为一个执掌天下一统九州的皇帝,他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性,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将事情掰碎一点一点分析给他听,更不需要别人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对他指手画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只字片语的零碎片段,绝世悍将的凄凉下场,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大秦的国运与国祚—— 天书的话到底还是委婉了,大秦的国祚岂止没有百年,甚至连五十年都没有! 屠睢远征南越,王离随蒙恬北伐匈奴,屯兵关 塞,阿房宫,秦直道,还有赶跑匈奴之后的万里长城,这几件事里无论拉出哪一件,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甚至几代人的积累才能做成的事情。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功盖三皇五帝,威加天下四海臣服,只要再给他二十年执政时间,他有足够信心能一代人做完四五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 当然,哪怕他短命也无妨,他早早培养了继承人,他那信奉儒家学说的长子扶苏。 攻城略地不需要儒家,但当天下承平,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治理国家最好的利器,所以哪怕扶苏与他政见不和,哪怕身上流着楚人的血,但在他心里依旧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楚国已灭,有楚人血脉又何妨? 而推崇儒学也是一把双刃剑,他一统天下荡平六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王朝,而他的儿子敦厚仁和,与人为善,扶苏继位之后定会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为他的这些劳民伤财的举动进行收尾,所以他大可继续实现自己雄心壮志,给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里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每一步都想到了,每一个容易出意外的地方他都做了防护,比如说扶苏有蒙氏兄弟王琯李斯的支持,谋臣武将的鼎力相助足够让他顺利登基。 扶苏性格仁善,而李斯是法家,两者相和,不会造成儒家一家独大的局面,让他的治国理念足以顺利推行。 但天命不在秦。他的每一项精心布置都出了意外,意外接憧而来,他一手创立的王朝短命到令人发指。 屠睢损兵折将四十万,后续再征南越,又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数字。 蒙恬虽威慑匈奴,终成一代名将,但边塞苦寒,无法自给自足,漫长的补给线足够拖垮一个羸弱的王朝。 再加上阿房宫,秦直道,他的享年四十九,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没能登基,后面的皇帝代代短命 赢政凤目轻眯。 ——也有可能不是短命,而是在争夺天下权时的自相残杀,所以天幕会说章邯王离生不逢时,遇到的皇帝是昏君。 章邯王离如此,那么蒙氏兄弟呢?他们两个正当壮年,天书怎提都不提? 原因再简单不过,在争夺皇位之际,蒙氏兄弟作为扶苏的人被清算,他们两个早就死了,所以是章邯王离出来主持大局。 蒙氏兄弟死了,那么王琯李斯 呢? 王琯年迈,且精于自保,若下一代的皇帝是昏君更是暴君,他会选择闭门不出。 而李斯,他身有大才,但也极懂分析利弊,他或许为求自保辅助暴君登基,然后在暴君坐稳皇位之后被灭门。 ——若暴君用李斯,大秦国祚怎会不足百年?! 嬴政气笑了。 好一个自断臂膀自毁长城的皇帝! 他可以接受王朝更迭,大秦帝国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粒砂砾,也可以接受千百年后自己被污名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帝王是位暴君,但不意味着他能接受他有这么一个断送江山的儿子。 大秦明明可以不亡的。 明明他已布置好了一切,明明只要按照他的计划走,大秦纵有坎坷,但也不会那么早便走到崩塌。 可是没有。每一项不可出意外的环节全部出了意外,他一生心血,终究付之东流。 嬴政缓缓闭眼。 片刻后,偌大宫殿响起帝王威严声线——召蒙恬蒙毅,王琯李斯,国尉屠睢。 公子,陛下今日召见屠国尉,您不必去上学了。赵高殷勤伺候胡亥穿衣。 胡亥有些奇怪,你平日里总催我去上进,今日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陛下不仅召见了屠国尉,屠国尉麾下的将士们也一并召见。 赵高压低声音,与胡亥耳语,屠国尉麾下有一郎将,名唤赵佗,此人是个可塑之才,您可趁此机会与他结交一番。 虽被贬到胡亥身边,但赵高并未自暴自弃,反而不再掩饰自己,一心一意替胡亥筹谋。 ——扶苏公子身上流着楚国人的血,且又与陛下政见不和,纵有蒙氏兄弟与李斯王琯作为臂膀,也未必一定能顺利登基。况陛下又降下新诏,三岁以上的公子跟随博士开蒙,十五岁以上的公子参加朝议,这是培养所有公子的态度,胡亥公子虽年幼,但陛下正值壮年,天长日久,他们有的是机会。 胡亥公子若能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岂不比跟在陛下身边战战兢兢强得多? 想明白这件事,赵高便提前为胡亥打算着,胡亥年龄小,很多事情不必与他说透,比如赵 佗的重要性,比如说如何将扶苏公子调离咸阳,再比如让扶苏与陛下离心,让胡亥公子独宠陛下。 您别看南越之地颇为偏僻,但好东西可不少呢。 赵高笑眯眯,赵将军这次入宫,便给公子带了不少好东西,您不过去看看? 去! 胡亥一拍大腿,有好东西还开什么蒙?走,咱们现在便出发。 “咱们得叫上十一公主。”“叫她做什么?跟我抢东西?” 小公主年龄小,除了爱吃几块点心外,能与您抢什么东西?“陛下喜欢小公主,见您与小公主关系好,陛下心里也痛快。”行吧,那就叫上她。 小十一,快出来。 胡亥隔着窗柩,对偏殿里跟着太傅开蒙的鹤华不住招手,”兄兄有话与你说。” 太傅不悦皱眉。 ——这个十八公子,自己不去上课,还来打扰小公主开蒙。公主,不可分心,随老夫读书。太傅手拿书卷,敲了下鹤华面前案几,不许她出去。 鹤华乖乖点头,跟着太傅一起读诗经。 书有什么好读的?胡亥啪/啪/啪敲窗柩,快出来,兄兄给你带了点心。 好讨厌,居然拿点心诱惑她!鹤华读书音节微微一顿。太傅叹了口气,罢了,公主快去快回。 呃,我不吃的,我就出去看看。鹤华慢腾腾放下手里的书,冲太傅眨了下眼。 吃两块也无妨。 太傅忍俊不禁。 陛下与扶苏公子从不许公主多吃点心,小公主的口腹之欲只有章邯与胡亥能满足,但现在章邯被陛下调入军中,只剩下胡亥一人给公主送点心。 胡亥公子虽顽劣不堪,但在这件事情上无可指摘,毕竟小公主着实受宠,与公主交好,只会对他有益。 得了太傅的首肯,鹤华这才让寒酥抱着自己往外走。 偏殿廊下,胡亥从身后人手里抽出一盒小点 心,喏,给你。这可是南越那边的点心,咱们咸阳没有的东西。 兄兄怎会有南越的点心?虽然嘴馋,但鹤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点心,而是奇怪问胡亥。 赵高打开点心匣,殷勤替鹤华尝了一块,试吃无恙后,他才捧着点心递给鹤华,”这是赵将军带过来的,特意孝敬公主的。 赵将军是屠国尉麾下郎将,前段时间刚随屠国尉从南越班师回朝。 “见过公主。”胡亥身后男人侧身向前,拱手向鹤华见礼。 哦,你是屠国尉的人? 鹤华缩回手,彻底不接点心了——她还记得老师与她讲屠国尉杀人如麻,导致五十万大军兵变南越的事情,她太小,不太明白这些事情与赵佗给她带点心有什么关系,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盒点心不能要。 鹤华咽了下口水,把眼睛从点心盒上移开,看了看青竹似的赵佗,屠国尉喜欢杀人? 为人将者,哪有不杀人的? 赵佗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有些言不由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屠国尉是为了大秦好。 鹤华哦了一声,这样啊。谢谢你的点心,我不能要。 “瞎,我就说吧,小十一肯定不喜欢杀人如麻的屠国尉。” 胡亥嫌弃看了眼赵佗,你要是不提屠国尉,她兴许还会要你的点心,你提了,她肯定不要你的点心。 小十一,我跟你直说了吧,赵佗虽然是屠国尉手下的人,但与屠国尉政见不和,不是那种爱杀人的人。 他这次给你送点心,是想让你在阿父面前说说好话,南越穷是穷了点,但也有不少咱们中原没有的东西,与其打仗,还不如在南越开市,跟咱们往来经商。 胡亥从身后小寺人手里拿出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质地虽粗糙,但活灵活现,是宫廷乃至咸阳城里都没有的东西,喏,这也赵将军带来的。 还有一些兽皮珍珠野味,你要是喜欢,我 让人给你送过去,不比咱们在上林苑猎到的差。 只是这样? 鹤华半信半疑。 ——其实她听不太懂,但在老师那里听说屠睢杀人太多,引起越人的殊死抵抗,五十万大军最终只回来四十万,这种情况下,打仗似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骗你做什么? 胡亥道。 赵佗再次拱手,公主,远征南越劳民伤财,若能以怀柔政策让南越臣服,又何必徒增杀孽呢? “是啊,公主。” 赵高在一旁帮腔,打仗不如开市,开了市,咱们大秦便能多一道税收。 鹤华看了看赵佗,这些事你跟阿父说过吗? 末将人微言轻,连屠国尉都无法说服,又怎能说与陛下听?赵佗苦笑一声。 鹤华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听不懂,我帮不了你。 “拿了人家的点心,却还不替人家办事?”朝议结束,嬴政打着哈欠,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 鹤华此时正在吃赵佗送给她的小点心。 点心的味道与宫中点心完全不同,甜甜的,入口即化,她喜欢极了,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一边吃点心,一边含糊着回答嬴政的话,我如果说我能办,别人都来找我了,我才不要别人来找我。“再说了,宫里的事情瞒不过蒙上卿的眼睛,赵佗的话肯定能传到阿父耳朵里的。” 小机灵鬼。 嬴政啧了一声。 匣子里的点心并不多,鹤华很快吃得只剩最后一块,看着孤零零躺在匣子里的点心,鹤华把点心举到嬴政面前,“阿父要不要尝尝?” ——阿父不喜欢吃这种小点心,这块点心肯定还是她的! 嬴政眼皮微抬,捉着鹤华的手,把她手里的点心塞到自己嘴里。 唔,好吃。 从不吃点心的帝王厚颜无耻抢了小孩子的点心。 “阿父过分!” >这是最后一块了! 鹤华眼泪汪汪。 嬴政伸手揉了揉鹤华脑壳小揪揪,小孩子不可以吃这么多点心。“去洗漱睡觉。” 寒酥连忙上前,将气呼呼控诉帝王的小奶团子抱走。 几人身影消失在内殿,赢政凤目轻眯,眸色微沉,宣赵佗。 陛下宣了赵佗? 赵高长舒一口气,公子,咱们的计划成了一半。胡亥一头雾水,“什么一半?” 赵高笑眯眯,南越是个好地方,若与南越开市,以陛下对公子们的重视,必会派公子们前去历练。 只是不知,陛下会派哪位公子? 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大兄。胡亥随口道,“除了大兄,谁还能镇得住嗜杀残暴的屠国尉?” 赵高眸中精光微闪。 ——只怕未必。 女人又来接鹤华。接送鹤华上课,似乎是她刻在骨子的必行之事。 呃,等一下。鹤华拽了拽女人的手,阿父有话要我与你说。 女人动作微顿,回头看鹤华,什么? “阿父说,王朝更迭是一种必然,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报仇,更不希望任何人为他左右奔走去复国。 这些话晦气得很,若不是嬴政交代,鹤华才不会说,可尽管嬴政交代,她也说得言不由衷,“阿父说若有朝一日大秦灭亡,我成了亡国公主,他希望我能活在当下,享受太平。 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哎哟,你弄疼我了。” 鹤华轻呼出声。 抱歉。 女人松开她的手。 女人此时已转过脸,她看不到她表情,只看到她如往日一样领着她往前走,仿佛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女人的任何心情,但直到下一个路口,女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转告你阿父,我永远做不到。”女人的声 音极空灵,像从天际飘过来的一般。 鹤华愣了愣。 其实她听不懂阿父与女人的对话,可她却听懂了她话里的悲伤,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悲凉,浸在血液里的执念。 鹤华突然有些想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她就是觉得自己的眼睛很酸,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会转告阿父的。 她吸了吸鼻子,郑重向女人承诺,然后抬起头,第一次大胆对女人索要东西,“我想要个手机。 老师在看图识字的图画册里教过她,手机是这个世界的联络工具,很厉害的,无论多远都能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太适合她拿给阿父了! “阿父现在过不来,但是有了手机,我可以给老师的协和朋友打电话。” 她无比理直气壮对女人说出自己的要求,甚至还有一种无论自己要什么,女人都会满足她的错觉。 ——当然,前提是女人有那个能力。 “哦,小天才电话手表?” 杨思琪伸手摸了摸鹤华小脑壳,十分配合小朋友来演戏,来,老师把老师朋友的电话给你录上去,然后你就能带着嬴政去找她看病了。 是夜,协和的某位医生刚下手术室,累得半死摊在办公室。 “主任,您手机响了。” “谢谢。” 医生揉了下脸,打起精神接过小护士递过来的手机。——她闺蜜的秦迷学生要带着“嬴政”找她看病,她得配合闺蜜演好这场戏。 医生打开手机。防诈骗软件疯狂报警,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几个大字——诈骗电话。 这年头信息泄露这么厉害的吗?连医生都成了诈骗分子的对象? 医生果断摁掉电话。 再等半小时。 如果小秦迷还不打电话,她就真的下班了。——做完一场大手术再不休息真的会死人的啊啊啊啊!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嘟嘟嘟嘟——” /> 嬴政拨弄着鹤华腕上黑漆漆的东西,这是天书世界的联络工具。“我们与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未必能联系到他们。” “我再试试。” 鹤华不信邪,肯定能打通的,老师不会骗我的。医生的手机再度叫起来。 摁掉。 再响。 摁掉。 三秒后依旧会响。 您可真敬业!比深夜做手术的医生都敬业! 当手机锲而不舍再度叫起来,医生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接通电话,然后口吐芬芳,不买保险,人在泰国,腰子已嘎,身陷水牢。 拜托,咱俩是同行,你能不消停会儿,别再给我打电话?! ? 天书世界的太医这么暴躁的? 赢政眼皮微抬,沉声开口,我不是你同行。 哎呦我去,现在诈骗都这么高端了?不搞蹩脚普通话,改成性感低音炮了?——多半是杀猪盘,目标对象就是她这种大龄牡丹。 杀猪盘好啊!当初要不是家人嗷嗷大哭让她改志愿,她现在早就成为精神科的泰山北斗了! 医生瞬间来了精神。——让她这个精神科的旷世奇才给杀猪盘搞点精神科的小小震撼! 作者有话要说: 医生:您的姓名是? 嬴政:嬴政 医生:.果然是我大精神科的漏网之鱼!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你当然不是我同行了。 安静往嘴里喂了杯水,开始自己的表演,听你这声音就不是普通社畜,你是成功人士吧? 社畜?在天书世界里,九州黔首与畜生无异? 赢政眼底闪过一丝不虞之色,有些不满安静对天下黔首的称呼。 成功?人?士? 哦,将相王侯算人,是士,功绩突出者,才能称一句成功人士。——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功盖三皇五帝,自然是成功人士。 不错,是成功人士。 嬴政声色微沉。 安静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是一点都不装啊! 哪有人大言不惭对一个陌生人说自己是成功人士?——这得是她那迷人且短命的老祖宗才能有的自信好嘛! 梁静茹是住在杀猪盘隔壁吗?给了杀猪盘这么多的勇气来自吹自擂吗? “那成功人士,你现在芳龄如何?身高多少?体重多少?有没有成家,孩子有几个?”安静嫌弃到无以复加,住哪?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好项目要跟我介绍的? ? 看病需要问这么多问题的嘛?连成家和孩子都要告诉医生? 鹤华有些不解,奇怪看了看自己腕上的小天才手表。——老师的朋友怎么怪怪的? “不便透露。”嬴政眼皮微抬,声音不辨喜怒,看病需要了解这么多问题? 安静一拍大腿。 ——这把高端局! 这种欲擒故纵的招数绝对是普通杀猪盘没有的!而且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医生,这是对她有过充分的了解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安静眼珠一转,你哪里不舒服?想找我看什么病?先说好,我可是协和的医生,找我看病很贵的。 她现在可是副主任医师,挂号费都比以前贵十块呢! 阎王叫你三更走,协和留你到五更 。 鹤华小小声对嬴政道,协和医生好厉害的。 声音虽小,但安静不聋,吹捧她的小奶音一字不落传入她耳朵,让她险些笑出声,啧啧啧,到底是高端局,连捧哏的人都有。 还是一个能让人降低防御心的小孩子,三百六十度引着她上套。——可真看得起她这个007的苦逼社畜。 这位小朋友说得很对。 安静虚心接受吹捧,然后一脸骄傲,“我们协和可是号称活人不医的,只接受快死的人,死人到了我们这,我们能把他治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 好厉害! 鹤华星星眼,伸手扯了扯嬴政衣袖,脸上只差写着几个字——阿父,您有救了! 这种反应就对了。 安静很满意,快说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我中外结合,内外双修,□□和精神上的病都能治,只要钱给到家,我保证能让你药到病除! ? 这种吹得比方术更天花乱坠的人真的是天书世界的人?赢政眯了下眼,嗤之以鼻。 赢政不曾开口,鹤华推了推赢政,催促道,“阿父,快说。”她能治您的病。 不,此人比他更有病。嬴政拍了拍鹤华小肉手,不必。 小奶音软软糯糯,阿父的称呼安静没有听清,只听到小孩在催杀猪盘说话,敬业程度堪比007连轴转的她。 啧,真拼,真刑。等挂了这个电话,她就给妖妖灵打电话,祖国未来的花朵不能让杀猪盘带坏了。 安静道,说说看,你哪里不舒服? 你不是医生么?赢政挑眉,你难道不知道我哪里不舒服? 安静简直想给杀猪盘竖个大拇指。 这已经不是欲擒故纵了,这是完全把话语权拿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引着她的思维让她跟着他走。——高端局中的战斗机! > 安静玩的就是高端局中战斗机,虽然名字叫安静,但她的性格与名字完全南辕北辙,一点不安静,”我知道你天生贵族,财产无数,我还知道你精通多国语言,博学多才,更知道你每天从一百多平的床上起来,单是伺候你洗脸的人都不下于十个人。 赢政眉头微动,这才点了点头。 不错,他是秦王,更是始皇帝,坐拥九州天下,财产不计其数。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文字语言他无一不精,称得上一句博学多才。至于那个一百多平,虽不知是什么计量单位,但听着应该不小,勉强符合他的章台殿。 赢政对医生的狐疑勉强消了些。 继续说。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 你身边还有佳丽三千,狐朋狗友无数。 安静道,但是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你的心里,你伤春感秋,寂寞空虚冷,你觉得你的日子无聊,哦,这讨厌的钱和势,你想让它们离你远一点! 赢政眼皮微抬,动作微微一顿。——这个医生怎么又开始发病了?天书世界里的医生都这么不正常吗? 并没有。 嬴政沉声道,我喜欢权势。而且,我并不觉得我的日子枯燥无聊。 “看看看看,你这就是一种认知障碍的精神疾病。”如果你真的正常,那你为什么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是医生,协和的医生,你觉得我能治疗你的病,所以你才会联系我,想让我帮助你,对不对? 鹤华重重点头。 对,就是因为想让医生给阿父看病,所以她才跟医生联系的,医生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想让我帮助你,你就应该听我的。 “现在的你病得有点严重,你已经产生了认知障碍,对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你觉得没有人真心对你好,所有人都是为了你的权势围在你身边,你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你害怕他们为了抢夺你手里的权势不择手段,你害怕自己身败名裂,失去一切! />鹤华嘴巴微张。 阿父活得这么不容易的吗? 嬴政懒懒抬眉,”我为什么要害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要他们的真心,只需要他们替我做事。 哎哟,还是一位bking人设的杀猪盘! 安静的兴致越来越浓厚,相信我,这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表面的你无比强大,坚不可摧,但真正的你心思细腻,柔软伤感,但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你背负着家族的希望,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你的破绽,所以你只能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百毒不侵的模样。 这种外表强大内心柔软脆弱的杀猪盘坑小姑娘一坑一个准。小姑娘们根本拒绝不了性感低音炮的美强惨,这种人设一旦打出来,十个有八个往里面栽。 很可惜,她不是。 身为上四送一,读三再送一的医学生,她早就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就断情绝爱了好嘛!——心中无男人,用刀才能神! 安静道,时间久了,你真的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去做符合你身份的一切事情。 “但在做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你根本不想做,这不是你的内心,你的行动在执行,你的内心在抗拒,你每一天都活在挣扎之中,你——精神分裂了! 鹤华愣在原地。 所以重用法家,苛税待民根本不是阿父的本意? 阿父其实是想好好对待天下黔首的,但是他是皇帝,他身上的担子很重,他要收赋税养军队,要修建万里长城,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花钱的地方也太多太多了,所以他只能这么做,顶着天下骂名劳民伤财,重税于民? 鹤华抬头看嬴政,眼里满满都是心疼。——阿父太难了!她在胡说八道,别信。 嬴政伸手揉了下小团子的小揪揪,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之事。 我是医生,你不用在我面前隐藏真正的自己。 你现在已经有认知障碍了,这是偏执性精神障碍你知道吗?再不治疗就真 的没救了! 鹤华吓得小脸煞白,阿父,快,快叫她给你治治。 安静险些笑出声。到底是小孩子,比杀猪盘好骗多了。 放心,我肯定能把你爸爸的偏执型精神障碍治好,我是专业的。 安静道,来,成功人士,你现在把所有事情都放下,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先把你躁动不安挣扎不断的情绪平静下来—— 偏执性精神障碍? 赢政轻嗤一笑,打断安静的话,医生,你不觉得你才是偏执性精神障吗? 安静眼皮一跳。这位杀猪盘被她一顿疯狂输出之后还能保持思绪不被她打乱,然后再pua她? 自以为是,喋喋不休。 赢政声音里透着几分嫌弃,如果这就是协和医生的本事,那协和不过如此。 她居然被一个杀猪盘给侮辱了?而且是以侮辱她职业的那一种侮辱?这简直是对协和医生最大的羞辱! 安静声音拔高,你一个偏执性精神障碍懂什么协和医生的本事? 协和医生的本事我刚才已经见识到了,与坑蒙拐骗的骗子没什么不同。赢政慢条斯理。 安静瞬间被激起胜负欲。——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和007后的精神状态,但你不能质疑我身为协和医生的能力! 成功人士,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骗子能跟我比吗?安静再次强调自己的职业,“我可是协和的医生。” 嬴政挑眉,协和医生,有人说我会死于四十九。 ……这种封建迷信你也信? 安静一言难尽,因被嫌弃职业能力而有些上头的她丝毫没有留意此时的自己被“成功人士”牵着思路走,你有家族遗传病吗? 家族遗传病? 那是什么病? 但这种问题显然难不住能举一反三的始皇帝,赢政斟酌片刻,有了答案,“我的父亲死得比较早,享年三十四。 4; 啊,这也太短命了。 安静倒吸一口冷气,在现代医学这么发达的情况下,死于三十四是妥妥的短命,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出意外死的? “生病。” 赢政眸色微暗。 安静好奇,什么病?病发前有什么症状?——这病来得也太快了,身为医生很难不好奇。 “吐血。” 嬴政声音缓缓。 肺结核? 安静更加好奇了,不能啊,现在的医学很发达,肺结核虽然难治但不至于三十出头就死了。你家人是不是没领你爸去大医院看? “没有。” 鹤华着急问道,医生,我爷爷死得比较早,会不会影响我爸的寿命啊? 如果有家族遗传病的话,会对你爸爸的身体有所影响,但不至于会让你爸爸在四十九岁就死了。 安静道,“现在医学很发达的,以前的很多不好治的病现在都有办法治疗。只要钱够多,再保养得好,哪怕得了心脏病白血病,都能让你活到七八十。 七八十! 听到这个消息的鹤华开心极了,连忙去拉赢政衣袖,“阿父,你听到了吗?医生说你能活到七八十! 赢政眸色微动,听到了。 哎,别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情况不包括胰腺癌这种不治之症。 安静泼冷水,如果得了这种不治之症,那就该吃吃,该喝喝,再给自己选一块风水宝地就行了。 阿父才不会得这种不治之症qaq鹤华险些吓哭,医生,怎么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得病? 如果怀疑自己有家族遗传病,那最好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说到自己专业,安静拿起水杯往嘴里又送了一口水,“查查血,查查心脏,各方面都查一下,有问题早治疗,别拖到晚期再去治,拖得太晚协和都治不了你。&# 34; 阿父根本过不去! 虽然阿父的意识能跟着她过去,但阿父的身体过不去,这种情况下,阿父根本去不了医院,更做不了检查。 “医生医生,能不能不做检查就知道我爸爸的身体情况?”鹤华连忙追问。 那你可太高估我了。安静道,这可不是协和医生能做到的事情,这得是大罗金仙才能做到的。 赢政眼皮微抬,你不是? 这不是还没渡劫吗?等渡完劫我才是大罗金仙。这种渡劫梗很常见,安静顺着赢政的话随口接了一句。 嬴政懒挑眉,嫌弃得紧。——一怪不得信口胡诌精神不正常,原来是个最低等的仙。 哦,那你先修炼渡劫。 嬴政抬手一按,挂掉电话。 嘟嘟嘟嘟—— 安静手机恢复安静。 安静愣了愣。 等等,她这种被人嫌弃了的错觉是什么鬼?——这年头吹牛都得大罗金仙以上吗? 亏她还以为这是位高段位bking,万万没想到是个神经不正常,简直浪费她时间! 呸呸呸,晦气! 安静重新拿起手机,拨通妖妖灵,你好,妖妖灵吗? “是这样,我接到一个诈骗电话,里面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哦,我没有被骗钱,我很机智的。 谢谢谢谢……哎,别挂!这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对,才三四岁,我觉得小姑娘跟着这个男人不太好,他的电话是xxxx,你们跟进一下。 “阿父怎么把医生的电话给挂了?”鹤华看了一眼嬴政,抬起小手手,准备再给安静打电话。 嬴政按住她的手,不必。她治不了阿父的病。 “可是她是协和的,她很厉害的。”鹤华道。 br/> 保养得当再加上厉害的医疗环境,得了病的人也只能活到七八十岁?医生与老师的世界似乎并非他认知里的神仙世界,否则她们的寿命不会那么短暂。 不,也有可能是神仙世界,只是她们地位太低而能力也太低。 ——渡完劫才是大罗金仙,大罗金仙才能做到不见面便能知晓他的身体情况,目前的医生做不到这种程度。 嬴政沉吟片刻,小十一,你今夜跟随阿父睡。 小十一入睡之后便能抵达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不能。 他只能以小十一为媒介,意识跟着小十——块过去,小十一在做梦,而他是一夜未睡,一夜之后小十一精神奕奕,而他倍感疲惫,身体极为不舒服,这大抵是强行加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弊端,会给身体带来一定的损伤。 因为这个缘故,他哪怕知道自己可以随着小十一观看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也鲜少去做,可今日不一样,他对天书世界的认知随着医生的这个电话被打破,他太想知道天书世界到底是所谓的仙界,还是—— 嬴政微眯眼,心里已有了答案。是夜,鹤华躺在赢政身边呼呼大睡。 奇怪女人再度来接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女人牵着她的手,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将她送到学校,而是立在原地,抬头看着苍穹。 我阿父也来了。鹤华直接对她道,你感觉到他了吗? 女人手指微微一紧。 “嘶——” 鹤华轻呼出声,连忙从女人手里抽回手。 你的阿父? 女人抬头看着天,却只看到蔚蓝天际与高耸入云的楼宇,于是女人慢慢收回视线,重新对鹤华伸出手,今天不上学,我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 那是一双近乎丑陋的手。 第一次见到女人的时候,鹤华的注意力便被女人的手所吸引,那是一双完全不像正常人的手,像是断裂之后重新再接上,手指骨节有些扭曲,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女人指节的僵硬与指腹的粗糙,她没有正常人那么灵活柔软,她的手与她那张精致的脸完全不匹配。 /> 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嗓子彻底坏掉之后又重新修复的,可无论医术再怎么厉害,坏了的东西就是坏了,她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难听,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不被人喜欢,所以她也不怎么说话,点头摇头就是她与她之间的对白。 “你想带我阿父看什么?”鹤华看了看,把手放在女人的手里。 女人并未回答鹤华的话,而是牵着鹤华往前走。 绕过小道,是一条繁华闹市,那是鹤华从未来过的地方,川流不息的人群,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各式各样的灯光,看得鹤华移不开眼睛。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胃菜,走过斑马线,女人领着她来到一家巨大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服装,有精致的瓶瓶罐罐,有漂亮的轿车停在里面。 这些东西鹤华在看图识字的话本里学过,这是大型超市,里面什么都有。 女人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家新店刚开业,穿着有点类似于秦朝但又与秦朝不一样的服装,在店门口表演着节目。 再往前走,地势便有点偏,人不如刚才那么热闹,装修也大不相同,似乎是一个什么体验馆,门口还摆放着类似于飞机拟人化的大型玩偶。 有人结伴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听说十二年前盗墓贼挖出来的那个古墓又有新发现了。“我对新发现不感兴趣,我就对女人的身份感兴趣,多大仇啊,怎么死得这么惨?” 行人越走越远,后面的话鹤华有些听不清,只依稀听到几个惨字,这些事情与鹤华的世界太远,鹤华跟着女人往前走,没有留意行人的话。 女人垂眸在前台领了卡,带着鹤华在馆里观看。这是航空体验馆,有飞机,有卫星,有各种各样能上天的东西让人大开眼界。 逛完航空体验馆,隔壁是海洋体验馆,轮船,潜艇,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应接不暇。 鹤华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她太喜欢这里的飞机和轮船了! 可惜大秦没有,她只能看模型。逛完航天与海洋,女人又领着她来到地理体验馆。 巨大的地球仪放在大厅里,温柔的小姐姐在一旁讲解。 这些知识老师教过她,但是教得比较浅显,鹤华只知道五大洲四大洋,但小姐姐讲得很细,哪些地方盛产什么,哪些地方气 候是什么,哪条航道最好走,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起源于什么时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鹤华听得津津有味。——太好了,阿父一起跟过来了,这些东西对于阿父来讲肯定特别有用! 可惜刚四岁的小孩子体力有限,马不停蹄逛了一上午,鹤华累得走不动,女人皱了皱眉,面上有些嫌弃。 “别睡。”女人道,逛完这一个便送你回家。 最后一个是历史体验馆。 不是休息日,播放厅里没什么人,女人选了中间位置坐下,把手里的眼镜给鹤华带上,到了时间,大厅灯光转暗,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 为什么说秦始皇是千古一帝?他的存在对于华夏大地意味着什么? 欢迎来到历史体验馆,与我们一起穿回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去真实感受秦始皇的伟大与悲壮。 悲壮? 这个词似乎不是什么好词。 鹤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她的阿父为什么而悲壮。但要命的是她晕3d,当画面扑面而来时,她眼前一黑,直接失去意识。 当她再醒来,入目的是嬴政的一张脸,男人显然一夜未睡,眼底布满血丝。鹤华看得有些心疼,果然还是不能让阿父跟着她一起过去,太伤阿父的身体了。 鹤华从床上爬起来,摸摸嬴政的眼,奶声奶气问,阿父,那些东西你看到了吗? 嬴政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静静看着她,他的眸色很黑,也很沉,里面全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阿父,你怎么了?” 鹤华奇怪问道。 没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开口,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揉着眼睛小团子的头,然后缓缓把人抱在怀里。 鹤华不明所以。 但平时嬴政也抱她,她对嬴政的拥抱并不意外,便把头枕在嬴政肩膀上,笑眯眯与嬴政说着话,“阿父,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很有意思?” 陛下,赵高到了。 殿内响起小寺人的声音。 赵高? />阿父深夜宣他过来做什么?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松开怀里的鹤华,声音不辨喜怒,小十一,你去偏殿休息,阿父有事要处理。 “哦。” 鹤华乖巧点头,奇怪看了眼殿外深夜被传召的赵高。小小的人被宫女抱走,帝王面色骤冷,阴沉如雷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赵高哆哆嗦嗦跪在殿外。 他本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蒙毅想杀他,都被陛下拦了下来。 那可是蒙毅,陛下心腹中的心腹,比廷尉李斯丞相王琯乃至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王翦王贲父子更得陛下信任的人,陛下却能驳了蒙毅杀他的话,将他护了下来,这是何等的恩宠和偏信?简直古之未有! 那一日,谁不说他一句独得圣宠,炙手可热?他也的确得陛下之心。 他靠的不只是谄媚奉上,还有将陛下即将处理的政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将陛下的心思把控得分毫不差,所以他才能凭借寺人之身扶摇直上,让陛下惜才爱才,从蒙毅手里将他救下。 此事之后,刚直如蒙毅虽仍然看他不惯,但也被其兄长蒙恬劝诫,不再事事针对他,丞相王琯对他和和气气,廷尉李斯对他礼让三分,就连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子胡亥公子,都亲亲热热待着他,有什么好吃的总会给他留一口。 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逍遥。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位极人臣荣华一生的显赫生活。 直到小公主的出现,直到小公主被天书选中,于梦中被天书授课,直到小公主不知与陛下说了什么,直到那夜陛下眸光陡然凌厉,将他调离章台殿,成为胡亥公子身边的一个普通寺人。 他怎能甘心?!尤其是在尝过权势的甜头之后,谁还愿意籍籍无名在宫里度一生? 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在为胡亥公子谋划,让胡亥公子有朝一日能登上那个位置。 他催促胡亥公子勤奋学习,让博士大儒们对胡亥公子印象改观,不计前嫌给十一公主送点心,无数点心的诱惑下,十一公主总算对胡亥公子有了笑脸,还私下结交朝臣,把手伸到南越去,想借此将扶苏公子调离咸阳,山高路远,通信不便,他便有机会里间扶苏公子与陛下的关系,然后帮助胡亥公子独得圣宠,再之后位尊九五。 他计划得很好,一切进展也非常顺利。 当然,他的计划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咸阳宫的一切都在蒙毅的监视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蒙毅告知陛下,那又怎样呢?大势如此,他只是借势而为罢了。 屠睢大胜南越,凯旋还朝。 若按照陛下以往的惯例,这次的胜利只是给下一次的踏平南越作为铺垫,待天气转凉入了秋,陛下必起重兵,让屠睢再次领兵出征,将蛮 夷之地的南越碾为粉末。 但现在不一样,陛下不知道在小公主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再大规模用兵,甚至下了以后用兵不得超过十万的诏令,这样一来,南越便不会再起大型战端,不打,便是以怀柔之策收复南越,让茹毛饮血的南越融入华夏大地,而最直接也最快捷的办法,便是迁人去南越,让汉人为主导,让南越摒弃蛮夷之风,学习华夏大地的风俗风俗,而后再开市互利,让南越进一步融入华夏。 一旦享受了朝有食暮有所的日子,谁还愿意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南越彻底臣服大秦不过时间问 题。 但问题是那么大一块地方,又是刚刚归顺,民心不稳,若派谋臣前去,则会让他们生出轻视之心,所以领队之人必是绝世悍将,最好是之前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屠睢,屠睢必去南越。 但屠睢此人好杀残暴,根本不会怀柔以对南越,面对南越人的不满与埋怨,他会直接选择杀人灭口,这样一来,便打乱了陛下的计划,所以陛下不会只派屠睢一人,还会派其他能制衡屠睢的人,以保证合辑百越计划的顺利推行。 可屠睢乃世之骁将,军功在身,颇受恩宠,能压制他的人并不多,纵然是王贲与蒙恬,也不过略胜他一分,且二人性格谦和,与暴脾气的屠睢完全不同,若非原则性的问题,二人不会与他争锋,更重要的是这两人根本不会去南越,王贲病重,蒙恬要即将北击匈奴,两人都走不开,所以陛下只能选择其他人,一个虽然在军功上无法压屠睢一头,但颇得民心、能够让屠睢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见的人。——公子扶苏。 南越在秦兵的攻击下一败涂地,不会再起不臣之心,迁人去南越,再与南越开市互商,这是功在千秋利在社稷的事情,太适合扶苏公子去历练,让养在咸阳城受儒家学说颇深的公子去感受一下战乱与重建,民生与太平,只有这样,未来的继承人才不会深受儒家影响,登基之后独尊儒术。 所以扶苏公子必去无疑。 不是去南越,便是在未来蒙恬远征匈奴时北去监军。 但北击匈奴之事尚未敲定,纵然敲定,前线凶险之际陛下根本不会让扶苏前去,只有等前线战事平定,陛下才会派扶苏前去历练,但这样一来,又要等上三五年,哪有扶苏公子现在便去南越来得更适合? 在陛下壮年之际,扶苏公子在南越历 练,历练之后后再回来,声望有了,功绩有了,民心也有了,未来继位登基,便是水到渠成。 这是陛下的打算,也是他的打算。 只要扶苏公子去了南越,只要胡亥公子在陛下身边,他便有机会帮助胡亥公子登基。——要知道陛下的父亲也只活了三十多岁,陛下病逝于四十多岁,又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帮胡亥公子筹划的事情瞒不过陛下的眼睛,但陛下绝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寺人竟敢谋害皇帝,在陛下眼里,他不过是只随手能碾死的蚂蚁,弱小卑贱如蚂蚁,怎么可能加害至高无上的皇帝? 陛下眼里瞧不见他这只蚂蚁。 直到今夜,一切都变了,陛下似乎突然意识到蚂蚁也能咬疼人,现在便想将他这只烦人的蚂蚁捏死。 他在睡梦中被蒙毅拎起来,然后一路拎到章台殿,他听到蒙毅在冷笑,刚直的上卿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 赵高,这次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蒙毅随手把赵高丢给亲卫,你还不如当初便死在我手里,我还能给你留一个全尸,但现在,哼,你自求多福吧。 赵高毛骨悚然,蒙上卿,奴婢伺候公子勤勤恳恳,从不敢马虎大意,奴婢—— 这些话还是留给陛下说吧!蒙毅打断他的话。 蒙毅,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呢? 胡亥被吵醒,揉着眼睛披衣而起,没有好气问蒙毅,你抓赵高做什么?他是我的人,放了他。 公子,公子快救奴婢! 赵高如看到救命稻草,连忙求助胡亥,您是陛下最宠爱的公子,只要您替奴婢求情,陛下便一定会放了奴婢的! 胡亥微微一愣,不复方才得趾高气昂,”是阿父要抓你? 陛下请公子一同走一遭,正好方便公子为赵高求情。蒙毅眼皮微抬。 呃,不了。 胡亥立刻摇头。 ——他哪敢违逆阿父的意思,在阿父面前求情?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只有小十一那个小傻子做得出来。 他只是跋扈,并不是傻。 赵高面上一白。 ——他知道胡亥自私自利,但没有想到胡亥能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竟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愿替他说! 但现在胡亥是他唯一的指望,他不断挣扎着,向胡亥求救,公子!奴婢一心为您,从无徇私! 若没了奴婢的照拂,您一个人在深宫可怎么过啊! 胡亥反应过来了。 他不是阿父寄予厚望的长子,也不是极得阿父偏宠的小十一,如果没有赵高替他筹划,他还真没有今天的地位。 那什么,蒙上卿,赵高是犯了什么事?严重不严重?想了想,胡亥试探出声,大晚上的,阿父怎会把你派过来了? 赵高心中微喜。——看来这位十八公子还没有蠢到家。 不错,离了他赵高,这位公子哪能这般得宠? 明白这一点便好,他近日行事极为谨慎,蒙毅想抓他把柄都抓不到,没有犯错,再有胡亥的求情,陛下兴许便能饶了他这条小命。 蒙毅拱手回答,臣不知。 胡亥皱了下眉。 一个蒙恬一个蒙毅,眼里除了阿父便只有大兄和小十一,对于他的事情从来都是敷衍,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这种事情你会不知道?胡亥变了脸色,哼,如果是大兄和小十一问你这个问题,你还会这么回答吗? 蠢钝如猪! 这个时候怎能得罪蒙毅?! 赵高眼前一黑,连忙替胡亥描补,蒙上卿,公子年幼,他的童言稚语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这是关心奴婢,这才冲撞了您—— 公子若无事,便请随臣一同去章台殿复命。蒙毅懒得听赵高解释,拱手向赵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胡亥脸上一白,“我不去!”——这种明晃晃的去了就要倒霉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去?! 蒙毅向亲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亲卫倒拖赵高,将人拖向外面,另外两个人长腿一 跨,向胡亥走去。 胡亥脸色大变。赵高这个挨千刀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阿父命蒙毅深夜来抓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胡亥立刻回到自己寝殿,死死在殿门后抵住殿门。但这完全无用,亲卫手肘一撞,殿门顷刻间被撞开。 得罪了。 亲卫抓着胡亥,将人往外拖。 大胆! 胡亥高声大喊,“我是阿父最为宠爱的公子,你们竟敢这么对我?!”“来人啊,快将这群谋逆作乱的人给我拿下!” 但没人听他的话。 整个咸阳宫以嬴政为尊,而嬴政之下,是负责宫禁戍卫的蒙毅,别说蒙毅只是拿胡亥,哪怕深夜闯入扶苏寝殿,将扶苏拿下,也不会有人敢出来阻拦。 当然,或许会有的。 扶苏与人为善,寺人宫人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会去救扶苏,但胡亥不同,对宫人们动辄打骂打杀,他倒霉了,宫人们只会拍手称快,而不是冒死去救他。 蒙毅将胡亥赵高带到章台殿。 偏殿中,鹤华听到声音,揉着眼睛问守夜的寒酥,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了十八兄的声音。 公主听错了,这么晚了,十八公子过来做什么?是几个寺人在说话。寒酥拍了拍鹤华,夜深了,公主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去上课呢。 “我听错了?” 困意袭来,鹤华没有追问,打了哈欠,继续躺回床上睡觉,唔,好困。 寒酥轻轻哄着鹤华,抬手向守着屏风处的宫女打了个手势。——莫吵到公主休息。 宫女会意,悄无声息退出偏殿,向嬴政身边的寺人悄声耳语。 寺人颔首,压着声音吩咐众人,小点声,别吵到了公主。若是吵醒了公主,你们十个脑袋也但当不起。 胡亥险些气吐血。 ——凭什么?! 嬴政缓缓走出寝殿。 见嬴政走出来,胡亥心头一跳,没有犹豫太久,他用力甩开亲卫的手,一路小跑到嬴政面前,壮着胆子去牵 嬴政的手,,“阿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呢?” 您明日还要上朝呢,还是早些休息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说话间,胡亥去牵嬴政的手。 世人皆道高高在上的帝王冷酷无情,可赵高却告诉他,他的阿父看似高不可攀,其实心里也有柔软的一面,否则不会在小十一失了母亲之后将小十一接到自己身边养着。 赵高还说,他不能如大兄那样,用儒家的君君臣臣那一套去面对阿父,那样只会引来阿父的不喜,他若想讨阿父的欢心,便将阿父当成普通父亲便好,撒娇卖痴,捣蛋玩乐,只有这样,才能让阿父对他高看一眼。 赵高的话的确有用,阿父果然越来越宠他,哪怕戏弄博士太傅,打骂寺人宫女,阿父也不过略说他几句,对他的宠爱却依旧不减。 这条路走得通,他便一直往这条路上走,他大着胆子去牵嬴政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不是在熟睡时被蒙毅吵醒,然后被蒙毅带过来听帝王训斥的公子,他还是阿父面前爱惹是生非的小儿子。 至于那个赵高,不过一个卑贱的寺人罢了,阿父想杀便杀了,哪里还需要经过儿臣的同意?胡亥立刻与赵高划清界限,生怕赵高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让自己跟着一起倒霉,“阿父当初就是太心软了,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派到儿子身边,白白又让他活了这么长时间。 赵高险些呕出血。 ——他一心为胡亥打算,胡亥竟这般对他?!若不是被亲卫按着,此时他简直想上前将胡亥撕碎! 胡亥继续道,而今阿父既然改了主意,那便取了他的性命,五马分尸也好,碎尸万段也罢,只要阿父能解气,阿父想做什么便—— 胡亥声音微微一顿。 ——从不躲避与他亲密接触的阿父竟然避开了他的手,他的手伸在空中,不上不下,而从来对他宠爱有加的阿父,此时竟冰冷看着他,凌厉目光如刀刃。 “阿、阿父?”胡亥吓了一跳,触电似的缩回手,您怎么了? 嬴政收回视线。他理也未理自己平日里颇为喜欢的小儿子,阴冷目光落在赵高身上。 赵高? 帝王声音如从冰 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缓慢而锥冷,你很好。 陛下.…. 赵高一个哆嗦,瘫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 陛下是铁了心要杀他了! 陛下!奴婢无罪啊! 但求生欲让赵高不想坐以待毙,他趴在宫道上,砰砰向嬴政磕头,奴婢无罪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之际全心全意,奴婢伺候公子—— 嬴政冷冷看着赵高,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聒噪。” 蒙毅按剑而立,瞧着赵高。 亲卫会意,立刻上前,伸手按住赵高的肩膀,啪地一声把人按在白玉宫道上。 额头撞在冰冷宫道,赵高一阵头晕眼花,有温热液体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哪怕他看不清,也知道那是什么。 ——是血。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破了的额头流出来,顷刻间染红光洁宫道,也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一片,他不敢再开口,因为他知道求情无用,不仅无用,还会激怒此时已在盛怒边缘的帝王。 是的,盛怒。 这一次他第一次见赢政如此盛怒,杀嫪毒,与赵太后决裂之际,帝王之怒尚不发脸,但现在,嬴政的脸色已经不能叫脸色,叫墨色一片,叫如同深渊,叫人看一眼便哆嗦一眼。 赵高恐惧到无以复加。 陛下到底在天书世界里看到了什么?竟这般震怒?甚至现在便要将他除之后快?难道是—— 赵高瞳孔骤然收缩,心里陡然有了答案。 ——他的谋划全部成真,他让正值壮年的帝王英年早逝,他调离蒙毅私改遗诏,他逼迫李斯与他同流合污,他将胡亥公子推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他会为了永除后患杀了扶苏公子,杀了蒙氏兄弟这种国之栋梁,那些反对他的人,质疑他的人,全部成为他刀下亡魂。 胡亥公子得位不正,心虚如他必会对公子们大开杀戒,陛下膝下所有公子都逃不过胡亥的屠戮。甚至不止是公子,还有公主们,那些得陛下宠爱的公主们都不会落得好下 场,胡亥骨子里的暴戾与嫉恨一旦没了压制的东西,顷刻间便会让这些公主们死无全尸。 尤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十一公主。 陛下对她的宠爱会成为胡亥刺向她的一把把尖刀,在陛下崩天之后让这位公主以最惨烈最不体面的方式死于陛下身边。 私改遗诏,屠戮忠良,残害公子公主,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高烂泥一样瘫倒在宫道。 ——他死定了。 陛下,东西到了。赵高听到蒙毅的声音跃跃欲试,有炽热的东西不断逼进。 听到声音,赵高瞬间回神。 几乎没有犹豫,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爬起来,去抽身边亲卫的佩剑,陛下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与其被折磨而死,还不如现在便死个痛快! 但亲卫似乎早就在提防他的动作,他还没摸到亲卫的佩剑,便被亲卫一脚踹在地上。 蒙上卿,这人想寻死。 亲卫道。 寻死? 蒙毅冷笑,没这么容易。 上刑! 蒙毅一声令下。 赵高脸色大变。 下一刻,他被亲卫提小鸡似的提起来,有人扯着他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这个动作终于让他看清火热的东西是什么,是烧得通红的铁块,是炮烙! 赵高瞳孔骤然收缩,不要—— 呲—— 铁块烫在舌头上,赵高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如痉挛的青蛙,在亲卫手里不断抽搐。胡亥身体一软,险些一头栽在宫道上。 但他没有摔倒。 有人拎着他衣领,让他勉强站稳身体,可当夜风送来那人身上清冽幽香时,他身体抖得如糠筛。——是阿父,阿父提着他,不许他摔倒。 胡亥不敢回头。他哆嗦着,颤抖着,如被送去屠宰场的猪。 好好看着。 头顶响起赢政冰冷声音。 胡亥如坠 冰窟。 他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结交赵高。 如果他没有与赵高交好,那他现在还在寝殿里睡觉,就不用看赵高受刑,更不用在这里被阿父吓到心胆俱裂。 胡亥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后悔完全无用。 他只能哆嗦着在这里看赵高受刑,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蒙上卿,赵高晕了。 “取冷水来。” “喏。” 呼啦——一桶冷水迎面泼在赵高身上。 赵高从昏迷中惊醒,生不如死的痛让他发出几乎不是人腔的声音,哦唔喔——胡亥面如土色。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炮烙舌头之后,是他的手指被锤子砸得粉碎,不,不止是手指,是身上的每一个骨节。 行刑人很有技巧,全部避开他的关键部位,等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破碎不堪,他还有一口气在苟延残喘,烂泥似的在宫道上蠕动着,仿佛没有骨头的虫子。 “畸啊呀——” 他的声音极细微,完全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声音落在胡亥耳朵里,胡亥头皮发麻,身上的每一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弄醒他。” 嬴政面无表情。 蒙毅有些犹豫,陛下,十八公子只是一个孩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毅的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帝王抬眸,眼底墨色如深渊地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能让沙场饮血的将军都为之心惊,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恨之入骨以至于不想让这两人的血脏了自己的手,他最为敬重的陛下会亲自拿刀剐了这两个人。 蒙毅心头一惊,连忙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到底在天书世界里看到了什么,才会恨赵高食肉寝皮?很快,他想到了—— 奸臣弄权,祸国殃民,陛下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大秦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蒙毅心头一窒,瞬间吩咐亲卫,“取冷水来!”哗啦—— 一盆冷水直接泼在胡亥 身上。谁?谁! 养尊处优的公子从昏迷中惊醒,谁敢泼我?! 睁开眼,入目的是在宫道上蠕动的赵高,胡亥一个哆嗦,不顾自己仍在地上坐着,便狼狈往后退。 但没退几步,他便撞到一双靴子,不是亲卫的战靴,也不是寺人的棉靴,而是一双做工极为考究的靴子,他身体一僵,陡然失去所有动作。 ——那是皇帝的靴子。 皇帝不许他退后,不许他昏迷,要他完完整整看完赵高的受刑,赵高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胡亥身体一颤,慢慢跪坐在地上,他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因为会让皇帝觉得聒噪,会落一个跟赵高一样炮烙舌头的酷刑。 ——他这位皇父是连亲兄弟都能亲手摔死的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胡亥颤抖着,绝望看向赵高。 行刑! 蒙毅声音如刀割。 下一刻,亲卫也的确取来了刀,传说中的千刀万剐第一次出现在咸阳宫,鲜血铺满整个宫道,世界暗红一片。 但千刀万剐之刑不是一天便结束的,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才将刀尖送入受刑者的心脏,结束这场惨绝人寰的人间酷刑。 看清楚了吗? 嬴政问胡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胡亥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捞到,便被蒙毅带到章台殿,完整看完赵高的受刑。 是赵高的筹划被阿父发现了?还是赵高之前干的缺德事暴露了?究竟是为了什么,阿父竟对自己之前百般宠信的人恨之入骨,甚至不惜处以极刑? 胡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虽然他想不明白赵高为何受刑,但他明白另外一件事——完了。 一切全完了! 阿父绝对不是只是让他观刑那么简单。 他绝对是被赵高殃及的池鱼,他的下场不会比赵高好到哪去!——尽管他是阿父最宠爱的儿子,甚至远比大兄更得阿父的欢心。 可阿父最不缺的便是儿子。 杀了他,还会有其他儿子来补上,他们或许会比他乖巧懂事,会比他更懂得讨阿父的欢心,很快便能填补阿父手刃亲子的悲伤。 “阿阿父!” 胡亥哆嗦着,转身看向生杀予夺的帝王。 往日总是温和以对他的帝王此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雷霆震怒藏于眼角眉梢,在渗人的墨色里静静注视着他,如同天神俯视蝼蚁。 一只他随手便能碾碎的蝼蚁。 胡亥害怕极了,声音哆嗦着,话不成句,“阿父…..我与赵高,与赵高并无半分瓜葛!”“他,他做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我,我年幼,还,还是孩子,根本不懂那么多,也,也约束不了他。”胡亥痛哭流涕,他,他做的事情,与我无关啊阿父! 如果不是现在的赵高已是烂泥一块,只剩一口气在吊着,他简直想上前一剑把赵高捅个对穿。——都怪赵高,如果不是赵高,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他! “阿父,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父,求您,求您饶了儿臣一命,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胡亥趴在地上,大哭出声。 知错? 头顶响起帝王冰冷声音,呵。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冰冷斥责,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却让胡亥彻底绝望。——阿父恨他恨到不愿与他 多说一个字,这是怎样一种彻骨之恨? 难道是………赵高谋害大兄和阿父的事情被阿父发现了?! 胡亥瞳孔骤然收缩,心里有了答案。 必然是这样,否则阿父不会这般震怒的。 他不如小十一那样聪明乖巧,但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赵高对他好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赵高偷偷在谋划着什么,他在谋划把他送上皇位,自己做一手遮天的权臣,而挡在他面前的人,则会被他——清理掉,阿父,大兄,蒙氏兄弟,那些阻挡他登基的人,都得死。 阿父对他颇为宠爱,大兄对他也不错,但这点好跟当皇帝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所以他默认了赵高的筹划,装聋作哑,甚至顺水推舟,等待着赵高将他尊他为帝。 可他还没等到那一天,赵高的算计竟被阿父识破,然后才有蒙毅深夜闯入他寝殿,捉拿他与赵高的事情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阿父一旦得知这件事,他怎么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胡亥如被人捏住脖颈,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他知道,对于现在的阿父来讲,求饶显然无用。 胡亥瘫坐在冰冷宫道上,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与赵高交好,如果没有赵高,他或许没这么受宠,可再怎么不受宠,他还是皇帝的儿子,尊贵的公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大把的荣华富贵供他享用。 阿父对外冷肃,但对自己的孩子并不差,他打骂宫人也鲜少责罚他,他完全可以在宫里做一个普通公子的! 且大兄仁善,日后阿父崩逝,大兄登基,身为九五之尊的大兄也不会为难于他,他不用再受宫规的约束,他可以搬到外面住,建一个大大的宅院,关起门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美味佳肴,美人美酒,天天醉生梦死,不用操劳政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 他明明可以过上这种日子的。 是赵高,赵高诱惑了他,赵高让他走上与大兄争权夺势的路,赵高让他离间大兄与阿父,赵高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赵高的错! 对,是赵高的错! 如果没有赵高,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他!赵高死了就好了,只要他死了,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还是阿父最为宠爱的公子! 胡亥如梦初醒,他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向赵高走去。 都怪你! 都怪你造成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你,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我! 胡亥魔怔似的冲到赵高面前,抬脚便去踹地上如同烂泥似的一滩肉。 但他还没踹到那个人,他的胳膊便被人拉住了,拉他的人显然不再将他当公子看待,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摔在地上。 公子,您在做什么? 胡亥听到蒙毅冰冷声音。 他应该感到害怕的。 毕竟蒙毅虽对他不如对大兄那般尊敬,但总体来讲对他还算礼敬,不会这般粗暴对他,更不会这样冷冰冰对他说话,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蒙毅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动作像是拿捏死囚,这分明是对待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态度,而不是对待大秦的公子! 可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害怕了。 又或者说,极端的恐惧之后,他现在已经不怕死了,在看完赵高受刑之后,他觉得死对现在的他来讲或许是一种解脱。 ——娇生惯养的他根本受不住炮烙和千刀万剐的刑法! “我要杀了他!” 胡亥去夺蒙毅腰侧的佩剑,“都怪他,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蒙毅侧身一避,避开胡亥的动作,冷眼瞧着近似癫狂的胡亥,公子,您失态了。您是大秦的公子,陛下的儿子,您不能这般不体面。 对,我是大秦公子,阿父的儿子,我不会死得不体面。 胡亥动作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了,“我,我应该是鸠酒,是,是白绫,我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胡亥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般,“我一定不会跟赵高一样的。”“我是公子,我是阿父的儿子,阿父会留我一个全尸的。” 自言自语间,胡亥抬头看向他畏惧如鬼神的阿父,阿父,您—— /> 胡亥剧烈一抖,崩溃大哭,“阿父,我错了!”“我不该跟赵高结交,我不该听信他的谗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但他的认错显然是一种无用功,连嬴政的只字片语都不曾换来,他哀求着的嬴政一言不发俯视着他,眸色深沉如墨染。 带走。 赢政收回视线。 喏。 蒙毅抬手一挥。 亲卫立刻上前,拖着情绪崩溃的胡亥往外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 胡亥吓了一跳,死命挣扎,不,我不走!“我是大秦的公子,我是阿父的儿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阿父,阿父,求您现在就赐死我!”“求您,求您给我一个全尸!” 胡亥尖叫着,恐惧着,尤其是当他被到拖着经过赵高身旁,奄奄一息的肉泥吃力睁开眼,血红的眼睛看向他时,他的恐惧顷刻间到达顶端—— 不!我不要受刑!胡亥头皮发麻,两眼一翻,再度昏了过去。 执行命令的亲卫根本不允许他的昏迷。 哗啦—— 一盆冷水浇在胡亥头上,胡亥瞬间惊醒,不,不,不,我不要受刑,我不要! 绝望的尖叫声刺耳得很,偏殿里的鹤华翻了个身。——好吵哦,她都没办法静下心去学习了。 守夜的寒酥眼皮微抬,再次向侍立在屏风处的宫女打了个手势。 宫女会意,躬身退出偏殿。 嬴政对鹤华的偏爱人尽皆知,伺候在鹤华身边的宫女们哪怕在章台殿也颇有脸面,眼尖的寺人见宫女走下台阶,知晓睡梦中小公主又被胡亥的尖叫吵到了,于是连忙开口,小公主在睡觉,当心吵醒了小公主。 “快堵住他的嘴!” ——为小公主,也为自己报仇。 /> 本以为这样的事情会持续一生,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胡亥的戕害,哪曾想苍天开眼,胡亥竟失宠于陛下,不仅帮助胡亥得宠的赵高被处以极刑,就连胡亥公子也被牵连,遭了陛下的厌弃与怨恨,被卫士们倒着拖出章台殿,不知送往哪处囚牢。 寺人心里无比畅快。 ——该! 胡亥若没了大秦公子这道身份,那些被他欺辱过的顷刻间便能让他知晓什么叫报复!他们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未来,他们大仇得报,将胡亥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寺人偷偷从地上捡起一块碎布,小跑着追上拖着胡亥出了章台殿的亲卫。 公主年龄小,睡梦中被吓到便不好了。寺人殷勤把碎布给亲卫递过去,知道您来得急,没带封嘴的东西,您用这个。 胡亥横行咸阳宫的这些年,遭殃的人不止寺人与宫人,戍卫宫禁的卫士们也时常遭到他的打骂侮辱,所以当寺人们将破布送过来时,亲卫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伸手接过来。 那是赵高的衣服。 受刑后的赵高几乎身无寸缕,身上的衣服如同他的骨肉,沾着他的血,碎成一缕一缕,亲卫团吧团吧塞到胡亥嘴里。 腥臭味塞了满嘴,胡亥面上一白,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弯着腰不住痛苦干呕。——这群卑贱之人竟敢这般羞辱他!他是大秦的公子,他怎能受这种羞辱! 可他就是受了这种屈辱。 没有人能够救他,也不会有人救他,他是被阿父厌弃憎恨的人,所有人都想在他头上踩上一脚,为讨好阿父,也为曾经受过的欺负报仇。 胡亥又气又恨,他挣扎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然而他的胳膊尚未从亲卫手里挣脱,肚子上便挨了一拳,这一拳来得又狠又急,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弓得像只虾。 老实点! 你还以为你是大秦公子? 陛下今夜不杀你,是不想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卫士不耐烦道。 胡亥彻底绝望。阿父对他已不讲任何情面,否则不会任由这些人这般羞辱他,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给他! > 胡亥想不明白。 他远不如赵高精明,赵高做个明白鬼,清楚知道自己为何被处以极刑,而他则是稀里糊涂迎来自己的生不如死。 胡亥不明就里,但李斯敏锐得很,当蒙毅亲自将赵高那摊烂肉送到他府上,并且把吓得疯疯癫癫的胡亥公子一同送过来的时候,他身体猛然一颤,瞬间便明白了嬴政的用意——敲打。 在赵高被嬴政厌弃,被派到胡亥身边的那一夜,他便知道必是陛下在天书那里得知了什么,所以才将自己颇为信任的中车府令弃若敝屣。 可那时的赵高只是被贬,并未被处以极刑,说明陛下知晓赵高有异心,但这点异心不值一提,随手便能被捏死的蝼蚁不值得高高在上的始皇帝陛下多给半分眼神。 但现在,赵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烂泥一般,分辨不出原本的面目,而在他身边的是吓破胆的胡亥,痴痴傻傻,完全没有一朝公子的体面,一切的一切昭然若揭,陛下对二人恨之入骨,陛下一生的心血,毁于这两个人手上。 蒙上卿,我,我对大秦忠心耿耿!李斯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看赵高与胡亥。 蒙毅挑眉看了李斯一眼,李廷尉,我只是遵旨行事。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太白,彼此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赵高胡亥为主谋,李斯被迫加入,然后群魔乱舞断送了大秦江山。 因为是被迫加入赵高与胡亥的佞臣昏君,又因为李斯的确有大才,所以皇帝才会勉强网开一面,没有对李斯赶尽杀绝,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他极度惶恐不安—— 蒙毅道,陛下有旨,赵高需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死,他若早死一日或者晚死一日,他的刑罚便由廷尉来领受。 “赵高与胡亥受刑之际,廷尉需全程瞧着,一刻也不能离开。” 李斯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这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利剑悬于头上远比利剑刺下来的那一刻更为可怕! “臣、臣领旨。” 李斯颤声开口,面如土色。 蒙毅抬了下眼,廷尉不必如此。令媛与公子大婚在即,廷尉需好生准备,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李斯微微 一愣。 ——他的女儿还能不受他的牵连,嫁给公子为妻?! “陛下向来公私分明,对事不对人。”蒙毅眸色微深,冷声开口,廷尉,你若再辜负陛下,便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李斯回神。 片刻后,他对着章台殿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臣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如此爱重!臣、臣受之有愧!臣百死不能报陛下之万一! 女人又来接鹤华上课。 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课程并不多,把剩下的千字文学完,上午的课程就结束了。下午没有课,有的是老师举办的散学会,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让鹤华应接不暇,玩得开心极了。 幼儿园小班的暑假并不长,八月十一号放假,九月一号就开学了,只有二十天的假期。 假期虽然短,但老师记挂着鹤华要领的维生素牛奶还有钙片,怕放假期间鹤华没得吃,老师把这些东西提前领出来,全部打包在一起,让鹤华带回家。 “鹤华小朋友,下学期再见呀。”散学会结束,杨思琪对鹤华挥手。 如今的华夏大地出生率低得可怕,以前靠关系才能上的幼儿园现在连学生都找不到,没有学生,教师也缩编,她这种老师都是跟班走,等下学期鹤华上了中班,教鹤华的老师还是她。 “老师再见。”鹤华笑眯眯与杨思琪道别,“我会想你哒!” “恩,还有你。” 鹤华抬头看着女人,“我也会想你的。”“哦。”女人冷淡应了一声。 鹤华并不意外女人的冷淡,牵着女人的手,开开心心往回走。 只是握着女人的手时,她的那些开心便会消散很多,女人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让她每看一次心脏都跟着揪了起来。 ——这个奇怪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的手和嗓子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再怎么疑惑,鹤华也没有问出口,那些伤看着就很痛,她若问了,只会让女人再次想起当时受伤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一定是生不如死吧? 鹤华有些心疼。 对了,阿父处置了赵高。 鹤华突然开口。 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女人说这些,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开口,仿佛跟女人说了这些事,女人就会很开心一样,她来这个世界快一年了,还没见过她的笑,她长这么好看,笑起来一定很漂亮吧? 本着这种想法,鹤华抬头看着女人的脸,听宫人说,赵高受的是极刑,很惨很惨的那一种。“还有十八兄,他也被赵高牵连,也收到了处置,也很惨。” 女人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在原地驻足一瞬,然后继续牵着她的手,依旧往前走。 ——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女人的心情鹤华永远琢磨不透。 “以后我不会再来接你。” 女人将她送到来的地方,“中班之后有校车,你在这里等校车。” 你要去哪? 鹤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紧张,直觉告诉她,女人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她抓着女人的手不愿意松开,去做什么?危险吗? “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女人却没有回答她的话,把手从她掌心抽出,然后把老师给她提前领出来的东西放到她身边,对她说出一串人名,去沛郡找萧何曹参夏侯婴,去东海郡找韩信,去砀郡找吕雉。 若在沛郡遇到刘邦或者刘季,则杀之,还有楚国名将的后人项羽,也要杀。 女人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的话,声音沙哑得厉害,鹤华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人名,杀谁?刘邦?项羽?杀他们之后呢?你就能回来了吗? 鹤华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她不想让女人走,她怀疑这一次分离,她便再也见不到女人,她试图再去牵女人的手,可脚下的场景已开始改变,眼前陡然变黑,她听到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照顾好阿父,还有大秦。 鹤华被女人从另外一个世界推了出来。 鹤华醒了。 她的身侧是女人留给她的东西,牛奶,维生素,还有能让阿父夜里不再腿疼的钙片。 公主,昨夜天书教了您什么?纱幔被掀开,女官们已摆 好摊开纸张摆好笔墨,殷勤问她昨夜发生的事情。 鹤华抿了抿唇。 她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女人,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女人,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女人在做的事情非常危险,可她却完全无法帮助她。 ——她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鹤华有些沮丧,把脸埋在被褥里,闷声把自己昨夜梦到的事情告诉女官。 杀刘邦和项羽? 女官与寒酥对视一眼,这两人似乎并不是朝中的官吏,奴婢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瞎,你现在没听过我的名字很正常,等种子分发下来,我刘季肯定能名扬天下!” 刘季嘴里叼着根草,吊耳当啷对上林苑的卫士道,“别的不说,就单说种这个神种,除了治粟内史,再没人比我刘季更擅长,假以时日,我必能与小公主治粟内史一样天下闻名! 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的,什么神种,肯定是皇帝那老小子糊弄黔首的,拿个所谓的神种吊着黔首,让黔首们老老实实听话,九州天下才不会再起叛乱。 他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可架不住县长整天在他耳边念叨,说他朋友多,路子广,他若是到了上林苑,指不定还能与上林苑的守卫们攀攀关系,多弄点种子回来,种子少而九州广的情况下,能分到沛郡的种子不用想也少得可怜。 他被县长念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随着秦兵来到上林苑,然后在看到上林苑的水稻之后,他顷刻间便摒弃自己之前的想法。 ——皇帝那老小子居然真的没有骗他们!这家伙手里竟然真的有能亩产千斤的粮食! 刘季当即决定不偷懒了。 以前不喜欢种地是因为累死累活种出来的东西交完赋税不够自己吃,既然这样,还种什么地?不如吃喝玩乐交朋友。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上林苑粮食能亩产千斤!这种产量下,那些赋税根本不是事! 生活有了盼头,谁还愿意三不着两? 刘季善于结交朋友的优势在上林苑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的黔首学会种地之后要返乡,他不用返,他与上林苑的守卫们称兄道弟拉关系,然后成功充作卫士在上林苑留了下来,跟着 上林苑的卫士保护即将成熟的粮食。 当然,他肯定不是为了保护粮食的,他是为了偷粮食种子。天下那么大,种子只有那么一点,如果老老实实等秦吏们分发种子,那要等到哪年哪月? 这年头,老实人早就饿死了,活着都是人生难题时,道德那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 ——等粮食成熟能留种,他立刻偷种子火速回沛郡,沛郡的父老乡亲们能吃饱肚子,才不枉他千里迢迢来上林苑一遭。 刘邦项羽? 赢政凤目轻眯,手指轻扣案几。 “陛下,天书不会无缘无故让公主杀人。”蒙恬眼皮微抬,斟酌开口,此二人多半与赵高一样,是危及大秦江山之人。 蒙毅起身请命,陛下,臣这便搜捕天下,抓捕二贼。纵然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两人找出来,断不能让他们危害大秦万事基业! 作者有话要说: 刘季:你们抓的人是刘邦,跟我刘季有什么关系! 蒙毅:????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两个兴风作浪的乱臣贼子罢了,也值得朕举九州之力去搜捕?嬴政轻嗤一笑,朕若在世,天下谁人敢乱? 这话是大实话,蒙毅颔首,十分认同,自然,陛下剑锋所至,九州莫不臣服。 “只是这两人终究是个隐患,若是留着,难保他们不趁势而起,兴风作浪,倒不如早早杀了,永绝后患。 不急。 嬴政摇头,不必劳师动众去搜捕,但也不可让两人逍遥法外。蒙毅,此事你亲自去做,在不惊动天下黔首的情况下,将两人抓捕归案。 朕倒是想看看,这两人到底有何能力,竟让天……嬴政声音有一瞬的停顿。 帝王看向在纱幔后的鹤华,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小团子今日精神并不好,整个人恹恹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就连她一向爱吃的小点心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 赢政眸色微沉。——既是她心心念念惦记着要杀的人,杀了也无妨。 嬴政收回视线,“若有抵抗,但杀不论。” “喏。” 蒙毅应下。 北击匈奴之事准备得如何了?赢政问蒙恬。 蒙恬道,“匈奴乃游牧民族,春夏水草充足,他们安居乐业,不会滋扰边境,但若到了秋冬之际,便会举兵南下,掠夺我边疆黔首以补充其物资。 “故臣以为,若不想大举用兵,便在秋冬之际以兵充民,隐匿在边疆,待匈奴滋扰之际,以逸待劳将其就地斩杀。 此计虽不劳师动众,但也不能将匈奴彻底斩草除根。赢政不置可否。 蒙恬笑了一下,并不意外嬴政的不满。 他们的陛下是位动辄出动五六十万大军将其彻底剿灭的杀伐果决帝王,东方六国,便是这样在秦锋之下灰飞烟灭。 而现在,大秦国策由大开大合变得保守,陛下心心念念的秦直道,阿房宫,全部停止了修筑,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三五年便能完工的事情,短时间内享受不到,陛下停工也无妨,但若让他现在便接受以后不能对外大举用兵 ,只能用三五万人小打小闹,这对陛下来讲多少有些勉强。 陛下,还有一法。 蒙恬道,“可选些精于马术之人充为精锐,此兵不需多,三五千人便可,待摸熟河套地形之后,由经验丰富的先锋将军率领,以匈奴之道,还施匈奴之身。 赢政眼皮微抬,这还有点意思。 “长途跋涉征战,普通战马怕是支撑不住。” 嬴政略微思索,此法虽需兵力不多,但极耗战马,一人两三匹良驹来回更替,方能做到千里奔袭仍不失战力。 “且此战对将士的身体要求极高,若孱弱些,只怕尚未抵达匈奴之地,便受不住颠簸而丧失战力。 “陛下圣明。”蒙恬笑道,良驹难求,精于骑术的军士更难求。 “秦兵多为步兵,攻破六国多为攻城战,中原会战,能够一骑当千的军士,怕是要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那便挑。”嬴政斩钉截铁,我大秦披甲百万,难道还挑不出万余人的精锐骑兵? 喏。 蒙恬忍俊不禁。 果然是他家陛下的一贯作风——杀伐果决,雷霆之力。 宣屠睢。 赢政道。 九州虽平,但仍有匈奴南越尚未完全臣服,而匈奴南越之外,还有海外五大洲四大洋,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每一刻钟都不容浪费。 屠睢大步入殿,拱手见礼,陛下。赢政颔首,小寺人引着屠睢入座。 百越之地,不必再战。 对于屠睢这种人,嬴政从来开门见山,朕已命廷尉李斯已收拢十万徒刑,三年之内尽数迁往南越,归化南越蛮夷之地,奉我大秦为尊。 屠睢微微一惊。——边陲贱民之地,也值得迁九州之地的黔首入南越? 陛下瞧着也挺年轻,怎么年龄还未上来,胆子便先不行了?——这可不是往日气吞山河的陛下。 屠睢看了又看嬴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嬴政的声音仍在继续,入秋之后,你领兵五万,与南越开市互商。 “朕会给你挑选经验丰富之官吏辅佐你,再从公子之中寻两人陪你一同前往,你们几人互相协同,务必将百越之地彻底秦化。 屠睢傻眼,陛下,边陲蛮夷之地的贱民岂能与我大秦黔首平起平坐? “他们与禽兽为伍,更与禽兽无异,依臣之见,应该把他们全部杀了,杀光杀净之后,再去迁中原的黔首前去定居。 嬴政瞥了眼屠睢。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一点长进都没有?整日除了杀还是杀,毫无半点王贲蒙恬的兼资文武之风。 嬴政抬眉,屠睢,那日的地球仪你可曾看到? “看到了。” 屠睢点头,一脸舍我其谁的跃跃欲试,臣将百越之地夷为平地之后,立刻调转兵锋攻入西南,三两年内,必将西南之地全部纳入我大秦版图!” 嬴政抬手扶额。 屠国尉,能兵不刃血收复的地方,又何必再起战端? 蒙恬叹了口气,百越之南,有西南之地,西南之外,还有四大洲四大洋,若都以国尉的法子一路打过去,陛下要耗费多少兵力物力? 九州黔首饱受战乱上百年,民心思定,厌恶战争。 知道屠睢是个直肠子,蒙恬便把事情掰碎了讲给他听,“陛下乃当世雄主,虽有宏图之志,但也不穷兵黩武,陛下体恤黔首,与民休息,不再大规模用兵,你我身为陛下之臣子,当与陛下言行一致,不可再妄动刀兵。 屠睢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知道陛下不想打仗,但这些地方不打怎么收复? “蛮夷之地,畏威不畏德,对他们好是没有用的,只有将他们打怕了,打服了,他们才肯归顺大秦。 当然,哪怕把他们打怕了,打服了,他们也不会真心认陛下为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边夷贱民现在臣服陛下,是因为我大秦兵强马壮,陛下威加四海,可若是我大秦式微,陛下……” br/>屠睢声音夏然而止。 他只是莽,不是傻,他若说待陛下百年之后,新的那位皇帝远不如陛下英明神武,将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百越必会趁这个时候拥兵自立,裂土封王,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陛下不把他一撸到底才是怪事! ——这可是大不敬! 屠睢抬头瞧了瞧嬴政脸色,掌权天下的帝王眼皮微抬,眸色浅浅看着他,仿佛丝毫不意外他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陛下,您可真是聪明过人,洞察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屠睢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但想想帝王威严,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住了。陛下,百越不能这么就算了,还得打。 屠睢后面的话没敢继续说,憋憋屈屈找了其他词来代替,哪怕不把他们屠之一空,那也得将他们杀个大半,要不然他们迟早生乱。 赢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似蒙恬王贲这种将领可遇不可求,为将者多是屠睢这种心思简单悍将,而非允文允武能托付江山的出将入相。 可惜二人皆有事在身,去不了南越,而屠睢在南越一战成名,对于南越蛮夷来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迁民去南越和与南越互市通商一事无人比他更合适。 ——当然,前提是让他收敛性子,莫再如以前一样屠城屠降,否则便不是怀柔安民,而是逼百越反出大秦。 若说蛮夷之地,边陲贱民,当初惠王攻打巴蜀之际,巴蜀两国何尝不是如此? 赢政捡了个最近的例子缓缓开口,但后来呢?后来迁民入巴蜀,修建水渠,往来与之通商,让巴蜀的蛮夷之地成为我大秦粮仓,为我大秦踏平六国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嬴政道,巴蜀如此,安知百越之地不是如此? 屠睢张了张嘴。 好像是这个道理。 现在的巴蜀,是除却关中之地最为拥护大秦统治的地方,远比刚刚归顺的中原六国来得忠心耿耿。 巴蜀能彻底臣服大秦,百越之地的蛮夷未必不是第二个巴蜀。 屠睢这下想明白了,“陛下,臣明白了!”“陛下是想让百越之地成为第二个巴蜀,为我大秦日后踏 平四洲提供兵甲与粮草!” 这话虽与嬴政心中所想仍有些差距,但对于屠睢这种生性好杀的悍将已是十分不易,于是嬴政勉为其难点点头,对屠睢的大彻大悟表示赞同,不错,这的确是朕心中所愿。 九州四海之外仍有四大洲与四大洋,但若我们连九州之内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谈何征服九州之外的领土? 屠睢听得心潮澎湃,陛下放心,臣一定幸不辱命,让百越之地彻底归顺大秦!早日实现陛下的雄心壮志! 有屠国尉相助,朕何愁大业不成?嬴政十分肯定屠睢的忠心。 御案上是蒙毅刚呈上的文书,那是最新一批考核通过的官吏,对大秦忠心耿耿,对郡县制无比认同,非常适合派去南越,嬴政翻开文书,瞧着上面的人名家世与考核评价,问屠睢的意见,“你心中可有与你同去的人选? 屠睢性子急,若是派了个不对付的人过去,莫说归化南越了,只怕还未到南越,俩人便能打起来,这种情况下,还是派些与屠睢交好但又不会被屠睢完全压制的人前去。 屠睢说了几个人名。 赢政眼皮微抬,“你要赵佗随你前去?”——那可是与你政见完全不合南辕北辙到完全无法调和的人,你确定? “当然。” 屠睢点头,此人心思缜密,顾全大局,虽与臣略有摩擦,但不失为一名干将。且他与南越之地的蛮夷关系极好,若有他在大秦南越之间调停,开市互商之事必能事半功倍,迅速推广开来。 既如此,朕便让他与你同去。嬴政笑了一下,笔尖微顿,在赵佗名字上打了个勾。 屠睢虽莽,但有容人之量,而赵佗也是个人才,虽与主将政见不和,却依旧能让主将提携他,这两人若去南越,大事可定,但南越山高路远,他需要给南越之行再添一道保证。 —— 一道能真正把大秦传播到南越之地的保证。 嬴政道,公子扶苏与公子高不日即将大婚,待他们大婚之后,便与你们一同前去。 这,新婚燕尔便分别两地? 屠 睢瞧了一眼嬴政,面上有一瞬的古怪,陛下,此事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 嬴政不置可否,若放心不下家中娇妻,可带夫人一同前往,朕可没说一定要让他们两地分居。 因为母亲与枕边人接连背叛的缘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女人敬而远之,忌讳莫深。尤其是女人干涉政务的事情,更是他的逆鳞,他不可碰触的忌讳,但这种忌讳在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小十一时荡然无存。 他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女,他从未寄予厚望只想她平安长大的小公主,却可以为大秦为他做到那种程度。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多少绝望与生不如死才能走到这一步,他只看到她残破的身躯,听到她破碎沙哑的声音,看她孤身一人在另外一个世界奋不顾身,只为大秦不再二世而亡,他能无病无灾到终老。 他的小公主还是长大了。在他崩逝的那一刻彻底长大,长成能逆天改命庇佑大秦的存在。 廷尉之女与丞相之孙女颇有才干,若与他们同去南越,还能帮他们分担政务,岂不是美事一桩? 嬴政眸色微深,抬手掐了下眉心。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正视女人的力量,九州天下何其广豪?大秦目前的官吏远远不够分派天下,她们若肯为朕分忧,前去南越与公子一同理事,朕必有封赏。 ……陛下圣明! 屠睢肃然起敬。 不愧是陛下!别人娶儿媳是为了开枝散叶,两年抱任,陛下娶儿媳是为了给自己捉襟见肘的官吏们补充人手! 处理完匈奴南越,嬴政便去瞧墨家造船的进展,而后再商议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事项与时间,待做完这一切,已是暮色西沉,嬴政换了常服,去偏殿瞧闷闷不乐的小公主。 “阿父,我觉得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鹤华无精打采,连寺人送来的点心都不想吃。 嬴政夹了块点心喂到她嘴边,小奶团子这才勉强吃了一口,但精神依旧萎靡不振。 会见到的。赢政放下筷子,伸手将小奶团子抱在怀里。 真的吗?鹤华双手抓着嬴政衣襟,抬头迫 不及待问嬴政。 嬴政莞尔,阿父何时骗过你?总有一日,阿父与你还会再见到她。 到那时,大秦已变了模样。不再战火连天,不再民不聊生,而是一个全新的空前强大的秦。 一定会再见的。嬴政垂眸低喃,眸色深邃如星海。 你们说的刘邦我是真没见过。刘季道,“我骗你们做什么?” 刘邦是刘邦,刘季是刘季,你们找刘邦跟我刘季有什么关系? 不能因为我们都是沛郡的人,你们就觉得我一定得认识刘邦。“我要是认识,我能不跟你们说吗?” 小公主得天书梦中授课,得天书赠予神种,现在又得天书指引,连未来的忠臣良将的名字都告诉了小公主,让小公主告知陛下,让陛下现在便对他们封官加爵。 刘季往嘴里倒了碗水,咬牙切齿十分不服,但萧何也就算了,曹参夏侯婴一个是狱掾,一个是养马的,何德何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啊! “他们都能成栋梁了,那杀狗的樊哙怎么着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杀狗的都成将军了,那我不得是—— 刘季声音夏然而止。 ——这里是上林苑,不是他的沛郡,不能什么话都往外面说。 “是什么?” 你快说啊! 周围卫士在起哄。 “是裂土封侯!是出将入相!”刘季咧嘴一笑,总之是很大很大的官,你们都得拜我! 切,就知道吹牛。 卫士们哄笑,你一个小小的亭长,以后能做到县长都是祖上积大德了,还想奢望封侯拜相? “哎哎哎,别闹了,这几日打起精神来,别叫宵小坏了咱们的粮食。” 为首的卫士前来巡视,压低声音对众人道,“上面传来的消息,说是六国余孽混入咸阳来了上林苑,要将咱们的粮食全给糟蹋了。 “毁了咱们的粮食之后,再 放出消息说陛下根本没有神种,是陛下对天下黔首撒了弥天大谎,让天下黔首怨恨陛下痛恨陛下,然后他们便能兴风作浪,趁势恢复故国。 艹,这帮王八犊子怎么能这么缺德?刘季骂了一句,“他们都混进来了,上面人不管?” 管,怎么可能不管?为首的卫士道,“王将军亲自来盯,眼下已经在上林苑住下了,只等六国余孽自投罗网。” 刘季心里突然有种不好预感,王将军?是那位病得都快起不来的通武侯王贲王将军吗? 不错,正是通武侯。 卫士唏嘘叹道,“也是不容易,日日拿药吊着,病得连马都爬不上,还要操心六国余孽的事情。 你们的陛下可真是知人善用,把人当畜生用。 王翦王贲父子联手灭五国,六国余孽里有五国都跟他有灭国之仇,让他来上林苑盯着,这是生怕六国余孽不来上林苑吗?还是把他当诱饵,借此把六国余孽一网打尽? 刘季想了想,认真地觉得是后者——这阴损缺德但又明目张胆的请君入瓮,可太符合皇帝佬儿的一贯作风了! 刘季的水喝不下去了。 不仅喝不下去,还想离这群搞政治斗争的疯子们远一点,王贲死不死的他不管,六国余孽能不能一网打尽他也不问,可粮食不能出一点意外,那可是能救黔首们性命的东西!一百个王贲一万个六国余孽也换不回来的东西! “那什么,你们聊,我去看看粮食。”刘季放下碗,拔腿就往水稻田的方向跑。 不幸中的万幸,皇帝佬儿虽缺德,但对能救人性命的神种也颇为重视,水稻田被卫士们围得密不透风,飞进去一只苍蝇都够呛,这种严密保护下,王贲跟六国余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也伤不到粮食。 刘季这才松了口气,拿手对自己扇着风,艹,吓死老子了。“要是粮食出了问题,我跟这帮人没完!” 大个子,你也是来看粮食的?刘季找了凉快地坐下,手肘撞了下旁边靠着树干而坐的大个子。 他对这个大个子印象很深,力气大,非常大,别人五个人才能抬动的东西,大个子一只手就能拎 起来,看得治粟内史手下的郎官们目瞪口呆,当然,也包括他。 对于这种人当然要结交,他平日里没事便跟大个子攀关系凑热闹,可惜大个子性格太孤僻,他跟大个子聊了这么久,还只停留在叫大个子的层面上,连名字都不知道。 大个子不接话,刘季贴着他坐下,他剑眉微皱,往一侧挪了挪。 听你口音好像是江东那边的人? 被人这般嫌弃,刘季丝毫不觉得尴尬,自来熟自说自话,“你们那边水田多,你得多盯着点水稻,等水稻成熟了,赶紧弄点种子回去,别等秦吏们来发种子。 天下那么大,等秦吏们发到你们那,你们那的黔首早就因为吃不饱肚子饿死了。 不瞒你说,我已经跟郎官们打通关系了,让他们在收成之后给我留些种子。刘季神秘兮兮看向大个子。 他能感觉得到,大个子绝对不是普通黔首,力气大,为人也讲究,有人抬不动东西,他看到了还会搭把手,与这种人结交,对自己百利无一害。 大个子,相逢就是缘,你要不要也来点种子?刘季笑眯眯问大个子。 下一刻,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有守卫高声叫喊。 刘季脸色微变。天干物燥,粮食待收,这种情况下若是起了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全部会烧成灰! 天杀的六国余孽,竟然用这种恶毒的办法去毁粮食! 大个子,快,咱俩弄水去!刘季再顾不得与大个子话家常,拉着大个子便往水井的地方跑。 作者有话要说: 刘季:狱掾马夫都能是国之栋梁了,凭什么我不是!凭我不是刘邦嘛!昨天开奖了,188个幸运宝宝,中奖率还是蛮高的~哪些宝宝们中奖了,快举手让我蹭蹭欧气!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但他并没有拉动大个子。 大个子捏着他的胳膊,慢慢将他的手拿开,幽深视线看向长势极好即将丰收的粮食。刘季眼皮狠狠一跳。 莫走漏一个六国余孽! 披甲执锐的卫士们纵马而来,声势极为浩大,“刘季,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你该回的地方 卫士声音微微一顿,腰侧佩剑瞬间出鞘,他是谁?!——对于这种脸生且极具威势的黔首,宁杀错也不放过。 长剑指向大个子,大个子眼睛轻眯,手指紧握成拳。 刘季呼吸一顿。 个子这么大,胆子怎么小?下一刻,刘季一巴掌拍在大个子脑壳。 大个子完全没有防备,被他拍了个翅趄。 你做什么?! 大个子回神,瞬间暴怒。 闭嘴,还不快去提水! 刘季跳起来骂大个子,嗓门远比大个子更要高,要是水稻有了好歹,咱们来年都得饿肚子!饿死你不打紧,你的父老乡亲都被你连累饿死了怎么办?! 大个子微微一愣,静了下来。——这话是大实话,种子虽然是秦人的,但这种东西的确能救他的江东父老。 大个子冷哼一声,提着水桶去打水。 刘季忙不迭对卫士解释,抬手指了指闷不做声去打水的大个子脑壳,对不住,我这位兄弟脑子有点不正常,不吼着跟他说话他听不懂。 您放心,我们这就去打水,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认识他?卫士半信半疑,看了又看在不远处的水井处打水的大个子。 刘季点头哈腰,“认识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这是跟我一起来的老乡,我们那水田多,所以比较紧张水稻,一直在这儿盯着水稻,半刻都不敢马虎呢! 哎哟,火势越来越大了! 刘季抬手一指向水稻田烧过来的火光,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34;不跟您说了,我们去打水! 对于普通黔首来讲,种在上林苑的粮食是能够救他们性命的东西,刘季脸上的紧张完全不是作伪,那是身为黔首对粮食的最本能也最天然的紧张,亲卫再看大个子,大个子人长得大,力气也大,单手提起木桶,抬手一泼,将旁边的水稻田泼出一道巨大的水印来。 ——这是防止火势烧过来的一种方式,提前用水把火与水稻隔开,可以不让火势烧到稻田上。 亲卫不再怀疑,手里的佩剑送还鞘中,“快去!”不能让水稻蒙受半点损失! 诺! 刘季立刻应下,拔腿便往水井的方向跑,大个子又打上来一桶水,他二话不说提在手里,一股脑往火光上面泼。 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动作快,不一会儿,烧到水稻旁边的火势明显弱了下来,不再顺着风势往稻田烧,刘季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 驻守在上林苑的卫士们也显然早有准备,对这场由六国余孽造成的叛乱尽在掌握。 火光冲天中,喊杀声也冲天,有六国余孽喊的杀尽秦狗,也有卫士们喊的尽诛贼寇,刘季听得不耐烦,低声骂了句脏话。 ——打打打,打个屁! 有互相捅刀子的时间不如多种几株粮食,这才是真正能救人性命的东西,远比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与皇帝陛下的千秋万岁来得实在得多。 大个子,你可别学这些人,天天正事不干想屁吃。 刘季气喘吁吁浇着水,不忘与大个子交流攀谈,要是皇帝陛下还想着修阿房宫,修秦直道,修什么万里长城,再兴师动众打匈奴打南越,咱们底下的人日子肯定不好过,赋税高不说,还得给皇帝当牛做马去干活。 要是在以前,他是能理解六国余孽叛乱复国的心情的。 以前的王未必是明主,但现在的皇帝让人把日子都过不下去,对比产生美,可不就对那早死的王推崇备至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 肩膀累得疼得厉害,刘季抬手揉了揉肩膀,“阿房宫秦直道万里长城都不修了,南越不打了,匈奴虽打但用兵不多,咱们黔首不用天天去服徭役了。赋税高是高了点,但这种种子要是推广 开来了,那些赋税也就不高了。 大个子剑眉微动。燥热夜风拂过他鬓间碎发,男人冷冽眉眼有一瞬的迷茫。 生活有了盼头,还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刘季斜了一眼大个子,你年轻,力气大,为人也讲究,以后带了种子回郡县种,肯定身受父老乡亲爱戴。” “民心有了,再琢磨琢磨秦律,当个秦吏不在话下——” 谁要当秦吏? 沉默良久的大个子脸色骤变,冷声打断刘季的话,你要当你去当,我没心思当秦吏! 被人粗暴打断话,刘季不仅不恼,仍是一脸好脾气,方才灭火的时候累得够呛,现在停下来浑身都是疼的,就连胳膊都被火苗燎了一大片,只是刚才着急灭火,完全没留意,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疼。 刘季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往自己胳膊上冲,冰凉井水冲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灼热的痛感降低很多,他便又舀水,继续冲胳膊。 “那当然,我肯定是要当的!” 刘季瞧了一眼大个子,大个子的手也被烧到了,于是把舀出来的勺子里的水浇在大个子手背上,不仅要当吏官,还要当大官,最大的官! 夏虫不可语冰。 但冰凉井水冲在火烧过的地方的确舒服,大个子没有阻拦刘邦的动作,背靠着树干坐着,勉为其难听他继续絮絮叨叨。 以前六国还在的时候,什么官啊将军的,全是他们贵族才能当的,跟咱们普通黔首没关系。刘季一边舀水一边道,现在六国没了,一切执行秦制,人头论军功,黔首也有当官封爵的可能。 “要是怕死不想去打仗,还能去考秦吏。”不用多有才干,略识几个秦字就能通过考核,我的亭长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我觉得这种考核制度持续不了太久。” br/> 这样一来,识字的人就多了,识字的人一多,以后的考核标准肯定会跟着水涨船高。“像我这种识几个秦字就能当亭长的事情,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 大个子冷笑,既如此,你想要当大官的梦想怕是要中道崩卒。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刘季手里拿着木勺,啪地一声拍在大个子手背上。 大个子手背刚被火烧过,猛然挨了木勺一下,男人眼皮一跳,抬腕把手收了回来。 大个子收回手,刘季便拿木勺敲大个子脑壳,把大个子脑壳敲得duangduang响,一边敲一边没有好气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咱俩可是风里来火里去的过命交情,我要是当上大官了,还能少了你的好? “住手!” 大个子被他弄得无比烦躁,抬手推开刘季的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季手里的木勺里面还有小半勺水,他一推,刘季失去平衡,勺子里的水迎面泼在他脸上,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哎哟,这咋还往自己身上泼水呢?”有与刘季交好的卫士路过,见此不免问了一句,身上也被火烧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季爆发一串大笑,他自己要浇的,凉快! 大个子忍无可忍,刘季—— 刘季瞬间丢了木勺,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可是你自己弄的,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一边跑,一边不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要是不动我的勺子,里面的水根本不会洒在你身上! “闭嘴!” 大个子人高马大速度快,很快追上落荒而逃的刘季,然后抬起一脚踹在刘季身上,将人踹倒在地上,提起拳头往上砸,我今天跟你没完! 哎哎哎,别打脸——上林苑中,响起刘季的鬼哭狼嚎。 王贲微阖眼,侧耳倾听被严刑拷打的六国余孽的尖声哀嚎。 声音刺耳得很,但当这些人是为破坏粮食而 来,甚至策划刺杀皇帝陛下时,痛苦的叫喊便成了动听的乐章。 王贲眉头微动,苍白病容有了几分活泛神色。——多来点,他爱听。 将军,又死了一个。 亲卫拱手来报。 “啧,不经打。” 王贲叹了一声,六国绝灭,连带着那些身强体壮的士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些身体孱弱的虫豸,经不得风浪,也受不住刑法,略打他们两下,他们便死了。 “无趣。” 王贲啧了一声,无比嫌弃。 ……将军您清醒一点!能在您刑法下活下来的人基本不存在! 亲卫试探道,“那剩下的人……” “今夜本将心情好,不杀人。”王贲道,在没有问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之前,不得伤了他们性命。 亲卫打了个哆嗦。——您还不如杀人呢,落在您手里的人,一头碰死都比活着痛快。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逼问六国余孽的亲卫退下,又一个亲卫前来汇报,将军,江东来的那个可疑黔首并未参与叛乱。 不仅没有参与,甚至还在火势起来之后与沛郡的刘季一同打水救火,把自己的手与胳膊都烧伤了。 王贲挑眉,眸色变得玩味儿起来,这么说,他与六国余孽并未瓜葛? 这…… 亲卫心里有些发虚,斟酌片刻回答道,并无确切证据证明他与六国余孽并无瓜葛。 “六国余孽混入上林苑后,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流,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末将不敢离得太近,故而也不曾听清他们的对话。” “那便是知晓六国余孽的行动,只是没有参与罢了。”夜风袭来,王贲虚虚咳嗽两声,苍白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将军,您—— 无妨,老毛病罢了。王贲摆了摆手,将整理好的奏折递给亲卫,将此事奏 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通武侯的病情又加重了?章台殿中,嬴政把奏折搁在一旁,抬眸瞧了眼深夜前来的卫士。 卫士悲切戚威,虎目泛红,“老将军去了之后,将军心中悲痛,一病不起,日日靠药吊着才有几分精神。 今夜六国余孽前来毁粮,将军熬了一夜,见了风,又受了惊,精神越发不济了。 通武侯忠心可鉴日月,朕都知晓。嬴政眼皮微抬,听闻通武侯病得连马都骑不得了? 卫士声音瞬间哽咽,将军已经三月不曾碰马了! 这般爱马之人却连马都碰不得,的确是人间惨事。嬴政收回视线,朕新得了几匹良驹,你回去带给通武侯,奖赏他此次带病捉拿贼寇。 喏! 卫士心头一热,倒地再拜,“末将替将军跪谢陛下恩赐!” 什么叫君臣相和?这就叫君臣相和啊! 将军功高震主却不被忌惮,陛下身居九五之尊却仍挂念臣下病情,纵观华夏历史,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陛下与将军一样的君臣了! 卫士感动得眼泪汪汪,送完奏折,火速领着几匹上好良驹往上林苑赶。——他要让将军尽快看到陛下对将军之心!让将军高兴高兴! “通武侯看到阿父送给他的战马一定会很开心吧?”卫士退出内殿,屏风后的鹤华揉着眼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嬴政。 “开心?” 赢政轻嗤一笑,“只怕未必。” 为什么不开心?鹤华有些奇怪,他不是最喜欢战马吗? 不止王贲喜欢,王离那只野猴子也喜欢,瞧上阿父的良驹,自己去讨阿父要多少有些僭越,便拿了点心来求她,说只要她能说动阿父把那匹马给他,他便给她吃不完的小点心,让她这辈子都不为点心发愁。 王离家的庖厨是一等一的好,做出来的点心别具一格,与宫中大不相同,这样的点心摆在眼前,她当然心动,摩拳擦掌准备去劝阿父把马赐给王离。 可惜王离这只野猴子做事 实在不靠谱,这件事竟然传到了大兄的耳朵里,她被大兄狠狠训斥了一番,王离送给她的小点心被收走不说,还被大兄罚了十日的小点心,若不是章邯接济她,她要整整十日都不能吃到点心! 十日呢! 好长时间的! 鹤华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埋汰王离。 明明王翦王贲都是很聪明的人,怎么到了王离这里,聪明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呢?鹤华想不明白。 通武侯喜欢战马,但不喜欢自己碰不到的战马。赢政眸中精光微闪,不过朕送给他的战马,他应当会很喜欢。 鹤华更加迷惑。——所以王贲到底喜不喜欢马? 小十一想不想看场热闹?嬴政伸手揉了下鹤华小脑壳。 鹤华兴致缺缺,什么热闹? 上林苑的热闹。 赢政道 才四岁的小孩子远远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小十一的不开心他看在眼里,正是因为看在眼里,所以想给她找些乐子。 无论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正要经历什么,都不能自哀自怨在原地打转,人生很长,不要忘记向前看,悲痛只是一时的,生活才是一世的。 永远不要让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这是他在遭遇生母背叛时悟出来的道理。 小十一太小,听不懂这样的大道理。无妨,那便领着她玩玩转转,让别的事情分一分她的心。 夜幕深沉,小奶团子已有几分困意,嬴政将人抱在怀里,一手拍着小团子,一手看着奏折,“睡吧。 等你睡醒,阿父便领着你去看热闹。 始皇帝即将驾临上林苑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咸阳城。 咱们动不动手? “嬴政狗贼平时里龟缩宫里不出来,宫中禁卫森严,我们无法下手,只能等他出宫的时候才能下手。 “但近年刺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他变得颇为谨慎,从不轻易出宫,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的动手时间便遥遥无期了! 周围人群情激动,为首之人却 分外谨慎,上林苑火光冲天,咱们派过去的人却仍未回来,甚至连消息都不曾送出来,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的确不是好兆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好兆头。 人头攒动中,一道温柔声音缓缓响起,“若非觉得六国之人被王责一网打尽,嬴政又怎会兴师动众去往上林苑? 嘈杂声音陡然变得安静。 嬴政惜命,非常惜命,单是从他在咸阳城外遭遇刺杀之后便鲜少出宫便能看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无比珍惜自己性命的人来讲,如果不是觉得威胁尽消,六国后人被王责彻底消灭,他怎么可能去上林苑耀武扬威?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深以为然。 嬴政残暴,秦法苛刻,以至于连秦吏都背弃大秦,成为我们的眼线。 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从咸阳官到上林苑,这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有他们相助,又有众多豪杰英雄,我们何愁杀不了赢政?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众人当下不再犹豫,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怎能放弃?此次必能取嬴政狗头,以告慰我王在天英灵! 一场针对始皇帝的刺杀趁着夜色紧锣密鼓在进行。 夜色消散,东方亮起启明星。 赢政合上奏折。 第一缕霞光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慢慢渡进殿,蒙毅身披霞光,入殿汇报。 一切果然如陛下所料,他们准备在陛下去往上林苑的路上动手。 蒙毅眸色微沉,显然对即将汇报的消息十分愤怒,“这些人不仅收买了这一路的官吏,甚至就连上林苑的卫士里也有他们的细作,昨夜若非通武侯带禁卫亲至,只怕上林苑的粮食根本保不下来。 陛下,六国余孽可恨,这些国之蛀虫更可恨! 蒙毅声色骤冷,“臣每每去抓捕六国余孽,却总被他们逃脱,臣不止一次怀疑卫士之中也有他们的细作,但敌暗我明,臣无法掌控他们的行踪,更不好直接抓人。 “若 非小公主的种子让他们坐不住,能够拯救天下黔首的粮食更会让他们失去兴风作浪的资本,只怕他们还会继续藏匿下去,让臣无法下手。” 说起鹤华带来的种子,蒙毅的脸色这才缓和一分,昨夜虽不曾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也让他们露出了马脚,让臣有迹可循,继而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的暗桩。 陛下,以臣之见,此次陛下不必亲自前往上林苑,只让陛下的车辇去往上林苑便可。蒙毅拱手道,六国余孽来势汹汹,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章台殿静待臣的捷报便可。 不必。 批了一夜奏章,嬴政略有些疲惫,抬手掐了下眉心,提着精神道,小十一已有四岁,是该见些风浪了。 朕昨夜允了她,领她去看些热闹,这个热闹便很好,适合她看。 不能再拿养扶苏的那一套来养小十一。历代秦王皆虎狼之君,不能到了他这一代,便断了虎狼之君的血性与杀伐。 带着四岁的孩子去看声势浩大的刺杀,陛下您绝对是普天之下独一个!蒙毅头皮发麻,拱手请辞,臣这便去布置,绝不让乱臣贼子伤陛下与公主分毫! “此地是个绝佳的行刺之地。” 心腹指给男子,“视野好,地势也好,纵然行刺不成功,主人也有抽身撤退的可能,不至于与其他人一般,白白做了秦兵的刀下鬼。 男人不予置评,眯眼看着缓缓而行的车队。 行刺皇帝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心腹不怕死,但他怕他的主人无端送命,主人一言不发,心腹便又道,“主人,以嬴政之精明,怎会不知昨夜的人手根本不是六国后人的全部实力?” “嬴政此次上林苑之行,只怕未必是宣扬武功,庆祝六国后人被他斩草除根,而是多半趁此机会再以自己为饵,钓出剩下的六国后人—— 心腹声音微微一顿,陡然紧张,不,以嬴政的胆小怕死,只怕此时的车辇里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今日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了将主人一网打尽才出动的车辇卫队! “主人,我们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若是等其他人动起手来,我们再跑怕是来不 及了!” 是啊,主人,先撤吧! 这次行动太仓促了,只怕凶多吉少,未必能杀嬴政。“主人,您先撤,我们随其他人一起行动!”若能事成,便也算报答主人之恩,若不能成,也算全了我们与主人之义—— 不,我不走。 男人缓缓摇头,“今日是最后的机会,若今日不能成功,我们便再无报仇可能。” 粮食已经成熟,不日即将丰收,丰收之后便会将种子下放各地,让黔首们都种上亩产千斤的粮食。 一旦有了充足的粮食,一旦能吃饱肚子,谁还会跟着他们去反秦? 这是他哪怕知道时机并不成熟,但仍要力排众议去刺杀嬴政的最主要原因。 不再大规模用兵,不再大兴土木,且神种在手,赋税减轻,这种情况下,民心归于暴秦便是时间问题,他拖不起了。 他不会再拖。 他必定会成功。 他早已埋下一枚一击必杀的暗桩在嬴政身边,为的便是今日取赢政狗头。男人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明年的今日必是嬴政的忌日! “再过几日便是小十一的生辰,小十一想要什么礼物?”车辇上,嬴政一边翻看寺人送上来的奏折,一边问鹤华。 鹤华抱着寒酥缝制的小布虎,斜靠在嬴政膝头,整个人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我什么都不想要。 公主哪能什么都不要? 寒酥看得有些揪心,昨夜章邯还派人过来,说是给公主准备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只等公主寿辰便送给—— 杀!一声爆喝响彻云霄,“儿郎们,随我诛暴君,报国仇!” 作者有话要说: 鹤华:???阿父是好人! 烹政:恩,好人。 六国后人:好个锤子!你们见过一人灭六国的好人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寒酥声音微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这就是陛下要带公主看的热闹? 六国余孽针对陛下的刺杀?! 寒酥心头一室,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点心。——小公主才四岁,不,还没过四岁的生日,这是一个四岁孩子该看的事情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寒酥丢了自己手里的点心,伸手去抱靠在嬴政膝头的小奶团子。 然后她扑了个空—— 小奶团子的反应比她更快,在她的手刚伸出去的那一刻,奶团子迅速扑到嬴政怀里,两只小手手紧紧抱着嬴政,大有用自己没有剑鞘高的小身板去保护波澜不惊的帝王,方才还软糯糯的无精打采的小奶音此时陡然尖锐,甚至还带着义正言辞的控诉,阿父才不是暴君! “阿父不是!” 暴不暴君的事情自有后人评说,但是公主您的反应似乎不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 寒酥默默收回手。 ——到底是陛下带在身边养大的小公主,遇到危险时候的反应都与正常人不一样。 “护驾!” 保护陛下与公主!轿撵外响起卫士们的声音。 紧接着,是卫士们迅速调集的奔跑声与战马嘶鸣声。 轿撵停止前进。足以抵挡箭/弩的帘子迅速落下,将偌大轿撵护得密不透风。 训练有素的寺人燃起鱼油灯。 黑暗消失不见,轿撵内恢复光亮。 嬴政放下手里的文书,斜了一眼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不怕? 怕。 鹤华点头,可是阿父在,我就不那么怕了。 没什么可怕的。 嬴政伸手把鹤华抱起来,捏了下小团子的挺翘小鼻梁,一群垂死挣扎的贼寇罢了,不值一提。 寒酥默默去收拾被自己慌乱之际扔在地毯上的点心屑。原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不懂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对待小公主的教育。 “这样啊。” />鹤华道,“那我就不怕了。” 她慢慢松开抓着嬴政衣襟的手,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 她对她的阿父有一种盲目的无条件的信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只要阿父说不必怕,她便不怕。 “阿父才不是暴君。” 鹤华小声嘟囔,“他们的国没了,是因为他们的王没有阿父厉害,他们的将军打不过阿父的将军,是他们没本事。 “他们应该去找他们的王报仇,是他们的王灭了他们自己的国家,而不是阿父。” 虽然即将四岁,但对于成年人来讲,鹤华的年龄依旧不大,短句子能说得咬字清楚,条理清晰已是十分不易,但当说起过长的句子时,她的话便有些不大清楚,道理也歪得很,尤其是在涉及嬴政的事情,更是没有丝毫道理可言——六国不是灭在她阿父手里,而是灭在六国的王手里,六国余孽不该找阿父报仇,而是应该去寻六国的王报仇。 赢政眼皮微抬,眼底被她的话引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歪理。” 嬴政抬手,刮了刮鹤华小鼻梁。 鹤华轻哼一声,才不是歪理! 不过朕爱听。 嬴政懒懒挑眉,手指由刮改成捏,指腹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鹤华这才笑起来,本来就是这样。是他们的王无用,他们应该找他们的王报仇。 “暴君,拿命来——” 砰! 有什么东西撞在前面的轿撵上,巨物砸在轿撵又砸在地上,震得鹤华所在的轿撵都跟着晃动起来。 “现在怕不怕?” 赢政问怀里的小团子。 鹤华小手攥得紧紧的,小脸粉嘟嘟,稚气又无畏,不怕!“阿父在,我便不怕!” 这才是朕的女儿,大秦的公主。嬴政笑了一下,吩咐寺人,打开帘子。寺人吓了一跳,陛下,万万不可!刀剑无眼,陛下千金之躯,若是有弩/箭伤到了陛下,奴婢如何担当得起? “ 打开。” 赢政不容置疑。 寒酥眼皮狠狠一跳。 在车辇里听外面的喊杀声震天已经满足不了现在的陛下了?陛下要带着小公主看外面的血流成河? ——果然是功盖三皇五帝自称始皇帝的陛下啊,能干出这种事情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寒酥去瞧鹤华。有这种异于常人的陛下当阿父,她们的公主应当也异于常人。 果不其然,小小的人似乎真的不怕外面的厮杀,黑漆漆的好奇瞧着被寺人紧紧关闭的帘子,仿佛与她那位好阿父一样,都想瞧一瞧外面发生的事情。 寒酥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陛下与公主,六国不被灭才是怪事。 寺人只得打开帘子。 足以抵挡弩箭帘子被打开一条小缝,轿撵之外的生死厮杀跃入鹤华眼帘,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刀剑相抵,锐器刺入肉里,鲜血喷涌而出,洒在秦兵与六国余孽的身上脸上。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显然知道疼,但他们却一往无前,一方以击杀他的阿父为己任,另一方誓死守护九州天下的帝王,双方不死不休,将这段她再熟悉不过的驰道变成血色地狱。 鹤华身体微微一颤,不由得往嬴政怀里缩了缩。 “怕了?” 嬴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鹤华轻轻点头,“一点点。” 看多了便不怕了。赢政笑了起来,阿父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能提剑杀人了。 啊? 鹤华吃了一惊,”阿父亲手杀过人? 在她的记忆里,阿父是一个连穿衣洗漱都有人伺候的人,莫说亲手杀人了,连吃饭这种事情都不需要他动手,会有寺人喂到他嘴边,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略给个眼神,便有卫士将那人千刀万剐,何时到了需要阿父亲自动手的程度? ——而且还是与她差不多大的年龄? 鹤华侧目去瞧嬴政悬挂在车壁上的佩剑,那柄剑远比她要高,她根本提不动,与她年龄相仿的阿父是如何提得动这么大高的剑,又如何用这样的剑去杀人?  4;不是这柄剑。 察觉到她疑惑视线,嬴政缓缓开口,是另外一柄剑,你不曾见过。 那,阿父为何杀人?鹤华迟疑开口,是因为他们冒犯了阿父吗? 算是吧。 嬴政懒懒开口,声音不辨喜怒,他们冒犯了一个对于阿父来讲很重要的一个人。 “哦,那他们该死。”鹤华同仇敌忾,“阿父干得漂亮!” 嬴政垂眸瞧了眼怀里的小团子。 小团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被他年幼便杀人的事情吓到,反而认真觉得他做得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钦佩与儒慕。 嬴政眉头微动。 普天之下,只有小十一才会无条件支持他的一切事情。 纵然他做了错事,但只要是他做的,只要他说明原委,她便觉得他是对的。 嬴政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鹤华小脑壳。 他从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看法,更不屑于与愚昧无知之人论对错,他生而孤独,也注定孤独,孤身一人走完自己的路程,是他身为皇帝逃不开的宿命。 但现在,那条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暗无天日小道上,有了一个小小的、永远以崇拜目光看着他的身影。 “他们的确该死。”嬴政伸出手,把鹤华抱在怀里。 怪事,他从不是一个渴望与人有亲密肢体接触的人,但当把小奶团子抱在怀里时,他会无比安心,甚至平静。 一如现在的六国余孽。抱着小鹤华,嬴政轻笑着开口,小十一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陛下!” 寺人惊悚万分,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子,陛下万万不可! 六国余孽正愁找不到陛下,陛下贸然出去,岂不是给他们行了方便?让他们的刺杀来得更加猛烈? 杀朕? 嬴政轻嗤一笑。 br/> ——他是坐拥九州四海的始皇帝,而六国余孽只知刺杀,高度不一样,看的问题也不一样,天差地别的两类人,不值得掌权天下的帝王做出评价。 他们才不是阿父的对手!被嬴政抱在怀里,鹤华完全不怕了,不仅不怕,还跃跃欲试,阿父,我们出去看看! 她无底线相信她的阿父。阿父能护她周全,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害怕? 她不怕! 她要看! 她不能比四岁的阿父差! 好,咱们出去看看。 嬴政抱着鹤华起身。 寺人吓得魂飞魄散,陛下,使不得—— 然而他们的阻拦完全无用,嬴政走到轿帘处,一手抱着小鹤华,一手拉开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帘。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轿帘外是蒙毅领亲卫守在外面,见嬴政抱着鹤华走出来,刚直的上卿眼皮狠狠一跳,腰侧佩剑瞬间出鞘。 ——不愧是他们的陛下,卫士们与六国余孽都快打成一锅粥了,他们的陛下还有心情领着小公主出来看热闹。 朕出来瞧瞧,顺便领小十一出来见见世面。赢政抬眼瞧着外面的厮杀,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被刺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而他怀里的鹤华也受他情绪的影响,心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害怕荡然无存,她好奇看着外面的厮杀纷扰,大大的眼睛天真稚嫩,天真而残忍。 她应该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杀戮的残酷,她应该为这些送命的人感觉到可怜,她应该对不断倒下的生命充满畏惧,但是她没有,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涌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父没有错,错的是这些不知所谓的六国后人。他们的国亡在他们自己的王手里,他们应该去找他们的王报仇,而不是阿父。 当他们找阿父报仇,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是他们飞蛾扑火,是他们自寻死路,而不是阿父太过残暴,让卫士们对他们赶尽杀绝。是的,她的阿父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做错!如果她是阿父,她会毫不犹豫做出与阿 父一样的选择! 帝王之威不容冒犯,九州的统一更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意愿而再度分裂。秦锋所至,逆者断首,旧的秩序全部倒塌,新的秩序才能诞生在废墟之上。 鹤华坐在嬴政小手臂,一言不发。 那是—— 怎么还有人抱着孩子出来?别是嬴政抱着传说中的小公主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嬴政小儿胆小怕死,怎么可能抱着小公主出来送死?”这必然是蒙毅派来迷惑我们视线的,让真正的嬴政趁机溜走!儿郎们,我们不要被他们迷惑,前面的轿撵才是嬴政狗贼的!我们不要放过他! 喊杀声震天,蒙毅完全听不到六国后人的对话,只看到他们不顾一切冲向前面的轿撵。 怪事,他们怎么一直冲那座轿撵?身边有亲卫疑惑出声。 蒙毅眯眼看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我们在行调虎离山之计。——这种脑子基本上告别刺杀成功了。 六国果然是亡了。 以前来刺杀的人让人防不胜防,一个乐师都能拿乐器牟足劲砸陛下,但现在,人才凋零到连真正的陛下究竟在哪都分不清。 ”主人,到底哪辆才是赢政的车? 远处的心腹焦急问道,若再找不到嬴政的车,我们的人只怕要全部折在这里了。男人抿了下唇,手指微微收紧,在那。抱着孩子出来的人必然是嬴政。 这,这不可能吧?心腹傻眼,嬴政这么怕死,他敢抱着孩子出来? 以他之自负,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男人冷笑,他既然寻死,我们便成全他。 儿郎们,抱孩子的是赢政!杀了他!以告我王在天之灵! 喏! 仅剩的人应诺而去,冲入战团 。 等等—— 男人伸手拽住最后一个心腹,目光落在嬴政怀里的小女孩身上。 那是一个得天书授课的孩子,发明了便于书写的纸,改善了记账算账方式,甚至还拥有能够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能够拯救天下的女孩儿,若她能平安长大,天下九州将会完全变个模样。 男人眸色变了变。 心腹被男人拉住胳膊,动作停了下来,”主人,怎么了? 驰道上,六国后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鲜血喷涌而出,将这个为帝王建造的驰道染得刺目且通红。 男人呼吸一紧,抓着心腹衣袖的手慢慢松开,罢了,去吧。“早点回来。” 待你们平安归来,我与你们不醉不归。男人轻轻一笑。 心腹心头一热,能为主人死,是我的荣耀! “我们的职责,便是为陛下战至最后一滴血!”儿郎们,出发!杀贼寇,救陛下!上林苑中,王贲麾下副将点兵。 王贲迎风咳嗽,病弱苍白,丝毫不见当年父子联手灭六国的意气风发。 “去吧。” 王贲颔首,莫叫贼人伤了陛下。 喏! 副将领着浩浩荡荡的卫士前去驰道接应嬴政。王贲在亲卫的搀扶下走下点将台。点将台下,是副将留给他的卫士,一排排站着,像是迎风而立的小白杨。 王贲脚步微顿,视线落在第三排的被前面的人遮挡着的少年身上。与周围机警肃穆的卫士相比,少年有些漫不经心,目光飘忽着,似乎在寻找脱身的可能。 章邯?王贲想了一会儿,叫出少年的名字,你不去救小公主? 章邯立刻出列,拱手请示,军令如山,副将不曾点我的名字。将军—— “去吧。” 王贲笑了笑,这是难得向陛下与公主尽忠的机会。 " ;多谢将军! 章邯谢过王贲,翻身上马,追上即将消失在上林苑的卫士。 章邯身影与卫士们融为一体,亲卫再也忍不住,将军,此人身份有诸多疑点,更与六国后人牵扯不清,故而副将不曾点他的名字,而是将他放在上林苑。 如今将军将他派去驰道,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伤了陛下与公主。 这样啊。 王贲悠悠一笑,摊了摊手,可是他已经走了,你要把他追回来吗? 这小子的马术这么好,鬼才追得上! 其实也有人追上的。曾经意气风发踏平五国城市的将军。 可惜将军病重,命不久矣,再也无法与之前那般飞马疾驰。亲卫眸光暗了暗。 “将军,有黔首偷偷溜出去了。”又一人拱手来报,“看他们的方向,好像是要去往陛下所在的驰道。” “是那个叫刘季的?还是那个江东来的大个子?”王贲眼皮微抬。 两人一同去的,还带了其他的黔首。卫士道,“手里没有武器,但是带了种地的犁具。” “哦,多半是想挣个从龙之功。”王贲扶着亲卫的手坐下。 昔日纵马杨威的将军略走两步路便喘得厉害,亲卫见他脸色不对,连忙递来引枕,他肩膀歪在引枕上,虚虚咳嗽这说着话,刘季聪明滑头,是识时务之人,不会伤害陛下。 江东的大个子倒有些麻烦,派几个人盯着他,再给蒙毅传个信,让他不要掉以轻心。 若真有人能伤得了陛下,不会是六国余孽,更不会是章邯,而是这个来自江东的大个子。王贲眼睛轻眯,杀机顿现。 亲卫心头一凛。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剑锋所指,城墙灰飞烟灭的大将军。 喏! 亲卫高声应下,飞马传信。 大个子,想不到你也有报效大秦之心啊! 刘季一边跑,一边瞧了眼比自己跑得还快的大个子,但驰道 那里太危险了,咱们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就在边上号几声,让陛下知道咱们去了就好了。 在这种事情上刘季有超乎寻常人的敏锐,在听到嬴政即将驾临上林苑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有猫腻,果不其然,没过多长时间,便有卫士来上林苑搬救兵,说是陛下车架被六国余孽所围,需要王贲领人救援。 ——但他觉得不是领人救援,而是将六国后人一网打尽。 这不是一个刺杀的绝佳时机,但六国后人还是选择倾巢而出,因为他们知道嬴政一改之前大举用兵大兴土木的作风,且粮食已经成熟,民心归于大秦不过时间问题,他们拖不起了,他们只能压上自己所有筹码,再行一次刺杀,不成功,便成仁。 可嬴政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赢政会将计就计,将六国后人一网打尽,之后再不烦忧六国后人兴风作浪,顺利开展自己的万世基业。 送死什么的咱不干,咱就蹭一个救驾之功。 六国后人是死路一条,而嬴政不会受丝毫伤害,刘季太清楚这个结局,所以他才组织黔首们去往驰道,有了救驾之功,咱们就能分到更多的粮食种子,以后回去了也好跟父老乡亲们有个交代。 那可是能亩产千斤的种子!有了这种种子,父老乡亲们再也不怕饿肚子了! 大个子眸色微深,没有接话。 交浅言深是大忌,但刘季还是选择喋喋不休,直到大个子听得不耐烦,压低声音来了一句,闭嘴! 你太吵了! “我是怕你把路走歪了。” 刘季气喘吁吁,大个子,别犯傻,别冒头,种子有了,救驾之功有了,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个子没有再说话。 又或者说,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会以自己丰富的诡辩经验反驳他,让他无话可说,既然这样,干脆闭嘴不言。 一行人终于赶到驰道。 六国后人全部出动,往日供帝王出行的驰道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精于暗杀的刺客对上训练有素的将士,其结果在彼此抽剑的那一刻便 已经被书写——血肉横飞,血肉模糊。 刘季握了握手里拿着的农具,立刻招呼跟着他一同过来的黔首藏在路边的草堆里。 不行不行,太惨烈也太吓人,再往前走肯定要送命,还是先躲起来,等胜负快出来的时候再出去替卫士们摇旗呐喊。 咦,大个子,你做什么? 身边响起黔首好奇的声音。 刘季怕的就是这一点。——这人太一根筋,一点不听劝。 砰—— 大个子应声倒地。 刘季扔了从路边捡起来砸大个子脑壳的石块,招呼周围黔首,“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拖进草丛里。 江东过来的人就是莽,这么多人都敢往里冲。救驾之功好是好,但咱们得有命享,你们千万别学他。 好好好,我们绝对不学他!众人一叠声应下,拖着大个子的腿将人拖到草丛里。 亲卫将尚末冲到一路便被强弩射/死的六国余孽尸体拖在一旁。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赢政站在车辇上,环视周围不断冲杀的六国余孽,眸色澄明而深邃。 周围血色太多,他抬袖挡住怀里小团子的眼睛,小团子有些不满,拉了拉他衣袖,“阿父,你挡着我眼睛了。 ——端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半点不怕这场修罗地狱。 赢政笑了笑,甩开衣袖,声音清朗,朕在此,项上人头在此,你们谁可取之? 不怒自威,恍若天神。 不,不是天神,天神都要听他的号令。他是威加四海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天皇地皇与泰皇,无不在他之下。 众生俯首,皇帝降世。 刘季看得心潮澎湃,”大丈夫当如是!1 作者有话要说: 项羽:彼可取而代也! 刘季:江东义士就是勇啊!苟富贵,莫相忘!以后取而代之了,千万别忘了为兄!!! 项羽:???? 夜深了,我来许个愿,希 望我能维权成功qaq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有人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有人险些把肺气炸——六国余孽听不到嬴政的话。 虽然听不到,但他们看得到,看得到他们做梦都想杀的人就站在车辇之上,怀里抱着一个还没剑高的小女孩儿,用一种意味不明但又分外明确眼神斜睥着他们,轻蔑又不屑。 杀了他! 杀了这个暴君,为我王报仇!嘈杂战乱中,不知是谁破口大骂。 而训练有随的亲卫们也不承多让——“六国余孽,安敢造次?”“受死!” 新一轮的厮杀彻底开始。 这一次的惨烈远非刚才所能比拟。两方势力为各自的信念而战,不死不休。 嬴政凤目轻眯。 赢政怀里的小鹤华歪了歪头。 她好像有些明白这些人在坚持什么,又好像不明白,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群愿意为理想而死的理想主义者。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为自己的信念而战死。 百死无悔。 鹤华安静靠在赢政怀里。 这场血肉横飞的争斗没有任何悬念。六国后人一个接一个倒下,鹤华知道这场热闹终于结束,于是窝在嬴政怀里打了个哈欠。 “阿父,我困了。” 鹤华道。 赢政揉了下怀里小团子的小脑壳,将她散乱的小揪揪的碎发梳到她脸侧,“困了,便随阿父回家。 他们回家,这些人也回家。生命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孤勇路,六国后人比他更早抵达终点。 嬴政转身回车辇。 陛下,这些贼寇的尸首如何处置?虽还有一些六国后人在做困兽之斗,但胜负已分,挣扎也是无用,蒙毅便拱手问嬴政。 小寺人殷勤打起帘子。 赢政抱着小鹤华走进轿撵,枭首示众,昭告天下。 喏! 蒙毅应下。 帝王之威不容冒犯。 /> 蒙毅抬手,准备下达斩首命令。 就是现在! 草丛中刘季看到这一切,立刻招呼招呼跟他一起躲在草丛里的黔首们一起冲出去,“快,咱们的救驾之功来了! 等待已久的黔首们手忙脚乱抄起家伙,纷纷从草丛里跳出来—— 保护陛下! 不能让贼寇伤了陛下!陛下我们来了! 夹杂着各地口音的黔首们冲进即将结束的战团,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农具,给六国后人最后一击。 刘季拿着锄头冲在最前面,一马当先万夫莫敌,声音响彻云霄,生怕转身进轿撵的嬴政听不到,陛下莫怕,我们来了! “我们就是拼上一死,也不会让这些人伤陛下一根毫毛!” 这群来蹭救驾之功的人就是通武侯所说的在上林苑里学种植的各地黔首? 蒙毅眼皮微抬,手指握着的佩剑终于还鞘。 不得不说时间选得好,口号也喊得响亮,哪怕没杀几个人,但单这几句话,就足以博陛下一笑。——瞧,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六国余孽终究是少数,九州天下多的是见他遇刺前来救驾的黔首。 陛下,是周围的黔首。 蒙毅笑了笑,对轿撵内的嬴政道,黔首们听闻陛下遇刺,带着农具前来营救陛下。 “虽说来得晚了些,不曾遇到像样的六国余孽,但其勇气可嘉,忠心可鉴,当为我大秦黔首之表率。 这说明陛下天威黔首无比信服啊!轿撵内响起寺人尖细声音,若非陛下泽沐四方,黔首们哪敢豁出性命来救驾呢? “要知道这些黔首们最是胆小怕事了,外面有点风吹草动他们便吓得不行。”今日前来营救陛下,那是将身家性命全部抛之脑后了啊!这是对陛下何等的敬重与推崇啊! 鹤华蹙了蹙眉。 ——他们才不是对阿父推崇备至,而是一群投机取巧之辈。 如果真的是担心阿父的安危,为什么等六国后 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出现? 人没杀几个,嗓子倒是很高,仿佛生怕阿父听不到似的,不像是救驾,更像是邀功,搭着卫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才换来的救驾之功,想借此分一杯羹。 “阿父,他们才不是对阿父推崇备至。”鹤华不满道。 知道。 嬴政捏了捏鹤华挺直小鼻梁,投机取巧又何妨?“他们有救驾之心,这便是好事。” 这意味着这些黔首心里对他这位始皇帝心存期许。他们希望他活着,然后带着他们走上与之前战乱百年完全不一样的一条路。 “他们是为种子而来。”嬴政一语道破,小十一,你的种子帮了朕大忙。 “种子?” 鹤华有些意外,为了这些种子,他们便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刚才的场景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场巨大的绞肉场,活人到了里面,血肉横飞出来,杀手遇到亲卫,注定是一场触目惊心的刀剑相抵。 但如寺人所说,黔首们的胆子都很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会把他们吓得不行,胆小如他们,做不到与亲卫一样去誓死保护阿父,这很正常,她能理解,她不满的是黔首明明做不到,却为了些许封赏与刀口舔血的亲卫们争功,这样的行为太一言难尽,她不喜欢。 直到阿父说,黔首们是为了种子。 为了种子,胆小如他们会变得英勇无比,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远远做不到亲卫的程度,但依旧不妨碍他们会在不危及自己性命的时候跳出来,用自己的生存智慧去争一份救驾之功。 种子对于黔首来讲真的很重要。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鹤华垂了垂眉,声音低低的,是我误会了他们。 亲卫的职责是为阿父战至最后一滴血,黔首们的职责是打理好每一粒种子。——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竭尽全力。 朕的小十一很聪明。赢政莞尔,小十一觉得,朕该如何封赏他们? 鹤华想了一下,呃,他们想要种子,那便多给他们一些种子? “还有呢?” >嬴政挑眉,继续问道。 还有,还有就是赏赐。鹤华不知道阿父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 似这样的问题,以往都是大兄来作答的。或许是大兄不在,轿撵上又没有旁人,所以阿父才会问她? 想了想,鹤华觉得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平时大兄教导她的时间比太傅大儒们还要久,只是大兄近日来忙于婚期,才不曾时时过问她的功课,阿父问她这个问题,能从她的回答里看到大兄对她的教导,这也是对大兄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考教。 于是鹤华按着大兄的思路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赏赐他们一些钱或者布,让他们能好好生 活。 ——在大兄心里,黔首们安居乐业,是对黔首最好的赏赐。 这是你大兄的想法。嬴政眼皮微抬,朕想听你的。 寒酥呼吸微微一顿。 小公主年龄小,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意味着陛下不再将小公主当成一个普通公主看待,而是正式开始审视小公主的能力,考验她是否在政治上有超出寻常的敏锐与洞察力。那么考验之后呢?陛下将会如何对待小公主? 寒酥手指无意识攥着衣袖,眼睛紧紧盯着鹤华的嘴,她太渴望从这张嘴里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回答。 虽然可能性极小,小到让人想到这种事情都会笑她的痴心妄想,但是如果呢?如果真有这种可能呢? 陛下从不是墨守成规的帝王,秦从弱小到强大,再到横扫六国一统天下,靠的不拘一格降人才,靠的是变法图强,而不是那些所谓祖宗规矩,宗法体制。 ——那些规矩与体统早就被历代变法的秦王不屑一顾踩在脚下,然后选择能让大秦强盛的规则与人才。 所以当一个无比合适的人出现在陛下面前时,陛下会因为她的性别年龄而对否定她的能力吗? 我的? 鹤华歪了歪头,我会让他们做官。 普通黔首只知道种地,根本想不到跟亲卫争救驾之功。 鹤华软软糯糯,但他们想得到,而 且还做得到,说明他们不是一般的黔首,他们很聪明,甚至狡猾。 四岁的小孩子说起长句子时口齿有些不清晰,怕嬴政听不清楚,鹤华便把语速放得很慢,一段一段往外面说,他们打着救驾的名义来这里,除了种子,他们还想要其他东西,比如说,当官。“恩,尤其是那个声音最响亮的黔首,他肯定想当官的。” 寒酥呼吸为之一轻。——不愧是小公主,一针见血点出黔首们的心思! 小公主已经给出了最完美的回答,那么陛下呢?陛下对她的回答是否满意?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寒酥抬头去看嬴政脸色。 掌权天下的帝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寒酥从他脸上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只看到帝王眼皮微抬,墨色眸子里有了清浅笑意,那是一种本该如此的笑,正如他是威加四海的帝王,而被他养在身边的女儿自然不会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公主。 他既想当官,朕便满足他的心愿。赢政拢了下鹤华的小揪揪,蒙毅,传黔首。 喏。 蒙毅抬手,发号施令。 亲卫会意,纵马来到刘季面前,跟我过来,陛下要见你们。 “陛下、陛下要见我们?” 不,不成,我害怕。“我也害怕。” “我连见县长都打哆嗦,要是见到了陛下,我不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可是皇帝陛下啊! 刘季刚把草丛里的大个子拖出来,正往大个子脸上摸着血,亲卫纵马而来,他便停下自己的动作,抬手擦了把喷洒在脸上的鲜血,整了整自己被六国后人垂死挣扎时撕烂的衣襟,眼睛瞧了瞧不远处的威严华丽车辇,笑眯眯安抚自己身后畏首畏尾的黔首, 是啊,那是皇帝陛下,敬畏陛下很正常。但陛下既然愿意见我们,便说明陛下爱民如子,不是六国余孽嘴里的那种人。 咱们没必要害怕。 刘季道,陛下问咱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把话说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可是我说不清 楚。”不行,我现在腿肚子都打颤。 ……快点,别让陛下等你们!亲卫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这群黔首哪来的这么好运气,人没杀几个,反倒混到了救驾之功,惹得陛下都感念他们的忠心,特意召见奖赏他们。 ——这等好运气何时能分他一半?他若有他们一半的好运气,也不至于只能做个传话的小兵了。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刘季一叠声应下,回头看周围黔首,你们谁随我去? “我,我不敢。” “我也不敢。” 众人连连摇头。 陛下爱民如子个屁! 要是真爱民如子,能大兴土木大搞苛政吗?要不是有亩产千斤的粮食,那么高的赋税能把人逼死! 这样一个不把黔首当人看的皇帝,若是他们说错了话,那不得人头落地,甚至连家人街坊都跟着倒霉? ——救驾之功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啊! “我自己去?” 刘季眼珠一转,不太合适吧?“咱们是一起过来的,就我自己去回话不太好,弄得跟我故意揽功似的。” 那,那我随你去。“我也是。”人群中,稀稀拉拉出来几个人。 刘季本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随他去,能有几个人跟在他后面,这事就能说得过去,于是他点点头,指了指被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草丛里拖出来的大个子,不忘交代众人,“看好大个子。” “咱们是一起过来,一会儿得一起走,不能把他给落下了。” 好,我们记着呢。 众人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自然。 还是刘季兄弟讲义气,刚才他们只顾着自己,完全没留意草丛里还有一个人,幸亏刘季反应快,在卫士过来之前把人拖了出来,要不然论功行赏的时候便没了大个子的份儿,白白让大个子跟这儿他们跑了这么远。 虽说大个子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们也没做什么,这尸堆如山的场景他们看着就害怕,也就刘季不怕死,还踹翻了一个人,同是没做什么事,他们对于大个子一会儿跟他们一起领赏 没有任何意见。 你快去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众人道。 刘季颔首,跟着卫士来到轿撵前。 沛郡刘季,拜见陛下。 刘季俯身拜下。 身后黔首连忙跟着拜下,声音哆哆嗦嗦,拜、拜见陛下。——与不亢不卑的刘季形成鲜明对比。 能阻挡弩箭的帘子被拉上,薄如蝉翼的纱帘落下来,隔着绣着祥云纹的纱帘,鹤华窝在嬴政怀里瞧刘季。 那是一个与周围瑟瑟发抖的黔首完全不同的人,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身上还沾着血,瞧上去狼狈极了,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可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很好,神采奕奕的,让人看起来就很放心。 你是沛郡的人? 鹤华抬头看嬴政,嬴政面色如常,眯眼瞧着进退有度的黔首,很显然,他一早便知道男人的身份,甚至不止身份,就连男人的家世都被蒙毅摸得一清二楚,否则蒙毅不会将人直接带过来。 鹤华收回视线,问刘季,你认识刘邦吗? 怎么又是刘邦? 他刘季也不差来着!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回公主的话,小人不知。 “哦,那萧何曹参夏侯婴呢?”鹤华又问。 认识。 刘季道,这三人乃是小人的同乡,萧何为沛郡主吏掾,曹参为监狱小吏,夏侯婴掌马房车架。 这样啊。 鹤华蹙了蹙眉,这些人真的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吗?为什么全部聚集在沛县? 哦,不,不止是沛县,还有其他地方——砀郡。 “阿父,砀郡离沛郡近吗?” 鹤华抬头问赢政。 嬴政抬手往嘴里送了口茶,眸色淡淡打量着刘季,近,两郡接壤,快马半日便能来回。 刘季眼皮微抬。 ——这位始皇帝竟对地域郡县这般了解?连距离位置都一清二楚? />“这么近呀。” 鹤华笑了起来,”我听蒙上卿说,沛县的人快到了,那砀郡的吕雉也该到了。 她隐约觉得哪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奇怪女人让她找的人不是在沛县,便是在沛县的旁边,仿佛未来的栋梁之材只出自于这两个地方一样。 鹤华没有再问,而是扯着嬴政衣袖撒娇,阿父,你说好的,你要把吕雉留在我身边的。 “除了吕雉你还想要谁?”嬴政放下茶盏,抬手理了下鹤华拢着的衣袖,此人要不要? 刘季心头一凛。 皇帝佬竟这般放心他?将他放在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边? 虽说小公主的确聪慧,得天书授课,更得天书传授各种两种造纸术,但再怎样异于常人也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能驾驭得了他这种精明又滑头的人吗? ——还是说,这位皇帝在给极为受宠的小公主培植自己的势力? 刘季眼皮狠狠一跳,瞬间否决自己的想法。 且不论小公主的性别,单只说小公主的年龄,一个年仅四岁的幼女,另外一个是早早接触朝政且已经羽翼渐丰的长子扶苏,文有王琯李斯,武有蒙氏兄弟,莫说一个小公主,十个小公主也无法与扶苏相抗。 但大秦的强盛建立在不走寻常路之上,没到闭眼蹬腿的一刻,谁也说不好历代的秦王会给世人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或者惊吓。 历代秦王如此,他面前的这位始皇帝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从动辄五六十万兵马踏平一切,大兴土木大开大合,到现在国策完全改变,生养休息以养民,对于这样的一位皇帝来讲,无论他做出任何决断,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因为他是千古一帝,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 所以这样一位皇帝重视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算不得什么值得惊讶的稀奇事。刘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了主意。 “要。” 鹤华笑眯眯问刘季,你会种粮食吗? 会。 刘季立刻回答,除了治粟内史手下的郎官,便属小人的粮食种得好。 那你 留在我身边种粮食吧。 鹤华不太清楚阿父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放在自己身边,但阿父的要求她从来不会拒绝,更别提听这个人还会种粮食,“我不止有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其他东西,你跟着我,不会吃亏的。” 喏。 刘季颔首。 公主,章邯来了。 蒙毅拱手道。 自从章邯被嬴政调到军中,鹤华便鲜少能见到章邯,听章邯来了,便向外面张望着,“快叫他过来。 蒙毅抬手一挥,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显然刚刚奋力拼杀过,身上的血腥味仍未散,但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鲜血吓到了小公主,少年用水壶里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陛下,公主。 章邯单膝跪地。 “快起来。”鹤华对地上的少年招手,让我瞧瞧你有没有受伤。 刘季心里啧了一声。 不错,公主年龄虽小了些,但对自己人好,章邯被调离她身边已有数月,她不仅仍记着这个少年,还会在再次相见的时候颇为关心少年的伤势,显然是个重情义的人,跟着她不会太差。只是这个章邯的声音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刘季心里疑惑,抬头往章邯的方向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瞬间变了眸色——这不是与大个子私下接触的人吗?! 大个子虽谨慎,但他在这种事情上天然敏锐,谨慎如大个子都没能瞒得过他。 那夜跟随大个子一同出去,哪怕离得远,他也远远瞧见了少年的剪影,是个凌厉如刀剑般的锐气少年,纵然刻意掩饰着自己,他也能凭着那个剪影在下次相见的时候认出少年。 少年起身,向车辇走去,大抵是心里的确挂念着旧主,少年眉目舒展,面上有一丝浅笑,缓步来到车辇面前,将自己的两只胳膊伸过去,让小公主检查自己的伤势。 “唔,这里的伤有点严重。”小公主看了看少年虎口处仍不断往外溢出的鲜血,回头对寒酥道,“寒酥,拿伤药过来。” 寒酥取来伤药,寺人殷勤给少年上药。 & #34;你年龄这么小,干嘛跟着他们一起来?虎口处的伤势深可见骨,鹤华有些心疼。 章邯笑了笑,余光不着痕迹瞧了一眼鹤华身边的嬴政,通武侯叫臣过来的。 赢政神色淡淡,静静瞧着他与小公主说话,章邯眼皮一跳,立刻收回视线。 通武侯病糊涂了,你这么小,他也敢用。鹤华蹙了蹙眉。 刘季张了张嘴。 ——小公主颇为信任的少年跟大个子的关系不清不楚,甚至还跟六国后人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公主知道这件事吗?皇帝佬呢? 皇帝佬肯定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帝佬的眼睛?可问题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告诉公主?就这么无动于衷把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放在小公主身边?! 远处的草垛中,男人眯了眯眼。——这就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才安排在公主身边的暗桩,而现在,到了暗桩发挥效果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邯:谢邀,你更危险。 刘季:???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被男人精心挑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插在鹤华身边的章邯此时抬着手腕,让寺人给他清洗伤口,酒水冲掉即将凝固的鲜血,深可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看得鹤华眉头拧了拧,”是不是很疼? “一点点疼。” 章邯笑了一下。 寺人在贵人身边伺候惯了,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伤口清洗得很慢,像是生怕他感受到疼一般,章邯瞧了眼神色意味不明的羸政,从寺人手里拿过酒水,直接倒在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处。 “呀,你做什么?” 鹤华一声惊呼。 些许小伤,不必这般仔细。 酒水淋在伤口上,剥皮蚀骨的刺疼袭来,章邯眉头蹙了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迅速把伤药洒在伤口处,而后扯过寺人手里的绷带,单手缠在虎口处,低头用牙咬着绷带另一边,一个简单的绷带结便打好了。 赢政眼皮微抬。 刘季眼皮跳了跳。 ——是条汉子! 就是不知道这条汉子是怎么想。 瞧着小公主对他也不错,老老实实跟着小公主,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可若是路走窄了,跟大个子还有六国后人走上一条路,那可就是一跳不归路了,一眼能望到头的没未来。 但这人若是真这样走了,那还能成全他,方才的救驾之功是硬蹭,可现在若是少年出手,他这个救驾之功便是铁板钉钉,再也质疑不了的。 刘季稍稍调整了姿势。 蒙毅手扶佩剑,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才不是小伤。鹤华声音软软糯糯,透着几分心疼,可是看着就很疼。 包扎完自己的伤口,章邯重新抬起头,视线没往赢政身上瞟,只是瞧了眼靠在嬴政怀里的小鹤华。 大抵是苦夏,小公主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下巴小巧而尖尖,他瞧了瞧,视线又安安分分收回来。 章邯抿了下唇,受伤的那只手轻握着,指腹按着上面的被鲜血染得一片通红的绷带,那是寺人们给公主准备的应急东西,质地绵软且轻薄,与他在军中用过的大不相同。 大秦公主,罪臣之后,他们的相遇 本就是一场算计,而现在,也到了一切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臣职责所在,皮毛之伤算不得什么。” 章邯垂眸盯着自己的玄色战靴,战靴在他来见公主的那一刻被水壶里的水简单冲刷过,此时仍泛着湿气,隐约映着赢政身边按剑而立的卫士,当初若非公主将臣收于麾下,臣和臣弟只怕早已成了两具白骨。 公主对臣有再造之恩,臣为公主百死无悔。章邯微眯眼,眼底墨色一片。 来了来了,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刘季翘首以待。——这次绝对是救驾之功没得跑了! 鹤华隐约觉得哪里有些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她瞧了又瞧低着头说话的章邯,不许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我才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 噌—— 章邯腰侧佩剑出鞘。 剑光乍现那一刻,赢政眼皮微抬,瞬间将怀里的鹤华护在身后。蒙毅并周围亲卫齐齐出动。刘季立刻起身,扑向章邯。 “噗嗤——” 长剑刺入肉里。 远处的男人心中焦急如焚。 离得太远,他只看到有一人倒下,但看不清倒下的人是嬴政还是嬴政身边的人,他无法确认自己的刺杀是否真的成功,尽管他觉得他的计划天衣无缝。 章邯只是一个引子,他的作用是牵制,嬴政身边的人太多了,单凭一个章邯根本不可能成功得手,所以他安排了后手,真正对嬴政下手的另有其人,那是嬴政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人,一个他花费大半家财才将他引入圈套的人。 按照他的计划,六国后人的刺杀是第一波,若能成功刺杀则是最好,若不能,也能让嬴政损兵折将,实力大损。 章邯的存在是第二波,此人重情重义,且与秦有深仇大恨,父亲冤死,母亲含冤自尽,自己与弟弟也险些丧命,是他救了他们两个,想方设法将他安置在公主身边,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会为他做事。 当然,若是他感念公主对他的好,不忍对嬴政下手,那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怪他。 人各有志,他的家仇可以在公主的施恩之下逐渐消弭,而他的国仇家恨却只会越演越烈,直至自己死去的那 一刻才能终结。 章邯是第二步棋。 哪怕他不对嬴政动手,但他的良知也会让他在嬴政面前表现得颇为异样,异样了,他的第三步棋子才会方便行动。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章邯所吸引时,便无人会留意嬴政身边的亲卫的动作,如此一来,嬴政必死。 他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会发生的意外他都想到了,也针对这些意外做了极其细密的布置,如果一切按照他的布置走,那么他终于能报仇雪恨,能告慰自己的列祖列宗乃至死去的先王。 可尽管知道自己的计划没有任何纰漏,但嬴政远非常人,心思深不可测,他看似天衣无缝的刺杀或许早已在他的监控之中,或许他与他一样,都待等待对方的自投罗网,所以在没有得到那句陛下遇 刺之前,他再怎么完美无缺的计划也只是计划。 男人死死盯着车辇处。 离嬴政颇近的一个卫士应声倒地。 蒙毅手里的剑避开章邯胸甲,长剑穿胸而出。刘季抱着章邯的腰,那柄剑堪堪贴着他脸刺出。 与此同时,无数柄剑指向章邯,只需嬴政一声令下,便能将他碎尸万段。血色滴滴答答砸在驰道上。 救驾之功也不是轻易能拿的啊!蒙毅这剑若是偏一点,他这脑壳就能被蒙毅的剑穿成一串。 刘季缓缓缩回手,指腹推着剑身,将贴着自己脸颊往一旁推了推。章邯身体颤了颤。 “阿父?” 嬴政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小奶音颤得厉害,您没事吧?没受伤吧? 一双小手颤抖着在嬴政身上摸来摸去,浓重的小鼻音听上去像是快哭了出来,阿父,您别吓我! “无事。” 嬴政瞧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章邯,伸手将身后的小团子捞了出来,莫怕,阿父没有受伤。 你千万不能受伤。 小奶音带着哭腔,紧紧把帝王。 臣,臣为公主,万死不辞。 伤得极重,章邯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吃力说着话,一双眼睛看着瞧也不愿 意瞧他的小公主,“此人,乃,六国余孽的细作,隐藏极深,臣,臣方才才将他认出来……失态紧急,臣,不得已而为之。 紧紧抱着赢政的鹤华耳朵微微一动。 嬴政眼皮微抬,揉了揉鹤华小耳朵,蒙毅,他说你的人是六国余孽的眼线。 蒙毅握着佩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陛下,此事必然是章邯的狡辩!蒙毅麾下的亲卫冷声开口,末将们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怎会成为六国余孽的眼线? “末将……所言之事句句属实。”章邯艰难开口,不止此人,还有,还有江东来的大个子,他……也是六国后人。 兄弟,您倒也不必把所有人卖得这么彻底! 刘季立刻松开抱着章邯腰的手,不等嬴政蒙毅盘问,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陛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小人与江东来的大个子虽兴趣相投,但彼此并不熟悉,小人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当初大个子不愿意告诉他名字,他没有继续深问的原因就是这儿。 大个子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而且还与六国后人勾勾搭搭,与这种人深交绝不会落什么好下场,结交归结交,照顾归照顾,但他与大个子的关系远达不到过命的那一种,哪怕大个子一朝出了事,自己也能独善其身。 蒙毅深吸一口气,手握佩剑,反手一抽。长剑离开章邯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寺人们眼疾手快,降下纱帘,将嬴政与鹤华遮得严严实实。 鲜血洒在纱帘上,将绣着精致云气纹的纱帘染得血红一片,鹤华张了张嘴,小手攥得紧紧的。章邯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掌心撑地,单膝跪在驰道上。 带走! 蒙毅佩剑还鞘,声音冷冷。 亲卫们架起章邯的两条胳膊,拖着章邯将人拖下去。另有亲卫们穿过人群,去寻仍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大个子。 其他卫士们有条不紊打扫战场。 /> 出发。 卫十一声令下。 帘子被放下,轿撵缓缓而行。 刘季跟在卫士们后面,心头突突跳。 一切昭然若揭。 一切都在嬴政的掌控之中。 这位可怕的皇帝自信到自负,他清楚知道章邯与六国后人不清不楚,也清楚知道他身边的大个子也是六国后人,更清楚知道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否则他的出行不会被六国后人了若指掌。 他清楚知道这一切,但他还是将这些人放在上林苑甚至放在自己身边,然后用自己的出行这些人叛逆分子一网打尽,忠奸立辨,黑白分明,他从此可以后顾无忧。 这是怎样的一种气魄与心胸?哪怕头枕刀尖,也能泰然自若? 刘季叹为观止。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皇帝。 似这样一位皇帝,能做出抱着自己年仅四岁的女儿去看六国后人对自己刺杀真是一点不让人感到意外,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默默与轿撵拉开距离。 对于这样的一位狠人,他得离远点,免得以后他把身边的人杀了的时候鲜血溅在他身上。所以,是阿父身边的亲卫想杀阿父,但是章邯提前杀了他?赢政怀里的鹤华慢慢探出头,小声问赢政。 陛下,臣管教不严,甘愿领罚。轿撵外响起蒙毅自责声音。 嬴政揉了下鹤华毛茸茸的小揪揪,小十一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恩,蒙上卿又不是亲卫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亲卫心里在想什么?”鹤华疑惑看了眼嬴政。 好奇怪,最近阿父越来越喜欢问她问题了,而且还都是一些很刁钻的问题,应该由大兄来回答的问题。 可现在大兄忙于婚事,与阿父相处的时间日渐短暂,她便成了替大兄回答阿父问题的人。 好烦哦。但又没那么烦,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很奇怪的感觉。 以前她只能看阿父与大兄商讨国政,自己在一旁吃点心,但现在,那些原本属于大兄的事情,她也能参与其中。 鹤华声音软软,当然了,蒙上卿也不是全然没错,他的下属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却没 有及时发现,呃……是失察之罪。 想了好一会儿,鹤华才想起这个罪名,阿父可以适当惩罚蒙上卿。但也不能太严厉了,要不然会让其他人寒心的。 太傅跟她讲过的,要宽以待人,尤其是自己的人。若自己都不对自己的人好,自己人又怎会为自己卖命呢? 小十一很聪明。赢政眼底浮现清浅笑意,像朕。 寒酥呼吸陡然一轻。 ——若小公主是公子,这两个字的评价足以让朝臣们为小公主马首是瞻。 轿撵外的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没由来的,他想起不久前兄长对他的敦敦教诲——你我兄弟三生有幸,方能遇到陛下这般明主。 热血酬知己,将军死社稷,你兄弟纵为陛下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大恩。“陛下爱重小公主,你万不可将小公主当成寻常公主对待,当以对陛下对公子的恭敬对公主。” 他当时笑兄长还拿他当孩子看,连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都要一遍一遍交代,可现在看来,兄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小公主在陛下心里的确不是寻常公主,今时今日,她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公子扶苏。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像阿父像谁?鹤华靠在嬴政怀里,十分理所应当。 蒙毅哑然失笑。 到底是个孩子,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若换成其他年龄大些的公子,只怕此时早已欣喜万分,甚至连日后荣登九五的那一幕都想到了。 可也正是因为是孩子,才能用这般天真儒慕的话轻易说出口,换成其他公子,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阿父杀章邯,还是奖章邯呢?鹤华忍不住道,不会又要我来说吧? 嬴政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怎么,你不愿? 没有不愿。鹤华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些事情阿父可以决断的,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阿父想听听小十一的意见。& #34;嬴政懒懒挑眉,“我们小十一是个大孩子了,足以为阿父分忧了。” 可老师说我还是一个宝宝!一个开学才上中班的小宝宝! “我如果是阿父,我不会杀章邯。”鹤华嫌弃看了眼把自己当大宝宝的嬴政,双手托着脸缓缓开口。 她这个年龄一旦说起长句子,声音便会变得黏黏糊糊,只有把语速放慢,才能让别人听得清楚,于是她便窝在嬴政怀里慢慢说,生怕嬴政听茬了,如果不是他,阿父的亲卫或许就得手了。 他有功,不能杀。 当然,他之前跟六国余孽勾勾搭搭很不好!想起这件事,鹤华便气得小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一直瞒着我! “过分!” 嬴政眼皮微抬,与鹤华同仇敌忾,既如此,便赏他一百军棍,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为何要瞒着我们的鹤华小公主? 啊?一百军棍?鹤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会把他打死的。 “但他瞒着你与六国余孽来往。”嬴政道。 是哦,好气。 鹤华双手托腮,犯了难。 但这个年龄的小孩容易犯困,尤其是这种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坐在车里靠在赢政怀里的情况下,更是将鹤华的瞌睡虫全部勾了来,她打着哈欠,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便倚在嬴政胸口彻底睡着。 人虽睡着了,心里却还在琢磨章邯的事情,赢政离得近,依稀听到几个关于章邯的小音节,奶声奶气的,话里虽是埋怨,但也带着几分关切。 一个小小的郎将,也值得小十一这般上心? 帝王轻嗤一笑。 帝王车辇浩浩荡荡抵达上林苑。 通武侯王贲拖着病体前来接驾,声音有气无力,臣恭迎陛下。 嬴政抱着熟睡的小公主从轿撵走下来,瞧了眼自己往日最为爱重的绝世悍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苍白病弱的通武侯。 朕听闻你又犯病了?&# 34; 嬴政道。 “咳咳……老毛病罢了,不妨事。” 王贲轻轻咳嗽着,在亲卫的搀扶下引着嬴政往里走,“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臣便不会办砸陛下交代的任何一件事。 嬴政脚步微顿。 当年的王贲也是说着这样的话,然后翻身上马,剑指六国。 五国城墙灰飞烟灭,王贲父子俩一个撒手西去,一个是如今模样,当年意气风发的上将军,似乎真的随着五国城墙的倒塌而不复存在。 比起今日的通武侯,朕更喜欢往昔恣意张扬的上将军。嬴政没有回头,缓步走入宫苑。 王贲眸色微微一暗。 怎不见通武侯之子? 前面响起帝王低沉声线,若他无事,便叫他一同来上林苑。他与小十一年龄相仿,俩人可以一同玩乐。 王贲呼吸为之一轻。 ——他们父子俩联手灭五国,功高盖主世所罕见,可尽管如此,陛下对王家却从未有过半分猜忌。 父亲,您临终之际的啼血之言,似乎说错了。我们追随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雄主,自负如他,从不屑于鸟尽弓藏。 帝王亲临上林苑,在上林苑种着的粮食终于迎来丰收的这一日。 六国直系后人已除,虽仍有漏网之鱼,但不过是疥癣之疾,不成气候,这种情况下,嬴政遇刺的几率大大降低,对于黔首们也不再严防死守,在丰收前几日,嬴政特意降下诏令,允许上林苑周围的黔首们前来观看收粮食。 消息一出,整个咸阳为之沸腾,纷纷去往上林苑。 来的人太多,蒙毅不得不将人细细筛选,一个地方选出一个代表,让他们替不能过来的村民们看丰收盛景。 毫无疑问,这注定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沉甸甸的水稻被剪下,大块大块的土豆与红薯被挖出来,还有玉米,足有手臂长的棒子看着便喜人,让人不忍心掉落一粒粮食。 所有的粮食被收下来。接下来是脱壳,剥玉米,将土豆与红薯洗干净。 种得虽不多,但收成却极好,一斗又一斗的粮食被亲卫们捧到嬴政面前,嬴政探手抓了一把,又慢慢 松开手,任由粮食从他指缝中滑落。 无数黔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上。炽热的,期待的,仿佛看到天神降世般的虔诚万分。 赢政眉头微动,手指从粮食里抽出。 朕一统天下,重塑九州,功盖三皇五帝。 高台之上,嬴政缓缓开口,是以,天书梦中进奉公主神种,助朕之黔首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陛下威武! “陛下万年!” 天佑陛下! 天佑大秦! 一人跪,万人跪。 无数黔首俯身拜下,热泪盈眶,这一刻,他们无比希望他们的皇帝陛下长命百岁,永护大秦! 鹤华眨了下眼。——粮食对于黔首们来讲真的很重要。 鹤华身后的刘季与有荣焉,腰板挺得直直的。——他有救驾之功,不仅能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留在咸阳当官! 接下来是将粮食晾干,然后处理之后按照地域分发粮食种子。种子并不多,分到每个地方的也不多,多的两三捧,少的一捧,但不管怎样,每个郡县都分到, 没有因为之前是六国领土而被歧视。 种子由嬴政的亲卫亲自护送到各地。 种子太少,到郡县便不再分,挑选出最合适种的耕地,由县长亭长与亲卫们亲自盯着,待来年落了种,再从种子分发当地黔首。 当种子抵达,九州天下再次为之沸腾—— “太好了!” “我还以为咱们不会分到呢,没想到咱们也能得一捧!” “是啊,法家治国也挺好,若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分粮食,咱们这种地方肯定分不到。陛下按照法家的规则办事,所有郡县按照耕地面积来分种子,咱们才能分到亩产千斤的种子。”别看只有这么一捧,但是产量高啊,等来年丰收了,咱们地里或多或少都能种上了! 赢政声望空前高涨。大秦体制备受推崇。这个因百年战乱而千疮百孔的华夏大地,迎来了久违的平和与希望。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但鹤华 是个例外。她开学了,没有奇怪女人来接她,让她失落了好一阵,但更让她失落的是后面的事情—— 小朋友们,上个学期咱们学习了英语字母,这个学期咱们学习一下英语的的简单词汇。来,跟老师一起读—— the. be. ??? 过目不忘有神通之称的鹤华小公主遭遇人生滑铁卢。 作者有话要说: 鹤华:阿父,英语太难了!!!你快把其他地方打下来,我不想学英语!!!!赢政:啧,当初是谁劝朕休养生息来着?鹤华:qaq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鹤华呆若木鸡,如听天书。 不是,这些字母分开她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她怎么不认识? 不仅不认识,这奇奇怪怪的发音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不仅与秦字大不相同,更不同于那些被阿父灭掉的其他国家的任何语言,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鹤华张了张嘴,音节跑得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这是什么语音? 她为什么要学这种语言? 鹤华小朋友,错啦,是the.杨思琪十分好脾气,给鹤华鼓劲,来,再跟老师读一遍,the. 鹤华艰难出声。 几次发音都与自己不同,杨思琪听得愣了愣。 不是,在这个鸡娃鸡到令人发指的世界,现在还有暑假不给孩子报补习课的家长?——还是说鹤华小朋友的家庭条件不足以支撑她上补习班? 不能吧?鹤华的家庭条件应该不差的,不至于缺这点上补习班的钱。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家庭奔入小康社会,不再为温饱发愁,打开电视与手机,视频上也都是光鲜亮丽的生活,高楼大厦,纸醉金迷,仿佛现在的华夏大地已是发达国家,每一个华夏人都活得精彩而热闹。 可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仍有许多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家庭。遥远的山路,贫瘠的家庭,重男轻女的思想,让降生在这里的女孩子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路。 她去这些地方支教过,知道这些地方的不容易,更知道女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是怎样一种的绝望。 所以当她看到鹤华出现在教室门口,用好奇且惊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她几乎瞬间断定,这是一个活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的小姑娘。 ——正常的二十一世纪的小女孩不会对一座普通的公立幼儿园抱有那么多的好奇与向往。 但鹤华不,她对一切都好奇,对一切也都不熟悉,她完全不了解这一切,格格不入到仿佛来自于古代社会。 她没有见过干净明亮的房间,没有见过投影仪,没有见过漂亮的校服,没有见过可以随意支配的纸张与画笔,她什么都没有见过,所以她格外好学,海绵遇水似的拼命吸取着她所教授的东西。 多么让人心 疼的一个可怜孩子。 哪怕学校有规定,不允许老师私下打听学生的家境,以免老师根据学生家庭情况的不同来区别对待学生,她也能感觉到鹤华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小康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 但很快,她这种推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很快被否定,穷人家的好奇是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讨好的好奇,那种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但心中依旧充满向往,可鹤华不一样,她有一种这里很好,但我家也不差,甚至这里再怎么好,也不及我家里的万分之一的好奇。 天之骄女的骄矜自傲。 鹤华妈妈怪是怪了点,但气质一等一的好,明显是有钱有权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千金。 鹤华爸爸更不用说,才华斐然,文笔出众,随手写出来的感谢信都能上热搜的那种,虽然脑子不大正常,职业习惯让他非常沉迷历史,把小鹤华带的也沉迷电视剧,但这个人谈吐和眼界明显不是普通人,与鹤华妈妈是典型的强强联合,像这种高知家庭,会不重视孩子教育,会连给孩子上补习班的钱都不舍得花? 绝对不可能。鹤华的爸爸妈妈又不是傻子。 不是没有这个钱,也不是不重视教育,那么为什么不给孩子上补习班? 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过目不忘聪明绝顶,所以不屑于让孩子在暑假上补习班,只需要在学校里随便学学,就能把所有知识都学会? 杨思琪想了想,认真地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虽然她与鹤华爸爸只通过电话没有见过面,但从电话里就能感觉得到,那是一个极端自信甚至自负的男人,自负如他,当然觉得自己孩子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孩子,补习班这种东西是浪费生命,他的女儿不需要上。 愚昧! 这种思想只会害了孩子! 现在大环境这么卷,骆宾王曹植来了都得提前上补习班和学英语,更别提鹤华聪明归聪明,但在文学的造诣远没有聪明到能七步成诗的程度。 ——鹤华聪明主要表现在学东西快,求知欲旺盛,能举一反三,而不是文学造诣和才情。 这样也好,大环境差的情况下,文科除了考公外没有任何优势,难就业,工资低,理科工科虽然英年早秃,可到手的工资很实在,不比头上那几根头发强得多? 再说了,鹤华妈妈头发 很茂密,鹤华头发发质也很好,一看就是007的好苗子,以后哪怕日常熬夜加班,有这种头发撑着,秃也比别人晚秃两年。 这样的好苗子不能被鹤华爸爸给耽误了。 今天放学之后她得跟鹤华爸爸打电话好好沟通一下,孩子资质这么好,得重视起来,补习班辅导班上起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鹤华小朋友不要着急,来,再跟老师一起读一遍,是the.心里埋汰着鹤华爸爸,杨思琪面上仍笑眯眯的,十分好脾气纠正鹤华的发音,the. 鹤华的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小脸皱成小包子,……啧? “嗳,很对了,再读一遍——the.”杨思琪鼓励鼓励再鼓励。 鹤华万念俱灰。 不知道跟着杨思琪读了多少遍,她终于能发对读音,杨思琪比她更兴奋,立刻从兜里翻出小红花的贴画,撕下来一朵贴在她胸前校服上,鹤华小朋友非常棒! 老师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鹤华慢吞吞摸着校服上的小红花,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只是年龄小,但不傻,她看得出来老师教她教得很费劲,别的小朋友能跟着老师一起读,发音跟老师一样,可她做不到,她连怎么发音的都不知道。 她刚才观察了,她和小朋友们的口型都不一样,她用平时说话的方式去跟着老师读,所以发音总是不对,让老师一遍一遍纠正,一遍一遍重复教她,发音总算向老师靠拢,但这节课也要上完了,相当于一节课只学了一个字。 ——这是怎样蠢钝如猪的学习能力啊! 鹤华不理解。 她以前学东西都是很快的,是老师的骄傲,更是班里小朋友们的羡慕崇拜的对象,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成了最慢的那一个,周围小朋友齐齐看着她,小小的脑袋上写着大大的疑惑。 ——这才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鹤华小朋友!鹤华小朋友没有那么笨! 鹤华抿了抿唇,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但作为一朝公主,她得保持自己的公主风度与威仪,所以她忍了又忍忍住了,抬眼瞧着不厌其烦教自己发音的杨思琪,忍不住问道,老师,我们 为什么学英语啊? “因为考试!” 对,高考的时候英语占比很高的!周围小朋友叽叽喳喳。 考试? 这俩词听了很多次,但鹤华不是很懂,“高考?” 对呀,为了高考! 说话的是个小女孩儿,年龄比周围小朋友大些,口齿也更清晰,“我妈说了,高考的时候英语不拉分,才能考到一个好大学,考上好大学,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 鹤华一脸震惊,你不是公主吗?怎么还需要工作? 我当然是公主! 但是公主也需要工作的!小女孩儿一脸骄傲,这年头,谁还不是小公主了? 鹤华哦了一声。——肯定是小国寡民的公主。 杨思琪叹了口气。 国家重视英语的出发点是好的。 当今社会华夏虽是一流强国,但不是最强的那一个,无法做到让全世界都学习中国话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国人只能学英语。 看文献,出国交流,英语都是必备的,越往上走,英语就越重要,如果国家不开设英语,那么英语就会成为有钱人家才能学的东西,穷人家孩子根本上不起昂贵的英语课,穷人学不起,毕业之后也无法从事高端的工作,这样一来,阶级就会越来越固化,对个人对国家来讲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个社会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学英语是为了考试,高考时英语不拉跨,才能考个好大学,毕业之后他们不从事科研或者翻译,更不打算出国,在一线或者二线从事普通工作,朝九晚五或者9960 07,英语对于他们来讲只是在逛商场时认识几个lg,追英剧美剧时不用看字幕也能听得懂,其他没有半点用处。 小朋友们说得没错,这种情况下,普通人学习英语当然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但杨思琪不会这么觉得,她希望她的学生们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她的每一个学生身上都有无数可能,他们都是未来的希望,能够改变未来改变世界的希望。 “学英语是为了与外界交流。” />杨思琪温柔道,这个世界不止有华夏人,还有其他人,语言不通,怎么沟通交流?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我们才能学习他们的技术,他们的优点,然后来弥补自身的缺陷,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强 大。 太深奥的话这个年龄的孩子听不懂,杨思琪尽量把话说得简单,甚至还拿身边的东西做例子一 她走到教室灯具开关前,抬手按开开关,灯光瞬间打开,温柔照在小朋友们头上,她便抬手指了下灯光,笑吟吟与教室里的小朋友们讲解,你们看,灯这种东西就是西方人发明的。 如果我们不会英语,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们是不是就无法学习他们发明灯的技术? 对哦。 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样一讲,周围小朋友们都明白了,只剩鹤华还在迷惑中——所以大秦没有灯,是因为没有人懂英语,学习不了西方人的技术,才导致现在都在点蜡烛吗? 这样的话,她得努力学习英语,让阿父早日用上灯! 老师说了,晚上点蜡烛很伤眼睛的,年龄上来之后眼睛会看不到,她才不到阿父老了之后做瞎子……呸呸呸!阿父才不会老!阿父会永远年轻的! 想到这,她举起小手手,老师,上次放假时我领的东西吃完了,这些能再领一些吗? “可以。” 杨思琪点头,不仅可以领东西,国庆之前有社区体检,鹤华小朋友可以带着父母一起来检查身体。 怪事,高知家庭不应该看不上社会的廉价福利吗?怎么养出来的孩子这么喜欢享受这些他们瞧不上眼的福利? 心里虽嘀咕,但杨思琪还是把鹤华要的东西全部从保健室里领了出来,整齐放在袋子里,与新发的课本书包一同给鹤华送到校车上。 上小班的时候年龄小,学生的书一般留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给小朋友们发下去,上完课再收回来,防止小朋友弄丢或者撕书。 r/> ——当然,这种家长显然不包括鹤华小朋友的爸爸妈妈。 杨思琪深深唾弃鹤华父母的放养行为,校车刚开走,她便掏出手机给鹤华爸爸打电话。 明日便是儿子们大婚的日子,嬴政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汇报各种细节,精神奕奕一心二用,端的是不辞辛苦的英明神武帝王模样。 然而下一刻,帝王啪地栽在奏折上,惊起一片尖叫—— “陛下!” “快传御医!” 但御医根本治不了赢政的昏迷。 此时的帝王身陷一团黑暗,有女声在他身边响起,鹤华爸爸,很抱歉这个时间打扰您,但这件事情非常严重,我必须要与您电话沟通。 “现在中招分流,会刷掉一半的学生,学生竞争非常激烈,如果不能把英语吃透,那么很有可能在中招的时候就会被刷下去。 连中招都没办法脱颖而出,又怎么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没有好大学,又怎么会有好工作? 赢政眼皮微抬。 中招?好大学?好工作? 所以考虑到英语对中考高考的重要性,我们幼儿园在中班的时候会教小朋友们一些简单的英语词汇,让他们在中班毕业的时候能掌握到100个英语词汇。 很多家长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在寒暑假的时候会给孩子们报些辅导班,让孩子提前学习英语,这样可以更好跟上我们教学进度。 但是我发现鹤华没有上过辅导班的迹象,她完全不懂英语发音。 当然,我不是给您推荐辅导班的,现在教育局要求减负,提倡快乐教育,不让孩子上各种补习班,可是现在竞争压力这么大,如果考试的时候英语拉分很厉害,那鹤华小朋友很有可能在中招的时候就被刷下来。 怕被家长举报,杨思琪说话很谨慎,所以我建议您多关注一下鹤华小朋友的英语情况,不要让英语成为她的短板。 “有条件的话,您可以多教教她英语,让她的短板成为优势,这样才能在中考高考的时候脱颖而出,以后毕业了找工作也更好找一点。" ; 赢政眯了眯眼。 以前他误以为杨思琪的世界是天书世界,规矩与他们大不相同,但今日听到唐思琪的话,他敏锐意识到千百年后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杨思琪的世界,女人是可以同男人一样接受教育,参加工作。 当然,前提是不被中招分流,考个好大学,才有可能找到好工作。 这是与大秦体制完全不一样的体制,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成熟的教学模式下,所有的学生受到的是来自国家的教育,他们效忠的是国家,而非一个老师一个门派。 中招分流,高考又一次筛选,层层筛选之下,毕业之后的学生进入各个行业,有才者晋升,无才者做些普通工作,在不同行业里报效国家。 而现在的大秦的体制是百家争鸣,是所有有才之人被各个学派笼络在门下,他们首先是墨家是儒家是法家,其次才是大秦之人,当门派与大秦利益产生冲突时,他们大多数人会为了门派来对抗大秦,就如现在对他颇有微词的儒家。 九州虽一统,但思想仍未统一,百家学说之中有很多思想与大秦制度完全相左,这些都是需要花费时间与心血去统一的东西。 不急,慢慢来。 天下归心,他的制度才能更容易推进。 且后世的华夏大地也并非全部领先他的大秦,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奠定华夏大地的基本疆域,后世的皇帝们竟这般庸碌无能,让千年后的华夏仍要学习他国的语言? 一群废物。 赢政啧了一声,回答杨思琪的话,我会注意的。 注意也没用。 他无法像其他家长那样给鹤华请老师补课,且英语对现在的大秦用处并不大,略知道一些便好了,不必精通,倒是其他东西,他需要杨思琪帮他再买些。 杨老师,你上次给小十一的种子长势不错,小十一很喜欢,可惜家里的佣人不知道那是小十一的种子,当成普通东西丢了,我想让你再买点,不知杨老师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赢政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让小十一给你带过去。 时代不一样,货币自然也不一样。但无论时代怎么变换,金子都是非常昂贵的,拿几块让小十一送过去,足够购买 种子了。 当然,他的用意不止是买种子,他还想借金子一事试探后世人的态度,如果知道他是历史上的始皇帝嬴政,后世人是否愿意对这个时代的他提供帮助?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种子,你自己都能买,不需要我替你买的。杨思琪有些纳闷。 嬴政面不改色扯谎,“我这里的种子只能种一代,不能留种。” 小十一极度聪明,识字很快,已经能将杨思琪给她的种植方式与注意事项认识得七七八八,让作为帝王的他对后世的农作物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后世的科技很发达,种子分能留种与不能留种的,大概是想让小十一来回种着观察,杨思琪特意买了能留种的种子,产量虽然没有不能留种的高,但胜在能留种,可以让小十一长时间详细观察季候土地与肥料对农作物长势的影响。 杨思琪反应过来了,她买的种子是特意挑选过的,种子常见,但能留种的不常见,怪不得鹤华爸爸买不到。 没问题,我周末的时候再给鹤华小朋友买点。 支持孩子的兴趣是好事,杨思琪立刻答应,对了,英语的事情你要上点心,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知道。” 赢政颔首,但却没怎么放在心上,这种注定要被他消灭在历史长河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略懂一点就好了。 至于中招分流和高考,他则完全不担心,他的女儿这么聪明,哪怕英语零分也能考个好大学,而后上好大学,学习更先进的知识来帮助大秦。 赢政十分自信。 次日是儿子们的大喜之日,自信的帝王起得早,梳洗穿衣后,去偏殿寻仍在睡梦中的小鹤华。 昨夜学英语学到怀疑人生,醒来之后的鹤华仍是恹恹的,一张小脸皱成小包子,无精打采对着嬴政唤了一声,阿父。 唔,乖。嬴政伸手揉了揉鹤华睡觉睡得毛茸茸的小脑壳。 —— 鹤华有些沮丧,阿父,英语好难,我学不会。 被杨思琪打过电话,嬴政知晓原因,撩起纱幔坐在床榻上,伸手刮了下小团子的小鼻梁,不甚在意安慰道,不必忧心,以后阿 父把说英语的地方打下来,让他们学习我们的语言。 鹤华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睁得圆圆的,“阿父什么时候出兵!” 你之前不是劝阿父休养生息吗?嬴政眼皮微抬。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嘛。”鹤华抱着嬴政胳膊撒娇,用了个太傅新教的词。 待九州彻底平定,天下思想一统,阿父便出兵。赢政捏了捏鹤华肉乎乎小脸。 鹤华重重点头,阿父搞快点!——她太讨厌英语了!!! 对了阿父,我们新发的书可以带回来,我全部拿回来了,你要不要瞧瞧? 想起自己的新书,鹤华撩开垂在床榻上的纱幔,献宝似的拿给嬴政看,看,就是这些,很好看的,比太傅们的书有意思多了。 赢政眼皮微抬。 颜色鲜艳,内容简单,还有配图穿插在里面,的确是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恩,可以让那群闲着无事的儒生们按照这个标准来编写给公子公主们教学的书。 看完这一本,赢政随手翻开后面的几本书——健康成长,科学探索。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这书不止能让儒生们有事做,就连医官与墨家都能跟着忙起来。 后世的医术与科技远超大秦,这些书哪怕只是幼儿启蒙,但对于现在的大秦来讲也是跨时代的东西,是足以改变现在的大秦的东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嬴政手里捏着书,沉声吩咐寺人,传医官与墨家钜子。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寺人愣了愣,“陛、陛下,今日是公子们大婚的日子。” ——墨家钜子也就算了,钜子平日里往来宫中颇为频繁,在公子们大婚之日入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医官不一样,这么重要的日子宣医官入宫,不吉利不说,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们有什么不能告人的隐疾呢! 但帝王丝毫不介意,沉声吐出一个字,宣。 宣宣宣! 不吉利的不是他们这帮奴婢,丢人的更不是他们这帮奴婢,陛下公子们都不觉得丢人,他们这群奴婢们有什么好忌讳的? 寺人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去宣医官与钜子。 医官与钜子很快赶到章台殿,恭恭敬敬接下寺人递过来的书籍,小心翼翼揭开书,然后呆若木鸡。 ——他们也算博学多才,知晓多国语言,但陛下赐下的书上的缺胳膊少腿的字他们是真的不认得! 钜子与医官如昨夜的学英语的小鹤华,惨遭人生滑铁卢。 蒙毅曲拳轻咳,此乃天书进奉给公主之书。 哦,那没问题了。天书送来的书,他们看不懂是正常的,看得懂才是不正常。 钜子找到了自信,对床榻上穿戴整齐的小公主拱了拱手,敢问公主,此书讲了什么? “呃,就是一些咱们大秦没有的东西。” 鹤华想了想,抬手两只小胳膊给钜子打比方,比如说,老师的世界有不用点蜡烛的灯,啪地一按,灯就亮了。” !!! 果然是天书的世界!这种仙术都能有! 钜子激动万分,立刻把薄薄的书籍翻了一遍,公主,书里有这种灯的制作方法吗? 没有,只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鹤华摇头,但我还没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钜子如遭雷击。 ——这种明明天书就在眼前,但自己却看不懂的事情太让人绝望了! 下一刻,他听到小公主软软唤了一声寒酥,寒酥,你快告诉他是什么。 />身材窈窕的侍女走上前,拿走他手里的书,温柔女声在他耳畔响起,是科学探索。恩,这是一些小实验,水,火,镜子,变色,还有……玻璃? 钜子回神了。 他怎么忘了?公主身边的人是认识这些字的,是可以告诉他书里的内容是什么的。 当然,不止有公主身边的人认识这些奇怪的字,还有一些专门探究文字的儒生,在上林苑种植粮食的治粟内史乃至治粟内史手底下的郎官们,他们都认识的! 钜子的心落回肚子里,拱手向寒酥道了谢,多谢姑娘。 “钜子客气,这是奴婢应当做的。”寒酥把书还给钜子,退回鹤华身边。 赢政眼皮微抬,朕会给你们拨几个识字之人,帮助你们参悟此书。 多谢陛下。 钜子道。 “陛下,儒生到了。” 小寺人殷勤来报。 赢政抬眉,宣。 ——得给这些儒生们找些事情做,不能让他们闲下来,要不然这群人整日里挑他国政的事情,没得叫人心烦。 听闻陛下宣了医官与钜子入宫。 大喜的日子宣他们入宫做什么?别是公子的身体——闭嘴!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能说的! 人人皆惜命,人人皆慎言,但从彼此暧昧与痛惜的眼神中众人意识到一件事——公子的身体怕不是不行,正值韶华的新娘们怕不是有得熬了。 几位新娘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大婚事宜,尚未听到这样的消息,各自大妆之后,听从父母家人的规训。 李斯长叹一声,对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苦口婆心开了口,陛下之隆恩,为父纵然是百死也难以报万一。 你们嫁给公子之后,一定要恪尽职守,为公子开枝散叶,为陛下延绵子嗣—— 父亲,大婚之后公子扶苏与公子高会远赴南越,督促屠国尉与百越之民开市互商。 李斯的第三女李悦是个活泼跳脱的性 子,对于自己父亲的这番话早已听得不耐烦,李斯刚开口,她便打断他的话,陛下说了,我们也可以跟着一同前去,帮公子分担政务,若我们肯去,则重重有赏。 父亲,我想跟着扶苏公子一同前去。 怕李斯不同意,李悦推了下自己的二姐李欣,还有二姐姐,二姐姐也要随着公子高一起去。二姐姐,快说话。 李欣脸颊微红,轻轻点头,“我想随公子高一同去南越。” 李斯登时拉长了脸,百越蛮夷之地,你们怎么能去?老老实实在咸阳等候公子们回来! 父亲,您方才还说陛下之恩重于泰山,说得我险些都要信了,以为您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做,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现在看来,您对陛下之心也不过如此。 李悦轻哼一声,“我瞧您也只是说说嘴,心里对陛下并无多少敬重,若是不然,您怎会不愿让我 与姐姐与公子们同去南越,为公子分忧,更为陛下分忧? 父亲,您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眼下有多缺人手。 “陛下的亲卫都分派各地送种子了,公子们身边又能有几个可靠之人?随他们一同去南越的人,说是 若我与二姐姐同去南越,以我们的才学与才情,不比那些略认识几个字的秦吏强得多? 李斯被噎得一窒。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南越那种茹毛饮血的地方怎能是女子去的地方?——陛下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他还心疼自己的女儿吃不了那种苦呢! 李斯摇头,“不成。”你们身娇肉贵,吃不得这种苦。 哎呀,父亲,陛下都不担心公子们,您又何必担心我们?李悦上前挽了李斯的胳膊,笑眯眯说道,您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与二姐姐不会有事的! 不仅不会有事,兴许还能给您带个爵位回来,陛下金口玉言许下的承诺,我与姐姐若去了南越,那便是有功之臣,重重有赏的。 br/> 以前他不懂陛下为了将他的第三女指给长公子扶苏,而将他的第二女指给公子高,明明他二女与扶苏年龄相仿,而三女与公子高是同龄,但现在,听着三女在他面前吱吱喳喳,而二女在一旁微笑以对的时候,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公子扶苏老成持重,内敛温和,若与二女凑在一处,两人都是闷葫芦,一日下来未必能说几句话,但与三女成为夫妻,那便完全不同,一个跳脱活泼,一个稳重内敛,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成了婚,以后的日子也热闹。 而他的二女性子娴静,公子高则没有扶苏公子那般稳重,一静一动,相得益彰,这才是夫妻间的长久经营之道。 他们的陛下原来不止是苛刻严厉的皇帝陛下,更是会精心为公子们打算的慈父。——只是他仁慈温柔的这一面鲜为人知,所以世人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下说一不二的暴君层面。 世人对陛下误解良多。 而他,曾经也是其中一个。 李斯心中轻轻一叹,左手牵着三女的手,右手牵着二女的手,将两个女儿的手叠放在自己掌心,声音微哑细细交代,你们若想去,那便去吧。 但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记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能成为公子们的拖累。“保全自己之后,才是给公子们分忧解难的时候。” 诸公子大婚。 公子扶苏公子高娶李斯两女,公子将闾娶丞相王琯之孙女,咸阳城中张灯结彩,热闹异常。 是夜,公子将闾酒至半酣,被人送入新房,少年歪着头,醉眼朦胧看面前的新娘,笑出一口大白牙,那什么,我知道的,你们都想嫁我大兄。 “我虽不及大兄,但我也不差的,要不,你试试?” 这种脑子已经告别继承人了。 新娘长长叹息,公子,入夜了,该歇息了。 三位兄长大婚,三位嫂嫂各自送来一碟小点心,鹤华吃得开心极了,一扫昨天晚上被英语支配的恐惧,一边吃,一边甚至还在琢磨另外一件事——她还有十几位兄兄未成婚,恩,还能多吃十几碟小点心呢! 鹤华对兄兄们的婚事充满期待。 “阿父阿父,其他兄兄们什么时候成婚?”吃完小点心 ,鹤华扯着嬴政衣袖,迫不及待问。 嬴政懒挑眉,十年后。 鹤华差点嗷得一嗓子哭出来。——她的点心要十年后才能吃! 赢政伸手,掌心蒙在鹤华脸上,在软乎乎的小脸上揉了揉,换身衣服,阿父带你出宫看热闹。 寒酥心头一紧。上次看热闹是看六国刺杀,这次看热闹是看什么?别是怀有二心的朝臣们的刺杀吧?! 然后她的这种想法很快得到验证。 她帮小公主换好衣服,扮成寻常富户家的女儿与皇帝陛下同行,在咸阳城外的一处偏僻小道上,她看到一群人纵马扬鞭,张扬飞驰,而领头的那一个,赫然正是病得爬不上马背、日日只能用药吊着的通武侯王责。 这、这不是通武侯吗? 鹤华抬手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怎么会突然—— 突然这般意气风发,弓马娴熟? 嬴政慢悠悠接着鹤华的话,通武侯的确生病了,且病得不轻,他得的病是功高震主,装病以求自保。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功高震主这个词儒家的太傅们教过,鹤华听懂了,但听懂这个词不代表她能理解王贲装病的行为——为什么呢!阿父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帝王,为什么要在阿父面前装病呢?! 儒家的太傅们给她开蒙的时候免不了会讲一些六国与本国历史,比如勾践与范蠡,比如她的太太祖父的昭襄王与白起,以提醒她君主没有几个好东西,让战功赫赫者最终难得善终。 昭襄王杀白起肯定是不对的,她也不会为自己的太太祖父找任何理由,可问题是秦王有好多,杀功臣的只有这么一位,不能因为他杀了功臣,便觉得历代的秦王乃至她的阿父也是这种人,这是对阿父的偏见! 她的阿父才不是那种人! 鹤华撩开轿撵处垂着的纱幔,扶着寒酥的手下了马车,小寺人知晓她的想法,抱着她向王贲的方向走。 越往前走,便越尘土飞扬,正在兴头上的通武侯显然不曾注意树林中的她,又或者说发觉了也无妨,他衣着并不华贵,只做寻常人打扮,若不是极为熟悉他的人,还以为是附近的富户在纵马,而不是将他联系到父子联手灭五国而今病得起不来的通武侯身上。 当然,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极为熟悉他的人出现,三位公子大婚,朝臣宗室都去参加公子们的婚礼,谁会大老远跑到咸阳城,在这个偏僻的小树林看陌生人纵马扬鞭? 所以他才会选在这个时间,选择这个地点,在这里释放本性,他是爱极了烈马的上将军王责,而不是病病歪歪迎风咳血的通武侯。 ——但他明明可以在阿父面前也是意气风发的上将军的! “上将军!” 鹤华高声唤道。 欢快纵马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像是小兽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他僵硬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半人高的草丛中,扮做奴婢打扮的寺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团子,小奶团气鼓鼓的,连两只小手都抱了起来,哪怕不开口,也能让人知晓此时的她很是生气。 而小团子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并不奢华,周围随从也不多,但那些人显然是练家子,个个眼神锐利如鹰,是能一骑当千的高手。 为首的男人左手按剑,右手微抬,驾车侍从会意,马车哒哒而来,星光如洗沐浴而下,照在薄如蝉翼的自马车上垂下来的纱幔上,金银 线交织绣着的祥云纹熠熠生辉,如九天云气似的轻拢于男人面前。 哦豁,是陛下。 真相显而易见,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帝陛下早就知道他在装病,更知道对于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讲,战马是自己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所以有事没事送他几匹良驹,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在刀口舔血战场上养出来的耐心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再怎么喜欢马,他也没敢偷偷摸摸去遛马,而是选择在公子们大婚的日子里自己领着心腹们在远离咸阳城的偏僻小树林里骑骑马,想着陛下与朝中重臣都去参加公子们的婚礼,必然无人注意“病得起不来的”,哪曾想就这么一次,还被守株待兔的陛下抓了个正着。 果然他就不该手痒来骑马! 爱好跟家族性命来比简直不值一提!——武安君白起可是在天上看着他这位同样带武的通武侯的! 王贲扯了扯嘴角。烈马仰天长啸,前蹄腾空后蹄着地,惊起一片飞尘。 “你生得什么病?” 最喜欢的阿父被人这样误解,鹤华气坏了,小奶音的调子起得高高的,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黏糊糊的大长句子已经说出来,“昨夜病得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今夜便能在这里驯服烈马,你家医官好生厉害,能有起死回生之力! 这般厉害的医官为何不给阿父引荐一下?“好让阿父也与你一般康健!” 黄沙漫天中,鹤华有些看不清王贲的脸,只看到男人侧身向她望过来,身影隐于黄沙之中,神色晦涩不明。 烈马奔腾声音戛然而止。偏僻小树林中,只剩下烈马打着响鼻的声音。 “呃,公主,臣府上的医官没那么大的神通。”事到如今,继续隐瞒已没有任何意义,王贲尴尬笑了笑,“是臣,呃,臣没病。”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坦然便承认自己没病! 王贲太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而是向嬴政隐瞒了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情罢了,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让鹤华噎了噎,震惊于到底是灭国之战中活下来的上将军,在应变能力上让人叹为观止。 那你为什么要装病? 鹤华气不打一处来,阿父无人可用,你却在这里躲懒,你对得 起阿父吗? 王贲翻身下马,将手里缰绳交给侍从,头如蒜捣道,臣对不起陛下,臣有愧于陛下。 但,至于为什么装病——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摊了摊手,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原因,公主便不要再问臣了。“你——” 鹤华被噎得一窒,你简直不配为将!“阿父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你根本不必如此!” 王贲眼睛瞥了一眼马车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这不是害怕么?“公主,武安君的例子就在眼前,臣如何不心惊?” 王贲拨开草堆走到鹤华面前。 寺人怀里的小奶团子仍在生气,脸颊气得鼓鼓的,瞧上去可爱极了,王贲伸手去抱气呼呼的小团子,小团子重重把脸扭在一边,“我才不要你抱!” 你骗了阿父,我讨厌你! “臣不过是想自保罢了。” 王贲叹了一声,臣也不想这样,臣—— 既然不想,那为什么又这样做?鹤华打断王贲的话,通武侯,你太伤阿父的心了! “阿父对你那般好,你竟然怀疑阿父会忌惮你,会让你落个武安君的下场,你这是在往阿父心上戳刀子! 最敬爱的阿父被阿父最信任的人误解,鹤华气急了,哪怕大段说话时口齿会不清晰,但她还是扯着小奶音开了口,阿父就是阿父,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皇帝,他根本不会做冤杀功臣的事情! 王贲剑眉微动。 他如何不知道他的皇帝陛下是前所未有的帝王,如何不知道他的心胸与骄傲? 可君臣之道,是世界上最难解的道理,太近是僭越,太远是谋逆,他与父亲如履薄冰走在这条小道上,昼夜不曾安眠。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善终?他不是不相信陛下,而不是不相信陛下会一成不变,永远政令清明,英明神武。 赐武安君白起自尽的昭襄王年轻时也是一代雄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帝王的猜忌与多疑便占据了他那颗雄心壮 志的心,所以才有后来的白起无奈自刎。 此时的陛下天纵奇才,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不敢掌自己九族的性命去赌一个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自己安分,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那么他的族人便能成功躲过帝王的清算,在未来的疆场朝堂继续驰骋辉煌。 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贲轻笑一声,陛下不是这种人,是臣想岔了。 王贲一撩衣摆,跪得十分痛快,臣欺瞒陛下,撒弥天大谎,为臣为将尽失其责。故臣奏请陛下,允许臣告老还乡—— 通武侯,你在胡说什么? 听王责越说越离谱,蒙毅脸色微微一变,余光飞快瞄了一眼纱帘后端坐着的嬴政,男人轮廓于金银线勾出来的祥云纹中若隐若现,一双眸子似墨染,蒙毅眼皮狠狠一跳,立刻打断王贲的话,你不过比我大兄虚长几岁,哪里就到了需要告老还乡的程度? “陛下虽坐拥九州天下,但北有匈奴,南有百越,西有戎狄,东有海患,无一不对大秦江山虎视眈眈。 身为臣子,怎能不为陛下分忧? 眼下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我臣子当尽心竭力,荡平所有能威胁大秦之敌,而不是如你这般推三阻四,托病不出! 王贲手指微微收紧。 朕从不强人所难。 轿帘后,响起赢政不辨喜怒的声音,通武侯既然想要告老还乡,朕允他便是,何必阻拦?小十一,我们回家。赢政道, 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鹤华重重向王贲哼了一声,如被激怒的小奶猫儿,奶凶奶凶的,“还有王离,我也不要理他了! ——坏人,还在误会她的阿父! “再也不理你们了!” 你们过分! 王贲眼睑微敛,呼吸有些沉重,“臣让公主失望了。” 通武侯,你简直糊涂 ! 蒙毅恨铁不成钢。 但不管众人如何讲,昔日的猛将不为所动,男人跪在草丛上,缓缓向马车上的嬴政拜下,仿佛只要他的额头点在草地,当年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绝世悍将便如流行坠地,从此再无消息。 ——他要罢官还乡,而非再次领军作战的上将军。 亲卫们纷纷别开视线。 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 可还有一种名将,他放弃战功赫赫,放弃他九死一生厮杀过的疆场,放弃他当年誓死效忠的帝王,只为求一个善终,一个庇护族人繁衍不息。 这比战无不胜的将军战死疆场、被无道昏君赐死更让人难以接受。鹤华被寺人抱到轿撵上。 方才隔着纱帘,她不能看到嬴政脸色,而今面对面,她被嬴政抱在怀里,她才发现她的阿父并非方才说话时的没有喜怒,她的阿父远眺着自己的心腹爱将,眸色深了又深。 鹤华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阿父是人,并非没有悲喜的木偶,他也会难过,他也会愤怒,他被心腹爱将误解,被心腹爱将宁愿告老还乡都不愿再为他做事,他应该愤怒不甘的,或者像其他暴君一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王贲为什么,然后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答案时,将这位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送上不归路。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也不会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是掌权天下的帝王,他永远风轻云淡,不悲不喜,绝对理智也绝对冷静,不允许自己犯任何错误,哪怕是在面对心腹爱将的背叛与抛弃。 ——他的帝王威严不允许自己迁怒战功累累的将军。 鹤华眼睛红了红。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王贲说话有些重。 如果自己说话软一点,不使公主性子对他发脾气,那他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而是会再次为阿父号令三军,踏平周围国域?而阿父也不会就这样大度放手,让一个踏平五国的战将就此归隐田园? “通武侯,我方才不该那样与你说话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掀开轿帘,“武安君的例子在前,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阿父真的不是那种人,阿父不是! 王贲眼皮微抬。 >鹤华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总是误会阿父? 宫人寺人误会,六国余孽误会,甚至就连阿父的心腹爱将也误会阿父,觉得阿父霸道残忍,未来一定会走太太祖父的老路? 可阿父不会!阿父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他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鹤华定定看着俯身拜下的王贲,“你们误会了阿父,更小瞧了阿父。“阿父才不会忌惮功臣,清理宿将,阿父不屑于做那种事情!”天下九州都被阿父握在手里,更何况你们? 王贲眉头微动。 ——这的确是陛下的性格。 极度骄傲,也极度自负。 他笃定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称臣,笃定自己才是天地人鬼神的主宰,他凌驾于所有之上,是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自视甚高如他,当然不会忌惮功臣,清理宿将。 所以,是他错了?是父亲多虑了?王家世代为将的战功与荣耀不会就此中断,而是在他与儿子王离的手上继续发扬光大? 王贲静了一瞬。 鹤华没有等到王责的回答。又或者说,昔日的绝世悍将去意已决,她的任何话都不会换来他的回答。 鹤华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身后的嬴政拍了拍她的小脑壳,示意她不必再说话,王责去意已决,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说动的。 轿帘被放下。 鹤华扁扁嘴,委屈得想要哭出来。——她为阿父不值! 但帝王对这件事却不甚在意。 怀里抱着委屈巴巴的小团子,永远冷静永远理智的帝王缓缓开口,既归隐田园,朕赐予通武侯的那些良驹,想来通武侯便用不到了。 王贲眼皮狠狠一跳,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他依稀记得上次陛下用这种意味不明口吻与他说话时,是李信损兵折将大败而归,陛下请他父亲领兵出征,踏平宿敌楚国。 当然,朕坐拥四海,不会觊觎朕送出去的几匹良驹。皇帝陛下声音悠悠,所以哪怕通武侯用不上,朕也不会收回来,没得叫旁人笑话朕小气。 王贲慢慢抬起头,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来了来了,他所熟悉的陛下带着他所熟悉的一肚子坏水来了。 一肚子坏水的皇帝陛下懒挑眉,朕会将那些良驹彻彻底底送给通武侯。 王贲有一瞬的不安。 他抬头,去瞧轿撵上的帝王,但隔着纱帘,他看不清帝王脸色,只看到帝王抱着替自己抱不平的小团子,手指拨弄着小团子的小揪揪,一边逗弄小团子,一边漫不经心与他说着话。 王贲瞬间慌了。——没有反应才是最可怕的反应! 王贲立刻开口,敢问陛下,以哪种方式将良驹彻底送给臣下? 明日通武侯自会知晓。 小团子爱美,不喜嬴政弄乱自己小揪揪,嬴政便懒懒收回手,不甚在意道,蒙毅,朕乏了,回上林苑。 喏。蒙毅应下,抬手一挥儿,周围侍从簇拥着轿撵向上林苑而行。 王贲出声,“陛下——” ——您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蒙毅路过王贲身边,伸手拍了拍男人肩膀,通武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通武侯明日会加餐。 恭喜通武侯! 贺喜通武侯! 蒙毅麾下亲卫齐齐出声。 .. · 贺喜个锤子!那些都是他的眼珠子,他捧在掌心的马,怎能被陛下做成大餐送到他府上?! 王贲简直无法呼吸。 大好的日子撞破王贲的装病,对方不仅不羞愧,还理直气壮告老还乡,鹤华又气又委屈,趴在嬴政怀里无精打采。 “阿父,您别伤心,走了他一个,还有后来人。” 鹤华吸了吸鼻子,组织着语言,“老师说了,章邯是很厉害的将军,等他养好了伤,再长大一点,就能为阿父领兵出征了。 还有,还有韩信。奇怪女人说的韩信,他快到咸阳了,他也很厉害的。 鹤华从嬴政怀里抬起头,手指攥着他衣襟 ,“阿父会有很多很厉害的人,比通武侯更厉害。”所以,所以阿父不用伤心的。 嬴政挑眉,小十一,你可知王贲为何执意告老还乡? 因为他功高震主,怕阿父忌惮他,然后落一个跟武安君一样的下场。鹤华道。 太祖父冤杀武安君,寒了天下武将之心。赢政道,有这样的前车之鉴,王贲为求自保而辞官并不让人意外。 但是小十一,朕不会为这件事而怨恨他。 “身为天下之主,不能令武将彻底臣服,这不是武将不忠,而是天下之主不足以威加四海,九州归心。 “倘若以后你遇到这种事情,你需要考虑的不是有没有人代替这个人,而是如何令这个人重新俯首称臣,不起异心。 赢政轻轻一笑,声音不急不缓,“因为若连这样的武将你都降服不了,你又谈何降服天下?征服四海? 鹤华听不太懂,但好像又听懂了。 阿父今日挑破王贲的称病不出,不仅仅是为了让王贲再度领兵,同时也是为了教会她一件事——身为执政者,若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与手段,那么别人的背弃不过时间问题。 但阿父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将军,陛下遣人送菜。 在这个自王贲被封侯武侯世人便将王贲唤做通武侯的大秦,府中的侍从仍以将军称呼着王责,您要不要尝尝? 什么菜? 王离听说赢政遣人送菜,瞬间扔了手里的筷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小跑着去寻门口拎着食盒的侍从,“快叫我看看!” 王离扒开食盒,诱人的香味盈满房间,王离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这一定是小公主试过的!她觉得好吃才让人送过来的! 陛下从不注重口腹之欲,若是陛下赏赐的,大老远从上林苑送过来,半凉不热的口感还没有他们府上的庖厨做的好吃,只有爱吃点心爱吃菜的小公主,才有一双发现美食的眼睛,发现之后还会想着他,让人特 意给他送过来! 父亲,您快来尝尝,这肉闻着好香!王离把碟子端出来,兴高采烈捧给主位上的王责。 王贲死死盯着王离捧上来的肉,如丧考妣。 ? 祖母不是去年便病逝了吗? 王离一头雾水,父亲,您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送肉的小寺人仍侍立在屋里,王贲艰难出声,把视线从肉上移开。 没什么就好,您刚才的脸色快把我吓死了。王离往嘴里送了口茶,压压惊,这肉已经有些凉了,若是再放放,口感便大不如前了。 侍从殷勤递上筷子。 王离夹起一块肉,放在王贲的碟子里,父亲,你尝尝? 王贲面色如霜。 但作为他儿子的王离丝毫没留意他的细微动作,肉的香味扑鼻,王离甚至还忍不住问了句送肉的小寺人,这是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是马肉。” 来送菜的小寺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说了,您若是喜欢吃,晚上陛下再命人送来一碟。 王离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碟子里。——在他父亲面前吃马肉,他怕不是想去见他地底下方才被人屠杀的这匹马了。 马肉啊……王离尴尬一笑,默默缩回手,那什么,我吃饱了。 “别啊。” 小寺人笑眼弯弯,这只是第一道菜呢,后面还有呢,您若是这个时候便吃饱了,后面的几道菜您不就吃不了了吗? 小寺人抬手一挥,宫人鱼贯而入,一道道美味佳肴摆在王贲父子面前。 “烧马肝_’ 炖马肉—— “烤马腿——” 寺人尖着声音报菜名。 王离咽了咽口水,悄悄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与自己的父亲拉开距离。——讲真,他挺怕他那爱马如命的父亲突然间的发疯。 />王贲面无表情。王责心如止水。王贲风平浪——浪静个鬼哦! 王贲一脚踹翻食案,士可杀不可辱,陛下欺人太甚! 唉哟,通武侯,您这是做什么? 小寺人吓得花枝乱颤,兰花指都翘得战战兢兢,“您都不做大将军了,您还管陛下吃不吃马肉做什么? “再说了,陛下富有四海,吃几匹——” “闭嘴!”王贲忍无可忍,备马,我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你居然吃马肉!马马这么可爱!!!赢政:上将军连马肉与寻常野味都分不出来?王贲:???? 赢政:上将军爱马如命,朕怎舍得杀马? 王责:.突然明白为何父亲哪怕病得奄奄一息,也要为这个男人领兵出征的原因rz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王离飞快瞟了眼被王贲一脚踹翻的案几,案几旁边是七零八落的美味佳肴。——这不是马肉嘛?都被陛下做成饭菜送过来了。 王离心里腹诽着,但没敢出声——怕自己那位此时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暴打自己。 散落一地的美味着实香,王离咽了咽口水,慢吞吞移开视线,催促被暴怒的父亲吓傻了的侍从们,愣着干嘛? 还不快去给父亲准备快马! 走,赶紧走! 自己不吃马肉,还不许旁人吃,当着他的面把这么大一桌子的饭菜全给糟蹋了,这跟当着他的面把马给杀了有什么区别? 父亲爱马如命,可他也喜欢吃美味佳肴啊!王离憋憋屈屈。 喏,小人这便去备马! 侍从飞快跑出去。 王贲踢开倒在地上横在自己面前的案几,冷着一张脸回房间梳洗换衣。 快马备好,王贲也梳洗完毕,英武的男人飞身上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通武侯府。马蹄卷起黄沙,惊起一片议论纷纷—— 这是……通武侯?!他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这是、这是遇到了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而与王家交好的人家,则比较简单粗暴,帖子一递,登门拜访。 神医? 王离果断摇头,没有。 若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只怕父亲早就给送进宫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自己? 那,没有神医的话,通武侯的病是怎么好的?来人小心翼翼试探。 王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了。 ——对哦,他那除了揍自己时格外精神,剩下时间迎风咳血的父亲怎么突然就能健步如飞甚至飞马疾驰了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王离张了张嘴,隐约明白陛下为什么送马肉过来了——他那位好父亲犯了欺君之罪! 自己明明身体健壮得能一拳打死牛,但偏偏在世人面前装得弱不禁风走 一步喘三喘,为的就是降低陛下对王家的猜忌,好让功高震主的王家成功隐退,而不是落个武安君的下场。 父亲,你糊涂啊! 陛下何等自负的一个人? 莫说咱们王家了,只怕所有武将立的战功全部绑一块也震不住这位功盖三皇五帝所以自称始皇帝的皇帝陛下。 王离坐不住了,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您了。待我办完事回来之后,再去您家登门道歉。 送客,备马!继王贲之后,王离也飞马赶赴上林苑。 “陛下何在?” 王贲抵达上林苑,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卫士,冷声问驻守在殿外的嬴政的亲卫。 陛下在与小公主一同用餐。 亲卫瞧了瞧不再装病的王贲,再想想此时正在吃全马宴的皇帝陛下,心情极为复杂,您现在过去,怕是多有不便。 不便?王贲抬眉,陛下杀了几匹马? 这种问题哪是他一个小小亲卫便能回答的? 刘季剔着牙走过来,解了不方便回答问题的亲卫的围,哎呀,这不是上将军通武侯吗?您不是病得起不来吗?怎么突然能健步如飞神采奕奕了? 这是遇到了神医?“神医好呀,陛下现在正遍访神医——” 刘季声音微微一顿。——他看到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对于一个战功赫赫又简在帝心的上将军来讲,杀他易如反掌。 刘季笑了笑,别啊,通武侯,您现在过去真的不太合适。“陛下在吃什么,您心里比谁都清楚,您现在过去,是想一脚把陛下的食案都踹翻吗?” 您若是这样,您这次来的目的便——“闭嘴。”王贲冷冷打断刘季的话。 瞎,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听我啰嗦。 刘季笑眯眯,但是有些话,我建议您还是听一听,比如说,您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劝阻陛下? “是以解甲归田的通武侯?” 刘季双手背于身后,慢悠悠围着王贲转了一圈,笑着打量着昔日让六国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上将军,还是不日便替陛下领兵出征的上将军? 若是解甲归田的通武侯,我劝您不必过去。 您已经决定归隐山林,几匹战马的死又与您有什么关系? “莫说只是几匹战马死了,日后纵然庸才领兵,让秦兵血流成河大败而归,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王贲眼睛轻眯,墨色瞳孔清楚映照着语气轻快的男人的脸。 尸堆如山的杀伐,瞬息万变的战场,在男人看来不过是几句话便能略过的轻松事迹,他不会在乎,陛下也不会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扫平一切的雄心壮志,至于领土疯狂扩张之下的累累白骨,则无人问津。 “因为您不再是上将军,您决定不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刘季叹了一声,您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一方土地,些许侍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王贲抬眸。 若是所向披靡的上将军,那便大不相同了。 刘季话锋一转,身为上将军的您,大可冲进去与陛下理论,战马对于军士来讲是不亚于性命的存在,只能死于疆场,而非上位者的口腹之欲。 “正如将军您,您的归宿应当是战场,而非乡野山村,碌碌无为。” “战无不胜者便该戎马为战,天纵奇才者本应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将星应高悬星空,而非一闪即逝! 刘季敛去面上笑意,慵懒声音陡然变得严肃,对沉默良久的王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上将军,陛下等您许久了。 “上将军,敌军来袭!”“上将军,我们无路可退!”上将军,您果然料事如神!上将军,我们赢了!“上将军——” 一声又一声清朗的高呼响在王贲脑海。 那些浴血奋战的画面,那些城墙倒塌的时刻,那些旌旗高高飘扬在云层将云层都染得猩红一片的绚丽在王责脑海不断上演。 他已记不太清,究竟从何时他们开始唤他上将军 ,只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唤他少将军,带着探究的质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显轻挑态度已说明他们的心思,战场是血和死亡的世界,没有人能凭借家世便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只有带领他们穿越生与死的边缘,踏平敌军走向胜利的人,才能被他们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将军。 少将军这个称呼是蔑称。 少,是他的年龄。 将军,是他父亲的职位,而并非他的。 但他并不急于摆脱这一切。 他在军营里住了下来,听着军士们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少将军,嬉笑的,轻蔑的,调侃的,他全盘接受。 他们讲他的父亲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睡。他们讲他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混军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 他们讲他永远做不到他父亲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骄矜自傲,他不是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若让他领军作战,他便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一场战役? 他打了太多仗,已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仗,只依稀记得大胜之后自己从亲卫手里接了锦帕,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将他扔上天空—— 少将军,我们赢了! 将门虎子,您不堕上将军的威名!他们兴奋着,呐喊着,让少将军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蔑称。 他刚擦干净的脸再次被弄得满是血污。 不止脸,还有身上的甲衣,刚刚换的崭新的披风,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乱七八糟,与这群在血水与泥泞中打滚的军士们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他喜洁且挑剔,尽管他鲜少与民同乐,是将士们眼中高傲矫情且事多的“赵括”。 此役之后,赵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哪怕他身上带着贵族子弟的种种恶习,哪怕他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几十万大军依旧接纳了他。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父子联手灭五国,天下九州归于大秦,而他们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再之后呢? 再之后是父亲油尽灯枯。 陛下亲至上将军府,带来医官无数,但父亲的身体早就败 了,之所以硬撑着,是因为他答应了陛下,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而今陛下为九州主,称始皇帝,父亲终于能放心西去。 终老臣一生之力,助陛下九五至尊。父亲慢慢合上眼,陛下,老臣死而无憾。 执掌天下的帝王眼睑微敛,一言不发。 “祖父,祖父!” 小小的王离哭得撕心裂肺,“祖父您还没有带我去打仗,您说话不算话!” 皇帝伸出手,慢慢揉了揉小王离的发,九州已平,上将军再不必打仗了。“他可以长长久久休息了。” 不,我不要祖父休息! 小王离不住摇头,声音断断续续,“我要祖父教我打仗,教我做常胜将军!” 帝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详闭眼的他的父亲,眸色深深而哀伤。 他站在帝王身后,眼睛红得厉害,却迟迟没有眼泪掉下来。 他不是不难过父亲的离去,也不是见惯生死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而是父亲昨夜时交代他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响起,让此时的他心惊又心凉,以至于连眼泪都落不下。 “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保全性命?” “贲儿,武安君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放在心上。九州已平,陛下大业已成,我们这些沙场饮血的将军,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场宿将独有的沙哑沉重,饱经风霜的脸并未疆场的刀锋磨平,在烛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当年挥斥万千的豪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沙场饮血的悍不畏死—— “贲儿,你该病了。” “病得迎风咳血,奄奄一息。”“唯有这样,我们王家才能得到保全。” 鲜少听父亲之言的他,将这些话听了进去。 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热烈张扬,当年踏平五国的上将军,仿佛随着父亲的离去与世长辞,通武侯府的牌匾下,他汤药不断,弱不禁风。 他病得突然,引起了陛下的关注。陛下深夜入府,领来无数医官来给他诊治。 医官们给他搭脉问诊,问诊之后无不摇头轻叹 。——他们治不得他的病。 嬴政陷入沉默。 赢政久久看着他,墨色眸间有火燎原,也有星河璀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陛下,臣无法再为陛下戎马为战了。”他虚虚咳嗽着,打破两人间的平静。 嬴政收回视线,“天下已定,通武侯无需再沙场饮血。”只是与如今的通武侯相比,朕更希望以往那个且试天下的少将军,上将军。 王贲动作微微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陛下什么都明白,明白他在装病,明白他在保全自己。 可既然明白,又为何不揭穿他的伪装?不揭穿,是否意味着陛下也希望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他交出兵权,荣养余生? 大抵是希望的。 就如之前的昭襄王。 若白起死在大破赵军的那一年,若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那么昭襄王与武安君也是一段历史佳话,而非刻薄寡恩的帝王赐绝世悍将自裁。 他不想落个武安君的下场,最好的办法是现在便离开。 可真的离得开吗?他所珍视的战马此时被宰杀,尸首做成美味佳肴,此时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食案。 而未来,他一手带出来的精兵会与另一个平庸的将军出征。 瞬息万变的战场根本不会给将军成长的机会,是庸才还是将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而非后天的经验积累。 身为三军主将,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几千上万乃至百十万人的生死,而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局,也决定着一个王朝的命运,是千秋万代,还是短折亡国,取决于将领的忠心与才干。 王贲静了下来。 “上将军,请。” 刘季的声音再度响起。 王贲抬头。 宫苑巍峨威严,旌旗直插云霄。一如昔日战场,他纵马于五国城楼之下,看亲卫拔去原有的旗帜,换成大秦的旌旗飘扬。 “陛下等我许久了?” 王贲笑了一下。 他抬脚,玄色皂靴踏在台阶。 “上将军到——” r/> “上将军?” 鹤华微微一愣,瞬间高兴起来,“阿父,通武侯过来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错了,来跟阿父赔礼道歉的。 鹤华扶着食案站起身,向外面不住张望着。 殿门外,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极其英武也极其锐气的男人,与蒙恬的稳重内敛不同,与屠睢的杀气腾腾更不一样,他一身华服,处处精致,衣袖与领口以金银线滚着边,在日头的映照下闪着细碎光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出身锦绣之中的贵族,贵族之地的喜华服爱讲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他不仅是一个贵族子弟,更是一个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常胜将军。 他的眉眼很凌厉,眸光璀璨如星辰,他静静看着殿内的一切,有种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起的锐不可当。 “上将军!”上将军——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眼神热切看着这位姗姗来迟的将军。 “臣——拜见陛下。” 王贲入殿,俯身拜下。 “上将军来迟了。” 嬴政懒懒挑眉,需自罚三杯。 “上将军这边请。”小寺人殷勤上前,引着王责入座,往日谄媚的通武侯此时已变成颇显敬重的上将军。 王贲起身,瞧了一眼小寺人给他引路的座位。那是嬴政下首的位置,在小公主的对面,酒宴早早备下,但却一直空着。 那是陛下给他留的位置。 ——陛下知道他会来。 王贲扯了下嘴角。 上将军快尝尝,这可是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与王贲交好的郎将笑道,若不是今日宴请上将军,只怕末将们还没这个口福吃上陛下亲自猎来的东西。 王贲眼皮微抬。 ——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视线瞬间移到嬴政身上。 执掌天下的帝王此时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帝王笑了起来,“最后一次送上将军出征,朕给将军斟酒送行,王老将军并未饮,言次战艰难,不敢饮酒,让朕且留着送行酒,待 老将军凯旋之后再给老将军接风洗尘。 朕说好,若老将军平安归来,朕必亲猎野味以助兴。 老将军哈哈一笑,与朕击掌为誓。 嬴政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酒至半酣,他艳丽凤目有一瞬的迷离,“而那时候的上将军,也曾与朕击掌,还说朕的骑射功夫不佳,要朕好好练习骑射,以免日后你与老将军回来了,朕却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王贲嘴角微抿。 朕轻嗤一笑,言朕有蒙恬在身侧,难道还学不好骑射? 朕叫你们放心,朕定会猎来各式各样的野味,再备下上好的美酒,在咸阳城内静候你们的佳音。 你与老将军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你们出征之后,捷报频传,一扫李信大败的颓废,重塑我大秦军威。 当又一封捷报抵达咸阳,朕知道朕苦练多日的骑射终于能排上用场,于是朕领着所有朝臣出城迎接你与老将军,只待接了你与老将军,我们便直奔上林苑,让你们见识一下朕的骑射功夫。 “可惜,老将军虽与上将军大胜而归,但身体也因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而掏空,缠绵病榻,时日无多。 嬴政声音低沉,老将军一病不起,朕的接风洗尘,便只好一拖再拖,直至老将军撒手人寰的那一日,朕都不曾为他斟一壶凯旋酒。 王贲闭了闭眼。 恍惚间,他想起那夜赢政来看父亲的场景,帝王不止带了医官,似乎还带了一个食盒,食盒里依稀有肉香飘出。 那时的他以为是陛下来得匆忙,赵高心细如发,怕陛下饿着,又怕外面的东西不安全,所以才随身带了吃的东西,防止陛下饿着。 可现在看来,食盒里的东西并不是为陛下准备的,而是陛下为他父亲准备的。——那是帝王亲手猎来的野味与美酒,但他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无福消受。 王贲呼吸无声急促。 朕坐拥天下,却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朕与老将军生死永别,阴阳两隔。“唯一庆幸的是老将军虽死, 可上将军仍在,朕仍有机会为上将军猎一道野味,为上将军斟一盏美酒。 赢政放下手,视线慢慢转在王贲身上,可上将军却病了。病得奇怪,病得来势汹汹,病得让朕的野味与美酒一拖再拖,几乎无法面见将军。 若非朕以马肉相逼,上将军是否临到死了,也不会想起朕当年送别将军时的击掌为誓?嬴政音色微沉。 王贲剧烈喘息。 他怎会想不起? 他日日都记得那件事,甚至在父亲快要撒手人寰时仍在与父亲争议!他说陛下不是那种人,永远永远不会是昭襄王,他们王家可以善终! 可他的父亲只用一句话,便让他哑口无言——“贲儿,你要以九族性命赌陛下的人性么?” 他如被人扼住脖颈的兽,顷刻间无法呼吸。 而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压得他每一刻的呼吸都异常艰难,他抬头看着嬴政的眼,帝王眸色清明,仍是当年风霜中送行时的模样。 上将军,朕欠你一道野味,一盏美酒。帝王迎着他微闪视线,缓缓开口,而你,欠朕一个回答——朕在你心里,竟如昭襄王一般? 王贲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有什么破土而出,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又或者说那些东西一直存在,一直遮天蔽日,左右着他所有的思维判断,是因为他的刻意忽视,才让他误以为他心里一片荒芜。 王贲笑了一下。像是终于认清自己的内心,又像是他双手投降再不抵抗。 “陛下不是昭襄王。” 王贲俯身拜下,额头抵在地板,九州四海,亘古千载,君主不计其数,但却只有一个始皇帝陛下。 ——他愿意将身家性命乃至九族性命交到这位帝王手里,百死无悔,亘古不变。 嬴政抬眸,眸间墨色逐渐消散,只剩点点星光还萦绕在里面。 “上将军。” 嬴政起身,一步步走到王贲面前,俯身将自己的上将军亲手搀起,起来。朕的野味与美酒,等候将军良久。 />王贲莞尔一笑,臣知错,臣不该让陛下等臣许久。 上将军来迟了,应罚酒三杯。君臣解开心结,蒙毅替两人开心,来来来,我给上将军斟酒。 小寺人殷勤捧上酒盏与酒坛。 蒙毅大步上前,干脆利索给王贲斟上三盏酒,上将军,这酒您可不能推辞。 “自然。” 王贲无奈轻笑,从蒙毅手中接过酒盏。 赢政懒懒挑眉,视线落在王贲掌在手里的酒盏。 王贲一饮而尽。 彩! 蒙毅喝彩,上将军,一滴都不许剩。 然而下一刻,王责脸色大变,怒摔酒盏,谁在酒里放了花椒水?!——花椒,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将军王贲一生之敌。 作者有话要说: 蒙毅:还有谁?当然是你最最亲爱的陛下啊!o(n_n)0~ 赢政:朕是一个大度的皇帝,一个不会因为朝臣的小性子而报复朝臣的皇帝——蒙毅,酒水里给朕添上花椒水!!! 王贲:????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麻椒水? 鹤华有些疑惑,什么麻椒水? 很快,她想起来了—— 在宴席开始之前,阿父的确与蒙毅嘀嘀咕咕好长时间,蒙毅强忍笑意应了一声喏,她还颇为好奇,问蒙毅到底怎么了,蒙毅忍俊不禁,大掌落在她的小揪揪上,没什么,陛下交代臣一件事情罢了。 “但这件事对通武侯不大好,公主以后长大了,千万莫学陛下。” 阿父挑眉,蒙毅立刻收回手,公主,臣先行告退。 之后是小寺人去准备酒水,蒙毅也跟着出了殿,在外面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殿内,上前与阿父耳语。 他的话说完,阿父眼皮微抬,眼底漫上些许笑意,很好,上将军定会喜欢这个惊喜。 惊喜? 可她觉得不像是惊喜,更像是两人联起手来捉弄王责。 但王贲是南征北战刀口饮血的绝世悍将,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脾气上来时还会绵里藏针刺阿父几句,似这样一个人,想要捉弄他,其难度不亚于登天。 ——所以她并不觉得阿父与蒙毅能捉弄到王贲。 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仅是因为王贲的性格,更因为王贲执意归隐的想法。 王贲昨天把话说得很绝,连条退路都不曾给自己留,阿父纵然在上林苑大摆宴席,可王贲未必会来参加,连王贲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捉弄呢? 阿父与蒙毅的计划必然不会成功—— “麻椒是上将军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王贲身后一个郎将大笑出声,麻椒水嘛,便是上将军最怕的东西。蒙上卿,您这次可是掐到了上将军的七寸了。 “上将军最怕麻椒?” “是的,上将军从不吃麻椒。”以前借道川蜀时,不过月余时间上将军便能瘦下好多斤。 阿父好缺德 鹤华小小埋汰了下阿父的缺德,可又迷迷糊糊地觉得这种缺德很合适,尤其适合当下的王贲。 没有一个武将能对昭襄王赐死武安君 的事情无动于衷,这是横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来麻痹自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自己誓死效忠的帝王并非昭襄王那样的君主,他的皇帝陛下骄傲自负,泼天的战功也震不住他,所以不必担心功高震主被皇帝清算。 但这种想法只会出现在君臣相和互诉衷肠的情况下。 未来的日子很长,谁也无法保证一辈子都不会说错话做错事,君臣之间有了矛盾,王贲想想无罪被赐死的武安君,再想想自己之前装病不出的事情,很难不怀疑阿父是不是对他执意告老还乡的事情心存芥蒂,如今重用他,是因为眼下无人可用,待帝王霸业已成,他仍免不了落一个武安君的下场? 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王责不可能不担心,所以对于王贲来讲,阿父越宽宏大量,越不耿耿于怀他的装病不出,越会在未来日子里助长横在他心头的那根刺,让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一代悍将战战兢兢,大失武将宁折不弯的萧萧风骨。 这显然不是阿父想要的一个结果。 阿父喜欢的是骄矜轻狂的上将军,是君子如风,更是敢与天公试比高,所以阿父给他准备了麻椒水,让蒙毅添在他的酒水里,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足以让君臣二人一笑泯恩怨。 当然,这只是她给阿父的狭促找的借口。——麻椒水这种事情,可太符合阿父有仇当场报,一般从不过夜的小性格了。 嬴政一手支着脸,懒洋洋提醒王贲,上将军,还有两盏。 “上将军,喝啊!” “上将军,您还在等什么?” 上将军,这可是蒙上卿亲自给您斟的酒,您不至于连蒙上卿的面子都不给吧?还是说时至今日,您要陛下亲自给您斟酒您才肯喝? 若是如此,朕给上将军斟上几盏也无妨。嬴政目光悠悠,只是朕若斟,便不止这三盏了。 他现在连夜跑路还来得及吗? 一瞬间,王贲投奔武安君白起的心都有了。 “上将军,快喝快喝。” 王贲迟迟没有去端酒,蒙毅便从食案上把酒盏拿起来,一手揽着王贲的背,一手把酒送到王贲的嘴边,说好自罚三杯的,上将军不能食言。 王贲脸色微微一变,抬手便推蒙毅手里的酒,快放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上将军怎能食言?” 然而下一刻,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郎将们纷纷起身,上前去拉王贲,上将军,您就喝了吧! 郎将们八爪鱼似的挂在王贲身上,王贲双拳难敌四脚,蒙毅看准时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添了麻椒水的酒水灌进王贲嘴里。 “上将军,您连生死都不怕,难道会怕一个小小的麻椒?”蒙毅笑道,快,还剩一盏,喝完这一盏就没了! 蒙毅放下空酒盏,小寺人殷勤把最后一盏酒递给蒙毅,蒙毅故技重施,把酒灌给王责。 蒙毅,你——唔。王贲未说完的话尽数被酒水堵回肚子里。 最后一盏酒断断续续灌完,周围郎将怕被王贲一脚踹翻,立刻一哄而散,躲他躲得远远的,不忘为他喝彩,彩! 上将军好酒量!不愧是上将军,三盏酒下肚脸色都没变! 鹤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贲哪里没变脸色了? ——王贲现在的脸色红得像是她爱吃的鲜花饼,红得不能再红了,这群郎将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咳咳咳咳——”王贲剧烈咳嗽,跌跌撞撞跑出殿。 蒙毅怕他出事,领了几个郎将追出去。 “上将军?” 蒙毅上前去扶王贲。 王贲一脚踹开蒙毅,滚滚滚。 王贲还有力气踹自己,蒙毅不那么担心了,弹了下衣服上被踹出来的脚印,慢悠悠跟在王贲身后踱步,上将军,这可不能怪我,是您自己说要自罚三杯的,我只是顺手帮了您一下。 你……闭嘴! 王贲咬牙切齿。 麻椒的后劲着实大,比直接饮上一坛酒的后劲还要大,寺人捧来痰盂,王贲吐得昏天暗地,蒙毅伸手拍着他的背,一边拍,一边笑,上将军到底是装病装久了,连酒量都下降不少,区 区三盏酒,便能把上将军折腾到这般模样? 若是在往常,莫说是三盏酒,纵是三坛酒,上将军也能面不改色一口气全部喝下。 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大半,小寺人递来漱口水,王责大口灌着水,漱着满是麻椒味的嘴,来来回回重复好几遍,王责方感觉自己好受一点,于是他缓缓抬脸,声音阴恻恻,骂了一句蒙毅,蒙毅,你胆子越发大了,连我的酒你都敢灌? “上将军,您这句话说差了,我这怎能是灌酒?分明是劝酒。”蒙毅啧了一声,作为关中子弟,哪能不会饮酒? 王贲虽是战将,但更是贵族子弟,是出了名的会享受,小寺人们极其有脸色,王贲漱完水,他们便连忙围上前,小心翼翼擦拭着王贲脸上的水,整理着王责身上因为方才郎将们的动作而弄得有些发皱的衣袖与衣摆。 王贲摊开手,任由小寺人们给自己收拾。 很快收拾完毕,他扶着侍从的手往殿里走,一边走,一边斜了一眼看他热闹的蒙毅,“蒙毅,你别忘了,你也是关中子弟。 “上将军放心,我记着呢。”蒙毅揶揄笑道,“我时刻记着自己是关中子弟,所以我不会旁人劝酒,自己便会——” 蒙毅声音夏然而止。 一只手扼住他后脖颈。 紧接着,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盏酒,方才在侍从搀扶下才能勉强走的上将军王贲,此时迅速从食案上掌了一盏酒,力拔山河将酒灌了他一脸。 蒙毅被突如其来的酒给呛得满脸水。——上将军您是不是玩不起! 彩! “蒙上卿好酒量!”周围郎将看热闹不嫌事大。 蒙毅并非征战沙场的悍将,力气不及王贲大,哪怕没有郎将过来帮着王贲按着他的手,他也挣不开王贲的钳制,好在王贲灌完一盏酒后稍稍松开他脖颈,他看准时机立刻挣脱开来,与王贲拉开距离。 “上将军,您竟然搞偷袭!”蒙毅抬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酒水,无比嫌弃,这可不是一朝上将的作风。 王贲放下空酒盏,从食案上又取一盏酒,挑眉瞧着此时有些狼狈的蒙毅,“兵不厌诈的道理,你大兄没有教过你? 4; 蒙上卿是家中幼子,蒙老夫人的眼珠子,蒙老将军与蒙将军哪敢让他上战场?“就是,蒙上卿可是咱们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去过战场的人。” “上将军,快,让蒙上卿见识一下战场的凶险!” 郎将们纷纷起哄。 鹤华笑得肚子疼。 这哪里是一群将军?分明是一群年龄与她差不离的孩童。——还是爱记仇爱报复的那种孩童。 嬴政挑眉瞧着殿里诸将们的闹成一团,眼里浮现轻轻浅浅笑意。 这才是大秦将军该有的模样。 水木清华,意气风发,是遗落人间的星辰,熠熠生辉让人无法忽视,而不是卑微谨慎,如履薄冰,如同伺候人的寺人一般卑躬屈膝。 亩产千斤的种子分发到各个郡县,时不时搞刺杀的六国余孽已除,托病不出的王贲再度回归朝堂,九州天下欣欣向荣,盛世太平即将在众人眼前铺开。 这种情况下,将军们才敢放肆醉一场。 但嬴政是帝王,没人像蒙毅灌王贲又或者王贲灌蒙毅那样去灌嬴政,只时不时来敬酒,让帝王与他们同乐。 赢政当然给他们这个面子。——手里的酒抿一口便放下,一盏能喝大半时辰。 鹤华叹为观止。 关中民风豪放,无论男女皆善饮酒,以前她跟着姐姐们参加女子们的宴席,不善饮酒的二姐姐都能一口气干了一盏酒,与姐姐们相较,阿父的饮酒方式着实不大气。 但将军们不觉得嬴政不大气。不仅不觉得,还觉得嬴政分外给他们面子,一场宴席下来,嬴政足足喝了三盏酒! 三盏! 嬴政一年下来都未必能喝三盏酒! 王贲不敢再让他多喝。以前年少时与嬴政一同饮酒留下来的阴影太深,导致他现在看到嬴政喝酒心脏便抽抽。 那时候嬴政刚登基,上面有着太后和吕不韦,怎么瞧怎么像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小傀儡,自己拿不了半点主意。 他对这种处境下的嬴政抱有十二分的同情,见嬴政心情不佳,便瞒着父亲提了酒去寻嬴政,然后在风雨潇潇中,两人相对而坐,于楠竹亭中饮酒。 你同情寡人?小/秦/王凤目轻眯,嗤 笑出声,王贲,你真是愚不可及。 ? 喝酒就喝酒,怎么连他还骂上了? 臣怎敢同情王上?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王贲调子拉得老长,一唱三叹,“臣只是看王上闷闷不乐,这才给王上寻些乐子—— 乐子?小/秦/王歪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唔,寡人的确想看乐子。 “喂,把你的剑给寡人。”小/秦/王放下酒盏,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的佩剑。 王贲当然不敢给。 开什么玩笑?把佩剑给一个喝了酒的王上,这不是挑唆王上去杀人吗? 王贲护着自己的佩剑,说什么都不给小皇帝。 小/秦/王被他弄得有点烦,不再与他纠缠,而是直接抽出身后亲卫的佩剑,“你以为寡人缺你那一把剑? 呵,寡人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小/秦/王提着剑,东倒西歪往外走。 王贲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他可是准备了下酒菜的,王上怎能喝成这样? 小/秦/王冲进太后寝殿。吕不韦衣衫不整。太后哆哆嗦嗦,“王上难道要弑母?!” “弑母?” 小/秦/王笑了起来,阿娘对寡人这般好,寡人怎舍得弑母? 小/秦/王笑着踩着吕不韦的衣服上了床,手里的佩剑挑起太后的脸。 剑身贴在太后下巴处,太后颤得厉害,但小/秦/王醉狠了,手里的剑也晃的厉害,有发丝顺着太后脸颊垂着,不经意间撞在剑身上,顷刻间断裂掉落在床榻。 太后吓傻了,“王、王上!” “王上,此事乃臣僭越,与太后无关!”吕不韦还算有些担当,伏在地上不断叩首,“王上若杀便杀臣下,千万别伤及太后!” 只是小/秦/王显然不愿搭理这个刚从自己母亲床上滚落的男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身体微微前倾,剑身已横在太后脖颈,太后吓狠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他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擦了擦太后的泪。 & #34;哭什么? 擦完太后的泪,小/秦/王拍了拍太后的脸,凉凉凤目瞥着身后的吕不韦,阿娘养几个野男人没什么,只是阿娘得知道,阿娘唯一能依靠的男人,是寡人。 “我,我知道。” 太后泪如雨下,声音几不可闻。 “阿娘知道便好。” 小/秦/王收了剑,拿起太后的枕头,把佩剑放在太后枕头之下。 太后面如土色。 小/秦/王回头瞧吕不韦,仲父年龄大了,伺候阿娘难免力不从心,这样吧,仲父挑些男人送进宫,陪阿娘说话解闷。 此事之后,嫪毒入宫,吕不韦再不敢与太后有任何牵连。 王贲摸不清那时的嬴政到底是醉还是没有醉,但当嬴政手里的长剑横在太后脖颈处,生于武将世家的他清楚看到小/秦/王眼底浓重的杀机。 ——那时的秦王,是的的确确动了想杀太后的心思的。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是他在赵国相依为命的生母,他最终还是放下剑,平静接受太后的一切。——他不是接受不了太后有其他男人,他接受不了的是太后爱其他男人更甚自己,甚至为这个男人杀自己。 那些往事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分外沉重,可小/秦/王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语笑晏晏处理了这一切,孽种被摔死,秦王往嘴里送了一口酒,这次他没有再提剑,只是淡淡瞧着哭到昏厥的太后。 所以酒这种东西,最好不要让皇帝陛下沾,每一次沾染,每一次都是惊心动魄。一如方才的他被连灌三盏掺了麻椒水的酒! 与人推杯换盏间见赢政又往嘴里送酒,王贲眼皮狠狠一跳,手肘撞了下蒙毅,示意蒙毅去看嬴政。 “哦,陛下酒量不太行来着。”蒙毅大着舌头道。 蒙毅被灌了太多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飘得厉害,正因为这样,王责才让他去看嬴政,陛下虽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但不至于跟一个喝醉了的人一般见识,所以哪怕蒙毅做得出格点,陛下也不会说些什么。 当然,陛下若是酒劲上来了,一脚把蒙毅踹开那就更好了。——蒙毅刚才灌他掺了麻椒水的酒的事情他还记着呢! 王贲右手捏 了盏酒,眼睛瞧着跌跌撞撞往赢政方向走的蒙毅。 “陛、陛下,天色已晚,您该就寝了。” 虽喝了不少酒,但蒙毅还记得起自己的职责,摇摇晃晃走到嬴政食案前,而后抬手一挥,让小寺人伺候嬴政熟悉,送、送陛下就寝。 “喏。” 小寺人轻手轻脚上前。 嬴政似乎没有醉得那么狠,蒙毅来劝,他便颔首应下,扶着小寺人的手起身,面颊虽虽有些微醺的红,但神色却波澜不惊,眼底也是一片清明,与醉醺醺的蒙毅相比,他简直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清醒? 王贲笑了一下。 王贲抬手,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二。 王贲在心里默默数数。 啪——绝对理智绝对清醒的帝王一头栽在地毯上。 蒙毅喝大了,反应不及之前灵敏,只拽到嬴政一只衣袖,还因没控制好力道而将那只衣袖扯了下来。 “咦?陛下呢?”蒙毅掌着半只衣袖,在眼前翻来覆去看。 “陛下!”小寺人一声尖叫,忙不迭去扶倒在地上的嬴政。 王贲心满意足。 传医官,陛下昏倒了。 王贲放下酒盏,慢悠悠走到被小寺人七手八脚扶起来的嬴政身边,俯身贴心整理了下嬴政被蒙毅撕掉的衣袖边缘,以半点不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开了口,啧,陛下的酒量还是这般差。 若喝三盏以上,则三步必倒。这是多年来他陪陛下饮酒,然后在每次喝完会被父亲打得半月下不来床中得到的惨痛经验。 “阿父,阿父你没事吧?” 鹤华鲜少见嬴政饮酒,嬴政醉酒倒地更是第一次见,小奶团子吓坏了,捧着被寺人送上偏殿床榻的嬴政的胳膊不断唤阿父,阿父快醒醒。 对于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王责没有那么多的坏心眼,笑眯眯安抚道,公主,醉酒之人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比较好。 “医官来了,快让让!”小寺人尖声开口,围在嬴政床榻旁的人顷刻间散了大半。 />“哦,陛下醉酒了?” 来的是一个年长有经验的医官,简单。醒酒汤呢?先喂陛下喝一碗。 宫宴时寺人们会提前备下醒酒汤,避免贵人们醉狠了难受,方才把嬴政送到偏殿时,寺人已取来醒酒汤,只是医官未到,寺人不敢喂,如今得了医官的吩咐,寺人当下再不犹豫,手脚麻利喂嬴政喝下醒酒汤。 单有醒酒汤还不够,医官打开徒弟背着的医箱,从里面翻出一贴汤药,“去,将这个用大火熬成汤,送陛下服下便好了。 喏。 小寺人连忙应下,飞快去熬醒酒汤。 一炷香的功夫后,汤药熬好,寺人轻手轻脚喂嬴政服下。 一碗汤药喝完,嬴政眉头微动,嘴角似乎溢出一声低喃。 那声音似乎太微弱,床榻旁围了一群人,却无人听到,更无人回应他的话,只有王贲眼皮微抬,眼底的狭促蒙上一瞬的阴霾。 鹤华蹙了蹙眉。 须臾之间,王贲眼底阴霾消散,男人遣退殿内伺候之人,只留几个心腹守在嬴政身边。 小公主,您若是不困的话,不妨陪陛下一会儿。王贲单膝跪地,询问鹤华的意见。 鹤华摇头,“我不困。” 不困便好。 王贲笑了一下,把鹤华抱上床,陛下与太后在赵国相依为命之际,与您的年龄差不多。 “我知道。” 鹤华眸光暗了下来,“阿父………很喜欢祖母的。” 然而讽刺的是,祖母却背叛了阿父。当年的相依为命是真,后来的与阿父决裂也是真。 “阿父,我是小十一。”鹤华双手握着嬴政的手,趴在赢政胸前,“我在您身边。” 她回应着嬴政的呓语,把脸贴在嬴政脸上,两只小手手轻轻揽着嬴政肩膀,“我会一直都在的。 “我是您的小十一,我会永远陪着您。” 永远永远。 只要一息尚存,她便陪在阿父身边。一约既定,至死不渝。王贲眸色软了下 来。 女人僵硬的身体在碰触到水银的那一瞬彻底软了下来。 不,不止是软,她的身体几乎是被水银化成水,化成雾气,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银做成的大海里,有微弱光亮从女人左手中透出,在水银世界里泛着点点星光。 整个人泡在水银里,女人似乎感觉不到疼,咕嘟咕嘟冒泡中,她穿越水银的海洋,残破身体爬上长长的天阶,而后来到一座极其华美威严的棺木前。 她显然极为熟悉棺木的机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棺木打开,随着闷沉的轰隆声响起,一具安详而躺的白骨出现在她面前,白骨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漫长岁月里化为灰烬,只剩周围拳头大的夜明珠还在熠熠生辉,照着墓主人的森森骨架。 女人静了一瞬。 半息后,女人跳了进去。 她将墓主人的陪葬——拿出来,金银玉器,贝类珍珠,全部被她丢了出来,只是墓主人的一具骸骨在里面。 但这样似乎仍然不够,她甚至把墓主人嘴里含着的夜明珠也一同取下,随手丢出棺木外,等棺木 里什么都不剩,她才摊开左手,掌心中,是一颗硬币大小的明珠。 她慢慢把明珠放在墓主人的骸骨上。 赢政眼皮狠狠一跳。有什么东西充盈在他周围,恍惚间,他看到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小十一? 顿了顿,帝王迟疑出声。 第40章 第四十章 残影微微一愣。 像是完全不曾料到嬴政会发现她一般,她愣在原地,没有言语。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迅速背过身,不想让赢政看到她的脸。——那是一张破碎的、近乎触目惊心的一张脸。 赢政凤目陡然凌厉。 “十一,转过来。”赢政声音不容置疑。——那是他最爱的幼/女,惨死于历史轨迹中的大秦公主,嬴鹤华。 嬴鹤华肩膀微微一颤。 “朕知道你听得到。”赢政声音微沉,十一,转过来,让阿父看看你。 可他的话却没有得到嬴鹤华的任何回应。又或者说,彼时的嬴鹤华逃避着他,根本不想让他发觉此时的自己。 她过得并不好。 执念成魔,不死不休,拖着一个几乎让人辨不出原本模样的身体或者灵魂,硬生生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 她的代价是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公主已不是当年明艳娇气的大秦公主,他的小公主早就死了,现在苟延残喘的,是执念成魔的嬴鹤华。 赢政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于黑暗中伸出手,试图抓住那团越来越淡的身影。 可是完全无用,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他什么都抓不住,有青烟在他掌心散开,自他掌心开始蔓延,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像是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注定只能灰飞烟灭。 赢政呼吸一短。 十一,朕不需要你为朕做任何事。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终于愠怒,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在当下!朕也好,大秦也罢,不值得你以往生为代价—— “值得。” 女人缓缓开口,沙哑声音打断嬴政的话,对于我来讲,阿父与大秦便是我的一切。 “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想找回他们。”“我只是想找回我的阿父与大秦。”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低喃,可彻底坏掉的嗓子让她的低喃也略显刺耳,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凄艳低靡,你是那个女孩儿的阿父 ,不是我的。 “我要找……我的阿父。” 帝王剧烈喘/息。 他该劝她不要再做无用之功,她的大秦与阿父早已死于两千多年前,无论她做什么,也换不回她的大秦与阿父,可这样的话对她来讲太残忍,他无法劝说一个靠信念而活的疯魔女人。 ——大秦的鹤华公主早已死在非人的折磨之中,现在活着的,是一团执念。 赢政陡然窒息。 “十一,听朕的话,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折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缓缓开口,声色低低,“你的阿父若还活着,定舍不得见你这般模样。 嬴鹤华歪了歪头。 你是大秦最璀璨耀眼的明珠,你阿父的骄傲。“你当永远绚烂夺目,骄矜肆意,而不是如——” 男人声音夏然而止。 偌大陵墓中,只有水银海洋无声滚动,波光粼粼,夜明珠无声泛着温柔光泽,映照在森森白骨之上。 女人如梦初醒,慢慢反应过来。 “可是,我早就不是鹤华公主了。”女人看着那具白骨,轻轻回着嬴政未说完的话,大秦公主已经死了。 夜明珠光泽依旧。 女人安静垂着眼。 又过一会儿,她才缓缓动起来,将骸骨摆放整齐,而后爬出棺木,将她方才丢在外面的陪葬品一一放回棺木。 陪葬品放完,她推上棺木上的灵盖,将一切恢复如初,做完这一切,她原路返回,零碎的身影出了陵墓。 秦始皇以山为陵,周围大大小小的陪葬墓无数,离骊山十几里的地方,是十二年前的惊天碎/尸/案面世的地方,盗墓贼早已被抓住,陵墓也被国家考古人员接手,因为研究价值颇高,国家极为重视,外面已经建起层层防护,防止再次被偷盗,也防止零碎尸体因高温受损伤。 贺教授回来了? 考古人员见女人回来,纷纷与女人打招呼,您这是去哪了?身上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没什么,查资料的时候没有看路,在泥里跌了一脚。女人笑笑,继 续往里走。 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您是咱们队里专家中的专家,可不敢出一点差错。 不严重。 女人带上手套,今天的花送过来了吗? 送过来了。 花店的人刚走,我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可巧您就过来了。 考古人员把花拿给女人,给,您的花。 “谢谢。” 女人带好手套,接过养在花盆里的不知名的花,捧着花走进摆放零碎尸体的底下墓室。 看不出来,贺教授还挺浪漫啊,每天下墓都要抱着一盆花。“瞎,这哪里是浪漫?是保命。”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有多邪门,你要是知道了,你也捧盆花。什么邪门?快跟我说说! 这话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十二年前,一伙盗墓贼胆大包天,打起了秦皇陵的主意,但秦皇陵这地方或许真的有祖龙在庇佑,盗墓贼在骊山这边迷了路,迷迷糊糊把这座墓给打开了,又是炸/弹又是挖地道的,动静大得把周围的村民都给惊到了。 村民们在这儿住久了,太清楚盗墓贼的手段了,二话不说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就去抓盗墓贼,你猜怎么着?进去了二十多个盗墓贼,只有几个人活着出来,出来的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像是疯了一样,无论警察怎么问,都问不出一个所以然。 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当然被压了下来,知道盗墓贼下场的人很少。“再加上墓主人死得惨烈,很多人的关注点都在墓主人的身份上,没人去关注盗墓贼的下场。” “身份成迷,死无全尸,但陪葬品却很多,这个墓刚爆出来,就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中央连夜下批示,要尽快弄清楚墓主人的身份。 “虽然中央下了批示,要抢救性考古,弄清墓主人的身份和年代,但什么也不清楚的情况下死了二十多号盗墓贼,谁还敢往里下? 不要命了? “就在所有人都在僵持着不敢下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的贺教授来了,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花,二话不说下了墓,别人想拦都没拦住。 后来呢?后来就是没事啦,只要捧盆花下去,人就不会有事。 这种事情科学解释不了。 “唯一能解释的是听附近的村民们讲,这个墓被发现之前长着一株很奇怪的花,那花有很长年头了,少说也有几百年,枝繁叶茂得不像是花,更是一棵树,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株花树突然间就没了。 花树没了,盗墓贼发现了这个墓,再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贺教授平安无事上来之后,无论是谁再下墓,手里都捧着一株花,算是叨扰墓主人的一点歉意补偿吧。 嬴政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只小脚丫。 小脚丫横在他脸上,小短腿压在他脖子,不用继续往下看,都知道这只小团子睡觉的姿势是怎样一种的四仰八叉。 还能睡得这般安稳,挺好。 赢政眼皮微抬,拎着小脚丫把人放正,薄薄被子盖在小团子的小肚皮上,防止睡姿极差的小团子再次踹被子。 小团子呼呼大睡,嬴政斜靠在引枕上,脑海里全是女人逐渐消散的身影,支离破碎,哀恸凄迷,哪怕看不到她的脸,他也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她最终还是活成了他最不希望的模样,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孤绝走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 鹤华,长寿之鸟,华灿高洁。多么美好的名字,可却庇佑不了她的余生。 赢政闭了闭眼。 熟睡中的小团子像是梦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软软呓语,嬴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团子的背,小团子再次沉沉入睡,两只小手手举在头顶。 嬴政又拍了一会儿,才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寺人早已侍立在寝殿,见嬴政起来,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轻手轻脚伺候他梳洗。 “陛下,上将军守了您一夜。”寺人细声细气说道,方才蒙将军来了,上将军才回去休息。 /> 王贲身上虽带了些贵族子弟的习气,但也颇为细心,昨夜众人喝得大醉,连他都昏昏沉沉,这种情况下,酒量颇好的王贲自然不会早睡,而是守着他的寝殿,防止有心人作乱。 ——当然,若不是知晓王贲会处理好他醉酒后的一切,他也不会连喝三盏酒。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起身向正殿走去,宣蒙恬。 喏。 小寺人连忙应下,小跑着去寻在偏殿等候着的蒙恬。 蒙恬入殿,小寺人殷勤引着他入座,手脚麻利奉上茶水。 看来陛下昨夜心情极好。 蒙恬轻啜一口茶,上下打量着宿醉后眼角有着微不可查的红的嬴政,声音有些无奈,但纵是心情再怎样好,陛下也不该这般豪饮。 把三盏酒说成豪饮,普天之下也只有蒙恬会这么说。但普天下之下,也只有蒙恬会这样对一个帝王进行说教。 赢政虚心接受,朕知道了。朕以后不会再这样豪饮了。 “陛下知道便好。” 蒙恬放下茶盏,大度将这件事情揭篇。 皇帝陛下也是要面子的,他略说两句便好了,若是说得多了,这位好面子又小性的帝王指不定跟灌王责麻椒水似的给他灌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帝王的爱面子程度,他的声音刚落,便见帝王再度抬手掐着眉心。 ——这是帝王鲜少会有的第二次的重复动作,自太后薨逝之后他再也不曾在嬴政身上看到过的极细微的表情动作。 蒙恬眼观鼻鼻观心,知晓自己不该过问,但顿了顿,下一个瞬间,他还是温声开口,“陛下何事烦心? ——除了他,无人会问皇帝陛下的心情。 “朕的心思很明显么?” 赢政动作微微一顿。 “不明显。”蒙恬笑了一下,普天之下,只怕只有臣与上将军能发觉。 “但此时的上将军,已被王老将军的临终之言转了性子,纵然看出朕的心思,也未必会与朕说。 嬴政抬眸,看向浅笑的将军,世间只有你蒙恬,才会问朕这个问题。蒙恬轻笑,上将军虽不问陛下的心思,但却会做一些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嬴政不置可否。 这句话是大实话,除却装病外,王贲没有做过任何给他添堵的事情,反而会在他心绪不佳的时候来给他解闷。 赢政缓缓开口,朕不高兴。朕看到十一终究还是活成了她阿娘的模样,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死不休。 蒙恬静了一瞬。 哪怕皇帝陛下没有明说,但从陛下之前处置胡亥赵高的酷烈手段,再联系小公主得天书授课的事情,他不难推断出陛下看到了什么。 ——那是陛下最不愿看到最痛彻心扉的东西。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蒙恬叹了口气,陛下非公主,又怎知公主并非乐在其中? 若非陛下口中虚无缥缈的梦境,公主又怎能熬得下去?陛下,臣依稀记得,公主是最怕疼的。 赢政心脏狠狠一抽。 蒙恬轻声道,“若陛下再见公主,陛下不必痛惜,公主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是她觉得最为幸福的事情。 “一点点看到自己的国家重建,一点点看到自己的阿父康健,对于她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感到幸福了。 嬴政抬手拢着眉心,眼底一片墨色。 蒙恬话头一转,声音无比坚定,因为公主此生之愿,是大秦万年,陛下长命百岁。 大秦万年…… 嬴政凤目轻眯,须臾间,他又恢复正常,不错,这的确是她的心愿。 陛下,这是北击匈奴的作战方案。蒙恬适时止住话头。 亲卫会意,双手将绢帛奉上。 小寺人快步取来绢帛,小跑着捧给嬴政。嬴政眼底一片清明,抬手打开绢帛。 上面不仅有作战方案,连河套地的地形图都给画了出来,依照地形图从哪里出兵,又何时出兵,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让人一目了然,轻松知晓蒙恬的作战计划。 “当初陛下得天书进奉地球仪,又得天书解惑,世间地形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墨家与臣便得了这个便利,在陛下的指导下画了这副作战图。 蒙恬娓娓道来,有了这副地形图,可敌精兵十万,让陛下的出兵匈奴不再是一场空谈。 匈奴来无影去无踪,若想把他们彻底剿灭,其投入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不再大举用兵,所以出兵匈奴只是一场空谈,可若是有了详细的地形图,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能精准找到匈奴人的位置,然后千里奔袭,直捣匈奴老巢。 你需要多少人马? 嬴政放下绢帛。 “一万。” 蒙恬道。 赢政有些意外,“一万?” 不错,的确是一万。 蒙恬颔首,即将入秋,此时不宜大举用兵,以万余人马先行试探,若此战大捷,则来年开春再行大军,若此战战绩平平,被匈奴逃脱,万余人马则转向西域,将西域小国尽收大秦。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赢政略微思索,很快应了下来,“好,朕便许你一万人马。”“你现在便去准备,赶在换季之前结束战斗。” 蒙恬莞尔,陛下,这一万人马不必从咸阳抽调,北方驻军有五万之中,臣领轻骑去北方燕地调兵,这样能极大节省大军在路上消耗的时间。 “燕地民风彪悍,臣调兵之后,陛下记得给燕地补充兵源,莫叫有心之人借此生事。” “蒙恬抽调燕地驻军?”王贲眸光微转,一声叹谓,啧,不愧是他。 不跟你玩了,我也要忙起来了。王贲丢了手里的旗帜,起身离开沙盘。 沙盘对面的大个子声音冷冷,哼,败军之将。王贲轻嗤一笑。 ——项家人令人生厌的狂傲真是一脉相传,代代不羁。 王贲懒懒挑眉,你的左右/翼已被我斩断,只剩万余人马被我堵在江边,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 败军之将? 大个子身上沉重的铁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但他力气极大,旁人根本承受不住的铁锁链在他身上只是让他行动不便,而不是让他瘫倒在地。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随着铁链声响,大个子伸出一指推动沙盘,墨色眼睛盯着王贲的脸,则秦兵必败,楚人必胜。 不愧是悍不畏死的项家人! 王贲仿佛看到狼灭。 可惜此时九州承平,黔首安居乐业,谁会跟着你背水一战? 王贲抬手,直接打散沙盘,楚国早已在大秦的铁骑之下灰飞烟灭,楚人种着陛下分发的亩产千斤的种子,享受着盛世太平的朝有食暮有所,心中便不会再想楚王与楚将。 所以你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根本立不住脚。王贲迎着大个子凛凛目光,揶揄轻笑。 大个子脸色微微一变,楚人的血性绝不会被你们的些许施舍所消磨! “是吗?那可太好不过了。” 王贲从亲卫手里接过一卷羊皮地图,扔在被他打散的沙盘上,既不会被消磨,不妨去其他地方瞧瞧,地球很大,容得下一个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的楚国。 大个子一脸不耐烦。——王离这个狗东西又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骗他! 身后卫士打开羊皮地图,上面画着一座远离华夏九州的孤悬海外的岛屿。 那座岛屿很大,远比以前的楚地更要大,成不规则的方形,四面环水,没有任何的接壤国度,只有几个小一点的岛屿点缀在一旁。 大个子微微一愣,随即眼睛眯了起来。——天下九州之外,竟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楚人若是血性仍在,那便去取。牢房尽头,传来王责悠悠声音,若果真能取下,我便奏请陛下封你为楚王。 大楚之王何时需要你们的狗皇帝来敕封? 大个子勃然大怒,“总有一日,我会斩你与狗皇帝的狗头来祭拜我祖父的英灵!” “项籍对秦人恨之入骨,只怕不会轻易臣服于陛下。 ”章邯虚弱摇头,陛下用他取大洋洲的打算,怕是会落空。 他对秦人恨之入骨,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鹤华奇怪问道。 章邯伤得极重,声音比以往轻很多,“因为当初救我之人要我救他。” 救你的那个人?鹤华更加疑惑了,是谁? “是六国后人。” 章邯道,或许在救我的那一日,他便知道六国余孽的刺杀会失败,知道项籍会因刘季的阻拦不参与其中,知道我会杀了他的暗桩得陛下得赏识,否则他不会在救我的那一刻便请求我,若我有救驾之功,让我一定要救下项籍。 鹤华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的一种料事如神? 可惜此人也恨秦人入骨,若是不然,必会成为一代谋臣,千古良相。章邯有些惋惜。 鹤华眼前一亮,对于这个人的智多近妖一扫而光。——是了,如果能为阿父所用,这个人绝对是不亚于廷尉李斯的旷世奇才! 鹤华跃跃欲试,但现在九州归秦,天下黔首皆是秦人,他的恨没有任何意义。你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我想见见他。 太危险,不可以。 赢政一口回绝鹤华的提议。 “阿父,您再考虑一下嘛。”鹤华抱着嬴政的胳膊撒娇,有章邯在,有亲卫在,一点都不危险的。 而且章邯还说了,这个人对黔首很好,不是那种滥杀的六国余孽。 随着时间的推移,鹤华说长句子也能说得清了,在乎黔首的生死,便意味着他知道我的重要性,知道我的重要性,便不会对我下毒手——陛下,捷报! 斥卫声音响彻云霄,打断鹤华未说完的话,蒙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斩首三千余人,擒拿匈奴王子,捕获牛羊无数! 赢政眼皮微抬。 鹤华瞬间将自己的坚持抛到九霄云外。——蒙恬太厉害了! 打着绷带吊着肩膀的章邯眸 光微转,看向殿外长廊处狂奔而来的斥卫。 小寺人脸上乐开花,小跑着去迎斥卫。 “陛下,大捷!” 斥卫入殿,单膝跪地,双手奉上捷报。 小寺人连忙取下来,捧给御案后的赢政。 赢政打开战报。 毫无疑问,这是天大的捷报,三千多颗人头对于灭六国的大秦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匈奴人来讲却是惨败,死三千,伤无数,还被掳走了王子和不知多少的牛羊,这种惊天惨败足以让匈奴人退出河南地,短时间内不敢再对中原用兵,这样一来,整个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将再不受匈奴人的侵扰,过上与中原黔首一样安居乐业的生活。 一旦日子好过,粮食什么的便可以种下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适应各种地形,北地三地也能种,种开之后的粮食足以支撑当地驻军的粮食费用,以后不必千里迢迢从咸阳运粮,更不必召集黔首来服徭役。 河南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河南地对大秦的重要性不止于此,未来的丝绸之路将从这里经过,骆驼队带走器皿茶叶与丝绸,换来异国他乡的各种香料与稀奇东西,一来一往,给华夏大地的商贾们带来不知几何的财富。 赢政凤目轻眯。 彼时大秦休养生息,九州轻徭薄税,国库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嫌穷,这种情况下,三公九卿的俸禄被他一削再削,让奢靡如王贲连鹿舌都鲜少吃。 但对于三公九卿的埋怨,他丝毫不觉得愧疚——国库没钱,小十一连衣服都少做两件,小十一尚且如此,他们怎么好意思拿那么高的俸禄?都给朕勤俭节约过日子!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转机,又或者说,他等这封捷报很久了,此时的他急需发一笔横财来支撑捉襟见肘的国库,给小十一做几件衣服,给朝臣们补发一笔俸禄,再扶持扶持表现良好的南越之地,让他们彻底融入大秦。 传廷尉李斯。赢政一声令下,“上将军王责。”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蒙恬:? 章邯:? 王贲:???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李斯与王贲很快入殿。 与两人一同抵达的,还有研究种粮食的治粟内史与研究幼儿园中班科学探索的墨子,甚至就连因上了年龄半退隐状态的丞相王绾都被人请了过来,由小寺人轻手轻脚搀扶着,在众人的见礼下缓缓走进殿。 小寺人引着众人入座。茶盏与文书纷纷摆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 陛下想打通丝绸之路? 王琯轻捋胡须。 他已是花甲之年,精力大不如从前,虽还挂着丞相的名头,但朝政已大多交给廷尉李斯来接手,自己在家养养花,种种草,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陛下知晓他安心养老,便鲜少拿政事来烦他,只有这种对外用兵或者国政发生改变时,才会让亲卫将他从府上请出来,听一听他的分析和建议。 王琯缓缓开口,老臣曾听不止一次听陛下提及此事,能被陛下时常挂着嘴边之事,必是能改变大秦国政与民生之事。 丝绸之路通往万国,陛下可将中原之物远销异国他乡,然后换取异邦之物,卖于华夏黔首。 “此路是条生财路,只是前途未知,语言不通,若想成功将丝绸之路打开,只怕并非易事。”王琯轻轻摇头,“天下九州虽平,蒙将军也夺了河南地,可不代表异国他乡不起战端,若是其他诸国战火纷纷,陛下派去的商队当如何自处? 王贲挑眉一笑,丞相,这便是我今日坐在这里的原因。若非陛下早已有打开丝绸之路的打算,我怎会被陛下换着法子给抓回来? 既如此,老夫便有几句话来问上将军。王琯看向笑眯眯的王贲。 王贲对王琯做了个请的姿势,丞相请讲。 将军准备带多少人马?三五千?还是三五万? 王琯一脸严肃,将军又准备出行多久?三五月?还是三五年?兵马时间无法确定,将军所行的口粮又该带多少?又是如何运输供应? 作为一个主抓民生的丞相,他最讨厌将军们动不动便打仗,然后张口问他要人要粮,人和粮不是他凭空变出来的,得从地里长, 得长时间的培养,粮食要三五年的积累,而人更要十几二十年,不是将军们一开口,他就能拱手奉上的东西。 “上将军,您莫要忘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轻徭薄税,而不是动辄发动十几二十万的黔首来给上将军运粮! 王琯音色微沉,“需知丝绸之路的路线无比漫长,纵然是万余人的口粮,也需要五万人来运送,而这五万人在路上需要吃喝,天气不好时粮食还会被恶劣的天气所糟蹋,将军如果打开丝绸之路需要一百万石的粮食,那么在运输路上的损耗便不止五百万石。 “五百万石!” “这可比蒙恬将军北击匈奴花费得多!” “丝绸之路尚未打通,便已花去五百万石粮食,动用五万黔首运粮,至于金银货物,则更是不可计数。 王琯质问王责,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将军走上几趟丝绸之路才能挣得回来? “当然,上将军大可以说丝绸之路是黄金之路,一趟下来便能将之前的花费全部填上,但上将军通晓他们的语言吗?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如果连他们话都听不懂,上将军如何与他们做生意? “再退一万步讲,上将军天赋异禀,无师自通,能流畅与他们沟通,但上将军知晓他们的风俗习惯吗?他们忌讳哪些,又不忌讳哪些?这些上将军知道吗? 若是冒犯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上将军与他们的生意还做得成吗? 李斯眉头微皱。 到底是老丞相,说话一针见血,针针戳在执政者最为担心的地方,若执政者是个耳根子的皇帝,这样一番话听下来,只怕吓得再也提不起打通丝绸之路的心。 不幸中万幸,大秦的执政者是一个空前果决且英明的帝王,这些话会让帝王有些担忧,但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对丝绸之路起念头。 可老丞相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他担忧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陛下刚颁布诏令,不再大兴土木大举用兵,黔首们还没高兴几天,陛下又突然对西域诸国有了想法,这般朝令夕改,只怕会让黔首们对陛下以后颁布的诏令不再信服。 嬴政凤目轻眯。 /> ——他就知道王琯会拿这套说辞来回他。 王琯多年为相,而他与父亲多年为将,几十年同朝为官,早已将彼此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王琯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主抓朝政与民生,对于天天问他要钱要粮要人马的将军们,从来是无比嫌弃甚至深恶痛绝的,平时倒也不显,多年的官场沉浮让这只老狐狸逢人便有三分笑,见了他与父亲,还会客客气气称上一句上将军,但若是涉及问打仗,涉及钱粮人马时,这位脾气极好的丞相顷刻间便能换了脸色,不分三七二十一,先拿着他自己估算出来的消耗将他们父子俩骂得狗血淋头。 父亲是将军里为数不多的好脾气的人,对于王琯的诘责,父亲总是一脸好脾气,耐心与王琯解释,自己不需要那么多的钱粮人马,自己有更快速的战胜之法,是是是,丞相不容易,是是是,丞相说得对,是是是,丞相何时调拨粮草与兵马? 父亲每次都是先把王琯哄高兴了,而后话锋一转,问王琯要一个远远低于他预期的数字,这样一来,王琯虽有不满,但也无话可说,一边苦口婆心劝父亲少造杀孽,一边唉声叹气给父亲准备父亲要的东西。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他这一代。 可他没有父亲那般好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身上沾染着所有贵族子弟都会有的恶习——骄傲自大,嚣张跋扈。 哦,花费这么多? 王贲一唱三叹,花费既然这么多,那便不打通丝绸之路了,给陛下省点钱,我也好生歇两年,跟着陛下在上林苑里养养身体。 王琯微微一愣。——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王贲手肘搁在食案,双手交叉支着下巴,眼睛瞧着对面的王琯,声音懒洋洋,“说起来,丞相比我父年长几岁,父亲已驾鹤西去,而丞相却中气十足,身体分外康健,两相对比,我父可谓颇为短命,究其原因,多半是我父南征北战熬坏了身体的缘故。 王琯默了默。刀口舔血的将军,能有几个长命百岁的? 想起与自己颇为契合的王翦王老将军,王琯一声叹息,哪怕他不喜欢将军们的杀人如麻,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极其敬佩的将军,从能力到人品再到教育子孙的态度,让人哪怕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可这样一个为臣可寄万里为 夫可托终身的天纵奇才,却在九州一统的那一年油尽灯枯,连陛下称始皇帝的那一日都不曾看到,更别提此时的盛世太平了。 “王老将军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秦。” 想想往日的王翦,再瞧瞧面前轻挑随意的王贲,王琯不由得眉头皱了皱,更加嫌弃不日即将领兵打开丝绸之路的王贲,上将军身为王老将军之子,当继承王老将军的遗志,学习王老将军的优良品质,而不是如此时一般,将军国大事当做儿戏! 王贲摊手,我倒是想与父亲一般,可丞相不许我像父亲。 丞相说这也花钱,那也花钱,折腾丝绸之路的钱远比丝绸之路挣到的钱多得多,既如此,我倒不如听了丞相的劝诫,不搞什么丝绸之路了,老老实实待在上林苑,没事陪陛下打打猎,喝喝酒,岂不比奔走万里,去一个语言风俗习惯皆与大秦完全不一样的国度强? 好小子,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也好,上将军赞同老夫的意见,这丝绸之路不提也罢。 王琯气笑了,拱手向嬴政道,陛下,无钱无粮又无将军愿意去,您心心念念的丝绸之路不妨放一放,待国库充盈,年轻将领们成长起来,再去探索丝绸之路仍是不迟。 赢政懒懒挑眉,放一放? 对,放一放。 王贲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斯头大如斗。 个骄纵傲气,一个迂腐耿直,两人凑在一起,简直是一场灾难! 丞相,您活了这把年龄,怎么还跟一个晚辈置气?不等嬴政开口,李斯便连忙调停,“再说了,上将军的脾气旁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 “王老将军满门忠烈,几个儿子皆战死疆场,只有上将军一人活了下来,王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将军年幼便孑然一身,您纵是看在上将军战死的兄长们的面子上,也该对他有三分照拂啊。 王琯心头一颤。 王贲的兄长们,都是热烈张扬关中子弟。 君王一声令下,这些关中儿郎纵马奔向战场,心怀家国与热血,却长眠于异国他乡,至今 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都道王翦死于为国征战的油尽灯枯,可他觉得儿子们的惨烈战死对他也有一定影响。——再怎样见惯鲜血与死亡的人,也无法做到对儿子们的噩耗无动于衷。 王琯闭了闭眼,对王贲道,罢了,你自幼无父兄教养,老夫何必与你一般见识? “这便对了,这才是大秦丞相该有的气度。” 李斯松了口气,丞相是看着上将军长大的人,是上将军的叔伯长辈,我听闻当年王老将军征战在外,上将军在家中无人教养之际,是您心善,将上将军领在身边养着。 赢政眼皮微抬。 王贲啧了一声。 治粟内史与钜子齐齐变了脸色。 ——王丞相把幼年上将军带着身边养的事情也是能提的?那可是王丞相一生之中最不愿提及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但李斯并非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更不是钜子这种早年便为历代秦王效忠的人,他是殿内几人来得最晚的,对王琯与王贲的恩怨知之甚少,只依稀听人提了几嘴,说王贲自幼养在王琯膝下,与王绾关系匪浅,只是后来王老将军上了年龄,王贲也长大了,需要上战场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王老将军分担战事,这才与王琯淡了往来。 虽说淡了往来,但平日里两家的交情也是极好的,一身贵族子弟恶习的上将军王贲对谁都是轻慢的,唯有在对待王琯时,才有几分正经。 ——当然,有但不多,否则他就不是富贵锦绣里堆出来的上将军了。 本着这种心理,李斯继续道,您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人道理,教—— 丞相切勿胡言乱语,上将军这种秉性可不是老夫能养出来的! 王琯冷笑一声,打断李斯的话。”至于当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之事,更是老夫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丞相这句话便说差了,您做过的蠢事,又怎会只有这一件? 王贲慢悠悠开口,“哦,是您年老善忘,把自己做的糊涂事全忘了,所以才大言不惭,在这里说自己只做过一件蠢事。 ? 不是,这 是一个被人当儿子养着的人对那个养他的该有的态度?关中民风虽彪悍,但也不至于这般狂放不羁让人看不明白?! 李斯一头雾水。 ——说好的上将军与老丞相关系匪浅呢!他花重金打探出来的消息怎么跟事实一点不沾边?! 老夫虽年老善忘,但总好过上将军恩将仇报来得好。 王琯反唇相讥,“若是王老将军的在天之灵看到上将军这般模样,多半会痛惜为何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人是上将军而非其他儿子,若是其他儿郎,则断不会如上将军这般是非不分,令祖宗蒙羞!” 王贲懒懒挑眉,原来老将军还记得—— “上将军,慎言。” 嬴政眸色微深,打断王贲的话,朕宣你们过来是让你们来议事的,而不是叫你们逞口舌之快的。 “是,臣知错。” 王贲起身向王琯拱拱手,敷衍向人道歉,老丞相,方才是我失言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嬴政亲自出面,王贲态度虽不好,但到底也向自己道了歉,王琯勉为其难接受王责的道歉,上 将军知道便好。 殿内重新恢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对于这种局面,嬴政遇到了太多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抬头看向王琯,十分肯定他的提议,丞相言之有理。 “打通丝绸之路消耗巨大,与我们当下休养生息的政策南辕北辙,若更改政策强行打通,不仅会引起天下黔首对秦政的不满,还会让黔首们对未来的政策生出抵抗之心。 嬴政道,朝令夕改是决策大忌。 陛下能这般想,实在是万民之福。王琯心中一暖,颇感安慰。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帝王低沉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让他这个主抓民生的丞相顷刻间便收回自己方才对皇帝的评价—— 所以,朕不打算朝令夕改。 嬴政道,天下富户何其多?我们大可让他们先行探路,而我们的大军,则为他们保驾 护航,助他们顺利往来大秦与西域诸国。 “我们这般与他们行方便,军队的费用便该由他们来负责。” 李斯心领神会,不错,丝绸之路黄金之路,只让他们负责军队的费用,已是十分体恤他们了。 “但臣觉得,天下无商不奸,陛下不必如此,当立下诏令,前几年的钱可以进到他们的口袋,几年之后,丝绸之路便由陛下的少府全盘接管,与商贾再无干系。 如此一来,陛下既可以借丝绸之路充盈国库,为日后开疆扩土提供钱粮,又可以让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商贾们下定决心,尽快加入丝绸之路中。 毕竟往来丝绸之路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去晚了,钱便挣不到了。 王贲深以为然,此去西域诸国万里之遥,路上有些宵小再正常不过。 “若那些不愿与我们同行的商贾遭了宵小之辈的劫掠,那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谁叫他们连买命钱都舍不得花呢? 一群禽兽! 这是大秦君臣该商议的事情吗?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能这般坑害商贾呢? 王琯深深唾弃众人的行径,然后迅速加入他们—— 不止关中商贾,天下九州的商贾都可以召集起来,尤其是原本六国的商贾,如果没有这些人的资助,那些六国余孽怎能多次兴风作浪?甚至险些危害陛下的性命? 提起这些商贾,王琯便恨得牙痒痒,对于这些商贾,陛下不将他们碎尸万段已是十分大度,而今还想着带着他们挣钱,他们若有半点良心,便该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让商贾出钱探路的决策全票通过。 当天下午,李斯便将招募商贾的政令发了出去。 这是他一早便准备好的东西,他知道嬴政对丝绸之路有想法,待蒙恬收复河南地,便会派人打通,所以早在蒙恬远赴北地的那一日,他便做了好几种提案,供帝王选择。 事实证明嬴政的眼光远比在他之上,不需他提点,便能想到最优的那一个,他只需要把他之前便做好的东西呈上去,帝王批示之后,便能传阅九州。 br/>当然,作为一个外来者却备受嬴政器重的人,李斯做的工作当然不止这一点,在蒙恬出征之后,他便着手筛选商贾,敲定第一次跟随王责出行的商贾。 这些商贾要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要有善于沟通的能力,还要有远距离经商的能力,一连熬了月余时间,李斯才把人员确定。敲定商贾之后,他跟这些人提前通了气,让他们现在便开始准备,待政令发出,这些准备多日的商贾们便会前来应征,而后随王贲开赴丝绸之路。 原本要三五个月甚至要一两年才能做完的事情,在李斯的运作下将时间压缩到极短,不过十日时间,商贾们便能随王贲出发,而此时的王贲,也点好了兵将,精兵五千,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城。 ——只是先行探路,不必带太多人马,若是人马太多,看上去便不像是往来经商,而是想将西域诸国吞并的来势汹汹。 当然,这也的确是嬴政心中所想。在见了地球仪之后,谁还会局限于华夏九州? 放眼未来,一统所有土地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而王贲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王贲走后没多久,便有捷报传来,说是有一个小国国王极其自大,语言不通,又不愿意耐心看他们打手势,上将军王贲从不惯任何人,拔剑便砍了国王,将这座不足华夏之地郡县大的国土收入囊中,随行有官员在此驻扎,再留八百精兵,足以威慑这座片纳入大秦的领土。 而这里,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是乌孙,大宛,大月氏,龟兹,这些西域诸国或与大秦建交,往来经商互通有无,或成为大秦的一部分,由王贲留下来的官员直接统领。 源源不断的货物与捷报传入咸阳城。 大宛的汗血宝马,西域的葡萄,原来华夏之地没有的东西,随着丝绸之路的铺开而逐渐出现在华夏大地之上。 “上将军太厉害了!” 鹤华吃着酸甜可口的葡萄,心里对王贲的崇拜更甚从前,虽然现在的葡萄跟老师给她的葡萄完全没得比,但对水果匮乏的大秦,葡萄已经是非常美味的东西了,如果没有他,我根本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葡萄。 这么好吃的葡萄,得给雉姐姐留一些。鹤华问章邯,对了,雉姐姐今日忙不忙?什么时候能回来? 奇怪女人果然没有骗她,吕雉真的很厉害, 就连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都对她赞不绝口,如今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事,帮着处理税收和财政。 “今日她提前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不太忙,天不黑便能回来。” 王贲出行时章邯重伤未愈,没能随王贲一同去西域,此时正守在鹤华身边,将侍女们洗干净的葡萄剥了皮,用银叉子扎了递给鹤华,待她回来之后,便与公主一同去宫外转转,公主在宫里闷了这么久,也该出宫走走了。 近日又来了许多胡商,带了不少稀奇东西,公主若是见了,必会喜欢的。章邯眸中精光微微一闪,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见到公主想见之人。 “我想见的人?” 鹤华疑惑歪了歪头,但很快,她想起来了——那个救了章邯的智多近妖的男人。 “他终于跟你恢复联系了?!” 鹤华大喜,连爱吃的葡萄都顾不得吃,接了章邯递过来的扎着葡萄银叉子,兴冲冲问道,他现在哪?过得怎么样?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突然跟你联系了? “倒也不是突然恢复联系。” 章邯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知道他的下场,他复仇无望,颇为颓废,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机缘巧合下,他遇到了刚来咸阳的吕雉,两人不打不相识,竟然成了朋友。 “或许是因为吕雉的劝说,或许是因为咸阳城的繁荣与天下九州的盛世太平,他终于有所松动,愿意听我说上几句话。 “我想着这是一个好时机,不妨领公主一同前去。” 章邯道,纵然他执着复仇也无妨,公主能了了心愿,不再对此人念念不忘,便不算辜负这一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你的话不对。 鹤华纠正章邯的话,什么叫纵然他执意复仇也无妨?有妨碍的,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不能为阿父所用,那就太可惜了。 不能浪费这样的旷世奇才。鹤华放下银叉子,伸手摇着章邯的肩膀,你想想办法,一定要将他劝回来。 章邯忍俊不禁,公主,此事强求不得。 “若不能消弭他心中恨意便将他招募在身边,以他之聪明,很容易将陛下与公主陷入危险之中。 好吧,那就不强求。鹤华扁扁嘴,“我们先见他一面,看他怎么说。” “但是这件事一定要瞒着阿父。” 不及嬴政佩剑高的鹤华趴在案几上,粉嘟嘟的小脸枕在手臂上,一脸稚气的忧愁,“我已经长大了,阿父还把我当小孩子,他才不会叫我私下去见六国后人。 她说得不错,朕的确不会叫她去。嬴政把批完的奏折随手放在御案,修长手指翻开小寺人捧来的新的奏折。 不知道是不是小十一从杨思琪那里拿的维生素牛奶和钙片的缘故,近日来他觉得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胳膊鲜少酸疼,脖子也不会时不时刺疼,就连梦中突然被惊醒后的心悸情况都跟着好转,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期,不知疲惫,精神奕奕。 帝王翻阅奏折的动作微微一顿。 或许不止是因为小十一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个十一,伤痕累累的手里拿着一颗夜明珠,在皎皎如月色的夜明珠的光芒下,那双手上的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但一向爱美又怕疼的她丝毫不在意,只小心翼翼放在他心口,然后一切为之不同。 他感受到了她,叫了她的名字,不在乎疤痕与疼痛的人如受惊的鹿,瞬间将身体背了过去。——她不怕生不如死的疼,也不怕自己身上满是丑陋的疤痕,早已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只怕他看到她身上的那些伤。 赢政心脏狠狠一抽。 “她太小,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嬴政静了一瞬,抬手合上奏折,声音不辨喜怒,很多事情她原本不必去做,可她偏偏不听朕的话,一意孤行去做这些事。&# 34; 这话颇有深意,话里有话,蒙毅抬头瞧了下端坐主位处的皇帝,方才还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批阅着奏折,此时已经收回手,神色淡淡的,让人瞧不出心情如何。 唔,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是因为小公主执意要见六国余孽?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另外一个世界的鹤华公主。 跟在帝王身边做事的人都是人精,只要眼睛不瞎,便能从帝王那夜的震怒中发现端倪,一个是自己自己颇为欣赏的寺人,另外一个是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若非两人做事荒唐到极致,陛下怎会以那般惨烈的手段来处置他们? 陛下是在感伤惨死于历史轨迹中的鹤华公主吧。 将陛下与大秦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小公主怎会眼睁睁瞧着胡亥赵高弄权而坐视不理?她的下场,在陛下崩逝的那一刻便已注定——死。 蒙毅默了默。 与能一针见血安慰到嬴政的兄长蒙恬不同,蒙毅斟酌片刻后,以他自己的方式开了口,陛下与公主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 “陛下希望公主平安喜乐,公主希望陛下长命百岁,手下能人无数,大秦万世不灭。” “朕知道。” 赢政声色缓缓。 既然陛下知晓,不妨将手中政务放一放,随公主一道出宫瞧瞧。 蒙毅笑了下,六国余孽已灭,咸阳城中太平不少,今日来咸阳经商的胡商极多,臣让卫士们加强了对城里的巡视,以便商贾们放心交易。 这种情况下,陛下去外面转转也无妨。蒙毅道,说起来,陛下已经很久不曾与公主一同出行了。 打通丝绸之路后,上至皇帝陛下三公九卿,下至没有品阶的官员,经商的商贾,甚至咸阳城的黔首们全部忙了起来。 对于皇帝陛下与公卿们来讲,这是绝佳的大肆收赋税的时机,能让空空如也的国库充盈起来。对于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们来讲,这是一条黄金之路,能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而对于黔首们来讲,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若是遇到灾年或者赋税过高的情况下,送儿卖女是 常有的事情。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能亩产千斤的粮食,他们终于不用再易子而食,终于能吃饱肚子,在这个对农民并不友好的世道活下去。且这些粮食不娇气,很好伺候,能让他们在种完粮食之余还能去城里找点事做,给商贾们搬搬东西做做东西,给远道而来操着蹩脚秦话的胡商们打打下手,挣点钱补贴家用。 忙,就是钱。 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但却鲜少抱怨,对于这些经历了几百年战乱的人来讲,他们终于熬到盛世太平的这一日,看到万国来朝,享受繁荣昌盛。 而作为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的主人,嬴政要忙的事情更多,胡商们与秦人语言不同,风俗习惯更不同,沟通不顺畅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矛盾,如何避免这些事,如何安置胡商,如何稳定贸易制定价格,如何收取赋税补充国库,这些都是需要嬴政亲自裁决的事情。 当然,作为帝王,他需要忙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 万国来朝,天下九州的商贾黔首们也齐聚咸阳,想要从盛世繁荣里分一杯羹,此时的咸阳城已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很多人住在城外,不仅个人安全与财产得不到基本保障,仓促建起来的房屋质量更是安全隐患,天干物燥的季节,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便会吞噬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这个时候,卫士们的巡查便格外重要,防止突然间的走水或者房屋倒塌。 当然,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只有扩建咸阳城,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但扩建需要钱,需要地,需要人,且是一个大数字,不是短时间内便能拉起来的一个数字。而现在的政策是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一旦大兴土木,便是打破嬴政之前定下来的国策,是失信于民,所以哪怕扩建咸阳城的事情迫在眉睫,嬴政也没有急于扩建,而是先将土地规划了出来,待时机成熟,再一鼓作气建一座新的咸阳城。 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难,尤其是天下一统百废待兴的时候,更加考验执政者的能力魄力与眼光,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上万人的生命与生活,他不能出错,他出错的代价太高太高。 当然,同时考验的还有决策者的身体。 身体稍微不好的帝王,很容易扛不住这种高压,执政没几年,便撒手西去。 ——皇帝陛下的父亲就是很好的例子。 整日里忙于朝政,此时 的皇帝陛下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与小公主一同出行游玩,好在小公主极其懂事,从不掌这件事去烦陛下,自己找乐子,自己找事做,甚至还主动帮着陛下分担政务,懂事得让人心疼。 对于这样的公主,蒙毅满心满眼都是喜欢,“若是陛下能与公主一同去见那个人,公主一定会很开心。 “朕若去了,她与那人只会不自在。”赢政理袖。 蒙毅笑道,既如此,陛下便不让他们知晓,待他们谈完事情,陛下再出现公主面前,与公主一道夜游咸阳。 公主,咱们真的要在宫外过夜吗? 寒酥忧心忡忡,“若是晚上不回去,肯定会惊动蒙上卿,蒙上卿知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到那时,公主见六国余孽的事情便瞒不住了。 吕雉方才遣人传来消息,她那里突然来了些事情,暂时离不开人,便不回宫寻鹤华了,约了在宫外碰头,把往来入宫出宫的时间省出来,花在几人夜游咸阳的事情上。 瞒着陛下见六国余孽,甚至还夜不归宿,这种事情单是想想便让寒酥头皮发麻,公主,为安全起见,咱们还是见完那人便回宫吧。 不怕,章邯已经跟王离说过了,等咱们出了宫,王离的马车就会来接咱们。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上了轿撵,稚气小脸信心满满,若是去官外,阿父肯定不放心,可若是去了王离家里,阿父便不会多想。 寒酥叹了口气,也就武城侯胆大,敢帮着公主瞒陛下。 自商鞅变法后,大秦便以人头论军功,以军功封列侯,彼此朝中所有列侯,无一不是在战场中挣来的。 但王离不同,他的武城侯并非军功换来的,王翦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虽战功卓卓,可王翦也在南征北战中熬坏了身体,楚国刚灭,王翦便撒手西去,大秦痛失将星,嬴政感念王翦的战功,封当时还是奶娃娃的王离为武城侯,是列侯中唯一一个靠祖辈便封侯的人。 虽不是靠军功封的侯,但王翦与王贲的战功世人都看在眼里,王家满门忠烈,战死疆场的儿郎不计其数,从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变成现在只剩王贲王离两根独苗苗的凄凉局面,哪怕不看王翦王贲的战功,看在那些 为国战死的儿郎们的面子上,封王离一个武城侯也不为过。 更别提王离的武城侯只是一个名誉性的侯,不掌实权,所以哪怕他不是靠军功封的侯,朝野上下对他封侯的事情也没甚一个。 ——陛下哄一哄没了祖父庇佑的奶娃娃罢了,他们若连一个奶娃娃都不肯放过,那他们成什么了?太失公卿贵族该有的风度气度了! 就这样,奶娃娃武城侯得到众人一致认可。 那当然,他可是王老将军的孙子,上将军的儿子,将门之后,哪有不胆大的? 鹤华瞧了眼轿帘外纵马而行的章邯,指了指章邯,你还漏了一个人,章邯的胆子也很大。“他只有在公主的事情才会胆大包天。”寒酥无奈摇头,若换成其他事,他必是谨小微慎,滴水不漏的。 一个祖辈战功赫赫,自己养在皇帝陛下身边长大的将门之后,一个靠手段心机从底层爬上来的普通人,行事作风怎会一样呢? “他在我的事情上大胆就够啦。” 鹤华笑道,至于其他事,我倒是想让王离跟章邯一样妥帖呢,他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半点不稳重。 寒酥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跟公主比起来,武城侯足够稳重了。” 两个人笑着闹着在轿撵里说着话,叽叽喳喳的笑声不时传出来,章邯纵马走在轿撵旁边,平日里总是冷肃的面上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轿撵里的小公主仿佛生来便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她到哪,便能把欢声笑语带到哪。 但很快,再怎样治愈人心的小公主,也挡不住对面的少年,少年轻裘华服,纵马而行,身后跟着大群侍从,或许是贵族少年脾气都大,少年脸色并不好,眉宇间隐约有些不耐,时不时抬头看天色,似乎是在等人。 下一个瞬间,少年余光发觉轿撵的存在,面上的郁气一扫而光,顷刻间对着轿撵笑出一口大白牙。 章邯眯了眯眼。 郎将,是武城侯。 亲卫向章邯道。 章邯颔首。 “十一!” 少年声音嘹亮,纵马而来。他的骑术显然极好,马 蹄卷起黄尘,他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 章邯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你又迟到了。 少年很快来到轿撵面前,我等你等了好久,你若再不出来,我便自己去玩,不带你了。自幼被嬴政养在身边的少年与大秦公子没甚区别,被嬴政视若己出,与鹤华一同长大,两人极其 熟稔,若是在宫外,两人从来以名字互相称呼,而不是将鹤华唤做公主。 轿撵里的鹤华奶声奶气,“我才没有迟到,我是按照约定时间出宫的。” 你又狡辩。 少年道,你瞧瞧天色,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足足迟到了一个时辰! 说话间,少年手一伸,去抓轿撵侧边的纱幔。 亲卫们知晓少年的身份,并未对他的动作并未横加阻拦,章邯眉头皱了皱,少年已将轿撵掀开,指着快要黑透的天色对里面的小公主道,你自己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恩,酉时。”鹤华道,你跟我约的不是酉时吗? 王离伸出一指,手指敲了下鹤华小脑壳,什么酉时?你又记错了,我跟你约定明明是申时。 “哎呀,不许动我头发。”鹤华抬手打掉王离的手,寒酥给我梳了好久才梳这么好看的,你不许动。 鹤华抬起两只小手手,捂着自己小脑壳,凶巴巴对王离道,“我才没有记错,是你记错了时间。 你连时间都没弄清楚,活该在这里等这么久。少年好笑,“你竟然还狡辩,分明是你——” “武城侯,我们出发吧。”一旁的章邯淡淡出声,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误了公主的事情。 少年想起鹤华出宫的原因,便大度不再计较她迟到的事情,弹了下鹤华小额头,等你办完事,我再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明明是你记错了时间! 鹤华不服。 这个人太讨厌了。 明明是他记错了时间,还怪她让他等许久,简直太欺负人了!她不想跟他玩了! 喏,给你。 王离接过侍从捧过来的食盒,隔着轿帘口将食盒递给寒酥,府上新来的庖厨,做点心很有一手。 !!! 她愿意跟王离一起玩了! 鹤华开心极了,谢谢你! “不谢。” 王离轻哼一声,“下次别再迟到了,要不然点心的口感就不好了,这种东西要趁热吃才好吃。”鹤华声音软乎乎,“我知道啦!” 寒酥打开食盒,小宫人用银筷子夹起来试了一下,半晌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寒酥还把点心喂给鹤华。 “唔,好吃!” 点心入口即化,鹤华喜欢极了,王离,你的庖厨从哪找到的?做的点心比宫里的好吃多了。王离大大咧咧,瞎,花钱找到的。“只要钱出得足够多,会做点心的庖厨争着来。” 宫里的人倒也不是不会做点心,而是——王离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蒙毅一身常服,扮做普通贵族子弟,守在一架精致华美的轿撵前。隔着轿帘,他看不到轿撵里的人是什么脸色,只看到轿撵外的蒙毅懒懒挑眉瞧着他,似乎在等他未说完的话。 这个该死的蒙毅怎么也出来了! 他养在宫里的那段时间里,大概是体恤他年幼失母,父亲与祖母又征战在外,陛下对他极其骄纵,连飞扬跋扈的胡亥公子都不敢与他抢东西,靠着陛下的宠爱,他在宫中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比公子们更舒服。 大抵是着实看不惯,某日他犯了错,蒙毅把他抓起来便是一顿打,说将门之后怎能这般纨绔?若不给他点教训,他这个人便废了。 打完他,蒙毅去寻陛下领军棍,让陛下都无可奈何。对于这种宁愿领军棍也要揍他的人,简直是年幼无知的他的噩梦,让他看见蒙毅便哆嗦。 现在年龄大了些,胆子也比以前大了,看见蒙毅不再哆嗦了,只是小腿肚隐约打着颤。——蒙毅时常罚他扎马步留下的阴影。 王离吞了吞口水 ,成功把自己未说完的话全部咽下去。 蒙毅来了,那么陛下肯定也出宫了,轿子里的人多半是陛下。 他不怕揭陛下的短,当着陛下的面说宫里的点心难吃是因为陛下的意思,怕十一偷着吃点心,所以不许让宫人们做好吃的点心,但他不敢在蒙毅面前说这种话,若将军们是陛下的矛,那蒙毅便是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剑,冒犯了陛下,陛下心胸宽广,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可若当着蒙毅的面冒犯陛下,那就是老寿星上吊,自寻死路。 “而是什么呀?”轿撵里响起鹤华的奶声奶气。 王离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呃,没什么。“走吧,别耽误你的事情。” “对哦,不能迟到的。”鹤华笑眯眯,“若是迟到了,那个人肯定会生气的。” 怎么?还在生气呢? 吕雉斟了一盏茶,笑眯眯看着面前闭目而躺的男人,气我用你的东西给章邯传递信号,让他带着公主来寻你? 多大点事? “也值得你连饭都不吃了?” 好,你不吃,我全丢出去喂狗。 吕雉放下茶盏,抬手把食案上整齐摆放着的饭菜全部端出去,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喂你?哼,连句好话都落不到。 院子里拴着一条细犬,见吕雉端着饭菜走出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尾巴冲着吕雉撒欢。 “真乖。” 吕雉把饭菜倒进狗盆里,伸手揉着细犬,大着声音故意让房间里的男人听到,你呀,可比某些男人懂事多了,既会看家护院,又会逗我开心,不像某些男人,除了一张好脸外,脾气秉性简直不能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够了。 男人装睡装不下去,起身打开窗户,对院子里喂狗的吕雉道,娥姁,你既知道我的身份,便不该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谁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吕雉反唇相讥,“张子房,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些韩国故土的黔首们, 是现在过得好,还是韩王在世时过得好? 你的王除了把自己当人看,剩下他眼里还瞧得见谁?“甚至就连韩非子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哦,对了,今日前来寻你的人不仅有公主,还有一位你的故人。”吕雉喂完狗,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去敲对面房间的门,听了这么久的话,您该出来了。 咳咳,吕家女郎好生厉害的嘴,老夫叹为观止。房间里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张良眉头微蹙。——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您别笑我,论嘴皮子的功夫,谁敢与您相较?吕雉笑道, 老者笑了一下,老喽,说不动了,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出,视线落在窗口处的张良身上。 “子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老者于门口停下,声音温和。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刻,张良迅速从房间走出,跌跌撞撞奔向老者,然而在即将走到老者面前时,他的动作陡然停下,像是害怕戳破自己的梦境一般,不敢上前与老者有任何肢体接触。 “您、您——” 张良声音颤得厉害,您竟然还活着?老者笑眯眯,“恩,活着。” 别在院子里站着,咱们去屋里说话。 吕雉打开中间的房门,对立在外面的两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快进来吧,公主一会儿也该到了。 “王离,你起开,让我来叩门。”门外响起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 咱俩谁敲不都一样?少年声音清朗且欢快,“我来我来。”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张良瞬间回神,眸色骤冷。——王离?王翦之孙?王贲之子?他怎么有胆来寻他?!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王离对一切一无所知,duangduang敲着门。 自幼被赢政往武将方面培养的少年远比同龄人力气大,手敲在门板上,听上去更像是在砸,单薄的小门板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刚敲没几下,一扇门板啪嗒一下被他敲开,吱呀吱呀来回晃,像是风中摇曳的扇。 “王离,你太过分了!”鹤华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敲门的?把人家的门都给砸坏了! 不就是一扇门嘛?王离奇怪瞧了瞧自己没怎么用力就坏掉的门,“我赔给他就是了。” 这门是纸糊的吗? 他还没用力,就给敲坏了? 骄纵的武城侯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少年不以为耻,反而理直气壮,“一扇门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放心,我现在便叫人给你们换新的,保证比你们原本的破门好得多。 随从立刻拱手上前,少将军。 寻几个人把他家的门给换了。 王离抬手拍了拍半掉未掉的门,十分大气,“记住,要上好的门,别再跟这扇似的,我还没用力,它自己便坏了。 喏。 随从应下。 吕雉眸中精光微闪。 老者轻捋胡须。 章邯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予置评。 张良眼底冷色淡了一瞬,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纨绔子弟,不值一提。——很好,如果由这种人辅佐未来的秦王,那么他复仇的愿望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张良转身走进房间。 “王离,你怎么这么讨厌?”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踩着小寺人的背从轿撵上走下来,推了下门口立着的王离,你若再这样,我就不跟你好了。 “唉哟,疼!”王离夸张叫了一声,捂着被鹤华推过的腰,“我的腰快被你推断了。” “断了正好。”鹤华凶巴巴,谁叫你整天就会欺负人! “别,我可 没欺负人,尤其是你的。”王离道,我真的没用力,真的是门的问题。 鹤华气结,“你还狡辩——” 好啦好啦,我都赔她了,你干嘛揪着不放? 王离打断鹤华的话,伸手推着她的背,把小公主推进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小公主,小祖宗,您老人家快进去吧,人家还在门口等着你呢! 章邯微眯眼。 少将军,不可。 章邯伸手扳住王离肩膀,制止少年动作,公主腿脚不方便。 对哦。 王离想起来了,这小丫头先天不足,是个跛脚来着,只是情况并不严重,她平时又总被人抱着,鲜少下路自己走路,所以他总记不得这件事,只将她当成正常健康人。 王离低头去瞧鹤华的脚,小公主哪怕做寻常女郎打扮,衣服也是颇为讲究的,小裙裙一层又一层,将她的脚盖得严严实实,只依稀露着鞋上的绚,绣着精致水云纹,与她今日校场黄的小裙裙相得益彰。 你的脚没事吧? 王离关心问道。 鹤华忍无可忍,抬手拍掉王离的手,王离,你太讨厌了! “章邯,我们走。” 鹤华对章邯伸出手。 章邯颔首,俯身将小团子抱起来,向吕雉的方向走去。寒酥紧随其后。亲卫们按剑而行。 所以他又说错话了? 王离挠了挠头。 ——大概是的。 他不该提她的跛脚的。身有缺陷的人都比较敏感,他提这件事她肯定生气。 王离叹了口气。 脚边有小石子,王离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开,去追被章邯抱着走的鹤华,“十一,我错了。”——认错认得十分痛快。 “哼。” 鹤华把脸扭在一旁,声音小小的,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声音太小,王离没有听清,凑在鹤华面前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说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鹤华还在气头上,少年又凑过来,她伸手便去推王离的脸,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没什么力气,两只手手根本推不动王离,只将少年的脸推得稍稍变形了些,但人还在她面前,笑眯眯与她说着话,别呀,十一。 “要不是我替你打掩护,你能出宫来这个地方?见你想见的人?” 好啦,我真的知道错了。 王离抬手捉住鹤华小胳膊,为表歉意,下次入官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带两盒点心,怎么样? 讨厌!又拿点心来诱惑她! 作为大秦的公主,阿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她是那种能被两盒小点心就能哄好的人吗?当然不是! 要三盒。 鹤华讨价还价。 三盒就三盒。王离挣扎片刻,勉强应下,但是不能让蒙毅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蒙毅这人简直无所不知。 每次他给鹤华带点心,都会被蒙毅知晓,一盒倒还好,若是带两盒,蒙毅绝对会在他出宫路上来堵他,让他重温一下幼时的心里阴影。 事关自己的小点心,鹤华很是认真,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行,我信你。 王离道。——大不了又是一顿打,恩,他皮糙肉厚,不怕! 王离对着鹤华伸出小手指,拉钩。 哦。鹤华跟着伸出小手指,勾了勾王离的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恩,不变。” 王离收回手。 寒酥忍俊不禁。——这般孩子气的动作,也只有武城侯会陪公主做了。 雉姐姐,你不要跟王离一般见识。 鹤华奶声奶气对吕雉道,他太气人了,连我都经常被他气到,你若跟他置气,那才是划不来。 吕雉摆摆 手,“我跟少将军置什么气?”“一扇门罢了,不值当。” 雉姐姐能这样真是太好了!鹤华松了口气,不仅要他赔门,还有院子,让他赔你一座小院子。 吕雉家是当地富户,家中财产不知几何,但到了到了掉块砖都能能砸死一个贵族子弟的咸阳城后,那些钱便不大显眼了。 眼下王贲已打通丝绸之路,天下富户与胡人纷纷聚集咸阳城,咸阳城远比之前繁茂,可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寻常人家不敢设想的东西,吕家花去大半积蓄,也只在咸阳城中置办了三处院子,且地方都不大,鹤华看了直皱眉的那一种。 这里太偏僻了,且人多口杂的,你住在这里不便利。鹤华道,不如让他给你置办一个院子,你往来做事也方便。 吕雉瞧了眼王离。 王离大大咧咧,十一既然发话,我便赔你一方小院。你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事,我便在他官邸附近给你买上一座,如何?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吕雉笑着将几人迎进屋,谢公主,谢少将军。 不必谢他,这是他应该做的。鹤华道。 王离拉长了声音,这是我看在你的面子才做的。 说说笑笑间,几人来到堂屋。鹤华是公主,为君,章邯将她放在吕雉对面的主位。 寒酥走上前,整理她的衣裙,衣裙整理好,鹤华才坐下,等她坐下,众人才陆续跟着坐下。——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张良与老者。 王离不悦皱眉。 但想想鹤华方才对他发脾气的事情,跋扈的少将军忍了忍,没有对两人发难。十一瞒着陛下也要见的人,必是极其难得的人才,他不能把十一的礼贤下士给搅合了。 王离双手环胸,挑眉瞧着老者与张良。 鹤华一行人来得突然,张良尚未来得及与老者叙旧,便被王离闯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正常来讲,再去与叙旧已不适合,但张良显然不是能正常来讲的人,老者撩袍坐下,张良对屋中众人视而不见,单刀直入问老者,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4; “听闻咸阳城万国来朝,繁华异常,老夫心生向往,便来瞧瞧。”老者笑道。 张良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老者问张良,怎么,子房来咸阳不是为了看盛世繁华? 原来这个人叫子房?唔,果然是六国贵族才会起的名字。 鹤华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极精致极漂亮的那一种,女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虽然有些像女人,但男人并不阴柔,且他浑身上下与阴柔这个词没什么关系,像是阴雨连天里的青竹,风大雨大,他却越发挺拔,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决绝凌厉。 脸很绝,气质也很绝。 但更绝的是他身上糅合着男人与少年的特质,他的年龄并不大,还有些尚未褪去的稚气在脸上,是那种明明年龄不大,却被迫背负了一切的人。 ——有点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 鹤华吓了一跳。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奇怪女人,另外一个土生土长的六国后人,性别身份各不相同,她怎会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 多半是她太久没见那个女人了,所以看谁都像她。鹤华垂了下眼。 她真的很想她。想知道她现在哪,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 不是。 张良一哂,回答老者的话,这盛世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好看的? 鹤华呼吸微微一顿。 ——她明白为什么觉得女人跟张良像了,女人身上也有一种与盛世太平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她生活的时代很好,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学习,工作,甚至作为继承人被培养,女人这么厉害,肯定很受家中父母喜欢,是家中产业的继承人,未来有无数可能。 女人明明前途无量,可女人却并不开心,她不爱说话,更不爱笑,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 可这些话她完全听不进去。 她不要光明的未来,更不要一条青云之路,她要做的事情纵然千难万险,她也会一言不发把自己该走的路走完。 虽千万人,吾往矣。 就好像……现在的张良。 鹤华慢慢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章邯眉头微动。 老者笑了一下,一叶知秋,一叶窥九州。这九州天下之繁华,又怎会跟子房无关? 您是来劝我? 张良抬手往嘴里喂了口茶,若是如此,您不必浪费口舌,我心磐石,不可转也。 “非也。” 老者摇头轻笑,老夫劝你做什么?“老夫自己都是秦之逆臣,又怎会劝你效忠大秦?”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秦之逆臣? 这个老翁之前曾效忠于秦? 子房,你实在多心,老翁怎么会劝你? 吕雉轻笑,老翁比你更不喜欢大秦,劝你效忠大秦的事情,断然不是老翁能做出来的。张良不置可否,“是么?” 为何不是? 老者捻着胡须,声音慢悠悠,难道老夫像是嬴政的说客么? “放肆!”王离瞬间暴怒,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称呼的!——对于一个世代效忠秦王的王家人来讲,他们面对死亡面不改色,但不能容忍旁人侮辱帝王。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王离已踹翻面前案几,长腿一跨,来到老者面前,手一伸,揪住老者衣襟,声音冷冰冰,“老头,你不想活了?!” 你做什么?快松开他! 张良脸色微变,连忙起身。 少将军,使不得! 吕雉跟着去拉王离,老翁年龄大了,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老者虽被王离揪着衣襟,但面上却无惧色,笑着看着被自己一句话 激怒的少将军,声音慢悠悠,少将军颇有当年的少将军的风采,可惜心智上却差了一些。 可为名将,不可为力挽狂澜之将。 先不敬帝王,又对自己评头论足,无论哪一条,都是王离忍不了的事情。 年少气盛的少将军冷笑一声,甩开前来拉自己的吕雉与张良,两人被他摔在地上,而他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向老者。 找死! 王离道。 “黄石公!” 张良瞳孔微缩。 在这种时候,身体往往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选择,张良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挡在老者面前。王离虽是少年,但力气比成年男子更要大,这样一拳砸下来,又是直冲面门而来,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拳头下活下来,于是他安详闭上眼,等待王离的拳头落下来。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拳头破风而来,但又在他鼻尖消失。 少将军,莫吓到公主。他听到另外一道淡淡少年音。 鹤华身边全是女人,少年只有一个——从进来便没说几句话的章邯。 张良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王离的拳头。 而王离拳头之上的手腕处,被一只手攥住,手的主人是章邯。 章邯抬眼瞧着被激怒的王离,少将军要在公主面前杀人? 王离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了,十一还在他身后。 养在深宫的小公主别说死人了,就连死兔子都没见几只,要是当着她的面杀人,怕不是把她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更别提这个老头与这个叫张良的男人还是她费尽心思想要见的人。若是他一拳将这俩人砸死了,她这一趟便白来了。 这俩人不能杀。 可是好气哦。 那是他该死!王离声音冷冷,不敬陛下之人都得死! “王离,别杀他们。”王离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让他们走吧。 吕雉了然。 ——公主动怒了。 br/>也是。 哪一个女儿能容忍旁人不敬自己的父亲呢?更别提是一朝公主听到别人不敬自己九五之尊的皇父? 吕雉叹了口气,章邯制住王离,她起身将老者的衣襟从王离手里拽出来,您这是何必呢?好不好的,非要闹这一遭。 老者扶着吕雉的手起身,悠悠笑道,小儿郎就是火气大,比他父亲年轻时的火气还要大。 少将军的脾气天下无人不知,是您非要去触他的霉头。吕雉埋怨了一句。 ——当着王离的面叫陛下的名字,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吕雉拍了拍老者身上的土,斜了一眼张良,好了,如你的愿了,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他倒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张良整理着自己身上衣物,抬眼瞧了瞧吕雉。 “瞧什么瞧?”吕雉没有好气道,你都心想事成了,还瞧我做什么? 张良抿了下唇。 他清楚知道她的野心勃勃,他该讨厌她的野心勃勃的,她在为灭了他的国的秦效忠,然而讽刺的是,她的野心并不惹人生厌,且恰恰相反,她的野心迷人那么耀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熠熠生辉。 张良收回视线。 半息后,他起身向吕雉行礼,声音缓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娥姁,愿你前程似锦,一路荣华。 不必你说,我肯定能一路荣华。吕雉别开眼。 张良笑了一下。——自然,你的野心不会让你明珠蒙尘。 张良抬眸看向主位上的鹤华。 这是他第二次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小公主,第一次是他策划刺杀嬴政,第二次便是在这里,时隔太久,当初被嬴政抱在怀里的小奶团子已长大许多,眉目间越发像让他恨之入骨的帝王,唯一不同是,与嬴政的凌厉迫人相比,她更加平和稚气,乌湛湛的眼睛仿佛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屋,他该连着这个像极了嬴政的小女孩儿一同恨着的。 可是很奇怪,看着这张的一张脸,他恨不起来,因为他清楚 知道,大秦能有之日的盛世繁华,是因为她。 当然,也因为那个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嬴政。 他清楚知道,如果换成韩王有了这样的女儿,韩王并不会珍惜,韩国也并不会因此而强大,而她因为她的那些异能会让韩王恐惧,最后落一个关在宫苑里自生自灭的下场。 不是每一个执政者都有魄力将一个三岁稚童的话放在心上。 只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才会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别人看起来的童言稚语甚至妖魔之语变成自己的治国良策。 他恨嬴政吗? 恨,当然恨,深恶痛绝,恨之入骨。可他最恨的不是嬴政灭了他的国,而是嬴政为什么不是他的王,而是秦王! 若嬴政是韩王,韩国怎会成为七国里最弱小的国家? 怎会第一个被秦国吞灭,成为秦国广豪版图的其中之一?! 若嬴政是韩王,而今坐拥天下享受四海朝奉的,或许便有可能是他的故国!而非虎狼之国的秦!张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鹤华公主,我替天下黔首谢谢你。”待调整完气息,他拱手向鹤华见礼。 无关国仇家恨,而是以千千万万的黔首之一。 不必谢我,我是大秦公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鹤华静静看着张良的眼,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王离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张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个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能为大秦所用,那么一定要将他除掉,否则他绝对会成为陛下的心腹之患。 吕雉微微一惊。 ——那什么,张良想做的事情不是刺杀陛下么? 章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老者眸光微转,探究视线悠悠落在鹤华身上。 女孩儿并非气糊涂了,才说出这种荒唐话,她很平静,平静到沉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这样的话。 她的眼睛此时正看着张良,仿佛通过张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对着张良,说出她想对另外一个人说出的话。 r/> 老者轻捋胡须,神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老者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与痛惜。——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一个极致孤独的灵魂。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 不是仿佛,不是好像,而是她在张良身上真的看到了奇怪女人的身影,孤独决绝,不顾一切。 阿父让她劝女人,让她活在当下,不必执念过往,她那时不懂女人的心情,将阿父的话一字不改转告给女人,女人微微一愣,眼神变得极为空洞,哀伤无言,压抑到极致。 她不该那样说的。 阿父的话有时也会不对。 她应该告诉女人,你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执念成魔,而是你的一切都已崩塌,你在一点一点将过去重塑罢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的坚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张良眼皮微抬,看了又看面前小公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去复国?去刺杀你的阿父? 对。 鹤华轻轻笑了下,她看着面前貌若妇人的男人,语气认真而诚恳,“去追寻你的执念,哪怕不成功也没什么。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奇怪女人,再也无法对女人说出这些话,可是她多么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女人身边,有人像她对张良这般,对女人说出这些话—— 对别人来讲,你的执念或许很可笑。可对于你自己来讲,你的执念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最能理解他为何而执念的人,竟然是大秦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