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神泽》 楔子 阿善站在往生崖边回望,身后的未明宫硝烟四起,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未明宫,原名采煌宫,是历任魔尊的住所。 采煌是上一任魔尊起的名字,因他初见妻子时,为其清丽绝伦的容貌和身姿所倾倒,惊为天人,于是诵道:“玉盘落逆宇破苍,飞雪舞摘星采煌。” 吟完诗就将自己的宫殿改名为采煌宫了。 妻子死后,他又改宫殿名为未明宫,因为他说他失去了心中的月亮。 山下的那些小魔精寻着血腥气而来,将阿善团团围住,但又惧怕她的灵力和她手中的錾月刀,畏首畏尾,迟迟不敢动作。 阿善不禁冷笑,她堂堂一界魔尊居然沦落至此,被这些不入流的东西逼上绝境,心念一动,錾月刀便如鬼影一般从她身边迅捷飞出,瞬时将面前的魔精们杀了个形魂俱灭。 錾月刀大杀四方后重又回到她身边,在空中抖动了几下,掉落到了地上,她也随之呕出一口血来。 她的灵力所剩不多,已经不足以支撑再次驱动錾月了,阿善早已伤痕累累,汩汩鲜血从泛着寒光的银色战甲上流淌下来,模样甚是惨烈。 看来一切已经走到头了。 她看了一眼往生崖下喷涌而出的熔浆,听说这儿是魔界和冥界的交汇之处,如果从这里跳下去,等肉身在烈火中消尽,魂魄便会飘到忘川边的奈何桥上。 罢了罢了,这一世活得如此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也是够了,无谓挣扎,反正都是多余,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她是母族的耻辱,是她父亲这辈子都想掩盖的污点,她最忠心的部下衡武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崖下灼热的火岩上,死的时候还大喊着让她快走,而她一直以来都引以为挚友的邢廉——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发动兵变,驱使魔族叛军杀将上来,想要取她性命,曾与她并肩作战的神族将领南宫明现在正率领十万天兵天将驻守在幽都外,就等着他们火拼到两败俱伤,然后一网打尽…… 天界摆下这么大的阵仗来杀她,还让南宫做先锋,那武神殿下也一定来了吧。 想到他,夜漓的心就隐隐作痛起来。 天幽且远,殊途。 她叛出天界,重回魔界的那一刻,就不该对他们的结局还抱有幻想。 即便他没有亲自来杀她,怕是也早就想与她划清界限了吧。 阿善静坐在崖边,回想这一生,究竟是怎么走到如此田地的。 她想不明白,痛苦地抱着头,半是懊悔半是怨恨,眼泪不自觉得落了下来。 不过这么多人想要她的命,这一世也不算是白活吧。 如此一想,霎时耳边震天的厮杀声,刺鼻的云烟,也都不复存在,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感觉也不是从未体会过的,她在武神宫彤云殿里住的那几百年里,内心也都是一直是很平静的,毕竟那时有武神殿下撑腰,她尽可以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便是骄纵跋扈一些,惹恼了诸神,也有他护着。 可是后来有一天,天上的神官们说,她乃结合所生,不容于世,需要趁早除之,免留后患。 阿善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神官要追杀她,他们却告诉她,她生来就有毁天灭地之能,本就不该存在。 从这一天起,围绕她的杀戮和阴谋就从未停止过,阿善闭上眼,往事一幕幕浮现。 终于她用颤抖的手拿起錾月刀,将刀尖对准自己胸口,狠狠扎了下去。 世人都说,錾月是魔刀,但它分明极有灵性,在阿善手中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没能违背主人的意愿,贯穿了她的心脏。 阿善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乎终于解脱了。 听说这天上有西方佛祖,大罗金仙,一个都修为超群,法力无边,是天界至高至上的存在,其形早已遁入虚空,超脱六道轮回,游离五行之外,隐于大千之中,她在九重天上未曾得见,不知待魂归虚空之时是否有幸能见上一见。 如果有机会见到,她要问上一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如此对她? 带着悔恨,阿善跌下往生崖,散尽灵识,用她的元神去救那些死于幽都一战的魔族将士们。 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阿善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抱住了,逐渐冰冷的四肢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来者好像声嘶力竭地再冲她呼喊,阿善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一、秦淮舫斋 金陵城还是一如印象中的繁华,春风化雨,斜柳飘絮,当是人间好时节。沿街的商贩们卖力吆喝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饮食店的伙计一打开一屉蒸着馒头和炊饼的蒸笼,香甜的雾气便冒出来,混合着酒肆中传来的酒香,直叫人沉醉不归。茶楼里的古筝的弦音婉转流连,时而曲调高扬,时而飘忽不定,余音绕梁,染坊里刚刚浆好的藏青色布料随风飘曳,一旁几个淘气的小孩在秦淮河岸边嬉笑打闹,嘴里唱着不知哪个文人骚客写的酸诗: “百川四海波澜生,九重天阙与悦神,瑶池引得天上水,终是轮回入凡尘。” 看官只道这岸上笙歌鼎沸,热闹非凡,却不知在这金陵城的水中更是精彩。大大小小的船只浮舟秦淮,有卖菱角荸荠的,有卖三水梨和云锦葡萄的,也有卖各色糕团小点的,船工手执楫棹立在床尾吆喝,船上通常还有一位娇俏可爱的小娘皮,用甜甜的乡音叫卖,那模样精致水灵,鲜嫩过船上所有东西。 这些小船时不时都会经过那些个画舫,茶舫,舞舫,如果上面的客人有兴趣,便递了银子朝他们买一些吃食,再点上一钟茶或是一壶酒,边饮边欣赏两岸的美景美人,好不惬意,金陵向来富饶,这里的人也是惯常懂得享受的。 秦淮河上最大的舫斋叫行乐舫,日头接近傍晚,正是行乐舫最热闹的时候,却忽然从里面窜出一个乞丐打扮的少年,他腾空一个翻身,便跳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只小舟上,接着又踩着面前的小舟一路跑上岸,打翻了船头放着的脆生生的莲蓬,黄灿灿的枇杷,还推了好几个船工下河,闹得是鸡飞狗跳,引起好一阵骚动。 “好你个臭要饭的,又来捣乱!”舫斋上的妓生们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纷纷围到船边横眉冷对,飞沫怒骂。 “哎呀我的好姐姐,今天也谢谢你们赏酒喝了,”那乞丐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手中酒壶里的酒,一抹嘴又说:“姐姐们的肌肤还是这么吹弹可破,身上也还是这么香。”说着,还故意捻了捻手指,作出一脸回味的样子来。 “呸!你个没脸的猴崽子,再占我们姐妹便宜让我逮到,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舫斋上,一个杏眼细眉的女子插着腰指着他啐道。 说话的这个叫李媛,是秦淮一众妓生中的行首,不但容貌出众,更是能歌善舞,颇有才情,她在行乐舫上营生,每日引得各路江湖豪杰,达官贵族,书生墨客竞相到访,一睹其芳容,因而为人也要高傲一些,李媛向来卖艺不卖身,寻常歌姬舞姬总会给相好的客人送一些香囊锦团之类的贴身物品,留作念想,她不一样,如果有她看得上的客人经常来捧场,她会亲自给人画一把折扇相赠,因此金陵城里的人也送了她一个外号,叫“画扇娘子”。 “姐姐别这么凶吗,只怪姐姐生得这样美,可是叫我日思夜想,想一亲芳泽呢。”那小乞丐只管言语轻薄道。 “你…”李媛气急了,但又打不到他,只好拿桌上的瓜儿枣儿朝他乱扔一气,但根本扔不中,扑扑几声,全掉进了水里。 “哎呀呀,这是何必呢,多浪费啊,还不如赏了我下酒,姐姐说是不是,”小乞丐喝完酒,起身拍了拍衣服笑道:“我先走了,下次再来向姐姐讨酒喝。”说罢扬长而去。 那小乞丐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到街角的巷子口,刚要拐进去,忽感一阵晕眩,头疼欲裂,仿佛天在动,地在震,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打转,转得他赶快蹲下身子靠在墙上,只觉得快要灵魂出窍了一般。 他冷哼一声,心道,这具肉身只怕也是快到极限了,这才喝了几口酒就撑不住体内的魂魄,眼看着是要灵肉分离了。 这洛梓奕做的皮囊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往常还可以撑个小半年,如今个把月就不行了。 莫非是他进来魂力大有进益所致? 真麻烦,还是赶快把事情了解,早些回去修一修吧。 凡间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金陵秦淮一带,若是此地有什么差事要做,他肯定是第一个抢着要来的,其他的朝生使者,争都争不过他。来了呢,必定是要游玩一番,吃吃小点,喝喝小酒,再与这舫船里的妓生们调笑一阵,岂不快哉? 有时候他想,若能天天在此处安生为乐,当真是给个神仙都不做呢。 “诶,你听说没有啊,福安街那个小破庙昨夜里又闹鬼了。” 这时,有两个卖货郎模样的人走进小巷。 “是吗?那地方自从烧了之后,谁还敢晚上去啊?” “那条街不是有户买豆腐的嘛,那家家里不是有个傻儿子嘛,听说他昨天夜里路过破庙,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的哭声,这傻子不但不逃,还痴笑着往破庙里头去,谁知门一关,里面就没了动静,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庙里,据说死相极惨,像是一个已经死了百年风化了的干尸,把来验尸的仵作都吓尿了。” 两个大汉挑着扁,从小乞丐身边经过时互相谈论。 小乞丐眼睛一亮,终于有人说到重点了。 “你是说那个豆腐西施?” “嗨,什么豆腐西施,就算是,也是老豆腐罢了。” 两人言语浪荡,说罢还淫笑了几声。 “诶,两位大哥,两位大哥,”小乞丐舔着脸,缠上去:“小弟几日没吃饭了,这手脚都没有力气,两位大哥施舍我个馒头,救我一救吧。” “哪里来的小乞丐,”两个货郎互相看了一眼,轻蔑道:“世道艰难,我们自己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须不曾有多的口粮匀给你。” “那半个,半个也成啊。”小乞丐死乞白赖地说着,眼睛故意直勾勾得看着货郎抬的扁担,暗地里勾勾手指,只见半个烧饼从货郎的扁担中飞出来落到他手上。“哎呀,谢谢两位大哥!”说着他抓起烧饼就往嘴里塞。 货郎一看不干了,还以为自己眼花,烧饼是小乞丐身手敏捷,趁他们不注意从货担里偷摸出来的。 其中一个扬手就要打他:“好你这臭要饭的,居然敢欺到我们哥俩头上来了,看我不收拾你。” “哎哟哟别打别打,疼死我啦!”小乞丐蹲在地上抱着头直叫,其实暗地里偷偷施了咒,货郎的扁担打下去与他像是棉花弹到身上似的。 两个人打了半天,其中一个把扁担都打得断成两截了,却见眼前这个小乞丐只是瞎叫唤,浑身一点事儿没有,很是惊讶,另外一个货郎不信邪,抡起拳头便要向他砸去,谁知刚碰到他自己反被弹飞了。 这时,巷子口有人喝道:“住手!” 小乞丐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腹诽,正想把这两个缺德的货郎吓个半死,顺道打听一下那闹鬼破庙的事,这时候又是哪个出来逞英雄做好事,多此一举来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走来一个男子,头挽青云发冠,腰间别着一把通体透白的剑,穿着全身雪白的素绸直襟长衫,明眸皓齿,龙眉凤目,端的是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想来是人见了都要忍不住赞叹一句,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小乞丐看入了迷,眼神都有些定洋洋了。 “小兄弟,你...没事吧?”来人被小乞丐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咂嘴,心里暗想,世上竟有长成这样的人,说是画里的神仙走出来也不为过。 “哦,”光顾着看白衣人了,差点忘记自己正在演一出受辱被欺的戏码,忙不迭又蜷起身子,假装害怕地叫唤:“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白衣人见状说道:“二位,这半个烧饼的钱,就当是我替这位小兄弟赔给你们,不如就此收手如何?” 那两个货郎看他的穿着打扮,赶忙赔笑道:“原,原来是玄宗的少侠,我,我们原也没有认真要同他计较,如此当然好了。” 玄宗?小乞丐一听心叫不好,那不是九州天下最负盛名的仙门之一嘛,好死不死,怎么就碰上修仙门派的弟子了? 洛梓弈说凡间当属这群人最道貌岸然,也最没本事,天天口中嚷嚷着除魔卫道,修成正果,到头来也没见几个真的飞升成仙的。 而且这些人,平生自诩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最讨厌他这种异类,见了是一定要喊打喊杀,诛灭为止的。 “谢…谢少侠相救,在下就此告辞。”小乞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想脚底抹油,立刻开溜。 “慢着,”那位玄宗少侠却一把抓住他,神色犹疑:“你…是什么人?” 小乞丐被他这么一问,心里不免心惊,但转念一想,这具肉身可是鬼王洛梓弈亲自做的,就算不怎么结实,那也是因为他本人魂力高强,肉身承受不住才会崩毁的,而眼前这个人,凡胎肉身的,凭他要看出什么破绽来,也没那么容易。就算被瞧出来他是一个附身的魑灵又如何,他又没有证据,又没有铜镜、离魂鞭这样的法器,也拿他没有办法。 “哎呀呀,”他故意嚷起来:“少侠这是作甚,我,我就是一个要饭的小乞丐啊,少侠何苦要为难我呢?” 来人的眉眼闪动了一下:“乞丐?”他指着地上一小撮符咒灰烬留下的印迹道:“我倒没见过会施反身咒的乞丐,你故意捉弄他二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小乞丐心里想,要不是一离开冥界,受困于这副身躯,他的魂术就时灵时不灵的,还会用得着符咒? 但此人是仙门弟子,只怕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过去,小乞丐想了想转而说道:“我其实…我其实是一名术师。” 对方疑问:“你是术师?” 小乞丐虽然常来凡间走动,但终究是不常住,对此处的人情世故也是一知半解,这才信口胡诌了一个身份。 他不知道传统的玄门子弟是最看不起江湖术师的,认为他们就是些没有真才实学,专门坑蒙拐骗的浪人。 术师大多是一些资质较差,无甚天赋,进不了仙门的修行之人,他们本身没有经过正统训练,因此修为通常都不高,多以符咒、术法御敌,平日里多以走街串巷,驱邪镇宅,替人消灾解难为生。 京城的大户人家都流行在家里养一个术师,以求家宅安康,这当然已经是法力高超的术师了,还有不少术师画符,施术的能力也不高,就只能帮人占卜算命,骗些小钱糊口。 “对啊,我来这里,就是专门来查福安庙闹鬼的事的,”小乞丐神秘兮兮地说:“听闻那庙曾遭大火,死了人,后来就一直出事,三番两次都有人横死在里面,据说是有脏东西作祟,扰民!百姓不得安生。” 那白衣人不解地问:“若百姓真为邪祟所扰,为何不求助于就近的仙门,反而要来找你们这些江湖术师?” 小乞丐故作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凑上去笑嘻嘻地说:“唉,少侠这你就不知了吧,仙门高高在上,岂是一般黎民百姓能够攀附的?世间为祸的妖邪千千万,就算你们想管,也不一定都管得过来啊,你说万一你们来迟一步,这受害的人家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就是满门死个精光,可不就是要有一些像我这样闲散的术师帮忙嘛。”小乞丐一边说,一边心嘀咕,指望你们这些修仙门派来降妖除魔?这每日里有多少仙门子弟命丧妖邪之手,变成冤魂来冥界报道的?就凭你们还不够那些邪魔歪道塞牙缝的呢。 来人凝神思考,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小乞丐委屈巴巴地说:“少侠,你怎么平白怀疑好人呐?我都交代清楚了,有理有据的,你还抓着我作甚?你抓疼我了…” 白衣人终于是放开了他的手腕,但并没有要让他走的意思,反而说道:“实不相瞒,我来此也是要来调查这件事的,你既是术师,又和我查的是同一个案子,便与我同行可好?” 小乞丐第一反应是拒绝,但看着他那张俏生生的脸,听他用低沉清朗的嗓音说“与我同行可好”,礼貌中带着一丝胁迫之意,不知为何,就不愿说出违背他的话来了。 “少侠,我既与你同行,可否问你姓名?”小乞丐眨着眼问道。 “鹤青,在下玄宗门下弟子鹤青,你叫什么名字?”他反问道。 “夜漓,在下…”他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号,只好说:“在下术师夜漓。” 二、地缚灵 破庙看上去已经废弃很久了,大门、牌匾、正殿、佛堂上到处都有大火烧毁过的痕迹,如今已是蛛网满布,尘埃尽落。 一进门夜漓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此地怨念极重,给人一种逼仄的压迫感。 那个该死的朝生使者还跟她说,只是普通的地缚灵而已,这种程度的煞气,若不是有厉鬼作祟,便是困在这儿的地缚灵长久得不到解脱,开始变恶凶化了。 “你闻到没有,”夜漓嗅了嗅鼻子:“有血的味道,很多很多的血。” 鹤青道:“血的味道?恶灵作祟一般都是吸人的魂魄精气,为何会有血的味道?” 夜漓耸耸肩表示不知,继续用念力感知,却探测不出这煞气的来源,接着她的眼眸渐渐泛出绿光。 这是她新得的阴眼,有通灵之能,阴眼一开,地上便显出一个人形印记来,应该是货郎说的昨夜死在这里的那个豆腐西施的傻儿子,因为刚死没多久,魂痕没有散去,还很清晰。 他们往正殿走去,鹤青或许闻不到,但那股血气对夜漓来说却是越来越重。 穿过正殿便是福安庙的后院,再往里走就是地藏殿了。 “看,血气。”夜漓道。 只见后院的焦土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青冈石棺,四面立着烛台,石棺上画着符咒,样子像是地狱里被钉在铜柱上的恶鬼,周围都有施符留下的印子,这青冈石棺在凡人眼里除了上面古怪的图案或许并无异样,但在夜漓眼中这里面曾承载过大量的人血,虽然被人特意处理过了,但仍旧散发着浓重血腥味。 人血本就是集阴通阳之物,这么多的人血,怪不得此处阴煞之气如此重了。 “走吧,”夜漓说:“这破庙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得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否则会有些棘手。” 鹤青点点头:“可能得从数年前的大火入手。” 二人走到门口,夜漓看到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坐在那里,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瞧见,便觉得有些古怪,上前问道:“老人家,此地有恶灵作祟,十分危险,你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就刚刚青冈石棺中所盛的血量,怕是不知有多少像眼前这样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流民,暂住破庙寻求遮风挡雨之处,却命丧恶鬼之手的。 一旁的鹤青忽然问:“你在和谁说话?” 夜漓一惊,莫非眼前的这个老人,他不是人? 这时,老人家缓缓转过身来,夜漓看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只见他从喉咙到肚脐,都被划拉开了,露出森森白骨和干涸了的皮肉,饶是夜漓自负也算是见过不少地狱里恶鬼凶灵的惨像,都不免惊得叫出声来。 难道他就是被困在这里的地缚灵?死状如此之惨,难怪要化成恶鬼了。 夜漓还没有完全习惯新开的阴眼,这地缚灵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游魂,看上去如此真实,连他都差点错认成是活人了。 眼前的老人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嘶吼,这是恶灵凶化前的征兆,四周的气息都随之震荡了一下,即使是没有阴眼的鹤青都感觉出了异样,恶灵嘶吼一声朝夜漓飞来,夜漓双脚点地,身子腾空,迅速朝后退走,一边将魂力凝于指尖,谁知指尖的猩红只是闪烁了几下,便黯淡下去。 上一具肉身用坏之时,夜漓选了洛梓弈做的躯壳中最好看一具,只是这该死的躯壳中看不中用,关键时候还给他添乱,他只好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朝那恶灵掷去,然后又连发数枚,但都还没击中就在空中焚毁了。 这恶灵好生厉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鹤青拔出手中的仙剑,朝恶灵劈去,不知怎的,恶灵只是尖叫一声,便散去了。 夜漓则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得叫了两声,鹤青上前将他扶起来。 “小兄弟,莫非你有阴眼?”鹤青疑惑地问。 “什,什么阴眼,”夜漓矢口否认道:“刚刚那东西,你不是也瞧见了?” “我是用了它才看见的。”鹤青递上一只小小的玉壶,夜漓揭开一闻,是牛的眼泪。 怪不得他刚刚能救下她。 “我可不知道什么阴眼,我只知道那种东西我生下来就能看见,不然也不会当了术师。”夜漓马上改口道。 鹤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儿?” “福安街,豆腐店。” 也是,往事已矣,只有从最近发生的命案下手了。 相比秦淮河边上的商业街,这福安街可就要简陋萧条多了,见不到气派的屋宇,镶金的门户,只有矮矮的平房,和凹凸不平的地面,街上的商户倒是不少,其中一家便是这豆腐作坊。 “店家,店家在吗?”夜漓一边敲门一边喊道。 “两位是来买豆腐的吗?”从隔壁的铁匠铺走出来一人问。 夜漓随口撒了个慌:“是啊,来买豆腐。” “那可不凑巧,这家店主人家的大儿子刚刚横死,这会子应该在衙门配合查案呢,恐怕这几日都不会做生意了。” 铁匠话音刚落,豆腐作坊的门却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接着又钻出另外两个脑袋。 小孩? 鹤青问:“小朋友,你们家大人不在吗?” “不,不在。”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鹤青又问:“那他们去哪儿了?几时回来?” “娘上衙门接大哥哥去了,姐姐在上工呢。”那孩子大着胆子说。 “哥哥,我,我饿…”另外两个小的拉了拉大孩子的衣袖说。 夜漓与鹤青互看一眼,夜漓说:“姐…哥哥带你们去买馒头吃好不好?” “可是,可是娘要我们留在家里,不许随便走动。”大孩子说。 夜漓继续循循善诱:“别怕,没事的,哥哥们都不是坏人,你看弟弟妹妹都饿了,就算你不吃,弟弟妹妹也要吃啊。” 大孩想了想,同意了,夜漓与鹤青带着几个孩子上街买馒头,孩子们饿得厉害,拿起馒头就啃,见他们吃得香甜,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吃慢点,别噎着,”夜漓指着鹤青笑道:“这个哥哥有钱,馒头管够哈。” 卖馒头的店家也认识几个孩子,见两个陌生人带着他们来买馒头,先是有几分警惕,在确认他们不是坏人之后,便开始同他们搭话:“唉,这一家人也真是可怜,男主人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他们的娘开豆腐店,日做夜做也喂不饱这么多张嘴,大儿子天生痴呆不说,如今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忙上加乱,也没空顾忌这些小的,苦了这几个孩子了。” 夜漓道:“听说这家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工的?想来也可以挣些银子,贴补家用吧。” 卖馒头压低了声音说:“你可别说笑了,她女儿是在秦淮画舫上当歌伎的,那能是什么正经工作?挣些皮肉钱罢了,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将来哪个夫家敢要?唉,这家的大姑娘生得那真叫标致啊,只可惜命不好…” 这时,街上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喊:“阿耀,婉儿,小石子…你们在哪里?” 这声音听着耳熟,夜漓抬头一看,居然是行乐舫的李媛,她衣着华丽,容貌不俗,看上去和这破旧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一眼便望见了,李媛也看到他了,着急忙慌地冲过来,一拍桌子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的弟弟妹妹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转身气汹汹地冲着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说:“阿耀,我不是让你帮忙照看弟妹,不许出门的吗?你怎么随便陌生人走呢?如今这世道,你可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个叫阿耀的孩子看到姐姐一脸怒气冲天,手里的馒头都给吓掉了,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辩解:“可是,可是弟弟妹妹说,说他们,说他们饿……” 夜漓瞧他哭得伤心,一把揽过那孩子,给他擦眼泪,对李媛说道:“你看看你,都把孩子吓哭了,不就吃个馒头嘛,至于嘛,孩子们都饿坏了……” 李媛瞪着眼道:“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小乞丐,会这么好心给我弟弟妹妹买馒头?你爹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拐带别人家的小孩吗?” 夜漓微微一笑:“真不好意思,我天生地养,没爹没妈,还真没人教过我这个。” “你…” 鹤青起身向李媛作揖赔礼道:“姑娘切莫动怒,擅自上你家带走你的弟妹是我们唐突了,不过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李媛看了鹤青一眼,眼神一亮,抡起的手这才慢慢放下了。 夜漓心中感叹,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像他这样乞丐模样的,就只能被呼来喝去,真是世风日下。 “二位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李媛把他们请到家中,端来茶水,没好气摆在他们面前。 鹤青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来调查你弟弟死因的。” 李媛攒眉不解道:“你们是衙门派来的?” 鹤青道:“并不是,在下玄宗弟子鹤青,奉宗门之命前来调查。” 李媛瞪大了眼睛:“玄宗?你是说我弟弟的事,不是人为的,而是…” 鹤青点头:“有这个可能。” 按着他们刚刚在破庙里的见闻,基本可以肯定李媛的弟弟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害死的,鹤青没有说出来也是怕吓着她。 夜漓趁机问:“那个破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烧成那个样子。” 李媛冷笑一声,旋即又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有什么新鲜事,秦淮河畔,烟花之地,多的不就是世家公子始乱终弃的故事吗?” 鹤青道:“可否细说一二。” 李媛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五六年前,行乐舫的头牌叫小环,那年我刚入行,她正当红,那模样那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颠倒众生的,加之她本身极有天赋,舞姿优美,唱腔动人,更是弹得一手好琴,诗词歌赋无有不会的。彼时其他妓生无论再怎么模仿她,都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根本无法与之匹及,很多客人来行乐舫都只为了瞧她一眼,或是听她说说话,唱唱曲,便心满意足了。” “尽管小环如此受追捧,但她为人依旧十分谦和,全然没有行首的架子,待我们这些新人也是极好,因此很有人缘,她九岁被卖到行乐舫,十三岁从艺,自此长红不衰,因此她虽身处贱籍,却有些富贵,一应吃穿用度竟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 “她这一生错就错在,一个女子既入风尘,就不该投入真感情,爱上一个纨绔子弟。与她相好的客人叫杨仁方,祖父曾是礼部侍郎,官至从三品,后为人陷害,被罢了官,家道就没落了,幸好杨家在金陵尚有几处薄产,就算是被罢了官也还勉强能生活,只是这杨仁方的祖辈虽算不上是有大贤之才,也好歹都是在朝堂上谋了一官半职的,偏生到了他这一辈,越发走下坡路了,杨仁方承着祖荫,又仗着自己略有几分才情,顶着怀才不遇的高帽子,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知道寻花问柳,纸醉金迷。” “小环姐姐性子直,不知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公子哥,后来发生的事想必你们也能猜到了,一开始能得小环另眼相待,让这杨仁方在金陵世家子弟中长脸不少,与之相好时也是郎情妾意,缱绻缠绵,但杨家虽然没落了,那迂腐酸臭的劲儿却一点不见少,这样的人家又怎么会同意小环这种贱籍女子进家门呢,就算从了良也不行,唱过三日也不行,于是没过多久,杨仁方勾搭金陵知府梁老爷的女儿,便将小环姐厌弃了。” “这也就罢了,那他便好好攀他的高枝,别再出入行乐舫,可他偏偏还要来招惹小环。”李媛越说越义愤填膺,不知是为小环鸣不平,还是为自己感到难过。 这是像她一样的烟花女子无法逃脱的悲惨宿命,就像小环用自己辛苦攒下的钱给自己赎身时,行乐舫的妈妈看着满桌的金银,轻蔑地说了一句,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既做了这个行当,还想着要清白,殊不知人言可畏,就算赎得了身,也买不回名声。 三、朝生使者 “小环以为杨仁方抛弃她是因为她的贱籍身份,其实并不是,从一开始,杨仁方就从没打算纳小环入杨家门,后来他与那梁府小姐成了亲,小环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于是找上门,经过这些事,她原就没有指望杨仁方会给她一个名分,只是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她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独自将孩子养大,但杨仁方却慌了,生怕小环的事被他的夫人知道,那个梁小姐是金陵城出了名的母老虎,杨仁方没有功名,那一点点家业又都被他败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娶梁小姐,其实跟入赘差不多,所以他很怕他的娘子。他将小环藏在福安庙里,但没过多久,还是被他的娘子发现了,他害怕自己被赶出梁家,富贵不保,只能赌咒发誓,说是小环主动勾引她的,为表忠贞,竟然还丧心病狂地与夫人商议,要将小环姐姐烧死在福安庙中…” 这个故事在后世西凉城中一个叫前尘客栈的地方,被一个说书先生改编成文,广为流传,当然他将其中的细节做了些许调整,比如将知府小姐改成了丞相小姐,一文不名的纨绔子弟改成了求取功名的穷秀才,破庙藏娇改成了千里追夫,好像这样故事才比较有看头似的,果然也骗得不少眼泪。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结局梁小姐失手将丈夫和小环一起烧死,自己也在这场大火中毁了容,从此就疯了,后来好像是被知府大老爷关在深闺之中,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三人话毕,李媛便带着夜漓与鹤青去衙门验尸,见到她那形如槁木的弟弟,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是皱巴巴的,像晒脱了水的茄子干似的,面颊深陷,身子轻得只剩下骨头,果然是被邪祟吸干了精气而死的。 如今就只剩下两个问题了,如果破庙里被烧死的是杨仁方和小环,那他们在破庙里撞到的老人家是谁?为什么他会被开膛破肚,死得这么惨? “这两位是…?“李媛的母亲已经在衙门呆了一天一夜,为大儿子料理后事,面容憔悴,蓬头垢面,见到女儿带着两个陌生人来,虚弱地问。 “他们…他们是仙门中人,是来…是来帮忙的。”李媛怕吓着娘亲,犹犹豫豫作答。 “两位师父一定要替我儿子报仇啊!”李婶闻言却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管是什么东西害了我儿子,你们一定要抓出来,替他报仇!” 这位李婶倒是个明眼人,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桩普通的人命案子。 他们连忙将李婶扶起,鹤青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这时,门口走进来数个差役,仵作点了几具尸体,盖上白布,差役就把他们运走了。 夜漓打听:“这是做什么?” 李婶道:“每日送来这里的尸体太多,很多尸体无人认领,无名无姓无从查起,没有苦主,就没有案子,只能送去焚尸炉焚烧。” “哦…这样啊。”夜漓若有所思。 李媛问:“你们是刚到金陵的吧?今晚何处歇脚?” 鬼魂是不能离开冥界太久的,离开的时候必须附在一具肉身上,否则没有实体,在其他五界之中,除了有特殊能力的人外,是无法看到或者感知到其存在的。 整个冥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且施展魂术的只有鬼王洛梓弈,而其他鬼魂,无论是魑灵,鬼魅还是魍魉,都不能在冥界之外逗留,时间一久就有可能和肉身无法分离,后果则可能是形魂俱灭,更多情况下,离开冥界太久的魂魄会慢慢忘记回去的路,变成孤魂野鬼,久而久之就开始变恶作祟。 往日夜漓接到任务,通常个把时辰就能办妥,剩下大把时间吃喝玩乐,照样能按时回冥界报道。 可眼下这个情况,有一个仙门中人在旁盯着,总不好在他眼皮子低下脱了肉身回冥界吧,鹤青本就疑心夜漓的身份,这样一来,怕是和破庙里的那个老者一样,还没走远呢,就被鹤青一剑打散了,况且任务还没有完成,夜漓也不想回去。 鹤青说:“我自会去客栈投宿。” 李媛又看向夜漓,夜漓两手一摊:“我可没钱住客栈,只能请鹤兄帮忙一起解决住宿了。” 李媛说:“二位既然是来调查我弟弟的案子,如不嫌弃,可以住我家。” “我家离那福安庙近,若那里真有什么,我和我娘带着几个孩子,也怪吓人的,如果你们能来,我们也能安心些。” 鹤青看看夜漓,夜漓耸耸肩表示随意,他也就没有理由推辞了。 二人跟着李媛母女来到豆腐作坊,她们进屋收拾了一番,李媛对她的几个弟妹说:“阿耀,婉儿,小石子,今天你们睡我房间,我和娘睡,你们两位就睡孩子的房间吧。” 夜漓进屋一看顿时傻眼,这地方还真是小的可以,指了指鹤青,又指了指自己,面露难色:“只有一张床,我们两个人,怎么睡啊?” 李媛道:“三个孩子都能睡下,你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能睡的?” 夜漓哭笑不得。 现下她有些后悔,当初实在不该因为这具肉身长得标志,她本人又一直喜欢女扮男装,就随意挑了现在这具躯体附身的,她虽是万年难得一见的魑灵,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女鬼啊,虽说只是鬼魂吧,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就这么睡一块算怎么回事? 别扭归别扭,但也无法言说。 劳累一日,一屋子人都早早回房休息了,鹤青在床上打坐入定,夜漓打了个哈欠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觉得自己好像对着一尊佛似的。 约莫两刻之后,鹤青终于睁开眼,看到昏昏欲睡的夜漓,问她:“夜兄是不是困了?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夜漓已经打了一个盹了,被他这么一问,却说:“我不困。” “不困?” “我,我是说,我也要打坐修炼。” “可你方才怎么不与我一起打坐,此时夜已深了,如不休息,强行修炼,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夜漓说不过他,也懒得同他争辩,于是道:“那你睡里面吧。” 鹤青点头:“好。”于是开始宽衣解带,这本也没什么,总不能穿着外衣睡觉吧,夜漓却大惊小怪地叫道:“你,你干什么!” “我?”鹤青莫名其妙:“我准备睡觉啊,夜兄啊,我看你眼圈颇深,想来是喜欢熬夜所致,如今是秋三月,正因早卧早起,方为养生之道。” “.…..” 夜漓想反驳,黑眼圈还真不是晚睡的关系,鬼附身大致都是这个模样,但又觉得他聒噪得紧,年纪轻轻口气却跟迂腐的老夫子似的,索性闭嘴,顺从地躺下。 鹤青看看他,又问:“夜兄喜欢和衣而睡?不觉得难受吗?” “不觉得!”夜漓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鹤青也没再多说什么,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睡相很好,气息均匀平稳,一动不动的,无论夜漓在他边上怎么不安分得扭来扭去,也丝毫没有影响他。 鹤青解了束发,乌丝倾泻,有几缕飘到夜漓的脖子里,弄得她酥痒难忍,本就辗转难眠,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翻了个身,转过来面朝着她,挺拔的鼻梁离她的脸只有寸许。 夜漓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但这应该只是她的错觉,毕竟鬼是没有脉象的。 不过这个鹤青是怎么回事,也太没有自觉了吧,一个修仙的人长成这样还不懂得自我保护,真当自己不会吃了他是怎么的。 幸好他碰上的是自己这样善良的女鬼,要是遇到狐狸精,蛇魅这样的鬼怪,早就被吸干阳气,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夜漓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是没法入睡了,索性起身走到门外,时逢月中,朗月当空,月色澄亮,光晕如水,她好久没有见过人间的月夜美景了,倦怠得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心中正是一片宁静惬意。 “夜漓。”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将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朝生使者麟飞。 “喝…你吓死我了...”夜漓嗔怪道:“麟飞,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神出鬼没的?” 麟飞说:“可我本就是鬼啊,难道不应该这么出场吗?夜漓你也是鬼,怎么会被吓到?” 夜漓:“.…..” 麟飞自言自语:“难道是在人间呆得太久,真把自己当成活人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夜漓明知故问。 已经一天一夜,她确实在人间逗留得太久了,冥界这是遣使者来催她回去了。 麟飞说:“哦,是鬼王殿下让我来找你的,他让你立刻回去,还说地缚灵之事你不要管了,他会派其他使者来处理的。” “不要管了?”夜漓怒目圆睁:“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现在让我不要管了,凭什么?” 麟飞好心好意地说:“鬼王殿下让我招你回去是好事,他要赐你封号,敕封你为怀阴鬼主,辖怀阴山,掌孽境,司因果。夜漓,虽说你是魑灵,但到底只是个去人间消孽障渡冤魂的鬼差而已,与鬼王之尊相去甚远,将来要嫁与鬼王,怎么样也得有个得体的称号才是。” “谁稀罕他的敕封啦?!” “夜漓,”麟飞循循善诱:“等你受封,你就是和罗刹鬼,夜叉鬼并称的四大鬼主之一了,这不好吗?” 夜漓冷哼道:“等我再多抓几个恶鬼凶灵,魂力说不定就能超过他了,到时候…哼哼…”她心想,到时候,谁当这个鬼王还说不定呢,谁瞧得上一个鬼主的封号? 再说了这封号是怎么回事,怀阴鬼?听着就阴森恐怖,让人脊梁骨冒冷汗,像极了凡间的父母随口编出来,吓唬那些不听话不懂事的小毛孩的名号,她都能预见,以后谁家要是遇上什么衰事儿,肯定会赖在她头上,小孩子如果不乖,大人们也会恐吓说,再捣蛋当心怀阴鬼把你抓去吃了! 她一个妙龄女鬼,起这种老妖婆的封号,合适吗? 麟飞为难道:“夜漓…你何苦跟我过不去呢,你不跟我回去,我没法向鬼王大人交差啊…” 夜漓扯动嘴角,目露凶色,脸上隐隐出现一道道黑色的裂纹,仔细一看,那裂纹竟是鳞片的形状,她慢慢向麟飞靠近,每走一步脚下就有煞气腾起,眯着眼凑近了问他:“那你是怕鬼王多一点,还是怕我多一点?” 麟飞哆嗦道:“夜漓,你你你你冷静,冷静啊!这里是人界,不能擅用魂力的!” 夜漓直起身子,身上的黑气褪去,看着吓得语无伦次的麟飞心中暗笑,这家伙好歹也做了近千年的朝生使者,居然这么不经吓,怕不是胆小鬼吧。 “夜漓,你不听召唤,你包藏祸心,你等着!”麟飞一边说一边隐去身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四、焚尸炉 那青冈石上的咒印怎么这么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麟飞走后,夜漓一夜未合眼,白天看到的一切反复在眼前浮现,让她千思万绪,一直处在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好不容易捱到早上,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只觉得头昏脑涨,她不睡不要紧,这具皮囊得休息啊。 鹤青也醒了,他躺在里侧,不得已要从夜漓身上翻过去才能下床,夜漓故意装睡,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张开一条缝,饶有兴致地欣赏鹤青拧巴的动作,心中暗笑。 他起个床都如此纠结,犹豫着是先伸胳膊呢还是先伸腿,这姿势好像怎么都不够雅正,又不愿意叫醒夜漓,踌躇半刻,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侧过身,右手撑在夜漓的右肩旁,右脚从她腿上跨过去,正进行到一半,夜漓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又吧唧了几下嘴好像要翻身,鹤青整个人都僵住了,架在那儿不敢动,生怕夜漓在这么尴尬的状况下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见夜漓依旧沉睡着,这才继续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长吁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鹤青一走,夜漓便睁开眼,“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起床洗漱完,发现李媛也已去了行乐舫,家中只有三个孩子和李婶还在,李婶端来粥饭,她吃了几口,只觉得清汤寡水的不对味,这会子要是有酒就好了。 夜漓一边吃一边问李婶:“今日可还去衙门了?” 李婶摇头叹息:“得开门做生意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喂呢。” 况且仵作的停尸房可没这么多空的地方,算算日子,她大儿子的尸体今日就会被送去衙门的焚尸炉焚毁,再送回来的,就是一堆连模样都认不出的骨灰了,也没什么可看的。 夜漓打了个哈欠,心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又不知鹤青去哪儿了,心里闷闷的,饭毕,便也出了门,边想边走上街,不知不觉走到县衙后门。 原先她不太懂,人间的府邸都不大,最豪华气派的也不过如此,跟冥界的完全不能比,县衙这么点点地方,为什么还要搞个后门。 殊不知这世间万物都有两面,有阴必有阳,有光就有暗,有的事儿能敞敞亮地过了明面儿,有些阴损的勾当却见不了光,或是官商勾结,或是聚群结党,或是草菅人命,或是偏袒徇私,人只要在其位,哪怕再小的官职,总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这种时候有一个“后门”,就显得极为重要了,暗箱操作起来自然方便不少。 当然运尸这种事情,凡人嫌晦气,大多避之不及,所以也是从后门走的,每日过了申时,就会有盖了白布的尸体被人从后门抬出。 夜漓刚走到后门,正巧遇上一批,便悄悄跟了上个去,鬼使神差一般,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想去焚尸炉一探究竟。 没走几步,她便跟着挑尸的担子到了一处隐秘的暗门,只见抬担的小役和门口官差附耳低语了几句,官差便带他进去了。 这浓烟滚滚,气味呛人的地方,应该就是焚尸炉了,此处一般鲜有常人会来,所以看管得并不严格,夜漓趁机混入,已经是下午了,焚尸炉外的地上还放着十多具等待烧毁的尸体。 “诶诶诶,你是什么人?衙门重地,你进来做什么?”夜漓刚进门,没走几步,便被喊住了,她立住一看,叫她的正是门口的那个官差,夜漓立刻装成苦主,哭道:“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妹...弟弟来给你收尸了,你的命好苦啊,死得不明不白...弟弟不将你收敛,只怕你真的要成孤魂野鬼了...” 她也不是真哭,就在那里干嚎,根本流不出来眼泪,夜漓想,她留在人间的话,要做戏子挣口饭吃是不成了,这蹩脚的演技实在拙劣,果然,官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见惯来闹的了,根本懒得搭理她,推推搡搡着说:“走走走,哪来的小乞丐,这儿只有尸体和骨灰,没有你哥哥。” 夜漓的这具身躯瘦弱,被官差推得步步后退,眼看就快要被赶出门外,夜漓抬眼,轻轻瞟了那官差一下,官差就立刻像失了魂似的,双臂垂下,双目失神,还变得亦步亦趋,极为听话。 她方才所使的叫摄魂术,是她与冥界中一个叫晏姬的鬼魅所学。 晏姬是在鬼王洛梓奕身边呆得最久的一个鬼魅,谁都不知道她的修为有多深,只知她前世是一个狐妖,还是极为稀有的九尾白狐,狐族于摄魂夺魄一术本就最为在行,死后成了鬼魅,更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与之抗衡。 摄魂术精妙绝伦,好入门难精通,夜漓跟着她学了百十来年,便是只学得些皮毛,也尽够用了。 夜漓向官差发问:“前几日死在福安庙里的那具尸体,现在何处?” 官差木讷地指了指她身后的一间焚尸炉。 夜漓说:“带我去看看。” 这官差似乎位阶不低,焚尸间的火工们见到他齐齐行礼行礼,其中一个搓着手谄媚道:“长官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污糟的地方,您小心着些,别脏了您的鞋。” 那官差眼下失了魂,夜漓不下指示,他便什么话都不说,如同中了傀儡符一般,好在火工们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夜漓附身查看地上的尸体,问道:“每日都有这么多死于非命的人被送来这里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几个火工互望一眼,察言观色,他们见官差面无表情,并未开口阻止,火工们有些吃不准夜漓的身份,因她是与官差一同来的,也不敢得罪,只得据实回答:“大多都是一些流民,乞丐,无家可归之人。” 看那些尸体的伤痕,大多是被割了脉,抹了脖子,或是被什么利器贯胸而死的,无一不是死状极惨,虽然被清理干净了,但基本可以肯定都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另外还有几具尸体,死法则和李媛的弟弟一样,浑身上下虽无伤口,但整个人都干瘪瘪的,形容枯槁,身上没有一点血肉精气。 “这些人可都经仵作验过尸,衙门可有查找凶手?”夜漓继续问道。 火工回答:“不曾。” “为何?” “县官老爷说死的都是流浪汉,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报案或是认领尸体,无从查起,衙门人手有限,所以...” 和李婶说得差不多,夜漓也猜到了。 这话听着是没错,但细细追究又颇为蹊跷。 这明显是利用焚尸炉毁尸灭迹啊。 父母官在一方只手遮天并不足为奇,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利用金陵衙门到底是要掩盖什么事实? 夜漓掸了掸身上的灰,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起身离开焚尸间,走到一静谧之地,解开官差的离魂术,他一恢复神志,张口便要大叫,夜漓一掌劈晕了他。 她继续一边思索一边闲逛,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踱到了福安庙前。 夜漓想,那不如就顺道进去再探访一番,昨日与鹤青同行,不好施展。 想着便走上前,离福安庙越近,夜漓越注意到今天的破庙尤为古怪,平静得不同寻常,连那股沉重的阴煞之气都没有了,她虽心中生疑,却没有停下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了。 走到门口,夜漓犹豫了一下,还没推开门,忽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整个人就像是被破庙吸进去了一样,等反应过来人已在庙门内,接着,“轰”地一声,身后大门关闭,封得严严实实的。 最奇的是,夜漓发现自己居然脱了肉身,变成了魂魄的形态。 她不禁冷笑,看来这破庙里的东西,是盯上她了啊。 殊不知肉身一般都有一定的封印之力,可以封住鬼魂身上的魂力和煞气,使凡人瞧不出异常来,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施展魂术会时灵时不灵的原因,如今脱了倒好,没有鹤青在旁注目,碍手碍脚,不管这破庙里是邪灵作祟还是恶鬼找替身,今日都要栽在她手上。 夜漓四下张望,十分警惕,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咆哮,昨日那个开膛破肚而死的老者的鬼魂撕咬着向她扑过来。 老者动静很大,夜漓本该有所反应,只是他忽然现身,与夜漓离得很近,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夜漓余光刚瞥见,就迅速侧身跳开,身形在空中一晃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道影子。 一转眼她竟出现在老者身后。 老者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冷不防反被夜漓扼住喉咙,她将老者举起来,然后重重按在地上。 这一击地面都被碾碎了,尘土飞扬,她死死掐住对方,任凭老者如何挣扎都无法反抗,老者的煞气沿着夜漓的手臂慢慢转移到她身上,他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会儿是个孤苦无依,双眼含泪的老者,一会儿又变成了恶灵的模样。 这种刚刚凶化的恶灵根本不是夜漓的对手,等她吸光老者的煞气,过不多久这个恶灵就会从厉鬼变成一个普通的游魂,到时再将其一超度,指引他去冥界报道,事情便了了。 夜漓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正沾沾自喜,这时,后院地藏殿门前,一口枯井上封着的木条忽然“嘭”得一下炸开了,一个黑影从枯井里飞出。 定睛一看,那黑影长发覆面,浑身上下只挂了几块布条在身上,衣不遮体,而没有被布条遮住的地方露出的则是焦烂的皮肉,模样可怕,让人几欲作呕。 是它了!见事情有变,夜漓并不慌张,反而一阵兴奋,她能感受到这个黑影正是先前一直盘旋在破庙上方那股煞气的来源。 果然,那老者只是个幌子,本体终于出现了。 好强的怨念,夜漓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果炼化能助她增长不少魂力。 缠在恶鬼身上的布条像是有生命似得,在恶鬼的驱动下齐齐朝夜漓射过来,一下就缠住了她的手脚,不一会儿便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夜漓面带微笑,毫不在意,稍一用力便将浑身的布条震碎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果然没有那具该死的肉身,她的魂力又回来了。 夜漓的手上出现了一条魂力所化的魂鞭,宛如赤蛇一般朝恶鬼弹射过去,套住恶鬼的脖子,夜漓牵动魂鞭,将女鬼甩到墙上,旋即身形一闪,又凭空消失了,下一刻直接在恶鬼面前出现。 她终于看清了恶鬼的样子,它不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脸也被烧得乌漆嘛黑的,几乎已经分不清五官,只有眼珠子是雪白的,瞪得滚圆,从披散的头发缝隙往外看,死死盯着夜漓。 饶是恶鬼凶灵大多惨死,这副模样的也实属不多见,夜漓略吃了一惊,马上镇定下来,用指尖点触恶鬼的眉心,正准备吸收她的煞气,女鬼突然怪叫起来,眼珠子瞪得更大了,直像要撑破眼眶掉出来似得,这使它原本就可怕的面目更加狰狞。 恶鬼虽已面目全非,但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来,这是个女鬼。 这可就有些棘手了,一般女鬼的怨念会更重一些,成了鬼阴气更甚。 夜漓知道它这一叫这并非出于对她的害怕,恐怕女鬼是要孤注一掷,爆发出全力了。 只见女鬼浑身的煞气化成黑火烧将起来,夜漓见情势不对,连忙向后空翻几下,跳到女鬼的煞气触及不到的地方,立定低头一看,手指刚才被她的黑火撩到的地方竟微微有些发烫。 这黑火怕就是烧死她的那场大火吧。 夜漓心下诧异,这女鬼好生厉害,居然自行修炼了魂术,连她都还是受了教,经过开化才习得的呢,愚痴恋世欲,若蛾投火光,想来也是恨得狠了。 这时,夜漓感到身后有一道寒光射来,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她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在这破庙的某一阴暗角落,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 昨日与鹤青一起到访,她就有这种感觉,念及鹤青的安危,没有细究,很快就撤退了。 夜漓不敢懈怠,就怕再崩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若是和这女鬼一样厉害,两鬼夹击,那便有些棘手了。 眼前的女鬼没有给夜漓喘息之机,怪叫一声,两股黑火追着她烧过来,她竟一时不敢徒手化解,只好继续向后跳开闪避,退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这么逃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迸发全身魂力,顿时红光如注,在破庙里激荡,其中有不少穿透了女鬼的身体,逼得她退了几步,痛苦嘶吼。 夜漓心中清楚,这种程度的恶鬼凶灵,除非将它的魂魄撕碎或者彻底超度,否则轻易是很难击退的,但它的鬼火又极为特殊,一旦沾上身,只怕是不将她的魂魄焚烧殆尽是不会熄灭的。 如此瞻前顾后,一时间她居然近不了女鬼的身,恼怒之下一把将燃着黑色火焰的衣角扯下。 夜漓当冥界使者也有六百年了,落下风的次数屈指可数,哪里吃过这种亏。 她狼狈地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凶狠,身上煞气四溢,正欲再向女鬼发起攻击。 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兄弟?夜漓兄?夜漓,夜漓你怎么了?你醒醒!” 被这么叫了几声,夜漓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魂魄居然生生被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了那具肉身上,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夜漓看到叫她的人正是鹤青。 周围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仿佛刚刚那场凶险的恶斗,是她做的一场梦。 等她冷静下来细想了想,手心都有些出汗。 真是千钧一发啊,好个贪心的恶鬼,竟想连她一并吞掉! 也是她大意轻敌了,如果不是鹤青将她唤回,结果会怎样还真不好说,要全身而退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她的目光落在鹤青身上,表情讳莫如深。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喊魂这么灵验的吗?居然一叫就把她叫回来了。 仙门之中还有这样擅长鬼道的高手? 五、死人复活 “你醒了。” 夜漓从李媛家那张狭小的床上苏醒,抬眼一看天还是暗的,还以为没过去多久,没想到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刚要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仿佛各有各的想法似的。 这是魂魄离体,灵肉分离留下的遗症。 鹤青坐在床边,定睛看着她,夜漓假装失忆:“我这是怎么了?” “我昨天路过福安庙,看到你晕倒在门口,就把你带回来了,”鹤青说:“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会晕在那种地方?” 夜漓这才知道自己昏迷很久了,故意叫嚷着:“我不知道啊,你不在,我就想自己去那个破庙看看,然后...然后我就晕了过去,哎哟,好疼啊,哪哪儿都疼,头疼,胳膊也疼,腿也...” 她话还没说完,李媛端着汤药和粥走进来:“你还知道疼啊?活该。”她把粥和药摆到她面前,教训她:“你说你一个小乞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干什么,以后鹤少侠不在,你还是少去为妙,要不是他把你背回来,你这条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是是是,我没有鹤少侠能干。”夜漓翻了个白眼。 李媛脸上一红,嘴里却说:“来,把粥和药都吃了吧。” 夜漓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一股苦味扑鼻而来,连连拒绝,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处去了。 她又不是生病,喝劳什子药啊,再说了这凡间的汤药对她能起什么作用。 李媛哪里肯依,捏着鼻子就给灌下去了。 夜漓被迫喝完,吐了吐舌头,表示难喝极了,又勉强喝了半碗粥果腹,李媛麻利地收起碗筷,夜漓眼尖,看见李媛的手臂上有几道不寻常的红印,连忙抓起来摸了摸,问她:“这是什么?” 李媛立刻抽回手,戳了戳她的脑袋,斥道:“小乞丐,再动手动脚,仔细你的皮。” “不是…诶…我不是…”这下夜漓真叫是百口莫辩。 “早点休息吧。”说罢,她对着鹤青略一欠身,端着空碗出去了。 “诶你别走啊,你这红印是哪里留下的?”夜漓没问完,李媛已经离开了。 这分明是鬼抓痕,是被鬼下过咒的痕迹,难道李媛也去过福安庙? 能下咒的鬼,魂力一般都不低,普通的游魂是没法给人下咒的,这金陵城中,莫非还藏着别的什么恶鬼不成? 鹤青注意到她的表情,问:“这红印有什么特别的吗?”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姑娘如此娇美,这白净的膀子上忽然多了这几道红印,很是碍眼罢了,”夜漓故作浪荡,岔开话题:“对了你今天,哦不,昨天,去哪儿了?” 鹤青道:“我回玄宗了。” 夜漓道:“回玄宗?这么快走一个来回?” 鹤青道:“御剑,半日而已。” 夜漓问:“你回玄宗干什么?” 鹤青道:“我去查了咒印。” “咒印?” “就是青冈石棺上的咒印。” “查到什么了?” “那个咒印叫定魂咒。” “定魂咒?” 被他这么一说,夜漓倒是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咒印的了,六百年前洛梓弈将她唤醒时,她刚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个咒印。 当时她躺在一个巨大的黑曜石棺中,咒印是洛梓弈的魂力所绘。 定魂咒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缚住魂魄灵体的,尤其是那些被撕碎的,差不多已经形神俱灭的魂。定魂咒是招魂术其中一个环节,毕竟招来的灵体如果不能凝成一副完整的魂魄,这招魂便不能算成功,而如果魂魄破碎得太彻底,就需要定魂咒作辅,方能施术。 以鬼王之力只要这魂魄还在六界轮回之中,招魂当然不在话下但凡人如果想要招魂,恐怕就必须借助人血来引灵了,怪不得即便破庙里的血腥气被擦拭过,依旧如此浓烈。 夜漓瞬间想到焚尸间里那些被放干了血而死的人。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不止如此,”鹤青说:“人血还有另外一个用处。” “什么用处?” “重塑肉身。” “你的意思是…” 他点点头:“有人要复活杨仁方。” “梁小姐…”思忖片刻,二人异口同声。 夜漓心中暗叹,世间女子当真痴情得紧,就这么一个人渣,死几百次都不为过,居然还有人想要复活他。 她与鹤青商议,决定明日去拜访知州梁府宅邸,会一会那个梁小姐。 是夜,夜漓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发,频频梦到破庙里的女鬼那张可怕的脸,浑身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似的。 躺到半夜,终于惊醒,大汗淋漓,体内的魂魄躁动不安,夜漓猜测可能受到女鬼黑火的灼烧,有伤未愈,吸收的煞气又未炼化的缘故,她看了一眼躺在身边鹤青,不想惊动他,只能生生忍受灵体侵扰之苦。 “你们想去知州大人的府邸?”翌日早晨用膳时,李媛问。 “嗯,”鹤青道:“可能会有线索。” 李媛甚为担忧:“知府可不是说进就进的,你们是想…硬闯?” 夜漓袖子一撩,满不在乎道:“硬闯就硬闯呗,又不是打不过。” “别胡说,”李媛道:“别看知府是个地方官,金陵城富硕,本就是九州重镇,知府梁大人这几年据说拜入了丞相门下,还屡得当今圣上的赏识,圣眷正隆,可谓是官运亨通,他的府邸,轻易可闯不得。” 鹤青道:“那便登门拜见,告知实情,相信梁大人也并非无理之人。” 李媛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和你们同去吧,以往每逢年节,知府大人宴请宾客,都会请我们行乐舫一众歌舞伎去府上表演,那儿我还算熟,能和里面的差役搭上话。” 鹤青说:“此行变数众多,不可预料,李姑娘还是不要跟着比较好。” 李媛还想争取几句,夜漓直截了当地回绝:“省省吧,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你要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又笑笑,苦哈哈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哎呀,没人疼没人爱,就算死了都没人在乎。” 李媛问:“那你干嘛趟这趟浑水啊?” 此话一出,她与鹤青二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夜漓身上。 鹤青是仙门子弟,听闻金陵有祟祸,奉师命前来解救,倒也可以理解,本来么,仙门就以降妖伏魔,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为己任,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至于夜漓,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会插手此事?让人不免生疑。 “我...”夜漓一时语塞,只好浑水摸鱼:“我就不能是侠义心肠,”她挑眉微笑,眼角暗飞,一把揽过李媛的肩膀:“路见不平,怜香惜玉么?” 夜漓如此不正经,害得李媛一张俏脸立刻红透了,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娇羞地推开她,两只眼睛若有似无地瞟了鹤青几眼,没再多说什么了。 各人对此带着疑问,暂且按下不提,夜漓与鹤青来到州府,二人的样貌太突出了,一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一个衣衫破烂,吊儿郎当,偏偏还是同行,看着就来路不正,好生古怪,所以刚踏上阶梯,就遭到府衙差役的驱逐。 一个官差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你们可以进的吗?” 鹤青拱手道:“这位官差大人,我们入府是有要是要查探,和近期城西福安庙中发生的命案有关的。” “查案?”官差鄙夷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来府衙查案?” 鹤青从小生长在仙门之中,鲜少入世,多少有些不通人情,还以为所有人都是讲道理的,他见官差阻拦,又傻里傻气地强调一遍:“此事真的很重要,人命关天,如果不方便,请让我们面见知府大人,详述缘由...” “走走走,”另一个官差上前抄起家伙驱赶他们:“哪里来的道士和臭要饭的,再来我可要打了。” 夜漓心里嘀咕,就说让鹤青翻墙进去吧,他非要走正门,还说什么端庄持重,不可逾矩,仙门中人当真迂腐,不懂变通。 那边厢,鹤青依旧好声好气地说:“两位官差,此事与贵府的梁小姐有关,请让我们入内一叙,如果知府大人没有时间,也可请梁小姐出来一见。” 两个官差脸色变了变,互望一眼,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了鹤青一番,瞧他白衣飘飘,丰神俊朗,无端揣测起他的身份来,谁没事会穿一身白衣,盂兰节游街扮白无常么,长得好有什么用,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要见梁小姐?梁府的小姐六年前就死了,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梁小姐,你要拜访她,就去阴曹地府拜访吧。” 夜漓敏锐地感到事有蹊跷,还没说上话,一阵熟悉的头疼和晕眩袭来,她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但只觉脚下虚浮,站着不动都能莫名踉跄几下,连忙蹲下来,干呕一阵。 昨天她的魂魄脱离肉身太久了,加上这具躯体长期不在冥河水中浸养,坏得更厉害了,她离开冥界已有三日,再这样下逐渐腐败的皮囊会慢慢侵蚀她的魂魄。 留给夜漓的时间不多了,她已经能明显得感觉到体内的灵躁动得越来越厉害,她也随之变得狂躁起来,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凶兽,随时都会爆走。 她没发现此刻自己神色异常,阴沉得可怕,一言不发地走到官差面前,一个官差注意到了她,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恐,下一刻,夜漓眸光一闪,施展摄魂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官差立刻呆立不动了。 鹤青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夜漓拉起他的手催促:“走吧。” 二人旁若无人地冲进府衙。 梁府很大,光厢房就有无数间,园中佳木葱茏,奇花异草,馥郁飘香,水榭亭台玲珑精致,屋舍瓦房雕梁画栋,夜漓闯过不少私宅,其中也不乏皇亲贵胄,将门侯府,与此处相比,竟是不相上下,可见其气派华贵。 她与鹤青走了一会儿就在园中绕晕了,好巧不巧,还遇上了府内的下人。 “你们是在找什么?”梁府下人见到陌生人,十分警惕。 夜漓一转身,不消片刻这几个下人就被她的摄魂术控制了。 一旁的鹤青似乎察觉了夜漓性情的变化,她的眼神越发冷酷,经常散发出诡异的光,而且越行越快横冲直撞,即便他运起内力,使出轻功,也差点跟不上她。 鹤青紧追不舍,来到府内的流水边,流水与屋舍间只有一道很窄的路,偏生迎面还撞见一队府兵。 夜漓掂量了一下,她的摄魂术好像还不能同时控制这么多人,心知这一次避不过去,于是冷冷地看了这些府兵一眼,眸中泛出猩红的光。 鹤青见情势不对,连忙加快脚步,朝她喊:“夜漓,不可鲁莽!” 但夜漓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手中忽然变出一条红色的鞭子,缠绕在手腕上,闪着电光,滋滋作响。 府兵见状纷纷拔出武器,与夜漓短兵相接。 但他们又怎么会是夜漓的对手。 魂鞭如赤练一般在空中舞动,府兵们惨叫一声,随之倒地不起,夜漓用仅剩的理智,强迫自己没有下杀手。 她正要离去,身后,那些府兵挣扎爬起来,提着刀戟又冲她杀将过来。 这些凡人不知好歹,留他们一条命,竟还上赶着送死。 她回头,瞳孔一沉,眼底的人情味一点一点消散,剩下的只有戾气。 一府兵喝道:“来者何人?竟敢私闯知州府邸!还不快束手就擒。” 夜漓冷笑一声,手腕一翻,挥舞衣袖,涌出的黑气伴着红光,萦绕周身,沉重的气场逼得府兵们无法靠近,还没等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冲击力振飞。 一旁的鹤青震惊。 之前见夜漓使的,不过是些捉弄人的小把戏,而现在的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区区一个术师,用的术法他连见都没见过,自忖无法匹敌,不免心中疑窦丛生。 对岸,一个肥头大耳,穿着官服的人从一卷帘门中出来,看到这一场景,吓得连滚带爬缩了回去,但为时已晚。 夜漓飞身,双足点水,轻轻巧巧地就越过流水,大踏步闯入房内,那着官服之人正是金陵知府梁大人,他见门外打斗,以为是有人寻仇,正畏首畏尾地躲在书架后,夜漓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梁大人的藏身之处面前的一排书就自己掉到了地上。 梁大人吓了一跳,连忙朝右转了个身继续蹲着躲藏好,但挡在他面前的书又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书掉了一地。 这梁老爷当了四年金陵的父母官,未见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政绩,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的事儿倒是干了不少,弄得金陵城百姓富的,堆金积玉,米烂成仓,穷的,箪食瓢饮,家徒四壁,他本人呢,也是吃得脑满肠肥,身形臃肿又被吓破了胆,直哆嗦,根本隐藏不住,随随便便就被夜漓翻找出来,无处可躲。 直到一整排书都掉完了,梁大人还要往后排躲,一回头就见到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子对着他笑,一双明目闪着诡异的光。 “梁小姐人在何处?”夜漓看着被吓到几乎失禁的梁老爷的丑态,似乎破觉有趣。 “什,什么梁小姐,我女儿早就死了。”到了这个时候,梁老爷还嘴硬。 看来这个梁小姐身上一定藏了不少秘密。 夜漓也不与他多话,直接摄取了他的意识,梁老爷便放弃了挣扎。 “我再问你一遍,梁小姐在什么地方?”夜漓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梁小姐已经死了。”梁老爷低眉顺眼,但说的话却和之前一模一样。 “你胡说!”夜漓吼道:“这不可能!” 难道是他们猜错了? 夜漓感到有些错乱。 摄魂术做不得假,除非假装中招。 但这梁大人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凡人,毫无修为,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根本不可能破了她的摄魂术。 如果梁小姐真的死了,那金陵城中,又是谁在捣鬼? 夜漓站起来,或许是起身起得太猛,她感到一阵虚脱,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虚浮,幸好鹤青从后面接住她。 刚刚用了太多魂力,夜漓有些支撑不住了。 “你没事吧?”鹤青有些焦急。 夜漓脸色苍白,说道:“没事。” 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孩童清脆的笑声。 笑声响第一下的时候,夜漓还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难以为继,产生了幻觉,紧接着笑声源源不断地传来,明快动听,一声比一声清晰。 夜漓问鹤青:“你有没有听到小孩的笑声?” “小孩的笑声?”鹤青摇头:“你是说府里有小孩?” “不是。”夜漓摇头,神色凝重起来,她听得到,鹤青却听不到,那就不是普通小孩的笑声,至少不是活人发出来的。 这笑声似乎是故意吸引着夜漓,闻声寻去,她的眼睛迷离了,飘忽不定,随着笑声的指引,二人来到宅院后墙一处偏僻的暗门,暗门隐藏在枯枝和荆棘丛中,若不是特意来找,只怕住在府里的人,来来往往都不会察觉。 夜漓恢复正常,隔空挥手,门“轰”得一下打开了。 这一处隐秘的院子和梁府不过一墙之隔,景象却是千差万别,院内一片荒凉,杂草丛生,朱墙斑驳,木窗年久失修,房檐摇摇欲坠,尘土飞扬,一切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而且现在明明是正午,这个后院却一点太阳也晒不进来,因而显得更加阴森,站在厢房外,透过窗户往屋内一瞧,里面也是一片漆黑,不像是有活人住着的迹象。 但偏偏孩子笑声是从屋子里头传出来的,夜漓想都没想,就要进门,鹤青拉住她,走两步去到她前面,拿剑柄小心地推开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他们轻手轻脚地潜入,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见,直到夜漓点起一张明火符,才看清里面的陈设,她与鹤青均吃惊不小。 只见四面墙上画满了鬼画符,用的不知是血还是血色的涂料,堂上摆着一个神龛,神龛前陈年的烛油凝结在一起堆成小山,神龛里供着一个人脸兽身的塑像,塑像的身后一龙一蛇首尾相扣,两侧各立着一个招魂幡,幡上挂着铜铃,房梁上到处挂着黑布,黑布上用白墨画满了符咒。 因为周围太黑,明火符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也就不知道这屋子到底有多大,只好继续往里走,可别说人影了,就连鬼影也没见着一个。 忽然,夜漓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低下头,拿明火符一照,只见一个咧着嘴,瞪着眼的青面鬼娃正抱着她的腿,贪婪地吸食着什么,不肯放手。 看来笑声就是这鬼娃发出来的了。 它将他们引至此处,意欲何为? 夜漓抬头,见鹤青并没有察觉,而是掀开层层黑布,继续往里面走,便蹲下身子,悄然问道:“姐姐的煞气味道怎么样?” 六、最后的献祭 鬼娃身着一件破旧的红肚兜,舔了舔嘴,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夜漓又问:“告诉我,人在哪?”鬼娃依旧咧嘴笑,眼珠子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上翻,刚一抬头,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从房梁上掉下来,落在夜漓肩膀上,二话不说,直接用右臂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左手则攥着一个锥形利物朝她刺来。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看来这场偷袭是蓄谋好了的。 夜漓举双臂抵挡,一边摇晃着身体,想把肩上的东西甩下来,只是那东西十分灵活,而且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力气却大的很,怎么甩也甩不脱。 一开始,夜漓还不确定袭击她的究竟是人是鬼,直到鹤青听到动静前来相救,举剑划向盘在她背上的东西,被其躲过,只刺破了一点皮,随即他一跃而起,一掌将那东西拍落在地,夜漓这才确定,袭击她的应该是个人,至少是一个人形活物。 青面鬼娃见那东西受了伤,赶忙跑过来舔舐地上的血。 莫非这就是梁小姐? 没想到她黑心肠烧起的一场大火,居然把自己变成了这个的样子。 夜漓想起刚才在书房逼问知府大人他女儿的下落,梁老爷虽被摄了魂,但依旧露出惊恐的表情,矢口否认女儿梁小姐还活着,可见他很害怕自己的女儿,不然也不会将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养在府里。 至于那个青面鬼娃,很显然是听命于“梁小姐”的,应该是她用自己的血肉精气豢养着的“金童子”,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养小鬼”。 “金童子”通常是一些因为先天不足而胎死腹中的幼儿,或者刚出生没多久就早夭了的小孩子的灵魂,将其肉身用特殊方法封存,就可以将这些“小鬼”养在身边了,而受到供奉的鬼娃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帮助奉养者达成心愿。 怪不得金陵知府的府邸之豪华堪比王侯将相,完全不像是一个地方官的住所,怪不得李媛说梁老爷这几年官运亨通、财源广进,还拜入丞相门下,成了御前的红人,想来也是因为有了这金童子的缘故,所以梁老爷虽然害怕,但还是抵不住贪婪的本性,不得不将女儿藏了起来。 不过养金童子风险很大,搞不好便会遭到反噬,下场极惨。 “终于见面了,”夜漓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子:“梁小姐。” “死人复活,哼,区区一个凡人,还真是了不起。” 地上的人从披发的缝隙中看她,神情居然和破庙中的恶鬼有几分相似。 “焚尸炉里的人是你杀的吧,恐怕也只有知府的大小姐有这个能力,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杀人焚尸,还专门挑那些无人问津的流民下手,是你爹买通的衙门,那些火工才问都不问就把人给烧了,对吧?”夜漓捏着她的下巴,厉声说道。 “梁小姐”并不回答,只无端地发出一些可怕的低吼。 夜漓站起来:“好,你不说,让我来猜猜,福安庙里面那个被开膛破肚的老人家是你第一个杀的人,那时你没有经验,只知道炼邪阵要杀人放血,所以手段极其残忍,而且没有处理好尸体,大概也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所以害得老人家惨死不说,还被曝尸七日未入土,这才化为凶灵,魂魄也一直被缚在福安庙的地界得不到解脱。” “你虽有这鬼娃娃相助,但终究还是忌惮福安庙里同样被你害死的小环的冤魂,所以时常会送一些活人给她,供她享用,以祈求她不要作祟闹事,这也就是为什么焚尸炉里的尸体会有两种不同的死法,一种是被你放干了血用来复活杨仁方的,另一种是被你献祭给‘小环’的。” “如果不是李婶的儿子意外遇害,你这个计划确实是天衣无缝的。” 夜漓嘴角浮笑:“我是不是都猜对了?” “梁小姐”仍旧不答,夜漓也不在意,凑到她面前:“你不死,小环的怨念就得不到化解,你做下这么多罪孽,就用命来尝吧。”说着,掐着“梁小姐”脖子的手越发用力。 鹤青阻拦道:“夜漓,住手。” 夜漓瞥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鹤青道:“生而为人,当以慈悲为怀,岂能随意取他人性命。” 夜漓冷冷地说:“她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枉死,还能算是个人吗?” 鹤青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夜漓心中烦躁,一股无明业火腾得窜上来:“有一句话叫早死早超生你听过没有?你看她,你看看她!浑身上下哪里还有点人的样子,还不如早些死了解脱。” 她胃里翻滚,肚子灼烧起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十分不适,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被鹤青收入眼中。 “夜漓,你到底是怎么了?”鹤青问道。 作祟是鬼魂的本能,灵体的不安更加让夜漓被恶念所挟,但她心里清楚,鹤青说得没错,不管“梁小姐”做了什么,是何模样,至少现在,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身为朝生使者,屠杀凡人,乃是重罪,再加上她不听召唤,迟迟未归,数罪并罚,势必会受到冥界八司的严惩,到时候连洛梓奕都保不了她。 但夜漓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内心邪恶的念头,想尝一尝杀人的滋味。 她想,到时候那破庙里就有三头恶鬼了,若是把他们都吞了,那她岂不是可以魂力大增? 在善恶的边缘徘徊,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小姐,小的已经将话给画扇娘子带到,她往福安庙去了。” 夜漓听这话说得奇,当即破门而出,将说话之人拿下。 对方是梁府的家丁,方才见过夜漓大闹知府的样子,不敢靠近,只躲得远远的,去做“梁小姐”交待他的差事去了,没承想又在这里碰上,看她比方才大杀四方的时候更可怕,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想跑,没走几步就被夜漓抓住,喝道:“带什么话?你们要对画扇娘子做什么?” 家丁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快说实话!”夜漓掐住家丁,只要再稍一用力,那家丁的脖子就要被拧断了。 “咳咳咳……”家丁被掐得眼白上翻,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夜漓。”鹤青走过来,手搭在夜漓的肩膀上,示意她卸下劲来,夜漓凶狠的眼神略略恢复清明,稍稍松开手。 家丁这才缓过一口气,惊恐地说:“咳咳咳...是,是小姐,她让我跟画扇娘子说的,咳,咳,咳...说,说她弟弟被恶鬼捉到福安庙里去了,让她,让她去救人。”他断断续续,终于把话说完了。 这时,趴在地上的“梁小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怪笑:“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献祭,我就可以彻底摆脱她了。” 她面目狰狞,像是疯了一样,癫狂大笑。 什么最后的献祭?眼前这个怪物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股熟悉的违和感翻涌来,夜漓总觉得整件事有纰漏,一定有一些细节是她没有注意到的。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她一凝神,手便放下了,家丁趁机挣脱出来,忙不迭逃命去了。 夜漓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几日所有片段:青冈石棺,血祭,复活术,地缚灵,鬼娃… 每每进入破庙就有时刻被窥视的感觉... 献祭,最后的献祭… 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却又环环相扣。 忽然间,她心弦一动,脑海中似有铃声回荡。 夜漓顿悟:“不对...不对!” 她激动地自言自语:“这个定魂咒不是给杨仁方用的!” 鹤青看着她,不解其意。 “你还记得刚刚那个梁大人是怎么说的吗?”夜漓道:“他说他女儿已经死了。” “他是不可能撒谎的。”夜漓斩钉截铁地说。 说罢她看向地上的怪物,目光凌厉:“所以,你不是梁小姐,你是…你是小环!” 夜漓揪起怪物的衣领:“这个鬼童就是你和杨仁方尚未出世的孩子,杨仁方其实已经被你复活了,只是破庙里的恶鬼煞气太强,怨念太重,一直困着他,不让他出来,你没有办法,于是就想到了一种阴毒的法术,叫魂灭术。” “这种高阶的术法也是鬼童告诉你的吧?魂灭之术,需要两魂相击,灵体共振,进而一起灰飞烟灭,此法无异于同归于尽,这么危险你肯定不会亲自去做,也不会让杨仁方或者鬼童去,所以你给李媛下咒,因为你知道,破庙里的恶鬼是最讨厌李媛这种烟花女子的,因为那恶鬼才是真正的梁小姐!” 夜漓说到这里,“小环”才总算有了些反应,张着嘴,双目凸起,死死瞪着她。 她知道这一次她彻底对了。 自从鹤青告诉她石棺上的咒印是定魂咒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这法术是要对谁用的。 她亲身受过定魂咒,所以想法有些局限,以为是有人要复活杨仁方才设下的,就像当初洛梓奕救她一样。 直到刚刚,她才想起有一次她见过恶鬼相斗,两魂相撞,一齐消亡的神奇景象,回到冥界,特意去向洛梓奕询问了此事,洛梓奕带她到千阙阁的藏书室,在一本《鬼典》中查到了对这种现象的解释。 《鬼典》中说,太和年间,信阳县有一张姓郎中,家中世代行医,因其医术之高,远近闻名,后家族兴起,子嗣绵延,算是当地望族,但张家人短命,大多活不过三十岁,据说是因为其祖上在战乱时期,曾收治过一名起兵造反的叛军将领,后又将其出卖给了前来镇压的军队,将领被问斩时曾发下毒咒,说不会放过张家一家,便是化成厉鬼,也要世代纠缠。 一日张郎中外出行医,路过一片墓地,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蹲在坟头哭泣,以为是她亲人过世,葬在这里,她在此凭吊,寄托哀思,上前一问,谁知女子竟说她迷路了,不记得家在什么地方,郎中虽然心中生疑,但他本性善良,见女子孤苦无依,于是将她带回家中。经一番梳洗,女子露出本来的容貌,竟是颇为清丽,此后女子便留在张郎中身边照顾他的起居,一来二去,便生了情愫,由于张郎中早已娶妻,便将女子收入房中做妾,女子贤惠,也算是阖家圆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妾慢慢知道了诅咒之事,不想自己的相公早死,便开始暗中调查,历经数年终于被她找到了真相。 原来所谓叛军将领,其实不过是叛军中的一名医官,他医术了得,死后留下一本《药经》一本《病理》,张家得了这两本书,医术日渐精益,家族才得以发展起来,起初女子以为是医官的怨灵附在书上,才让毒咒世代应验在张家人身上的,反复后检查确定书没有问题,后来才知当初张家祖先是用一只铁药碾将医官打晕,将他交与镇压叛军的军官的,医官死后,张家人一直用镇魂的神龛供奉着这只药碾,岂知根本镇压不住。 又过了数年,张郎中而立在即,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诅咒即将应验,小妾觉得不能再等了,便用计将医官的魂魄从铁药碾中逼出,这时郎中和张家人才知道,原来小妾是一只漂泊在墓地的孤魂野鬼,她生前家境贫寒,父母想把她卖给富户换钱糊口,她宁死不从,从家里逃了出来,但身上无粮无钱,没过几日便饿死在一片坟地里,经年累月无人问津,连个替她收尸的人都没有,终于变成一副白骨,化为精怪,遇到张郎中时,她本想着吸食其精气修炼,但小妾本性善良,又得张郎中倾心相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妾成精时间不长,道行尚浅,不能和已恶百年之久的医官的鬼魂相提并论,但她已经让冤灵现出了原形,如果不将其除掉,张家就要因自己而遭灭顶之灾了,小妾一横心,脱去肉身,化作精魂,朝医官飞扑而去,两魂相击,鏦鏦铮铮,蓄劲迸发,作石缶声,一时间炫光耀目,夺人视线。 等一切归于平静,张家人发现小妾和医官都不见了,而神龛上的铁药碾跌落在地,裂成数块。 这便是魂灭术的由来,书中说施魂灭术,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决心,便是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也能以卵击石。 但李媛是个大活人啊,大活人是施不了魂灭术的,莫非小环将李媛骗去福安庙是想借“梁小姐”的手杀死她? 想到这一层,夜漓不禁仰天大笑:“世人都说那妖邪作恶多端,我看跟你这个凡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啊。” 鹤青见夜漓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心知不对,连忙拉住她,说:“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不行!”夜漓甩开鹤青:“我要问清楚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鹤青挡住她:“夜漓。” 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深潭,鹤青摇了摇头:“别伤人。” 夜漓沉下脸:“你放手。” 鹤青坚持着没动,夜漓变了脸,祭出魂鞭:“我让你放手。” 面前的鹤青依旧没动。 他居然想迎面硬接她一招。 夜漓一惊,想收回魂鞭,但为时已晚,闪电般的魂鞭既出,被硬生生拉回来,魂力回弹,作用到她身上,反被自己所伤,顿时口吐鲜血。 “夜漓!”鹤青担心地过来扶她,却被夜漓推开了。 “你为什么总是阻我?”夜漓缓缓抬起头,狠狠地注视着他。 鹤青出身仙门,这一路夜漓所使的招数,他不会看不出端倪,加之从一开始,他就对夜漓的身份存疑,先前夜漓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在躁动的灵体的作用下,她的情绪被放大了,手一摊开,掌心变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 她用匕首指着鹤青:“是不是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我心术不正,跟那邪祟是一路货色,只是在你面前伪装得好。所以你虽隐忍不发,但却处处小心提防着我,是吗?!” 七、魂灭之术 “夜漓,你冷静一点,”鹤青加重了语气:“我没有这种意思。” “够了!” 即便鹤青说得这样郑重,夜漓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匕首,言语也依旧很抵触:“你敢说从没怀疑过我吗?” “我...”鹤青不会说假话,只好沉默。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当成妖邪对待了,之前碰到很多次危机,明明都是她力挽狂澜,改变局势,扭转乾坤的,不过是行事作风邪气了些,就被那些忘恩负义的凡人倒打一耙。 “我虽然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但我始终认为你是良善的,是站在正义的一方的。” 夜漓闻言,不禁发出一连串冷笑:“正义?什么正义?你不觉得你太虚伪了吗?满口仁义道德,殊不知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就是我的正义。” “我放过她,李媛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难道你的正义就是让坏人得逞,让好人受苦吗?” 鹤青指着地上的小环:“刚刚那一鞭下去,她肯定就活不了,夜漓,以恶惩恶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我只是不想让你犯下杀孽,不想让你回不了头。” “不用你管!”夜漓冷冷地说:“我罪恶滔天也好,万劫不复也罢,都是我自找的,与你何干!” 鹤青不愿再与夜漓争辩下去了,他知道这不是夜漓心中所想,只是一时意气用事,就跟中了邪一样。 他忽然一个回身,移步走位,转到夜漓身后,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则揽住她的肩膀,伺机施了个小咒捆住她。 鹤青虽是仙门高手,但寻常来说是打不过夜漓的,只是夜漓受了伤,又被鹤青突然袭击,从身后死死抱住,一时竟挣脱不得,急得直跳脚,朝小环大喊:“你究竟给李媛下了什么咒?到底要怎么开启魂灭术的阵法?你说啊,你说啊!” 还没等小环回答,夜漓就不能动了,硬生生被鹤青带离知府,过了好一会,她才冲破身上的封禁,忿然推开鹤青。 “快走吧,”鹤青用恳求的语气说:“再晚一刻,李媛姑娘的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的眼神无比真诚,让人无法拒绝,夜漓要是再说什么,倒显得是她无理取闹,不顾大局了。 她叹了一口气,与鹤青奔赴福安庙,来到庙前,鹤青往眼中滴了两滴牛泪,眼前的景象立刻变了,方才还是只是一个寻常的破庙,须臾间已是黑雾笼罩,煞气冲天。 二人破门而入,冲进庙内,映入眼帘的一幕就是“梁小姐”冤魂所化的恶鬼正掐着李媛的脖子,将她举到半空,李媛命悬一线。 “不好!”夜漓刚喊了一声,身边就有一道白影闪过。 鹤青举剑刺向恶鬼,那恶鬼只是被鹤青的剑撩到,就惨烈地嘶吼一声,然后消散了,李媛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果然,没过多久,被打散的恶鬼又恢复原样,它速度极快,神出鬼没,经常只在空中留下一个剪影,很难对付,鹤青的剑虽然能将冤魂打散,但毕竟无法将其消灭,次数多了恶鬼逐渐摸清套路,也就不再忌惮。 转瞬间,恶鬼佝偻着身子,以一种匍匐的姿势向他们冲过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恶鬼蜷成一团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身上的碎布条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出其不意声东击西,鹤青与夜漓联手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没过多久,梁小姐的冤魂又从空中消失了,鹤青和夜漓背靠着背,全情戒备,屏息等待着的恶鬼的出现。 夜漓说:“我好像知道小环的计划了。” 鹤青:“什么?” 夜漓还没回答,庙内忽然扬起一阵阴风,吹灭了所有蜡烛,接着大雄宝殿的顶上一个黑影闪过。 黑火不知源起何处,熊熊燃起,将他们包围起来。 夜漓嘱咐:“小心不要碰到她的鬼火!” 她先前消耗了太多魂力,肉身又受了伤,不免行动迟缓,只能勉强挡住恶鬼的奇袭,指尖凝聚的猩红魂力闪了几下,便湮灭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吃力地蹲下身子。 鹤青挡在她面前,寒玉剑剑光如银,剑气似有净化之力,能够劈开无形的煞气,剑招虽不花俏,但都使在点子上,恶鬼身影一晃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想触碰他,却被他发现,挥剑反手劈过去,恶鬼闪躲开,鹤青展开轻功飞身追去。 那恶鬼虽然不害怕他的剑,但也不愿碰到剑气,反复被打散,这倒是给了鹤青机会,摸清恶鬼的路数,封住它的行动,十来招之后,将她逼到半空,举剑飞身向她刺去,剑锋所到之处,阴煞之气居然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夜漓知道虽然鹤青现在略占上风,但终究伤不了恶鬼的根本,这么打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她心急如焚,却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李媛躺在夜漓身后奄奄一息,她的魂魄已被梁小姐吸食大半,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夜漓又看见她手臂上的鬼抓痕,放空思绪,逐渐冷静下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鬼在凡人身上留下鬼抓痕,其实不是下咒,而是为了做上标记,比如中元节地官赦罪,鬼门大开时,有些浑水摸鱼,心怀鬼胎的小鬼们就会出来找替身,那些小鬼早就定下目标,并在此人身上留了痕迹,趁着阴盛阳衰最好下手的时候,便鸠占鹊巢,夺取凡人的肉身。 这类案子夜漓也处理过不少,知道鬼就是凭着印记上特殊的气息来寻找目标的。 于是她大胆做了一个假设,小环事先将自己的气息留在了李媛身上,鬼娃施法设定,只要她一死青冈石棺上的定魂咒就会开启。而小环一直以来都会献祭生魂给梁小姐,这次也不例外,梁小姐只要吸食了李媛的魂魄,便会带上了小环魂气,而今日尚未出现的那个老者是小环所杀,他感知到仇人的气息,一定会攻击梁小姐的魂魄,他的煞气虽远不及后者,但是魂灭术看的不是魂力的高低,到时候梁小姐被钉在石棺上动弹不得,再厉害也没用了,到时候两魂相冲,必然一起灰飞烟灭。 不远处宝殿顶上刀光剑影,鹤青与厉鬼激战正酣,梁小姐大叫一声,煞气迸发,身旁的李媛越虚弱,她就越强大。 夜漓急忙喊道:“鹤青,李媛快不行了,不能让她死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只要李媛不死,定魂咒便不能开启,小环想要除掉梁小姐,必须亲自动手。 鹤青闻言立刻赶来,蹲在李媛身边,手掌与她相抵,将自己的内力输给她,为她续命。 恶鬼虽然没有马上追过来,但夜漓知道她肯定在暗中潜伏,伺机而动,而鹤青的施救还没有结束,只能由她来抵挡一阵了。 周围地面微微晃动,有几处甚至开始凹陷,气压下沉,有碎石浮起。 来了! 对付这种程度的恶鬼邪灵,也不知道符咒有没有用。 管不了这么多了,能撑多久撑多久吧。 夜漓拖着受伤的身体,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画成的符印,朝恶鬼冲去,拼尽全力闪到恶鬼面前,第一张先贴在脑门上。 恶鬼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击,行动明显停滞了一下,夜漓以为是符咒起到了作用,身形一闪,又分别出现在恶鬼两侧和身后,分别贴了一张,手上结了个印,正要启动阵法,却听那恶鬼长啸一声,身上燃起了熊熊黑火,很快便将身上的符印烧成了灰,在空中散去,转瞬间出现在夜漓上方,指甲黒长,手握成抓,朝着夜漓的天灵盖直插下去。 “夜漓!”鹤青见她有危险,急忙飞身相救,想把恶鬼从她身边引开,刚有些恢复血色的李媛抽搐了一下,面容又灰沉下来,寒玉剑与利爪针锋相对。 混战至此,小环和她的鬼娃方才姗姗来迟。 原来她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但小环等得太久,已经安耐不住了,眼看“梁小姐”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了。 她和鬼娃走到石棺前,鬼娃咿咿呀呀了几句,将双手放到石棺上,石棺顿时青光大作。 “梁小姐”本已占了上风,她身上的布条将鹤青的剑缠住,正要使出鬼火将他们烧死,鬼童却在此时施法,只听“梁小姐”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那声音凄惨急了,刺得人耳膜生疼,像是那些要被黑白无常带走,却不肯就范的鬼魂会发出的。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梁小姐的惨叫在破庙里回荡,小环捂住耳朵,像是着了魔似地大喊:“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夜漓大声对小环说道:“杨仁方始乱终弃,薄情寡义,这种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不惜杀了这么多人也要将他复活?” “你知道什么!”小环厉声道:“他是真正懂我,是这世界上唯一疼惜我的人了!” 眼泪涌上她浑浊的眼睛:“他不是,他不是要抛弃我和孩子,是要想办法救我们,我们商量好了,原本,原本就是要烧死知府小姐的,这样他就自由了,他还可以,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可以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们会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一起把孩子养大…” 夜漓冷笑着打断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这破庙,那晚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心知肚明,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 “我心知肚明什么?!我只知道活下来的人是我!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贱人,仁方就不会死!”小环指着“梁小姐”怨恨地说道。 眼前的小环不但模样可怕,而且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夜漓摇头叹息,但我仍希望能够唤起她最后一丝人性。 “李媛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她一向视你为榜样,你难道就忍心看着她去死吗?” “一个姑娘家,做了歌舞姬这种下贱的营生,每日被人糟践,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小环发出一连串怪笑道:“你们只见我每日绫罗绸缎,浓妆艳抹,轻歌曼舞,莺莺燕燕的,你们以为我很风光,很高兴吗?!那是你们没见过我遭人轻贱,以泪洗面的样子,我不敢生病,就怕几日不出场,客人们就把我忘了,有一次同船的一个琵琶女陷害我,将我推下水,当时我在月信之中,被人救上来,立刻发了高烧,但我只歇了一日,就又上台了,结果舞跳得不尽如人意,差点被轰下来。”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头牌也好,行首也罢,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若不是遇到仁方,若不是他说他爱我,要给我赎身,说要带我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夜漓没有在意她的话,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这不是为恶的理由,她冷笑:“小环,你还要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得活下去吗?还记得自己生而为人时的样子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小环指着身边的鬼娃说:“你究竟是什么个什么东西,你心里清楚,这孩子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不属于这里的人是你!是你!” “你既已复活了杨仁方,为什么还要继续杀人?”夜漓听她揭穿自己的身份,瞬间变了脸,暗自化出匕首,准备随时取她性命。 她此时脸上挂彩,嘴角渗血,表情显得更加阴郁乖张:“他离不开人血,是不是?!你确定你复活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夜漓刚说完,一个人影从庙堂里走出来,脚上缠着锁链,行动僵硬,肮脏的草鞋与泥石地摩擦,好像身躯十分沉重似的,他眼中无光,面上无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 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一走出来,一步一拖,摇摇晃晃,还在和定魂咒搏斗的“梁小姐”见到他,咆哮声听上去越发痛苦,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小环却忽然直起身子,热泪盈眶得看向他。 “仁方!”小环满怀悲伤,激动不已,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杨仁方”停下脚步,失神的双眼扫了一下,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处,嘴里发出低沉的喘息,仍旧一步一拖地走着,来到她面前。 小环泪流满面,热切地呼唤:“仁方…”,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脸庞。 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杨仁方突然伸出手捅向小环,血肉之躯竟然直直得插穿了她的胸膛,五指从她的背上穿透出来,那场景惊悚骇人极了。 鬼娃怪叫一声,扑到他们身边,面目扭曲,青筋暴起,看上去既悲愤又暴怒,但没有上前攻击那个“活死人”。 “仁方…”小环吐出一口血,本来还直挺挺地站着,过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眼中满含幽怨的泪光:“是我啊…我是小环…你不认得我了吗?” 杨仁方当然不认得她,他只认得那个放火烧死他的凶手。 谁都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夜漓愣了片刻,当机立断,运起所剩不多的最后一点魂力,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梁小姐”身边,反手扣住她,“梁小姐”此时被定魂咒控制,兀自挣扎,自然无法再与夜漓相抗衡,只见“梁小姐”身上的黑气慢慢转移到夜漓身上,等煞气尽退,夜漓迅速将恶鬼推到青冈石棺前牢牢钉住。 石棺上暗红色的咒印发出光亮,魂灭术旋即开启。 此时身受重伤的小环恰好断气,说时迟,那时快,那隐匿在暗处的老者抓住机会,忽然出现,一把抓住小环刚刚脱离肉身的魂魄,一路拖拽着朝石棺疾奔而去,三魂相撞,发出巨大的冲击力,白光炸开,十分刺眼,目不能视,等光稍暗下去,他们发现小环、梁小姐、老者的鬼魂均消失不见了。 而被“梁小姐”吸食的李媛的生魂则回到她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睁开眼睛。 “发,发生了什么事?”李媛捂着头问。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连鹤青与夜漓都没能看得太真切。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人执符,一人仗剑,分别冲着鬼娃和“杨仁方”飞去。 “缚!”夜漓将符咒贴在鬼娃头上,喝道。 鹤青则挥剑斩下了杨仁方的头颅。 李媛看到落地的人头,又被吓得晕了过去。 事毕,鹤青与夜漓将李媛送回家,她受惊不小,睡了一天一夜方才苏醒,之后,他们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告知,略去了一些最可怕的部分。 自从弟弟无辜丧命,李媛都不明白他们一家为什么会被恶鬼缠上,如今听罢原委,也是唏嘘不已。 至此,一切才算是告了一段落。 等李媛好得差不多了,一日晚上,他们一家人特意备了一桌子好菜饭,说要拜谢夜漓与鹤青,他们盛情难却,席间,李婶千恩万谢:“若不是两位大侠出手相助,我儿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们家也不知道还要再遭多少劫难。” 夜漓笑着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就是一个小乞丐罢了,得蒙收留几日,还免了我风餐露宿之苦,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们才是。” 李媛撇嘴道:“你哪是什么乞丐,乞丐能有那些本事?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是是是,”夜漓笑道:“我再怎么油嘴滑舌,那晚我在破庙前晕倒,姐姐还不是紧张得给我熬药煮粥,可见姐姐心里还是有我的。” 李媛红了脸,啐道:“呸…看我不打你。” 夜漓连忙躲到李婶身后,故意嚷道:“哎哟哟,小娘子害臊打人咯。” 八、对峙 “你…”李媛白眼微恙,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婶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坐下吃饭吧。”她见鹤青不说话,也不动筷,看着夜漓与李媛调笑嬉闹也是无动于衷,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始终在夜漓身上打转,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于是问:“鹤少侠怎么不吃东西?” 她局促地搓着手:“我们也没什么好的招待,这些都是特意给二位准备的,若是合胃口,就多吃一点吧。” “哦,”鹤青这才回过神来,举筷道:“我在吃了,李婶你别这么说,已经很丰盛了。” 这时,李婶与李媛互望一眼,忽然齐齐跪下:“二位对我们一家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没齿难忘!” 夜漓刚把一块饼送到嘴边,被她们的举动噎了一下:“这好好的,怎么又跪下了,又不是过年,行这么大礼干什么?” 鹤青连忙扶起她们:“二位快快请起。” 夜漓笑着对李媛说:“救你的是鹤少侠,这功劳我可不敢抢。” 李媛的眼中闪着光芒,转身朝着鹤青又要跪下:“多谢鹤少侠。” 还没等她跪下就被鹤青拦住了:“李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斩妖除魔乃是仙门中人份内之事。” 李家那三个小孩眼巴巴地趴在桌边,看着这一桌子吃食流口水,鹤青见状温和地说:“让孩子们也一起来吃吧。” “这…”李媛和李婶有些为难,两个女人抚养三个孩子,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这一餐有鱼有肉,都是些他们过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统共也就这么一点,捉襟见肘,孩子们都在长身体,胃口大,一人一口,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诶,我们也吃不了这许多啊,”夜漓对阿耀招了招手说:“来,这个荷叶糯米鸡拿去,跟弟弟妹妹们分了,还有这笋烧肉味道也不错,拿去吃吧。” 李婶见夜漓心善,待孩子们又是极好的,不免赞赏地看了她几眼,问:“小兄弟,你刚刚叫我们阿媛姐姐,你今年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这话问得夜漓瘆得慌,她一直都以男相来凡间游历,喜欢故作轻浮,同那些伎生们勾搭调笑,刚刚也就是同李媛玩笑几句而已,李婶不会当真了吧。 她年方几何?夜漓自忖,掐指一算做鬼六百多年了,就姑且算是六百岁吧。 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娘!”李媛娇嗔道:“你胡乱问些什么呀?” 李婶几杯酒下肚,倒是感伤起来:“女儿啊,你这般品貌,很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及不上你,奈何你却投胎到了我们家,是娘连累了你,没有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娘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寻到一个与你白头到老的人,不必大富大贵,能疼你敬你,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娘…”李媛眼里噙满了泪:“做你的女儿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盼着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女儿才好。” 李婶也流了泪:“娘也想你能嫁个好人家,可是你在行乐舫做的行当…” “行乐舫怎么了,”夜漓将啃完的鸡骨头倒在桌上,抹了抹嘴说道:“李娘子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我瞧着比那些养在深闺,娇娇弱弱,好吃懒做,靠祖上基业过活的,所谓大户人家的姑娘可高尚多了。” 李娘抹了把泪惊喜道:“这么说来,小兄弟你是不介意咯?” 嗯?夜漓听着话头不对,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她身上去了?她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介意倒是不介意…只是这…” “娘!”李媛两颊飞红:“你,你别说了,女儿…女儿有意中人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夜漓默念,还以为自己扮男人太俊俏,太有男子气概,引得小娇娘芳心暗许,她倒是没什么,耽误了人家女孩子就不好了。 “你有意中人了?”李婶问:“是谁?” 李媛羞涩地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瞄了鹤青几眼,闭口不言。 见此情景,李婶和夜漓心下了然,夜漓比较夸张,直把“原来如此”写在脸上。 无奈当事人是个木头,对女儿家的心事一无所知,夜漓也不好当面戳穿,只得暂且揭过不谈。 而后几日,鹤青与夜漓又在金陵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将这桩案子的首尾处理干净。 他们把藏在那个幽暗院子里的鬼娃尸首起灵,好好安顿下葬,又将“杨仁方”送去焚尸炉彻底烧烬。 李媛一家人不断表达感激之情,尤其是李媛,几次开口挽留他们多住一段时间,鹤青脸皮薄,耳根子又软,经不住母女两苦苦央求,就这么一日拖一日地在李家住着,迟迟未回宗门复命。 至于夜漓呢,往日里也没有这么留恋凡间,反正总还会再来的,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她却有些舍不得走。 另一方面,她与鹤青之间的龃龉并未完全化解,那番争吵如一根倒刺,始终横在二人的心里,如今见着了,都有些不自然,更别提共处一室了。 白天有李婶和几个孩子在,倒也没有那么尴尬,到了晚间,这几日,夜漓经常会去找一个没人的郊外修炼,将她新得的煞气炼化,体内里的灵也渐渐平静下来,她也逐步恢复了常态。 通常等鹤青睡去,夜漓才回到房间,在他身边躺下,他的睡颜还是这么安稳宁和,仿佛这世上不存在苦难和不公一样。 夜漓迷离了片刻,便清醒过来,她总觉得他留在此间的理由没有那么单纯,转念又想,慌什么,索性就跟他耗上,吃饭睡觉,一切如常,看谁熬得过谁。 晨起,鹤青见李婶在豆腐作坊忙碌,便要上去帮忙。 “李婶,石墨沉,你膝盖不好,让我来吧。” 李婶连忙摆手拒绝:“怎么能要恩公动手…” 鹤青说:“可千万不要再提什么恩公了,斩妖…” “斩妖除魔乃是仙门中人的本分…”夜漓在旁插嘴道:“说来说去就这几句,有没有点新鲜的。” 鹤青轻描淡写地一笑,没放在心上,接着说:“李婶,你快去歇着吧。” 豆子磨成浆,滤去豆渣,放大锅里一煮,再撇去表面的豆油皮,加入放好的盐卤,最后将结成块的豆腐放入模具中压实,豆腐便做好了。 夜漓瞧着有趣,闲来无事,也来搭把手,一边做一边垂涎:“哇,这放了盐卤是不是就是豆花了,豆皮也可以做菜吃。”说着还捞了一瓢豆浆送到嘴里,醇厚丝滑,齿颊留香,结果豆腐没做多少,一半儿都装到她的肚子里去了。 自有记忆始,夜漓就一直在冥界生活,虽常来凡间走动,但终究也只是匆匆过客,未曾尝尽世态冷暖,七情六欲,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跟过家家似的,新鲜有趣。 而鹤青则从小在仙门清净之地长大,不染俗世,不浸凡尘,师父待他向来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师弟们对他这个二师兄也是尊敬居多,却鲜有与他真正亲近的,外加他生性不喜热闹,是以玄宗弟子虽多,他却时常独来独往,可与之深交的很少。 这半月以来,他几乎日日与夜漓同食同宿,同行交谈,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心里看她便与那些同门师兄弟有所不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到了晚上李媛收工回来,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围桌吃饭,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辛苦一天后的饭菜格外香甜,夜漓扒拉了两碗,还觉得饿。 李婶慈爱地看着她说:“慢点吃,没人同你抢。” “李婶你不知道,”夜漓边吃边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帮手煮饭,怎么说呢,吃着特别踏实。” 李媛拿筷子拨了几下一盘炒得黑擦擦的豇豆,笑道:“你帮什么了?我看就这道菜是你帮忙做的,你都吃了吧。” 夜漓认为这道菜只是卖相不佳,味道肯定还是不错的,很自信地夹了一筷子塞到嘴里,结果全吐了出来。 “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李媛李婶和孩子们哄堂大笑,只有一旁的鹤青看她的眼神耐人寻味。 饭后,夜漓帮李婶收拾碗筷,看到李媛与鹤青在天井里说话。 李媛低着头含羞带怯,没话找话:“听说今天鹤少侠帮忙干了不少活,我娘很是感谢,要我...要我好好谢谢你。” 切,夜漓心里嘀咕,怎么谢?以身相许好不好呀?她也干活了,怎么没见人来谢谢她?可见这小女娘是个偏心眼的。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一去舫斋上工,家里就没人能照应她了。”李媛接着说,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 鹤青却未曾会意,只是温和地笑道:“你和李婶一会儿恩公,一会儿少侠的,在下实在担当不起,你我年纪相仿,叫我鹤青便是了。” 李媛两颊飞红,垂下眼帘:“鹤…鹤青。”她依着鹤青的意思唤了他的名字,又觉得不妥,加了个称呼:“...公子。” “你...你喜欢这里吗?”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嗯?这里?你是说金陵城?”鹤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他点点头:“乱点翠山,一枝芬芳,水中浮月,枕上仙乡,这是个好地方。” 他话头一转:“夜漓好像很喜欢这里。” 李媛没想到他会提到夜漓,笑道:“那小子成天游手好闲,到处骗吃骗喝,还爱招惹舫上的姑娘,他当然喜欢这里了。” 夜漓偷偷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听到这句,气得咬牙切齿,想想自己年纪怕是比她祖宗的祖宗还大,居然敢叫她小子。 鹤青忽然一本正经地问:“李姑娘之前就认识他了?可知道她的来历?” 李媛有些惊讶:“她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我以为你们是一路的,莫非...公子不认识他?” 鹤青摇头:“我并不认识她,是来金陵之后,偶然间遇上的。” 他心里打鼓,难道此间竟无人知晓其身份? 李媛想了想道:“这么说起来还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是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忽然出现几日,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现身都是乞儿打扮,也不知他家在何处,平时都靠什么生活。” 鹤青皱起眉,变得有些严肃,李媛见惯了他温和恭谦的样子,从没见过他这个表情,不知他是何意,也就不敢再与他搭话了。 是夜,夜漓与鹤青依旧并肩而卧。 她看似乖巧地躺在鹤青身旁,一动不动,其实早就心猿意马了,强撑着躺了没多久,睁开眼。 今晚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夜漓这几天都没睡好,一直想着与鹤青吵架的事,这会儿索性翻了个身,面朝他细细端详起来。 鹤青侧脸轮廓清晰,鼻梁又细又挺,睫毛纤长,脸颊略有些消瘦,皮肤白皙胜雪,眼眉舒朗,清秀中带着英气,不乏俊逸绰约。 说不上为什么,自从见到鹤青第一眼起,夜漓隐隐对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打开,似乎他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久到这段记忆都模糊了。 鹤青睡熟了毫无防备,很容易下手的样子,他衣襟微敞,露出同样光洁的脖颈,嘴巴轻轻蠕动,仿佛是在做一个甜蜜的美梦,两瓣唇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很柔软…… 夜漓换了个最舒服的睡姿,看入了迷,心旌摇曳,也许是这几日一起出生入死的缘故,如今就算这样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别扭。 正一脸痴相,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这时,窗外闪过一个黑影,把朦胧间即将睡去的夜漓惊醒,她一下子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屏息凝神,观望着窗外,但那黑影似乎是一闪而过,再没有出现。 夜漓不放心,又下床查看,屋外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眼花了? 她阖上门,重新爬回床上。 鹤青依旧安稳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夜漓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显然这个时候,比起什么神秘黑影,躺在她身边的鹤青更加危险... 她刚刚在想些什么...这走向不对啊…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贪图鹤青的修为,想据为己有,才觉得他秀色可餐罢了。 嗯,秀色可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秀色可餐,是觉得他看上去很可口很好吃,并不是瞧上他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鬼,便是受过鬼王的教化,她也还是一个女鬼,就好比鸡要生蛋,狗要刨土,拔了牙的还是老虎,就算理智让她不要这么做,但吸食凡人的血肉精气,集阴哺阳仍是她的天性。 噫唏哀哉,往生净土,渡引归寂,鬼神庇佑。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睡觉睡觉…夜漓拿杯子蒙住头,再住一晚,嗯...最多两晚,她就回冥界去,绝不耽搁。 打定主意之后她的眼皮就变得越来沉重,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际,一簇绿色的萤火从门缝里透进来,飘到她面前,她像是梦游一样,起来“呼”地一下吹灭萤火,复又躺好,闭上眼。 接着两簇萤火又从门底下钻进来,夜漓只得再次起身,用脚将其踩灭。 这一次还没等她回到床上,立刻又有几簇萤火钻进来,紧接着没过多久,数不清的萤火从屋顶,门缝,窗户不断渗入,瞬间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夜漓见情况不对,怕把鹤青吵醒,只得披了件衣服飞奔出去。 果然,她一离开,这无数萤火像是有生命似的,追着她一块儿飘出屋子,有不少还飘到了她前头,像是引着她去向什么地方似的。 夜漓施展魂力,行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奔出百十里路,来到栖霞山下的树林中,萤火渐渐停住,盘桓,越积越多,簇拥在一处,夜漓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明晰。 只见萤火中间立着一个女子,通身都很扎眼,头上挽着繁复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簪子,脚上穿着厚底的木屐,女子身段窈窕,绿底红纹的缎裙收得很紧,显得她的腰盈盈一握,尤为纤细。 泛绿的荧火聚集在女子的脚底,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女子看上去就有几分邪相,不像凡人, 哼,夜漓暗自冷笑,又在这里故弄玄虚,随即开口道:“晏姬,你不好好在洛梓弈身边呆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萤火其实是狐火,女子正是鬼王身边的狐魅,晏姬。 晏姬的脖子以一种扭曲且不太自然的方式转向她,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回敬一声冷笑。 “你若能守规矩,我也不想来,朝生使者不得与凡人接触,不得在人间逗留,你是知道的吧?你数数,这是第几晚了?” 夜漓嘴硬心虚,辩驳道:“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又不是来玩…” 晏姬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所以,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咯?” “也是,连鬼王殿下的命令都敢不听,我又算得上什么。”她又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据说晏姬生前是一只得道高狐,因狐族内乱蒙难,差点丢了性命,后为洛梓弈所救,便也不回狐族了,从此就留在了他身边,甚至陪着他一同赴死,来到冥界。 晏姬在冥界地位尊崇,当年她助洛梓奕平定冥界,居功至伟,如今的鬼众都晓得她厉害,却不晓得有多厉害,冥界安定多年,晏姬已经也很少亲自动手了。 但夜漓近来得了新的魂力,多少有些膨胀,就很好奇,她跟着晏姬修习了六百年,若认真和她打起来,到底谁胜谁败。 心里这么想着,夜漓下意识地张开手掌,一簇黑火在掌心燃起,晏姬自然也不甘示弱,脚下莹莹狐火漂浮起来,光芒更盛… 九、夜逃 翌日,夜漓醒来,时已过午,她天明方归,着实累坏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阳光从床边靠墙那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洒在被子上,暖洋洋的,夜漓翻了个身,懒懒地不想起来。 鹤青早已醒了,凡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日子过得太踏实了,仿佛夜漓所经历的那些灵异奇幻的事是一场梦,是虚无的,是话本里的故事而已。 唯一有感的,是一场大战之后浑身的伤痛。 晏姬下手也太狠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鹤青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看夜漓醒了,便把她拖起来,一起去知府为杨仁方和鬼娃诵《往生咒》,完成最后一个安魂超度的仪式。 “你的脸怎么了?”鹤青见夜漓脸上挂了彩,问道。 “啊?”夜漓没注意自己眼周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皮。 她伸手一摸,疼得‘哎哟’了一声,连忙掩饰:“哦...我昨天晚上梦游,摔了一跤...” 鹤青疑惑:“你还会梦游?” “会啊,”夜漓故作镇定:“我还会打呼磨牙呢,你睡得沉,没听见而已。” 事情处理完,百无聊赖下,夜漓便想在金陵城中逛一逛。 鹤青第一次到访中原富庶之地,见夜漓兴致盎然,也没有推辞。 这地方夜漓可熟,为了显摆自己的见识,走到各处都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一番。 那儿是九龙桥,这里是鼓楼,前边是万宁寺,夫子庙附近有一家汤包店金陵一绝,糖芋苗做得最好的则是春分路上的齐芳斋。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的,金陵最着名的景点根本不是常人眼中的阅江楼和玄武湖,而是千春阁。 鹤青老实地问:“千春阁是什么地方?” 夜漓朝他眨眨眼,凑近了用气声说:“温,柔,乡。” 鹤青听罢愣了愣,耳朵有些红了。 他憨涩腼腆的样子,到像是被调戏了似的,一个大男人脸皮这么薄,就还... 就还挺可爱。 夜漓痴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开始检讨自己,夜漓啊,你清醒一点,人鬼殊途,这是干什么呢... 鹤青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一本正经地旁敲侧击:“说起来我与夜兄相识数日,还不知你年方几何,是哪里人?” “我?我是本地人啊,年方几何...”夜漓歪着头看着鹤青:“你看我像几岁?” 这时,街边的一家糖饼店中传来店家吆喝声,一股子香甜之气四溢,没等鹤青回答,夜漓便撇了他要去买糖饼吃。 谁知糖饼店的老板见夜漓一身乞丐打扮,以为她是来要饭的,用擀面杖撵她:“去去去,哪里来的小乞丐,我这儿可不是善堂,没有吃的给你。” 之前若是碰上这样凶神恶煞之人,夜漓必是要想办法捉弄一番的,但在鹤青面前,她不敢造次,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假装可怜:“我就看看,又没有拿你的糖饼,你凶什么凶。” 鹤青见状,主动走过来,递上一串铜钱给老板:“店家,给我两个糖饼。” 老板接了钱高兴道:“好嘞!” 不等店家包好,夜漓立刻上手抓,随即又扔笼屉里,嘴里嚷道:“烫死了,烫死了,烫死我了,你这什么糖饼,我不吃了!”说完迅速从老板手中抢过铜钱,想拉着鹤青离开。 糖饼摊老板上前阻拦,蛮横道:“你们不能走。” 夜漓:“为什么不能走?” 老板:“给钱你才能走!” 夜漓:“凭什么,我又没吃你的糖饼,凭什么给你钱?” 老板拉着夜漓回到糖饼摊,指着笼里的糖饼:“来来来,你看,你自己看看,拿都拿过了,你看我这饼皮子上都有脏兮兮的手印了,我还怎么卖啊?必须给钱!” 夜漓啐了一口,作无赖状:“我就不给,你能拿我怎么样?” 和糖饼店老板一番撕扯,不可开交,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鹤青为了息事宁人,说:“把钱给他吧。” 夜漓不肯:“我不,凭什么呀,为什么呀!” “给他吧。”鹤青好声好气地说。 夜漓这才不情不愿地勾着小指,递上铜钱,老板正要接过来,她又忽然一缩手,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确定你想要这串钱?”夜漓摆摆手,钱串儿挂在她小指上晃荡。 老板被她说得心里发毛,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她手中抢过钱来说:“当然要了。” 夜漓暗自得意,转过身,悄然说了一句:“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档子不愉快的小插曲结束,二人在金陵城里游荡。 按说这地方夜漓常来,实属是没什么新鲜的,但以前她都是独自出游,如今有一个少年郎陪同,更是美滋滋的。 鹤青虽不喜热闹,也全程都很配合。 金陵的繁华不负盛名,沿街除了美食美人美景,还有不少富丽堂皇的铺面,比如首饰店,玉器店,绸缎店什么的,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路过一家胭脂水粉店,夜漓就走不动路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一个个精巧的白色小罐子里装着的一抹胭红,晏姬爱涂脂抹粉,夜漓想着昨日把她得罪了,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回去给她当赔礼。 虽然吧,凡间的这些庸脂俗粉,她大概也是不会用的,但总是心意嘛。 胭脂店老板见夜漓矗立许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是要买胭脂送人吗?” 夜漓这才意识到,她一个“大男人”,老盯着胭脂水粉看,有些不合适。 她揉了揉鼻子,又故意大声吸溜了几下,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十足的乞丐无疑。 “没,我就看看。”她呵呵一笑。 一旁的鹤青也问:“夜兄一直看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可是要买来送给心上人?” 夜漓“扑哧”一下,自嘲道:“小乞丐那儿配有什么心上人啊。” 玩了半日,天色已晚,他们走上城头桥,准备回豆腐作坊,临近黄昏,桥上人很多,有小儿在嬉戏打闹,你追我赶。 其中有一个从夜漓身边经过时撞了她一下,夜漓有些心不在焉,被撞得差点从桥上摔下去,幸好被鹤青揽腰接住。 二人四目相对,离得这样近,鼻尖都快碰上了,过了一会儿,还是夜漓先不好意思了,腰一用力,站起来,还没立稳,又有几个顽童疯跑过去,眼看又要将夜漓带倒,鹤青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用手护着她,方才躲过。 “哎哟。”夜漓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片刻的温存,忍不住呻吟一声,抽回手臂。 鹤青有些意外:“你胳膊上也有伤?” 昨晚,她可以说是好好领教了晏姬的实力了,也明白若是认真打起来,大抵她不是晏姬的对手,不过好在晏姬忌惮她新修的鬼火,因从没见她使过,不知其威力,所以不敢贸然出手,而且在凡人的地界闹得太厉害始终是大忌,若被人撞见,按洛梓奕定下的冥律,回去难免是要受到责罚的,所以晏姬出手始终有所保留,不然夜漓受的可就不止胳膊上这点伤了。 即便如此,晏姬也好好修理了她一番,像是在拿她泄愤似的。 “没什么,昨天摔了一跤,胳膊摔断了。”夜漓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摔断胳膊,就跟八九岁的小孩掉了乳牙似的。 鹤青的眼底浮起一层迷雾,兴许是觉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也没再多言语。 回到豆腐作坊,李婶已经煮好了饭,席间,鹤青又向李媛母女请辞。 “真的不再多住几日了吗?”鹤青提得有些突然,李媛还没做好准备,一双美目满是不舍,叫人生怜。 鹤青柔声道:“在下已叨扰多日,要回师门复命,不便再留了。” 这一次,母女二人也实在没有像样的理由挽留他了。 饭毕,鹤青拿着剑要出门,李媛追在后面问:“大晚上的就要走?” 鹤青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明日再走,”又对夜漓说:“今晚不必等我了,你先睡吧。” 夜漓愣了愣,总觉得这话听着别扭,不知该不该应承。 鹤青走了很久,李媛还对着关上的大门长吁短叹。 夜漓早看出来李媛对鹤青芳心暗许,吃着她从行乐舫上带回来的干果蜜饯,故意逗她:“看来画扇娘子,又有新的大作要出炉喽。”她指的是李媛送给相熟恩客的扇子。 “嗯?什么大作?”李媛心旌摇曳,没听清夜漓的话。 夜漓朝门口努努嘴:“喏,不就是你的鹤,少,侠嘛。” 李媛见心事被夜漓看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可能本来是想骂她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我问你,修仙之人,是否可以娶亲。”她神色扭捏。 “可以可以,”夜漓傻乐了一会儿,说:“修仙又不是出家,男欢女爱,情之所常嘛。” 李媛羞答答地说:“可是…可是…我看鹤公子平日里都是一副心如止水,清心寡欲的样子…我…我…” 也是,这么一个美娇娘日日在跟前端茶送水,洗衣煮饭,鹤青都可以视而不见,当真不解风情,无药可救。 她觉得自己于男女之事已经够迟钝的了,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比她更不开窍的。 但鹤青对夜漓,倒像是很感兴趣似的,他最近时常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看得她是脊背发凉,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过往。 想到此处夜漓不禁打了个冷战,耸耸肩,心想,难不成此人...有断袖之癖?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哆嗦了几下,把自己这个念头吓了回去。 “咳咳,”夜漓轻咳两声,定了定神:“娘子可要想好了,若你真有意鹤少侠,今晚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表明心迹,等他回了仙门,再见一面可就难了。” “可是…”李媛拿不定主意,踌躇不前。 此时的夜漓已是半醉半醒,吃饱喝足,拍着胸脯,含混不清地说:“你,你放心,嗝...今,今天晚上,我,我陪你,等他回来,咱们就跟他说清楚,必,必须说清楚!” 她给李媛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说:“嗝...这俗话说得好,这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嗝…” “谁规定这女子不能追求男子的?来,喝!把这杯干了,壮壮胆!”夜漓拉着李媛陪她喝酒。 好在鹤青回来得并不晚,不然李媛肯定要被她灌醉了。 月上中天,鹤青推门进来了,见李媛坐在石桌边上,微醺的脸上泛着红晕,夜漓则东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他略一迟疑,接着径直走到她们面前,还没等李媛说上话,鹤青先开口对夜漓说:“回房吧,我有话对你说。” “啊?”夜漓喝醉了,声音特别大,尾音拖得老长,晕乎乎地指着自己:“我?” “对,你。”鹤青简略地说。 一瞬间,夜漓也忘了要帮李媛向鹤青表明心迹的事,迷迷糊糊地就跟鹤青回了房。 夜漓开门,看到鹤青端坐在床边上,神情严肃,也没在意,几碗黄汤下肚,想起李媛那满面怀春的小模样,贼兮兮一笑,忍不住就想调侃鹤青几句,又想试试鹤青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于是故意“哎哟”了一声,假装一个趔趄,扑到他身上,两只手不安分地摸索着,弄得鹤青满脸通红。 “你,你干什么?”鹤青想把她推开,无奈夜漓就像牛皮糖一样,软绵绵地贴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 夜漓耍无赖的本事可谓无师自通,就跟天生的一样,如今更是借酒装疯,搂着鹤青的脖子,带着酒香的气息拂面而来。 鹤青强忍着气血上涌,一把抓住夜漓的手腕,夜漓没有防备,被他抵在墙上。 “喂,鹤公子,鹤少侠,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啊?你抓着我干什么?”夜漓没想到鹤青会来这么一出,挣扎道:“还不快放开?!”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鹤青目光烁然,炯炯有神:“还是,你根本就不是人…” 夜漓心里一惊,故作委屈地嚷嚷:“喂,你好好说话啊,怎么骂人呢?” 鹤青道:“那日在破庙,我亲眼看到你将那怨灵的煞气转移到自己身上,凡人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强的煞气,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的没错,那怨灵的鬼火好生厉害,夜漓得了去,刚炼了几日,正小有初成,暗自窃喜。 “什么煞气,我不知道…”此时她却矢口否认。 “那阴眼呢?摄魂术呢?”鹤青穷追不舍地问道。 原来她的那点伎俩早就叫他看穿了! 果然,他在金陵城逗留这些时日并单纯是因为李家母女盛情难却,而是特意留下来监视她的!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快点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了!” 夜漓虽然狡黠,但她不大会撒谎,每次说谎话都会眼神飘忽,口齿不清。 “仙门弟子了不起啊,”如此这般,无法解释,夜漓只好撒泼:“仙门弟子就可以欺负人嘛。” “我问你,昨夜,你去哪里了?不要告诉我你也不知道。”二人目光交汇,鹤青的双眸像一汪潭水,深不可测。 夜漓张口结舌。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你追着鬼火行了有二三十里,我御剑也才勉强能跟得上你,”鹤青质问道:“别告诉我你在梦游。” 被他看到了!这下夜漓彻底死心了。 原来陪她游金陵城,是在故意试探她。 夜漓恨得牙痒痒,怪晏姬害她穿帮。 但她穿帮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还有这个。”鹤青摊开手掌,食指上吊着一串铜钱,正是白天夜漓给糖饼店老板的。 看来他刚刚是特意去了一趟糖饼店,连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都被发现了,夜漓知道无可辩驳,唯有见机跑路,反而放松下来,对鹤青说:“你先放开我,我告诉你就是了。” 鹤青到底是心善,习惯将人往好的方面想,听她说得诚恳,心下虽还在犹豫,手上的劲已经卸了,夜漓装模作样揉手腕,嘴里直哼哼。 “你说吧。”鹤青凝视着她。 夜漓本就没打算和盘托出,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见鹤青催促,眼中闪过一丝绿光,施展摄魂术想以此脱身。 但令她惊奇的是眼前的鹤青居然毫无反应。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能一剑打散怨灵,能把她的魂魄喊回来不说,现在居然连摄魂术对他都没有用处了,若说鹤青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打死她都不相信。 难不成他真是什么天神下凡,体验人间疾苦来了? 眼下也顾不得猜测了,先脱身要紧。 “你要告诉我什么?”见她始终不言语,鹤青又问。 夜漓支吾了一番,勾勾手指让鹤青凑过来,又伺机将他推开,绕过他企图夺门而出,鹤青迅速拔剑拦住她的去路,夜漓本来是能逃脱的,但屋子狭小,她又不敢再使魂术,既怕伤着鹤青,又怕落下话柄,更要被他追究,瞻前顾后施展不开,不过犹豫片刻,就又被鹤青制住了,反扣住她的手腕,直接按倒在床上。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要带你回玄宗,交给我师父发落!” 夜漓见他发了狠,反而笑了,弯弯的眼角露着媚态。 “你舍得?” 她现下虽是男相,但生得清秀斯文,卖弄起风情来,倒也不输女子。 鹤青被她一撩拨,想起方才一番旖旎缠绵,以及连日来同床共枕的情境,心中不免泛起些许柔情,又酸涩又温存。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李媛的声音,她记着夜漓说的什么“女追男隔层纱”之类的混话,想着至少要好好地向鹤青表明一下心意,于是等酒醒了,鼓足勇气半夜来瞧门。 “二位睡了吗?”喊第一声的时候夜漓与鹤青对峙正激烈,两个人都没有听见。 “在吗?我做了醒酒汤来给夜漓喝。”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李媛就直接推门走进来,结果就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若不是李媛的反应太大,夜漓与鹤青都还没有意识到现下的这个姿势有多别扭。 李媛手里的食篮“匡唐”一声掉在地上,汤水撒了一地。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打,打,打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两颊飞红,扔了篮子,飞也似得逃离房间,显然是吓得不清。 “哎,”夜漓朝她喊:“你跑什么呀!” 她喊一嗓子,鹤青也抬头看了一眼跑出去的李媛,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夜漓终于挣开他的束缚,在床上打了个滚,飞身跳出窗户。 鹤青跟在她身后,一路紧追不舍,一路从金陵城一直追到了荒郊野外。 夜漓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能停下:“哎,你够了啊,这就没意思了,怎么样我们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过的,你这么死命追着我干嘛?” 鹤青的声音带着嗔怒之意:“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你却骗了我这么久,骗得我好苦。” 说着,提剑向夜漓刺来,夜漓一边闪躲一边拆解,鹤青的招式看上去威力很大,但并不带杀意,吓唬人罢了。 夜漓反唇相讥:“既然你都已经猜到了,还问什么?你们仙门中人如此迂腐,我若表明身份,岂不是自寻死路。” 鹤青道:“你若不害人,我也不想抓你!” 夜漓道:“我哪有?我来此就是为了处理地缚灵作祟一事,只有救人的份儿,何曾害过人?” 鹤青道:“那糖饼店的事,你怎么解释?” 夜漓不说话了。 “串铜钱的红线被你换成了鬼童肚兜上的丝线,成了诅咒之物,如果不是我及时回收,他们一家人都要遭殃。”鹤青沉下脸来。 “我那是…”夜漓眼神闪躲:“我那就是给他一点教训,谁叫他这么蛮不讲理。” “你还回去的糖饼,让人家几笼屉糖饼都发烂生蛆,这教训还不够多吗?!” “我...”夜漓自知理亏,却还要强词夺理:“我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怎么了?” 鹤青厉声道:“开玩笑?开玩笑能要了人家一家人的性命?夜漓,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你这么做,和那些害人性命的妖邪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夜漓一时没忍住恶念,犯下此等罪过,便是被抓去冥府问罪也无可辩驳,幸好鹤青及时勘破并且制止了。 “我本也不愿意与你动手,但我师父说了,妖邪作乱,为祸苍生,仙门弟子当以降妖伏魔为己任......” 夜漓本心中有愧,无地自容的,但听鹤青这般说自己,忽然就来了气,冷笑一声道:“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世间万事万物的好坏,岂能以论之!” 十、冥界 要说鹤青这个人,除了修为出众之外,说经论道的本事更是一流,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这嘴皮子上的功夫,仙门百家之中,怕还没有几个能胜过他。 他用剑指着夜漓道:“六界生灵各安其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夜漓冷哼了一声道:“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束手就擒乖乖跟你走的,动手吧。” 鹤青运起内力,使出剑阵,寒玉剑悬空,幻化出十数把来,齐齐对准夜漓,随后又捻了一个诀,中指和食指并拢,竖在眉心,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寒玉剑也蓄而不发,在空中抖动。 须臾之后,双指一指,十数把剑顿时齐齐飞向夜漓。 夜漓是知道鹤青实力的,但剑阵来势汹汹,还是让她惊讶了一下,不敢怠慢,向后一仰,脚下生风,连连倒退,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抵挡。 眼看剑锋离她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紫光从天而降,在夜漓面前形成一道屏障,替她挡下如雨般的剑阵,那些法力所化的剑影一触到紫光便消失不见了,最终只留下一把剑的本体。 危机看似解除,夜漓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来了个更麻烦的家伙。 紫光威力巨大,与剑气相碰,形成光束,反弹回去,倒让夜漓为鹤青捏了一把汗,只见他召回掉落的寒玉剑,迅速抵挡。 “夜漓,你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近来得了不少煞气,魂力大进,再下去连我都召唤不动了,怎么今日如此狼狈?”洛梓弈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是不忍心对他使出来吗?”他加重了语气,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夜漓感到身后有不善的眼神射向她,回头一看,一双狭长的冷眸正盯着她看,看得她脊背发凉。 洛梓奕面若寒霜,满是嘲讽之意。 他终于来了。 不难预见有这一天。 毕竟连鬼王身边的晏姬都来抓她回去了,再下去洛梓弈会亲自来也就不奇怪了。 “朝生使者在凡间须隐藏行迹,不能暴露身份,不得擅用魂术,不能随意对凡人动手,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你难道忘了?”夜漓呛声道。 她嘴上很硬气,心里还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对洛梓奕的感情很复杂,她无疑是敬畏鬼王的,但在洛梓奕面前,她总是浑身不自在,别扭地很,所以经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叛逆来,仗着洛梓奕对她的宽容,事事都喜欢和他对着干。 洛梓弈没有答话,目光转而落到了鹤青身上,双目微睁,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内心的震荡,接着又眯起了验,视线固定,直勾勾地看着鹤青,没有半点要移开的意思,目光耐人寻味,似有深意,直要将鹤青看穿一个窟窿似的。 眼前的一幕太过反常,着实让夜漓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他们是旧识? 洛梓弈向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夜漓早已习惯。 不过,连她都不清楚,这番深情对视,到底是什么路数。 鹤青大概是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让六界闻之变色的冥界之主,坦然与其眼神交融,毫无惧意。 他们两个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时光流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夜漓歪着头瞧瞧洛梓弈,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去看看鹤青,见他们如此专注得注视着对方,忽然就觉得这会儿好像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鹤青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她:“不能走!” 洛梓弈也马上走过来,抓住她另一只胳膊:“跟我回去。” 他们两个都不肯放手,夜漓被他们扯来扯去,终于忍不住怒而甩手:“停!三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洛梓弈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在她背后拍了一下,拍得她灵魂出窍,脱离了肉身,旋即他抱着这具躯体,飞身离开了。 “诶你等等!”没了肉身的夜漓就是一个飘飘荡荡,没有实体的魂魄,没法子,只好跟着洛梓奕走了,身后的鹤青还想追赶,可他一介凡人又哪里能追得上。 是夜月凉星寒,夜漓和洛梓弈一前一后,一路飘行至栖霞山一处关隘,此间双峰对立,中成关门,四周古树庇荫,白雾笼罩,鸦雀悲鸣,寒风猎猎,平地起风,颇为阴冷。 白雾散去,面前忽现一座青瓦古楼,只见那古楼四角飞檐,漆黑空阔,古意苍茫,门口立着两座巨大的牛头马面像,幢幡摇动,素练降纱,好不壮观。 古楼前血锈色的牌匾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鬼门关”。 此处便是阴阳交接之处,冥界的入口了。 夜漓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神无令”,转念一想,跟着洛梓奕过鬼门关,还要什么令牌呀。 门前的石板路上,徘徊着几个阳寿刚尽,魂归冥界的阴灵,几个青衣小鬼正拿住一个想要逃回去还阳的鬼魂,手上的判尺打将下去,打得那鬼魂嗷嗷直叫。 只听一个青衣小鬼道:“被使者大人拿下,居然还想逃跑,都到冥府门口了,还能跑到哪里去?你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我劝你放下执念,还可以少吃些苦头。” 那阴魂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刚刚在泥地里滚过似的,身上的泥水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不住地跪地磕头哀求,断断续续地说:“各位鬼差大人行行好,放我回去一会,就一会,我有冤屈在身,尘缘未了,无法安心投胎转世,等我回去,将实情告知我的师父和师弟,一定会再回冥界的,绝不逃走。” 鬼差哪里肯听,抄起判尺又是一通乱揍。 前一刻,这些个小鬼还是一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模样,接着,他们注意到不同寻常的魂力波动,见鬼王亲临,全都愣住了,瞪大了眼一动不动,这让他们原本狰狞的表情变得有些滑稽。 小鬼们瞬间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忙不迭齐齐跪下,匍匐在洛梓弈脚边上,其中很多在冥界当差多年,从未见过鬼王一面,现下好不容易见到,只想沾一沾他魂力的光辉。 洛梓弈淡淡地扫视了一下,没有停留,大踏步走过去,还踩到了一个小鬼的手,疼得它额头青筋暴起,又不敢叫唤。 夜漓跟着洛梓奕,径直走到鬼门关前,她出入过鬼门关无数次,每一次那牛头马面像都会褪去身上的金属色,重新“复活”,向她要“通关文牒”,第一次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往来得多了,牛头马面就懒得完全“复活”了,通常只是露出头脸,象征性得瞄一眼夜漓的神无令就放她过去了。 但这一次牛头马面像毫无反应,那门就“轰”地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直接打开了,光芒瞬间将夜漓和洛梓弈笼罩,不一会儿门又自动阖上了,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冥界绝对是六界中最像人间的地方。 虽然夜漓也没去过冥界和凡界之外的其他地方,对比性并不是那么强。 但这里明明就和人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当然十八层地狱除外,那里的恐怖景象自然与人间不同,但如果觉得那就是冥界的常态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 冥界其实一点也不恐怖。 而且夜漓记得有一次曾去到一个战场,大战刚刚结束,硝烟还未散去,血流成河,尸骸遍野,那场景真叫一个惨烈,死的人太多,鬼差和朝生使者都忙不过来了。 这就更坚定了她觉得冥界和人间很像这一想法。 人间也有地狱啊。 孟婆在奈何桥的一头单膝下跪行礼:“恭迎鬼王殿下。” 洛梓奕一言不发,只朝着她略点了点头,她看见跟在洛梓奕身后,臊眉耷眼的夜漓,冲她吐舌头,掩藏在兜帽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夜漓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便四仰八合地往床上一躺,打了一个冗长的哈欠。 还没躺上多久,就听到门口传来小孩子的声音:“鬼王殿下请怀阴鬼主赴宴。” 门上糊着的软烟罗上映出了一个提灯小儿的身影。 夜漓白眼微恙,调笑道:“我说晏姬,您老人家想假扮小孩,也先把你的狐狸尾巴藏一藏吧。” 小孩冷冷一笑,身形忽然变长了数尺,推门走进来,没好气道:“你怎么还躺着?快快收拾了,出发吧,”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穿得这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谁奔丧呢。” “呸,”夜漓啐道:“要不给您老人家奔一回?哦,我忘了,您作古多年,用不上。” 晏姬还穿着她去凡间抓夜漓时,那条绿底红花的缎裙,擦着红唇,脸涂得雪白,眉毛修得极短。 其实她若不故意整一些狐火之类的阴间玩意儿,除了生得妖媚些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看,会看到她的影子后面多了九条尾巴。 “别废话,”晏姬过来把夜漓揪起来:“快起来,别拖拖拉拉的了。” 夜漓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在晏姬面前,她就像个小孩一样。 晏姬走上前环抱住夜漓的腰,手上一抽,夜漓的腰间便多了一条束带,晏姬又随手一挥,夜漓的头上又多了一顶金色发冠。 她只觉得腰上一紧,头上一沉,难受得紧。 “不许脱,”晏姬拍开夜漓企图要解腰带的手,一边给她整理衣衫一边说:“今日是你的册封大典,登千阙阁接受冥界鬼众的叩拜,得打扮得隆重一些才是。” 梳妆完之后,晏姬便引着夜漓往千阙阁去了。 冥河两岸的地域,都是低矮的木屋,是那种深色的木头搭建的,大多破破烂烂,门匾歪斜,半开半阖,也不知里面住着什么,这里白天短,夜里长,白日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就显得很萧条,到了晚上,木屋门口零零落落挂起橙黄色和红色的灯笼,在夜色的笼罩下,各路鬼怪出动,鬼影曈曈,气氛就变得越发诡异,若是有迷路的生魂误入此地,保准要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夜漓浑身上下都挂着沉重的饰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很不爽利,只好提着裙子慢步。 “晏姬,”她主动搭腔:“上次我没跟你回来,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夜漓半个师父,当面忤逆她,这也是头一遭,虽说夜漓不像畏惧洛梓奕一样怕晏姬,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晏姬还没回答,前方的木桥上忽然飘过一行鬼影。 这倒是稀奇,天还没完全暗下来,这群小鬼居然就出来活动了。 夜漓心生好奇,远远地喊住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 只见几个小鬼吃力地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层白布,没抬稳一个晃悠,担架摔落,白布中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夜漓掀开白布,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它们抬走的居然是她先前用的那具肉身。 她平常去了凡间也不太照镜子,一下子竟没认出来。 “你们要把这个送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鬼差答道:“鬼王殿下说这具肉身业已崩坏,再不能用了,让我们送去炎寂山焚毁。” “什么?”夜漓惊讶,连忙阻止:“不能烧!谁说坏了的,没坏,还能用,送去我的住处,我自会处理。” “可是…”鬼差面露难色。 夜漓见它们推脱,面色一沉,鬼差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立刻重新盖上白布,连滚带爬,匆忙抬走,走得太急跌跌撞撞,差点又摔一跤。 鬼差们深知夜漓极得鬼王宠信,若非大事,洛梓弈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纵得她在冥界是横行无忌,而且寻常他们也见不到洛梓奕,还是见夜漓见得多,所以在这些小鬼眼里,夜漓有时比鬼王本尊更可怕。 这时天色越发黯淡下来,只在遥远的边际还能看到一丝幽蓝的光,冥河上的行船纷纷点起了灯,远处的朦胧中也亮起点点华彩。 晏姬说:“夜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她们登上船,船行黑水之上,有白骨鱼时不时跃出水面,撑船杆左右划水,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杆子是自行摆动的,定睛一望才发现船头影影绰绰,似乎立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又矮又胖,像个墩子一样,周身几乎透明,身上覆盖着一层像水草一样的东西,划船的正是这墩子,又叫水影鬼,是冥河上的船夫。 不一会儿船靠了岸,洛梓奕的住处就到了。 鬼王的鬼宫叫千阙阁,所以洛梓奕在凡间有一个别称,叫千阙阁主。 他向来喜欢艳丽和热闹的东西,因此千阙阁也被他弄得像凡间的酒肆茶楼似的,到处是饮醉了,嬉戏寻欢的酒鬼和搔首弄姿的陪客,其间廊亭回转,楼道蜿蜒,阁楼从中间分开,底下还引了一条细细的冥河水进来,水上架着红色的木桥,若是不常来此处,大概是要迷路的,因为不知道梯子上方,回廊终点,楼道尽头,会通向什么地方。 夜漓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到访过千阙阁了,恍如隔世一般,虽然有晏姬指引,她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谁都不知道千阙阁有几层,似乎这里的一切会随着洛梓奕意念发生变化,她与晏姬乘上梯子,到每一层门一打开,见到的都是一种不同的光景,吹拉弹奏,歌舞升平,吃酒赌钱,倚门卖笑,与凡间的秦楼楚馆无异,比金陵城的千春阁不知要繁华几倍。 这里明明是鬼蜮之境,映入眼帘的却是世间百态。 “哟,是夜漓啊!” “夜漓使者!” “夜漓回来了!” 千阙阁里的鬼魂见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与她打招呼。 大堂放着一张长桌,一群鬼怪坐在长桌的两边,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抽烟,有饮酒作乐的,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觉。 看来大家都有很多时间要消磨。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鬼魂腿上匍匐着一只黑猫,面前放着几盆生鱼,他低头贪婪地嗅着鱼腥味,黑猫从他腿上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并不吃那鱼,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跳到那鬼魂的头上继续盘桓。 这鬼夜漓倒是认得,他生前是一名捉妖师,在一次捉妖途中,为猫妖所害,并与其同归于尽,死后二者的魂魄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真没礼貌,”一个长发鬼飘到夜漓身边,凑着她的衣襟嗅了嗅,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鬼王殿下都已经赐封了,应该尊称她为怀阴鬼主,或者怀阴大人,别忘了她掌的是孽镜司,若想投胎前少吃些苦头,都记得好好巴结她一下。” 长发鬼长袖遮面,咯咯咯笑个不停:“鬼主大人刚回来,这身上还带着活人的热乎气儿呢,”说着舔了舔嘴唇,娇媚地说:“真是让人垂涎。”长发鬼的衣领滑到肩上,露出漂亮的锁骨。 这长发鬼前世是一国之后,因为爱惜容貌,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宠,因此时常都要弑杀处子,以其血沐浴,希望能永葆青春,果然引得皇帝不思国政,日日留恋她的床榻,还封她为皇后。 最后因为皇帝的荒淫无度,残忍暴戾,以及大肆挥霍引发百姓的抗议,各地均起兵造反,没过多久起义军便踏破宫闱,第一件事就是,捉了长发鬼凌迟泄愤。 但由于她生前执念深重,罪业难消,死后便化为厉鬼,常在满月之夜立于护城河边的桥上,以妖冶之态与路人搭话,如果路人应了她,她便以长发将其勒死,食其血肉,周遭的百姓深受其害,当地方圆几十里内还有一个传说,说月圆之夜行路,切不可与陌生女子说话。 由于长发鬼将受害人的血肉吸食殆尽后,受害人的骨头上会长出艳丽的花来,因此百姓们都叫她骨生花。 还没等夜漓说什么,晏姬挡在她前,对骨生花说:“你来冥界也有上千年了,这臭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别忘了你这副皮相是谁给的,是不是不想要了?” 骨生花是晏姬亲自前去渡化的,晏姬生前是狐妖,除了摄魂,于易容换颜之术也十分在行,她给了骨生花一张青春永驻的面孔,消去她的怨念,这才将她引回冥界,免除一场灾祸。 长发鬼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道道白骨的痕迹,面朝她们向后倒退,飞快地飘走了。 嗯,冥界当真是一点都不恐怖呢。 十一、鬼王 “走吧。”晏姬说。 一只鬼手重新替她们关上栅栏门,链条“咔啦”作响过后,石梯重新开始缓慢上升。 夜漓抬眼看到晏姬头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簪子,甚是得意。 之前晏姬去凡间捉她时,夜漓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她们之间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夜漓就没来得及问,现下忍不住抓来把玩。 细细一看,原来这簪子是上回,洛梓弈应天庭之召上玉京,天帝所赐的东海珊瑚株,听闻颇为珍贵,据说是从东海龙宫后院一颗长了数百万年的珊瑚礁上扒拉下来的,聚五湖之源,集四海之灵,乃是龙宫至宝,寻常的东海水族连见都见不到。 珊瑚株珍贵,老龙王甚至都舍不得拿来赏他的子孙,除非是真的功勋卓越,于四海有益,造福八方水族,才抠抠搜搜扯下一小块来相赠,大约也是因为老龙王的子孙实在太多的缘故,若是每个都赏,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被薅秃了。 本来嘛,依着洛梓弈的性子,是不会收的,毕竟让冥界鬼族“延年益寿”什么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他听说此物出自东海龙宫,以为夜漓会喜欢,就收下了,用心打磨了,献宝似的拿到她面前,要她用珊瑚珠钗换了头上的桃木簪。 夜漓却是不肯,说这珊瑚株红得瘆人,一个女鬼带如此鲜艳的东西,能有什么好处?只会是无福消受罢了。 她把玩着珊瑚,笑道:“咦,这不是洛梓弈从九重天上带回来的珊瑚株吗?听说是天帝赏赐的,没想到最后居然给了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晏姬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原本就涂得煞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夜漓对晏姬的情绪毫无察觉,直接说道:“他本来是要送我的,还说觉得我会喜欢,这才收下的。” 如此完整的东海珊瑚,十分难得,夜漓不知此物珍贵,反而不屑一顾,揶揄道:“我才不要呢,这玩意儿祥瑞,你每天带着,也不怕冲撞,犯了忌讳,”夜漓颠了颠手上的簪子,又说:“况且我听说东海乃是四海之首,龙宫内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无数,天帝老儿要赏赐,就拿了这么个破珊瑚来,也太没有诚意...” “还给我!” 夜漓话还没说完,晏姬忽然一把将珊瑚簪子夺回,她还没反应过来,簪子就被抢走了。 她隐隐觉得晏姬似乎是生气了。 这让她十分意外。 毕竟冥界鬼众皆知,狐妖晏姬,千变万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喜怒不形于色,开心的时候可以哭,难过的时候可以笑,变脸极快,跟凡间的脸谱戏似的,没有人知道她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夜漓有些尴尬,只好讪讪地说:“既然你喜欢,给你也是对的,毕竟每次都是你劝他上天庭的,回来还要听他抱怨。” 话说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也当真是闲得慌,隔三差五就要找一些理由举办宴会,什么中秋元旦的就不提了,还有西王母的蟠桃会,永晟帝君开坛论道,南极仙翁传业授经,以至于太上老君炼了一颗无敌仙丹,火神锻造了一柄绝世宝剑,都要请各界诸君上去鉴赏一番。 洛梓弈最不耐烦这种聚会,每每推脱再三,天界传话的仙使来请一百次,好不容易才去一次,他性子古怪沉闷,平日里就不大爱说话,上天界也不知被那些神仙编排了什么,他又懒得与人申辩,寒暄两句都不耐烦,只好忍着,生闷气,回来便破口大骂,说天帝是不是老得糊涂了,管这么宽,还真当自己是六界之主了,手别伸太长,当心折了不值当。 晏姬的表情恢复了平淡,以至于夜漓怀疑刚刚是不是看走眼了。 石梯咯噔一下停住了,与之前的几层的热闹景象不同,这一次梯门打开外面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到了。”晏姬的语气不带一丝情绪。 一簇昏暗的青色火苗亮起,飘到她们面前,一闪而过,似乎是在为她们引路,走着走着面前就灯火通明起来。 鬼王的冥殿果然别有洞天。 只见洛梓奕穿着一件红色的深衣,侧卧在一张巨大的金色雕花镂空座椅上,用手撑着头,乌黑的长发贴在侧脸上,眼睛微阖,手里端着酒杯,面前的鬼姬身姿摇曳,轻步如燕,闲婉柔腻,魅影绝伦,那曼妙的舞姿,透着鬼气,绝非凡人可为。 洛梓奕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递给身边的鬼侍,鬼侍又给他满上,他接过来,又一口喝干净,喝着喝着,酒杯一扔,不耐烦一杯一杯倒了,索性直接抢过鬼侍手中的酒壶往嘴里倒,红色的琼浆玉液在皓齿间流淌。 好一副枯骨红衣,百鬼夜行之景! 据说在洛梓弈成为鬼王之前,冥界是一片混沌的,恶鬼横行,邪灵相斗,百无禁忌,那些地狱里的东西无人镇压,纷纷爬出来作祟,扰得六界不得安宁,天界曾多次想派天兵天将前来镇压,法灭了这些无法进入六道轮回的鬼东西,但屡屡未能成功,直到洛梓弈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打败了当时的地狱之主神无,破了累世罪业,无边苦海,一时间百鬼朝颂,万灵归顺。 那些长久呆在冥界,一直没有投胎转世的鬼是这样形容的,洛梓弈来的那日,冥界忽然神光笼罩,梵音缭绕,此前尝尽业报的冤魂前一刻还在受地狱酷刑的折磨,后一刻便如沐甘霖,洛梓弈的出现,宛如救世主降临,他温暖的魂力如此强大,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洛梓弈与神无的鏖战旷日持久,神无追随者众多,其影响根深蒂固,要完全拔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最终,洛梓奕收服了冥界各方势力,打败神无,并将其封印在鬼冥渊,建立冥界八大司,培养朝生使者,制定了冥界的新秩序,此等壮举,也算是亘古未有。 在此之前,尽管天界多次想插手冥界事物,但这里有很多地方跟其他五界不一样,便是天界也束手无策,他们见洛梓奕能使整个冥界臣服,也就不再横加干涉,派仙使来传达了天庭的致意,算是认同了洛梓奕冥界之主的身份,至此冥界才算是安定下来。 不过几千年来他这个鬼王当得,也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听说八百多年前,凡间忽然出现一个自称骷髅将军的鬼怪作祟,不但吞食凡人生魂,还将不少前去降服它的朝生使者都给吃了,短时间内魂力暴涨,凡间的魂魄不够吸食了,它便开始动手,杀人夺魂。 骷髅将军还有一件至邪法宝,叫“阴玉”,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变得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十分可怕。 一开始洛梓弈并不将这个什么骷髅将军放在眼里,他自从打败神无,当了鬼王之后,便开始终日酗酒不理事了,正是由于初期他的放任,才使得这骷髅将军慢慢做大,直到这个骷髅将军开始膨胀,说它也要当鬼王,说要把人间变成第二个鬼蜮,此时洛梓弈再出手,为时已晚。 倒不是说赢不了,只不过此时的骷髅将军早已今非昔比,双方冲突一起,难以避免会死更多人。 最后据说是天界派武神和他的侍女相助于他,他们三个合力除了骷髅将军,才将局面稳住。 这也是洛梓弈是不是都会被迫无奈接受天界召唤的原因,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天界是于他有恩的。 而他向来如此,给予别人的帮助他从不在意,但得到别人一点恩惠,他却永远记得。 “鬼王殿下,怀阴鬼主到了。”晏姬恭敬地跪在门外。 “你来了。”洛梓奕并没有回应晏姬,目光落在夜漓身上。 洛梓奕手一挥,眼前的鬼姬和鬼侍就都不见了,明亮的油灯换成了幽冥青灯,房间瞬间就暗了下来,一切转瞬即逝,变化如此之快,夜漓差一点以为刚刚那番盈盈袅袅,歌舞升平的景象是她的错觉。 晏姬又磕头行礼道:“殿下,罗刹鬼主,夜叉鬼主并一行鬼众皆在临渊台下觐见,受召参加怀阴鬼主的封典。” 洛梓奕沉声道:“让他们自行离去吧。” “可是...”晏姬待要再说,看见洛梓奕的眼神,立刻闭了嘴,缓缓关上寝宫的门,原本被光打亮的半张脸渐渐隐没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夜漓疑惑:“你不是邀我赴宴吗,把他们都弄走作甚?” 面前的洛梓奕却忽然不见了,夜漓的耳边传来了他低语道:“你说呢?” 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也不知是怎么就跑到她身后去的,张开手臂环抱住夜漓,还靠过来贴着她的侧脸,长发落在她的脖子上,弄得她苏痒难耐。 片刻后,洛梓奕放开夜漓,走到她面前,用修长苍白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去凡间我不放心,不要再做什么朝生使者了,冥界不缺你一个使者,受封之后就留在千阙阁吧。” 夜漓微微一怔,她自然知道洛梓奕意欲何为,却故作天真地问:“你不让我当朝生使者,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的魂力超过你,你的鬼王之位不保啊?” 其实作为与天帝、魔尊、妖皇并驾齐驱的一界之主,洛梓弈并无可挑剔,他以一己之力一统冥界后,使得大千世界,因果报应,善恶昭彰,依法依理,有秩有序,这些年他虽然不大理事,时常把自己关在千阙阁里,但依旧威信不倒,对冥界有着绝对的掌控。 洛梓弈的长相很微妙,邪魅中带着几分孩子气,他有一双好看的丹眼,眼尾长而深邃,眼眶总是微微泛红,映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两颊消瘦,嘴角上扬,好像总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嘴边还有一颗痣,夜漓总觉得这颗痣很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次见到洛梓奕,总会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就是鬼王,仿佛鬼王天生就该是这副模样。 他不像鹤青那种一板一眼,清冷得过于正经的长相,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的相貌,那用“绝美”二字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只能偷偷议论,暗地里想一想,绝不能让他听到,他最讨厌别人称赞他的相貌了,那些爱慕他的女鬼,无一例外都被他打发去“洗净黄泉”了,如果要问黄泉本就是水要如何洗净,答案是没法洗就一直洗下去吧… 不过夜漓作为一个六百年道行的魑灵,“鬼龄”实在不算很长,也没见过几个正常的男子,所以她时常觉得自己对男子相貌的评价或许并不很客观。 洛梓弈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推倒榻上:“不要再用魂力做借口了,你想要这鬼王之位,给了你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夜漓属实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眼珠子一转,苦思冥想一番,憋出这么一句说辞:“你说得容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以我现在的魂力,就算当上鬼王,也难坐得稳,若是地狱里又爬出什么鬼东西来,我可对付不了。” 洛梓弈却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夜漓躺在他身下,发髻散了,衣襟微敞,胸口有一处皮肤的纹理有些不平整,似乎是旧伤口留下的痕迹,因为极其细微,平常根本察觉不到,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洛梓奕却看得呆住了,用他冰冷的手指细细抚摸这道伤口,眼眶更红了,似要落下泪来,心中的那股灼热感又慢慢腾起,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夜漓下了一跳,她不知道洛梓奕为什么今天忽然这样对自己,连忙躲开了,但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洛梓弈见她脸上晕红,娇羞不已,越发情难自禁,复又将夜漓摁在床上,慢慢靠近,双唇眼看就要碰上了,夜漓忽然从这温存中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洛梓弈一下被她推到床的另一头,背撞上床沿,他撩了撩头发,捂着眼睛,发丝从指缝里漏出来。 夜漓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轻易就推开洛梓奕,颇感意外,担心他怪罪,只得在言语上先发制人:“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不要借酒逞凶我告诉你。” 洛梓奕喃喃,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呜咽:“你这个笨女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什么时候才能…”话说到一半,身子一侧倒在床上。 他这是…睡着了?一开始夜漓还不敢靠近,怕他又发疯,莫名其妙扑到她身上。 近几年洛梓奕酗酒的毛病愈加严重了,而且是喝得越来越多,醉得越来越久。 过了一会儿,夜漓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观察洛梓奕,他的侧颜很完美,起伏流畅,睡着的时候与平日里冷酷的模样全然不同,看上去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闭着眼时,长长的睫毛像密扇一样盖在下眼睑上,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洛梓弈的脸颊,发现他是真的睡着了。 夜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鬼王啊!就是一个大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还总跟自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眼巴巴从凡间把她捉回来,说要给她操办什么册封大典,现下自己却醉得不省人事,害她白白精心打扮一番,太可笑了。 她抱着沉重的裙摆吃力地滚下床准备离开,这时,睡着了的洛梓奕似乎被梦魇住了,眉头紧锁,额头沁着汗珠,嘴里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君瑶!” “君瑶,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轻声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的哭喊,洛梓奕无意识地抓住了夜漓的手,抓得她生疼。 夜漓以为他醒了,又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开他的手,无奈他攥得太紧,扒都扒不开,她只好俯身安慰:“我在,我不走,你,你别害怕...”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这是梦到什么了?瞧着倒是可怜见的,夜漓情不自禁地伸手替他擦了擦汗水,洛梓奕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没有那么紧张了,手也松开了。 夜漓打开寝宫的门,晏姬居然没有离开,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站着,互相看到对方,都有些意外。 “这就结束了?”晏姬扯着嗓子问道,像是喉咙里梗着什么异物似的,听上去有些不自然。 夜漓愤然将发冠和腰带往地上一扔,算是回答。 她气呼呼地回到住处,没注意脚下,刚跨进门,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具肉身,几个鬼差果然按她的指示,将肉身送来了。 刚刚本想请示洛梓奕的,也给闹忘了,就先偷偷留下吧,夜漓赶忙打开裹尸布,上上下下仔细查看。 还能用,还能用,幸好没有毁掉,不然… 不然下次去凡间,她若换了一副皮囊,鹤青岂不是要认不出她了? 夜漓动动手指招来两个小鬼,在她睡过的黑曜石棺里续上冥河水,将这具肉身放在里面养着。 她摸着石棺上的褐色细纹,想起自己的灵体在这具石棺里凝结成魂魄时的情形,她只觉得身体很轻,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她不愿想起来的梦。 夜漓不是没有好奇过自己的来历,洛梓弈说她是一个天生地养的灵妖,死后身归鸿蒙,是他把自己的魂魄一片一片,重新拼合到一块儿去的,他还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来到冥界就不应对前世有所留恋,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 十二、孽镜司 “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大早,夜漓还在呼呼大睡,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弄醒了,眼睛一睁,看到一群鬼差在她房里翻箱倒柜,把她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结果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停...” “停停停...” “我叫你们停下!是聋了吗?” 直到她大吼一声,这些小鬼才有所反应,停了手,木讷地看着她。 一名鬼差回道:“是鬼王殿下吩咐的,他说大人既已受封执掌孽境司,还住在原处多有不便,要将您的住处迁至夙淳宫。”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夜漓恼羞成怒道。 鬼差道:“怀阴大人,这都日上三竿了,您好歹起一起身,别叫我们难做啊。” 夜漓卷着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耍无赖道:“不起,我就不起,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时,门外洛梓弈的声音响起:“不起,就连床一起抬走。” 这一次鬼差们回答得特别积极:“好咧!” 夙淳宫沿冥河而建,毗邻千阙阁,上一任的主人是掌管冥界八司十狱的“绝阴鬼主”玄烨。 玄烨与晏姬曾是洛梓奕的左膀右臂,是他最忠心的朋友和部下。 洛梓弈初至冥界之时,玄烨便伴着他一路厮杀,直到打败神无,并且摧毁其所有势力,。 玄烨当时在冥界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夸张一点说二王并驾齐驱也不为过,世称“绝阴鬼主”。 而洛梓弈呢,从那时起就成日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要么是在冥河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徘徊,要么就是醉醺醺地躺倒在他的冥殿里,或者是对着房中的一面梦虚镜长吁短叹,一看就能看上整日。 可惜绝阴鬼玄烨在骷髅将军祸乱人间,天地一片大乱之时,为打败骷髅将军战死,而且是魂飞魄散,从六道轮回中被抹灭,死得透透的,找也找不回来的那种。 绝阴鬼灰飞烟灭后,洛梓弈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还追封他为“绝阴罗王”,时至今日,都还经常会去酆都山的绝阴鬼冢祭拜他。 夜漓并不知道,冥界已经好久没有受鬼王册封的“大鬼”出世了,她只晓得受鬼王点化册封后,魂力值就会大增,内心沾沾自喜。 魂力的极值就好比装水的容器,如果容器小,即便修行再刻苦努力,也是无法到达顶峰的。 消息一出,六界震动,纷纷猜测这个“怀阴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众所周知,洛梓弈十分低调,这常常让他多了几分神秘色彩,倒不是洛梓奕摆谱,只是他不喜与人同,与妖与神与仙与魔也不行,疑心病又重得很,洛梓奕担任鬼王五千多年以来,能称得上是他亲信的寥寥无几,玄烨算一个,可惜他死了,晏姬也算一个,但她从未受过洛梓弈任何封赏。 只是夜漓没想到,洛梓弈给她这个封号却是将她圈在自己身边的手段。 她反抗,洛梓弈就让那些小鬼直接连她带床一起搬走,后来夜漓绷不住了,半路叫停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 “行了行了,我自己走还不行吗?”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洛梓奕还怕手下鬼差治不住夜漓,亲自监督她搬完家,还让晏姬每日盯着她不让她乱跑,更不许去凡间。 夜漓不肯坐镇孽镜司,洛梓弈就直接把她抱起来,往鬼衙里一扔,还说她要大闹冥府就任由她闹。 这样一来,时间久了,夜漓自己也觉得没趣,也怕惹恼了洛梓弈,所以虽然诸多怨言,还是会每日坐在案前,翻看麟飞送来的批文判书,无不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每每敢怒不敢言。 夜漓所掌孽镜司正是冥府八司之一,生前造了业障却逃脱惩罚的人,死后须在此接受审判,使其罪业昭彰,还了前世恩怨,才好干干净净地去投胎。 这日,夜漓漫不经心地铺开批文,随意瞄了两眼。 堂下,一个农夫打扮的阴灵不住地磕头求饶:“判官大人饶命,判官大人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 夜漓被吵得头疼,惊堂木一拍:“肃静!” 农夫吓得了一跳,随即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跪着。 夜漓见左右鬼差看着自己,咳嗽两声,装模作样道:“这世间自有一杆无形的称来衡量是非对错,公理之上更有律法,律法之上更有天道,你对着我一口一个饶命也是无用,还是省点力气吧。” “堂下何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不妨先报上来。” 农夫也端得势利,见夜漓穿着黑色的官服,头戴高帽,以为是什么大官,这才不断叩首,听她这么一说,态度轻慢起来:“小人名叫郭放,年三十三岁,乃是彭阳郡,楚令县,梦彦乡的一个乡民。” “三十三岁就死了?那也算得上是早逝。”夜漓随口评价了一句。 郭放松弛地跪坐着,眼巴巴地望着夜漓,夜漓也在看他,他们互相瞪了对方半天,夜漓终于不耐烦道:“还有呢?” “还有?”郭放被她一吼,又吓了一个激灵,重又正襟危坐。 “这里是孽境司,又不是你们凡间的县衙,你之所以会被送到这里来,平生一定没少做亏心事,还不速速道来,也可少受些拔舌头下油锅之刑。” “小人冤枉啊,”郭放又害怕了,磕头如捣蒜:“小人一辈子老实本分,孝敬父母,勤俭持家,虽不曾得富贵荣华,但总能自己养活自己,虽没有饱读诗书,但也算知书达理,虽没能兼济天下,尚还算能独善其身...小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捉来此处...” 这世间的罪犯都说自己冤枉,恶人皆言自己无辜。 夜漓冷哼一声,不为所动:“那你是怎么死的,总要说一说吧?” “哦哦哦...小人...”郭放忙不迭地说:“小人以务农为生,尚未娶妻,三个月前经媒婆介绍,认识了一个叫潇潇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温婉贤惠,生得白净动人,貌美如花,我当下就十分心仪,还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了,就跟媒婆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她家也没别人,就她和她哥哥两个相依为命…” 夜漓不耐烦地打断他:“能不能说重点?” 郭放打了个激灵说:“可是…大人,你要我说我是怎么死的,我就是因识得这个女子才死的呀。” “行行行,你说,你说。”夜漓用手撑着头,强睁着眼。 郭放接着说道:“媒婆说潇潇的哥哥原来是一个商贾人家的家丁,他的这个妹妹则是给人做丫鬟的,后来到了年纪,蒙主家恩德,放出去嫁人,还给了一笔不小的嫁妆,我一听这个敢情好啊,便欣然答应了。” “回到家中,我与家里人说了情况,欢天喜地地开始筹备婚事,也时常会跟潇潇见面,一来二去,情谊渐浓,有一日我去潇潇家探望她,那天她哥哥不在家,潇潇给我沏了茶,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薄纱裙,那小模样娇艳欲滴,我一时情难自已,便与她...便与她行了那云雨之事...”那郭放似乎是在回味那日的缠绵旖旎,这使得他原本平淡的五官显出些许猥琐之态,夜漓嫌弃地叩了叩桌子,郭放这才吸了吸口水,收起一脸放浪之意,正经了起来。 “但后来怪事就慢慢发生了,有一天我上街采买婚事要用的红烛窗花,刚从店里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尾随了,第一次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后来我每一次出街都有这种感觉,甚至是我在家里,在田间地头,都有被人监视的感觉,慢慢得连我的家人都察觉到不对,但他们如我一样老实本分,尽管觉出异样,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未免影响我的婚事,揭过不提,毕竟庄稼人都没什么钱,潇潇又不要彩礼,我们家人都觉得是捡了大便宜了。” 夜漓耐着性子,听郭放继续说道:“但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有一次我姐姐的孩子病了,我姐夫带着孩子心急火燎地去城里看郎中,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跟踪,我姐夫又气又恼,故意弯到一条小巷里去堵那些跟踪他的人,想着要与他们正面对峙,却遭人毒打,差点丢了半条命,家姐与她的婆家想告官,谁知衙门根本就不受理,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地就将我姐姐一家赶了出去。” “之后我再去潇潇家,发现竟然有陌生男子出入她的房间,心中疑窦更生,想着我们一家原来好好的,就是从我识得潇潇之后才被人盯上的,这天之后我去她那儿就去的就少了,但时常会潜伏在她家门口暗中观察,我想查清楚这个即将要与我成婚的女子,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一日看到她家院中跪着几个男子,潇潇的哥哥正指使人鞭挞他们,打得是皮开肉绽,那几个男子伏地求饶,潇潇的哥哥却继续对他们又打又骂,还让他们还钱,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她哥哥不是个家丁嘛?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跑去去问媒婆潇潇和她哥哥究竟是什么人,媒婆支支吾吾的,说一半藏一半,她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潇潇是那个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并不是承了恩去嫁人的,至于为什么发卖她就不清楚了,反正富贵人家恩恩怨怨,水深得很,媒婆说她也没兴趣弄明白,反正是给了她不少银子,让她帮潇潇找几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男子与她婚配。” “我一听不对,质问她‘几个’是什么意思?媒婆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从她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了,就反复打听潇潇原先是在谁家做丫鬟的,媒婆被我缠不过,这才说了,原来潇潇和她哥哥早先都是给彭阳郡一户姓李的人家当下人,那户人家的大老爷是个员外,娶了当地一个富商之女为妻,媒婆说完还给了我一吊钱,说自己这钱挣得不安心,得散一散才好...” 郭放抬眼撇见夜漓脸上厌烦的表情,连忙加快了他叙事的速度:“我想媒婆既不愿意说,那就只好我自己去查清楚了,于是我拿了这些钱做路费,去李员外府打探,结识了几个李府的小厮,一打听才知道半年前,李府确实有一个叫钱潇的丫头,因为偷了李员外夫人陪嫁首饰被赶出李府,与此同时,府中有一个家丁因为挪用府中财务放利钱,一并被赶了出去,听我描述的这个叫‘潇潇’的女子和她那个所谓的哥哥,与这两人很有些相似。他们还说这个钱潇背信忘义,她很小的时候被父母遗弃,差点饿死在街上,是李夫人将她捡回来救活的,如今却做出这样背主之事来,简直是良心被狗吃了。” “小厮还说李夫人心善仁厚,到最后也没找到她的陪嫁,却也没叫钱潇赔,至于放利钱这种事,于员外府的声誉有碍,于是也没治二人的罪,只赶出去了事,这两人这会儿拿了钱,还不知上哪儿逍遥快活去了,我一听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就向李家告发了他们,李夫人果然仁厚,不但接待了我,还差人取了果子和茶点与我吃...” 夜漓双手抱胸,听他絮絮叨叨这么久,耐心早就耗尽了,吼道:“说!重!点!” “说完啦,”郭放委屈道:“第二日凌晨,我的尸首便在城中的一条河里被发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夜漓秀眉一挑:“是这样的吗?”她戳了戳案上的卷轴道:“引你来的勾牒上可写着,你三魂去了七魄,只留一丝精魂在凡间游荡,不肯来冥府报道,在外的朝生使者正好在那一带捉鬼,顺道就把你带回来的,你这么不想投胎转世,可是有什么执念未了?” 郭放眼珠子一溜,说道:“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杀了我。” 夜漓冷口冷面:“恐怕这不是全部真相吧。” “你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你的贪婪所致” 郭放跪在原地,张口结舌,定洋洋地望向我。 夜漓站起来,背着手,自上而下俯视郭放:“这里是冥府孽境司,你以为你那点龌龊的心思还能藏得住?你要不要听听我讲的故事?” “得知钱潇的来历之后,你并没有直接去找李夫人,而是联合几个小厮,计划打劫她,你算准了钱潇不想被人知道来历,而且她的钱来的确实并不干净,你料定她就算被打劫了,也不敢声张,是也不是?” 郭放低下了头,夜漓厉声道:“好一个本分的老实人,实则你贪得无厌,沾完色又想要财,天上平白掉下来一个貌美的老婆,你就巴巴儿接了,也不看看自己积了什么德,又是哪里来的福气,俗话说德不配位,必有灾祸,你胆小怕死,家人被跟踪都不敢报官,姐夫无辜被人殴打,想请你去作证,你怕得罪钱潇,坏了这桩‘好’姻缘,也是不肯答应,还说得这般好听,你背信弃义,打听到有利可图,就打算对钱潇下手,之前的恩爱缠绵也不顾了...” “她的钱是偷来的,是不义之财,我这是...我这是...”听夜漓历数他的罪状,郭放不敢言语,听到最后,他赶忙辩驳。 “你是什么?你真打劫了钱,是打算捐一座庙呢,还是修一个学堂?笑话!”夜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笑:“你生前无能,死后也是没什么用,没能在凡间逗留多久就被朝生使者抓了回来,怕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不妨由我来告诉你,李夫人嫁给李员外六年没有身孕,她家里虽是富商,但无官宦背景,日子一久,难免举步维艰,为保住她在李家的地位,于是就想出借腹生子这一招...” 郭放突然脸色煞白。 夜漓眯了眯眼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相信你已经能猜到了吧,没错,钱潇并不是偷了李夫人的东西,这是主仆二人串通好的,以此作借口将钱潇送出府去,又让媒婆找一些健康的成年男子与她结合...你以为你联合了李府的小厮去打劫,其实李夫人早就听说有人来打探钱潇的底细,她怕事情暴露,于是早早地就买通小厮将你迷晕了扔到河里。” “哦对了,钱潇确实怀孕了,”夜漓的脸上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你猜孩子是谁的?” 而郭放听完已经完全懵了,夜漓却懒得再抬眼看一下此人,只挥了挥手,让鬼差们将他带下去处置,她又翻开一卷判书,才看了几行就皱眉问道:“此人乃是寿终正寝的,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她举起卷轴念道:“秋鹿县秀才赵岩,幼时偷盗邻家羔羊,诬陷其弟,被邻家寻仇,幼弟被打成残废,其父母为报仇,纵火烧邻家鸡舍,自此两家交恶,世代争斗不断?” 为了集中注意,夜漓读得很大声,读完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叹口气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秀才又怎么样,再有文化都只是表象,里子是坏了的。”她想到刚刚郭放的事,又觉得好像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尘世间的好人坏人,似乎也没个规律可寻,她思索片刻,懒怠细想,扔了卷轴道:“送去八寒岭冻一冻再去转生吧,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夜漓执掌孽镜司的时日虽然不长,已然有些麻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见得多了,再荒唐也不觉得荒唐了,她伸了伸懒腰,只觉得这一日已经看够了丑恶和卑劣的天性。 这时,麟飞走进来,手上还抱着一大捧判书,躬身行了个礼道:“怀阴大人,这是今日的公文,请大人过目。” 衙案上早就堆满文书卷轴,麟飞想撂下都没处放。 夜漓则是两眼一抹黑,她已经快被埋在书堆里了,昨天送来的都还没看完呢!禁不住怒火中烧,气急败坏。 麟飞见情况不对,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连忙退下,一刻也不敢多呆,生怕殃及池鱼。 他一走,夜漓的火气更无处发泄,便赌气一把将面前的公文推到地上,大喊大叫:“好你个洛梓弈,别想用这种方法把我困在这里,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理论!” 晏姬恰好路过,听到声响走进来,见衙内一片狼藉,心知夜漓又胡乱发脾气了,说道:“鬼王殿下去酆都山巡视了,你找他何事?” 夜漓挑眉道:“巡视?哼,那里有什么好巡视的,分明就是找在借口,故意避开我。” 晏姬俏脸一沉道:“说话越发没规矩了,酆都山周围近来邪灵异动,十分反常,驻守那儿的鬼差回报山周围的煞气忽然变得浓重起来,鬼王殿下担心神无旧部有一些漏网之鱼不安分,暗地里寻求着解开地狱之主的封印,妄图让他重新现世,这才亲自前去视察的。” “神无?他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好几千年了,还没死么?”夜漓没好气道。 晏姬没有搭理她孩子气的话,俯身捡起一卷判文递到她面前,耐心劝解道:“呐,这也是修行的一种,如今你身居要职,可不是捉一两个恶鬼怨灵就能了结了的。” 夜漓不接,晏姬举着文书的手就不放下。 “职责所在,你要逃避不成?”晏姬掷地有声地说。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夜漓终于忍不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接过晏姬手中的卷轴,打开看了一眼,只见这卷判书上只写了八个大字:“戕害同门,嫁祸师弟。” “没了?” 晏姬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没了。” “就这八个字?”夜漓咂嘴:“哇,现在朝生使者做事都这么随意的吗?” 晏姬道:“有时候字越少,罪越重。” 夜漓挥了挥那空荡荡的判文:“那也不可能没有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吧?查都不查清楚就往我这儿送。” 晏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灵生来扭曲,作恶什么的,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夜漓又低头仔细看了几眼卷轴,判文中记录着此人的来历,乃是仙门子弟,出身武陵源玄宗门下。 “玄宗?”她心生疑惑,那不是鹤青的师门吗? 夜漓担心此事与鹤青有关,当下即刻说:“将此人给本座带过来。” 鬼差立时绑来一个浑身裹着泥浆,几乎已面目全非的阴灵进来,看样子生前应是跌入泥潭中死的。 十三、武陵源 夜漓瞧着那阴灵有几分眼熟,不就是几日前她和洛梓弈一起回冥界,在鬼门关前碰到的那个想逃回去还阳,却被鬼差抓住的阴灵吗?他怎么还在这里? “你是什么人,所害何人,嫁祸的又是谁,速速呈报!”夜漓故意压低了声音,颇有威严地说,她执掌孽境司几日,就想看看自己对这些孤魂野鬼有什么震慑力没有。 谁知面前的鬼魂却只是发出一些含混不清地的低吼和嘶叫。 也是怪事,之前在鬼门关见到他之时,神志尚还是清醒的,还嚷嚷着要回去见他师父师弟什么的,今日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夜漓皱眉问:“他这是要凶化了吗?不都已经渡回来了,怎么还会这样?是哪个使者送来的,让他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精瘦修长,身着黑袍的朝生使者走进来,夜漓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瞧着着面生,叫什么名字,做朝生使者多久了?” 那使者道:“回大人的话,属下猿生,做朝生使者已有近千年了。” 千年?那不是比她还久?怎得印象里未曾见过? 夜漓道:“说说看吧,怎么回事?” 猿生道:“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此人名叫陈昭,是凡间修仙门派玄宗这一代的首徒,他虽然入门最早,但因资质平平,不得师门重用,因此据说他一直十分嫉妒自己的师弟,玄宗的二弟子鹤青。” 听他提到鹤青名字,夜漓不自觉地微微跳动了一下眉毛。 猿生又说道:“传闻这个鹤青不但剑法修为皆在他之上,更是悟性奇高,于仙道神旨极为通达,被公认为是下一任宗主的最佳人选。” “半个月前,玄宗派接报,说离武陵源不远的银堇山上出了不得了的妖物邪祟,已害残害诸人,附近的百姓请求他们派人下山降妖伏魔。” “像玄宗这样有威望的仙门,每日都会收到很多临近乡县百姓的求助,有人甚至会不远千里前来请他们出手捉妖除邪,所以玄宗中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还以为是那些百姓夸大其词,或者一惊一乍虚估了那妖邪的实力,于是派了出数十名没有什么经验的弟子下山,希望能给他们历练的机会,但那妖邪端的是厉害,玄宗弟子出师不利,刚走到山脚下,还没等这些他们搞明白要对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便莫名其妙死了两名弟子,后来好不容易上了山,又重伤了一群,最怪的是,即使是这样,他们都没弄清妖邪的本体,带队的弟子见形势不对,想先行撤退,岂知这群人本就落败,失了先机,又毫无策略地仓皇逃跑,被乘胜追击的妖邪冲了个七零八落,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幸而在逃命途中被前来增援的鹤青救下。” “鹤青将他们带回玄宗疗伤,由于伤者人数众多,他们在玄宗的书院辟了一处地方,统一让伤者在此将养,方便行医用药。可是怪事发生了,这些伤员本来在玄宗几位擅长医术的长老的救治下已逐渐恢复,但有一日,其中两名伤员,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却忽然暴毙而亡,而且这两个的死因还未查明,第二日晚上又有两名受伤弟子无故身亡,如此过了六日,这批受伤的弟子当中竟意外横死十多人,一时间宗门内人心惶惶,都说是他们在银堇山除妖时,带回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终要了他们的命。剩下几个受伤弟子更是日日心惊胆战,互相猜疑,生怕受彼此牵连,也不愿再在书院里住着了,第七日早上众人正准备将伤员从书院中移出,推开门却发现鹤青倒在里面,浑身是血,而书院剩下的伤员则几乎全部毙命,经查探这些人都是为他的寒玉剑所杀,一名弟子将他叫醒后,他也不辩驳,提剑便冲出玄宗,过了三日带了一个人回来。” 夜漓越听越紧张,脱口而出问道:“什么人?” “就是他,陈昭,”猿生指着跪着的陈昭道:“当然鹤青将陈昭带回玄宗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鹤青却说他找到凶手了,玄宗之人哪里肯信,说他不但残害同门,还杀人灭口,想推卸责任,鹤青不愿承担罪名,便逃走了,玄宗派了弟子这会儿正在四处追捕他呢。” “什么?!”夜漓听到鹤青被追捕,激动地拍案而起:“这些人修仙是不是把脑子给修坏了,鹤青若要害这些弟子,把他们救回来做什么?” 看陈昭的魂魄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此事定有蹊跷。 夜漓与鹤青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知道鹤青这个人清高自持,不屑辩驳,她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与自己师门之间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思来想去,越发焦躁不安。 这些日子被迫呆在冥府鬼衙评恩怨,断是非,她早就坐不住了,现下又担心鹤青的安危,想着想着“嚯”得一下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故意说道:“本座时常聆听鬼王殿下教诲,深知咱们在冥界当差,相比于惩治恶鬼凶灵,使亡魂解脱苦难,了却执念,顺利往生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看这个案子必是另有隐情,要去凡间走一遭,调查清楚。这个人,先关入炼狱之中,等我回来,再行处置。” “还有,”夜漓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转身特意嘱咐:“鬼王回来之前,谁都不许通报,若有多嘴的,我定要他好看,听到没有?” “等等,”晏姬叫住她:“若鬼王殿下半途中回来问起,该如何回答。” 夜漓摆了摆手,头也不回道:“就说我去孟婆那儿下棋听故事去了。” 她虽从没到过武陵源,但多少也有耳闻。 听说这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山势连绵向天横,有银川倒挂落九天,常年是仙气缭绕,景色迷蒙,气象万千,算得上是半个人间仙境,各路修仙宗门在此聚集,坊间的说法是,在武陵源一个牌匾摔下来能砸死三个修仙的。 所以以夜漓的身份,如非迫不得已,这种地方实在是少来为妙。 附近有一小城,虽说是仙境,城内大街小巷的热闹之意倒是颇接地气儿,有卖仙丹符箓的,有耍刀枪卖艺的,还有卖各种吃食果品的,其繁华不输金陵。 夜漓到底是贪图玩乐,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让她差一点忘了此次来凡间的原因了。四处游玩,兴致正高,一会儿看看杂耍,一会儿对着刚出笼的白米糕流口水,贪恋这点红尘烟火之气,忽听得街边的一家酒肆中传来争吵打斗声,门口还围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便也走过去瞧了一眼。 “我不许你说我二师兄是叛徒!”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一堆被打烂的桌椅中间,只见他面红耳赤地朝另一个穿着英挺的金绣长袍的年轻喊道。 “我说他是叛徒怎么了?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躲着呢,不是叛徒是什么?”长袍少年昂着头,飞扬跋扈。 “诶,”夜漓挤进人群中,问身边的一个路人:“他们是什么人呐?” 路人说:“阁下不是本地人吧,不然怎么会连玄宗和神宗都不认得,”他指着白衣少年道:“这个穿白衣服的是玄宗弟子樊晓澄,另外那个是神宗的少宗主江源,神宗和玄宗是此地最大的两个修仙门派。” “哦,这样啊,”夜漓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既然同为仙门百家之首,何以打成这个样子?” 路人回答:“正因为同为仙门之首,才有很多地方都不对付啊。” “哦?”夜漓好奇:“比如呢?” “比如?比如修仙的理念就不同,玄宗崇尚内修,认为万物重道而贵德,以心神合一为修行的终极目标,神宗崇尚外修,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认为飞身成仙,封神登天才是修仙之人的终极目标,是以两派时常开坛说法,但又互相说服不了对方,久而久之,矛盾就越来越多了。” “二师兄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暂时离开,肯定是为了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叫樊晓澄的少年大声道。 神宗少主江源则冷笑道:“我呸!万宗主都不知道是怎么管束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一个身死,一个叛逃,真是给仙门百家长脸,我看玄宗百年基业,也算是走到头了。” 夜漓见那神宗少主,年纪轻轻生得人模人样,却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极为蛮横,还说鹤青的不是,便有心教训他一下。 然而还没等她动手,樊晓澄就先拔出剑指着江源道:“你住口!我不许你说我师父!”说罢举剑怒而刺向江源,江源轻松一个回身闪避,一面也拔剑相向。 二人你来我往,互相拆了招十来招,这时,江源身旁的一张桌子忽然动了起来,临空翻转了几圈之后朝他砸去。 他正专注地与樊晓澄过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慌忙侧身劈开桌子,刚勉强躲开,酒肆中的碗、壶、杯、盏又纷纷飘到半空,一齐朝他飞去,一时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殃及池鱼,砸伤了不少围观路人,这群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抱头逃窜,场面极为混乱。 樊晓澄倒也没有乘人之危,他也放下手中的剑,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在捣乱!”等一切平息下来,围观的人都跑光了,江源这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浇了满身的饭菜酒水,恼羞成怒,大喊大叫。 夜漓娇俏地一笑,从门后走出来。 “你是什么人?”江源咬牙切齿道:“使得是什么妖法?!” 夜漓仍旧满脸笑意:“妖法怎么了?妖法也能赢你。” 江源狂妄道:“我看你的样子幻化得如此像人,想来品阶也不低,好得很,这小半年我正愁没什么像样的猎物给我练手,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话音未落江源立刻挽起剑诀,霍霍生风,呼啸而来,他的剑法看似与鹤青一脉相承,但路数不同,鹤青出剑更多的是与她周旋,是为了克制她,而江源则是剑指要害,招招毙命,虽然以他的修为来说还伤不了夜漓,但如果打坏这具肉身,对她也是有些麻烦的。 无法,夜漓将魂力凝于掌心迎着江源的剑势而去,剑气魂力相撞,在空中炸开,夜漓有意给江源一个下马威,用了三成修为,江源自然抵挡不住,猛然被这股冲击力撞飞了。 樊晓澄原本茫然地站在原地,见此夜漓只用一招便将江源打到,剑锋不自觉地转向了她,警惕地发出三连问:“你,你竟然破了神宗剑诀?你使的是什么招数?你...究竟是谁?” 夜漓心想,这小子基本功还算扎实,但到底年轻,缺乏临阵经验,内功底子也不够,不过倒还算是有些眼力见儿的,于是故作痞气地踏在凳子上,摩挲着下巴盯着他看,调笑道:“臭小子,我刚刚是帮了你诶,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就跟某些人一样。 “好啊,”躺在地上的江源喘着大气,挣扎着撑起身,依旧颐指气使:“原来玄宗弟子跟这种邪魔歪道勾结,等我回去禀报我爹,告诉其他仙门宗派,你们就完了!” 樊晓澄脸又红了,辩解道:“你胡说!我没有!” 夜漓走过去抬腿就往江源身上踩,疼得江源娃娃直叫,她蹲下身,凑在他耳边说道:“那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再砍了你的手脚,我看你怎么回去告状!” “你敢!” 夜漓翻动手腕,变出一把匕首,抵在江源的脖子上,莞尔一笑,露出三分邪气:“你猜我敢不敢?” 见状,樊晓澄阻止道:“住…住手!你是何方妖孽?这里是武陵源地界,仙门百家所在,你...你休要猖狂…” 夜漓见他的又想拔刀相助,又胆战心惊,也不生气,反觉得好笑,刚刚听他出言维护鹤青,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也不想为难他,于是收起武器,但这样一来,江源更加认定樊晓澄跟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有着某种联系。 樊晓澄刚满十五岁,是玄宗弟子最年轻一辈的弟子,尚未有单独外出降妖除魔的经历,只在苗疆见师兄鹤青斗过草鬼,这种邪灵据说以蛊虫为媒,只附身在女子身上,过段时间就便要下蛊害人,否则就会遭到蛊毒反噬,草鬼婆邪得很,往往会将自己的本体藏得很隐蔽,极难对付,所以最后虽然草鬼婆被灭,但玄宗这边也胜得十分惨烈。 鹤青性子冷,总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不过与樊晓澄还算亲近,二人本来关系是不错的,但经此一役后,就又疏远了,每每念及此处,樊晓澄总是欷歔不已。 但这个时候的夜漓还不知道鹤青许多过去的事,只撇撇嘴,心里嘀咕,玄宗门下弟子还真是一个德行,好坏不分,她一个瞬移,闪身来到樊晓澄身后,故意大喊一声吓他:“哇”,看他被吓得不轻,像是整个人都要往前扑倒一样,不禁捧腹大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有见过这么大摇大摆出来害人的妖孽吗?” 便是在夜漓戏弄樊晓澄之际,江源略微恢复了功力,勉强站起来,捂着肚子指着他俩:“你,你们给我等着!”说完拔腿就跑,一溜烟逃没了影。 “诶诶诶…你就这放他走啦?”夜漓详装追了几步,回头对樊晓澄说:“他要是回去说出些什么对你不利的话我可不管啊。” 樊晓澄并没有放松警惕,手里的剑也还举着,不过脚步却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慢慢向门口移去。 “诶,站住,你先别走,”夜漓又瞬移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问你,你二师兄鹤青现在人在何处?” 樊晓澄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对夜漓迅捷的身法感到惊奇。 “你…你认识我二师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夜漓想了想,好像也不算特别认识,至少还没到会为了这个人追到凡间的地步,不过来都来,就当是认识吧,反正这人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过客,于是回了一句:“算是吧,他在哪?” 听她这样说,樊晓澄总算是放下剑,又发出一连串疑问:“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你跟我二师兄是什么关系?你找他做什么?” 夜漓难免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想不想救你二师兄,如果想就告诉他在什么地方。” 樊晓澄疑惑:“你能救他?” 夜漓很诚实地耸了耸肩:“我会想办法救他。” “我确实不知二师兄现在在哪里,”樊晓澄道:“你来寻他,想必他的事你也知道了,三日前他带着大师兄的尸体回宗门被当成叛徒,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但我是相信师兄的。”樊晓澄又补充了一句。 夜漓皱眉犯愁,此事好像陷入一个死局,当事人都失踪了也就无从查起,她思量了一下,眼下也只有去玄宗,看看那些弟子究竟是被何物所伤,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于是也无心与樊晓澄纠缠,放走了他,为了不透露行踪,她也没有让樊晓澄带她去,而是向一个路人打听了玄宗所在。 路人是这样说的:“沿着武陵源东侧麓南山的西峰往上走,麓南山层峦叠嶂,常年云雾缭绕,山路陡峭,不好登,但只要爬过最初的一段,就渐渐会出现开凿好的台阶,沿着台阶再向上行二三千阶,就能看到一座神只,像庙又像观,周围都是参天大树,那便是玄宗所在了。” 夜漓提气运功,一步一跳地往上走,行至半山腰之上抬头一看,眼前果然出现了台阶,她一跃而上,依旧分外轻松,没多久就走到了石阶的尽头,一个金顶白墙的道观映入眼帘,随之传来一声呼喊。她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去瞧,只见宗门门口,四五个小童围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白布里衣的男子,那男子口中叫嚷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十四、托梦 一小道童对那疯癫男子道:“石师兄,你擅自下山便是背叛师门,你可要想清楚了!” “管他什么背叛师门!都死了那么多人,还修什么仙,得什么道,我可不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枉死了!”男子大喊大叫道。 眼看那四五个小童困不住他,夜漓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小童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石师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抬手劈向石师兄脖颈处。 夜漓怕真的伤到他,不敢用大力,没想到那人虽然疯了,但身体很健硕,吃了她这一记竟然不倒,反而转过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出丈余,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夜漓被扼住命门,逐渐感到呼吸困难,千钧一发之计,她睁开双眼睛,眸光一动,眼神中泛出一丝绿色,那“石师兄”忽然垂下手,刚刚凶狠模样不见了,转而变得呆滞起来,夜漓揉着脖子,拍开他的手,并将其推到在地。 那几个小道童如同捕食的小兽一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们的石师兄捆了个严实。 “多谢兄台相助。”小童中有一个老成的,上前朝夜漓行礼道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的一瞬间,眼前这个人明明被石师兄抓住了,命在旦夕,但她居然死里逃生了。 “客气客气。”夜漓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小童又问:“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来玄宗所谓何事?” “哦,”夜漓挠挠头,随口扯了个谎:“在下原是金陵人士,贱名不值一提,日前城中破庙有恶鬼作祟,我们一家被贵宗弟子鹤青所救,是以特意上山答谢。” 小童听到鹤青的名字,又见她不肯透露姓名,面色微微一变:“原来是来找二师兄的,可惜他现在不在宗门内。” “哦,是吗?那可否告知他的去向,我也好去寻来报恩。”夜漓明知他不在观内,依旧问道。 小童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敝派最近发生不少事,鹤青师兄目前...去向不明......” 夜漓追问:“哦?发生了什么事?” 小童正要开口告知,此时观内走出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轻袍缓带,神色端庄肃穆,眉头微皱,正气中带着几分迂腐,身形高大但模样消瘦,面色略有些发灰,只是简单地走出来,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只听他沉声道:“玄门内务,不便透露。”小童便立马闭口不言了。 说着,那人走几步,俯身查看倒地的伤者,又皱了皱眉头,对几个小童说:“将你们的石师兄抬进去吧。” 这几个看门小童怕是玄宗里年纪最小的弟子,可能入门没有多久,一时间均没有反应过来,听他发话,才想起来行礼:“见过宗主。” 夜漓想,此人应该就是玄宗宗主万锦年了,于是故作谦卑地上前,躬身道:“小人见过宗主。” 万锦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如阁下所见,宗门内务繁忙,无暇接待,阁下请回吧。”寥寥几句就把她给打发了。 小童们七手八脚地将石师兄抬入门内,原本混乱嘈杂的门口转眼安静下来,只留了一个扫地小童,夜漓只得上前同他搭话:“你们石师兄,这是怎么了?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她故意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那童子是个老实的,看看她,又朝门内看看,犹犹豫豫,不知应不应当告诉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夜漓又说:“玄宗发生的事,我在武陵源时就听说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只是担心我的恩公,哦,就是贵宗弟子鹤青的安危,你就告诉我吧。” 小童思忖片刻,兴许是想到夜漓刚刚出手帮了他们的好处,于是说:“你既已知道,便也应当听说了前段时间我玄宗中有十多个弟子上银堇山除祟未果,且有死伤,后来虽然半路被我二师兄救回,但不知为何却接二连三陆续横死...” 他又踌躇了一下,开口道:“石师兄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这就跟猿生回报的有所不同了,他说玄宗那批去除妖的弟子被救回来之后,尽数暴毙而亡,没想到居然还活了一个,看他这个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儿,也不知还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诶,”夜漓蹲下身问那童子:“能不能让我去见见你们那个石师兄?” “那可不行,”这一次小童断然拒绝:“你非本门弟子,没有宗主允许,不能进去。” 夜漓颇为无奈,既然如此,唯有逼得她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她本想待深夜再去探访,却已是按耐不住。 但这大白天的,也不好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去,她想了想,索性找一处枝叶繁茂的树丛,脱去肉身,藏于林中,用树叶覆盖,然后以魂魄之态悄悄潜入。 夜漓本以为没人能看得见自己,潜入会很容易,谁知玄宗观内道路蜿蜒盘旋,曲径通幽,极其错综复杂,厢房连着竹林,竹林连着假山,假山连着一片湖,夜漓在其中来回绕了半日,终于迷路了,在假山溶洞里走了约莫一刻都没有走出去,只好原路返回,刚走出洞口,迎面走来几个先前在门口遇见的小童,夜漓一时忘了自己此时已是魂魄的状态,下意识地一惊,连忙躲了起来,引得身旁竹叶沙沙作响,惹来了小童们的注意。 他们毕竟年纪尚小,不免畏畏缩缩,其中有一两个胆大的上前一看,眼前却是空无一物,也就没放在心。 夜漓见他们从自己面前经过,却视而不见,想起眼下他们根本看不到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她侧耳听那几个小童闲聊。 “听说樊师兄又被师父责罚了?”一个小童问。 另一个小童回答:“是啊,师父命他跪在书院门口,已经跪了好半天了。” 接着他们七嘴八舌起来地谈论起来:“唉樊师兄也真是的,总惹师父生气,这次他又做什么啦?” “听说是跟江源打架了。” “神宗那个江源?” “就是他。” “唉,此人最是无理,平日里就咄咄逼人,如今被他拿了把柄,还不乘机大做文章。” “走,去看看吧。” “去看看。” 夜漓闻言,心知自己图一时畅快,出手打了江源,他怀恨在心,又寻不到她报仇,只好把气都撒在樊晓澄身上,这么一想突然有些良心不安起来,反正眼下也找不到路,夜漓就打算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看。 随即便跟着两个小童来到一处书院,看到樊晓澄跪在书院门口的石子路上,瞧着都疼,他们见万锦年也在,两小童就不敢上前去了,只敢远远偷望。 万锦年手执戒尺,不耐烦地踱来踱去:“好啊,你现在长出息了,为师传你武功是为了让你打架的吗?” 樊晓澄低头不语。 万锦年又道:“为师问你,你可知错?” 见樊晓澄依旧不说话,他提高了声音:“你可知错?!” “我没有错。”樊晓澄小声嗫嚅道。 “你说什么?!”万锦年暴跳如雷。 见师父生了气,樊晓澄这才慌乱地抬起头,解释道:“他们说二师兄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是叛徒,是仙门败类!我才…我才…而且我没有伤他!是...是...”他这一番辩解简直是越描越黑。 果然,万锦年怒气更甚,一发不可收拾:“够了!你二师兄现下行踪不明,若他真是冤枉的,为何不敢回来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十几条人命,这么大的事,他说走就走,可还将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吗?!” 看来鹤青是真的失踪了,夜漓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他在哪里?有没有受苦? 可还...可还活着? 一时间这仙门中发生的事,她忽然不感兴趣了,一副心肠只牵挂着鹤青。 “师父,二师兄在玄宗这么多年,他的为人难道你还信不过吗?”樊晓澄孩童心性,一片赤诚,他不明白他那通理晓义的师父为何忽然如此有失偏颇,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师父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因为师娘的事…” “住口!”万锦年终于勃然大怒:“不要在我面前提你师娘!” “师父!”樊晓澄却还要说:“那不是二师兄的错!” 万锦年抄起戒尺劈头盖脸打将下来,边打边高喊:“我让你不要说了!我让你不要说了!”打得樊晓澄蜷缩在地上,手脚都破了,衣服上透出道道血印,眼角也渗了血。 躲在暗处的小童终于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前阻拦:“师父,师父,打得够了,再打下去,樊师兄要被打死了…” 万锦年气红了眼,等醒过神来,樊晓澄已是奄奄一息,他自觉失仪,扔了手中戒尺,挥手道:“将他带回房内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去。” “是。”小童只怕万锦年还要罚他们的小师兄,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鹤青从小在玄宗长大,这出了事,不但同门师兄弟无人替他出头,连他师父都不庇佑,反是他这个年轻的师弟,对他倒是极为信任。 这么看来,找樊晓澄问话,说不定能寻到一些线索。 夜漓打定主意,但转而又想她现在这个样子,樊晓澄连看都看不见她,要怎么问话?不如先还了魂,回到肉身上去,反正路也记下了,再来找他便是。 于是她便施了个回魂咒,魂魄归体,在一阵头晕目眩后,夜漓微微睁开眼睛,却意外得发现自己并不在刚刚躲藏的那个树丛中了,而是躺在一张床上。 坏了!莫不是有人发现她了? 夜漓估得没错,在她走后没多久,就有玄宗门人在灌丛中发现她藏在那里的那具肉身,带回来给万锦年看。 这具躯体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任何活着的反应,但身上却不冷也不僵,眼神也未涣散,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奇得很,玄宗中人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几个议事的长老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是她…”万锦年在宗门门口见过夜漓,自然就将她认了出来:“哼,我之前见到她就觉得她行为古怪,不似常人,其中果然有诈。” 此时夜漓已经回魂苏醒,万锦年这句话恰好落在她耳朵里,她想,现下如果忽然醒过来才是不好解释,麻烦就更大了,不如索性继续躺着,闭眼装死。 装死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不过就是被当成真的死了,拿去埋了而已,反正她也不怕。 玄宗一长老问:“宗主,这…要如何处置?” 万锦年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先将她押入地牢关押,等查清她是怎么潜进来的,有什么目的再做商议,如果查出来她真是什么妖邪,就关进锁妖塔,反正不管她到底是个什么,请几位长老先以结界将其困住,再行发落。” 玄宗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对付眼前这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还要一本正经地关押设咒,有些可笑,但因是宗主之令,也都领命去了。 夜漓则暗自不屑,开玩笑,凡间什么符咒能将她困住?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其冒着身份被识破的风险,和这些修仙老顽固正面对抗,不如现在继续装死,等一会破了他们什么狗屁阵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逃走便是,若是被这些修仙老道缠上,少不得会耽误她追查鹤青之事的功夫,她可没空与他们周旋。 等玄宗之人发现送进来的明明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却凭空消失不见了,一定能把他们吓个半死。 夜漓这么乐呵呵地想了一会儿,不禁心中得意,是以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 没过不久,夜漓感觉抬她的人似乎是在下楼梯,一颠一颠的,晃得她难受,她像是被带到了地下,接着,那人将她丢在硬邦邦冷冰冰的地上,然后开始锁门,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有人说道:“长老,符阵均已布好。” 另一人回答:“那我们走吧,去向宗主复命。” 等他们离开,夜漓这才睁开眼睛,周围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指尖一阵酥麻,原来是触碰到了牢门,夜漓捻了捻手指,发现是最普通不过的辟邪符,江湖上最不入流的术师都会画,沿街叫卖三文钱十张,夜漓嗤之以鼻,她是被小看了呀,用这种东西居然就想困住她。 夜漓站远了一些,一条铁链从她的袖口飞出,魂力激荡,直奔牢门而去,但“哐嘡”两声,锁链竟然被挡了回来! 这不可能!什么辟邪符这么厉害,能将洛梓弈赐给她的魂器挡回来,难不成是太上老君,九天玄女所绘? 这时,她的眼睛已略微能适应昏暗的环境了,夜漓又走到牢门边上伸手试探了一下,才发现这符阵不简单。 好家伙!牢门上被施的不止辟邪符,还有驱鬼咒,伏妖阵,万锦年当真小心得很,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干脆一股脑都用上了。 关键这三个符咒阵法,分开使用都极其稀松平常,和在一起就难办了,破驱鬼咒的术法与伏妖阵相生,破伏妖阵的术法又与破辟邪符的相克,无法同时发力破解。 玄宗不愧为百年仙门,这手段断不是好相与的,夜漓一筹莫展。 她又上前妄图用蛮力突破,具是被反弹回来,手掌还差点被咒术回转震碎,无法,只得暂时放弃,在牢中焦急踱步,也是无用。 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到办法,她现在在地下,光照不进来,也不知道时辰,估摸着绕圈绕了足有大半夜,忽而灵光一现,想了一个主意。 玄宗地牢防备甚严,她的肉身出不去,连带着魂魄也被禁锢了,但是她可以托梦啊! 鬼魂托梦并不少见,用来吓人也好,寄托哀思也罢,这是冥界亡灵的常用术法。 既然她现在被困于此,正好可以托梦向人求助。 只是托梦给谁呢…思来想去,眼下最合适的好像也只有樊晓澄了。 他如此敬重他的二师兄,只要夜漓说明意图,相信他还是能权衡变通的。 托梦这事儿说起来不难,于鬼魂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但也要时机合适才行,说白了托梦托梦,其一就是要被托梦者睡着了才行,如果对方醒着,她是无法进入其意识内的。 好在夜漓运气不错,试了三次,前两次,都直接被樊晓澄的神识挡了回来,第三次就很顺利的进到他的梦境中了,想来可能是因为他受了伤,躺在床上无事,睡得多的缘故。 其二,托梦的梦境不能凭空编造,一定是托梦的双方都有的记忆或者曾共同经历过的片段,所以一般故去的亲朋好友给自己托梦的情况会比较多,因为编织梦境,是很耗费魂力的,梦境越真实可信,需要消耗的魂力就越多,但如果是被托梦之人脑海里已有的回忆,那造梦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夜漓和樊晓澄自然谈不上相熟,除了武陵源大街上,酒肆中那段不太愉快的相遇之外,彼此之间从未见过。 这就很难了,除非天上的神仙,或者冥界中段位很高,魂力多到没处用的大鬼,才有能力凭空编织一个梦境出来,夜漓刚受封不久,还远达不到这种程度。 但另夜漓没想到的是,她一进樊晓澄的梦境之中,周围的一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还没等夜漓编织梦境,倒先被樊晓澄的意识拉入他的梦中了。 这倒是稀奇了,如果樊晓澄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高人,就是这段记忆在他心中埋得太深,如同梦魇一般缠着他不放。 十五、草鬼婆 这里是湘西的一个苗寨,清澈流长的西江上竹筏轻泛,穿着鲜艳苗服,头戴银饰的苗族少女扯起嗓子喊出一首高昂婉转的曲子,声音悠扬清亮,在青山绿水间回荡。 西江两侧的苗寨被群山环绕,黑色的屋瓦层层叠叠擂上去,看上去既繁杂又错落有致。 不知是西江蒸腾的水汽,还是饭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苗寨上方总是雾蒙蒙的,氤氲缭绕,让这个本就神秘的边陲小地更加深不可测,仿佛这片静谧中正酝酿着什么大事。 被拉入梦境中的夜漓感觉自己跟从天而降一样,直直掉落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还没等她站稳,苗寨千户西北面一处吊脚楼先是传来一声破门而入的撞击声,接着是一声高喊:“抓住了!” “来人啊,快把这个妖妇围起来!” 几个苗家汉子冲进楼内,里面一个长发披散的老妇人被罩在一张巨大的网下,匍匐在地上,看上去正在承受很大的痛苦,她目如朱砂,脸上沟壑丛生,皮肤黝黑中透着蜡黄,两颊深陷,整个人都佝偻着,看上去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妇人冲他们恶吼,露出满嘴烂牙,几只带翼的甲虫从她身上爬出来,想从网眼中钻出去,但还没碰到网就被一阵闪光烧成了焦炭。这时,老妇人忽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通红的眼眶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却只是叫人听不懂的低吼。 “住手。” 这时一个佩剑的女子走进来,她看上去有一点年纪,但不显老,反而端庄肃穆,英姿飒爽,瞧着应是习武之人。 “你们别碰这网,也别靠近她。”女子说道。 她身后,有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跟着她一起进来,夜漓一看,正是鹤青和樊晓澄二人,鹤青依旧是白衣校服,和现在的样子差别不大,而站在他身旁的樊晓澄身量却明显比现在小了很多,看上去才十岁出头,完全是孩童的模样。 看来这位就是万锦年的妻子,鹤青与樊晓澄二人的师娘于氏了。 “琛子呢,你把琛子拐到哪里去了!我要杀了你,为孩子他娘报仇!”一个苗族汉子显得尤为激动。 这个苗族汉子是苗寨千户中一个小寨的寨主,名叫文达,这个苗族小寨原是以采草药治病为生,平和安逸,近来不知怎的,突然闹起了巫蛊之灾,无端端死了十几个人,其中包括文达的妻子,蛊婆不知为何还掳走了文达的儿子,和一个从小服侍他儿子的名叫阿阮的女孩。 于氏制止文达:“先不要冲动,还不知凶手是不是真的就是她。”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这老蛊婆!”文达刚刚经历丧妻之痛,愤怒至极,头脑发热,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他原本就身强力壮,悲愤之下更是三头牛都拉不住。 鹤青上前,猝不及防地用手背在文达的脖颈处轻轻劈了一下,他就两眼一闭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其余苗人立刻道。 鹤青显然也不是现在这副清冷的样子,不过他这时候比现在话更少,也不说什么,只是拔剑挡在于氏和樊晓澄前,妥妥一个愣头青,于氏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把剑放下。 “各位,请听我一言,你们的寨主不远千里上玄宗请我们来,不只是为了抓一个蛊婆,更是为了要将整件事调查清楚,现在第一,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犯案之人,第二你们别忘了,两个孩子还在她手里,若你们一时冲动,断了寻找孩子的线索,后悔也来不及。” 众人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闹了,但抵触情绪并没有消退,苗寨向来有些排外,不喜同外族人亲近,原因很简单,除了草药医术外,苗族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他们的巫蛊之术,只不过一个让人趋之若鹜,一个让人闻风丧胆,外族人出于对苗族巫蛊术的忌惮或者贪婪,迫害其长达数百年之久。 于氏让人将文达扶下去,又在屋子周围布下结界,双手结了个鬼缚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眉间,念力形成微风吹起于氏的鬓发,在指尖旋绕,她念道:“收!” 罩着那老妇人的网忽然收紧,她怪叫一声,似乎是十分痛苦。 “你究竟是何人?”于氏开始盘问她。 老妇人不答。 身旁的两个人苗族人替她说道:“她就是苗寨里的一个纺婆,和寨主夫人,就是死了的那个一样,都是外乡来的,因为有些纺布制衣的手艺,就和夫人一起留下了。” “两个孩子在哪里?”于氏又问那纺婆。 老妇人依旧不答。 “无论你有什么怨恨,孩子终归是无辜的。” “......” “你若肯将孩子放了,我可以担保,在事情的原委查清楚之前,寨里的人绝不会伤害你。” “......” 无论于氏说什么,纺婆始终不言不语,饶是她涵养功夫不错,也急了:“你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于氏一边逼问一边握紧了拳头,缠着纺婆的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紧。 孩子一直是于氏的软肋。 她与万锦年结为夫妻已有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非常恩爱。 婚后第二年,于氏有了身孕,当时万锦年还不是玄宗宗主,接到他师父的指示,说距武陵源六百里,有一县城,叫余年县,余年县东南边有一古寺,叫万宁寺,寺内有猫妖作怪,当地人一连请了几个捉妖师前去降服,不但没能镇压,反而接连丧命,不得已万宁寺的主持只得派了一个小僧山长水远地跑来求助,希望能借助玄宗的一臂之力,请玄宗派人前去除妖。 万锦年得令,本想只身前往,于氏却坚持要陪他一起去,万锦年十分敬爱妻子,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未免无辜之人继续被害,二人日夜兼程,不到两日便赶到万宁寺,主持出来接待了他们,本想找个住处将安置二人,却被万锦年拒绝了,因为在他眼里万宁寺就跟个妖窝没有区别,他刚一踏足妖怪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这时候的万锦年尚还有几分年轻气盛,万宁寺中的猫妖毫不掩饰气息,如此嚣张,反倒是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猫妖虽然尽除,百年古寺也付之一炬。 更为悲惨的是,当时身怀六甲的于氏不幸流产,失去了孩子,自此再未怀上过。 于氏很喜欢小孩,从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怀孕之后,这种喜欢就几乎成为了她的一种执念。万锦年也知道这一点,每当宗门内有谁喜得麟儿,于氏总要先去瞧上一眼,回来后就立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或者是在床头枯坐着,叹气到半夜。 眼前的纺婆什么都不说,眼看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氏平了平心气,提议先将人关押起来,但苗族中有人不同意,首当其冲反对的,是和琛子一起被抓走的那个叫阿阮的女孩的父亲,荣盛。 从祖辈开始荣盛就是文达家的家仆,文达家认为这种阿阮这种家生的奴婢底细干净,比外头买得好得多,她比琛子大五岁,一直养在琛子房中,默认将来是要给他做小的。 那纺婆一直闭口不言,荣盛怒道:“不能就这么放过她,既然她什么都不说,那就放放血,总要逼到她说为止。” 于氏却又说:“此事尚有可疑之处,不能妄下定论,也不能屈打成招,这位老人家原先也不过就是寨中的一个纺婆,都不接触医术药典,更遑论巫蛊邪术,其中的来龙去脉仍需细细查明,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阿阮的父亲道:“还有什么可查的,你看她这个鬼样子,寨中的命案分明就是她所为,这妖婆子本就是外乡人,是寨主好心收留她,她才不至于饿死,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说不定是黑苗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苗裔并没有族群之分,只不过其中有些擅长医术药理,有些精于巫毒蛊术,后来巫蛊术给苗族人带来了灭顶之灾,苗族才逐渐分化成黑苗和青苗,那些研究医药的苗人称为青苗,研究巫蛊的苗人称为黑苗。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为死者报仇!” 一众苗人群情激愤,无法平息。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草鬼婆,阿阮的父亲又说:“草鬼婆以身养蛊,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找人放蛊,否则蛊毒就会在她体内发作,所以真蛊婆被杀之后,剖开其腹,必有蛊虫在里面。” 蛊虫阴毒,常引得怨鬼恶灵附身其上,俗称“草鬼”,这种蛊虫多附于女子身上,那些女子也被称为草鬼婆。 夜漓冷眼看着一切,毕竟当下这个场景中所有的人,除了樊晓澄的意识,或者说是他睡梦中的意识是真实存在的之外,其他都不过是虚幻的泡影,这只是樊晓澄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而此时的鹤青与于氏也都身在迷局中,很多细节都没有能捕捉到,却叫夜漓隐约看明白了。 虽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置身眼前的情景之中,难免为他们心焦,夜漓心知她现在应该担心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扭转局面,而是要怎么让樊晓澄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要怎么在他自己的梦境中把他叫醒。 梦中的场景如此真实,樊晓澄的意识明显已经深陷其中了,如果不快点唤醒她,自己恐怕也会慢慢失去意识,在别人的梦境中沉沦。 那边,于氏说道:“你这样,岂非是要了她性命?” “这位女侠,”荣盛说:“修仙之人斩妖除魔是天经地义的事,妖邪害人,难道对这些东西还要手下留情吗?” 于氏默然,鹤青倒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不紧不慢道:“阁下此言差矣,我师娘的意思并非是要对妖邪手下留情,她刚也说了查明事情真相才是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况且现在两个孩子都还没找到,贸然将她杀了,孩子的线索可能就断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经他们等反复痛陈利害,这些苗人方才听进去了一些,终于是不再闹了。 眼前的场景一变,于氏三人站在文达的床头,此时的文达已悠悠转醒,但情绪依旧很激动,听他们没有杀那个纺婆,更是气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鹤青说:“寨主不必着急,你既然千里迢迢去玄宗请了我们来,这件事我们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自古以来,以巫蛊之术害人,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玄宗既已插手此事,定不会姑息。” 文达开口正要说什么,门外一阵骚乱声打断了他。 原来在荣盛的鼓动下,寨子里的青苗人将本就为数不多的黑苗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场暴乱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了。 青苗和黑苗本就关系不睦,互不往来,但原先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青苗人就想抓着草鬼婆作祟的由头,趁机将黑苗人赶出去。 被围攻的几个黑苗人蹲在地上,脸色阴郁灰沉,他们手里都抱着一个瓦罐,青苗族中有人逞凶斗狠,夺过瓦罐就往一个黑苗人头上砸。 “快住手!”文达急了,不管怎么说他作为寨主,终归是不想看到寨中出现这种分裂斗殴的事情的,火速跟着于氏等下楼阻止。 那个被砸的黑苗人顿时头破血流,他也不说话,也不用手擦拭,只用浑浊的眼睛瞪着对方,任凭血流进眼睛里,可怕的血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文达平日里就十分冲动,又没什么主张,在苗寨中的威望并不高,这一下开了个头,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苦主哪里肯听,纷纷有样学样,“乒乒乓乓”一阵抢砸,瓦片碎了一地。 那几个黑苗人任打任骂,不反抗也不辩驳,着实怪得很。 一青苗人道:“砸了蛊皿,看你们还怎么下蛊害人!” 话音未落,一只金蚕,一只毒蝎,一条青蛇从那些打碎的瓦罐碎片中爬出来,不久,蜈蚣,蜘蛛等其他毒物也纷纷爬出,这时,几个黑苗人才抬起头,笑得很蹊跷。 “不好!”鹤青感到不对劲,喊道:“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毒物很快开始攻击人,不少青苗人被毒蛇咬,被蝎子蛰,还被飞在半空的不明黑色甲虫攻击,蛊毒者不在少数,接二连三倒,翻滚惨叫。 鹤青立刻上前,手起剑落,眼前的蛇蝎便被劈成两段,但毒物数量众多,实在难以斩杀得完。 他背后的树枝上盘着一条毒蛇,一跃落在他身上,张开蛇翼,吐着红信,毒牙离他的脖颈只有几寸许。 “小心!”虽然明知道鹤青根本不可能听见,夜漓还是难以遏制地跟着紧张起来,脱口而出道。 果然,所有人都没有因为她的话做任何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干净利落地将青蛇挑下。 青蛇被刺中七寸,掉落在地上,夜漓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救鹤青的,正是于氏。 “谢师娘。”鹤青道。 于氏道:“小心些。” 鹤青点点头,凝神戒备,二人的剑法在玄宗这种高手如云的地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精妙,但风格又不同,于氏的剑招阴柔中带着刚毅,剑花舞得令人眼花缭乱,鹤青因为从小习武,她虽然经验没有于氏丰富,但底子扎实,剑法沉稳中又常常带着出奇制胜的妙招,联起手来事半功倍。 夜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两人就可以使出的剑阵,看不出门道,但两人出招确是相辅相成,行云流水一般不出半刻便将余下的毒物尽数斩杀。 毒物虽除,可中了蛊毒的青苗人还是倒了一地,有的肿了半张脸,有的被咬到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腐烂,还有的浑身奇痒无比难以忍受... “啊啊啊...解药...给我解药,给我解药!”中毒的人蜷曲在地上呻吟。 人群中又有人开始煽动:“烧死他们!烧死这些行巫蛊邪术之人!”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中州之地,行巫蛊邪术害人性命,都是要受火刑而死的。 人便是如此,自己都性命不保,还想着报仇,简直不长记性。 “慢着!”鹤青上前制止。 樊晓澄在旁道:“明明是你们打烂别人的东西,挑衅在先,中毒了又怪起别人来。” “他们...他们就是故意的!”一青苗人捂着肿胀的腮帮子,指着黑苗人恶狠狠地说道。 于氏亮出剑,剑身反射出的银光刺眼:“有我在此,就不许有人动用私刑,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阿阮的父亲喊道:“青苗人治病救人,黑苗人下蛊害人,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于氏道:“你这话又错了,你说他们下蛊害人,可曾亲眼见过?” “这...”众人一时语塞。 于氏又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解药救人,其余的等毒解了再说吧。” 又一个青苗人道:“解药一定在他们的住处或者他们身上!搜!带人去搜!” “等等!”于氏道:“青苗和黑苗本是一家,若长久以来你们都能相安无事,何至闹成这样,现在贸贸然去搜去抢,你们又怎知找到的是真的解药?” 几句话勾起苗人的痛处,反思几过,这才安静下来。 于氏走到一个黑苗人身边,蹲下来,温和地说:“我知道黑苗族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你们不是坏人,也并不邪恶,就算养蛊制蛊,也不一定是用来害人的,我也相信这几日寨中发生的命案与你们无关,都是一场误会。” “现在,你们愿意,解救自己的族人吗?” “可以。” 黑苗人集体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回答。 “不过...”那人狡黠地转折了一下。 “不过什么?”荣盛插嘴,语气仍有敌意。 黑苗人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于氏镇定地问:“什么条件。” “你把这里面的东西喝下去。” 黑苗人古怪得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 十六、蛊王血蟞 “师娘不要啊!” 樊晓澄见于氏犹豫一下就要接过来,急道。 “师娘!”鹤青也看着于氏,摇头示意她不要服下瓷瓶里的东西。 于氏微笑:“没事,不用担心师娘。”她接过瓷瓶端详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正准备一股脑喝下,鹤青忽然一个回身,移步到于氏身后,朝她出掌,于氏没有防备,惊讶到手上一松,瓷瓶差点掉在地上,正巧被鹤青接住。 “青儿,”于氏见状也猜到了他的意图,紧张道:“你要干什么?” 鹤青不答,仰头一口将瓷瓶中的东西喝了个干净,然后往地上一摔。 “东西已经喝了,解药呢?”鹤青问。 黑苗人却答:“你刚刚喝下去的,就是解药。” “什么?!”樊晓澄到底年轻气盛,听黑苗人如此说,激动地抓着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是解药你为什么让我师娘喝?喝了还怎么解蛊毒?” 黑苗人冷冷一笑,指着鹤青道:“他既然喝了解药,自然就变成解药了。” 众人不解其言,黑苗人又说道:“你们以为蛊毒是这么好解的吗?养蛊便是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此即名为蛊,黑苗人虽然从小养蛊,但能活下来的蛊虫其实并不多,毕竟蛊皿内生存环境恶劣,大多数时候一个翁中全军覆没的情况会更多一些,养百十瓮,有个两三瓮能取用已是不错了。” “你们刚刚打碎的瓦罐中养的,至少有三成是活了十年以上的蛊虫,其厉害可想而知,这种蛊虫的毒中了便会立刻随着血液流遍全身,除非洗骨换髓,否则根本没法解,唯有以毒攻毒,但也要看运气,运气好,体内的蛊毒可以全部化解,运气不好的留了哪怕只有一个虫卵没有杀死,这辈子就只能和蛊虫共生了。” 那黑苗人对鹤青说:“你刚刚服下的,就是我们黑苗族最厉害的蛊王,血蟞。” 樊晓澄在鹤青的劝解下松开手,问:“蛊王,是什么?” 黑苗人不亢不卑,抚平了胸前的褶皱,道:“所谓蛊王,就是将那些存活下来的,已经成蛊的蛊虫再放到一个瓮中,让其互相厮杀,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王。并且每过数年,黑苗人就会选一些厉害的蛊虫,和蛊王一起再次入瓮,只要不死,就能保住蛊王的地位,而且每次重新成蛊,蛊王的威力就会比之前更甚。” “血蟞作为蛊王传至今日,据说已有百年之久。”黑苗人咧嘴一笑,满口黑牙。 樊晓澄跳将起来,怒不可遏,一拳打在那黑苗人的脸上:“混蛋!你这不是害我师兄吗?!” 黑苗人本就头破血流,这下脸上更是伤得没法看了。 他却毫不在意,阴恻恻地笑道:“你们不是要救这些青苗人吗?要解蛊毒,只有以身养蛊,再用自己的血喂给他们。不过一般女子的身体养蛊会比较合适,”黑苗人指着于氏道:“所以我才会想让她服下蛊毒,既然你自己找死,那也怨不得谁了。” “你...!”樊晓澄气红了脸,抡起拳头又要砸下去,被鹤青拦住了。 “怎么?”黑苗人讽刺道:“所谓仙门中人,除魔卫道,济世救人,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的吗?让你们付出点代价就不乐意了? “不先入地狱,又怎么成佛?” 听他说得这样轻巧,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樊晓澄怒极了,喝道:“我打死你!” “晓澄!”鹤青拉住他:“别闹了,救人要紧。” 樊晓澄闻言,这才住手,回头关切:“师兄,你...没事吧?”说着上上下下将鹤青检查了一遍。 “我没事。”鹤青说完,闭眼左右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晕眩。 于氏上前扶住他问:“真的没事吗?” “没事,”鹤青肤色白皙,很容易看见青色的经络透出来,他撩起衣袖,冷静地说:“取血吧。” 这时夜漓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模糊,梦里的场景就变了。 哀乐四起,苗族众人似乎是在举行丧葬仪式,文达带着丧仪的队伍迎面走来,没等夜漓避开,就径直穿过了她原本就不存在的身体。 当天是文达过世的妻子娟儿的七七之日,原本娟儿入土已有月余,但她毕竟是前寨主夫人,又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草鬼婆所害意外横死,死于非命,文达这个人胆子小,自从娟儿过世之后,更是时常疑神疑鬼,未免亡魂业障难消,怨灵作祟,他请来法师,想要替死去的妻子再做一场法事。 法事办得很隆重,光是跳大神的队伍就有几十人,沿街看热闹的苗人更是不计其数,虽说是丧仪,但除了文达之外,所有人都毫无悲戚伤痛之情,反倒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刚才在吊脚楼里,夜漓听几个苗人提及这位过世的寨主夫人,言语就不甚恭敬,如今看来不止如此,连文达家的亲眷对这个外来的女子也是颇有微词。 不过男人和女人对她的不满各不相同,究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娟儿模样出众,妖娆可人。 美是她的原罪。 而从他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娟儿的美不是那种清汤寡水的小家碧玉,而是勾心撩人的美艳。 女人嫉妒她是因为这个女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依旧拐得自己家男人三魂丢了七魄。男人反感她,则是因为娟儿看上去轻浮放浪,每日穿着宽松的衣衫,挽着慵懒的发髻,却并不好得手,反正是没瞧过自己一眼,只惹得他们心痒难耐。 娟儿现在虽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但那些男人看着眼前的棺椁,想到娟儿曼妙婀娜的身姿,与她擦身而过时,闻到的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体香,叫人如何神魂颠倒时,竟还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而寨主文达在苗寨众人眼中,无疑是一个被美色诱惑,忘了祖辈教训的那个不肖子孙。 仪式正式开始,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敬畏神明,怕犯了忌讳,终于是闭上了嘴,跳神队伍里为首的一人,手上拿着佛铃和招魂幡,腰间系着长铃,在其余人的簇拥下开始神神叨叨地又唱又念,还手舞足蹈起来。 跳了半晌,法师放下招魂幡,拿起祭台上的木剑,夜漓估摸着刚刚跳的是“请神”,现在怕已是到了“驱邪”的桥段了。周围的人绕着他开始转圈,自上而下将他包围起来,接着法师猛然站起来用木剑突破包围,其余人作出被他打退的样子。 接着台上众人退去,法师独自一人舞起剑来,舞到一半动作忽然听了下来,他弓腰俯身,扎着马步,半蹲着停在那里,站姿很别扭,就跟腿骨折了似的,一动不动的,极为诡异。 “怎么了?”祭台下的苗人面面相觑。 “怎么不动了?” 法师闭上眼,身体不自然地摇晃了一下,就跟痉挛抽搐了似的,然后就又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夜漓难得细心一次,她发现法师的瞳色已经变了。 夜漓猜测法师已被邪灵入体,不是他自己了。 果然须臾间,他便像疯了似的,开始漫无目的地挥剑砍向众人。 围观人群大惊失色,尖叫连连,仓皇逃窜。 事发突然,鹤青当即运起轻功,腾空跃起,飞身过去将法师制服,好在法师本身的修为不高,只是发疯而已。 文达吓得立刻藏到祭台后面,见鹤青出手控制住局面,这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惊魂未定:“他这是怎么了?” 鹤青不语,夜漓站得远,没有看得太真切,只瞧着他似乎是撩开法师层层叠叠,破破烂烂的神服。 然后法师忽然鲜血飙溅,隐隐还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爬出来,在祭台上蠕动... 转眼到了晚上。 白日里夜漓一直没有机会接近樊晓澄,就想趁着夜色和他套个近乎,于是飞上房顶,揭开瓦片,一间一间屋子找,看到的不是夫妻行床笫之欢,便是女子哺乳,要么就是脑满肠肥的壮汉洗澡,甚是辣眼。 这时候她还没有感到异常,飞快地找了六七间,樊晓澄住的地方没找到,倒是恰好碰上寨主文达的房子。 荣盛也在,文达抓着头发,一脸崩溃:“死人了,又死人了,肯定是那个女人的冤魂索命来了。” 夜漓估摸着他们应该是在说法师惨死的事,那个女人的冤魂难道指的是娟儿? 娟儿被草鬼婆害死,法师为她超度,莫非也被草鬼婆盯上了? 阿阮的父亲倒是无比镇定,光看说话的样子,倒分不清哪个是主子哪个是下人。 “你冷静一点,事已至此,你是想让全寨的人都听到吗?” “你说...是不是她?啊?是不是她?”文达抓着荣盛的肩膀拼命摇晃。 荣盛冷冷地道:“你想什么呢?作祟的是草鬼,跟娟儿有什么关系?” “可是...可是你都看到了,那个法师...他死得那么惨,蛊虫爆体而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文达喃喃自语,抖如筛糠。 樊晓澄的梦境里缺失了这一段,所以夜漓也并没有看清,她猜测可能是法师的死相过于恐怖,于氏和鹤青没有让当时尚还年幼的樊晓澄看。 但奇怪的是,文达为何会对此事如此惊慌。 更为奇怪的是,他和荣盛的对话又为什么会被她看到。 照理像法师死时的情形一样,如果樊晓澄没有看到,或者是不想去回忆,那这一段很有可能就会被掠过,但梦境也不只是记忆的写照,也有一些虚构的部分,那现在夜漓身处的场景,可能是由樊晓澄幻想出来的,也可能是他或者夜漓自己捕捉到了一些清醒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并通过梦境做了润色,让整个故事更为符合常理。 樊晓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是无法入眠,又像是在做噩梦。 毕竟以他现在的年纪,就算是跟着师兄师娘一起出来历练,心里也难免还是会紧张,苗寨的情况也确实有些棘手。 夜漓跳下来,身子穿过房顶,轻飘飘地落了地,无人察觉。 “樊晓澄,樊晓澄你醒醒。”夜漓反复唤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 “什么人?!”樊晓澄猛然起身,一开始没看见蹲在床边的夜漓,警惕道:“什么人在说话?” “是我。”夜漓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 “你是谁?!”大半夜一个女子出现在自己床边,樊晓澄忍不住高喊了一声。 “嘘...”夜漓捂住他的嘴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很快又想到自己这个动作其实没有意义。 “是我啊,我,我们在武陵源见过的,你和神宗的少宗主江源打架,我还帮了你,你不记得了?”夜漓试图让他回忆起现实中,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真实记忆。 “江源?打架?我都没见过他,怎么会跟他打架,你休要胡说!”樊晓澄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夜漓说:“你不记得是因为现在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这里,这个床,这个房子,都不是真的,你在做梦,沉浸在梦境里当然想不起现实中发生了什么。” 樊晓澄皱着眉头,显然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 夜漓只好又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现在几岁了吗?” 樊晓澄越发莫名其妙:“我几岁?我刚过十岁啊。” “你已经过了十六岁啦,想起来了么?”夜漓又说:“若你不信,现在就去把你师兄叫过来,看看他能不能看到我。” “这是你的梦境,只有你能看到我,因为是我给你托的梦。” “托梦?”樊晓澄问:“你为什么要托梦给我?” 樊晓澄始终是不大相信她的话,夜漓正要继续说,房外却传来一阵响动,随即亮起了火把暖艳的光。 “不好!那蛊婆逃跑了!” 这个声音好像是荣盛的。 “快带人追!”文达急忙说道。 鹤青就睡在樊晓澄隔壁房间,被门外的声响吵醒。 “师兄,”此刻樊晓澄也顾不上夜漓了,连忙问鹤青:“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鹤青没有穿外服,只着了一件贴身的白色深衣,把夜漓看得呆了,她有日子没见鹤青了,这一下仿佛回到金陵城安福街,一个小小的豆腐作坊里,一间几乎只放得下一张床的房间。 樊晓澄还担心了一把,见鹤青果然对趴在他床头的夜漓没什么反应,走过来俯身摸了摸樊晓澄的头说:“没事,我出去看看,你快睡吧。” “师兄,等等我!”樊晓澄叫道。 夜漓在他身后喊:“别去!这都是梦,是假的,你快点醒过来!”但毫无用处,樊晓澄根本就不听她的。 深更半夜,一群人挨家挨户敲门,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瞬间,周围的环境又随着樊晓澄的意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群苗族人聚集在寨子附近一座山的山脚下。 文达气势汹汹道:“那蛊婆不会是躲进深山里去了吧?给我搜山!一定要把这老妖妇给我抓回来!” 夜漓嗤之以鼻,若不是见过文达私下胆小怕事的模样,还真以为他有多坚毅果决呢。 玄宗的师徒三人也在人群里,于氏提醒:“诸位小心,如果草鬼婆真的逃到山里,应该不会仍由我们搜山,这怕不是一个陷阱。” 荣盛问了一句:“孩子会不会也在山上?” 文达一听,哪里还顾得上危险,带着一队人直接冲上去,原本一片漆黑的山林一下子火光冲天。 “你那里找到了吗?” “这里没有人。” “我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众人在乌漆嘛黑的山上找了一圈,依旧是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看,那里有个山洞。” 人们纷纷朝他指着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棵参天巨树后,有一个不起眼的隐秘山洞。 文达说:“去看看。” 所有人走到山洞门口,鱼贯而入,刚刚在外面还能借月光瞧见什么,眼下山洞里阴暗潮湿,什么都看不清,凉风飕飕,阴森恐怖,众人一进来便后悔了,但又没人愿意先提出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此时,鹤青燃起一张明火符,前方的视野才倏得亮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这个山洞的构造很独特,进口很窄,路似乎越走越宽,犄角旮旯堆着乱石,路当中也会突兀地立着一块石头,样子似人似兽,古怪得紧。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文达心里打鼓。 他在苗寨住了一辈子,从不知道附近的山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此时在无人察觉之处,蜘蛛和各种有着奇怪花纹的甲虫成群结队地爬过,让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若不是追着黑影过来,根本就发现不了这里。”文达将惧意隐藏得很好,没有表露出来,但还是难免声音发抖,上下牙因为害怕不停地打架。 原来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引上山的。 事情变得原来越不对了。 鹤青一路看着那些怪石,一言不发。 “这里太可怕了,我们要不还是先出去吧。”终于有一个苗人忍不住说,他好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步也不敢再多往里走了。 众人符合,荣盛却忽然道:“你们看这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之前被于氏的结界捆在吊脚楼里的那个“草鬼婆”趴在地上,好像是死了。 最可怕的是,她左腰到右胁以下已经和山洞里的石头融为了一体!上半部分却还是血肉之躯。 众人大吃一惊,脚下打颤,靠前的几个一直往后退,脚踩到了身后的人,互相推搡,只想立刻逃跑走。 这时,忽然有人发出一阵狞笑。 洞中的苗人一看,发出笑声之人正是荣盛,此时的他明显神色有异,和平常判若两人,与那疯了的法师倒有几分相似。 紧接着,地面开始震动,仿佛千万匹马奔腾,山洞深处似乎暗藏着什么东西,此时苏醒过来,蜂拥而至。 “你做了什么?”文达瞪着荣盛,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得到的却只是一阵桀桀大笑作为回答,文达立马伸手,想抓住荣盛,却被他逃脱了。 众人追着他跑到洞口,这时,他们感受到了一阵更猛烈的摇晃,连站都站不稳了,回头一看,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只见漆黑的洞中蜥蜴,蜘蛛,老鼠暴动,发狂似得往外涌。 伴随着剧烈的摇晃,一些碎石从洞顶掉落下来,鹤青忽然反应过来,喊道:“不好,快离开这里!” 文达咬牙切齿:“他这是想把我们活埋了呀!” 众人本就惊惶失措,听他们这样说,更是慌不择路,却见眼前一块巨石落下,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十七、人蛊洞 而他们的身后,大批大批的毒物逼到,一时前无出路,后有追兵,洞里的人心都凉了,想着今日怕是要丧命于此了。 鹤青反应快,从怀里掏出明火符,施法连成一排,同时点燃,手掌一推,那成串的明火符便开始向前进,饶是蛊虫厉害,见到火焰也纷纷让开。 可是洞里的毒物太多,明火符根本撑不了多久,即将熄灭之际,于氏及时铸起了结界。 “大家快进来!”于氏喊道。 众人连忙躲进结界,这次一起上山的人数不少,寨中几乎半数以上的壮年都被拉了人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害者家属,为了抵挡毒物,于氏的结界筑得并不大,人与人之间只能紧挨着站,靠近结界边缘近的一人,被几只毒蜈蚣咬住裤脚,吓得大叫起来,甩了半天才将毒蜈蚣甩脱。 终于是暂时安全了,这些人想起刚刚那恐怖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 文达因为冲动带着族人来此,却害他们陷入险境,正是万分自责,不解地哀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荣盛是......” “这不可能啊,”有苗人说:“从没听过草鬼婆有附身在男人身上的。” “这个没有一定的,”又有人说:“你们想想,草鬼婆掳走琛子谁看见了?咱们寨子虽不是铜墙铁壁吧,但也不至于这样漏成筛子,而且阿阮还跟着一起被掳走的,两个半大的孩子凭空消失,这事儿也太蹊跷了,岂知不是荣盛指使自己女儿做下的,然后还贼喊捉贼...” 于氏也想到了什么,说:“若不是有人从外施法,那老妇人是很难从里面突破我布下的结界的。” 众人想起荣盛最近的奇怪行径,先是怂恿他们杀了纺婆,接着又煽动青苗黑苗之间的纷争,越想越不对,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原非他的本意,荣盛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负责看管纺婆的就是他,这么说来难道他真的...”尽管文达仍有怀疑,却又不得不相信。 “这个山洞又是怎么回事?”他环顾四周问道。 鹤青一直在沉思,不发一言,有苗人惊恐道:“都什么时候了,先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再说!”他这才说道:“我大概猜到草鬼婆为什么引我们到这里来了。” 众人转头看向他。 鹤青不紧不慢道:“你们看这个山洞,像不像一个巨大的蛊皿?” “什么?”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的意思是,草鬼婆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和这些毒物关在一起,是想让我们互相厮杀,然后...然后炼制成蛊?” “不是没有可能,”文达冷静下来说:“苗族有个古老的传说,相传草鬼为了修炼邪术并且在短时间内有提升,是不可能像黑苗那样一翁一翁地炼蛊的,那样太慢了,而是会找一个隐秘的山洞,将洞穴周围的毒物都引入洞中,甚至还会抓活人炼蛊,草鬼修炼形成的洞穴叫人蛊洞,在这洞穴中活下来的不管是人还是其他毒物,最终都会被草鬼婆吞掉...” 众人听罢更是觉得恐慌:“这...那现在怎么办?” 文达现在一心只想将族人带离此处,可如今路都被堵住了,正一筹莫展,这时,于氏展开的结界黯淡了一下,范围也缩小了,结界外的毒物趁虚而入,简直雪上加霜,惨叫声此起彼伏。 鹤青明白要展开结界保护这么多人,还要和毒虫毒蛇对抗,仅凭于氏的法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而他又尚未修习结界术,那些毒物突破防线是迟早的事情,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化解眼下的危机。 一条青蛇缠上了樊晓澄的腿。 “小心!”鹤青眼疾手快,徒手一把抓住青蛇。 只见那青蛇浑身布满红色血丝,三寸处荡着两个肉锤,蛇翼完全张开,除了尾巴很长之外,与其说是一条蛇,不如说是更像是蜥蜴一类的东西。 鹤青抓着青蛇举到半空,本想一剑斩杀,谁知青蛇忽然张口咬在他手臂上,顿时鲜血如注。 “师兄!”樊晓澄急道。 “青儿!”于氏上前一剑将青蛇劈成两截,青蛇虽死,但却仍咬着鹤青的手不放。 鹤青费劲将蛇头拔下丢到地上,蛇牙尖锐,居然入肉三分,血流如注,樊晓澄扯下一片衣角,给鹤青包扎。 “你们看!”一个苗人指着地上的血迹说。 剩余人等一看,只见山洞中的那些毒物,如泉水般朝他们涌来,源源不断,但行径轨迹却偏偏避开了那摊血迹,众人都觉得奇怪。 “是蛊王之血!”文达低声道:“鹤少侠被中下血蟞蛊毒,这洞中的蛊虫自然惧怕他。” “原来是这样,”鹤青道:“那有办法了。” 鹤青从袖中拿出最后几张明火符,依旧施法连成排点燃,待毒虫毒物被火逼开一段距离后,他扯下包扎伤口的布,迅速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他的血所绘的圈果然可以阻挡毒物的进攻,虽然看着都觉得疼,但好歹算是暂时过了这一关了。 众人坐在血圈内商议对策,文达说道:“不管是黑苗人用蛊瓮,还是草鬼造人蛊洞,炼蛊到了最后总是要来揭开盖子,查看成果的,若这血能让我们在这洞中撑上三日不死,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就得救。” 樊晓澄说:“三日,你也真有脸说,三日我师兄的血都要留尽了,如果草鬼婆一直不来,难道我们要一直躲在这个圈里吗?” “晓澄,”于氏微微摇头示意,又说道:“这洞中毒物太多,我担心就算是青儿身上有蛊王之血,也撑不了太久,还是得另想别的办法。” “还,还,还能想什么办法,”青苗人语无伦次:“这前面后面都是毒物,根本没路可走。” 鹤青站起来道:“我去洞口看看。” “师兄...”樊晓澄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鹤青摸了摸他的头:“这些毒物既然怕我的血,也就不会轻易攻击我,刚刚那条青蛇也是因为我拿住了它的七寸它才奋力反抗的,别担心。” 鹤青试探着往血圈外跨出一步,毒物果然不敢近他的身,只在他脚边窸窸窣窣地徘徊。 门口的碎石堵得并不严实,就像养蛊的瓮如果封得太紧,那还没等里面那些蛊虫自相残杀毕,就先被闷死了。 事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鹤青摸着碎石心生一计。 这时,洞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鹤青连忙回去,只见血圈边缘那些毒虫毒蛇虽不敢越过,却不停地在圈外蠢蠢欲动,结果是毒甲虫踩着毒蜈蚣,毒蛇踩着毒甲虫,毒蜥蜴踩着毒蛇,越叠越高,不一会儿就直接翻过血圈,掉进了圈内。 于氏、鹤青和樊晓澄三人虽然挥剑斩杀了不少毒物,但毒物不见减少,反而越杀越多。 “我有一个办法,”见情势危急,鹤青立刻说道:“洞门口的石头堵得不严,可以引这些毒物去帮我们将石头推倒,毒物虽小,但数量之巨,我觉得可以做得到。” 苗人不解:“要如何引这些毒物去帮我们推石头?” “很简单,现在我们都站在血圈里,所以毒物都聚集在这附近,”鹤青一边在地上画一边解释道:“如果我将血圈画在碎石上,一个人扒着石头站在血圈内,便可引得毒物,毒物不敢突破血圈,肯定在圈外越积越多,就像现在这样,如此一来,或许就能推到碎石。” “但是...”鹤青犹豫了一下:“但是我去不行,蛊虫都怕我,我引不来毒物。” 苗人中无人作声,于氏和樊晓澄则同时说:“让我来!” “师娘,还是让我来吧。”樊晓澄坚持道。 “师娘,”鹤青也说:“晓澄个子小,容易攀爬,让他来吧。” “可是...” 鹤青的语气十分肯定:“师娘放心,我会保护他的。” 他的话就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于氏不再反对,鹤青背着樊晓澄运起轻功,飞至洞口,踩着碎石攀爬上去,至洞口中央,樊晓澄从他身上下来,两只手牢牢攥着石头,整个人趴在碎石堆上,鹤青跳下来,又在原伤口上割了道口子,血顺着剑身流下来,他挥剑如笔,在碎石上画了个血圈,将樊晓澄围在里面。 洞中毒物闻着味爬上石碓,密密麻麻恐怖至极,那场景不亚于毒物刚刚出洞时引发的那阵地动山摇,樊晓澄心里害怕,既担心自己掉下去,又担心血圈拦不住毒物,哪样都是个死,只好双手紧捏着石头,闭着眼睛,听那些虫啊蛇啊的在耳边蠕动,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 夜漓进入樊晓澄的梦境,共享他的感官,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大家快跟着我走。”鹤青以血和剑开出一条道路来,青苗人一个接一个地跟上,于氏断后,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以及樊晓澄的哇哇大叫之声。 “成了!跟上!”鹤青喜出望外,引着众人走到洞口,见堵在门口的碎石堆果然倒了。 “走!快出洞。”鹤青一把拎起被压在碎石堆下哭唧唧的樊晓澄,和众人一起逃出洞外。 走出几步,鹤青和于氏同时想到了什么,一齐回头。 “怎么了?”苗人问。 于氏道:“人蛊洞内毒物太多,不能让它们逃出去害人。”她与鹤青互望一眼,联手施术,筑起结界封住洞口。 刚刚在洞内没有可燃物,只好依仗明火符,现下出了洞,文达急忙让人采了树枝,掏出火折子,四下点起火来,等于氏和鹤青施术完毕,已来不及阻止,周围的树林都烧了起来。 “你干什么!”鹤青难得疾言厉色。 “放火烧山!”文达叫道:“把这山上该有的不该有的,一把火烧全烧了,干净!” 山火熊熊燃烧,不一会儿便迅速蔓延开来,风助火势,这场大火眼看一时半会是熄不了了,火光映在文达的脸上,让他粗狂的脸,显出一丝诡异的疯狂和凶狠。 鹤青无法,只能带着于氏和樊晓澄先跟苗人下山去了。 在玄宗书院门口,樊晓澄跪在宗主万锦年面前,哭着说于氏的死不是鹤青的责任,梦做到这里,夜漓依旧看不明白于氏究竟为何而死。 她猜想于氏之死是不是已经成为樊晓澄的梦魇,所以他才会入梦这么深,否则以他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修为,怎么会叫也叫不醒。 梦中的场景一转,师徒三人来到苗寨一处监牢,里面关押着之前给鹤青服下血蟞蛊毒的那个黑苗人。 负责看押的青苗人打开牢笼,黑苗人蜷缩在牢房的一角,他似乎不愿见人,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鹤青拱手作揖道:“在下想向先生打听一点关于草鬼婆的事。”他态度恭敬,并不因为对方是监下囚而有丝毫蔑视之意。 但黑苗人依旧不理不睬。 鹤青也不恼,又问道:“草鬼婆究竟是人是鬼?什么来历?是如何演变而来的?” “哼,”黑苗人反而很傲慢:“斩妖除魔之人居然除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鹤青道:“将先生下狱,实非我等本意,先生难道不想尽快摆脱嫌疑,离开这里和家人团聚吗?况且福祸相依,青苗黑苗之间的矛盾已有百年之久,若能借此次事件解除双方的嫌隙,替还苗族一个太平,岂不幸哉。” 黑苗人听罢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很久以前,苗族还不分青苗黑苗,不过是族中有人擅长医药,有人研制蛊毒,双方一直都相安无事。” 黑苗人终于开口说道:“直到大约两百多年前,当时苗族的族长有一个女儿,长得水灵清秀,温婉动人,苗族汉子无不为之倾倒,但这姑娘倒好,挑挑拣拣,眼看都快十九了,居然一个都看不上,把老族长急坏了,三天两头帮她张罗婚事,但小姑娘性子倔,说她未来的夫婿,一定要是她心爱之人,否则宁死不嫁,老族长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有一日那姑娘上山采药,在路上遇到一个人昏迷不醒,身上还带着伤,留了很多血,姑娘心善,将那人带回寨中将养,此人原本蓬头垢面,满身血污,脏得都看不出本来的面容,回来梳洗干净之后发现竟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姑娘每日给他送汤换药,细心照料,一来二去,竟然心生爱慕,男子也为姑娘的美貌和深情动容,二人偷偷私定终身,但时间一久,终归还是便被族长知道了,老族长自然是不愿意的,女儿要嫁给这个外族人,就要离开他身边了。” “所以无论姑娘再怎么哭闹,老族长都不同意她跟那个陌生人走,还以他的性命相要挟,姑娘没有办法,等男子伤好了,只好含泪将他送走,走时男子答应她有一日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于是姑娘等啊等啊等,从春等到秋,从夏等到冬,终于将他等回来了,原来那男子是当朝的一位将军,在南疆戍边,他回来,说是真心要娶族长的女儿为妻,希望他成全,那日这位将军带着他的金戈铁马在寨门外列成一排,威风凛凛,与其说是来求亲的,倒不如说是更像是来抢女儿的,老族长怕事,见女儿是真心喜欢此人,又非他不嫁,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但他已经拒过这位外族女婿一次了,私奔,抢亲,说出来终归不好听,姑娘不得已,连夜跟着将军离开了苗寨。” “再后来,关于这位将军的谣言在边疆各地有战事的地方传扬开了,据说和他对阵的敌军军营里都会出怪事,要么是一夜之间集体中毒惨死,要么是还没开战就忽然开始自相残杀,如果敌军奇袭突围,那么他们会发现自己面对的不只有将军的军队,还有毒蝎毒蛇毒虫,而死在这些毒物之下的人竟比死于弓箭刀枪的更多...” 黑苗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大概也猜到了,原来这个将军在苗寨养伤之时,就听说了巫蛊之术,当时老族长的女儿为了救他,也是用了一些非常手段的,这原是寨中的秘密,却被将军猜测到,他还没痊愈,就想将苗族的蛊术用在战场上了。族长知道蛊术的厉害,若是用来杀人,必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自然是不同意的,但那姑娘为爱情冲昏了头脑,竟然里应外合,趁着夜色离开之时,偷了寨中几十瓮蛊苗,运出寨中,一路上还打碎了不少,没有养蛊之人的约束,蛊虫爬出来,害死了不少人,苗族行邪术害人的谣言就慢慢传扬开了。” “可这姑娘并不十分通晓蛊术,一开始凭借一点点天分,她还尚能控制蛊虫,后来她养的蛊虫杀得人多了,力量逐渐增加,她就控制不住了,上了战场这些毒物一放出来,根本不分敌我,导致双方都死伤惨重,后来那个将军被认定违反军规,让人给抓了起来,要治罪,要杀头,他为了脱罪,便将一切罪责都推卸到那个姑娘身上,说是她施巫术下蛊毒,才害了军中士兵,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于是当众将她烧死,相传这位姑娘死后,亡魂附在一只蛊虫上,她操纵蛊虫,将这一整支军队都杀了。” “本来事情了结,姑娘怨灵散去,也就没有后续了。可坏就坏在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苗族的巫蛊术,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会自然而然的产生恐惧,随之而来的就是镇压和剿灭。苗人不甘家园被毁,奋起反抗,得到的只是更为激烈,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可笑,苗人因巫蛊术被外族打压,又以巫蛊术为手段抵御外敌,苗人的蛊毒越厉害受到的压迫也就越强。” “被无端屠杀的苗人中有不少死后怨念难消,化成草鬼,后来苗族中有人觉得,正是这些养蛊虫的苗人存在,才害得整个苗族被外人盯上,死了这么多人,于是苗人开始内讧,自行抓捕诛杀一些养蛊的苗人,苗族自此分裂成青苗和黑苗,而那些受到迫害的黑苗人死后,亦有化成草鬼的,于是冤冤相报,这种杀戮就在一代又一代人中传承下去...” “我们黑苗人养蛊只是习俗,并不害人,但草鬼婆不一样,她们喜欢附身在女子身上,特别是那些受过伤害,内心脆弱的女子身上,她们本来就些是受苦难被虐杀而死的亡魂,太知道怎么看穿人心,如何诱骗这些女子了,它利用她们最想要的东西来说服她们同意让自己上身,一旦附体就再难摆脱,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草鬼婆用这些女子的身体去害人,而把自己的本体藏得严严实实的,这些年经过各大修仙门派,民间的术师,捉妖师的围剿,草鬼婆已经不太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了,但一个村寨只要惹上一只草鬼,那就是灭顶之灾。” 听完这段古老的故事,三人内心震荡,欷歔不已。 樊晓澄问:“那...那草鬼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明白吗?”黑苗人鄙夷道:“不管你生前会不会巫蛊术,死后亡魂附在蛊虫上的,那就叫草鬼,附身的蛊虫越厉害,草鬼的邪术也就越厉害,草鬼的本体自然就是死后附身的那只蛊虫了。” 樊晓澄又道:“苗寨那么大,蛊虫那么小,要怎么找?” 黑苗人神秘一笑:“所以才说,草鬼难除啊。” 十八、掘坟开棺 眼睛一开一闭,梦中的场景又是一变。 众人在苗寨西面的风雨桥下找到了一具尸体,浑身都被泡得肿胀腐烂,无法辨认,桥边蹲着两个战战栗栗的小儿,正是阿阮和文达的儿子琛子。 寨中的人想让两个孩子辨认尸体,琛子还太小,根本不敢看,阿阮顺从地上前,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声大哭。 于是大家都猜到了,的确,虽然这具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根据身形和服装特征还是能看出来,死的正是阿阮的父亲荣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荣盛引他们去人蛊洞,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吗?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众人一筹莫展,两个孩子明显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时之间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由寨主文达先领回家去了。 此时除了夜漓没有人注意到,文达的脸色很不好,内心受到的震动不亚于两个孩子,这让夜漓起了疑心。 到了晚上,她坐在窗边的木椅上,一脸痴相地托着下巴,看鹤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端水,更衣,洗漱。 之前和他同房之时,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他,现下真是坐了一个最佳观景位,春宵良夜,正是大饱眼福的好机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鹤青问了一句:“谁啊?”便跑去开门。 夜漓回过神来,擦擦嘴角,瞥见屋外站着的人正是于氏。 “师娘?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鹤青道:“先进屋说。” 于氏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樊晓澄,以为他已睡熟,但其实刚刚敲门声一响,他便醒了。 最近发生那么多事,让他变得多梦易醒,樊晓澄躺在那里,侧耳听于氏对鹤青说:“我已去信你师父,告知他苗寨中发生的事,之前的不说,这几日中又已死了三人,可见这草鬼婆极为凶险,这次的事情棘手,恐怕不容易对付。” 鹤青点头道:“让师父来是对的,师娘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于氏张张嘴,欲言又止,她似乎是在纠结什么,犹豫了再三,终于说道:“青儿,师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鹤青见于氏神情严肃,说道:“师娘你说。” “如果...”于氏秀眉微蹙:“我是说如果,我被草鬼婆盯上了,你下手千万不要犹豫,不要手下留情。” 鹤青还以为于氏要说什么鼓励的话,听她这样说,不免愣了愣。 “你也看到了,那个法师,多少也是有些道行的,却死得那么惨,这也就罢了,还有阿阮的父亲荣盛被草鬼婆操纵,居然想要害自己的族人...”于氏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绝望:“便是我自己死了,也绝不能让我害人。” 鹤青见于氏这番模样,安慰她道:“师娘...不会的...修仙之人从小受训,邪祟没有那么容易上身。” 于氏却坚持道:“你先答应我。” 鹤青不解地问:“师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于氏勉强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青儿,你要知道,你一时的仁慈,可能会害死更多人,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 于氏如此决绝,鹤青只好答应了。 或许是当时的鹤青尚还年轻,捉妖除祟经验不足,在夜漓眼中,于氏眼睑泛黑,眼眶微红,两颊消瘦,面色蜡黄,不过数日,她已与夜漓最初在苗寨见到的风姿绰约的模样已全然不同,这分明就是鬼上身,至少是被鬼盯上,受煞气浸染才会有的样子。 具她猜测,此时草鬼婆可能已经拿捏住于氏的弱点,甚至已经找上过她了,以于氏目前的修为和定力也许还能勉强支撑,时间一久可就不好说了。 而于氏自己,也深知这一点的。 樊晓澄躺在被窝里听两人的对话,瑟瑟发抖,这种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夜漓。 虽然她对鹤青的过去也十分好奇,但此更重要的事是赶快找到他,现实中的他,夜漓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这虚幻的梦境里了。 “樊晓澄,你快醒醒,”夜漓又趴在他床头,试图将他唤醒:“你仔细听说我,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都不是真的,你二师兄现在失踪了,我必须去找到他,可是我被你师父关在玄宗的地牢里,用百八十道符封印着,你只要揭下其中几条我就能出来,所以你现在要赶快醒过来,把我放出去,我才能去找你二师兄,你听到了没有?” 她的话还没喊完,忽然又有一种高空坠落的感觉来袭,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接着一种极度的紧张情绪传来,夜漓站稳后发现这种紧张感是来自樊晓澄的,夜漓既进入了他的梦境,感官上多少与他有些相通。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只见于氏披头散发,被数十个苗人团团围住,她的手掐着那个名叫阿阮的小女孩的脖子。 “师娘!”鹤青喊道:“你先把阿阮放下,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于氏道:“没有误会!她就是真正的草鬼婆,鹤青你仔细想想,一开始死的那个纺婆被我的结界封印在吊脚楼里,她是怎么逃走的,当初说她绑走两个孩子,孩子呢?直到我们在人蛊洞里发现她的尸首,都没有看到孩子的踪迹,后来我们在风雨桥边上找到他们,阿阮就一口咬定是她父亲绑架了他们,嫁祸纺婆,可琛子却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父亲是一个男子,怎么会被草鬼婆附身?可见从头到尾她都在说谎,一直都是她暗中操纵自己的父亲作恶,而她父亲爱女心切,这才不得不甘心被她利用!” 尽管她的话细细想来可能有些道理,可阿阮只是个孩子,于氏现在却俨然是一副加害者的模样,即使说再多,别人也只会当她是疯了,谁又会听她的呢。 事情如何会进展到这一步,显然樊晓澄也不是全然知情,或者是因为过程太可怕,所以他从脑海中将这段记忆给剔除了,所以梦境中也并没有展现,但想象一下不难猜到,可能是草鬼婆把于氏逼得急了,甚至是想让她做一些有违道义之事,她才会这样一反常态。 “放开阿阮!” 琛子从小与阿阮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见她有危险,立刻上去抓住于氏掐着阿阮的手,可他一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一着急狠狠咬了于氏一口,于氏一扬手就将他掀翻在地,琛子摔得不轻,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文达见儿子受伤,也怒了:“上,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抓起来。” 苗族人久经外族的侵略和屠杀,也算是训练有素,有自己的一套对战的手段,第一波进攻,苗人率先架起苗弩,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于氏回身闪避,挥了挥手中的剑,便将苗弩打散了,第二波苗人开始向于氏投掷纤索,这原是拉船用的工具,后来才发展成克敌制胜的武器。 对于目下心神不宁,神志有些失常的于氏来说,躲避纤锁的难度明显要比苗弩高出许多,她向左侧一闪,避开从右边过来的纤索,然后纵身跃起在空中做了个一字马,避开从身后射过来的纤索,但纤索收回时却勾到了她的脚,于氏低头一看急于挣脱,左手却又被后续射过来的线索给缠住了。 “住手!都别打了!”眼看于氏被纤索牵制,鹤青终于忍不住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从身侧飞掠过的纤索:“我说别打了!大家都冷静一点!”鹤青的声音不大,但很有气势,随便一吼居然把那些苗人都震住了。 “你们真当以为我不敢杀了她吗?!”那边于氏又忽然发作,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把阿阮高高举在半空。 “师娘!”鹤青转身喊道。 “别拦我!”于氏的声音变了,沙哑低沉。 “你听,”于氏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反手掐着阿阮,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弓起背弯下腰,神色癫狂:“你听到什么声音吗?有人在说话。” 鹤青的表情愈加凝重起来。 这世间,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总不是一件好事。 “师娘,”鹤青压低了声音对于氏说:“你不要听她的话,她都是骗你的。” 于氏却根本没有理睬他,自顾自说道:“她说,她的本体就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她说我会为了维护玄宗慈悲为怀的虚名不敢动手,”她仰天大笑:“我恨,我恨这天下所有的邪魔外道,是你们,是你们害我失去了孩子,难道真的以为我会手下留情吗?!” 鹤青知道于氏的心里防线已经完全瓦解,劝是劝不住了,他看了一眼樊晓澄,彼此心领神会。 “呀呀呀呀呀...”樊晓澄一边叫喊着吸引于氏的注意,一边径直向她奔去,一头撞进于氏怀里。 夜漓扶额,这算哪门子攻击? 但就在于氏愣神的片刻,鹤青身形一闪,转眼间就出现在其身后,一掌将于氏劈晕了。 苗人一拥而上想抓于氏,都被鹤青的寒玉剑击退了,他一边抵挡苗人的进攻,一边担心于氏和樊晓澄的安危,频频回头看。 这时,他看到跪在于氏身边的阿阮,嘴角扬起一丝邪笑。 这个笑容只落在鹤青以及原本在这个故事里根本不存在的夜漓眼中,其他人根本没注意到,笑得他们毛骨悚然。 一个小孩子,何以有如此阴毒的笑容? 难道于氏说的是真的?草鬼婆的本体真的就是这个小女孩? 所谓赤子之心,意思就是孩童还未被这世界的险恶所浸染,应是最纯真善良的,任谁都很难相信苗寨中发生的这一连串的凶案会是一个孩子所为。 但夜漓却联想起晏姬说的一句话:有些灵魂,生来扭曲,作恶什么的,根本不需要理由。 此时的鹤青也顾不得深究了,他边打边退,来到于氏身旁,不断替他们抵挡流箭和纤索的袭击。 文达朝他们喊道:“我不远千里去玄宗请了你们来,原曾想你们能解救苗寨,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什么仙门,徒有虚名!我劝你们赶快放了阿阮,尽早投降。” 樊晓澄忍不住了,对着那些刀刃相向,苦苦相逼,迟迟不肯退去的苗人大喊:“别忘了在人蛊洞是谁救的你们,我师兄的实力你们也看到了,我师娘更在其之上,我们若存有害人之心,你们这些人不过就是螳臂当车罢了。”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起了作用,苗族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想起鹤青救他们的好处来。 “晓澄,”鹤青扶起于氏,说:“带上阿阮我们走。” 那些苗族人竟也没有追上来,由得他们离开了。 鹤青带着于氏,樊晓澄又去了关押黑苗人的地方,他打晕了守卫冲进去,迅速在四周围布下结界,防止那些苗人再来找他们麻烦。 “哼,又来了?”黑苗人睥睨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意外。 “有没有什么,不抛开人的肚子也能鉴别草鬼的办法?”鹤青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黑苗人愣了愣,随即说道:“我都说了,草鬼会将本体藏在十分隐秘的地方,然后附身在别人身上,你乃玄门出身,应当知道,鬼上身这种事除非自己承认,否则单凭一些蛛丝马迹,只能猜测,是无法验证的。” 樊晓澄心下十分焦急,冷哼道:“说这么多,我看你才最可疑吧。” “呵呵,随便你怎么说,”黑苗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反正我都被关在这里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看见被一起带来的阿阮,问:“这不是文达家那个丫头吗?怎么?她也被盯上了?” 鹤青将刚刚发生的事简略地叙述了一下。 黑苗人听完指着阿阮,嘲讽地说道:“她爹也是文达家的下人,之前被抓的老纺婆也是一直服侍寨主夫人,哦不,是前寨主夫人,纺婆跟她一样,也是个外族人,看来这草鬼婆是跟他们家有仇啊。” 这句话点醒了鹤青,让他意识到一些之前被他遗漏掉的细节。 他想起娟儿的丧葬仪式上,苗寨中人的议论。 “可惜咯,好好的一个美人儿就这么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苗族汉子说。 “可惜什么可惜,你这个老不死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居然还敢垂涎人家小媳妇。”他婆娘恶狠狠地说。 “唉,那模样那身段,啧啧啧。”一个年轻人议论道。 “寨主夫人美则美矣,但放浪形骸,不守妇道。”一位长者抚须道。 “是,这种女人就算再美,也不能要。” “外族人就是不能相信。” 如果言语能杀人,一定是用这些莫名的恶意将人伤得体无完肤的。 鹤青又想到法师和荣盛死的时候,文达煞白的脸色,和他每每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神情,吊脚楼里老纺婆有口难言的样子,阿阮的父亲屡次三番的怂恿和闹事...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有件事情我要向你确认一下。”鹤青沉吟半晌,开口问黑苗人。 当晚,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苗寨通往后山的路瞬间变得泥泞难行,一行大小四人均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沿着这条湿滑的小路前行,大雨和黑夜成了掩藏他们行迹的最好的保护色。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土地,地上立着一排一排的石碑,一个惊雷轰隆而下,将石碑上的字照亮了。 原来他们这是到苗族的祖坟来了! 鹤青和樊晓澄跳下坟地,一个石碑一个石碑的找,找了好久,二人在一个石碑前停下,互望一眼,开始落锄头掘墓。 于氏和阿阮站在土堆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二人均是神色木讷,目光黯淡。 挖了一会儿,一副品质上好的松柏木雕漆棺椁渐渐显露出来,二人正要动手开棺,忽然听到有人喊:“你们在干什么!” 抬头一看,来的是文达和苗族众人,手里提着苗刀和纤索。 “好啊!大半夜竟然敢来刨我家祖坟!谁给你们的胆子!”文达高声道:“什么仙门世家,我看都是狗屁,事情没解决,背地里倒干起盗墓的勾当来了!” 鹤青面对文达的谩骂毫无波澜,指着棺椁问:“你看清楚这是谁人的墓?” “还有谁?!”文达歇斯底里地吼道:“这是娟儿的墓!你敢挖娟儿的墓,我杀了你!” 文达横刀劈来,鹤青闪身避开,又问他:“你既说这是你已故妻子的墓,那为何里面埋的是一副空棺?” “你说什么?!”文达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这是一副空棺。”鹤青又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娟儿是我亲自落葬的,怎么可能是空的呢?!”、 文达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先是坚定的否认,接着又是自我怀疑,最后恐惧一点一点爬上他的面容。 十九、真相大白 “有一件事我要向你确认一下。”监室中,鹤青问那黑苗人。 “娟儿,文达的妻子,是不是这次草鬼婆作祟事件中第一个死的受害者。” 黑苗人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回答:“对,没错,是文达告诉你的?” 鹤青摇头:“不是。” 黑苗人颇感意外:“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鹤青说:“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人混淆视听,借着草鬼婆作祟的名义杀人,如果文达的妻子不是被草鬼婆害死的,而是...” “而是她含冤受辱,死去之后,变成了草鬼婆。”黑苗人接着鹤青的话往下说,原本浑浊的眼神一亮,恍然大悟。 鹤青冷静分析道:“那这一切就会变得好解释很多,为什么死的都是文达家的人,她是怎么抓走两个孩子的,亲近的人自然容易下手很多。我还记得找到两个孩子时他们是怎么说的,阿阮一口咬定抓走他们的是她父亲,如我师娘所说,此时的她可能已经被草鬼婆附身了,而琛子却说什么也没看到,孩子小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串供,琛子并不是没有看到,而是他看到把他们掳走的,正是自己的娘亲。” 黑苗人频频点头,最后说:“那问题只剩下一个了...” 鹤青说:“草鬼婆的本体究竟藏在哪里...” “隐秘的地方...隐秘的地方...”黑苗人思索着,口中念念有词。 “坟墓!”鹤青和他几乎异口同声。 黑苗人叹息:“人死下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谁会想到草鬼婆会把自己的本地藏在自己的棺材里!”他见鹤青有些踌躇不定,又说:“八九不离十了,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确认。” 鹤青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要干一件阴损的事情,掘坟开棺。 黑苗人说:“我送你两件东西吧。” 他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一个是青色土陶制成的瓦瓮,另一个是一粒黑漆漆的,长得像莲子一样的珠子。 “这是装蛊王血蟞的蛊瓮,”黑苗人说:“你既然有缘被中下蛊王的蛊毒,就连这个一并都给了你吧,草鬼婆的本体异常邪乎,用蛊王瓮装了,说不定能镇住。另外这个叫佛灿莲,最能压制蛊虫的毒性,黑苗人炼蛊怕被反噬,一般身上都会都会带着。你看这一颗佛灿莲黑成这样,至少在黑苗族的祭坛上供奉了十余年了,威力更甚。” 黑苗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即使你不说,也应该感觉到了吧,血蟞蛊虫已经在你体内孵化,就快变成幼虫了,但只要你身体康健,终身带着这个佛灿莲,那你和你体内的血蟞虫应该就能永远相安无事。” 回到当下,眼前文达的样子有些奇怪,没有悲伤,更不像是在哀悼他死去的妻子,他神情闪躲,有怨愤,有悔恨 他像是怕鹤青说出什么来似的,心虚地提刀向鹤青砍去,两个人在棺椁的四周打斗起来,不一会儿,鹤青便以赤手空拳,接住了文达的兵刃,一掌拍向文达,将他拍倒在地,随后用夺过的苗刀劈开了棺木。 松柏木裂成一条一条,散落在泥地里,整个棺材果然是空的,这时,一只拳头大的黑色甲虫从里面飞出来。 黑虫丝毫没有被雨势吓退,迎着风雨在空中胡乱飞舞,像是在寻找什么目标。 在场的苗人多少都猜到这黑虫是什么,一个个都避之不及,他们的畏惧让黑虫更加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飞了一会儿,它在阿阮和于氏面前停下,扑动着翅膀,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接着黑虫俯冲下来,震翅朝阿阮飞去。 危急关头,于氏挺身而出挡在了阿阮身前,黑虫瞬间没入她体内,消失了。 于氏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佝偻起来,仿佛一下失去了主心骨,像是木偶戏里牵着提线木偶的线绳松了。 她的手却怪异地举在半空,不一会儿于氏抬起了头,眼泛青光,身上邪气四溢,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明明衣着装扮都没有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师娘!”鹤青和樊晓澄对眼前发生的一幕感到震惊,同时呼喊道。 但于氏已被草鬼占据,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她持剑袭来,不知是不是邪气加持,身形奇快。 于氏本就是玄宗数一数二的高手,原先她的剑法以阴柔见长,注重借力打力,见招拆招,此时的她走的显然不是这个路数,反而以迅疾如鬼魅般的步法和凌厉的剑招封住了鹤青与樊晓澄两人的行动。 樊晓澄自不消说,鹤青当时的功法也是略逊色于他师娘的,倒不在于修为,而在于经验,于氏被邪体附身,剑法阴柔中更添诡谲,让人目不暇接,应对不及,纵使师兄弟二人联手也赢不了。 三人的对战正陷入僵局,于氏忽然调转枪头,直奔文达而去。 “当”地一声,鹤青也迅速调头,一柄寒剑挡在于氏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与鹤青的寒玉剑相抵的,是于氏尖而长的黑色利爪,鹤青稍退一步,于氏就借势推掌过来了,指甲在鹤青的脖颈轻拂了一下,便留下三道血印。 鹤青已经充分知道于氏的厉害了,他若再手下留情,那追着他们到山脚下来的这些苗人,就都活不了了。 他和樊晓澄互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二人开始从两边夹击于氏,但于氏一爪一剑,就将他们的所有攻击全都化解了,过了数招之后,樊晓澄忽然从身后抱住于氏,他好像只会这耍无赖的一招,于氏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肩上,但樊晓澄没有放弃,仍旧死命抱着于氏的大腿... 于氏终于是不耐烦了,举起手拍向他的天灵盖。 樊晓澄始终是玄宗年轻一代中于氏最喜爱的弟子之一,虽然此刻她的身心都被草鬼占据,但始终存有一丝灵识未溟,就在她痛下杀手之际,忽然犹豫了一下,停住手,就这短短一瞬,只听鹤青低喝:“缚!” 原来在于氏的意念摇摆之际,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身上下了符咒。 夜漓只知道玄门崇尚剑道,以练剑为修行正统,鹤青也更擅长剑术,于符箓术法并不在行,也或许是他不屑于研究这种旁门左道,但没想到施展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怪不得当初一见面的时候,就能将她识破。 他也是不想伤了于氏,所以选择用符咒捆住她。 符咒释放的力量像无形的白绫一样,将于氏牢牢绑住,她挣扎着发出一声厉叫。 “快走!”鹤青回头对那些苗人说:“这符困不了她多久!” 他自己也迅速背起倒地的樊晓澄,文达问:“我们去哪儿?回苗寨吗?把她也引过去就大祸了!” 鹤青思索片刻,道:“走,我们上山!” “上山?”一众苗人迟疑了一下。 鹤青忽然问:“阿阮呢?” 回头一看,阿阮并没有跟上来,她还在原地,伸手慢慢向于氏靠近,她眼中无神,脸上无光,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手举在身前,指尖眼看就要碰到被符咒困住,正苦苦挣扎的于氏了。 “不好!”鹤青说:“阿阮被草鬼婆附身过,现在应该已经是她的傀儡了,她要替草鬼婆揭开符咒!” “快跑!”他大喝一声,又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一狠心,带着众人上山去了。 这时,天上的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着整座山滚滚而下,这座不知名的山虽然不高,但山壁嶙峋,十分陡峭,山上的植被也不茂密,许多泥土地都暴露在外,经过大雨的洗礼变成泥浆水沿着山体一路流下来,这无疑加大了一行人上山的难度。 他们一路踩着被水泡烂了的树枝枯草,艰难行路,走到半山腰时,忽然感到周围有些不对劲。 “慢着!”文达拦住他们,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雨声的洗礼。 “你们听。”文达神色慌张。 这时,山的更高处传来闷闷的“轰隆”之声,脚下踩着的泥地随之晃动起来。 一个苗人疑惑:“这时什么情况?” “山洪,是山洪爆发了!”有人叫道。 “不,更严重,是泥石流!大家快...” 文达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山坡上一股泥浆流喷涌下来,几股小流汇成一股大流,夹杂着滚石,断木,垂直砸落,隐隐竟有翻江倒海之势。 一时间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众人慌不择路,四处逃窜,来不及逃跑的,瞬间就被这泥石流给淹没了。 “小心!”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鹤青一掌拍开文达,提气朝后飞开,又捎带上一个苗人,但脚下泥地太滑,他一心救人,落地时却没站稳,背着的樊晓澄从他肩上滑下去,幸好他落脚的地方是一棵树,有一个支点让他拉着掉进泥浆水里的樊晓澄。 鹤青急道:“晓澄,你抓紧了,千万不要松手!” “师兄!”樊晓澄抓着鹤青的手,荡在半山腰,十分惶恐。 鹤青安慰他:“你不要害怕,师兄一定会救你的。” 又说道:“你脚上踩实了,慢慢爬上来。” 樊晓澄在他的鼓励下,终于不再害怕,拼命蹬了两下,趟着水拉着鹤青的胳膊往上爬,终于自己抓到了树干。 但鹤青知道这棵树的树根在水里浸泡了这么久,怕是早已不再抓土,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他低头一看,只见刚刚落下的那块巨石居然牢牢地插在山壁上,任两侧洪流如瀑布般飞流直下也岿然不动,心里便有了主意。 “晓澄,这棵树支撑不了我们两个人的重量,你看那下面的那块石头,去那上面才会安全。” “可是,要怎么过去?” “必须放手,才能跟着洪流被冲下去。” “可是...”樊晓澄紧张道:“我不敢。” “别怕,师兄跟你一起,”鹤青柔声道:“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放手。” “师兄,我还没准备好。” “来不及了,你听我的,一,二,三!” 樊晓澄很信任鹤青,虽然心里害怕,但他闭着眼睛,一咬牙就松开了手。 正当他感到自己就要被这汹涌的泥浆水冲走,一只手抓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是鹤青。 鹤青抓着他,荡了几下,将他甩了出去。 “师兄!”樊晓澄呼喊,声音还未落下,便觉得自己的背撞在一堵石墙上,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与此同时,刚刚他拽着的那棵树咔啦啦几下,终于受不住被连根拔起。 鹤青侧身沿着山壁滚了几下,泥浆夹杂着碎石将他不断往下冲,他将寒玉剑插在山石上,双手握住剑用力一蹬整个人飞起,然后稳稳地落在巨石上。 整个过程在夜漓一个旁观者眼里都十分惊险,虽然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过往的一段记忆,但心里依旧为鹤青捏了一把汗。 “师兄,你没事吧。”樊晓澄赶忙跑过去。 “我没事。”鹤青抬头看了看插在山壁中的寒玉剑。 “可是你的剑...” “没事,等山洪结束了,我们再上山找就是了。” 鹤青看坠落的巨石搭出来的平台上,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文达和另外三个苗人,心知这场天灾的幸存者也就他们几个人了。 好在此时雨势开始慢慢转小,虽然泥石流仍旧如开闸泄洪般倾倒,但最危险的时候应该是已经过去了。 他们和苗人各盘踞在一个角落里,互相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鹤青终于开口问文达:“你早知道草鬼婆就是你死去的妻子,是吗?” 文达不语。 “她是被你杀死的?”鹤青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达开始冷笑,从漫不经心变成一种自暴自弃的嘲讽,笑声中满是愤恨。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个贱人跟那个老纺婆一样,都是外乡人,十年前她们来到苗寨,谎称家乡遭了劫难,家人都死了,她们走投无路,这才误闯进来的。苗族受外族侵害已久,我本不欲收留她,但见她...见她容貌端庄秀丽,颇有几分姿色,一时...一时没忍住,她还...她还主动投怀送抱,我就...就纳了她。” “但没想到,她和所有外族人一样,觊觎的,不过是我们苗疆的巫蛊之术。我们成婚后没多久,她就开始向我打听黑苗人的事,我还好几次看见她和寨中的黑苗人来往。我罚过她好多次,将她吊在房中用藤鞭抽打,关着她不让她出去,但是都没有用,后来她怀了琛子,要求医问药,要滋补进食,孩子出生后还要照顾孩子,我就关不住她了...但我知道她心思不纯,就明令禁止她接触任何有关于巫蛊之术相关的事,谁承想,谁承想,她居然...她居然...” 文达笑不出来了:“她居然为了修习蛊术,不顾脸面,勾引阿阮的父亲,让他帮她找相关书籍,引荐黑苗族的人,还让荣盛给她准备修炼的器皿,甚至是毒虫毒物......” 鹤青问:“所以你就杀了她?” 文达道:“这个女人必须死!留着她只能是祸害!” 鹤青又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阿阮的父亲?” 夜漓心中默默替他回答了:因为他两是一起动的手! 果然,文达缓缓开口道:“我是寨主,家宅出了这样的丑事,当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那女人平日里和纺婆两人形影不离,又要支开纺婆,又要动手杀人埋尸,我一个人自然是做不到的...” 樊晓澄究竟是年纪尚小,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不禁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害怕草鬼婆报复你,才把我们卷进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他这一问当真振聋发聩。 樊晓澄见他不回答,也就知道答案了,怒道:“哼,早知道你们这些人面目丑恶,内心肮脏,就该放任你们自生自灭,如今还害我师兄身中蛊毒,害得师娘变成这个模样,现在怎么样?自食恶果了吧?!” “晓澄,”鹤青温和地训诫道:“不可妄言,济世救人乃修仙之人的本分,被师父听到了,可是要受罚的。” 夜漓暗自不屑,啧,又是这句,仙门弟子,不仅迂腐,还愚忠。 惊人的实情被和盘托出,谁都没有注意,这时候天上的雨停了,时值寅时末,晨曦未明,众人感到脚下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下,起初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但过了一会儿巨石又猛一下沉。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巨石终于沿着山体滑落,在裹满了泥浆的石壁上划出一道口子。 二十、香消玉损 鹤青高喊:“大家快抓紧了,趴着别动!” 大家闻言尽皆匍匐在地,抓牢巨石上凸起的部分,巨石落的很快,一会儿几乎是垂直下降,一会儿又撞上一段不是那么陡峭的平底,减缓了它滑行的速度,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落到山脚下,巨石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地上的淤泥变厚,巨石犹如钝刀一样,在地上留下的切面越来越不平整。 滑了大约半刻,巨石终于是停了下来,众人正是惊魂未定,发现巨石前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青衣白裙,黑发飘散,腰间别着一把剑,犹如鬼魅,不是于氏却又是哪个!阿阮跟在她身旁,形容古怪,邪气四溢。 好不容易刚刚逃得性命,却又与草鬼婆狭路相逢,可谓是九死一生,众人都很自觉地往鹤青身后躲。 “师兄…”樊晓澄看看鹤青,又看看于氏,欲言又止。 鹤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这才想起来方才逃命时,为了自救,把剑落在山上了。 这可不妙,因为于氏阴鸷的眼神已经扫向了巨石上的众人,当然了,目标这么大也很难不被发现。 双方都在互相观察,伺机而动。 果然还是于氏先发难了,她反手握着剑柄,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一把匕首,步伐飞快,还没人看清她是如何攀爬这大约十人高的巨石的,她的人已经诡异地出现在巨石边缘上。 “快跑!”鹤青飞身挡在于氏面前。 于氏冷笑一声,躬身向他冲过来,依旧反手横着剑,划向他,鹤青往后跳了几步,脚后跟顶在一块石头上,两只手握住于氏持剑的手。 “师娘,师娘你醒醒!”鹤青试图和于氏对话,想将困在这具身体于氏真正的意识唤醒。 于氏的眼神迷离了一下,停住手,就在她看上去像是要恢复神智之时,于氏忽然掐住自己的喉咙,手里的剑也掉在了地上,她的秀颈肌肤下明显有异物爬过,让她痛苦地长大了嘴巴。 于氏大叫一声,浑身上下都像是在被虫噬咬,不停地到处挠着,在地上打滚。 “师娘!师娘你怎么了?师娘!”鹤青焦急地蹲下来查看于氏的情况。 她抽搐了一下,不动了,睁开眼,右边的眼珠古怪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似的。 几支像是某种甲虫触脚似的物体从她眼眶里伸出来,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只在于氏的右眼周围留下几道黑色的印记。 一丝狞笑又爬上了她的嘴角,于氏猛然睁开眼,掐住了眼前的鹤青,将他推开丈余,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 接着,她好像是发现要赤手空拳地弄死一个人原来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又将他举起来,摔到地上,这一下摔得厉害至极,鹤青在石头上砸了一下,在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巨石上划了一段,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径直掉到了地上。 幸好地面上现在淤泥堆积,不然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怕是活不了了。 但于氏没有就此放弃追杀,她居然直接从巨石上跳了下来,甚至都能清晰地听到她落地时脚骨咔啦一声折断的声音,但她毫不在意,瘸着脚也丝毫不影响她如鬼影般迅捷的身法。 她黑色利爪就快戳上鹤青面门的瞬间,鹤青从淤泥中拔出一把剑,“铮”地一声,两物在空中相碰,那剑的剑身虽然沾满了淤泥,但依旧寒光凌厉。 原来山洪爆发时,插在山崖上的剑随着泥石流一起被冲到了山下,鹤青从巨石上掉下来,偏生就是这么巧,正好被他摸到。 鹤青从泥地里一跃而起,挥剑当空横劈过去,于氏显然没有料到经过刚刚一波攻击,他居然还有这个气力,猝不及防尖利的指甲就被他削去两个。 于氏暴怒起来,她跳起来轻若无物,但不知为何就有这么大的冲击力,直接将鹤青按得陷到了淤泥地里,转头她又把目标瞄准了剩下几个手无寸铁的苗人,嘶吼一声怨气暴涨,几个苗人哪里敢应战,拔腿就跑。 跑在最前面的就是文达,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苗人瞬间就被于氏追上,死于她的利爪之下,文达心里害怕极了,就在这时,樊晓澄从树上跳了下来,挡住了于氏的去路。 他初生牛窦不怕虎,明知自己打不过,但仍旧毫不退让。 “师娘,”他大喊:“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你是我见过最慈悲最怜悯之人,你平常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在你面前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樊晓澄话音未落,就被于氏一把抓起来扔到树上,他爬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泥,又追了上去。 “滚开!”于氏好像对不依不饶,锲而不舍的樊晓澄极度厌烦,自她被草鬼婆附身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声音嘶哑到发出了叠声。 于氏很快就追上了文达,却被从身后跃出的樊晓澄的剑格挡了一下,她跳开去,神情恼怒:“找死!” 她佯装抓樊晓澄的右肩,虚晃一招后,直击面门,爪法狠辣无比,饶是樊晓澄本身基本功不错,但他本就不是于氏的对手,不过两三回合下来就有些抵挡不住了,于氏一挥手,指甲尖几乎是擦着他的眼珠扫了过去。 樊晓澄道:“快从我师娘的身体里出来!我不会让你鸠占鹊巢,再用我师娘的身体干坏事的!” “小心!”鹤青的声音传来,樊晓澄抬头,鹤青闪身到他旁边,左手抓住他,右手挥剑抵挡,虽然躲避得及时,但手臂上依旧被划破一道,血顺着被泥浆浸湿的衣衫滴落下来,像是淤泥里绽开的花朵。 他想起前几日夜里,于氏对他的嘱咐,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鹤青道:“晓澄,你退开。” “师兄!” “你退开,现在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师娘了。” “于氏”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鹤青放下手中的剑,看着于氏在那里狂笑。 “你出来吧,我知道你没跑远。”于氏对着远处喊。 过了一会儿,文达从一个香樟树后面走出来。 “果然,”“于氏”冷笑道:“不看着我死,你是不会放心的。” 文达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我好歹夫妻一场,你至于这么绝情吗?”“于氏”又说道。 文达不为所动,冷漠道:“我放过你,你能放过我吗?” “不能!”“于氏”忽然变脸,直冲文达而去。 鹤青身影一动,又挡在她面前,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鹤青身后窜上去,死死得缠着他。 “下来!”樊晓澄用剑指着趴在鹤青的肩背上的阿阮吼道,跳起来刺向她,阿阮扭头一躲,剑锋落在她手上,划出一道血痕,伤口很深,从里面落出几只黑色的虫卵,但阿阮依旧不撒手。 “松开,松开,我让你松开!”樊晓澄对着阿阮一阵拳打脚踢,终于把她弄了下来,阿阮落地向后打了个挺,像个小野兽似的双手伏地,狠狠地瞪着他们。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鹤青说:“纵使他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的怨气也该消了。” “于氏”仰天大笑:“不够,死再多都不够,我要整个苗寨为我陪葬!” “当年怎么说都是苗寨收留了你,才救了你一命...” “于氏”森然一笑道:“收留我?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有没有说他当初是怎么乘人之危,强占了我,我流落他乡被迫嫁与他,本来我已经打算认命了,可是婚后他一直疑神疑鬼,担心我与别的男人有染,将我关起来不让我与旁人接触,稍有不顺他的意便是一顿打骂。” 鹤青冷眼看着文达,文达低头不语。 “他是怎么说我的?说我故意潜入苗寨,意在他们的巫蛊术?哈哈哈哈哈!可笑!我是一个女人,即便我有这个心,但是我已经和这个畜生有了孩子了,如果不是他欺人太甚,在外面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就觉得失了面子,居然在儿子面前动手打我,我又何必自轻自贱,想到要炼制蛊毒来报复?” 夜漓听罢,心中叹气,又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的原罪是什么?不过就是长得太美罢了。 凡人就是有这种固定思维,比如人穷必然志短,读书人一定迂腐,长得漂亮的女子就绝对是要出去勾三搭四,红杏出墙的。 鹤青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将自己的不幸加注在别人身上,此生已逝,你该放下执念。” “放下执念?不可能!” “于氏”化成一道黑色的雾气,向鹤青袭来,他握着剑冲了过去,但此时的“于氏”已经彻底凶化,他的所有攻击对“于氏”来说都是无效的,另一边樊晓澄和阿阮也陷入了苦战。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受了两次伤的关系,鹤青的动作明显比之前缓慢了不少,于氏的黑色利爪落在他身上就是一个血痕,没过多久他的半边衣服都被染红了。 樊晓澄意识中的那种紧张感又传到夜漓身上,她走到他身旁说:“想救你师兄的就赶快给我醒过来!樊晓澄!你听到没有?!”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鹤青和于氏吸引过去了,根本听不到夜漓的声音。 忽然间,“于氏”鬼魅般的步伐停滞了下来,接着发出一声惨叫,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行动。 之前她虽然摔断了腿,但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拖着断腿依旧健步如飞,所以一定是别的原因。 原来如此! 夜漓看到地上潮湿的泥土血迹斑斑,终于明白了,鹤青带着蛊王血蟞之毒的鲜血已经渗透进了土壤,这就跟在人蛊洞里鹤青用自己的血画的血圈一样,毒虫毒物都不敢靠近,草鬼婆虽然非这些未成蛊的东西可以比拟的,但蛊王血依旧对她有效。 刚才鹤青是故意让于氏划伤自己的。 “于氏”咆哮,低吼,却毫无办法。 “青儿。” 就在鹤青慢慢向于氏逼近,提剑指着她之时,于氏恢复了神志,声音也重新变得澄明起来。 “师娘!”鹤青惊喜道。 于氏看着身后的一串尸体,马上明白眼下发生的事,眼泪瞬间涌起,后悔不已。 “是我杀了他们?” 鹤青不语。 “是我将你伤成这个样子的?”于氏又问。 “师娘,”鹤青柔声道:“都过去了,这不是你的错,是草鬼婆控制了你...” “不是。”于氏打断他。 “什么不是?”鹤青不解。 “你也知道修仙之人,从小就受过特殊训练,邪灵是没有那么容易附体的。” 于氏顿了顿,泪流满面地说道:“是我自己鬼迷了心窍,同意她上的身。” “她说她能把孩子还给我,只要我相信她,她什么都能做到,我只需要把身子借给她用一段时间,一小段时间就好,”于氏失声痛哭:“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师父,是我自己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樊晓澄愣住了,眼前的于氏就是一个脆弱无助的普通女子,和平日里他眼中端庄贤淑,大义凛然的师娘形象相去甚远。 “我看着她杀了阿阮的父亲,可是第二天他依旧站在我们面前,我以为...我以为...我糊涂,我愚昧,我对不起我师父的教诲,对不起阿年的厚爱,对不起玄宗上上下下!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对我才是一种解脱。” 鹤青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师娘,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这真的不是你错...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土瓮:“这是黑苗人给我的培养蛊王的器皿,他说这能封印草鬼婆,现在只要我们能想办法把那只虫从你体内...” “没用的,”于氏又一次打断他,绝望道:“你自己想想,她只要离开我的身体,就有可能逃走附身到别人身上,我已经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不想再枉造杀孽了。” 于氏见鹤青犹豫,不肯对她下手,又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会把我的意识还给我,是因为她走投无路了,她想利用的情感,利用你的善良,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趁现在我还能压制得了她,赶快动手!” “动手啊!” 于氏大喝一声,脸上一滞,表情又变了,她挣扎着吐出最后两个字:“动手。”然后右眼黑纹浮现,鹤青知道她的意识又被草鬼婆占据了。 草鬼婆“嘶”地一声朝鹤青飞扑而来,和他缠斗在一起每每想要逃跑,都被鹤青抓回到沾着他血的泥地里,她行动受限,不再像之前一样占有绝对上风,反而是鹤青的剑越来越犀利,草鬼婆抵挡不住,衣袖一挥,居然把阿阮招过来替她挡剑。 鹤青的剑刺穿阿阮幼小的身体时,他自己都愣住了,冲上前接住倒地的阿阮,将她放到一边,然后彻底愤怒了,原本鹤青已经遍体鳞伤,疲惫不堪,但此时的他整个人被愤怒占据了,剑气四起,带动他衣袂连连,走路都仿佛脚下生风,浑身上下被一种淡蓝色的灵光所笼罩,提剑直冲草鬼婆。 “哐”地一下黑气和蓝光在空中激荡,两个人都拿出全部实力,速度成倍提升,快到甚至只能看见空中有两个模糊的人形一闪而过,激战正酣之际,谁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一柄银锋寒剑,贯穿热血胸膛。 剑尖上插着一只拳头大的黑色甲虫,被几乎刺成了两半,扑闪了几下翅膀,掉在地上,不动了。 鹤青却明白,于氏早就没有了生的意志,不知是什么时候又重新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自己冲向鹤青的剑锋。 “师娘!” “师娘!” 两声悲痛的呼喊,樊晓澄和鹤青一齐跪在于氏身旁。 于氏流着泪奄奄一息:“因我一己之私,害了无辜的性命,我本来就已经没有面目再回玄宗了,好在最终我都用我这条命,做回一点好事,也不算是白死了。你们要好好听你们师父的话,跟他说声抱歉,往后的日子,我不能陪他了,让他好好...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她便咽了气。 樊晓澄放声大哭,哭得夜漓耳边嗡嗡直响。 万锦年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被火化的妻子的遗体,他板着脸,表情阴沉得吓人,樊晓澄站在他身边不住得哆嗦...... 现实中,躺在床上的樊晓澄也开始抖动起来,嘴里叫嚷着:“师父...师父...” 夜漓知道,是时候将他唤醒了。 二十一、脱身 樊晓澄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周围一片寂静漆黑,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你还记得我吗?” 他回头一看,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容貌秀美的女子,他挠挠头,表示不认得。 “你再好好看看。”那女子摇身一变,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变成了粗布褂衫的男子打扮。 夜漓知道樊晓澄的神识已经从记忆中回来了,因为此时站在她眼前的已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而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哦...是你...”樊晓澄想起来了,指着她说:“在武陵源见过的,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啊?” 夜漓说:“这里是你的梦境。” “梦境?” “我托梦给你了。” “托梦?你是死了吗?” 樊晓澄说完这句话,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 “诶,你怎么打人呐?”他捂着头委屈道。 “你这个死孩子,会不会说话。” 夜漓清了清嗓子:“说正事,我呢是你二师兄的朋友,之前不是向你打听过他的去向来着,我知道他失踪了,特意来玄宗寻他的,却被你师父用符咒封印在地牢里,你赶紧去把我救出来。” “我二师兄的...朋友?” 樊晓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表情仿佛是在说,我二师兄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夜漓瞪了他一样道:“怎么啊,瞧不起谁呢你这是。” 樊晓澄道:“你说你是我二师兄的朋友,有何证据?” 夜漓啧嘴,想了一下道:“想当初我与鹤兄在金陵城除祟,可是同塌而卧,同席而枕的,关系铁着呢。”她故意说得他俩交情很深似的。 “你与我二师兄睡同一张床?”樊晓澄一脸不可置信。 夜漓咳嗽两声道:“怎么?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吗?” 男人?樊晓澄揉揉眼,难道眼前这人刚刚的女子扮相,是他看花了眼? 樊晓澄自豪地说:“我二师兄性情淡薄,就算是同门的师兄弟,也鲜有与他交好的,与他同辈的,品行,学识,武功皆不如他,聊不到一起也不奇怪,至于我嘛,虽然仰慕师兄,但毕竟比他年纪小了一轮,所以二师兄也只是把我当师弟看待,他一心求道,平常除了斩妖除魔,就是修行练功,说起来还真没有人能真正与我二师兄深交的,你说你是他朋友,我可不信。” 樊晓澄这话字里行间都带着对鹤青的崇敬之情,顺带也夸奖了自己,仿佛是在说是因为我年纪小,才没能与鹤青成为知己的,并不是因为我才学有缺,及不上他。 夜漓抬起高傲的下巴说:“我问你,他腿上可是有胎记?” 樊晓澄瞪大了眼:“这你都知道。” 鹤青脚上有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烧伤了的疤痕,一直蔓延到小腿,这是在李媛家留宿的那段日子里,某天晚上,夜漓看到的。 如果她说鹤青的腿上有伤疤,那樊晓澄不免要怀疑她是不是只是碰巧看见,但她说这古怪的痕迹是胎记,那就一定是鹤青告诉她的了。 他这一生并没有受过火灼,腿上的疤痕确实是天生的。 说到这里,樊晓澄的身影忽然黯淡了一下,夜漓知道他可能是要苏醒了,冲他喊道:“记得来地牢救我!一定要来救我!” 樊晓澄猛然转醒,又做梦了,一模一样的梦总是在不停地上演,他一直会梦到师娘的死。 但这次的梦有些不大一样,好像多了那么一个人,他梦一醒就忘了大半,隐约只记得自己断断续续地听到托梦、胎记、朋友、地牢、救人... 樊晓澄决定去地牢看看,他向来是一个听话的弟子,近几日反正连神宗少主江源都打了,也不差多一条擅闯地牢的罪。 地牢阴冷漆黑,也不知关了什么,樊晓澄躲过门口的岗哨,摸到地牢的入口,心怦怦直跳。 夜漓等了半天终于听到地牢里有了些动静,也不管是谁,直接嚷道:“樊晓澄?樊晓澄是你吗?” “嘘...你小声点。”樊晓澄嗔怪。 “我都急死了,你怎么那么慢。” “你以为玄宗的地牢是怎么好进的啊,”樊晓澄没好气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唉,”夜漓咂嘴:“我知道要你们这种修仙正派,来搭救我这么一个邪魔外道,肯定很为难你,这样吧,你只要把辟邪符扯开一个角,就当是万锦年贴的时候没有贴牢,然后我自己走出去,成不?” 樊晓澄一想还挺有道理的,于是就同意了。 没过多久他就说:“好了。” “好。”夜漓装模作样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双手抵在墙上,瞬间煞气溢出,须臾,辟邪符就从墙上飞了出去,片刻,墙上的其他符咒也仿佛被什么力量振飞了,牢门开始摇晃,而且越晃越激烈......黑气中夹杂着闪烁猩红光芒的魂力在牢房中四散开来。 看她这破牢而出的阵仗,樊晓澄心里泛起嘀咕,自己究竟放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不一会儿门“匡唐”一声被打开了,夜漓从牢房里走出来,痛快地升了个懒腰。 “你要怎么找我二师兄?”樊晓澄在旁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 “不知道啊。”她甩了甩胳膊。 “不知道?” “急什么,总要调查一番,了解一下情况吧,”夜漓故作漫不经心道:“对了,你那个石师兄住在什么地方?这里大的跟迷宫一样,走得我都迷路了。” 樊晓澄疑惑:“他本来在书院疗伤,后来出了事,就搬到练功房后面的偏院去了,你找石师兄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问了,你别管了,快回去吧,别被发现又要挨你师父揍了。”夜漓嫣然一笑。 樊晓澄因为糗事被看到,脸上一红,又恍惚了一下,居然觉得她这一笑很妩媚,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大概是昏头了。 夜漓按樊晓澄的指引走出地牢,翻墙出去,玄宗的墙都是佛黄色的,因此就算夜间也很醒目,夜漓打量墙头也不高,当下便提气纵身跃上,又从墙内跳下,轻轻落地,环顾四下无人,方才小心地往内原走去。 她穿过假山,面前出现一片池塘,夜间四周黑暗,依稀可见池塘对面的庭殿屋院,搭建得很古朴,都是些原木竹子所铸,无甚特殊装饰,这流檐飞瓦,亭楼阁台虽素面朝天,但在月下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夜漓想,鹤青原来就是在这种地方生活的,怪不得性子这样清冷。 夜漓不敢从桥上过,绕了一大圈,绕过池塘,看到一处宅院,门前堆着石头和木桩,看上去应该就是樊晓澄所说的练功房了。 她愈加小心,毕竟见过鹤青使剑,知道玄宗剑法的厉害,非寻常可比,不敢托大,脚步迅捷,身法利落,一步一观望,来到院墙边上,贴着墙躲在暗处,见檐下两个小弟子站在门口说话,其中一个手中端着托盘,问:“石师兄可好些了?” 另一个摇头叹息:“还是一样疯癫,只怕真是被吓傻了,你去给他送药,可要小心一些。”说罢便离开了。 夜漓见只留了一人,便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转身惊道:“你是什么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摄魂术夺去了心智,手中的托盘差点落地,幸而夜漓机警,及时接住了。 她推门进去,只见白天那个发狂的“石师兄”此刻被束缚着手脚,绑在屋子一侧的柱子上,他浑身不自然地扭动,一抽一抽地,极为怪异,看到夜漓立刻大叫:“你是谁?别杀我!别杀我!” 夜漓立刻上前,捂住此人的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中波光闪动,石师兄立刻安静下来,她小心翼翼的拿开手,确认他不会发疯后问他:“你师兄弟被杀那晚,你可看见什么了?” “黑影,”他浑身颤抖:“一个很大的黑影。” “黑影?你可是看见你大师兄陈昭了?” “那人被黑影包裹着,我看不清,只听一个声音说杀得够了,留我一条性命。” 夜漓继续问:“为何留你一条性命?” “我不知道...”石师兄害怕得抱着头,袖子往下一滑,露出半截手臂。 他的手臂上留着和金陵城妓生李媛一样的鬼抓痕,所不同的是,这抓痕是三指的。 有意思,这作恶的邪祟居然是非人之物。 夜漓又瞥见他的脖子上,也有不寻常的红印,但这红印五指清晰,应该是人,或者至少是有人形的什么东西留下的。 原以为这些玄宗弟子是因为除邪时沾染了秽物,招致怨念才被杀死的,现在看来杀死他们的和他们所除妖邪不是同一路的啊。 这时,“石师兄”的表情忽然一滞,像是魔怔了一样,转而疯狂地大喊大叫起来,夜漓来不及阻止,心想这下只怕是要将玄宗的人引来了。 他明明中了自己的摄魂术,被夺去意识,是怎么破术的? 不受她摄魂术控制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施术者功法极高,修为在她之上,另一种则是此人已经中了别人的摄魂术,而这个石师兄,显然是后者。 思量到一半,便有人破门而入,一众玄宗弟子提着剑冲进来将她团团围住,但夜漓全然不在意,还蹲在石师兄身边兀自想,会摄魂术的人实乃少见,即便是狐族这样有天赋的妖族,能完全将人催眠的高手也并不多,她得晏姬亲传,也是修炼了好几百年才有如今的功力的。 到底是谁在搞鬼? “什么人竟敢擅闯玄宗,还不快束手就擒!”为首的一名弟子大喝一声,众人齐齐拔剑指向她。 夜漓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轻巧一笑:“我劝你们还是当做没看见我的好,免得受伤。” 这话显然更激怒了他们:“贼人敢尔!” 众弟子一拥而上,夜漓想,眼前的具是玄门高手,如果此时她仍有所保留,恐怕不能轻易脱身,于是翻动手腕,眩光闪过,一条灰黑色的玄铁锁链从她袖中射出,众人还未看得真切,便被光芒晃得睁不开眼。 锁魂链是这次她受封怀阴公主后,洛梓奕赐她的魂器,有了它,便能不受肉身限制,在六界自由施展魂术了。 玄宗是鹤青的师门,夜漓原无意伤害他的这些师弟们,只用锁魂链困了,胡乱扔到地上,砸到墙上,给他们一些教训便是,锁魂链的一头挂着一枚银标,由这银标牵引在屋内横冲无阻,所到之处玄宗弟子尽皆倒下。 忽而“呯”地一声,银标似是撞上了什么硬物,被弹了回来,锁魂链软趴趴地掉在了地上,一柄玄铁剑从门口慢慢移动进来,月光下,持剑之人行峻言厉,庄重肃穆。 玄宗弟子见是万锦年到了,又是安心又是羞愧,纷纷跪地叩首:“宗主。” 万锦年冷冷道:“还不快起来!” 夜漓向来自负,纵然是万锦年亲到,她也没有放在心上,随意朝他拱拱手就算作是行了礼了。 “是你,”万锦年眼神不善:“你果然有古怪,说,你是怎么从地牢里逃出来的?” 夜漓自然不会回答,打哈哈道:“万宗主,在下叨扰了,但无意冒犯,打伤贵门子弟也是误会一场,这就告辞。”说罢正要开溜,万锦年忽然横剑拦在她面前,喝道:“玄宗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然后不由分说地向她劈了过来。 “万宗主,”夜漓后退几步闪避,故作毕恭毕敬:“擅闯玄宗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为了调查贵宗凶案才来的,我是一片善意,你可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樊晓澄在旁试图化解二人的矛盾:“师父,此人好像和二师兄有些渊源,我...我听小师弟说她这次上山也是特意来寻二师兄的,不若看看她有什么要说的...” “放肆!我玄宗乃是仙门正统,岂能与这些邪魔歪道为伍,受他们蛊惑!”万锦年厉声打断他的话:“我看你是修行不够,才敢这里胡言乱语的!” 樊晓澄吓得赶忙跪了下来:“求师父饶恕弟子!” 看来鹤青这嫉恶如仇到不分青红皂白的个性是跟他师父学了十乘十了。 夜漓心中叹息,不管内修还是外修,尚文还是尚武,这些修仙门派对非我族类的异物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坏不论一律以妖邪处之,原以为玄宗会略有不同,是她太天真了。 万锦年见夜漓在众人围攻之下依旧游刃有余,亲自提剑杀将而来,他的修为之高,明显不是一般仙门弟子所能匹敌,沉重的玄铁剑在他手中挥舞自如,剑风带来的沉重压迫感逼得夜漓节节退后。 不是她不能敌,实在是她不想出手伤了鹤青的师父,怕他怪罪自己,夜漓无心恋战,无奈这万锦年步步紧逼,她只得用魂力催动锁魂链,锁链瞬息间竖起,弯曲,盘旋成蛇的模样,如同蛇吐红信一般急闪出去,万锦年和玄宗弟子未曾见过眼前的景象,大为惊讶,避之不及,夜漓这才乘机冲破窗户,飞身逃了出去。 二十二、重逢 夜漓在荒郊野外游荡半宿,到了后半夜犯困了就找了一参天古树倚着睡了,一觉醒来,依旧没有方向,心中懊悔。 早知道就不这么匆忙出来,还不如去洛梓弈的寝宫借梦虚镜来,看一眼鹤青的所在,不就完事儿了,如今却要去什么地方找他。 但她此时又不敢回冥界,担心如果被洛梓弈逮到,就再难跑出来了。 夜漓甩着手中一截锁魂链,在武陵源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行至一处山路口,见到一群穿着各式校服的宗门弟子上山来,那些人多少都挂了点彩,其中严重的几个,还有缺胳膊少腿的。 她有些好奇,走上前拍了拍掉在队伍最后一人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各位这都是怎么了?” 那人回答:“你不知道?银堇山出了个了不得的邪物,各宗门联手都无法将其打败,我们都是被它所伤的。” “银堇山?你是说前不久伤了玄宗十几个弟子的那个?” “正是,阁下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打量了她一番:“话说,阁下是哪位?” 夜漓没有答话,只问:“你们斗了它那么久,可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那山里瘴气弥漫,视线模糊,只知那东西盘桓在银堇山之上,时常会下来吸食人的魂魄,武陵源附近的村庄都靠山吃山,樵夫、猎户、上山采药的大夫皆受其害,死伤不少,但这邪物无影无痕,无踪无迹,实难对付。” 这倒是奇了,无影无踪,无痕无迹的会是什么,夜漓想到玄宗那个石师兄手臂上的三指鬼抓痕,更坚定了她此妖邪不是活物的想法。 她一边思量一边径自往银堇山去了,从远处眺望,覆盖整个银堇山的莽莽树林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中,只有山顶有些许碧绿,高耸入云,可见不管是什么东西盘踞在这山上,都是当真厉害。 在山脚下寻着一条小道正要上山去,山路上雾气弥漫,夜漓咳嗽了两声,忽然感觉被人搂着肩膀,飞身给拽了回来,抬头一看,来人居然是鹤青。 “你怎么在这里?!”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夜漓更是又惊又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以为上银堇山查清妖物的真面目,能找到一些有关鹤青的线索,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他。 刚将她拖下山,鹤青便抓着她的肩膀道:“银堇山有妖邪作怪,祸害凡人性命,这里附近都是仙门中人,你还敢来,不要命了?” 夜漓从未见过他如此疾声厉色的样子,忽而笑了:“哟,之前是谁对我喊打喊杀,非要抓我回去的,怎么?现在开始担心我了?” 鹤青严肃道:“莫要玩笑,虽说正邪不两立,但只要你不作恶害人,我便不会取你性命,不过我师父和其他玄门中人可不这么觉得,你快走吧。” 夜漓自然不打算要走,反而问他:“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鹤青看着山上的迷雾道:“自然是来的除这山上妖邪的。” 夜漓惊讶:“什么?你才是疯了吧?他们这样误解你,到处抓你,你还要来帮他们?” 鹤青道:“修仙之人理应除魔卫道。” 夜漓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早就习以为常了,嗤笑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诶,你说我们现在都为仙门世家所不容,算不算同一类人啊。” 鹤青脸上表情一滞,流露出一丝尴尬,过了一会儿,他无奈地问:“这里…这里山路崎岖,树林繁密,不好走,你…你当真要上山?” 夜漓一边点头一边朝他眨了眨眼。 鹤青叹了一口气,心知拗不过她,还不如与她一起上山,兴许还能保护她,于是递了一粒药丸给夜漓道:“山中瘴气有毒,你若非要进去,便把这丹药服了吧。” 夜漓接过丹药,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二人上山之后,她才发现她低估了山中瘴气的厉害程度,行不过千余步,这具肉身便开始呼吸不畅,举步艰难,毕竟是要被送去焚毁的残品,那能禁得住如此浓重的瘴气腐蚀。 撩开左边的袖子一看,只见手臂上有一些青紫色的小斑点,已微微呈僵硬之态。 “你怎么了?”鹤青见她行动迟缓下来,脸色也不对,转身问道。 “没,没什么。”她赶忙放下袖子,两腿却忍不住打颤,踉跄几步倒在鹤青身上,鹤青将她扶起,夜漓勉强道:“可能,可能是这山中瘴气太厉害了。” 鹤青面露担忧:“我就叫你不要上来,你偏不听。” 夜漓脱口而出:“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嘛!”说完这话,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 鹤青将她扶到一处高树旁,倚靠在树干上,夜漓道:“我问你,你大师兄陈昭,究竟是怎么死的?” 鹤青感到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来找你吗?” 鹤青回想了一下:“当日我一进书院,就看到陈昭在里面,我喊了他一声,他却突然对我动手,随后不知道是什么人从背后把我打晕了。” “你是说,当日在书院,还有一个人在?” 夜漓寻思,这事就蹊跷了,非陈昭怀才不遇的个人恩怨,难不成玄宗得罪什么人了? 鹤青继续说道:“我醒来后就发现手上弟子尽皆被屠,陈昭失踪,我还被当成是凶手,就想着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就追出去,想找到陈昭的下落,调查清楚整件事情,我追他追到高山坳西边的山崖,与他搏斗一番,将他击败,不曾想他不小心跌落悬崖,我本想救他,谁知他神情古怪,自己挣脱了我的手,掉了下去,山崖下是一片黑沼,我下崖去找了一日才将他的尸首找到带回。” 夜漓张口还想问什么,却听到面前的林中有动静,连忙禁声,二人找一处灌木丛蹲好,躲起来观望,看眼前人的着装,竟是玄宗弟子。 “唉,这会儿还真是冤家路窄。”夜漓小声道。 鹤青道:“等他们走远些,我们再上山吧。” 他见夜漓嘴唇发紫,面色惨白,拿起她的手,将自己的功力输了一些给她,夜漓觉得一股热气从鹤青的手掌传来,驱散了胸口的烦闷,暖暖的很是受用。 他们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嗨呀,看看让我撞见了什么?玄宗的叛徒和来历不明的小子,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回头一看,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江源和十几个神宗弟子,原来刚刚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山的玄宗弟子身上,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江源使了个眼色,神宗弟子便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了。 夜漓发出一声嘲笑:“怎么?手下败将,是要来一雪前耻吗?还带了这么多人来,你可真有出息啊。” 之前在武陵源大街上,江源被夜漓当众打得落花流水,心中已有积怨,被她这样一说,更平添了许多仇恨:“你…” 夜漓嘴上不饶人,向来都只管逞口舌之快:“你什么你,我告诉你这山上的妖物十分了得,像你们这种法术低微的修士,就算上去了也只白白送死,还不如乘早离开,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江源怒极反笑:“我与你废什么话,现在就把你和这个叛徒抓了,为仙门百家清理门户!” 夜漓听他一口一句叛徒,不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反正是江源先动了手,夜漓也自然不会同他客气,右手一抬,锁魂链便从衣袖中射出。 江源的父亲原是不许他来银堇山除妖的,他私自偷偷跑来,带的都是神宗的年轻弟子,自然不是夜漓的对手,锁魂链宛如灵蛇一般在空中左突右窜,十多柄剑对着它劈砍都无法突破,它忽得缠住其中一人的腰,举起来扔向其的同伴,一扬一甩又带倒了十几个人,将冲上来的神宗弟子拦腰打倒在地,接着锁魂链幻化成一张网,罩住他们。 夜漓得意得拍拍手:“唉,你们神宗的剑法实在是不怎么样啊,老实在这儿呆着吧!” 江源挣扎着朝他们喊:“放开我们,你们给我回来!” 夜漓自然不理睬他,头也不回得走了。 谁知此时江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诡异的红光,接着黑瞳蔓延整个眼睛,看上去完全没有眼白,模样恐怖。 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就听江源大喊一声,转身一看,只见他竟然铮断了锁魂链,宛如得了失心疯一样不管不顾地提着剑朝他们冲过来。 因为事发突然,再加上江源修为激增,步法奇快,等他们反应过来,江源的剑已近在眼前了,说时迟那时快,夜漓一把推开鹤青,挡在他面前,任凭剑锋贯穿了她的腹部。 鹤青见状大惊,急忙一掌拍开江源,但似乎根本不起作用,江源只是后退了几步,嘶吼一声,便又空手来袭,锁魂链感应到主人受伤,自行飞过来抵挡住江源。 见夜漓流血不止倒地不起,鹤青扶着她,连连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样了?你怎么这么傻?” 夜漓勉强笑道:“没事的,死不了。” 鹤青又担心又生气,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那边厢锁魂链铮铮作响,夜漓受了重伤,魂力自然也大幅下降,已经困不住附身在江源身上的那个邪灵了。 鹤青道:“你休息一下,我去对付江源。” 夜漓点头道:“你小心一点。” 说罢鹤青持剑去了,几名神宗弟子见夜漓落单,想乘机对她下手,夜漓忍着腹痛想重新牵引魂力,让断了的锁魂链恢复如初,但没有成功。 本来夜漓是感受不道疼痛的,凡间的法术轻易伤不了她,但与这具躯壳融合得越久,感官就越能从肉体传到魂魄上,疼痛之意也就越加强烈,她忍痛将插在腹部的剑拔了出来,然后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眼看数人逼近,夜漓无法,只得喊道:“鹤青救我!” 鹤青听闻夜漓的呼喊,急忙回身来救,却将江源也引了来。 “少宗主,等我帮你!”一个平日里就惯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神宗弟子上前献媚,没想到此时的江源早已敌我不分,还没等他拔剑做些什么,便被江源扭断了脖子。 “江源,住手!”鹤青与江源过了几招,见他状似疯魔,大喝一声,但那江源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红着眼浑身黑气缠绕,竟然徒手接住了鹤青的剑,一旁的神宗弟子具是大惊失色,仓惶逃窜。 鹤青是公认的玄门之中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尤其擅长剑道,绝大多数人都默认他为下一任仙首,如果不是发生玄宗内这桩惨案,他是未来要统领仙门百家之人,不要说同辈,就是现任的各门宗主,也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鹤青的剑气,何况是没有武器的情况下。 “没有用的,”夜漓道:“你看他的样子分明是中了邪了。” 鹤青不愿真的重伤江源,还只边打边退,夜漓又说:“无须手下留情,他已经不再是神宗少主了!如若不然,在场的一个都活不了!” 江源身上中了几剑,流着血却浑然不觉得疼痛,无论多少招打在身上他都不退,发冠被鹤青用剑挑断,披散着头发,面色发青,形容可怕。 夜漓草草得给自己止了血,捂着伤口站起来说:“他肯定是被山上的邪灵附体了,这样打根本不是办法。” 她走到鹤青身边问:“驱灵符阵,会不会?” 鹤青点点头,寒玉剑指天,不过一会儿便以法力划出一道阵法,随即剑锋一移,阵法便向江源压去,夜漓拖着受伤的身体,飞速移步到江源身边,拍了数张青冥符在他身上,等拍到第七张时江源回掌将她打飞,夜重重撞在一颗树上后摔倒在地,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江源念道:“奈何忘川引魂,空望前世浮尘,千阙阁主号令,重归轮回之门!” 只见符阵青光大作,被困住的江源仿佛承受着巨大压力,遮着头蹲在地上,而且越蹲越低,恨不得挖一个洞躲进土里。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细细听来,声音竟有些似龙吟,黑气从他的七窍流出,冲破驱灵阵飞向空中消失不见了。 夜漓舒了一口气,原来也没指望凭着驱灵阵和青冥符真的能将这东西困住,能将恶灵从江源身上驱散已是不容易了。 不过只怕这神宗少主是活不了了… 二十三、跳崖 “少宗主!” 那些方才躲在一旁龟缩不出的神宗弟子这会子倒跑出来哭江源了,见到他倒在地上,浑身绵软,瞪着眼睛张着嘴,有胆子稍大一些的上去探了探,已没了气息。 鹤青将夜漓扶起,问她:“你伤得怎么样了?” “不碍事的,我们快走吧。” 夜漓担心再被那些神宗弟子缠上,赶忙拉着鹤青离开了。 行至山腰,前头的石阶上头又出现一批受伤的玄门子弟,样子惊慌失措,颇为狼狈,连滚带爬地逃下来,边跑边喊:“烛九阴,是烛九阴!上古凶兽烛九阴!” 烛龙?这银堇山妖物的真身是烛龙? 夜漓思忖,为什么在她的记忆里烛龙已经死了呢? 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好像是某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慢慢被唤醒,也或许只是听千阙阁里的哪个酒鬼,喝醉了信口谣传,编的故事罢了。 一个宗门弟子和她有一样的疑问:“那东西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死了吗?听说是被天界的镬天将军和他的侍女觅波仙子联手绞杀的。” 说明烛龙已死这应该是真的,那作乱的就不是烛龙本身,而是它的亡魂,那末三趾鬼抓痕也好,邪灵附体也好,就都说得通了。 另一个弟子叫嚷道:“啊啊啊啊啊啊,我怎么知道,快逃命啊!” “那东西的身子能有半个武陵源这么大!”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等他们都跑光了,鹤青和夜漓才从岩石后面出来,继续往上行进。 越靠近山顶,气流倒是越发澄明,鹤青早就发现这次与夜漓重逢,她的身体有些异样,明显大不如前,但又不知缘由,毕竟就夜漓的容貌看来,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以为她是受不住这山中瘴气,身体已快到达极限了,鹤青见这会儿视野清晰,便索性御剑,带着她直接上了山顶。 银堇山山顶平缓,广阔无垠,微有积雪,东南边山崖下有一处潭水,四面环山,潭水波光粼粼,清澈静谧,此处钟灵毓秀,山明水净,完全看不出是有妖邪盘桓的样子。 二人往崖边走了几步,看到那里倒了一排仙门中人,死的死,伤的伤,看样子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斗,十分惨烈。 “师父!” 鹤青看到万锦年也卧倒在那边,赶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夜漓想阻拦都来不及。 “师父,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鹤青关切询问。 万锦年见到爱徒,原本愁容正要舒展,但看见跟在他身后的夜漓,神色重又凝重起来。 “哼,鹤青,你怎么与这邪魔外道混迹在一起?!”万锦年皱眉沉声道。 “诶,你这老东西,叫谁邪魔外道呢?你…”夜漓毫不相让,言语上一句也不肯吃亏。 倒是万锦年身旁的樊晓澄与她交换了一个眼色,暗赞她不负所托,不辱使命,竟真的找到了他二师兄。 鹤青打断她道:“夜漓,不可对我师父无理,”转而又对万锦年说:“师父,这位小兄弟便是前些日子与我在金陵城共同降服地缚灵的那个术师,他叫夜漓,他…不是坏人。” 万锦年厉声道:“逆徒!枉费你修行这么多年,连他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我不管他是好是坏,非我族类,终不该存于这个世间,你若还当我是你师父,现在就动手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 鹤青跪下叩首道:“师父,这银堇山上的邪物凶险,眼前将其除去才是最为要紧的,这位小兄弟他…他没有害过人,如今还愿祝我一臂之力,等这里的事情了了,我自会把他送走,回玄宗领罚,求师父海涵,高抬贵手,。” 夜漓心中不忿,出言不逊道:“你干嘛求他,哼,想抓我,也要看你们仙门有没有这个本事。” 鹤青轻声斥责道:“夜漓,你不要再说了。” 万锦年怒不可遏:“送走?送去哪里?他最该去的地方是武陵源高山坳的锁妖塔!你这是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将他私自放走吗?!你又怎知他没有害过人!” 这时,刚刚和江源在一起的神宗弟子也冲上山来,看到眼前情景,立刻恶人先告状:“好啊,又是你们两个!万宗主,适才在山下,就是这小子不知施了什么妖法,将我们神宗少主害死,虽然不知道贵宗弟子为何会与他在一起,但仙门一体,同根同源,还请万宗主给我们神宗一个交代!” 夜漓反唇相讥道:“你说是我使了妖法害死你们少宗主的,可有证据?明明是他修为不济,还硬要闯山,被这山上的邪灵附体,夺去精元才死的,你们这信口开河的本事也是代代相传的吗?” 神宗弟子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你这妖邪休要颠倒是非黑白,仙门弟子自幼修炼,哪那么容易遭受邪灵入侵,万宗主,我们少主的尸体此时还躺在半山腰,别忘了他死的时候你们玄宗弟子也在场,若你还任由这妖物在此胡言乱语,那他也是帮凶!” 万锦年被这一番话说得怒气激荡,热血上涌:“鹤青!你还不出手,是要活活气死为师吗?” 鹤青面向万锦年,不为所动,反而诚恳地说道:“师父,我记得你和师娘从小就教导我,先主创世,众生平等,无绝对的好坏之分,洪荒初始,天地混沌,一念为神一念为魔,只在于自己的选择,与善恶无关,只要摈弃杂念,一心向道,不管是谁都能修成正果。师父师娘当年如此公正,就事论事,看重的其所行之事,而不是其身份,从其他仙门手中也救下不少异族中的善类,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坚持心中正义,难道您从小教我的,都错了吗?” 万锦年恼怒至极:“住口!你还有什么资格提起你师娘!” 说到于氏的死,樊晓澄也是悲痛难忍,低下头红了眼眶。 当年于氏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想苟活,为的就是自己和玄宗的声誉,因此鹤青从未将她过世真正的原因全盘托出,万锦年至今都对妻子之死的真相并不完全清楚,只是内心迁怒于鹤青。 鹤青道:“师娘舍身取义,结果反而中蛊遇害。我知道师娘的死,师父心里始终责怪于我,没能救下师娘是我的错,我理解。但江源确实并非夜漓所害,是我两联手替他驱逐了体内邪灵,他受不住煞气而死的,此乃我亲眼所见,在场各位都是修仙之人,又岂能妄言!” 万锦年悲怒交加道:“够了!你还要替她说话!你是着了什么魔了吗?!” 神宗弟子听鹤青言语间句句相帮与夜漓,揭他们的短,自然不能忍让:“这么说来,就是我神宗技不如人,活该受死了?” 夜漓心下明了,今日若是她不把性命交待在此,这群修仙之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也罢,多说无益。 鹤青忽感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待要转身,却发现浑身不能动弹。 “哈哈哈哈哈,”夜漓大笑着上前道:“万宗主说得不错,鹤青之所以会帮我,确实是因为着了魔,哦不,准确来说,是着了我这个大魔头的道了。” 她走到鹤青身边,牵着他的手臂将他转了一个身,众人见到他腰上贴着一道符咒。 樊晓澄道:“是傀儡符!” 鹤青一脸不解,死死瞪着她,夜漓站在他身边小声道:“你表情自然一点,不然该穿帮啦。”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鹤青僵直着身体,问她。 夜漓微微一笑:“跟他们在这里继续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两个都脱不了身,况且鹤少侠一世英名,岂能为我一个邪魔外道毁于一旦呐?你放心,我死不了,呆会儿我就佯装打不过,从这里跳下去,等他们帮你揭了傀儡符,你假装什么都不记就是了。” 鹤青与夜漓两人方才的一番话叫在场神宗门人脸上无光,夜漓既然自然是魔头,一名神宗弟子立刻站出来道:“来啊,一起诛杀这个妖孽,为少宗主报仇!” 旋即十多个人御剑齐发,夜漓哪里放在眼里,锁魂链一挥尽皆打落在地,她眼珠一转,觉得做戏要做全套,于是欺身靠近,引得他们朝自己进攻,她则做出边打边退的样子。 有人见她示弱,便有人助威道:“这妖孽已是强弩之末,大家一齐上,此时勿要讲什么道义。” 夜漓冷笑:“好个仙门正派,以多欺少就是你们所修的道义吧。” 玄门众人一听全都恼羞成怒,有人反驳:“斩妖除魔才是修仙之人的本分,我们这是不拘小节。” 夜漓又嘲笑道:“若你的剑有你的嘴这么厉害,或许这世上就没有我这种邪魔外道了。” 她时而进,时而退,那些与夜漓对阵的和受伤躺在地上的仙门中人都看不懂,她到底打得过还是打不过。 有一老者喊道:“休要与那妖人起口舌之争,快将他了结了才是!” 这一喊,那些仙门弟子忽然有了士气,夜漓一看心想,这戏也做得差不多了,该功成身退了,此时正好有一把剑向她飞来,她拿锁链去挡,手上故意用力将锁链扯断,作出被剑斩断的样子,还故意惊慌失措地逃到悬崖边,转身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东西,我今天栽在这里,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森然一笑,纵身跳下山崖。 “夜漓!”鹤青见她真的跳崖,心中大恸,居然凭借毅力冲破傀儡符的禁锢,飞身扑到崖边,看着夜漓的身影消失在山雾之中,只觉得心痛不已,肝肠寸断。 他与夜漓虽然相识不久,甚至只见过两面,但不知为何,心中待她却与旁人不同,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好像他们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认识了,经过几世纠缠,命运依旧交织在一起。 这冲不出的宿命感,宛如挣脱不了的桎梏,让鹤青呼吸困难。 “夜漓!”他对着广袤的山崖不停地喊,但响应他的,只有山壁间的回音。 樊晓澄上前替鹤青揭下身上的傀儡符,见他依旧悲痛不已,还以为他仍被符咒所控,摇了摇他的肩膀说:“二师兄,二师兄你快醒醒!” 鹤青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清潭峰峦,绝望地笑了。 “二师兄,”樊晓澄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不禁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见鹤青神色不对,连忙转身对余下仙门众人道:“傀儡符已除,玄宗对神宗少主一事深表遗憾,但江源之死与我二师兄无关。” 神宗一众知道此事如果深究,自己也没有多占理,还不如就此揭过,也好缓和一下两派的关系,一个神宗弟子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刚刚在半山腰时我们都看得真切,就是那个妖人控制了鹤少侠,对他发号施令,鹤少侠受人所制,伤人性命实非他本愿。” “没有。”鹤青忽然道。 “什么没有?”众人一头雾水。 “我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夜漓他没有给我施什么符咒,我也没有受制于他,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此话一出,瞬间引起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鹤青根本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一心只想着夜漓,她说她不会死,可是从这么高的山崖跳下去,不死也没了半条命,想到她可能会命丧于此,鹤青又不可抑制的痛苦起来,心宛如被千刀万剐了一般。 先前那位老者又道:“看来鹤少侠是执迷不悟,决意要与仙门为敌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万锦年见爱徒仍不知悔改,高声训斥道:“你若执意要与这妖邪为伍,仙门百家便容不下你了!” 他漠然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人,冷笑道:“为敌又如何?容不下便容不下吧,如你们所愿,我这就下去找他。” “找他?呵呵,”有人说风凉话:“且不说这空桑池旁的山崖极高,跳下去肯定活不了了,就算他命大侥幸没死,你可知这池底便是烛九阴的老巢,刚刚它从下面冲上来两次,伤了不少人,你觉得他从这里跳下去还能有命吗?” 鹤青听他这么说,更是心如死灰:“刚刚如果不是他替我挡了江源的一剑,我可能已经死了,现在我便将我这条命赔给他,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樊晓澄含泪苦劝:“师兄,你要干什么,你冷静啊!” 鹤青走到万锦年面前,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师父养育教导之恩,唯有来世再报,但请师父相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玄宗的事情,自此不能侍奉左右,还望师父保重。” 说着他站起身,面对着玄门众人,开始往后退,脚踩到悬崖边上时,没有一丝犹豫,往后一跳,跌落下去。 二十四、空桑池 话说夜漓跳下悬崖之后,先是被锁魂链挂在一处巨石之上,刚安心片刻,谁知巨石承受不住锁魂链的压迫,碎成石齑,她又开始往下掉落,手忙脚乱得化锁链为网,却又掉在一颗古树之上,荡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扯破衣服,偏生刚好又掉在锁网之外,摔断了左臂。 “哎哟。”她不禁呻吟一声,果然在肉身中呆得越久,就越能感觉到身体传来的疼痛,她咬牙忍痛,坐起身来,“咔嚓咔嚓”两下,把断臂接上,忽然觉得头顶有什么异物坠落,抬头一看,居然是个人,她揉揉眼睛,大吃一惊:“鹤青?”一挥袖子,锁魂链出,圈住了他的腰,但只暂缓了他的下落之势,整个人还是直直地往下掉,夜漓当即运起魂力,但她伤势还未恢复,魂力不够充裕,只能借助双手的力量,拍地而起,腾空接住了鹤青,接着两人一起落下,鹤青重重地摔在了她身上。 夜漓又叫唤了一声,发现这左臂刚接好,这右臂又给摔断了,埋怨道:“你,你跳下来作甚?你知不知道刚刚如果不是我接着,你就摔死了。” 鹤青爬起来,拱手行礼道:“又承蒙夜兄相救了,我连累你跳崖,却留你一人在这池底,与道义不合,非大丈夫所为。” 夜漓哭笑不得,不知道应该感动呢,还是应该笑他迂腐,只好说:“我都跟你说了,我死不了,认识我这段时间,你也应当知道我非常人,倒是你这肉胎凡体的,若是摔下来,当真是要粉身碎骨的。” 转念又想,他为何不御剑?悬崖上虽然迷雾极重,分辨不清方向,但若御剑总还能侥幸留下一条命来。 莫不是鹤青真当她死了,要和她同死在一处?这么一联想,夜漓不禁两颊绯红,低头害羞起来。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鹤青浑然不知夜漓的心事,问道。 “没,没什么…”夜漓缩了缩脖子说:“就是有点冷。” 银堇山地处北境,山峰极高,空桑池周围常年积雪,北风呼啸,极其寒冷。二人见山壁有一洞穴,连忙躲进去,看样子这山洞已经形成千年,洞顶上倒挂着各色石柱、石笋,岩缝层层叠叠,模样千奇百怪。 夜漓守着鹤青生的火,仍旧瑟瑟发抖地说:“我们不会还没被烛龙吃了,现在这里冻死饿死了吧,对了,你们玄门的人一定以为我们都死了,不会守在崖边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御剑逃跑算了。” 鹤青道:“不行,这空桑池太深,上面山雾极重,辨认不清方向,贸然飞上去反而有危险,而且…而且我刚刚摔下来的时候遗失了佩剑,许是落到空桑池底去了。” 夜漓沮丧道:“什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只能等天气好一点再做打算了。”鹤青说着走过来挨着夜漓坐下,夜漓连忙蹦了起来:“你干嘛啊?” 鹤青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颇为意外:“我只是…你说你冷,我想我们两挨着坐,会不会好一点…” “哦…”夜漓尴尬地挠挠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夜漓问他:“你师父和仙门中其他人都一口咬定说我是邪魔外道,但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到底是什么,你不好奇吗?” 鹤青道:“这是你的私事,如果你不想说,我自然也不会问。” 夜漓笑嘻嘻地凑近了他:“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吗?” 鹤青见她方才和自己疏远,现在又眼巴巴地凑上来,真是小儿心性,于是故意朝边上挪了挪,和她坐得远了些,示意要保持距离。 谁知夜漓根本没在意,又靠过来说:“我是冥界的朝生使者,是一个魑灵。” “朝生使者?” 夜漓一脸骄傲道:“就是你们凡人常说的鬼差,阴差,是专门渡人魂魄去冥界的,不过最近鬼王刚封我为怀阴公主,让我掌管冥府的孽镜司,之后我恐怕不能常来人界走动了。” 鹤青问:“鬼王,可是上次在金陵城栖霞山见到的那位?” “嗯。”夜漓点点头。 “那你现在又怎么会来凡间的?” “我是因为…”夜漓本想说我是因为你才来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是因为无聊了,才来这里走走,散散心的,你不知道孽镜司的活有多无聊…还不如让我捉两个恶鬼邪灵来得畅快。” “你看,”夜漓拿出一块漆黑的令牌,上面刻着“神无”二字:“这神无令就是使者令,鬼门关一开,活人进不去,死灵出不来,唯有佩戴这神无令者方才能自由出入。” “这神无指的,可是地狱之主?”鹤青摸着令牌问。 “嗯,正是几千年前横行鬼蜮,祸害六界的地狱之主神无,不过后来被洛梓奕...就是鬼王,干掉了,只留一丝残魂封印在酆都山,现在的冥界绝大多数地方都和当初神无在世时不同,只有这出入的通行证神无令保留了下来。” 鹤青似懂非懂:“那魑灵又是什么?” “你应该听过魑魅魍魉吧?”夜漓说:“冥界的鬼魂分魑、魅、魍魉三种,魑就是魑灵,魅即鬼魅,是冥界魂力较高的两种阴魂,至于魍魉嘛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游魂了。” 鹤青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调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怀阴公主…听着和我前年在余姚山除掉的阴风老怪像是亲戚…” 夜漓听罢立刻激动道:“怀阴是封号,是封号!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做鬼也积极健康,阳光向上...” 她抬眼看到鹤青憋笑的样子,终于明白他是故意逗她的,动手挠鹤青:“好啊,你是故意的,看我饶不饶你!” 他们互相嬉笑打闹,夜漓也终于一扫心里的阴霾,玩闹间她一不小心脚上拌到了一块石头,整个人就扑倒在了鹤青身上,二人四目相对,夜漓心中一荡,自觉难以自持,赶忙爬起来,鹤青心中怦怦而动,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夜漓倒在他怀中,温软如玉,气息宜人,只想揽着她再多抱一会儿。 鹤青虽自幼清修,但仙门中并没有规定修仙之人不可近女色,玄宗里也有女修,众弟子在一处修炼,一来二去生了情愫,求师父赐婚的事也不是没有,所以他对男女情事虽非十分知晓,但也不是一窍不通的。 可夜漓是个男子啊! 他,他,他怎么会对一个男子动心呢?! 鹤青正心猿意马,无法自处,他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的,这时,夜漓忽然含羞带怯地问他:“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真身。”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温存中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懵懵的,没有答话,夜漓晃了晃他:“你还带着牛泪吗?”他木讷地掏出来滴了两滴在眼睛里。 夜漓浅笑盈盈,这才将肉身脱去,以魂魄之态示人。 只见她绸发秀眉樱唇,玉手肤白胜雪,神色宜人,举止潇洒,鹤青不禁看得呆了,这究竟是女鬼还是女仙啊! 愣了半晌他只吐出一句:“原来…原来你是…女子?” “是啊,我是女子,你可欢喜?”夜漓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了,她是女子鹤青为何要欢喜?这话忒也不知羞了。 谁知鹤青居然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想到先前与她并肩而卧,同床共枕,脸上不免有些微热。夜漓见鹤青如此神色,喜不自禁,在旁偷偷笑了。 她重新回到肉身上,坐起身来,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摔断的右臂,不禁皱起眉头,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鹤青问。 “还不是你,方才从上面掉下来,一下子砸在我身上,害我摔断了胳膊。”夜漓说着,又是“咔咔”两下,将断臂接好,转而倒吸一口冷气,疼得斯斯直叫,看得鹤青是目瞪口呆。 “很…疼吗?”看夜漓受苦,不知为何,鹤青心里一纠,就和刚刚知道她跳下悬崖那一刻时的感受一样,心里堵得慌,觉得好生难过,只盼她安好无恙,所有的苦楚都由自己来承受才好。 “不疼,”夜漓看着自己刚接好的手臂,幽幽地说:“你也知道,鬼魂原本是感觉不到疼的,只因我在这具肉身上附得久了,肉体和灵魂慢慢融合,才能感受到痛,冷,饿…说来可笑,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于你们凡人来说是苦海,于我们这些冥界阴灵来说却是奢望,也只有当我能感知周围的一切,感受到痛苦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好像是活着的,才觉得活着,真好,是真的很好。” 鹤青与夜漓在洞中呆了两日,洞外都是风雪不断,第三日实在是腹中饥饿难耐,朝山上一望,山中雾霭却仍是不散。 等天略放晴,夜漓安耐不住道:“我们都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了,也没见到什么烛龙啊,你说它是躲在这洞里呢,还是躲在水里。” 二人百无聊赖,信步走到洞外,看着面前空桑池,夜漓又咂嘴道:“这池水如此清澈,也不知道里面有肥鱼没有。” 她走到池边,俯身查看那一汪清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看似平静的池面下暗流涌动,深藏玄机,仿佛一股神秘的力量顷刻便要跃出水面闹个天翻地覆来了。 “诶,”夜漓刚要伸手撩那空桑池中的水,就被鹤青拉住了:“既然仙门中人说这里就是烛九阴的老巢,我们还是小心为妙,你若饿了,我给你去摘野果子吃。” 夜漓屁颠屁颠地跟上他说:“我也去。” 他们沿着池边一路继续探索,行至山麓一处坡道,沿着山势往上爬,脚下的泥土虽然松软潮湿,但上面盖了厚厚一层落叶,所以也不是很难走,他们一路摘果子饮山泉,倒也别有野趣,夜漓看到山壁边上有一个极狭窄的石台,蜿蜒着伸展出去,起了玩心,拉着鹤青跳上石台,天净气明,凉风拂面,脚下白皑皑的雪中点缀着几片翠绿,寒冷却不冻人。 夜漓玩高兴了,指着空桑池两头的断崖对鹤青说:“你看,这断崖两边对称,如此整齐,倒像是被人用剑劈开似的。” 鹤青笑道:“倘若真有这剑能开山劈石,恐怕也不是常人能使的,莫非是九重天上的神官下凡留下的痕迹?” “诶,”夜漓摆摆手,吹嘘道:“这天上的神仙我也并非没有见过,也不是各个都很能打嘛。” 石台上望出去,只见远处山峦叠起,雪后初霁,竟现流云飞瀑景象,群山云雾缭绕,白云随风势流淌,绿荫若隐若现,变幻无穷,想那神仙住的昆仑山蓬莱岛,也不过如此吧。 夜漓久居冥界,从未见过此景,自然喜不自胜,但良辰终究要散,好景往往不长,又叹息:“若能在此长住,终其一生,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面对眼前云海壮阔的波澜美景,身边还站着鹤青,想到能日日与他相守,实是美事一桩,夜漓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鹤青闻言也有些激动,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你,你愿意,和我在这里长住下去,终此一生吗?” 二十五、烛九阴 夜漓本也是满心雀跃的,但看着鹤青如一潭泉水一般明亮的双眼,忽然就有些退缩了,干巴巴地笑道:“你,你说什么傻话呢,你看这里丛林密布,荒无人烟的,除了你,连一个活物都没有,而且你也知道,冥界的鬼魂是不能在人界长留的。”说着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青紫色尸斑来。 鹤青大为意外,一把抓过她的胳膊惊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夜漓叹息道:“就算魂魄能永存,肉身却有期限,这具躯体虽然是鬼王亲手造的,但之前在金陵城除祟时就已达到了极限,为了让你能认出我,这次出来我又勉强用了,如今早就是强弩之末,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你师父说得对,我非凡界所有,终归不该存在于世间,做有违常理之事是要遭报应的,魂魄离开冥界太久,就会变恶作祟,这和我们朝生使者渡魂是一个道理,在金陵城时你应该发现了,我不过多逗留了几日,灵魂就开始躁动不安了。” 鹤青确实觉得,自从她晕倒在破庙之后,行为确实有些异常,听她说为了让自己能认出她,勉强用了一具已经快分崩离析的肉身,明白她心中的情义,心下更为失望:“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夜漓摇摇头,他们毕竟人鬼殊途,与其给他希望,还不如断了他的念想。 而后几日,他们在这空桑池边的山洞里过起寻常生活,夜漓只盼着与鹤青在一起,过一日是一日,两人都只字不提除烛九阴之事,也没有再说在这里永远住下的话,不找上崖的路,每天就只是修炼和在这山间野外觅食。 但日复一日,夜漓体内的灵还是躁动得越来越频繁了,第六天早晨,鹤青从外面打了山泉野果回来,发现她不见了。 鹤青急得洞内洞外找,忽然身后一阵阴风飘过,他感到背脊一凉,回头看到的居然是夜漓!她显然刚醒,只穿了一件贴身衬衣,神情异常,浑身透露着诡异和凶狠,此时的夜漓显然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只见她眸光一闪,忽然探手直取他的咽喉。 “夜漓!”鹤青一边闪躲一边道:“你怎么了?” 夜漓根本不答话,满洞穴地追着他跑,推掌打出的魂力将洞内的石钟乳、石柱、石笋打了个稀巴烂,鹤青想,山洞虽然宽敞,但障碍物众多,这么逃下去迟早被她抓到,到时免不了一番打斗,看夜漓现在的样子,显然已经阴魂生变,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如果伤了她,或是让她伤到自己就不好。 想着,鹤青飞身逃到洞外,夜漓也紧跟着跑出来。 “夜漓,你冷静一点,快醒醒!”鹤青挡了她两招,不断地试图唤醒她。 夜漓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外在的声音了,凶化后的她修为远在鹤青之上,和之前江源的情况一样,近身对抗,不在意流血也不怕疼,不顾一切,加上鹤青一味退让,身上连中几掌,被她打倒在地,躺着碎石上,只觉得后背膈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反应,夜漓便跃到半空企图给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好在危机关头,鹤青侧身滚了几下,全都躲了过去,他迅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闪跳躲避,夜漓一连送了几掌,都没有打中他,反而击在空桑池的水面上。 池水瞬间炸开了几丈高,水花四溅,水汽弥漫,一大泼浇在二人身上。 夜漓的行动停了下来,身子摇晃了一下,浑浊无神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同自己做搏斗,过了一会儿,她径直冲向空桑池,一头扎了进去。 “夜漓!”鹤青追过去,以为她要做什么傻事,也沉下去想要把她捞上来,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过了好久,鹤青浮出水面,被水呛得直咳嗽:“夜漓!” 他也顾不上池里有什么,会不会惊扰水下的东西,焦急地拍水。 “呼!”夜漓终于伸出头,将头发甩向脑后,朝上吐出吃进嘴里的水,白色里衣沾了水,紧贴着她纤瘦的身子,宛如蛟龙潜游,出水芙蓉。 “夜漓!”鹤青赶忙游过去一看,见夜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喜不自禁,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怎么了?”夜漓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晕头转向:“我们怎么泡在水里,你不是说别碰这池水的吗?” “没事了,没事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鹤青激动地喃喃自语。 夜漓瞥见他脖颈和肩膀上的红印,放开鹤青的怀抱,问他:“这...是我做的?我是不是...伤了你?” “哦,这没什么,我没事。”鹤青连忙抻了抻衣领遮盖。 夜漓立刻明白了,沮丧地问:“我刚刚...是不是...” “我没事,都过去了,”鹤青宽慰道:“我们快上去吧。” 他们走上岸,夜漓又回头看了一眼空桑池,心下有些奇怪,刚刚躁郁癫狂之时,被这空桑池水一浇,内心倒是平静澄明下来,而后每日夜漓都要在空桑池里泡一会儿,但也不敢泡久了,只怕真的是会惊扰水下的亡魂。 十日后,二人的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天夜漓在池水里泡完,二人照例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山崖上爬,熟门熟路得摘得油桃,李子,桑葚,居然还在山林深处的一棵朽木上找到了蘑菇和木耳,可以带回去做个汤,夜漓很高兴,于是比往常走得远了一点,喜滋滋地捧着这些山珍,想着一会儿可以大饱口福。 这时她被山崖上发出的一道亮光闪到了眼睛,她半遮着脸抬头,看到长满苔藓野绿的山壁上,一棵不知名的草株散发着点点星芒,本来这片山林就都被参天高树遮蔽,日头照不进来,阴凉幽暗,这株草就显得尤其打眼。 夜漓眼睛一亮:“难道是聚灵草?”她飞身上山,将仙草摘了下来,等落地一看,又失望了。 鹤青见她忽喜忽悲,不禁问道:“怎么了,这草有什么特别的吗?” 夜漓道:“我还以为这是聚灵草,原来只是一棵普通的莹草,要说这种仙草也算稀有,通常生长在福源灵山之中,有驱虫避害,延年益寿的功效,修行之人食之,还能助长功力,但我要找的是却不是莹草,而是聚灵草。” “聚灵草是什么?” “聚灵草顾名思义,就是凝神培元,安魂聚灵的,还阳的鬼族用了,肉身和灵魂之间就不会互斥地那么厉害,作用好比你们凡间的人参,能续命,吊着人最后一口气,我若服下,就能…就能在这世上多陪你一会儿了。” 鹤青听闻此话,心中不知应当作何感想,语塞半晌终于说:“那我就去给你找聚灵草。” 石锅里的蘑菇汤咕噜咕噜翻滚,竹筷子竹碗竹勺备好,就可以开饭了。 “对了,”夜漓说:“一直忘了问你,你身上的蛊毒怎么样了?” 鹤青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中蛊毒的?” 夜漓将她闯玄宗,肉身被万锦年封印在地牢,最后托梦给樊晓澄求助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鹤青听得一惊:“你还去玄宗找过我?” 夜漓脸上一红,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在冥界见过你大师兄陈昭。” “你见过他?他说什么?” “这就是奇怪之处,我最初在鬼门关见到他时,神志还是清醒的,后来于孽境司府,我本想上堂审他,那时候的他像是被人施了什么咒一样,已经没有自己的灵识了。” 鹤青皱眉沉思。 夜漓又说:“而且他入鬼门关之时还企图逃去还阳,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 夜漓摇头耸肩,表示她也猜不透。 “如果是,那还真是有些难办。” 夜漓仗着有鬼王庇佑,横行无忌至今,还没有从她嘴里听过“难”这个字。 但若此事真有幕后黑手,能把势力延伸到冥界来,能耐还真是大。 两人都没有头绪,暂且放下不谈,又过了几日,他们依旧在山野采摘吃食,夜漓把摘下的野果随手喂到鹤青嘴里,鹤青随口吃了,相处得久了,便觉得这个举动很自然。 鹤青正赞果子甜,忽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在这里,这里有路!” 又有人说:“那妖物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也不知死透了没有。” “不管,仙门百家的宗主们都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这句句声讨声中,只有一个稚气的呼喊:“二师兄,二师兄你在哪里,师弟来找你了,师弟来带你回家了!求求你应我一句吧,我不信你会就这么死了!” 但还没喊几句就被喝止:“你小声点,不要打草惊蛇了。” 这些人不会是疯了吧,夜漓想,她跟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赶尽杀绝才行? 况且空桑池有烛龙怨灵在此,仙门百家宗主也不知究竟是哪个下的命令,竟连门下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夜漓一把将鹤青拉到身旁,贴着石壁站着,隐匿身形,只听脚步声杂乱,但越来越清晰,探出头来一看,居然真的被他们找到下山的路,眼见他们就快下到崖底了。 夜漓在鹤青耳旁悄声说:“既然他们能找下来,说明这里有上山的路,我们走吧。” “不行,”鹤青道:“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肯定会惊动烛九阴的,我要下去救他们。” “鹤青!”夜漓拉着他:“他们诬陷你,想将江源陈昭还有玄宗十几条人命都栽赃在你头上,还逼得你跳崖,你又何必为他们冒险呢?” 鹤青挣开她的手道:“师门对我恩重如山,况且性命攸关,对不起,我没办法坐视不理。” “你…”夜漓见他怎么劝都不听,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四周忽然一阵地动山摇,飞沙滚石,抬头一看,连天相都变了,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已是乌云密布,过了一会儿,脚下摇晃得更厉害了,石面被撕开数道裂缝,山壁也开裂断落了。 众人还未站定,崖底,空桑池水开始滚动,像是被煮沸了一样,最后“嘭”地一声炸开,溅起的水花附着在什么临空看不见的东西上,凝结成一条龙的形状,呼啸而来。 那些来寻找鹤青与夜漓的修仙之人见之惊叫道:“是烛九阴!” “它果然在空桑池池底!” 仙门中人直呼歹运,人没找着,倒是惹来了麻烦。 鹤青见状扔了手中的山果野菌,一路狂奔而下,赶到崖底,见数十把剑摆起剑阵,齐齐发射。 但剑像是从水中穿透过去一样,对烛龙丝毫没有伤害,反使其更为狂暴,鹤青右手一指,寒玉剑腾起,加入剑阵之中。 “逃啊!”鹤青朝周围的人喊道:“快逃!” 众人见他们的招数对水龙毫无作用,慢慢向后退去,只留鹤青当先,被激怒的水龙便冲他而来。 “小心!”夜漓使出锁魂链圈住鹤青的腰,手上一拉,将他拖走,水龙扑了个空,只在地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他们在这里!”一个玄宗弟子道:“快抓住他们!” “你看,”夜漓说:“你好心救人,就这当口他们还想着抓你呢。” “各位师弟,”鹤青站起身,拱手道:“现在情况紧急,大家赶紧上山逃命,你们放心,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自会回师门请罪的。” “二师兄,”另一个玄宗弟子说:“师父说了,谁将你和这妖物一块儿抓回去,他就定谁做下一任的宗主。” 夜漓挑眉道:“万锦年这么说的?” 玄宗之人并不回答,几名弟子一齐道:“得罪了!” 夜漓冷笑道:“就凭你们!” 锁魂链一出,将他们成排扫翻在地,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哼,万锦年派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来送死,我看他才是着了魔了吧。” 夜漓还想继续教训他们,被鹤青制止:“夜漓,住手。” 她赌气甩开鹤青,朝那水龙飞身而去,鹤青追在后面,一链一剑同水龙周旋。 这时整个龙身都已凝结完整,这古怪的水龙不知从何而来,但十分狡诈,关键是什么攻击对他都起不到效果,只是疲于奔命,白白浪费力气。 水龙的右抓抓向他们,二人正要躲避,龙尾又从左边扫过来。 “小心!”夜漓反应快,将鹤青拍开,他腾空飞了一下段距离,落在高处的石崖上。 她自己却迎头当面正中水龙的一击,承受不住水压,被拍倒在地,水龙俯冲下来,张口将她吞落肚中。 夜漓被卷在龙腹的水流之中,冰冷的池水从口、鼻、耳中一起灌进来,呛了好几口水,一开始双手双脚还在水中扑腾挣扎,而后便逐渐失去了意识。 二十六、龙魂 等再睁开眼,夜漓吓了一跳,只见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龙首,用睁圆的眼睛散发着橙色的光芒,死死地瞪着她,地上明明没有水,但踩上去,会有水波纹荡漾开。 “一千年前你已杀死过我一次,如今还要来杀我吗?”那龙首开口说道。 “你在说什么?”可能是刚刚在水中撞到了什么硬物,后脑袋生疼,夜漓摸摸头反问道:“我何时杀过你?” 龙首桀桀而笑:“你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为龙裔,却帮着外人残害同族,你就跟你那个背信弃义,只知道巴结天界的父亲一摸一样。” 夜漓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既然你已经死了,就应去到你该去的地方,不应在此间留恋。”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说话间便用锁魂链射向龙头,谁知居然射了个空,眼前的龙头只微微一晃,便不见了,锁魂链也掉在地上,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看你的样子恐怕和我一样,早就不是阳间之物了吧。”这时龙头忽然又出现在她身后。 “哈哈哈,报应,这就是报应,你杀了我,自己也身死,我们的下场是一样的。” 夜漓未及细究这龙头说的话,只道:“下场一样?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能在冥界凡界自由出入,而你却被困在银堇山上,活动范围不超过方圆十里,你既看出我的身份,也应当知道,我是冥界使者,像你这种程度的鬼魂在我眼里,不过就是比普通的游魂稍微厉害了那么一点点,算不上什么。” 夜漓一边揣测一边继续说道:“你本可以可以去任何水域,没道理不离开这个地方,所以你为什么没有走?”她试探道:“这里就是你死去的地方,你被追杀至此,结果打不赢对方,死在了这里,世人皆知,烛九阴乃是上古凶兽,如果不是有致命伤是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伤了你的东西,现在就在空桑池里,死后你的灵魂也被这东西封印,无法离开,我说得没错吧?而且此物圣洁,恐怕是天界的什么法宝,可以净化你的煞气,所以整个银堇山都被黑气笼罩,唯有这山顶还留有一抹绿意。” 她猜得一点没错,龙头果然恼羞成怒,目光如炬,发出骇人的光亮,阴恻恻地说:“你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我的肚子里,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捏得粉碎。” 话音一落,夜漓猛然惊醒,“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浑身犹如身在冰窖,刚刚的龙首果然是幻影,她一下子慌了,手脚并用继续在水中挣扎,但没过多久她的气息就渐渐变弱了。 危机关头,龙首的话却在耳边回响:“那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为龙裔,却帮着外人残害同族…” 又想起曾经她曾经问洛梓弈,为什么说魑灵千年难得一见。 洛梓弈说:“魑同螭,是龙的一种,魑灵即为龙魂,龙族原本就是妖族之首,后来助天族赢得大战,并且因此脱离妖界,封神登天,深得天帝的信赖和倚重,被委派执掌四海水域。龙族通常寿命都极长,若不是蒙难,在冥界千年万年也难得一见。” 夜漓一直都知道自己前世是一条龙,但她从未在意,也没有对自己的同族产生过好奇。洛梓弈的前世是个凡人,晏姬的前世是狐族,冥界还有猫妖、蛇怪、狼人…她只当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灵妖,并无甚稀奇,也未曾追索过自己的来历,因为洛梓弈说,但凡来了冥界,就要放下对前世的留恋。 但此时她的龙魂却忽然觉醒了,只觉得体内有一股尘封已久的力量蠢蠢欲动,只待破出,等夜漓苏醒过来,已化为龙形,两只前爪与烛龙牢牢地抓在一起,彼此相抗衡。 “两…两条龙!”空桑池边的众人惊呼道。 夜漓听到有人呼喊她,回头看见鹤青站在山壁蜿蜒伸出的石台上,长啸一声,用蛮力将烛龙推开,复又变回人形。 鹤青只觉得身边闪过一道清影,夜漓就婷婷地站在那里了,身上居然一点也没有被沾湿。 他看得呆了:“你…你是那另一条水龙?” “什么水龙啊,”夜漓说:“这就是烛龙的亡魂,你知道鬼魂在凡间如果不附在其他生灵身上,除非魂力像鬼王一样强大,否则凡人用肉眼是看不到的,烛九阴和我只不过是用魂力将空桑池里的水凝结在自己身上,你们才能看见罢了。” “你看那里,”她指着嵌在断崖上的一块巨石:“我去把这块石头砸了,只要放干净空桑池的水,那烛龙自然也就不能再有如此威力了。” “不可!”夜漓正要再次化身成龙,鹤青阻止道:“空桑池如此之深,如果水从这里冲下山,那山下的百姓岂不是都要遭殃了。” “鹤青,”夜漓恼怒道:“你干嘛总是拦着我啊,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心里也觉得我其实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我没有,”鹤青拉着她解释道:“你误会了…” “不必说了,”夜漓却不愿再听:“也罢,鹤少侠心怀苍生,悲天悯人,我成全了你便是。”说完噗通一声,直接从石台上跳了下去。 “夜漓,夜漓!”鹤青喊着,伸手想抓夜漓,却只抓到了她的一片衣角。 夜漓在水下,听到鹤青的呼唤在山谷间回荡,但渐渐的,渐渐的,他的声音变轻了,轻了,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凝神,不断思索,杀死烛九阴的致命伤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而且只有她才能找到。 烛龙怨念如此之深,杀它的东西肯定也不一般,才能让它死后魂魄仍旧附着在上面。 夜漓朝空桑池底游去,忽然一个漩涡状的水柱从她身边擦过,她侧身一避,漩涡将她带离了原来的方向,等躲过去,她又开始朝池底游去,这时,越来越多的漩涡水柱出现,这些水柱好像有生命似的,从四面八方朝她冲射过来,她在水中翻滚,闪躲,气息慢慢紊乱了… 她心中郁结,生的意志并不是很强烈,觉得鹤青始终是不相信她的,既然如此,活着也是无用,只可惜她早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一次。 游得越深,水下烛九阴庞大的身躯就越躁动不安,水底暗流涌动,她随时都要面对不明水柱的攻击,渐渐力竭,终于被池底一个巨大的漩涡卷了进去,她吐出最后一口气,又失去了知觉。 夜漓的眼前闪过一些宛如隔世的记忆,她好像不是第一次与烛龙一战了,也不是第一次从高崖上跳下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脑海中会有这些画面出现,但场景太过真实,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当时活着的烛九阴,比眼前的亡魂厉害多了,不容得她不相信。 第一次现出真身,好像也是在与烛龙战斗的时候。 那时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作战的人是谁? 他们一路追着烛龙,从天上追到地下,那人神剑一出,便将环绕空桑池的山谷劈出一个口子。 原来那断壁是这样形成的。 这些零碎的片段在她脑中一遍一遍闪过,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看似毫无意义,但连在一起,总觉得心里尘封着一段被她遗忘了的过去。 画面的最后停留在她刚刚跳下银堇山山崖时,鹤青绝望的喊叫。 “夜漓!” 然后夜漓眼前一暗,一切归于沉寂。 但她却随着这声呼唤清醒了过来,终于看到一片漆黑的池底,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灵力散发着光。 找到了!夜漓奋力一游,气息忽然没那么难受了。 她在干嘛? 夜漓自嘲,她是龙,四海之主,万灵之首,空桑池再大再深,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后院一个小小的塘子罢了。 身为朝生使者,她应当是不通水性,但身为龙族,水里远比岸上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她向那束光游过去,伸手抓住那深嵌在淤泥里,散发着奇异光芒的东西,她感受到烛龙痛苦的嘶吼,池底的水流宛如它庞大的身躯一样将她包裹起来,越缠越紧,夜漓拼尽全力,用力一拔,终于将那东西拔了出来。 那东西手掌大小,晶莹剔透,虽只是薄薄一片,但却坚硬无比。 这莫非是…龙鳞? 隔着深潭,夜漓依旧能听到振聋发聩的龙吟之声,但她早已适应了在水中的行动,烛龙奈何她不得,只能在水中痛苦地扭着身子,驱动水流直接将她拍上了岸。 烛九阴化成的水龙旋即狂啸着向她袭来,夜漓淡定地抓着龙鳞,魂力牵引,手上微微一用力,龙鳞便被她捏得粉碎。 顷刻间,来势汹汹的水龙便化为一滩水,劈头盖脸地浇了她一身。 终于…结束了。 “夜漓!你没事吧?!”鹤青冲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我没事。”她依旧为两人刚刚的争吵闷闷不乐。 但鹤青显然没有放在心上,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现原形果然耗费魂力,她看了一眼鹤青,只觉得眼皮很沉,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隐约听到有人喊:“将他们抓起来!” 夜漓昏昏沉沉,身子仿佛掉入了虚空之境。 “你无父无母,乃天地精气所化,今日我给你赐名叫阿善,望你从善如流,一心向道,你觉得可好?” “让阿善去天神院修行,也好过她在你的蟠桃园惹是生非。” “二殿下肯收你进宫,也是你的福缘,自此你更需收敛性子,切不可再闯祸了。” “武神侍女在蛮荒平乱有功,着封为觅波仙子。” “阿善,你已被天帝册封,照理…照理应该自行另辟洞府才是,你可还愿意在我这彤云殿里住了?” 昏迷的时候,夜漓做了很多梦,一开始全都是美梦,但梦得越深,情形就越急转直下。 “她才刚化成人形,就害死了我的重明鸟,留着她就是养虎为患!” “你要护着他?他可是堕神之子!他父亲邢苍经受不住魔族引诱,沾染魔气,背叛天族,逃亡魔界…” “你看,原本如果你不救他们,他们还可以活得久一点,现在天帝下旨,要将他们全族都送去法灭。” “你做错了什么?你什么都不必做,你从一出生就是错,你就不应该存在于世!” “阿善,停下!住手!” 梦里的她杀红了眼,比地狱的饿鬼,比这世上顶凶狠的妖魔都要可怕,梦里的他战衣浸染,化血成殇。 这一日她已经看到太多次幻象,也不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是这种掉入梦魇的感觉让她很痛苦,仿佛有人压着她不让她醒过来一样。 最后她几乎是凭借自己的意志,硬是从梦中转醒,睁开眼,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是什么地方? 二十七、锁妖塔 夜漓竖起耳朵,却听不到一点动静,想活动一下手脚,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怎么挣都挣不脱。 过了一会儿,夜漓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感到有什么异物从脚边滑过,黏糊糊,冷冰冰的,那东西正顺着自己的腿,慢慢往上爬,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一个黑影在她面前张开,夜漓忽然有些害怕,闭上眼睛大喊:“鹤青救我!”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周围亮了起来,她睁开眼睛,黑影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却是樊晓澄,而她则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树桩之上。 夜漓没好气道:“怎么是你,这是什么地方?” 樊晓澄故作深沉道:“这里是武陵源高山坳的锁妖塔。” 夜漓怫然不悦:“什么?锁妖塔?你快放我出去!” “不可能,”樊晓澄一口拒绝:“这么多年被关进锁妖塔的妖魔鬼怪何止千万,就没见放出去过的,还有,我劝你别挣扎了,绑着你的是长在玉屏山上的仙藤,据说是太上老君下凡亲自种下的,藤条一百年才长一寸,被捆住了是决计逃不脱的,若想挣开藤条,反而会越缚越紧,一般不是异常凶险的邪物还真不能有这待遇呢,我劝你啊,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夜漓听他张口“妖怪”闭口“邪物”的,气不打一处来了,他若不是鹤青的师弟,肯定要好好修理他一番,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你知道我是谁吗?”夜漓傲慢地说:“凭什么绑我?鹤青呢?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樊晓澄插着腰道:“你就别痴心妄想了,我二师兄是不会来救你的。” “什么意思?” 樊晓澄故弄玄虚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烛龙的亡魂刚刚散去,这银堇山西方的天边就出现一道金光,云间站着一众天兵天将,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云冠白铠,手拿长枪,从天上下来,他说自己是什么天佑神君,叫杨天佑,哦对了,他还说他是我二师兄的外甥,听得我二师兄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从小就是个孤儿,是被我师父捡到,带回宗门养大的,哪来的什么外甥啊…” “咳咳,”话题扯远了,樊晓澄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你…听懂了吗?” 夜漓故意摇头道:“没听懂。” 樊晓澄果然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那天佑神君说要把我二师兄带回天庭,他要飞身成仙啦!” 夜漓继续淡淡地说道:“哦,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樊晓澄一时语塞,嗫嚅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想,之前在空桑池,怎么说也是为你所救,所以好心来提醒你,我二师兄已然得道成仙,是不会再来管你的,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吧,可不要再动什么歪脑筋了,到时候就不只是关锁妖塔这么简单了。” 夜漓全然没有在意他的话,只说道:“鹤青会来救我的。” 樊晓澄见自己一番好意,特地跑来看她,夜漓居然不领情,也心生羞恼:“诶你…行行行,我劝归劝,听不听是你的事,那你就等着吧。” 正当他转身要走,夜漓邪邪地一笑,忽然道:“以我与你二师兄的交情,自然知晓他的事,也知道他和天佑神君的关系,你想不想听?” 樊晓澄停下脚步:“你…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鹤青自己告诉我的了,都说了我与你二师兄关系匪浅,你怎么就不信呢?”夜漓说的跟真的似的。 樊晓澄到底年轻,耳根子软,听她这么说居然就信了:“那你快说说。” 夜漓不出任务的时候,也时常留恋千阙阁的酒楼食肆,听得不少坊间传闻,但她不喜欢与人说长论短,也就是听听,没成想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这杨天佑可是近些年来天界炙手可热的小神官,原因有两个,他的身手和他的身世各占一半,关于他的传言自然也不绝于耳。 “传闻这个天佑神君,是天帝的三女儿云华公主和凡人所生,本来呢,这三公主擅自下界,与凡人私通生子,被天庭视为最大的耻辱,云华公主也因触犯天条,被天帝下旨镇压在桃山之下,近百年未得重见天日,后来杨天佑长大,立誓要救出母亲,到处拜师求学,但天南地北各路神仙皆知其来历,都不肯收他做徒弟,只有那掌管玉京天星阁和天神院两处的天星阁老,资历深厚,道法卓绝,超然世外,又是天尊的弟子,竟不把天庭的那套规矩放在心上,见杨天佑年纪轻轻,骨骼清奇,英姿飒爽,倒生了爱才之意,收他为徒,天后不许杨天佑进天神院,天星阁老就收他做内门弟子,天庭一众仙官知其秉性,竟也无人敢说什么。后来杨天佑就在天星阁老那儿刻苦修炼,他勤奋又有天赋,果然修得盖世神功,后恰逢蛮荒多地叛乱,杨天佑主动请缨,和武神镬天去蛮荒平乱,最后此次出征虽未擒得叛军之首,但杨天佑击杀了九幽赤魔和蒙灭鸟,功劳不小,事后众神将在云汉殿论功行赏,天帝问他要什么赏赐,”说道这里,夜漓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他要的是什么?” 樊晓澄听得入迷,连忙问:“要的是什么?” “他要了收藏在天神院藏书阁的一把劈山斧。” “他是要劈山救母?” “正是。”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然后他们母子就团聚了呀。” “哦…” 夜漓学着樊晓澄的语气装模作样道:“你听明白了吗?” 樊晓澄一头雾水:“听明白什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说的是鹤青的身份,你没怀疑过他究竟是何人吗?” “我二师兄的身份?”樊晓澄木讷道:“我二师兄的身份怎么了?” 夜漓无语:“你真是蠢笨如牛,你跟鹤青同门生活这么久,我不过才认识他几天,都能看出他不是寻常人。” 樊晓澄仍旧是不开窍:“何以见得?” “你就说我和他两个人在悬崖下呆了那么久,为什么烛龙都不出现,你们一来,烛龙就现身了?” 樊晓澄摇头:“我不知道。” “你再想想,传言银堇山上的妖邪会吸食人的魂魄…”夜漓循循善诱:“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他跟我都不是凡人呐!那烛九阴再厉害究竟不过是亡灵而已,它留恋尘世,一直都没有去他该去的地方,只有靠不断吸食生魂来壮大自己,这世上唯有冥界鬼族和天界神族的魂魄他是消化不了的。” 樊晓澄恍然大悟:“你是冥界鬼族,那我二师兄是天界的神族?” 夜漓点点头,故作神秘道:“不仅如此,鹤青不是天界普通的仙官神将,呐,这是天界秘闻,你凑过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虽然天帝老儿不愿意认,但杨天佑到底是他外孙,他又说自己是鹤青的外甥,那鹤青自然是……”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变,伸手想扣住樊晓澄的命门,谁知竟抓了个空,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樊晓澄又重新站在了她面前。 她惊讶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樊晓澄冷哼一声:“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连念移术都不知道。” “念移术?” “这是我们玄门术法,可使人的意念与本体相离,我的真身可还在锁妖塔外呢,如果我真的进来,可就出不去了,只能用念移术进来看你,不过这术法真身和意念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使得太久……”樊晓澄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我走了。” 他话音刚落,灯火一灭,周围又归于一片黑暗,夜漓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不喜欢黑暗,所以冥界虽然常年都处在永夜的状态的下,但洛梓弈为她四处点亮灯火,还将昏暗的青冥幽灯换成橙橘色的脂油灯,把冥界照得犹如日昴当空,黑暗总给她带来一种很深的焦虑,仿佛内心都要被这黑暗吞噬了一样。 “放我出去!”夜漓一边不停地喊,一边拼命想挣脱束缚:“快放我出去!”直到喊得累了才停下来。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你…真的是你…” “谁?”夜漓警惕地问。 “哈哈哈哈哈,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这里关了几百年,终于让我等到了。”那个声音一边说,一边还发出嘶嘶嘶的声响。 “那个修仙少年提到的鹤青,是谁?你的心上人吗?” “呸,才不是什么心上人呢,诶,你,你不要装神弄鬼的我告诉你,最好快快现身。”话音刚落,夜漓感到脚踝一冷,刚刚那凉嗖嗖滑溜溜的东西又沿着她的腿攀旋上来了,夜漓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暗暗勾勾手指,一张明火符从兜里飘了出来。 “你刚刚说你是鬼族的?果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个不明来历的声音又问。 夜漓道:“知道还不快帮本座松绑,知道本座是谁吗?我告诉你,六道轮回,生老病死谁都难免,你若助我从这里出去,改明儿你死了去冥界报道,我还能照应你一下。” “我呸,你才死了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还想逃出去?我告诉你,这个锁妖塔虽然立在凡界,但有天庭重宝加持,这里也关了不少鬼族,你有见能逃出去的吗?” 夜漓不屑道:“哼,那是你们道行太浅,只要听本座调遣,包你们都能离开这里。” 那声音说:“你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这里关着的可都是祸乱苍生,贻害万年,大奸大恶的妖魔鬼怪,随便放出去一个都能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将我等送去法灭,这才把我们关了起来,但如果锁妖塔发生什么变故,天庭的法宝肯定会把我们都活埋了的。” 夜漓不屑:“这话谁跟你说的?外面那群修仙的?他们都是蠢材,故意吓唬你们的,守塔是他们的责任,锁妖塔毁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还祸乱苍生呢,这么不禁吓。” 那东西嘶嘶叫着:“你…你知道什么?!天庭对锁妖塔极为重视,如果锁妖塔真的毁了,就算加注在此的阵法没有弄死我们,也会引来天兵天将的镇压的。” 夜漓道:“你说关在这里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你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我…我…” “说不出来了?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老子…咳咳,本,本座清清白白,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关我,我不服!” 那声音道:“我看你留在这儿就是个祸害,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的,我还不如一口把你…”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亮起一道火光,原来是夜漓点燃了明火符。 面前一条碧透翠绿的小蛇缠着她身上,张口做出唬人的样子,夜漓刚和它胡乱一通掰扯,也是为了分散它的注意力。 夜漓见那小蛇模样小巧,甚是得意,禁不住逗它:“嗨,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一条小青蛇呀,哎哟,真可爱。” 二十八、腾蛇 “什么小青蛇!爷是腾蛇,岂是那青蛇可比的?”眼前的小蛇龇牙咧嘴道。 被它这么一说,夜漓发现那小蛇确实长得古怪,头顶两侧居然有两个小小的,不成型的犄角,于是问它:“你一个蛇族,头上怎么会长角?” “哼,你没听过‘腾蛇游雾龙乘云’之说吗?我们腾蛇可是蛇族里最像龙的。” 古有传闻,龙为蛇所化,五百年成虺,五百年成蛟,五百年成龙,再修炼千年便可生出翅膀,成为应龙。 夜漓寻思,看来这小蛇也想修炼成龙啊,故意言语相激:“呵,你说你像龙,可你又没有爪子又没有鳞片,只长了两个古怪的角,哪里像龙了?” 眼前的小腾蛇果然恼羞成怒:“住口!我已经在这锁妖塔修炼千年了,阿嬷说等我修炼成龙,感应上苍,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龙族可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由妖族归入神族的头一例,我若真修炼成龙,便可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也可为我腾蛇一族正名。” 夜漓暗想,传说只是传说罢了,天下生灵万千,唯蛇族易成精怪,龙却是最圣洁,最至高无上的神兽,且不说蛇和龙本来就是两种族类,蛇族是否真能修炼成龙尚未可知,就算真的能,怕也需上神点化,在一个干净的水域,蕴含天地灵气的地方修炼方可,但这锁妖塔中充斥着妖气,怨念,煞气,瘴毒之气,不修炼成个凶兽就不错了,还想修炼成龙?这小腾蛇的阿嬷只怕也是为了给它一个念想才这么说的吧。 “行行行,”夜漓说:“呐,我跟你做个交易,如果你有办法帮我解开这树藤,我就帮你修炼成龙如何?” 小腾蛇将信将疑:“就凭你?少在这儿骗我了。” “你不信?那你过来看看。”说话间,夜漓立时眼泛绿光,面腾黑气,龙鳞纹从她的脖子一直蔓延到眼角。 小腾蛇原本用蛇身缠绕着夜漓,一看吓得从她身上抽身逃走,指着她结巴道:“你你你,莫非你是…” 夜漓点点头:“嗯。” “这…”它面露难色。 夜漓连忙问:“你有办法,是不是?” 小腾蛇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阿嬷这里存了一小罐蛇毒,这千年间但凡锁妖塔里有什么妖怪来扰,阿嬷就会用蛇毒吓退他们,这蛇毒厉害得紧,能腐蚀性极强,绑着你的树藤虽是万年仙藤,只怕也抵挡不了蛇毒的侵蚀。” 夜漓大喜:“那快找你阿嬷,借一点蛇毒来啊。” 小腾蛇为难道:“可阿嬷说蛇毒是我们的保命符,不能滥用的。” “哎呀,”夜漓急道:“有我在,你们还要什么别的保命符啊!救了我,还有什么妖怪敢来骚扰?我统统帮你们打走便是!” 小腾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可你明明连这树藤都挣不开。” 被它这样一说,夜漓有些尴尬,不是她不行,是这树藤着实奇怪,绑了她也就算了,还封了她的魂力,她想挣脱肉身,想附身在锁妖塔里其他妖怪身上吧,居然也挣脱不得,当真是见了鬼了。 夜漓不耐烦道:“别废话,行不行,一句话!” 小腾蛇道:“好好好,我姑且就相信你,反正也就是一点点蛇毒嘛,我阿嬷这会儿应该在午睡,虽然锁妖塔里没有四季,没有昼夜,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是一点没变,我去偷偷取了来帮你解了这树藤。” 没过多久,小腾蛇便拿了一个白瓷小坛过来,揭开盖儿,一股腥臭之味扑鼻而来,那蛇毒果然厉害,只消三两滴,便将树藤融出一道口子,夜漓便顺着这道口子撕开束缚,将身上的树藤尽数扯断。 终于重获自由了,夜漓跳下刑台活动了几下筋骨,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不对。 她大惊失色:“树藤都除了,怎么我的魂力还是没有恢复?” “魂力?”腾蛇的语气里充满了嘲笑:“你不知道吗?禁锢这里的天界秘宝叫玄炽之门,可阻隔一切,绝断所有,除非破阵,否则一旦被关进锁妖塔,是决计出不去的,而且在这里什么灵力妖力法力魂力全都会失效,是一点也使不出来。” 夜漓明白了,原来不是树藤封印了她的魂力,是这锁妖塔本身就有封印之力,幸好身上还藏了几张事先画好的符咒,若是在此处画制,只怕就是几张毫无用处的废纸了。 “那你们平时怎么打架的?”夜漓说:“在这里被关几千年岂不是很无聊。” 小腾蛇说:“用身体打架啊。” 夜漓不解:“用身体打架?什么意思?” “锁妖塔里体型最大的就是打架最厉害的,所以你和我都被关在锁妖塔的顶层,俗称老弱病残层。” “什么?!”夜漓觉得这个词严重侮辱到了自己,她就算不是冥界最能打的,毕竟冥界最厉害的除了洛梓弈,还有晏姬,但她好歹修行了六百年余年,其间也是抓了厉鬼邪灵无数,现在居然说她是老弱病残,把她气得是七窍生烟。 腾蛇又说:“我们这层呢一般厉害的妖怪很少会上来,最多也就是一些虾兵蟹将,在楼下被欺负了,跑上来寻我们晦气,这时候阿嬷就会用蛇毒吓走他们。” “哦,”夜漓毫无兴趣,转而问那小腾蛇:“对了,你刚刚说终于等到我了,是什么意思?” “阿嬷说,若我修炼不成,千年以后,那个将我们关进来的人,会来把我们救出去的,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就是随口试探一下而已。” “哎呀,那你可搞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把你们关进来的人,”夜漓道:“但说不定我能抢在那人之前把你们救出去。” 小腾蛇瘪瘪嘴,始终是不大相信她说的话的。 夜漓问道:“诶对了,你说关在这里的都是凶险厉害的妖邪,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被关进来啊?” 腾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阿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跟她一起被关进来了,那时我还是一颗蛇卵,还没孵化呢,自然不知自己究竟所犯何罪,当真是冤枉得紧。” 夜漓与小腾蛇闲聊片刻,便听塔心室外传来一阵吵闹,赶忙跑了出去。 “腾蛇姥姥,听闻你十分了得,楼下的兄弟都不敢上来惹你,来挑衅的大多都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的下场,若你当真如此了得,又怎么会被关在锁妖塔的顶层呢,是不是私藏了什么法宝?拿出来叫我们瞧瞧!” “阿嬷!”小腾蛇喊了一声冲上前,夜漓也跟了上去,只见阁楼上一只虎怪一只豹妖围着一条三层巨蟒,巨蟒摔落在地,瞬间化为一个老妇人,倒地不起,嘴角渗出了血。 “阿嬷!”小腾蛇立刻游走到那老妇人身边,含泪道:“阿嬷对不起,是我偷偷拿走了蛇毒,才害得你被他们欺负,”他朝虎怪豹妖龇了龇牙:“还不快滚,再敢来,让你们尝尝蛇毒的滋味!” 但他的模样实在一点都不可怕,反而惹来一通嘲笑,“哎哟,我好怕啊!”虎怪豹妖相视大笑。 豹妖道:“大哥今天晚上,我们吃蛇羹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虎怪笑道:“正合我意!” 两个妖怪刚要动手,忽然双双倒地,一个捂着左手,一个捂着右耳,在地上打滚呻吟。 虎怪咆哮道:“你!你个老妖婆!使的什么妖法?!” “哼,”腾蛇姥姥冷冷说道:“我伤你们这两处,已是给你们留了性命,先看看自己的伤吧。” 豹妖惊呼:“大哥,你的手!” 虎怪本来觉得自己左手疼痛难当,低头一看已是烂了大半,黑色的液体混合着鲜血稠稠地滴在地上,腾起一股白烟,显然是有剧毒,而豹妖的右耳则直接被戳穿了一个窟窿。 夜漓刚才一直在旁观望,见此情景,故意上前大惊小怪道:“哎呀呀,两位妖怪大哥,你们中的这毒可不轻,是会要命的,二位如果不及时将左臂和右耳砍去,恐怕这毒素会沿着血液流变全身,到时候你们就会肠穿肚烂,全身化为浓水而死,很恐怖的。” 见他们将信将疑,夜漓又添油加醋:“怎么?不信啊?那你们大可试试,放任不管,看你们最后…” 这时,虎怪猛然说道:“兄弟,将我的左臂砍下来!” 豹妖急道:“大哥!不可啊!” “少废话!”虎怪抬手朝豹妖脸上拍去,手掌竟将他的右半边脸削去了一块,豹妖的脸上登时血肉模糊。 “你!”豹妖没想到虎怪会突然攻击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怒而提刀砍去了虎怪的左臂,两个妖怪疼得直叫,豹妖还不罢休,仍要与虎怪厮打,虎怪赶忙道:“兄弟住手!我方才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啊!” 豹妖哪里肯听,反而骂道:“你这蠢货,你上当了!” 虎怪听豹妖辱骂他,脾气也上来了,二妖使出了浑身的蛮力扭打在一起,从阁楼打到廊道,从廊道打到楼梯,然后就沿着楼梯一路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夜漓掸了掸身上的灰,轻巧地说道:“你们这儿的妖怪也太没见识了。” 腾蛇姥姥起身,原先的双脚复又变成蛇尾,显出原形,游走到夜漓面前,像是示威一样直立起来,足有三个人之高,斥责道:“我用蛇毒只为将他们吓退,你为何故意让他们自相残杀?” “我是为你报仇啊,他们对你这样不敬,难道你就不想给他们一点教训吗?”夜漓辩解道:“况且我本来也没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多不过是断手断脚而已,谁叫他们自己蠢…” “你一个凡人,心肠居然如此狠毒,”腾蛇姥姥张开蛇翼,俯身凑到夜漓面前嗅了嗅道:“你,不是凡人…你是谁?” 小腾蛇连忙挡在夜漓面前,解释道:“阿,阿嬷,她是今天刚被关进来的,我见她被,被仙藤绑着,就,就拿了您的蛇毒去,去将她救了。” 腾蛇姥姥厉声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偷蛇毒去救人,你可知她是好是坏?” “我…”小腾蛇百口莫辩:“阿嬷,你之前说我们被关进锁妖塔之后,西方佛祖显灵,告诉你一千年之后那个把我们关进来的人自会将我们救出去,如今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我只是在猜,她会不会就是…” 腾蛇姥姥冷冷地看了夜漓一眼,一言不发得从她面前滑走了,腾蛇姥姥修炼多年,身躯极长,足足滑了半刻才算完全离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见阿嬷没有多加责备,小腾蛇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又与夜漓攀谈起来。 “我叫夜漓,你呢?” “我叫竹七。” “诶,”夜漓抬着下巴,傲慢地问它:“初来乍到,说说吧,你们这里最厉害的妖怪是什么?” 竹七说:“自然是塔底的九婴了。” 夜漓心想,原来是那创世祖八卦台上,坎、离二卦精气所化的水火怪,因其叫声如婴儿啼哭,有九头,故称九婴。 她向来自负得紧,未放在眼里,反而嗤之以鼻:“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凶兽嘛,跟你这蛇毒的原主相柳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竹七道:“你能猜出蛇毒的来历,也算是有见识,不过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喜欢吹牛了,你现在一点修为也没有,九婴如此之庞大,你要如何与它相斗。” 夜漓道:“我斗它作甚,我只是想出去而已。” 竹七道:“可我听说这玄炽之门的阵眼便在塔底,你不破阵,如何出塔?若要破阵,势必就要与那九婴有一番恶斗。” 夜漓低头沉思。 这时,长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女子哭泣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那声音如泣如诉,时高时低,似远似近,像是在哼唱一曲悲歌,着实凄凉。 二十九、妾名时英 夜漓和竹七踩在松垮的木板上,发出吱格吱格的响动,小心翼翼地朝那黑暗角落移步。 “什么人?”夜漓试探地问了一句,无人回答。 “什么人在哭?”她又问了一声。 只见黑暗中,一团水绿色的丝衣坐了起来,吓了他们一跳,等瞧清楚了才发现,原来那绿丝衣是个人,还是个女子,只因过于纤细窈窕,让人分辨不清。 夜漓凶巴巴地问:“你是谁?” 那女子一惊,转头看着他们,脸上仍挂着泪,抽抽搭搭地眼看又要哭起来,真真是我见犹怜。 竹七说:“你那么凶干什么,别把她吓到了。” 嘿,这竹七,它阿嬷刚跟它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转头就忘了。 夜漓看着那女子的模样娇羞动人,容貌素净清秀,水蛇腰盈盈一握,流泪的样子还颇为妩媚,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做给谁看,关在锁妖塔里的,能有什么好货色,指不定就是哪里为害一方的老妖怪呢。 她看到竹七上前安慰绿衣女子时那没出息的样子,心想这竹七该不会是条雄蛇吧? “诶,你,你别哭了。”竹七结结巴巴地劝慰了半天,那女子依旧是一副泪洒衣襟的动人模样,夜漓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道:“唉,只可惜这里是锁妖塔,关着的都是妖魔鬼怪,要是这会子能上天庭,跟太上老君借他的照妖镜一用,便知是人是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那女子见夜漓不吃她这一套,便很快止了泪,娇滴滴地对竹七说:“我刚刚看到楼下的妖怪上来闹事,心里正害怕,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冲过来把我撞飞了。” “别怕,”竹七说:“妖怪不是都被赶跑了嘛。” 如果竹七不是一条蛇,此时一定是拍着胸脯,一脸豪气。 夜漓把竹七拉到一旁,小声说:“你跟她啰嗦这么多干什么,你今天第一次见她,知道她什么来历,从哪儿冒出来的吗?” 竹七不客气地反驳道:“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什么来历,从哪儿冒出来的,刚刚还不是救了你。” 夜漓一时语塞,只好往地上一坐,生闷气去了。 竹七又问那女子:“你说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被关了几百年,那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女子一舞水袖拂面,绿纱落下时,半边脸居然变成了石头。 她说:“我本是白骨山藏尸洞中的一块顽石所化的妖仙,后来因为得罪天界神官被关入锁妖塔,修为全失,为了避祸自保,终日只以真身示人,变作石头躲在角落里。” 竹七道:“原来如此。”想起自己刚刚见到姥姥受伤,一时心急飞奔过去,好像撞到了一块石头,蛇尾一甩就给拍飞了。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前世五百次擦肩而过,换得今生一次同舟而渡,一切有为法,万物的生灭皆由因缘的聚散而起,唯有因,不能生果,唯有缘,亦不能生果,必须因缘具合,方能生果。 岂知这一拍,就拍出一段孽缘来。 那女子又说:“刚刚听两位官人商议要从这里出去,妾身倒是有一个办法。” 竹七在锁妖塔内出生,所见尽是逞凶斗恶,所闻皆为怒骂诅咒,从来也没有听人用如此温婉的口吻叫过他官人,甚至除了他姥姥之外,从没有人如此细声细语地同他说话,心中不免欣喜,一对狭长的蛇眼都亮了。 “对了,我叫竹七,你叫什么?”那女子正要往下说,竹七打岔道。 “我?”女子愣了愣,面色微微一变,转而立即恢复正常,淡淡地说:“我叫时英。” 夜漓在旁不耐烦道:“你说有办法逃出去,是什么办法?”她指着竹七说:“这小子可是说,在这塔里是什么修为都使不出来的…” 时英缓缓说道:“你们有听说过妖族的天赋吗?” 二人摇头:“什么意思?” “也是,”时英又说:“竹七在锁妖塔中长大,你又非妖族中人,自然是不知道了。” “虎怪力大,豹妖迅捷,蛇精通常都有毒,蛇鳞亦能伤人,龙族可以呼风唤雨,狐族可以魅惑他人......还有凤凰涅盘,旱魃为虐,如惔如焚等等,都是妖族的天赋,不只是妖族,其实六界生灵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天赋,只是妖族相对更依赖自己的天赋而已,而运用这些天赋,是不需要修为的,只不过如果有修为加持,威力更甚罢了。” 夜漓立刻懂了:“你的意思是,当初修建锁妖塔,之所以将九婴封在塔底,是因为它的天赋比其他妖怪都厉害?” 时英点头道:“正是如此,九婴虽然不算是什么高阶凶兽,但是它身躯庞大,啼哭能使人失去神志,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无疑是最有优势的。” 时英说着,忽然看向夜漓,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似的,说道:“六百年前,天界有本禁书,叫《灵异志怪集》,里面有写:本源孕万物,万物皆有灵,灵源天藏,如浩渺烟海,乃天地之本始,造化之枢机,若遵循自然法门,修持炼养,存身静气,均可由凡入圣,人神合一,忘我无忧,登峰造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可是本奇书,只不过后来此书的作者入了魔道,才被封禁的,你可听过此书?”时英说话时,眼神始终停留在夜漓的脸上,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夜漓感到奇怪,她与这时英不过是初次相识,也非天族中人,与她口中的奇书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何以她要如此问,于是答道:“未曾听过。” 时英眼波微转,似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竹七看看自己:“天赋?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天赋呀。” 夜漓说:“那是你还小,修为不到家,都没有化形,哪来的天赋。” “这样啊…”竹七转而问时英:“那你呢?你的天赋是什么?” 时英淡淡地说:“妾身亦不知,可能我是石头,没有心,不会悲伤不会痛,化为真身丢在路边,这大概就是我的天赋吧。”说话间,眉宇自带三分清怨,五分悲戚,叫人看了好不怜惜。 夜漓吸气皱眉,心下思量,原来男人都吃矫揉造作这一套,下次再碰到鹤青,倒要试上一试。 想起鹤青,她又心里一沉,想想自己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人族寿命如此短暂,再见怕已是来世,到那个时候鹤青或许早就不认得她了,这么一想不禁哀怨起来。 不过也不是所有男人,哦不,是所有雄性,都懂得怜香惜玉,比如竹七,就是个傻的,完全没有领会时英惺惺作态的用意,反而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怪不得,我们做了几百年的邻居,我都不知道你。” 夜漓内心正感叹竹七榆木脑袋,不解风情时,周匝的栏楯忽然抖动起来,紧接着脚底下的阁道吱格作响,朱柱、素壁、斗拱都开始微微摇晃,塔内刮起一阵风,直吹得千年尘土飞扬,吹得三人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看来塔内的一众精怪都被这阵突如其来风惊到了,竹七细细的蛇身牢牢栓在门枋上,才勉强没被刮走,直喊:“锁妖塔四面都是墙,封得严严实实的,却是哪里来的妖风?” 话音刚落下,他们的面前腾起一扇巨大的翅膀,翅膀上的黑纹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像是人的眼睛,每扑闪一下都有一股沉重的风夹杂着金黄的粉末迎面袭来。 “不好,这粉末有毒!”夜漓叫了一声:“快跑!”三人迅速退回身后的龛室中,关上门。 “外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夜漓惊魂未定,揉揉眼睛,毒粉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室内无人回答,门外,那对“翅膀”反而开口了:“我说是哪里来的小妖,有如此厉害的蛇毒,原来是腾蛇一族,哼,可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锁妖塔里碰上了,这么多年你们藏得可真深啊。” 竹七倒吸一口冷气,瑟瑟发抖:“是蝶妖紫舞!” 夜漓看他脸都吓青了,虽然他本来就是青色的,吓青了也看不出来,她从未听说过蝶妖紫舞,不屑地抬了抬眼皮:“怎么了?这妖怪什么来头,值得你怕成这个样子?” 竹七说:“听说已经是修行了近万年的老妖了,道行颇深,又在锁妖塔里被关了四千多年,简直横行无忌,楼下不服她管教的妖怪都被她吞了,妖力只怕是不降反增,我姥姥说,在这锁妖塔里,如果遇上她,千万要绕道而行...躲她躲了这么久,还是被她发现了。” 时英在旁怨愤地冷哼了一声。 夜漓看她的样子,似有隐情,撇嘴道:“怎么?你也跟这妖怪有仇?” “前几日就是她抢了我的法器!” “哦?什么法器?” 时英道:“我的法器叫诛仙剑,乃是我师父玉清真人所赐,威力无穷,你们若能助我夺回此剑,或许从这里逃出去的胜算更大。” 夜漓冷笑:“那你之前拿着这剑,怎么不自己逃走?” “我...”时英被她这么一问,显然一时没有找好说辞,只好说:“锁妖塔环境复杂,被关在这里的又绝非善类,我总得小心着点,先求自保吧。” 夜漓扭头嘀咕:“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想给自己拉个垫背的...” “你...” 还没等时英继续说下去,龛室的门又被一阵狂风顶起,风从门缝里疎疎地漏进来,三人奋力抵住,门框在两边力量的作用下发出凄惨的咔咔声,眼见已是摇摇欲坠。 “不行了,”夜漓背过身来,用后背抵着门板,额头上青筋暴起:“我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门“哐”得一声被顶飞,狂风平地而起,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三人拍到地上。 “扑哧...”夜漓吐掉吃进嘴里的灰尘,咳嗽了两声。 蝶舞的声音在耳边振聋发聩:“一千年前,腾蛇一族的族长成为九天玄女的坐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脱了妖籍,封神登天,谁知道被派去西海蛮荒之地平乱时,沾染了天地间的污秽之气,杀伐之气,最后虽然平乱有功,却也失去神力,再无法回到天上去了。” 说着,面前凝起一团烟粉,那双巨大的翅膀瞬间化成一个赤足的美艳女子,款款走到他们面前。 三个人看得呆了,刚刚竹七说紫舞是个万年老妖,他们都以为紫舞化为人形后看上去怎么也该和腾蛇姥姥差不多,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如此娇媚的年轻女子。 “世间诸般所有,生生灭灭,来来往往,幻化无常,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你们说是也不是?” 紫舞蹲在夜漓身边,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情状撩人,冷眼攒眉道:“男人?还是个凡人?” 前一秒她还神神叨叨,口吐偈颂,下一秒忽然目露凶光。 “哼,”紫舞一甩手,身上披着的紫色纱绫翻动,厉声道:“腾蛇姥姥呢,让她来见我,想当初在妖界,怎么算我们也是做过邻居的,她被关进来这么久,也不来问候一下老朋友。” “哼,”竹七大着胆子说:“看你年纪轻轻,我姥姥可是你长辈,你不先来拜她,倒要让她跑去见你,于理不合吧。” 紫舞愣了一下,旋即大笑:“我年轻?哈哈哈哈哈,我年轻?小子,我的年纪恐怕比你祖宗还大。” “既然你姥姥不愿见我,那我只好把她的孙子带走了。”紫舞一把抓起竹七的尾巴,像玉佩一样别在腰间,任凭竹七再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时英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拦住紫舞的去路,朝她喊道:“放开他!” 紫舞眯起狭长的细眼鄙睨地看着她,飞眉入鬓,媚态横生。 “原来是前日里那个石妖啊,手下败将,还想替别人出头。”她素手一挥,明明看上去是普通的凡人的双臂,却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掀起一股风,时英哪里能挡得,瞬间被甩飞三尺,撞在塔柱之上。 竹七见时英挨了揍,在紫舞的腰间挣扎得更凶了,但毫无作用。 “去跟那个老不死的说,别做缩头乌龟,想要回她孙子,让她亲自来找我。” 说完蝶妖复又化成一股紫粉色尘雾,消失不见了,只留声音在空中回荡。 时英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毒。 “蝶妖抓竹七干什么,他一条小蛇,能有什么用。”夜漓自言自语,不得其解,她现在所思所想,都只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锁妖塔虽然还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这具肉身如果长期得不到补给,很快就会变成一具枯骨,到时候她的魂魄就只能挂在森森白骨上活动,也是怪吓人的。 现在看来锁妖塔里唯一肯帮她,或者说能被她鼓动的就只有竹七了,他似乎仍旧觉得夜漓是命中注定的那个要将他和他姥姥救出锁妖塔的人,所以夜漓想要离开,得先把竹七从蝶妖手里救出来才行。 “竹七他姥姥!哦不,腾蛇老前辈!” 夜漓换上一脸悲戚的表情,跑到腾蛇姥姥休憩的阁楼上,哭哭嚷嚷道:“大事不好了,竹七被蝶妖紫舞抓走了!您快去救救他呀。” 腾蛇姥姥匍匐在地上,吐着鲜红的蛇信,刚刚受的伤显然还未完全恢复,一听孙儿被抓,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黑血来。 三十、蝶妖紫舞 夜漓这一看倒是慌了,赶忙上前扶起腾蛇姥姥,故作恭顺关切:“对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伤得这么重。” 腾蛇姥姥摆手道:“不碍事,刚刚受了虎怪一掌,胸闷郁结,现在把淤血吐出来,反倒没这么难受了。” 她喘了一会儿才道:“你说紫舞抓了七儿?” 夜漓忙点头道:“是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在妖界时你们是老邻居?那您快去讨个交情,让她把竹七放了吧。” 腾蛇姥姥冷笑道:“我去?我去可不管用,我去只怕她会把我们祖孙两一起扣下。” “为什么?你们不是旧相识吗?” “她抓七儿,就是为了向我寻仇。” “寻仇?”腾蛇姥姥话说一半,又不言明,弄得夜漓十分好奇。 腾蛇姥姥沉声道:“紫舞当年私闯妖皇寝宫,盗取妖界至宝万灵珠,被妖皇陛下撞见,竟还敢对陛下出手,最后被陛下的卫军所伤,叛逃出妖界。” 夜漓暗想,原来这个紫舞,竟是妖界的叛徒。 她又问:“万灵珠是什么?” 腾蛇姥姥答:“万灵珠为历代妖皇的妖丹所结成,凝聚历代妖皇修为,内涵功法无穷无尽。” 夜漓疑问更深:“紫舞要这个万灵珠做什么?” 腾蛇姥姥叹了一口气,半晌,说道:“妖界中有一个谣传,只要向万灵珠祈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夜漓嘻嘻一笑,饶有兴致道:“是吗?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宝物呐,那紫舞为何迁怒于您呢?” “后来是我带着灵蛇族和鸟族卫军前去,亲自将她羁押回来的,不过妖皇仁慈,只将她判了流放,没有取她性命,没想到她仍不知悔改,挣脱禁制,一路逃到了人界。”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腾蛇姥姥提到万灵珠时,在旁一直未曾开口的时英眸光波动了一下,看来被腾蛇姥姥说得心动的,不止夜漓一个。 夜漓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还是很奇怪,紫舞究竟有什么愿望要实现,竟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腾蛇姥姥没有过多言语,只说:“恩怨前尘,总要有个了断,她是妖界的叛徒,我原是不肯见她的,既然她觉得是我对她有所亏欠,那我去给她一个交代便是。”说着,收起蛇尾,化作双足。 “走吧。”她说。 锁妖塔虽是传统的七层宝塔,但内部构造极其繁复,除了塔基、塔身、塔刹,还有地宫,地宫就是困住九婴的地方,其中的阁台,楼梯,塔心室,围廊错落交织,极易迷路,锁妖塔的建造者,还在塔中的很多地方施了法,不少居心叵测,妄图逃跑的妖魔走着走着,便进入了一条无尽的黑暗甬道,再也出不来了。 蝶妖紫舞所栖之地在第三层塔檐拐角的龛室之中,这里到处布满丝网,三人踏足此地,只觉得气氛比锁妖塔其他地方更阴森可怕,粘稠的丝液沿着门框滴落下来,泛起阵阵白烟,夜漓走得再快一步,这毒丝保准就让她脑袋开花了。 腾蛇姥姥提醒:“小心不要碰到。” 龛室外的长廊口站着一堆青面獠牙的妖怪,如门神一般虎视眈眈盯着她们,但没有动手,反而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显然是得了谁的授意,夜漓她们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大气都不敢出。 蝶妖紫舞宛如坐拥一方的山大王,靠在一张巨大丝网织成的椅子上,静候她们的到来。 夜漓抬头,看到顶上吊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蝶茧,其中最大的一只忽然猛烈地晃动,带动着周围的蝶茧都跟着摇晃起来,那景象简直诡异极了。 大白茧晃了一会儿,开始变形,扭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从里面破出似的。 丝椅上的紫舞张开巨大的翅膀飞到顶上,对着躁动的白茧吐出丝线,白茧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每转一圈,都缠上更多的蝶丝,片刻后只觉得那白茧比之前大了一倍,往下沉了不少,黏在顶上的丝线一下子撑紧了,但蝶丝的黏性和张力都很好,完全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你我之间的事情,我们两个来了结就好,你抓我孙子做什么?”腾蛇姥姥开门见山道。 到底是上过天界,伴过妖皇的老人了,腾蛇姥姥完全没有被紫舞的气势压倒。 紫舞也不生气,反而大笑,继而捧腹,直笑得眼角泛起泪花,笑岔了气。 “我看到相柳蛇毒留下的伤,就知道是你,当初你天上地下地追我,直把我逼得躲进魔域,你还不罢休,带着妖皇的亲卫军向魔族要人。” 她撩起裙摆,露出右腿,只见白皙的右腿内侧有一大片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一样。 “我逃跑时就是被这蛇毒所伤,几百年都飞不起来,过了好久才复原,当年你的老相好相柳修炼不慎,走火入魔,化为凶蛇,祸害人间,也是你亲手将他抓住,交给天界发落的,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大义灭亲,相柳这蠢货,临死居然还把自己的蛇毒给你,现如今你却在这锁妖塔里跟我重逢,看来你巴结妖皇,谄媚天族,背叛爱人,出卖朋友,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呀。” 紫舞的笑声更加尖锐刺耳了。 听她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腾蛇姥姥依旧面无表情,根本不为所动,只冷冷回应道:“人妖殊途是天规定理,妖界上下一直谨守,当初你与凡人纠缠之时,我便一直好言相劝,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可你始终执迷不悟,最后居然还胆敢犯上作乱,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去他的天规定理!”紫舞拍案而起:“老娘就非要打破!天族一边宣扬众生平等,一边禁止异族结合,我看他们才是最伪善的!” “你忘了天界月神和魔界魔尊那场旷世恋了吗?当年直闹得轰轰烈烈,六界震动,天翻地覆,那时我们刚刚化成人形,修为尚浅,听族中长辈议论此事,他们都说月神倒行逆施,有违天道,与世不容,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紫舞提高了声音:“你随手摘了水帘洞旁的一朵紫露花,说众生皆苦,犹如这花,一瓣无奈,一瓣荒唐,一瓣寂灭,细想来,不是繁华烟火,便是红窗剪影,最后都会沦为虚无,唯有爱才能在这无边苦海里留下一点痕迹,即便灰飞烟灭,神形俱毁,也会在另一个生命的记忆中长存,若能得一知己真心相待,这天地如何,又与己何干...” 腾蛇姥姥也厉声道:“月神与我族有恩,我那时也只是感叹她被情冲昏了头,还不知悔改而已...月神灵力高强,上万年来披星布夜,兢兢业业从不间断,原本是深受六界爱戴的,却因与魔族结合,一朝声名尽毁,这一切从头到尾你都是看在眼里的,难道还要步月神的后尘吗?!” 夜漓在一旁听她们不断提及往事,听得实在有些不大耐烦,她喊腾蛇姥姥来,是为了救出竹七的,又不是参加天庭众仙的禅道会的,需要开坛布道,论经辩理,以前洛梓弈被逼着去参加了几次,回来总要发好久的牢骚,说这些老神仙如何迂腐之类的。 按说二人既是旧识,彼此总也有些情分在,只要说说好话,卖个老脸,说不定紫舞回忆往昔,想起她种种的好处,也就把竹七给放了,可是这腾蛇姥姥忒也刻板,非要与一个疯子把几千年前的事掰扯清楚。 紫舞怒道:“够了!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是非对错的,我是来报你当初赶尽杀绝之仇的,还真是天道好轮回,让你和你孙子落在我手中。” 腾蛇姥姥沉声问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孙儿。” 紫舞向她伸出手,纤长的指甲泛着猩红。 “把你从我这儿拿走的万灵珠还给我,或许我还能考虑,留你一命。” 腾蛇姥姥冷笑道:“我若有万灵珠,也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但你一定知道,万灵珠现在在谁手上。” 腾蛇姥姥沉默,过了一会儿,开口道:“现在根本出不去,就算告诉了你你又能怎样。” 紫舞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我自锁妖塔建立之初就被关在这里,也是时候出去活动活动了。” 夜漓一听眼睛都亮了,敢情这个蝶妖知道出去的方法? 腾蛇姥姥道:“你还想用万灵珠去除身上的妖气,修炼成人?” 紫舞反问:“是又怎么样?” 腾蛇姥姥瞪了她半天,吐出四个字:“冥顽不灵。” 紫舞道:“我只是想与肖郎长相厮守,我有什么错?!” 腾蛇姥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随后掷地有声道:“你以下犯上,残害同族,为保持容颜不老,使用禁术驻颜,凡人寿命有限,你为了保住那个凡人的性命,不惜以生魂为祭...此等行为,恶行昭昭,天理不容,你还问你犯了什么错?的确,爱本身并没有错,但异族结合始终是违反伦常的,由爱生痴,进而就会生出贪念来,一旦有了无谓的欲望,就容易产生心魔,人是如此,妖也一样。” “够了!”紫舞显然是被戳中痛处,突然恼羞成怒,上前掐住腾蛇姥姥,像疯了一样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 “肖郎!我为你抛弃一切,甚至不惜背叛同族,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紫舞忽然抱着头喊,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 腾蛇姥姥从紫舞手中解脱出来,看着她,讳莫如深地攒起了眉,只见紫舞眼含热泪,脸涨得通红,嘴角不停得颤抖,在场众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你的孩子!你看一眼,看他一眼啊!” 紫舞像是凡间戏园子里那些唱独角戏的角儿似的,一个人也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悲戚哀嚎:“他不是怪物,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个孩子!” “啊!”她猛地大叫一声。 “啊啊啊啊啊!”接着又发出一连串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肖郎,你为什么让别人带走我们的孩子?!”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紫舞哭得撕心裂肺。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止了哭泣,站起身来,跟刚才仿佛是换了一张面孔似的,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冷酷的声音也不知在对谁说话:“我的孩子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我要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紧接着的一幕,让夜漓吓了一跳。 紫舞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反手左右各扇了自己一巴掌,脸上马上显出一个红手印,下手之重,甚至把自己打得嘴角渗血。 两巴掌下去,紫舞好像清醒过来,她对着腾蛇姥姥举起手,蝶丝从她的衣袖里射出,黏在腾蛇姥姥身上,她拉着蝶丝一甩,将腾蛇姥姥甩飞出去。 腾蛇姥姥撞在墙上,摔倒在地。 紫舞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掐着腾蛇姥姥的脖子说:“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带着万灵珠的秘密,去死吧。” 腾蛇姥姥在紫舞的死亡威胁一下依旧面无惧色,反而嘲笑道:“我以为你从妖界叛逃,能获得多大的幸福,是不是那个凡人果然接受不了你是妖的事实,一旦你原形毕露,他就毫不犹豫地背弃了你。” 夜漓捂额,摇头叹气,心想,这腾蛇姥姥说话这么耿直,年轻的时候一定没什么朋友,小命都在人家手上,还这么言语不饶人,一点都不晓得变通,也不知是说她坦率好呢,还是鲁莽好,真是白白活了这一大把年纪。 她看那腾蛇姥姥的脖子被紫舞捏在手里,宛如捏泥巴似的,眼看就快要捏断了,此时如果再无人出头,只怕腾蛇姥姥是真的要一命呜呼了,夜漓马上改变态度,露出一副欠欠的笑容,上前充当和事老:“二位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紫舞听了她的话,手上的动作一滞,但并没有放下:“区区一个六百年道行的朝生使者,也敢命令我,如果不是知道你来自冥界,刚刚便要了你的命了。” “是是是,”夜漓搓着手点头哈腰道:“我当然知道,锁妖塔以阁下为尊,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小命。” 夜漓这人...哦不,这鬼...向来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是当真能屈能伸,,能强硬也能服软,反正面子上输掉一点,实在也不算什么。 紫舞道:“识相的,就赶快滚。” 夜漓道:“可是您就算现在杀了腾蛇姥姥,也不能怎么样嘛,大家同样身陷囹圄,当同舟共济,共谋对策才是。” 紫舞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刚刚疯了一下,几千年前的悲惨记忆又重新在脑中回闪了一遍,于是她将自己一世的悲剧都怪罪在腾蛇姥姥身上,好像铁了心要她的命似的。 就在这危急关头,锁妖塔外忽然传来一阵刀枪相碰的打斗声。 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道:“二师兄,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闯锁妖塔吗?这是条死路,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个苍老沉重的声音道:“鹤青,你刚刚重伤痊愈,你想干什么?你是铁了心要跟邪魔外道为伍是吗?” 鹤青? 鹤青! 是他来了! 三十一、舍身成仁 夜漓原本应当毫无知觉的身体此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她激动地冲到塔檐边上,从石雕的窗棂往外探出头去,大喊:“鹤青!鹤青!我在这里!” 但外面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那边厢,紫舞还死死掐着腾蛇姥姥,腰间一只精巧的香囊猛烈地扭动着。 塔外,鹤青与万锦年僵持着,他不愿与师父师弟多纠缠,更不愿伤了他们,执剑抵挡了几下,就甩开他们,运气飞上塔座,一众修仙弟子立刻跟上来,只见鹤青飞得最快,后面跟着一长串尾巴,沿着锁妖塔外缘一路追打,他们的修为原就不如鹤青,身在外加半空中轻功又不及他敏捷,追到塔身第四层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只有他师父万锦年和师弟樊晓澄继续紧追不舍。 锁妖塔的塔缘相较于其他宝塔来说较为宽阔,向外延伸呈飞举之势,三人就站在飞檐上对峙,互不退让,万锦年见爱徒一意孤行,觉得他枉费自己一直以来的教诲,厉声道:“鹤青,你原是一众修仙弟子中悟性最高,最具神性,也最有可能飞升的,你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自毁前程吗?!” 鹤青淡然回应:“师父,我只知道自我认识夜漓以来,她从未真正害过人,现在却被关入锁妖塔,这实在于理不合,我是一定要救她出来。”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 这句话戳中了鹤青的心事,待他这一世走到尽头之时,回顾此生,想到万锦年的话,倒觉得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 “师父,”鹤青正色道:“您曾对我说,圣人尚不能悬断是非,又岂能因为身份的差异而妄判一个人的过错!” 万锦年怒火攻心,见任凭自己百般诉说,鹤青始终是不听劝,索性改了心思,竟起了清理门户的念头,他沉下心,也不要这宝贝徒弟了,仗剑直指鹤青,樊晓澄站在旁边,不知道是应当相帮,还是阻拦,只犹豫了一下就被二人抛在了身后。 鹤青与万锦年一路缠斗,一直上了塔顶宝刹,鹤青见万锦年攻势凌厉,招招逼近要害,心下了然,但却仍然坚持自己的道义,不改初衷,为了不与师父起正面冲突,便一再退让。 “师父!”过了一会儿,樊晓澄终于追上他们。 “师父,手下留情啊!”他痛心疾首,上前拉住万锦年的衣袖。 “你放开!”万锦年喝道:“你二师兄已经疯了,既然他上赶着去送死,我便送他一程。” 一边是他尊重的师父,一边是他敬爱的师兄,樊晓澄陷入了两难。 等他们飞上塔刹的顶尖上,从夜漓的角度望出去,就看不到二人的身影了,无奈只得恋恋不舍地从窗台上跳下来。 但她的脚刚刚落地,就听到楼上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那声响似乎是沿着锁妖塔一层一层落下来的,所以越来越近,而且响声越来越大,众妖惊呼起来,连紫舞都不得不松了手,从腾蛇姥姥身边跳开,抬头看顶上的情况,就在那一刹那,一个人影击穿楼层,从上面摔了下来,往上看去,有四层的大窟窿,显然是从塔尖直接摔下来的! 夜漓心惊胆战,如果这个人是鹤青,以他凡人之躯,只怕是要活不成了。 她没想到万锦年这次是真的恨急了,下了杀招,鹤青来不及抵挡,直接被他一剑劈得坠落下来,摔在锁妖塔三层的地面上,凿出一个大窟窿来,但好歹算是挡住了下落的势头,没有凿穿。 一片灰烟之中,一个满身满脸都在尘土之中的人坐了起来,伴随着两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夜漓见那人,不是鹤青又是谁? “鹤青!”她尖叫一声,飞扑上去:“你,你没事吧?” 多此一问,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没事。 就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鹤青依旧温润谦和,掸掉眼睛上的灰,露出纤长的睫毛,轻声笑道:“我没事。” 夜漓也不顾周围的视线,在鹤青身上上下左右摸了个遍,反复确认道:“真的没事?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事,”鹤青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噗...”说着又吐出一口血。 夜漓自然是不相信的,左思右想,总觉得眼下的状况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是啊!”她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怎么进来了?” 鹤青道:“我来救你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用你的真身进来了呢?”夜漓说着又趁机对鹤青上下其手一番。 之前樊晓澄来锁妖塔时,夜漓曾试图想捉住他威胁他放自己走,但没有成功,因为出现在夜漓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他的真身,樊晓澄是用了什么念移之术进到塔内来的,锁妖塔这地方别说凡人,就算是寿命绵长的妖魔鬼怪,都不一定能活得久,而且樊晓澄说一旦进入锁妖塔,就无法离开了,紫舞被关了四千多年都没能出去。 那鹤青呢? 他怎么真的进来了?! “你,你,你,你,你,”想到这些,夜漓语无伦次起来:“你疯了?!这里是锁妖塔,谁会像你一样主动闯进来?!” 鹤青苦笑,他疯了,刚刚在塔外,他的师父和师弟也是这么说的。 锁妖塔立世五千年,从未听说过有可以破塔而出的,他一个仙门弟子闯进锁妖塔,更是闻所未闻。 也许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是疯了,自寻死路。 但不知为何,他看到夜漓的第一眼,看到她为自己担忧到揪心的表情,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鹤青重伤未愈又添新创,尚未坐稳,便热切地要与夜漓说话,但他还未开口,就又被一阵风拍到墙上,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夜漓回头一看,出手的是紫舞。 她的瞳孔猛一收缩,心道不好。 从之前紫舞的言语,反应,态度来说,凡人男子,可能是六界之中,她最厌恶的生灵了。 “住手!”夜漓挡在鹤青面前。 “你让开!”紫舞喝道。 “我不让!” 紫舞众叛亲离,被心爱之人出卖,亲生孩子被活活烧死,又在锁妖塔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四千多年,早就半疯半痴了,凡人说爱屋及乌,那末恨意也是如此的,如果不拦着她,搞不好她真的会莫名其妙把鹤青打死了。 “滚开!”紫舞一扬手,夜漓也被拍飞了。 她这个喜欢把人拍飞的习惯真的是不大好! 夜漓没有爬起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爬到紫舞脚边,伸手抓着她的脚踝。 “松手!”紫舞抬了抬脚,发现居然没这么好挣脱,一脚揣在夜漓身上:“我让你松手!” 夜漓被她踩了几下,嘴角渗出血来,但她没松手,反而死死抱着紫舞的脚:“我不放啊!死也不放!” 紫舞在她身上一脚接着一脚,又踢又踩,过了片刻,大概是打得累了,忽然停下来,发出一声阴郁的冷笑。 “原来是这样。” “嗯?”夜漓疑问,是这样?是哪样? 紫舞的纤手搭上了鹤青的肩,另一只抬起了他的下巴,好像只要是凡人男子,都要经她这一番调戏,之前她也是这么对夜漓的。 夜漓心中呐喊,老妖婆,你才松手啊!放开!!别拿你的脏手碰他!!! “你是爱上这个女鬼了吧?”她低头问鹤青。 女...鬼? 这个乞丐打扮的小子是个女鬼? 在场的除了腾蛇姥姥与鹤青,其余的都暗暗惊讶,尤其是时英,眼神里又爬上了一丝在顶层阁楼初见夜漓时,脸上有的那种惊疑、不安,甚至是惧怕。 不愧是活了上万年的大妖怪,眼光果然毒辣。 “怎么?”紫舞的眼神又望向夜漓:“你也看上这修仙的小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紫舞仰头大笑:“孽缘啊,真是孽缘啊!” “我...我...”夜漓嗫嚅了几下,大声道:“我没有!” “没有?哼,”紫舞冷笑:“若你两之间没有情,这小子会为了你心甘情愿闯塔,你会挡在他面前挨了我那么多下躲都不躲?!”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紫舞指着腾蛇姥姥:“你刚刚也听这个老东西说了,异族结合有违天理,人鬼殊途,不得善终,哈哈哈哈哈。”她又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男人,都一样啊,一开始都是柔情似水,甜言蜜语,但到最后,当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这个男人一定也会像我的肖郎一样,欺骗你,背叛你,出卖你。” 紫舞拎起夜漓的衣领:“你想拥有人世间的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又将她扔回地上。 “我不会。”这时,坐在地上的鹤青忽然开口道。 “什么不会?”紫舞回头看着他。 “欺骗她,出卖她,背叛她,我永远不会。”鹤青淡淡地说道。 “她若是神,我便潜心修炼,争取早日飞升,她若是妖,我便找个无人的地方与她隐居避世,她若是鬼,我便等自己寿终正寝,再长伴她左右,她若是魔...她若是魔...我不介意也成魔!” 听鹤青如此说,夜漓的双眸震动,心忽然抽紧,仿佛溺水的人倒抽一口气,重新有了呼吸,又像是急行了几千里,跑急了来不及喘,憋得肋骨生疼。 紫舞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灰,一阵青,显然受到的触动不比夜漓小。 “哼,你也就是嘴上如此说说,你入玄门修炼,为的就是飞升成仙,你们这种人最是虚伪,假慈悲,成天把济世救人,普渡苍生挂在嘴边,你们靠斩妖除魔积累功德,又以此为己任,又怎会容自己与妖邪有染,自毁名声!” “阁下错了,”鹤青低下头,少顷,抬起来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云淡风轻,犹如旭日初升,又好像波澜不惊的海面一样干净明亮:“如今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名声与我更是身外之物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天要下雨,人要吃饭一样。 他看了夜漓一眼,又微微笑道:“有人曾跟我说过,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为善为恶都在一念之间,与身份无关。” 不难想象,鹤青为什么是仙门翘楚,为什么早早就被定为下一任宗主,为什么万锦年说他是将来要领导仙门百家的人,为什么看到他为了夜漓放弃一切是那么痛心疾首。 这世上人人都想封神成仙,因为做了神仙就不用饱尝六道轮回的痛苦,不用体会七情六欲的烦恼。 凡人为生计愁,神仙能点石成金; 凡人翻山越岭,神仙日行千里; 凡人生老病死,神仙福寿绵; 凡人在人情世故中谄媚周旋,神仙在天界受顶礼膜拜... 凡间形容快乐到了极致,会说“快活似神仙”,大约他们心里神仙是真的无忧无虑,嗯...没心没肺的存在? 但求仙问道的人这么多,却并非人人都能飞升成仙的。 所谓神仙,顾名思义,就是要人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和一种缥缈出尘的仙意。 而鹤青,就是天生具有这种神性和仙意的人。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身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灵光,这种光晕越来越明显,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懂的人都知道,身负天命之人,比如天界神将,位列仙班天官,凡间的帝王,都会有灵气护体,令妖邪不得近身,而笼罩在鹤青身上的蓝光,显然就是这种灵气。 紫舞后退几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还没等鹤青回答,夜漓先扑上去,两手箍住鹤青的脖子,紧紧抱着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一样。 她被鹤青刚刚的那段告白感动得稀里哗啦,高兴坏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此刻却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塞着,就要满溢出来一样,碰碰直跳,身上轻飘飘的,宛如在云端。 但是下一秒她忽然发现不对。 被她环抱着的鹤青非常僵硬,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夜漓放开手,看了鹤青一眼,她的表情也滞住了。 鹤青看她的神情,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 嗯?? 是她哪里会错意了吗? “鹤...鹤青?”她小心试探道。 龛室内众妖都不知眼下这一出又是什么峰回路转的剧情,都屏息凝神看着两个主角演大戏。 紫舞好像先明白什么了,问道:“你说要与她隐居避世,长伴其左右,是什么意思?” “我要消去夜漓的执念,渡她向善,自然是要陪在她身边的。”鹤青用一种最正经,最理所当然,最大义当先的口吻说。 紫舞扬起眉,抬着下巴:“你这是要舍身成仁?” 这下夜漓终于明白了,原来鹤青是把她当作是什么绝世大魔头,决定效仿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献出自己,成为一道困住她的枷锁,妄图以此来感化夜漓。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了,而且还气得不轻。 众妖也跟着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嘲笑声来。 三十二、晓梦迷蝶 “你...”夜漓指着鹤青,气得浑身发抖。 这一下轮到鹤青莫名其妙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得罪了夜漓,还挺无辜的。 夜漓的手指着他抖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了,她能说什么呢?说他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人家也没跟你确定关系啊,总不能因为鹤青对她没意思,就责怪他吧。 正在这时,紫舞腰间的香囊忽然被撑开了,原来竹七被紫舞抓走后,就一直被囚在这个袋子里,化作一道光闪过,那细细瘦瘦的小蛇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竹七竟在这种关键时刻,修成了人形! 他显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一逃脱束缚,就急忙挡在腾蛇姥姥面前:“不许伤害我姥姥!”然后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足。 紫舞显然也没想到竹七能冲破枷锁,又忌惮从天而降的鹤青,倒是不敢对他们一行人下手了,只好冷哼一声,翻身往她的丝网椅上一靠。 “姥姥!我我我我我...”竹七激动得语无伦次。 腾蛇姥姥却是一点表扬也舍不得给,冷口冷面道:“看到了。” 竹七自顾自兴奋得意:“才一千年我就修成人形,我是不是很厉害。” 这话是对着夜漓说的,不过她刚刚受了点刺激,这会儿还生着气,自然没有好脸色,反而白了他一眼。 竹七连着被泼了冷水,那点骄傲的火苗瞬间被熄灭了,脑袋耷拉下来。 时英在旁却道:“官人好生厉害,妾身修炼了两千年才得以幻化,没想到官人化成人形,是这个模样。” “厉害什么?”夜漓宛如吃了炮仗一样,呛声道:“你一个石妖,又不是凡人女子,能不能别老是官人官人的,恶不恶心,还有你,”她又指着竹七道:“人是要穿衣服的,你能不能先找件衣服穿上再说话!” 原来竹七化形后,浑身上下还一丝不挂,他做蛇时习惯了不穿衣服,自然不知道做人是要穿衣服的。 夜漓指着蝙蝠妖:“你,对,就是你,去给他找件衣服来。” 蝙蝠妖搞不清楚状况,居然脱口而出应了一声,且屁颠屁颠就去了,等拿了衣服来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紫舞的表情,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 紫舞倒是没有发作,只挥手道:“把他们都给我关起来!” 众妖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将夜漓、鹤青、腾蛇姥姥、竹七、时英五个关入一个空的房间内,骂骂咧咧正要离开。 时英问:“为什么关我们?” 蝙蝠妖阴笑道:“那是因为紫舞大人刚刚用过餐!等她饿了,自然就会把你们放出来了。” 夜漓听了蝙蝠妖的话,想起那挂在龛室顶上的那些可疑的大白茧子,心里一阵泛毛。 “姥姥,你怎么样了?”众妖离开后,竹七连忙问。 腾蛇姥姥道:“我没事。” 竹七不放心又反复确认道:“真的没事吗?” 腾蛇姥姥虚弱地摇摇头。 然后房间内就是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大家都各自盘踞在自己的角落,互相没有说话。 夜漓也担心鹤青的伤势,却在一旁气鼓鼓地闷声不响,摆出一副不愿与他说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那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又涌上心头。 “不对啊?紫舞为什么还有妖力?”夜漓霍得站起来说道,她跑过去查看腾蛇姥姥脖子上的掐痕,又去撩开鹤青的衣襟,然后是自己肚子上挨的那一下。 “就算她修炼得再久天赋再厉害,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痕,而且...” 腾蛇姥姥接过话:“而且她的妖纹未退。” 夜漓心想,原来她也看到了。 鹤青在旁静静聆听,忍不住问道:“妖纹是什么?” 腾蛇姥姥道:“我们妖族就算修成人形,身上也总会留下一些妖纹,这是妖力的象征,就算是再高阶的妖都无法完全炼化,所以紫舞才会想要借助万灵珠的力量消除妖纹。” “但是目下我们在锁妖塔内,妖力被封印,妖纹也就退去了,除非是现出真身,否则就跟凡人无异,紫舞的妖纹已经算是长在不明显的位置上的了。” 夜漓眼尖,也看到了紫舞耳后的一点斑斓,沉思着说:“她的妖力一定有别的来源...”过了一会儿抬头问:“腾蛇姥姥,你可知紫舞修炼了什么特殊的妖术吗?” 腾蛇姥姥摇头道:“我虽自幼与她相识,但毕竟分隔已久,对她现在的状况早已不清楚了。” 竹七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再这样下去,我们不会真的被紫舞吃掉吧?姥姥我害怕...” 夜漓看了鹤青一眼,道:“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毕竟鹤青一个凡人之身,就算不被吃掉,在锁妖塔里没吃没喝的,也撑不过三天。 夜漓又说:“有一个办法能知道紫舞的过去和她的目的。” 鹤青猜到了她的意思:“你是说...” 夜漓点头:“托梦。” 现在的夜漓魂力全无,托梦的实施相对来说比较困难,运气的成分更多一些,但她还是决定搏一把。 过了不知多久,躺着的腾蛇姥姥开始昏昏欲睡,按竹七说的,腾蛇姥姥作息规律,夜漓知道,时间差不多是晚上了。 她打坐入定,没过多久神思就飘远了。 确实没想到紫舞的梦境这么好进入,嗯?这是什么地方? 眼前居然是一片禾风稻浪,阡陌交错,翠烟袅袅的田园景象,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凡间村落。 “肖郎,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农妇从茅屋里走出来,仔细一看,正是紫舞。 这时的她虽然身着布衣,不施粉黛,但却清新脱俗,秀丽可人,比现在的妖冶媚艳着实美上不知多少。 紫舞接过男子背上的空竹篓道:“今日可还顺利?” 男子温柔笑道:“很顺利。” “那...”紫舞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卖土豆和萝卜得的钱呢?” 男子一愣:“我...” 紫舞看到他背上的衣服弄脏了,脸颊和脖子上也有红印,挂心道:“这些伤又是怎么回事?” “哦,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镇上回来时,走山路滑倒了,对不起娘子,我没能挣到钱回来。” 紫舞眼眶微红道:“没事,你人没事就好。” 这时,屋内传来一个苍老病恹恹的声音道:“怎么会没事,我儿文采昭昭,原是要为官志仕的,若是娶了村长的女儿,得了嫁妆,这会儿就该在赴京赶考的路上,偏生娶了你这个山野女子,被困在这个小村落里,以他的天赋,本不该在这里做这些农役杂事。” 说话之人,是紫舞的婆婆,她丈夫的父亲死得早,从小就是由她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长大,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老了重病缠身,常年卧床不起,脾气自然也不大好。 紫舞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作声,她的丈夫在旁打圆场:“娘,小舞给你做了鸡米芽菜粥,我端进来跟您尝尝。” 二人服侍完老太太,肖郎道:“娘,娘子,我去私塾上课去了。” 老太太擦擦嘴,怜惜道:“肖儿太操劳了,可要注意身体。”又给话紫舞听:“丈夫又要操持生计,又要读书教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做妻子的也该懂的分担了。” 紫舞应声点头,乖顺的模样,和现在的疯癫样大相径庭。 这家人生活的苦恼看来不止这些,肖郎离开后没过多久,就有上门找麻烦的了。 一群地痞流氓踢开门,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你们干什么?!”紫舞见对方来者不善,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噢哟,”为首的一个梳着小辫的痞子道:“没想到肖傻子家还有一个这么俊俏泼辣的小娘们呢,倒也是好福气。” 紫舞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妖气浮动,杀意已现,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屋内的肖老夫人在,恐怕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要命丧当场了。 “告诉你,”小辫子一脚踢开已经砸烂了的椅子道:“肖傻子欠我们的一大笔钱,今日若是偿还不了,我看这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用他老婆抵债吧。” 看来这么多年为了给肖老夫人治病,这个家中的积蓄早已消耗殆尽,只留下一亩三分薄田,还借了不少外债。 而这一切紫舞的那个肖郎还是瞒着家里的。 小辫子贼兮兮的手伸向了紫舞的肩,却被她反手一个过肩摔,摔倒在地。 紫舞这一下确实没使上妖力,但若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几千年道行的老妖,就这样一副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女子之身,是绝不可能有这般敏捷和大力的。 “哟,”小辫子被摔疼了,嘴里嚷嚷道:“这婆娘还会些功夫,来啊,一起上,把她给我抓起来!” 紫舞见围着她的人数众多,若不用妖力,恐难以脱身,正暗自酝酿,这时,又有一群人从摇摇欲坠的门外冲了进来。 来的是这个小村落的村长,以及一班手拿锄头镰刀的村民。 “又是你们这群无赖,还不快滚!”老村长举着棒子威胁道。 那群泼皮哈哈大笑,小辫子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肖傻子欠我们钱,我们上门讨债怎么了?不可以吗?” 老村长道:“祸不及家人,肖先生是我们村的教书先生,他是欠你们钱,可你们也不能这么上门逼迫人家。” 小辫子道:“那不然怎么样?跪下来求着他还钱吗?” 老村长叹了一口气:“肖先生的债,由我来为他作保,倘若他真的还不出钱,我还!” “村长!”村民和紫舞喊了一声。 “爹!”站在村长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唤道。 看来这位,应该就是肖老夫人相中的,原先想要许配给她儿子的村长的女儿了。 “别说了,我心意已决。” 等村民们将那些地痞流氓赶走之后,紫舞直挺挺地下跪道谢。 老村长赶忙差女儿将她扶起来:“小舞,你这是干什么,你都是有身孕的人了,当心身子。” 村长的女儿也笑道:“姐姐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一有什么闪失,肖先生可要急死了。” 她话音刚落,肖郎便从门口进来,看到这一片狼藉,急忙喊道:“娘,小舞,你们没事吧?” 村长女儿人甜嘴贫,调侃道:“没事没事,看把你急的,这才不过半日没见嫂子,就担心成这样。” 肖郎挠挠后脑勺,羞赧低头。 本来紫舞虽然逃离妖界,私自与凡人结合,但她在人间的生活还是很和谐美满的,但等她到了怀孕的中期,情形便急转直下,一切就都变了。 三十三、东窗事发 小村庄闭塞,统共就这么一点人,每日田间地头,总要碰面。 前一刻紫舞还在和溪边的浣纱女闲话家常,忽然,浣纱女指着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的脸...” 这一声惊呼引来了更多的围观。 “你的脸怎么了?” 众人眼见紫舞的脸上开始变斑驳,长出了很多色彩斑斓的印子,那纹案看着像眼睛,又像花瓣,仿佛是... 仿佛是蝴蝶的翅膀似的。 紫舞看了一眼溪水里自己的倒影,赶忙捂脸跑掉了。 自此关于紫舞的谣言就渐渐传扬出来,人们纷纷议论、猜忌,对她来历不明的身份起疑。 “娘子?”紫舞回到家没多久,肖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抖,将原本胡乱缠在脸上的面巾裹得更严实了。 “今日甚是奇怪,回家的一路上,村里的人都盯着我看,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了?”肖郎见无人应答,撩开门帘,看到紫舞背对着他不说话,走过去,将手伸向她的肩。 就在快要揽到紫舞肩膀之时,屋内肖老夫人的声音响起:“让你取个水你磨磨蹭蹭的,半天也不拿来,是想渴死我吗?” 肖郎听闻母亲又责备自己的妻子,打了个圆场:“娘。” 肖老夫人听到儿子的声音,口气果然变好了:“肖儿回来了?” “我回来了,”肖郎道:“我来给您倒吧。” 肖老夫人又絮叨了两句:“你一整天在外辛苦了,有些人身为别人的妻子,不体贴丈夫,不多操心家里的事…” “娘,”肖郎岔开话题:“您若是累了,便早些歇息吧。” 对紫舞来说婆婆的这些诟病她已没空放在心上了,危机看似暂时解除了,但终不长久,到了夜里,肖郎见紫舞一晚上都躲在房内,吃饭也不出来,甚是疑惑,走入房内问:“娘子,你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事情终于是瞒不住了。 紫舞转过身道:“相公,我的脸...” “脸怎么了?” “相公,我揭下面罩,你不要害怕...” 虽说如此,但怎么可能不害怕。 紫舞揭下面巾的那一刹那,肖郎又惊又惧的眼神令她终身难忘,即便是到了现在,几千年过去了,心爱之人看到她的真容,落荒而逃的景象依旧像是一把扎在她心口的刀。 她的生活也从此再无宁日,原本善良亲和的村民对她避之不及,紫舞仿佛是村里的瘟神,是过街老鼠,往日的平静已不复存在。 背地里,紫舞过去那些不寻常的点滴都被人重新提起,就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她的原罪。 一个年轻农妇道:“有一日我与紫舞去山上摘野果,走到半山腰,路过一大片紫苜蓿花,我俩走在花丛中,忽而来了一群蝴蝶围着她...你们是不知道,那漫天的蝴蝶飞舞的场景...真让人难忘...” “我也碰上过一些奇事,”又有一个庄稼汉道:“有一次我家二仔淘气爬树,差点从树上摔下来,谁知肖家娘子竟腾空跃起数丈之高,将我儿子救下来,正好被我看见,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走上去一看,她啥事儿没有,一点都没受伤。”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还有一次我二叔得了一种怪病,大夫说要十年以上的松茸参才能治,我们家哪里有钱买这个,便想着去采摘,可大夫说松茸参一般都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不但难遇,更难摘,你们还记得吗?我急得不行,就跟肖先生说了,后来他的娘子去山上找了两日,便带回来了。” 村长的妻子道:“你们还记得她是怎么嫁到我们村的吗?” 一个村民道:“记得记得,她在镇上卖身葬父,恰好被肖先生撞见,给她几个铜板买了副薄木,她便要以身相许,肖先生见她无依无靠,举目无亲,便收了她。” 另一个村民道:“这么说来她还真是忽然出现,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从何而来。” 村长的妻子一直对肖郎颇为中意,想将女儿许配与他,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紫舞横刀夺婿,正是说不出的不满,但紫舞既已嫁给肖郎为妻,再把女儿送到他家,便只能为妾,那是断不能够的,她心下一盘算,便想借此机会,将紫舞除掉。 之前那个看见紫舞面容的浣纱女道:“你们是不知道,上次看到她的那张脸,把我吓得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众人在村长家七嘴八舌,结合种种怪异行径,最后终于有人敢试探性地得出结论:“莫非...莫非她真的是...真的是妖?” 村长妻子道:“我听说妖怀孕之时,妖力减弱,会隐藏不住,显出真身来。” 村民们纷纷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时,村长说了一句公道话:“不管她是人是妖…肖娘子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些年,也实在没做什么害人之事...就算她是妖...” “话可不能这么说,”村长妻子打断他:“人妖殊途,她就不该来我们村里。” 众人有的赞同,有的反对,吵吵嚷嚷的,却不知竹窗后一双紫瞳正暗暗注视着他们,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便离开了。 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紫舞本能地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仿佛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夜行动物,屋内光线昏暗阴沉,肖郎踏进房门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你回来了。”二人沉默许久,紫舞方才开口。 肖郎淡淡地“嗯”了一声。 转眼已是次年春,此时的紫舞已经许久未出门,终日蜷缩在家中,她即将临盆,肚子更大,脸也更丑更吓人了。 肖老夫人日日在房中哀嚎,说肖家祖上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才会娶回这么一个不人不妖的东西。 “肖郎,”紫舞轻声道:“你还未问过我的身份,你就不好奇吗?” 肖郎依旧淡然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紫舞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沉。 “洋槐微雨时,白雪压枝头,你还记得吗?十年前我们也是这个时节相识的。”紫舞缓缓说道。 肖郎微微一怔,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未曾寻花问柳,又何处招惹了她? 紫舞看向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捻指尖,变出了一个银白色的蝴蝶幻影,肖郎的表情瞬间滞住了。 年少时的他贪恋洋槐蜜的甜美,每到洋槐树开花的时节,总要和村里的几个孩子在槐树周围盘桓,但小孩子个子矮,只能吃一些荡在下面的花蜜,后来下面一层的吃完了,他们就用石头、树枝,打上面的槐花下来吃,最后石头能勾到的槐花也被他们吃尽了,不得已就有一些小孩跃跃欲试,想要爬树摘花蜜。 肖郎当时算是村里比较年长的小孩,被其他顽童怂恿着爬树摘花蜜,他也不推脱,三两下爬上去,开始掰了花扔下去,底下的孩子们一片欢天喜地地接着。 忽然,他看到槐树枝上耷拉着一只小紫蝶,翅膀被春雨朝露浸湿了,扑腾着飞不起来,年少的肖郎忽然心生悲悯,想救救这只可怜的小蝴蝶。他两条腿夹紧了树干,一手扶着老槐树,往上够了够,没够着,试了几次均未成功,他一狠心,将扶着槐树干的手放开,弹跳了一下,屁股离开树干,双手伸向小蝴蝶。 抓住了!肖郎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就听到槐树干“喀啦啦”一声,他从槐树顶上摔落下来,整个人重重地落在地上,手里却还小心翼翼地捧着小蝴蝶,那蝴蝶毫发无伤,甩干了水重又翩翩飞舞起来。 “你是...你是那...!”肖郎终于回忆起来了。 看来他心里一直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是妖的,就算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就算所有人都说她有异,但在他心里,只要一日未曾证实,他便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但现在紫舞既然亲口承认,他也就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肖郎,自从那日槐树下相见,你救了我,我便下定决心,生生世世都要同你再一起,”紫舞热泪盈眶:“肖郎,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我那么爱你,求求你不要躲着我,好吗?” 肖郎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叹气道:“你我终非同类,勉强在一起,是有违天道的,你...你又何必执着呢?” “我苦修几千年得人身,现在的你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紫舞有些激动。 肖郎耐心劝慰:“妖族寿长,凡人寿短,待我衰老死去,留你一人在世上,岂不孤单。” “没关系的,就算你再转世为人,我一样能找到你。” “此言差矣,你我二人今生有缘,又岂知来世亦有缘,有也是孽缘罢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紫舞绝望道:“难道你要抛弃我们母子吗?” “待我百年之后,一样是要离开你们的,而且这个孩子一旦出生,他半人半妖的身份,注定是命运多舛,两边都难融的,你想清楚真的要将他带到人世来受苦吗?” “你什么意思?”紫舞总算是听明白了这番谈话的走向,肖郎对她避而不见业已多时,今日忽然来找她,原来是要对她说这个。 “你...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紫舞指着肖郎大声喊道,覆面的毯子滑落下来,妖气四散,面目更加狰狞可怕了。 “你...”肖郎又本能地退后了几步:“你冷静一点,好好想想。”说罢,忙不迭地离开了。 紫舞一下子瘫软在床上,泪流满面。 又过了几日,村子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猎户和柴夫上山时,看到山路上出现很多野兽的尸体,那些野兽体型健硕,死状诡异,明显不是普通的禽兽,更像是山精野怪一类的妖物,尸体越来越多,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出现新鲜的,引得村民十分害怕。 这种恐怖气氛在村里蔓延,村民们讨论来讨论去,又想到了紫舞。 “是她。” “一定是她。” “只有她一个妖怪才会招惹这些东西。” 有人问:“如果她是妖怪,那为什么妖怪要猎杀妖怪呢?” “人还会吃人呢,妖杀妖有什么奇怪的。” 此事虽未伤及村民安危,但谣言愈演愈烈,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想知道真相。 半夜里,众人举着火把聚集在紫舞家门口。 “交出来!” “把妖人交出来!” 人们的恐惧显然已经大于了理智。 肖郎站出来道:“各位稍安勿躁,家中尚有重病的老母,求你们不要刺激她。” 主屋旁的茅屋门开了,紫舞自从怀孕后就一直躲在这间小茅屋内,这时候,她缓缓地走出来,亭亭而立,那模样分明与常人无异,脸上光洁白皙,哪有什么可怕的妖纹? 村民,包括肖郎在内都愣住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十四、妖祸 紫舞不仅脸上的印记没了,而且比起之前,更加容光焕发。 “不知为何诸位要深夜在我家门前闹事?”她沉声道。 看过紫舞妖纹的人并不多,大多数是以讹传讹,现下众人看到紫舞如此模样,倒不禁怀疑那些传言是否属实。 庄稼人和农村妇,每年除了两季农忙,其余时间闲得出奇,为了解闷,各家人家八卦嘴碎,家长里短,传出什么样的故事来都不出奇。 就连那些亲眼看见的,都觉得自己当初看得并不真切,会不会是看走了眼,凡间乡野的庄稼人大都尚算质朴纯良,就算是有一两个心机深重的,也不过就是些小算计罢了。 况且紫舞说得那么坦然,让人都无法起疑,人群很快退散了。 但唯一心情越发沉重的,只有肖郎,毕竟紫舞已经亲口承认她就是当年他随手救下的那只小蝴蝶,而她妖纹的褪去,可能正和村里最近发生的怪事有关。 他推开茅屋的门,看到紫舞站在窗边,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皎洁优美,让人心驰神往。 “你...你的脸...”肖郎踌躇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肖郎,”紫舞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肖郎,我想到了能让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办法。” 她伸出手,掌心里变出一个泛着橙黄色光晕的圆球。 “这是什么?”肖郎警惕地问。 “这是妖丹,修炼了千年以上的妖精元纯熟之后才会结丹,你服下它,便也能不老不死了。” “妖丹?”肖郎瞪大眼睛,似乎还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那些山精野怪是...” 出乎紫舞的意料,听闻此言肖郎似乎并没有很高兴,反而惊恐更盛。 “怎么了肖郎,你不乐意吗?你不是说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要承受你百年之后,离开我的痛苦和孤独,有了它我就不会失去你了,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紫舞越是热切,她的肖郎就越是退缩。 她想到的是他们未来长相厮守的每一天。 而他想到的则是山上那些精怪可怕的死状和惨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啊!” “你太可怕了...”肖郎痛苦地抱着头。 “我可怕?”紫舞怒道:“你知不知道为了猎杀这些千年修为的妖怪,我吃了多少苦!” 她将外面那件紫色的罩衫褪去,露出手臂和背,上面伤痕累累。 紫舞掩面,将手中的妖丹服下,妖气蒸腾,她身上的伤竟然瞬间愈合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居然也年轻了几分。 “为了掩饰妖纹,我要得到更多的妖力,这两日我猎杀了不少妖族,元气大伤,你既不肯服下妖丹,那我就先用了,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我可以再为你杀妖取丹。” 肖郎眼神闪烁:“他们,不是你的同族吗?” “同族?”紫舞凄惨一笑:“我决定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是妖界的叛徒了。” 听到这里夜漓的心事也被触动了,如果她执意要和鹤青留在凡界生活,就是背叛冥界,到时候她的身份就完全颠倒了,那些冥界使者,她昔日的同僚,时时刻刻都能缉捕她这个无主的孤魂野鬼。 关键是洛梓奕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将她的性子骄纵得无法无天,她出任务不在几日,洛梓奕都要碎碎念,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应该会很伤心吧。 想到这里夜漓的情绪有些低落,她不想让洛梓奕伤心,也不想离开鹤青。 本来紫舞的事也许就这么翻篇儿了,但她对妖力越来越贪心,周围可以猎杀的妖兽却越来越少。 眼看临盆的日子即将到来,为了整个生产期间都不露馅,紫舞决定铤而走险,猎一只万年以上的高阶妖兽。 她听说华山天险上盘踞着一只枭鹰,成精已久,蚕食了不少周围的鸟族,俨然已成为空中的一方霸主,就想方设法想将其吞下。 但以紫舞当时的阶位,如果正面硬闯,是很难打得过枭鹰,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假装自己被凡人追杀,一路逃到枭鹰的地界,荒凉的石崖上,一只三头老鹰张开两人宽的翅膀俯冲下来,瞬间便将紫舞掳了去。 等她再睁开眼,发现周围无数双猩红的鹰眼注视着她,这里就是枭鹰的老巢了。 “哪里来的蝶妖,竟敢擅闯鹰王的领地?!”一个尖而细的鸟声响起,洞穴内的鸟怪纷纷叫嚣应和。 紫舞赶忙跪下,自报家门:“小妖紫舞,原本居住在一个凡人村庄,但不幸身份暴露,被那些凡人一路追杀至此,并非有意擅闯,还望鹰王恕罪。” “被追杀你就逃这儿来了?”一只凸眼乌鸟捏着嗓子嚷道:“万一把麻烦也带来了惊扰了鹰王该当何罪?” 紫舞依旧恭敬地说道:“鹰王修为卓绝,妖力强大,又岂会怕了区区几个凡人。”她俯身叩拜:“你我同为妖族,还求鹰王庇佑。” 群鸟叽叽喳喳个不停:“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鹰王。” “赶下山,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闭嘴。”阴风吹过夹杂着一股浓重的禽类的骚臭拂面而来,直叫人作呕,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山洞后面闪过。 夜漓能感到紫舞害怕的情绪,也屏息紧张起来。 只见那影子一闪而过,一只秃毛红冠雉鸡雄赳赳气扬扬地跳到了洞口。 这…就这?这就是万年妖兽空中霸主枭鹰?夜漓知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索性指着那秃毛鸡放肆地大笑起来,关键洞中群鸟还一本正经地朝那秃鸡行礼,更惹得她大笑不止。 秃鸡扯着它破锣般的嗓子道:“安静,吵死了!”它转而把视线移向紫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怀有身孕?” 紫舞被它一问,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亦知瞒不过,便答道:“是。” “这孩子是…你和凡人生下的野种?” 紫舞攥紧了拳头:“是。” 枭鹰耷拉着的鸡眼瞬间亮了:“那…你便留下吧。” 紫舞心知肚明,枭鹰留下她并不是出于好心,它喜食同类,定然贪好口腹之欲,必是看中了她腹中身为半妖的孩子。 如此一想,紫舞不免心头一紧,不知自己此举究竟是孤注一掷,还是自投罗网。 有一日她还亲耳听枭鹰的手下说:“半妖之子极为少见,食之可助修为大增。” 妖族中本就有不少用心不善者,为了缩短修炼的时间,以凡人为捕,或吸其精气,或啖其血肉,此虽为妖族大忌,数万年前便被妖皇明令禁止,但诱惑当前,利益为先,却是无法彻底消除,便有枭鹰紫舞之流走上叛逃出妖界走上歪门邪道的。 至于这半妖之子,集人与妖之灵,相生相融,人妖结合同为妖族禁忌,因此半妖也愈加稀有。 紫舞呆了几日,每次因胎动受苦,枭鹰都会差人给她送些山中珍品来,她心下一计,击杀枭鹰的计划必须加快了。 她见这所谓的枭鹰是一只焉不拉几,毛都没长齐的秃鸟,也没放在心上,用毒粉迷晕了洞中群鸟,便要伺机对枭鹰下手。 凡村的村民们又聚集在村长家门口的,讨论村里是否出了妖怪一事,被村长制止了。 “前几日各位亲眼所见,肖家娘子并无异样,各位休要再妄言,污了人清白。”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身影,众人一看不免有些尴尬,来人正是肖家郎君,背后议论人家娘子被听到,面上须是不好看。 还是村长出来打圆场:“粗人之言,肖先生切勿见怪。” 没想到这肖郎却说:“诸位所言非虚,紫舞她确实是...” 正待要往下说,忽闻得一声鸟鸣惊叫,接着顶上烈日变得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只见天上百鸟翱翔,遮天蔽日,大为惊恐。 “这,这是什么?”一个老翁颤抖地指着漫天飞鸟。 一只巨大的三头猎鹰俯身滑翔而下,口中喷出熊熊烈火,正是抓紫舞上山的那只。 原来这枭鹰来头不小,与佛祖坐下的九头金雕沾亲带故,其真身巨大,要维持真身需要消耗不少妖力,因此日常只以秃鸟的形态示人。 “快跑!”紫舞首当其冲,鸟群追在身后,她大喊着向他们示警。 但群鸟已经开始攻击村民了,不是被叼到半空抛下摔死,就是被啄了眼咬了肉,再不然就是被枭鹰喷出的火烧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要!”紫舞见往日平静的村庄转眼间变成人间炼狱,不禁悲怆大喊,她拖着孕肚,也顾不得掩饰身份了,变化出蝶翼,向枭鹰飞去。 枭鹰狂怒:“小妖敢尔!” 紫舞后悔了,她偷袭未果反被枭鹰发现,便不该一路跑回来,引火烧身不止,还殃及池鱼。 “住手!”她喊道。 枭鹰傲慢道:“我便是不住手,你待如何?” 紫舞口中喷射出蝶丝,粘住枭鹰翅膀上的羽毛,但她不如枭鹰力大,反被拉着像铅球一样一路扫过数排平房,枭鹰被拉掉了几根羽毛,而她则是浑身伤痕累累,她妖力本就不济,大部分都凝聚在腹部,护着腹中胎儿,更加不是枭鹰的对手。 她从破砖碎瓦中爬出来,一跃而起,故技重施,这一次枭鹰用口中的火焰将蝶丝烧烬,紫舞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村长!”一声惨叫传来,震耳欲聋。 原来村长为了保护妻女躲进土垒,自己被恶鸟啄去了半条腿,此时正奄奄一息。 “我们村是造了什么样的孽呀,才引得这妖怪来!”哀嚎几乎划破阴霾。 火光中,肖郎看着妖化的妻子,张口哽咽,泪流满面。 周围鲜血画地,尸横遍野。 这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天边钟声响起,金光大作,隐隐有一只巨大手掌伸出驱散了鸟群,但光芒太盛,无人能睁眼,将之看得真切。 没过多久鸟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凡村重见天日,除了一地鸟毛和满目疮痍,仿佛刚刚的那场灾难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啊!”紫舞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还没安心多久,便痛苦地大叫一声。 她的羊水破了,孩子就要出生了。 村里的人忙着收拾残局,无人想要帮一把手,冷漠地看她一眼,便走开了,人们惧怕她,不敢招惹她,只盼着她自生自灭,早日死了才好。 她死了才能祭奠刚刚因她而去世的亲人们的阴魂啊。 紫舞拖着残躯,连滚带爬到了一处破屋,往屋里的茅草堆上一躺,她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骇人的血迹。 那破屋的房顶被鸟抓凿穿,不挡风不遮日,紫舞在这里哀嚎了三日,还是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她在对阵枭鹰时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好在孩子很顽强,在她腹中活得好好的,只是她可能没有力气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了。 叫声在村中回荡,尤其到了晚上,渗人得紧,听得村民无法入眠。 于是他们又聚在一起开始商量,这是将紫舞这个害人的妖精拿下最后的机会了,全村人都见她变化过妖身施展过妖术,若待她产下胎儿恢复了精力,恐怕就真的无法了。 披麻戴孝的村长妻子刚埋了丈夫,哭得不成人形。 “幸得天神眷顾,显灵救了我们,可是老天为什么不把那该杀的妖怪一起带走!” 村民们都纷纷劝慰她节哀,谁知越是劝,村长妻子就越是起蛮劲,当下便要去请什么仙门高人来捉妖除邪。 “任她再厉害,临盆之时,也总能抓到弱处!”她双目怒睁,恶狠狠的样子,着实比那妖魔鬼怪好不了多少。 又过了两日,紫舞还没把孩子生出来,此时的她少食断水,精疲力尽,面如死灰,早已不成人样。 当然了,她本来也不是人,没有人样也并非奇事。 三十五、屠村 偏生就是这么赶巧,往常这偏僻野村几年也不会有外人经过,更别提什么世外高人了,这一日还真有一个自称是云游四方的捉妖师来访,村民们大喜,赶忙迎进来,将最近发生的妖祸诉之,跪求其留下降妖伏魔。 那捉妖师肥头大耳,左脸鼻子边上还长了一个痦子,痦子上长着几根毛,长相猥琐至极,见荒村闭塞,村民们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竟将自己当成是救世主,自然满口应允,当村民们说到枭鹰蝶妖有多厉害,需以计策伏之时,捉妖师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转而开始吹嘘自己遍访九州,在一些奇山异水中大战妖精鬼怪的经历。 紫舞的哀叫声一日紧似一日,村里生过娃的婆娘都知道,孩子就快落地了,众人开始催促捉妖师尽快动作,哪里知道那捉妖师是一个只有口舌之勇的欺世盗名之辈,在村里好吃好喝了几日,都舍不得离开,还垂涎已故村长之女,几次三番言语调戏,村长之女碍于全村有事相托,都隐忍下来。 有村民比较直接,问他:“大师,您不是说自己左手玄铁剑,右手伏魔圈,杀妖降魔无数吗?您看您来了也有几日了,不如让我等凡夫俗子见识见识您的本领。” 捉妖师禁不住村民们的催逼,想是再不拿些手段出来,便要被人瞧出自己不堪大用了,这厮原是个江湖骗子,哪里真有什么伏妖的本事,合计半日,想出了一个阴损的招,管它什么妖不妖的,毒晕了一把火烧干净便是。 他掏出之前买来毒耗子用的砒霜,将之说成是什么让妖怪吃了就会显原形并且元气大伤的神丹妙药,但此事需一个妖怪“信任亲近之人”去投毒,众人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他却说由他去太危险了,待妖怪毒发之时,他还要上去补上那致命一击呢。 于是村里人自然就想到了肖郎,紫舞本就是为他而来的,可见情根深种,就算阴谋被她发现,念着往昔情分,说不定还会绕他一命,这个任务他再合适不过了。 肖郎骑虎难下,犹犹豫豫,想到紫舞腹中的孩子,终是不忍心,但架不住村里人苦劝哀求,说来说去不过是半妖之子与世不容,人妖殊途之类的话,村长妻子让他想着因紫舞而死的那么多村民,就不会下不去手了。 最后肖郎还是带着毒药推开了破屋的门。 此时的紫舞已是满脸煞白,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了。 “肖郎,肖郎是你吗?”昏暗中,她听到动静,唤了一声。 “是我。”过了半晌,肖郎方才艰难答道,喉咙像是被什么重物坠着似的。 “你辛苦了。”他走过去,见妻子生产艰难,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紫舞的额头,那情状一如往昔,仿佛自她怀孕以来发生的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紫舞抚着他的手热泪盈眶道:“你终于来看我了,便是再苦也值得了。” 肖郎总是心有芥蒂,很快便将手抽回。 紫舞愣了愣,抹着泪问道:“村里的人...怎么样了?他们...他们还好吗?” 肖郎的表情一滞,背过身去不愿见她,紫舞想张口解释些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你这些日子无人照顾,应该是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吧,我去给你煮些粥。”二人沉默片刻,肖郎终于战战兢兢地切入了正题。 紫舞微一点头道:“好。” 过了一会儿,肖郎端来一碗粥,递到紫舞面前,手抖如筛糠。 紫舞接过来道声:“谢谢。”刚要放到嘴边,肖郎突然大喝一声:“等一下!” “怎么了?”紫舞抬头看着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手里的粥“哐当”一声打翻在地 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紫舞的身下涌现出无数白丝,缠成一个茧子,越织越大,将她整个人抬了起来,白茧被血染红,开始微微伸缩,里面好像孕育着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似的。 紫舞此时妖力全开,身体两侧生出触角,背上开出蝶翼,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下,随着她惨烈的一声尖叫,白茧从她身下脱落,与她分离开来,紫舞也因力竭摔到了地上。 茧子“嗞”地一声裂开了,一个粉嫩的婴儿躺在里面,吃着手不哭不闹。 肖郎虽然早已知道紫舞是妖,但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他看着孩子不敢上前,心有余悸又有些不舍。 但破屋外的村民却以为那声惨叫是肖郎得手了的信号,便依计开始放火。 本已昏迷不醒的紫舞凭着最后一点母性的本能感知到了危险,微弱地睁开了眼睛。 “肖郎,肖郎,外面怎么了?” “紫舞...”肖郎泣不成声:“紫舞,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她看着外头冲天的火光,明白过来,哀怨道:“你...你不管我,也不顾孩子了吗?” 肖郎还未回答,捉妖师便带着人冲进屋内,看到躺在地上的紫舞已是虚弱不堪,以为自己奸计得逞,得意洋洋起来:“来啊,这妖孽已经不行了,大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一人一刀,送她上路。” 紫舞显然没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一双泪眼只幽幽地挂在她的肖郎身上,少时在妖界,听族里的长辈说,来尘世走一遭,便是种下因果,如今心爱之人盼她死,活着也是无趣,便当是前世欠他的,今生还了。 直到捉妖师说了这么一句:“还有那孩子,那孩子也是妖怪,也别放过!” 长辈们常说为母则刚,紫舞幼时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却是明白了,她可以死,但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却不能让他都没有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就一命呜呼了。 “滚开!”蝶舞凝结全身之力,张开破碎不堪的蝶翼,这形态虽然只维持了一击,但已足以将这些孱弱的凡人打退,只有那捉妖师,想在村民面前逞能,以为紫舞不过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巴巴儿送上前,谁知紫舞即便不显出妖身,收拾他也完全够了,没过上一招,捉妖师就被她掐着脖颈举起来。 不过他反应还算快,在被擒住的前一刻大喊:“快抓那孩子!” 村长之女不知所措地抱起孩子,捉妖师一看有保命符在手,兀自叫嚣起来:“你的孩子现在可在我手上,还不把我放了?!” 众人虽然觉得此举有些卑劣,亦不敢懈怠,本来他们的目的就是击杀紫舞,谁知道她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 “还不快放了我!”捉妖师一边喊一边蹬腿挣扎:“你厉害,但这娃娃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紫舞心念一动,手松了一下,捉妖师便挣脱出来,喊道:“给我上啊!有这崽子在手,不怕她不就范。” 蝶鳞如粉尘一般散开,氤氲如烟,迷雾中紫舞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众人只觉得浑身一软。 “不好,这妖怪使毒!”捉妖师反应过来。 紫舞尚未动作,便觉得背上一凉,一把匕首刺穿了她的身子,在腹部洇出一抹鲜红,回头一看,肖郎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脸凉薄。 她闭上眼,凄然一笑,这一世终究是错付了...饶是她再厉害,也挡不住亲近之人的背叛。 等紫舞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黑的山洞之中,她低头查看自己四肢具在,一下反倒迷糊了,这是什么地方?她不会是已经去冥界报道了吧。 不对啊,她没有乘冥河忘川的摆渡,没有过奈何桥也没有喝孟婆汤,怎么就死了呢。 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马上就想到了她刚出世的孩子。 他甚至还没有名字,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紫舞心急如焚,急忙跑出洞外,当头烈日让她彻底清醒了,这是人间,她没有死。 她连滚带爬往山下跑,走到一半体力不支,从山坡上滑落下来,摔得她满目金星,直滚了好久,才撞在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紫舞喘着气,靠在树上休息,这时一老一青两个猎户打扮的人走过来。 老猎户道:“姑娘,你没事吧。” 青年猎户好心将紫舞扶起,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眼中掠过的一丝凶狠之意。 过了一会儿紫舞站起身扬长而去,离开时已经恢复了五成的功力,脸色也稍稍如常,不似之前一般死灰枯槁。 身后,她刚刚靠着休息的那棵树旁留下了两个人形的白茧,弓箭撒了一地。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夺取凡人的生命来提升功力,但只要一次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回头。 紫舞回到家中,见肖郎并不在家,只有肖老夫人还一如往常缠绵病榻,老夫人本已昏昏欲睡,迷糊中看到紫舞的身影,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娘,多日不见儿媳很是挂念,这大半个月不知娘是否安好?”紫舞的脸上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老太太对这个媳妇刻薄惯了,心里虽然害怕,嘴上依旧不停地诋毁她:“呸,谁是你娘,你这个天杀的妖精,你怎么还没死?” 紫舞原本不打算迁怒自己婆婆,毕竟她常年卧病,村里人想毒杀烧死她也好,想拐走她的孩子也好,与老太太应该没多大关系,但肖老夫人的谩骂让她想起了这些年自己做小媳妇忍气吞声的窝囊,瞬间就激起了她的怒火,凑到老太太面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个老货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 她阴晴不定,形容癫狂,声恶气冷:“自从我嫁到肖家,一直安分守己,对你也是尽心伺候,尽管你挑三拣四,百般刁难,我也只当是你这个恶婆婆看不上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为了肖郎,我忍了这么多年,扪心自问未曾亏欠过你们,可是你们呢?你们居然要我的命!” 她在床头踱来踱去,发泄着自己经年累月的不满。 “我问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你说啊!你们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你们敢动他,我让你们整个村子都一齐陪葬!”紫舞见自己婆婆半天不作声,回头了她一眼,却见肖老夫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珠上翻,眼白多过眼黑,右手举在空中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紫舞双手抱胸,哂笑着看着她那折磨了她多年的婆婆受苦,她在村里生活时一直是素颜布衣的打扮,还以妖力掩饰妖容,看上去真如普通村妇一般朴质无华,但此时的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妖冶之气。 “你想说什么?”紫舞挑眉问道。 肖老夫人指了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我儿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才会娶了你这么一个妖怪,你是妖怪,你的孩子也是妖怪,我告诉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对付不了你,还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吗?!” 紫舞闻言一阵气血上涌:“你!那只是一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你们说我是妖,但你们的心肠明明比我还狠,说到底,他终究是肖家的骨血...” “我,我呸!”肖老夫人的气息更弱了,吐几个字,便要喘一下:“你,你滚,肖家,肖家没这种子孙,我若,我若认了这孽畜,死,死后再也无颜面对肖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举在半空的手垂了下去,眼看着是要一命呜呼了。 此时的紫舞虽然不如之前从善入流,但眼前的人到底是自己的婆婆,突然离世心中还是有些惊讶和彷徨,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是断了气。 偏生在这个时候,肖郎推门进来:“娘,药我给你熬好了。”接着他看到紫舞,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里?”见她立在床边,而床上躺着的肖老夫人好像已经没了反应,连忙扑上去哭喊:“娘!” “你!”他转头一脸怨毒地看着紫舞:“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看到这里,夜漓暗自叹了一口气,都是受命运捉弄的苦命人,这误会怕是说不清了。 果然,肖老夫人死了,紫舞也彻底疯了。 从小妖族长辈便叫她不得与凡人亲近,不得诛杀同族,也不能残害凡人,更不能以吸食二者精元修炼妖术,这是妖族大忌,也是一条不归路,如今她都做了,也就不差什么了。 紫舞癫狂地冲出去,到处找她的孩子,此时正逢春耕,村里的人都在地里忙活,看到紫舞具是惊恐异常,仿佛他们仍旧在噩梦之中没有清醒过来,她见人就问,不答便杀。 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好像能杀的活人都已经杀尽了,但紫舞并没有感到解脱,心中的愤恨反而越燃越高。她走回肖家,看到肖郎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母亲的尸身,身旁的地上挖了一个大坑,他显然想要将母亲埋了,但又不舍得放手,欲哭已是无泪,只是一脸痴傻地喃喃道:“娘,娘你别怕,你生我养我一场,肖儿这就来陪你了...” 但紫舞并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死了,她蹲下来,推了肖郎一下,将肖老夫人的尸体拨弄开,肖郎见娘亲的尸体滚走,便要扑过去,被紫舞一把掐住了脖子。 “我的孩子呢?”她手上力道不松,但表情却不在像刚刚那般肃杀,反倒似涌起无限温柔:“肖郎,相公,你告诉我,你把我们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但她刚刚杀了太多人,即便收起歹意,也已经掩藏不了身上的血腥气了。 “你说啊!你快说啊!”紫舞见肖郎目光涣散,神情木讷,精神好像经不起连番打击,已经彻底奔溃了,开始着急起来,但终究不舍得下狠手,只能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好像能把答案摇出来似的。 肖郎忽然笑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命门正被人掐着,拍着手大笑:“死了,哈哈哈哈哈,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啊!” 三十六、临盆 紫舞梦里的环境忽然一黑,她似乎去到了一个夜漓从未去过的地方,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令人不安的暗红,大地隐动,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岩上留着熔浆,凝神看那天上的红影正是映射了地上的流火,天边不知名的黑翼掠过,怪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此地穷山恶水,竟是个比冥界还要阴幽恐怖的极恶之地。 暗楼的阁台外,一个黑衣女子向一个坐着的白发男子下跪行礼:“属下不知陛下亲至,未能迎接还望恕罪。” “免礼,快起来吧,我是为了般若公主的事来的。”白发人温和地说。 黑衣女子站起来,白发人又问:“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回陛下,般若公主怀胎三年,二十多日前开始分娩,但至今...还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夜漓闻言略有些惊讶,他们口中的这个般若公主是何人?竟比紫舞生产时还凶险,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白发人叹了一口气道:“孽缘啊,尘殇这次做得有些过了。”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蓝色珠子,递给黑衣女子:“给公主送去吧。” “这是...?!”黑衣女子惊诧不已,一时竟不敢接过来,复又跪下道:“陛下,此乃妖界至宝,你真的要...” 白发人微笑道:“都是身外物,用之了却一段因果,不好吗?” 黑衣女子又合手行礼:“可是...可是现下魔族和天界的关系如此紧张,陛下真要趟这趟浑水?”旋即觉得自己失言,又说道:“陛下勿怪,属下只是...” 白发人叹了一口气道:“尘殇虽然已入了天族,但他终究曾是妖界一员,我不能坐视不理,况且两族逐力,六界都要受苦,若这孩子能平安降临到世上,说不定能成为化解这一切的关键。” 原来这里竟是魔界,想是紫舞做下大案,难以立身自处,一路竟逃到了此处,夜漓双眼东张西望,找寻紫舞的下落,果然在角落一个柱子的阴影里发现了她藏匿着的身影。 黑衣女子接过蓝色珠子,白发人又道:“蝶妖紫舞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黑衣女子道:“凡村一百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引得六界震动,天怒人怨,属下赶去的时候,她已经逃走了,据说正是逃到了魔界,属下来时已与魔尊言明,得到允许展开搜捕,一定将她抓回给上天一个交代。” 白发人道:“你与紫舞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让你亲手抓她会不会...” 黑衣女子斩钉截铁道:“请陛下放心,属下明辨事理,决不会因私废公,纵容凶手逃脱。” 她朝白发人拱手作揖后便离开了,紫舞悄悄尾随在黑衣女子身后,也追了上去。 但没跟多久,就被黑衣女子发现了行迹,正要穿过一片黑林时,黑衣女子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了。 紫舞觉得自己跟得挺紧的,没想到还是跟丢了,正有些意外,四下寻觅,却听一个声音从顶上飘来:“你果然出现了。” 她一惊,抬头一看,黑衣女子从树干上飘然而下,翩翩坠地,一落下便出手要擒她,紫舞侧身避开了,但黑衣女子没有停手,二人在这林间你追我赶,飞来飞去,但也不对对方出手,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足足进行了有一刻,结果是一个抓不到,一个逃不掉,可能是双方均觉得无趣,终于停下手来,但戒心不消,分别立在两棵树上,朝对方喊话。 紫舞道:“姐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面无情,也是,连自己的情郎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黑衣女子转过身面向紫舞,夜漓终于看清了她的相貌,正是年轻了几分的腾蛇姥姥。 腾蛇没有接她的话,反问道:“我问你,那凡村的惨案,真是你做下的?” 紫舞嘴硬道:“是又如何?” “你!你越错越离谱,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众叛亲离的样子?!难道就不怕回不了头吗?” 紫舞冷笑道:“笑话,难道我现在就回得了头了?” 腾蛇沉下脸来:“你为了躲我一路逃到魔界,现在又跟着我做什么?” 紫舞不说话,眼神却藏不住,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腾蛇的衣袖里散发出的微弱蓝光。 腾蛇立刻明白了她的目的,大怒:“你好大的胆子,背叛妖界不止,竟然还觊觎起了万灵珠。” 紫舞不屑一顾:“刚刚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万灵珠是妖界圣物,与其让你们拿去便宜了一个外人,还不如给我。” 腾蛇冷笑一声,显出妖身,说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在夜漓面前,一只大蝶子和一条巨蛇厮打在了一起,打得那叫一个你死我活,下手毫不留情,这景象还真不是实时都能见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 但紫舞的功力较腾蛇,终究是欠缺一档,所以刚刚追踪才那么容易就被发现,很快蛇身便缠绕上蝴蝶,像是要把她捏碎似的,紫舞落败,变回人形,跌落到地上,直吐出一口血来。 腾蛇也收起妖身,正想要上前给她最后一击,黑林里有身影闪过,一只小妖跳到腾蛇面前行礼道:“不好了,般若公主难产,眼看要不行了。” 腾蛇拂袖看了看里面的万灵珠道:“我立刻去。” 说罢,也顾不上抓紫舞,只让那小妖先看着她,自己复又化成蛇飞走了。 紫舞虽然受伤,但夺万灵珠的心思不死,腾蛇一走,便用言语诓骗了小妖,待得她脱身之后,便立即向腾蛇离开的方向奔去,跑啊跑,来到了一片黑水边上,只见对岸有一座孤岛,孤岛上立着一座宫殿,宫殿前一群魔侍进进出出,样子分外焦急,宫殿内有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是这里了,腾蛇说的那个叫般若的即将临产的女子一定在这里面,妖皇要用万灵珠救她,那圣物也必是在此了。 紫舞偷袭了一个魔侍,随后变化成他的样子低头跟着殿中的人群走,走了没多久,便又听到女人的惨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震耳欲聋,有说不出的哀绝和悲愤,闻者惊心。 紫舞很快发现了叫声的来源,她跟着魔侍绕到殿外,便迅捷地脱离了队伍,躲在窗外往屋内看去。 “公主,公主您再加把劲啊。” 这位般若公主的房内,一群魔侍伏跪在黑晶铺就的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魔族男子在卷帘外不安地走来走去。 腾蛇走过去,欠身行礼,便将那颗蓝色的珠子呈上。 魔族声音疲惫,背影苍老,但依旧可见其威严和肃穆,他接过万灵珠,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它真的能救心儿?” 腾蛇拱手作揖道:“魔尊请放心,般若公主怀胎本无异样,只是...只是她忧虑过多,神思涣散,因此才动了...动了胎象,她所怀的又是...又是妖族和魔族结合所生之子,”这话像是烫嘴,仿佛难以启齿一般,腾蛇断断续续好容易才把话接上:“公主的身体受不了胎儿的妖气,才至难产,只要以万灵珠镇之,可保公主和孩子都无恙。” 灰发男子一撩帘幔对腾蛇抬手道:“请。” 腾蛇也不客套,略一点头致意,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帘后发生的事,紫舞没能亲眼看到,夜漓自然也就不得而知,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声音喊道:“公主醒过来了!” 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尘殇呢?尘殇在哪里?他可来了?” 此问一出,原本七零八落,乱成一团的宫殿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魔侍小声地说了一句:“公主还提那负心汉干什么?”被管事的瞪了一眼,马上闭口不言了。 帘幔里的女子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又问:“天界大军可是压境了?” “心儿!”灰发男子本想走进去,撩开帘帐又放下了,在帘外说道:“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了,你现在只需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公主!”魔族余众一同苦劝。 “啊...”般若公主又发出一声惨叫,喊声一次比一次激烈:“爹爹!是我,是我害了魔族,我有罪,我有罪!请您原谅...原谅女儿的不孝!” “心儿!”灰发男子老泪纵横,痛苦不已。 “公主,你再加把劲...” “公主!” 魔族众人难掩担忧,帘内之人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了。 “陛下!”值此焦灼之际,一个魔族将士打扮的人匆忙走进来,张口便要说什么,被灰发男子制止了。 “随我出去说。”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兵戎相见,刀剑碰撞的打斗之声。 灰发男子前脚刚走,后脚在女人的惨叫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天际,响彻云霄。 可能是错觉,夜漓感到打斗声被这声啼哭打断,停顿了片刻,才又恢复了。 “生了生了生了!公主生了!” 夜漓侧脸一看,只见此时的紫舞浑身僵硬,蜷曲着手指,紧张地看着殿内,热泪盈眶。 她自己刚刚生产,知道女子生育有多危险,这时怕是不免感怀身受,听到婴儿的哭声,也许是想起了自己那不知还是不是尚在世间存活着的孩儿,感同身受,不禁倏地站起身来,热泪盈眶。 “什么人!”腾蛇甩着刚洗好未干的手,走出帘外,恰好听到了动静。 接下来紫舞的梦境就比较模糊了,一路都在逃命,穿过山川树林水域,从天上逃到地下。 直到她哭嚎一声:“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但已是无用,冰冷的牢门关上,紫舞被关进了一个漆黑到暗无天日地方,夜漓觉得这儿有些眼熟,四下一看,果然是锁妖塔。 此时躺着夜漓浑身抽搐了一下,守在一旁的鹤青心头一紧,见她悠悠转醒才放下心来。 “怎么样了,”竹七巴巴儿地凑上前问:“你看到什么了?”夜漓睡了快两个时辰,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我知道紫舞为什么要找万灵珠了,”夜漓道:“我想到让她带我们出去的办法了。” 她本来想大喊:“来人呐。”可想想这个锁妖塔里除了鹤青,恐怕也没有真的“人”了,于是改口:“来个会喘气的,我有话要说。” 重复喊了几遍,终于有两个小妖走过来,凶神恶煞道:“嚷什么嚷什么,没见老子正睡觉呢么?你就是喊破喉咙我们也不会放你出去。” “你是不会放我们出去,可你们紫舞大人会啊。”夜漓玩着手指,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蠢笨的妖物果然上钩了。 “诶我说,你进塔多久了,跟着紫舞作威作福又多久了,怎么还在这里看牢房啊?呐,”夜漓勾勾手指,小妖便乖乖凑过来,夜漓附耳道:“只要你帮我给紫舞带一句话,我保证她会对你另眼相看。” 她如此这般简短地说了一句,小妖便立刻去了。 “你要给蝶妖带什么话?”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时英忍不住问道。 夜漓故作神秘:“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紫舞究竟会不会相信她,夜漓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鹤青,暗下决心,三日,三日内必须出塔,不然被关在这种地方就算没被饿死渴死,就他那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样子,早就引得外面一群妖怪的垂涎,若是紫舞一时兴起,将他赏给自己手下加餐,恐怕是要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左右无事,夜漓索性坐下闭目养神,静静等待,牢内一阵沉默,只有竹七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好在夜漓拿捏得尚算准确,没过多久,紫舞便如一阵风一般赶来。 那传话的小妖可能是没见过紫舞亲自来提犯,鞍前马后地献殷勤,紫舞怒视了夜漓一会儿,显然是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些什么,于是将他们一行押到了自己的住处。 “你说我的孩子,没有死?!”等屏退众人,紫舞立刻扑上来抓着夜漓的肩膀问。 “对啊,”夜漓轻巧地回答道:“是我说的,你的孩子没有死,你想找他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紫舞显然并不相信。 “因为我看了你的梦啊,托梦是冥界鬼族的天赋,你不知道吗?” 紫舞虽然妖力强大,但曾身受重创,又在锁妖塔里被关了多年,精神上早就奔溃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内心支离破碎到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已被夜漓这只女鬼缠身,还侵入她的梦境。 “怎么,不相信?”夜漓趁着紫舞半信半疑之际,添油加醋:“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了你的梦魇,发现一个问题,其中有很多场景并不是从由你作为第一视角,亲眼看到的,这就是说,当中有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你主观臆断出来的,并非事实。” 夜漓背着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我做朝生使者多年,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有些人一时冲动,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便要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把自己幻想成受害者,心里才会好过一点。”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你临盆前后发生的事,你被村民围攻,九死一生,却被人救了,是谁救的你?”她继续循循善诱:“你的肖郎当真是背叛你,要你的性命吗?” “肖郎,肖郎...”紫舞又迷糊了,痛苦的抱着头。 “不对,他没有和捉妖师串通,他没有给我喝毒药,他没有害我们的孩子,是他,是他救了我!”回忆仿佛一出倒放的戏曲,在她脑海中映了一遍又一遍,但故事的结局,却总是那遍地的尸体和溅了一身的血。 一瞬间,悔恨、愧疚、后悔、悲痛之情一齐涌上来,紫舞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大喊大叫起来。 三十七、来历 “我改主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紫舞终于清醒过来,忽然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在场的除了夜漓,具是十分惊讶。 “你好像早就知道我能带你们出去。”紫舞瞟了她一眼。 “倒也不是那么笃定,”夜漓笑笑:“不过你被关进来的日子跟锁妖塔创建的时间差不多,想来总是知道些什么的,一直没有动作,恐怕一是不知道这塔内禁制的厉害,也不敢贸然对九婴下手,二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与其被六界追杀,倒不如躲在锁妖塔内。” 紫舞内心有些震动,她的心思居然被夜漓猜中了九成以上,这冥界的小鬼是什么来头,但她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先说说怎么出去吧,”夜漓故意激将道:“锁妖塔不是固若金汤吗?你说能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紫舞问了一句:“有谁知道锁妖塔的来历?” 见没有回应,她又缓缓说道:“相传上古时期,轩辕氏衰,暴虐百姓,诸侯齐伐,民不聊生,时有一部落,以貙虎为图腾,名曰岐虞,岐虞氏的主君以骁勇善战着称,武艺超群,妖邪莫敢近身,听闻他刚年满十四岁,便独自一人去曲潼江捉蛟魔兽,赤手空拳斗女魃,不但全身而退,还把那贱人一直逼得逃到了无人之地沙漠之中。” “这个氏族兴起之时,正是天地混沌,人族式微,一派乱象,岐虞氏倚仗其战力优势,四处南征北伐,陆续吞并了不少周围的小部落,最终推翻轩辕暴政,统一各部落,问鼎中原,建立了岐虞国,岐虞氏主君称王,会天下诸侯于泰山之巅,举行了封禅大典。” “而后岐虞王知道天下百姓受连年战乱迫害,早已困苦不堪,于是屯兵为农,休养生息,带头鼓励耕织,岐虞国也日渐强盛起来。几年后,岐虞王座下群臣见其正值盛年,却始终未曾娶妻,便直言进谏,劝说他尽快立一个王妃...” 说到这里,夜漓听得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咳嗽两声,示意紫舞能不能挑重点说。 但她并未理睬,反而自顾往下说道:“相传岐虞王不但少年英雄,能文能武,而且长身玉立,长相俊美,俊美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岐虞王亲自带兵出征时,因担心自己容貌过于清秀,失了威严,常常会带一个鬼面具。” 紫舞一贯冷口黑面,对这个岐虞王倒是几尽溢美之词,若不是夜漓亲眼见到紫舞为肖郎殚精竭虑,要怀疑她爱上的是不是这个岐虞王了。 “当时各诸侯内仰慕岐虞王的女子数不胜数,但他却早已心有所属,倾慕北黎部主君之女,欲立为虞王妃。但在二人大婚之日,岐虞王却遭人行刺,王妃为了救他,被刺客用利器刺穿胸膛而死,结果岐虞王便因忍受不了丧妻之痛,之后便疯了,翻山倒海地要抓凶手,还带兵入侵诸侯的领地,不惜引发内乱,也要为王妃报仇,初时百姓还念着他的好,可是他越闹越厉害,惹得民怨四起,最终引火烧身。” “后来仇人死了,仇也报了,岐虞国也分崩离析了,岐虞王本人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相传他为报仇走了邪路,他没有入魔,倒是行了鬼道,将灵魂出卖给前任鬼王,获取力量,才得以大仇得报。” 时英插嘴道:“前任鬼王?鬼王为什么要找上他?” 紫舞冷哼道:“这还不好猜吗?小鬼还阳前,都是要找替身的,鬼王也不例外,何况冥界不能无主,鬼王一职多么重要,岂能说撂挑子就不干,自然是要找好继任者的。” 夜漓忽然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报仇之后,岐虞王必须按照事先的约定,接任鬼王之位,据说凡人行此法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必须魂魄生生抽离出来,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肉体被焚毁掉,那种感觉噬心蚀骨,痛不欲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涅盘重生。” 五千年多年前成为鬼王的,便是当世的冥界之主洛梓奕,那末紫舞说的岐虞王,莫非就是洛梓奕的前世?夜漓心下疑惑,感慨自己在鬼王座下侍奉了六百多年,对他的过往竟一无所知。 紫舞冷声道:“锁妖塔建于岐虞国承元年间,建立的契机,便是岐虞国内乱,天下大变,气象浑浊,催演灾祸横生,妖魔肆虐。” 她用嘲讽的语气接着说:“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但派天官下凡除妖平乱,还授予仙门神权,建造锁妖塔,以镇压囚禁出来作乱的妖魔鬼怪,时至今日锁妖塔已在这里驻守了五千年,它虽在人界,却非凡物,有仙法加持,禁制森严,再加上关了当年为害人间的凶兽九婴,以蚀骨钉封印在塔底,在这锁妖塔中,不管你是妖是魔是鬼是仙,全都修为尽失,要打败九婴并且破阵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夜漓又问:“所以呢?” 紫舞说:“你可知锁妖塔为何要建在此处?” 夜漓不答,等着她自己和盘托出:“岐虞王乃是神农氏后裔,出身优越,十二岁便练得一身神力,十七岁继承大统,承袭主君之位,只用了短短三年,便先后打败了与他为敌的最大的两个部落,在一统中原之时,于南荒小国于滇一处山脉得了一块奇铁,以火山熔岩铸成两件兵器,一件叫锁魂,一件叫岑缨,得了神兵之后,他更是如虎添翼,寻常天兵天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夜漓皱眉心道,怎么又开始夸奖起岐虞王了,神兵锁魂?她摸了摸袖中的武器,莫非指的就是锁魂链? “岐虞王年少有为,难免就有些狂妄,尤其封禅立国之后,便更加不可一世,经常自比为天,岐虞国的子民也将他们的主君当成神一样顶礼膜拜,当时的岐虞国巫术盛行,人人都可以通万物之灵,与天地沟通,修炼成仙,岐虞国的大巫和国师甚至还开辟了通往天界的神山之路,使神明失去了往日受到的敬重。” “须知天庭向来傲慢,区区人族,又怎能与天齐,天帝知悉后震怒,下令烧毁建木,封锁神山之路,而后数千年,沧海桑田,地转星移,高山坳为何是仙门禁地,因为这里就是凡间通往天门之所在,也是天界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建锁妖塔镇守此处,你当天界真的是好心为凡人着想?他们只是怕自己后院着火罢了。” 夜漓好像有些听明白这番话的去向了。 紫舞扫视了一圈:“被封锁的通往天界的神山之路必在锁妖塔内,若是能找到,也不必想办法破了禁制,直接杀上天庭岂不更快。” 她说话的语气好像这是同去金陵茶楼吃茶一样寻常的事情。 “噗...”她说完,过了好久夜漓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因为环境太安静,所以这个笑声尤其刺耳。 紫舞并不以为意:“就凭这塔中的一众妖怪,也未见得就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夜漓看了鹤青一眼,心里一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时英插嘴道:“要合作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她伸出手:“先把我的诛仙剑还给我。” 紫舞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条件”,她拍了拍刚刚装着竹七的口袋道:“有本事,你尽可以来抢。” “你!” 时英怒视着紫舞,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这时,塔心室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叮铃、叮铃”的声响。 那声音不大,细碎而清亮,却宛如响在心扉上一样。 夜漓初来乍到,不知这声音何意,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众妖却如临大敌,连紫舞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了。 “叮铃铃...”等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了,夜漓才发现,这是铁锁链碰撞发出的。 “是...是魔族!”妖怪们压着声音道。 “是魔族那个疯子来了!” “救命啊,快跑!” “莫不是又到了他疯病发作的时候了?这次怎么这么快?!” “魔族的人是不是都有疯病,你看魔族的般若公主,就疯得厉害,大战开始之初,般若公主还是魔族的主要战力,到后来就杀得敌我不分了......” “别说了,还是想想怎么保命吧...” “来了来了,快逃啊!” 众妖抱头鼠窜。 “不好意思,我问一下,”夜漓跟着众妖一起躲了起来,小声询问:“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的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显然他们也不知这魔族人的来历。 只有紫舞回答:“我倒是见过他,此人原是魔尊部下,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叫衡武,大约六百年前被关入锁妖塔,关进来的时候就是一副疯癫模样,见什么杀什么,直到杀得累了才停下来,后来他便整日在锁妖塔游荡,疯病也一直是时好时坏,也不知上天是不是嫌这塔里妖魔鬼怪太多了,才弄他进来,好做清理。” 夜漓下意识得看了鹤青一眼,希望得到一些宽慰,两人眼神相融,又立刻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叮铃,叮铃...”清脆的声响变得沉重起来,接着铃声忽然停了下来。 众妖屏息凝神,等待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门口传来妖怪们的求救和呼唤,声音分外惨烈,听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干掉了。 “我们不能就这么躲着坐以待毙啊。”夜漓压低了声音 “嘘...”鹤青把夜漓拉到身后护着,示意她不要说话,夜漓却赌气将他推开。 时英见他们在这关键时刻还闹别扭的模样,不客气地朝他们翻了一个白眼,龛室内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不一会儿,夜漓看到一个浑身赤红,头上长着角的人形身影走进来,手脚上都绑着铁链子,手上居然还拎着虎怪豹妖的头! 他将妖首随手扔到一旁,继续一步一拖地往前走,每一步踩在地上,都留下一个带着火痕的脚印。 夜漓发现他神色有些古怪,好像没有自己的意识一样。 “诛仙剑。”时英又对紫舞伸出了手。 “你再不把诛仙剑给我,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她低声威胁。 紫舞想了想,打开腰上挂着的袋口,手一指,一柄血红的宝剑便幻化了出来。 诛仙剑的威名六界皆知,此物原是天界上仙,天神院院长,大神官玉清真人所有,富有“阴阳颠倒练,水火淬锋芒”之美誉,又有诛仙戮神的威力,此剑一出映得整个龛室都红彤彤的,连魔族衡武也被剑芒逼得睁不开眼,但只稍退了几步,就又逼近了。 时英纵身跃起,接住诛仙剑,顺势向衡武砍去,衡武抬手握拳,手中慢慢变出一把短戟,在举到头上方时恰好形成完整态,正对上时英的剑锋。 一旁的鹤青,看准时机,提起冒着寒气的剑躬身冲上前,拦腰横劈过去,但剑还没有碰到衡武,就被他一把抓住了。 鹤青的寒玉剑虽只是凡间兵刃,但也算得上是一柄利器,居然就被衡武这么毫不在意地抓剑尖,直接甩飞了。 “鹤青!”夜漓见他受伤,大怒,飞身上前,平地起跳,在空中转了半圈,抬脚踢向衡武的下巴,谁知鹤青与时英的攻击均无效,但这一下竟被夜漓踢中了。 衡武本就志不清,这会儿更是很明显得愣了一下,想来这几百年来他杀得顺风顺水,还没什么东西能迎面给他这么一下。 一击得手,夜漓又跳起来提腿横扫,被衡武格挡住了,她近身搏斗本就使得不多,非其所长,眼下是咬着牙不得不用,刚刚是侥幸,再进攻就没能容易能成了,夜漓改绕到衡武背后,从袖子中摸出一张符贴到他身上,喝道:“缚!” 她当然知道区区符咒是困不住他的,于是大喊一声:“时英!” 时英得令,正准备补上一剑,谁知失去了魂力加持的困仙符竟连片刻都克制不了衡武,时英被他当头一击,也打飞在地上。 此计不成,夜漓仍没有放弃与他的周旋,她魂力虽失,身法还在,虽不如之前迅捷,但躲避衡武的攻击也是足够了。 夜漓出声暗示仍旧躲在暗处的紫舞:“须知唇亡齿寒,还不出手,等我们都死了,你就能逃得脱了吗?” 紫舞冷哼一声,施施然站起来,袖中飞出两股缠丝,绑住了衡武的脚。 夜漓猜得没错,紫舞的妖力果然还在,衡武抬了抬脚,发觉有阻碍,又是迷惑地一愣,夜漓摸了摸身上为数不多仅剩的符箓,咬咬牙,拿出一张爆破咒,贴到衡武脸上,一边为了不被他抓住飞身逃走,一边念道:“爆!” “哄”得一声,衡武的脸上炸开了花,等那一小撮烟雾散去,夜漓却发现他既没有皮开也没有肉绽,她心里一紧,知道这次恐怕不好对付,锁妖塔里处处受限,手段都使得差不多了。 这时,修整好的鹤青站起身,运气提剑冲过来,乘衡武因爆破符失神发呆的一瞬间,挥剑削去了他头上的一个小角,这下虽然得手,但显然对衡武构不成什么伤害,反而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伸手抓住了鹤青的脖子,将他按到石壁里头。 众妖一看都心道,这下凉了,这小子还没到自己肚子里,就要翘辫子,白瞎了他一副好皮囊,当真是可惜。 夜漓更是急了,却毫无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大喊:“住手!” 随即让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衡武呆呆地回头望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下了手。 三十八、壁画 夜漓见衡武听自己的话,又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把他放下!” 衡武还是照办了,众妖具是惊奇不已。 唯有紫舞很是戒备,原来因为她有绝对的优势,双方合作,筹码都在她手上,而她虽然不清楚夜漓的底细,但若这魔族衡武真听她的话,那形势就完全逆转了。 夜漓聪慧,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却只不动声色,并未有什么反应,一方面她满心只想快些出塔,是合作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与她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可能的话,她并不想给紫舞施压,再则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衡武对她会言听计从,所发的也都是简单的号令,若真要他为自己争斗,有几成把握他会服从,夜漓心里并没有底,而且她也不敢鼓动衡武杀戮,怕又引发了他的狂性。 “咳咳咳...”夜漓咳嗽两声,装模作样道:“如此甚好,那什么,你便自行离去吧,藏好了别出来吓唬人。” 衡武收了短戟,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地拖着铁链离开了。 待其远去,紫舞盯着夜漓,看了半晌,问她:“你到底什么来路?为什么魔族会听你的命令。” 夜漓耸肩:“我也不知道啊。” 紫舞冷笑:“你不知道?哼...”但也未再刨根问底。 夜漓也不以为意:“稍事休息,便开始找出去的路吧。” 她扶着鹤青坐到入口处,让他靠在墙上休息,刚刚那场战斗,将龛室顶上的那些大白茧子打落了不少,有几颗还差点砸在他们身上,很多茧子落在地上都摔破了,内里的不明液体混合着残破的肢体流了一地,散发着阵阵恶臭,闻之作呕。 果然如夜漓在梦境中看到的,紫舞正是以此法蚕食同族,吸取妖力的,手段当真是残忍至极。 “你...没事吧。”这边厢夜漓见鹤青受伤,满心关怀却又拉不下脸来。 倒是鹤青,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夜漓,她生的又是哪门子气。 罢了罢了,夜漓自我安慰,跟鹤青这种不开窍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她低头,看见鹤青腿上的胎记,又心疼起来。 都说胎记是前世留下的伤,如果是真的,那鹤青的前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的疤痕。 “我没事。”鹤青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嗯。”夜漓点点头。 “你也发现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夜漓早就发现了,在这锁妖塔中维持力量不消的,不止紫舞一个。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出于一种本能的危机感,都各自凝神警惕起来。 “你们看这是什么?”竹七一惊一乍道。 他所指的地方,正是鹤青被衡武掐住按在的那面墙上,碎了的石壁后面有一些奇怪的纹路。 紫舞走上前,细细探看,末了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这是...这是摩曷文。” 夜漓问:“摩曷文是什么?” “摩曷文是岐虞国的古文字,但时间太久了,我当时在岐虞也没有呆多长时间就被关进锁妖塔,所以我也不能肯定。” 时英道:“应该还有。”说着,挥剑比划了两下,整面墙瞬间轰塌。 等飞扬的尘灰散去,却发现图案并没有占满整面墙,只比方才多了一小块。 不过整幅壁画算是完整得展现了出来,经过时间日积月累得洗礼,上面的图文都并不清晰。 那些残缺的图案中,有一副相对完整,这个比较好理解一点,一眼看上去,画的就是岐虞的先民对着一棵巨树跪拜,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建木了。 这幅上面还有一些图画更为残缺不全,只依稀辨认得是画了一个人影坐在月亮之上,伸手将什么东西递给了下界的先民,这些先民朝着此人叩谢,欢腾,像是过年节似的。 但这封神登天,得道成仙的希望却在这些愚智未蒙,尚未开化的凡人心中点起了一把火,下面几幅画表明了这些先民们围绕建木的斗争蔓延,战乱不断且始终未绝,从墙上那模糊不清的印记都能看出,当时战争的惨烈。 夜漓对鹤青道:“怪不得你师弟说,若有人动锁妖塔,或者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去,会引来天兵天将。” 鹤青思索片刻道:“我明白了,这些壁画碑文原不在此,是锁妖塔的建造者采石造塔,恰好用了这些带有岐虞先民所写所绘的石头,才碰巧被我们看到了这段往事。” 夜漓点头,又说:“但这也没用啊,字又看不懂,图上也没说建木和通往天界的神山之路究竟在哪里。”转而又问专心致志盯着摩曷文一言不发好半天的紫舞:“看了这么久,看出些什么没有?” 紫舞又看了很久方才说:“这上面皆是对建木的称颂,只说高山之丘,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四季不枯,草木所聚,鸾鸣凤舞,百兽相群,除此以外,并无甚可用的信息。” 夜漓又问:“那这个图上坐在月亮之上的人是谁?上面没写吗?” 紫舞没回答,一旁的腾蛇姥姥则是欲言又止。 鹤青问:“世人都想成仙,那究竟是否真有人修成正果,上得天去?” “自然是有的,”紫舞说:“碑文上记载,原先民们受天灾人祸之苦,大多寿命短暂,难以繁衍,若碰上瘟疫、饥荒等灾难,更是一死就死一大片,直到他们中有人踏上神域,得佛谒天光的启示,感悟得岐黄之术、锻造冶炼、人族开始耕种饲养以解子民食不果腹之忧,植棉养蚕以遮百姓衣不遮体之羞,如此才渐渐繁衍生息,这些人受到点化的人往往被称作先知或者圣贤。” 夜漓失望道:“罢了罢了,说半天都是些废话,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 这时,时英忽然道:“蝶妖,你说岔了吧,这石墙上的摩曷文写的可不止这些。” 紫舞冷笑:“怎么?你也懂摩曷文?” 时英也不相让,呛声道:“略知一二。” “这上面说,凡界升天之人越来越多,天界怕有太多人窥探天机,便下令毁了建木,但建木乃上古神树,即便是天界的仙官神将,也没法将其连根拔除,只砍去了其长在地上的部分…” “地宫!”竹七抢着说道:“建木的根一定在地宫…可是…”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地宫有九婴把守,本来我们找神山之路,就是为了避免与其一战,这不是…这不是又绕回去了嘛…” 话音刚落,墙面忽然极其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四周剧烈摇晃,地面抖动不止,整个塔都像是要被掀翻了一样。 夜漓被晃得七倒八歪站都站不稳,没好气道:“这又是怎么了?” 众妖以为莫不是这衡武又出来发疯了,吓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夜漓与鹤青一同抬头,从刚刚鹤青摔下塔时造成的那个窟窿往上望去,只见有一人影,结起剑阵,天上万千金光齐发,向锁妖塔袭来。 “有,有,有,有,有人破塔!”竹七惊得说话都结巴了。 紫舞豁然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子,就不怕引来天兵天将,将此处夷为平地吗?” 锁妖塔虽然损毁,但守护此处的法宝不破,被关在这里的千万妖邪就还是出不去。 等夜漓看清楚来人的样貌,着实吃惊不小。 来的正是鬼王洛梓弈,而破塔的剑,便是许久未出鞘的岑缨。 她不知道的是,洛梓弈回千阙阁之后,发现夜漓不在,大发雷霆,恨不能架一口油锅,将那些平时侍奉她在侧的小鬼们扔进滚沸的油锅里,炸了又炸,直到炸得嘎嘣脆为止。冥界鬼众好久没有见鬼王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 “晏姬,”洛梓弈第一个怪罪于她:“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看好她不许出去?我是不是不理事久了?不要以为我平时纵容尔等,便可以放肆。” “陛下,”晏姬跪在他面前不亢不卑:“怀阴大人要走我们也拦不住啊,而且她是为断一件无头公案而去的,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阻拦她。” 洛梓弈怫然不悦,但他平日里就是个厌世嫉俗的性子,也懒怠与这些鬼东西争执,拂袖而去,用梦虚镜,不出半日便找到了夜漓所在,直接取了尘封已久的岑缨剑,杀将过来。 “走,去地宫!”夜漓喊:“走啊!” “慢着,”紫舞道:“来的是谁?为何要逃?” “一个疯子。”夜漓看着天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此番如果被洛梓奕抓回去,那她是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哼,”时英道:“什么冥界使者,原来是一缕逃跑的精魂罢了。” 紫舞等齐齐看着她,时英又说:“方才说了他那么多丰功伟绩,这会儿不认得了?” “你说那破塔的是鬼王?”紫舞将信将疑。 夜漓不耐烦道:“还废什么话,你们不走在这儿等死吧,别挡路。” 她话音刚落,一道剑形的金光从锁妖塔顶上射落,砸在正中间,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之后便化成细碎的光晕散开了。 这么快! 夜漓知道洛梓奕厉害,但冥界安定已久,她从未见过他认真出手,樊晓澄和竹七都将锁妖塔的结界说得如何坚不可摧,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被他突破了。 夜漓看着地上的窟窿心有余悸,这洛梓奕疯起来真是不管不顾,也不知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就算他气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吧。 “走!”紫舞终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振臂一呼,众妖便随她一路向下奔去。 他们蜂拥而至来到塔心室,一水儿冲进石梯里面,一只肥胖的牛妖最后扑进来,硕大的屁股挤在夜漓脸上,逼得她不得不贴着鹤青被压在角落里,恨不能叠起来站。 竹七背着他姥姥,也想往里面挤,但这石梯里着实塞不下了,他一脸焦急,回头看,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时英也不见了踪迹。 “上来。”石梯顶上一个声音对他说道。 竹七抬头一看,时英蹲在石梯顶上,朝他伸出了手,他活了一千岁,除了姥姥还从未有谁这么对待过他,危急关头,他却不合时宜地感念起时英的好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啊!”时英喊道。 竹七被时英拉上石梯,还没趴稳,石梯便开始飞速下降了。 不过这里面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没降落多久,石梯和石柱便开始剧烈摩擦,下降得也不如一开始那么顺畅,一个嗝楞接着一个嗝楞,电光火石,十分惊险,眼看着就要在半空瓦解。 “快到塔底了。”一小妖惊呼。 “怎么让这梯子停下来?” “我们不会没被剑阵射死,先被困在梯子里摔死了吧。” 石梯里哀嚎阵阵。 鹤青一只手搂着夜漓的肩,一只手执剑击穿了石梯的墙面,冷风在耳边呼呼而过,鹤青跳起来,反向蹲在石梯顶上,探出半个身子,将寒玉剑插入两面的石壁上。 石梯下降的速度果然减缓了,但是没过多久,剑就折断了! 刚刚与衡武的一战,寒玉剑本就收到重创,裂痕已现,这下是彻底分崩离析了。 石梯又飞速下滑起来,呼喊声此起彼伏。 鹤青又探头喊:“借诛仙剑一用。” 顶上的时英好像犹豫了一下,才将剑递给他,鹤青又故技重施,但他一人之力毕竟太微弱了,已挡不住石梯下降的趋势了。 “都滚开。”这时,紫舞发话了。 石梯里本来拥挤,但都惧于她的威慑,只好聚得更拢了,给她让出一个空来。 紫舞吐出蝶丝,粘在石梯的一面上,轻轻一扯,石梯的一面又裂开一个口子,白丝伸出洞口,粘在梯外的墙壁上,紫舞凝起妖力,越吐越多,越伸越长,好在白丝韧性不错,终于是在石梯快要落地的一刻,将其停住了。 石梯内的众妖捂着心口,感叹好一场虚惊。 等他们稍稍回了回魂,就纷纷涌了出来。 “这里不是地宫,”刚刚脚踩地面,紫舞便立刻低声道:“马上找。” 众妖得令去了。 锁妖塔底层一片漆黑,相较于上几层,更是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夜漓抱怨:“这么黑怎么找啊?” “闭嘴!”紫舞低喝道:“锁妖塔底层,连我也很少来,没见过其全貌,还不知关了什么东西,都轻声一点,不要惊扰了他们。” 锁妖塔七层,六层的妖怪都在这里了,这么浩浩荡荡一大群,很难不弄出一点动静来。 “奇怪,”时英自言自语:“传说中锁妖塔底层关着的全是邪灵凶兽,这地方怎么什么都没有。” “嘘...你们听。”夜漓忽然道。 “听什么?什么声音?”竹七不解。 鹤青道:“是水声。” 三十九、藤女 众妖一下安静下来,都在侧耳倾听。 锁妖塔底层这么黑,只能靠听声辨位。 那个并不引人注意的声音很微妙,像是什么东西在石壁里爆裂生长似的。 但万物生长都是微不可见的,又怎么会真的有声音呢? “啊!”黑暗处传来一只小妖的惊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众妖怵惕不宁。 接连又是两声惨叫。 夜漓后退,二人不自觉地牵起手,靠在一起。 “大王,蝙蝠妖不见了!” “蛤蟆怪也是!” 然后“啪”得一声巨响,在场的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处都是,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夜漓终于忍不住了:“去他的不要打草惊蛇!”她燃起为数不多仅剩的明火符,眼前的一幕让她瞠目结舌。 只见方才那只硕大的牛怪,此时不知被什么东西当头劈成两半,鲜血狂飙,那怪物刚刚中招,还未死绝,尸身倒在地上痉挛抽搐,脑浆肠子流了一地。 如此血腥恐怖的场面,即便是妖也难得一见,有一些小妖当场就疯了。 “放过我,我,我,我不想死!” “救命啊!救命啊!” 他们甚至顾不得紫舞的叮嘱,大喊大叫起来。 有妖将矛头指向了夜漓:“都是你,教唆我们逃出升天,现在好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此话一出,众妖终于找到了让他们陷入险境的罪魁祸首,纷纷面向夜漓,将她与鹤青包围了起来。 鹤青慢慢站上前,又一次将夜漓护在身后。 “呵呵,”面对群妖夜漓心里有些没底,脖子一缩躲在鹤青身后,嘴上依旧逞能:“我看你们平日里不是挺耀武扬威的吗,怎么?见到比你们厉害的妖怪就怕了?” 她的嚣张态度显然引起了众怒,夜漓不以为意:“怎么样?说到你们痛处了?哼,仗势欺人的东西,真没用。” “不想死的就给我收声,别吵了!”腾蛇姥姥忽然喝道。 她从竹七的背上下来,扯下脖子上的颈链扔在地上,链子上的坠饰瞬间变大,变成一根蛇杖,腾蛇姥姥拄着蛇杖走到牛怪的尸体旁,蹲下来查看地上的痕迹,皱眉叹气,表情越来越严肃。 “姥姥,究竟是什么东西…?”竹七上前问道。 “是她?”腾蛇姥姥自言自语:“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死。” “腾蛇姥姥,”夜漓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做下这个的究竟是妖是鬼啊?” 时英冷冷道:“来无影去无踪,莫非真的是恶鬼凶灵?” “非也,”腾蛇姥姥站起身:“传闻昔日,老君下凡历劫,托生于栖霞山的一处道观做了道童,修行期间行至白鹿崖见此地山灵水秀,便结庐而居,暂且住下,彼时老君的住处旁有一藤树,老君见上面结着葫芦,遂取之为乘丹之物,为报其恩,每日会亲自以山泉浇灌,藤树得了老君三清之气,便有了灵韵,本科修仙飞升,但后来老君离开此地,云游四方,有一日,一个女子却在这棵藤树下自尽了。” “老君的仙藤?”夜漓心生疑惑,莫非就是她刚入锁妖塔时,困住她的那藤蔓?夜漓心里嗤之以鼻,什么仙藤,原来是妖藤。 “那女子也不知是有什么冤屈,轻生枉死,怨念极重,死后魂魄不散,俯身在藤树上,藤树吸收了邪气,便妖化了,觉得苦修得来的妖力远不如走一些歪门邪道来得快,藤树带着贪婪和恨意,胃口越来越大,期初会捕一些附近的小妖小兽为食,来增长修为,后来便开始吸收凡人的精魄,悄无声息地生长壮大,直到老君亲自去降,藤树的根须已遍布大半个白鹿崖,盘根错节,深埋土底,一时竟无法根除,老君去天庭取了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才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 “可能是他感念亡女身世凄惨,藤树质本洁善,最终才没有痛下杀手,将她关入锁妖塔,也是希望她能得机缘善巧,炼化身上的戾气,重修因果吧。 腾蛇姥姥走上前几步,蛇杖重重敲击地面,朗声道:“昔日老君初见你时,曾提诗曰‘花路春雨山色现,白云缭绕青崖间,古藤杳霭荫蔽日,闲庐且驻栖莺燕。’是赞你为一方生灵遮风挡雨,制造了安乐的庇所,我将你的前世今生都说透了,藤女,你还不现身吗?” 她话音刚落,夜漓就听到周围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像是风拂过叶子一样,身后危险的隐动正在靠近,猝不及防地偷袭,带刺的粗藤缠住了腾蛇姥姥将她吊了起来。 “姥姥!”竹七焦急大喊,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还未消退,自己也被藤条绑住挂在半空。 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黑暗中光听声音还以为是塔塌了。 “啊!” “放开我,放开我!” 众妖的呼喊声响起,夜漓手上的明火符已经很微弱了,只能看到身边三五米范围内的情景,只见时英以诛仙剑对阵藤妖,倒是能自保,只是不管她砍断多少树藤,总有新的补上。 “时英,”夜漓看着地上的藤条道:“你把那节木头踢过来!” 时英听了,抬腿轻轻踢了一下,正好被夜漓接住,摸了摸怀里的明火符,只剩两张了,狠狠心掏出来,贴到那半截树藤上,树藤便被点燃了,夜漓举着“火把”四处一照,顿时愣住了,只见锁妖塔整个底层空间都被密不透风的藤蔓包围了,有的缠绕在石柱上,有的则像女人的头发丝一样四散开来,蠢蠢欲动。 寒玉剑已断,鹤青与夜漓二人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抵抗,只能忙不迭地躲避妖藤的追捕,仓皇奔逃。 这时群妖都差不多被藤女抓光了,零星留了两个,跟他们一样满地逃窜,但毫无用处,被抓是迟早的事情,这藤妖的身体不知有多大,感觉已经将整层都占满了。 “水!”危急时刻夜漓忽然想起,刚刚鹤青说听到了水声。 “什么?”鹤青一脚踢开企图缠住住他腿的藤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夜漓道:“找水源!” “啊?什么意思?”跑在前面的时英回头问她。 夜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隐蔽的,装着网状铁门的洞,便想躲进去,谁知此时半路杀出个紫舞来。 她来也就算了,还把妖藤也给引来了,三人避之不及,那藤蔓追着紫舞,或许是感知到了更多会动的东西存在,越聚越多,将他们围了起来,仿佛是想要一网打尽。 当中唯一一个有战斗里的时英挥着诛仙剑拼命抵挡,但又怎么砍得尽呢? “开啊!”鹤青与夜漓二人合力扒拉铁门,脚抵着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劲往外拉。 门“匡唐”一下终于还是被他们用蛮力打开了,但鹤青、夜漓和时英都迟疑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冲进去。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紫舞被一根树藤拍到门口,见他们都愣着,不耐烦道。 “可是...”夜漓犹豫道。 “腾蛇姥姥和竹七还在外面。”鹤青补充。 “走吧,”时英下定决心道:“就算我们现在出去也救不了他们。” 夜漓与鹤青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中叹息,主意已定,便随她们钻进洞中。 四人前前后后慌忙进洞,但身后的藤蔓却并没有停止对她们追逐,进洞后立即将铁门关上,但藤蔓依旧死死扒着门框,与他们展开了一场拔河的拉锯战。 紫舞道:“你们松手。” “哈啊?”藤蔓的力道非常大,剩下几个不确定紫舞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也不想把命给交待了。 “我让你们松手!”她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三人方才松开了。 手刚离开铁门,门便被白色粘稠的丝液给覆盖了,洞口瞬间就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四人舒了一口气,虽然前路未知,但眼下的危机总算是解除了。 “这里应该是锁妖塔的排水口。”鹤青四处探了探说道。 时英咬牙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夜漓拉着鹤青的衣袖缓慢前行,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了,掏出最后一张明火符。 “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有什么可以点燃的东西没有?” 夜漓刚问完,就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紫舞用她的蝶丝化出一个白色的细长圆柱,交到夜漓手中,夜漓以明火符点燃了,像火把一样举起来。 脚下什么东西?夜漓低头一看,火光下她看清楚了,在这条狭长逼仄的甬道两侧,铺满了残肢白骨,而她踩中的是一个马面牛角不知名妖怪的头骨。 夜漓倒吸一口冷气,退后几步,靠在鹤青身上,鹤青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镇定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夜漓瞪大了眼睛,她倒并不是害怕白骨,比这更大更残酷的杀戮她都见识过,她所惊疑的,是不知这锁妖塔的深浅,担心能否安全将鹤青送出去。 她被困在这里不要紧,反正早六百年前她就已经死了,但鹤青是为救她而来,就算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将他安全带离。 “我知道了,”鹤青道:“锁妖塔底层不是什么都没有的,这里本来确实关着很多凶兽邪祟,但都被藤女吞掉了,藤女既是妖,身上又附了恶灵,很难定义她究竟是妖是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藤妖是植属的,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锁妖塔里,所有法力都被封禁了,除了...”他将眼神扫向紫舞,但最终没有提及她,只说:“这里的妖魔鬼怪都得不到补给,但藤女不需要,植物只要有水便能生长了,因此她才成了这凶险的锁妖塔底层唯一活下来的。我没有听错,是水声,这里一定有活水。” 这时,前方的白骨堆突然动了起来,夜漓等四人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异端。 白骨堆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白骨堆下拱来拱去似的,随着“吱吱”两声尖叫一响,两个黑团从白骨堆里钻出来,眼睛泛着红光,定睛一看,居然是老鼠。 那老鼠足有一只小狗大小,通体漆黑,叫声洪亮。 时英一脚踢飞一只巨鼠,反感地说:“看来这老鼠是以藤女吃剩的腐肉和白骨为食,才生成这个样子的。” 四人沿着这条白骨小路往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杀了多少只巨鼠,还未见走到尽头。 “不对啊。”走着走着,夜漓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其他三个齐齐回头。 夜漓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锁妖塔里怎么会有普通的老鼠呢?” 鹤青第一个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是...?” 紫舞与时英也马上明白了,紫舞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一个正要逃跑的巨鼠,拎起来,那巨鼠是真的肥硕,四只小短腿在空中乱抓。 “哼,”紫舞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敢装腔作势,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那巨鼠尖叫一声,一口要在紫舞的虎口上,紫舞吃痛,甩脱了巨鼠。 巨鼠落到地上时,忽然地面涌动,水渠里的水震颤,“吱吱”声不绝于耳,从四面八方奔来,这巨鼠虽不算是什么厉害的凶兽,但胜在数量奇多,若是打起来,还真就不一定能赢。 只见那成群涌来的黑团逐渐垒高,层层叠叠,竟形成一只三人高的巨鼠! 原来这才是鼠妖本来的形态! 锁妖塔底层为藤女所占,所有妖邪均被她吸食殆尽,这鼠妖能存活下来,着实有其特长之处,平日里化成小鼠,不仅能躲避藤女的追杀,还方便找食物,更重要的是可以隐藏本体,就算被藤女捉住死上几只,也无大碍。 “鼠妖,”夜漓上前道:“你在这阴暗角落里活了这么久,肯定知道地宫的入口究竟在哪里,只要你说出来,我保证,等我们找到出去的方法,便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鼠妖的笑声也像是千万只鼠一起发出的,自然而然带着回声似的:“你们要找地宫?我以为藤女疯了,没想到竟还有比她更疯的。” 鼠妖走到夜漓四人面前,俯视他们道:“既然你们自己想送死,与其喂了九婴,倒还不如落到我肚子里!” 四十、王陵 时英挽了个剑花,将诛仙剑横在身前,冷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跳到半空,一击将巨鼠的耳朵斩了下来,那巨鼠虽大,然而并不灵活,想躲却躲不过去,反而被带了一下,侧身摔倒在地上。 被斩下的耳朵跌落后重又变回无数老鼠,吱吱一叫,四散开来,其中有一部分和着其他鼠群,从巨鼠的背后爬到他头上,将刚刚被诛仙剑削去的半个耳朵给补上了。 夜漓拉着鹤青躲在石头后面,冷眼观察紫舞、时英与那巨鼠缠斗,心想不好,照目前形势来看这巨鼠分身众多,即便砍了几只,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么说来,鼠妖竟是不死之身。 也是她大意轻敌了,能在这极恶之地生存下来的,绝非等闲,对方虽然目标大,但己方到底势单力薄,有几分胜算,还真不好说。 “我们就这么躲着真的没关系吗?”鹤青问道。 “剑也断了,还能干嘛?”夜漓没好气道:“上赶着送死?” “可是...”鹤青欲言又止。 巨鼠恼羞成怒,立起身向紫舞和时英扑去,二妖灵巧地跳开了去,巨鼠一击未中,倒将夜漓与鹤青藏身的石头给拍碎了,他每动一下,身上就淅淅索索掉下一些老鼠。 那些老鼠发现二人,开始朝他们进攻,偏是夜漓天不怕地不怕,却最讨厌老鼠的,连杀都不敢杀,看一眼都想吐,这一路都躲在东躲西避,上蹿下跳,这时候一只肥鼠落到她背上,吓得她直接尖叫起来。 “鹤青救我!快,快把那畜生弄走!”那叫声惊天动地,宛如杀猪一般,在空洞的锁妖塔里回荡,招来时英和紫舞的白眼阵阵,紫舞道:“你小声一点,想把藤女引过来吗?” 鹤青那边自顾不暇,还要分心来照顾她,幸好他身手还在,瞬移到夜漓身边,一把抓住那只作死的肥鼠,扔到一旁,却没注意到右手边有一只老鼠悄悄爬了上来,朝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顿时鲜血如注。 没等他们有所反应,只见那只咬了他的肥鼠挂在鹤青手上抽搐了两下,便掉到了地上,四脚朝天一命呜呼了。 肥鼠被血腥味吸引,成群聚拢过来,黑压压的一片,鹤青的伤口没有止住,便有越来越多的鼠妖闻着味儿前赴后继。 只是那些舔舐了鹤青血液的老鼠,无一例外地全都翻了肚皮。 “蛊王血!”夜漓看着满地鼠妖的尸体,恶心得直反胃,恨不能挂在鹤青的脖子上。 接着她忽然懂了,没想到草鬼婆的诅咒,这时候反倒派上了用场。 夜漓回忆了一下樊晓澄的梦境,心生一计:“鹤青,你试着催动一下体内蛊王血蟞的母虫。” 鹤青愣了一下,似乎是一下没有听明白,然后才点点头,闭上眼,感知体内循环与母虫震动的共鸣。 接着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倒在地上的肥鼠忽然开始翻白眼,四肢如同痉挛一般抖动起来,接着它们的眼珠像染了墨一样被黑色覆盖了。 那些原本应该已经被蛊王血毒死了的肥鼠竟然纷纷站了起来! 果然凑效了,据夜漓推测,鹤青的血里有蛊王的虫卵,而今看来虫卵生命力旺盛,长得很快,几乎是进入到新的宿主体内,就立刻孵化成虫苗,汲取宿主的养分,迅速脱皮蜕变成成虫。 而这些成虫与鹤青体内蛊王血蟞的母虫有某种感应和联系,使得母虫的宿主能操控这些中蛊的躯体。 夜漓又说:“你再试试,让这些鬼东西倒戈?” 鹤青又闭上眼,不断催动体内母虫,那些被蛊虫占据了身体的肥鼠果然动了。 “那鼠妖个头太大了,要想击败他必须先截足。” 鹤青控制蛊虫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夜漓话音刚落,那些受鹤青操控的肥鼠便爬上了鼠“巨人”的四肢,开始疯狂撕咬同类。 鼠“巨人”很快就站不稳了,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没过多久鼠“巨人”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又矮了一截,像是下面有一把锯子在锯他的腿似的。 夜漓眼尖,一眼看到乌泱泱的黑鼠当中有一只体型相对小了一圈的白鼠,虽然极不明显,但是它通体雪白,还是很炸眼的,鼠“巨人”轰然坍塌的一瞬间,它来不及躲藏,终于露出了“老鼠”尾巴。 “快看那只白老鼠!”夜漓朝紫舞与时英喊:“就是那怪物眼睛上的那个!所有黑鼠都在保护它,那一定是鼠妖的本体,抓住它!快!” 时英跳上鼠堆,那肥鼠像下雨一样不断落下,极其恶心,时英一边跳一边避开“鼠雨”的攻击,紫舞则直接展开蝶翅飞到半空,伸手抓那白鼠,在二妖的夹击下,白鼠四处逃窜,但终究是狭路相逢,被时英逮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什么玩意儿,竟敢如此放肆!”白鼠被时英揪着脖子,一边挣扎一边傲慢地叫道。 夜漓见他长得白白胖胖的,倒比那些黑鼠看上去讨喜几分,与他呛声道:“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是你鼠祖宗!你们怕是没经过鼠灾鼠疫吧,我警告你们,赶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的鼠子鼠孙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一发出吱吱的叫声,夜漓心中还是有些发怵,强作镇定道:“我便是不放,你能怎么样?你没见你那些鼠子鼠孙都不听你的话了吗,我现下给你放放血,你瞧他们会不会把你嚼碎吞了。” 那白鼠也是虚张声势,见没唬住,马上就软了:“别别别。”他低头狐疑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虎视眈眈瞪着他的黑鼠,不理解为什么平日里听话的鼠崽子忽然就转了性。 “别杀我,你是我祖宗,行了吧?”白鼠道:“说吧,你们想怎么样?” “刚刚就说了啊,带我们去找地宫。”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 “不是...”白鼠语重心长:“你们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好好活着不行吗?”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夜漓阴恻恻地一笑:“时英。” 时英提着白鼠,拎到鼠群上方,那些黑鼠便像是见了腐肉的秃鹰一般,用短小且并不发达的后肢站起来,前肢在空中胡乱地抓。 那白鼠被保护惯了,除了控制鼠群之外没有别的能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立刻吓蒙了,直嚷道:“停停停,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带你们去便是了。” “这就对了嘛,”夜漓笑道:“九婴是妖,你也是妖,怕什么,难不成还真有三头六臂。” 白鼠冷笑:“九婴乃是九头身的水火怪,你说是不是三头六臂?” 夜漓满眼不屑:“带路吧。” 这时,站在一旁的紫舞忽然发难,右手扣住鹤青的脉门,左手两指按在他的颈脉上。 “诶,你干嘛!”夜漓惊叫:“紫舞,你又发什么疯?” 紫舞根本没有搭理她,问鹤青:“哼,身中蛊毒居然还能行动自如,你究竟是什么人?” “凡人,仙门弃徒,还能是什么人?!”夜漓插话道。 “你闭嘴!”紫舞衣袖一挥,拍了夜漓一掌,夜漓被她打退了几步,屈身蹲在地上。 鹤青走过去扶起夜漓,见她嘴角渗出血来,微一皱眉,依旧谦和地拱手道:“在下原是玄宗弟子,因违背师父的旨意,见弃于师门,眼下就是天地间一枚散人,阁下即便不信,也不必出手伤人。” “哼,好一个散人...”紫舞又威胁般地上前一步,却被时英制止了。 “眼下的情况还要内讧吗?有什么等出去再说吧。”时英道。 紫舞或许是盘算了一下,一打三胜算不大,倒也没有再硬杠下去。 夜漓大大咧咧地解下腰带,系了个环,套在白鼠的脖子上,牵着他。 白鼠不满地嚷嚷:“我是老鼠,不是狗!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尊重...” “闭嘴吧,”夜漓不客气道:“就凭你也配。” 就这样,夜漓赶着白鼠,沿着甬道走了很久,依旧没有看到尽头。 “你是不是瞎带路?”夜漓不耐烦地踢了白鼠一脚,白鼠哼唧一声,滚到一边,他腿短体胖,摔了个四仰八合,差点翻不过身来。 “你...”白鼠敢怒不敢言。 “你们听,”鹤青道:“水声好像越来越大了。” “兄台耳力不错,”白鼠道:“这甬道的尽头是一处墓穴,墓穴外是一池寒潭,藤女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正是靠了这潭子活水豢养的。” “墓穴?”夜漓疑惑:“谁的墓穴?不会是...” 时英问:“潭水从哪里来?” 白鼠道:“这就不知道了,我几乎从不靠近那里。” 夜漓一行继续向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面前的石岩和墙壁宽广起来,这时,夜漓才听到了明晰的水声,不禁感叹,鹤青的耳朵是真的很灵敏了。 伴随着空灵清脆的水声,一个巨大的地穴慢慢出现在他们面前,走得越深越觉得有一股阴森的寒意袭来。 周围的墙慢慢从普通的灰岩变成了黑色的玄武岩,和之前在楼上看到壁画碑文的石料类似,断断续续的岐虞文字和壁画出现,夜漓就越发肯定她猜得没错。 虽然不知道洛梓奕本人是否葬在此处,但这里无疑就是岐虞国的王陵。 想到他,夜漓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也不知洛梓奕有没有突破锁妖塔的禁制,不过他是无法无天惯了的,跟鹤青一样硬闯进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自己造访自己的墓,怕也是不多见的了。 不过现下除了他们几个搅腾,塔内整体还算平静,看样子至少没把天兵天将给招来,就不知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鹤青以为她冷,过来捏了捏她的手,夜漓马上就不易察觉地脸红了。 因为这具皮囊,即便鹤青知道自己是女鬼,但也还是一直将她当成是男子看待,这让夜漓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忘记她来自冥界,而鬼是不怕冷的,颤抖只是害怕的身体反应。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番,面前甬道的路越来越规整了,两边那些意义不明的图文也逐渐清晰,变成各种形态的貙虎。 白鼠道:“前殿就在前面了。” “前殿?” “我在被关进锁妖塔之前,也造访了不少王陵古墓,”白鼠开始卖弄起学识来:“正经帝王家的墓穴就是有墓道、前殿,中殿,左右配殿和后殿的,这岐虞王听说生前十分了得,没想到死后的墓葬却并不怎样隆重。” 墓室的前殿四四方方的,房顶不高不矮,雕梁画柱,殿内摆放了一些铠甲器具并各种玉石制品,陶器、木器、铁器和丝织品等,都是普通的物品,现如今金陵城内随便一个富裕人家都能用得上,确实如白鼠所说,并不隆重华贵。 夜漓几个四处探查一番,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时英盯着粘土砂石封死了的前殿后门看了半天。 “鹤青,你看,我给你找了一把剑。”夜漓在一堆破败不堪的陶器里翻箱倒柜,居然倒被她找到了一把宝剑。 “拿着防身。”夜漓把剑扔给鹤青。 鹤青拿到手中,发现这把剑比普通的剑要小了一圈,也轻了很多,但时隔久远,剑芒依旧锋利。 夜漓道:“时英,你在看什么呢?快开门吧。” 时英道:“原来这是个双人墓。” “什么?” 他们这才发现时英的岐虞文水平并不在紫舞之下。 她指着一个门前立着的碑道:“你看,这上面写着,岐虞王妃的生平,说她不但是王女,还是北黎部的大祭司,身份尊贵,她和岐虞王虽未完婚,但死后根据按岐虞王的要求,二人还是合葬在了一起。” 夜漓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缓缓走向石碑,鬼使神差地伸手抹开了糊在后门上的沙土。 手指碰到门的时候,她发现那些粘土早就干涸凝固了,脆的一碰就破碎成了齑粉。 砂石碎落,那扇黑门上展现出一副美人画像。 也许是被粘土封存的关系,画像保持得很完整,笔触清晰色泽鲜艳,上面的女子虽只是画中人,但依旧明艳不可方物,既有少女的娇俏,也有名门贵女的端庄大气,而且此幅画像画技精湛,连头发丝儿都是灵动的,只看上一眼别移不开了。 紫舞冷笑着讽刺道:“这岐虞王倒真是个痴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老婆没娶到手,墓室里还要挂个画像。” 夜漓背脊发凉,只希望她的这番话没有被洛梓奕听到,他可不是好相与的,最听不得有人编排他,若被他知道了,那场面一定很好看。 紫舞没有见过夜漓的真身,所以可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此时的夜漓与鹤青却是内心震荡,目瞪口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画像。 一旁的时英不知为何,表情也是五味陈杂。 那画中的女子,分明和夜漓长得一模一样! 四十一、双人墓 “我先说好,我只最远也只到过墓室前殿,再往里走,会碰上什么东西我可说不准。”白鼠见他们都跟魔怔了似的,对着那副美人图发呆,忍不住尖声叫道。 他们几个被白鼠聒噪的声音给唤回神,夜漓故作镇定地咳嗽了几下道:“到都到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真要去地宫?”白鼠又嚷道:“找死能不能别拉着我,我都送你们到这儿了,把我放了吧,成不成?” 他只顾着瞎喊瞎叫,没注意头顶上滴下一滴黑水,正落到他面前,那黑水好像有剧毒,瞬间在地上滋出一个大洞来,白鼠的前脚趾沾上了一点,半个指头立刻融化了,腾得他龇牙咧嘴。 “要死了要死了,疼死我了,什么东西?!” 接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天降黑水便越来越多,鹤青拉了夜漓一把,让她避过了黑水腐蚀,接着他们一起躬身在前殿里飞走,躲避黑水的攻击,殿内被一股酸臭味笼罩。 “是蛇毒!”夜漓忽然道。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前殿的顶上被浸湿了一大片,黑水伴着泥灰,时不时滴落下来。 “救命啊!姥姥救我!”竹七的声音从殿顶的另一边传来。 果然是他们! 只见殿顶在黑水的侵蚀下,剥落得越来越多,不一会儿竟形成一个大窟窿,但看上还是漆黑一片,细细一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夜漓道:“不好,藤女又追过来了。”说罢,时英与鹤青一齐仗剑戒备。 竹七的声音呜咽了两下便轻了,渐渐就听不见了。 时英屏息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跳将起来,挥剑朝树藤砍了一下。 窟窿上面那像动物的大肠一般交织在一起的树藤忽然松开一个口子,两个身影从里面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上前一看,果然是竹七和腾蛇姥姥。 他们没死!夜漓心中倒是有些高兴,前路艰险,同伴当然是多一个好一个。 “时英!夜漓!你们怎么在这里!”竹七看到他们也是又惊又喜。 时英走过去,将扶起竹七和腾蛇姥姥,道:“我们从锁妖塔的排水口逃了,没来得及救你们,对不起,幸好你们没事...” “无碍无碍,”竹七大大咧咧地摆手道:“当时情况这么危急,当然是逃得一个是一个了。” 几截断了的树藤随着他们一起掉了下来,落在地上还在那里蹦跶,伺机而动,最后找了一个目标最小的白鼠,缠了上去。 白鼠嗷嗷直叫,差点就叫那断树藤给勒死了,还好鹤青及时上前挑断了树藤,白鼠摸着脖子,像是不相信头还好端端地颈上架着似的,说道:“好了好了,少说些没用的,你们两个扫把星,引来藤女,怎么算?” 在场的都不约而同抬头看,但奇怪的是顶上的树藤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没有追下来,只是堵着洞口盘桓。 “你们看你们看,”白鼠刚刚断了脚趾,又差点被勒死,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嘴叭叭儿的,又改口道:“连藤女都敬畏岐虞王,不敢进墓穴,不然我们回了吧。” 夜漓没睬他,将他仔细栓好,威胁道:“回?回哪里去?回你那鼠窝还是等着做藤女的肥料?给我老实呆着,若是敢跑,仔细我摘了你的脑袋。” 白鼠好像特别害怕夜漓,听她这么一说,脖子一缩,不敢再叫唤了。 夜漓走过去想将画摘了下来,她已经很细致很小心了,但一心急,难免还是有些毛手毛脚。 “我来吧。”鹤青接手摘下画像。 “时英,”夜漓道:“砍吧。” 时英拔出诛仙剑朝黑石门挥了两下,在神剑面前,区区凡物又算得了什么,门顿时被粉碎了。 等烟尘散去,一个广阔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古代君王大多开山为陵,不知为何锁妖塔会链接着这么一个地方,此处穹顶很高,黑暗之中几乎看不清深浅,面前是一汪黑潭,照理此处若是地下暗河,应该不会受到太多潮汐的影响,但黑潭的水面并不平静,反而波涛汹涌。 “这里是地下?”夜漓疑惑:“我怎么感觉更像是在山腹之中?” 紫舞不以为意:“五千年沧海桑田,地转星移,岐虞国的王陵挪个位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潭的对岸有两扇巨大的黑门,门前立着两尊貙虎的石像,像是镇守王陵的卫兵,石像的底座上点着长明灯,燃烧的应该是鲸油。不仅如此,对岸还立着很多黑色的“植物”,高高低低,错落不均,那些“植物”的叶瓣也有些奇怪,有棱有角,更像是某种石头,仔细一看,那些黑色的“植物”居然都散发着微弱的光,再一看那扇黑门,发觉上面翻着涟漪,像一面反射了黑潭水的镜子似的。 “这是黑曜晶石啊,”白鼠道:“这么多黑曜晶,可是价值连城的。” 白鼠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所有人都对价值连城的黑曜石毫无兴趣。 “这岐虞王陵的构造好生古怪。”他只好没趣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夜漓寻思:“这地方确实只有我们进来过?” 时英回头问:“怎么说?” “看这些,”腾蛇姥姥指着潭边上的一坨堆起来的“石头”道:“如果这是什么东西的粪便,那这东西一定个头不小。” 夜漓道:“去对过看看吧。” 那一整面黑曜晶石门走了近看却又不同,那石门晶莹剔透,折射出的不再是周围环境,而是自己,就像是灵魂被吸进了黑曜晶石里似的,而那大门仿佛通向的不是古代地王的陵墓,而是阴阳相隔的交界。 “别进去,也别碰这扇门,真的别...”白鼠见夜漓抬起手,在旁聒噪地苦劝。 但这扇门对夜漓仿佛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好像只要一打开,她就能认识一个全新的自己,能找回一段被她遗忘已久的记忆,她心里总有些在意洛梓弈的前世,还有他与他的王妃之间,那段令人唏嘘的虐恋。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夜漓不知道她是被这段故事感动了,还是隐隐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路慌乱,让她没有时间细究为何岐虞王妃长着一张和她一摸一样的脸。 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手缓缓伸向石门,快要触到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拍打水面的声音,他们几个几乎同时迅速回头,却被一股巨浪激起的水气迷了眼,还没来得及擦干,便被气流打飞了。 什么东西?! “昂”地一声,水下翻腾出来的怪物发出一声鸣叫,夜漓抹了把脸,终于看清了,这怪物长着大鲵的身子鲶鱼的脸,后肢发达,前肢短小,有些像蝾螈,又有些像娃娃鱼,浑身金黄,身上的鳞片泛着彩光。 “啊啊啊啊啊啊,”白鼠尖叫:“怪物啊!” 鲵怪听到声音,缓慢地转向他们,它个头极其庞大,身子稍稍挪一下都是大动静。 “闭嘴,蠢货!”夜漓一脚踩在白鼠的脸上,白鼠“吱吱”挣扎个不停。 “小心!”鹤青横剑挡在夜漓面前,鲵怪又是“昂”地一声,呼出的水汽喷了他们一脸。 时英跳到鲵怪的背上,举起诛仙剑狠狠刺向鲵怪,它身上的鳞片虽然坚硬,但终究抵挡不住诛仙剑的锋利,鲵怪吃痛咆哮,但又勾不到背上,只好狂暴地蹬了一下四肢,它的鲶鱼头连同整个身子便向岸上撞过来。 鹤青用剑抵着,被鲵怪推开十余丈,眼看就要撞上石壁了,夜漓闪身过去,将鹤青救走,鲵怪兀自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嘶吼一声,尾巴从水里伸出来,在空中摆尾,胡乱扫了一通,差点击中躲在角落里的竹七和腾蛇姥姥,幸好他们躲得及时。腾蛇姥姥拄着蛇杖走上前,变幻出真身,缠在鲵怪脖子上,那鲵怪头连着身子直筒筒地下去,脖颈极粗,即便这样,腾蛇姥姥还是绕着它缠了一圈半。 蛇身勒得越紧,鲵怪就越是狂怒,前身跃起,前肢抓向腾蛇姥姥,想把她弄下来,时英趁机闪到它的右前肢边上,一剑劈下去,将它的爪子砍了下来。 鲵怪的血顿时就喷涌出来了,它的血跟身上的鱼皮一样,是黄色的,它用力拉了一下腾蛇姥姥,眼看就要拉断的瞬间,腾蛇姥姥自己松开了,被鲵怪抓住,扔到岸上。 也许是鲵怪彻底被激怒了,它原本行动迟缓不太灵活,这下居然出其不意,顺势咬住了鹤青的右手。 “鹤青!”夜漓见状,冲上前,一脚踢在它丑陋的大嘴上:“放开他!” 她这一脚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居然把鲵怪踢回了黑潭之中,她虽一击得逞,反倒心叫不好。 果然,大鲵受了伤,又没占到上风,嘴上叼着猎物,就想撤退了。 不能让它溜了!夜漓追上前,骑在鲵怪的脖子上,两手抓着他的鱼须,宛如骑马勒着缰绳,不让它沉下水潭去。 “松口!我让你松口!”夜漓叫道,她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能与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僵持。 正在焦灼之际,水下突然射出无数藤条,定睛一看,居然是藤女的树藤! 这鬼魅一般如影随形的妖藤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树藤从两侧绕过来捆住鲵怪,夜漓无法只好跳起身牵着鱼须荡下来,荡到鱼嘴处,鲵怪的锯齿已经嵌入鹤青的皮肉里了,鲵怪为了抵抗树藤,从水中昂头,恰好露出半个腹部,夜漓见鲵怪腹部处没有鱼鳞保护,知道这可能是鲵怪的弱点,取了鹤青手中的剑,依然握着鱼须,倒立着踩在鱼的下颚,一步一步想腹部走去,随后一剑捅了上去。 这一记果然戳到了鲵怪的痛处,它再也无法忍受,张口狂啸,鹤青便从它口中掉落下来,被夜漓救走。 就在此时,水中射出的妖藤已经完全将鲵怪缚住,直接拖入黑水潭中。 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夜漓见鹤青的腿受伤不轻,撕下衣角给他包扎。 “这妖藤怎么会从水下出来?不会...不会再来吧?”竹七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黑水潭。 此时在场的都已精疲力竭,就算是紫舞身上的妖力也早就耗得差不多了,若藤女再进攻一次,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鹤青刚刚止住血,缓过一口气便道:“我要立刻下水。” “啊?”夜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不过片刻就明白过来,点头道:“别休息了,赶紧准备下水。” “下水?”竹七疑问:“这黑水潭乌泱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下水啊?况且藤女说不定还潜伏在水下呢。” “要下水你们自己下,老子是一步都走不动了。”白鼠往地上一摊。 夜漓踢了他一脚道:“还不快滚起来,等你死了,想躺多久都行。” 鹤青耐心解释道:“各位想想刚刚在双人墓的前殿里发生的事,想想白鼠说的话。” 大家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夜漓不耐烦道:“还不明白吗?藤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敬畏岐虞王,她不敢下墓,但却出现在黑水潭中,必然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过来的。” 鹤青又说:“据我猜测,这黑水潭下连接的很有可能就是地宫,藤女肯带还会再来,夜漓...” “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刚刚那次她是冲你来的。” 夜漓沉思,她是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妥,经过刚刚发生的事,夜漓现下十分相信鹤青的直觉,只是在此之前她与藤女从未打过照面,却不知为何藤女要针对她。 鹤青道:“总之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在这里也不安全,倒不如搏一把,藤女没有立刻来袭,我猜是她被那怪物纠缠,还没能完全杀死它,我们可以乘此机会潜下水,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可是,”夜漓犹豫道:“你脚上的伤...” 鹤青宽慰她:“我没事。” 在场的唯有夜漓水性最好,便由她与鹤青打头阵下水。 出乎意料,这黑水潭从水面上看漆黑一片,看不到水下的情况,但下了水,视线还是能看清一些的。 果然如鹤青所说,这潭底的搏斗,并不比刚刚岸上的逊色,那鲵怪断了前肢,奄奄一息,还兀自挣扎咬着树藤不放,但看情形,喂了藤女是迟早的事情。 他们游的很小心,尽量不激起水流,以免惊动藤女。 四十二、神王九子图 黑水潭虽然不大,但远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潭底的狭缝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还离得相当远。 除夜漓之外,蛇族的水性也是相当好的,于是便由竹七带着时英,腾蛇姥姥带着紫舞,三队向潭底进发。 没游多久,夜漓便感到身边的鹤青行动开始变得迟缓,知道他已渐渐力竭,所剩气息不多了,便将他拉过来,按着他肩膀,双唇自然而然地覆了上去。 鹤青被夜漓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不知应当作何反应,两个人都没有闭眼,毕竟闭了眼才更奇怪吧,所以就这么直愣愣得看着对方的脸离自己那么近,连瞳孔里映射出来的人影都看得清晰。 夜漓的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像水草一般飘摇,视线被呼吸出气泡迷蒙了,鹤青想推开夜漓,却又舍不得这一丝香甜的气息和唇齿相融的温存,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心像被有千万蚜虫噬咬,又苏又痒,灵台一片混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同样被夜漓的行为吓到的还有竹七,他尚不谙世事,只是见到眼前两个男人嘴对嘴贴在一起,惊掉下巴,还特意拉了拉时英,示意她去看,时英在夜漓一个反矫达人面前本性早就暴露,也就顾不得娇滴滴的人设了,在水中还能施展她的白眼神技,牵着竹七继续游。 还没等鹤青细细体会此时的心情,夜漓的唇便松开了,紧接着又扑上去抱着他在水中打了一个滚,这时,几根树藤从潭底深渊射出,经他们身边掠过,幸好夜漓反应迅速,及时避开。 原来在他们寻找出口的时候,藤女就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了,她立刻了结鲵怪,追了上来。 夜漓搂着鹤青的肩膀奋力游走,她感觉腰带一紧,回头一看,被她用腰带系着的白鼠此时已被无数妖藤牢牢缠住,眼看是救不了了,夜漓一狠心,解开腰带,任由妖藤将白鼠拖走。 虽然之前白鼠差点要了他们的命,但这一路有这聒噪的小东西相随,倒也增添了不少趣味,如今命数已尽,倒也甚是可惜。 夜漓牵着鹤青在水中翻滚闪躲,避开树藤的追击,有藤条抓住夜漓的脚踝,鹤青都用剑斩断了,终于降到潭底,二人在礁石后躲了一会儿,见妖藤四处寻他们的踪迹不得,这才稍稍放心,一转身夜漓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侧脸摩挲,把她吓个半死,仔细一看,还好只是普通的水草。 刚刚一阵猛游,鹤青明显有些游岔了气,夜漓想着要不要再给渡一次,没想到鹤青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故意游得离他远了些。 不渡就不渡!夜漓心中不满,一个大老爷们还害羞,搞得像是她占了他便宜似的,罢了罢了,换了旁人她还不乐意呢。 接着身后的两队也顺利降下来,六个一齐游到狭缝处,放眼看去,均是心里一沉,只见潭底狭缝已经被树藤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记上下都没个着落,却该如何是好?! 鹤青倒是很镇定,好像还担心夜漓会犹豫似的,特意游回来一段牵着她,他与其余两队交换了一下眼色,时英仗着诛仙剑,腾蛇姥姥举起蛇杖,同时向那藤墙冲了过去。 看到藤墙的一刻,夜漓心里着实是有些绝望的,但被鹤青牵着就觉得即使前面是龙潭虎穴都能闯过去,他的身上慢慢散发出护体灵光,比在锁妖塔时的光芒还盛,将他与夜漓都笼罩起来,剑尖一触碰到藤墙,还未动作,便捅出一个大洞,鹤青的灵气与藤女的妖气相抵抗,那个洞口时而变大时而变小,在他们加速拼命游过狭缝逃走的一瞬间,洞口又堵上了。 夜漓还没从刚刚的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一道红光闪过,藤墙被劈出一大口子,时英与竹七也顺利突破冲了出来。 剩下的只有腾蛇姥姥与紫舞这一队了。 竹七狭长的蛇眼眼睛死死地盯着藤墙,吐出几个水泡,夜漓给时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上岸,但竹七不肯,非要等他姥姥,被夜漓和时英一个拽着蛇尾,一个抱着蛇头直接拖走。 “咳咳咳...”等他们上了岸,终于喘得一口气来,从未觉得这天地间的气息是如此清新怡人,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着。 “姥姥!”只有竹七扑到水边哀嚎。 腾蛇姥姥和紫舞久久没有游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眼下夜漓更担心的是他们所处的境况。 爬上来的地方是一汪小池,四周用瓷石围得极好,小池靠墙的一面是一个古怪的石像,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嘴更是有半个脸这么大,口中有干净的喷泉留出,冲刷得小池里的水成了半透明的墨色。 踏出小池外,地上也都是浅浅的水,刚刚漫过脚踝,这里的空间恢弘庞大,里面竖着两排精巧高耸的玉柱,通向无尽的黑暗。 莫非这里就是锁妖塔下的地宫了? 夜漓想往里探探,摸清楚情况,但竹七坚持要等到他姥姥出现,扒着小池边死活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鹤青见状道:“要不然我再下去看看。” 夜漓说:“你?你下水能憋多久,还是我去吧。” 鹤青听她这样说,想到水下的那个吻,脸微微有些发烫,连耳根都红了。 夜漓正要跳进池中,池水中忽然涌上来一股浓重的黑色,蛇头杖先从水里伸出来,接着腾蛇姥姥捞着半死不活的紫舞浮出,二妖都像是在墨里泡过似的,浑身滴着黑水,腾蛇姥姥收起蛇尾,化作双足,将紫舞放下,捏着她的下颌,从蛇杖里倒了一些不知名的液体喂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转醒。 紫舞醒来的第一句却是:“老妖婆,别以为救了我两次,你从前对我的赶尽杀绝,就能一笔勾销。” 她指的是对付鲵怪时,她的翅膀差点被鲵怪咬住,幸好腾蛇姥姥用蛇杖戳了鲵怪的眼睛,它才突然吃痛,咬偏了方向。 腾蛇姥姥没有理睬她,用指节向她脖子连着胸口的地方猛然敲击,直到她呕出一口黑水,才缓缓说道:“我救你,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你有什么亏欠,至于过去的事,你爱记多久记多久。” 明火符早就用完了,好在他们的眼睛好像已经习惯了黑暗。 这地方着实让夜漓觉得有些不安,感觉大得没边,四周的墙壁里还偶尔会发出一些声响,尽管很微弱,但地宫太空旷了,一点细小的声响都可以回荡很久。 “快走吧。”夜漓催促,这还没见到九婴呢,也不知前面还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 趟着水走了一段,竹七指着地宫的顶部:“你们看上面。” 头顶上展现出一幅精美的壁画,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情况下,壁画还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夜漓道:“地上也有。” 虽然被水面折射得略微有些变形,脚下的地面上也印有一片面积不小的画幅。 这个空间的顶很高,看得不清晰,只隐约可见壁画上,一个美丽的女子身旁站着九个少年人,但这作画之人显然是心有偏颇的,因为有的少年看上去精神奕奕,英俊挺拔,有的少年则看上去畏首畏尾,贼眉鼠耳。 整个长廊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制式规整,玉柱雕琢精良,画工巧夺天工,地板和四壁也都雕砌得端庄华贵,时英说:“莫非这里真的是一座宫殿。” 难道不止是王陵,连岐虞国的王宫也被搬过来了? 那可真是巧了,生前住的和死后住的地儿搁一块儿去了。 地上的画和顶上的相呼应,互一对照不难猜测,如果这里真的是岐虞王宫,那壁画上的应当是王室中的什么人。 紫舞抬头细细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琢磨,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是神王九子图啊。” 竹七好奇:“神王九子图是什么?” 紫舞道:“这也是流传在岐虞先民中的一个传说,据说上古洪荒时期有一个开天辟地的君王,名为神王,神王恩泽世间,惠及万物,深受臣民爱戴,神王有九子,也是各个英勇神武,但神王的九子如同天上的九日,光芒太盛,后来神王辞世,九子夺位,引发战乱,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夜漓不耐烦道:“别看什么图了,找找看有什么暗道没有。” 这时,水面上忽然飘来无数金黄色的东西,有的是散落开的,有的形成一大串,这东西看来无害,但也引起了戒备,他们几个都尽量绕开这金黄色的物体不碰到,只有竹七没心没肺地俯身看,还特意拿手戳了戳,那黄色的物体忽然动了一下,吓得他缩回了手:“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刚说完,就听到面前的浅水里“扑扑”响了几十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走近一看,落下的居然是刚刚双人墓外的鲵怪!只不过这些鲵怪,远没有刚刚那只体型这么大,都只有半个人的大小,但是数量却极多。 “又来?!”夜漓抱怨:“这还有完没完了。” 竹七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鹤青道:“水上飘得是鲵怪产的卵。” 一阵水汽扑面而来,夜漓嗅了嗅道:“小心,还有大家伙。” 黑暗中,又一只巨大的鲵怪探出了头。 “怎么又是这怪物,”竹七叫道:“那大鲵不是叫藤女给弄死了嘛!” 鹤青略一思索道:“刚刚那只是公的,这只,是母的。” “什么?那那那那那,她是要给情头报仇咯?”竹七吓得都结巴了,呜呼哀哉,好不容易从公鲵这里逃得性命,这会儿又来了只母的,当真是天要亡他。 别说是母大鲵,就是那些小鲵怪都难对付得紧,冷不防就从水里窜出来,黏糊糊的四肢粘在身上,一个不注意就粘了一身,头重脚轻地被拖下水,虽说这水清浅吧,但等真下去了,要想再站起来就很困难了,比如竹七,就被数只小鲵攻击了,他和夜漓目前基本上算是废物,是他们几个之中最没有战斗力的,那些成群结队的鲵怪也感知到了,专门盯着他两下手。 腾蛇姥姥用蛇杖驱赶竹七身上的小鲵,他才勉强站起来,有一只小鲵还顽强地扒着他的手臂,被他用力一甩,方甩脱,时英手持诛仙剑,随便划拉几下,便斩杀了十几只小鲵,紫舞也是一网下去,兜住七八只小鲵也是不成问题的,鹤青与夜漓背靠着背站着,虽然不能杀敌太多,但自保总不成问题。 可惜他们的挣扎仍是徒劳,小鲵怪渐次涌出,数量太多了,根本杀也杀不完,不一会儿,两面的玉柱上就都爬满了,再这么下去,等体力耗尽,恐怕就只能葬身于此了。 忽然,一阵气流震动伴随着地上剧烈的摇晃来袭。 母大鲵动了! “你们看,”危机时刻,鹤青忽然说:“顶上的神王九子图和地上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时英等一边抵抗一边问。 “我仔细数过了,地上的那幅,算上那女子手中抱着的婴儿,一共是十个孩子。” 婴儿?夜漓飞快地思索。 母大鲵的攻击却不会等待,它扭动着身子,奔跑着向他们冲过来,母大鲵行动虽笨重,但因为体型庞大,所以没跑几步,就已经逼到了他们面前。 “紫舞,”夜漓被鹤青拉着跳开了母大鲵的冲击,扯着嗓子远远地喊:“我问你,岐虞立国之前,其先族的主君是不是就有九个孩子?” 或许是时隔太久了,紫舞思考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回答:“好像是的。” 夜漓又问:“那岐虞王是不是并非岐虞先族主君所生?” “没错,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岐虞部族的主君死后,部落便分崩离析了,后来据说是由主君收养的一个义子统一整个部落的,此人就是后来的岐虞王。” “那就对了,这画图之人用心险恶且隐晦,想说的就是岐虞王并非部族正统,没有资格继承主君之位,”夜漓道:“那个画着婴儿的地方,周围肯定有机关。” 夜漓刚说完,母大鲵就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扬起前肢扑向他们,然后又是一个甩尾,玉柱都扫断了几根。 鹤青与夜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躲在柱子后面藏好,她被鹤青捏着的手正紧张地狂出汗,二人对视一眼,一齐小心地回头看,好巧不巧正好对上母大鲵灯笼般的凸眼。 它一声咆哮,张嘴咬来。 夜漓不知道此时鹤青的心情是什么,但她很平静,又想到了双人墓里躺着的两个人,生不能在一起,死在同处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也就夜漓认了命,慢慢闭上双眼。 突如其来,一道紫光从母大鲵的脖颈处透出,那庞大的鲵怪甚至还来不及挣扎或者反应,就这么身首异处了。 母大鲵的头落下,上面站着一个让她熟悉的,最近时常会出现在她的噩梦中的身影。 夜漓觉得心头被重物坠了一下。 他还是那样皮肤白皙,眼眶微红,眼神深邃却缺乏神韵,如同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洛梓奕...你...你为什么魂力还在?!”夜漓惊疑地问。 洛梓奕冷笑不答。 夜漓心中猜测,可能是双人墓的关系,抵消了锁妖塔的禁制,洛梓奕乃是鬼王之身,又到了自己的坟头,力量不降反增,这么说来天上地下他还真是没有什么地方去不得的了。 等等...那个站在洛梓奕身旁浓眉大眼,平眉齐刘海,媚眼娃娃脸,一头乌发几乎拖到地上,虽然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的衣服像是树皮和稻草胡乱织成的,但依旧难掩其容貌清丽娇俏的少女是谁? 那少女神情极度冷漠,冷得仿佛连带着她周围的一切都掉进了冰点,冷得像是呼吸都带着雾气,洛梓奕站在她边上,看着都比她有人气儿些。 四十三、九婴 “夜漓,你一见到我就逃是做什么?”洛梓奕面带凉薄道:“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吗?” 夜漓张口就想喷他,但话到嘴边却缩了回去,到底是不敢,反而单膝跪下,勉强拱手行礼道:“参...参见鬼王...殿下。” 之前在锁妖塔上层,紫舞与时英还不能十分肯定来者的身份,多是猜测,见夜漓如此,心中具是错愕。 尤其是时英,先前看着夜漓的那种复杂而一言难尽的眼神又回来了。 什么鬼差逃跑,要鬼王亲自来抓?她的身份必不普通。 鹤青一言不发,走上前挡在夜漓面前,洛梓奕见到他脸立刻沉了下来,他向来是喜怒无常惯了的,他一不高兴,夜漓浑身都要抖三抖,按洛梓奕的性子,疯起来简直不管不顾,会将自己连同周遭的整个世界付之一炬,如果不幸撞上,定然非死即伤,听几个长久停留在冥界的鬼魂说,洛梓奕曾经为了什么事,单枪匹马杀上过天庭,杀得是人仰马翻,天愁地惨,天界派了整个遣云宫的婆刹来降他,都被他杀退了,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安抚了,天庭恐怕也是忌惮洛梓奕,最终也未降罪于他,就这么闹了一场不了了之,鬼王的威名自此倒是更盛了。 “你就是为了他才不听我的命令离开冥界的?”洛梓奕的脸笼罩在黑暗之中,隐隐有股森然之意,他本就面无血色,此时更是叫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是他?”洛梓奕又问。 夜漓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更让她惊讶的是,洛梓奕说这话时的声音怎么听着有些哽咽? “我,我是来调查仙门凶案的,”夜漓辩解:“并非有意违逆。” 洛梓奕的声音又恢复了冷酷,仿佛刚刚的那点脆弱是她的错觉:“只要你现在跟我走,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能走。”夜漓脱口而出。 说完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好像回答得太理所当然了,仿佛不经过思考,于是又勉强加了一句:“这...不是...事情还没有解决嘛。” “你知道鬼魂留恋红尘,会是什么下场吧?”洛梓奕步步威逼:“你确定自己要意气用事吗?” “意气用事的是你吧?”夜漓不客气地反驳:“你知不知道,这次的仙门凶案死了几十个人,亡魂得不到沉冤昭雪怨念深重,你还记得上一次抓我回冥界时在鬼门关外遇到的那个鬼魂吗?他叫陈昭,是这次仙门惨案的其中一个受害者,那时候他明明还很清醒的,之后我在孽境司见他,却已经神志不清了,我离开冥界便去了武陵源,见了惨案的唯一一个幸存者,我对他施了摄魂术,结果却被破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被别的东西摄取了魂魄,你不觉得这一切背后有隐情吗?陈昭杀人嫁祸目的又是什么?他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又是谁杀人灭口的?” “仙门案的文书我已经看过了,”洛梓奕提高了声音:“凶手不正站在你身边吗?杀人嫁祸?你确定这不是你为他开脱的说辞?” 夜漓斩钉截铁道:“鹤青不是这样的人!” 方才洛梓奕砍了母大鲵的头,将那些小鲵怪都吓走了,这时又有几只不要命的伺机蠢蠢欲动,洛梓奕眼皮也没有抬,只挥挥手,魂力一动,扑上来的小鲵怪便被大卸了八块。 “看来他不死,你是不肯跟我走了。”洛梓奕仰头说道。 夜漓心头一紧,捏了一把冷汗。 “藤女,”过了一会儿,见夜漓不答,洛梓奕又开口道:“把她给我抓起来,其余的,都杀了吧。” 藤女?原来站在他身边这个衣着破烂的少女居然是藤女,洛梓奕是什么时候将她收服的? 夜漓一时也顾不得思考,直喊:“洛梓奕你疯了,你不要乱来!” 一丝阴郁浮上洛梓奕的嘴角:“锁妖塔极恶之地,关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几个,不会有人在意的。” “等一下!”夜漓赶忙阻止:“你等一下,得罪你的人是我,跟他们无关,你把他们放了吧。” 洛梓奕秀眉微挑:“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考虑不杀他们。” “好!”夜漓一口答应,她寻思,洛梓奕应该没能破除锁妖塔的禁制,他与鹤青一样,是只身闯进来的,所以他现在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那倒不如借助洛梓奕的力量找寻出塔的路。 见夜漓答应的那么干脆,洛梓奕反而显露出一丝怀疑,但他是自负惯了的,夜漓的那些小脑筋坏心思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便她到时候出尔反尔,他也一定有办法可以反制。 “你让我跟你回去,我们总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夜漓紧接着就说道,又指了指地上母大鲵的头:“帮忙挪个地方呗,下地宫的入口可能就在这下面。” 洛梓奕冷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侧身朝藤女略一点头,只见藤女走上前,一头乌发慢慢膨胀,像是炸开了一样,细细的发丝变得粗壮起来,最后化成树藤,主藤抽枝发芽,长出绿色的小枝,而且越长越多,伸过去圈住母大鲵的头将之拖远了。 原地还留下了母大鲵黄色的血久久没有化去,洛梓奕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朝一块正好画了婴儿脸的地砖上踩了睬。 接着,地上的画动了,砖面上上下下仿佛整幅画泛起了涟漪似的。 一个深幽漆黑的地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吧。”洛梓奕语气傲慢。 夜漓与鹤青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果断地双双跳了一下去,洛梓奕一看也紧跟着下了地洞。 接着藤女、时英、竹七等陆陆续续跳了下来。 等脚踩到地面,发觉地上软乎乎的,甚至还反弹了一下,竹七高兴地蹦跶:“这是什么地方啊,真好玩。”被夜漓喝止了,地洞虽深,但这里又窄又矮,地面和天花板靠得很近,身子都直不起来,屏息一听,竟有轻微的鼾声传来。 饶是没心没肺如竹七,也瞬间明白了,捂住嘴巴,含混不清道:“难道我们是在...?” “嘘...”夜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前方:“走。” 行了足有半刻之后,才看到前方有一个下降的坡道,夜漓走过去看了一眼,他们踩着的“地上”长着细密的皮毛,比猪鬃毛略长一点点,但没有那么硬,顺溜不扎手,从这里应该能滑下去。 她回头问了一嘴:“谁先下去?” 鹤青与洛梓弈同时回答:“我。” 这反倒让夜漓有些尴尬了,洛梓弈本无需征得谁的同意,也不遑多让,率先滑了下去,他一离开,他新得的小跟班藤女也立刻追了上去。 九婴的身子也不知是有多大,洛梓弈下去多时,竟一点回响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夜漓道:“等不了了,你们先下去,我跟鹤青断后。” 竹七害怕地咽了咽口水,伸脚试探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没时间了,别磨叽,快下去。”夜漓踹了他一脚,竹七“哎哟”一声,滚下了坡,一路又颠又撞,吓得他大喊大叫。 “这蠢东西,都让他别出声了,还弄那么大动静。”夜漓额头微微有些冒汗,看了一眼身边的鹤青,都走到这一步了,若还不能将他平安送出去,那可就太不值了。 没想到鹤青也盯着她看,还柔声说道:“别紧张,没事的。” “我不紧张,我就是怕连累了你。”夜漓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鹤青温和一笑:“什么叫连累?你为我来凡间游历,为我跳崖,又为我被关锁妖塔,这算不算连累?” 夜漓不假思索道:“这都是我自愿的。” “那这也是我自愿的。” 真是要命,鹤青本就长着一双含情眼,又媚又灵动,这会儿还情意绵绵得望着她,那眼神腻得能拉出丝儿来,叫人怎么受得了。 夜漓,你清醒一点,她恨不能在这种时候甩自己一个巴掌,刚刚在锁妖塔上层之时,他就已经表态了,人家对你没有那种意思,别再自作多情了。 其实鹤青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感情,他与夜漓相识得并不久,加上这次,勉强算是第三次见面,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倾盖如故之感,当他得知夜漓被玄宗关进锁妖塔,脑子就嗡得一响,什么也顾不得了,毫不犹豫地就要闯进来救她,甚至不惜忤逆自己的师父,自从认识了夜漓,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明明白白又浑浑噩噩,心里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他本可以重回师门,但缺了她就像是缺了些什么似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漓在他心中已经这样重要了,鹤青只知道自己不能抛下她不管,舍了她就是舍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仿佛灵魂都不完整了。 便在他们柔肠百转,千思万绪之际,脚下的“地”动了。 “哇!”一声极其难听的类似婴儿的啼哭声传来,震耳欲聋。 夜漓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轰鸣。 九婴醒了! “跳!”夜漓乘着自己还没有失去意识之前,大喊一声,拉着鹤青纵身跳下。 他们滑了没多久,就开始垂直下落,过了一会儿,又撞上九婴肥胖的身子,弹了好多下,速度才开始慢下来,眼看失去了下降的动力,她跟鹤青又坐到“地上”,双手朝后一推,才重又开始滑落。 夜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在盯着看着她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九婴啼哭不止,哭得她直犯恶心,哭得她五脏六腑都颠倒了。 忽然间,眼前由九婴庞大身躯构成的路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岸边,一个黑衣人向一个灰发男子下跪行礼道:“魔尊大人,您真的要将小公主放之于四海,我们魔界也不是不能养活她。” 灰发人似乎是受了伤,咳嗽了两声道:“她是龙,得水而生,魔界只有魔沼,与她无益...” “可是现在六界对魔族的芥蒂已根深蒂固,若被人知道了她的身份...” “眼下天界大军进犯,即便我留她在身边,她也不见得安全,一切都只能看她的造化了...只要她尚未觉醒,身上的魔气不显,便不会有事,这是我能保全她的唯一方式了。” 随着“扑通”一声声响,黑衣人将一尾泛着金光的红色锦鲤投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一瞬间,夜漓觉得自己就是那尾红鲤鱼,海水铺面而来,不过她很快就适应了。 转眼海水退去,她的面前又站着一个身披白铠手握短戟的人,那人的表情坚毅决绝:“夜漓,我今天是不会让你离开的,就算是打断你的腿,我也要把你带回天庭。” 夜漓心中一个声音响起:“带我回去干什么?等着受那雷霆万钧,千刀万剐,三昧真火之刑吗?今日我叛逃出天界,便与你们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天庭谁有资格惩罚我?!” 那神将手持短戟朝她杀将过来,夜漓素手一挥,身后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出。 “夜漓,快醒醒,那都是幻觉!” 她本与那神将打斗正酣,鹤青的声音传来,夜漓猛然惊醒,右侧一个丑陋的婴孩的脸正张着大口冲她而来。 时英说,九婴的哭声致幻,能使人丧失神志,此言果然不虚,夜漓大惊,要躲避却是来不及了。 回头只见鹤青出现在她身后,他将手中那柄剑当成暗器扔了出去,恰好戳中九婴的鼻孔,他便趁此揽着夜漓的肩膀闪身离开了。 岂知这九婴凶兽非但状似婴童,脾气也跟孩儿似的,一击吃了亏,便撒泼胡闹,越哭越凶,庞大的身躯扭来扭去,将夜漓与鹤青震得差点掉下去。 鹤青撕了一截衣角儿递给夜漓:“把耳朵捂上。”又点了一下她脖颈后面,封住她的穴道,使其暂时失聪。 夜漓见他受伤的腿又开始渗血了,心疼不已,只想着要如何脱离困境,速战速决,却苦于没有办法。 四十四、地宫 转瞬间,又有两张巨婴的脸张着大口呼啸而来,那婴儿几乎没有头发,头上和脸上还长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头疮,脖颈处挂着大大小小的肉瘤,整张脸本就丑陋,又哭得几乎变了形,除了五官依稀可辨,还算齐全,其他没有一处像个人。 “小心!”夜漓伸手想抓鹤青,脚下踩着的“地”上却忽然出现一个大坑,她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直接掉了下去,下降的过程中夜漓看到了层层分明的粗壮指节,原来她好死不死,站在了九婴的“拳头”上,这下真真是叫自投罗网了。 眼看着九婴的“五指山”渐渐收拢,夜漓心想,完了,此番很可能惨变肉泥,死反正是不能再死了,就是样子难看了点,很可惜,她还是很钟爱这副肉身的。 就在“指墙”夺走她目及的最后一丝光亮之前,一道紫光将之劈开了,随后切了个粉碎,一个身影从夜漓的背后接住她,然后踩着被斩成一块一块的巨手落到地上。 夜漓转身一看,一对英挺的横眉挂在一张俊秀的脸上,救她的果然是洛梓弈。 可是鹤青还在上面,还没能逃脱九婴的魔爪。 夜漓立刻从洛梓奕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呼唤道:“鹤青!” 鹤青以一人之力斗那九婴,独立难支,情况十分危险,九婴断了一只手,是彻底被激怒了,九头均已苏醒,蠕动着短小肥硕的四肢,如同抓虱似的在身上拍打,下手那是当真狠,一巴掌下去就是一个红印,自己把自己打疼了,还发脾气,羞恼更盛,好几次都差点打中鹤青,看得夜漓是心惊肉跳。 “鬼王殿下,”夜漓转身面向洛梓奕双膝跪下道:“你救救他吧,我求求你救救他。” 洛梓奕面无表情看着夜漓向他俯身叩首,这是她身为冥界使者以来,向鬼王行得最正儿八经的礼,几百年了她还从未为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这样求过他,夜漓越是卑躬屈膝,言辞恳切,洛梓奕就越是冷若冰霜。 过了一会儿,见洛梓奕始终不松口,夜漓愤然站起来,转身从袖中掏出锁魂链,目下锁魂链没有魂力加持,就是一个死物,当绳子用也是足够了,她拽着半截链子甩了几下,用力往上一掷,正好套中了九婴的一只手臂,她牵着锁链荡了一会儿,又翻身跃上九婴像山一样的身躯,肥肉随着它身子的扭曲而蠕动,夜漓费力地踩着这“肉墙”往上攀爬,此时的鹤青被夹在九婴脖颈处鼓起的肉瘤里,九婴的其中一个头就在不远处,眼珠子用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转向他,另一边手爪也伸了出来,九婴的身子极软,浑身上下仿佛一摊烂泥,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四肢和身躯可以弯成任何一个角度。 “把手给我。”夜漓吊在锁魂链上,艰难地向鹤青伸出手。 “夜漓,小心身后!”鹤青朝她喊。 她回头一看,九婴握手成拳向她袭来,夜漓拉着手中链子又荡了两下,跃起来踩在九婴身上,借力跳将起来,划过鹤青身边,朝他使劲伸手,两个人之间只差了半个手掌的距离,指尖掠过,夜漓却没能抓住他。 正当她不死心想要再试一次之时,夜漓觉得自己忽然被提了起来,离鹤青的距离越来越远,周围的角度也变了,害得她一脚踩偏,脚下一滑直接坠落,幸好一只手始终牢牢拽着锁魂链,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用力,锁魂链却自发摆动起来,向右一看,九婴巨大的丑脸又在慢慢靠近,张着的嘴像是黑洞洞的深渊,散发着恶臭。 九婴似乎是玩上了瘾,并不急于一口吃了她,反而拎着链子甩来甩去,兴许是觉得有趣得紧,还拿手指拨弄她,流着绿色的哈喇子痴痴得笑。 夜漓不想被它碰到,但又不敢放开锁魂链,怕摔了个粉身碎骨,只好荡来荡去躲避。 这时,一个被灵光笼罩浑身泛着莹蓝的身影跃起,跳到九婴面前,一剑劈向它的丑脸,蓝光没入,那张脸左边的眉骨到右侧的嘴角瞬间出现一道口子,黑血喷涌。 那个身影又瞬移到夜漓身边,环抱起她,夜漓一点也没被污浊的黑血溅到,那个身影极其迅捷,几乎只在空中留下一个影子,夜漓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平安落地。 “你没事吧。”耳边鹤青温柔的声音响起,他也不知何时捡回了那柄小而锋利的剑,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她救下,夜漓靠在鹤青的怀中尚没有站稳,洛梓奕便黑着脸迎面走来,夜漓觉得四下忽然平地起风,周围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仔细一体会,原来是他们暗中较劲,各自意气互生,念力相斗。 边上,刚刚被鹤青一击击倒的九婴此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庞大的身躯掀起一股尘烟,九婴被洛梓奕与鹤青分别去了一臂一头,倒地不起,那股硝烟四起的感觉,倒是很应景。 他们两个平视对望了许久,洛梓奕忽而抬手,正当夜漓以为他要发难之时,谁知他只是一挥衣袖,点燃了地宫中的长明灯。 四周石壁上的青铜灯台渐次亮起,地宫的全貌终于完整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了。 这里竟比刚刚双人墓的墓室还要大上许多,抬头朝顶上看,心中便生出一种落入深渊的恐惧,青铜灯螺旋向上,但能照到的地方有限,想来也是人力所建,已到极限了。 倒地的九婴被八根大柱围绕,柱子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粗的玄铁链拴着九婴的头和四肢,柱子周围的地上是成堆成堆的白骨,数量之巨,不下于白鼠藏身的排水口。 竹七这个胆小鬼,又被白骨堆吓得嘤嘤带着哭腔,害怕得踢开脚边一个像是蜥蜴类妖怪脊梁的白骨。 “这莫非是...外面那些鲵怪幼崽的骸骨。”时英蹲下来看了一会儿,说道。 “想来是了,”夜漓道:“怪不得黑潭里养着一个公的,地宫入口养着一个母的,二鲵怪产子给九婴喂食,能保它妖力不衰,自然就可以更好地镇守这里,呵,有意思,不管是谁造的锁妖塔,都阴损的很呐。” “你是说鲵怪自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喂九婴?”竹七一脸不可置信。 “这有什么奇怪的,”夜漓不以为然:“说不定是被施了什么双生共存的法咒,而且鲵怪一生生这么多,这地方就这么大,不喂了九婴等都长大了,根本装不下啊。” 虽然说得是事实,但夜漓这么轻松随意得讲出来,未免就显得有些残酷。 九婴趴在地上没有动静很久了,他们也就不再顾忌,走近了查看。 原来九婴身后还有一间神殿,也许是历经多年,神殿上的印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破败不堪。 “这里...”鹤青若有所思:“原来是个祭坛啊。” “祭坛?” 鹤青的这句话,仿佛勾起了夜漓那些隐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方才环境昏暗,情况危急,她倒是没有注意,现在细细看来才发现,这地方为何如此眼熟? 夜漓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像是被利器贯穿了似的,躬身大口喘气,差点倒地,幸亏鹤青及时接住了她。 “夜漓?夜漓?”模糊中,只听他唤着自己的名字:“夜漓,你怎么了?” 她靠着鹤青,好一会儿,才从回忆的冲击缓过劲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太真实了,仿佛神殿和祭坛各处角角落落都残存着和她有关的一段过往,她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楚地记得石柱上的每一个划痕的位置。 夜漓凭着脑海中莫名冒出来的印象找到了其中一根石柱的底座上,刻着的一首小诗:“君泽以温为德,瑶玉白璧无瑕,安然清风朗月,康乐一笑解愁。” 这是一首蹩脚的藏头诗,每句诗的首字组成“君瑶安康”四个字,显然写诗之人文采并不怎么样,却很用心,整首诗极尽了对这个叫君瑶的女子的赞美,还保有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如紫舞所说,君瑶是岐虞王的王妃,二人虽然似乎并未礼成,至少也是个准王妃,能向王妃直抒爱意的,怕是只有岐虞王本人了。 一滴晶莹的泪划过脸颊。 夜漓竟然不自觉地哭了。 她抹去眼泪,越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抬头看到洛梓弈正一动不动地呆望着神殿。 他早就无声地热泪盈眶,泪洒衣衫了! “恕我眼拙,”紫舞走上前问他:“阁下可是先岐虞国君主,冥界的鬼王殿下。” 洛梓奕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她这一问打断了他的思绪,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看到洛梓奕面有愠色,紫舞微微一怔,随后又不管不顾地拱了拱手,继续说道:“蝶妖紫舞,见过鬼王大人。” 洛梓奕瞟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鬼王...鬼王殿下掌管冥界数千年,可曾...可曾见过我的夫君。”紫舞殷切询问。 见洛梓奕依旧冷面相对,并不言语,紫舞又说:“我的夫君名叫肖严,出生于未良县东荒山边的一个凡村之中,曾考取秀才,是个教书先生,卒于元朔二十三年。” 夜漓听她这样问,不免有些心虚,毕竟最初诓得紫舞与他们一起逃离锁妖塔,是骗她说她的孩儿,那个半妖之子尚在人世,这时候只怕她问出什么,又发起疯来。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洛梓奕的漠然从来不负所望,仿佛天上地下,只有这个叫君瑶的女子,能激起他心中的一点涟漪。 “冥界鬼众千千万,你觉得本座能一一都记得吗?”洛梓奕道。 “那,那我的孩子呢?”紫舞果然问了,她指着夜漓道:“她说我的孩子没有死,是真的吗?” 夜漓扶着鹤青站起来,给洛梓奕使了个眼色,以不易察觉的微弱动作摇了摇头。 洛梓奕只简单地回答了四个字:“未曾注意。” 夜漓舒了一口气,想去神殿内再探一探,被鹤青拦下。 “别进去了,”鹤青道:“这里年久失修,我怕有危险。” 一旁,洛梓奕却大踏步走了进去,藤女本想跟上去,却被告知:“你别进来了,在外面等着吧。” 看来这神殿对洛梓奕来说,是神圣的,不容他人踏足。 藤女乖乖地蹲在门口,像是等着主人归来的宠物,剩下的几个则继续在祭坛周围查找探看,时英一直在研读石柱上刻着的字和图案。 竹七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有何发现?” “这石柱和祭坛应该是一个法阵,”时英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石柱上的纹理:“如果能破解,说不定可以从锁妖塔出去。” 她又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可惜这阵太过复杂了,我不知道破解的法门。” 夜漓问:“何以见得复杂?” 鹤青也看了,说道:“这咒印我倒是见过,告神明令加殃咎,这是诅咒之中最普通的术语。” “是吗?”时英道:“你可看仔细了。” 鹤青又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眼花了,夜漓也凑上去,只见石柱上的咒印五花八门,盯着久了那纹案便像起了波浪的水面,仿佛要将人吸入法阵之中似的。 “我试试。”夜漓上前,咬破手指,在石柱上画了几笔,口中念念有词:“气布道,通幽冥,日月俱,天道成,以我之心,述念此咒,敕令阴阳...” 朝生使者在凡间不能擅用魂力,符箓咒术之类在玄门仙家眼中,虽是不入流的小技,但为了任务方便,夜漓于此道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好巧不巧,她还特别有天赋,可谓是一点就通,这种时候难免心痒痒想来炫技。 不过她念了半天,祭坛是一点没动,石柱也都好好地矗立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夜漓有些尴尬,只好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这破阵的方法应该没错才对。” “咒印被改过了,”鹤青道:“不知是通灵用的还是封印用的。” “自然是通灵用的。”洛梓奕背着手,从神殿里走出来,藤女立刻上前,寸步不离的紧紧跟随着他。 “那就是了。”夜漓忽然想到了什么,两手握拳相抵,左右手小指勾着,大拇指点在一起,正要念出破阵的咒语。 “慢着,”洛梓奕道:“这既然是岐虞国的祭坛和神殿,咒术自然也要以岐虞国的语言来念。” 可是夜漓根本不懂得岐虞文,他们几个均看向紫舞,她也不推脱,说道:“告诉我破阵之法吧。” 洛梓奕道:“你看正对着神殿的那根石柱,下三分之一节处写着咒语和施咒的窍门,照做就是了。” 紫舞走过去弯腰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结起手势用岐虞文念出咒语。 夜漓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洛梓奕忽然好心相帮,其中必定有诈。 她又细细想了一下,通灵法阵可以穿越时空,连接两地,直通阴阳,若是破解得当,是可以将他们带出去,但若是封印法阵...... 封印法阵顾名思义就是封印恶鬼邪灵,妖魔鬼怪的术法,若是破了... “不对,”夜漓忽然大喊:“快别念了,这是破除九婴封印术的咒语!” 但为时已晚,“呯呯呯...”数十声一响,绑着九婴的玄铁链尽数断了。 四十五、苦战 “洛!梓!奕!”夜漓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洛梓奕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邪笑,抿唇不语。 夜漓又道:“你答应过不杀他们的!” “我是说过不亲自动手杀他们,”洛梓奕转过身看着夜漓冷冷地说道:“但没说有别的东西要杀他们之时,我会出手相救。” “你!”夜漓气得说不出话来。 洛梓弈回头嘱咐藤女:“绑起来,好生看着。” 藤女得令,生出藤条,夜漓都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捆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夜漓一边挣扎一边大骂洛梓弈:“洛梓弈,你,你这个缺心缺德的大坏蛋,我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不得,真心错付,永远孤独得与这天地共存下去…” 不知是那句话刺激到了他,洛梓弈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吓人,夜漓就住了口不敢再骂下去了,她对洛梓弈的感情有些复杂,在冥界之时是又敬又怕,但又装得不屑一顾,无时无刻不想取而代之,如今知道了他的前世,倒有些心生同情,怕戳到他痛处,也就无法口无遮拦,放肆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那倒在地上的九婴原本就没有死绝,只是暂时晕厥而已,这时候封印解除,断了的玄铁锁链牵引出扎在它体内的锁骨钉,它也随之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长啸。 这啸声叫得夜漓发毛,心中顿时一沉,从声音来看,刚刚被玄铁链锁骨钉封印着的九婴,只有大概不到三成的妖力,即便如此,他们也是九死一生才逃脱的,眼下九婴虽失一头一臂,但实力比刚刚不知强了多少,尚未出手,单是叫声震出的层层气波就在四周石壁上留下一圈裂痕,不免叫人捏一把汗。 洛梓弈和藤女绑着夜漓站在石壁高处插着手看热闹,剩下五个为了保命,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哦不,应该说只有四个,毕竟竹七只会逃跑,时不时还要靠时英和他姥姥来救。 看来九婴是被困在这地方很久了,封印一解除,简直跟撒开了欢儿似的,又是一声惊天怒吼,即便是被封住穴位,也能听见隐隐的叫声,嗡嗡声鸣。 喊着喊着,其中一个头的嘴忽然被黏上了,叫不出声,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挣扎哭闹,手脚并用,在嘴上扒拉着,却怎么也扒不干净,抬头一看,紫舞张开蝶翼飞到半空接连发射出数十发蝶丝,脚底下腾蛇姥姥将蛇杖舞得密不透风,喷射出的毒液灼伤九婴,疼得它嘶嘶叫唤。 但这一切除了更加激怒九婴之外,可谓是螳臂当车,毫无作用。九婴抓不住灵活得飞来飞去的紫舞,便抬脚要将腾蛇姥姥踩扁,竹七只会哀嚎,危机关头,幸得紫舞用蝶丝缠住腾蛇姥姥,将之拖远,才使她免于被踩得稀巴烂的命运,但紫舞也随之掉了下来。 看来这一路战斗不断,她所吸食的妖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未能及时得到补给,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了。 腾蛇姥姥被紫舞救下,什么也没说,紫舞却道:“我们扯平了。” 另一边鹤青从九婴的背部爬上去,一跃而起,腾空挥剑砍去。 只是他那神来一招并没有再现,刚刚或许是因为夜漓有危险,才使得他能够突破自身的极限,但只那一下奏效,也依仗不得。 “鹤青,小心下面!”石崖上,夜漓是越看越焦急。 鹤青一击不中整个人自然就开始往下掉,九婴的手却正在下面候着他,这时,时英仗诛仙剑赶来,一剑劈在九婴的手腕上,九婴吃痛收回了手,却见时英被它从别处伸来的一拳给打飞了。 夜漓知道下面的那几个此时都差不多已到极限,再这么耗下去是非死不可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衡武!” “你在什么地方?你听到了的话,就快来救我!” “衡武!”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喊了几声,周围依旧毫无动静,夜漓心中失望,但想想也是,之前是自己让衡武一边儿呆着去的,他这么听她的话,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乖乖猫着呢,他们这一路又是墓穴又是黑潭又是地宫,也不知下了多深了,又不是千里传音又没有心灵感应,岂能由她一召唤,他便前来啊。 “你在叫谁?”一旁的洛梓弈皱眉问道。 夜漓没好气地回答:“你不用管。” 她这一喊没叫来衡武,倒是引起了九婴的注意,拖动着它庞大笨重的身躯居然站了起来,还没站稳,整个向他们这边倒来。 洛梓弈朝藤女挥挥手,示意她将夜漓带去安全的地方,看着九婴道:“找死。” 说罢跳到半空,一脚踢过去,九婴的肥脸被他踹出一个巨大的凹陷,几乎是要踢穿一个洞来,在旁人看来如此轻巧的一脚也不知为何有这么大的力量,踢得九婴倒地不起。 这倒是给了底下几个一个喘息的机会,夜漓觉得这方法好使,待要再喊,洛梓弈一个眼神,藤女便封上了她的嘴。 鹤青见夜漓受欺,也顾不上调养休整,提气飞上石壁。 夜漓暗暗着急,这傻子上来干嘛,他以为自己能打得过洛梓弈吗?说实话夜漓至今没有见他与谁大动干戈过,毕竟冥界没有谁是他的对手,但直到这一刻洛梓弈都没有祭出他的魂器法宝,足见其修为深不可测,幸好之前在冥界之时没有造次与他动手,不然可能真要灰飞烟灭了。 夜漓朝鹤青拼命摇头,但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衣袂飘飘,身法若仙,转眼杀将而至。 洛梓弈自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魂力激荡,浑身紫光大作,在他眼里,鹤青不过就是另一个自寻死路的九婴罢了。 紫光在他手中绽开,凝成一个由魂力构成的光球,洛梓弈轻巧地动了动手指,魂力球离开手掌,化成数个紫色小圆球,洛梓弈向鹤青的方向推掌而去,那些紫球便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朝着手掌伸出的方向射去。 夜漓可是吃过这招不少苦头的,知道鹤青一个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抵挡。 鬼王戮杀凡人是要遭天谴的,但洛梓弈疯起来不管不顾,谁都拦不住,夜漓一心急,当下便生出一股蛮力来,妖藤的厉害她刚进锁妖塔时就体会过了,这藤条是藤女的头发所化,夜漓手脚都被缚住了,只得用背将藤女撞倒在地,藤女的注意力都在鹤青身上,没想到夜漓浑身上下都被树藤缠着,还这么不老实,没有防备,被她推到在地。 夜漓背过身去,开始用手撕扯藤女的头发,藤女都惊了,不知这算是什么招数。 扯了一会儿,夜漓终究看在藤女身世可怜,又长得可爱的份上,停下手,生怕自己把她给薅秃就不美了。 回头一看,夜漓发现自己想多了,树藤拔了还可以长,简直是生生不息,而且越长越多,藤女这些年在锁妖塔也没白修炼,当初老君的三昧真火都没将她烧烬,更何况是夜漓拔了区区几根,对她而言就当是除草了。 源源不断的妖藤绕在夜漓身上,她好容易才清了覆在嘴上的树藤,这下又前功尽弃了。 这时,一柄短戟从天而降,斩断了缠在夜漓身上的藤条,一个赤红的身影挡住了她。 夜漓一看心中大喜。 衡武居然真的来了! “别管我,去救鹤青!”夜漓一下挣脱了缠在身上的妖藤,没受住力,反向滚了一段,一边还不忘发号施令。 “呯呯呯…”瞬息之间,都没看清衡武位移的方向,他已经冲到鹤青身前,数枚魂力球打在短戟之上,威力之大,竟将他都击退了几步。 “鹤青,”夜漓想遣走他,故意说道:“你再不下去,他们可就真的撑不住了。” 鹤青朝石壁底下看了一眼,也不多言语,朝夜漓点了点头,便往下一跳。 “衡武,”夜漓又吩咐:“下去帮他,记住,一定要保全他的性命。” 衡武站在原地微微动了一下,又停住了。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夜漓看了看洛梓弈,又对衡武说:“快去吧。” 衡武这才得令离开。 于是夜漓、洛梓弈、藤女三个依旧立于石壁坐上观。 洛梓弈瞥了夜漓一眼问:“你是如何能驱使魔族之人?” “你问我,我问谁啊?”夜漓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鹤青的身影。 忽然,一个念头飘过夜漓的脑海,她抬头狡黠地望向洛梓弈道:“比起一个喝了孟婆汤,前世记忆全失的魂魄来说,鬼王大人不是更应该知道我的来历才是吗?” 洛梓弈翻动了一下眼皮,沉默不语。 夜漓冷哼一声,也懒得多问,继续观战。 多了衡武一个战力,局势立刻产生了变化,他不但力量奇大,而且速度很快,独自一个引得九婴的一头来捉他,九婴穷追不舍却又追不上他,鹤青与时英会意,就着九婴伸出来的脖子两剑一齐砍下去,虽没能砍断,但已是不中用了。 虽然又去了一头,但九婴即便智弱如孩童,到底也活了许多年,同样的招数很难让它上第二次当,况且此时只有鹤青、时英、衡武三个战力尚存,剩下的腾蛇姥姥伤到了脚不能动弹,紫舞的妖力也已耗尽,飞不起来了,能团在一起保命就已是万幸,三对七,不管是人数还是实力都仍旧不占优势。 “竹七,”夜漓喊话道:“你一直畏首畏尾的做什么,你不是说要修炼成龙,如今却只会夹着尾巴逃跑吗?你姥姥的腿断了,你的腿可没断。” 竹七被她一句话激得热血翻涌内心震荡,当下便拿了腾蛇姥姥的蛇杖冲过去加入战局,拦也拦不住,虽然没过多久就被追得满场跑,但气势倒是不弱,也没有一点要打退堂鼓的意思,多少牵制了一点九婴的注意力。 时英鼓励他:“过去腾蛇一族乃是天界上神九天玄女娘娘的灵兽,你别担心,跟着我就是了。” 一听到表扬,竹七的蛇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这家伙有勇无谋,又跟不上时英的脚步,片刻之后便被九婴捉住了,它可能久未进食,拎起来就要往嘴里扔,竹七反应还算快,用蛇杖对准九婴的深渊巨口,喷出蛇毒,灼伤其舌苔食道,引得它啼吠咆哮不止,两只手捏着竹七眼看就要将他撕成两半。 鹤青与衡武及时赶来救援,一左一右各执武器扫向九婴的手腕,随着一声恸哭,九婴松开手,竹七落下,被时英飞身扑救下来。 他们四个复又回到地面上,各自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伤痕累累,精疲力竭。 鹤青看了一眼同伴,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抽剑划破自己的手。 夜漓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喊道:“鹤青,住手,不可以,九婴太庞大了,就是把你的血都抽干了,也未必能控制住它!” 鹤青昂头看了夜漓一眼,温和一笑眼神坚定地冲向九婴。 他的目标是九婴身上的两个“死胎”,以蛊虫为媒操纵肉身,通常是死物比较好控制。 鹤青一路躲避九婴的抓捕,跳上那两个死婴的上方,洒下自己的血来。 他的计划似乎被九婴察觉了,虽然它可能并不知道鹤青究竟要做什么,但显然十分着恼,伸手像拍蚊子似的合掌而去,夜漓的心被提了起来,幸好衡武谨记着她说过的话,要保全鹤青的性命,在九婴十指相合的瞬间,将手中短戟当成暗器飞出,截去了九婴的一根手指,鹤青也借此空隙脱身。 只是他对九婴的控制实施起来并不是那么顺利,他们几个又与九婴纠缠了许久,那两脑袋还是耷拉着毫无反应。 其实施展蛊术要耗费极大精力,眼下他们对付九婴的攻击都紧巴巴的,自然无暇分心,况且鹤青也只是刚刚小试牛刀了一把,并未熟练,气运周身,催动母虫的方法还是夜漓告诉他的。 鹤青一边躲避九婴的进攻,一边凝神感知与体内母虫的共鸣,九婴则变得越来越狂暴,四处搞破坏,弄得祭坛与神殿附近尘土飞扬,烟雾缭绕,就在他们快要招架不住之时,九婴的动静和声响忽然停住了。 烟尘散去,在场的都被眼前的所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九婴的九个头原本就汇集在一根粗壮的脖子上,连接着它庞大的身躯,此时其中两个头正狠狠地咬在它的脖子上,瞬间又咬死了一个“脑袋”,场面极为血腥。 那两个头从血肉模糊的“脖子”里拔出来,满嘴黑血混合着口水留下来,紧接着又跟发了疯似的,往身躯上撕咬。 九婴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嘶鸣,伸手一掌就将其中一个“变异”了的脑袋拍落在地。 但这种“变异”更像是发了瘟病,是会传染的,鹤青一面大汗淋漓地施术,一面九婴脖子上的脑袋就开始接二连三的发狂,九婴神识混沌,智能不高,对自己倒是真能下去狠手,那些被“传染”了的脑袋被它一个个拔除,一时间血肉满地。 这更像是鹤青与九婴的一场拉锯战,情况十分凶险,因为九婴早就注意到他这个作法之人了,若不是衡武与时英死命相护,恐怕他也不能有这空隙去施术。 眼见九婴九头去五,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它已经彻底癫狂了,那架势仿佛是要将这地宫给毁了一样。 夜漓握紧了拳头,心提到了喉咙口,她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洛梓弈,心生一计,对底下几个喊道:“躲到神殿里去。” 她对洛梓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果然话音刚落,洛梓弈就飞身冲了出去,停在半空,在神殿前张开结界,九婴本想一掌将神殿拍塌,却触碰到洛梓弈的结界被反弹回去。 紫舞说君瑶在成为岐虞王妃之前,曾是黎部的大祭司,祭台上又留着岐虞王的情诗,那这神殿很有可能就是君瑶生前的居所,他这么心爱的女子住过的地方,又怎么能允许它被损毁呢? 四十六、玄炽之门 可惜此计只能救他们一次,洛梓弈将九婴隔绝在神殿外,随后也将鹤青等几个赶出了自己所布的结界。 不过好在洛梓奕一离开,石壁上就只剩下藤女和夜漓了。 夜漓低头看了看怀中,符咒还剩下七八张,画的是什么符就不得而知了,心中盘算以此对付藤女有几分胜算。 “喂,”夜漓故意套近乎,凑到藤女身边问:“你为什么那么听洛梓弈的话?” 藤女转过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看着她,似乎有些听不懂她的话。 “就算是他亲自度的你,你也没必要这么乖,什么都听他的吧?”夜漓老谋深算,循循善诱。 藤女比较特殊,她本身是妖,所以能借水而生,身上又俯了凡人的亡魂,二者互相纠缠,相辅相依,早就融为一体了,又不能生生将魂魄一分为二,只能一起超度了,但必须同时降服二者,若有一方不愿,都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夜漓看这藤女过去在锁妖塔最凶险的底层称霸,现在却温驯乖顺得像只兔子,意味深长地睨着眼,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洛梓弈吧?” 藤女那灰扑扑面带菜色的脸上泛出一抹殷红,撅着嘴鼓起腮帮子。 夜漓的笑容僵在嘴边,她居然害羞了... “那可不好办了,”夜漓猜中了藤女的心事,甚是得意,故意拖长了语调说:“鬼王大人最讨厌爱慕他的女鬼了,若是被他知道了,是要被打发去洗净黄泉的,那地方又阴又冷,暗无天日,根本不是鬼呆的。” 藤女又嘟了嘟嘴,样子似乎还有些委屈,这哪是什么残忍嗜杀的妖灵,分明就是怀春少女啊!若不是知道她的手段,这小模样还真叫人心神怜爱... 有眉目了,夜漓心中暗喜。 她再接再厉,继续说道:“呐,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我放了,这事儿就是我们两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我保证谁都不说,如何?” 过了一会儿,只听石崖上“嘭”地一声,一个着了火的人影从上面掉下来,落到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将身上的火扑灭。 他奶奶的,夜漓简直要骂娘了,为了做戏做全套,不被洛梓弈察觉,她点着了爆破符,假装是她偷袭炸断藤女的树藤才逃脱的,谁知点燃爆破符的地方离她太近,差点把自己都炸开了花。 “夜漓,”鹤青赶忙跑过来,看着被烧得焦漆漆,黑擦擦的夜漓焦急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夜漓抹了抹脸,手中忽然变出一把匕首。 “这是什么?”鹤青从没见过她使这般武器,不禁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魂器,”夜漓说:“不称手,平时我都可嫌弃了,从来不用,关键时候有比没有好吧。” 像夜漓这种位阶的鬼使,通常都会锻造自己的魂器,毕竟不是谁都能得鬼王赏赐的,但夜漓比较特殊,她的魂器是随身带来的,可能是前世她死的时候就带着它吧。 不过洛梓奕不喜欢她用自己的魂器,每次看她拿出来都没有好脸色,夜漓自己用着也并不得心应手,久而久之也就渐渐弃之不用了。 “你呢?你没事吧?”她见鹤青嘴唇苍白,面无血色,应该是失多了血,有些虚弱。 “我没事。”鹤青勉强笑道。 衡武和时英从九婴的躯体上跳将下来,翻身落地,四个并排站在一起。 夜漓反握匕首,严阵以待,打算速战速决。 “眼睛,”夜漓说:“我们任何一个要单独对付九婴都有些困难,一齐行动又难保不被一网打尽,好在九婴蠢笨,如果瞄准眼睛,把它弄瞎了先,再慢慢整治,说不定还有希望。” 剩下几个微微一点头,身形一闪原地消失,抬头一看均已腾在半空,各自行动。 时英与衡武率先得手,没过多久便听九婴惨叫数声,其中两个头的眼中流出血泪。 那边夜漓与鹤青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毕竟他们的修为被封,无法施展,特别是时英与衡武击中目标之后,九婴暴怒不止,发狂嘶吼,那声音翻山倒海,简直能把整个地宫都给掀了,气急了还伸手在半空中乱抓,夜漓与鹤青几次都好险死里逃生,差一点就被碾碎了。 不得已,他们只能改变策略,先联手对付了九婴其中一个头。 转眼间,衡武腾空跃起,跳到九婴的头顶上,短戟从太阳穴劈下去,九婴本就血流满面的脸这下更不能看了,它又仰天狂啸一声,伸手挠头,但它目不能视,抓不住衡武,只能疯狂地甩着脑袋,想把他弄下来,九婴一分心,就给了鹤青与时英机会,二者各自从九婴粗壮的脖颈两侧将剑插入,这个脑袋抽搐了几下,便失去了生气,耷拉下来。 另一边,又是一声爆破声响起,夜漓故技重施,趁九婴在对付其余三个,注意力不在她身上的时候,用剩下的爆破符毁了它的一对招子。 鹤青马上就发现了九婴的一个弱点,就是它的九个头都有各自的意识,但却连在同一个身子上,无法分开行动,尤其是它发起狂来,九头只会互相牵扯。 在场的一众正为眼前小捷内心狂喜,九婴一转身,只见它唯一完好无损的那颗头连着的手上,捏着时英,它手上稍一用劲,时英便吐出一口血来。 剩下几个还未及想出对策,竹七先急了,冲上去:“你放开她!” 竹七说着朝九婴扔了一块石头,化出蛇身,飞扑上去一口咬在九婴的手上,他气势汹汹,九婴却全然没有在意,斜眼看了看他,仿佛是被蚂蟥扎了,它像拍苍鹰似的漫不经心地拍了他一下,却几乎将竹七拍扁,只见他像是自己脱下的一层蛇皮似的,软趴趴地飘落下来。 夜漓示意衡武去救他,衡武便飞身而去,抱着竹七坠地的蛇身滚落。 竹七瞬间变回人形,可能是被拍断了骨头,伏地不起,奄奄一息。 情况已容不得夜漓多思考了,衡武刚将竹七放下,夜漓便喊:“衡武,把我扔上去。” 衡武背过身去,十指紧握扣在身后,夜漓踩着他,被他反手一抛,一跃而起。 夜漓先朝九婴掷出一张符,九婴可能以为又是爆破符,反手拍掉了,谁知夜漓抛出的是困仙符,她手上结了个印,轻喝一声:“缚!”九婴手上的动作立刻滞住了。 这招虽然困不住九婴一时半会儿,但只这片刻就够了,夜漓本来也是虚晃一枪,她施完咒术,掉落到九婴身上,用脚一踩,借力反弹,瞄准九婴的双目扔出匕首。 “噗噗”两声,九婴如编钟般大小的巨目便滋出一个口子来,黑血飞溅。 这下九婴是彻底瞎了,也彻底疯了,从它如惊雷一般的吼声中就能听出,对黑暗的恐惧和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彻底消磨了它可能残存的最后的一星半点理智,它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夺去它光明的身影扑去,口中的牙齿化为獠牙,手掌变成利爪,直取夜漓的性命而来。 那架势,只怕是任何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都会立时被它蹂扁撕碎。 从夜漓施术弄瞎九婴,到九婴暴怒发狂,一切都在须臾瞬息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夜漓看着九婴冲向自己,微微一笑,闭上双眼,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反正只是疼一下,用不了十八年,她又是一条好汉。 一念及此,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这时,她面前却似乎隐隐有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莹蓝的光透进来,夜漓蓦然睁开眼,只见鹤青举着剑,被淋得满身血污。 而九婴在她面前,轰然倒地。 过了好一会儿,夜漓才明白过来,这地宫霸主被他们解决了,鹤青那时灵时不灵的护体灵光居然又一次救了她,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极其小心谨慎地走到九婴的尸身旁一看,鹤青这一招下手真狠,几乎把九婴剩下的四个脑袋连同身子劈成两半,它这会儿是真的死绝了,死得透透地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顿时放下,夜漓忽然觉得脚上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幸好鹤青及时扶住了她。 洛梓弈收了结界,飞身落下,冷冷地瞟了他们两个一眼,脸上宛如覆了一层霜。 刚刚正是因为洛梓奕,紫舞才念出破除九婴封印的咒语,搞得他们如此狼狈,一个个差点命丧于此,这会儿他一有动作,在场的都全勤戒备,夜漓心中叹气,如果洛梓奕此时发难,别说他们现在伤的伤残的残,就算全乎地多十倍站在这里,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们怕什么?”洛梓奕面带嘲笑:“你们污了她的居所,扰了她的清净,本来是都要死的,不过既然你们命大,侥幸杀了九婴,我又答应过不杀你们,便不会动手。” 他说着一挥衣袖,九婴的尸体像是中元节祭祖时烧的锡箔,化作燃尽的烟灰,不见了。 地上的尸块连同令人作呕的斑斑血迹和五脏六腑一消失,地宫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方才以玄铁锁链捆绑着九婴的祭台上忽然出现八扇光门,对应着后面八根石柱的方位。 夜漓不知这是何物,被这光亮吸引,想要上前去看。 “别碰,”腾蛇姥姥开口道:“这应该就是封锢锁妖塔的禁制,天界秘宝,玄炽之门。” 但她说得太迟了,夜漓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画着繁复线条的门框上,她感觉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摸到,光门却好像有了感应似的,荡漾开了。 祭坛中间出现六个大字:“门八扇,活一个。” 夜漓咂嘴,这什么天界秘宝,倒还真会说大白话,将这其中法门讲得这么通俗易懂。 时英望着光门道:“九婴本就是创世祖八卦台上坎离两卦的精气所化,这玄炽之门不会暗含什么五行八卦之理吧?” “有这个可能,”腾蛇姥姥道:“玄为阴,炽为阳,坎为水,离为火,正好相互照应上了,这所谓的玄炽之门怕正是连通阴阳之用的,且其卦象有凶有吉,若是算得不准,走入死门,那就...” 腾蛇姥姥的话还没说完,洛梓弈便不屑地冷哼一声,大踏步地走向东南角的那扇门,毫不犹豫地穿了过去。 他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光门前,前脚刚进去,后脚藤女也立刻义无反顾得走入门中。 “这...”夜漓瞠目结舌,又一次以为自己眼花了,赶忙上前,发现洛梓弈是真的不见了。 “他...他就怎么走过去了?”夜漓指着光门,还是不敢相信。 他是不是明白了什么,所以这么果断得穿门而过的。 反正他是不死之身,也无所顾忌。 这么看来洛梓弈果然还是想要他们性命,才留他们原地自身自灭的,至于夜漓,死了也是去冥界报道,和之前没差,也好过他费劲再来抓她。 呵呵,什么最毒妇人心,是无毒不丈夫才对吧。 可是在场的又确实没有精于易术算卜的,只能互相干瞪眼。 剩下七个,对应七扇门,莫非只能凭运气了。 鹤青沉默半晌,忽然出声:“等一下。”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五行八卦,这可能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 夜漓不解:“文字游戏?” 鹤青解释道:“这儿写着门八扇,活一个,我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八扇门,只有一扇是生门,我们当中只能活一个,但如果闯到这一关的,只有两个呢?那岂不是活下来的几率就更小了。” 他又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门八扇,只活一个,而是门八扇,必活一个。” 鹤青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着高洁的气韵,如沐圣光。 夜漓马上就听懂了:“如果这么说的话,这个阵就有解了。” 竹七还没明白:“什么解?” “如果我们都走同一扇门,要应验门八扇,必活一个这句话,那就只能...” 时英接过话头继续说往下说:“那就只能让我们都活下来。” 四十七、逃出生天 商议停当,他们几个就准备从洛梓奕离开的那扇光门穿过去了。 排好队依次鱼贯而入,只见光门内一片混沌,周围犹如玻璃的镜面化开了一般,如梦如影。 在这一片迷幻中,夜漓看到前面有一丝透着光亮的裂缝,她与鹤青互望一眼,点了点头,携手冲了过去。 “哎呦!”没想到迷阵外并不是平地,他们从一个洞口掉出来,洞口也被扭曲的镜面覆盖着,洞外是一个斜坡,他们就从坡上滚了下来,硌得夜漓背上生疼,还好鹤青全程都用手拖着她的后脑勺,她才不至于脑袋开花。 夜漓本来是很放松的,这一滚将她多日以来积攒的紧张与不安都给滚没了,只觉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地间广然无垠,甚是舒心,只不过滚了一会儿,她最后与鹤青抱在一起,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停了下来。 鹤青双手撑地,跪在地上,脸离她近在咫尺,几乎贴着,鼻尖都快碰到一起去了。 夜漓不自觉得两颊微微有些发热,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不敢看他也就算了,撇过头去就完了。 可她为什么要闭眼睛? 为什么?嗯? 这也太奇怪了吧,夜漓有时候都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鹤青也没有立刻起身,反而用他明亮如星辰,深邃如大海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像是魔怔了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意会错了,夜漓总觉得鹤青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能感受到鹤青的呼吸,甚至是心跳。 她在这种动情的暧昧中迷蒙了,也没有躲开。 就在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异样之时,一个身影踏着一双黑色的云屡靴走到他们边上。 “还不滚起来?”洛梓奕的声音响起。 夜漓打了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迅速翻身站起来,与鹤青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衫,显得有些慌乱。 洛梓奕睥睨地斜视他们,几乎都要听到他鼻腔里发出的冷哼声,夜漓也没有在意,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他们好像身处在一个峡谷之中,周围都是层岩断壁,深灰色的岩石上有无数锋利的切面,看上去冷峻肃穆。 “这是哪里?”夜漓问。 “这里是....仙门禁地,高山坳。”鹤青环顾一圈,语气有些不确定。 好在他推断得没错,玄炽之门的解法真就是如此,终归是保全了性命。 没过多久,衡武也从洞口滚了下来,不过他滚的方式比较憨,真的是头朝地,四仰八合的那种滚,临了还原地翻了个跟头,这才停住了,站起来摸了摸头。 夜漓见他修为不一般,却是这副痴痴傻傻模样,很是好奇,片刻之后,衡武身上如岩浆一般的赤红褪去,除了魔族头上特有的魔角还在,其余已与常人无异,夜漓走到衡武身边,不敢上手,用鹤青捡来的那把剑,一缕缕挑起他那一头像狮子一般的乱发,东瞧西看,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魔族人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神志和意识?莫非...”夜漓皱眉:“莫非他跟九婴一样,也被打了蚀骨钉?” “有这个可能,”鹤青倒是一点也不害怕,直接上手,一边摸索着衡武的脊梁骨一边说:“但我见这位魔兄的修为绝不在九婴之下,锁妖塔也封不住他的魔气,很有可能是什么更厉害的东西...” 鹤青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道紫色的鞭子似的光亮,追索而来,如同天边的劈下的一道惊雷,暗含着电流和火光。 “小心!”夜漓反应快,迅速幻化出一道魂鞭,迎击那道紫光,二者对上,在半空中炸裂开来,狭窄阴暗的峡谷瞬时亮如白昼,但只一下,夜漓的魂鞭便被打散了。 从洞口出来,夜漓就发现她的魂力恢复了,只是没想到洛梓奕会突然发难。 “鹤青,你闪开。”夜漓重新凝聚魂力,整个右手都闪动着猩红的电光,她刚要反击,却发现抬不动脚,低头一看,脚后跟的地上有两个小洞,从里面伸出两根藤条缠在她的脚踝上,夜漓的手轻轻一指,那树藤便被她放出的黑火烧断了,一转身,迎接她的不再是洛梓奕的魂鞭,而是藤女张牙舞爪的藤条。 这一次夜漓甚至都没有召唤,衡武便很自觉地来帮她,但那四散如乱发的妖藤像是凶兽的巨口,一下就把衡武给吞了。 夜漓并不担心,衡武的力量绝不在藤女之下,果然须臾之后,就有红光从密不透风的藤网中透出,衡武大喝一声,魔气暴涨,身上青筋凸起,生生用蛮力将树藤给挣断了。 “夜漓,你是想出尔反尔吗?”洛梓奕笑得有几分狰狞,但这种狰狞在他脸上化成一种俊美的邪气,让人反感不起来。 见夜漓不答,洛梓奕又说:“别说你身为朝生使者,孽境司掌事,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孤魂野鬼,于情于理都该和我回去...难不成你是贪恋这花花世界,不想做鬼了?” “六十年,”夜漓说:“凡人的寿命很短暂的,只有六十年而已...”她望向鹤青,目及处皆是温柔:“你就让我陪他六十年,好不好?六十年之后,我亲自度他,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到时候我再给您老做牛做马...” “够了!”洛梓奕的脸彻底阴沉下来,能看得出这一次夜漓是真的把他给惹怒了。 洛梓奕这个人平日里话就不多,生气的时候更是沉默得吓人,围绕着他的紫魂嘶嘶作响,在他的盛怒之下,肉眼可见地暴涨。 就在这个时候,时英、竹七和腾蛇姥姥陆续从洞中滚下来,竹七刚刚受了伤,此时仍有些昏迷不醒,被时英抱在怀里。 紫舞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刚探出半个身子,忽然又被镜洞吸了回去。 “啊!”她惊恐大喊:“怎么回事!” 这一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地上夜漓与洛梓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被打破了,衡武与藤女的缠斗也停了下来,在场一众面面相觑,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紫舞一面喊一面挣扎着不让镜洞将自己拉进去,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知道了,”鹤青沉吟半晌,说道:“是玄炽之门的禁制。” “玄炽之门固守锁妖塔,要完成这个阵法,地宫必须有像九婴这样高阶的妖兽镇守,也就是所谓的阵眼,现在九婴死了,尸首都灰飞烟灭了,自然...” “自然就要找替补的。”夜漓接过话茬。 紫舞一听,更加慌乱了。 夜漓瞟了洛梓奕一眼,看他的神情,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她又接下去说:“而解除九婴封印的,就是紫舞。” 洛梓奕面无表情,全不当一回事。 “鬼王!”紫舞叫道:“我与你前世无缘今世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洛梓奕漠然道:“你扪心自问,造下这么多冤孽,配从这锁妖塔里出来吗?只是将你关起来,没有要了你的性命,已经是上天仁慈了。” “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紫舞咬牙切齿,泪流满面。 夜漓是可以对紫舞的忿恨感同身受的,五千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了出塔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破灭了。 他们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紫舞整张脸痛苦到扭曲变形。 这时,腾蛇姥姥忽然向她躺在地上的孙子施了个法,竹七便化成了一条几寸长的小蛇,她将竹七捧在手心里。 “夜漓。” 腾蛇姥姥莫名其妙叫了她一声,之后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能...你能替我,照顾好竹七吗?”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道,声音有些哽咽,饱含情感。 “我?”夜漓木知木觉地接过竹七。 “收他做你的灵兽也好,把他当成一个宠物也罢,都可以,但要答应我护他一世平安...” 夜漓有些不明白,这番澎湃的诀别之言究竟从何而来。 腾蛇姥姥见她收下,也不管夜漓答应了没有,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孙子,便转身爬坡而上,朝那洞口去了。 紫舞还兀自卡在洞口,以自身之力做抵抗,不肯放手。 但是她的妖力已经渐渐不足以抵抗玄炽之门的禁制,如果要继续做无谓的挣扎,恐怕身子都要撕裂了。 “紫舞,”腾蛇姥姥走到洞口,牵起她露出半截的臂膀道:“你别怕,姐姐来陪你了。” “姐姐...”紫舞呜咽了,她热泪盈眶,言语间满是对尘世的不舍。 “来,”腾蛇姥姥半个身子踏入镜洞,柔声说:“放手吧,有我在,别担心。” “姐姐,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没事的,姐姐会一直陪着你...” “姐姐,我恨啊,我好恨...” “有我在不好吗?我们两又可以住在一起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腾蛇姥姥说完,二妖的身子就一起被镜洞淹没了,那层覆盖在洞口的扭曲镜面也随之消失。 峡谷中忽然惊鸟啼鸣,走兽奔逃,尘烟滚滚,喧闹之声此起彼伏,几颗参天巨树不知被何物撞断了,轰然倒地。 夜漓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时英飞上峡谷,看了一眼远处道:“九婴死后,没有东西即时归位,锁妖塔里关着的东西要压不住了。” 余下的也跟着她飞了上去,夜漓将竹七揣到衣袖里,放眼眺望,只见东北方向锁妖塔处上方黑雾弥漫,塔外,一层金光结界被从锁妖塔中逃出来的妖魔鬼怪冲击得变了形。 时英瞪大了眼睛:“这么大阵仗,若引得天兵天将来,把这里夷为平地,我们都逃不了。” “就算侥幸不死,但我等毁坏锁妖塔,致使万千妖魔逃出,祸乱人间,也免不了接受天罚,”时英话中有话:“鬼王大人身为冥界之主,可能是不害怕天庭的制裁,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洛梓奕不屑与时英言语,飞上半空,负手朝锁妖塔方向去了。 “走,”鹤青马上说:“去帮忙。” 夜漓都没来得及阻拦,他便御剑飞走了,无法,她也只得运起魂力跟了上去。 离锁妖塔越近,气息便越浑浊,连上方的天空都是一片乌云密布,泼天的黑烟迷了眼,几乎都看不清方向。 “鹤青,鹤青,你在哪里?” 见鹤青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夜漓急了,四下寻找,回应她的,只有隐隐响起的凶兽的嘶吼。 “咿呀”一声,夜漓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掠过,她凭直觉躲开了,只觉得黑雾中危机四伏,蓄势待发。 那东西又叫了一下,这一次,声音清晰了许多,夜漓低头一看,一个满是利齿的尖嘴从她脚下窜出来,伸出像蜥蜴一般细长的舌头。 是天翼兽! 曾经盘踞在岳岱山上为害一方。 怎么在锁妖塔时没有见到?果然她所到访的,只是锁妖塔的冰山一角。 魂鞭一出,将那怪物的嘴给封上了,夜漓拎着魂鞭,像钓鱼一样将天翼兽从黑雾中捞起。 但是她越拉越觉得不对,这哪是钓鱼,分明是钓了一头大象上来,天翼兽体型巨大,比双人墓黑潭中的鲵怪更甚,翅膀张开足有六人宽,还拖着一条极长的尾巴。 天翼兽被她的魂鞭牵引,奋力挣扎,夜漓就快拖不动它了,扬手锁魂链从衣袖中射出,直接捅穿了它的脖子,天翼兽痛苦嘶鸣,魂鞭一松开,它便掉落下去。 可是这片迷雾中隐藏的又岂止区区一只天翼兽那么简单,没过多久一团不同寻常的黑气向她袭来。 这个夜漓熟悉,据她判断,这至少是百年以上的恶鬼凶灵了,白骨可能还在锁妖塔中没有焚毁,积攒的这种程度的尸气,在夜漓做朝生使者的六百多年中,也是很少见到的。 她与黑气纠缠了一会儿,本想用锁魂链绑了带走超度,但根本抓不住,只好一鞭子打散了。 但这远没有结束,恶灵之类的,若是不找到其尸体焚毁,轻易是驱除不了的。 目下夜漓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好在那黑气像是知道了她的厉害,又或许是猜到了她的身份,不敢再来犯。 转眼间夜漓已经斗了七八个妖魔鬼怪了,杀得她筋疲力尽。 而鹤青依旧毫无踪迹,连一点他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在她气喘吁吁,疲于奔命,开始绝望的时候,头顶上亮起一道光。 这道光驱散了黑雾,稍微弱一点的妖物被这光一照,身上便烧起淡蓝色的火焰,瞬间就被燃烬了。 夜漓心下了然,是洛梓奕的梦虚镜。 四十八、梦虚镜 抬头一看,果然,锁妖塔上空支棱起一面铜镜。 镜子是圆形,伏兽钮,一周凸起的弦纹将镜背氛围内外两区,内区六只瑞兽围绕镜钮,首尾相接呈奔腾之势,外区为葡萄藤蔓与禽鸟相间分布,镜缘边上则是一圈云雷纹一圈锯齿纹点缀,铜漆古朴,品相极佳。 这便是洛梓奕的魂器之一梦虚镜了,据说这面镜子本来只是上古神器昆仑镜的一片碎片,不知怎么辗转到了洛梓奕手上,他以自己的魂力加持,才将镜子构建完整,形成如今看到的样子。 梦虚镜的神奇力量夜漓也只是听说,相传它能感知到心中念及之人的所在,甚至可以看到对方或是自己的前世今生,洛梓奕相当宝贝这面镜子,寻常都是锁在自己寝宫内的。 夜漓第一次受召唤,去到千阙阁层顶,那时她才刚刚成为朝生使者,还不太懂规矩,被几个鬼使迎进去之后见屋内无人,便东张西望,看到什么稀奇玩意儿,总要上手摸一摸,碰一碰。 想想那时候真是没见过世面,对啥都好奇,这是鬼王大人做过的椅子,这是鬼王大人用过的杯子,这是鬼王大人睡过的床榻... 她一见到梦虚镜就被吸引了,这面镜子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牵引着她不断靠近。 夜漓凑到镜子面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梦虚镜的镜面慢慢化开,像荡漾的涟漪,接着镜中出现一副画面。 画面有些模糊,看得不真切,江边,一个面容似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女子,跪在一棵树前,树上靠着一个男人,那人受了伤,女子像是在替他疗伤。 过了一会儿,男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身上什么味道,怎么这么好闻?” 女子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可能是我长期侍弄草药,留下的药味。” “是吗?怪不得如此清新怡人。” “你在干什么?” 故事不过开了个头,连主人公的相貌都没看得太清,夜漓正瞧得入迷,一个声音就将她拉回了现实,回头一看,洛梓弈站在她身后,用他那张永远没有血色,冷若冰霜的脸对着她。 夜漓立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再不敢随意乱说乱动了,镜中的女子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之类的疑惑也就抛诸脑后了。 而后夜漓就经常被召去那个房间,但却再也没有看到过梦虚镜。 夜漓心中不免嗤之以鼻,洛梓弈也太小气了吧,什么了不起的稀罕玩意儿还要藏起来。 锁妖塔外,那些企图破塔而出的妖物魂魄都被吸到了梦虚镜内,萦绕四周的浓重的妖魔之气瞬间得到了净化,视线也明朗起来,锁妖塔内剩下的,看到逃走的那些一个个都送了命,也就不敢再贸然离开了。 夜漓终于找到鹤青了,他正在斗一只巨齿怪,那怪物似虎似豹,留有两颗极长的门牙,眼见鹤青占了上风,她本来不担心的,谁知巨齿怪虽然受了伤,被鹤青削去半截尾巴,刺伤右前腿,仍旧一点也不退却,反而殊死一搏,不要命似的寸寸逼近,夜漓一看不好,巨齿怪的目的恐怕是要将鹤青推到梦虚镜摄魂纳魄的范围内。 “鹤青,别动!”夜漓朝他喊道。 显然为时已晚,那怪物的两颗巨齿死死抵着鹤青的剑,一步一步将他推到梦虚镜照射出的光晕里,单拼力气鹤青是敌不过妖怪的,夜漓立刻杀到相助于他,魂鞭索命,直取巨齿怪而去。 巨齿怪迅捷,虽然吃了一惊,但立刻纵身跃起躲避。 这一跳却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鹤青面前,它光溜溜的腹部毫无遮挡,连毛发都不长,鹤青看准时间,一剑从其前肢到后脚划拉开,巨齿怪顿时肠穿肚烂而死。 鹤青虽然得胜,夜漓的心却揪了起来,这下,他是完完全全走入梦虚镜的镜阵之中了。 鹤青自己也感觉到了不适,胸口像被猛击了一下似的,闷闷地,这记直敲得他头晕目眩灵魂出窍。 夜漓却看到,此时的鹤青,和那些被摄了魂的妖物一样,魂魄离体,尽管他以自身意念抵抗,但他的生魂还是有一半飘出肉身,在梦虚镜与鹤青的自体之间互相拉扯。 夜漓抬头仔细望了一眼,梦虚镜发出的光芒差点把她给照瞎了,终于看出了些端倪。 梦虚镜照射的角度明显变了,之前是直对着锁妖塔的,现在却往上偏了一些。 洛梓奕绝对是故意的! 救人要紧,夜漓也顾不得与他计较了,使出锁魂链,一头勾着鹤青的生魂,一头勾着他的本体,想将鹤青从梦虚镜发出的光中拉出来,可镜光仿佛在跟着他走,她每拉一寸,梦虚镜就偏一寸,这样下去鹤青的魂魄迟早会被吸走。 夜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洛梓奕,你这个小人,缩头乌龟,躲到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她笃信是洛梓奕躲在暗处,偷偷操纵。 也是因为他本人没有站在夜漓面前,她才敢这么豪横的,倘是见到洛梓奕,她就立刻怂了,是绝不敢口出狂言,言语不敬的。 夜漓还没有骂完,鹤青已经撑不住了,魂魄化成一缕白烟,嗖得一下被吸入梦虚镜中,他整个人也软绵绵得倒了下来。 “鹤青!”夜漓呼喊着冲过去接住他。 这时,洛梓奕终于出现了,他缓步踱到夜漓身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漠然道:“好了,现在这个男人死了,你总是肯跟我走了吧?” 夜漓用一种怨毒至极的眼神瞪着洛梓奕,歇斯底里道:“你住口!” “我之前说得不对,你不是真心错付,你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洛梓奕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但他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不高兴,更多的是不解。 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对人好,洛梓弈的残忍总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和理所当然,或许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就是,我只是想要留你在我身边,我做错什么了?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夜漓说着,朝洛梓奕甩出锁魂链,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住了。 “夜漓,”洛梓奕扯动了一下嘴角道:“你莫非是吸多了人气变笨了?用我送你的魂器来对付我,是不是太愚蠢了。”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那锁魂链便好像有了生命,遵循了某种指示似的,不攻击洛梓奕,反扑回来将夜漓捆了个严实。 “放开我,你放开我!”夜漓周身被五花大绑,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她回头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鹤青,看着他脸色发青,身体渐渐冰凉僵硬,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心如刀割。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嗑啦”一声声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不过夜漓太吵了,以至于破碎的声音响了好几次,才引起注意。 寸步不离洛梓弈的藤女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又指了指天空,只见无数凶兽恶鬼的魂魄从梦虚镜中探出来,痛苦狰狞,嘶吼拉扯,企图要挣脱梦虚镜的束缚,镜子的右上下角有一道明显的裂痕,而且这道裂痕还有扩张的趋势。 除此之外,梦虚镜中还有如气泡似的蓝色光球渗出,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这光晕气泡和那些妖物的魂魄不同,它是温暖且有力量的,和梦虚镜本身发出的蓝光不是一种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飘散的蓝色光球慢慢在鹤青身边聚集,没入他的体内,消失不见了,鹤青虽然依旧没有醒来,只是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晕。 “是鹤青的魂魄,”见此情景,夜漓立刻懂了:“他的魂魄太大了,梦虚镜收不住他。” 她转身欣喜地对洛梓弈道:“你快把他放出来,再这样下去,镜子会被他的魂魄撑裂的。” 洛梓奕并不为所动,眼睛紧盯着梦虚镜,手掌一推,魂力从他的手心射向梦虚镜。 “洛梓奕!你非要这样吗?!”夜漓怒了,暗自握了握袖中的匕首。 得到的回答却是:“如你所说,如果我不加固梦虚镜,镜子破裂,万千妖魔出逃,遁入凡间,死的人会更多,夜漓你不要忘了,我是再帮你收拾残局。” 都是借口!他就是想让鹤青死!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先发制人。 夜漓调动剩下的全部魂力,猩红的闪光周身暴涨,她突破了自己的极限,凝聚起所有力量甩出魂鞭。 洛梓奕却连脚都没有挪动一下,反而是藤女立刻挡在他面前,结起藤墙抵挡夜漓的攻击,藤墙瞬间化成无数断落的藤条,藤女灵巧地转身挥出藤鞭,与夜漓针锋相对。 或许命中注定她与藤女终有一战。 但显然不是现在。 因为现在夜漓根本无心恋战,她们都将自己的潜能发挥道极限,你来我往,斗了数个回合,鏖战正酣之时夜漓大喊一声:“衡武!” 衡武依旧随叫随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每次都很及时,恰恰好握住了藤女甩过来的藤鞭,将她一点一点往自己这边拉,逼得她不得不自断藤条。 夜漓乘机握着匕首攻向正在施术加固梦虚镜的洛梓奕。 这是可能是她第一次主动向鬼王发起攻击,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沉着,面对洛梓弈这种对手,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欺近洛梓奕身旁,抬手便划向他的咽喉。 洛梓奕只是轻巧地往后一仰便躲过了,甚至一只手还在释放魂力。 夜漓当然不可能一击得逞,匕首绕着食指转了几圈,又反手捅向洛梓奕,被他另外一只手格挡住了。 她知道洛梓奕并没有认真对付自己,但她却不会手下留情,反而招招直指要害。 过了七八招之后,洛梓弈可能是不耐烦了,一掌打在夜漓腹部,将她击退,这一掌并不重,但此时的夜漓魂力全开,都用在进攻上,几乎没有防御,突然受了这一下,只觉得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她蹲下来,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 “怎么?”洛梓奕嘲讽道:“这样就结束了?是没招了吗?” 夜漓冷笑一声,一翻手掌,一团黑色的火焰在她手心燃烧,火焰如同一个玩物,被她揉圆捏扁,又轻轻掂了掂,就形成一个黑色的火球漂浮起来,手掌一推,黑色火球分成数个,一齐射向洛梓奕。 洛梓奕轻蔑一笑,一只手掌开结界,他的结界堪称完美防御,牢不可破,这一点夜漓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她主张以攻为守,总不肯在结界上下功夫,自然也就不懂得如何破除,黑火球打在结界上,瞬间就消散了。 夜漓故技重施,但这一次,火球的数量是之前的十倍。 这样一来,洛梓奕单手张开的结界便有些接不住了,他微一皱眉,收回了那只加固梦虚镜的手,将魂力加成在结界上,成倍成倍的黑火球与结界形成猛烈地碰撞,在空中炸开来。 尽管夜漓用尽全力,依旧没有逼退洛梓奕分毫,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绝望,抛出匕首,当成一支冷箭,孤注一掷地投向洛梓奕。 这种明目张胆的攻击,洛梓弈又怎么会放在眼里,略一撇头就避过去了。 但他身后却传来镜子破裂的声响。 转身一看,夜漓的那把匕首,正插在梦虚镜中央。 原来刚刚的一切都是虚晃一枪,她真正的目的在于此。 玻璃渣一片片掉落下来,碎了的梦虚镜再也承受不住封印在里面的无数魂魄了。 “嘭”地一声,终于,整个镜面都碎裂开了,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那些碎片在空中折射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像是下了一场琉璃雨,煞是好看。 但从梦虚镜中逃出的黑气和凶恶的咆哮声却减弱了这份美感。 夜漓可不打算留在这里帮忙解决这些东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洛梓弈爱收拾就收拾个够吧。 鹤青的魂魄一归位,她便带着他离开了。 “衡武,”夜漓吩咐:“替我拦住他们,嗯...还有,有些本不该放出来的东西,就都重新关回去吧。” 但此时的洛梓奕根本没有要出手阻拦的意思,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一双浅色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表情忽明忽暗,讳莫如深,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悲。 四十九、神游 曲潼江的河道蜿蜒九曲,下河谷开阔平坦,水流不算平缓,也不湍急,在这夜里,犹如一条黑练在山崖间奔腾,月色的映照,与偶尔炸开的浪花一起化成点点银白,犹如珠帘一样点缀在江面上。 岸边,两个湿漉漉的身影从水中爬出来,披头散发,身上还缠着江中特有的一种水草,活像上岸找替身的绿水鬼。 正确点来说是其中一个先爬上岸,将另外一个从水里捞出来,被捞出来的那个似乎是溺了水,躺在岸上昏迷不醒,另一个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要如何是好。 “夜漓,夜漓,”鹤青轻轻拍着夜漓的脸:“你醒醒...” 看夜漓毫无反应,一动不动,鹤青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她度个气,救溺水之人的方法就是度气,之前在锁妖塔黑潭里,夜漓也是这么做的,想到这一层,鹤青感到自己的两颊有些发热,这么一来他更踌躇不定了,扶着夜漓的肩膀,几次俯身,都在他们的嘴快要碰上之时停住了。 夜漓虽然现在是一副男相,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啊。 鹤青思量片刻,转念一想,还是救人要紧,这时候还瞻前顾后,守着些没要紧的繁文缛节,反倒是他迂腐了。 而夜漓这会子正在神游太虚,她溺水后便没了气息,魂魄从肉身中脱离出来,化成一缕精魂,飘飘荡荡,来到一处桃源美景,只见这里绿水浮萍,鸟语花香,人迹罕至,烟尘不染,当真是妙极,她独自逛了许久,悠然自得,喜不自胜,只觉得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而她非常喜欢这里,玩很久也不无聊,却不知此处是何乡,环顾四周正想找人问个路,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哪里来的小仙子,怎得如此眼生?” 夜漓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端庄秀丽,荷衣翠髻的仙子,顿时眼前一亮。 这儿果然是仙境啊,怪不得如此意境,景美,人也美。 “我...我...”夜漓答不上来,支吾了半天,竟没注意此时自己已变回了女儿身。 “你,你究竟是谁?”美貌仙子见夜漓支吾不答,沉下脸来,她似乎眼神不好,特意走近了看她,等看清夜漓的长相,仙子花容失色,猛得抬起纤巧的手,指着她,声音颤抖:“你...你...” 她还变出她的仙器,一柄玉扇,不太友好地指着夜漓,对她这个意外到访的不速之客,说不上来是生气多一点,还是惊恐多一点。 “温姐姐。”这时,又一个清雅秀丽的仙娥翩翩而至,喊了那持扇的仙子一声,她没看到夜漓,反而惊讶道:“温姐姐,你怎么把娘娘赐给你的羽乔扇都拿出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夜漓还算机灵,没有被眼前的美色冲昏头脑,趁着那姓温的仙子回头的瞬间,立刻闪身躲了起来。 “没事。”持扇仙子道,说罢收起了手上的扇子。 “姐姐,娘娘正到处找你呢?我们快走吧。” 那姓温的仙子转身看了一眼,发现夜漓不见了踪影,也没有拆穿她,只是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直接掉头离开了。 等那两个仙子一走,夜漓便从藏身处走出来,她琢磨,刚刚虽然没有被抓,但总是被发现了,此地便不宜久留,还是乘早离开为好。 但要怎么离开呢?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只觉得她好像来过这里。 想想这个地方这么美,就算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也不亏啊。 可鹤青还在下界等着她,若要就此和他分别,夜漓又不乐意了。 有人等的感觉很奇妙,飘若浮萍的心像是有了归宿,暖烘烘的。 鹤青这时候一定很焦急吧?不行,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夜漓兀自胡乱找路,越走越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眼熟,她满腹狐疑,心想难道是自己上辈子来过这里? 走着走着,她穿过一片梧桐林,来到一处小院,门口的匾额上提着沁园两个字,院子后面种着一大片翠竹,门口两排鹅卵石排列整齐,形成一条曲折的石子路,院内的花圃里一半种着秋海棠,一半种着向日葵,向日葵边上还搭着一个葡萄藤架子,上面硕果累累。 恍惚间,夜漓仿佛看到自己在同谁争执对方说想在院子里种秋海棠,她却说想种向日葵,到时候有瓜子磕,种秋海棠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对方拗不过她,勉强同意将花圃一分为二,最后还叫她多占了一个角落,种上葡萄,丰收时节一边嗑瓜子一边吃葡萄,好不惬意。 夜漓觉得眼前一模糊,摸了摸两颊,居然淌下两行泪来。 她刚刚看到的一切是什么?是她太向往这里平静幸福的生活,才哭的吗? 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几个仙子从院门口经过,她们不如方才两个仙子沉稳,兴许是刚到天上来,还不太懂规矩,叽叽喳喳的,老远就听到她们的声音了。 “娘娘说,今年的蟠桃会要确保万无一失。”一个仙子道。 另一个仙子说:“唉,还不是九百年前那个天煞魔星把娘娘的蟠桃会搅得天翻地覆,才搞得我们现在如此紧张...” 夜漓刚踏入这一片,就闻到了阵阵果香,一开始她还不确认是什么,沁园边上有一堵高墙,高墙里似乎是一个果园,果树长势喜人,甚至高出了墙头。 天上地下养蟠桃的仙家还真不多,莫非是...... 两个小仙子议论基本印证了她的想法。 这里竟是昆仑山西王母的蟠桃园?! 传闻说西王母脾气特别不好,完全没有其他女神仙的深仁厚泽,慈眉善目,发作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连天帝都要敬畏她三分,她怎么好死不死,跑昆仑山来了? “怕什么,那魔星早就跳下往生崖,魂飞魄散啦。”小仙子娇俏地笑道。 夜漓也是胆大包天,好像世间所有的礼法规矩都约束不了她,也就略为担忧了片刻,转而一想,这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听说西王母的蟠桃三百年长叶,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这可不是时时都能吃到的,叫她遇上了还不尝尝鲜再走,岂不枉活此生,反正她也没见过西王母,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凶悍,瞎操心那作甚,满足口腹之欲要紧。 况且这满园满树的果子,少一颗,又不会被察觉的。 夜漓居然开始琢磨起吃哪棵树上的蟠桃,气定神闲、大摇大摆地走进蟠桃园,逛了一会儿,没多久,目光就被其中一棵蟠桃树吸引了。 这棵蟠桃树很矮小,被周围一圈高大的蟠桃树围着,常年是照不到日光的,但它依旧顽强成长,还结了一树的果子,从树皮的纹路上看,这应该是一棵新树,如果夜漓猜得没错,结着的蟠桃可能是这棵树“头生”果子。 她刚走到树旁,神奇的事情就发生,这棵矮蟠桃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自己抖动起来,抖落了一地的叶子和蟠桃,掉在地上的蟠桃又小又干瘪,看上去一点也不好吃。 这可不是我干的,夜漓想,蟠桃是自己掉在地上的。 那颗蟠桃其貌不扬,而且落了灰,想那些神仙也是不屑入口的,这多浪费啊,岂不是辜负了这棵矮蟠桃树为了开花结果,煞费苦心的努力了?于是她弯腰捡起来,咬了一口,还别说,这果子丑是丑了点,但味是真的甜啊,吃起来一点也不差。 夜漓吃得高兴,本想着只尝一口,却不知不觉下肚了五六个,一边吃还一边咂嘴赞叹,好吃好吃,怪道凡人都想成仙,天界的桃儿吃着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没过多久她就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地将地上的蟠桃一扫而空,临了还打了个嗝,等她吃饱了才反应过来,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吃了这么多蟠桃,还能不被发现吗? 果然,没过多久,远远得听见一个声音说:“蟠桃园好像有动静。” “谁敢动娘娘的蟠桃?!” “去看看。” 一群女仙官涌入桃园,看到的只有嘴角挂着桃汁,满脸惊慌,手上还拿着一只蟠桃正要往嘴里送的夜漓,和一地的桃核。 就这番景象,夜漓想抵赖都不成,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还僵硬地朝她们挥了挥手,女仙官们都愣住了,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竟敢如此招摇地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夜漓趁她们没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那些仙官们立刻回神追了上来,不过她们担心破坏桃园,都不敢使仙器灵力,连树枝树干都不敢踩,这才让夜漓占得一丝先机。 但衰就衰在她实在吃得太多,连跑都跑不快,为了不被抓住,在蟠桃树上上蹿下跳,不小心踏了个空,摔下来,一顺溜儿砸断了不少树枝,看得那些仙官是吹胡子瞪眼,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这时,刚刚那个姓温的仙子赶到,她跟之前那些瞻前顾后的仙子不一样,出手果断,展开扇子掷向夜漓,她身子腾在半空,还要躲避扇子的攻击,无法借力,只好腰上一用力,凌空转了个圈,整个人横着睬在树干上,她本想亮出锁魂链,想起来已经赌气还给洛梓奕了,只好勉强用匕首将扇子挡了回去。 那仙子拿回扇子,又飞身朝夜漓而去,她身法轻盈飘逸,下手却异常狠辣,扇子对夜漓懒腰一截,扇子射出一道弯弯的激光,若不是夜漓及时避开,怕是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虽然是在别人的地界,但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夜漓凝神化出魂鞭,朝仙子挥去,她依旧用扇子抵御,鹅黄的灵光和猩红的魂力碰撞在一起,不分上下。 “你是...冥界来的?”仙子忽然一个闪身,来到夜漓身边,贴着她悄然说道。 夜漓见被她识破身份,不承认也不否认,朝她耸耸肩,做了个怪脸,然后又想,拿对待凡界伎生那种轻浮浪荡的态度,对待一个天界的仙子,是不是不太好。 转而又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不都是美貌的小娘子么,天上地下的,有什么差。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那持扇仙子高抬腿,一脚将她踢到地上,此时她两的位置正站在矮蟠桃树下,夜漓走神没有防备,受了她使出的全力,开始往下掉。 奇怪的是,矮蟠桃树没有多高啊,怎么就掉个没完了呢? 夜漓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持扇仙子这一脚,直接从天界踹到了凡间,手里攥着的,那个差点进她肚子里的蟠桃也因此被投入尘世。 说起来也真是际遇巧合,机缘非浅,这蟠桃树原就颇有些来历,和夜漓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长在昆仑仙境,受天地精华的字样,又得神水甘露浸润,入世之时还带着一股子仙气未消,遂脱了草木的本体,幻化成形,修成女身,因她本身与夜漓有着莫大的渊源,又是被她携入红尘的,所以长相幻化得与她十分相似,说一摸一样也不为过。 蟠桃女历经数生,几世轮回,牵扯出不少风流官司来,此乃后话,暂不作累述。 这边厢,鹤青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要给夜漓度气,她却忽然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些犯懵,不知是梦是真,如果刚刚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那可真是一个美梦啊,虽然被人追逐驱赶,但架不住蟠桃好吃啊,值了值了,而且她听说西王母的蟠桃吃上一个就能有延年益寿,增强修为之效,那她吃了一地的蟠桃,岂不是要功力飞涨,与天地同寿了? 夜漓摸摸肚子,挺撑的,那就应该是真的了,又咂咂嘴,口中还有蟠桃的甜香回味。 那她现在岂不是厉害得不行?她可是吃过西王母的蟠桃的,寻常的下仙地仙可都没吃过,夜漓正洋洋自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却突然发现鹤青的脸离自己如此近,就差没贴在一起了,她甚至能感到鹤青呼出的热气,温暖了她常年冰冷的手脚。 他们尴尬地四目相对,具是一凛,衣服湿漉漉的紧紧黏在身上,将彼此的身形勾勒得如此清晰,一缕湿发荡在鹤青额前,湿发上的水珠滴到夜漓脸上,另他们同时心神荡漾。 这一路千里奔逃,不可谓不惊心动魄,好不容易从洛梓奕的手里逃出来,偏生又在高山坳里遇上玄宗的那些虾兵蟹将,他们是循着锁妖塔周围的邪气而来的,只见这附近风云突变,黑雾弥散,电闪雷鸣,便想来查访,却又不敢靠近,只在外圈守着,守了好几日也没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以为只是寻常的天生异象,就准备离去,却撞见了夜漓背着奄奄一息的鹤青没命似地逃出来。 好了,这群修仙之人正经降妖伏魔的本事没有,借题发挥倒是很在行,此次行动一无所获,正觉无法回去复命,夜漓的出现就恰恰好遂了他们的愿。 “妖怪,哪里走!”为首的一名弟子吆喝道,仿佛自己是戏文里三打白骨精的孙大圣,听着怪好笑的。 “你想把我二师兄撸到什么地方去?”另一个玄宗弟子说道。 这话又有些像是沙和尚会说的,反正《唐三藏西行记》整段戏文里,沙僧都是:“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要不就是:“大师兄,二师兄被妖怪抓走了。” 夜漓瞧着这两人也别修仙了,正经唱戏去吧。 她狷邪一笑,故意说:“当然是带去洗净沥干,生吞活剥了咯。” “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二师兄上辈可子是上天的星宿,富有神力,十分厉害,是我们这些妖魔鬼怪眼里的香饽饽,口中的唐僧肉,把他吃了不但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还能功力大涨呢。”夜漓又添油加醋,信口胡诌了几句。 就在她满嘴不着调儿,戏弄这帮玄宗弟子时,靠在她肩上的鹤青醒了,睁开眼,听到夜漓说自己是唐僧肉,“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鹤青这一笑,惹得他那些同门更加惊讶了,简直错愕不已。 他们那位平日里板正到有些不近人情的二师兄突然开始离经叛道,违背师命也就算了,如今都要被生吞活剥了还笑得出来,若不是疯了,就是彻底着了魔,堕入邪道了呀。 眼前的这个妖怪究竟施了什么妖法,能将一个仙门翘楚引得如此五迷六道。 一般来说能勾人魂魄,尤其是男子精魂的,多以女妖怪为主,她们惯会以色相为诱饵,有时候就算是得道高人都难以抵挡,陷入温柔陷阱之中,可眼前这个妖怪所化的人形,分明就是一个脏兮兮,瘦不拉几,看上去像是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的臭乞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莫非他们的二师兄...有那方面的爱好? 想到这一层,他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鹤青为人清高淡漠,惯常离群索居是不错,但玄宗众弟子外出降妖伏魔,很多时候条件都十分简陋,难免要同床而卧,有时候为了追踪一只妖兽,一蹲就是个把月,就地找一条小溪河流洗漱沐浴,坦诚相见,也是有的。 反正都是大男人,自己有的别人也有,什么没见过,又无甚稀奇,偶尔光个膀子也算不得什么。 但若鹤青存着这种心思,他们就没来由得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清白不保,吓得他们赶忙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打消了。 玄宗弟子中难得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当下喝道:“妖怪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放了二师兄!” “什么二师兄,他早就背叛师门了,”又有一名弟子朝他们喊道:“我们是来捉拿叛徒的,妖孽,快把人交出来。” 听到有人如此诋毁鹤青,夜漓指尖的猩红又起,红光映射在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更添邪气。 “我不交不放又怎么样?”她说着,傲慢地仰起头。 五十、古月今人 “夜漓,”鹤青在旁提醒:“休要伤人。”说着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同门,请听在下一言。” “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动手吧!”夜漓没好气道,魂鞭如蛇信一般吐出,竟瞬间将地上的一块巨石击碎。 “夜漓!”鹤青紧张了一下,语气便带了几分焦灼。 其实她原也没想对这些凡人怎么样,不过鹤青的态度又惹她不高兴了。 但夜漓的实力,鹤青是亲眼见过的,就那些个玄宗弟子,平常念经多过练功,正经保命的本事没学多少,教条的大道理倒是记了一肚子,若真受她一鞭,恐怕是要被抽得神形俱毁了。 算了算了,夜漓安慰自己,不跟一个伤病计较,反正鹤青惹自己生气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就是个榆木脑袋。 让她苦恼的是,这些凡人实在太菜,而且菜不自知,一个两个上赶着来送死,鹤青又不让她伤人,实是不好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打又打不得,只能跑呗。 不过这些玄门弟子当真不知好歹,而且粘人得紧,跟狗皮膏药似得贴在身后,那可真是赶也赶不走,甩都甩不脱,还一个个地都视死如归,仿佛随时准备要为玄宗,为仙门,为斩妖除魔献出生命似的。 搞到最后夜漓实在无奈了,暴躁地劝解:“你们就这么想死嘛,好好活着不好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地无终点,生命若朝露,还有一句话说,人生复几何,倏如惊电流。” 一个玄宗弟子听不下去了,纠正道:“是‘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人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才对!” 好容易卖弄两句诗词,还给念错了,夜漓有些尴尬,辩解道:“会意,会意就好,都是先贤说的好话,好话就要听进去。” 但这帮玄宗弟子显然没有听进去。 夜漓与鹤青从武陵源逃出来,一路向西奔去,来到一处平原地带,在广袤的郊野中直跑了五六日,玄宗之人依旧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夜漓与鹤青越是躲避,他们就愈加嚣张,还以为他两是怕了他们,才一直逃跑的,简直有恃无恐,夜漓几次都想出手将他们打发了,都被鹤青阻拦,而且他现在学坏了,夜漓稍微流露出一丝不满,他就咳嗽装虚弱,夜漓也拿他没办法。 这日他们行至大弥山脚下的一处凉亭歇脚,此时已有两天一夜没有见到身后的追兵了,夜漓还以为总算是甩了这些跟屁虫,心情分外舒畅,竟起了游山玩水之意,向路过的店家讨了碗水喝,刚一入口夜漓就觉得不对,连忙打翻了鹤青的碗。 “别喝了!这水不对!”夜漓说着,感到一阵晕眩,仿佛灵魂就要离体出窍。 夜漓虽是不死之身,但如果受伤太重,肉身就会承载不了她的魂魄,这就跟又死了一次的体验是一样的。 “夜漓,”鹤青赶忙蹲下来:“你怎么了?” “小心,”夜漓低声道:“水里有毒。” 再一抬头,凉亭里的伙计食客已经换了一副模样,齐齐从凉亭小店的桌子下面抽出兵刃来。 原来这么些时日没跟着,是趁他们防备松懈,设下陷阱来了。 鹤青的那些同门追了他们半个月有余,却还没捉住,一个个究竟是肉胎凡身,体力精力均已耗尽,不得已求助了当地的修仙门派,这些门派虽不如玄宗神宗这般传承百年,声势浩大,于阿谀奉承,趋炎附会之道倒是十分精通,其中有不少半吊子的“修仙者”恐怕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见到仙门正统出来的弟子,自然是忙不迭地曲意迎合,溜须拍马,其中就有一人就想出这投毒之计来。 玄宗中人的面孔鹤青可全都认得,不便出面,只能将此事全数交托于人,其中有几个尚有几分正直的弟子觉得此法不妥,有违道义,其余人便以做大事不拘小节,成就大义难免有所牺牲之类的话语说之,那些不轻易苟同的弟子大多还年轻,资历尚浅,也不敢再多言语。 他们本以为这一次必然是十拿九稳,但没想到他们两个之中,只有一个中了招,当下便有些犹豫,夜漓“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出言相激:“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尽管使出来,爷爷我若是退半步,下辈子变成你们的坟头草,日晒雨淋,郁郁葱葱。” 玄宗之人哭笑不得,谁稀罕有这么一棵坟头草啊? “为,为什么郁郁葱葱?”竟还有人缺心眼地问了一句。 夜漓哈哈大笑:“因为你们缺德啊,我看你们死后也不像是会有人祭拜的样子,孤坟无人扫,可不是要郁郁葱葱了?” 那些仙门子弟一听,脸立刻耷拉下来,其中有些见夜漓中毒之后一点事没有,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这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鱼龙混杂不说,更有不少滥竽充数之人,他们只听说除妖驱邪,也不知除的什么妖驱的什么邪,只妄想着自己能跟在玄宗弟子后面,一战成名,眼见对手如此厉害,便有萌生怯意,想趁乱脚底抹油的。 于是没过多久,“除妖驱邪”的队伍就散了一半,过了一会又散了一半。 “别慌!不要自乱阵脚,玄宗出身的人,不能跟那些江湖散帮野派混为一谈,”一名身着玄宗校服的弟子站出来道:“她只是虚张声势,你们不要被她骗了。” 夜漓认得他,本来玄宗的人抓不住他们,差不多都要放弃了,便是他一路煽动才引得他们这般穷追不舍的,在高山坳说鹤青是叛徒的人也是他。 “这人是谁?”她问鹤青。 “他是我的师弟,叫崔斌,是...”鹤青停顿了一下,皱眉叹息道:“是我师娘亲收的弟子。”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看来此人和万锦年一样,将于氏之死归咎于鹤青,这是抓住机会,为师复仇来了。 “崔斌是吧,我记住你了,”夜漓挑衅地朝他招了招手道:“来呀,是不是虚张声势,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见他不为所动,夜漓又讽刺道:“唉,果然是叫得响的狗不咬人。” “你!”崔斌原本是个极为慎重的人,被夜漓挑唆两句,却沉不住气了,当下仗剑直逼夜漓而来,其余弟子也随着他一起杀将过来。 夜漓诡秘一笑,锐利的双眸闪着红光,这是危险的征兆。 她中毒不浅,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现在必须使出全力,力求达到一击震慑的效果,让他们再也不敢追上来。 “夜漓,夜漓...”鹤青却以为她在暴走的边缘,声声呼唤她。 只见此时夜漓怨念四起,黑气溢出,表情也变了,看那些玄宗弟子的目光,就像是弑杀的野兽在捕猎前,享受着猎物的恐惧,带来的愉悦。 “夜漓!”随着鹤青的一声呼喊,魂鞭如风驰电掣般发动,横扫过去,原本第一个中招的,应该是一个玄宗打头阵的年轻弟子,没想到半路被鹤青截住。他徒手接下魂鞭,夜漓此时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鹤青就这么生生挨了她一鞭,右肩,胸前和手上瞬间就出现一道血印,皮开肉绽,一鞭挥出,夜漓怨念消散了,瞬间黑气尽褪。 “鹤青,”她的声音颤抖了:“你怎么那么傻?!” 夜漓虽然中毒,身体难以为继,但这一击无疑几乎用尽了她现有的所有力量,威力必然不小,鹤青还能保持整身没有支离破碎,已属意外。 年轻弟子显然是被刚刚掠过眼前的那道红光给吓傻了,僵硬地呆立着,一脸惊恐。 毕竟都是在高山坳见识过夜漓魂鞭碎大石技艺的人,一鞭子下去三人高的巨石都能瞬间被击碎,更何况是人呢,想到刚刚差点连命都没了,当真是千钧一发,那弟子直觉得背脊发凉,头冒冷汗,对于救了他鹤青也是起了感激之意。 “走!”鹤青趁众人分神之际,一把揽起夜漓,提气运起内力,施展轻功飞上绿林树海。 耳边风策策,脚下叶慢摇,夜漓同鹤青恣意地在林间飞跃,时不时脚踩枝头,身姿轻盈,好不潇洒。 他带着夜漓行了好远才停下来,落地后气喘吁吁,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密林深处,时又恰逢黄昏后,太阳已经下山,林中昏暗,他们便有些失了方向,外加脚下枯叶湿泥,实难行走。 “诶,有纸没有?”夜漓问鹤青,见他摇头,又说道:“衣角也行。” 说着很顺手地从他身上扒拉下一块布片,咬破手指,在那白色的布料上涂涂画画,符纸早就用完了,只能用布代替,过了一会儿大功告成,夜漓竖起两根手指,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布条起火,她又勾勾手指地上的树枝枯叶就自动堆在了一起。 夜漓生起火,一屁股坐到地上,对鹤青说:“今晚看来是要在这荒郊野岭里过夜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舒展了一下筋骨又说:“也不知此处有小鬼没有,有的话可以招来问问路。” 刚想施法尝试,又立刻停住手,自言自语道:“不不不,不行,这不就等于被洛梓奕知道了我的行踪了嘛,算了算了,等明天天亮了,我们还是自己找路吧。” 鹤青问:“他之前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夜漓道:“你看到那面镜子没有,那是他的魂器,叫梦虚镜,之前他应该就是通过这面镜子找到我们的,不过那时你的魂魄被吸入梦虚镜,差点一命呜呼,结果魂魄太大把镜子给撑裂了,只好又吐了出来,这才大难不死的,之后嘛,只要我们小心些,他想再追寻到我们的行踪,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唉,”夜漓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洛梓弈最后是怎么收尾的,从锁妖塔跑出来的东西有没被收拾干净,那些东西要是真的重见天日,那我的罪过可真就大了。” 鹤青说:“要不,我们回去看一眼?” 夜漓摇头:“这时候回去还有什么用,该跑的都跑了。” “鹤青,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夜漓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鬼王想收了你的魂魄,你却毁了他的魂器,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也不止这一件,在他身上发生的奇事太多了,就连紫舞都质疑过他的身份,夜漓也早在金陵时就对他的身份生疑。 鹤青正要回答,却忽然警惕起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吐出两个字:“有人。” 夜漓意会,赶忙一挥衣袖将地上的火堆灭了。 密林深处传来了不易察觉的脚步声,树叶细微地“擦擦”作响,夜漓与鹤青屏息静听。 “师,师兄,我害怕。”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嘘...”崔斌低喝道:“吵什么吵,现在说害怕,害怕你别跟来呀。” “师兄,那边好像有烟,是不是有人在那里生火?”年轻的声音又说。 “你闭嘴!”崔斌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想打草惊蛇?” 原来又是玄宗那帮人,夜漓白眼阵阵,究竟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值得他们如此穷追不舍。 夜漓与鹤青藏身树丛中,这时面前的灌叶被撩开了,一个白衣少年发现了他们,夜漓一看,正是之前鹤青从她鞭下救下的那个玄宗弟子。 少年见到他们也是颇为惊讶,瞳孔震动,张大了嘴巴,片刻之后,他放开手,还特意拽了拽,转身道:“师兄,这里没有人,我看那边有动静,他们会不会是躲到那边去了。” 这个少年绝对是故意的,一直操着大嗓门说话,在这漆黑寂静的密林深处,尤为刺耳,想不听到都不行,立刻暴露了玄宗搜捕小分队的行踪。 看来玄宗弟子里除了樊晓澄,还有不少其他年轻弟子是敬重鹤青人品,并且相信他的。 至于樊晓澄,万锦年自然是不会让他参加抓捕鹤青的行动的,说不定为了不让他给鹤青通风报信,这会儿正关着禁闭呢。 “不对,”另有一人说道:“这里有生过火堆的痕迹,他们一定就在这附近。”众人一把推开那个年轻人,冲进树丛中。 夜漓与鹤青无法再藏匿,为了让少年少受责备,故意弄出些动静来,然后大踏步逃走。 “在那里!”崔斌喊道:“抓住他们!” 隐秘的黑林中一阵骚动,玄宗弟子紧紧追着他们,渐呈包围之势,鹤青倒是一点也不慌乱,出剑击退冲上前的几人,牵起夜漓的手往前横冲。 夜漓也亮出魂鞭:“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但也只是吓吓他们而已,并没有真的动手。 铆足了劲跑出老远之后,居然被他们歪打正着顺利走出密林,看见面前绵延起伏的山和密林间横着一条大江,夜漓与鹤青互相看了对方一样,几乎没有犹豫就投了江。 只是他们没想到江水湍急如斯,夜漓于锁妖塔经历数场大战,连日来又疲于奔命,不但没能恢复,还中了毒,伤上加伤,饶是她水性好,一落水就遭受了急流的冲击,撞到沉石上晕了过去,被江水裹挟着顺流而下,也不知是冲到哪条支流上去了,水势终于是渐渐缓和下来了,好在鹤青也会水,他们才得以顺利上岸。 于是就发生了那一幕,曲潼江边,鹤青为了给夜漓度气,却没想到夜漓突然醒了,四目相对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相视一笑,尴尬的气氛也随之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鹤青侧身倒向一边,与夜漓并排躺着,背上的碎石砂地也不觉得硌得慌,身上的湿衣服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盖天席地,畅快无比。 “凡间的月色可真美啊。”夜漓枕着自己的手臂感叹,她好像一直是那么没心没肺的,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被人追在屁股后面喊打喊杀,投江差点丢了性命。 每到这种时候,夜漓都觉得还是多读书的好,此时若能吟诵两句应景的诗句,岂不美哉?不像她胸中无墨水,只会说“真美”“真圆”“真亮”“真好看”这种大白话,简直一点意境都没有。 “你觉不觉得好像来过这里?”夜漓转头问鹤青。 “我最近总有这种感觉,一个地方,我好像去过,又好像没去过。”她眯眼作思考状。 鹤青微笑道:“有道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什么意思?”夜漓撅起嘴略显不满,觉得鹤青是在故意炫耀他的才情。 鹤青笑着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这里是乌陵江支流汶水的一条分支水系,名叫曲潼江,地处巴蜀之地,起源于大弥山棋盘崖,连接江阳与晋西,顺流而下再过去就是塞外蛮族的领地了,我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夜漓,你不会是前世来过这里吧。” 夜漓耸耸肩:“或许吧。” 鹤青也把胳膊垫在头下,仰着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我师父说,世人总喜欢借月抒情,都被那些酸腐文人写庸俗了,其实月亮上是藏着很多秘密的。” “秘密?什么秘密?”夜漓歪着头不解地问。 鹤青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说,天机不可泄露。” 夜漓待要再问,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痒,咳了几下还是不能缓解,她感到胸闷气短,坐起身一阵狂咳。 鹤青也坐起来,在她背后轻轻拍了几下:“你没事吧?是不是毒发了?” 夜漓一边咳嗽一边摆手:“没事。” 毕竟对于夜漓来说,只要还能吊着一口气,即便是肠穿肚烂,五脏六腑都坏死了,她也还能行动自如地活着。 “鹤青,你后悔吗?” 夜漓咳了一阵,终于缓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后悔什么?”这回轮到鹤青听不明白了。 “后悔来救我,后悔跟着我亡命天涯。” 夜漓顺了口气,脸色苍白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鹤青面朝着她单膝跪在地上。 “你是同辈中最出类拔萃的,本可以继承宗主之位,甚至是修炼得道,飞升成仙,如今却与我沦落至此,值得吗?” “鹤青,如果你还想回去,我是愿意跟着你回去认罪的,你也知道,反正我死不了,至多就是毁了这具肉身,被关起来而已...” 夜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鹤青的一根手指封住了嘴,他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温润有力。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你了,”鹤青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出自于我心中的道义,我是自愿的,你不欠我什么,我更不会拿你去换什么所谓的仙途、前程,因为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月夜微凉,江风徐徐,青丝拂面,鹤青的一句话让夜漓的眼睛迷离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即将流出眼眶的东西硬给挤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故作无事,用一副轻松自在的口吻问:“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唉,”鹤青也笑道:“天大地大,什么地方去不得,不依附于师门,一样能斩妖除魔,济世救人。” 夜漓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表情严肃起来:“对了,你提起师门我想起来,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跟我说说你的大师兄,他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还有那天玄宗藏书阁内,十多名弟子一夜惨死,又是怎么回事?” 她可是为了此事,才入凡尘来的,怎临了临了,倒把正事给忘了。 鹤青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银色的月光撒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看上去更加深邃,他微微攒眉,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让他痛苦的事。 五十一、迷雾 “那天我本已就寝,”鹤青说道:“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高喊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我以为是有妖邪入侵,跑出去看,却发现屋外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然后我又看到屋顶上有黑影掠过,我追着那个黑影来到藏书阁,黑影却不见了,我以为黑影是要对那些受伤的弟子暗下杀手,急忙打开藏书阁的门,看见弟子们全都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无异样,正要离去,却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你是说晚上你进藏书阁的时候,那些弟子都还活着。” “对,他们睡着了,但气息还在。” “一动不动?” 鹤青回想了一下这个他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然后点头道:“嗯,一动不动。” “那你可能不是被打晕的,是被迷香之类的东西毒晕的,至少是先被封住了行动,让袭击者更加容易得手。” 鹤青又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没想这么多。 夜漓又问:“然后呢?” 鹤青说:“然后我醒来,就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手上握着寒玉剑,被推门而入的弟子误认为是凶手...” 夜漓眉头紧锁,鹤青问:“怎么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那你为什么又去追陈昭?” “因为前一晚我看见了那个袭击我的人的脸。” 夜漓有些意外:“什么?你看见了?” 鹤青肯定地回答:“我看见了。” 夜漓皱眉:“那人是陈昭?” “是他。” 夜漓冷哼一声:“有意思。”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鹤青答道:“高山坳西宁峡,那里有一个山崖,崖下是一片泥沼,我就是在那里找到陈昭的。” 夜漓疑惑:“高山坳不是仙门禁地吗?你怎么会去那里的?” 鹤青说:“那日我被同门误认为是凶手,于是匆忙离开,想要自己追查事情的真相,但师父命弟子来抓我,为躲追兵,我下山之后一路从武陵源镇上逃到北郊一座荒废的祠堂,但我一直没能甩脱他们。” 夜漓又冷哼了一声:“让我猜猜,追你的人是崔斌?” “正是他带人追的我。” 夜漓嘲讽道:“呵,唉,就抓人的本事,他还真是一流。” 鹤青继续说道:“我们在祠堂内起了冲突,然后...” 夜漓撇了撇嘴,接过话茬:“然后你不愿意伤了他们,所以又跑了?” “嗯。”鹤青没有听出夜漓话中讽刺的意味,点了点头。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们就一路追我追到了高山坳的地界。” 高山坳的入口是山壁间的一个狭缝,之前他们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哼,那样说来,崔斌是故意将你逼入禁地的了?” 鹤青似乎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 夜漓:“...” 赤诚之心是好,但像鹤青这么一根筋的人,这世上还真是不多见,说他胸无城府吧,好像也不全是,办起案子还是有几分聪明的,也能洞悉事情的真相,但连夜漓都知道,人心隔肚皮,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尔虞我诈,很难想象他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儿,是怎么在这浊世里活下来的。 鹤青又道:“高山坳你去过,也知道里面的情况,那地方逼仄压抑,我进去之后就开始头疼晕眩,路都走不稳,我强撑着跑出好远,前面的路方才开阔一些,但还是会看到幻觉。” “幻觉?” “我看到了...”鹤青停顿了一下,说:“我看到了我师娘。” 夜漓一脸震惊。 “我隐约感到不对劲,但我当时身心都处在幻觉之中,师娘唤我,我还是不自觉地跟着她走了,等我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又身在苗寨之中了。” “我还没发现自己中幻术已深,只看到师娘抓了阿阮做人质,与我们僵持不下,我想救师娘,也想救阿阮,但我无能为力,”鹤青眼眶微红,声音颤抖:“最可怕的是我看到我的剑刺穿了师娘的胸膛,但蛊虫却从她身上被剑刺穿的窟窿里逃走了,我杀了师娘,却没能杀死草鬼婆。” “好了,好了,这都不是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夜漓安慰道。 她看鹤青悲戚痛苦,心也一起揪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难受得紧,她毕竟也是亲眼见过于氏之死的,难免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搂住鹤青,鹤青将脸埋进了夜漓的肩窝,夜漓轻轻拍着他,像安慰小孩似的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确实是一个梦,”过了一会儿,鹤青放开夜漓,脸上有些不自然,赶忙用对话缓解尴尬:“我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靠在一棵树上,树长在悬崖边,那时候天色已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又在此处睡了多久,正有些犯迷糊,这时忽然有一簇萤火飘到我面前,那萤火灵动,像是个活物一般,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的目光被萤火吸引,随之飘到山崖下,就在泥沼里我看到了我的师兄陈昭。” “他已经死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死,不过也只剩着一口气了,我一时心急,就御剑直接飞下山崖,却发现崖下的泥沼地里,根本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也不知道师兄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我废了好大的劲拼命将他从泥潭中拖出来,救上崖后才发现他脉象微弱,已是奄奄一息,我给他输了一点内力,他才回醒过来。” “师兄虽然一直不得师父喜爱,郁郁寡欢,久而久之也就变得不愿与人亲近,但他绝不是那种杀人嫁祸之人,师兄入门早,死去的弟子中,有不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便我亲眼看见他袭击了我,也不愿相信藏书阁里的那些伤员是他杀的,于是我问他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说?” “他...”鹤青犹豫了一下道:“他痛哭流涕...说...是他所为。” 夜漓扬了扬眉毛:“是吗?” 这陈昭也承认得太快了,越是这样越有可疑,究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为人所操控的? “我也很意外,待他再要说些什么,一股子劲提不上来,就开始大口喘气,喘了好久,待我再要给他输内力,却是不中用了,过了一会儿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后来我带着师兄的尸首回到宗门,但...” 鹤青的话还没说完,夜漓就又猜到了:“但玄宗中没有人愿意相信你说的话,崔斌先是拿你擅闯禁地做文章,又说你杀人灭口,口空无凭,死无对证,不足为信,是吧?” “嗯。”她猜得全中,不过鹤青早知夜漓聪敏,所以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 夜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事还真不好办...” 鹤青倒没怎么放在心上,还纯善地问:“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么解释,怎么看,你都是凶手。” 鹤青:“......” 夜漓两手一摊:“整件事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简直就是一步步把你往坑里带啊,设局之人必定心思缜密,这世上到底有谁,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至你于死地,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被她这么一说鹤青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夜漓看着他认真又苦恼的样子,不禁笑了:“我对你们玄宗了解得不多,但如果真的是人为,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鹤青忙问:“谁?” “崔斌。” “他?为什么?” 夜漓道:“我猜报于氏之仇可能只是借口,他最终的目标,应该还是玄宗宗主之位,而你无疑是他最大的障碍,但除掉你还不够,以他在宗门的地位来说,论资排辈应当还有人在他之上。” 鹤青马上就听懂了:“陈昭。” 夜漓咂嘴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而且他一定是从玄宗弟子上银瑾山除祟开始就启动了他的计划,但这里有一个人力不可为之事。” 鹤青想了想说:“你是说唤醒烛九阴?” “是的,”夜漓点头道:“我看过了,水下困住烛九阴的封印是一个极强的术法,若不是外力催使,它的亡魂是绝不可能苏醒的。” “也就是说...” 夜漓双臂扣在脑后,舒服地枕上去,扬了扬嘴角,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也就是说这件事背后可能有非人之物的参与。”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眼下的状况,反而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密林外,玄宗中人并没有因为他们跳水而放弃追捕,反顺江而下,几乎将池水下游翻了个遍,没过几日便追到了曲潼江,继续日夜找寻夜漓与鹤青的踪迹。 “师兄,”有弟子向崔斌汇报:“石滩之上有痕迹。” 崔斌立刻道:“走,去看看!” 此处地处偏僻,荒无人烟,乱石嶙峋,野草丛生,因此但凡有活物到过,留下痕迹,都不难发现。 众人赶去那名弟子所指之处,只见岸边一棵树旁,草都被拨弄乱了,看上去像是有人躺过的样子,地上的碎石也不如别的地方规整,很多都被翻起来,露出下面的泥地。 崔斌咬牙道:“他们肯定来过这里,追!” 说着一行人火速向山中进发,走了一段,又有弟子来报:“师兄,前面的树上发现了剑痕。” “剑痕?”崔斌道:“鹤青的剑应该折了才对,哪里来的剑痕。” 走过去一看,树干显眼的地方果然有一道划痕,蹲下查探,地上的杂草和枯叶上还有斑斑血迹。 “鹤青与那来历不明的小子肯定是受伤了,”崔斌豁然起身道:“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众弟子得令,四下搜寻,又找到了不少划痕和血迹,他们沿着这些痕迹继续向前走。 这时,周围忽然弥漫起大雾,众人一下子就被剥夺了视线,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方向。 一玄宗弟子说:“这雾起得好生蹊跷。” 崔斌沉吟半晌,朗声道:“确实蹊跷,大家小心。” 想到沿路看到的各种迹象,倒像是有人故意留下引他们上钩的,刚才一时亢奋,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崔斌瞬间神经绷紧,一只手摸上悬在腰间的剑柄。 浓烟之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脚下白雾缭绕,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有黑色的像是头发丝一样的东西缠住了玄宗弟子的脚踝,那名弟子刚想叫唤,却发现口鼻都被捂住了,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无助而绝望。 迷雾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这些玄宗之人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拖走了,只留几下闷闷的挣扎声。 崔斌始终保持警惕,但身旁的动静却越来越频繁。 “什么东西?!别装神弄鬼的了!”崔斌再高喊:“藏头缩尾算什么本事?!” 他身为这班玄宗弟子之首,再也无法听而不闻,只求自保了, “哈哈哈哈哈哈...” 白烟似乎越来越浓重,银铃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崔斌打了个冷战,勉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将因为害怕而躬起的身子挺直了。 “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妨出来一见。”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仍旧是一连串笑声,那笑声忽高忽低,时而是沉重的男声,时而是清脆的女声,诡异极了。 “二师兄,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崔斌也是圆滑的很,见激将法无用,开始打感情牌:“你就那么任由同门被妖人抓走吗?” “哎哟,”听到这话,笑声戛然而止,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会儿想到你二师兄了。” 这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还带着叠音,似远似近:“你带着这么些人不远千里,不依不饶追杀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同门之情,师兄弟之谊?” 崔斌那点心思被看穿,脸上无光,但依旧嘴硬:“师兄,我一直不相信你真的会背叛师门,抓你回去只是奉了师父之命,希望给你一个机会,将误会解释清楚。” “难道你真的误入歧途,与妖邪为伍了吗?”他义正言辞地高声质问。 “哈哈哈哈哈哈...太久没来人间,都忘记你们凡人有多...”伴随着笑声,一张巨大的人脸慢慢从浓雾现出。 “有多虚假、伪善、无耻、不择手段了。”那人脸本来笑意盈盈,神情却一下子变了,眉头拧在一起,眼中迸发出的犀利的光,仿佛剜人的刀子。 就算人脸的表情没那么凶狠,其本身也足够骇人了,那张脸一半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当中有一道缝痕,针脚很粗糙,半边男人的脸看上去和一直跟着鹤青的那个小子颇有十分相似,女人的脸则从未见过,虽只有一半,但也看得出容貌有说不出的媚艳,妖冶极了。 “真的是你,你果然不是人!”崔斌睁大了他细长促狭的眯眼。 “我本来就不是人,也不是何方神圣,除了杀人没什么别的本事,”那张脸上逐渐堆起的笑容又散了,简直就跟唱戏的变脸似的:“尔等也就不必这般道貌岸然,惺惺作态了。” 说着,人脸的长发暴长,四散开来,呈包围之势,直冲崔斌而去。 那崔斌修为不怎么样,人品也不行,为了保命,竟推一个已经吓疯了的年轻弟子去送死,黑色的头发像食人花的花瓣一样,瞬间就将那名弟子吞下,再张开后,那人的身影就消失了,居然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 崔斌连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玄宗弟子魂都吓掉了,撒开腿狂奔,心都要跳到喉咙口了。 “二师兄!师兄救我!” 他一边逃一边大喊,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被长发包裹住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惊得他直接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你是在找他吗?”那张脸出现在他身后,吓得崔斌大喊大叫,手脚并用,爬出老远。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下,露出卷在头发里面的物体。 是一具尸体,死状极惨,七窍流血,五官都变形了,左手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翻到身后,像是从肩膀这里就被折断了一样,右边的小腿直接断成两截,一半垫在身下。 崔斌颤抖着跪在地上,扫了尸体一眼,只见那尸体眼白外翻,像是死不瞑目似的,模样虽十分惨烈,但不知为何却总带有一种惹人发笑的气质。 等他看清尸体的长相后,就彻底绝望了。 可以看出此人生前被凌虐地很惨,几乎都没了人形,但那张俊朗的面容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死的是鹤青。 五十二、长发女 崔斌似乎是受了不小的冲击,魂都吓没了,两手反撑在身后,双脚拼命蹬地,像蜘蛛一样在地上爬动。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再次响起,那张恐怖的人脸,忽然变幻出手脚,和丰腴的身子,就跟破茧成蝶似的,化出一个妖娆的女子,女子长发覆面,无法看清其面容,靠近脸颊两侧的发段沿着下颚一刀剪断,让她的娇媚中带有几分俏皮,搔得人心痒难耐,厚重的缎面裙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直拖到地上,让人不禁怀疑长发女如此纤瘦,拖着这么重的裙摆还能不能走动路。 事实上她的行动也并不是靠步行来实现的,那女子的动作看上去更符合凡界民间对鬼怪的称呼,飘子,有些人甚至还会亲切地称之为阿飘,这些凡人也是很有幽默感的。反正她的缎裙那么长,也不知道下面是有脚呢还是没脚,只觉得她移动时飘来飘去,神出鬼没的。 崔斌越是退避,长发女越是步步紧逼,没过多久,他感到自己的背抵到树干上,退无可退了,长发女弯下腰,凑到他面前,拨开脸上的头发,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崔斌倒吸一口冷气,害怕得都忘记了尖叫。 那脸被一整张面皮子糊住,完全看不出五官。 但就长发女的行为来看,她五感尽在,无眼却能看,无耳却能听,无鼻却能嗅,当真是灵异离奇。 “你这么害怕干什么,”长发女道:“你不是很想他死吗?” “你...你不要胡说...我只是奉了师命捉拿叛徒鹤青,并,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便是到了生死关头,崔斌依旧保持他假仁假义的面具屹立不倒,极为贯彻始终。 “我胡说?哎呀,我替你下手除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还在这边鬼哭狼嚎些什么?” 长发女的脸上没有五官,自然也就没有表情,但不知为何,不管是风骚浪荡还是凶恶狠厉,她所有情绪和姿态都能很好得传达出来,崔斌光顾着发抖,没注意长发女的一头黑发从崔斌身后慢慢缠上他的四肢和脖子,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之后,将他提了起来,崔斌的背脊与树干发生摩擦,发热生疼,但此时的他显然已经顾不得这一点点痛楚了。 “还不说实话?玄宗那些受伤的弟子,还有你的大师兄究竟是不是你杀的?”长发女捏着嗓子问:“你做下这些,可还有别的帮手?” 崔斌忽然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瞳孔猛烈缩小,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脖子上的黑发慢慢上移,只差一点点就会捂上他的口鼻,让他窒息而死。 “你,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审问我?!”从崔斌的声音判断,他内心十分害怕,不过这个人还算有些骨气,宁死不屈。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休要血口喷人,诬赖于我,早晚有一点我要杀尽天下邪魔歪道,还世间清明。” 此时的夜漓躲在长发女背对着的一排树林后,她远远地看得不十分真切,只隐约听到了个大概,评价了一句:“这个崔斌倒是聪明得紧,明知道这种时候就算是招了,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不如假装高义,嗯...我猜他可能是猜到你没死,地上躺着的就是个替身,料定你不会任由他丢了性命。” “你的...这位...这位朋友...”鹤青不知道怎么称呼长发女,怕又惹夜漓不高兴,斟字酌句道:“不会真的伤了玄宗的人吧?” “应该不会吧,”夜漓耸耸肩,并不在意:“你刚刚也听到啦,我嘱咐过她不要杀人的,不过骨生花前世死得极惨,所以一直有疯病,疯起来除了晏姬,哦,就是你在金陵城郊见到的那个半夜来找我的狐媚,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谁可以制得住她啦。” 提起晏姬,鹤青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不禁皱了皱眉,随后又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唉,”夜漓感叹道:“你别看她现在这样疯癫,她前世可是一国之后,只可惜爱的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后来百姓不堪其暴政,奋勇反抗,具说破城之时,那个曾经发誓爱她超过一切的男人将她献祭出来以平民怨,但即便这样,终归也是大势已去,啧啧啧,男人呐,摊上事儿了就会怪女人,说她们是红颜祸水,从来也不知道反省一下自己。” 原来不久前,夜漓与鹤青正打算远行,便遇上了重返人间的骨生花,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晏姬遣她来帮助夜漓的。 夜漓一听真是哭笑不得,冥界那么多朝生使者,有不少都与夜漓交好,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把她给放出来了,看来洛梓奕应该还没有回到冥界,不然也不会容许晏姬这么胡来。 不过他这家伙自己也是够胡来的,地狱里那么多魑魅魍魉,都不是善茬,他久离冥界的消息一旦传开,没有鬼王坐镇,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夜漓寻思,梦虚镜碎了,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洛梓奕也就无法通过梦虚镜找寻她。 所以他到底还打算在人间游荡多久? 夜漓思虑半天,又看了看身边的鹤青,叹了一口气,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于六界不过就是一介蝼蚁蚍蜉,如今的愿望就是能伴着鹤青走过此生,为此她愿意堵上自己的一切,便是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她连自己都不顾上了,哪里还能管得了天下苍生? “哦?”此时,骨生花终于幻化出精致美艳的五官,看得崔斌呆住了,明知她是妖邪却还是忍不住被她的容貌吸引,骨生花扬了扬高挑的细眉,千娇百媚道:“凡人之中,你还尚算是有几分气节的,但我生平有一个爱好,你知道是什么吗?” 崔斌不答,反正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拆硬骨头,越是硬气,越有挑战性,我就越是想试一试,”骨生花笑容阴邪,张狂地说道:“很久以前,大黎国有一个将军,他向陛下谏言,说我后宫干政,以色媚主,祸乱朝纲,要将我凌迟处死,还要把我的人头砍下来悬于城门前示众,我就命人将他抓起来毒打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我又让人将麻袋套在他身上,等他湿漉漉的血全部干透,麻袋就和皮肉就粘连在了一起,这时候撕下麻袋,可是连皮带肉都能一起扯下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即使被困被俘也从未低过头,但受此刑罚,被折磨了半夜,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咬舌自尽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令人可怕的笑声仿佛魔音绕耳,直笑得人毛骨悚然。 骨生花将长发拧成一股鞭,只取躺在地上的“鹤青”而去,那具残躯被鞭挞地一颤一颤的,若不是夜漓早就知道那是木桩子变的假人,只怕它会被打活过来。 骨生花对崔斌说道:“你尽可以试试。”说着,剩下的发丝蠢蠢欲动,像是要从崔斌的七窍中钻进去似的。 “够了够了,”虽说是假的吧,但夜漓还是不忍心看着鹤青的“尸体”被虐待,形似的也不行,一个疾步冲出,截住了骨生花的发辫:“戏多了哈。” 况且她深知每当骨生花提起往事,就是她即将暴走的前兆,若是再不阻止她,由得她发疯发狂,怕是就要失控了。 “哼,”骨生花收起长发,不屑地说:“要不晏姬那个狐媚子央我来帮你,你以为我高兴陪你做这场大戏啊?这会子拆我的台,真是缺德。” “呵呵呵...”夜漓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我这不是怕累着你么。” 骨生花用一副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几番,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你不肯回冥界,是为了那个小子吧?” “啊?”夜漓假装听不懂她的话。 “他见过你的真身了?”骨生花知道她是故意装傻,也不在意,又追问道。 “啊,见过了啊,怎么了?”夜漓轻描淡写道:“冥界没有规矩说不能在凡人面前现真身吧?”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骨生花步步紧逼。 “什么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这么问?”夜漓继续嘴硬,但稍显底气不足,明显视线游离。 骨生花笑诮道:“你明知道地上躺着的那就是个替身,也见不得我毁了他,不惜现身都要阻止我,还说跟他没有关系,夜漓啊夜漓,你一介魑灵居然动了世俗的念头,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她难得有机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夜漓,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只是傲慢的语气中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 夜漓本来就有些心虚,也不想与她多辩驳,便岔开话题,指了指被她绑在树干上的崔斌道:“你...你先把他放下来吧。” 骨生花道:“放什么放,我正逼供着呢,在我手上还没有撬不开的嘴,我管他是不是你相好的同门师弟,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夜漓道:“骨生花,你别忘了,晏姬许你来人间走着一遭,是为了让你来帮我的,你这叫屈打成招,对我根本没用,若是弄巧成拙,一不小心被你整死了,就算晏姬不惩治你,被鬼王大人知道了,你猜他会不会手下留情?还是你已经忘记炼狱的滋味了。” 这番威胁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骨生花权衡了一下,冷哼一声,松开黑长发,崔斌便掉到了地上。 “咳咳咳...”他的脖子上留有两道明显的勒痕,吐着舌头长吸一口气,趴在地上死命地咳嗽。 “好,好啊,”崔斌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暂时无虞,倒咄咄逼人起来:“鹤青,你和这些妖邪果然是一伙的!亏你是仙门年轻一代的翘楚,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好一代仙门楷模,好啊,好的很!” 夜漓一转头,见鹤青也从藏身处走出来,表情瞬间僵住了,骨生花作风放荡,嘴上更是没个正形,刚刚那些话,也不知有多少落入鹤青的耳朵里,夜漓忽然觉得臊得慌,恨不得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才好。 但鹤青似乎没注意到她这点少女情怀,直接对崔斌说道:“师弟,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得蒙师父收留才侥幸活下来,从我入门那一刻起,玄宗就是我的家,诸位师兄弟便是我的家人,我又岂会对家人痛下杀手?” “师兄,”崔斌阴阳怪气道:“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不过人终究是会变的,我相信你把玄宗当成自己的家,但你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被妖邪蛊惑?”他说着一双鼠眼瞟向夜漓。 “诶诶诶,你把话说说清楚,谁蛊惑谁了?”夜漓立刻敏感地跳将起来反驳。 崔斌撇过头去,似乎是不愿与她多言语,也是,夜漓一个妖邪,又怎配与一个名门正道的弟子对话。 骨生花的小指和无名指带着长长的金色护甲,这是她生前尊贵身份的象征,这时她俯下身来,护甲在崔斌的脸颊上剐蹭,妖妖娆娆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些个凡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贱骨头,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等我在这脖子上划上一道口子,吊起来慢慢放干了血,我就不信他不改口。” 鹤青立刻阻止:“不要乱来。” 他并未出剑,只用剑鞘挡开了骨生花的指套,只这轻轻一触就激起了巨大的冲击,他们同时跳开,骨生花握手成爪举在面前,鹤青用拇指挑开剑柄,露出一小节剑身,寒光凌厉,二者互成水火之势,气氛剑拔弩张。 眼看鹤青与骨生花的纷争一触即发,这时,一柄重剑划开重重迷雾,落在鹤青与骨生花中间,深深地插入地面之中。 剑上的清罡之气瞬间驱散了迷雾,鹤青抬头望向剑来的方向。 他认得这把剑,这是他师父万锦年的佩剑。 万没有想到,他师父居然亲自来抓他了。 “孽徒!还不快弃剑投降!”果然,片刻之后,万锦年便大喝一声,从天而降。 崔斌高喊:“师父。” 鹤青则低声道:“师父。” 万锦年落地,尘嚣甚上,鹤青不自觉地挡在夜漓身前,担心他师父随时会过来对她发难,万锦年冷眼看着鹤青的一举一动,好像是对他的这个爱徒彻底失望了。 “万宗主,”鹤青对万锦年仍存有三分敬意,夜漓可不怕他,当面锣对面鼓与之辩驳:“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也未曾伤害玄宗任何一名弟子,你又何必这样赶尽杀绝呢?此举岂不是有损你的功德?” 万锦年冷口黑面道:“住口!你诱骗我的徒弟,拐走玄宗下一代宗主,我不杀你,如何对得起玄宗历代先人,如何对得起仙门百家上上下下。” 夜漓沉浸在自己那点小小的情愫之中,无端端地就又想歪了,这万锦年和崔斌两果然不愧是师徒,一个说她诱骗鹤青,一个又说她蛊惑鹤青,她觉得自己与鹤青之间清清白白,无甚苟且,却遭此责难,当真是冤枉至极。 “哼,你一叶障目,有失偏颇,独断专行,固守自己狭隘的所谓正道,才是枉为一代宗主。”夜漓伶牙俐齿,毫不相让。 万锦年的修为非一般仙门弟子可以比拟,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所谓真理道义,本就是自然普遍,永恒不变的,你未受过教化,又岂能懂的?” 夜漓也听不懂万锦年在说什么,反正总不是什么好话,冷笑一声:“得夫如你,我若是于氏,也会选择那样结束自己的性命。” “夜漓!”听到她突然提起于氏之死,鹤青连忙喝止。 “你说什么?”但为时已晚,夜漓的话一五一十都落到了万锦年的耳朵里,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五十三、恩断义绝 “你不会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夜漓就是见不得万锦年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样子,铁了心要挫挫他的锐气,也不顾鹤青的阻拦,执意要道出于氏之死的真相。 “这么多年以来,你一定以为你的妻子于氏是为了救你的徒弟而死的,是吧?跟着于氏去湘西的两名弟子中,鹤青较为年长,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办事不力,没能保护好师弟和自己,才害于氏丢了性命,尽管为了秉持你所谓的道义,维持一贯以来对门下所有弟子一视同仁,你嘴上不承认,但内心始终将妻子的去世归咎于鹤青,你责怪他,哦不,你恨他,其实在你心里,他跟你的杀妻仇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吗?!”夜漓大声质问万锦年。 还没等他回答,夜漓继续咄咄逼人道:“若不是鹤青他天资卓绝,从仙门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可能早就被你赶到什么犄角旮旯,暗无天日的地方,做一些低贱卑微的差使,顶好就是能把他给弄死了,就算一时之间弄不死,凭你在玄宗一手遮天能耐,也总有办法除掉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听到这里,鹤青拉着夜漓衣袖,让她别往下说的手忽然放下,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不仅是万锦年被这番话震撼到了,眼前这个未曾谋面过几次的小子居然将自己内心最深的黑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连鹤青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的师父竟对他怀有如此深的怨恨。 “所以在你心中,自己的妻子还是那么崇高伟大,哦不,我又说错了,是做你万宗主的宗主夫人,必须崇高伟大,必须如先贤名圣一般,从人格到品行,不能有一丝丝的污点,诶,”夜漓有种恶作剧一般的喜悦,神气活现地伸出食指在面前摆了摆说:“不要否认,在你的言行举止中一定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你正义凛然,高风亮节,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作风来。” 夜漓忽然变了脸,收敛笑容,冷声道:“但你不要忘了,于氏是你的妻子,她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圣贤都尚且有七情六欲,何况她一介凡人,作为丈夫你有理解过她的思念,痛苦和自责吗?你没有,表面上没有责怪她,却变本加厉地将情绪发泄到降妖除祟上,你憎恨邪魔歪道,要让他们都为你的孩子陪葬,不仅如此,你还教导弟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自己的仇恨延续到下一代,你以为这些,于氏都没有看在眼里吗?” 说到这里,原本气势汹汹的万锦年已是老泪纵横,夜漓觉得铺垫地差不多了,是时候道出真相了。 她的语气平静下来,但依旧凌厉:“于氏是受草鬼婆的引诱,自愿献身,成为蛊皿的,不过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幡然醒悟,为救苗族百姓,自愿牺牲了。” 万锦年举着的剑垂到地上,此时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刚刚一下老了几十岁,腰背躬起,身形佝偻,头发和胡须也好像变得灰白。 夜漓继续戳心戳肺地补刀:“她原本是可以活下来,可她却选择了和草鬼婆同归于尽,你觉得是为什么?是什么让她放下师门,放下她的弟子,放下她的丈夫,选择去死?是她良心上过意不去吗?还是她觉得做下这样的事,无法面对你?!” “唉,”她故意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同床梦不同,共枕各自眠,可叹可笑,醒醒吧,现在你明白了吗?害死你妻子的不是草鬼婆,更不是鹤青,而是你自己!鹤青不是没有劝诫过她,但于氏早就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但凡你能对自己的妻子有多一点的关心和安慰,但凡你们之间的相处能多一份坦诚,她也不至于就这么走上绝路!” “怎么?你不信?”夜漓睥睨地看着万锦年。 夜漓这番循序渐进,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的诉斥,寻常人听到这里,可能已经举刀抹脖子了,夜漓正打着这个主意呢,毕竟她不能亲自除掉万锦年,但万锦年不死,就会永远这么纠缠自己和鹤青下去。 她又补了一句:“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问问你那个姓樊的小徒弟,问问他我说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时,一旁的崔斌瞧着苗头不对,风向怎么变了,连忙提醒道:“师父,不管怎么说,鹤青身为大弟子,背叛玄宗,残害同门的嫌疑还在,与妖邪同流合污亦是铁证如山,师父你看那个长发女子,”他指了指骨生花,被她瞟了一眼,连忙移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仗着万锦年在身边,方才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书中有记载,一千多年以前,西域一国有一妖后,为维持容貌,常以少女的鲜血入浴,被其国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将其废黜并判以死刑,她却以美色笼络皇帝,反将这些弹劾她的大臣都给杀了,她祸国殃民,手段凶残,后来终于被不愿忍受暴政起兵反抗的百姓杀死,死后化作厉鬼,徘徊于国都城外护城河的桥上,谋害过往行人无数,我刚听鹤青身边的小子叫她骨生花,恰巧就是民间对那厉鬼的称呼,因其啖尽受害者血肉之后,其骸骨上会生出妖花来,因而得名。” 崔斌磕头道:“玄宗宗训,但行正道,妖邪不与,鹤青身为玄宗弟子,却与这万恶的厉鬼为伍,实乃明知故犯,有违师门教诲,罪不可赦啊师父。” 夜漓心道不好,就知道晏姬把骨生花放出来是要坏事的,凭这崔斌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能力堪称一流,她好不容易说得万锦年心软,这下可好,又给掰过去了。 “诶,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告诉你。”夜漓急了,但眼下情形无论她如何分辨,都像是在为鹤青找托辞。 “这...这骨生花是来找我的,跟鹤青没有关系。”果然是越描越黑。 崔斌抓住机会添油加醋:“师父,我亲眼所见,这个妖怪不知使的什么妖法,将一个一个将弟子们卷走。” 闻言,万锦年才略略恢复了往昔,身为一宗之主的肃穆和庄重,对着骨生花摊开手掌,这个动作既是一种威胁,又是下一招的起势,他说:“将我的弟子,还回来。” 骨生花发出一连串短促又脆生生的笑:“我若是不放,你又能那我怎么样?”完全没把万锦年放在眼里。 “骨生花,”夜漓急于自证,催促道:“还不快把人给放了。” 骨生花虽不乐意,但还是照办了,一挥衣袖,身旁一棵原本空无一物的树上就出现数十个被黑发吊着的人,耷拉着脑袋,随风摆动,渗人得紧,万锦年上去探了探他们的鼻息,还有气,只是昏迷了,于是挥剑斩断发丝。 “师父你看,这妖怪受他指使,他们果然是一路的!还想狡辩,”崔斌又借记说道:“这小子以前从未出现过,但自从鹤青去金陵解决地缚灵作祟一事之后就一直跟着他,我不是要说师兄的是非,只是他若是除祟之时,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并非没有可能。” “嘿,”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不顺耳呢,夜漓袖子一撩,蛮横地说道:“你说什么?说什么呢?谁他妈不干净了。”若不是鹤青来着,只怕是要扑上去给崔斌两个大耳刮子了。 万锦年撇了一眼鹤青腰间那把犹如玩具一样的剑,皱眉道:“你的剑呢?” 鹤青回答:“断了。” 万锦年将自己那把玄铁重剑递给他道:“银瑾山悬崖边上,我就让你动手,当时你没有做,现在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他指着夜漓:“杀了她,跟我回玄宗接受戒律堂的审判,否则为师便要将你逐出师门,你不再是我的徒弟,在外也不许以玄宗的名义行事。” 鹤青从小在玄宗长大,对自己的师门非常敬重,更是视万锦年为父,为了夜漓,他生平第一次忤逆师父,尽管鹤青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心中仍愧疚不已,再说于氏的死虽非他所为,但鹤青也始终责怪自己,听万锦年这样说,鹤青一时感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立在原地,没有接过万锦年的剑,也没有动,就这么僵直地站着。 夜漓心里一凉。 他...这是犹豫了? 转念一想,算了,反正她早就死了,再死一次也算不了什么,最多不过是要再经受一次灵肉分离的痛楚,若重回师门是鹤青所愿,那她愿意成全他,反正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咬咬牙就过去了。 鹤青抬眼看了一下万锦年,又看了看夜漓,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抽出玄铁剑,挽了一个剑花,突然剑锋一转,一道冷光从夜漓面前闪过,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鹤青直挺挺地刺向自己,剑身插入腹中,几乎深没至剑柄,他也随即喷出一口鲜血来。 身后,那穿腹而出的剑尖上不断地流着血,先是一滴一滴落下,而后慢慢汇成一股,淌了一地。 “师父,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若你非要一个人替师娘的死偿命,我只能将我这条命还给你,但我发誓,玄宗的命案和大师兄的死确实与我无关,我本想替师父查清真相,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他说着踉跄几步,整个人摇摇欲坠,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扶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夜漓。 她面色阴沉,整张脸可怕得吓人,鹤青见惯了她嬉戏玩笑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夜漓的手颤抖地伸向鹤青腹部伤处,却不敢触碰,只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她将鹤青扶到一棵树旁,让他靠在树上,含泪对他说:“你忍忍,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她用右手深情地抚摸着鹤青的脸颊,左手慢慢按到剑柄上,一下替他拔出了剑,她甩手将玄铁剑扔在地上,血溅了崔斌一脸,夜漓通过鹤青的伤口给他注入魂力,帮他止了血。 “说吧,你想怎么死?”处理完毕,夜漓回头,语气冰冷地问万锦年。 “什么?”万锦年似乎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崔斌却听懂了,指着夜漓道:“妖邪休要猖狂!” 夜漓根本不搭理他,一甩魂鞭将他抽飞了,飞了老远又跌落在地上,摔得崔斌眼冒金星,她面朝着万锦年说:“你逼得鹤青自伤,终究是要死的,逃也没有用,不过你总归是他师父,我让你选,说吧,你想怎么死,我成全你。” 万锦年到底是仙门中的高手,立刻感到周围有一股异样的气息震荡,这股气场,或者说这股力量非常霸道,仿佛是在用意念和他较劲,他看到面前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怀里抱着鹤青,身上却隐隐散发着黑气。 以他的道行所见有限,其实夜漓身上散发的阴煞之气早就盖过了浓重的白雾,弥漫到方圆一里的范围了,普通人若是长久收着阴煞之气的浸染,亲则功力受损,重则一命呜呼。 但也只片刻之后,万锦年就知道,自己是赢不了这个小乞丐的,甚至很难做到全身而退,不过他到底是仙门宗主,即使知道自己今日可能就要折在这里,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怯意,自然也不会求饶,仿佛做好了为除魔卫道舍生取义的准备。 “夜,夜漓,”鹤青呼吸不畅,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住手。” “鹤青!”夜漓忿恨道:“此人赏恶罚善,忠奸不分,愚蠢至极,根本不配当你的师父,你还要帮他?!” “夜漓...够了...”鹤青奄奄一息道:“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 “鹤青!” “带我走吧,带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命不久矣,你连这点心愿都不愿意帮我达成吗?” 夜漓明知鹤青是不想让她伤了万锦年,才将她支走,但也终是不忍心看他受苦,答应道:“好,我们走,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你放心,我不决会让你死。” 万锦年还要阻拦,夜漓的魂鞭弹射,在他面前的地上留下一道极深的鞭痕,离他不过寸许。 “滚开!”她背对着万锦年道:“你要是再敢伤他分毫,我一定让整个玄宗陪葬。”说罢抱着鹤青飘然而去。 晋阳城外,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在城门口排队出城,夕阳西斜,日头慢慢落下,清风徐徐,吹开他们的兜帽,露出下面俊秀的面容来,其中一个年纪小一些,模样玲珑中透着些机灵劲儿,另一个嘴唇惨白,面无血色,看上去是身体不好,或者刚刚受过重伤。 “哟,两位小哥是生面孔嘛,”队伍中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跟他们搭话:“是行商呢还是坐贾?” 夜漓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行商坐贾?没听过,刚要开口,一旁的鹤青先说道:“坐贾的,正要去西域进一些牛羊皮子。” “哦,原来是皮贩子呀,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叔拍了拍身后的货车道:“我的瓷可是五大名窑之一的青花窑烧制的,不是我吹嘘,怕是找遍整个晋阳城都找不到比我的更好的了,也只有西域的贵族用得起这些。” 这个边塞大叔是个自来熟,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同他们唠嗑,说瓷器生意不好做,一车子靓瓷,一路颠簸,有时候运到买主那里,已经碎得不剩几个了云云。 夜漓小声问鹤青:“什么叫行商坐贾?” “行商就是走贩,帮客一类的,他们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一般就是走街串巷买卖货品,坐贾就是有固定商店,铺头的那些商人,边境一带来说坐贾多指从西域采购一些货物来晋阳城售卖,行商则相反,多指将晋阳,或者中原其他一些地区的货物卖到塞外去的。” “哦,”夜漓揉了揉鼻子,似懂非懂道:“反正出了晋阳城,万宗主不会再追来了吧?” 五十四、塞外 鹤青轻咳两声,夜漓就紧张起来,连忙抚其背询问:“你没事吧?” 现在的鹤青在她眼里,就是那风中飘曳的烛灯,随时都有可能油尽灯枯,但凡有点头疼脑热,夜漓都紧张得不行。 “没,咳咳咳,没事,”鹤青勉强笑道:“我又不是那青花窑出的瓷器,没有这么脆弱。” 他虽这样说,但夜漓知道,鹤青捅自己的那一剑伤他极重,几乎是要了性命的,这一路以来,若不是靠夜漓每日给他输送一些魂力续命,吊着一口气,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哼,”夜漓忿怨道:“万锦年要是还敢追上来,我就...” “夜漓,咳咳...”鹤青虚弱道:“你答应过我绝不伤玄宗任何一人的...咳咳...” 眼下的情形,夜漓只好满口应承:“好好好...我知道了。” 此时,出城的队伍中有几个人引起了夜漓的注意。 他们虽都是平民装扮,但行为举止都能看出是练家子,还特意用布裹住自己的佩剑,别在腰间,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些人跟急着出城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更像是在找什么人。 “哟,都追到这里来了。”夜漓冷眼瞧着这几张面孔陌生,不像是那些追了他们一路的玄宗弟子,想来又是委托了当地的仙门代为追踪。 也是,他们马不停蹄日夜赶路,脚程这么快,自然没那么容易能追得上,怕是大部队还在后面呢。 夜漓心生一计,问那有些话痨的商人:“大叔,我家哥哥身体不好,能不能让他坐在你的货车上出城。” “这...”边境大叔听她忽然这样提议,不禁面露难色。 “你放心,不会碰坏瓷器的,若是碰坏了,照价赔偿就是。” 这时,几个仙门弟子开始沿着队伍搜索,一人一人核实,有些不明就里的老百姓也不知这群人是官府办差还是江湖寻仇,莫名被盘问检查,引起了他们的反感,惹得队伍里产生一片骚动。 “我们还能给你钱,怎么样?”夜漓看事态不对,赶忙说道。 大叔犹豫了一下:“嗯...给多少?” 夜漓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五两,五两银子,怎么样?” 她对凡间银钱的价值本没有什么衡量,不知道怎么算多,怎么算少。 不过有一次夜漓在金陵执行任务时,曾遇到一个卖身救母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缟素,当街跪着,身旁铺着一张席子,席子上面躺着她年迈的老母亲,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女子央告说母亲得了肺痨,需要五两银子治病,她愿意卖身为奴,只要有人愿意出这五两银子的诊费,围观人群见其孝悌,叹息不已,但也仅限于此,终究还是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愿意帮助她的人少,却被当地的几个恶霸瞧见,他们看女子虽然穿得脏兮兮的,小模样生得倒有几分俊秀,于是便仗着家中财势,当着人说要给女子的母亲医病,将女子虏了回去,却只将她作为他们几个消遣的玩物,无论女子怎样哀求,他们不但不愿意出钱给她母亲治病,还百般折辱,做出一些禽兽的行径,没过多久老母亲就被活活气死了,而那女子眼看伸冤无门,回想自己悲惨的一生,含恨投了井,夜漓再见到她时,她已化成一个怨念极重的恶灵,将恶霸全家杀得差不多了。 这件事,夜漓是有悔的。 女子含冤受辱时还没有死,活人的事不归冥界管,她是不能轻易插手的,会坏了规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魂魄化成恶鬼凶灵。 有时候夜漓会想,朝生使者可真是够窝囊的,既不能主持正义,又不能惩奸除恶,非要等人死了,怨念作祟才出来收拾残局,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所以这个时候,夜漓就又想到了此事,她想,为了五两银子死了这么多人,总是够贵的了吧。 谁知那个无利不往的精明商人却说:“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太少了...” 眼看那些仙门中人摆脱了不满的百姓们的纠缠和控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十两!” 不得已,夜漓又伸出一只手,张开十指,对那商人说。 这时候,边境大叔也看明白了,知道他们是在被人追踪,趁机狮子大开口,他学着夜漓的样子张开五指,夜漓皱眉疑惑,他不是嫌五两少么,谁知大叔却说:“五十两,五十两,我送你们出城。” 夜漓心中暗骂,好个烂心烂肺的贪婪奸商,居然就这么坐地起价,可真是缺了大德了。 她心中冷笑一声,看上“怀阴鬼”手里的钱,只怕他有命赚,没命花。 夜漓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时候跟人起正面冲突实在是不合时宜,毕竟除了那些搜寻他们的仙门中人,门口还有不少守城的官兵,若是弄出大动静来,恐会遭到怀疑,那样的话可能就没法轻易脱身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鹤青,思考片刻,故作踌躇不定,最后咬牙说道:“五十两,成交!” 其实他们两个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拿不出二两银子,经她这一番装模作样的纠结,那大叔还真就相信了。 “行,上车吧。” 夜漓扶着鹤青正要钻进货车,却被大叔拦住了:“诶…我是说五十两,送你们一个人出城,两个人的话,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得啦得啦,”夜漓也学精了,面对出尔反尔的狡诈商人没有马上爆发,反而讨价还价:“多加你十两,把我也带走吧,带一个人是带,带两个人也是带,这无本的买卖你也赚得不少了,也不吃亏不是?” 大叔想了想,倒也爽快,乐呵一笑道:“小兄弟果然会做生意,行了,上车吧。” 于是在那些仙门中人到他们跟前的一刻,夜漓跟鹤青顺利躲上了车。 鹤青休息片刻,方才有了些精神头,想起来问夜漓:“我们哪来这么多银子?” 夜漓挤眉弄眼,贼兮兮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会点石成金吗?你不是见过的么。”言下之意就是打算使一些骗人的小伎俩。 “夜漓…”鹤青声音中略带着责备道:“你答应过我持善念,行善事,正善心的,怎么又…” “哎呀,我又没打算害他,”夜漓娇嗔:“就是紧急关头的权宜之计,只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又无伤大雅,大叔不会怪我们的。” “夜漓,”鹤青正色道:“古语有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位商人大叔送我们出城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你却欺骗于他…” “好了好了,小声点,别念了,”夜漓没好气道:“这样吧,等出了城,我也不用假钱糊弄他了,老老实实据实相告,要怎么处置随他,这总行了吧?” 鹤青这才安心闭目养神,然而只过了片刻,车外就传来一阵响动,那几个仙门子弟,兴许是与世隔绝得久了,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上来就想搜车,大叔岂会同意,直接叫嚷起来:“诶...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一仙门弟子不客气地问道:“我问你,你可曾见过两个奇怪的人?一个身着白衣,仙气飘飘,另一个乞丐打扮,脏兮兮的。” “老朽没见过什么怪人,”大叔拍了拍身上的大氅,那氅也不知是什么皮子做的,一个劲儿地掉毛,落了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身,大叔脚踩在马车上,凑近他们,调笑道:“我看你们几个,就挺奇怪的。” 见大叔如此抵触,几个仙门之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流露出一副“此处有异”的表情。 大叔道:“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搜车?你们是官兵吗?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告诉你们,我这里面可是很贵重的瓷器,弄碎了你们赔不起!” 他粗声大气地一嚷嚷,瞬间引来了队伍中不少人的指指点点,他们不清楚这些仙门子弟的身份,对无端的盘问和追查有所不满,这会儿纷纷围过来斥责:“这眼看都快午时了,我们赶着出城呢,你们是哪里跑出来的,这不是添乱么。” 这些仙门弟子哪里遭受过这种责难,又不敢对百姓动粗,他们不知道夜漓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来意,不想暴露身份打草惊蛇,只得在百姓们的围追堵截下步步后退,最后连守城的官兵都引来了。 边境大叔老江湖了,自然懂其中的门道,便暗中塞给官兵一些钱银,官兵就帮他把这些仙门中人给打发了。 这下可总算是清静了,夜漓一直悬着的心也略略放下,环视一周,瓷车很宽敞,放着了几排置物架,摆着的瓷器也都用麻布包好,用草柑子扎牢了垒在那里,车虽然开开停停,但这些瓷器却一点也没碰到,连叮当作响之声都没有,上车之后,夜漓便将几个货架搬到车门前,作为障碍,遮挡入口,这会儿静听车外的仙门子弟败兴散去,却也不敢移开,只好收起探头张望的心,老实呆着。 鹤青重伤未愈又一路奔逃,现下好像是用尽了气力,沉沉睡去。 夜漓百无聊赖,这时,手边货架上的一只露出瓶口的瓷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一番,这只瓷壶与车内其他的彩瓷,釉瓷,青瓷器具相比,并不算精巧,但胜就胜在其外形简约素朴,壶身也无甚镂花纹案,更能突出白瓷莹透生辉的质感,颇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思,她虽不懂瓷,也知其妙处,赏玩一阵后,重新将其包装好,又无聊起来,于是也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夜漓猛然惊醒,发觉车还在颠簸,她微觉得有些不对,移开车门口的货架往外一看,好嘛,这哪里还有半点城镇的影子,车轮下尘土飞扬,地面完全被沙所覆盖,沿途只有风蚀的山丘和戈壁滩,几乎望不见一点绿,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沙海。 “死老头,你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了?!”夜漓的一声惊叫把鹤青吵醒了。 “怎么了?”他问。 “你看。”夜漓撩开门帘,鹤青生长在四季如春的武陵源,哪里见过这番沙漠景象,显然也被震撼到了。 “停车!停车!”夜漓大喊。 “我让你停车你听到没有?!” 晋阳城内牵着车的马不知何时给换成了骆驼,他们这是睡了多久? “再不停下来,我连人带车都给你掀翻了你信不信?” “诶诶诶,”那商人大叔终于有点反应了:“别别别,千万别弄坏了我的瓷,我停车,我停车就是了。” “好啊,死老头,竟敢给我们下药?!”那边境大叔行走江湖,却是一点功夫都没有,夜漓不费吹灰之力,三两下就将他制住了。 “有,有话,咳咳咳...有话好好说,我可,我可没给你们下药,是你们,是你们自己睡太死了。”大叔被夜漓掐着脖子,断断续续地求饶道:“出城之后颠了这一路你们都没醒,到桥头坡换了骆驼,还没醒,我见你们睡得熟,也就没有吵醒你们。” 眼看那大叔涨红了脸,吐着舌头,眼白外翻,粗壮的脖子在夜漓纤细的手中都快要被捏断了,鹤青连忙劝解:“好了夜漓,你先松手,再下去他可真要被你掐死了。” “掐死了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夜漓嘴里说着赌气的话,但还是听鹤青的将那大叔放开了。 方才醒来之时,她是靠在鹤青肩上的,怪不得睡得这般香甜,想到这一节,莫名觉得一股热意涌上心头,当然了什么两颊发烫,害羞脸红永远都只是她的一种错觉,因为不管何时何地,夜漓都是手脚冰凉,面色惨白的,毕竟她只是一具“被俯身了的尸体”。 大叔跌坐在地上,痛苦喘气,鹤青俯身,温和地问他:“阁下为何带我们至此?” 商人大叔缓过劲儿来,振振有词道:“你们刚刚在车上说的,我可是都听见了,你们没钱,是不是?还许我六十两银子送你们出城,敢情都是诓骗我的。” “嘿...”这话夜漓就不乐意听了:“你既当时就已经听到了,为什么现在才说?必然是没安好心的。” 鹤青言辞和缓:“欺骗阁下是我们不对,但情况特殊,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阁下助我们脱难,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不有违道义,我们必然是不会推辞的。” “我可不管你们有什么隐情,我是个商人,岂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商人大叔虽然惧怕夜漓,但语气还是很强硬:“既然你这样说,那正好,我要送这车瓷器去西虞国,需穿越这片沙漠,路途艰险,既然你们没钱,就护送我去西虞国吧,以此抵债吧。” “什么?”夜漓双手叉腰,蛮横地说:“沙漠这么危险,我们为什么要送你去?” “夜漓,”鹤青想了想道:“我们本来就要去西域,对塞外的路又不熟,如今正好有这位大叔带路,倒也未尝不可,况且我们本来就欠着他银钱...” “我不去,”夜漓噘嘴道:“你看这片沙漠,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真要穿过去,死在路上都不知道,塞外这么辽阔,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随他去西虞国啊?” 商人大叔一直盯着鹤青看,然后说了一句:“不穿越沙漠,这位兄台就能活了吗?” 夜漓转过身来问他:“你什么意思?” “我瞧着你这位哥哥印堂发黑,面露死相,看样子是没几天日子好活了吧?” “你说什么?!”夜漓听商人诅咒鹤青,冲着他当面就是一拳:“嘿你这个人一大把年纪你怎么说话的你。”她下手极重,瞬间打得商人皮青眼肿。 “你说谁要死了?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若不是鹤青拉着,夜漓又要对他拳脚相向了。 “你,你,你这小子忒也不讲理了,我,我,我话还没说完呢。”商人大叔捂着脸,害怕地蜷缩着,委屈巴巴地说。 “夜漓,”鹤青握着她的手:“你先冷静一点,听他把话说完。” “哼,你要说什么,你说啊,”夜漓拳头霍霍:“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说着,还做了一个威胁他的手势。 商人大叔心有余悸,虚挡了一下,见夜漓只是作势吓他,这才放心说道:“相传西虞国有一种神草,能帮人续命,听说就算是断了气,只要身子还热乎,服了都能活过来。” “真的?”闻言,夜漓眼睛一亮,态度也马上变了,激动得揽着大叔的肩膀。 “当然是真的,”商人大叔诚恳道:“你看我打又打不过你,还能骗你不成?” 夜漓没有细究,鹤青身中蛊毒又受了重伤,她心知要完全治愈只能祈祷神迹出现,所以任何希望夜漓都不会放弃,爽快地说:“也是,那行,那还等什么呢,快走吧。” 商议停当,他们又坐回货车,大叔给骆驼喂了些麻草,跳上驼车,吆喝一声,骆驼便开始拉车行驶了。 行了一段,鹤青撩开门帘探头问道:“对了,我们还不知道阁下叫什么呢?可否请告知姓名。” “我?”商人大叔愣了愣道:“我叫胡为刚,你们就叫我老胡吧。” 他笑道:“坐稳咯。” 难得老胡一个中原人,对赶骆驼如此在行,让他们最初的一段路行得还算顺畅。 只是夜漓与鹤青还是低估了沙漠的厉害之处。 这片沙漠名叫甘塔拉,是塞外古语中“天神”的意思,沙漠地域开阔广袤,气候干旱,环境恶劣,形成了隔开中原地区和塞外西域的天然屏障,据说每年都有许多对“天神”缺乏敬意的旅人,毫无准备的闯入沙漠,最后就永远地消失在这片荒漠中,尸骨无存。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日头极为猛烈,直要将人炙烤得脱水去皮似的,但即便汗流浃背,身上的长衫和脸上的头纱也是轻易不敢摘的,不然过不了多久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就会红肿、灼热,甚至出现疱状,溃烂。但到了晚上沙漠中却是凉意刺骨,冻得人直打哆嗦。 头一天向沙漠进发的晚上他们非常幸运,老胡凭着经验和直觉找到一棵沙冬青,让他们可以捡些树枝生起火堆过夜,沙冬青旁还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在沙漠中行了大半日,总算是见着些绿色了。 夜漓见鹤青互相依偎着取暖,伸手烤火,还是冷得直哆嗦,老胡扔了件半旧不新的皮袄子给他们,夜漓连忙接过来披在鹤青身上。 老胡随口问:“你们...不是晋阳人,也不是做买卖的吧?”一边又掏出酒和馍馍,吃着喝着。 “你怎么知道的?” 夜漓在凡间走动的日子毕竟有限,便是来渡魂,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也没有跟老胡这种千种心思,万般肚肠的人打过交道,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就直接交了底。 老胡抿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继续打探:“你们是打南面儿来的吧?之前城门口那些带剑的,是来抓你们的?你们是家奴?俘虏?还是逃犯?” 鹤青问道:“阁下是如何看出我们不是本地人的?” 老胡又笑道:“嗨,你们这么贸贸然出关,一点准备也没有,还说自己是来西域做生意的?我才不信呢。” 这下连夜漓终于看出来,这奸诈的商贩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细了,于是说:“有你什么事儿,不该你问的别瞎打听,没听过知道太多死得快的道理嘛,把你的馍馍肉干拿来一些与我们吃才是正经。” 五十五、沙海 老胡说得也没错,他车里吃食,衣帽,酒水一样不缺,而夜漓与鹤青两个几乎毫无准备,就这么晃晃悠悠得出发了,一路上若不是老胡接济,怕是支撑不下去的。 夜漓急不可耐:“还有多远才能到西虞国?” “哦那可不好说,”老胡故意卖弄道:“今天还算顺利,没有碰到‘沙漠中的怪物’,老天保佑,如果能一直这么顺利下去,再走个十日,应该也就能穿越过沙漠了。” “沙漠中的怪物...是什么?”夜漓一听,兴致来了:“这沙漠里还有妖怪?厉害吗?” “不是,”老胡摆手道:“沙漠中的妖怪,指的是沙尘暴和流沙,那可比妖怪厉害多了,但凡遇上了,那是连逃命的机会都不给你的,我听说以前中原有一队人出使西域,结果遇上沙尘暴,危急之中他们弃了辎重躲避,结果沙尘暴困了他们三五日,什么补给都没有,人忍饥挨饿久了,为了活命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反正那一小队二十几个人,最后只有两个活下来了,而且两个人都疯了,一路没了命似得逃到西虞,西虞人见他们浑身都是尘土泥灰,疯疯癫癫的,手里还拿着个棒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被薅光了毛的旌节,便接待了他们,问他们发生了什么,那两人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惊恐地直喊‘黑沙漠,黑沙漠...’” “西虞人这才明白,他们是不认路,误打误撞进了黑沙漠,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古往今来进了黑沙漠的人,可没几个能活着出来,所以他们都猜测这两个中原人一定是吃了同伴的血肉才活下来的...” 夜漓打断老胡的话:“黑沙漠又是什么?” “黑沙漠是在西域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相传黑沙漠是甘塔拉沙漠的一部分,只是那里环境更加恶劣,据说常年被沙暴笼罩,走几步就能踩中一片流沙地,别说是人,就连蚂蚁都活不下去。黑沙漠是中原人的叫法,西域人更多称之为‘被诅咒的沙漠’” “被诅咒?”夜漓越听越起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就是有妖怪咯?” 老胡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个瘦弱小子对妖怪这么执着,沙漠生存环境本来就恶劣,再碰上妖怪那不是死路一条,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也懒得再同夜漓瞎掰扯,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回车上睡去了。 而鹤青与夜漓又只能席地盖天,靠在沙冬青上胡乱合个眼。 沙漠天高地阔,月亮也是大而明亮,虽是同一轮明月,但就觉得和曲潼江边上看到的温润如水的月很不一样,明晃晃的月光泄下来,照得这干涸的沙漠有些不一样的意境。 “鹤青。”夜漓睡不着,想着刚刚老胡说的话。 “嗯?”鹤青正迷迷糊糊地要睡去,闭着眼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夜漓正色道:“如果我们也遇上黑沙漠,你就把我吃了吧,我不怕,你别嫌我这副身子骨没肉,不好吃就好了。” 鹤青本来疲乏得很,听她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扑哧”笑出了声,一下来了精神:“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是说真的,”夜漓恳切地看着他:“就算是你把我吃了,我也不会怨恨你的,就是变成鬼,我也会继续守护在你身边。”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实是让鹤青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孩子似的说:“别说傻话了,早点睡吧。” “可是我睡不着啊,诶对了,”夜漓忽然坐直了身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胸脯:“等我们进到沙漠深处,如果真的没吃的了,可以煮蛇羹吃啊。” 说着,她从怀里揪出一条一尺多长的青蛇,拎着尾巴在面前晃了晃,还拨弄了两下道:“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也不动一下,害我差点都把他给忘了,你说他是冬眠了还是死了?” 从高山坳到曲潼江再到沙漠,竹七一直呆在夜漓身上,纹丝不动。 夜漓猜他或许本来是想活络活络的,但这一路状况迭出,险象环生,就竹七那胆小怕事的脾气,也就不想冒头了,干脆装死,于是故意说:“要不然烤了试试?蛇肉烤得嘎嘣脆,应该会很好吃。” 竹七被夜漓抓着尾巴,又听她说要烤了自己,连忙扭动几下,详装刚刚醒过来,双眼迷离地看着夜漓:“这...这是哪儿啊?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夜漓冷眼看着他装模作样够了,才不客气地说道:“行了,别装了,醒很久了吧?” “没有,”竹七有些不好意思:“是你们进沙漠前才醒过来的,”他见夜漓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连忙解释道:“是真的,我发誓,我这不是看有凡人在,怕显出原形吓到他么,所以才憋着不动的,不瞒你说,我现在还有点晕呢。” 鹤青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竹七扭动着身子道:“好像已经没有大碍了。” 夜漓道:“妖族恢复得快就是,这蜕一层皮就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们不是在锁妖塔的地宫里面吗?我记得九婴抓了时英,我要去救她来着...莫非...我们赢了?” “我姥姥呢?我姥姥在哪里?”竹七说着说着,着急起来。 夜漓与鹤青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犹豫,不知要如何同他说明此事,竹七毕竟苏醒不久,怕刺激到他,使得伤势反复,沙漠凶险,光是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无暇他顾,这种时候多一个累赘就少一分生机,况且夜漓急着赶去西虞国替鹤青找续命药,绝不能在此时出现什么纰漏。 打定主意,夜漓说道:“你姥姥已经先行回妖界了。” “什么?!”竹七意外:“你说姥姥抛下我,自己回妖界了?怎么可能,我不信。” “咳咳,”夜漓清了清嗓子,故意冷嘲热讽:“还不是你自己没用,你姥姥嫌你妖力低微,带回去丢人,让你...嗯...让你跟我出去历练历练。” 竹七眼眶含泪,一副委屈相,显然不能接受自己被姥姥丢下这个事实。 “是真的,她原话是这么说的,咳咳,你听听,‘这个傻小子在锁妖塔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生性又懦弱,像个姑娘似的,就让他跟着你,你收他做你的灵兽也好,做你的坐骑也好,再不济就把他当个宠物养在身边,先出去历练几年,等长本事了,才许回妖界来寻我。’” 竹七半信半疑地抹了把眼泪,抽抽搭搭道:“这...这倒像是我姥姥会说的话。” “什么叫像啊,”为了提高自己的可信度,夜漓抬高了声音:“这就是她老人家的原话,姥姥嘱咐你跟着我历练,你现在去找她,她肯定要生气的呀。” “可...”竹七迷惑:“可是...你来自冥界,我只听过天上的神仙收灵兽收坐骑,从没见过鬼族也能收灵兽的,而且姥姥让我跟着你,学什么呢?学托梦、找替身、摄魂吸魄吗?” 夜漓哑口无言,原以为竹七见识少,闭目塞听,好糊弄,没想到懂得还挺多。 说实话当时腾蛇姥姥将竹七交给她,说要让她收竹七做灵兽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但答都答应了,能怎么办呢?只好嘴硬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啊,你不信你可以走嘛,你认识去妖界的路吗?就是认识,你姥姥说不定都不肯见上你一面。” 夜漓的话一半耍赖,一半胡诌,原本是站不住脚的,幸好竹七虽然是在锁妖塔这个万恶之地长大的,但他从小都被腾蛇姥姥保护得很好,是以本性纯善,这番连篇鬼话居然都能把他唬住。 “好好好...”竹七虽然心里委屈,但还是勉强说道:“那我...那我听姥姥的话,跟着你就是了。”说罢又要钻回夜漓身上。 “诶,等等。”竹七都钻进去大半截了,又被鹤青捏着尾巴从夜漓的怀中拽了出来。 “你...你还是别让他呆在你身上了。”鹤青犹豫了一下说道。 “啊?”夜漓与竹七同时不解:“为什么?” “因为...因为不合适。” 夜漓疑惑:“什么不合适?” 鹤青解释不清,只好说:“总之,总之就是不合适。” “可是...竹七之前一直是呆在我身上的啊,”夜漓嘀咕:“老胡没见过他,总不能突然大变活蛇吧,别真把他吓到了,当我们是什么妖怪,偷偷抛下我们逃走,这片沙海没了他,凭我们两个怎么走得出去。” 鹤青见无论他怎么说,夜漓都听不明白,只好说:“如果非要把竹七藏起来,那就藏在我身上吧。” 他如此坚持,夜漓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弄了几片肉干喂竹七,自此他就暂时寄居在鹤青身上了。 闹腾了半夜,还没合眼多久,天刚蒙蒙亮,老胡就来叫醒他们,催促上路了,想趁着日头还不算太盛,多赶些路,待到了午时至未时,太阳就同悬空的火球一般灼热,毒辣得很,这时候基本上是无法赶路的,除非是想被晒成人干,老胡说运气好呢能找到个岩洞之类的地方躲避,运气不好就只能挤在车上,等光照偏了再出发了。 于是两个人,一条蛇,一只鬼,一头骆驼,在起起伏伏的金色沙丘间行了两三个时辰,便已是热昏了头,初进沙漠时,他们还赞叹烈日映射下的沙海是何等波澜壮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如今就没这等闲情逸致了,举目远了,四周围除了沙还是沙,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走到了天地的尽头。 热浪滚滚,风裹携着细沙,刮得夜漓脸上的面巾迎风猎猎,差一点就将她的兜帽吹走。 “起风了。”老胡表情严肃地望向天边。 看着他的神情,夜漓心里浮起一丝不安,而身旁的鹤青又咳嗽起来,她赶忙拿水壶给他喝了几口,才顺过气来。 “要不然我们休息一下吧。”夜漓说。 老胡将手伸到半空中,像是在和风握手,又嗅了嗅鼻子,似乎是在闻风沙的味道,然后说:“不能休息,看形势这风一时半会停不了,只会越吹越大,我们得趁着风势还小,先赶路。” “可是...”夜漓还想与他辨别两句,被鹤青拦住了,他温和地说:“我没事,我还能走。” 沙漠中自然是老胡比较有经验,他们只能遵照他的话,又走了半个多时辰,风沙果然越刮越大,一开始只是漫天飞扬,现下是劈头盖脸吹过来,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张嘴就是一口沙,前行都很困难,夜漓身形瘦小,举步维艰,似乎随时都会被风沙卷走。 由于交流不便,鹤青拍了拍夜漓,又指指身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躲进自己的怀里? 啊呸,夜漓啊夜漓,你又在想点什么东西,他怀里...竹七不是藏在他身上嘛,他的意思是竹七有什么动静? 竹七是蛇妖,他对这阵风沙有反应的话,莫不是在说这风里头有古怪? 风沙越来越大,差不多一人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不及细究,只能顶风前行,心里祈祷这阵风赶快过去。 走了没过多久,夜漓惊觉,不对啊,老胡呢? 眼前早就没了老胡的人影,刚刚还在和他们说话来着,这会儿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夜漓有些慌了,伸手向前摸索,却什么也没有。 说起来他们与老胡相识不过两三日,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来历,之前也是老胡主动来搭讪的,现在想想他一个生意人,就这么随意带俩陌生人上路,也不怕被谋财害命,也是够奇怪的。 鹤青本就伤重,经不起风沙,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倒下,夜漓发现异样过来牵他,但她那小身板也并不挡风。 风沙依旧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一股暖意却从鹤青手心传来,让夜漓安心了不少。 这时沙尘中闪过一个兽影,伴随着“哼哧哼哧”的低吼,夜漓立刻挡在鹤青身前,回头示意他小心。 终于来了么? 夜漓觉得这阵风沙一定是有什么沙妖之类的妖怪在捣鬼,意在取沙漠旅人的性命,鹤青却摇摇头,让她放下戒备。 只听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哼哧哼哧”啼叫更响亮了,甚至变成了尖声的嘶鸣,像是在回应鹤青的口哨,似乎有些兴奋。 鹤青立刻拉着夜漓向兽影奔去,夜漓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觉得跑着跑着,自己的脸就撞上了一堵长毛的墙。 一股熟悉的臭味传来,是那只拉车的骆驼! 之前老胡指挥骆驼行动时,也是吹口哨的,被鹤青看了去,悄悄记住了。 这下他们有救了!毕竟就沙漠来说,骆驼可比他们熟悉得多,老胡虽然不见了,幸好骆驼还在。 骆驼温顺,但这一只显然家养多时,失了野性,可能跟夜漓与鹤青一样,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沙,不免惊慌失措,蹬蹄子乱嚎乱叫,夜漓见它也被吓到了,摸了几下它的脖子,原本只是想慢慢安抚它,谁知十分管用,骆驼马上平静下来,脖子顺从地靠过来,抵在夜漓的肩膀上。 “好骆驼,”夜漓半掩着嘴,附耳说道:“别怕,带我们去一个能避风沙的地方吧。” 骆驼有灵,仿佛真的能听懂她的话,居然还点了点头,夜漓连忙拉起鹤青,一齐翻身坐在它的两座驼峰中间。 他们赶着骆驼在风沙中疾行了一段,夜漓感到周围的风似乎渐渐弱了。 鹤青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沙尘暴的暴风眼了。” 远处茫茫沙尘中,好像矗立着什么东西,走近了一看,是一处土垒似的碉堡,旁边还立着不少残垣断壁,看上去像是某个西域古国的遗迹。 “那是什么?”夜漓指着那一片问道。 时光荏苒,物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的古河流或已改道或是干涸,绿洲变成沙漠,也不知有多少古城被这一片沙海吞噬。 鹤青说:“去看看吧,风沙虽然小了,但我们不知道沙暴的行径路线,或许还会朝我们这个方向来,总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夜漓点表示同意,他们便奔着那土垒去了。 五十六、遗迹 这些已经分辨不出原型的残骸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沙盔,已经变得和周围的景致无二了,若不是夜漓眼神好,还真不能从那么远就瞧见。 最奇的建筑还是那个土垒,活像个土馒头,又像寿桃的尖尖,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听夜漓这么一比喻,鹤青不禁笑道:“被你说得都饿了。” 鹤青说一说饿,夜漓又紧张了,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立刻变成那种瘦成皮包骨,前胸贴后背的饿死鬼。 骆驼虽然还在,但它驮着的货车早就不知所踪了,他们现在是要粮没粮,要水没水,这样下去鹤青一个凡人之躯,是撑不了多久的。 夜漓又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跟老胡进沙漠,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恐怕续命神药没找到,小命就要先丢了。 她心里着急,表情就变得很严肃,从远处看这片建筑群并不如何宏伟,走近了一瞧,却发现占地并不小,夜漓牵着骆驼与鹤青在这些破碎的遗迹里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现在怎么办,这里是沙子,那里也是沙子,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楚,难道就靠着一头骆驼能走出沙漠?” 鹤青倒是很冷静,一点也不慌乱:“沙漠地势多变,对于常来常往经验丰富的人来说,自然是一草一木都是地标,他们甚至可以通过沙丘的形态来辨别方向,可是我们对这里不熟,自行穿越沙漠是很危险的。” “这些断墙有人工的痕迹,应该不是天然形成的,既然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那就必定在水源附近,就算水源已经枯竭或者改道,但说不定地下还能找到地源水。”鹤青又说。 如果真的能找到水,那就还有一线生机,水源附近可能还会有绿植,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些可以入口的吃食。 此处的沙子踩上去很殷实,跟别的地方绵软松动的感觉不太一样,夜漓听鹤青这么说,又看到了希望,立刻开始挖沙,先是徒手挖,但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挖得她两手通红,然后她化出匕首辅助,但并没有太多用处。 她拼命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用不知天高地厚形容再贴切不过了,要是能用手在沙漠里挖出一条地下河来,那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饿死渴死在沙漠里了。 鹤青劝不住,想帮她又被赶走:“行了行了,就你那身体,先顾好你自己,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去吧。” 夜漓扶着他靠在一处墙角坐下,自己又回到原地挖沙,才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刚刚挖出的坑已经被风沙填满了不少,无奈,她又开始疯狂挖沙,越挖越深,起初还能看到半个身子,后来就只露一个脑袋,最后已经看不到她的人,只有一铲一铲的沙子从坑里被抛上来。 夜漓锲而不舍从白天挖到了晚上,那匕首要不是魂器,恐怕刃都要被磨平了,再往地上一戳,她发现脚下的地终于不是沙子形成的了,而是铺了一层类似瓦片一样材质的东西,跟中原常作屋顶用的黑瓦又不一样,质地更像是一层薄薄的瓷,她抬脚踩了踩,呵,还挺坚硬,夜漓又使出浑身力气重重地踩了一脚,居然将黑色的砖板给跺穿了,整个小腿都陷了进去,废老大劲儿才拔出来。 她从沙坑里跳起来朝鹤青招手:“你看我挖到什么了!这里空的,下面一定有东西!” 夜漓忙活了半天,身上都是沙子,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手还被划破了,总之是狼狈不堪,但她毫不在意,意外又欣喜。鹤青看着她兴奋地蹦跶了几下,正要走过去,只听夜漓忽然大叫一声,等鹤青走到坑边上,她已经不见了,只见深坑里有一个大窟窿,整个地面都塌陷了下去,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鹤青立刻沿着沙坑的边缘滑下去,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哎哟!”夜漓从高空坠落,摔得她眼冒金星,正要站起来,上头又落下一人,正好砸在她身上,她正要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想想荒漠之中也只有她跟鹤青了。 果然,鹤青紧随着她一起跳了下来。 夜漓寻思她这次来凡间怎么这么衰,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跳下深渊,这都多少次了,又想到在空桑池那次他们也是前后脚跳的崖,鹤青也是这么砸在她身上的,想到这个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儿似的,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在想什么呢?”鹤青见她笑靥如花,问道。 “啊?哦...没,没什么...”夜漓慌忙拉回思绪,接着随手燃起明火符,又施了个小法术,只见明火符化成一只火焰鸟,一飞冲天,将周围都照亮了。 原来这里是一座地下宫殿,地面上露出的土垒,正是宫殿的穹顶,而那些断墙,石柱,只是被黄沙埋住的宫殿的一小部分,地下却是别有洞天。 “这又是什么地方?”夜漓发问。 这座宫殿和锁妖塔的地宫很不一样,锁妖塔的地宫并不是完整的宫殿,更多像是人为预设的,或许神殿祭台都是形成玄炽之门阵法的一部分,而这座宫殿则完全是被天然掩埋的,虽然与中原的皇宫相比,这座宫殿并不算多辉煌壮丽,但其保存之完好,还是不免让人惊叹。 皇宫外似乎还有另一片空间,应该是皇城,就宫殿和皇城的规模来说,这个国家并不算富裕,人口也不会太多。 鹤青和夜漓犹豫着是先往皇宫里走,还是先到皇宫外看看,推开虚掩着的宫门,他们两个就都愣住了。 只见门外通往皇宫正殿的白砌长阶上,躺着一具显眼的女尸,女尸穿着鲜艳的红色纱裙,头带金冠步摇,十个手指的指甲盖都涂得鲜红,经年累月居然并不褪色, 他们犹豫不前倒是不怕尸体,只怕这具尸体有古怪,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也没见古尸有任何变化,夜漓估摸着这具尸体应已魂归,不会起尸变反应了,于是放心大胆地上前查看。 尸体死后被弃在这里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身上大部分地方已露出森森白骨,但不知为何,即使岁月变迁,女尸眼眶深陷,脸颊上的肉也已风干,几乎完全看不出她的容貌,仍能感觉到此人生前天资绝色、妖冶魅惑之态。 鹤青小心仔细地翻看了一下尸体,皱起眉头。 夜漓问:“怎么了?” 鹤青道:“从她的衣着来看,这个女子应该是古国皇室中人,死在殿前预示着她可能是皇帝的嫔妃,甚至是皇后...” “嗯,”夜漓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呢?” “但她死得极惨,你看她身上的皮肉,是被人生生剜下来的,她是受凌迟之刑后,肚子上又被捅了一刀,放干了血,最后被绞死的。” 确实,尸体腹部两侧的肋骨断了几根,仅剩不多的干枯皮肉上可以看出整齐的切面,脖子上拴着一根麻绳。 鹤青抬头看向殿门:“皇宫内可能还有一具男尸,应该就是这个小国的皇帝。” 夜漓问:“这是叛乱?还是起兵造反?” 鹤青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走吧,进去看看。” 沿阶而上,回到殿内,古国皇宫虽小,但里面布置得极为精巧,便是曾遭受战火洗礼掠夺,仍依稀能看出皇帝的荒淫无度,极尽奢华的作风。 穿过大殿便是内厅了,这里似乎是皇帝的书房兼议事场所,桌椅案己被打砸尽了,一片狼藉,存放的书籍字画也几乎已风蚀殆尽,一碰就碎,只留有四面墙和柱子上的壁画,虽也是斑驳不清,多少还能看出些明堂。 仔细看那壁画尤其诡异,四幅为一组图,上面画着几个青面獠牙小人支起一口大锅,将一个靠着锁链的人投进锅中,锁链人拼了命得挣扎,但毫无用处,后面几幅图则画着锁链人被扔进刀山,丢到火海,流放极寒之地等等。 画中场景夜漓瞧着是极为眼熟的。 这些画引起不适的地方不在于绘画的风格,而是其带来的深深的绝望感,锁链人明明就能逃脱魔爪了,却总在最后一刻被抓回去,这种绝望感带来的落差犹如在人心头坠了一块巨石。 最里面的几排壁画,锁链人从一个黑洞中跑出来,后面追着一排黑影,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黑影,很欣喜自己终于能逃出生天,直到这些黑影,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抓着他的胳膊、肩膀、脚踝,一步一步将他重新拉回黑洞中。 壁画虽已模糊破碎,但依旧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夜漓咂嘴:“怎么布置得这么吓人,皇帝不觉得住在这里瘆得慌嘛。” 结果后厢房的门一打开,正对着的一面墙上放着一对落地神龛,里面供奉着两个古怪的像,一个黑身,朱发,绿眼,另一个双目如铜铃一般,吐着长长的红舌,身后有一对翅膀,两尊像全都面目凶狠,形容可怕,夜漓想,行吧,这古国皇帝或许就好这一口。 步入里间,就是皇帝的卧房了,一张巨大的龙床占着房间的一角。 一个头戴冠珠,身穿黑袍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剑,死在龙塌边上,他身上的黑袍,两袖上绣着金色的龙纹,马面裙的前襟是红色的,下摆也是金色的。 想来这位应该就是这个西域小国的皇帝,死得也不是那么安详。 说起来这皇帝当真是离奇怪异,前厅弄得这么诡异也就算了,卧室更是红帐纱幔,春色旖旎,淫靡之色溢于言表,床上和地下还散落着增加宫闱闺房情趣之物,还有酒壶和已经风化成石头的葡萄,足见皇帝生前有多放浪形骸,沉湎酒色,也就难怪他被人赶下台了。 夜漓没见过这些器具,正要拿起一件来瞧,被鹤青看到了,大声制止:“别动!” 她没想到鹤青这么大反应,被吓了一跳停住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她指着地上一个类似狗骨头一样的东西问。 “这...这是...”鹤青究竟是个凡人,在男女之事上,多少是要比夜漓略通晓一点,他不知要怎么回答,红着脸支吾了半天说:“这...这可能是镇纸吧。” “胡说。”夜漓是真的好奇,还低头仔细端详,搞得鹤青越发尴尬,侧过身去表示没眼看,夜漓看了半天说:“这里又不是书房,而且镇纸胡乱扔在地上做什么?” 她觉得鹤青多少是有些嫌弃她没见识,难免心中不忿。 “看情形这个末代皇帝当是个昏君,他房中之物也必没有什么好东西,别看了,走吧,我们去外面看看。” 鹤青见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夜漓都不开窍,只好催促道。 夜漓不明白鹤青是在扭捏些什么,跟个大姑娘似的,不看就不看呗,她没再多说什么,屁颠屁颠跟了出来。 离开宫殿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座寺庙,离皇宫这么近,估摸着不是皇观就是皇祠,走近了一看,门上的匾额题着“后黎国宗祠”五个大字。 鹤青惊讶道:“原来这里竟然是后黎国。” 夜漓疑惑:“后黎国?” 鹤青道:“很多很多年前,中原曾经出现过一个国家叫黎国,黎国出了不少开明的君主,使得国家昌盛,国祚绵延,后黎国的皇室曾掌管中原多年,中间虽有坎坷变动,但政权依然稳固,后来历经几代无能的君王执掌才慢慢式微,气运衰竭,被中原崛起的其他政权所取代,所辖地域不断被蚕食,最后不得已才带着臣民迁徙至塞外。” “这个国家出了不少有意思的皇帝,至今为中原的文人骚客津津乐道。”鹤青补充道。 夜漓问:“怎么个有意思法?” 鹤青道:“就比如后黎国的开国皇帝,李启彻,此人虽然是黎国皇族后裔,但属远支旁庶,他那一脉向来不受皇室正宗重视,以至于到了他父辈那一代,只得了个小小的地方官做。彼时黎国皇帝昏聩不堪,外戚干政,独揽大权,朝政日益衰败,百姓生活穷困,又遭受战火和苛捐杂税的压迫,苦不堪言,李启彻带头,以李氏子孙匡扶皇室,拨乱反正为名起兵造反,他振臂一呼,就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并最终夺得了政权,其实他成为皇帝之后并没有改国号,只是历史上为了区分黎国两个不同的阶段,才将李启彻称帝后的政权称为后黎国。” “李启彻虽为后黎的开国皇帝,但这却不是他的故事最精彩的部分。”鹤青接着说道。 “哦?”夜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还有什么传奇的事?” “这个皇帝生平的经历中最精彩的,是相传西王母曾因他治国安邦有功,在昆仑山接见过他,这对凡人来说可是无上殊荣,毕竟天神显灵向来都只是传说,是话本里的故事,李启彻居然能被西王母亲自接待,这在天上地下都是绝无仅有的个例。”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李启彻虽然只在昆仑山上呆了一顿饭的功夫,却被昆仑的一个仙子迷倒了,深深爱上了对方,回来后便茶饭不思,穷极一生都想着能再上一次昆仑山,却再也没能找到去昆仑仙境的路,晚年更是开始沉迷修仙之术,希冀着自己能封神登天,与那仙子再续前缘。” “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是他臆想出来的,不过李启彻作为一国之主,居然终身未娶,这倒是事实,无论朝中大臣如何劝解,并以储君不定,江山不稳相要挟,他都不肯听,后来李启彻从宗室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作为继任者,但始终不肯娶妻生子,黎国上下都说,他是被昆仑山的仙子勾了魂去了,到死都念念不忘。” 夜漓听罢,也没放在心上,随口评价:“我时常听说凡人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嫔妃成群,这皇帝居然能终生不娶,那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信步在皇祠中闲逛,到处都看了一圈,内堂挂着的一张巨大的《昆仑百仙图》印证了鹤青刚刚说的话,上面画的是李启彻下山之时,昆仑众仙送别他时的景象,西王母脚踩祥云,身披霞彩,风姿绰约,占了整幅画最大最中间的位置,而地上,一个白衣仙子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正与一个穿着威仪的青年依依不舍地道别。 哎哟喂,这还是个仙凡恋的痴情故事呢,李启彻上没上昆仑山不知道,但被仙子勾去了魂怕是真的,不然怎么会让人在宗祠里放这种画呢,凡人重视家族传承,设立宗祠就是为了庇佑子孙并世世代代受他们膜拜,所以在宗祠里挂这种画,即便李启彻没有嫡传子嗣,他的故事也会在李氏子孙中代代流传,可不是要笑死人了。 这时,祠内的另一幅画映入夜漓的眼帘,让她顿时瞠目结舌。 这幅画题曰《仙女下树图》,里面画了一个灵动的小仙子从树上跳落下来的景象,画工无比精湛,而且和《昆仑百仙图》一样,这幅画也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皇宫里那些早已破败不堪的货色根本不能同皇祠里的两幅相提并论,画上附着着一层油亮亮的蜡一样的东西,整幅画几乎和人一样高,笔触清晰,颜色鲜艳,历久弥新。 精湛到什么程度呢,精湛到似乎可以感受到仙女跳下来时发丝随风飘动,踩到地上的草坪是松软的,随之带下来几片树叶落到她的肩上,让人想为她抚去,仙子眉眼弯弯,神态娇俏,水绿色的裙摆摇曳,步步生莲,甚至能隐约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异香。 总之,就是画上的仙女如同活的一般,呼之欲出,跃然纸上,而自己仿佛就置身于昆仑仙境之中。 只是...只是... 只是这画上的仙子,怎么又和夜漓长得一模一样啊! 之前岐虞王陵中王妃像不如这张生动,毕竟那张画年代更为久远,当时的画技还及不上后来的后黎国,所以这种冲击感并不强烈,但这画中的仙女与夜漓相比,简直是连一颦一笑都如此相似。 也真是奇了,这世上到底有几个长着夜漓这张脸的女子啊... 连一旁的鹤青看着这张画,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画上的仙子,转而又瞧瞧夜漓,她跟画并排站在一起,画中人就像她复刻的翻版似的。 “呵呵呵...”夜漓干笑几声:“你说的迷住皇帝的仙子,不会就是她吧?” 五十七、尸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这世界的未知角落里,有另一个自己,过着她想象不到的生活,这让夜漓不禁对画中的仙子产生了兴趣。 莫非这个仙子真的是她的前世? 那岐虞国的王妃呢?她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 不对不对,洛梓弈说自己是魑灵,那空桑池下的烛九阴也说她是同族,那她前世应是龙族的啊,怎么会是昆仑仙子呢? 夜漓越想越晕,脑袋里一团乱。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鹤青,他一路强打着精神介绍后黎国的过往,但脸色越发惨淡,于是夜漓又想,罢了罢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水源和离开沙漠的路。 管他前世是王妃还是仙子,死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要紧的。 “竹七,你怎么了?别动来动去呀,你受了伤,妖力不够,化不成人形的,就先好好呆在我身上吧。” 这时,鹤青忽然说道,似乎是竹七不安分。 自从腾蛇姥姥将竹七给了她,夜漓就喜欢充主人的派头,听鹤青这样说,不客气地捏着竹七头上的小角将他从鹤青的衣襟里拽出来,凶巴巴道:“安生点,再闹就把你丢在这里变成蛇干!” “不,不是,”竹七委屈道:“他...他身上有东西。” “啊?”夜漓一下子没听明白。 竹七央告:“我不想呆在鹤青身上了,夜漓,你还是让我回你这儿来吧。” 夜漓弹了一下竹七的脑门:“能带着你就不错了,还挑...你说他身上有东西是什么意思?” “是虫,他身上有虫。”竹七附耳小声说道。 虫?难道是...夜漓瞪大了眼睛望向鹤青。 “给我看看。”她一着急,直接上手。 “夜漓你...” 鹤青伤重,气力不支,拗不过夜漓,只好任由她扒开衣服,露出白皙的胸膛。 肉眼可见一个凸起的小包,从鹤青的右侧肋骨一直移动到左肩,接着数十条蠕虫状的东西在他的皮下四散开,有些甚至跟暴起的青筋一样,能透过皮肤纹理清晰地看出来。 这情形夜漓可太熟悉了,在樊晓澄的梦里她曾亲眼见过,他们的师娘于氏蛊毒发作时就是这副模样的。 若是身体无恙,鹤青与身上的血蟞是共生互存的关系,加上佛灿莲的作用,三者能达到一个平衡,但蛊虫绝非善类,一旦感知到宿主的衰弱,便会拼了命地汲取其仅存的修为,以便支撑它们找到下一个宿主为止。 而此时鹤青的力量,显然已经不足以压制身上的蛊虫了。 “鹤青...”夜漓看着他,眼神悲戚。 鹤青急剧咳嗽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来。 看来曲潼江边的那一剑,终究是伤及根本了,他勉强一笑,抹去夜漓眼角的泪花:“别担心,我没事。” 夜漓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鹤青,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她哽咽道。 鹤青温柔地笑道:“好了,别哭了,你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寿数将尽,命不久矣了,你曾说过要陪我共度余生的,该不会是要放弃了吧?我还等着续命神药呢。” “没有,”夜漓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怎么会放弃呢。”她的脸上堆起了一个最难看的笑。 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双目含泪,像嵌在脸上似的,嘴角的梨涡深陷,笑着哭的样子让人尤其心疼。 “那我们走吧。”鹤青摸了摸她的头道。 一股暖流涌上夜漓的心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又温柔又强大的人,明明快要死的人是他,却还要反过来鼓励自己。 这么想着,夜漓的鼻头又是一酸,为了不让鹤青看到,悄悄背过身,用力眨了眨眼,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 他们继续在遗迹中探寻,竹七却说什么也不肯回到鹤青身上,跟在他们身后扭来扭去。 渐渐的,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前方路面的地上出现一道一道弯曲的印迹,竹七率先滑行过去,把头埋在土里,贪婪地嗅了嗅说:“这里水汽比较重。” 鹤青也走过去,俯身蹲下,手指沾了沾地上的沙土,捻了捻,果然相较于甘塔拉沙漠里的沙子,这里的略微有些湿润。 “这应该就是古河道了,因为一些原因断流了,但地下可能还有暗河,”鹤青一边探寻一边皱眉:“我们赤手空拳,应该挖不了这么深。” “鹤青,”夜漓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觉不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鹤青还没说什么,竹七就先激动起来:“什么?谁?在哪?”仿佛能看到他细如麻绳的蛇身打了个激灵。 “夜漓,你,你不要说这种吓人的话。”他刚才还不肯靠近鹤青,这会儿倒是飞速呲溜过来,盘桓在他们脚跟后面藏着。 夜漓轻挑了下眉毛,给鹤青使了个眼色,郎声道:“从皇宫里出来之后,我就一直有这种感觉,遗址中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别人。” 鹤青会意:“你说跟着我们的,是人是鬼,还是...妖?” “妖妖妖...”竹七插嘴:“肯定是妖,刮沙尘暴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虽然掩饰得很好,但风中还是有妖气。” 夜漓瞪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不出声了,这时,古河道旁的一颗礁石边上似乎有什么动静,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他们左右包抄,缓步走向黑石。 石头后面果然蹲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瑟瑟发抖,夜漓一把将人拎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别杀我!”那人惊呼。 是老胡的声音,转过来一看,真的是他。 夜漓冷哼一声:“看到我们为什么不现身,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干什么?” “妖...妖怪啊!”老胡抱头鼠窜,夜漓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跑,还吓唬他:“知道我们是妖怪还大呼小叫,信不信吃了你!” 老胡立刻闭嘴不敢说话了,眼睛盯着地上的竹七。 鹤青温和地说:“你放心,他不会伤人的,别害怕。” 老胡喃喃自语:“他...他会说人话,我从没有见过蛇会说人话的...他一定是妖怪。” 地上的竹七不满地对他吐着蛇信,身子扭来扭去,发出“嘶嘶”的声响,老胡畏畏缩缩地往后一躲。 “好了,别吓他了,”鹤青道:“起来吧。”他扶着老胡站起来。 “说说吧,”夜漓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道:“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什么我不见了,明明是你们不见了,”老胡激动起来:“起了沙尘暴我当然一路拼命逃跑了,跑啊跑,脚上一滑就掉进了一个窟窿里了。” 原来老胡是掉进夜漓挖的沙洞中了。 “这么说来,你是在我们之后掉到地下的咯?”夜漓又问:“那你一定看到地面上的土垒了吧?” 老胡说:“看到了啊。” “也看到栓在土垒旁边的骆驼了?” “看到了。”老胡斩钉截铁道。 “嘶...啧啧啧...”夜漓故意咂嘴,摇头道:“真可惜,早知道就让你把骆驼带下来了,现在还能杀来吃。” 老胡一愣,随即说道:“是啊,早知道我就将骆驼一起带下来了。” 听罢,夜漓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哎呀,”夜漓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如今腹中无食,饥肠辘辘,这可如何是好呀。” 老胡一听浑身哆嗦,警惕道:“你...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要吃我吧?” “你想太多啦,”夜漓冷笑道:“你这么老,身上皮都挂不住了,肉肯定很柴,一定不好吃。”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故意舔了舔嘴唇。 “是是是,不好吃,真的不好吃,”老胡吓得都结巴了:“求您大仁大义放我一条生路吧。” “好了好了,”鹤青打圆场:“大叔,我们真的不是妖怪。” 老胡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鹤青,小声嗫嚅:“我,我都看见了。” 夜漓抬了抬眉毛,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我看见这条蛇是从,是从他身上爬出来的,还有,还有他身体里的东西...”老胡害怕道。 闹半天他怀疑鹤青是妖怪,夜漓憋笑,忍住不笑出声。 这老家伙脑子不太好使,眼神倒是不错,遗迹中环境如此昏暗,他居然也能瞧得见。 莫非老胡就刚刚就在他们身旁?夜漓起了疑心,他看上去被吓得不轻,实际上他一个人在地下游荡了多久并无人知晓,要是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恐怕早就疯了,便是有经验的沙漠旅人也决不能像他现在这么镇定,还有心思凑到夜漓耳边嚼舌根:“妖怪最能俘获人心,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别被他骗了。” 夜漓不禁莞尔,咧着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郑重地点头道:“哦...谢谢你的提醒,那我当心一点。” 这可能是她这次进入凡界以来,遇到的最好笑的事了。 老胡被迫与“妖怪”同行,可把他委屈坏了,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斜视鹤青。 他们一行沿着河道继续向前,可惜这座地下古国皇城的遗址里,除了皇宫和宗祠保存地比较完整以外,剩下的都只是一些看不出原貌的断垣残壁,还有遍布四处的各种奇怪塑像,其余就再没什么可看的了。 又走了一会儿,夜漓停下脚步,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我终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什么?”鹤青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 “自从进到这片遗迹里面之后,我总觉得有种违和感,说不上来,但就哪哪儿别扭,原本以为这是塞外风情,西域特色,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夜漓说:“这个国家不信神佛,反拜鬼王啊。” 她又说:“你还记得皇宫正殿后厢房里的一对神像,那长翅膀的,是鬼王座下的夜叉鬼,还是空行夜叉,另一个朱发绿眼的则是罗刹鬼,壁画上画的都是冥界投胎托生的仪式,是那些前世业障未消的人死后在炼狱中受刑的场景,城中的这些神龛也是,就跟金陵城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一样,是供百姓祈福祝祷,镇守一方用的。” 鹤青沉吟半晌,说道:“既然后黎国是信奉鬼王的,那为何李启彻会接受西王母的召见,还爱上一位...天界的仙子,这不是与他的信仰不符吗?”他提及这个和夜漓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仙子,眉头微攒。 “我猜他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才上昆仑山的,”夜漓说:“而且所谓的信仰相冲,本就是世俗的偏见,其实各界之主,本身是没有龃龉的,尤其是冥界,那里是大千世界的终点,所以更有些遗世独立的意思,凡人中有的恐惧死亡,所以提及鬼王啊,冥界啊才会觉得晦气,其实死亡本身就是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中的一节,乃是自然规律,无可避免,这么想想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夜漓寻思,既然后黎国信奉的是鬼王,那就不可能没有供奉洛梓奕像的地方,那应该是个地标建筑。 老胡插嘴道:“后黎国信奉鬼王是有原因的。” 夜漓道:“哦?什么原因?你说说看。” “你们还不知道后黎国的来历吧?”老胡得意洋洋地卖弄道:“相传上古时期,部落割据,各自为政,物资匮乏,常常因为食物、水源、地域划分等问题引发战争,后来一个名叫岐虞的部落联合各部族统一中原,建立了岐虞王朝,但立国没有多久,岐虞王就死了,自此之后岐虞国就一直信奉鬼王,但这个传统的由来已经不得而知了。” 夜漓想,岐虞国信奉鬼王当然不奇怪,毕竟鬼王的本尊就是他们曾经的主君,一代传奇君王忽然身死,怪谈变成谣传,谣传变成奇闻,奇闻演化成传统。 “当时岐虞联合的众部族当中,最大的一个部落叫九黎部,岐虞王去世之后,九黎部便接替他执掌中原,后来的黎国和后黎国也与九黎部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黎国建立之初,民风开化,百家争鸣,信仰也是各式各样的,所以岐虞旧民信奉鬼王的传统也一直延续了下来,中元节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就跟中原的除夕、中秋一样重要。” “到了后黎国时代,国运日下,被中原崛起的其他政权驱逐,后黎的君王不得已在西域重新建国,西域虽然地域广阔,但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后黎国子民深受风沙侵袭之苦,严重的时候,全年颗粒无收,百姓断水断粮,饿殍偏野,但是慢慢地他们发现只要虔心祭拜鬼王,这一年的沙害就会减轻不少,粮食收成也会随之提高很多,所以后黎国中后期,信奉鬼王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了。” 夜漓惊奇得眯起眼,还有这事?鬼王镇恶鬼、平业障、渡冤魂、守轮回都来不及,还管治沙呢?那洛梓奕也真是够忙的。 他们穿行在后黎皇城中,此时距他们离开皇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目及之处皆是荒凉破败,与宫殿的奢靡形成鲜明对比,看来这后黎国的末代君王兵败倒台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时,忽然一阵阴风传来,他们现在身处地下,原本就气息阻塞,流通不畅,积攒了不少腐糜之气,但这股阴风中还是夹杂着明显的,更为浓烈的臭味。 一种尸体腐烂所散发出的特有的味道,气味之浓烈预示着尸体的数量还不在少数。 前面不是墓地、乱葬岗,就是一个尸坑。 万人尸坑的那种。 继续往前走,地势开始慢慢下沉,路面倒是越来越开阔,尸臭也更重了。 接着一座七层宝塔出现在眼前,宝塔的样子很眼熟,规格看着和锁妖塔有几分相似。 塔的左侧有一个人工凿成的石室,装着铁栅栏,石室里有几副拷着锁链的白骨,看上去应该是后黎国囚禁犯人的地方,左侧两边凸起的石壁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石像,足有七八人高,石像上那张比女人还精致的脸,不是洛梓奕又是谁? 鬼王像乍一看,还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之感,明明是个死物,却犹如洛梓奕亲临,定力弱的,怕是扑通一下直接要跪倒了。鬼王像前,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尸臭就是从这个坑里散发出来的。 夜漓瞬间就明白了。 天哪,后黎国的亡国皇帝还真是荒唐到了极致。 大约他是觉得鬼王既然是恶鬼之首,必然是喜欢死人的,便以此作为献祭,甚至将监狱建在鬼王像附近,杀了罪犯就地掩埋,还真是不浪费。 尸坑里的腐味这样重,经年不散,应该不单单只是将监狱里的死囚犯投到了里面,恐怕还虐杀了不少无辜之人。 这一刻,夜漓甚至就连这昏君在走投无路之际,杀人抛尸,跪在鬼王像面前日夜叩拜的情景都能想象得到。 但他可能不知道神憎鬼厌这个词,倒行逆施,命数已尽,是求谁都没有用的。 五十八、反噬 尸坑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仅仅是在边缘朝下张望,都像是要被吸进去似的。 “哎呀,”夜漓站起来,感叹道:“现在我终于知道后黎国为什么会灭亡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竹七急道:“这都走到头了,怎么还没有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啊?” 夜漓没搭理他,自顾说道:“这个遗址还真挺奇怪的。” 鹤青点头赞同。 竹七不解:“什么意思?哪里奇怪了?” 夜漓道:“你没发现皇城里很干净吗?” “干净?这脏兮兮的到处都是千年尘土积灰,哪里干净了?!” 夜漓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尸体。” “除了皇宫的两具尸体和此处这个尸坑之外,这个地方就几乎没有死人的遗骸,起义军呢?百姓呢?这是一座空城啊,难道不奇怪么?” 鹤青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地方更像是瞬间塌陷然后被沙尘掩埋,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而城中的人一定都及时撤离了,才没被一齐活埋。” 他们面对着鬼王像,鹤青迟疑道:“他是...” “冥界之主,诏阴酆罗大帝,鬼王洛梓奕。”夜漓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甚至还有几分嘲笑。 鹤青虽然见过他两次,一时间没认出来。 “就是栖霞山和锁妖塔里见过的...” 夜漓点头:“就是他。”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回头一看,只见胡伟刚行为反常地站在七宝黑塔前,用身体不断地撞击塔门,撞了好久都没什么用,他又开始用手指拼命挠,挠得满手是血,与此同时一种黄色的异光笼罩在他身上。 “老胡,你干什么?!” 夜漓喊了一声,老胡依旧兀自又撞又挠,怎么叫他都没反应,而且他撞得很用力,用力到夜漓甚至都担心他再这么撞下去,会不会把自己的骨头给撞断了。 “他这是疯了吗?”夜漓满脸疑惑,转头问鹤青。 鹤青未回答,只嘱咐:“小心点。”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向黑塔。 竹七很自觉地窜上来,盘在夜漓背上。 走近了看,果然,胡为刚两袖上全是血,而他好像不知疼痛似的,扔在不停地反复撞击。 “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控制了他。”夜漓环顾四周。 七层黑塔,石室监狱,尸坑,鬼王像...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夜漓全神贯注,四下搜寻,却没什么结果,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我去让他停下来。” 鹤青拉住她手腕:“你先别冲动,我觉得他更像是想把什么东西从这塔里放出来,万一有什么危险...” “那就更不能让他得逞了。”夜漓性子急,话还没说完,甩开鹤青的手,运起魂力,魂鞭弹射,追索至老胡的后颈,刚要碰上,便被他身上的黄光给挡了回来。 这一击反弹忒是厉害,竟震得夜漓的手微微有些发麻,魂鞭也自动收了起来。 探得虚实,夜漓的表情越发凝重,面前的老胡忽然停下撞击的动作,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们,接着他跑到尸坑边上,又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接着纵身跳入尸坑中! 这一举动,让夜漓与鹤青始料未及,一时动不知该作何反应,当下只愣在原地。 尸坑深不见底,老胡这一跳必死无疑。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控制他走上这条死路。 “这...就完了?”他们静默地望着尸坑,等了好久却也没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夜漓感觉自己手心冒出汗来,这种紧张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毕竟到现在他们也没弄明白此地妖邪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被俯身的老胡虽然自尽,但这显然只是开始。 地面轻微晃动了一下,没过多久又晃动了一下,第二次比第一次的体感要明显很多。 接着震动一波一波地传来,一次比一次猛烈。 夜漓被晃得东倒西歪,她牵着鹤青努力站稳,以为是有什么大家伙要来了,严阵以待。 竹七指着尸坑喊道:“你们看那里!” 尸坑边缘有数十湿尸、干尸和白骨从深坑下面往上爬,接着一批又一批尸群跟上。 “活,活了...活了!”竹七浑身发抖:“妖怪啊,救命!好可怕!” “吵死了,安静点!”夜漓啐道:“你自己不就是妖怪么,鬼哭狼嚎什么?” 这一幕让她想起在皇宫中看到的壁画,眼前的尸群如同索命的恶鬼,跟画中的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没想到此等地狱名景,竟叫夜漓在凡间一片被黄沙掩盖的古国遗迹中见到了。 她当了几百年朝生使者,自诩什么炼狱十刑,冥界八司,鬼蜮之中还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东西,饶是如此,她仍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阴曹地府。 除了洛梓奕,夜漓还真没有见过有谁有能力同时控制这么多阴灵的,那该是魂力多强大的鬼怪才能做到。 反正远在她之上就是了。 听说八百多年前闹得很凶,誓要将人间变成第二个冥界的骷髅将军,鼎盛之时也能坐拥三千鬼众,最后还是在洛梓奕十万阴兵的进攻下溃不成军。 但自洛梓奕担任鬼王以来,几千年间冥界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叛徒,夜漓实在想象不出是哪方势力,能如此强大,盘踞潜藏这么多年隐忍不发,好巧不巧还被她给遇上了。 尸群作古已久,还魂之后似乎没有马上适应,枯骨上所剩的皮肉不多,活动起来有些僵硬,但没过多久就行动自如了,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朝夜漓与鹤青奔袭而来。 不一会儿,夜漓、鹤青和竹七就被尸群包围了。 本来以为对付这些低阶的尸鬼,仅凭夜漓的战力足够了,但她还是低估了尸鬼的数量,夜漓一魂鞭下去虽能扫翻一片,但还是架不住尸群前赴后继地往上扑,鹤青伤痛未愈,只能边打边退,但这些尸鬼极其难缠,除非是将之打得稀烂,否则即使只剩下断肢残臂也依旧能动,不是抓着夜漓的胳膊就是揪住她的头发,让她使不上劲儿不说,还防不胜防。 苦战了一会儿,不得已夜漓带鹤青和竹七飞身到石室之上,形成地势差,以高地做防御,为了阻止尸群爬上来,夜漓用她那点微末结界术张开防御,她知道自己并不精于此道,勉强撑起的结界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但多少能缓过一口气。 施术完毕,夜漓忽然感到背上一阵刺痛,回头一看,竹七居然在她背上咬了一口,蛇牙深深嵌进她的肉里,鲜血直流。 “你干嘛?!”夜漓怒而起身,拼命晃动肩膀想把竹七甩下来,但竹七死咬着不松口。 “你放开,你放开啊!”夜漓吼道:“我警告你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放开。” 结果竹七不但不放,还越咬越紧了。 夜漓生气威胁:“还不放,信不信我把你打成蛇羹?” 最后还是鹤青一手捏着竹七的七寸,一手掰着他的头将他从夜漓的背上取下来。 只见竹七眼珠泛白,命门被人拿捏了,还冲着夜漓龇牙咧嘴,细看他的模样,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夺了心智。 除了狐族的摄魂术之外,夜漓还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控制活物的。 鹤青仿佛能看穿了她的疑虑,低声道:“是沙。” “沙?” 鹤青点头道:“刚才在下面我就注意到了,有一小簇沙一直追着我,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被我用剑斩断了。” 什么?夜漓一脸迷惑,她这是又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了。 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沙亦是如此,鹤青的剑竟然能斩断沙,一时之间,夜漓不知道应该对哪件事更感意外了,是沙追人,还是剑断沙。 鹤青又说:“我猜你身上应该也有,只不过...” 只不过夜漓的这具肉身已经被更为强大的占据者——她的魂魄附体了,所以沙也就对她无用了。 夜漓又想到萦绕在老胡身上的黄色光晕,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控制老胡和这些尸鬼的是...沙?” “正是如此。”鹤青说着拎起竹七的尾巴,将他倒举起来,上下左右抖了抖,果然抖出不少黄沙来,这些被倒在地上的沙子还要作怪,不安分地东窜西窜,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钻,被夜漓施了一个符,转眼化成一摊焦黑的印迹,将黄沙抖干净之后,竹七就不再对夜漓张牙舞爪了,蛇身软绵绵地垂荡下来,没了生气。 “他...不会是...死了吧?”夜漓上前拨弄了几下竹七。 她到底是答应过腾蛇姥姥要照拂竹七的,不能就这么给弄死了啊。 “没事,”鹤青道:“只是晕了过去而已。” 夜漓这才放心下来,冷笑着高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原来是沙妖,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单挑啊。”夜漓有个坏毛病,就喜欢不知深浅地撂狠话。 果然,这套说辞没能将沙妖激将出来,她布下的结界就先撑不住了。 一开始,尸群一靠近结界就会化成灰烬,这是夜漓魂力技能中的黑火,接着爬上石室的尸鬼越来越多,结界承受不了那么多攻击,尸鬼逐步突破,先是探进来一只手,一颗头,半个身子...没过多久,她的结界就彻底溃散了。 夜漓深深叹了口气,但凡她往常下点功夫,能有洛梓弈一半布结界的能力,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被这些不入流的鬼东西追得满地跑。 结界一散,尸鬼便再无顾及,互相踩踏着用上石室顶上,鹤青只好背起昏迷不醒的竹七,奋力杀退尸群,却怎么也杀不尽,这些僵尸没有自己的意识,也不知疼痛,跟疯了一样,也不惧怕鹤青的剑,迎着剑锋直往上冲。 鹤青手中的剑越舞越快,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浮上他的心头。 他明明已经战到力竭气衰,却越杀越兴奋,仿佛肉体和灵魂是隔离开的,不受控制,仿佛脑中一直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他,杀,杀,杀,将这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魔外道都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去。 同时,这个声音还在不断合理化他的行为,告诉他这是替天行道,不算滥杀,只是这些尸鬼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他的杀戮之欲而已。 于是他越杀越兴起,神情都不一样了,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弑杀的快感浮现在嘴角,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郁和亢奋交替的氛围中。 那边夜漓并没有注意到鹤青的变化,只看到他被尸群围攻,而他一次又一次地杀出重围,险象环生。 情况紧急,得想想办法了,再这么下去,他们三个都要葬送在这鬼地方了。 但夜漓截杀尸鬼,无暇分身,也顾不得这些千年老尸体内的尸油和污浊的液体喷溅出来,杀得可谓是十分惨烈,终于勉强抵住尸群的进攻。 她正筹措破解困局的方法,尸坑中忽然有一人影跃出,停在半空,此人看上去皮肉健全,与正常人无异,只是长发披散,四肢垂地,像是木偶戏里受人控制的提线木偶似的,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扯,生生拉起来。 只见人影低着头,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向夜漓与鹤青,看上去很费劲。 尸群像是得了指令似的,更加疯狂地攀爬石室,如潮水般朝他们撕咬过来。 单凭空中的人影露出的一只眼睛,脸上的褶子和黝黑的皮肤就能判断,控制尸群的正是老胡,或者说是附身在老胡体内的什么东西。 夜漓看着他,咬咬牙下定决心,砍落几个试图爬上来的尸鬼,转过身。 下一刻,她居然放弃抵抗,自己倒向尸群! “夜漓!” 鹤青回头看见夜漓掉下去,大声呼唤,只觉得悲痛到肝胆欲裂,他刚刚杀红了眼,没注意到夜漓是主动跳下去的,还以为她战败不敌被尸鬼强拉走了。 他仰天长啸,血液中流淌的蛊虫爬得越来越快,右眼的眼眶显现出几条类似昆虫触角一般的黑纹。 此时的他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修为,只强撑着一口气,根本无法营救,在绝望和极度的痛苦之中,他终于放弃抵抗,将身体完全交给了草鬼婆。 鹤青清醒时本就是一个冷静到近乎淡漠的人,所以被草鬼婆占据后,除了功力大增,身法变得异常迅捷之外,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色越发沉寂。 像死一般沉寂,沉寂到可怕,仿佛所有的欢乐和希望都被抽空了。 而那些尸鬼在他变幻莫测的剑法下,再也近不了他的身,明明数十只尸鬼一齐扑向他,一阵剑光大作后,转瞬间就变成了无数尸块,他一路斩杀,所向披靡,那些尸块横飞,像下雨一样落下。 鹤青作为玄门弟子,仙姿玉质,清风佐鸣,不染凡尘之态荡然无存,现在的他眼泛异光,浑身血污,满脸杀意。 看上去比那些尸坑里爬出来的更像恶鬼。 鹤青硬生生地从成堆的尸鬼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夜漓,执念伴随着邪意滋长。 但他砍杀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夜漓的身影,鹤青越来越绝望。 他看着冲向他的尸群纷纷化成尸块,散落在地上,辨认不清,起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夜漓不会是已经被尸群撕碎了吧。 悲痛欲绝的心情立刻化成了他满腔的愤怒,鹤青手起剑落,招式快到根本看不清,他斩了一个又一个尸鬼,并且精准得将他们大卸八块。 “夜漓!”他坚持不懈地呼喊。 面前依旧黑压压的一片,这时,一条带着闪电的红鞭从尸群中射出,不偏不倚正好套中了半空中的老胡。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夜漓惯常喜欢耍小聪明,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战术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自愿落入尸群,自然也是为了这一刻。 虽然夜漓的结界术水平不怎么样,但在极小的范围内张开结界,只保护她一个人,还是可以做到的,于是她就凭借着这小小的结界躲过尸鬼的撕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就抓住了控制尸群的老胡。 她用尽剩余的全部魂力,牵引魂鞭,用力一扯。 不管怎么样,先把他拽下来再说。 老胡重重地摔落在地,沙土飞扬,若是普通人,只这一下,恐怕就已经粉身碎骨了。 “夜...漓...” 夜漓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看是鹤青,顿时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他右眼的黑纹。 樊晓澄梦境中,被草鬼婆附体的于氏脸上也有这样的印记。 黑苗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养蛊的初衷不是为了害人,蛊虫在和宿主达到平衡共生关系时,对其本身是有益的,除了驱邪避害,百毒不侵之外,还能使宿主功力大进,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 传闻神乎其神,让不少人对这门古老的秘术趋之如骛。 只不过修炼巫蛊之术的法门过于邪乎,需要日日与毒虫蝎蛇为伍,这才被众人误认为是邪术,还有一点,蛊虫是很容易失控的,尤其是在宿主自身虚弱的情况下,蛊虫会不惜一切代价只求自保,每到这个时候,宿主就会遭到严重的反噬。 让夜漓惊讶的是,鹤青在被草鬼俯身之后,还能保持自身意识的清醒,这实乃前所未有之事。 她明白鹤青是以为她要死了,万念俱灰,但又身体不支,气力耗尽,为了救她,这才唤出身上的蛊虫,并且将身体交给草鬼的。 “鹤青...你...”夜漓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出。 “我...来,救你了...”鹤青话都说不利索了,喘着粗气,显然是在和体内的草鬼做斗争,但神色又恢复了往昔。 “我没事...我没事...”夜漓后悔恸哭:“对不起...对不起...” “别哭,”鹤青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惨然一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好,”夜漓点头道:“我们走,离开这里,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医治蛊毒的方法的。” 就在此时,躁动的尸群忽然停住了,还自动让出一条道儿来,一直延伸到尸坑边上,尘埃散尽,尸坑的边缘出现半个沙球。 这是保护胡为刚落地不被摔成肉泥的沙盔,鹤青猜得没错,附身在他身上的,果然是沙妖。 如此一来,只怕是没有那么好对付了。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只见胡为刚站起来,一脚将那沙盔踩碎,从里面走出来,步步逼近。 此时的他与几天前,在晋阳城城门口那个胆小贪财的边境大叔已经完全联系不到一起了。 五十九、地下暗河 鹤青闪身挡在夜漓面前,嗓子眼里发出一些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咆哮,很像是恶鬼凶化前会发出的声音,他的身形忽然消失了,转眼就出现在胡伟刚面前。 被附身的老胡已经完全妖化了,整个身体都可以沙化,鹤青的奇袭收效甚微,剑能断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或是灵光一现、无法解释的神来之力,毕竟沙粒极其细碎,现在的老胡可以说根本没有实体,就算鹤青剑法再好,能刺中他,甚至在他身上捅一个大窟窿出来,也会被沙填满,立即恢复原样。 胡为刚看着插在自己身上的剑,冷笑一声,笑容还僵在嘴角,身体就化成了沙子。 这是沙妖惯用的招数,叫“沙影瞬移”,化沙消失后,在对手视线之外、防御的死角,重新凝结起来,根本无法预判,防不胜防。 沙妖对草鬼,也算得上是天上地下,六界中难得一见的对战了。 不过这场战斗借鉴意义不大,因为他们的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几乎是一闪而过,只在空中留下两个残影。 厮杀一阵之后,鹤青略占下风,他的发冠散了,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面色惨白,受到沙妖一波接着一波的反击,终于支持不住了,单膝跪下,将剑倒插在地上,扶着剑柄,吐出一口鲜血来。 “鹤青!”夜漓焦急大喊。 鹤青却吼道:“别过来!” 他现在的神志尚还算清醒,但不能确定这种清醒能持续多久。 眼下他能借助草鬼的力量杀敌,之后也能杀同伴。 被草鬼占据意识后的于氏就是这样敌我不分,滥杀无辜的,而且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即便能清醒过来,也只是暂时的。 但夜漓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鹤青挨打。 鹤青看上去倒是跟豁出去了一样,越战越勇,似乎连旧伤都无碍了。 被草鬼俯身的鹤青已经变得和那没有痛感、无知无觉的尸鬼并无二致了。 胡为刚看着浑身是血,却毫不退缩的鹤青,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沙影瞬移”使得腻了,他准备主动进攻。 地下的沙砾逐渐聚集到胡为刚的右手上,聚集成一个沙盔,沙盔可以变成矛,变成剑,也可以变成盾。 接着他左手颠了两下,剩下的沙漂浮起来,凝结成无数沙弹悬在半空,以极快的速度飞向鹤青。 夜漓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飞身扑倒鹤青,替他挡弹,腰和背上立刻挨了几下,疼得她直冒冷汗。 他们倒地后滚了几下,算是躲过了大部分沙弹的攻击,但未击中的沙弹掉在地上,在“老胡”的操控下很快重新凝结... 这样下去岂非没完没了! 难道沙妖没有弱点吗? 夜漓一筹莫展,倒在鹤青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了。”鹤青将她放到地上,咬着牙从嘴蹦出几个字来,他说话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生硬,身形一晃,又消失不见了。 鹤青爆发全部力量,孤注一掷,身法愈加诡异难测,那把在岐虞王陵捡到的剑,比寻常规格小了一圈,正手握,反手握,灵活得好像攥在手里的是一把匕首一样。 鹤青舞剑直刺“老胡”的右腋,剑一横又划向他的左肩,接着翻动手腕,剑柄像是黏在手掌上似的,转了几圈,反手握住,直取他的脖颈,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眼中冷光凛冽,剑走偏锋,出手凌厉狠辣。 之前一波彼此虚实都探得差不多了,这一回合都使出了全力,对战也更为激烈。 他一个重伤的病人,这样火力全开,跟不要命似的,夜漓难免忧心,连忙爬起来相助。 但她的魂鞭打在软绵绵的沙上,力道就被卸了一半,毫无作用,对沙妖根本构不成威胁。 一次次的进攻化为泡影,跟鹤青联手都讨不得好处去,夜漓越发焦虑,再这么耗下去,情况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但鹤青,即便已遍体鳞伤,依旧没有放弃进攻,表情冷酷而坚毅。 这又让夜漓想起梦境中看到的于氏。 当人的意识被草鬼婆占据之后,原本的执念就会被放大,比如于氏的丧子之痛。 而现在鹤青的执念,可能就是要尽快带夜漓安全离开。 他拖着残躯,迎着老胡右手沙盔变化出的沙斧而上,直到斧头快劈到自己面门的一刻,他才瞬移离开。 那千钧一发之际,但凡他慢了半拍,便是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的结局。 这简直是不拿生死当一回事儿! 鹤青忽得出现在“老胡”身后,一剑砍在他后背上。 就在夜漓以为这一击仍是徒劳的时候,只见“老胡”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一击居然成功了!夜漓又惊又奇。 鹤青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他的剑比沙子散开聚集的速度还快? 这时,她看到殷红的鲜血从鹤青的袖中流淌出来,沿剑身滴落。 原来如此。 若是握不住沙,就用鲜血凝固它。 刚刚那一剑正是因为带上了鹤青的血,才能刺中沙妖的本体。 夜漓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但她还没高兴多久,“老胡”便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背上的伤始终成沙化的状态,他在慢慢地自愈,但还未完全恢复。 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了。 环顾四周,夜漓又落入绝望,这满场的沙子,就算流尽他们两身上所有的血,也无法全部凝固啊! 几乎万念俱灰之际,夜漓做了一件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 拜鬼王。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很虔诚的那种。 虔诚到能引人发笑。 可能她见本尊的时候,都从未这么恭敬过。 “洛梓弈,哦不,鬼王大人,鬼王殿下,你不总说自己很厉害,拜神佛不如拜你吗?若你真是这么灵验,不如显个灵,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殿下虽然身在鬼蜮,却是最慈悲最有善心的...你要是愿意救我们,我发誓从今日起清明烧纸,中元作法,寒衣祭祀,三月三我还给你磕头上香,怎么样?” 夜漓睁开一只眼睛,撇向鬼王像:“你就行行好,帮我们一把吧...” 她诚恳地哀求了一番,就差没对着洛梓奕的像三叩九拜了,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老胡”倒是停止攻击,冷冷地看着她的怪异行为。 他背上的那一剑已经快要愈合了,湿沙渐渐被干沙替代。 不知为何,夜漓跪拜鬼王像的行为似乎是激怒了“老胡”,他悬停在半空,下了一到流沙冲向夜漓。 她背对着“老胡”,完全没有注意到危险来袭,还兀自跪着,幸好鹤青及时将她救走。 夜漓回头看到她刚刚跪着地方沙子堆得跟小山似的,心有余悸,差一点就这么被活埋了。 见拜鬼王无用,夜漓一下急眼了。 她想着洛梓奕这个人最骄傲了,很多时候都较真地像个孩子一样,激将法也许对他有用,于是指着鬼王像破口大骂:“好你个洛梓弈!你就这么狠心,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信徒死在鬼王像前吗?哦也对,你看,信奉你的后黎国都灭亡了,什么冥界之主,酆罗大帝,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拜你有什么用...” 这沙妖或许是和洛梓奕有什么宿怨,忽然改变了攻击目标,飞向鬼王像。 他停在像前,看着那张石雕的,与洛梓奕相似度极高的脸孔,表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露出厌恶鄙夷的神色来。 夜漓想起在锁妖塔时,时英曾提起的,关于妖族天赋的事,她看“老胡”的脚完全成沙化状,这也许就是他能够漂浮和停留在半空的原因。 还真是个便利的天赋呢。 忽然,周围平地风起,卷着地上的沙,直吹得尘土飞扬,拉回了夜漓的思绪。 她抬头见“老胡”的身边慢慢凝结起一个沙球,沙球越滚越大,像是聚拢了一场沙暴的能量在里面。 等沙球滚到差不多跟洛梓奕的脸一样大的时候,“老胡”手一推,沙球便直直撞向鬼王像。 鬼王像乃是西域特有的一种黑岩雕刻而成,十分坚固,沙球与之僵持好久,内里不断奔腾翻滚,过了一会儿,石像终于是支撑不住,洛梓奕俊美的脸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后一点一点开始瓦解。 紧接着七八人高的鬼王像分崩离析,轰然倒地。 夜漓拉着鹤青拔腿就跑,还是被坍塌带来的冲击波及到了,夜漓抱头躲避,被鹤青护在身下,碎片并没有砸到她。 鬼王像已碎落得差不多了,但上的裂缝仍不断发出“嗑啦嗑啦”的声响,沙尘散去,夜漓与鹤青看到石壁上裂痕还在不断扩大,逐渐蔓延到地上,连地面都被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鹤青一把抓起还在愣神的夜漓喊道:“快走!” 裂缝一路追着他们,直跑到石室前,还没来得及爬上去,裂缝就在他们跟前停下了。 夜漓惊魂未定,还以为地上的口子直要将地下空间撕开,它却停止了扩张的趋势。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四周又是一震,这跟他们之前感受到的晃动不一样,这一次是上下有规律的波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空空空…”声音越来越大,从黑岩的裂缝处传来。 夜漓架起鹤青,虽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她做好了随时逃命的准备。 鹤青的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耳对夜漓说:“是地下水。” 她猛然侧过脸看向鹤青,瞳孔震动,鹤青闭了闭眼,表示确认,长长的睫毛像密扇一样扑闪。 天哪,洛梓奕莫不是真的这样灵验? 拜鬼王果然有用呐! 这一刻夜漓感动得简直是要哭了,心中直念,鬼王殿下在上,信女夜漓从今往后一定虔心信奉,再不敢有半分不敬了。 而这下,沙妖“老胡”就属于自取灭亡了。 夜漓想起老胡说过的话,后黎国蹭受沙妖侵扰,苦不堪言,她怀疑这古塔,还有鬼王像本身就是封印沙妖用的,经年累月,可能是封印的力量减弱了,又或许是愚蠢的后黎国皇帝每每以活人为祭,这种行为遭到了洛梓弈的厌弃,不愿再庇佑,反使沙妖获得了力量,打破封印。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还留有最后一个消灭他的陷阱。 果然,没过多久,暗河水就从地下喷涌而出,水柱在地上开了一个大洞,洞口越开越大,水将沙全部浸湿了,只有“老胡”因为悬停在半空,尚属安全,只是行动受到了限制,能让他控制的沙也所剩不多了。 夜漓扶着鹤青飞上石室,只见“老胡”看着他们,目光凶狠至极,大约以为是夜漓诱骗他毁了鬼王像,这才招致眼前的败局。 天地良心,这完全是误打误撞导致的。 沙妖正在盘算怎么要了夜漓与鹤青的小命,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鬼王像石壁上的裂缝也在逐渐变宽,地下水如同开闸的水库一样倾倒出来。 “老胡”就这么被水一冲,身形瞬间变成一坨湿沙,掉下来,消失在地上的泥沙里。 夜漓长吁一口气,与鹤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沙妖当真难缠,好在终于是死了… 但还没高兴多久,夜漓就发现不对。 水怎么还不停啊? 这唱的莫不是一出同归于尽? 洛梓奕这厮不会是想连他们都给一块儿淹了吧? 夜漓想收回那句虔心信奉的话... 水位线越来越高,已经将整个石室都淹没了,不一会儿水就漫到了他们的小腿肚。 “哇!什么情况?这么多水!”这时,被沙妖控制后一直昏昏沉沉的竹七终于苏醒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兴高采烈。 “这不会就是...海吧?哇!我还从没见过呢!”竹七兴奋道。 夜漓白眼连连,这小子不会是被吓疯了吧?这时候还能高兴得起来? 你家的海长地下的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竹七,毕竟他从小在锁妖塔长大,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身为蛇族,却连海都没见过,虽然跟着他们去过曲潼江吧,但全程失去意识,或许他正经见过的水域,也就是双人墓中的那个黑潭了,但那片水潭黑擦擦的,啥也瞧不见,自然也就没什么看头。 竹七见鹤青与夜漓被水逼得步步后退,感到十分奇怪,夜漓是不怕水,只要随时化为龙魂就好了,但是这样就没办法把鹤青带走了,毕竟魂魄是没有实体的,若将他卷在龙腹内,又怕把他淹死了。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竹七道:“之前锁妖塔的黑潭可以通往地宫,也不知道这片海能通向哪里,说不定可以带我们离开这里。” 他还坚定地认为眼前翻涌的“瀑布”就是所谓的海。 以前他姥姥总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但自从竹七离开锁妖塔,遇上的不是酷暑,烈日,就是荒无人烟的沙漠,还有恐怖的地下宫殿,还遇上了比锁妖塔中的更厉害的妖怪。 所以竹七觉得锁妖塔外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的,直到现在,也许是他本性被激发了,简直如蛇得水,快活得不得了。 水已漫至腰处,鹤青看着夜漓说:“你跟竹七走吧。” “你说什么?”夜漓沉下脸:“我怎么可能扔下你?” 他们已经浑身都湿透了,还在彼此纠缠,互相拉扯。 鹤青严肃道:“你听我说,我的意识已经有一半被草鬼占据了,死在这里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不想出去害人,更不想连累你,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没有可能活着沿暗河游出去的...”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夜漓捂着耳朵:“你答应过此生都要跟我在一起的,我还要为你找续命神药,为你治疗蛊毒…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转世轮回,又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才会相遇了,便是遇上了,鹤青怕也早就记不得她了吧。 地下水如泄洪般排下来,水位很快涨到脖子,夜漓与鹤青垫着脚在水中挣扎,鹤青气力衰竭,夜漓抱着他不放手。 “你们在吵什么?” 这时,一个青色蛇头靠过来,吓了他们一跳。 “竹七?”夜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变这么大啦?!” “我也不知道啊,”竹七显摆地在水中游来游去,高兴道:“就是突然变大了。” 鹤青虚弱地说:“可能是他碰到了活水的关系,暗河常年深埋于地下,水质清澈甘冽,虽比不得天上的圣河神水,但于水系妖族应该还是大有裨益的。” 看着鹤青的样子,夜漓想,现在不是研究竹七为什么变身的时候,还是得赶紧逃命。 况且现在可以借助竹七的力量,也就没必要说一些丧气了。 他们一起爬上竹七的蛇背,抓住他的犄角,夜漓还不放心,又用魂鞭圈住鹤青的腰,就怕他支撑不住晕过去,水中暗流汹涌,这个过程中一旦松了手,可真就没有活路了。 竹七见自己终于能发挥一点作用,情绪高昂地喊道:“抓紧了!”随即潜入水下,向石壁上的裂缝处游去。 六十、西虞国 甘塔拉沙漠以西,矗立着合黎与裕凉两座大山,两山夹峙,地域宽阔,水草肥美,称为雍西走廊,此一处是西域人畜牧放羊的好去处,也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所以从后黎国时代开始,雍西走廊就成了西域各国战火蔓延,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占领雍西走廊的国家,便是塞外第一大国西虞国。 这西虞国最近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传闻。 据说西虞国境内最大的湖泊柏镜湖毗邻的一个村庄里有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有一日枯井中突然窜出一条青龙来,这青龙足有十来丈长,也有说不过两三丈长,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色龙须,龙须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青龙肚皮泛白,没有爪子,跟画卷上所绘的龙大抵有些出入,不过头上的两只角倒是生得威风凛凛,人们凭借着龙角口口相传,便说这从地下冒出来的异兽,就是传说中的龙。 还有人说那青龙的身子足有五个成人拉手环抱那么宽,从枯井里飞出来,将井口都撞烂了,又有人说这日香雾青霏,祥云红绕,青龙直冲九霄,将厚厚的云层都驱散了,天上瞬时降下一道金光来,日辉照耀,光芒万丈,乃是一片福瑞祥和之景象。 总之真龙现世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说什么的都有,荒村枯井本来常年是人迹罕至的,如今却引来很多游手好闲之人,这凑热闹的人赶来一看,井口确实毁得不成样子,但究竟是否真有其事,还是人为破坏造谣,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终究被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当成吉兆上报到了朝堂之上,对西虞皇帝几尽歌功颂德之能,说正是因为皇帝陛下治国有道,英明神武,深受百姓爱戴,才得如此奇闻异象。 所谓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神龙显灵寓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意如此,总之吹得是天花乱坠。 西虞都城大梁一间小小的饮食摊位,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吃着烤馕喝着粉汤,均是埋头狼吞虎咽,像是这辈子都没吃过饱饭似的。 三个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其中有一个面色惨淡,一脸病容,一只眼睛用眼罩遮着,饶是如此也掩饰不住憔悴病态,恐是身患重疾,他将馍掰碎了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温和地对另外两人说:“慢点吃,不着急,小心噎着。” 西虞人口味重,这两种传统的西虞吃食都辛辣无比,三位食客当中有一个长相瘦弱清秀的小伙儿,听了邻桌对于“真龙现世,天降祥瑞”的叙述,忍不住直接喷了出来。 “喂...你...”另一个用兜帽半掩着脸的年轻人则张开手护食,嫌弃道:“夜漓,你恶不恶心...” 夜漓朝他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自己开花的屁股,没好气道:“我还没骂你呢,只会飞不会停,是想摔死我吗?” “夜漓,”竹七提醒:“你本来就已经死了...” “嘿...你说谁是个死人呢?!”夜漓的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好了好了,”鹤青劝解道:“初来乍到,在别人的地界,都别闹了。” “哼,你倒是好了,”夜漓继续对着竹七冷嘲热讽:“被这些凡人称作是‘青龙祥瑞’,你应该很高兴吧?” 她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气,但凡是吃了一点点亏,总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如果不能动手,就要在言语上占些便宜。 竹七心思单纯,没有听懂夜漓话中的反讽之意,耸了耸肩,摇头晃脑,倒是有些许得意。 “切,”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儿,夜漓就气不打一处来,刻薄道:“冒牌货。” “你...”竹七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们,你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呢,”他委屈地向鹤青告状:“你看她,你看看她,过不过分...” 鹤青安抚住竹七的情绪,一抬头看见摊头不远处一个牌坊下,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在张贴榜文,周围立刻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和附近店铺的商家,官兵将手中的锣鼓敲得震天响。 “近日大梁京畿国师府内屡有怪事发生,夜闻白杨萧萧,如泣如诉,每每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却始终不见其影,后又发生婢女失踪,府上诸人晨起便觉困顿疲累,以至精神萎靡,家宅不宁,国师乃国之栋梁,为安其内,现寻四方能人异士,不拘出身师从,若能替国师分忧,皆可得重用,凡有意者,均可在此报名。” 众人听罢一片哗然,他们惊讶的,不是国师家中发生的怪事,而是“不拘出身”四个字。 立刻就有人议论:“莫非奴隶也可以参加?” “不要开玩笑了,此等贱民哪里配登堂入室啊。” 又有人小声说道:“之前是张榜说要请名医,这会儿又要请方士术师了,这国师府究竟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嘘...你好大的胆子,敢议论国师,当心被人听了去,那可是要...”说话之人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官家的告示正引起一片喧哗,夜漓的注意力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过去。 食摊旁的武康大道是大梁都城中最大的一条官道,其分叉支路更是数不胜数,弯弯绕绕,贯穿东西,直通南北。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虽是西域番邦,繁华却不输南朝重镇。 这时,一抬八乘大轿浩浩荡荡地驶过。 在中原,有钱人家坐的轿子,绫罗帷幕通常都会选红色,上面绣着的不是金鱼闹荷塘,就是丹凤朝阳,彰显其家世显赫,而这一架轿子选的却是素色的丝帘,上面用不起眼的银丝绣着蝴蝶芳飞,绕花起舞,正是但贵气不热烈,奢华却不扎眼,彰显了主人家的好品味。 轿帷随风飘荡,若隐若现,能见到里面坐着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高领重织的马甲,衣服看上去料子硬挺,前面的一排扣子一直可以系到脖颈,上身的衣袖和下身的裤子都很肥大,裤脚缩进一双尖头的高筒靴内,这便是西虞贵族特有服饰了。 西虞国国民等级森严,从服装就能很明显得看出来,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奴隶贱民,在梁都的待遇可是大相径庭的。 他们三个初入大梁时,就曾亲眼见过西虞贵族当街对一个奴隶拳打脚踢,将奴隶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 夜漓哪里看得下去,嚷嚷一声:“还有没有王法了?!”袖子一撩就想上去教训那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被鹤青拦下。 相处至今,鹤青太了解她那个冲动的性子了,常常是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所以还没等夜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及时制止了她。 夜漓哪里肯听,鹤青只好循循善诱道:“你这样帮不了他,反而会暴露自己,不如等人群散了,我们悄悄将他救下,岂不是更好。” 要说六界之中,能让夜漓乖乖听话的,怕也只有鹤青了。 奴隶伤得很重,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又没有医馆肯收治奴隶,好在鹤青略通中原的医术,亲自熬药施针,直折腾了两三日,才将那奴隶救回来。 还好他们三个进城时,及时换了当地平民的衣服,行动才方便些。 竹七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但偏偏刹不住车,只等飞得飞不动了才从云霄上跌落下来,他们三个均是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鹤青是伤上加伤,夜漓则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竹七抓起来捋直了打两个结,若不是鹤青在旁又是咳嗽又是吐血假装虚弱,引得夜漓的关切,竹七可能就真要遭殃了。 夜漓背着鹤青去了附近的一间破庙落脚,又给他输了一些魂力,他才算略略恢复了一些。 鹤青右眼草鬼附身留下的印记始终没有褪去,但奇就奇在他神志清醒,意识也完全是属于自己的,身上的蛊虫也会在他危在旦夕之际,为他续命,让他能缓过最后一口气。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鹤青好像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战胜了草鬼,他们之间似乎已经从共生共存,变成了主仆关系,虽然鹤青右眼的纹路来看,草鬼并没有放弃抵抗,但现下也只能为鹤青所用了。 一开始他们为了活命,只是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并不知道这里就是老胡说的西虞国了,风餐露宿了几日,竹七虽然每天都外出打猎,也猎不回什么像样的东西。 夜漓终于忍不住了,她上街看到当地人使用的银钱,便悄悄拿魂术变了些,去换了干净的衣裳和食物,带回去换洗一番,这才算有了人样。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鹤青的,不然他这个一本正经的榆木脑袋,肯定不会同意夜漓这样做。 将受伤的奴隶带回来之后,鹤青便时常让竹七陪着他上山采药,有时候采得多了,拿回来晒干研磨,就会由夜漓带去城中的药房贩卖,换一点钱回来。 夜漓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草药也卖得极便宜,她带去的那些草药深得当地药房的喜爱,销路很好,有时候夜漓都不得不感叹自己做生意的天赋,若是引车卖浆,不当什么劳什子冥界使者,可能早就富甲一方了。 这日,药店老板清点了草药,取了钱给夜漓,夜漓领了钱正要走,想了想,转身问老板:“老板,你可曾听过,西虞国有种能治百病的神药?” 她与药店来往也有一段时日了,虽算不上相熟,但除了他以外,夜漓也不认识什么别的西虞人了,就姑且一问,先向他打听看看。 “能治百病的神药?没听说过...”药房老板摇头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违反常理的药存在呢,如果真的有,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药到病除了,还要郎中大夫做什么?” 夜漓一下子就失望了,这果然是老胡诓骗他们的说辞。 老板想了想问:“你说的该不会是聚灵草吧?” 他笑道:“年轻人,那是传说中的神草,岂是我们这些凡人得以窥见的?反正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没有亲眼见过,也没听别人说见过这东西,都只是谣传罢了。” 原来老胡说的救命神药就是聚灵草,这不就是她原本要找的吗? 在银堇山断崖之下,她曾“凶化”过一次,急于寻聚灵草安灵镇魂,但一直都没找到,好在这一路肉身和灵体相安无事,没再发作过。 冥界的鬼魂都知道聚灵草,还阳时服下聚灵草,就可以长期霸占活人的身体,跟重生没什么区别,所以冥界的鬼魂,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个个对聚灵草是趋之若鹜。 但正如药店老板所言,聚灵草在凡间可能早已绝迹了,所以至今也并没有被找到。 见夜漓若有所思,老板立刻说:“小兄弟,若你能寻得一株聚灵草,我定当重金求购!” 夜漓没有接话,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回到破庙后,夜漓并未提及聚灵草之事。 她不想给鹤青虚无缥缈的希望,这种没有着落的盼头只会带来失望,继而绝望。 又过了一日,那奴隶终于是醒了,但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刚一睁开眼,就被鹤青的右眼吓到了,蜷缩在床的一角,一脸惊恐地直哆嗦,任凭他们再怎么投食喂药,他终是不肯接受。 过了片刻,这奴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下床,不顾自己的身体根本连站都站不住,就说要回国师府,那模样,看上去是爬也想爬回他主子家。 夜漓简直不能理解他的行为,那个打人的贵族没准是觉得他死了才将他丢弃在大街上的,这不就跟白捡了一条命一样么,看来鹤青虽然救了奴隶,但却治不了他的奴性。 他们不知道的是,西虞律法对逃奴的处罚十分严苛,逃奴不但没有活路,连死都不得好死。 与贵族世袭官爵一样,奴隶的奴籍通常也是代代相传的,这些奴隶通常很小就被刺字入册,终身都无法摆脱,在梁都,几乎没有地方敢收留逃奴,逃奴被抓回来,基本不是车裂就是腰斩,收留逃奴的人也会自降一级阶层,情节严重的甚至要受流放之刑。 也就是说奴隶只要不死,就要一辈子当牛做马,侍奉主家,不管他们怎么霸凌欺虐自己。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夜漓还真不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荒唐到令人发指的制度。 这种“以德报怨”,真叫她大开眼界。 思绪拉回到眼前,大轿中坐着的男子所穿着的服饰,与那打人的贵族几乎一摸一样,至少在夜漓一个外乡人眼中,是没什么区别的。 夜漓第一次见这种贵族服饰,觉得特别滑稽,但车上的男子身形匀称,相貌堂堂,不像之前那个当街打人的贵族一般膀大腰圆,穿着倒并不显得可笑,甚至还有给人一些衣冠楚楚,英姿勃发之感。 而吸引夜漓注意的,却并不是男子招摇过市的乘撵,或是他引人注目的服饰,而是他轿内一张用金丝勾画的红色绸缎铺就的小桌上,放着的一只白玉瓷壶。 这瓷壶夜漓可眼熟。 不就是穿越沙漠时,她在老胡车上把玩过的那只吗? 但那一车子青花窑出的靓瓷应该早就和老胡一起埋葬在沙漠中了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贵族男子的身份必不简单。 他到底是谁?和他们在甘塔拉沙漠中遭受的劫难是否有关联? 夜漓满腹质疑,这时,轿子在牌坊下停住了,百姓立刻齐齐跪下,顶礼叩拜:“参见国师大人。” 六十一、国师 一个男子从轿子上走下来,夜漓看得呆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生得比女子还清秀的男人。 他薄唇,丹凤眼,鼻梁高挺,五官的细节无不透露着俊美之相,也许是塞外常年日照较为强烈的关系,国师的肤色跟中原的男子相比不算太白,但也不黑,他长身玉立,仪表堂堂,可以用“腰堪细柳曼妙状,过行还留海棠香”来形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生得过于精致,他的容貌看上去阴柔多过阳刚,眉宇间透着几分妖气。 “诸位都请起吧。”国师一开口,声音也是软绵绵的,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夜漓自忖,即便她恢复女身,嗓门可能也比他要大,实在是枉为女子。 国师款款走到公告栏边上,看了一眼榜文,微笑道:“陛下为了臣的家事,特意张榜,下官深感隆恩。”说着还恭敬地鞠了一躬。 “他在朝谁鞠躬,他说的陛下是谁?”竹七无知地插嘴道:“他也来了吗?我怎么没有看到?” 夜漓瞪了他一眼:“闭嘴。” 围观榜文的人数不少,但终究是看热闹的多,极少有人真的踊跃尝试。 张榜的官兵向国师行礼,说道:“国师大人,我们一会儿就要摆台登记了,大人可需座上观。” “不必了,家事颇为棘手,若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是心怀感激,若无人亦不可勉强。” 啧啧啧,玉质金相还如此通情达理,不以官威压人,还真是一位皎皎君子,难怪在场的女子不管是未出阁的少女,还是盘发束腰的少妇,都无不为之倾倒。 “呵呵,”夜漓轻轻地发出一声嘲笑,大咧咧地举手道:“我报名!” “我报名我报名...我来报名。”她一边喊一边挤开人群,走到榜文边上,她走得急,脚崴了一下,又像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哎哟”一声,倒在国师身上。 旁边的官兵紧张得刀都拔出来了,国师位高权重,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袭击,他们官衔不保是其次,搞不好小命都要丢了。 一个官兵喝道:“哪来的刁民,好大的胆子!” “哎呀呀!”夜漓假装吓破了胆,连忙跪地磕头:“小民失礼,求大人饶命!” “没关系,”国师十分温和,他主动将夜漓扶起来,关切询问道:“你没事吧?” 夜漓低着头,装作不敢与他对视的样子,一个劲得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没伤着大人吧?” “没有,”国师看着夜漓,目光澄澈清明:“你刚刚说,你要报名?” “嗯...”夜漓先是随口答了一句,后想想回得不大恭敬,又故作拘谨地说:“回,回大人的话,小人不才,是一名术师,略通些五行相卜的法门,辗转各处,云游四方,替人除妖驱邪已有数十载了。”夜漓故作拘谨,拱手答道。 “数十载?”官兵看她的样子,至多也不过二十出头,莫非这人是还没出生就会除妖? 夜漓知道这些凡人心中所想,暗自嗤笑,看不起谁呢,我这还是往谦虚了说的。 国师的表情则有些耐人询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夜漓。” “夜漓是吧?”官兵见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怕死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手脚飞快得铺好了纸:“你是哪里人?籍贯何处?” “我是从中原来的。” “中原人?!”在场又是一片哗然,众人本是围在夜漓身边的,现在突然整齐划一地朝后退了一步,仿佛中原人是什么蛇虫鼠蚁、洪水猛兽。 “哦?”年轻国师似乎颇有兴趣:“你说你是中原人?”他一扬眉,神色就更加风情万种了。 官兵就很为难了:“大人...这...” “无妨,”国师摆了摆手,微笑道:“如果这位小兄弟真有心相助,那就登记造册吧。” 夜漓听罢,赶忙拜谢。 官兵喊:“还有人要报名吗?” 有人起了个头,自告奋勇之人也就多了起来,反正国师为人如此亲厚,成或不成应该都不打紧,说不定还能白讨些赏赐。 争相报名的百姓将他们三个挤出人群,竹七问她:“你真的要去给那个什么国师平什么家宅吗?你不过就是会驱个鬼,渡个魂而已,把自己说得神乎其神的,牛吹破了怎么办?” 夜漓朝竹七翻了个白眼,刚想骂他,话到嘴边却成了对鹤青的调侃:“怕什么,我们这儿不还有一个仙门高徒在了么。” 说着她看了鹤青一眼,却看到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个脸,没有一丝笑意的那种。 除非气急了,鹤青很少有这种疾言厉色的时候,夜漓有些心虚,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鹤青又没搭腔,她只好尴尬地自己把话接了下去:“我刚刚离得近,已经试探过了,这个国师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被鬼俯身的痕迹,估计就是瞎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罢了,应该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去看一眼,如果实在难办,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是了。” 说完,她又瞟了鹤青一眼,只见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夜漓不禁暗叹,男人心海底针,这家伙近来可是越发喜怒无常了,莫非他体内的蛊虫又发作了?迟疑一下,又不敢问出口,只能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正要离开,有人叫住他们:“三位请留步。” 回头一看,此人身穿官服,文质彬彬,看上去恭谦有礼,向夜漓作揖道:“阁下可是方才第一个报名的那位?” “是我,”夜漓说:“你哪位啊?”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国师府的辅官,负责安排这一次参与者的饮食起居,刚刚听阁下说自己来自中原,不知在西虞可有落脚之处?” “有啊,就在...”夜漓想起他们住的小庙破败不堪,也就不大好意思说出口,挠了扰头道:“也不算有,怎么?替国师办事,不包吃住吗?” 那辅官或许是打惯了官腔,鲜少听到有人说话这么直白的,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是有的,阁下若是不嫌弃,便我随我去国师府的外宅小住几日如何?” 夜漓道:“那自然是好的,走吧。” 辅官:“等一下...” 夜漓催促:“等什么?” 辅官看着鹤青与竹七,问她:“阁下是一个人去,还是...?” “那还用说,”夜漓道:“他们都是我的帮手,自然是要与我同去的。” “好,”辅官道:“那三位便请吧。” 他们坐上了辅官备好的马车,车内没有窗,黑布贴得严丝合缝,是一点光都照不进来,也无法探头去看外面的情况,竹七很紧张,生怕被人卖了似的,夜漓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优哉游哉,闭目养神。 这一路很颠簸,马车驶得不是很安稳,估摸着行了约一个多时辰,终于是到了。 国师府建在京畿郊外,离都城最繁华的地方是远了些,但或许也是因此才建得更大更气派,门口精修的石阶通向一个暗红色的漆门,金丝楠木匾额上题着两个字“紫苑”,乌青色的飞檐向外伸展,墙内的杏树繁茂,胭红的花朵都伸到墙外来了,在斜阳的映射下,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倒影。 整个宅院看上去恢弘庄重,同时又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意味,但不知为何,总是隐隐透着些古怪。 他们刚下车,便有两个家丁走过来牵马,另有几名婢子相迎。 夜漓问:“国师府为什么叫紫苑?” 为首的一名婢子笑道:“这里哪里是国师府,不过就是外宅罢了,真正的国师府,可比这儿要大上许多。”脸上还带着些许“真没见过世面”的鄙夷。 夜漓也没在意,辅官引着他们走上台阶,推开府门,大门发出沉重的“吱格”声,里面似乎有什么阻力在与之对抗,这种感觉就仿佛燃旺了的丹炉突然被打开了一样。 一股逼仄的热浪扑面而来,辅官与那几个婢女经不住这股沉重的压迫感,被震得内息全乱,脚下虚浮,差点就要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倒。 转眼大门被震开,只见院内,两个奇怪的人正在对峙,一个长了一张蛤蟆嘴,两腮鼓鼓囊囊,另一个面部扭曲,脸上的皮肉被挤压到变了形。 同时,地上还倒了好几个,全都被打得很惨。 这些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看样子,应该都应召来国师府的所谓奇人异事,这还没办差呢就伤亡成这个样子,莫非国师府的妖邪当真这样厉害? 夜漓正要上前,鹤青却先她一步,拔剑一挥,以剑气生生将那对峙的二人分开,他们原憋着一股劲儿互相作用,互不相让,这会儿突然泄力,劲道两相叠加,威力巨大,直接将二人弹飞了。 “咳咳咳...”鹤青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走到二人中间说:“二位住手吧,这样下去,你们只会两败俱伤。” “怎么回事,”夜漓连忙走过去扶住鹤青问:“他们这是...窝里斗?自己打起来了?” 鹤青略一颔首,又对那二人说道:“我听说西域有一个门派,原是湘西苗疆后裔,以有毒的蟾蜍修炼一种奇功,名为天蟾功,还有一个门派叫点於派,原来也是中原武林的一个派系,因其修炼一种功法,能吸取别人的内力,使人精尽力竭而亡,被视作邪术,为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驱逐,你们刚刚所使的就是这两种武功吧?” 蛤蟆脸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二位有所不知,这两种功夫虽然都很厉害,却判若水火,要是互相遇上,只能是一个死局,”鹤青对蛤蟆脸说:“你的内力一旦被吸光,必死无疑,但天蟾功需从小修习,身体才能适应毒素,”又看着另一人说:“而你从未练过天蟾功,贸然吸收了他的功力,结果只能是中毒而亡。” 那蛤蟆脸休息了一会儿,原本咧到耳下的瘪嘴,凸眼和鼓起的腮帮好像褪去了不少,慢慢恢复了人形,他旋即冷笑一声,刻薄道:“兄台如此高义,是哪里来的大侠?我须不曾认得?” “闭嘴吧你,人家救了我们的命,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忒也不知好歹了。”与他对阵的另一人说道。 此人还算识趣,朝鹤青拱手道:“多谢兄台相助。” 鹤青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知二位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值得以命相搏?”他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也都是你们打伤的?”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忽然面露羞赧,像是有什么无法启齿的难言之隐。 “也...也不是。”蛤蟆脸支支吾吾。 他的对手倒是爽快:“说来惭愧,我们打起来是为了争谁有资格住正厢房。”他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说。 天哪...这些人看上去也大抵也有好几十岁了,要么就是长得太捉急了,反正年纪不会太小,一个一个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居然为住大房子打架。 “哎哟喂,可真有出息,”夜漓冷嘲热讽道:“为这么点小事大打出手,当这儿是自己家呢?” “怎么?”她见蛤蟆脸瞪着她,又火上浇油:“不服啊?都是大男人,真为你们感到羞耻。” “哪里来的臭小子,”蛤蟆脸当场就要爆发,只是受了内力受损,暂时还动弹不得,只叫嚣道:“等老子把伤养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哦?”夜漓嘴角一扬,邪气外露,略一抬手,散落在地上的兵器注入了她的魂力,漂浮起来,齐齐指向蛤蟆脸:“胡吹大气,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收拾我?” 那蛤蟆脸也是个软骨头,就是嘴硬而已,一见这架势,刀剑抵着他的喉咙,一只袖箭直对着他的右眼,吓得人都软了。 鹤青轻拍夜漓的肩膀,夜漓知道鹤青不想她伤人,这才冷哼一声,收起魂术。 “入住的时候,没有分配房间吗?”鹤青云淡风轻地问辅官。 辅官拱手答道:“第一日报名,聚得匆忙,未能安排得当,还请各位见谅。” 鹤青微一皱眉,没再说什么。 “我们人最多,要住最大的一间房,你们没意见吧?”夜漓脚踩武器架,气势汹汹地说。 她刚刚小露一手,为的就是震慑在场的人,自然没有人敢有意见。 辅官指挥下人将伤者送回房间,夜漓他们则大摇大摆地入住正厢房,算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檀木香,案上放着一局下到一半的黑白棋,镂空的雕花窗桕旁放着一只花瓶,花瓶是空的,西虞人不用床,内室的地上放着两张矮塌,上面铺着白色的锦被。 “哎呀,累死了!”夜漓和衣倒在塌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银堇山到锁妖塔到曲潼江再到甘塔拉沙漠,一路不是逃命就是在战斗,已经好久没安稳地睡过觉了。 鹤青看了她一眼,夜漓知道他爱干净,故意在他面前弄乱铺盖,但鹤青也没责备她,只是问:“我记得我们救下的奴隶,也是国师府的人,怎么倒没见到他?” 夜漓本来想逗他的,谁知鹤青由着她胡闹,反倒自觉没趣儿,回答:“我看这儿的下人也是分等级的,刚刚来接我们的几个应该就是平民等级,我仔细观察过了,在西虞,下一个等级的人是不能与上一个等级的人正眼对视的,若要回话,也须得跪着,我们都是平民打扮,那几个婢女却同我玩笑,应该也是平民,至于奴隶,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做一些其它活计。” 竹七问:“那那个打人的胖子又是谁?我看国师为人和善,府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夜漓松了松筋骨道:“这地方虽然看上去没问题,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还是小心为妙,或许一切都要等进到国师府之后,谜题才能揭晓。” “不对劲?”竹七不解:“哪里不对劲了?我怎么没感觉。” “你问那个打人的胖子是谁,还不如问国师是谁。”夜漓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自己鬓角的碎发。 鹤青会意,竹七却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夜漓答道:“放任客卿在外宅打斗,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招了些什么人来自己家,心里没点数么,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本就是些逞凶斗狠之人,不然也不会应征来做这驱邪除祟的差事,说起来这个国师将众人聚集在一起的目的也待考究,理由也是够烂的,他能做上西虞国国师之位,身上难道没些修为功法?还要借助外力来平家宅?说出去可不是要笑死人了。” “而且,”夜漓凑近他们,眯着眼故作神秘道:“你们看到他车上放着的那个瓷壶了吗?我在老胡的车上见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六十二、北岐质子 “老胡?”竹七似乎依旧没有听懂:“你说的是…那个沙妖?” “他跟国师有什么关系?” 夜漓摩挲着手掌,嘴角微扬:“有什么关系,这不就来查了么。” 这时,厢房门口传来叩门声,一个国师府的下人站在门外:“辅官大人请三位贵客去樊厅用膳。” 夜漓随口应了一句:“我们不习惯与陌生人同席,能把吃的送房间里来吗?” “辅官大人说了,希望各位在为国师府效命之前,可以互相熟悉一下,也方便日后行事,还请各位移步。”门口之人不软不硬地将夜漓的要求顶了回去。 “呵,这听着是不去,还不给饭吃了,”夜漓冷笑一声,又问道:“那几个受伤的人怎么样了,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能去集合么?” “大人放心,该到的都会到的。” 言下之意,就是能赶走的都已经赶走了呗。 先以一场内斗先刷掉一批,这国师看着慈眉善目,弱不禁风的,还真是好手段啊。 夜漓走过去开门,只见那侍者毕恭毕敬地跪在门口。 “你跪我做什么,”夜漓道:“我受不起,你起来,带路吧。” 侍者引着他们去到后院,先是沿绿漆长廊走了一段路,路过后花园,夜漓后花园里摆着形状各异的假山,假山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应非人力所为,可能是从湖底下挖出来的,经湖水的洗礼,才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形状,假山边上有一棵香樟,樟树前有一口古井。 夜漓敏锐地感觉到这口古井似乎散发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她忍不住透过长廊边镂空的围栏多看了几眼,但禁不住侍者的催促,便匆匆离开了。 穿过花园,长廊出现两条岔路,侍者领着他们走向左边那条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建造得十分奇怪,既像是厢房又像是亭阁的地方,那地方底下是一圈石墙,中间却是四面敞开的,只有几根木柱隔开,上头连着房顶。 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了,之前的蛤蟆脸和吸人内力的两个家伙也都在,蛤蟆脸功力退去之后丑样已经基本恢复了,另一个却不知是中了毒没好透,还是内力吸多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不过这两个人也着实算得上是高手,刚才明明受了如此重的内伤,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已经行动自如了,见夜漓与鹤青走进来,兴许是想到所受之辱,眼神别有深意,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他们。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盘子都叠起来了,还不断有婢女送菜进来,引起夜漓注意的,是长桌尽头,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也不管有没有人来,周围气氛如何,只顾自己埋头吃,吃得兴起,简直是一盆一盆往肚子到,夜漓在冥界见过的大食鬼都没他那么能吃,也不知小小的个头是怎么装得下这么多食物的。 蛤蟆脸和发面馒头坐着的另一边,有一名黑衣剑客,大热天的身披斗篷,头戴笠帽,捂得严严实实,也很不寻常。 夜漓思量,先前她在院里确实太过高调了,这一屋子都是怪人,不好对付,而自己这边,鹤青的伤还没有好全,蛊毒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竹七又是个傻的指望不上。 便是夜漓不通人情,也知道初来乍到,宜结交不宜树敌,好在她向来能屈能伸,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坐到蛤蟆脸和发面馒头中间,笑嘻嘻地行礼道:“小弟夜漓,两位兄台如何称呼?” 蛤蟆脸没理她,拿起桌上的一壶酒仰头灌起来,才喝没两口,酒瓶子就空了。 “诶,美女,”夜漓很有眼力见儿,立刻招来一个侍酒的婢女:“给这我这位兄弟拿壶酒来。” 婢女应声来了,蛤蟆脸那副面孔虽然不像他运功时那般丑陋了,但依旧猥琐得很,两颗黑豆大的眼珠子在婢女身上转啊转,色眯眯地盯着他不该看的地方,还恶心地舔了舔嘴唇,恨不能立刻上手,行那不堪之事。 夜漓也不忍心让那小婢女受辱,接过酒壶,手撑在桌子上,双腿跃过桌面,翻到另一侧,直接挡在婢女面前,亲自给蛤蟆脸斟酒。 蛤蟆脸满眼春色被遮,那荡漾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夜漓却适时地用酒浇灭了他正要发作的火气。 “之前小弟多有得罪,来来来,我敬兄台一杯。”夜漓将杯子举到他面前,蛤蟆脸却仍是爱答不理的。 为打破僵局,鹤青接过话头:“两位都来自中原,中原人常以酒会友,更有诗云‘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在下虽是借花献佛,但主人奉觞须尽饮,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我们何不杯酒释旧仇,齐心协力为国师效劳。” 夜漓对着鹤青眨眼,发现他不但擅长论道,还经常喜欢引经据典卖弄学问,说起场面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蛤蟆脸还没说什么,发面馒头倒是很豪爽,端起酒杯与鹤青碰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方才都承蒙阁下相救,做人也当懂得知恩图报,老曹我先干为敬了。” 他话中有话,像是在讽刺蛤蟆脸,说罢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净,擦擦嘴问道:“少侠是中原什么地方来的?” 鹤青道:“在下来自雍州武陵源。” “你是仙门中人?”发面馒头眼睛一亮,但只一闪而过,又迅速恢复成平常泛白的死鱼眼,恭维道:“怪不得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和见识。” “过奖了,”鹤青谦虚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曹杰,叫我老曹就行了。”发面馒头道。 “那这位呢?”鹤青又转向蛤蟆脸。 蛤蟆脸冷哼一声,过了半晌才答道:“孙一胜。” 夜漓、鹤青、竹七三个这才落座,夜漓故作豪爽道:“大家同为异乡人,当互帮互助,来,再喝一杯。” 酒过三旬,她借机又打听:“西虞这边好像对中原人比较抵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呵呵,都是亡国奴,能没有抵触么,若是有能耐,也不至于叫人赶到这穷山恶水里来。”孙一胜喝多了几杯,有些上头,口不择言道:“照你的说法,西虞人都打中原来,岂不人人都是同乡。” “咳咳,”曹杰为人比较谨慎,咳嗽提醒:“孙兄可是黄汤灌多了,别忘了这里是皇城,你坐的地方是国师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可要谨言慎行啊...” “怕什么,我们还不是跟西虞人一样,被驱逐到塞外,拼着最后一口气横穿沙漠,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活下来,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都是丧家之犬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孙一胜仰头大笑,直笑得座椅都差点翻倒,被曹杰扶住才没摔到地上去。 夜漓也不管孙一胜怎么发疯,朝后面努嘴,问道:“那边两个是什么人?” 曹杰回答:“戴斗笠的是独行剑客方宇,另一个不认识,不知是哪里找来的怪胎,从我进来就一直吃到现在,莫不是肚子里长虫了。” “我知道我知道,”孙一胜醉醺醺地举手抢答:“我认识他,他是跟着国师从北岐来的,本来...嗝...本来跟那个辅官一样,是国师的贴身侍从,嗝...但辅官毕竟是国师来了西虞后,才被派到他身边的供他差遣的,谈不上亲信,是服侍还是监视都不好说,反倒是这个怪胎,从国师在北岐做皇子开始就跟在他身边,应该更得他的信任才是。” 夜漓疑惑:“皇子?从北岐来的?是什么意思?” 曹杰道:“你们不知道?哦...也是,你们刚来可能是不知道,本来西域三十六国中,属北岐和西虞两国国力最为强盛,但偏偏二者原来都并不属于西域。” “不属于西域?”夜漓疑惑更深。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后黎国?” “听过听过,我们还在沙漠里见到后黎国的遗迹呢,还看到...”竹七闻言,忙不迭地显摆起他那点儿有限的见闻,被夜漓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曹杰也没有追问,接着说道:“后黎国原是称霸中原的一支政权,后来不得已被迫西迁,在西域开疆辟土,继续维持其统治,但后黎国的末代皇帝昏庸残暴,最终被百姓起兵推翻,之后这片土地内就长期处在群雄割据,藩镇拥兵自立的局面,先后经过十多个不同的政权统治,军阀混战,分分合合,又因被西域各国认为是外邦,所以时常还会遭到他国入侵,就这样动荡不安地过了一百多年,最终分裂成北岐和西虞两个国家。” “彼时北岐国地处雍西走廊以南,那里气候相对宜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岐国本可借此问鼎西域各国,但后来北岐朝堂纷争,内乱爆发,国力渐弱,被西虞国趁虚而入,夺去了不少土地,西虞人在北岐国土上大肆抢掠财宝,牲口,粮食,杀戮百姓,北岐国无力自保,为使边境安定,不得不割地称臣,年进岁贡。” 曹杰说:“国师他原本是北岐国的一名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遣来西虞当质子的。” 夜漓听罢恍然大悟,又细想了想,大致缕清了脉络,洛梓弈“死”后,岐虞国被黎国代替,黎国几经朝代更迭,最终走向没落,后黎国应运而生,后又经过政权交替,后黎国的皇族遭到驱赶,带着一部分子民西迁,又苟延残喘了几代,终于彻底灭亡,分裂成北岐和西虞两国。 最让人唏嘘的是北岐和西虞两国连国名都保留着岐虞国的影子,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几千年前洛梓奕在人间为君称王,几千年后他虽早已不在,但影响仍旧在他的子民中延续。 不得不说在冥界,夜漓觉得他只是一个成天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不知他曾有这样一段传奇,此番入凡间,对他倒是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夜漓兀自思索,想得出神,没瞧见辅官走进来。 “各位若是用膳完了,便随我去中正堂吧,国师大人要见你们。”他的声音将夜漓的思绪拉了回来。 辅官一说完,坐在末尾埋头大嚼那个小子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嚯”得一下站起来,也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率先走了出去。 国师府的下人和辅官好像都见怪不怪了,樊庭里其余的人也没说什么,纷纷搁下碗筷杯碟,也一个一个离开了。 众人来到中正堂,只见国师背对着他们,他褪去高帽华服,换了一身简便的素袍,整个身形都干净清爽了,他一转身,眉头舒展,原本过于精致的五官没那么局促,显得更赏心悦目了。 所有人入座之后,国师至高堂上座,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什么。 国师轻撩衣摆,落座,久久不语。 众人不知他何意,也无人说话。 “将各位召集至此,其实并非是因为国师府内宅安危。”国师沉默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 此言一出,谜团越来越大了,如同乌云一般萦绕,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有夜漓与鹤青并无特殊反应,似乎了然于心。 国师沉声道:“举国皆知,陛下笃信方士,修炼仙法,追寻长生不老之术已久,但多年未果,于是有人进言,说仙人不至,定是有物相克,劝他要保密行踪,避开恶灵邪祟,真神才会降临。” “传闻陛下的祖先,后黎国的始皇曾得仙神召唤,所以陛下自然深信不疑,早些年就命人将梁都内的道观以天桥,甬道相连接,便于陛下修行,这些年陛下沉迷求仙问道,更是...更是...” 夜漓插嘴道:“更是变本加厉?” 此等以下犯上的言论,国师假装没有听到,揭过不提:“陛下饮符水,服丹药,身体越来越虚弱,遍请名医医治,却每况愈下,他就更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方士术师之上了。” 夜漓想,怪不得方士术师在中原被认为是歪门邪道,江湖骗子,在西虞地位却如此之高,皇榜都指名招揽,原来是连他们的皇帝都相信这个。 “近来,陛下修行的皇观又进了一批怪迂苟合之徒,晋谏了一些新的修行之法,还让陛下去找寻传闻中的仙山昆仑,陛下深信不疑,居然打算亲自前往,朝堂众臣死谏无效,只得派宫中的精锐禁军随行保护,谁知出发第二日,禁军将领便来报,说陛下...说陛下失踪了。” 众人闻言目瞪口呆。 西虞泱泱大国,一国之主居然在重兵保护之下…失踪了?这可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朝臣们早就派禁军去找,他们怀疑是道观新进的那批方士在捣鬼,也已将他们囚禁,但至今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对那些方士用刑,他们也只是喊冤。而且为了不让百姓知道陛下失踪之事,怕被有心人煽动引起叛乱,所以无法扩大搜寻规模,于是就有官员提议借助江湖势力寻访,因而才有那样的榜文张贴出来。” 国师长叹一口气道:“各位若是能将陛下找回来,便是不世之功,到时候加官进爵,金银土地赏赐,甚至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 他站起来,朝这些乡野草莽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国不能一日无主,若是皇权不稳,皇位空悬,必然引发政局动荡,到时外族入侵,诸侯叛乱,内忧外患,受苦的还是百姓,望诸位能施以援手,解此国之大难。” 六十三、失踪 算算时令已是过了立秋,但暑气丝毫没有消退,白日里火辣的太阳直射地面,热浪蒸腾,可能是毗邻沙漠的关系,西虞的天气也和沙漠有些相似,到了晚间,夜凉如水,站在屋外还会感到丝丝寒意侵袭。 “阿嚏!”夜漓仗着自己是个魑灵,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季节下也完全不添减衣物,终于是着凉了。 鹤青从屋里走出来,给她批了件外衣,默默站在她身旁,他们在天井边无人的回廊上静静欣赏月色。 “唉...”夜漓伸伸懒腰,叹了一口气。 鹤青侧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夜漓摇头道:“就是有些感慨,你说这凡间怎么人人都想成仙呢?做神仙真就那么好吗?都已经贵为皇帝了还不满足,偏要得道飞升,羽化成仙才好,好了,这下玩脱了吧,着了人的道了吧,活该。” 鹤青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玩世不恭的口吻中带着一点嘲讽,不禁莞尔:“凡间帝皇总爱自称天子,说自己是人中龙凤,已经做到人皇了,却还想追求更高一层境界,那更高一层境界究竟是什么呢?传闻神仙福寿绵延,法力无边,他们就觉得当神仙好,其实真有那么好吗?倒也未见的吧。若真是那么好,那为何凡间总流传着神仙偷偷下凡的故事呢?况且他们也没有当过神仙,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是人的贪念罢了。” 夜漓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他:“你就不想当神仙吗?” 鹤青微笑摇头:“不想。” “为什么?”夜漓追问道。 鹤青云淡风轻道:“神佛自在人心,若真能为民着想,自能开观立像,受千万人敬仰,但若有一日不再灵验,信徒自然也会慢慢消失的,说到底是毁是誉全凭世人的一个念头,但自身的价值又为何要因此而定呢?我以为做人大可不必追求普度众生,功德无量,如有机缘救苦救难自然不能推脱,如果没有,那在这凡世间行一些小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问心无愧就是了。”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夜漓心中一动。 锁妖塔里她刚苏醒的时候,樊晓澄为了让她死心,曾告诉她说烛龙的阴灵被摧毁之后,空桑池边有天官显灵,是上界的天佑神君下凡,要将鹤青带回天宫。 之后鹤青来锁妖塔救她,她虽一直心存感激,但还是忍不住自我怀疑,她这样一厢情愿得强留在鹤青身边到底是不是对的?会不会让他错失了飞升成仙的机会?倒不如就让他跟着那神君回天界。 而她自己也是胡闹得够久的了,也该随洛梓奕回冥界了,如此各归其位,岂不更好?人鬼殊途,神鬼殊途,她跟鹤青终究不是一路的,如此逆天而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每每夜深人静,夜漓都会想,她留在凡间,定常行善举,必不害人,若这世上真有报应,那就都报应在她身上吧。 此时的夜漓听完鹤青那番言论,仿佛豁然开朗了不少,终于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问了出来:“我听你师弟说你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此次乃是下凡历劫,还说天庭派了人来要招你回天宫,可是真的?” 原本樊晓澄可能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她的,夜漓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在意,一直记到现在。 修仙之人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不就是封神登天吗?鹤青从小修炼,这岂非就是他的夙愿? 谁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确有其事,但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其实没什么好怀疑的,就种种迹象来看,夜漓本就认定鹤青绝非常人,如今只是以退为进,试探他罢了。 “你没跟他回去?”她赶忙追问。 鹤青又笑,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我人不是在这儿呢么。”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夜漓继续刨根问底。 鹤青面向她,很认真地说道:“他说我是下凡历劫来的,如今时候到了,理应回归本位,我说我连自己历的是个什么劫都还没搞清楚,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他说当神仙好,能与天地同寿,我说若连一生一世都活不明白,那活活生生世世,又有什么用呢。” 夜漓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结终于舒缓了,毕竟如果鹤青正回天上去,那他们可就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了。 但也不好说,依着她无法无天的性子,闯玉京大闹天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过这样风险太大了,搞不好就是一场浩劫,那她的罪过可就更深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在这人世间厮守下去吧。 夜漓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她不舍得鹤青陪她在屋外站着受冻,自己却又难以入眠。 外屋的竹七倒是睡得香甜,鼾声震天,这样一来夜漓更睡不着了,翻了个身,看着鹤青的睡颜,始终是辗转反侧,硬挨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实在躺不住,起床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白天和国师府里的那些混人胡搅蛮缠,还能分散一点精力,等到了夜深人静,却是千思万绪,心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六百年前她还在冥界接受成为一名朝生使者的试炼,洛梓弈给她上过一课,课上,他将一个名叫绮罗的鬼魂放出来,说是要让他们这些准使者接受实战训练。 绮罗鬼是一个娇艳的女鬼,这种女鬼在冥界并不少见,但她显然不是那些寻常货色。 她被关在一个铁笼里,一出场就煞气冲天,浑身被红白丝带捆绑着,身上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咒,脖颈处能看到一道道露出来的印纹,她的脸被铁面具罩住,手脚比普通人都要长,魂力深不可测,以至于在这重重枷锁之下,还能化成蒸腾的雾气,烟雾缭绕。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鬼,却留着齐眉刘海,透过铁面具,能看出她的脸庞很幼态,眼睛却是又细又长,飞眉入鬓,妖冶诡异。 洛梓奕也不管他们做好准备没有,一声令下,铁笼四面的栅栏落下,捆着绮罗鬼的丝带立刻崩坏,只有面具未除,身上的符咒和印纹也都还在。 事情一度差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夜漓才知道,这绮罗鬼原是地狱之主神无的手下,曾做下过不少震惊六界,骇人听闻的事来。 夜漓心里直抱怨洛梓奕简直就是个疯子,让一群只有百十年魂力的使者去对付这样一个厉鬼,差点就一道魂飞魄散了。 洛梓奕倒是潇洒得很,看见他们十来个人围攻,都无法打败绮罗鬼,还被收拾得极惨,便亲自出马,三两下的功夫,就将绮罗鬼关回铁笼,接着,地门一开,连笼带鬼重新投入炼狱。 然后洛梓奕就用他惯常要死不活,轻描淡写的语气教育他们,说人死后之所以会化成厉鬼,就是因为执念太深,怨气越重,也就越不好对付。 那她的执念应该就是鹤青吧。 当真是讽刺,身为冥界使者,夜漓自然懂得各归其位的道理,六百年来每每都以人死不能复生,留恋尘世终会害人害己这些说辞相劝于那些徘徊人间,不肯离去的鬼魂,到头来最放不下的却是她自己。 而且她的疑惑实在太多,回不去了,谜题不解她根本就不可能乖乖在冥界呆着。 一个岐虞王妃,一个昆仑仙子,那两个与她长得很像女子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锁妖塔中的魔族为何会听她的号令? 是谁放出了烛龙,又是谁策划了玄宗命案? 这一路走来迷雾重重,他们还没从一个陷阱中脱身,就又陷入另一个阴谋之中,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没有片刻喘息,也没有时间让她能够停下来思考这一切,将这林林总总的片段汇成一个由头。 一切事件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阴谋?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会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罢了罢了,解谜要一步一步来,眼下能做的就是找到西虞皇帝,就当是为洛梓奕料理身后事,顺带做件好事了,毕竟他没有派大批使者捉她回去,反而亲自来缉,也算是给她留着情面了。 夜漓正有些愁闷,忽而飘来了一股酒香。 此时的她缺的,正是这一杯解忧酒,寻着香气而去,只见月下中庭,有一人独自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借着月色一瞧,居然是国师,夜漓没有离开,反而走过去向国师行了个礼,笑意盈盈道:“国师大人在此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一个孤魂野鬼,也没将凡界那套尊卑礼仪放在心上,反而自顾自坐下。 国师见到夜漓微微一怔,似乎是有些意外,他倒也不以官威身份压人,只说:“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瞧着月色好,就想喝一杯。” 夜漓又笑道:“小人倒有些烦心事,不知可否向国师讨一杯水酒喝?” 国师道:“岂不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卿是黯乡魂呢,还是追旅思?” 夜漓也不懂他文绉绉地在说些什么,但又不肯叫人知道她没读过什么书,将她轻视了去,只好搬出白天从鹤青那里听来的一句:“小人才疏学浅,今日也学得一句,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她胡乱念的诗,居然呼应得上,答得还不错,国师终于展颜,客气地说:“请坐。” 国师这会儿又换了身衣服,云锦绣袍加素色的深衣,腰间系着碧玉红带,在月色下别有风情,夜漓想,这国师要是个女子,必是极美的。 而男子生得这么绝色的,夜漓只能想到一个人,洛梓奕。 说起来他们两还真有几分相似,国师又是北岐皇子,莫非他和洛梓奕之间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是他的后代,曾曾曾曾曾曾孙之类的。 但不对啊,据夜漓所知,洛梓奕在成为鬼王之前,并没有留下子嗣,而就神王九子图和岐虞国的传说来看,他很大可能就是那个老君主抱来的养子,和岐虞王室中的其他人并无血亲,就算这个国师是岐虞王族的后裔,和洛梓弈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夜漓一口干完杯中的酒,又不客气地给自己续了一杯,她不说话,国师也不说话,就这么枯坐对饮,过了一会儿,夜漓忍不住了。 虽说她是来蹭酒的,但不能一本正经地只蹭酒吧,夜漓就算脸皮再厚,和国师也是初相识,脸皮也不能厚到这种程度,况且她涵养功夫也并不好,便率先开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国师闲聊。 “国师可曾去过中原?” “未曾去过。” 夜漓又问:“那去过沙漠吗?” 国师愣了愣,回答:“去过,从北岐来西虞也要途径一段沙漠,否则就要沿裕凉山绕好大一圈,六年前我从北岐来到这里,确实曾路过沙漠,只不过甘塔拉沙漠浩瀚无垠,我所去到的不过其中一小片罢了。” “那国师可曾认得什么中原来西虞做买卖的生意人?”夜漓抓住机会,继续打听。 国师思考了一下,摇头道:“未曾认得。” 过了一会儿又反问:“卿何以如此问?” “哦,没什么,我看这儿中原来的挺多的,就随便问问。” 夜漓想了想,还是不要直接问他白玉瓷壶的来历好了,若他不知道或者有心隐瞒,那也问不出什么,贸贸然问出口,反倒打草惊蛇。 “我和同伴初来西虞之时,曾救过国师府的一个下人,不知他可还在府上?”夜漓岔开话题。 “下人?”国师回忆了一番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逃奴,外出好几日才回来...” “他不是逃奴,是在街上被一个胖子打了,受了重伤。”夜漓脱口而出,为其辩驳。 “是了是了,”国师道:“你别急,他还在的,那日二皇子殿下到访,说有急事,随行的人手不够,便向我借了几个,其他几个当日都陆续回来了,只有他过了好几天才回到国师府,说是替二皇子办事耽搁了,府中管事本来已经要报逃奴了,辅官问了我,被我赦免了。” “那大人还真是宅心仁厚啊。”夜漓揶揄了一句,其实她也不是针对国师,只是针对西虞国这种等级制度表示鄙夷和不屑。 国师表情一滞,脸上讪讪的,没说什么。 原来打人的是西虞国的二皇子,只是个皇子就如此飞扬跋扈,这种人必是不能让他登上帝位的,不然黎民百姓岂不是要遭殃了。 夜漓刚刚称呼二皇子为胖子,是为大不敬,但这种细节她但根本没在意,嘴上还讽刺道:“皇子就可以当街打人了,都说西虞国皇族身份高贵,动手打一个奴隶,别说高贵了,连基本的修养和气度都没有,我看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国师垂下眼帘,喝了一口酒道:“卿慎言。” “我说的是事实,况且打狗还要看主人呐...” 国师霍然起身,复又坐下,或许是知道夜漓也不过就是侠义心肠罢了,张张嘴,终究是不忍责备。 “我见卿生性纯良坦率,谅你初来西虞,不知道这边的规矩,诋毁皇族乃是重罪,今夜无人也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切不可如此言语。”国师语重心长。 夜漓暗笑,看来这个国师还是个老好人呐,也许是寄人篱下久了,磨平了锐气。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别国质子,年纪轻轻,做到国师之位,恐怕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好好好,我不说了...”夜漓笑道:“那你也不要‘客卿,客卿’地喊我了,我叫夜漓,你就叫我名字吧。” “夜...夜漓。”国师尴尬学舌,可能他长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话,不过国师倒也不生气,看样子还觉得有些新鲜。 夜漓想多灌他几杯酒,再从他口中套出一点话出来,没想到国师看着斯斯文文的,酒量却奇佳,几壶下肚都不醉,她却已不胜酒力。 迷迷糊糊间,夜漓觉得自己被人架了起来,她浑身发热,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一个没站稳,差点跌倒,国师弯腰将她扶起,腰间一枚黑色的晶石掉落在地。 “这是什么?”夜漓晕乎乎地捡起黑色晶石:“怪好看的。”她对着月亮闭上一只眼,黑晶石折射出的光晕照在她脸上,显出一丝神秘的意境,她忽然觉得这黑晶石有些眼熟,但酒意来袭,一时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国师迅速从她手中取回黑晶石,重新塞入袖中。 夜漓难得醉一次酒,喝多了倒是忽然有了几分女鬼勾人魂魄,颠倒众生的本事,勾着国师的脖子,手指戳在他的脸颊上说:“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我怎么就醉了,别是你下了药吧?”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漓,原来你在这里。” 第二天,她从自己床上醒来还有些犯晕,一时不明身在何处,脑袋疼得要炸开似的,等稍稍清醒一点,回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夜漓张口想问,却见一旁鹤青的脸色不是特别好。 他怎么又生气了?夜漓内心叹息。 难道是她大半夜喝得醉醺醺回来惹他不快了?思来想去,也就不问了,竹七给她端来茶水漱口,抖着脚看好戏,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夜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竹七这才收起嬉皮笑脸。 不久之后,内官来宣,说让去中正堂集合,国师有话要说。 众人在中正堂集合,久等国师不来。 “你们说劫走皇帝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孙一胜这人话极多,一刻也停不下来,便开始闲扯。 曹杰问:“此话何意?” 孙一胜道:“那皇榜不是说了么,国师府家宅不宁么,皇帝老儿求仙问道那么久都没能如愿,说不定适得其反,神仙没招来,反而招来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夜漓总爱同他呛声,抬了抬下巴,挑衅地问:“怎么?害怕了?害怕可以走啊。” “嘿,谁怕了?!”孙一胜袖子一撩。 夜漓也没把他放在眼里,问:“国师还来不来了?” 辅官一直端立在侧,见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微微躬身道:“各位稍安勿躁,国师大人马上就到了。” 于是众人又等了许久,国师却还是不来,这时,几个官兵和内侍着急忙慌地跑来,高声道:“不好了不好了!” “国,国师大人,不见了!” “什么?!”中正堂一片哗然。 真是邪门了,皇帝还没找到呢,这会儿国师又失踪了...西虞国不会是被下了降头了吧? 不是啊,夜漓想,国师昨儿晚上不还跟她喝酒来着呢嘛,这会儿怎么就失踪了? 虽说是外宅,但国师府的防卫总不至于如此薄弱,漏得跟筛子似的吧,在这满院子的官兵护卫严加看管下,主人家居然失踪了... 夜漓想想又觉得有些蹊跷,国师大半夜不回府,却在招待宾客的外宅喝酒,他这不是赏月,倒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六十四、皇族 “那现在是找皇帝呢,还是找国师啊?” 众人闻此消息都慌了神,偏生孙一胜多嘴多舌,语气还带有嘲讽的意味,惹人不快。 夜漓灵光一现,与鹤青附耳低语了几句,随即上前似笑非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抓走国师和抓走皇帝的是同一拨人。” 曹杰问:“夜兄此话何意?” “大家来国师府做客卿,就是来混口饭吃的,差事办得好了,也能得点封赏,但如今主人都不见了,咱们也没有脸再留着蹭吃蹭喝了...” 夜漓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也无疑戳中了在场众人内心的痛点。 “这不报效主家的机会就来了么,所以我看也别浪费时间了,这样吧,曹孙二位兄台一队,我们三个一队,剑客先生,和这位胃口很大的小兄弟...” 辅官道:“他叫羽飞。” 夜漓观辅官的态度很有些奇怪,听闻国师失踪,既不意外,也不紧张,左手抚着右肩,懒散得靠在梁上,颇有些漫不经心,看热闹的意思。 她也顾不上细究,接着辅官的话说道:“这位羽飞小兄弟,各点几人成队,人数不限,咱们抓阄,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去找寻线索,谁能先找到国师和皇帝的自然是头功一件,得胜凭的是实力也是运气,公平公正,你们觉得如何?” 国师府状况频发,府内之人本就没了主意,在场的也无人反对,夜漓便让辅官去准备一个容器。 不一会儿他拿来了一个钵一样的东西,又写了“东南西北”四张纸条,扔进去晃了晃,递上前,还没等他说话,夜漓便先举手道:“我来,我先抽。” 她急不可耐地将手伸了进去,装模作样地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张签纸来。 众人凑上去看她抽中的是什么方位,夜漓却卖了个关子,将签纸收起来,说道:“诸位不要生气,我就实话实说了,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市井,平民百姓,为国师府办事实为不便,挨几个白眼事小,耽误了事儿可就不得了了...” 在场众人一听,这话虽然是贬低自己,但也不无道理。 夜漓转而对着辅官说道:“如此我就替大家向大人讨一个通行物件或者凭证,我们去到各处查访时,也能行个方便。” 辅官沉吟半晌道:“一月前,太子殿下癫疾发作,遍请名医无果,后得国师大人开坛祭天,祈福祝祷才有所好转,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为表国师之功,皆有赏赐,其中娘娘除了赏赐金银之外,还赐下五个铭牌,铭牌为凤凰神木所雕,上刻有仁、贤、廉、智、勇五个字,此事朝堂上人尽皆知,你们若持这铭牌,即便是上官府衙门,应该也没人会拦你们。” 说着他让内官去取了四块铭牌过来,曹杰、方宇、夜漓、羽飞分别领了一块,辅官说道:“此乃娘娘御赐,只是暂且借与你们,请务必小心保管,待任务结束后归还。” 夜漓撇嘴心道,老子的神无令能自由出入鬼门关,谁稀罕你这玩意儿。 剩下的人又各自抽了签,羽飞拿到签和名牌便第一个冲了出去,独行剑客方宇随即也离开了,他们都没点什么人做帮手,自行出发。 “啧啧啧,唉,”夜漓故意幽幽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性子可真急。”她看曹杰和孙一胜也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做了个礼让的手势,主动让他们先走。 “那我们也告辞了,”曹杰也不客气,拱手道:“诸位自己小心。” 夜漓微笑颔首。 等他二人离开,夜漓还特意探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他们的的确确是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竹七咂嘴道:“哎呀,不是要找线索么,人家都走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呀?” 夜漓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站起来,不紧不慢道:“你傻不傻?皇帝是怎么不见的我不得而知,如果想调查,可能就要去问那些随行的禁军了,可国师是在国师府失踪的,去别的地方找个什么劲儿啊。” “哦...”竹七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将他们支走的?” 夜漓不答,洋洋得意地转着手中的铭牌道:“走吧。” 竹七问:“去哪儿?” 夜漓道:“国师府。” 离开中正堂,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走出去,便是已来了几日了,还是绕不清楚,穿过花园,便到了中庭,离他们的住处也就不远了。 夜漓回忆了一下,昨天好像就是在这儿跟国师喝的酒,她是子时离开的房间,约莫喝到了亥时。 她终于忍不住问鹤青:“我昨天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夜漓的心思本就不如其他女子那么细腻,又扮男相久了,性格更是越来越大大咧咧,就不太明白为什么鹤青言及此事,表情总不是那么明朗。 “是我把你背回去的。”他说。 “这么说国师最后被看到就是在这个地方,这儿离门口倒是不远,”夜漓琢磨道:“你们觉得国师是在外宅被掳的,还是等他回了国师府才失踪的?” 鹤青答:“不好说,他也不一定就是从正门离开的,如果外宅有和国师府连通的小路或者暗道呢?” 夜漓道:“找个人问问就是了。” “诶,别去,”鹤青拉住她:“若真是暗藏的密道,别说仆役们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你。” “还是先去国师府看看吧。”鹤青又说,夜漓便依了他的意思。 路上,夜漓问鹤青:“你觉得国师为什么大半夜地跑来外宅?我总觉得他是为了会什么人...” 鹤青低着头道:“会什么人,不就见了你么。”语气中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怨。 夜漓连忙说:“那不就是他想会的人没来,才被我碰巧遇上了嘛。” “你说他是来见谁的?如果国师真要密会什么人,那约在他自己的住处岂不是更私密一些,我想不明白...”见鹤青没有搭话夜漓又讪讪地问道。 鹤青摇头不答。 外宅与国师府虽然毗邻,但两个宅院一个门朝南,一个门朝东,而且左侧连着皇庄和官栈,正经从正门进出外宅和国师府,需要绕一个大圈,沿着梁都东市最边缘的一条街坊往右走到底,拐个弯进到一个弯弯绕绕的曲巷内,再走约莫一刻,又要拐一个大弯,继续朝右走,见到一个赭色的,门口两个石狮端立的府门便到了,门上挂着紫檀木雕刻的匾额,上题“国师府”三个大字。 宅子依旧是透着古韵和沉闷的,但到底比外宅大气了不少,也不是需得敲门才有人应,门口站着两排官兵,还没等他们上前便来阻拦。 官兵凶神恶煞:“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乱闯国师府。” 夜漓也不多话,直接亮出铭牌,她取的是一个“仁”字牌。 官兵见到铭牌先是愣了愣,将信将疑,眼前的两个人都是平民装扮,但铭牌看上去工艺精湛,又确实像是宫里的东西,若说他们是偷来的,也不大可能。 官兵还在犹豫,就看到一辇大轿摇摇晃晃驶来,车辇大约由十六名轿夫抬着,两侧和后方各立着两排身披铠甲的侍卫,大概有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那些国师府的官兵立刻如临大敌,撇下夜漓等不理,着急忙慌地迎上去。 “不知二皇子到访有何贵...”守门的官兵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从车辇上走下来的一个包着头巾,裹着金灿灿长袍的胖子给一脚踢翻了。 这西虞二皇子的打扮,让夜漓想起了几十年前入皇宫偷吃御膳时尝过的一道菜,叫金箔鱼冻,也是这么肥滚滚圆乎乎,身上还撒着金箔的。 “滚开,”二皇子跋扈蛮横道:“我是来找国师的。” “二皇子,国师现在不在府中,您不能乱闯啊!”被踢翻在地的官兵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想上前阻止,被二皇子身边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本皇子,去,把他的两条手臂给我卸了。”二皇子满脸横肉,面露凶相。 夜漓一眼认出此人就是之前当街殴打奴隶的胖子。 这二皇子能将国师府的奴隶打个半死,只怕与国师也是不对付的,这会儿肯定从哪里听到国师失踪的风声,来打探消息来了,好在国师府的人还算警醒,只不晓得拦不拦得住他。 “二皇子饶命,二皇子饶命!”守门的官兵被人按在地上,拼命挣扎,苦苦哀求。 这时,一把剑从天而降,直直插在二皇子脚边,将他吓了一大跳,暂时顾不得要砍人手臂了。 “有刺客!”二皇子大喊:“快保护本殿下。” 他身旁的两队侍卫迅速将他团团围住,有一个眼尖的指着鹤青道:“是他!” 瞬间便有十几杆枪对准鹤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变,竹七吓得直接“嗖”地一下窜到鹤青与夜漓身后躲起来了。 夜漓见对方人多,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出来打圆场:“诶诶诶,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二皇子见“刺客”只有三个人,还都是年轻的小子,其中两个看上去瘦不拉几的,三年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另一个则是面色惨白一脸病相,立刻就不惊慌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卫,趾高气扬:“竟敢行刺本殿下,统统给我拿下!” “等一下!”夜漓举起手中的铭牌道:“我们可是领了皇榜的良民,现下还是国师府的客卿,只是见殿下对府上官兵动粗,情急之下才出手的,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小的们计较了。” 此话一出不但国师府的人捂额掩面,就连二皇子的侍卫都变脸了。 二皇子残忍暴戾可是远近闻名的,眼前这小子居然要跟他讲道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怕不是疯了就是嫌命太长。 西虞不如南朝强盛,皇帝的后宫自然也就不如南朝充盈,西虞皇帝一生娶过的女人不多,其中最爱的便是二皇子的生母陈美人。 陈美人出生并不优渥,但据说美得倾国倾城,惊艳绝伦,也不知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肥头猪脑的儿子来的。 六年前西虞皇帝于雍西祭祖,当时邻国车师正爆发天花疫病,随行的车队里有几名内侍接触了车师国的商人,也染上了天花。 天花病传染性极强,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大半个皇宫,连皇帝都病倒了,当时宫内那叫一个惨烈啊,每天都有不少染病的宫人被丢到废弃的宫殿中自生自灭,还有成堆的尸体被拖出去焚烧填埋,宫中人人自危,医官束手无策,唯有陈美人自告奋勇,愿意为皇帝贴身侍疾,每日亲自一口一口地喂食喂药,皇帝病好的时候身上居然连一道抓痕,一个印子都没有。 但陈美人却倒下了,她染上了天花病,和那些宫人一样被裹上白布丢了出去,死的时候都没能见上皇帝和自己儿子一面。 倒不是西虞皇帝凉薄,他是想探病的,但朝中大臣都苦劝他别去,他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去,陈美人却不肯见她,说自己病中浑身起泡,样貌丑陋,怕吓着皇帝,说什么也不让他进来。 便也是如此,陈美人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留在皇帝心中,叫皇帝日日挂念,直到今时今日都忘不了。 皇帝的大儿子两岁不到就薨了,所以二皇子虽是庶出,但毕竟是长子,皇帝又念着陈美人的好处,十分宠溺他,宠得他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夜漓当时不知道这一层故事背景,只觉得皇帝盲目溺爱,纵子行凶,当是个昏君,她寻思,如果在这里把二皇子整治了,传扬出去今后行事怕是会不便,但不收拾他吧,又实在气不过。 她一犹豫,就没有动手,二皇子身边的侍卫迅速聚拢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夜漓朝鹤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不要动作。 “居然敢拿国师来压我,”二皇子瞪着眼吼:“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北岐送来的质子,北岐皇帝那么多子嗣,偏偏送了他来,可见也是轻贱于他的,来我们西虞还封他一个国师当当,不过是我父皇可怜他罢了。” “还有皇后,哼,几次三番封赏与他,对他简直比对我父皇还要好,我屡次谏言说他二人...” “殿下!”二皇子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慎言...” “滚!”二皇子喝道:“有你什么事儿,本殿下用你教?” “来人,先去把那个人的手臂给我砍了!”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只见那可怜的官兵被吓得连连求饶,夜漓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鹤青也是箭在弦上,正要出手解救,远处传来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凤驾翩然而至,帘幕一动,金色步摇先探了出来,接着一个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披百蝶穿花锦缎窄衣的女子从轿中走下来,在场众人除了二皇子,尽皆下跪朝拜。 “参见皇后娘娘!” 二皇子轻蔑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躬了躬身道:“见过皇后。” 依着南朝的礼,妃子诞下的皇子要称皇后一声母后,叫自己的生母则称呼娘娘,反而生疏,这二皇子居然这般不知礼数,看样子也是根本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夜漓露出一个会意的表情,看来短短两日之内,西虞皇室的争端和矛盾就被她大致摸清了。 “皇儿这是又要砍谁的手呢?”皇后沉声道。 二皇子道:“回皇后,此人犯上作乱,冲撞了本殿下,本殿下正要治他的罪呢。” 皇后不紧不慢道:“跟本宫说说,他是如何冲撞了你?” 夜漓观此女子长相大气,五官周正,小巧精致,举止端庄,光看她的脸和身段,根本看不出年纪,说她三十出头也行,说她十八岁也使得。 总之就是生了好一张正宫娘娘的脸。 “娘娘,”夜漓见机立刻俯身,故作唯唯诺诺道:“二皇子硬闯国师府,这位官差大人只不过是制止了一下,殿下就要卸人胳膊...” “住口!”二皇子喝道:“哪儿来的贱民,竟敢告本皇子的状,活得不耐烦了!”说着撩起袖子就要上前对夜漓动手。 鹤青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 “住手,”皇后斥责道:“你身为皇子,何以如此不知体面,竟随意与人动手?” 皇后身边的内官和宫人瞬间齐刷刷地看向二皇子,他似乎是被这股气势镇住了,动作停滞了一下,嘀咕一句:“呵,我不知体面...” “国师乃是陛下重臣,身为皇子,擅闯国师府,依礼当如何?”皇后问身边的内官。 内官朗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依着西虞律法,为防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皇子因与大臣保持距离,不得私下有来往,若为公事,应当提前上报,由文官造册登记,报呈与陛下,违者轻则禁足,重则罢官废黜...” 二皇子一听懵了,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他与国师不对付,皇后却要咬他和国师有私交,虽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也不得不感叹手段之高明。 他那双鼠眼一溜,可能是想着无谓与皇后硬碰硬,便拱了拱手道:“请皇后娘娘赎罪,本殿下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关心国师的安危而已,绝不敢再犯了。” 皇后道:“念在你是一片好意,今日之事,我就不告诉你父皇了,你且退下吧,好自为之。” 二皇子一甩手,钻回他的乘辇,命人摆驾回宫去了。 六十五、拘魂 二皇子离开后,未得皇后金口谕旨,众人也不敢随便起身,夜漓趴在地上,抬眼偷瞄皇后,见那女子不仅容貌娇美,更是体态丰腴,绰约多姿,生得就是一副珠圆玉润的富贵样,怪不得能为一国之后。 夜漓想着,男人应该都喜欢这样的吧,反观自己,粗声大气,瘦骨嶙峋,别说女人味,就连个女人的样子都没有,比较之下,就有些相形见绌。 她又撇了一眼身旁的鹤青,心想,他也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呜呼哀哉,成天跟冥界那些个鬼怪厮混,使得又是些摄魂勾魄的法术,弄得她也颠三倒四没个正行,早知道来人间时,就多沾些人气儿了,兴许还能像样一些。 夜漓近来总爱胡思乱想,然后没来由地生出些自卑来。 “大胆,”皇后身边的一个侍官捏着嗓子,拿声拿调:“竟敢如此这样直视皇后娘娘!该当何罪!” 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皇后看了许久。 夜漓发现这个皇后总给她一种熟悉之感,但她确信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张脸。 那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侍官吼得她一个激灵,但她还只兀自思考。 怪,太怪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向来胆大包天的夜漓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还敢看,来人呐,给我掌嘴!”侍官又用他那细细的嗓子尖锐地说道。 夜漓这才赶忙俯身叩首:“请娘娘赎罪,小人摄于天威,被娘娘的尊容所震撼,这才失了礼数,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倒是没有责怪夜漓,免她责罚,只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铭牌,问道:“这是国师所赐?” 夜漓想起二皇子说到一半的话,断定皇后和国师的关系必不一般,而这铭牌又是皇后赠与国师的,一时忘记自己现在的外貌是个男子,急忙撇清:“那是国师府上的辅官大人给我们的,不止我有,国师府的几位客卿都有,只是为了便于我们行事而已。” 皇后听罢说道:“既是公干,那就随本宫一道进去吧。” “娘娘,国师大人他不...”夜漓一下嘴快,好在机灵,见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便把还没说完的话给咽了下去。 皇后摒弃随从,只让夜漓等跟随她进了国师府,侍官想劝但没能劝住。 身为皇后居然随随便便就跟着三个陌生人走了,也真是心大,她裹在层层叠叠的华贵长裙里,也掩饰不了婀娜身姿,但吸引夜漓目光的,却是她腰间系着的一枚晶石。 夜漓依稀记得,昨晚她醉酒后,国师扶了她一把,身上也掉出这么一块黑晶石来,不禁撇嘴,摇头暗叹,皇帝还是失踪的好,回来还要面对这摊子难堪,岂不颜面扫地。 “娘娘,您昨晚有见过国师吗?”夜漓很直接地问道。 皇后微微一怔,摇头道:“未曾见过。” “真的?”夜漓嘴角浮笑,语气不软不硬。 “确实未曾见过。”皇后并不在意夜漓的态度,也不松口。 见她如此肯定,夜漓自言自语道:“难道昨晚我真的是最后一个见到国师的人?” 木知木觉地说完才发觉不对,又解释了一句:“昨晚偶遇国师在外宅中庭独自饮酒,这才上去讨要了几杯。” 鹤青道:“不知是否方便,去国师的卧房查看。” 皇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始终在夜漓身上打转,被鹤青一问,仿佛刚回过神来:“啊...自然是要的。” 说着,皇后也不顾及传闻,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在偌大的国师府里穿行,夜漓忍不住问:“皇后娘娘今日来国师府,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国师失踪之事。”皇后坦然说道。 这女子倒是个厉害的,丈夫不见了充耳不闻,情人失踪了倒是比谁都着急。 “娘娘消息可真灵通啊。”夜漓揶揄道。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国师住的厢房,此处既是国师的卧房,也是他清修的地方,是国师私宅中最隐秘的部分,与其说这里是朝中重臣的居所,不如说更像是隐士居士所居清幽之地,又像是上古时代的祭祀,在行礼前为了摒弃杂念,不涉外事,静志斋戒,虚心不乐所处的斋室。 有诗云:洞灵开静室,云气满山斋,又曰: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所言不虚,这屋子端的是云烟素琴,空灵幻心,仿佛才踏足鼻子就能闻到清新淡然的香薰味,耳朵就能听见铃音绕梁。 在旁人看来此处妙绝,于夜漓却有些沉重,周围的一切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飘渺香烟在眼中是呛人的浓雾弥漫,悦耳铃音环耳畔则如重重魔障,还是有共鸣带回声的那种。 果然刚要进去,夜漓就发现不对。 她和鹤青、竹七三个当中,只有鹤青跟着皇后顺利跨过门槛,而她则被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口,同样被挡在门外的竹七还不明就里地“咦”了一声。 夜漓垫脚往里看了看,没有看出这间厢房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有些不明白,又试了试,面前却好像还是有一道屏障似的。 过了一会儿,夜漓才终于发现了这间屋子的玄机。 门轴不起眼的地方贴着避邪镇煞符,房顶上画着拘魂咒,法力还都不同寻常,这要是一般的妖魅碰了,十有八九是要当场现出原形的,即便侥幸没有被符咒的力量震得魂飞魄散,也必是被囚在这一寸方圆里动弹不得。 夜漓不禁感叹,国师虽然看上去年轻,但还是很有些东西的,此处的禁制可要比当初万锦年关她的玄宗地牢厉害多了。 皇后察觉异常,回过头瞟了夜漓一眼,眼含深意:“怎么了?怎么不进来?” 夜漓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道:“没事,就来。” 眼下的她有些进退两难,若不快点想个办法,怕是会暴露身份,但这符咒委实难以破除,给夜漓个把时辰还好说,短时间内要解决,就要付出点代价了。 她又抬头看了几眼房顶上的拘魂咒,心一横,迅速用指甲割破手指,在左右手手心中涂涂画画,手腕一翻变出三根钉子,两根打在脚上,另一根打入胸口,她直冒冷汗,但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皇后第二次回头问:“卿还不进来吗?” “来了。”夜漓应了一声,因为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的肢体变得十分僵硬,脸色煞白,一步一拖,缓慢靠近门槛,试探性地跨了一步。 成功了!夜漓暗自舒了一口气,偷偷抹了一把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鹤青身边。 “另外一位呢?没有跟上来吗?”皇后问。 竹七这一路跟着他们也算是长进了不少,但他修为忽高忽低,功法时灵时不灵的,实是不知深浅,夜漓便让他别冒这个险,去门外等着。 “回娘娘的话,”夜漓行礼道:“我那小兄弟平生命运多舛,福薄缘浅,恐玷污了宝地,不敢踏入,我让他在门外候着呢。”她作揖的手还微微有些发抖,一边说一边心里默念,竹七,事急从权,你可别怪我咒你啊。 皇后没有深究:“也罢,我们走吧。” 没走几步,屋内便飘来一股异香,越往里面走,这股香气就越浓重。 除此之外国师的住处跟普通仕族官家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案己书架,文房四宝,案边放着一把琴,塌旁的地上铺着几尺长的地毯,地毯上放着一个蒲团,两边放着两张高凳,高凳上宽狭窄,凳脚呈弧形,凳上放着一个密闭的鸟笼似的玩意儿,应该是神龛,一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香炉,另一个则放着一尊夜漓没见过的像。 细细一闻,房中的香气并不是焚香常用的蜜蜡、麝香,而是更类似于普通的花香,因为极其馥郁,几乎到了冲鼻的地步,才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厢房之中整洁干净,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打斗挣扎的痕迹,连半点凌乱都找不到。 难道国师是凭空消失了不成? 鹤青与夜漓在获得皇后首肯之后,四处翻找查看了一番,一无所获。 “唉,”夜漓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莫非这绑匪是隐形的?还是国师是自己跟绑匪走的?” 她又问鹤青:“你那边也什么都没有吗?” 鹤青背对着她,在国师的塌上捣鼓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夜漓闻言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见到鹤青手里捏着一簇头发。 “嗨,”夜漓道:“这算什么发现啊,没准这个国师,他脱发呢。” 鹤青低声道:“这不是活人的头发。” “什么?”夜漓从鹤青手上接过头发想凑近了细瞧,刚拿起来手上便燃起青色的火焰,直接将这簇头发烧没了。 鹤青立刻握住夜漓的手,望着她,眼含关切。 皇后的声音冷不丁从他们身后响起,仿佛是在监视他们:“怎么了?” “没,没什么,”夜漓慌乱中甩开鹤青的手,站起来,勉强笑道:“有人在国师的床头下了个不大不小的邪咒。” “邪咒?”皇后像是受了惊吓,娇弱道:“咒他什么?” “脱,脱发。”夜漓信口胡诌。 “什么?国师府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皇后一脸不可置信。 夜漓发现皇后很有些双面人的意思,时而阴森冷酷,时而千娇百媚,狠厉藏在美貌后,虽然转瞬即逝,但已足够让人不寒而栗,她实在捉摸不透究竟哪一面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此时,宫中侍官匆匆忙忙走过来,皇后的脸色又变了,漠然道:“我不是让你们在门口候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侍官吓得连忙跪下道:“娘娘您离宫已久,非常时期,后宫需要您啊,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下学了,正到处寻您呢。” 皇后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来,但也不好发作,只转身对夜漓鹤青道:“托付二位的事,务必要尽快查清。” 夜漓自然满口答应,鹤青则只是略一颔首。 他们目送皇后登鸾车而去,夜漓这才感到脚下虚浮,脱力难支,倒在鹤青身上。 她尚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晕过去。 鹤青见夜漓手握着手,二话不说就要翻看她的掌心,夜漓哪里肯,与他比划了几下,此时的她哪里有力气能打得过鹤青,攥紧的拳头被鹤青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来。 一个血绘的咒印赫然呈现在眼前,另一只手也有。 夜漓手心里的咒印和门口房顶上画的符咒很相似,鹤青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咒法。 “你...不会是...”等鹤青想明白了,惊讶到几乎失声。 “没什么,”夜漓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个拘魂咒罢了。” 拘魂咒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法术,是专门对付恶鬼邪灵用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使了,它是驱鬼符一类的咒术中比较高阶的一种,可比什么驱灵阵,缚鬼术要厉害得多,鹤青也只在书中读到,并没有真实地施展或者亲眼见过,在玄宗受教时,也从未听过一个冥界鬼族会将这种符咒用在自己身上。 这跟自己咒自己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鹤青眼眶红了,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没什么,”见他如此担心,夜漓反而有些心疼:“我就是将我的魂魄固定在这具肉身上罢了,这样才能骗过门口的辟邪镇煞符,拘魂咒也会认为我不是鬼魂,而不将法力加注在我身上,这也是我刚刚看到房顶上这个咒印之后,临时想出来的办法。” 夜漓解释:“国师还真有些手段,这种咒术十分古老,我已经很久没见人用过了,一时心急着破解,这才出此下策的,不然不就露馅了嘛。” “真的没事,”夜漓见鹤青依旧眉头紧锁,愁云密布又说道:“这样我不就更像一个凡人了?”她轻笑道:“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我岂非是因祸得福了。” 鹤青当然不相信夜漓施加拘魂咒于己身真的会一点事也没有,但见她如此说,知道她安慰自己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心中虽焦灼忧虑,也不好多表现出来。 夜漓休息片刻,略略恢复了一点精神,故作无事,跟着鹤青又回到国师的住所。 看着地上那摊灰烬,夜漓陷入沉思,这一路走来,他们几乎所有的阴谋都有非人之物的参与,便是这宫廷之争,竟然也有这些东西的痕迹。 她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对,仿佛一直以来有一些东西都被她忽略了,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鹤青倒是不以为意,反说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西虞皇帝无心江山社稷,反沉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在其治下屡屡发生这种事也没什么出奇的。” “对了,”夜漓突然想到:“竹七呢?” 刚刚送皇后离开,又一路走回来,都没有看到他。 他去哪儿了? 不是让他在门外候着么,又野到哪里去了... 六十六、子初 夜漓与鹤青匆忙离开国师府,准备上街搜寻,还向门外的官兵打探,官兵说除皇后一行人之外,并未见有其他人离开。 难道竹七也失踪了?这可真是怪事一件接着一件。 国师府门口的街道很清静,连一个往来跑单帮的卖货郎都没有,他们只好弯到主路上去,但依旧没有竹七的身影,这时,迎面走来几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这几个男子个个身材高大,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最奇的是他们的耳朵上都挂着玉珥。 不过西虞国的贵族服装本身就足够新奇了,所以这些人走在街上,居然还不算太扎眼。 夜漓没见过什么世面,频频侧目,心生好奇,不经意间居然与其中一个男子眼神交汇了一下,男子的眼睛看上去本就眼白多过眼黑,眼角又耷拉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给人感觉时时都在不屑地翻白眼。 只是略一对视,夜漓赶忙移开视线,将鹤青拉到身旁一个卖珠串的小摊,假装选购东西。 “这些是什么人?”夜漓小声问:“怎么男的也带耳坠子?好生古怪。” 没等鹤青回答,摊主就插嘴道:“他们是北岐国的人,应该是来参加鬼祭大典的。” 夜漓问:“北岐男人也会贯耳么?” 摊主凑近他们低声道:“咱们祖上本都是中原人,中原礼法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在西虞男子只有奴隶这样的下等人才会在身体上穿孔,但是北岐不一样,他们更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毗邻的姑墨国的影响,在姑墨国,贵族的小孩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会穿耳洞,耳饰象征着他们的身份,越是尊贵的人耳饰就越大越繁复。” “他们手上戴着的又是什么?”夜漓见那几个北岐男子手上都带着透明的念珠,念珠中间似乎还有一抹殷红,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 摊主忽然警惕道:“二位是外乡来的吧?” 夜漓微微一笑,扔下几个银币:“这几块钱足够买下你整个摊子了,说吧。” 摊主立刻谄笑道:“谢大人赏赐,这东西据我所知,他们叫做生辰珠。” “生辰珠?” “就是北岐人出生的一种仪式,他们出生时,族中耆老会取婴儿的指尖血,用树脂封了,制成配珠带在身上,据说是能驱邪避祸还是什么,北岐人总是神神叨叨,偏信这些旁门左道。” 他们听罢,离开珠串摊,又在街上寻找了一会儿,眼看是找不到了,无法,只得又回到国师府,路过一间别院,却见竹七正在院子里坐着,悠闲得烤肉吃,烟熏火燎,香气四溢。 烤肉?夜漓顿时火冒三丈,找你找得跑断腿,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烤肉?夜漓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走过去一把纠起竹七的耳朵,疼得他直哼哼。 “我不是让你在门口等我们嘛?你怎么跑了,害我们到处找你?”夜漓冲竹七吼道。 “哎哟,疼疼疼...”竹七疼得直哼哼:“你放手,放开我!” 夜漓松开手,竹七抱怨:“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揪我耳朵,我姥姥都不这么教训我的。”夜漓一听火气又上来了,气得心口疼,脚步虚浮,踉跄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好了,”鹤青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找到了就好了。” 他知道夜漓刚受拘魂咒加身之苦,虚耗不少,身有亏空,不宜动怒,于是劝解,转而又问竹七:“这些吃的是哪里来的?” 还没等竹七回答,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别院的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大盆子肉,一见到他们,喜出望外:“真的是两位恩公,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说着搁了手里的肉就要给他们跪下。 “咳咳...”夜漓气若游丝:“你哪位啊?又不是过年你磕的什么头...” 面前的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瘦弱,一身奴隶打扮,但衣着干净,明眸皓齿,面如冠玉,端得是一翩翩美少年,若不是穿着麻衣草鞋,还以为是哪家走丢了的小公子呢。 这俊俏小子张口就恩公恩公的,夜漓一开始还没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刚来西虞国时,在大街上捡到的小奴隶。 “我啊,是我。”那小子用手将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弄散,蓬头散发的样子倒是唤起了夜漓的记忆。 “是你!”夜漓又惊又讶。 “恩公总算是想起我来了,”少年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我之前吓坏了,二位恩公救了我,我都没跟二位好好道谢。” “客气什么,”鹤青扶夜漓坐下,她大大咧咧地摆手道:“你也别老是恩公恩公的了,我叫夜漓,他叫鹤青,他才是施药救你的人,还有这个家伙...”她瞪了竹七一眼。 “我知道,这位恩公我已经拜会过了,”那少年连忙道:“这位是竹七公子。” 夜漓冷哼一声,什么公子,一条笨蛇罢了,又问那少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扭捏道:“下奴在各位大人面前不敢自报姓名。” 夜漓故作不耐烦道:“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呐,我们救了你,便是生死之交了,你这般客套,显然是不把我们当成是你的朋友。” “朋,朋友?”少年有些激动,声音都颤抖了:“下,下奴不敢与几位大人以朋友相称。” 夜漓摇头叹息,这小子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惯了,想来身上的奴性也是没那么容易能去掉,倒是浪费了这一副好皮囊,随即又说道:“我们不是什么大人,是中原逃难来的,跟你一样在国师府蹭吃蹭喝罢了,你可别再又是大人又是恩公的叫了,没的折煞我们了。” 少年脸一红,尴尬地嗫嚅道:“这...” 鹤青微微一笑道:“我们来的地方是没有奴隶一说的,没有谁生来就比谁下等,便是出身穷苦,只要肯用功,科考志仕,投军行伍,照样能出人头地。” “真的?”那少年的眼睛都亮了:“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鹤青语气十分肯定:“所以我们不会低看你,也请你不要妄自菲薄,好吗?”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道:“下奴...我,我叫子初。” 到底还是鹤青比较有说服力,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低声下气,被森严的阶级等级和上尊下卑的教条框得死死的人,都能叫他三言两语就给扭转过来。 “子初,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夜漓歪着头问:“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别人呢?” 见子初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夜漓又问:“这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下...我,我没有读过什么书,具体也说不清名字的含义,名字是国师大人给取的。” “国师取的?”听他这么一说,夜漓很有些意外,迅速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色。 子初重新见到鹤青他们,一时高兴,嘴快说了出来,立刻就后悔了:“国师大人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的,你们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也是稀奇,以国师之尊,居然会给一个奴隶起名字。 夜漓满口答应:“不说不说,你不让我们说我们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不过子初,这个别院是你的住处吗?” “嗯,是啊,我就住这里。”他满脸天真,依旧有问必答。 “哦...这样啊...”夜漓拖长了语调,似有深意。 “对了,国师大人最近有来过这里吗?”她又进一步试探。 “没有,”子初摇头道:“国师大人有好几日没有来过了。” “哦...这样啊...”夜漓还是这一句,又与鹤青互望一眼。 子初一个奴隶身份的人,独居别院,得国师赐名不说,还常来探望,除了着装不敢逾矩,还只穿着粗布衣服,其他一应用度都与仕族大夫无异,他能蒙国师如此对待,身份必不一般,想来那二皇子也是因为听到了些什么,估摸着二人关系非常,这才故意上门为难的,他不能拿国师怎么样,只能把气都撒在一个奴隶身上。 “行吧。”拘魂咒的作用隐隐从四肢百骸传来,让夜漓不住头疼恶心,双手双脚抑制不住地打颤,但她还是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又左右摆动一下脖子,骨节处发出“咔啦啦”的声响。 “二位大人这是要走?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吗?”子初见夜漓起身,一脸热切道。 夜漓瞧着时候也不早了,见竹七跟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似的,兀自在那儿大啖,想想算了,就在此处随便用一些餐食吧。 子初眼中的欣喜无比真实,夜漓不禁心头一热。 孩子是个赤诚的好孩子,就是卑微了一点,不过没事,反正年纪还小,只要心是好的,其他的可以慢慢学。 子初整治了一桌子的菜,他手艺还行,知道他们来自中原,煮东西便也不像西虞人喜欢的那般口重,他若是生在中原,开个馆子生意应当不错,可惜了。 席间,夜漓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与国师之间的关系。 这会儿,子初算是略略对他们放下了些许防备,但依旧不肯和盘托出,只诉说着自己对国师的崇拜与敬爱。 他说,他这辈子从未有人待他这么好过,国师就是他的神明,是他凄苦人生的一道光。 在子初眼里,国师是这个世上最伟大,最善良的人,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到国师如何关心疼爱他时,子初欢然抖动着肩膀,握紧了双手,小脸红扑扑的,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浑身散发着一种从内心透出来的愉悦。 这种澎湃的情感实在是让夜漓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怕自己再听下去,连饭都吃不下了,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便是没有追问下去,她与鹤青心中也已大致了然。 虽不大能理解二人之间这种异样的情状,但多少也有所耳闻。 在中原,不管是皇亲贵胄,翰院书生,还是市井商贾,平头百姓,都有不少断袖之好的人,还都是这种俊美少年。只是子初年纪还小,对情感尚处在懵懂阶段,可以说简直比夜漓还榆木疙瘩,也就无谓揭穿,便让他保留心中那份纯粹吧。 他们四个围桌吃饭,子初见夜漓不再发问,反过来问道:“二位大人来国师府可是有什么事?” 夜漓与鹤青再次对望,斟酌了一下,他们猜子初应该还不知道他那的国师大人失踪的事,决意先不对他说明,只说自己是新进国师府的客卿,来此是为了公干,如此搪塞过去。 子初听了,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又弱弱地指了指鹤青的右眼,小声问:“大,大人的眼睛,是得了什么眼疾吗?” 当初刚把他救醒时,子初就是被鹤青右眼的黑纹给吓跑的。 眼罩带得久了,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夜里睡觉都不脱,不经人提醒鹤青自己都没再放心上了,这会儿下意识轻轻抚摸了一下右眼,温和地说道:“吓坏了吧,别害怕,我只是眼有微恙,不碍事的。” “哦!”得知恩公没事,子初又高高兴兴地开始吃饭了。 晚上,夜漓与鹤青并排坐在床上,舒服地泡着子初端来的洗脚水,他们酒足饭饱后,夜漓就懒怠动弹了,确实也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鹤青提议休憩一晚,他们和竹七三个便在子初的别院住下了。 “我猜得没错吧,他们两个是这种关系没错吧?”夜漓左右手大拇指弯曲相抵,做了一个她自己以为很缠绵的手势。 “什么关系?”鹤青假装听不懂。 夜漓有些羞于启齿,也就没有接话茬,自顾说道:“但那就很奇怪了,那个二皇子见到皇后时说的话,分明也是意有所指,就差没在皇后脖子上挂个破鞋了,唉,混乱,太混乱了,西虞皇室还真是乌烟瘴气。”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倒,便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夜漓感到有人在帮她擦脚,轻柔舒缓,一股温热感从脚底心蔓延上来,暖暖地很受用,她也是太累了,居然就这么躺着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声将夜漓惊醒,侧耳一听似乎是有人在墙外打斗,朦胧间听得不是很真切。 她方才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这几日发生的事,见到的人,像皮影戏一般在脑海中放映了几遍,白瓷壶、国师府、古井、黑晶石、皇后... 梦中的她好像窥探到了事情的真相,将一切都缕清了。 所有事好像远在他们抵达西虞之前,就在酝酿了,但猛然一睁眼,梦里的思绪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之感。 他们究竟是意外入局的不速之客,还是是执子之人手中的棋子,早就被算计在内了? 夜漓半睁着眼,看到鹤青和她面对面躺着,亵衣微敞,黑发披散,他趴着睡,一只手垫在脸下,与他白日里清风霁月,一本正经的样子很不相同,此刻的他让人觉得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莫名就想与他亲近一番。 夜漓咽了咽口水,虽说她与鹤青同吃同住惯了,但他一般都睡得比夜漓晚,晚间总要打坐练功好一会子,夜漓可熬不过他,头沾上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素日起得又比鹤青晚,有时鸡都叫三遍了,她还赖在床上呢,所以眼前这番景象可不是时常都能见着的。 她正心猿意马,却被外面打斗的声音打断了,勉强将萌动的心绪收回来,也没有吵醒鹤青,连外衣都来不及批一件就出去了。 时丑末寅初,屋外一片漆黑,只那一弯嵌在黑幕里的朔月,还顽强地发出微弱的荧光,风拂过树叶,萧萧索索,树影如鬼影,白日里的寻常小院,这会儿竟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这时,两个人影飞到屋顶上,各执武器,一阵乱斗,那二人中一个身形略矮小,另一个则裹着一身长袍,蒙着面,头带斗笠,看上去都有些眼熟,周围诡异的气场,便是从那斗笠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夜漓的魂魄被困在这具肉身上,魂力施展不开,只好翻手变出她的魂器,飞身跃上屋顶,离斗笠人越近,她就越觉得不对劲。 而另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已经被她认出来了,他不就是领了“勇”字牌和“北”签的那个大食怪羽飞吗? 他怎么回国师府了?莫非是发现了些什么? 夜漓记得他是单独行动的,那眼下追杀他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反正凭夜漓的直觉,眼前的这个应该不是普通的“人”。 看他头戴斗笠,身披斗篷,既没有头上长角,身后也没有生出翅膀、尾巴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异样。 斗笠人出招悄无声息,一柄看上去格外笨重的铁剑,被他舞得如同流星一般,他见夜漓飞掠过来,他须得以一敌二,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有种猎物送上的兴奋,他的剑法跟鹤青的比,显然缺少章法,招式变换也不够多,但更加疯狂凌厉,他手上的这把重剑,跟鹤青那把捡来的,如孩童刚学剑时用的玩具剑自然不一样,到了不能抵挡之时,便是硬砍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是什么人?”夜漓趁乱问羽飞。 六十七、人魈 羽飞显然是被斗笠人追了很久,气喘吁吁,正要回答,这时,同样被打斗声吵醒的竹七和子初从屋中走出,站在屋顶下。 竹七揉了揉眼睛道:“夜漓,你站在屋顶上干嘛?”竹七揉了揉眼睛道:“吵到我们睡觉了。” 夜漓穿着贴身白衣,在黑夜中格外显眼,羽飞和那个斗笠怪人则都穿着一身黑,乍一看,还以为夜漓梦游,一个人在那儿拳打脚踢呢。 “闭嘴,快滚回去!”夜漓低吼。 这斗笠人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见着什么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竹七和子初战力弱,立刻便调转枪头,直奔他们而去。 可怜他们刚惊醒,还有些迷糊,连危险靠近都没有发现,不过竹七到底是蛇妖,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但是来不及了,斗笠人身法奇快,剑锋已逼到二人面前。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剑气从天而降,在地上划出一道口子,将斗笠人的重剑格挡开。 接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掠过,挡在竹七和子初面前。 定睛一看,原来是鹤青,夜漓松了一口气,幸亏他及时出手。 而羽飞刚一摆脱斗笠人的纠缠,便立刻逃走了,夜漓从屋顶上跳下来,与鹤青分立斗笠人两侧,防止他逃跑。 夜漓玩转着手上的匕首,面带笑意,步步紧逼。 她的这把魂器构造奇特,说是匕首也行,说是袖箭之类的暗器也使得,有时还会随她的心意变化成梅花刺、手戟之类的短兵刃。 先前由于夜漓并不擅长近身战,只觉得鸡肋,所以用得并不多,近来用着用着,倒是称手了不少。 斗笠人反手将剑立在身后,另一只手食指中指竖起,贴着脸,举到面中,好似站着打坐似的。 高手过招都知道先发制人的道理,但有时候谋定而后动却更能占得先机,鹤青、夜漓和斗笠人都立于原地,都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好时机。 那边,子初吓得浑身哆嗦,连站都站不稳,夜漓分神喊道:“竹七,把子初带回房。” 才一句话的功夫,斗笠人就抓住机会发难了,重剑生风,霍霍而至,与夜漓短兵相接,鹤青立刻前来解围,斗笠人双手握住剑柄,只一劈一划,反复使这两招,就将鹤青打退,他们都有伤在身,打得十分小心,免得露了破绽,高手之间的战斗,便是只输了半招,也会落得下风。 夜漓不敢懈怠,猩红的魂力如电流一般在她身上闪烁,只是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勉强能防身而已,甩出去的魂鞭也迅速在空中消散了,打斗中,夜漓瞥了斗笠人一眼,吃了一惊,只见他全无黑眸,眼白上还布满血丝,眼周的皮肤全烂了,如同剥落的墙面一样,皮屑就这么挂在脸上。 她趁着斗笠人与鹤青对阵之际,想去偷袭,却发现她的短刃根本砍不进他的身体,夜漓立刻转变攻势,推掌而去,直拍在他的脊梁骨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斗笠人仿佛是棺材里的千年老尸,身上的肉都风干了,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 夜漓这一掌,倒是将斗笠人打得一个踉跄,浑身抖了三抖,他久战未能得胜,似乎是估量着没那么容易能弄死他们,又在夜漓手上吃了亏,干脆一跃飞上屋顶,没等他们追上去,斗笠人便迎着微弱地月光,跳入密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他们追着冲出门外,却哪里还能找得到斗笠人的踪影。 斗笠人发难时,竹七和子初没能躲起来,实是害怕得紧,见夜漓与鹤青离开,便不敢独自留在别院内,便也跟了出来。 竹七心惊胆战道:“他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地,墙外这片树林这么茂盛,他愣是一片树叶子也没掀动,这...究竟是人是鬼啊?” “鬼...?!”子初一听更害怕了,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可,可是他,他,他有手有脚,还有影子,怎么会是...是鬼呢?” 鹤青见夜漓低头沉思,问道:“刚刚的究竟是什么?” 夜漓抬头望向月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人魈。” “人魈?” “嗯,”夜漓点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东西就是人魈。” 竹七问:“人魈是什么?” “非人非鬼,半人半鬼,”夜漓说:“那东西看着狰狞,但是肉身还建在,虽然灵识很可能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不过魂魄还完好得保存在自己的身体里,所以并不是鬼,但也不能称之为人。” 她缓缓解释道:“人中道德沦丧,大奸大恶之徒,称之为魈,人们觉得这些‘东西’虽然还保有人的外表,但早就和魔鬼无异了。要练成人魈可不容易,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天谴,让人活着腐烂,亲身感受那种,皮肉变质、风干、剥落的痛苦,就这样还不死的,便会化成人魈,非是祸国殃民,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到了一种程度,还真遭不了这种天诛地灭的惩罚,”夜漓摇头:“人魈这种东西我可有好几百年没见过了,真是见了鬼了,先是拘魂咒,现在又是人魈,西虞国怎么尽是这种作古的玩意儿。” 子初看着傻呵呵的,胆子又小,没想到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好,好几百年?” “...几年,我是说好几年,口误口误。”夜漓打马虎眼。 鹤青听罢立刻联想:“人魈为什么攻击羽飞,派出去的其他人会不会也出事了?” “那可不值当,”竹七道:“别皇帝没找到,再把自己给搭进去。” “陛,陛下...失踪了?”子初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他受惊吓过度,就快背过去了。 “不,不,不,”竹七赶忙澄清:“不是陛下,是国师...” “国师大人也失踪了?”子初这下子彻底懵了,只见他瞳孔上翻,眼白外露,晕倒在地。 “哎呀!”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子初,夜漓抱怨竹七:“净会添乱!” “先把他抬进屋吧,”鹤青镇定地说道:“这件事太过蹊跷,我总觉得背后还有很多隐情,所以现阶段除了我们几个,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为好。” 鹤青是真有些玄学在身上的,嘴像开了光似的,果不其然,第二天真的出事了。 一大清早的,夜漓还在床上躺着呢,国师府就被包围了。 皇宫里的禁卫军统领卫云长亲自带来着大队人马前来,士兵一个个铁甲银盔,全副武装,里三层外三层,一下子就将国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国师掌管西虞功德司,府内除了侍官,内卫和少数极为亲近交好的门生以外,还有不少在功德司内修行的禅师、护法等,西虞皇帝笃信道教,对国师一直是谦让有礼,十分敬重,这一围,让府内众人均是摸不着头脑。 于是几个小有官衔品阶之人,迅速出来迎接。 “卫统领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辅官、内卫等见这阵势,也不敢造次,责其私闯之罪,反而恭敬地拱手相问。 那卫云长上来便是一句:“昨晚出大事了。”他虽是附耳说与辅官听的,声音却并不轻,显然是故意要让国师府的人都知道。 “出...什么事了?”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一夜之间,经略司宰辅,殿前司尚书、中书侍郎、监军指挥使和梁都府尹都死在家里,死状极惨,凶手不但杀人毁尸,还灭其满门,杀完了连门都不关,似乎是大模大样走出去的,今天早上路人见到这些官邸有的墙上带血,有的门口趴了几个一动不动的人,推门进去也没人阻拦,这才有所察觉,进去一看,几乎吓疯了,府衙的官差也去了好几个,都是连哭带嚎逃出来的,我得了消息前去探查,便是做好了准备,也差点没吐出来...这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啊,太恐怖了。” 卫云长的脸上面无表情,跟面瘫了一样,在场的都觉得他口不对心,其实并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皇后娘娘体恤,这么多重臣要员被杀害,娘娘立刻就想到国师了,这不,一大早就命我带兵来国师府守卫。”卫云长将自己的武器,一把长刀抵在地上,似笑非笑道。 众人闻言,也不管是好坏还是坏话,纷纷跪下磕头道:“谢娘娘隆恩。” 一夜之间,西虞梁都那么多处官员府邸被屠,这让夜漓立刻想到昨晚的那个人魈,立刻便想前去查探。 人魈手段卑劣狠毒,如果他们真如卫云长所说一般,死得那么凄惨,那就很有可能是昨天夜里的人魈从国师府逃走后做下的。 夜漓想到如果昨晚他们将人魈拦下的话,那这些人也就不会枉死了,念及此处,心中总有些愧疚。 鹤青见夜漓低头皱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抚其背聊作慰藉,夜漓抬头看着他,鹤青点头示意,他们便一同默默地朝府门处挪动,但没走几步便被官兵拦了下来。 “两位这是要去哪儿啊?”卫云长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冷冷响起。 夜漓只得僵硬转身,片刻间便想好了说辞:“回大人的话,我们不是国师府的人,乃是应诏替国师大人办事,暂住外宅的客卿...” 她话还没说完,卫云长便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官牌,捋平了袖子上的褶皱道:“听到没有,他说自己不是国师府的人,不是国师府的人却出现在这里,还不拿下?” 士兵们依令行动,立刻拔剑相向,夜漓也没在意,别说是这二三十人,便是再来个二三百人她不放在眼里的,夜漓修养了一日,行动虽不如前,脚步依旧迅捷,衣袖一挥,一个回旋转身挡在鹤青和竹七前面。 鹤青的手轻轻搭在夜漓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冲动,夜漓稍微冷静了一下,多年在凡间走动的经历让她懂得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于是放下手中的匕首,微笑道:“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坏人,真的是替国师效命的...” “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卫云长却依旧是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呵斥道:“还不动手等什么呢?” “等一下,”眼看一场火并一触即发,这时,辅官上前道:“据我所知,昨日这两位确实是跟着皇后娘娘进入国师府的,想来也是受了娘娘指示,娘娘身边的近臣和宫人都是亲眼所见的,卫统领贸然抓人,若是抓错了,岂非是置娘娘和国师的颜面于不顾?” 夜漓见那卫云长也是个狗仗人势的主,被辅官这么一说,发号施令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 她趁机说道:“统领大人是来保护国师府安危的,不是来限制我们自由的吧?” 这一句挑拨众人听得真真切切,转而也开始质疑,皇后派卫云长来的目的究竟为何?难道真是来监押拘禁他们的? 莫非皇后是怀疑梁都凶案与国师有关? “哈哈哈哈哈,”过了片刻,卫长风就换了一副嘴脸,抚掌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是这样的,诸位都知道,盂兰节将至,这次的盂兰节是酆罗大帝五千五百年的冥辰,皇后娘娘邀请了北岐国国主来参加鬼祭,大典早已准备就绪,却发生这种事,为了保西虞皇室体面,自然是要更加小心谨慎的。” 酆罗大帝是凡间对洛梓弈的尊称,西虞北岐两国都信奉鬼王,这种典礼应该就和中原的封禅祭天仪式同样重要。 夜漓小声嘀咕道:“皇帝都不见了,皇后却还惦记着鬼祭,也真是好兴致。” 得蒙辅官大人解围,他们三个也终于得以从国师府脱身,夜漓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先去哪儿?” 竹七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好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看看鹤青。 鹤青沉吟半晌,道:“先去府尹衙门吧。” 夜漓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里既是凶杀现场,又是官府办案的地方,能查案又能收风,再合适不过了。” 国师府比较偏远,而府尹则在梁都相对繁华坊街,夜漓他们在城内穿行,今日的梁都尤其热闹,无知的百姓们还在为自己的营生忙活,不知朝堂上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街头巷尾也并没有议论昨晚的五起灭门惨案,应当是被封锁了消息。 等到了府衙门口,只见衙门内的差役批文办公,来往有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们疑惑更深,难不成自己刚才幻听了?还是卫云长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接管国师府胡编乱造的? 他们以为此时的府衙乃至整个梁都早应乱成一锅粥了,还寄希望于能趁乱混进去,如今看来走正门是不可能了,夜漓看了鹤青一眼,他思索片刻,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三个便来到府衙的后墙,照例是夜漓与鹤青翻墙入院,竹七在墙外替他们把风。 夜漓无疑是可以用皇后的铭牌正大光明进去的,但她怕打草惊蛇。 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府衙内院居然也如此干净,根本没有所谓的屠戮的痕迹,夜漓竖起双指,在面前晃了晃,她的左眼变成了绿色,碍于肉身枷锁的限制,只开启了一只阴眼,用手捂上了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只用阴眼观察。 果然,这里曾被血腥洗礼,地上,台阶,柱子,甚至是花草到处都溅满了血迹,但现下此处异常整洁,连叶子上的血迹都被人擦净了,弄不干净的草地则被整片整片地挖去。 卫云长说尸体是早上被人发现的,那到现在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是谁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就下令将这里恢复成原状的? 况且被杀的都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如此急于抹去一切,难道只是朝堂为了粉饰太平?这个理由显然不足以解释。 夜漓大致数了数,昨晚仅在这个内院,就死了约五六十个人,许多尸体躺过的地方魂痕已经很模糊了,实际上死的人的可能更多,仅凭那半开的阴眼,无法完全看清。 她忽然想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所有阴灵都顺利往生的,况且一个个还都死得那么惨烈,但四下环视,居然连一个停留的冤魂都没有。 这是个高手啊! 透过阴眼可以看出,行凶者非常享受杀人的过程,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反抗之人他手起刀落,几乎是一击毙命,让他们在死的一瞬间感受到无力挣扎的绝望,而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反而留着慢慢炮制凌辱,夜漓看到地上最长的一道血痕,从内院的厢房一直拖到府邸的大门,受害者双腿都被斩断了,用手朝前爬着,凶手一直等其爬到门口,在他以为自己就能逃出去的那一刻,给了他最后致命的一击。 不仅如此凶手似乎还精于鬼道,不然怎么能连一个凶鬼恶灵都没留下呢。 莫非真是昨晚那个人魈做的? 夜漓寻思,那人魈与他们大战一场,虽是全身而退,却也并未讨得好处,多少也是有些损耗,即便人魈半人半鬼,但终究未完全脱去肉身,行动必然受限,而这些朝中重臣府上皆有重兵把守,人魈要在一夜之间,杀尽这五处,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六十八、狭路相逢 没有小鬼领路,夜漓琢磨着是不是要抓几个活人来问问,好巧不巧,迎面走来两个衙差,撞了个正着。 那二人是新当差的,并不认得府中全部大官小吏,所以也没有起疑,只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夜漓也没有同他们多话,直接使摄魂术夺了他们的心神,可惜这二人只是衙中小差,刚来不过数月,还只负责一些清扫,整理,搬抬的活计。 是谁下令抹去痕迹的?府尹死了衙门如何运作?昨夜的尸体被运往了何处?这些问题一概不知。 夜漓无可奈何,又问不出什么,见他们一人手中拿着纸灯蜡烛,一人手中提着香炉锡箔,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作甚用的。 其中一个差役答道:“是鬼祭大典上用的,皇后娘娘操办鬼节祭祀,宫里人手不够用,便遣了府衙的官差,衙门中好多人都要去帮手。” 夜漓又问:“祭台设在哪里?” 小吏木讷地回答:“设在光禄观。” 夜漓又问:“光禄观是什么地方?” 答曰:“是陛下曾经修行的皇观。” “皇观建在哪里?” “在申邺坊的东侧,以崇德桥和内宫相连。” 听到这里,鹤青忽然牵起夜漓的手道:“走。” 说罢拉着她转头就走,脚步飞快。 “诶...去哪里啊?”夜漓被他拉着一路狂奔。 从后院翻墙出去后,鹤青方才说道:“我有些事要去确认一下。” “什么事?” “满门被灭的五家是否都是知道陛下失踪的人。” 夜漓惯常是能猜透鹤青心思的,但这一次就连她都不甚理解:“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鹤青道:“一国之主,国师接连失踪,朝中重臣被屠杀,便是鬼祭真的如此重要,也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确实。”夜漓虽然点头附和,但她仍不知道鹤青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是什么人能在一国之都做下此等大案,却从没有想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诸行虽是无常,万般却有因果,鬼祭大典在即,朝中重臣却突然一齐被杀,原因恐怕就只有一个。” 夜漓看着鹤青,等他说出答案:“有人要掩饰皇帝失踪的事。” 她忽然就听懂了。 鹤青又说:“能这么做,又有原因要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 夜漓道:“皇后。” 鹤青道:“但这种屠杀大臣的做法一旦被揭发,必会失了人心,引发朝政动荡,皇权不稳,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皇后是受人唆使,还是有意为之。” 言下之意就是皇后究竟是个坏人还是个蠢人,尚有待探讨。 夜漓想了想说:“杀了那么多朝廷要员,还屠人满门,我看皇后的样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疯子啊。” “莫非是跟国师有关?”她又联想到关于皇后的传言,说:“会不会国师其实没有失踪,二人联手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要颠覆西虞国。” 鹤青道:“那就要看鬼祭大典这一天,国师会不会突然出现了。” 夜漓摇头道:“即便真的出现,我们也分辨不出真假。” 鹤青思忖片刻:“也对,皇帝都可以假冒,国师为什么不可以。” 竹七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候发出一句疑问:“假皇帝?” 夜漓说:“卫云长说皇后邀请了北岐国国主前来参加鬼祭,而国师是北岐送来西虞当质子的皇子,便是他不得父君宠爱,但人都到这儿了,不可能对他不闻不问吧?就算国主不亲自前来,也一定会派一个皇室宗亲,那就不会不认得国师,到时候皇后拿什么来交差?总不能直接跟北岐来使说,你们的皇子不见了吧?”她用不耐烦的语气解释。 鹤青道:“就算国师之事能搪塞过去,那西虞国自己的皇帝呢?如此盛典总不能不参加吧?” 夜漓道:“所以皇后必然是想好了后招的。” 竹七恍然大悟:“替身!” “或者,可以做一个更大胆的假设,”鹤青说道:“现在的皇后,也是假的。”他转而问夜漓:“你还记得国师房间里的那缕头发么?” 夜漓点头表示记得,又说道:“不管真假,现在坐镇宫中的那个皇后,找一个面容仪态相似之人总是能办到的。” 竹七疑惑:“所以皇后是想以替身作为傀儡,独掌大权?” 鹤青道:“不无可能,但这么做有个障碍,就是朝中有人已经知道皇帝失踪的消息了。” 夜漓补充道:“知道皇上和国师失踪的,也不只是朝中大臣,还有禁军。而今早,禁军统领卫云长来国师府,说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意思也就是现在的禁军已经是皇后的人了,所以也就不用顾虑了。” 竹七似乎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惊呼:“不对啊,知道皇帝失踪的还有我们!那我们岂不是也要被灭口了?!” 夜漓淡然道:“所以昨晚羽飞被追杀,今天一早禁军就将整个国师府都控制起来了。” “还是先回国师府吧,”鹤青说道:“希望能打听到点什么的,比如这次死的所有大臣,是不是都是知道皇帝失踪的人。” “回去?”竹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怕什么,”夜漓满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商议停当,便与鹤青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竹七无奈只得跟上。 夜漓还信心满满地带他们抄了一条近路,毕竟也在梁都住了这么些时日了,对这里的路多少是有些熟悉的。 刚来西虞国时他们住在破庙,衣着破烂,样子古古怪怪的,夜漓出门觅食寻药,不认识路,又没有钱,身上还带着伤,不敢在大路上走,只能小心地在暗巷中穿行,碰到城卫军要来抓她,就怕暴露行踪也只能逃跑。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真的还挺艰难的,东躲xz,举步维艰,一边担心鹤青的伤势,一边又要为了生计奔波。 这让夜漓一度甚至想放弃。 从前她在金陵城,喝喝酒掷掷骰子,闲来无事与伎生们调笑几句,好不惬意,便是到了时间任务完成,也根本不想回去,只觉得人间好啊,人间繁花绿柳温柔乡,良宵美景酣梦长,慢慢得她居然开始有些理解那留恋凡尘,不肯往生的鬼魂了,凡界多好,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直到现在夜漓才意识到,做人太艰难了,凡人之躯如此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她每日耗费魂力为鹤青续命,还是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挺过去,那段时间,她身心俱疲,忧思过多,绝望之中甚至一度起了不好的念头。 毕竟,以夜漓的能力,要救活鹤青太容易了,杀几个凡人生祭就行,这种以命换命的手段,《鬼典》里多的是。 幸好黑暗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鹤青凭借自己的毅力苏醒过来,夜漓最终也没有铸成大错。 希望这一次也能早些拨开云雾。 他们原先住的破庙靠近梁都最繁华的东市,四通八达的阔路两旁满是金器店、绢布店、珠宝行,酒肆饭馆香味扑鼻,招揽生意的店家和行人络绎不绝,谁能想到这个地方隔两条街是武康大道,隔两条街又是梁都最肮脏,最破败的地区。 东市的尽头是兴业街和光禄坊,光禄观就建在光禄坊内,二者毗邻之处有一条极狭小的道路,通往京畿郊外的一片树林,穿过林子,就离国师府的后门,也就是昨晚人魈消失的地方不远了。 “这边。”夜漓领路,带着他们在林中疾行,走了一会儿,听到头顶的树干上发出一些动静,抬头一看,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没等他们看清,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什么啊?”竹七吓得跳了起来,叫声在空旷的树林里回荡。 夜漓眼尖,一下就看出来了。 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具被啃食过的尸体。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如果记得没错,人魈之所以被认为是丧尽天良,残忍嗜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部分人魈有食尸的习惯。 刚才着急赶路她还没发现,无意间闯入的这片密林大树参天,遮阴避日,白昼如夜,只偶有光透过树叶散射下来,形成散开的光晕,甚至能看出一道一道光的形状。 原本姹紫千红的树林染上了一层墨色,红花翠叶都变得深重了,右前方有一棵长得很古怪的树,仿佛没有主树干一样,从土里就开始抽枝,树枝张牙舞爪,呈扇形向外生。 这景象宛如天光泄下,本是神圣而静谧的,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变得尤为惊悚诡异。 忽然,那怪树没来由得抖动了几下,淅淅沥沥的,似乎是有不明水体洒下,有几滴落在竹七的肩头,他瞬间僵住了,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竖,浑身颤抖,都不敢侧头看上一眼。 糟了,夜漓心想,这不会是入了人魈的老巢了吧。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从密林深处冲出来,只见他们撒开了腿拼了命往前跑,跑近了一看,居然是曹杰和孙一胜两位老兄。 夜漓正要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却听曹杰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披着黑色斗篷,黑纱覆面的人形怪物紧追其后,怪物的装扮与昨晚的人魈十分相似,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有手露在外面,那手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其中一个覆脸的面罩掉了,露出下面隐藏着的可怕样貌来。 这个人魈几乎没有五官,原本应该长着嘴和眼睛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了三个黑洞,像是被吸干了似的,脸上的皮肤全部皱在一起,口中还发出骇人的嘶叫。 竹七一看,立刻拔腿就跑,嘴里呼喊:“啊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啊!” 一丝惊恐的表情从夜漓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眼前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一个想法。 人魈果然不止一个! 这就极不寻常了。 人魈之所以少见,是因为世间作恶的人虽然不少,但那种真正坏到骨子里去,烂心烂肺的却也不多,之前说过,凡人化成人魈的过程异常痛苦,非常人能够忍受,以那些小奸小恶之徒的能耐,还成不了人魈,但眼前一下就出现三个,还不知道其中包不包括昨晚的在内... 夜漓寻思,还从没有听说有什么咒法是能催化人魈的。 除非... 不可能,夜漓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一边跑一边思考,危险近身都没有发现,等意识到,一只腐烂的黑爪已经迎面撩过来。 夜漓惊讶,人魈居然这么容易就追上来了,她定了定神,迅速跳开,脚用力往树枝上一踩,借力朝人魈飞踢过去,将其中一个踢落在地。 这一击用劲极大,人魈掉到地上,直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但是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人魈根本不起作用,不一会儿,它就毫发无伤地站起身,掸走身上的尘土,一跳跃起数丈高,直取夜漓。 与此同时,她的同伴也都被人魈盯上,人魈的速度和力量远在他们之上,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各自陷入苦战。 鹤青有伤在身,曹杰和孙一胜两个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不是人魈的对手,竹七倒是想现出原形帮忙,但是碍于有凡人在场,束手束脚,不得施展,局势几乎是一边倒,他们几乎是被压着打的,光有挨揍的份。 这样下去,在场的恐怕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夜漓看着掌心那闪烁着的红色溪流,想到她为了不在皇后面前暴露身份,无奈以拘魂咒自封魂力,就恨得牙痒痒,若是非如此,又何至于斯。 拘魂咒就是以一种特殊的术法将蚀骨钉打入体内,使得灵肉得以结合,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这样附身的鬼怪实际上就跟凡人没什么差别了。 但咒术始终是咒术,再精妙也不是真的,而且一旦施加,再难去除,若要强行消咒,则必有损伤。 就在夜漓下定决心要起钉解除封印之时,与鹤青对阵的那个人魈忽然调转墙头,朝着另外两个人魈杀去。 鹤青脱了身,立刻来到夜漓身旁,只轻声说了一句:“是那个剑客。” 夜漓见他运功催动体内母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日在国师府,夜漓又是要铭牌又是提议抽签,就是为了将鹤青的蛊虫,种在国师府的这些人身上,所以她才会抢着第一个去抽签,实则已经将虫苗偷偷放入签筒内了。 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控制这些人,只是为了追踪方便,毕竟事态不明朗,背后的不明势力连皇帝都能弄走,要想让一个普通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岂非更容易。 而此举却恰好证实了其中一个人魈的身份,正是那日与他们同席而坐的独行剑客方宇。 怪不得他将自己捂那么严实,坐着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唯有这样才能不暴露身份,想到跟这种东西同桌而食过,夜漓就莫名感到有些反感和恶心。 这下局势终于不再是一边倒了,但此举也并没有能力挽狂澜,鹤青毕竟遭受过反噬,虽然不知何种神秘力量让蛊虫在他体内好好呆着,没有发作,但他重伤未愈,无法完全掌控,所以人魈方宇行动迟缓,攻击又常常打偏,很明显是在与体内的蛊虫对抗。 这就是人魈与后万人坑中那些低阶尸鬼的区别,坏就坏在他们有思考,能根据自己的意志行动,而且人魈早就炼成刀枪不入的邪体,更感受不到疼痛,这些恶贯满盈的脑袋比普通人可要狠毒多了,下一步,方宇居然硬生生地掰断了自己的一只手! 如此一来,不仅他的战力被削弱了,也更清醒了几分,鹤青逐渐牵制不住他了,另外两个人魈一脱身,立刻借机反扑,它们好像察觉了竹七是这支临时队伍中的短板,便联手想先将他除掉。 方宇忽然反杀着实是让夜漓喜出望外的,以为事情就要出现转机,但她没想到方宇为了摆脱蛊虫的控制,不惜自断一臂。 情势急转直下,人魈眼看就要杀到竹七跟前,鹤青与夜漓都无暇分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的剑光划过,在昏暗的密林中添上了极不和谐的色彩。 这剑光很是眼熟,是诛仙剑发出的。 果然,伴随着剑气落下,一个穿着水绿色丝裙的女子从树上跳下来。 女子身段窈窕,面容姣好,若不是亲眼看到,决计不会相信如此凌厉的剑招竟是这样一个女子使出来的。 “时英!”竹七死里逃生,声音里带了哭腔。 夜漓定睛一看,来的果然是时英,一别数月,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六十九、树洞 那日的锁妖塔,群妖尽出,遮天蔽日,夜漓为了逃离,什么都顾不上了,带着昏迷的鹤青就跑,也不知道后来情形如何,洛梓奕收拾完残局没有。 夜漓有很多问题想问,现在却不是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解决三个人魈。 人魈被诛仙剑剑气驱散,很快又开始酝酿下一次进攻,但它们似乎十分忌惮诛仙剑,并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诛仙是与法华剑,岑缨剑齐名的天界三大神剑之一,有所不同的是后者是因为其所有者而闻名,岑缨是鬼王的魂器之一,法华是天界武神的佩剑,而诛仙剑则完全是因为剑本身的威力,才广为流传的。 世间对诛仙的评价褒贬不一,争议较大,诛仙剑原为遣云宫之物,遣云宫乃是天界执掌刑法的神宫,诛仙创造之初,就是专门用来对付背叛天界的堕神邪仙的,这些叛徒的修为往往比什么凶兽恶灵都要厉害上百倍,因此主事的婆刹——遣云宫的行刑者一般都会带上诛仙剑作为助力,也是因此诛仙剑沾染的杀伐之气极重。 一开始夜漓还担心时英以一敌三,能不能获胜,没想到战斗结束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没有玄炽之门阵法的约束,诛仙剑的力量比她之前看到的还要强大很多。 既诛得仙,这些邪魔外道自然不在话下。 人魈为了避其锋芒,躲到怪树后面,谁知诛仙剑划拉,连着树将他们劈成了两半,接着时英身法奇快,如行云流水一般,踩着掉下来的树枝步步向上,腾空一跃,直接翻到另一个人魈面前,一剑斩下其头颅,最后只有方宇拖着断臂,逃走了。 时英还要追上去,夜漓拦下她说:“诶,别追了。” 时英问:“为什么不追?” 竹七道:“对对对,别去了,多危险啊。” 夜漓解释:“不是要放过它,但它已经被中下鹤青的蛊虫,逃不远的,最好就是能带我们,去认识认识它的主子,也好过我们亲自去找。” 听她如此说,时英也就不再坚持了。 “呜呜呜...时英...”竹七哭哭啼啼求安慰:“吓死我了。” 夜漓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一边去,”转而问时英:“对了,锁妖塔那边后来怎么样了?” 时英回答:“我趁着鬼王施法,将那些逃跑的妖怪重新关回去的功夫,跑了,索性他并也没有为难我,可能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吧。” 夜漓心中惊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关回去?他就自己?” 时英道:“不是还有藤女相助了么。” “哦...”夜漓略略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没探过洛梓奕的修为到底有多深,但锁妖塔里关着的东西绝非泛泛,又要抓捕这些妖邪又要修补锁妖塔的禁制,仅凭他一个怕也是做不到的。 夜漓又问:“那衡武呢?你有见到他吗?” 时英摇头:“不知道,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然后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时英说:“我离开锁妖塔,来到一个叫武陵源的地方,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你们,听镇上的人谈论锁妖塔附近突发异象,以为妖魔出世,要天下大乱了,还好仙门已经派弟子前去处理了之类的,我就想会不会是你们逃跑的时候,撞上了当地的仙门被抓了,于是便悄悄回到锁妖塔附近跟踪那些人,又在仙门中潜伏了很久,却都没有发现你们的踪迹,后来我探听到仙门派了不少人外出追查,便跟着他们一直追到曲潼江边上,发现那里有打斗的痕迹,还有不少血迹,想来是发生了一场大战。” 听到曲潼江夜漓明白了,原来时英说的仙门就是玄宗。 鹤青忽然严肃皱眉:“血迹?” 夜漓知道鹤青是担心他的师父和那些同门,一下心提到了喉咙口。 骨生花别是赶尽杀绝了吧? 若真是如此,那鹤青跟她的仇怨就深了,怕是没法和解。 时英道:“眼看线索断了,没法追踪下去,我就又回到武陵源,藏身仙门之中打探消息。没过多久,我听到两个仙门弟子的对话,说塞外一个叫西虞国的国主给他们宗主送了请帖,请他去参加那边的鬼祭典礼。” 鹤青惊讶:“你是说,我师父也来了?”就在刚刚他还担心师父遭了骨生花的毒手。 时英:“你师父?” 鹤青:“我就是玄宗门下弟子,虽然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时英道:“我只瞧着那仙门宗主是一个面色灰沉,两颊凹瘦的老者,却不知是不是你师父。” 夜漓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万锦年这回好歹是没有亲自追出来,这会儿她虽对此人极为不喜,但也庆幸他没有死在骨生花手上。 “等等,那你的意思是,万锦年也来西虞国了?”夜漓忽然想到。 时英问:“万锦年是谁?” 夜漓道:“就是他师父,那个仙门宗主。” 时英说:“如果是我见到的那位老者的话,那是昨天就到了,我是藏身他们车队,一起跟过来的。” 夜漓神秘兮兮地凑近她问:“你们穿越沙漠,没遇上什么吗?” “遇上什么?” 夜漓摇头:“没什么。” 曹杰和孙一胜都受了伤,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下,顺便听了一耳朵,虽然没听全,心下也明白这一群所谓“中原人”来历不简单,尤其是曹杰,他为人谨慎,观察缜密,他看出时英和夜漓所使功法,绝非凡人能习,而鹤青似乎是能操控那些斗篷怪物,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某种联系,所以他始终神经紧绷,不敢懈怠。 至于孙一胜,他就是个蠢货,刚刚被人魈追杀时还吓得屁滚尿流,这会儿看到时英,就暴露了他的无赖本性,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根本挪不开眼,哈喇子都要淌下来了。 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他这种人,若是孙一胜知道时英乃是白骨山藏尸洞中的顽石所化的石妖,又在锁妖塔中被关了几百年,怕是就不会这么不知死活。 只见他舔着一张鼻青眼肿的脸,贱嗖嗖地对时英说:“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小娘子人长得俊,功夫又好,令在下一见倾心,不知要如何报答娘子的救命之恩?” 时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 “是吧,”竹七没心没肺地勾着孙一胜的脖子,乐呵呵地对时英说:“我也觉得你厉害,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你啊。”竹七双眼亮晶晶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就像是在跟人炫耀自己的媳妇儿似的。 时英的脸色刚刚缓和了一些,孙一胜却不耐烦地推开竹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一边呆着去。” 夜漓察觉不对,赶忙按住时英,直接拿他的话反过来来堵他:“有你什么事儿啊,滚一边去。” 孙一胜见夜漓拉着时英的手,那美娘子也不推开,便觉她们有私情,立刻赔笑道:“原来二位是旧相好...我还以为...”他眼珠子一转,看看夜漓,又看看鹤青,一脸猥琐,不怀好意。 夜漓瞪了他一眼道:“相不相好的,与你何干啊?” 这家伙居然还敢大放厥词,他可能不知道,他刚刚命悬一线,若不是夜漓打岔,可能就活不了了。 夜漓本因冥界的规矩,不会对凡人出手,如今碍于鹤青在侧,更不会随意杀人,但时英不一样,她无所顾忌,手中的诛仙剑一挥,孙一胜可能就连人带魂一起被大卸八块了。 孙一胜大动肝火,但因着方才被救,眼下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 曹杰则适时地在旁缓和气氛:“承蒙各位出手相救,在下万分感激,对了,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夜漓不答反问:“你们又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曹杰道:“前日我与孙兄领了‘贤’字牌,便去城西开始追查,没有查到国师的消息,倒是听人说起一件怪事儿来。” “怪事?”夜漓竖起了耳朵:“什么怪事?” 他们昨日奔忙了一天,也只在国师的卧房里查到一簇可疑的头发,今天听说发生命案,又火急火燎地赶去府尹衙门,没想到痕迹已被人抹得干干净净,又是一无所获,若不是鹤青敏锐地将那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串联到一起,准备去证实,眼看就查不下去了,他二人又能查到什么? 曹杰正要往下说,这时,那被树干压着的两具人魈的尸首忽然开始猛烈抖动起来,人魈的身体和四肢都被劈成了段,冒出青烟来,那青烟就仿佛像是补衣服的线,一点一点将支离破碎的身体缝合起来,不一会儿,人魈的身体就被拼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魈的左臂还和另一个的右腿还拼错了,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又可怕又滑稽。 接着人魈躬身后仰,将躯体拱成桥形,好似柔弱无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站了起来。 “不好,这是要化成厉鬼了,”夜漓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模,糟了,身上的符箓都用得差不多了,她立刻喊朝竹七喊:“竹七,快替我去扒几块树皮!” 这一次竹七很有身为一个灵兽的自觉,也不犟头倔脑,反倒是立刻照办,乖顺地让夜漓都有些不习惯。 他跑到一颗参天老树旁卖力地刨树皮,不一会儿就刨了一大捧,转头问夜漓:“这些够不够。” 夜漓瞧那老树苍劲巍峨,底下更是盘根错节,应是不错的,老货应该更能镇魂一些,她看到竹七所站之处,脚后跟好像有个深坑,不过他扒树皮太专注,似乎是没有看见,于是夜漓提醒了他一下:“小心后面。” “啊?”竹七这几日跟着他们冒了不少险,早已犹如惊弓之鸟,还以为是人魈又出现了呢,猛一回头,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便掉入坑中,树皮撒了一地。 “竹七!”时英第一个跑过去,朝着漆黑深坑喊道。 但回答她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时英见状二话没说,便跳了下去,夜漓都没来得及阻拦,也无暇分身,方才这出意外一发生,已经让她错过了超度人魈最好的时机。 人魈活着时就是极凶恶的,死后自然也不会安生,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会凶化的,这就是人魈另外一个棘手的地方。 而且夜漓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对付过这玩意儿了,三百年?五百年?久得她都忘记这茬了。 原本处理人魈最好的方式是用青冥符将其困住,再施以净化的符箓,然后一边颂转世轮回咒,一边将尸体焚了,方能彻底超度,送去往生,谁知道时英手快,居然就这么一剑给砍了,还一杀杀了两个。 夜漓心里没什么底气,光是牵制它们就很费劲了,人魈死后煞气助长邪力大增,力量几乎是生前的三倍。 那两人魈都死成那样还不消停,必须灭了,以免留下祸患,夜漓顾不得时英和竹七了,飞奔过去,割破手指,捡起地上的树皮,迅速画了十多张符,注入魂力,手一摆,树皮符咒悬空而起,齐刷刷飞向人魈,将其困在符阵之中。 鹤青见夜漓的青冥符困不住人魈,人魈不断挣扎蠢蠢欲动,立刻仗剑相助,夜漓也趁此,贴地放出黑火来。 但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狡猾得很,知道夜漓的黑火不好对付,一旦触碰必难以扑灭,奋力一拼,冲破青冥符,纵身跃起,夜漓立刻收紧符阵,双方僵持不下,但夜漓魂力被封,以一第二终究是勉强了一些,没过多久人魈破阵而出。 孙一胜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又惊又恐:“这...这究竟是什么怪物?!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曹杰和孙一胜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逃跑还是战斗,人魈就冲着他们来了,煞气直击面门,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的,明明有脚却不用走的,而是漂浮在空中,那模样跟那话本子里描述的黑无常倒有几分相似。 但他们到是习武之人,虽难免害怕,临危倒也不慌乱,见人魈袭来,孙一胜迅速趴下,两手撑地,下颚鼓起,规律地一呼一吸,宛如一张拉满的弓,续劲不发,发功的样子跟妖界的蛤蟆怪还真有几分相似。 天蟾功是武林中少有的,将内家和外家功夫相融合的武功,讲究的是以静制动,抓准时机,收放自如,练功者从小接触毒物,自体带毒,寻常人挨一记毒掌登时毙命。 曹杰吸人内力化为己用的功夫就更了不得了,他这套功夫叫潮汐大法,以看似只是寻常的吞吸吐纳,却能将对方的真气转换成内力,存于丹田之中,要知道真正的高手相争,斗的往往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持续的输出,这一点来说曹杰就很占优势了。 只可惜这凡人的功法对付不了已化为厉鬼,水火不侵的人魈,不过三两下,就被打地满地找牙,还得鹤青相救。 “诶,孙兄,你去哪儿?” 见孙一胜得救后拔腿就跑,曹杰在他身后喊道。 “离开这个鬼地方!”孙一胜似乎是被凶化的人魈吓破了胆,大喊大叫着逃走了。 但跑出一段后,他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密林遮日,白昼如夜,四下无人,又辨不清方向,心中咯噔了一下,这种时候,反是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尚还能给他些许安慰,想到这密林中别的地方或许也藏着这鬼东西,孙一胜的脚步就迟疑了,慢慢停下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 刚跑回来,他就见曹杰生起一个火堆,似乎是在焚烧什么东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片黑色的衣角。 看到孙一胜,曹杰语气嘲讽:“孙兄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做什么?” 树下夜漓与鹤青两人正联手对付正联手对付一个人魈,而另一个则不见了,孙一胜这才确认曹杰在烧的的就是其中一个人魈,略略放心了,赔笑道:“曹兄见笑,刚刚我有些吓到了,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的吗?” “可不敢劳烦孙兄,”曹杰继续冷嘲热讽:“怕一个不小心又把你吓跑了。” “岂敢岂敢。”孙一胜捡起树枝,拨弄火堆,被烧焦的人魈的尸体散发着阵阵恶臭,骨头一碰就化成灰烬,让人几欲作呕。 他一边拨弄,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向树下,他发现鹤青攻击的速度提高了很多,整个人也变得阴郁了,眼罩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延伸出来。 夜漓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手上还有红色的电流萦绕,爆发力大增,每一招都蕴含内劲。 孙一胜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功夫? 剩下的一只怪物在他们二人的夹击下很快就溃败了,夜漓佯败,转由鹤青主攻,她则迅速闪到人魈身侧,先朝它的手臂砍了一下,没砍断,却将人魈彻底激怒了,但还没等它有任何动作,一把剑就刺穿了其胸膛,鹤青撩剑,一阵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便将它的肉身彻底毁了。 不能让它的恶灵逃脱了,夜漓勾起手指结了个印,那些画了青冥符的树皮就飞过来贴在人魈身上,贴得极紧,像是要嵌到它肉里似的,不一会儿树皮着火,燃烬消散之后,血绘的青冥符就直接印在了人魈身上。 人魈狂吼一声,还想冲破阵法,夜漓哪里会给它机会,黑色的火焰在手心燃起,手掌一推,人魈就被黑火包围了,鹤青在其上方张开驱灵阵,不一会儿,人魈就在咆哮中被烧成了灰烬。 夜漓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大骂:“妈的,累死老子了,别被老子知道是哪个豢养了这些鬼东西,老子绝饶不了他!” 她也就嘴上逞能,心里知道,对付两个人魈就费了这么大功夫,幕后黑手要是真的出现,想必更是一场硬仗。 夜漓坐起来,看了鹤青一眼,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对曹、孙二人说道:“我们要找同伴去了,你们怎么打算?” 曹、孙二人也互望了一眼,孙一胜微微有些犹豫,曹杰倒是很仗义:“我们既入了国师府,就已经是局中人了,逃也逃不到哪里去,承蒙二位高义,出手相救,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曹某义不容辞。” 接着他们三个的目光就落到了孙一胜的身上,夜漓知道他方才见情势不妙,就抛下他们独自逃跑,眼神中便带了鄙夷之色。 孙一胜磕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咬牙说道:“我跟着你们就是了。” “哦...”夜漓拖长了声调,故意说:“那就麻烦孙兄给我们探探路吧。” 树根上的洞其实不小,只是被周围的杂草树枝给盖住了,才比较隐蔽,其实一个成年人钻进去绰绰有余。 孙一胜紧张得上下槽牙打架,夜漓在他身后步步紧逼:“怎么了?还不下去,等什么呢?”说着作势要推他。 那孙一胜怎么的也算得上是一个江湖高手,没想到居然这么没骨气,被恐吓两句,吓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趴在洞边,声音颤抖道:“我跳,我跳!”说着他大叫一声,跳了下去。 夜漓发出一声嘲笑,二话不说跳了一下去,只见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孙一胜的呼喊回荡。 “吵什么吵,”夜漓道:“是我。” 紧接着又是“哃哃”两声,夜漓知道是鹤青与曹杰跳下来了。 她跳下树洞前特意抓了几片树皮,这会儿略施小咒,点亮了明火符。 曹杰和孙一胜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经过刚刚的一场乱斗,这会儿就算夜漓说自己是神仙下凡,他们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六十九、阴玉月魂 明火符将漆黑的地下照亮了,面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沿着甬道往前走,弯弯绕绕走了好久,什么发现都没有,也没有竹七和时英的踪影,走着走着,脚下很多碎石子和鹅卵石。 夜漓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疑心道:“这儿不会又是什么地下暗河吧?” 她想到后黎国遗迹中水漫金山的场景,心有余悸:“自从进了沙漠,怎么尽往坑里掉,真是见了鬼了。” 马上,她又觉得她不能这样吐槽,这么说的话跟自己骂自己有什么区别? 几粒石子被她踢远了,又命中了其他的,引起一阵联动,“噼噼啪啪”响了好久都没停。 夜漓小声问道:“要不我喊两声试试?” “还是不要了,”鹤青道:“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怕动静太大,引来危险。” 听鹤青这么说,她也就作罢了,想起刚刚曹杰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化成厉鬼的人魈给打断了,于是问道:“你们之前说的怪事,是什么事?” 曹杰道:“梁都的东、南两市比较繁华,西面相对没落,也没什么好的营生,只有些不入流的买卖,比如死人生意,那儿有条街,叫安息街,一般人很少靠近,除非真的有需要。” “为什么?” “因为整条街都是卖花环、锡箔、纸人、棺材这类丧葬用品的,人们觉得晦气,所以才不去的,”曹杰道:“我们向西追查,本来也是不想去这条街的,但听周围的百姓说,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安息街上好多棺材铺接连失窃,官府去查,零零总总合计了一下,大约有百十副棺材被盗。” 夜漓道:“也是奇了啊,这世上居然还有偷棺材的。” 话音刚落,她感到一阵阴风吹过,背脊一凉,面前的石壁上出现一个黑色的倒影,一闪而过,她猛然一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石子碰撞的声音又响起了,还伴随着脚步声。 但这一次他们全都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这说明地下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咔啦咔啦...” “淅淅索索...” 诡异的声音响动得越来越频繁,而这声音的本体却像是隐形的一样,只闻其声,不见踪迹。 过了一会儿黑色倒影又出现在石壁上,这一次也是转瞬就消失了。 紧接着,倒影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一会儿在东一会在西,犹如走马灯似的,鬼影曈曈,眼花缭乱。 “什,什么东西,要了命了!怎么这么多!”孙一胜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莫非又是人魈?刚不是还有一个没死的吗?”曹杰勉强镇定下来,硬撑着说道。 鹤青则安抚他们:“别怕,说不定只是障眼法。”又低声嘱咐夜漓:“小心。” 夜漓点点头,只是黑影来去无踪,像是故意在戏弄他们,根本防不胜防,吓了他们足有一刻。 在这种情境下,孙一胜已犹如惊弓之鸟,他连墙都不敢碰,还总疑心身后有东西触碰他,一不小心靠到墙上,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仿佛那黑影会从墙里面钻出来似的。 “你冷静一点。”曹杰劝解道。 孙一胜反过来吼他:“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冷静!” “你...”曹杰无奈道:“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根本也无济于事呀!” 孙一胜啐道:“就你厉害,你冷静,行了吧?!” 夜漓根本顾不上二人的口角,双眼如同黑夜里的猫头鹰,始终在敏锐地寻找,忽然她切实地捕捉一个黑影的踪迹,这次可不是什么倒影了。 “在那里!”夜漓因为太紧张了,如鲠在喉,差点发不出声音。 鹤青闻声,立刻随着夜漓追了过去,石子路不好走,夜漓跑急了,一个龃龉差点把脚给崴了,后面的人一时刹不住车,撞在一起,便是这当口,前面的黑影又消失了。 他们略停顿了一下,又追赶过去,才发现原来石子路尽头的拐角处居然是一个下坡,坡还挺陡,这下众人不敢狂奔了,只怕骨碌两下就直接滚下去了,其中夜漓最轻盈,鹤青身法最敏捷,他们两个一路滑落,没多久就把曹杰和孙一胜撂在了身后,这里跟刚刚的石子路不一样,两边墙修葺得很整齐,很像是挖矿用的矿道,矿道呈螺旋形下降,却没有阶梯,而且越变越窄。 滑了一段,终于看到了底下出现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夜漓冲在第一个,一眼就看到有一张骇人的脸凑在那个不大的洞口处,正牢牢盯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饶是夜漓也被一幕吓了一跳,想停下来,却又刹不住,顺溜直接跌出洞口,满以为这下要和那个恶心的鬼脸撞在一起了,结果掉下去之后,却发现底下什么也没有。 刚刚那个到底是什么? 夜漓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没想出什么眉目来,鹤青便直直摔在她身上,痛感袭来,夜漓禁不住发出“哎哟”一声呻吟。 鹤青从没听她这样喊过痛,一时愣住了,手足无措,片刻之后才问:“你没事吧?对不起,弄疼你了。” “没事没事。”夜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连她都没想到这一下会这么疼,毕竟在鹤青眼里,她是连给自己接骨都面不改色的。 看来拘魂咒的作用越来越强了,让夜漓的行为举止都变得更像是一个凡人了,受不住肉身的痛楚,也更容易感到情绪的波动。 她很担心这一切会让她变得孱弱。 鹤青见她心神不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啊?”夜漓回过神,蹙眉道:“没什么,我...我好像看到那个黑影的脸了。” “黑影的脸?怎么了?”鹤青问。 “那张脸长得很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夜漓说。 “谁?” 夜漓凑近鹤青,温柔的气息吹入他的耳朵里,只听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皇后。” 鹤青还没来得及表示震惊,又听得“咚隆、咚隆”两声,曹杰和孙一胜也掉出了洞口。 夜漓听见他们的声音,没好气地张开明火符,刚想开口揶揄,却见孙一胜脸色煞白,无比惊恐地指着她身后的方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夜漓回头,看到刚刚那个黑影正在不远看着他们,像是确定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之后,这才身形一晃不见了,夜漓立刻就要追上去,却被鹤青拦下:“小心有诈。” “都走到这里了,就算是陷阱也只能追了。”夜漓说。 鹤青轻咳两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紧跟在她身后,曹杰和孙一胜也不敢在原地呆着,硬着头皮追了上来。 黑影如鬼魅般行径,忽快忽慢,前一刻夜漓还以为自己就能抓住它,转眼就又消失在眼前,引得他们一路追赶。 随着黑影进入一处狭窄的矿道,夜漓想,好的很,自寻死路,在这儿总能抓住它了吧。 夜漓踩着两边的墙往上攀,一展飞檐走壁之能,想翻身包抄黑影,但黑影也聪明得很,识破了夜漓的企图,先发制人,率先向夜漓发起了攻击,这鬼东西行动起来看上去轻飘飘的,但冲击力却意外的大,居然直接将石墙砸出一个坑来,幸好夜漓及时停住,不然她的下场就跟这墙一样了。 她不甘示弱,变出匕刃划向黑影,黑影迅速跳开了。 她跟黑影就在这狭窄的矿道里打开了,黑影便打便跑,不疾不徐,跟在夜漓身后的鹤青等也插不上手,只能眼看着她与黑影暴虐互揍,转眼间将两面的墙毁了个稀巴烂。 冗长的矿道前方出现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有一些光亮透出来,黑影飞身给了夜漓一击斜踢,夜漓用双臂抵挡,黑影借着反冲的力量一下子逃走了,夜漓紧追不舍,追到矿道尽头的封闭空间,往里面一看,登时毛骨悚然,目怔口呆,身后赶到的鹤青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抑制不住地又轻声咳嗽起来,曹杰和孙一胜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当场直接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眼前的景象确实会引起不适,空间中无数干尸层层叠叠垒在一起,身无蔽体之物,数量众多,总有百来具,正中央悬着一块散发着荧光的白玉,那玉有鹅卵石大小,通体洁白,边缘微微透明,看上去光洁的滑不溜手。 这些干尸莫非是... 看来这里才是人魈真正的老巢,居然被他们误打误撞真的找到了。 又或许黑影一路以来的目的,就是将他们引至此处。 夜漓看那白玉不同寻常,那可能就是催化人魈的诱因了,能将普通的凡人变成人魈的东西,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觉得那玉颇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你们小声一点,”那边曹、孙二人的呕吐呼气声音太大,遭到了夜漓的斥责:“这么多人魈,如果吵醒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曹、孙二人一听立刻停了下来,捂着嘴,强忍着干呕。 夜漓心知凡人承受不了这白玉散发出的光,慢慢会变得跟这地上躺着的干尸一样,便让曹、孙二人退出去,只留她与鹤青寻找竹七和时英的下落。 他们果然被丢弃在这里,并不难找,竹七这段时间在凡间吃得白白胖胖的,比在锁妖塔时还健壮,夜漓一眼就在这堆干尸中看到了他,另一边鹤青也找到了时英。 做局者可能不知道竹七与时英都是妖族,并不是凡人,是无法被炼化成人魈,只是收了白玉的影响,还被压在一堆干尸下面,一时不知如何把他们捞出来。 夜漓施了个解语咒,想将他们从白玉的控制中释放出来,竹七跟时英的额头同时出现了一个风标状的蓝色印记,但他们并没有苏醒过来。 看来白玉的威力还真是不小,无奈之下,夜漓跟鹤青只能将压在他们身上的干尸一具一具搬下来,小心翼翼,轻拿轻放,折腾了半天。 但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刚到石室之时,他们一行身上带着的人气,就让已经僵硬了的,催化到一半的人魈出现了活动的迹象。 夜漓累得满头大汗,她看了鹤青一眼,略一点头,互相鼓励,她背起时英,鹤青背起竹七,正准备离开,夜漓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她一惊,低头一看,一只褶皱干瘪蜡黄的手拖拽着她的脚踝,慢慢的一个人头从阴影里爬出来。 真是晦气,夜漓差点破口大骂,想也不想抬腿就将那鬼东西的头骨给踩碎了,但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枯手却还没松开,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说了一个字:“逃!” 她知道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旋即撒开腿狂奔,等在外面的曹、孙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见夜漓与鹤青身后有无数枯爪跟着,知道不妙。 “妈的...”孙一胜骂了一句,忙不迭地跟着逃命去。 但密闭空间里的人魈实在太多了,很快就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幸好方才的炼式被打断了,这些人魈都尚未完全被催化,神识跟那些完成体无法相提并论,但数量之巨多,根本杀之不尽,已是足够难缠。 没过多久,最初的那个黑影带着阴鸷的笑容又出现了。 现在夜漓几乎可以确认,这黑影就是一具炼化完的人魈,至于它为何长了一张和皇后极为相似的脸,又为何要将他们引入险境,她还没能想明白。 黑影跑在夜漓前面,夜漓用匕首砍翻了左右两侧追上来的那些“半人魈”,运起魂力全力追赶,渐渐缩短了她与黑影之间的距离,这时夜漓注意到黑影腰间发出的一点荧光。 这应该就是那密闭空间里的白玉散发出来的光,看来黑影特意折返,是为了去取白玉的。 她忽然回忆起这块白玉的来历。 这莫不是洛梓奕的第四魂器,阴玉月魂吧? 月魂跟洛梓奕的其他魂器不太一样,有关月魂的存在,一直是一个传说,反正夜漓在冥界六百余年,从未见洛梓奕使过,甚至都没亲眼见过,只在一些符册,鬼典中读到过。 毕竟能将活人变成怪物的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必然不详,洛梓弈能将其束之高阁,没有拿出来兴风作浪,也算是六界之福。 她越想越觉得像,记得自己曾在书中翻阅到过,说阴玉月魂,掘于苍梧山,原是一位天界上神的法器,隶属天界,此玉莹洁通透,镂冰雕琼,炼成之时,光芒点亮了整座山头,连住在天界另一头的神仙都能“窥见天边亮起的神光,便知此物绝非凡品”。 原文是这么说的:“苍梧山山腹出一神玉,如太阴流转,冰滴华露,旭华星灿皆不及其光辉,上神着使工理其璞而得宝,名为月魂”。 由此可见一,阴玉原来的主人不是洛梓奕,而是天界的一位上神,二,阴玉蕴含的力量震古烁今。 若要问阴玉是如何辗转到了洛梓奕手中的,这就又要说到八百年前的那场人间浩劫了,骷髅将军便是以此物将凡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魈”借此企图统领人界,将凡间变成鬼蜮的。 后来骷髅将军溃败,阴玉也就顺理成章归洛梓奕所有了,至于阴玉原来的主人是谁,骷髅将军是如何得到的,又是如何将一件神器变成贻害人间的邪物的,这就无从考证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夜漓最好奇的,还是阴玉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本来月魂落在洛梓奕手中,是最安全不过的了,便是有不怀好意者觊觎其威力,谁又敢去抢鬼王的东西呢? 夜漓故意放慢了速度,等鹤青追上来,他们越来越有默契了,几乎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传达彼此的对策。 鹤青径直去截那个黑影,夜漓则在它身后偷袭,但因为有摆脱不尽的“半人魈”的阻挠,她又扛着昏迷不醒的时英,计划实施得没有预期顺利。 但夜漓还是奋力摆脱了那些鬼东西,直逼黑影而去,她已经贴得很近,伸手就能够到黑影腰间的光亮,正要得手,身后传来孙一胜的惨叫。 夜漓回头一看,只见他大半个人都已陷进人魈堆里了,怕是哪里被啃咬到了,大喊大叫着呼救,惊慌不已。 她略一犹豫,叹了一口气,含恨放弃这绝佳的机会,转身去救孙一胜,刚杀退这些鬼东西,将孙一胜拉出来,肩上的时英却又滑落下来,夜漓赶忙将她重新背好,但转瞬间,他们就被人魈包围了。 危急时刻,夜漓知道不能含糊了,迅速结了个印,抬起右手,念道:“起!” 她的掌中出现一颗无形的钉子,魂力一牵动,钉子就被震碎了,夜漓也随之吐出一口鲜血,恰好喷在右手幻化出的魂鞭上,红色的闪电立刻大作,不等她缓过劲来,那些“半人魈”便蜂拥而至地朝她扑过来,其中一个还咬到了夜漓的左手。 夜漓强忍着疼痛,魂鞭一挥,它们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但孙一胜的双腿已经被啃食了大半,鲜血淋漓,他痛苦万分,干嚎不止,夜漓将他扔给曹杰照料,转头又去追黑影。 鹤青一直没有让黑影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慌不乱地与其缠斗,不使出全力也不轻易放过,他见夜漓赶来,便将黑影交给她对付,自己则沿着石壁一路往上,追寻顶上那一点光亮。 这日,国师府后花园一口古井突然炸裂开来,府内之人包括来驻守的禁军都吃了一惊,从里面还蹦出一群人来,一个浑身是血,两个昏迷不醒,剩下的三个看上去倒是无碍,只是受了些轻伤。 七十、情缘 那古井已被夜漓的爆破符给炸开花了,里面的“人魈”居然还有没有死绝的,便是只剩下残肢断臂,也要爬出来继续索命。 外宅的后花园跟国师府之间果然有捷径,不一会儿,爆炸声和孙一胜的鬼哭狼嚎就将国师府上的人全都引来,一个个全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若木鸡。 夜漓一跃而起,腾在半空,又朝那井的豁口掷出一张爆破符,“轰隆”一声,花园的地面瞬间被炸得塌陷了一半,众人纷纷往外退散,硝烟散去,这会子地下的那些怪物终于是没了动静,只留下一片惨烈。 “发,发生什么事了?”辅官灰头土脸地询问道。 卫云长也问:“什么情况?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夜漓道:“先别问这么多了,把这里封了要紧。” 卫云长见有人敢命令他,当即便要施以颜色,被辅官给劝住了,还让人安置了他们,事情这才得以告一段落。 夜漓躺在房中,想到古井里那个跟皇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魈,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人魈细柳眉,瓜子脸,生着一个精巧的小翘鼻,脸上的皮肉虽然已经开始萎缩干枯,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为人时的容貌,想来是还没被催化多久。 刚刚在井下,鹤青发现了出口,便换夜漓困住黑影,由他前去探路,夜漓与黑影殊死搏斗,短兵相接,他们沿着井道向上,夜漓追着黑影,黑影追着鹤青,各自都使出了全力。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人魈的老巢通向的,正是国师府外宅后院的那口井,怪道夜漓每次路过那里,都隐隐觉出一股异样。 一阵刀光剑影的追逐之后,并没有分出胜负来,夜漓对取黑影的姓名并不敢兴趣,想要的只是她身上的阴玉。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魈或许是揭开一切谜团的重要突破口,反而有心留着她,不断去夺她身上的阴玉,却被黑影看穿她的企图,万般无奈之下才扔出爆破符,逃走了。 夜漓现在也算是被鹤青感化,觉得人命比真相重要,反正留得青山在,事情就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地下的那些鬼东西大都被炸得四分五裂,那黑影也不知死了没有,拿着阴玉又要做什么,如今后花园的那口井连同塌陷的地方都被封得差不多了,它会不会就此长埋于地下。 这群凡人胆子这么小,就是窥见了地底的恐怖,也不敢求证从下面爬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反正他们都喜欢自欺欺人,粉饰太平,这块地儿被封禁之后,各种奇闻怪谈便会慢慢流出,渐渐得就会变得荒无人烟,仅此而已。 但到底是谁将这些怪物豢养在地下的,难道真的和国师有关? 夜漓想得头疼,这时,门帘一动,小小的身影从外头探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来的人正是子初,辅官差他照料伤员。 子初服侍人妥帖周到,谨小慎微,细心地替夜漓包扎了手上的伤口,他虽年轻,但很有同理心,见夜漓右手掌心留下了一个大洞,伤口血肉模糊,于是安慰她道:“很疼吧?养养就好了。” 夜漓勉强笑道:“没事,不疼。”她用余光偷瞄了一眼一直在旁皱眉不语的鹤青,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另一边,竹七与时英始终不醒也就罢了,孙一胜更麻烦了,他双腿已废,整日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对子初百般责难,子初给他上药,他嚎得半个国师府都能听到,说子初是故意谋害他,还骂他是下民,贱种,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端来的汤药喝了一口被烫到,竟然直接泼在子初身上,饭菜不合胃口就泼一地,一有不顺心的地方就摔东西。 夜漓看不过去,几次三番想教训孙一胜,念在他是个病人,经此一役下半辈子怕是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神仙也难救,想到这些也就勉强忍住不发作了。 子初这孩子倒是一点没脾气,不亢不卑,也不反抗,可能是从小就没接受过什么善意,打骂凌辱对他来说都习以为常了。 他随意抹了抹淋在身上的汤药,转身在他带来的托盘上翻找,过了一会儿,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过来给孙一胜上药,动作轻柔仔细,不带一点儿情绪,孙一胜在旁疼得龇牙咧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无赖如孙一胜,面对子初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也没办法太无理取闹了。 “诶,我说,”夜漓忍不住出言讽刺:“你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整天叽叽歪歪的,你腿没了是子初的责任吗?别自己有气,就要让别人也不好过...” “滚!”孙一胜怒火中烧,歇斯底里地喊:“都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自生自灭去吧!”夜漓的嘴毒可真是天生的,又或许是受了洛梓奕的影响,反正就是不一般,吵架没输过的那种。 鹤青怕夜漓和孙一胜再起争执,他两都是病号,未免他们起冲突,伤上加伤,急忙将她跟子初带离。 原来外宅到国师府真的有捷径可走,中庭西侧有一个暗门,其实也不十分隐蔽,只要留心的话都是能找到的,子初说在外宅建造之初,这个门就是为了两府通行方便用的,后来外宅慢慢被用来接待外客,出于安全考虑,才不公开这个出入口的,但事实上国师府的老仆很多人都知道。 子初回到住处,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罩衣出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素净得体,哪有一点奴隶的样子,夜漓瞧着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她问子初:“孙一胜这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子初温良地笑道:“有何可生气的,小人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但国师大人常常同我说,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尚众,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之事居多,若我有什么不满,便须勤勉努力改变这世道,抱怨、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若是无力改变,至少也不能为外界所影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只要清清白白地活着,就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夜漓没想他小小年纪,竟有这番体会,普通人活了一辈子尚且想不明白,实属不易,可算得上是通透。 毕竟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有的时候人的尊严一文不值,有的时候却又千金不换。 夜漓这几日心里乱得很,眼前局势不明朗,理不出半点头绪,她每天在别院,百无聊赖地看着子初忙进忙出,不是去照顾伤员,就是伺候府里的那些“大人”,而她就坐在石凳上嗑瓜子,瓜子壳吐一地,子初好脾气地给扫了,过一会又是一地... 鹤青也甚为悠闲,坐在夜漓身边泡着茶,死死盯着不让她出门,说这一次非得等她身子大好了才能出去,夜漓哪里闲得住,但转念一想,鹤青受伤也很重,不能让他陪自己出去冒险。 行吧,那就都养养吧。 她想在国师府内打探消息,辅官等府内之人又被卫云长看得死死的,一言一行均在他的监视之下,只得作罢。 这日瓜子嗑得无聊了,夜漓又跑去子初的屋子,子初正在清洗自己的衣物,见夜漓来,便给她取了些茶点零嘴吃。 夜漓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啖,随口问他:“今天不用去孙一胜那儿了?” 子初淡淡地笑道:“去过了。” 夜漓看着他手中清洗的衣物,明白那不知好歹的孙一胜又胡乱发脾气了。 子初不提,夜漓也就不再问了,她这几日想来想去,还是疑心国师,于是问他:“诶,对了,你可知国师在北岐国为何不受待见?” 朝堂的事子初可能不清楚,但以他和国师的关系,这点缘故总是能知道的吧。 子初一愣,似乎是在纠结当说不当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此事流传甚广,无谓隐瞒。” 他用一种轻微的声音说:“国师之所以在北岐遭受排挤,是因为...是因为有流言说...说国师大人的生母是...是妖。” 说完,子初低下头,仿佛是在自我责备。 夜漓听了这话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还说...还说...”子初的声音越来越轻:“还说他的母亲是以妖术魅惑了北岐皇帝,这才有了他。” 夜漓扬了扬眉毛,那表情说不上是同情还是鄙夷。 但一瞬间,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两位先生啊,”说着说着,子初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国师大人究竟去哪里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恐怕早就想问了,只是把思念藏得很深,明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人把他一个小奴隶当回事,又不想将自己和国师的关系公开,只好隐忍,担心世人若是知道国师如此优待一个奴隶,恐污了他的名声。 “我日日夜夜求神拜佛,只愿国师大人能平安回来,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十世为奴又有何妨?” 他虔诚的样子实在叫人动容,即便常人难以理解,但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夜漓看了身边的鹤青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如果说之前她对鹤青的感情都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那看到子初之后她终于懂得,爱一个人,便是从此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有个心结将自己困住,但这种束缚却不讨厌,反而叫她心生欢喜。 夜漓从鹤青的眼睛里也读到了相同的内容,他们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对于夜漓来说,鹤青太鲜活了,他的强大与软弱,他忠义难两全的困顿,他“不萦外物,不与世俗,不问凡尘”的品性,他悲天悯人的情怀。 让她心动和迷恋的都是一些细节,却直叫她越陷越深。 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漓总会想,只要能与鹤青在一起,哪怕只有一辈子,天地不容又如何,永世沉沦又如何?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夜漓忽然站起来,志气高昂,像是找到了情绪宣泄的点,也顾不得国师是好是坏了,总要先把人找到,便是为了子初的这份爱,掘地三尺也要把国师给找出来! 鹤青并没有被她的热血感染,她还什么都没说,鹤青就猜透了她的心思,冷静地说:“坐下。” 见夜漓十分亢奋,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又说:“再歇一日,明天我陪你去查。” “我好了,我是真的好全了,”夜漓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还特意在鹤青面前转了几个圈。 鹤青却只不为所动:“明天。” 夜漓无可奈何,又拗不过他,只好暗自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无聊,夜漓开始八卦起子初和国师的事来。 她笑眯眯地问子初:“你和国师是怎么认识的呀?” 子初年纪轻,脸皮薄,被夜漓这么不正经地一问,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半推半就,说起了他和国师之间的事来。 “我原来的主人是一个马商,他在京畿有一片很大的马场,是梁都最大的马商之一。每年秋风起,就到了皇家狩猎的季节,皇族贵胄会四处寻找良驹,其中不少就会找我的主人买马。这一年二皇子忽然找上门,说是要来买马,我的主人就感觉很奇怪,一般皇室宗亲和朝中的世家子弟都有相熟的,合作已久的马商,无事是不会,也没必要更换,二皇子自然也不例外,二皇子的品性全梁都都知道,我的主人不愿与他打交道,于是派人打听原委,才知道他为了参加狩猎,本来一早就定了一批好马,那马却不知得了什么疫病,一夜之间都死了,二皇子一气之下,就将卖马匹与他的马商全家都给杀了...” “围猎在即,二皇子急于找新的马商买马,但城中好几家有头有脸,在朝中有人撑腰的马商都宣称马已售罄,只有还未成年的小马仔,无马可售,二皇子便找上了我家主人。和那些皇家的马商不一样,我家主人心善,也不屑攀龙附凤,做的都是平民的生意,他会以便宜的价格,将好马卖给一些需要拉货的商贩、镖局、钱庄等,还会卖与一些武林人士。” “二皇子派人来买马之时,满场子骏马飞驰,实是找不到理由,也没有底气推脱,主人无奈就将马卖与了二皇子,灾难也随之开始了。” “那年的围猎,皇帝陛下邀请了周边邻国来参加,西虞自建国以来,一直问鼎西域列国,陛下想借此大展国威,太子殿下年幼,此事自然就落到了二皇子身上,陛下派了诸多朝中骁勇善战的宗亲和年轻将领给二皇子保驾护航,尽管如此,二皇子还是输了,不但输了,还输得很难看,猎到的东西不如别家多也就算了,还坠了马,差点摔成残废,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子初卖了个关子:“你猜这场狩猎,最后谁赢了?” 夜漓一猜就猜到了:“国师?” 子初惊奇:“正是国师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好猜么,他既是北岐国的皇子,又是西虞国的国师,这种场合,他赢最合适了,谁都不丢面。” 子初一想:“是了,国师大人素日是不愿意与二皇子争锋的,但这一次却破天荒赢了他,而二皇子本就瞧不上国师的,所以很是恼怒,将他的失利和坠马全都怪罪到了我主人身上,”子初咬牙道:“倒不说是他自己骑射的技艺不精。” 夜漓暗笑,子初这也是发了狠心,恨之入骨了,不然像他这么低声下气好相与之人,轻易也不会说这种诋毁人的话。 子初的眼睛红红的:“我家主人可是个大好人,从不苛待奴隶,不但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教我们识得一些粗浅的文字,我们能得这样一位主人,受他庇佑,心里都很感激,却不曾料到他会遭此劫难,围猎结束没多久,二皇子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下了狱,没收了整片马场为己用,罪名居然是,通敌叛国...真是可笑啊,我主人祖祖辈辈都是西虞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入狱后没过几日,就在狱中被折磨死了,而我们这些奴隶也就成了罪奴,官府来抄家的那日,我恰好外出采买草料,没被抓住,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自首,只好做了逃奴。” “梁都是没有地方会接受没有身契和贱籍的逃奴的,我只好流落街头,每天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我白天根本不敢上街,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到了晚上,才敢出去,找一些酒家扔掉的下水吃,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了,实在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出来找吃的,遇上一群巡逻的官兵,我心里一慌,拔腿就跑,或许是逃跑时惹出的动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官兵们便来抓我,我赤着脚一路逃跑,跑得腿上没了力气,我想着,这下是躲不过去了,罢了,死就死吧,死了我也能早些解脱。” 子初看向夜漓与鹤青,含情脉脉道:“我就是在这时遇到国师大人的。” 七十一、宫变 子初接着说道:“我逃跑时,路过一间城隍庙,匆忙躲了进去,西虞国信佛的人不多,早年还能成众,如今已是寥寥无几,所以城中寺庙大都无人打理,破败不堪,我躲在佛像后面,不知是不是得了佛祖的庇佑,官兵冲进来搜寻,居然没有发现我,我藏得很深,害怕极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外面兵荒马乱,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我太累了,在佛像后睡了一觉,又冷又饿又渴,出来的时候发现天上下起了大雨,我仰头喝了好几口雨水,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天大地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土地像,我本无信仰,那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便鬼使神差地跪于佛像前恸哭。” “我不知道自己身为奴隶,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除了受人欺辱,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什么意义,我对着佛像祈祷,当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能体面地死去。” “这时,我感到雨忽然停了,抬头一看,见到头顶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公子,”子初的眼神亮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看他衣着华丽,我知道这位公子身份尊贵,但他却不想那些我之前见到的那些贵人一样,轻贱我,对我呼来喝去,他只是温柔地笑,问我为什么跪在这里淋雨。” 夜漓插嘴问道:“那人就是国师?” “嗯,”子初点了点头:“听到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奔溃了,我知道我们之间身份悬殊,依着西虞国的律法,我理应退让,不可正视,不能对话,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哭着问他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高高在上坐拥一切,有些人却如脚底烂泥被人践踏,这太不公平了,做人太苦,我不想活了。” “他也不嫌污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他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你说你苦,岂非众生皆苦,不过是不予人心,不与人语罢了,人的一生很长,还有很多路要走,易得的东西往往也易失,没有到终点,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他说我还小,这时候就放弃生命,太可惜了。” “你们没看见,”提及国师,子初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眼波流转:“国师大人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神光,他救了我,在我眼里就,他是我的神明!” “哦,”夜漓敷衍地应了一声,显然她的兴趣点不在这个上面:“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到了国师府,怎么住进别院的?” 子初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低下头说:“后来...后来国师大人就将我带回府中,过了一年多,大人说喜欢...喜欢我的服侍,就让我搬过来了...” 夜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长长的拖音,充分暗示了二人之间的绵绵情意,羞得子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恰好这时,辅官差人来唤:“有来自中原的高人到访,大人请二位一同登堂会客。” 夜漓一开始还没明白什么中原高人,忽然想到可能是鹤青的师父到了,便抢在他之前回绝道:“不必了,我们...我们有伤在身,不便见客。” 来人见夜漓嗑着瓜子,抖着腿,地上一大堆瓜子壳,哪里像是生病,分明是推脱之词,但他只是一个杂役,也不敢多说什么,告辞退了下去。 “你师父不是住在功德司么,怎么突然到国师府来了?”夜漓不安地踱步,甚是委屈:“他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玄宗呆着,非要山长水远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冤家路窄,哪儿哪儿都躲不过。” 鹤青笑道她:“你这么紧张作什么,师父又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了又如何,曲潼江边上我已经把我的命赔给他了,侥幸活下来是天意,便是再见到,他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了。” 夜漓撇撇嘴表示并不相信,毕竟万锦年至今都还觉得是夜漓拐走了他的爱徒,每次看到她都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让她立刻死在眼前。 “走,”夜漓拉着鹤青:“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鹤青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这世上能让他答应去做一回梁上君子,听人墙角的情况怕也是不多。 他们熟门熟路地跟在几个仆人身后,混入中正厅,躲在屏风后面,从缝里朝堂上一看,只见两侧坐着不少国师府的人,还有卫云长及其手下禁军将领,和万锦年带来的玄宗子弟,这会儿正在会面寒暄。 辅官客气地说道:“各位道长远道而来,荣幸之至,国师府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大人客气了,”万锦年拱手道:“我们刚到不久,早就听闻西虞国的国师功法了得,原本就想来拜访,只是旅途劳顿,于是修整了几日。” 这时,鹤青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夜漓问:“怎么了?” “师父怎么会被一封书信邀请到这里来的,他素来是最不喜热闹,也从不参加什么庆典...” 辅官一听他们是来拜访国师的,脸色变了变,旋即恢复如常,赔笑道:“国师大人这会儿不在府中,他去...去替皇后娘娘办事去了。” 闻言,万锦年的表情一滞,与坐在身旁的崔斌交换了一下眼色,崔斌道:“皇后娘娘?可是让我们登门拜访的正是皇后娘娘啊...” “娘娘说,仙道源于中原,多加交流,才能互通有无,集双方之所长,融贯天下,现下你又说国师去替娘娘办事去了...这...” 哎呀呀,这慌撒不圆了吧?夜漓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鹤青托着下巴,神色清冷,眼神犀利,夜漓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便问他:“怎么了?” “现在看来皇后怎么都是有问题的了,在井下你还看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魈,更加证实了这一推测,但是她已经派了卫云长来监视国师府的一举一动了,却又故意遣我师父,以交流为名,从旁打听,说明国师可能并不在她手里。” 夜漓揣测了一会儿道:“难道是国师为了躲避皇后的迫害,自己躲起来了?” 鹤青点头道:“有这个可能。” 夜漓摇头道:“不对啊,那日在国师府门口,二皇子的话句句意有所指,都在指摘皇后与国师之间不清白,皇后又怎么会对国师下手呢?” 鹤青刮了刮她的鼻尖:“傻瓜,你忘记子初了。” “哦...”夜漓后知后觉:“对,国师喜欢男人,他就不可能喜欢皇后,难道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唔...那也不对,如果国师真是躲起来了,有卫云长在场,他也不可能随意现身啊,你师父又能探到什么呢?” 鹤青摇头道:“玄宗行事向来不畏强权,只为了能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也因此曾推翻过当权者,早些年师娘...”提起于氏,他微微一顿,看来于氏的死不仅影响了万锦年,对鹤青来说也一直是心结,过了片刻他才说道:“师娘刚去世时,为免睹物思人,我师父曾去关外云游过两年,期间路过一个叫菏泽的国家,就帮助当地的百姓打败过一个被恶鬼俯身的城主,此事远近闻名,所以即便国师不亲自现身,只要国师府里还是有他的亲信的,与我师父讲明实情,他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国师并不是自己躲起来的,而是落到了别人手里...” 夜漓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五官都凑在了一起:“你是说这小小的西虞国除了一个皇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兴风作浪?” 鹤青点头道:“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夜漓叹息:“唉,真这个国家还真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啊,虽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吧,这妖孽也太多了。” 万锦年见不到主人,起身便要告辞,国师府众人也没有理由挽留,大家都是走个过场,拱拱手行个礼也就散了。 人刚走,鹤青便对夜漓说:“我跟着师父去看看,你先回别院休息。” “那怎么行,”夜漓一把拽住鹤青,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万一你师父又让你来杀我,难道那套忠义难两全的戏码又要再演一次么?这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头又捅自己一剑可还行。” 鹤青哭笑不得:“不会的...” 夜漓低头拨弄指甲:“要是别人也就罢了,那可是从小抚养你长大成人还传你技艺的师父,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啊?” 鹤青摸着夜漓的头道:“你放心,正因为我是师父带大的,才更懂得正邪之上,更有善恶。” 夜漓冷哼一声道:“切...说得好听,你师父年轻时或许还是个明事理的,但现在的他就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夜漓,”鹤青正色道:“你不能这么说我师父。” “所以你就带我去嘛,只是探听消息,又不会跟他起冲突。你说我就是回去了,又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会被你师父撞见,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能休息好么,还不如让我跟着,再说了,你自己的身体都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夜漓越说越小声。 眼看万锦年就要离开了,鹤青见拗不过夜漓,只能由得她跟去了。 万锦年一行人离开国师府,就坐上马车,一路从京畿进到城中,他们并没有回教坊司,居然直接入了宫。 西虞国国土虽不如中原辽阔,皇宫还是相当有规模的,便是及不上南朝的宫殿这般雕梁画栋,气象万千,倒也算得上是金碧辉煌。 怪的是他们从宫墙翻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有多处宫殿都在维修建造。 夜漓咂嘴道:“皇后也真是好兴致啊,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大兴土木,建造宫殿。” 环顾四周,差不多只有一处宫殿未在修葺,那宫殿琉璃顶、檀木梁、白玉阶,承重的柱子涂满了金漆,原本应该种上花树异草的盆栽现在都摆放着珊瑚株,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形成“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之景象。 夜漓瞧着这布置,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看着万锦年入宫后,夜漓便使用惯常的手段,以摄魂术控制了门口的守卫,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宫去了。 宫殿内的布置和摆设更是大气磅礴,极尽奢华,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宫中居然还挖凿了一个池子,池中有水柱向外扩散喷出,宝顶上悬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想来应该是夜间照明用的。 夜漓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一点紧迫感也没有,倒像是来游玩的。 这时,宫殿内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鹤青连忙打断夜漓游玩的兴致,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两人一起蹲在水池边缘的高台下,看着一队士兵踏着从面前大步经过,等他们走远了,才站起身来。 夜漓正庆幸没有被发现,鹤青拉起她的手:“走吧。” 正殿四面开阔,无处可藏,夜漓与鹤青只能扒在糊了一层薄绢的门上向内张望,只见皇后身披霞彩金缕衣,乌黑的秀发用八宝攒珠挽在脑后,头戴玲珑凤冠,好不端庄威严。 更绝的是,她居然毫不避讳地坐在龙椅上,身边还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应该就是西虞太子。 堂下,除了万锦年和崔斌等中原仙门来使,另外还有一位他们没见过的男子,那男子生了一双无神的吊眼,一张薄唇,长脸,鹰钩鼻,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阴鸷而刻薄,一副小人样。 夜漓虽不认得那人,但她认得他的装扮,耳坠,透明念珠,再明显不过了。 “北岐人?”夜漓正疑惑,这时,只见西虞二皇子忽然冲到殿内,指着皇后大声斥责:“你怎么敢坐那个位子?!那是我父皇的龙座!” 皇后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侍官便喝道:“二皇子怎可对娘娘如此无礼,这是议政的大殿,还有客人在呢,殿下应注意身份场合才好。” “我就是注意身份,注意场合了才说的,我父皇虽然血脉单薄,但皇室宗亲千千万,怎么也轮不到这个女人来接待外使,”二皇子说:“况且,我父皇之所以血脉单薄,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善妒!” 侍官道:“二皇子休要放肆!污蔑皇后,可是重罪!” “我是皇子!我看哪个敢治我的罪!” “咳咳,”北岐男子咳嗽两声道:“皇后娘娘,您不如先处理好自家内务,再来与我们商议鬼祭大典之事,如何?” 皇后有礼有节道:“我先时已经说了,陛下身体抱恙,需要卧床休息,鬼祭大典之事他全权交由我来负责,原谅我儿如此不懂礼数,让各位见笑了。” “你胡说!”二皇子怒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将我父皇藏在哪里?!我要见他!” 夜漓小声说道:“原来是终于发现皇帝失踪,来这里闹的。” 鹤青摇了摇头,表示他觉得二皇子的这种做法太冲动了。 夜漓附和:“二皇子行事冲动无脑,直来直去,如今没了他老子的庇佑,简直浑身破绽,漏洞百出,一言一行都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 只见二皇子冲到侍卫身旁,拔出了他的剑,指着皇后道:“我今天若是见不到父皇,我就先杀了你!” 皇后牵动嘴角,冷冷一笑:“你都看到了,二皇子神志失常,疯言疯语,有辱国威,还胆敢威胁本宫性命,还等什么?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殿内侍卫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但还是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长枪,齐刷刷地对准了二皇子。 但二皇子实在是无法无天惯了,从小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里的他,根本不相信在西虞国国境内有人真的敢对他动手,所以他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继续逞凶耍狠:“来呀,有种你们就来呀!” 果然,二皇子见他的话起了作用,侍卫只是举枪威胁,并不敢真的伤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皇后沉声道:“放心,你们这么是为了保护本宫,保全皇室的颜面,是不会有人降罪于你们的。” 侍卫们受到激励,又上前了几步,逼近二皇子。 二皇子哪里受过此等冒犯,简直气疯了,大喊大叫:“你们敢动我一个试试,我是西虞二皇子,谁敢伤我一分一毫,我定叫他人头落地。” 皇后终于下了命令:“给我抓起来!” 七十二、公主 二皇子也是托大,一贯自视甚高的他,凭着一些零星的线索发现自己的父皇不见了,脑袋一热,一个人便来兴师问罪了,竟是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么多禁军侍卫。 对峙中,一个刚入宫的小侍卫进退间失了分寸,手上也没轻重,拿枪挑了二皇子,原本以为只是刺破了他的衣服,谁承想过了一会儿,二皇子身上被刺中居然渗出血来。 一时之间所有侍卫都愣住了,惊讶程度不亚于刚刚的二皇子冲进殿内逼问皇后,随后皇后又下令捉拿他。 二皇子本人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从小到大连手指头都没被人碰过,他始终不相信皇宫上下居然真的有人敢伤他,呆立了一会儿,拿手去触了触身上的血,殷红殷红的,触目惊心。 接着他像是疯了一样,大叫一声,抡起手中的剑,像劈西瓜一样朝那名小侍卫砍去,鲜血顿时喷溅出来,那小侍卫愣了愣,倒退几步,惊恐地看着身上滋出来的血,一脸不可置信,可能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他活在人间的最后一天,紧接着他就面朝地,重重得摔了下去,头歪向一边,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众人见二皇子当堂行凶,这才打起精神来,一齐上阵想牵制住他,谁知二皇子受伤暴怒之下,气力大增,胡乱挥剑,击退了不少侍卫,侍卫们碍于其身份,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竟被他一路杀出,突破重围,来到正殿中央,提气踩地,借力飞身扑向高坐龙椅的皇后。 在场众人见二皇子突然发难,尽皆措手不及,无法施援,眼看着二皇子的剑锋离皇后越来越近,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他整个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左右扭动了几下,仿佛是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搏斗,众人的视线被二皇子肥硕的身躯挡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坐在皇后身边的小太子“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二皇子从半空摔落在地,所有人也都看清了,小太子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的,他的右半边脸有一道很明显的剑痕,即便用手捂着,血也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 太子还是个小孩,脸上挨了这么一下,自然是啼哭不止了。 “不是...我没有...”二皇子迅速爬起来,看着自己那失声恸哭的弟弟,茫然不知所措。 皇后倒是异常冷静,她看都没有看太子一眼,反而厉声道:“二皇子以下犯上,蓄意谋害太子,速速将他拿下!” “我没有,”二皇子喊:“我没有对太子动手,我要杀的是这个女人!” 他似乎是彻底疯了,说话越发口无遮拦。 果然,皇后一拍龙椅:“妄图谋害本宫,罪加一等。” 侍卫们得令后脑蜂拥而上,而这会儿的二皇子整个人都懵了,他不知道刚刚究竟是怎么了,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三两下叫人给制住,这才想起来反抗:“放开我,我可是西虞二皇子,你们敢如此对我,我父皇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就等着被五马分尸,抄家灭门吧!” 夜漓摇头叹气,在鹤青耳边小声说道:“这个人也太蠢了些,平日里嚣张跋扈也就算了,这会儿命都在别人手里了,还如此蛮横。” 二皇子一边挣扎,一边喧嚷,言语污秽,越骂越难听,说皇后是“贱妇”,说侍卫是“贱民”,只配舔他的鞋底,还让他们给自己跪下,还示意皇后和国师关系暧昧行为不端,暗指太子非皇室正统所出,听得万锦年是连连皱眉,唯恐脏了他的耳朵,深感小国礼崩乐坏,荒淫无道。 也是这二皇子平日里作孽太多,不得人心,侍卫们眼见他失势,正是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一个侍卫迎面给了他一拳,让他闭嘴,另一个踢了他膝窝,他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事情还没完,夜漓远远看见皇后露出一个邪笑,眸色微微一变,二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眼底泛出绿光,神色随之一滞,忽然一言不发地抽出刀,将二皇子的左臂给砍了下来! 此时正殿之内早已血溅满堂了,实是也不差这点,不过这下二皇子终于停止谩骂,只剩惨烈地嚎叫了。 “将他拖出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皇后发号施令,本应久居深宫中的她,面对眼前的血腥景象居然如此淡定,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十多名个侍卫依令拖着二皇子和他的断臂离开了,剩下的则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 到此,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二皇子算是彻底完了,而这场众多人围观的宫变,皇后自始至终都端坐在龙椅之上,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太子被贴身的宫女带进内宫治疗,哭得不行,眼泪沾湿了伤口,疼得更厉害了,越疼就越哭,越哭就越疼,皇后却只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龙椅上沾着的血,流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来,完全不是一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儿子该有的样子。 “好了,”皇后微微一笑:“我们可以继续了。” 众人面面相觑,上座的这个女人身为皇后,刚刚废了一个皇嗣,他们不明白这种情景下还要继续什么。 “皇后娘娘,”那北岐男子倒是平静得很,起身行礼,不慌不忙道:“父皇派我来此除了参加贵国的鬼祭典礼之外,也是为了来见见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贵国的国师,但我听说他不在府上,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告知其去向?” 这下大致能猜到这个北岐男子的身份了。 “国师去了雍西。”皇后十分镇定地撒着慌。 “哦?我的好弟弟他去雍西作甚?”北岐男子问道。 “大皇子岂非明知故问,鬼节祭鬼,贵国的一位皇妃死后不得入皇陵,不正是葬在雍西,”皇后笑意盈盈:“国师当然是去祭奠他的生母去了。” 此人居然是北岐国权倾天下的大皇子,那岂非就是国师的哥哥? 按说北岐皇帝在位近二十年,早就应该立储了,而这位嫡长子无疑是最名正言顺的候选人,但大皇子工于心计,善用谋略,党羽遍布朝野,这些年在北岐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余皇子无一敢与之抗衡,就连皇帝也处处受制于他,因此对大皇子多有猜忌,不肯将皇位和兵权相授。 他父子二人这些年关系越来越差,周边列国尽知,但明面儿上仍不愿撕破脸,大皇子也不敢公然夺权,唯恐外敌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殿下放心,待到鬼祭大典,令弟便会回来了。”皇后故意提及国师生母,言语尖锐,暗指北岐皇子之间的纷争,也算触及其痛处,大皇子也就闭嘴没再多说什么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这时,夜漓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什么?”鹤青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黑晶石,那块黑晶石,你看就是皇后腰间的那块,”夜漓用手指在门绢上抠出一个洞来,指着皇后让鹤青看:“那黑晶石我在国师身上也看到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曾无意中在千阙阁的藏书室里瞄到过几本讲妖界奇闻异事的书籍,书籍虽然残缺不全,但这种黑晶石在妖界太常见了,所以几乎在每一本册子中都有记载。” 鹤青问:“黑晶石是什么东西?” 夜漓正要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将他们吓了一跳。 那声音婉转动听:“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殿内好一场热闹,看得他们入了神,竟不知身后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猛一回头,见站着的是一个美貌的异族少女。 少女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皮肤白皙,头戴滑稽的小帽,扎了两个粗辫,目光炯炯有神。 奇怪的是,她一见到鹤青便直愣愣的盯着他,就跟夜漓,哦不,就跟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少女双眼微红,美目莹绕,这种饱含深情的注目,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就像是思念了许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恍如隔世。 看她的神情,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激动得都哽咽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谁在那里?”先前的动静引起了殿内之人的注意,有几个侍卫走出来查探,却只看见少女一个人。 “原来是华莎公主,”侍卫们立刻收起手中的武器,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皇后娘娘和贵国皇子在里面商议要事,还请公主暂避。” 华莎冷哼一声,傲慢道:“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又不是什么天机,本公主还不屑听呢。” 侍卫们被她怼得一脸尴尬,而且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人却站在那儿不动。 过了一会儿,侍卫们只好再次鞠躬行礼:“公主这边请吧。” 华莎想不出理由拒绝,但她一动,夹缝里的夜漓与鹤青就要被发现了,她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刚走几步,又转身说道:“本公主无聊了,想去骑马,你们皇家的马场在何处?带我去挑上一匹。” “这...”侍卫面露难色。 “怎么西虞泱泱大国,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华莎公主挑了挑眉毛。 侍卫连忙说:“容我们向内务府禀报后再带公主去吧。” “嗯,去吧。”华莎轻巧地说。 等侍卫走后,夜漓与鹤青才出来,大殿旁无处可躲,只有一扇关闭着的矮门,但矮门只比两侧的墙略微凹进去一点,必须紧贴着门站才能藏身,这样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幸好有华莎替他们做掩护。 这位华莎公主着实行为古怪,自从见到鹤青,眼睛便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就算塞外的女子性格直爽吧,她这也太不矜持了,好歹是一国公主,便是鹤青比其他男子长得俊秀了些,也不能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呀。 “咳咳,公主...是认得在下?”鹤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问道。 没想到这个华莎公主还真的认识他,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此话一出,鹤青更莫名其妙了,夜漓则是连连皱眉,频频侧目,以为这是鹤青哪里惹下的情债来的。 华莎还上前握住鹤青的手,那眼神含情脉脉,温柔似水,直要将鹤青揉碎了印在心里,搞得他一愣一愣的,只好客气地问道:“恕在下眼拙,平生是第一次来西域,并不记得自己曾识得公主,难道公主到访过中原?” “不是。”华莎摇头。 “这...”鹤青求助似得看向夜漓,却只得到几个白眼。 “不会是在梦里见的吧。”夜漓揶揄道。 “不是,”华莎完全没有把夜漓的嘲讽放在心上,眼里只有鹤青:“你相信前世吗?” 夜漓:“......” “我和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你现在不记得不打紧,等到了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呃...这个...公主殿下,”夜漓忍不住插嘴道:“此地不宜久留,要不,咱换个地方叙旧?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说话,呵呵,说话。”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这小子是谁?”华莎不耐烦地瞟了夜漓一眼。 “哦,她是...”鹤青正要介绍,被夜漓打断了:“公主殿下,皇宫,侍卫,还记得嘛?十万火急啊,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谢谢你刚刚替我们作了掩护,不如就好人做到底,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华莎轻蔑地看了看她,并未言语,但碍于鹤青,她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她的住处,皇宫中的一个偏殿。 一路上公主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鹤青,连偏殿里北岐国人打扮的随从向她行礼,她都没理睬。 “公主殿下住哪间屋呀?”夜漓走到鹤青面前,故意横插在他和华莎之间。 华莎像是失忆了一样:“我住哪里...我住...” 她叫住一个随从问:“我住哪一间?”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木讷地给她指了路。 “鹤青哥哥,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一进房间,华莎立刻殷勤地问。 夜漓嗤之以鼻,这才刚认识就叫上哥哥了? 鹤青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尤为无奈:“不用,谢公主相助,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叨扰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的,你这就要走?”华莎的神情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这下鹤青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夜漓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华莎公主自然是疑虑颇多,但她隐藏得很好,并不显露出来,也没有像鹤青一样急着离开,反而怡然自得地坐下,还从桌子上去了茶杯斟了两杯水,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鹤青面前。 她想从华莎嘴里打听一些消息,于是开口问道:“刚刚皇后说国师大人去雍西祭奠生母,他的生母作为北岐皇妃死后却不进皇陵,是怎么回事?” 华莎还只是痴痴地望着鹤青,根本没听到夜漓的问题,直到鹤青轻咳两声,她才回过神。 “你想知道北岐国的事?”华莎转向夜漓问道。 “嗯。”夜漓点头。 “你也想知道?”华莎问鹤青。 鹤青也点头。 华莎这才收敛目光说:“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 说罢她闭上眼睛,很用力地想了想,仿佛是在重拾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华莎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是这样的,早些年北岐皇帝外出游历带回来一个女子,说要纳其为妃,遭到了群臣反对,大臣们觉得这个女子来历不明,恐是祸害,应早日赶出去才好。” “但彼时那个女子已身怀有孕,大臣们闹了几日,但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事,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就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那女子诞下一子,也就是国师,后来北岐皇帝独宠国师的生母,还要立其为后,朝臣们哪里肯依,觉得皇帝为美色所迷,失了心智。” “况且立后就要先废后,北岐皇后又怎么能听之任之,她联合外戚势力,与皇帝抗衡,引起朝堂纷争,致使政局动荡,君臣离心,皇帝最终也没能遂了自己的心愿,而这段时间,大皇子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虽是蛰伏不动,但野心昭然若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早就有心取代其父而代之的意图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是用第三者的口吻,仿佛他们都是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样。 “后来,直到国师的母妃死了,北岐的朝堂纷争才平息了一些。” 七十三、生辰石 夜漓“哦”了一声,尾音拖老长:“我懂了,明明是皇帝昏庸无能,却怪女人祸国殃民,自古都是如此,仿佛这些地王没爹没娘,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骄奢淫逸,残暴无道,荒废政事都是被女人给教唆坏的。” “是吧,”华莎微微一笑:“这一点上你倒是个明白人。” “所以国师的生母就被祭了呗。”夜漓又说。 华莎耸耸肩:“差不多吧。” 夜漓继续套她的话:“你们是怎么知道国师的母亲是妖的?” 这一节子初同他们提过,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遭人编排,国师生母的死总是与这个脱不了干系的。 华莎对夜漓的知情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在向自己探听消息,回答道:“关于国师生母的传闻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散布出来的,总之传得很快,她生下国师没多久,这件事就传遍了街头巷尾,上至贵胄朝臣,下至黎民百姓,甚至连黄口小儿都窃窃私语,说皇帝新纳的妃子是妖怪。也难怪,皇帝出游满打满算总共不过五个月,北岐皇帝风流成性,举国皆知,而这个女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让皇帝对她如此痴迷,甚至怀上龙嗣,实在很难让人不起疑心,怀疑她是不是用了什么魅惑邪术蛊惑了皇帝。关键皇帝也是昏了头,居然下令封锁消息,再有妄议他爱妃之人,统统都要抓起来问罪,此令一出,就演成了北岐历史上一段极其黑暗的时间。” “彼时北岐政风不清,贪官污吏横行,官官相护,卖官鬻爵之事屡禁不止,皇帝之所以借游历之名微服私访,也是为了查官员贪腐的案子,但贪官未除,腐败之风仍盛,他就下了这么一条圣旨,这不是更给了那些官员铲除异己,搜刮民脂民膏的理由么?于是这些人就挨家挨户敲诈百姓,交不上钱的就以一条‘散播谣言,对皇妃不敬’的罪名下狱,百姓们没有办法,为了躲避苛捐杂税,只得东躲xz,一时间人心惶惶,妻离子散,民不聊生,当时民间有不少江湖人士,自发集结,以‘清君侧’为名,组织暗杀皇妃的行动,当然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很多类似刺杀都提前被侦破,皇妃就是个靶子,是他们摇钱树,造谣对象死了他们还怎么借机敛财?所以不管是组织的,参与的,提供场地收留他们的,甚至只是有嫌疑或者有关联的人很多都大半夜被一群官兵拖出家门,从此人间蒸发,生死未卜。” 夜漓咂咂嘴,她心知谣言是可以人为制造的,民意是可以被鼓动的,而整件事都透露着阴谋的味道。 华莎继续说道:“自然,此政施行没多久,便引起民怨沸腾,但这明明是皇帝一时糊涂,百姓和朝中的文武大臣却又把罪名按到一个女人头上,当时朝中数位极有分量的文臣武将联名上书,一开始是要求皇帝不再宠幸那个妃子,将她打入冷宫,后来便逼着皇帝罢免其妃位,废为庶民并且赶出皇宫,皇帝初时不肯就范,但后来事态愈演愈烈,有刺客进宫行刺皇帝皇妃不成,就绑架了当时还年幼的国师,并以他的性命相要挟,最后不得已国师的母亲只能自请以死谢罪,平息这场纷争。” “北岐皇宫的正门叫长治门,国师的母亲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行刑那日长治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因为他们都想一睹这位红颜祸水的真容,纷纷前来围观妖妃之死,但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就都理解为何皇帝会专宠于她了,便是历经牢狱之苦,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面容憔悴,都掩饰不住皇妃惊人的美貌,美到什么程度呢?美到金宫失色,艳阳无辉,美到怨恨她很久的百姓一瞬间甚至起了为她求情的念头,至少饶她一命,关起来也好啊,这么一个人间尤物死了,世间岂非少了很多色彩。” 夜漓总觉得这个华莎说话怪怪的,也不尊称自己的父亲为父皇或者陛下,就这么皇帝皇帝地随口叫着,不过她说话行事似乎一直是这般无礼的,无谓细究。 她注意到华莎手上的珠串,这是北岐人都会带的玩意儿,之前只远观过,现在一瞧,越发觉得得意,珠串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由于是透明的,能看到里芯是红色的,微微往外晕开,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让人感到震撼。 夜漓问:“你们带的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华莎的反应又很奇怪,被夜漓一问,先是愣了愣,接着把手举到眼前晃动了一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这个公主怎么颠三倒四的,连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都不记得,就跟得了什么癔症似的。 华莎又使劲回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 “这叫生辰石,北岐有个习俗,就是取新生儿的指尖血,用树脂封存起来,打磨成串珠,被取血的婴孩必然疼痛大哭,他们觉得哭叫声能赶走恶魔,孩子也更容易存活下来,而北岐人也会终身佩戴这东西,他们相信血能引魂,即便身心都被恶魔夺去,北岐的巫师也能凭此物,将人唤回来。” “哦...是这样啊...”夜漓敷衍地应了一句,又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走了。 鹤青比较直接,不假辞色,又一次拱手告辞道:“多谢公主出手相助,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了。” “对对对,”夜漓附和道:“我们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公主必不相送。” “我不嫌打扰。”华莎一步跨到鹤青跟前,两人贴得极近,华莎对他粲然一笑。 夜漓想,北岐难道没有男人?这才见了鹤青一面至于这么痴缠么,话说她现在也是男相,生得不比鹤青俊俏?华莎怎么就没瞧上她呢,真可惜,痛失平步青云,成为驸马的机会。 她干笑道:”公主殿下...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有急事要,我们的同伴受伤昏迷,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有,我们得回去看他们。” “回啊,我又没不让你们走,”华莎道:“带上我就是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们住哪儿?” “这...”夜漓为难道:“公主千金之躯,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华莎脱口而出,正要继续往下说,只听随从来报:“公主殿下,外面有两个皇宫里来的,说是已经拿到了内务府的许可,要带您去马场骑马,您是想骑马了吗?” 夜漓与鹤青的视线立刻转向华莎,全勤戒备,夜漓一只手背在身后,翻腕变出匕首,心里掂量,也不知道这个公主身手如何,好不好对付,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即便华莎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是逃跑或者叫喊,弄出大动静来对他们都是一种麻烦,若她这时候出卖他们,便只能绑了做人质,谋求脱身。 华莎撇了他们一眼,眼底透着笑意,像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朝着外面喊道:“是我让他们去问的,跟他们说,我这就来。” “公主殿下,”夜漓掂了掂手里的匕首,似笑非笑道:“你看你是不是有办法带我们离开皇宫?” 华莎深情款款地望着鹤青,眼神如胶似漆,依依不舍,根本没把夜漓的话放在心上,只等看得够了,才命人拿来了随从的衣服。 半个时辰之后,穿着北岐服饰的鹤青与夜漓扮作华莎的随从离宫,半路上华莎故意惊马吸引视线,借机放走了他们。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离开皇宫后,夜漓就开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鹤青,又不说话,看得鹤青心里发怵,忍不住问。 “怎么?”夜漓阴阳怪气:“那公主看得,我就看不得?” 她居然听到鹤青“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转头疑惑地看向鹤青,却发现他脸上还是那副板正的表情。 回到国师府,远远地就看到门口有人向他们疾走而来,离近了才发现是曹杰。 曹杰看到他们后也是十分惊讶:“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鹤青见他行色匆匆,不答反问:“说来话长,曹兄这是要去哪里?” “哦,我刚去看了一下孙兄的伤势,但他好像一时半会...没法好全乎,我就想着自己再去探一下安息街。” 夜漓问:“就是你说的那个做死人生意的地方?” “对,”曹杰道:“我总觉得棺材失窃这么离奇的事,会不会和我们在古井下看到的那些鬼东西有关。” 鹤青道:“那曹兄注意安全。” 曹杰略一点头,便与他们分开了。 鹤青与夜漓走进国师府,撞见灰头土脸的子初端着一个木盆,夜漓笑问:“你又去照顾孙一胜了?这家伙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子初见到他们十分高兴:“二位大人回来了。” “诶诶诶,怎么又喊大人了,”夜漓开玩笑地嗔责,子初连忙改称他们“先生”,夜漓努嘴问:“孙一胜又怎么了?” “没什么,”子初抹了抹脸上的污迹:“孙先生嫌早上烤的馕硬了不好吃,我说那我吃,去给他准备新的,他又不肯,又说要吃了,这会儿天色还没晚,又说要洗澡,”他一脸无奈:“孙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没有蜜饯就不肯喝药,像个小孩子一样。” 言语中能听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孙一胜卧病几日,也只有子初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饶是他也不会这么不知好歹。 鹤青温和地对子初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子初憨憨地笑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边两个醒了吗?”夜漓又指了指别院的另一间厢房问道。 “醒了,”子初回答:“在院里坐着呢。” 夜漓与鹤青拐个弯来到内院,就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场景,竹七张着嘴,时英在喂他吃饭...夜漓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刻别过头去,表示有辱斯文,无法入目。 “竹七,你是自己没手不会吃饭么。”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竹七:“有啊,但是时英喂我,吃得比较香。” 夜漓作呕吐状。 竹七说:“我在吃饭呢,你恶不恶心。” 夜漓:“嘿...我还没嫌你恶心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好了,别闹了,”鹤青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没多久,饿坏我了,对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只记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洞里面...”竹七终于想起来问了。 “没什么,那天在密林里那些玩意儿你看到了没有?你差点变成他们其中一个。”夜漓扬起一个渗人的微笑,故意吓他,以弥补刚刚看到二人亲密举动给她的心灵带来的创伤。 “什么?!嘶...”竹七倒吸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了人魈的样子,顺带还打了个冷战。 夜漓没再搭理他,转而问时英:“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叫阴玉的东西?” 一路以来,她观时英的身手和她那柄诛仙剑,想必是有些来历的,对她的身份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并不在意,也就没大放在心上,或许能知道些什么六界奇谈,天下怪论之类的奇闻异事。 “阴玉?”闻言,时英先是皱眉,忽然睁大了眼睛:“你说阴玉?你是在哪里看见这个东西的?” 她果然有所耳闻,夜漓继续问道:“有书册记载,阴玉乃是天界苍梧山开采所得,你可知原为何人所有?又是怎么会落入冥界的?” 时英冷哼道:“这个问题,你问鬼王大人,岂不是更直接?” 夜漓知道时英是不想说太多,怕透露自身来历,于是说道:“那我问你诛仙剑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你总能答吧?” “一个锁妖塔里的石妖,缘何能拥有诛仙这样的神剑?”她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时英回应:“我说过,此剑乃是我师父所赐...” “知道,玉清真人嘛...上界天官...天神院掌院,众神之师,我知道,”夜漓话锋一转:“不过你当时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小小的石妖,到底是什么机缘巧合,能拜玉清真人为师?” 夜漓凑近时英,目光如炬:“你到底是谁?又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锁妖塔的?” “锁妖塔封禁妖邪之力,其中只有你和衡武的力量仍在,衡武是为何不受锁妖塔禁制的影响不得而知,或许正像紫舞说的那样,锁妖塔只进不出,几千年来早就不堪重负,所以开启了自我清理机制,保留了衡武的杀戮之力,至于你,”夜漓挑眉道:“你又是为什么能保留实力呢?”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妖,对吗?”夜漓十分笃定地说。 时英脸色微愠,避而不答,鹤青在旁默默聆听,并不言语,偏帮一方,只有竹七傻愣愣地问:“时英,你不是妖族的?那你为什么会被关到锁妖塔里?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是在锁妖塔出生的吗?” “阴玉名叫月魂,自然是有原因的,”过了好一会儿,时英终于不得已开口道:“它原来的主人,是天界的月神。” “月神?”夜漓疑问:“就是堕入魔道,与魔尊...” “正是那位,”时英道:“但她所犯天规,可不止恋这一项...阴玉最初是由她发现并炼化的,是她的法器之一,可以储存灵力,辅助修行,起到事半功倍之效,特别是涉及高阶仙法的修行,有阴玉相助,能防止灵力暴涨,走火入魔,若对阵战敌受伤,其中蕴含的灵力又能起到治疗的作用,本是极为便利的法器,但据说月神入魔后,阴玉里的灵力受到魔气侵袭,开始异化...后又辗转到了鬼族手中,更成了不祥之物。” 时英又说道:“而且天界始终认为,阴玉之所以会落到鬼族手中并不是意外,是月神故意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好让魔族有喘息之机...” 说到这里,子初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着急道:“两位先生!不好了!孙先生,孙先生他要不行了!” 夜漓与鹤青连忙跟着他过去,见孙一胜躺在床上眼白上翻,口吐泡沫,金津直流,双眼凸起,脸颊比救他时凹陷了不少,明明已经开始愈合的双腿,伤口又溃烂了,淌了一地污血。 “孙先生这是怎么了?”子初躲在夜漓与鹤青身后害怕地问道:“他刚才还好好的...” 夜漓蹲下来,查看了一下孙一胜的伤口,鹤青说:“他多少是受了阴玉的影响,又身受重伤,恐怕要坚持不住了...” “你是说....”夜漓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想确认一下鹤青的猜测与自己是否一致。 果然,鹤青说:“我猜他这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产生的自然反应,眼下他命在旦夕,化成人魈是他唯一的生机。” 孙一胜一边抽搐一边呻吟,国师府的大夫怕是从未见过此等可怕的症状,不敢拿主意,便将辅官及卫云长等禁军引来了,看护别院的禁军在卫云长耳边言语了几句。 卫云长震惊:“什么?!” “我刚刚亲耳听到他们说的,”禁军道:“什么阴玉、人魈...” 卫云长是亲眼见过后花园古井里爬出来的那些怪物的,一听这话,哪里还肯留下孙一胜,当下二话不说就要一刀结果他。 这时,子初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挡在他的刀前。 卫云长:“你想干什么?你一个奴隶,也敢忤逆我?!”说着将他一脚踹倒在地。 夜漓等想去帮子初,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想来是子初不想拖累他们,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一言不发地爬起来,继续用他那弱小的身躯替孙一胜挡刀。 卫云长从没碰过这种软钉子,十分恼怒,一刀就要砍将下来,夜漓与鹤青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同时拔出了武器。 七十四、提亲 “怎么,想造反吗?”卫云长黑着脸喝道。 夜漓与鹤青同时出手,夜漓使那四两拨千斤的招数,用她的魂器,一把小巧的匕首与卫云长的刀相抵,挡住了他的进攻,夜漓随即冷笑道:“卫大人公然在国师府行凶,才是无法无天吧。” “我们只不过是想阻止卫大人犯下大错,大人又何苦扣我们一顶造反的帽子,”夜漓伶牙俐齿:“莫非大人是自认能代表西虞皇室?” 卫云长被一通抢白,手心出汗,知道对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吓退的,气势瞬间就弱了。 一旁的孙一胜发狂不止,跟疯狗似得见人就要扑咬。 “去,拿绳子来!”夜漓镇定自如地吩咐。 “好。”子初声音颤抖,强忍着害怕,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取来绳子。 刚才那一下,震得卫云长虎口发麻,但对方似乎仍留有余力,这让他不敢贸然出手,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愿轻易退让。 他以为是夜漓与鹤青是以二敌一,他才吃了亏的,直到鹤青腾出手来封了孙一胜周身大穴,而与卫云长抗衡的劲道却一点儿也没泄去,他这才意识到双方实力的差距,自己无论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做对手,都是没有胜算的。 等众人七手八脚将孙一胜绑起来后,卫云长顺势放下手中的刀,大言不惭地发号施令:“带回天牢关押。” 夜漓一听不对,卫云长是皇后的人,如果皇后真是幕后黑手,那让他把孙一胜带回去无异于给了个他杀人灭口的机会,还不如刚刚就由着他一刀把孙一胜给劈了呢。 “慢着,”夜漓伸出一只脚,踩在床上,举着匕首在禁军面前摆弄了几下,威胁道:“都不许动!” 鹤青背对着禁军,横剑护着夜漓,回头用余光瞟了禁军一眼,深邃的眼眸清冷中带着孤傲,并不过分犀利,端的是含章天挺,不怒自威,便是这平淡的一眼,居然将禁军都给震慑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卫云长见禁军不动,自己的命令无人应答,官威不保,喝道:“还不快去将那怪物给我抓了!” 禁军这才有所反应,刚要上前,便被夜漓抬腿就是一记旋踢,踹翻了冲在前头的禁军卫兵。 夜漓目光如炬:“卫大人,这里是国师府,你确定要硬碰硬?” “卫大人,”这时,久不出声的辅官终于发话了:“正如这位夜先生所言,孙先生乃是国师府的座上宾,并非是通缉犯或者逃奴,如今还受了伤,便是真的有过错要发落,也须由国师大人发落,您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不假,但终究也就是禁军统领而已,这里不是皇宫,要越俎代庖,在国师府动刀动枪,还须三思。” 辅官一个文官,文质彬彬的,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嘴上倒是厉害得紧,说话夹枪带棒的。 “你敢拿国师来压我?”卫云长觉得辅官驳了自己的面子,又怎么会买他的账,走过去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不过是一个六品从官,有什么资格教我做事?” 辅官倒是腰杆笔挺,面无惧色:“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国师大人的辅官,自然一切都要以国师府的利益为先。” 几番遭遇后,夜漓发现,卫云长这人虽然生得魁梧,面相凶悍,但其实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武功也是稀松平常很,中看不中用,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禁军统领的。 这时候,门外一个内宫的侍卫进来传话:“皇后娘娘召统领大人回宫。” 这一传召给了卫云长一个绝好的台阶下,他收起那股子虚假的狠劲,慢慢松开手,甩出一句毫无震慑力的威胁:“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就带兵离开了国师府。 危机解决,竹七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孙一胜,哆嗦着问:“现,现在该怎么办,一会儿他醒了,岂,岂不是又要乱咬人。” “唔...”夜漓托腮思索了一下:“府上可有大铁笼子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国师府还真的有,辅官命众人将铁笼搬入房中,并把昏迷了的孙一胜丢进笼中关了起来。 子初扒着铁笼的栅栏,望着里面已不成人形的孙一胜,眼角含泪,这孩子心眼实,照顾了孙一胜几日,便是孙一胜一直刻薄于他,但在朝夕相处之中,终究也是有了几分情谊的。 “他...孙先生,不会有事吧?”子初眼睛红红的。 鹤青安慰他:“不会有事的,把他关在笼子里,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并不是真的要囚禁他,等他的病好了,自然会把他放出来。” “好了,”见子初还是不放心,鹤青又说:“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恢复的。” 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毕竟将人魈逆转成凡人之法,连夜漓都闻所未闻。 骚乱平息,一切安置妥当,等众人散去,鹤青问夜漓:“你觉得孙一胜为什么会突然异化?” 竹七插嘴道:“是啊,那个样子,太吓人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 夜漓沉思了一会:“你的意思是有催化他的诱因?” 她想到了地下那个神似皇后的人魈脱口而出:“阴玉...你是觉得阴玉在国师府附近出现过?” 鹤青道:“有这个可能。” 时英疑问:“阴玉不是在鬼王那里吗?到底是怎么会现世的?” 夜漓一听这话来劲儿了,看来时英是知道阴玉的来历的,待要问她,身边的鹤青的身子忽然摇晃了两下,脚步踉跄,靠在夜漓身上,急促喘息。 “你怎么了?”夜漓见鹤青样子不对,焦急地问道。 他抓起自己的领子,拼命地扯,似有万虫噬心之痒。 夜漓知道他的蛊毒发作了,右眼触须般的黑纹极速扩张,连眼罩都遮不住了。 她与子初连忙将鹤青扶进屋内,鹤青躺在床上,浑身止不住得抽搐。 夜漓从没见过他痛苦成这个样子,心都揪了起来,好怕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只能让他咬着自己的手臂,附耳在他身旁声声呼唤:“鹤青,鹤青...” 过了一会儿,鹤青终于平静下来,昏睡过去。 夜漓的手臂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但是皮肉伤再痛也及不上心中的痛来得厉害。 子初端来水,要替鹤青擦汗。 夜漓说:“我来吧。”说着,她接过子初手中的帕子,仔细擦拭,轻柔缓慢。 她有些忘我,整个心都被悔恨包裹了。 最初不顾艰难险阻,千里穿越沙漠,为的,是要替鹤青求得救命仙药,而现在鹤青却躺在她面前,奄奄一息。 她到底在干什么? 除了鹤青,天下人的死活,与她有什么干系? “聚灵草...”夜漓望着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鹤青,留下了眼泪,喃喃自语:“我要找聚灵草,我要找聚灵草救他。” 子初眼见她担心鹤青担心得都魔怔了,悄悄问竹七和时英:“聚灵草是什么东西?能救鹤先生吗?” 竹七摇头表示不知。 时英则暗想,原来他们来西域是为了找聚灵草。 她看夜漓虽然现在有些恍惚,但只要是与鹤青有关的事,她必是能听得进去的,于是自顾自说道:“相传后黎国的始皇帝为救其母,曾假借谒见西王母之名,上昆仑山盗取仙丹,西王母念他安邦定国,治理天下有功,居然真的在昆仑山设宴,召见一个凡人,彼时西王母蟠桃园里的蟠桃树刚刚结果,始皇帝听闻吃下蟠桃园里的蟠桃便能霞举飞升,长生不老,便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偷一颗蟠桃下界,救他母亲,却被昆仑山上一个看护桃园的小仙子识破...” 夜漓漠然听着,时英说到这里,她想起在后黎国皇宫遗址里看到的那两幅画,一幅《仙女下树图》和一幅《昆仑山百仙图》。 原来画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时英接着说道:“仙子职责所在,虽然她阻止了始皇偷取蟠桃,但深感其孝心,便在他下山之时,以仙草相赠。” “仙子所赠的本是天界极普通的草药,但用在凡人身上,续个三五年命是不成问题的,仙草长在天界,在凡间原是养不活的,始祖皇帝为了留一个念想,将仙草的叶入药救母,却留下根茎,派人在凡界找一个山清水灵、极纯极净之地培植仙草,相传居然还真的被他养活了。” 时英看夜漓顿悟的表情说:“你猜得没错,那株在凡间养起来的仙草,就是你现在听说的聚灵草,这便是凡间所谓神药的由来。” 夜漓忽然觉得有了希望,连忙问:“那个极纯极净之地在什么地方?” 但时英冷冰冰的回答,打破了她的美好愿景:“不知道。” 夜漓的表情又黯淡下来,阴霾笼罩。 鹤青一直睡了两日都没有醒,这两日夜漓一步都不敢离开,累了就在床边趴一会儿,这日早上,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摩挲,以为是鹤青醒了,猛然睁眼,却发现是子初在给她擦脸。 夜漓忽然惊醒,倒把子初吓了一跳,立刻缩回了手,战战兢兢道:“对,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哦,没有,”夜漓揉了揉眼睛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熹微的晨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地夜漓有些睁不开眼。 “刚到辰时,时间还早,”子初说:“夜先生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我看鹤先生虽然没醒,不过情况也稳定下来了,不如趁此去休息一下如何?” “不用。”夜漓拿来子初手里的湿帕子,用力擦了擦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子初道:“那我去给先生准备早膳,先生多用一些,也能恢复精神。” “好,”夜漓点头:“那多谢你了。” 过了一会儿,子初端来一些吃食,夜漓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用了些饭,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鹤青还需要她。 夜漓注意到子初的手臂上有几道抓伤的痕迹,于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子初撸了撸袖子说:“昨日给孙先生端吃的去,他...” “他把你抓伤了?” “嗯,”子初道:“这几日他一直都是躺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样子,但昨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刚把食盘从铁笼里放进去,他就突然就扑过来抓住我...幸好有曹先生在,才救了我。” 夜漓待要追问,辅官并几名府上侍员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了?”夜漓放下碗筷问。 “这...”辅官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北岐国的华莎公主和她的哥哥忽然来访,还带了很多礼物来,说是...说是要来提亲。” 夜漓接连操劳了数日,甚感疲惫,辅官突然说提亲的事,把她弄懵了。 “提亲?向谁提亲?”夜漓不解地问,眼眉鼻都快皱在一起了。 辅官瞟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鹤青,这才反应过来。 看得出北岐这位公主对鹤青是一见钟情,爱慕之意溢于言表,但也不至于就这么上门提亲吧,不怕丢了北岐皇族的脸面么? “夜先生有所不知,”辅官解释道:“北岐皇帝虽然子嗣众多,但大皇子殿下却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与他是一母所出,二人的母亲去世得早,只得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大皇子在储位角逐中心狠手辣,不少同胞兄弟都栽在他手里,但他对这个妹妹却是极好的,几乎是有求必应,况且如今他在北岐国权倾朝野,实是…不好拒绝。” 或许是辅官也知道这个要求无力,只得先行拱手赔礼。 “有求必应?”夜漓怒道:“荒唐,我管他们兄妹两感情如何,他有求必应就可以逼婚吗?” 辅官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又作揖道:“他们到底是代表北岐皇室的,如今已经上门来了,鹤先生卧床不醒,夜先生可否与我去见上一见。” “身为一国的公主,追男人都追上门了,”夜漓骂骂咧咧:“也罢,见就见,我就不信了,还能逼人成亲不成,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便随辅官去了前厅,只见那里摆着两排樟木箱,箱子上涂了红漆,足有十多个,果然不愧是公主提亲,排面十足,气势不凡。 华莎公主的五官本就立体深邃,辫了一头小辫,更具异域风情了,就连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都变得金贵起来,像一只高傲的孔雀,眼神上下打量夜漓。 她随意踢开脚边的一只箱子,里面是整整一箱金器,华莎抬起下巴,耀武扬威道:“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吧?让你们开开眼。” 夜漓瞟了一眼,故意露出艳羡的神色,拍手道:“没想到北岐年出这么多岁贡,居然还能如此阔绰,真是不简单啊。” 华莎没有听出她言辞里的讽刺意味,她的哥哥倒是先变了脸色。 北岐战败,向西虞割地赔款,这本是屈辱之事,华莎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反而得意道:“知道你们是中原来的,依足了你们的礼,十八箱红木聘礼,来请鹤青做北岐国的驸马。” “哦?”夜漓俯身摸了摸箱子道:“那华莎公主可能是一知半解了,我们中原装聘礼的箱子,用的多是紫檀木,天然呈红褐色,因而又称喜木,而这樟木,多是女子出嫁时放嫁妆用的。” 华莎没理她,左顾右盼:“鹤青哥哥呢?他人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她说话的强调天生就带有几分蛮横,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更何况这会儿有她哥哥给她撑腰,就更肆无忌惮了。 “公主殿下,”辅官朝她鞠了一躬:“鹤先生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 “什么?鹤青哥哥病了?!”华莎一听,肉眼可见地跳了起来:“他怎么了?生的什么病?快带我去见他!”又骂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照顾鹤青哥哥的?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唯你们是问!” “等一下,”夜漓张开双臂拦住华莎的去路:“都说了鹤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管我,我要去见她,你让开!” “我让你让开!”华莎扬起手,一个巴掌眼看就要甩下来,却被夜漓握住了手腕。 华莎哪里受过这种屈辱,立刻叫道:“你放开,别碰我,听到没有!我是北岐公主,你算什么东西?!” 两个女人闹得厉害,周围的人劝也劝不住,只能在旁看戏,他们不明情况,看起来是夜漓这个“大男人”在刁难华莎一个女子,但华莎忒不讲理,叫人同情不起来。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声咳嗽,夜漓与华莎这才停手,同时回头。 只见鹤青走入前厅,他嘴唇煞白,面无血色,但依旧仙姿出尘,温文尔雅。 “你醒了!”夜漓又惊又喜,多日的守望终于没有白费。 鹤青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来到皇室兄妹二人前,作揖道:“见过华莎公主,大皇子殿下,听闻二位特意上门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七十五、冤家路窄 北岐大皇子撇了鹤青一眼,眼神阴鸷,表情晦暗,那傲慢的模样与其妹如出一辙,但耳朵上挂着的耳坠,随着他每一步动作左右摇晃,就显得有些滑稽。 他见鹤青病恹恹的,似乎不大满意,勉强说道:“既然我妹妹喜欢,那你就是北岐国的驸马了。” “承蒙公主抬爱,但如二位所见,我身患重疾,恐命不久矣,并无意娶妻,更不想耽误了公主。”鹤青态度谦和,语气却很坚定。 华莎连忙问:“鹤青哥哥,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我没事...”鹤青实在是不习惯华莎这种热情,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种无意的举动就很伤人了,果然华莎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大皇子见妹妹不高兴,沉下脸来:“让你做驸马是抬举你,怎么?你还想拒绝?” 谁知华莎一听不乐意了,刁蛮起来连自己哥哥都骂:“我不准你这么说他,鹤青哥哥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 华莎推开大皇子,对鹤青说:“我不在乎的,鹤青哥哥,不管你是富有还是平穷,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不会离你而去。” 她双眼含泪,目不转睛地看着鹤青:“你不明白,我是吃了多少苦,等了多少年,才能再见到你,我生生世世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嫁给你。” 对于此番深情,鹤青实在无法推拒,只好说:“公主殿下,得你青眼相待,我不胜荣幸,但你我毕竟是萍水相逢,公主并不了解我的为人,真的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我们不是才认识的!”华莎激动道:“或许你现在不记得了...但总有一天,哦不,”华莎喃喃自语:“我既盼着你想起来,又盼着你永远想不起来。” “公主请自重,”夜漓看不下去了,在旁不客气地插嘴:“这里是西虞,不是北岐,不兴带着一堆礼物上门逼男人就范的。” 不知道为什么,夜漓第一次见华莎就有一种抵触情绪,仿佛跟她天生就是死对头。 按说华莎长得也挺美的,不比秦淮河畔的那些伎生差,但她与那些歌舞姬就能玩笑打闹到一处,面对华莎却说不出好话来。 北岐人见夜漓对他们的公主出言不逊,纷纷拔出武器,夜漓不甘示弱,衣袖一挥,无数袖箭腾空而起,对准了他们,北岐人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 眼看形势剑拔弩张,一场纷争难以避免,关键时候,辅官站了出来,他提醒大皇子,鬼祭在即,两国好不容易重修旧好,不宜在此时大动干戈,议亲之事可容后再议。 大皇子似乎是听进去了,但华莎哪里肯依,直吵着要与鹤青成婚,那架势,最好是当场拜堂才好,最后连她哥哥都忍不住训斥:“好了,别闹了,你身为公主,成何体统?!” 华莎没想到一向言听计从的哥哥居然会对她发脾气,不禁一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开始装可怜,低声哭泣:“父皇母后都没有这样凶过我,母后在世时,对我也是百依百顺的,你...你是不是不疼莎莎了?” 由于她实在哭得有点假,夜漓忍不住回头干呕了几下,但这招对大皇子显然十分管用,他的声音马上柔和了下来:“三日后就是鬼祭大典了,等大典结束,我就让皇后娘娘赐婚,相信娘娘也不会不允诺的。” 言下之意,当事人同不同意不重要,实在不行就动用一切手段,明着暗着把人拐回去就是了。 华莎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夜漓气鼓鼓地直要上前同他们理论,被鹤青拉住,只能眼看着北岐皇室兄妹扬长而去。 回到别院,夜漓坐立不安,在院中踱步,看得竹七眼睛都花了,忍不住说道:“夜漓,你能不能别晃了,弄得我都紧张了,看蛇皮疙瘩!” 夜漓没搭理他,神神叨叨地合计了半天后,以拳击掌,很认真地对鹤青说:“西虞国是待不下去了,我们逃吧。” “逃去哪里呢?让我想想,北岐也去不得,中原又回不去,我们可以去车师,去疏勒,顺便去给你寻药,西域如此广阔,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夜漓,”鹤青道:“你先冷静一点。” “你不要老是叫我冷静了!这种情况叫我怎么冷静啊!”夜漓抬高了嗓音:“你想娶那个华莎公主,还想去北岐国当驸马?” 竹七插话道:“夜漓,你怎么能这么看鹤青大哥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夜漓瞪了他一眼,竹七便不出声了。 鹤青耐着性子道:“夜漓,西虞国波云诡谲,危机四伏,我们早就是局中人,不能说走就走,照目前的形势看,如果我们坐视不理,那西虞国的百姓可能就要遭殃了...” 夜漓辩驳道:“你师父不是在这里么,他这么大义凛然,爱管闲事,就让他管好了,他身为仙门宗主,总要做点正经事吧?” “正因为我师父在这里我才更不能走,”鹤青说:“我怕他也陷入危险之中。” “你整天就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说罢夜漓往石凳上一坐,赌气不说话了。 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过了一会儿,时英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这个公主的?” 夜漓生着闷气,鹤青只好替她回答:“是在我们探访皇宫的时候无意间撞上的,我们差点被皇卫抓到,是她帮我们打了掩护。” “差点被抓还不是因为她嗓门大,才招来的守卫。”夜漓没好气地说,眼睛瞟向别处,故意不看鹤青。 时英神色凝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们要小心一点,这个公主不简单,想来是有些来历的。” “啊?”竹七不解:“我看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啊。” “你们注意到她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咒文了吗?”时英压低了声音:“虽然她有刻意掩饰,但还是藏不住。” “这种咒印叫文字咒,名字普通,却是一种极其厉害的禁锢术,天界有一个掌管刑法的神宫,叫遣云宫,文字咒就是遣云宫的主神所创,一般只有...”说到这里,时英犹豫了一下:“一般只有违反天规的仙神,在受刑之前,才会被施以文字咒,以防止他们逃跑。” 夜漓想起来她在冥界受训成为使者时,洛梓弈曾将绮罗鬼放出来与他们对阵,她身上好像也有这种咒印,只是那一次太狼狈,光顾着逃命了,所以看得并不真切,而且当时她也没什么见识,自然不认得文字咒。 她立刻拍桌道:“我就说嘛,看着就不像好人。” 竹七撇嘴:“鹤青大哥娶亲,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夜漓梗住了:“我那不是怕他被骗么,还不是看在大家一起共过生死的份上,时英都说她不简单了。” “总之,”夜漓与鹤青面对面说:“总之你不能跟她走!” 说着她站起来,半是负气半是尴尬,便想独自外出逛逛。 “诶,你去哪里啊?”竹七在她身后问。 “夜漓。”鹤青跟上来,却被她拒绝了:“别跟着我。” 她有些心烦,不知道要去哪里,像是在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一样。 夜漓第一次意识到失去鹤青,她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饶是这地方山河锦绣,繁华竞逐,与她也并无半点关系了。 这一刻她有些迷糊了,她不知道自己迷恋的是鹤青这个人,还是这个红尘烟火的凡间。 想着想着,不由得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得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暗了下来。 这时,夜漓路过一间酒家,看上生意去不错,灯红酒绿,高朋满座,酒香混合着油烟味飘散出来,鼎沸的人声将她从失意中唤醒。 夜漓忍不住驻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酒家里却出现了与眼前的祥和景象极为不协调的一幕,。 酒家的掌柜粗暴地将一个奴隶推出门外,身后跟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拿着大棒劈头盖脸将那奴隶打了一顿。 掌柜则在旁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个贱民,我买你回来,是让你来干活的,不是偷吃的,”说着又死命踹他:“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 那奴隶又老又瘦,衣衫褴褛,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根本没力气反抗,只是断断续续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偷东西吃的,我只是...实在是太饿了...每天都吃不饱” 那掌柜一脸淫威,恶狠狠地对奴隶说:“吃饭?你也配?贱命一条能让你活着就不错了!” 这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饶是夜漓,堪堪当了六百年使者,也算得上是见惯了世间的丑恶,但还是被激怒了。 这就是她留恋的人世间,凡人的内心竟可以丑恶到这个地步,便是能奉上如此美味珍馐,也是鱼馁肉败,难以入口。 最坏的是酒肆里食客们的反应,竟没有一个人制止的,都只是漠然地看上一眼,又继续饮酒作乐去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奴隶的命根本就不值钱,生来就是该被作践的。 “我没有偷厨房里的食物,”奴隶战战兢兢地辩解:“这都是客人们吃剩下的,求求您别赶我走...” 夜漓冷眼看着这世态炎凉,心头火起,走过去朝掌柜那肥大的臀上踢了一脚。 那掌柜正将奴隶踩在脚下作威作福,没承想有人给他来了这么一下,膀粗腰圆的身躯猛然向前冲出几步,好容易站住脚,正要回头破口大骂,迎面又受了夜漓一拳,将他两个的大门牙都给打落了,打得掌柜都懵了。 “你...你是什么人?”掌柜捂着鲜血淋漓的嘴,踉跄着后退,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夜漓。 “我是你祖宗。”夜漓说着,又给了他一击勾拳,正中他肥厚的下巴,接着一脚踢在他肚子上,那些彪形大汉见掌柜被殴打,将夜漓围了起来。 这些人哪里是夜漓的对手,她甚至都不用动,全身魂力激荡,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瞬间将他们掀翻在地。 待她转头再要拿掌柜出气,一柄散发着清罡正气的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见那剑身上刻的祥云纹图案有些眼熟,不禁愣了愣,心道不好。 侧过头一看,持剑人果然是万锦年。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的梁都,好死不死,怎么就这么凑巧又给碰上了呢? 夜漓眼神一变,变化出匕首格挡了一下,躲过剑锋,为了避免立刻与万锦年起正面冲突,马上向后跳了几步。 “又是你,”万锦年皱眉道:“鹤青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夜漓微微一笑,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妖媚的样子:“你猜。” 万锦年身旁有一名在高山坳追捕过夜漓的玄宗弟子,曾听她开玩笑说要吃了鹤青。 这名弟子年轻识浅,信以为真,见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不会是...真的把二师兄给吃了吧?” 夜漓冷笑一声,不答,反问万锦年:“为何拦我?你这老道,忒也不知好歹,你没看到是这个掌柜先出手打人的吗?” 在追踪夜漓与鹤青的过程中,玄宗有多名弟子死伤于骨生花之手,万锦年却将责任归咎于夜漓。 但这种恨意本质上来说是相互的。 那一次,鹤青用了半条命,才换得万锦年放他们离开,为此也烙下了病根,时不时都会发作。 所以尽管鹤青千叮咛万嘱咐,让夜漓不要对万锦年动手,但真的碰上了哪里忍得住,只得反复告诫自己。 掌柜被打怕了,见有人出手相助,来的似乎还是一个高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撒谎道:“明明是这位小兄弟,突然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给打了,你看,我的牙都被她打掉了,道长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夜漓知道他无耻,没想到他如此颠倒黑白,拳头都握紧了:“你说什么?!” “怎么,你又要动手?”万锦年横剑挡在夜漓面前。 掌柜趁此躲到玄宗弟子身后,厉声问地上的老奴:“你说我有没有打你?你说啊!”语气中满是威胁。 然而悲惨的现实是夜漓救不了那个老奴,在西虞国,奴隶为主人私有,对主人必须绝对服从,若是违背了主人的意愿,那结局就只能是被发卖到一些更加不堪的地方,或者是被官府治罪,无论哪一种都是死路一条。 果然,老奴想都没想,立刻就说没有,尽管他被打得满身是伤,满脸是血。 万锦年和其他玄宗弟子闻言,慢慢放下的剑又举了起来。 夜漓觉得万锦年根本就是在针对她,这么明显的事实放在面前,都可以视而不见。 “何人在此聚众生事?!”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去报了官,此时,一群官兵蜂拥而至,夜漓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万锦年干一场架了,反正鹤青也不在,先揍一顿出出气再说,这下打不成了。 身处梁都闹事,这要是打起来,怕是方圆三里内都要遭殃。 “是她!”掌柜恶人先告状,指着夜漓:“是她先动手的!” 夜漓眼看着掌柜的一名手下,明目张胆地给官兵头子塞了一定金子,官兵头子接过来掂了掂,露出贪婪的笑容。 “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官兵们接到命令,一个个摩拳擦掌,慢慢朝夜漓逼近。 但奇怪的事发生,第一个出手捉夜漓的官兵发现自己明明是朝着她的臂膀抓去的,却扑了个空,夜漓的身影“噗付”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官兵揉揉眼,以为是他眼花了,再抓,又扑了空。 “小心一点,她会妖术!”官兵喊道。 只见夜漓轻巧地避开所有抓捕,像泥鳅似得滑不留手,将官兵玩弄于股掌间,撒开腿快跑,消失在夜色之中。 “追!” 这一出猫捉老鼠的大戏让本就热闹非凡的夜市炸开了锅。 夜漓不紧不慢地藏身与人群之中,被官兵发现了,淡定一笑,又开始奔逃,沿路掀了不少摊位,还将牌坊上挂着的灯笼打翻,把下面练成排的货车都点燃了,闹得是鸡犬不宁。 她路过一家卖面具的摊位,顺手拿了一个傩戏中常见的大巫面具戴在脸上,转身钻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 七十六、入狱 官兵们深入小巷,四散开继续搜寻,巷子里很黑,他们神经紧绷,握着刀柄的手汗津津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丁点风吹草动,就弄得他们紧张兮兮。 “哎哟,你干嘛打我?”一个官兵忽然叫道,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我没有打你啊。”另一个官兵说。 “嘘...”第三个官兵示意他们不要大声说话。 结果他的官帽就被打落了,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这队官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偷袭,但对方显然只是想捉弄他们,并没有要他们的性命。 饶是如此第一个大喊出声的官兵还是两腿发软,直打颤,天上传来一个清脆笑声就让他直接失禁了。 “你他妈丢不丢人!”他的长官狠狠踢了他一脚,话音未落,却发现自己的脚在离地,身子慢慢腾空了。 “诶,诶,诶!”长官慌了,拼命蹬腿,手在空中乱抓,想去摸后衣领,却什么也没摸着,但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拎了起来。 等他到了屋顶的高度,这股力量忽然松开了,他大叫一声从天上掉了下来,以为这下就算摔不死也得摔掉半条命,谁承想就在他离地面寸许,脸差一点就贴到地上之时,下落趋势又停住了,接着他又慢慢被抓到半空...如此周而复始。 “有,有,有妖怪啊!” 深巷就像是一座迷宫,隔了几条巷子,地上堆着的竹竿忽然开始打人,翻过一道墙,篓子自动往人头上箍,拔也拔不出来,官兵们兀自挣扎,撞成一团,惨叫声此起彼伏。 夜漓给自己施了隐身的结界,蹲在屋顶上欣赏着这一切,拍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乐此不疲。 说实话,她好久都没这么尽兴了,没了鹤青的约束,正可以好好给这些黑心肠的凡人一点教训。 “夜漓,你玩够了没有?”鹤青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她心里还尚存着一丝侥幸,回头一看,却发现鹤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好撤了结界,没好气地问:“你能看到我?” 当然在鹤青身上发生的,不能解释的神奇之事绝不止这一件,所以这也是多此一问。 他蹲下身,凑到夜漓面前,歪着头问她:“你大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夜漓与鹤青四目相对,不免心神一荡,耳根悄悄红了,嘴上说:“哼,要你管,你去娶你的公主,当你的驸马吧。” 鹤青拉住她,皱眉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驸马了?” 没了结界,他们两都暴露了行踪。 “在那里!” 被捉弄得苦不堪言的官兵发现夜漓,立刻冲到墙头下,举着长枪想将他们撩下来。 “诶,够不到,够不到!哈哈哈!”夜漓本就是小孩心性,此时更是玩心大起。 她做了个鬼脸,回身飞身急奔,转眼已在数丈之外,鹤青连忙追上去。 “夜漓,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吧。” 鹤青越是喊,夜漓就跑得越快,没多久就跑出两三个坊市,来到一处静谧无人的桥,她终于停下脚步,有意等一等鹤青,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夜漓还是傲气得很,不管鹤青说什么她不为所动,但念在他身上有伤,就不忍心让他千里夜奔了。 而且她改了主意,反正今晚就是不打算跟鹤青回国师府了,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干脆就被官兵抓了,去牢房住上一晚,也好叫鹤青急一急。 所以官兵们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和一个头顶着面具的古怪小子站在桥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笑得怪渗人的,他们这么气定神闲,官兵倒是慌了,不知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弄得他们都不敢上前,可谓是进退两难。 “进去吧。” 夜漓与鹤青被推进牢房,官兵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折腾半夜,他们也是乏了,懒怠整治她,只说明日要寻一个道法高深的术师来叫她吃吃苦头。 她忙着跟鹤青赌气,对这种空穴来风的威胁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往墙角一坐,静默示威。 鹤青温和地笑笑,走过来贴着夜漓坐下,夜漓嫌弃地拿肩膀拱了他一下,别过身不理他。 “好了夜漓,”鹤青轻声道:“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想办法尽快离开吧。”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吧。”夜漓没好气地说。 “夜漓,”鹤青耐着性子说:“你到底怎么了?如果是因为华莎公主的事,你明知道我是不会答应她的。” “为什么不答应,”夜漓故意与他唱反调,拿话来激他:“她又美,又是一国公主,有权有势,嫁妆都比别人多好几百倍...” “夜漓!”鹤青忍不住了,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提高了声音,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来。 “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我现在这副皮囊,配不上你。”见鹤青也有些生气,夜漓终于软下来了,那委屈的模样,倒还怪可怜的。 “勉强把你留在身边,你真的会高兴会幸福吗?” 听夜漓这样说,鹤青一着急,话还没说出来,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眼眶都红了。 “还有你的身体,”夜漓忙轻抚其背:“你的身体都是被我拖累的,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是公主!”夜漓抓着鹤青的胳膊,有些激动:“说不定她有办法,说不定她能找到聚灵草呢?” “你真的不必委屈自己,成为约束我的枷锁,我发誓,我绝不会害人,我有很多地方去的,你放心,等你的病好了,我就乖乖回冥界...”夜漓始终记得鹤青在锁妖塔时表现出的态度,一直耿耿于怀,于是这样说道。 她觉得自己在人间久了,多少是学了些世故和狡猾的,这一招以退为进,既给了鹤青重新选择的机会,又能再一次确认他的心意。 没等夜漓说完,鹤青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 夜漓能感受到鹤青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一点将她的心化开,鹤青很瘦,却不是骨瘦如柴的那种,相反他地胸膛很宽阔,双臂结实有力,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呼吸吹进她的脖颈里,让她心痒难耐。 “夜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人生短短数十载,你我既有缘相识,我就只想和你一起,过完这一生,好吗?”鹤青说得很郑重。 这一刻,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划过夜漓的脸颊,她搂紧鹤青,无声哭泣。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鹤青。 “好。”夜漓哽咽道。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才舍得松开彼此,夜漓已是泪流满面,鹤青温柔地用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笑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不像你。” 夜漓甩开他的手,娇嗔道:“讨厌,那你说,怎么样才像我?” 她要不是男相,这会儿一定钻鹤青怀里撒娇去了,只是夜漓现在这个样子,多少是有些别扭的,所以她很克制,忍住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鹤青倒是凑过来,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说:“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没想到这块榆木疙瘩肉麻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偏生夜漓又听不得情话,脸立刻红得跟柿子似的,但她也不肯示弱,大着胆子扑过去,滑腻的手指在鹤青的嘴唇上摩挲:“鹤少侠嘴巴这么甜,是和不少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吧?” 鹤青却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甜言蜜语轮番输出,贴在她耳边说:“你心眼这么小,这么喜欢生气,我可不敢和别的女孩子说话。” 夜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暧昧的一幕会发生在凡间一个小国中一间阴冷的监狱里,能听到他这番真心话,这牢坐一辈子都值。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她与鹤青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感情,长久以来,经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试探,变成了反复纠缠和拉扯,现下这层窗户纸终于是被捅破了。 他们这会子你侬我侬,眼里只有彼此,舍不得挪开,眼神腻得能拉出丝儿来。 “嘶...”夜漓忽然想到了什么,捧着鹤青的脸揉圆搓扁:“你真的是鹤青吗?” “这真的是你吗?”她反复确认,自言自语道:“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还是...你又被俯身了?”夜漓始终是不敢轻易相信鹤青这个小古板,怎么会突然如此情意缠绵。 “没有,”鹤青笑着掰开夜漓的手:“这真的是我,如假包换。” “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从你跳下银瑾山的那一刻开始,”鹤青的表情变得很认真:“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夜漓被鹤青的话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二人又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我再给你度点魂力吧。”夜漓担心牢房里寒气重,会加重鹤青的病情。 他们相对而坐,十指紧扣,夜漓运起魂力,慢慢输与鹤青,在鹤青身上周身运行,过了一会儿鹤青的脸色稍转,而夜漓的额头则沁满了汗珠。 “好了夜漓,已十分够了。”鹤青说。 他见夜漓又为了他累得香汗津津,轻喘着气儿,耳边的碎发都被汗浸湿了,他看夜漓的眼神越发迷离了,一时乱了方寸,心嘭嘭直跳,只想与她亲近一番... 鹤青不自觉地慢慢凑过去,靠得越来越近,眼看鼻尖就要碰在一起了... 这时几声刺耳的响动传来。 起初他们沉浸在意乱情迷之中,都没有在意,以为是听错了,直到这声音规律地持续了一会儿,才引起警觉。 侧耳一听,似乎是有人在挠墙,而且一下比一下重。 “谁在那里?”夜漓问道。 对面的牢房忽得一亮,一张树皮悬空燃烧,原来是夜漓施了明火符。 但视线范围有限,目及之处并没有看到对面牢房里有什么人,但抓墙声还在继续,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夜漓与鹤青的防范稍稍松懈下来,一个断臂之人冲到牢笼边上。 那人满脸灰黑,衣服上沾满了暗红的污迹,似乎是干透了的血,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眼珠子雪白,还瞪得老大,看上去惊悚极了。 “二皇子?”鹤青认出此人正是此前在皇宫被卸去一条胳膊的西虞二皇子。 “是他?”夜漓捂着脸:“妈呀,吓我一跳,真是比鬼都可怕。” “原来他被关在这里。”鹤青陷入深思。 “怎么了?”夜漓问。 鹤青说:“你还记得那天他冲上大殿质问皇后吗?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了点什么...” “问问?” “嗯。” 夜漓想了想,又摇头:“这么远,摄魂术不好施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西虞二皇子!你们竟敢这样对我!”二皇子开始喊叫,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这一举动很快引来了监狱的守卫,夜漓与鹤青为了不引起注意,背过身去。 “吵什么吵什么?”守卫是个留着剃头的壮汉,他打开牢门,对着二皇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你现在就是个阶下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呢?” 夜漓与鹤青默然交换了一下眼神。 “再吵,再吵要了你的命!”等守卫打痛快了,重新将牢门锁上,离开了。 鹤青说出了他的担忧:“再这样下去,这个二皇子恐怕是活不长了。” 夜漓看了看掌心的贯穿伤,心下黯然,她本来是可以脱去这副躯壳,近身对二皇子使摄魂术的,但她身上的拘魂咒只解了很小一部分,魂魄被困在肉身之中无法脱离,施展不开。 “夜漓,”鹤青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抓着她的手说:“你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开古井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 “没,没什么,”夜漓打马虎眼:“哎呀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接近二皇子,把他发现的事情问出来。” 夜漓开始喊:“来人啊,来人啊!”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一个都活得不耐烦了?”刚刚那个打人的守卫又来了,他看上去一脸怒气,显然对清梦被搅十分恼火。 “我饿了。”夜漓理直气壮地说。 “你饿了?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你给我等着!” 守卫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打人打上了瘾,居然忘了自己在夜漓手上吃过亏,去取了烙铁,开门进来就要打人,但他刚举起来手中的烙铁,整个人就僵住不动了。 夜漓冷笑一声,守卫手上的烙铁就掉落下来,正砸中他的脑门,砸得他一脸血,夜漓不慌不忙地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与鹤青一起打开对面的牢门。 “救我...救我...救我出去。”二皇子像人彘一样爬过来,用他那未被砍断的手抓着夜漓的脚踝,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们救我出去,啊?你们要什么好处,我都给你们!”他因为极度害怕,声音都颤抖了,整个人哆嗦个不停。 夜漓鄙夷地踢开他,嘲笑道:“我要皇位呢?你也给我吗?” “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二皇子哀嚎道:“我受不了了,求求你们救我出去吧,啊?或者给我一个痛快,求求你们了...” “你先冷静一点,”鹤青安抚他:“别再把守卫给惊动了,我们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他到底是心存慈悲的,便是对着这样一个恶人,也希望能施以援手。 “我们有些问题想先问问你,”鹤青说:“那日你跑去皇宫正殿与皇后对峙,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吗?还是...” “我发现了,我是发现了...”二皇子喃喃道。 夜漓不耐烦道:“你发现什么了?” “有妖怪,”二皇子用力瞪着眼,眼珠子看上去都快被他瞪掉出来了,这一样一来,就显得他的面目越发狰狞:“皇宫里有妖怪!” 夜漓嗤之以鼻,有妖怪有什么稀奇的,掰着手指头数数,盘踞在你们西虞国的妖物,怕不是都快比人多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着鹤青说:“黑晶石!你还记得那个黑晶石吗?” 在皇宫里,夜漓看到皇后身上佩戴的黑晶石就想告诉鹤青来着,话说到一半被华莎打断,她差点都忘了这茬了。 夜漓一脸神秘:“那东西叫妖晶,是妖族用来隐藏妖气用的...” 七十七、妖后 “皇后和国师身上都佩戴了这种妖晶,”夜漓甚为疑惑:“莫非他们都是妖?” “对,皇后,就是皇后!”二皇子忽然抓着夜漓嚷道:“就是她!她是妖怪!她囚禁了我父皇,还把他做成傀儡。” 夜漓嫌恶地甩开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啊!”二皇子激动道:“这个贱人一直推说父皇重病卧床,不让我见他,还让禁军将我父皇的寝宫围起来,我就知道她一定图谋不轨,便开始着手调查她。” “她重建皇宫,说是要改变风水格局,给我父皇集福,但我发现她其实偷偷造了个地宫,于是我找机会潜入进去,结果就被我看到了...”二皇子瞳孔震动,又惊又惧。 夜漓忙问:“看到什么?” 二皇子答:“地宫里有一个血池,特别大,血池里还飘着残肢断臂...”他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紧张到挠心挠肺,仿佛被砍成尸块的是他一样。 “我看到那个景象,一时没忍住,吐了一地,就被她的人发现了,把我抓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二皇子讲起这段回忆,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害怕到面目扭曲:“后来我坚决要求要见父皇,我笃信父皇一定是被她挟持,甚至是已经被她暗害了,但无论如何,明着来,找朝中大臣上奏,暗着来,派高手夜探皇宫,不管怎么样都没能成功...” 夜漓问:“那你又是怎么确定你父皇是在落在皇后手里了?难道你父皇不是失踪在外出探访昆仑仙山的路上的吗?” “胡说!我父皇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皇宫,他将梁都天阙造得跟天宫似得,又为什么要外出修行呢?” 这倒是有些出乎夜漓与鹤青的意料。 鹤青说:“有没有可能你父皇真的失踪了,只是皇后为了掩盖真相,才谎称他重病卧床。” 二皇子道:“不会。” 鹤青:“何以如此肯定?” 二皇子道:“我在宫里见过他啊,有一次我非要进我父皇寝宫,便带人与禁军起了正面冲突,我执意冲进去,看到我父皇的龙床上躺着一个人,我虽然不敢完全肯定那就是我父皇,但那人外形与他十分相似。” 夜漓说:“隔着床帘你又看不清楚,怎么能肯定床上的就是你父亲?” 二皇子道:“身为人子,怎么会连父皇都认不得呢?” 夜漓撇嘴摇头,表示这个说法很牵强:“那傀儡一说呢?又是怎么回事?” 二皇子说:“禁军欲阻我,但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上前,却挡着我不让我去父皇身边,我眼看着那贱妇附身在我父皇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父皇原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忽然开始抽搐起来,接着” “声音怎么样?”夜漓敏锐地问:“像你父皇吗?” 二皇子摇头道:“声音嘶哑,像是得了风寒咳嗽给咳坏了的那种,听不出来。” 夜漓思索片刻道:“我问你,皇后和国师的关系,究竟如何?” “这...”二皇子吞吞吐吐,眼神闪避。 夜漓则早就看穿了他:“他们之间并无暧昧关系,一切都是你造的谣?” “也,也不全是,”二皇子支支吾吾,垂头丧气道:“纪远初来西虞时,与皇后确实走得近,皇后也是高看他一眼,不然他也不能有如今的地位,但是...” “纪远是谁?国师?” “对。” “但是什么?” “但是皇后看似端庄贤淑,实则十分善妒,也很有手段,仗着家族势力,制霸后宫多年,我父皇子嗣稀少,嫔妃皆无所出,也是拜她所赐,若不是我生母当年荣宠升天,她不敢对我做什么,我只怕也是活不了这么久,所以...” 二皇子顿了顿,接着说:“所以这个女人虽然表里不一,但对我父皇大约是真心实意的。” 听罢,夜漓转头问鹤青:“你怎么看?” 鹤青欲言又止,默然摇了摇头。 夜漓调侃:“哟,大师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呀?” 鹤青淡然一笑:“不是看不透,而是看不懂。” 夜漓说:“禁军是皇后的人几乎是肯定的了,皇观里那些方士术师也不对劲。” “但皇后将皇帝骗出宫,掉个头来又把人虏回去,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歪着头不解地问。 鹤青答:“很简单,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得让皇帝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啊?你的意思是由爱生恨?” 夜漓对这凡间情情爱爱的理解,很多都来自于她在金陵听的话本子,能有这种联想,已算得上是奇思广义了。 鹤青不置可否。 “唉,”夜漓咂嘴叹息:“也不知道西虞国是造了什么孽,摊上的到底是何妨妖怪,啧...”说着,踢了踢地上的二皇子:“诶,还能走吗?” 二皇子从地上骨碌起来,忙不迭地说:“能走,能走。” 鹤青见他身娇肉贵,又受伤不轻,怕他中途就不行了,从怀中掏出伤药给他服下,又碾碎了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些。 粗略地给二皇子医治完,刚要匆忙离开,就遇上了牢狱守卫,想来是那剃头大汉被夜漓用摄魂术控制,久未回岗,引起了怀疑,两厢撞个正着。 守卫见有人逃脱,大喊道:“来人呐!疑犯越狱!来人呐!” “鹤青,你带着这蠢东西先逃,我来对付他们。”夜漓亮出魂器。 鹤青也不推辞,拍了拍夜漓的肩说:“你小心一点。” 夜漓正要替他们杀出重围,此时,外头传来华莎公主的声音:“谁敢动他?!” 与她一同赶到的,还有卫云长。 华莎傲慢地扫视众人,面对鹤青,马上又变了一副面孔:“你没事吧?他们没伤着你吧?”惓惓之意言表,可谓关怀备至。 “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全部都不得好死。”华莎转向狱守说道,她的语气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把守卫们都说懵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卫云长在旁冷笑:“华莎公主是想劫我梁都的牢狱吗?” “哼,”华莎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便是劫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她指着鹤青朗声道:“这个人,我必须带走,至于剩下的...” 夜漓一听就不乐意了,上前粗暴地推了她一下:“你谁啊?鹤青说要跟你走了吗?” 之前见了两次面,华莎对夜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她与鹤青走得近又如何,毕竟是男子之身,但不知为何,现下却是越看越碍眼,仿佛她们是天生的死对头。 “你敢打我?” 她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下就与夜漓掐架互撕,守卫们虽看不懂这算是什么情况,却也不妨碍他们凑热闹,一个个都觉得奇怪,那华莎也就算了,到底是个女子,还是公主,另一个小子就不对了,虽说然瘦弱了一点吧,毕竟也是个男人,怎么打架打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眼看夜漓与华莎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个都没拿卫云长当回事儿,他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忍不下去了,发威怒喝:“够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也胆敢在此闹事!” 守卫们闻言,这才醒过神,想将扭打在一起的华莎和夜漓拉开,只是她们缠斗得过于激烈,用的还都是些小孩子式的耍赖手段,一时无法下手。 “我来此,是来宣读皇后娘娘懿旨的!”见仍旧无人理睬,卫云长终于忍不住了。 “呵,传话这种小事,不是通常都是由内官做的么,”夜漓不客气地冷嘲热讽:“卫统领身为禁军之长,居然还要劳烦您么?” 一句话,便将卫云长那点狐假虎威的心思给点穿了,他的脸色也就更难看了。 只有牢狱长对着卫云长假意谄笑:“大人您请说。”这才给了他一点台阶下。 卫云长展开一幅绫锦织的卷轴,开始宣读:“凤阁颁书表懿,元和圣德,天下为安,鬼祭在即,举国同庆,中宫令大赦天下,为盛世祈福...” 夜漓一听,都顾不上和华莎扭打了:“什么?大赦天下?” 开什么玩笑? 先不说皇后此举意欲何为,这敢情就是白越狱了呗。 “那他...”夜漓指着二皇子。 “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卫云长收起懿旨:“皇后娘娘说了,二皇子虽然冒犯了他,还企图刺杀太子,但终究是皇族,是陛下的儿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决定将他带回宫中禁足,免其受牢狱之苦,也给皇室留些颜面。” 夜漓看了鹤青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二皇子撞破皇后太多的秘密了,此番若是被带回宫中,怕是凶多吉少。 “我若是非不让你带他走呢?”夜漓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眼底透出红光。 “怎么?”卫云长冷笑:“你敢抗旨不遵?要造反么?” 夜漓不再多说什么,手中忽然“长”出一条红线来,寸寸变长,守卫们未见过此等武功,跟戏法儿似的,具是一惊,后退三步。 便是她的魂力被封得只剩下这只手能使了,对付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也是足够了。 但她显然忽视了一个人,华莎。 夜漓没注意到的是,华莎手上戴着的透明珠串下还藏着一只银镯,只见她手腕一翻,银镯陡然幻出一柄光刃,迎着夜漓的魂鞭劈去。 夜漓惊了,她们两都互相松开了,她这会儿又发什么疯? 华莎本就是决计不会吃亏的性子,显然还在为刚刚夜漓推她一事计较,誓要挣回一些颜面来。 “华莎!”鹤青轻喝一声。 公主这才停手,回过头,鹤青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听好了,她平安离开,我才会平安离开。” 果然还是鹤青的话管用,华莎怔了怔,目光闪烁,收起光刃。 夜漓冷眼旁观,说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华莎公主!”卫云长喊道:“你确定要与奸人为伍吗?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 华莎压根儿没搭理他,径直跟着鹤青离开了。 守卫们正要追,夜漓的魂鞭重重地拍打在地上,魂力析出,气劲凌空,一下子就将蠢蠢欲动的守卫震慑住了。 夜漓认为鹤青定然是不想她伤人的,也只能用这种费力一点的办法了,她睥睨地望着这些下界凡人,眼神里满是嘲讽和不屑,却闻远处传来二皇子一声惊呼:“救命!” 不好,有追兵!她无暇与守卫周旋,立刻调转枪头前去营救,火急火燎地赶到时,发现时英与竹七已前来相助,这才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偷袭他们的居然又是人魈,而且这次又是没见过的。 天哪,树林里杀的和古井里埋的还不够,城里居然还有。 鹤青提醒:“别恋战。” 夜漓点头,与时英配合,她用魂鞭将人魈捆住,朝时英扬了扬下巴,时英提剑砍来,但在诛仙剑的剑锋就快杀到时,其中一个人魈忽然邪力暴涨,居然挣脱了魂鞭的束缚,反震的作用还将夜漓逼退数步。 眼看着人魈逃跑,夜漓心有不甘,明知追不上也就放弃了,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将这二皇子给安置了。 “你们怎么来了?”夜漓一边疾走,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竹七。 竹七说:“还不是看鹤青追出去这么久,你们两个都没回来,出门一看,街上议论纷纷,说出了怪事,便猜这骚动可能是你引起的,得知官府抓了人,这不就赶来看看么,果然是你。” 跑出一段后,看身后并无追兵,连卫云长都没追来,稍稍松了口气,他们便停下来商议二皇子的去处。 不能把他带在身边,也不能带回国师府,想来想去都无合适妥帖的地方能让他暂时躲避的。 这时,晨曦的微光点亮天际,这一夜的惊心动魄方才算是告了一段落。 怪不得刚刚那些人魈逃得这么快,夜漓发现他们有畏光,嗜血的特性,便是白天活动,也要选择密林这样遮天蔽日的地方。 她看着疲惫的鹤青说:“其实前半夜,我在街上碰到你师父了。” “你们见面了?”鹤青低头看着她:“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倒是想抓我来着,这不,没赶得及么,”夜漓微笑:“我在想...” “你想把二皇子送到我师父那里去?” 夜漓点头:“嗯。放眼整个西虞国,能保他的也就只有你师父了。” “你师父是谁?”华莎插嘴问:“你在凡间还认了个师父?什么人配做你的师父?” 这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说古怪话儿了。 “你把他交给我不是一样,”华莎主动提议:“我那儿藏个人还是可以的。” 夜漓与鹤青知道这位公主的目的,她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她不想断了与鹤青的牵扯,这才想方设法都要参合进来。 “怎么办?”夜漓虽说心里是千百个不乐意,但她知道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鹤青沉吟片刻道:“将二皇子托付给我师父,确实有困难...” 夜漓说:“可她住在皇宫...” 鹤青已拿定了主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二皇子却是坚决反对:“我不去!谁稀罕你们北岐人相帮!落到你们手上,我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让我回皇宫?你疯了吗?你要让我在那个妖后眼皮子底下?”二皇子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一贯嚣张跋扈,这会子既然已经从牢里逃出来,不用再低声下气地求人,本性也就暴露出来。 夜漓指着华莎,对二皇子笑道:“要么你跟她走,要么把你交给卫云长,我们带着你还嫌累赘呢,你自己选吧。” 她这一笑,笑得二皇子心底透出一股子凉意,立刻闭嘴,再不敢造次。 鹤青向华莎拱手道:“那就劳烦公主殿下了。” “诶,”华莎叫住他们:“你们去哪里?” 鹤青掂量了一下,回头说道:“西虞皇室,可疑之处颇多,有很多地方等着我们走访查探。” “等一下,”华莎又叫住他们,眼睛里透出锐光:“刚刚截杀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你们到底在找什么?”她穷追不舍地问。 夜漓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已经成了他们下意识的默契,眼神的交融发生得很快,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但还是被华莎看到了,惹得她很是不快,表面却是不动声色。 她不明白鹤青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小子,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阴玉,”时英在旁冷不防说道:“我们在找阴玉,公主可有听说过?” 华莎悚然一惊,美目微睁,表情不易察觉地变了变,瞬间又恢复了。 “未曾听说。”她强装镇定,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 夜漓觉得华莎的反应很不正常,待要追问,却被时英压了下去,她挡在夜漓面前,对华莎说:“那我们若是查到什么,再告知公主,如何?” 华莎轻慢地瞟了时英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二皇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 七十八、光禄观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嘛?”华莎一走,夜漓立刻说道:“阴玉这么冷门又邪门的东西,我当初一下子都没想起来,她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她犹疑地咬了咬嘴唇。 时英望着华莎远去的方向,沉声道:“我说过要小心她,她身上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决不是普通人。” 夜漓说:“那你干嘛还把阴玉的事告诉她?” 时英说:“我那是为了试探她...她一直追问,你们什么都不说,又有事要拜托人家,总不能耗在那里吧。” “切,”夜漓撇嘴:“谁知道她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时英不客气地回怼:“你不也有别的目的么?我说拜托,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互相利用罢了,你利用人家,人家也利用你,公平得很。” 夜漓虽然愠怒,却一时语塞,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岔开话题,转而问鹤青:“把二皇子交到她手里,真的安全吗?” 鹤青沉吟片刻说:“没办法,我们分不开身,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夜漓又问,她并没有明说那个“她”意指何人。 鹤青却听懂了:“你是说皇后大赦天下的事?” “嗯” “不知道,”鹤青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吧,”他说:“希望可以尽快找出真相,把事情解决。” 说罢,他们四个奔赴光禄观。 光禄观不愧是皇观,整一个烟熏缭绕,香火鼎盛,来往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都快将门槛踏破了,也是,既然西虞皇帝崇尚求仙问道,臣民中的信徒自然也不会少。 进入观内后,为不惹人疑,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观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也跑不起来,便装作来观里朝圣的香客,悠哉闲逛。 夜漓望了一眼那些虔诚叩拜的香客,随口问道:“按西虞的传统,这里的人不是都应该信鬼王么,这位皇帝怎么又拜起神佛来了?” 这时一个中年老道从他们身边经过,无意间听到夜漓的话,停下脚步,双手十合行礼道:“这位居士何出此言呐?” 夜漓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老道士想了想,抚须笑道:“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了,”夜漓见那老道长着一张四方脸,尖嘴猴腮,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刻薄像,便想与这老道辩上一辩:“难道不是你们皇帝老儿离经叛道,连祖制都可以抛下,一心求那仙人之境,也不看看自己当不当得起,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老道士没想到国境之内,居然还有人敢这么数落皇帝的,于是说道:“登天之路漫漫,其修远兮,道阻且长,非异于常人之意志不能坚持,若为凡人,难免受生老病死之苦,为七情六欲所困,要想跳脱六道轮回,唯有向上,追求超越,乃人之本性,岂非汝之所望耶?” 夜漓听他文绉绉地说了一堆大道理,最后还反问她一句“难道她不想做神仙吗?”说得就像她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就是假清高,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 这么说话她就不爱听了,出言讥讽:“道长说得没错,可惜这天上的神仙追寻的是命理,是佛量,是天道,不是长生不老,也不是凌驾于六界万物之上,要知道得道成仙只是结果,是施恩众生,积德行善过程中收获的意外,而非最终目的,你们的皇帝一介修仙之人,居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修得是哪门子仙呐?身在高位,不好好勤政爱民,岂非本末倒置?” “你...”老道觉得夜漓蛮不讲理,但似乎又无法反驳,只好说道:“陛下为成仙,付出了很多努力,又岂是你能置喙的?” “他付出了什么?”夜漓继续冷嘲热讽:“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做了皇帝,有了这泼天的权势,可以由得他挥霍钱财,大兴土木,为所欲为,置百姓于不顾,天若是收了这样的人,怕是天都要塌了。” “你!”老道士被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敢如此诋毁陛下!” “我就诋毁怎么了,敢做还不让人说了...” 夜漓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也不管此行的目的了,还是鹤青及时出言阻止她继续口无遮拦。 鹤青礼貌地说道:“道长见谅,我这位朋友是个道痴,看那些经书学说看傻了,专爱同人争辩。” 夜漓拿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娇俏地朝他努了努嘴,似乎是在埋怨他,鹤青心弦一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哦...原来如此,”闻言,老道士的脸色才算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不辫不明,理不说不清,若只是探讨真理本义,倒也不是容不下不同的声音,毕竟每个人对大道真理的理解力不同,层次也不同。” 夜漓暗暗嗤之以鼻,这老道士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冷眼瞧着这道观,除了气派了些,倒也并无甚特别,看不出异常来。 这时,竹七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声响,他尴尬地挠挠头。 “这一早上的,还什么都没吃呢。”竹七小声嗫嚅。 老道士说:“那正好,膳堂刚刚开饭,你们正好可以去吃,吃完了就走吧。” 夜漓问:“为何要走?我们才刚到,还没在你这道观的圣光里好好沐浴一下呢。” 老道士知道夜漓的话嘲讽,也懒得再与她辩驳,只说:“后日鬼祭大典将在此处进行,所以从今天下午开始,道观就要封了,会有礼部的监祭官,功德司的禅师、护法,还有府尹衙门的人来清扫布置祭祀台,准备祭品,演练鬼祭当天的流程以及处理其他一切事宜。” 夜漓:“哦?那我们还来得真及时。” 便是临近饭点,光禄观内还是不断有朝圣者涌入,在灵殿底下,对着三圣像叩拜。 观这些信徒,同样生而为人,所处同一个世界,所愿却各不相同,有求功名利禄的,有求家财万贯的,有求风调雨顺的,还有的只求能吃饱穿暖、无病无灾,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奢望了。 一位看上去年纪并不是很大,头发却已经花白的妇人上完香,跪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不断祈求:“祖师在上,我家相公因犯了一点小事,被判入狱,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大赦天下,将他放了出来,但他回家的路上,人却不见了,已经一夜未归了,家里人这会儿都出去寻他去了,希望各位圣人能保佑我相公平安归来...” 另有一皮肤黝黑,身躯魁梧的汉子跪求道:“家中小妹,年方二八,刚与人说了亲,人就失踪了,我知道,爹娘要将小妹嫁入商贾世家做小妾,她对婚事不满,小妹性子烈,可别想不开寻了短见才好,求三圣保佑则个...” 茕茕孑立,收入眼中的是这世间人生百态,踽踽独行,可叹碌碌尘世,一生苦短,尽是苍凉。 膳堂放饭,每人一碗小米清粥,一碗豆腐白菜,童叟无欺。 他们当中只有竹七在认真吃饭,三两口就把粥给喝完了,就跟倒进去肚子里去了一样,夜漓发誓他张嘴的一瞬间,她甚至都能看到竹七尖尖的蛇牙和红信,不禁眼皮翻动,露出眼白。 竹七吃完,还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碗,恨不能把碗都吃下去,时英把她的粥推到竹七面前,说:“我的你也吃了吧,我不饿。” “真的吗?”竹七喜出望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碗,馋涎欲滴。 这时,他们看到曹杰正端着饭食走来。 “曹兄?”鹤青道:“你怎么在这里?” 曹杰往他们边上的座位上一坐,四下张望,招手示意他们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自然是追着棺材来的了。” “啊?”夜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说安息街失踪的棺材被运到这里来了?” 曹杰点点头,十分谨慎:“是这样的,我去安息街走访后得知,那里的棺材铺子不断有棺材失窃,又没有官府愿意管这档子事,日子久了,店主哪里肯一直这样做赔本买卖,但做丧葬生意,又不能不卖棺材,于是有几家店铺联合起来,商议着要抓这偷棺材的小贼。” “其中一个店主想了个办法,将几家的棺材都归拢到一个大屋里,派人日夜看守,让那偷盗之人遍寻安息街也找不到几副棺材,只能去这个地方下手,守了几日,果然没多久,在一个夜晚,吱呀一声,大屋的门被打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探了进来...” 曹杰说得绘声绘色的,让人不由得沉浸到情境之中,仿佛自己就身处在那个昏暗又摆满了棺材的,阴森恐怖的房间里。 “留守之人不知对方来历,不敢出声,只躲在暗处,看对方抱起一口棺材,然后他就发觉不对,吓得牢牢捂着嘴,差点憋死,原来这名偷盗者没有影子,在月光的映射下,对面墙上,只有竖起的棺材留下的倒影,但是却看不到那偷盗者的影子,就好像棺材长脚自己走了一样。” “而且偷盗者竟然不止一个,在夜幕的遮掩下鱼贯而入,一个接一个,高矮胖瘦都有,样子奇形怪状不说,进门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打滚进来的,爬进来的,还有一飞入就贴在房顶上的,跟蝙蝠似的,过来一会才从屋顶上掉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房顶上落下一坨烂泥,直到这坨烂泥拖着棺材动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个会动的...” 夜漓与鹤青互相看着对方,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夜漓说:“呃...该不会是那个看管棺材的人看错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或者是他监守自盗,与那偷盗者串通一气,然后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曹杰说:“不会,那看守之人在大屋里躲了一夜,偷盗者全都走了,他也不敢出来,直到天大亮了,几家店主走进屋内,看到他还抱着个桌脚,捂着嘴坐在地上,似乎是吓傻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断断续续把昨晚看到的事给说了出来。” 夜漓又说:“要么是他其实睡着了,做梦梦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然后东西丢了,他又怕担责任,所以找理由接口推脱。” “看样子,不太像是说谎,”曹杰若有所思:“你们说那些偷棺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莫非...是妖怪?” “曹兄多虑了,”夜漓笑道:“这世上哪有妖怪?你见过么?”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说得曹杰愣了愣,随即也笑,摇了摇头。 “那不就是了,”夜漓继续打马虎眼:“我看一定是有人想捣鬼。” “后来呢?”鹤青问曹杰:“曹兄怎么会到观里来的?” 曹杰继续说道:“后来几位店主在商议对策,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到他们面前,掷了个钱袋子,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店主们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袋子错刀。” 夜漓问:“错刀是什么?” 曹杰解释:“错刀是一种钱币的别称,西虞和中原一样,除了可以用金银做交易,官方还会自铸钱币,因为钱币的样子像暗器中常用的那种小飞刀,因而得名。” “哦,那就是拿了棺材,给钱了呗,那也算不得偷。”夜漓说。 “怪就怪在这里,”曹杰压低了声音:“错刀是一种极为古老的钱币,因为铸造工艺繁琐,现在早就不用了,官府也不会再制造这样的钱币,一般回笼到皇库之后,就会被销毁并重新熔铸,当然民间也有不少人家还留着错刀钱币做纪念,正因为不再流通,这些钱币才有了收藏的价值,但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错刀,实属罕见呐!” 他继续说道:“我也是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幕,觉得稀奇,才悄悄尾随书生到这里的,只是到了光禄观附近,那书生就忽然不见了,我想着他是不是躲到观里来了,于是进到观内,希望还能再查出些线索来。” 夜漓思索片刻后说:“这里下午就要被封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曹杰马上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光禄观是道观中标准的五行八卦式,中轴线上分别设有三清殿,混元殿和斗姆殿,两边则分布着丹炉房,膳堂,静室及道士们居住的房屋瓦舍,膳堂的左侧高墙围筑,用于通行的门被封着,门的另一侧是供奉祭祀的殿堂和斋醮祈禳的坛台,也就是本次鬼祭大典举行的地方,此处先于道观其他地方,早早就禁止入内了,但仍然可以沿着回廊通到后院。 他们从膳堂后门出来,没走多久,鹤青忽然停下脚步,示意他们小心躲避,夜漓一看,只见膳堂的正门,万锦年并一众玄宗弟子正在进入。 其中有一个身穿青衣,带着儒冠,作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与其他玄宗弟子所着白色校服极为不同。 书生? 莫非是曹杰说的那个书生? 那人混迹在玄宗弟子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夜漓又不敢上前去细瞧。 她问曹杰:“是他吗?” 曹杰生长脖子瞄了一眼,又下意识地躲好,说:“看不清长相,单看穿着和身量,似乎就是我在安息街上的那个书生。” 他是什么人?玄宗弟子?之前没见过,怎么会和万锦年走到一起的?夜漓满腹疑惑。 “话说...”曹杰忍不住发问:“我们为什么要躲?” “没什么,”夜漓三言两语解释道:“我与那宗主在中原时就有些私仇,倒也不是怕了他,这不是不想惹麻烦么。” “几位居士在这里干什么?”冷不防身后站着一个小道士。 “观内已经开始清场了,各位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用了膳就请离开吧。”小道士说。 未免闹出动静,引起万锦年的注意,夜漓当机立断,迅速用摄魂术控制住了小道士,碍于曹杰在场,她使得很隐蔽,走到小道士面前撒娇道:“道士哥哥,人家迷路了,你能给人家带个路吗?”还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小道士前一刻还薄红上脸,后一刻眼神便迷离了。 夜漓感觉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侧头一看,发现鹤青正用一种幽幽的眼神看着她。 七十九、血契 夜漓有些心虚,想着既已与鹤青既互诉衷肠,往后便要注意一下言行,免得惹鹤青不高兴,于是轻咳几下,正经起来,问那小道士:“我等途径此地,迷了路,走得是口渴疲乏,观内可有修葺之地?” 小道士木讷地回答:“有。” 夜漓指示:“那就带我们去吧。” “等一下,”曹杰说:“我们五个人目标太大了,还是分开行动比较好。” 他说:“我对光禄观还算熟悉,不如让我跟着刚刚来自中原的那些人,盯着那个书生。祭台后有个灵殿,一般放入祭祀用的供品后就会被封存起来,直到明天早上仪式开始前才会被打开,较为安全,可以藏身。” 夜漓点头,对竹七与时英说道:“那你两去灵殿躲着,我跟鹤青再往观内探一探,晚上再去跟你们汇合。” 曹杰说:“好,各自小心。” 时英也没说什么,领着竹七自去了。 “一、二、三!一、二、三!” 夜漓与鹤青沿回廊绕到祭台后面,一阵整齐划一的号令传来,他们连忙停下脚步躲藏好。 “小心着点!明日鬼祭大典,这两尊鎏金铜鬼王像可是要摆在祭坛上的,若有磕碰,影响祭祀仪式,坏了气运,要你们脑袋!” 庙宇后,瓦舍前,一条宽阔的过道上,七八个奴隶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扛起两尊鬼王像,移动缓慢,看上去极为吃力,而一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不断打骂他们。 那道士的背影看着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量,看上去并无甚特殊,等他转过身来才发现,除了眉间的川字纹让他显得格外阴鸷之外,那道士居然天生异瞳,左眼的瞳孔呈浅黄色,远远看去,像是只有眼白,没有眼黑似的,让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又有一个道士从被封的祭祀区域的后门走出来,“异瞳”问他:“外头的人都赶走了吗?” 那道士长相平常,貌不惊人,说话语气也没什么波澜:“已经在清场了。” 异瞳道士冷哼一声道:“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都到了这一刻了,还放人进来。” 另一个道士提着一个红木盒,没说什么,径直走开了。 “梁章,”异瞳道士叫住他:“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给那位送饭食。”梁章没有停下脚步。 “是了,”异瞳阴阳怪气道:“那位可是我们殿下的贵客,你可得好好伺候着。” 梁章也没将异瞳言语里的嘲讽之意放在心上,背后,异瞳目送着他远去,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转身一脚踢在奴隶的腰上:“还不快滚!”奴隶吃这一脚,明显站不稳了,却不敢摔倒,怕砸坏了手里的鬼王像,摇摇晃晃勉强前行。 夜漓附耳道:“这两个恐怕就是国师说的,云游来皇观的方士了,你说会不会就是他们教唆皇帝出宫寻仙山的?” 鹤青道:“有可能。” 夜漓问:“你猜他们嘴里的‘殿下’,会是谁?” 鹤青想了想,说:“我大概猜到了,只是没有证据,不能确定。” “走,”夜漓拽了拽鹤青的衣角:“跟上去看看。” 等异瞳和搬运鬼王像的奴隶队伍离开,夜漓与鹤青这才朝着梁章离开的方向去,来到内院一处茅屋,门口有两个同是道士打扮的人驻守,梁章与二人寒暄几句,便进屋了。 刚刚夜漓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个梁章有些跛脚,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就在门开阖的瞬间,夜漓瞥见茅屋内关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深衣,镣铐加身,十分显眼。 这间茅屋四面围墙,密不透风,连一扇窗都没有,那屋顶却是破破烂烂的,只覆了几层茅草。 夜漓与鹤青无法,只好轻手轻脚地飞身翻上房顶,小心拨开茅草。 章梁对那白衣人说:“大人,请用膳吧。” 回答他的,是一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声音:“有劳了。” 夜漓定睛一看,那发髻松散,满脸疲态,却仍掩饰不住倜傥风姿,出众样貌的,不是国师又是哪个? “不必客气,”章梁略一躬身道:“大人身陷囹圄,对我们这样的人都还是彬彬有礼,足见人品贵重。” 国师苦笑道:“想来你也是有苦衷的。” 夜漓与鹤青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掩饰不住内心的诧异,谁能想到遍寻整个梁都都找不到的国师,竟被拘禁在皇城重地,天子脚下的一座道观之中。 国师端起粥碗,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问章梁道:“能否...能否让我见见我哥哥?或者给他带句话。” “大人说笑了,”章梁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别说带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随意见到殿下呢。” 夜漓与鹤青再次互望一眼,肯定了彼此心中的猜测。 果然,操纵光禄观这些道士的幕后之人,就是国师和华莎的哥哥,北岐大皇子纪凌。 此人居然能把手伸到西虞国来,搅动风云,影响朝局,看样子绝不只是一个纨绔的皇子那么简单,跟他嚣张跋扈的草包妹妹殊不相同。 夜漓记得很清楚,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大皇子站在西虞皇宫的大殿内,面不改色地提出要见自己的弟弟,一副兄友弟恭的皇长子做派,谁能想到他会一面向皇后要人,一面却将自己的亲弟弟关了起来。 “你,是西虞人吧?”国师试图继续与梁章对话。 “嗯。”梁章淡淡地回应道。 “为什么要帮我哥哥?”国师问他:“你知道他要做的,必是不利于西虞国的事,为什么还要帮他?” “因为我的妻子病了,她生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怎么治都治不好,就快死了,”章梁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我之前是梁都府衙的打更人,也算是半个公职,谨小慎微地活了一辈子,才勉强能够温饱,她跟着我,没想过什么福,却因为操持家务,照顾父母和孩子,积劳成疾,她还不到三十岁,不该就这么死了。”他用最平淡的语调,诉说着最浓烈的情感。 “可是...”国师似乎是感动了一下,但话锋一转,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要做什么,你这样帮他,可能西虞的百姓,甚至更多的人都会受牵连的。” “我的妻子不是西虞百姓吗?!”听国师的话带了一点责备的意思,梁章终于抬高了声音:“她不配活着吗?” “我只是个俗人,没有什么大爱天下,我只希望能好好陪在家人身边,你觉得我自私也好,觉得我有罪也好,我都无所谓,”章梁收拾完餐盒,语气又恢复了平静:“大人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国师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屋顶上,夜漓问鹤青:“救不救?” 鹤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不远处的内院屋舍传来一阵骚动。 又一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把后舍给我围起来!” 他们赶忙伏低身子,探头一看,发现发号施令的人居然是卫云长。 “他也来了?”夜漓犹疑:“发生什么事了?” 卫云长面朝屋舍,大声说道:“你们听好了,擅闯祭台偷祭品的人逃到这里来了,务必给我拿下!” 偷祭品的人?夜漓看了鹤青一眼,用眼神表示疑问:“不会是竹七吧?” 这家伙怎么尽会添乱! 夜漓气得够呛,脸都涨红了,如果被围追的真是竹七,那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国师了,先救竹七要紧。 但四下一张望,他们发现卫云长已经带着禁军将后院的屋舍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阵势看上去,哪里像是要捉一个偷祭品的小贼,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都使得。 “怎么办,他们这次肯定会被抓的。”夜漓焦急道。 鹤青说:“我更担心的是时英,要是她为了保护竹七,大开杀戒,那可就糟了。” 夜漓说:“这样我们的身份也会暴露,就没办法在观内潜伏了...” 正一筹莫展,鹤青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刚来西虞国时,竹七因为现出真身,引起不小的轰动吗?那时还有各种各样的谣言流传出来。” “记得。”夜漓不明白鹤青为什么在此时说起这件事来。 鹤青沉思道:“我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竹七脱身,并且不招来禁军的追捕。” “你是说...”夜漓马上明白了。 “是的,凡间总是视真龙现世为祥瑞之兆,既是祥瑞,也就不会追究了,况且竹七化成腾蛇升天而去,卫云长也追不上。” 夜漓眉头舒展,但高兴了没多久,就又担心道:“可是...可是我们现在要怎么把这个办法告知竹七呢?他这个笨蛋自己肯定是不会想到的。” 鹤青问她:“竹七是你的神兽,难道你们之间,就不存在某种感应吗?” 夜漓哀怨:“那不过是受腾蛇姥姥的嘱托,随口应下的,我并没有真的打算收竹七做神兽,冥界也没有这个先例,而且这一路你是知道的,我与竹七根本没有行血契之约,所以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鹤青说:“口头约定也是约定,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夜漓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鹤青想了想说:“玄宗倒是有传音术,可以此法千里传音,这是最寻常的仙门法术,修仙弟子皆可习得,只是...” “只是什么?”夜漓问。 鹤青道:“只是我师父也在光禄观,我能保证卫云长和禁军等寻常人听不到这千里传音,但我不能保证不会被我师父听到。” 夜漓无奈道:“现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试一试吧。” 鹤青又问:“与神兽缔结契约,一定要双方都在场吗?” “倒也不是,”夜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答道:“血契之约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仪式,只要互相起誓,然后祭了天地,应该就可以了,但我也只在典籍中看到过,没有未实际施行过,所以并不很确定...” 她忽然有些担心:“竹七的功法时灵时不灵的,你说...以他现在的力量,能化出真身吗?” 鹤青说:“我也是担心这个,但是如果你能成为他的主人,就可以助他短时间内快速提高修为。” 他又补充道:“而且如果你先以传音术与竹七缔结血契,再用主人与神兽之间心意相通的法子通知他化身逃走,这样便是千里传音被我师父听到了,他不知道什么是血契,也不懂我们真正的用意,也就不容易被我师父发现了。” 夜漓想了想,说:“可行,姑且试试吧。” 于是鹤青便将这传音之术教与夜漓,夜漓本就悟性极高,像这样浅显的法术,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学了七八成了, 她试着喊了几声:“竹七?竹七?” 竹七没反应,身旁的鹤青却掏了掏耳朵:“夜漓,你要传音给谁,心里便要想着他,你别总是...” 夜漓一听,便知道鹤青要说什么,顿时两颊飞红,低下头小声道:“我再试试。”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两声:“竹七?竹七,你听得到吗?” 不一会儿,她的耳边终于响起一个警惕的回复:“谁?” “是我。”虽是秘音,但夜漓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调。 竹七激动道:“啊!夜...” 夜漓听他要报自己的名字,连忙阻止:“嘘!” 她放慢语速说:“你别说话,听好了,想逃命的就按我说的做。” 对面果然安静下来。 “你跟着我念就好,”夜漓说着,划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通灵阵,接着说道:“以血为召,以身相赴。” 阵法周围平地风起,额前碎发飘动。 竹七停顿了一下,木讷地念道:“以血为召,以身相赴。” “交之以礼,待之以恒。” 竹七又照着说了一遍。 “以吾之名,奉汝为神。” 竹七继续跟念。 “缔结血誓,生死与共。” “缔结血誓,生死与共。”竹七念完最后一句,终于觉察出不对:“你,你这是...?!” “嘘!还没完!”夜漓又阻止道。 这个咒术比她想象得复杂,也更耗费魂力一些。 “你看到地上的通灵咒了吗?”折腾了半天,夜漓又通过传音术问竹七。 “看,看到了。”竹七结结巴巴地说。 “往通灵阵的阵眼里滴一滴你自己的血。” 竹七犹豫:“可是...” “没时间了,”夜漓疾声厉色道:“快照做!” 竹七没再反驳,过了一会儿,夜漓面前的通灵咒发出红光,倒映在脸上,和血一样鲜艳。 “契成!”夜漓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说。 “竹七,你听着,我现在助你化出原形,你先带着时英逃走。”这一次竹七听到夜漓的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的,而是从心底里传来的,他觉得很神奇,这就是神兽与主人之间的心灵相通么? “啊?”竹七顾不得细究:“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化出原形...” “你在沙漠遗迹里不是变身过一次么...” “那次是个意外...”竹七连忙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急于救你们吧。” “别急,”夜漓循循善诱道:“你先聚敛心神,宁心静气,感受妖丹在你体内运转...” “每转一次,你体内的妖力就有所增强,而且妖丹随着你专注的意念,越转越快...” 夜漓又说:“现在你要让这股妖力迸发出来为你所用,我会把我自己的修为传给你的,你不要担心,全力去做!” 没过多久,竹七忽然轻唤一声。 “怎么了?”夜漓问道。 “不行...我,我还是变不出来。”竹七哭唧唧道。 夜漓耐着性子道:“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在遗迹里你化出原形是什么感觉?”想到那时的场景,夜漓灵光一闪,说:“水!你附近有水吗?” “水?水怎么了?”竹七不解地问。 “你第一次变大,现出原形,就是因为碰到了活水,蛇是水生的,有水的话,说不定能助你化出真身。” “可是内院没有水,”竹七抽抽搭搭地说:“最近的井也在屋舍外。” 夜漓闻言,眉头紧蹙,把心一横。 血契都结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银瑾山空桑池里被封印着的烛龙阴灵都能呼风唤雨,为祸一方,她是魑灵,也是龙魂,何不一试! 八十、书生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乌云密布,云朵中似乎有闪电在酝酿,过了一会儿,天上忽然降下一道惊雷,这变天也变得太快了,将皇观内的人都吓了一个激灵。 膳堂内,崔斌望着窗外,问他师父:“怎么忽然打雷了?这天是要下雨了吗?” 万锦年也朝窗外瞥了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意识地摸上手边的剑。 书生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专注得看着天上,脸上像是覆了一层霜似的。 “先生可是觉得这雷电有蹊跷?”万锦年见他瞧得这么认真,不禁问道。 书生不答,万锦年也没放在心上,崔斌却跳起来:“我师父问你话呢!” “崔斌,”万锦年假意斥道:“不可无礼。” 毕竟这书生可是救了他们性命的人。 就在不久前,万锦年应邀,带着弟子们不远万里,出了国境,赶赴西虞国参加鬼祭大典,他们过了关一路向西,途径甘塔拉沙漠。 这些人完全没有穿越沙漠的经验,队伍里连一个像老胡这样常来常往的沙漠行客都没有,事先也什么都没准备,仗着自己那点能耐,就一头扎向沙漠,结果自然是一路千难万险。 他们显然低估了沙漠的广袤无垠,走了三日还没走出去,而随身带的吃食却已消耗殆尽,赶路呢,也不知避开日头,造成不少弟子晒伤,再加上缺水少食,路上渴死饿死的都有。 若是面对强敌,万锦年还能挺身而出,但眼前的困境,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无奈只得将死者永远得留在沙漠里... 接下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些弟子原本都是高高兴兴跟着师父来见世面,开阔眼见的,谁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死亡之旅,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抱怨此次西行的目的和意义。 他们怀疑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于是纷纷开始坦诚自己曾犯过的错,像疯了一样跪地磕头,祈求上天的宽恕,然后矛盾和冲突就开始爆发了,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飘然世外的仙门弟子为了争抢饮食,打架斗殴,渐渐得就连万锦年都不能约束他们了。 他们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面对这种生死窘境,更不知道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什么卑劣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而放眼望去,周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别说是吃的了,就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越往前走,心里的绝望就越深,但也不能停下来,继续走,就有走出沙漠的可能,而停下来,就只能是等死。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湾沙漠绿洲,高兴坏了,狂奔而去,饱饮一餐水后,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水袋装得鼓鼓囊囊,终于重拾信心继续前行。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沉重的打击。 沙尘暴来了,劲风夹杂着黄沙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横扫一片。 饶是万锦年修为再高,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如何与这自然之力相抗衡,狂风挟着黄沙滚滚而来,一行人差点被活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风眼里走出来。 玄宗弟子根本寸步难行,队伍已被打散,走失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被沙尘暴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存者则在心中呐喊:吾命休矣!都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此人的出现对这些陷入绝境的人来说是如同救世之主一般,让他们在这片黄色的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万锦年却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个人什么来历?在如此疾风呼啸中他居然还能这样泰然处之,这不合常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的弟子们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只想先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他既然能在风暴的中心横行,至少是不惧这沙尘的了,说不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只见那人衣袂猎猎,神情从容,如履平地,如同神只临世。 忽然,万锦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不仅如此连漫天的沙尘都停住了。 万锦年吃了一惊,无奈脸也僵着,不能做出讶异的表情,只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等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来历不明之人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书生打扮的普通人,并无甚特殊。 狂风在瞬息之间平息,飞扬的黄沙落地,一场可怕的灾难止戈停歇。 事后,等缓过神来,万锦年携玄宗弟子感谢书生出手相救,书生却说:“不必感谢,我本来也没想救你们,只是手顺罢了。”弄得万锦年很是尴尬。 书生似乎是在追踪什么东西,匆匆要走,一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问万锦年道:“你说你们是谁?” “武陵源仙门玄宗,鄙人正是宗主。”万锦年回答。 书生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可真是巧了,阁下这是要去哪里?” “不瞒先生,我等正要去西虞国。” 书生道:“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随后,书生看着万锦年,万锦年也看着书生,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按万锦年以往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这么一个陌生人相随的,但眼下或许也只有靠他才能走出这片浩瀚的沙漠,万锦年权衡再三,终于是放低姿态:“如此,能否请先生与我们同行。” 书生不置可否,自顾往前走着,万锦年及其弟子见状只得跟上。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窗边,书生凝神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终于开口了。 “声音?”众人不解:“什么声音?” “天际云端之间有龙吟之声,你们,都听不到吗?”书生回头,扫视了一圈,却见他们都茫然地看着自己。 “这种程度呼风唤雨的本事,也只有她了。”他又自言自语道。 但膳堂里的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书生在说些什么。 “六界就要不太平了。”他继续打着哑谜,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说话间,一条巨大的青蛇从皇观内一处瓦舍直冲上天,那青蛇长着犄角,似龙非龙,众人均是吃了一惊,纷纷冲到窗边门外,快将门框窗棂都挤坏了。 “看!”胆大的纯属看个热闹,指着远处连接天地,鳞片泛着青光的蛇身兴奋地喊。 “有妖怪啊!”胆小的则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朝后退缩。 有人认为此乃真龙现世的祥瑞之兆,预示着明天的鬼祭大典将会一帆风顺,连带着西虞国的国运也会越变越好,有人则觉得这是妖端祸事,昭告着即将天降大灾。 “走!”万锦年忽然提剑起身,朝那青蛇升天的方向赶去。 “师父,怎么了?”崔斌紧随在他身后问。 “他在这里!”万锦年低声说。 “你是说...”崔斌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他们赶到后舍,恰巧碰上夜漓刚刚施术完毕,成功助竹七和时英顺利逃出生天。 这是她第一次行呼风唤雨之术,她发现不仅竹七喜欢水,原来她也很喜欢水,被天降甘霖灌溉的那一刻,夜漓忽然有了一种去四海汪洋里畅游的想法,而施术时耗费的巨大魂力也算不得什么了。 一旁的鹤青看着她,笑意盈盈:“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她高兴地只想在雨中起舞。 “厉害吧,”夜漓得意道:“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本来还想多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却听崔斌大喊一声:“在房顶上!” 夜漓一惊,知道自己暴露了,至于是哪个环节暴露的,她就不得晓得了,可能是一开始用千里传音与竹七缔结血契,就让万锦年察觉到了。 果然鹤青是最了解他师父的,好歹拖延了不少时间。 “快走!”鹤青拉着夜漓飞上房顶,足下如踏风云,行得极快。 禁军都被升天的“飞龙”给吓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让卫云长拿个主意,他哪里肯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朝那多嘴的禁军官兵的后脑勺削了一下,说:“怎么办?你傻吗?还能怎么办,有本事你追一个我看看。” 这时,崔斌的喊声引起了禁军的注意。 “喊什么喊什么!”卫云长拨开人群走过来。 万锦年更不答话,带着弟子们朝夜漓与鹤青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他干嘛老跟着我们啊?”夜漓不胜其烦:“曲潼江边上不都跟他一刀两断了嘛,这老头怎么蛮不讲理呢。” 夜漓与鹤青东躲xz,却怎么都甩不脱万锦年的追踪,只好带着他绕光禄观转了一圈,好在玄宗之人对这皇观的地形也不熟悉,绕着绕着就晕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绕回后舍,随便找了个屋子躲藏。 夜漓骂骂咧咧:“我不找他,他还敢来找我,要不是怕暴露身份,我早就...” “夜漓,”鹤青按下即将暴走的夜漓,安抚道:“别生气了,让让他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当是为了我。” 见鹤青言辞恳切,夜漓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躲了一会儿,玄宗的人似乎并没有追来,夜漓与鹤青正要推门离开,从门缝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却见那异瞳道士与章梁站从院外走进来。 他们虽然都压着嗓子,但看表情显然是在争吵,吵得很厉害的那种。 章梁甚至揪起异瞳的领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异瞳皮笑肉不笑:“告发我?你怎么告发我啊?向谁告发我?” “殿下对你我的恩情,犹如再造!你怎么敢...”章梁看上去敦厚良善,没想到凶狠起来,也是挺唬人的。 “况且你也知道他的脾气,所有挡他道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命了吗?”章梁威胁道:“你只是天生异瞳,并不是真的天赋异禀,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何必要以卵击石呢?!” 异瞳却一把将章梁推开,说:“你一个打更的跑过来假扮道士,不过就是为了求那长生不老之术去救你家婆娘,你把他当回事,我可无所谓,你怕他,我可不怕!” 章梁沉声道:“别忘了,你与那府尹衙门的灭门之仇是谁给你报!” “你别忘了,是我,是我帮他把皇帝骗出城的,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异瞳说:“这可是他计划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异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阴沉地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天生异瞳,实际上与普通人无异,但从小到大我却因此受尽欺辱,我被周遭邻里视为不祥,他们歧视我,孤立我,连我的亲生父亲都怕我,他觉得我是怪物,是家族之耻,把我关起来,任凭我母亲怎样哀求都没有用。” “我生于官宦之家,彼时那梁都府尹是我父亲的下属,一个衙门的师爷,我父亲待他不薄,但他却倒打一耙,还丧尽天良地将我父母和弟妹都弄死了,我当时就发誓,只要我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报仇!” “结果你猜怎么着?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那时就知道,贼老天虽然待我不公,但留着我,总是另有用处的。” “你看,我父亲虽然怨我,怕我,但最后唯一能为他报仇的人却只有我!” “后来我在江湖上飘荡,过着有上顿没下顿,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还认了个骗子做师父,当了一名术师,几经辗转居然进了梁都第一皇观,没想到皇帝老了老了,人也糊涂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见我样貌奇特,便笃信我异于常人,有通神之能,对我的话也是深信不疑。”他说着,狂放大笑,面目狰狞,表情乖张可怕。 “我从未得到过公平的对待,所以一生所求无非公平二字,我要的不多,只要我得到的和我付出的相匹配就可以了。” 章梁低吼:“可是...你拿那东西做甚!于你无益啊!” 异瞳凑近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难道你就不好奇,那小小一块玉,怎么就能救活你妻子的吗?” “有这种能力必然价值连城,你想想,只要拥有了这块玉,以后那些病入膏肓的富贵人家想要活命,就只能拿着金银来找我!” 哼,说得好听,他要的不是公平,就是贪婪。 夜漓心中冷笑,看向鹤青,表情很有些严肃。 之前在国师被关的茅屋内,就听梁章说自己的妻子病入膏肓,被这幕后的操纵者救活了,所以他才如此报效,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夜漓还以为北岐皇室有什么神医将他妻子救活了呢。 但听二人对话,她马上就联想到,那所谓救人的“玉”到底是什么。 只要用阴玉把那将死之人变成人魈,如此便可不老不死了! 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啊! 莫非从京畿密林的树洞连通到国师后院的古井里面,那成堆成堆的人魈居然是北岐大皇子纪凌的杰作? 夜漓想不通阴玉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偷洛梓奕的东西,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是太过神通广大,就是自寻死路。 另一边,万锦年与禁军依旧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一群人围在灵殿门口,周围只有这一处没有找过了,万锦年执意让卫云长打开殿门查看,卫云长不同意这么做,认为这会坏了规矩,于理不合。 万锦年则十分坚持:“他们今日就敢擅闯皇观,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是来,卫统领若是真想让鬼祭大典顺利进行,就一定要抓住他们,若是让他们跑了,卫统领难辞其咎!” 卫云长纠结了一下,他本就不是拿得定主意的人,既想抢功劳又怕担责任,被万锦年一怂恿,便半推半就打开了灵殿。 话说这西虞果然是塞外番邦,弹丸小国,礼制实在算不得严,就这摆放着鬼王像的灵殿圣地今天已经被打开两次了,连贡品都被偷了,这会儿还着急忙慌地在补呢,偷贡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粮果品偷了也就算了,居然连活的牲口都不放过。 门一打开,万锦年就愣住了。 面前约两长高的鬼王像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鬼王像是用西虞国一种特殊的黑岩所铸,成色与夜漓他们在沙漠的地下遗址里看到的差不多,外层呈黑发亮,栩栩如生,那五官雕刻精致,但不失威严,巧夺天工之余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崔斌,”万锦年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看这个鬼王像,像不像那一路与我们随行的书生?” 八十一、囚禁 “诶,你要干嘛?” 夜漓隐忍已久,眼看是按耐不住了,情急之下,鹤青只得将她拉入怀中。 “去逼问他们阴玉的下落啊,你也不想有更多人变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吧?”夜漓这会儿心头火起,很自然地被鹤青搂着,都没想起来要害羞推搪一下。 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她倒要看看,这些愚蠢又贪婪的凡人是怎么一步一步把自己送入绝境的。 鹤青也没觉得这个姿势别扭,就这么半搂半抱着夜漓,继续说:“现在还不能出去,我师父还在找我们,说不定就在外面。”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追来,就是来了我也不怕。”夜漓一双清秀的眼睛瞪得滚圆,小脸气鼓鼓的,模样倒有几分娇俏可爱,鹤青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鹤青慢慢松开手,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与夜漓四目相对,表情均有些不自然,鹤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起来:“夜漓,现在出去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你看,离明日鬼祭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只要紧盯他们的动向,就一定能把事情查清楚。” 果然,鹤青只是寥寥几句,就将夜漓的夹杂着邪念的怒气给熄灭了。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你们什么人?!”异瞳与章梁闯进来。 他们原以为自己藏匿得很好,却因为那番小小的争执被发现了踪迹。 惊讶转瞬即逝,夜漓随即露出一丝冷笑,既然这样,那就没有理由不动手了。 异瞳似乎是被她的气场给镇住了,呆立在原地,章梁的反应就快很多,见情势不妙,转身就跑,喊道:“来人!有人闯观!” 但是他那半跛的状态又怎么跑得远呢,瞬间就被夜漓的魂鞭追上,猩红的魂鞭缠绕在章梁的脚踝,他还拼命向前跑,立刻便栽在地上。 “来人啊!快来人啊!”章梁很执着,便是被抓了还是拼命喊人。 “闭嘴!”夜漓喝道,话音刚落,身形便瞬移到章梁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我让你闭嘴!” 章梁并没有闭嘴,他这个人看上去老实木讷,实则十分顽强,被掐的青筋暴起,面色通红,仍不放弃呼救,这让夜漓很是恼火。 没过多久,后舍院外便传来人声:“那里有动静!” 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走!”鹤青眼疾手快,在大队人冲进来之前,拉着夜漓翻墙逃走了,等万锦年、卫云长等人来到内院,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 “人呢?”卫云长问章梁。 章梁捂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咳得说不出话来,佝偻着身子,指向西面围墙。 卫云长大手一挥:“给我追!” 玄宗弟子一个个飞檐走壁,把禁军都看傻了,心想这是什么武林绝技,转头老老实实走门。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无论他们怎么找,把光禄观里里外外都翻遍了,都找不到夜漓与鹤青,他们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万锦年又来到青龙升天的地方,路过成片的瓦舍,走了一段发现一间茅屋,觉得这地方造得奇,在一个独院里,周围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路都没铺好,地上都是灰泥,只随意放了几块石头,好让人踩着通往茅屋,门口站着两个道士打扮的人,看上去比常人要魁梧许多。 “这里面是什么?”万锦年问。 他刚要走过去,就被卫云长给拦住了。 “阁下未免也太不见外了,什么地方都敢闯,”卫云长冷声道:“这里是皇观,是鬼祭大典的祭司,你虽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客人,也不能任意妄为吧?” 他见万锦年双眼紧盯着茅屋似乎仍不死心,又说:“你之前非要进灵殿,已是于理不合,结果呢?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西虞虽不比中原富庶,地大物博,但也不是全无规矩的。” “我敢保证,那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至于其他的,就与阁下无关了。” 听卫云长如此说,当下,万锦年也就不好再多言语了。 二人未曾想到,一双明目正透过茅屋的门缝,将屋外一切尽收眼底。 见卫云长和万锦年带着禁军和玄宗弟子远去,夜漓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被绑在柱子上的国师开口了,他很敏锐,没有问他们被何人追杀,为什么被追杀,反而问:“你们是怎么摆平门口守卫的?” 他要问的显然不是如何摆平,而是如何悄无声息得摆平,那自然是夜漓摄魂术的杰作。 国师在这个地方被囚禁了这么多天,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但依旧俊美,消瘦之后倒越发显得萧肃清举了。 夜漓嘻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大人可真是叫我们好找啊,将我们聚集起来,自己却不见了,害我一直担心事儿办成了找不到人领赏呢。” 国师知道夜漓有所保留,不肯透露,也就没有追问,眼睛一亮:“你们找到陛下了?” 夜漓心想,看来国师心系皇帝安危不假。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我们虽然一直在打探,但是...”鹤青顿了顿说:“但是调查频频受阻,所以还未有眉目。” 他走上前又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不知国师大人可愿把你知道的,再同我们讲一讲。” 国师叹气,一缕愁怨爬上眉宇间:“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大人,”夜漓颠着脚,略显不耐烦:“你就不要遮遮掩掩有所保留了,反正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想做什么也只能由我们代劳,不如都交代了吧。” “可以先跟我们说说皇后的事。”鹤青似乎并不着急,如往常一般轻声细语。 国师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之下,犹豫再三,终于说:“你们也发现皇后娘娘不对劲?” 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叹得如此无奈悲戚,仿佛花都谢了,水都流尽了。 “自从我来到西虞国,娘娘就将我当成是闺中密友...”国师说道,此话一出,便觉言辞欠妥。 夜漓却很直接,抬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大人也不必遮掩了,我们见过子初了。” 国师一愣,随即又说:“他还好吗?”语气殷殷切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嗯...”夜漓故意拖长了语调,待说不说:“先讲正事吧。” 国师一脸尴尬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好。” 接着便开始讲:“我刚来西虞时,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我自己也是满腹失意,觉得自己被父皇抛弃了,整个人都很低沉,同人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幸而皇后娘娘不嫌弃我的出生,引我为友,对我多加照拂,为此还招至不少闲言碎语,但她却并不在意。” “娘娘对陛下用情至深,陛下却始终忘不了为他殒命的陈美人,这么多年她早就心灰意冷了,好在我来到西虞之后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太子,这对她多少算是一点慰藉...” “说起来,陛下之所以到了晚年,开始沉迷求仙问道,也是因为思念陈美人所致,他认为陈美人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又生得这般美貌,死后一定是去天上做仙子去了,却将自己一人留在这浑浊不堪的人间,心中怨愤不平,一心想随了她去。” “起初陛下还只是行一些辟谷,冥想,养身练气之法,如此修行了几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天启和神谒,时间一久,陛下越来越没有耐心,他开始走一些旁门左道,豢养方士,笃信术师的妖言,服食丹药,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大肆兴建皇观,后来更是变本加厉,索性连政事都不大理了,也不上朝,天天住在皇观里,文武百官接二连三谏言,他都充耳不闻,一心只想成仙,被逼急了,还骂道:‘我当初就是听了你们的话,才连美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大臣们心知肚明,见陛下翻旧账,更不敢再多说什么,转头来央求皇后娘娘去劝阻陛下,娘娘也很为难,她与陛下乃是先帝赐婚,感情本来就不深厚,明知陛下不会听她的话,但娘娘耳根子软,心也软,禁不住大臣们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结果陛下却以后宫干政,德行有亏为由,将皇后禁足,虽未废后,但也差不多了,最终帝后失和,朝堂更加纷乱不堪...”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心中皆叹,还真是千人千面啊,这国师口中的皇后,和二皇子描述的,还有他们亲眼看到的,是如此不同。 她直言不讳道:“可是我怎么听说皇后并不贤良,反而十分善妒,甚至后宫只要有人得宠,她便用设计陷害对方。” 国师戚然一笑:“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不想得到丈夫的疼爱,愿意被丈夫冷落的?她虽是皇后,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啊!娘娘之前的品性如何我不敢打包票,但我发誓,自从她生下太子之后,性子就变了不少,已经很少参与后宫的纷争了,只一心将太子养大,这件事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因此遭难,连太子也被从她身边带走,交给后宫其他嫔妃养着。” “这已经是大约一年之前的事了,陛下禁止探视,我也很少能见到皇后,不知她一人在这深宫中是如何度日如年的,后来再见到娘娘,就是...” 夜漓接过话:“就是皇帝失踪之后了。” 国师点头道:“是,前不久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说免了皇后的禁足,将她放出来,我还以为是陛下回心转意,想与娘娘重修旧好,但旨意下完没多久,陛下就出宫寻山,在路上失踪了。” “这之后,我再见到娘娘,发现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国师绘声绘色,叫人动容,夜漓却并未被感染:“那日我与国师在紫府饮酒,见到国师大人身上配有一黑色晶石,甚是得意,不知是什么东西?” “黑色晶石?”国师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哦,那是娘娘所赠配饰,我也不知是何物,娘娘是车师人,我见那黑晶石玲珑剔透,以为是车师国的宝贝,既是娘娘所赐,我就随身带着了。” 夜漓这才发现,此时的国师身上并没有带着妖晶,怔了怔,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额头上,国师没有反抗,只是微微怔了怔。 过了一会,夜漓睁开眼问:“现在你为何又不带了?” 国师苦笑:“我被抓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去了,只留贴身衣物。” 夜漓瞧着不假,又问:“抓你的人,可是北岐大皇子,你的亲哥哥?” 国师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夜漓不答只问:“他抓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猜总是要做什么对西虞不利的事,他在北岐国虽然威望很高,但也因此受到我父皇的忌惮,迟迟不愿册立他为储君,他一直想要做下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来,比如收复失地,撕毁朝贡契约之类,好以此为资本,挟百官逼迫我父皇就范,如此,我父皇就不能再找各种理由,推三阻四了。” 夜漓显然对庙堂之事并不感兴趣,接着问:“我们在你的寝室里找到一缕头发,你可有印象?” “头发?”国师不解:“寝室中有头发,有何奇怪的?” 夜漓似笑非笑道:“那头发会动,一碰到就自己燃烧了...” 国师倒吸一口冷气:“有这种事?我不记得有什么...” “等等,头发?”话说到一半,国师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我记得被绑走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午夜时忽然惊醒,发现床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努力睁大眼一看,似乎是一片黑色丝状的东西在蠕动,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努力想清醒过来,但却浑身动弹不得,接着,这些黑丝垂荡下来,攀上床沿,又爬上被子,后来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记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在恐惧中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才明白自己是被蒙着头,叫人给掳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夜漓沉默片刻,又道:“你说皇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身上可有什么让你起疑的地方?” “太多了...”国师欲言又止:“我很不应娘娘背后指摘她,但...” 鹤青淡淡地说道:“大人不妨直言。” “除了与我很是疏离之外,对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似乎也都不记得了,还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身上总是...总是隐隐散发着...”国师顿了顿,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散发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唔...”夜漓托着下巴沉思:“你失踪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国师点头:“嗯。” “那这光禄观里可有发生过什么?” “嗯...”国师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他们抓了我之后,就一直将我关在这里,除了给我送饭的道士,我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偶与那道士闲谈,他口风也很紧,什么都不肯说,我看他们日常除了准备鬼祭大典之外,似乎也没做什么...” “哦对了,有一次那送饭的道士似乎提了一嘴,说在造塔什么的。” “造...塔?”夜漓发出疑问:“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有什么塔呀。”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夜漓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国师大人,鉴于现在的情况,我们还不方便救你出去,就委屈你继续呆在这里吧。” “要不明天你在明天的鬼祭上亮个相,这样,你哥哥也就不敢再关你了。” “二位不要为我冒险,”国师说:“还是把事情查清楚,早点找到陛下为好,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也罢,如此,我们先告辞了。”夜漓随意拱拱手。 国师略一颔首:“二位侠士多加小心。” “我总觉得这皇观不简单,明天的鬼祭大典,似有大事要发生。” 夜漓与鹤青没再多说什么,走到茅屋门口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地推开门,门口两个守卫站得笔挺,却神情呆滞,跟丢了魂似的。 “国师有什么异样没有?”鹤青问夜漓。 “不好说...有些奇怪...”夜漓撇嘴道。 “哦?”鹤青问:“怎么奇怪?” “嗯...”夜漓歪着头说:“他身上有很微弱的妖气,不易察觉,”她咂嘴摇头:“我毕竟不是妖族,不好下定论。” “还有,就是直觉。”她又说。 “直觉?” 夜漓意味深长地说:“我总觉得国师这个人太好了,好得不真实,世上是不可能有这么完美无瑕的人的。” 八十二、现身 鹤青轻叹道:“确实有很多疑点。” 夜漓想到国师的话,不禁问:“你说...这些道士在光禄观内建塔,是真有其事吗?如果真有,那这塔又会造在哪里呢?” 鹤青回忆了一下入观后的见闻,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笔画。 “你看,一入观门,我们看到的是香炉和烛台,然后是三清殿,三清殿后面则是混元和斗姆殿,再往里走,右边的长廊通往膳堂,膳堂左侧就是祭台了,祭台后有一个灵殿,里面似乎是封存着祭祀用的物品,再往里就是道士们居住的地方,但灵殿和后舍中间有一个湖,占地还不小,如果真的要在光禄观秘密建塔,你说会不会...” 夜漓迟疑道:“你是说这个塔,建在水下?” 鹤青点头道:“我想来想去,光禄观就这么大,放眼望去,根本就没有什么塔,如果真的要建,那就只能是在这片湖底下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夜漓还是不理解:“造塔可不是个小工程,声势浩大的,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鹤青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只有去看看才知道了。” 说着,他们极为小心地穿过房屋瓦舍,避开正四处搜寻他们的禁军和玄宗弟子,来到湖边。 这湖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真的光秃了一点之外。 像金陵城里的湖,两岸都是水草摇曳,绿柳成荫,花团锦簇的,而这片湖的周围却几乎什么也没有,偶尔冒出来几簇杂草也是焉焉的,还立着些形状各异的死木,远看着像假山,走近了一瞧才发现都是枯死的树,而且木头表面焦黑,已经是死得透透的了。 方才匆匆路过此地,没有注意到这些奇怪之处,本该临水而生的万物仿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全部生机。 湖水风平浪静,有些平静过了头,一丝涟漪都看不到。 这意味着水下似乎和水上一样的沉寂,想必也是没有什么活物了。 看来是有必要潜下去看一看了,夜漓与鹤青同时看了对方一眼,默契点头,接着,齐齐跳入湖中。 湖水比想象中的要深,底下很黑,几乎目不视物,夜漓开启龙魂天赋,才稍稍适应了一些,鹤青就比较麻烦了,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夜漓看他一人在那里抓瞎,便游到他身边,牵着他去往湖底更深处。 果然,湖底下除了泥沙和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游了好一阵,居然连一条鱼也没有看到。 夜漓本能感到些许异样,又将鹤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他们又游了一会儿,鹤青终于也习惯了水下的昏暗,能看清一些了。 他伸手指着湖底。 顺着鹤青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湖底深幽中有一丝微光透出。 而这光和阴玉散发的光晕有些相似。 难道说... 夜漓与鹤青加快速朝亮光处游去,眼前的光晕越来越大,他们离湖底也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他们所有的视线都被那抹光亮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变化。 直到夜漓感觉她的衣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怎么扯都扯不开,只好回头看。 接着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身旁离里她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就是一个水下宝塔,刚刚他们就是从宝塔的侧边游过去的。 塔虽然建在水下,造得倒是有模有样的,宝顶飞檐覆体,一样都不少,塔身上还开了窗棂,每层共八扇。 最惊悚的是,每扇窗棂上都挂着人魈! 它们全都闭着眼,不吐泡泡,没有任何气息,就像咸鱼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数量之巨让这座宝塔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水下坟场! 剧烈的恶心加反胃直击天灵盖,如果不是在水里,夜漓可能当场就呕出来了。 一旁的鹤青气息一下就乱了,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 他看上去坚持不了多久了,但阴玉还没有找到。 现在夜漓已经完全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了,她发现那光晕的位置应该是从塔中心发出来的,如果想找,则势必要进塔。 这么做就很冒险了,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魈为什么处于昏睡状态,也许是他们受到了什么控制,夜漓曾听闻世上有不少神秘的部落族群,有养湿尸的习惯,所以这也许是一种保存人魈肉体的一种方式,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如此多的人魈如果同时苏醒,夜漓没有把握能安全逃离,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将鹤青送上岸,自己再下来找。 “咳咳咳...”差一点就失去知觉的鹤青,被夜漓捞上岸后,趴在岸边剧烈咳嗽。 他尚未完全缓一口气,便拉着夜漓问:“刚刚,那是什么?”显然是难以置信。 现在还没有找到一种方法,可以使已经异化的人魈逆转,这么多人魈就是这么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夜漓也是表情严肃:“我的猜测是,因为我们毁了树洞,又填了古井,所以这幕后黑手就将人魈的老巢搬到这里来了。” “所以章梁才会因为那个异瞳道士要将阴玉占为己有,而与他发生争执,因为阴玉此刻确实在观内。” 夜漓想到那个与皇后神似的人魈,难道此刻它也在塔中? 她始终觉得这个人魈的身份不寻常。 莫非她才是真正的皇后? 那阴玉为何会落到它手里?它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呢? 夜漓实在是想不通,她觉得这个国家的人都古古怪怪的。 “你先休息一下,我再下去看看。”夜漓对鹤青说,话音刚落,面前的鹤青神色却是一变,忽然搂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到自己的肩窝。 “诶,你干嘛啊?”夜漓又想起梁都府衙牢房里,他们深夜互诉衷肠的场景,忽然害羞起来,还以为鹤青是在担心她。 ”放心啦,我水性很好的,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她正自作多情,鹤青却在她耳边说:“嘘...对岸有人在监视我们。” “啊?”夜漓感到没趣。 “他就躲在枯树背后。”鹤青谨慎地说道。 夜漓也警惕起来,与鹤青面颊相贴,凑在他耳边问:“是什么人?” “好像...好像是...”前一刻鹤青还不能肯定,下一刻忽然睁大了眼睛:“是那个书生!” “书生?可是曹杰不是跟着他吗?“夜漓连忙回头,只见枯木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他要跑了,快追!”夜漓知道自己打草惊蛇了,连忙拉上鹤青就追。 书生身法极快,几乎是一晃就不见了,夜漓与鹤青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但他似乎并不急于摆脱他们,反而是想引着他们去什么地方,所以每每就在夜漓与鹤青以为自己跟丢了时,又总能发现书生的踪迹。 追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发现书生的目的,于是改变策略,想掌握主动。 既然书生是故意让他们追上的,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反让书生依着他们的动径走。 这个计谋似乎很奏效,很快书生便无处可躲,被他们逼入灵殿中,夜漓与鹤青满心以为可以收网了,悄然靠近灵殿,一打开门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除了摆放杂乱,被竹七吃得零零落落的供品之外,殿内就只有两尊鬼王像耸立在那里。 两尊石像被打造得犹如神迹,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如此生动,呼之欲出,尤其是那双眼睛,犹如鬼王亲临般凝视着你,让人望之生畏,身体不由地一僵,从心底里透出恐惧。 夜漓其实是有点害怕洛梓奕的,这一点她从不否认,尽管她时时都表现出对洛梓弈的不恭,不过是恃宠而骄。 这种害怕一半是源自于...害怕,就是真的害怕,夜漓觉得洛梓弈各种层面都深不可测,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底线和极限到底在哪。 而另一半则是出自尊,甚至说,有一点感激。 是的,虽然夜漓毫不加掩饰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鬼王之位的野心,但她不得不承认,正是有了洛梓弈的镇守,才有了冥界这五千年来的相安无事,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冥界现在可能仍旧处在一个失序的状态中。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很想成为鬼王,只是鬼生太漫长了,总要找点事情来做,消磨一下时间,不能和洛梓奕一样整天就只知道把自己灌醉吧,有个目标也好。 既然他是冥界最厉害的,那就把他当成目标吧。 夜漓一直是这么想的,六百年来面对夜漓无休止的挑衅,洛梓弈从没在意过。 他对夜漓的纵容给了她游走在规则边缘的特权,但鹤青出现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人呢?去哪里了?”夜漓四下寻找,一无所获,焦急道。 这时,背后的鹤青忽然大喊一声:“小心!” 夜漓的脚下泛起金光,一瞬间磬钟之声和般若之音一齐袭来,仿佛是天上下了一道驱鬼的咒语,她头疼欲裂,魂魄仿佛要被抽离一般,视线逐渐模糊,犹如身负千斤顶,站也站不稳了,摇摇欲坠之际,她觉得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被推倒在地上。 接着便是“哐当”一声,重物落地,在强光的照耀下,夜漓勉强睁开眼,看见鹤青被关在一个金色牢笼里,而地上金印所绘的,是混元灭煞阵。 “鹤青!”夜漓连忙扑过去,想将金牢掀开,但手刚触碰到牢笼就被弹开了,狠狠摔飞,犹如身受雷霆万钧之击。 “夜漓!”鹤青见状担忧道:“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夜漓勉强爬起来。 “你别过来了!”鹤青连忙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夜漓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仿佛要炸开。 一个凡间小国怎么会出现这种高阶的灭煞法阵? 她越想越不对,冷静下来思索,最初对书生的印象是出自曹杰之口,他在安息街用早已不再流通的古国钱币买了大量棺材,之后又在膳堂门口远远瞧见过一次背影,再就是刚刚的湖边枯木后了,怪的是他们明明一路追踪至此,眼看着他进灵殿的,现在却消失了。 夜漓额头冒冷汗,这个书生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接着,她猛然抬头看向鬼王像,瞳孔剧烈收缩。 徐然,夜漓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既然来了,就现身吧!”她朗声道。 见周围没有动静,夜漓又提高了语调:““藏头露尾,有失身份啊。” “鬼王殿下!” 话音刚落,鬼王像的眼珠子动了动,接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从像中幻化出来。 看那书生的模样,不是洛梓奕又是谁。 夜漓联想到阴玉和最近西虞国内发生的一切,难免疑心,不顾一切冲过去,一把抓起洛梓奕的衣领:“是你?竟然是你?”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面前的洛梓奕冷冷地看着她,面若寒霜。 “你疯了吗?身为一界之主,你竟然做出这种危害苍生之事...” “放开。”洛梓奕开口道:“我让你放开!” 夜漓在他的威压之下松开手。 “你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夜漓的声音颤抖了。 她知道洛梓奕疯,但没想到这么疯。 即便他是鬼王,做出此等倒行逆施之事,也是会被惩罚的,就算他坐拥阴兵阴将无数,也无法逃脱这种审判。 夜漓失神自语:“阴玉是你的魂器,这世上谁能动你的东西,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我甚至你会不会有事,冥界会不会已经乱了,没想到你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她说不下去了,激愤到了极点。 洛梓奕也不辩驳,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夜漓,说:“都到了现在这一步了,你还要反抗我吗?” “只要你现在跟我走,”他指着牢笼里的鹤青说:“我就放他走,否则的话...” 他拳头一握,地上的法阵立刻金光大作,鹤青痛苦地蜷起身子,跪倒在地上,抱着头,可以看出他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却硬撑着不发出任何呻吟。 “住手!”夜漓大喊一声,扑向洛梓弈,抓住他的胳膊:“住手!他只是个凡人,你要破坏你自己立下规矩吗?你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洛梓奕阴郁地笑:“我还怕什么报应?” “或许他之前确实是凡人,但是你看看他,看看他右眼下藏着的东西,现在他还能算是个凡人吗?我便是杀了他,也只能算是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你!” “这都是因为你啊夜漓,”洛梓奕笑得更加阴沉了,残忍里带着一点天真:“按他的命格,本可以修行得道,飞升成仙,是因为你啊夜漓,因为你的出现他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夜漓的内心震动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他就不会催动体内的蛊虫,不会和草鬼合二为一,是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你还要执意留在他身边吗?!”洛梓奕步步紧逼。 夜漓转头看向鹤青,眼中擎满了泪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无助地喃喃道。 “夜漓,”鹤青说道:“你不要听他的,不要跟他走!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被鹤青一喊,夜漓立刻醒过神来,心头涌起无限勇气和意念。 “如果,我不走呢?”夜漓浑身邪气四溢,猩红的闪电爬上她的右手。 “怎么?”洛梓奕嘲笑道:“又想跟我动手吗?” “你忘了你身上的拘魂咒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夜漓更加笃信洛梓奕即使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决计脱不了干系。 “夜漓,你就这么想成为一个凡人吗?” 洛梓奕字字诛心,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噎住了,声音卡在喉咙里,让人听着难受:“为了他,你连死都不怕吗?” “夜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旁的鹤青听出些端倪来了。 夜漓咬着牙说:“怕什么,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洛梓奕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泛起一阵雾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冷漠。 “这么说来,你是说什么都不会跟我走了?”洛梓奕语气带着明显威胁的意味。 八十三、梦回 夜漓不答话,只冷眼看着洛梓弈,与他静默对峙。 洛梓奕双手负背,低沉地说:“你知道吗?西虞国有个传统,他们认为一个人若是前世造了冤孽,后世就会托生成牛羊猪马这些牲畜,被人奴役宰杀,以还清前世的罪孽,所以每逢大典,西虞人都会杀些牲口来生祭,表示这些有罪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可以投胎转生去了。” “明日是鬼祭大典,凡人来拜我自然要守规矩,我没那么大度,你的灵兽把祭祀用的猪羊都吃了,总要拿东西来替换吧?” 夜漓感到头皮发麻:“你想怎么样?” “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如果到了明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那么我就会让他当众现出原形。” 洛梓奕森然道:“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娘就是被巫蛊害死的吧,不知道他那古板的师父知道了,会不会手刃爱徒呢。” 借刀杀人,洛梓奕的拿手好戏,之前在锁妖塔如此,现在亦是。 夜漓明显动摇了,她垂下双手,无望地看着洛梓奕,想祈求他宽宏大量,放过鹤青。 洛梓奕毫不心软:“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他身上的蛊虫究竟是邪物,明日祭祀阵法一旦开启,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如果你不想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趁早答应跟我走。” 说着洛梓奕便不再理会夜漓的哀求,径直走向殿门,身形一晃,凭空不见了。 夜漓背对着牢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消失的身影。 身后,鹤青的声音响起:“夜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能答应他,不能跟他走!” 夜漓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浑身都很冷,仿佛身入冰窖,她缓缓转身,悲凉地看着他:“鹤青,我不过是遗世的一缕孤魂,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切就都解决了。” “怎么可能都解决!连你自己都说,他很有可能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元凶,你跟他走,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鹤青极力阻止道。 夜漓一时没了主意,只觉得心里很乱,强撑着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哭道:“那你怎么办?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有事啊!” “夜漓,你听我说,”鹤青柔声细语道:“我不怕死,此生能与你相识,我已经无憾了。” “可是...”夜漓边哭边摇头道:“可是你明明那么好,我不想别人误会你,把你看成是怪物。” “我不在乎,”鹤青深情地望向她:“夜漓,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只要我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还有你陪着我。” 夜漓泪眼婆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且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你别急,别哭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鹤青的手伸过栅栏,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对,”夜漓吸吸鼻子,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说:“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 她冷静下来,思绪转得飞快:“按我对洛梓奕的了解,他明天肯定不会亲自动手,甚至都不会暴露身份,他一定会诱导别人去做,别人...” “皇后!明天是鬼祭大典,如果皇帝、国师、二皇子都不在,只有她能发号施令!” 鹤青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先揭穿她的阴谋,让西虞人和我师父知道我一心向善,不会因为血液里流淌着蛊虫就危害人间,或许他们就不会拿我怎么样了。” “对,揭穿真面目,”夜漓眉头紧锁,抓着鹤青的胳膊说:“那我得赶快再去水下的塔里看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鹤青一把拉住她:“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完夜漓就怔住了。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见过那个与皇后长得很像的人魈,可以尝试入梦,如果她猜得没错,那个人魈才是真正的皇后的话,那她就能从当事人的视角来反观整件事。 思考妥当,她当即入定。 人魈这玩意儿邪门得很,其存在本身就是有违常理的,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先试一下。 托梦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危险也危险,关键看入梦的对象是什么来头,如果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你或者是懂得织梦之法,那就很有可能陷入对方的梦境而不自知,把梦境当成现实,永远醒不过来了。 在尝试进入人魈的梦境之前,夜漓想到过很多种困难,但是没想到入梦之后,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一开始还纳闷,以为是人魈施术封闭了自己的灵识,不让夜漓进入,随后她才发现,原来人魈根本就不会做梦。 怪不得它们这么容易被操控,自我意识空空如也,当然容易被侵入了。 夜漓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犹豫自己要不要放弃,然后醒过来继续去追水塔这条线索。 过了一会儿她改变了主意,不会做梦,这可能是人魈与普通凡人之间,除了外在变化之外最大的不同,而她现在要做的,是通过唤起人魈仅存的意识,让她恢复人的本心。 但她要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夜漓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既然人魈没有梦境,那又何妨让它做一个梦呢? 她虽然还没有织梦的本事,但可以在回忆过去的同时,将人魈拉入自己的梦境之中。 是的,夜漓决定敞开心扉,邀人魈入梦,这么做虽然有点冒险,但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夜漓梦到的是她从黑石棺里苏醒过来的那段记忆,那是她对鬼蜮的初印象。 说实话当时她自己的意识也是模糊的,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这是哪儿,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洛梓弈那张俊美的脸。 他喜出望外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这让夜漓一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苏醒的夜漓发现自己浑身都呈现出一种若影若现的透明状,洛梓弈告诉她说这是因为她的魂魄刚刚凝结完成,还不稳固,只要日后勤加修炼魂力,便能彻底复原。 于是后来跟着晏姬修炼,成为朝生使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受训成为使者的地方在酆都山,整个冥界魂力最为充沛的地方,常常引得冥界的小鬼和游魂对此地趋之若鹜。 但不是什么鬼都能到这个地方来的。 晏姬说,这里充满了危险的魂力,只有最干净的魂魄才能将其炼化,如果心思不纯甚至变恶作祟,则会直接被投入附近的鬼冥渊。 据说鬼冥渊是冥界最可怕的地方,里面关着最凶最恶的灵,即使酆都山很大,他们受训的地方离得很远,还是时不时能听到从那深渊里发出来的,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和嘶吼。 那时洛梓弈三天两头都会来看她,与她同一批受训的使者第一次见到鬼王,一个个都懵了,吓得差点当场再次去世。 冥界使者千千万,她何德何能能得鬼王的青睐。 由于来得次数太多,洛梓弈不得不解释说是来探望一个故友,顺道来看她的。 夜漓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心里想的是,鬼王还有朋友? 也不能怪她有这种想法,夜漓当时虽然还没在冥界生活多久,但对洛梓弈孤僻的性子和古怪的脾气已是有所了解。 况且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频繁探望? 但后来,她得知了绝阴鬼的事,就有些同情起洛梓弈了,也为自己的无端揣测感到羞愧。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了解洛梓弈了,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无情。 忘川水承着那渡不尽的冤魂,汇流到冥河,涌向冥界的尽头,化成黄泉喷涌而出。 这是夜漓的第一个试炼场,她要面对的是,水鬼。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魑灵,有龙魂之魄,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需要下水,不免感到有些害怕。 其余使者接二连三地下到黄泉之中,只有夜漓还独自站在岸边踌躇,脚边回荡的水波对她来说新鲜且陌生,时时吸引着她的同时又让她感到害怕,鞋子已经沾湿了,她却迟迟不敢跳。 这时,洛梓弈又出现了,他走到夜漓身边,当时监学的是罗刹鬼,他以为洛梓弈要帮夜漓,连忙上前阻止,洛梓弈只是瞟了他一眼,他便吓得不敢出声了。 罗刹鬼长得青面獠牙,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没想到怕洛梓弈怕成这个样子,这让夜漓忍俊不禁,她本来着实是有些紧张,这一笑便放松下来。 她问洛梓弈:“这水鬼为什么不肯往生?” “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不肯往生?”洛梓弈说:“说不定他只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困住了?”夜漓显然不能理解:“可那水鬼看上去这么厉害,十个使者都抓不住,什么东西能困住他呢?” 洛梓弈淡淡地说道:“有时候困住自己的不是外力,而是内心。” “内心?”夜漓笑了:“水鬼被你说的就像是个普通凡人一样。”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因为执念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这是他想要的吗?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定他现在很后悔,很痛苦,就在等着谁能让他解脱。夜漓,你要明白,朝生使者要做的事,并不单只是驱邪除鬼,人有时候就是会被困在自己设定的心境里走不出来的,朝生使者的任务就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偿还业障,了却执念,化去心魔。” 洛梓弈看着夜漓,郑重地说道:“于极迷处识迷,则无彷徨,将难释怀者释怀,则心澄明,作为冥界的使者,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比修炼魂力更重要。” 夜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她低头,发现拍打岸边的水一下子变黑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水中都是墨绿色的水草,夜漓顾不得大惊,脚踝就被水草勾住了。 “不要怕,你是万年难得一见的魑灵,水下才是你的灵域。”洛梓弈说道。 疯狂增长的水草充斥着正片水域,原本清澈的水面变得漆黑一片,夜漓沉下心来,开始担心起那些先下去的使者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但现在的她内心无比坚定,无所畏惧,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救同伴,然后超度水鬼,让他得到真真正正的解脱。 紧接着她就被水草拉入水中,水花都没泛几下,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冰冷的泉水拍打面部,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的场景都变了,她身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冥界的酆都山了。 这个地方她颇为眼熟,是西虞皇宫。 夜漓感到一阵惊喜,她做到了! 看来洛梓弈的话不仅鼓励了当时的她,还成功地打开了人魈的梦境。 然后,一个深宫女子的一生,像皮影戏一样一幕幕展现。 十多年前,车师国国王为了巴结国力鼎盛的邻国西虞,备上丰厚的嫁妆,让自己的女儿黛清远嫁和亲,黛清十四岁离开故土,来到西虞国,准备嫁给西虞太子周炎敬。 但太子对他父皇的这个赐婚显然并不满意,彼时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陈氏,但陈氏出生低微,皇帝不允许周炎敬娶她为正妃,但是说只要他乖乖和亲,与车师国女子完婚,就答应让陈氏留在宫中。 黛清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西虞国,完全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这种境遇。 她虽是被迫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但见到周炎敬的第一眼,就对他心生爱慕。 本应穿朝服的他骑着战马,身披铠甲,前来迎接送亲的队伍,算是对他父皇无声的抵抗,但正是这英气勃发的模样,深深吸引了黛清。 但新婚当晚,她的丈夫,这个见第一面就让她心仪的男子,给了她当头一棒。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皇帝遍邀群臣,在宫内大摆宴席,黛清给他们带来了铁器,绢绸,蜀黎和各色蔬果的种子,这都是西虞国现在最需要的。 礼毕,洞房花烛夜,正是良宵美景,周炎敬却没有去她的房间,黛清一个人独自在房中枯坐了一整晚,最后她的陪嫁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劝慰她说:“公主,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卸了钗环早点安置了吧。” 黛清不肯,执意要等丈夫回来,就这么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见到周炎敬的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这嫁入西虞皇室头一天,按礼数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新婚燕尔,她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于是她遣了下人去找,自己也换了衣裳去找,却在后院,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携一个女子游园,女子举止温柔,面容姣好,与周炎敬十分亲密。 周炎敬瞧见她,也只当是没看到,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后来,她独自一人去给皇后请安,成为后宫的笑柄。 从此她便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她虽内心酸楚,但不知为何,却因此更看重周炎敬了。 自古别说帝王贵胄,就是普通男子,三妻四妾的都不在少数,她的父皇更是纳了十多个妃子,而周炎敬身为西虞太子,却能如此一心一意。 只可惜这番深情没有用在她身上,没过多久陈氏怀孕了,还诞下一子,原本偏袒黛清的皇帝和皇后见到孙子,风向就开始偏了,赏赐了陈氏不少贵重之物,还让周炎敬纳她为侧妃,皇后更是明里暗里地暗示黛清要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要为皇室绵延子嗣。 可周炎敬根本连碰都不碰她,她又怎么能怀上孩子呢? 八十四、得偿所愿 日子一久,再深的情谊也会被屈辱和冷落消耗殆尽。 她身为太子妃,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周炎敬一面,更遑论其余侧妃。 周炎敬将她们娶回来充盈后宫,却连瞧都不瞧她们一眼。 这些女子虽得享一时荣华富贵,却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与侍卫偷情被杀的,有行巫术想蛊惑太子的,有扎小人诅咒陈氏的,有直接疯了的,有投井死了的... 黛清表面不动声色,行太子妃之责,主持大局,心里也难免感到悲凉,所谓唇亡齿寒,人生路漫漫,同是得不到郎君宠爱的女子,她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开始想,身为君王,专情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周炎敬有一个妃子出身显赫,其父是司农监,哥哥是统军司少卿,兼督卫上将军,舅舅则世袭了藩位,坐拥肥沃之土和精锐军士,这个妃子仗着自己的家势,屡屡对黛清出言不逊,嘲笑她是个花架子,身为正妃却笼络不了太子,对太子偏袒独宠的行为也不加规劝,什么一国公主,中看不中用。 她说黛清也就算了,话里话外竟还有讽刺皇帝的意思,她还时常辱骂陈氏,意指她行为不端,风流浪荡,是“下民”作风,才勾引得太子日日留恋,言语污秽不堪。 朝中本来就有不少大臣们看不上陈氏的出身,经这么一闹,这个妃子的父兄更是联合朝中重臣一齐上奏,说太子身为储君,御内不明,独宠侧妃,不能做到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为不妥。 饶是周炎敬再内敛,也忍不住大怒,当庭斥责:“你们也知道我才是储君,是太子,难道我闺房中的事,你们也要插手管吗?!” 这些上奏的大臣们均是朝中元老,自然不会因为周炎敬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让,他们还搬出车师国国主,说他心系爱女,希望西虞国能好好照顾女儿,为此他愿意开放边境的贸易通道,让两国货物流通更便捷。 黛清知道这不过是她父皇的说辞,以开放边境通商为由,给他这个没用的女儿一点助力。 他又何尝不想女儿可以赶快怀上西虞皇室血脉,将来好坐稳中宫地位,甚至是让西虞国出一个有车师国血统的皇帝。 在多方施压之下,周炎敬被迫无奈,终于进了她的房间,这距离她来到西虞国已有两年之久了。 再后来皇帝驾崩,周炎敬登基,他成为新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非议陈美人的妃子给砍了,顺带着将其整个家族都作连坐处罚,抄家的抄家,入狱的入狱,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 自此,再没有人敢拿陈氏的出身说事了。 宫中发生如此巨变,黛清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的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北岐国派来的质子纪远,一个是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皇子打扮的小孩。 黛清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得国师为友,在旁劝解宽慰,又有儿子承欢膝下,她整个人平静了不少,不再胡思乱想,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想爱谁爱谁。 偶尔在园中见到陈美人,她甚至能友好地点头致意。 终究她才是皇后,周炎敬待她也算不错,还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而陈氏却只得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但后宫那独一份的宠爱,却是旁人分不去的。 何况尽管这么多年来位阶低下的陈氏都压她一头,但她对陈氏始终都恨不起来。 若不是嫁入帝王之家,谁又愿意和别人分享爱呢?况且在这段感情里,她才是那个插足者,同为女子,何苦互相为难。 只是陈氏的那个儿子恃宠而骄,颇为不敬,而且他日渐长大,将来对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是一个威胁。 她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天一天稀里糊涂得过下去,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瘟疫爆发,顷刻间便席卷了这片土地,一时间西虞国哀嚎四起,尸横遍野,瘟疫传播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蔓延到了宫中,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引起恐慌。 黛清曾去信车师,想让父亲派人帮忙,送些粮食和药品过来,却父亲被拒绝了,瘟疫在西域列国中,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存在,所到之处,甚至可以直接将一个国家抹除。 他可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相反,等西虞国消亡殆尽,他很乐意来接手这片土地。 再后来周炎敬也病倒了,宫中也彻底乱了。 瘟疫来势汹汹,医官们也是一筹莫展,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医治之法,在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北岐质子纪远站出来自告奋勇,说他要开坛祭天,为西虞国作法祈福。 朝中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谁还在乎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结果奇迹发生了,纪远施法之后,肆虐的瘟疫竟真的慢慢停止了,那些轻症的病人甚至开始停止发热,皮肤上的溃烂也慢慢愈合,最后完全治愈。 事后,皇帝为了嘉奖纪远,将他封为国师,他也成了太子的导师。 一切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很快归于平静,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 但这场瘟疫最终夺走了周炎敬最爱的女人,也夺走了他的心,陈美人死了,他的灵魂也跟着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周炎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是统御一方的明君了。 他开始闭关不出,不理政事,反而开始迷恋制丹炼药,笃信修仙之术,渐渐得,西虞国境内不侍农耕水利,反崇尚方士术师之气日兴。 也是从这时起,黛清与周炎敬的关系重又回到了冰点,他们二人虽不曾有恩爱之情,但自太子出生之后,倒也相敬如宾,却因为陈氏的离去,她这些年来的隐忍又化为了泡影。 她知道周炎敬或许是在自责,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没能给到陈氏应得的名分和全部的爱,如今人死了,才后悔莫及。 起初,黛清还想用自己的无微不至,让周炎敬重新振作,可周炎敬不但不领情,对黛清十分冷淡,甚至恶语相加,还一次又一次将她赶出寝宫,不管黛清如何低身下气地哀求,周炎敬都置若罔闻。 黛清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周炎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炎敬却只是让她滚,还说看到她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她绝望了,夫妻十年,她原本以为他们的心多少靠近了些。 结果呢?这十年的蹉跎给她带来了什么? 后来,大臣们眼见皇帝行事荒诞,自己不敢死谏,却苦苦相逼,让她行中宫之责,规劝皇帝,她明知道周炎敬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周炎敬则彻底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软禁宫中,不准她再来觐见。 黛清被周炎敬的无情伤透,彻底奔溃了,她甚至抗旨不遵,疯了一样冲到陈氏的墓前怒骂。 为什么?人都死了,为什么皇帝还放不下她? 难道她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怨恨生,心魔起。 人一旦起了恶念,是很容易被邪祟找上的。 恨吗?恨就对了。 坟前,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黛清吓了一跳,以为是陈氏的魂魄一灵不昧,看她这样咒骂自己,显灵来惩罚她了。 仔细一听却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陈氏的。 “什,什么人?!”黛清心里害怕,鼓足勇气问道。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抢你丈夫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什么?想挽回你丈夫的心,还是要这个毁了你一生的国家付之一炬? 那个声音不断诱导着她。 作为旁观者的夜漓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鬼上身的一种惯用手段,恶鬼常常诱使人说出心中的愿望,从而使其身心都被贪念包围,这时候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鬼魂也就更容易入侵,恶鬼披着伪善的外衣,骗取人的信任,直到将其所有意识吞没蚕食为止。 只是她这时还猜不透坟头鬼的真面目。 见黛清犹豫,迟迟不肯说出心中的愿望,那个声音开始与她推心置腹。 我原本也是一个皇后,声音说道,可是家国覆灭,叛军杀至皇城,我被杀死在宫殿前的长阶上,我的夫君则死在寝宫内,黄沙将我们生活过的城掩埋,仿佛我们不曾出现过。 所以我好恨,我恨那些入侵的叛军,我恨那些投诚的官员,我恨那些没有为我挺身而出的百姓,可我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报仇无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办法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让我来帮你实现。 声音听上去这样真挚恳切,若不是夜漓出自冥界,见过无数鬼魅伎俩,恐怕也要听得动容了。 别信她!夜漓无声呐喊,这都是骗你的!千万不要回答! 但梦境中的事,在现实中早已发生,她又如何能阻止。 黛清流着泪说,我别无他求,我这一生地位尊崇,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到头来不是虚妄,宁为农村妇,不做帝王妃,如果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在皇室,而是做个普通人,有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能守着他过完一辈子,此生足矣。 那个声音问,想让你的夫君只爱你,为你一人所有?就这么简单吗? 黛清说,是,就这么简单,这是我毕生所愿。 好,那我帮你啊。 场景恍然一变,墓碑坟堆都不见了,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黑幕,仔细一看,黑幕如绸缎一般,乌黑闪耀,看上去光滑柔软,应是女子的头发,接着帷幕散开,黑发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出现在黛清眼前。 她虽甚为不解,但还是自然而然地被美玉的莹亮结晶吸引,不自觉便要伸手去拿,这时,瀑布般的黑发却又将这块玉埋了起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个声音又说,语气和刚刚截然不同,既然你只要你的夫君,那就把你这副皮囊给我吧。 顺便,皇后之位我也替你坐了。 话音刚落,黛清立刻就警醒起来,她到底是皇族贵女,西虞皇后,眼界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 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这必然是一个圈套。 一丝惊恐的表情重又爬回到她脸上,黛清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迟疑了一下。 但此时后悔,为时已晚,她已经说出了愿望,也就被邪祟抓住了弱点。 只听“轰”地一声,黑幕褪去,墓地一片狼藉。 陈氏的坟被毁了。 黛清愣在当场。 你私自出宫,还毁了陈氏的墓,你觉得皇帝会放过你吗?声音威胁她道。 黛清不敢相信,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你没有?邪祟冷笑,谁又会相信你呢? 黛清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她慌了,着急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邪祟却不以为意,你喊啊,再喊大声一点,你知道这里离皇宫不远,把禁军都喊来,正好抓你回去。 最终,黛清屈服了,用颤抖的手拿起阴玉。 接下来的事,就跟夜漓想得差不多了,黛清手握阴玉,没过多久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皱,牙齿松动脱落,她甚至不需要凡人的食物,也不需要睡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虚弱下来,相反她的日渐变强,身法也越发诡异莫测。 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代替她担任皇后之位,而黛清则开始替“皇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把皇帝骗出宫然后软禁起来,再比如,把知道皇帝失踪消息的大臣统统杀光。 她是第一个受阴玉影响的凡人,身上的邪力越盛,她就越来越不像人,她残忍嗜血,杀人取乐,已经完全沦为了邪祟的工具,但黛清身上始终有留有一丝人性未泯,午夜梦回,在野外游荡的她常常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清开始疑惑,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她依稀想起起在皇宫生活的日子,这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被回忆拉扯,几乎发狂。 之后,她几次想扔掉阴玉,最终却又将其寻回,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正身处宫中,只要她做得好,掳走更多人,将他们变成人魈,她就能见到他了。 躺在地上的夜漓开始不安地扭动,眉头紧蹙,似乎是被梦魇中出现的什么东西给控制了,正奋力挣脱。 “夜漓,夜漓你怎么样了?也里你醒醒!” 半梦半醒间,夜漓听到了鹤青的呼唤,原本漂移的意识逐渐回到身体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痛苦地抱着头,刚才在梦境里,她明明发现了什么,怎么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鹤青脚下的金印忽然遁光大作。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鹤青就随着遁光的堙灭消失在了眼前。 夜漓一下子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梦境,连忙爬起来,冲出灵殿。 八十五、鬼祭 刚刚发生了什么?鹤青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 夜漓蒙了,彷徨不知所措,她想到昨晚洛梓弈说的话,如果夜漓不跟他回去,他是一定会杀了鹤青的。 想到此处夜漓打了一个激灵,赶忙连滚带爬地奔去祭台。 鬼祭大典已经开始了,西虞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武百官尽皆出席,并邻国使者,北岐皇子,华莎公主,万锦年等也均在现场,仪仗威严,浩浩荡荡。 皇后背靠灵殿,高台悬坐,锦衣玉荣,而原本应该失踪了的皇帝,堪堪就坐在她身边,而主持鬼祭大典的竟是国师。 或者说是一个与国师长得极为相似的“傀儡”,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 祭台上设有祭坛,四方有八根柱子围绕,两侧各立着一尊鬼王像。 天游舞正上演到一半,这是一出排来对鬼王歌功颂德的歌舞,讲述其千里飞尘诛沙妖,戎马一生定天下,天外飞石获至宝,击退地狱恶鬼,成为冥界之主的故事。 伴随一道遁光,台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引起一片惊呼。 是鹤青! 夜漓的心纠了起来。 他的发髻散了,右眼的眼罩也掉了,露出脸上被蛊虫附身后留下的妖纹。 台上的“国师”斥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祭台,破坏大典!”声音虽大,却并不慌乱,显然是知晓内情。 旁边的一干舞者却被鹤青的这副模样吓破了胆:“妖,妖怪啊!” 卫云长冲上祭台大喊:“护驾!护驾!” “给我将此人拿下!” “慢着!”祭台后有人喝道。 夜漓缓缓走出来,运起魂力飞上祭台,来到鹤青身边。 卫云长面色不善:“找死,给我统统拿下!” 场边禁军得令,提着枪蜂拥上前,眼看着是想将二人乱枪捅死。 “等一下!”此时又有人喝止。 夜漓一看,居然是万锦年,他亦飞上祭台,步子一横,挡在他们跟前。 卫云长道:“万宗主此举何意?” 万锦年作揖行礼道:”我只是觉得此人出现的蹊跷,不若先听他自己分辨几句。” 卫云长道:“皇后娘娘千里相邀,万宗主长途赴约,为的是交流仙缘道法,鬼祭大典是我们西虞国每年最重要的祭祀典礼之一,宗主莫不是要坏了我朝的仪制?” 万锦年道:“统领有所不知,这位曾是我的弟子,玄宗曾派出不少弟子找他,就寻不得,岂知他竟会出现在这里,其中缘由,还望容在下盘问一二。” “宗主说曾是,意思是现在不是了?” “...他现已离开玄宗。” “既已离开,那就不再是宗主的徒弟,宗主何必为一个弃徒出头呢?” 一旁的“国师”道:“他是你徒弟如何,不是又如何?鬼祭大典乃是我朝一年一次祭拜鬼神的仪式,上感天地信仰,下颂祖先恩德,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西虞律法,擅闯祭典,犯了忌讳,就是死罪。” 乘三人分说之际,夜漓周围扫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洛梓弈的身影。 此事但凡是有洛梓弈留下的手笔,她心里始终是忐忑不安的。 “是啊!大典中断,实为不敬!” “怕不是要怀了气运了!” “杀了他!” “西虞国百年间从未有此种事发生。” “别让他跑了。” “杀无赦!” 观礼的西虞皇室及朝中大臣纷纷附和,群情激奋。 卫云长乘此禀报:“回禀娘娘,昨日臣曾在光禄观中,发现有妖出没的痕迹。” 皇后媚眼微睁:“妖?”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要知道,妖祸与一个国家来说可不是什么疥藓之患,小妖祸害一方,大妖祸害一国,如果真是千年道行的老妖,如妲己之流,一旦沾上是完全有可能颠覆一个国家的,当然了也要看妖的秉性和意图,毕竟人不都是好的,妖也不都是坏的。 卫云长继续说道:“万宗主可与我为证,昨日闭观之后,我与他曾在观内察觉可疑之行迹并追踪,结果发现,灵殿内的祭品均遭破坏,猪羊等牲口也被咬死生啖,臣怀疑是妖怪所为。” 万锦年究竟还是舍不得他的宝贝徒弟,旁敲侧击地替他辩解:“昨日皇观内有青龙升天之景,那可是吉兆啊。” 皇后飞眉斜挑:“万宗主的意思,是那青龙,吃了祭品?” 看皇后的态度,应该是知道夜漓与鹤青在查她的事了,明摆着就是没想放过他们。 夜漓想,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正要带鹤青走,却发现他的四周设有结界,地上是青灰玉雕的祭祀法阵,法阵还未启动,结界上残留有洛梓弈的魂力,却十分厉害,几乎手指轻触,就会有酥麻的感觉。 她想都没想,双臂横举,魂力从掌心涌出,血色的水波纹包裹着两条手臂。 “起钉!”夜漓压低了声音。 只见夜漓的足背上弹出两颗钉子,留下两个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她疼得“嘶”了一声,额头沁出汗水。 “夜漓,你...你这是做什么。”鹤青满脸担忧。 夜漓勉强笑了笑:“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当初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强加拘魂咒于己身,虽然后来才明白,此乃是皇后故意为之,但她并不后悔,夜漓本就想以这副身躯陪鹤青过完这一世,拘魂咒能将她的魂魄与肉身封印在了一起,让她变得和凡人无异,却也封印了她的力量。 京畿密林中为了对付人魈,她已起一钉,树洞下为了救孙一胜,又起一钉,现下拘魂咒的五钉已经卸了四颗,她能明显感到魂力在体内流转,三魂六魄都被打通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拘魂咒加身虽暂时看着无碍,但是解除却是要命的,稍有不慎就会和肉身一起消亡,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祭坛上的禁军不明就里,只觉得周围有一股诡异的气场暗涌,迫使他们内息翻涌,就像是有人拿棒子捅了他们的五脏六腑一般,让他们头疼欲裂,脚步虚浮。 夜漓冷冷地说道:“不想死的,就给我滚开!” 说着,她甩出魂鞭击向结界,两股力量相碰撞,激起更大的威力,不少修为薄弱之人受到波及,震得他们直接晕了过去,但结界却纹丝不动。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剩下的人均眼见夜漓出招,那魂鞭像一条包裹着电流的赤蛇,宛如从夜漓身上长出来的一样,这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她刚刚全力一搏,凝结的力量一击而散,洛梓弈布下的结界果然厉害。 他的目的就是要将鹤青困在此处,然后借皇后、万锦年等人的手除掉他,夜漓岂能眼看他奸计得逞,马上准备开始第二次攻击,却被禁军缠上了。 “不许动!” “妖孽,快快缴械投降!” 夜漓脚上的伤还没有止血,每走一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血脚印,看着十分吓人,更让人觉得她是妖邪一类了。 这些愚蠢的凡人对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总是深为恐惧,然后由惧生怨,由怨生恨,往往这种时候他们的行为是最容易被操控的,活下去的渴望夺走了他们全部的思考,但凡道听途说来点什么,便信以为真。 夜漓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找死。”还没动手,鹤青摇头劝解:“夜漓,不可。” 她点头表示自己会收敛的。 这里她耍了点小滑头,她虽答应点到为止即可,但若对方不依不饶,那就休怪她下手无情了。 皇后沉声道:“万宗主,你也看到了,此人所使妖法,非常人可为,你还要护短吗?” 万锦年却按兵不动,并不打算即刻发难。 台下又有一人奏报:“回皇后娘娘,小道也曾在封观后,见到他们在观中行事鬼祟,图谋不轨。” 夜漓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异瞳道士。 异瞳说:“小道有一提议,他们破坏仪式又弄毁祭品,本是要处死的,但就这样杀了未免可惜,不如就以此二人为祭,进献鬼神,完成祭典仪式。” 此言一出,全场议论纷纷,以活人为祭,前所未闻,听着未免残忍了一些。 “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要想让他活命,就只能跟我回去。”这时,洛梓弈的声音在夜漓耳边响起。 她心里一惊,佯装镇定,又扫视了一圈周围,殿顶,高台,围墙,台柱...依旧一无所获。 “真的是你...为了逼我跟你走,你竟不惜做到这种程度。” 洛梓弈不答,不承认也不辩解。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曾以一己之力平定冥界,不就是为了这世间能够安定下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你如此行事,真的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逃脱吗?” 这时,万锦年说:“我近日得了一宝物,可以让妖邪现出原形,既然皇后娘娘怀疑,不妨以此宝物鉴明。” “哦?是何法器?”皇后听到“现出原形”几个字,皱了皱眉,这一细微的表情落入夜漓眼中。 “是一面铜镜。” 洛梓弈迟迟不出声,看来是等不到他回头了。 夜漓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揭穿皇后的真面目,以此转移众人视线。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啊,皇后娘娘。”她嘴角微扬,看上去颇为笃定。 “国师”见她将矛头指向皇后,立刻恶语相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娘娘!” 夜漓上前一步,行礼道:“诸位明鉴,我等并非有意擅闯鬼祭大典,乃是要将皇后的罪行告诸天下。” 卫云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娘娘慈德昭彰,母仪天下,你休要胡言。” 夜漓面不改色:“皇后谋害陛下,以傀儡代之,妄图挟天子以令天下,此乃其罪一,为掩盖罪行残害朝中大臣,此乃其罪二,以无辜之人炼制人魈,充作其势力,此乃其罪三,桩桩件件令人发指,诸位都是国家栋梁,股肱之臣,睁眼看看吧,台上坐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妖孽,尔等受其蒙蔽,哪天家国不保,皇位易主都不知道。” 皇后端坐着不发一语,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 夜漓继续说道:“方才宗主说,得了一件可以鉴明妖邪的法宝,我愿以身相试,皇后可敢?” 皇后闻言面色一变,马上又恢复如初,“国师”道:“笑话,娘娘千金之躯,怎会受你胁迫。” “哼,那就是不敢了?”夜漓昂起头。 “国师”或许是怕夜漓透露更多,便不想再与她辩驳了,下令:“来,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之人给我抓起来!” 他话音刚落,一只袖箭迎面飞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右眼已经被洞穿,血流了一脸。 “啊!”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抱头鼠窜。 “杀,杀人了,杀人了!” 夜漓狂悖大笑,随即冷冷地说道:“死不了。” 只见国师伸手摸了摸脸,然后木讷地看着满手的血,他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感到疼痛,脸上更多的是不解。 最奇怪的是,他那被洞穿的右眼伤口处的皮肤外翻着,像一层纸一样耷拉在脸上,而这层皮下面,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副面孔。 夜漓自己的魂器是一把名叫由鳞的匕首,一般来说,至少是修行千年以上的朝生使者才能炼化出魂器来,而夜漓拥有由鳞时不过只五百年道行,所以由鳞形态很不稳定,一会儿是匕首,一会儿是短剑,一会儿又变成袖箭,极难掌控。 每每她将这把由鳞握在手里之时,就总觉得心神不安,也不知是有什么缘故,大约是与前世的遭遇有关,所以之前她极少使用,直到最近,她被沙妖和洛梓弈的招数所启发,开始专注于修炼袖箭形态,又屡屡遇险,才不得借助魂器的力量。 “还不出手,那就我先来了。”夜漓步步紧逼,她躬身,左腿撤后,由鳞化成短剑反握在手中,做进攻态势。 而“国师”似乎并不在意,他甩甩手,血滴横飞,溅在那些皇室贵胄身上,吓得他们失声尖叫,他开始专心地扒脸上的皮,一直扯,一直扯,那景象惊悚又恶心,看得在场之人目瞪口呆,连连反胃。 等“国师”撕干净那副假面皮,将两个眼珠子挖出来,他干瘪如枯骨的真容就展现在众人面前。 是剑客方宇!国师果然是人魈伪装的! 台上主理祭祀的官员、禁军并天游舞者离得近,看得更真切:“这...这是什么东西?” 方宇见身份暴露,二话不说,直扑夜漓而来,但此时的夜漓早已今非昔比,区区一个人魈,哪里会是她的对手,鞭风霍霍,鞭花由上向下交叉舞动,密不透风,直叫方宇无法近身,她舞鞭犹如舞剑,提起鞭节朝方宇当头抡下去,接着又另倾向一侧,左右开弓,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随即又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套住他的脖子,将他吊在祭台的柱子上,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说,你是什么人,真正国师在哪里?”夜漓厉声道。 方宇蹬着脚拼命抵抗,却不言语,他脱了人皮后,似乎就不会说话了。 “是谁指使你,假扮国师的?”夜漓故意扯着嗓子,好叫众人都听见了。 谁承想此时,一柄长枪突然射过来,刺穿了方宇的咽喉。 事发突然,夜漓未极抵挡,看着方宇喷出一口血来,登时咽了气,她猛然抬眼,发现出手的居然是卫云长。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表情,转瞬即逝,他下手如此果断,让夜漓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之前的各种为虎作伥的草包行为都是装出来的? 此时的夜漓也顾不得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了,总要先脱身,再慢慢查。 她诘问道:“怎么?皇后娘娘想杀人灭口吗?!” 万锦年走过去附身查看方宇的尸首:“人魈,真的是人魈,这种邪物,我只在卷宗中读到过。” 夜漓说:“老道士,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万锦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鹤青,不置可否。 皇后缓缓开口了,却并不回答夜漓,反而说:“我听说万宗主的妻子死在苗疆?” 提及妻子,万锦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显然皇后事先调查过他,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悦。 “没能救下妻子,宗主难道就不后悔吗?”皇后开始揭他的疮疤:“宗主夫人死于巫蛊邪术,难道万宗主就不想报仇吗?” 其实万锦年知道皇后要说什么,他身为仙门宗主,游历过各处,斩杀妖魔鬼怪无数,他第一眼看到鹤青就已经存疑了。 “现在复仇的机会就在面前。”果然,皇后将目光投向结界中的鹤青。 往日的他是何等谪仙一般的人物呐,仙门翘楚,同辈楷模,下任宗主的有力竞争者,前途无量,而如今的他长发披散,被封禁着,像是被关在笼中的凶兽一般,面容可怕,遭人憎恶。 夜漓忽然泪目了,洛梓弈说得没错啊,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执意要跟鹤青在一起,他才会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弟身上会带着这世上虽厉害的蛊毒吧?”皇后的话字字句句都击中万锦年的内心:“他与蛊虫共存多年,已数次遭到反噬,早就与其融为一体了,谁知道哪天,他就会被夺了心智,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万宗主,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非我同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难道真的不做点什么吗?斩妖除魔可是你的份内之事。” 八十六、棺材阵 “好一番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掩人耳目的说辞。”夜漓眼神犀利,目光如炬。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岂能让皇后三言两语就逃脱,孤注一掷是她唯一的筹码,她就是什么都不怕,有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气魄。 说着,夜漓轻踩地面,双脚离地,身形掠起,举剑杀至皇后跟前。 二皇子曾试图偷袭,结果着了她的道,所以夜漓格外小心。 只见皇后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手肘撑在腿上。 这是一种防御的姿态,而且做得很隐晦,旁人或许根本看不出来。 皇后果然不简单。 等夜漓欺近皇后身边,发现略有不对。 因为皇后身上带着妖晶,所以夜漓一直以为她是妖,但此刻皇后身上散发的,分明是极厉害的煞气。 莫非是她想茬了?皇后其实是被恶鬼缠身? 夜漓心念一动,故意让剑锋偏离,转而刺向皇帝,剑锋向上一挑,挥剑划出一道弧光,干净利落地划开他的面皮,看着他从高台上滚落下来。 果然,皇帝也是人魈假扮的! 这下皇后终于坐不住了,煞气逸出体内,撕开华服,犹如金蝉脱壳一般,穿着内层一件紫色的绸衣,五指成爪,推腕向前,直朝着夜漓袭来。 夜漓边退边反击,短剑在手中转得飞快,抵住皇后的掌心,双方以一种腾空的姿态互为掣肘,似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互相制衡。 就在夜漓对付皇后之际,眼前忽然一白,视线被一道强光夺去。 接着就传来鹤青痛苦的叫喊。 “鹤青哥哥!”伴随着华莎焦虑的呼唤,夜漓虽然一时间目不能视,也知道鹤青出事了。 她只分神片刻,就被皇后抓住机会,凌空一翻,飞脚踢在她身上。 夜漓被踢飞,重重地砸在柱子上摔落。 她挣扎着起身,忍着刺目的光芒,微睁开眼。 是梦虚镜,万锦年所谓鉴妖邪的神器就是梦虚镜。 他还是动手了。 人就是这样不能接受现实,如果不为妻子的死找一个怪罪的对象,那内疚和自责最终会变成取他性命的毒药。 鹤青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犹如刀剜在夜漓的心上。 “住手,住手!”夜漓喊道。 梦虚镜曾经企图将鹤青的魂魄吸入境内,结果却承受不住撑裂了,此番洛梓弈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将其修复的,鹤青能否再躲过此劫,却未可知。 “鹤青,鹤青!”夜漓冲到鹤青身边,只想以身相替,但无论她怎么拍击,敲打,还是无法突破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华莎冲上祭台,化出光剑,指着万锦年道:“臭道士!你要对鹤青哥哥做什么?快将这阵撤了!” 实际上万锦年也很惊讶,那个一路与他们同行的神秘书生将铜镜相赠与他,说是能住他斩妖除魔,他当时见那书生能在飞沙中疾行,觉得他必是个奇人,也就没有多想便收下了,现下却发现这面镜子虽是他施法放出来的,但并不受他控制,比如它的作用范围只在结界内,想收也收不回去,加之他猜疑书生的真实身份,不免心中大骇,哪里还有心思与华莎胡搅蛮缠。 “夜漓,你还不认输吗?这一次梦虚镜吞下他的魂魄,可是不会再吐出来的,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洛梓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鹤青虽然听不见洛梓弈传送的密音,但他看出了夜漓的挣扎,对她摇了摇头,随之身体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撕裂感,他仰天大喊,双膝跪地,整个人痛苦到蜷缩在了一起。 这时,地上由青灰石雕刻而成的祭祀法阵忽然光芒大作。 “啊!”鹤青喊叫声越发惨烈,嘴唇发白,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 夜漓实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梦虚镜叠加阵法,他一个凡人之躯,承受不了的。 她终于放弃了,伏地叩首:“住手吧,我跟你走,我再也不离开了...我求求你住手,求求你放过他...” 话音刚落,周遭的一切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了嘈杂的喊叫,耀眼的白光,慌乱的人群。 一切似乎都停了下来。 鹤青周围的结界也解开了,但夜漓抬头一看,却发现他们被笼罩在一个更大的结界之内,结界的边缘泛着鹅黄色的暖光,看上去雾蒙蒙的,能看到结界外面,但外面的人似乎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结界内只有鹤青、夜漓、皇后和终于现身了的洛梓弈。 洛梓弈没有急于料理夜漓,而是缓步向皇后走去,皇后匍匐在他脚下,浑身发抖,从夜漓的角度看过去,即便她的大部分身形被洛梓弈挡着,还是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骨生花,你盗取本座的魂器,私自还阳,为祸人间,你可知道后果?”洛梓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夜漓与鹤青对视一眼,紧张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她,原来真的是她。 皇后的真实身份被揭露,夜漓只稍微震惊了一下,却没有多意外。 后黎王国灭国的故事,听着实在太耳熟了,跟骨生花的来历简直一摸一样,她不是没有怀疑过。 沙漠里的地下古国遗址中,那个华冠锦服,死在宫殿前的女子,果然就是骨生花的前身。 夜漓想,要是她能早一点叫破皇后的身份就好了,或许胜算会更大一点。 想想骨生花在冥界游荡,日子比她还久,始终不肯去投胎转世,必是执念深重。 曲潼江相会,她说是晏姬派她来相助与夜漓的,是否真有其事还未可知。 总之她费尽心思,重返人间,又怎舍得乖乖回去呢? 只是夜漓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西虞国下手?难道是舍不得后位,想回来过过当皇后的瘾?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跪在地上的骨生花不断地磕头。 事实上自从洛梓弈出现,她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饶命?太晚了,炼狱里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等着你呢。”洛梓弈附身,凑在骨生花的耳畔说道,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娓娓动听,却吓得她怔在那里,气儿都不喘了。 洛梓弈凤眼微睁:“还不快卸去伪装?在本座面前还要装神弄鬼吗?” 骨生花连忙褪去她冒用的皇后的容貌,变回成那个妖冶狷狂的鬼魅模样,画皮的过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洛梓弈扬起嘴角:“但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交还阴玉,第二,告诉我幕后主使者是谁。” “回,回鬼王殿下的话,阴玉,阴玉不在我手上,”骨生花拉着洛梓弈的衣角,声音惊恐至极:“殿下,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恕我这一次吧...” “不敢?我瞧着你的胆子大的很,我且问你,此事可是你独自所为?” “是,是属下所为,全都是属下的错,没有指使者,没有别的帮手,求殿下明察!”骨生花犹豫了一下说道,然后又开始拼命磕头求饶。 洛梓弈幽幽地吐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没有办法了,本座不介意亲自料理你。” 骨生花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不,不...殿下!” 她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开脱:“属下,属下只是不甘心,后黎国正是为西虞先祖所灭,他们踩着后黎国皇室的尸体,建立了国家,我身为皇后,岂能不为那千千万万枉死的后黎国的将士、国民,报仇雪恨啊!” 洛梓弈冷冷地说:“自古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了,何况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骨生花,你是不是死得太久,已经忘记后黎国覆灭真正的原因了?后黎国的那些军民究竟是因为叛军而死的,还是因为你们舍不掉皇权富贵而死的?“ 骨生花眼看着无法辩驳,只好叩头道:“属下,属下只是报仇心切,一时,一时想岔了才会这么做的,属下自问在冥界的这些年,一直是守规矩的呀,求殿下,求殿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洛梓弈忽然笑了:“一时想岔了?阴玉被封禁在鬼冥渊,那里戒备森严,你若是不是偷逃入凡界之时,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又怎会去那种地方把阴玉拿走!” 听洛梓弈的意思,他竟不是主谋? 难道是夜漓错怪他了? 那会是谁... ”骨生花,我没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耗着,我再问你一次,你私入凡界,祸乱人间,是否你独自所为?可有帮手或指使?”洛梓弈长久以来以一己之力震慑鬼界,不怒自威,凶起来表情更是吓人。 “我...我...” “神无令。”夜漓忽然开口道。 “什么?”洛梓弈漠然回头。 “朝生使者出入阴阳两界,经过鬼门关,必是要有神无令作为通行证的,否则绝过不了牛头马面那一关,就算侥幸力敌,闯了出来,也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冥界定会收到警示,早就鸡飞狗跳,出动使者来抓她了。” 夜漓说:“骨生花不是朝生使者,她要离开冥界,必是用了其他使者的神无令才能离开。” “哦,”洛梓弈轻描淡写地说:“对了,我都忘了还有这东西了。” 夜漓瞟了他一眼,冷嘲热讽:”殿下鬼王之尊,能自由出入人界和冥界,自然想不起来了。” 洛梓弈冷下脸来:“本座封你为怀阴鬼主,你原是可以与本座共享尊荣的,是你偏要跟这个凡人在一起...” 夜漓听他这样说,便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说不定洛梓弈能大发慈悲呢。 她跪端正了说:“凡人寿命很短的,匆匆不过数十载,我们今生遇到了,来世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我只是想陪他过完这一生而已,求殿下成全。”夜漓又磕了一个头。 洛梓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么说,你还是不肯跟我走了?” “殿下!我保证,我保证绝不在人间作恶,我只想跟鹤青在一起,我们会找一个没人地方安静地生活,等鹤青老死之后,我一定会再回冥界的,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何必非要拆散我们呢?” 无论夜漓说得多么感人,洛梓弈始终不为所动。 “夜漓,”鹤青虚弱地说:“不要求他。”他拔出剑指着洛梓弈:“阁下今日若非要带走夜漓,得先过了我这关!” 洛梓弈看着他,冷笑:“怎么,你想用我的剑来杀我吗?” 原来双人墓里捡到的这把剑真是他的。 洛梓弈果然就是岐虞王! 这把剑跟比普通的剑相比,剑身要小上一圈,夜漓推测,应该是洛梓弈年幼时练剑用的,在他死后被作为祭品葬入墓中。 鹤青说:“做人当为秋霜,无为槛羊,我自知打不过你,也愿拼死一试。” “蠢货!”洛梓弈忽然怒喝:“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夜漓吗?只有跟着我她才是安全的,只有回到冥界我才能保护她!” 鹤青不卑不亢:“阁下或许不明白,自己喜欢的人,怎么放心交给别人去照顾。” 这下洛梓弈彻底被惹恼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可以听得出声音颤抖。 他这话问得奇,夜漓想,莫非她跟鹤青前世就有过一段被她遗忘了的纠缠? 她不敢问,也不想知道。 此刻她只愿能够遵从本心,挡在鹤青面前,面无惧色。 这时,祭坛忽然晃动了一下,一开始夜漓还以为是错觉,接着她就与鹤青同时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地面竟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地下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小心!”夜漓朝洛梓弈喊了一声。 她顾不得脚步踉跄,站也站不稳,跌跌撞撞就冲向洛梓弈,一把将他推开。 下一刻,骨生花的五指就洞穿了她的胸口。 夜漓忽然感到身子一轻,只听耳边传来两声呼喊:“夜漓!”分别来自鹤青与洛梓弈。 “你怎么这么傻!”这句话是洛梓弈说的,他不敢相信地摇头,眼神中满是绝望。 夜漓吐出一口血,倒在他身上。 模糊间,她看到无数枯手从地底下钻出。 是人魈。 骨生花终于动用了她不惜一切制造的人魈大军了。 那些人魈身上湿漉漉的,看来是从湖底水塔爬上来的了。 骨生花怕是知道自己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事情追查下去,终归也没有什么好下场,索性孤注一掷,也不必再装下去了。 呵,不自量力。 下一刻,结界顶上降下数副棺材,将这些从阴暗角落爬出来的鬼东西一一扣住,接着棺材板一翻,牢牢将它们钉在里面,然后棺材开始自燃,发出莹蓝色的鬼火,将人魈闷在棺材里,付之一炬! 是棺材阵,原来洛梓弈去安息街买棺材是为了布棺材阵,看来他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早就有所察觉了。 夜漓略略放了心,向鹤青伸出手,挣扎着想够到他。 这一刻,洛梓弈终于心软了,冷着脸把她扔给鹤青。 他已经彻底疯狂了,双目通红,神色可怖,狂怒之下,魂力暴涨十数倍,锁魂链射出,,他自己也祭出岑缨剑紧随其后,那模样好像要将骨生花撕碎。 这冥界太平多年,他很久没有拔出过岑缨了,夜漓心里有点害怕,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洛梓弈,怕他失手把鹤青也给杀了。 但鹤青根本没有关注到这些,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夜漓,他抱着她,悲怆得难以自已。 夜漓又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鹤青时的情景,他一身雪白,踏步而来,端的是簪星曳月之姿。 正是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而眼前的他一寸秋波千行泪,滴滴落进她的心里。 夜漓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无言,眼神逐渐溃散,只用最后的气息吐出两个字。 “等我。” 八十七、晏姬 夜漓从夙淳宫的寝殿中醒来,最初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又“死”了一次,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天旋地转,将不久前凡间离线的这段经历都忘记了,还以为自己又要去孽镜司“坐牢”了呢。 那地方不知道是用来审判前世冤孽的,还是用来折磨她的。 她刚想勾一个小鬼过来帮她洗漱更衣,忽然看到自己的身体若隐若现,呈半透明状,跟六百年前她从石棺中苏醒时的情形一样。 一股寒意袭来,夜漓瞬间清醒,全都想起来了。 本是鬼魂的她应该感觉不到寒冷的,但此时的她身上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温存。 “你醒了。”这时,洛梓弈从门外走进来,表情还是那么冰冷疏离。 “你回来了?”夜漓一惊,瞳孔震荡,连忙抓着他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西虞国发生的一切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他没事吧?”夜漓拉着洛梓弈问:“你告诉我啊,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洛梓弈一挥衣袖,甩开她,问:“你为什么要就我?” “啊?”夜漓想不通救他还要被问责? “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洛梓弈的眼眶红了,眉头微蹙,满脸怒容中带着一丝疯狂和落寞。 说实话夜漓也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怎么就会挡在了洛梓弈面前,仿佛这是身体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我...我...” 洛梓弈揽着夜漓的肩膀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一次你差点就魂飞魄散,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洛梓弈!”夜漓被他弄疼了,挣扎着想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你,你放开我。” 洛梓弈愣了愣,收手,冷笑:“拘魂咒,哼,你就这么想重新做人吗?!”他的眼底泛起一层雾气,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夜漓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他看在自己尽忠救了他的份上,能给她自由,她跪坐在床上求告:“洛梓弈,不,鬼王殿下,你放我回去看看好不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我只想确认他没事就好...” 洛梓弈见她如此哀求自己,脸色越发阴沉,晦暗无光,冷冷地转身离开,走到寝殿门口,他停下脚步,侧过头道:“凡冥界诸鬼祟邪精,魑魅魍魉,现形者、惊人者、入梦者、通音者,夫律皆不可犯。” “今怀阴鬼主私入凡尘,实乃重罪,着,“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着押入鬼冥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夜漓心里一凉,这道命令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她回想起受训时的情境,鬼冥渊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能唤起你内心最深的绝望,仿佛将你所有的意志都吸干了一样,不少修为不济,定力差的使者无不当场奔溃坍塌。 现在洛梓弈居然要把她关到那种地方去。 夜漓知道这一次他是下了狠心的,任凭她再怎么乞求亦是无用。 她索性不再求他,瘫坐在床上,侧目斜视,平静中带着一点哀怨:“洛梓弈。” “我不是君瑶。” 夜漓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楚了,君瑶已经死了,我不是她的代替品。” “你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洛梓弈始终背对着她,什么也没说,肩膀却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夜漓知道失去爱人的痛苦,声音软下来:“还记得百年之前,我在千阙阁的广露台上同你喝酒,喝到尽兴处,我问你,若投胎转世,下辈子还想做人吗,你说不想,做人太苦了,你活着的时候世间就不太平,世道艰,乱世苦,你不愿再被红尘裹挟了。” “可你知道吗,苦的不是乱世,而是乱世之中,轻若草芥、风雨飘摇的人,洛梓弈,你乃一界之主,当有怜悯之心,此间的事还未了,我不能一走了之......” 可惜不管夜漓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让洛梓弈回心转意。 千阙阁中也依旧灯红酒绿,日夜笙歌。 晏姬听说鬼王带着夜漓回来闭关了三日,终于把夜漓那稀碎的不成形的魂魄给拼了起来,但没过多久,又将夜漓下狱,自己则整日饮酒,醉生梦死。 她匆匆赶来千阙阁。 鬼侍们替她开了门,晏姬一眼就看到趴在鬼王座上东倒西歪的洛梓弈。 晏姬心头一紧。 尽管她担心洛梓弈,她知道自己不是夜漓,在此处没有特权,所以并未坏了规矩,依旧躬身行礼:“见过鬼王殿下。” 洛梓弈没有应声,提着酒壶,继续给自己灌酒。 晏姬又说:“属下听闻殿下将夜漓...将,将怀阴大人打入鬼冥渊大牢,那里地处冷僻,环境恶劣至极,关的都是些极恶极恶的邪灵,其中大多曾是地狱之主的手下,怀阴大人的魂魄刚刚复原,殿下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洛梓弈坐起来,光着的右脚踩在鬼王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晏姬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洛梓弈生性喜怒无常,脾气更是瞬息万变,欢喜时倚门而歌,生气时暴怒发狂,这么多年了,她始终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今天的洛梓弈尤其反常。 “我没想到你会来为夜漓求情,晏姬,我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过了一会儿,洛梓弈终于开口。 这本是晏姬心中所想,没想到话反被他说去了。 晏姬心中一动,不露声色道:“殿下此言何意?” 洛梓弈将一卷文书扔到她面前,冷笑:“你是看她被我救回来了,没有死透,不如你的意了是吗?” 那文书是孽镜司断案所用卷轴,是那日夜漓发脾气撂挑子时,晏姬递给她的那一卷,文书所撰的,正是武陵源玄宗数十名弟子莫名惨死,行凶者疑为二弟子鹤青的案子。 晏姬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属下不明白,这卷轴,有什么问题吗?” “够了,晏姬,在我面前你还要装神弄鬼吗?!你敢说这卷轴不是你故意给她,诱她去凡间的?” 晏姬倒是很冷静,不慌不忙地说:“鬼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怀阴大人位高权重,她硬要离开,还让我们瞒着您,属下,属下实在是无法阻止。” 洛梓弈仰天大笑,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倒入口中:“好一个无法阻止。”他又将一块木牌摔在地上。 那木牌乃是酆都山的黎阴槐木所制,那槐木质地奇特,坚硬如铁,高温不融,用往生崖下的岩浆反复冶炼,刻了字,再拿黄泉水淬了火,锻造而得,上面刻的是神无令三个大字。 这是神无时代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因无危无害,冥界的大鬼小鬼们往返阴阳两界也确实需要凭证,所以洛梓弈没有将其废除,沿用至今。 此神无令的旁边红印小篆刻着两个字:晏姬。 洛梓弈神色凌然,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晏姬望着地上的神无令,目光死一般的沉寂。 “骨生花是你渡回来的,在你御下,别告诉我,是她偷拿了你的令牌,我想她应该还没有这个本事,还有阴玉的所在,她又是如何得知?”洛梓弈附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晏姬:“骨生花就是个疯子,她根本不可能计划这一切,是你,是你利用了她的执念。” 一切既已说开,晏姬反倒坦然了,言笑晏晏:“是属下让她去凡间的又如何,属下不过是见怀阴大人久去未归,心中不安,才让她帮助怀阴大人的,谁知她竟欺上瞒下,枉顾律法。” “冥界鬼众往来阳界侵害生民者,处斩,她是死有余辜...”她故意提点洛梓弈:“属下的本意,也是怕怀阴大人与那凡人牵扯过多,万劫不复啊。” 洛梓弈轻吁一口气,寒声道:“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你竟这么恨夜漓。” “什么?”晏姬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为什么?”洛梓弈问她。 晏姬不答。 他又说:“你知道她一定会为了那个男人背弃冥界,背叛我,她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她回来,身为鬼主,不听召唤在凡间逗留也是重罪,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恨她,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晏姬轻声一笑:“鬼王殿下的话属下是真的听不明白,怀阴大人的魂术乃是属下启蒙的,属下自问一直以来都是悉心教导,从未有所保留,不知殿下为何会怀疑我要害她?” 洛梓弈扯了扯嘴角,随即变脸,脸色阴沉地可怕,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降至冰点。 “罢了,你既为她求情,这么心疼她,就陪她一起去吧。” 鬼冥渊是黄泉边上一处深险的峡谷,悬崖绝壁,地势险要。 五千年前,洛梓弈将神无及其部下逼至此处,做最后的绝杀,一时除不掉的就全部封印起来,囚禁在这里。 因此,残存的怨灵幽魂常年在鬼冥渊盘旋,阴气聚集,比其他地方都要深重,这里险径崎岖万丈深,幽冥之音不绝于耳,时而凄凄泣泣,时而鬼哭狼嚎,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夜漓蜷缩在漆黑阴冷的牢笼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鬼冥渊这个地方真是鬼都不来。 它仿佛能吸干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剩下的便只能是邪念了。 而当内心最邪恶的角落被剖开,里面是带着血的丑陋和不堪。 半梦半醒间,隔壁传来铁链的声响,那一声声“叮铃”响在夜漓心头。 “谁?”夜漓惊醒,侧耳倾听,待鬼差们走后,警惕地问了一声。 “是我。”晏姬的声音传来。 “晏姬?”夜漓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洛梓弈把你关进来的?怎么?你也得罪他了?” 这话夜漓说出来,自己都不信,放眼整个冥界,可能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为害怕洛梓弈的力量才臣服的,一小部分是出于对他的钦佩。 而晏姬却是真正将他当成信仰来供奉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劝他放你出去就...但你也别怪殿下。” 夜漓忿然:“他恨我就恨我,为什么要迁怒旁人?” 此时的夜漓还被蒙在鼓里,对晏姬的愚忠深信不疑,连忙问道:“西虞国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派新的使者接手?” “你放心,已经派出不少使者去收拾烂摊子了,我也让麟飞和猿生一有什么消息,就立刻传回来,但是情况...不是太好。”晏姬语气犹疑,待说不说,让夜漓越发担忧。 “你魂魄离体之后,殿下暴怒,当即对骨生花下了杀手,无奈她操控的人魈太多,一波接着一波前赴后继,殿下救你心切,匆匆赶回冥界,也就没能...” 夜漓跳起来跑到栅栏边上,激动道:“你是说洛梓弈让那些东西留在凡间没管?” “他也是为了赶回来救你啊,你知不知道你的情况很糟,比六百年前还要糟...简直九死一生...” 夜漓哪里顾得上这些:“那阴玉呢?也没收回来?” 墙那边的晏姬沉默。 “那当时在场的...岂不都难逃一死!” 晏姬安抚她:“先别急,本来一场浩劫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听说那天有青龙现身和一个手持一柄红剑的女子,救了走了观里的大部分人。” 是竹七和时英,夜漓略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赶回来了。 “那他...怎么样了?”夜漓终于问了心底最关切的问题。 晏姬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虽然暂时得救,却...深受重伤,外加...外加蛊毒折磨,恐怕...” “恐怕怎么样?!”夜漓的心提了起来。 “恐怕命不久矣。” 夜漓跌坐在地上,一种无助的绝望涌起,像是蠕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夜漓喃喃。 “夜漓...” “我要去救他!”夜漓吼道。 晏姬说:“鬼冥渊的结界是鬼王殿下亲自布下的,别说你破不了这里的禁制,就算破了,外面还有重重御守,你的魂力没有完全恢复,你要怎么离开?”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夜漓拍着栅栏:“我要见洛梓弈,我要见洛梓弈,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一个长着猪头,喘着粗气的鬼差走进来,似是被夜漓扰了清梦,喝道:“吵什么吵?被关在这里的都是重犯,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吗?还想鬼王殿下亲自来此见你?呸,晦气!” 夜漓冷声道:“我要见洛梓弈,快去通报,不然小心你的猪脑袋!”气势强于其百倍。 这鬼差前世是个屠夫,因造了太多杀孽,被猪灵缠身而死,死后就是一副猪头猪脑的样子,最恨别人提及此事,提起手中的刀敲打栅栏,哐哐作响。 “鬼王殿下的名讳是你能提及的吗?再闹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剜心抽肠伺候!”猪头鬼差满脸油腻,说话还喷着一股子腥气,让人作呕。 这时,晏姬开口了:“这位可是鬼王殿下新封的怀阴鬼主,说话好歹恭敬些。” 猪头鬼差就算不认得夜漓,也不会不认得晏姬,这位冷面妖狐,可是从冥界的混沌时期就跟随洛梓弈身边了,她与后来被封为绝阴鬼玄烨乃是他的左膀右臂,洛梓弈所到之处,光霞电掣,流火万里,恶鬼邪祟无所遁形。 鬼冥渊一战,晏姬手持双刺,面颊上长出白毛,九尾全开,与绮罗鬼大战四天三夜,终于将她击败,还把她的脑袋踩在脚底下,就因为她曾对洛梓奕出言不逊。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附近一带鬼众都被震慑到了,纷纷缴械投降,俯首称臣,自此地狱之主神无彻底溃败。 八十八、过往种种 迫于晏姬的威慑,猪头鬼差没再多说什么,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时,夜漓忽感一阵天旋地转,耳畔轰鸣,随即眼前一黑,无知无觉地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醒过来。 “你醒了。”晏姬的声音从墙的另一边传过来。 夜漓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深感疑惑,她这是怎么了? 晏姬幽幽地说:“都说了你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复原,这时候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夜漓哪里等得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站稳,摇摇晃晃又要倒下,只好手脚并用,一点一点爬到墙边,低声下气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晏姬沉默,久久没有出声。 夜漓也知道她的意思,虚弱地靠在墙上,冷笑:“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吗?他上辈子救了你全家不成?” 她此时真应该好好自己的样子,跟敷了面似的,脸色比纸还白,不止是脸,全身上下都是惨白惨白的,忽明忽暗,若有似无,环绕着她的青绿色荧光,是她散落的灵体,一时无法回到魂魄上。 “不止,”晏姬一贯尖而细的音色低沉下来:“他救了我全族。” 夜漓从未听晏姬讲述过这段往事,冥界鬼众之中也嫌少有知道她与洛梓奕的这段渊源。 晏姬说:“五千年前,狐族内部分裂,涂山氏与青丘氏为争夺领地而对立,两族冲突频发,经过了漫长的争斗和厮杀后,涂山氏日渐式微,几乎被青丘狐族屠戮殆尽,最后没有办法,我的父亲,涂山族的族长,为了保全族人性命,决定放弃对抗,带着为数不多残存的力量躲到大鄣山上,但即便是我们这样退避,不与之抗争,青丘一族仍然不肯放过我们,他们集结全部精锐,准备对我们发起最后总攻。” “族中的年轻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死守山顶险要阵地,保护族中长老和幼子,但青丘一族来势汹汹,而涂山氏早已元气大伤,根本无法抵抗,我们沿路布下的陷阱对他们来说也形同虚设,青丘以数倍于我们的战力杀入我方营地,就在我以为涂山一族终究逃脱不了灭族命运之时,青丘阵后忽然弥漫起一阵黑雾,一个穿着黑色铠甲,身披红色斗篷,满脸是血的人从黑雾中走出来。” “那人就是鬼王殿下,他双眼通红,神色肃然,黑雾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仔细看,雾中似乎藏着一张张人脸,如同卷携了无数邪灵一般,浓重,阴魂不散,他径直穿过青丘大军,当时青丘族的大将叫白昱,他是青丘一族下一任族长候选中呼声最高的,往日里就好武尚战,居功自傲,目空一切,又岂能容忍一个不速之客闯入青丘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殿下出现的时候,白昱本在与我父亲的对阵中处于上风,我见状前去相助,谁知我们父女二人联手都赢不了他,眼看命悬一线,一阵凌厉的剑风救了我们,一个人影从青丘军阵中跳起,霜刃寒光,一路势如破竹,逼得白昱不得不腾出手来对付他。” “涂山氏一直谨守妖界的规矩,不踏足人界,不与凡人接触,我曾因族中之事,下过几次山,亲眼见过凡人的世界,但我从没有见过殿下这样的,他明明是个活人,生上却没有一点生气,甚至没有一点活下去的意志,他一言不发地在青丘军中大开杀戒,与白昱对战,用的是最惨烈的两败俱伤的方式,招招都是进攻,毫不加防御,所以最后虽然取了对方的头颅,自己也是遍体鳞伤...” “他就这样以一己之力救了我,也救了整个涂山氏,族人感恩戴德,要留下他奉为上君,他却不肯停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径直离开了。” “从他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下定决心,无论殿下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我的决定自然遭到了父亲和全族的反对,但我不在乎,我心意已决,非走不可。” 夜漓试探性地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君瑶?” 晏姬摇头:“那时候君瑶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刺杀。” “刺杀?” “就在他们大婚当日,据说刺客的目标其实是殿下,是她替殿下挡了一只冷箭。” 夜漓想到她为洛梓奕挡下骨生花的偷袭,倒下的那一瞬间,洛梓奕脸上掠过的惊惧和悔恨,仿佛几千年前的噩梦又重新上演了。 “我不顾族人反对,执意要随他而去,但他却不让我跟着他,几次三番试图赶我走,为此我曾几次落入他设下的陷阱,差点死掉,他甚至故意将行踪透露给青丘和涂山两族,引得他们争相来捉我,但我宁愿死都要跟着他,没到危急关头,他都还是会现身将我救下。” “我跟了他四十多天,他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就敢跟在后面。” “后来我才知道,虽然王妃替他挡了一箭,但他的身边的护卫却与杀手串通,沆瀣一气,他在围攻之下,力战气竭,受了很重的伤,奄奄一息,他们先是打得他经脉尽断,五脏六腑破碎,又折了他的双手和双腿,最后却没有下死手,留着他一口气,将他钉在婚仪的大殿之上,七八柄剑穿腹而过,想让他慢慢流干了血而死。” 夜漓闻言,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残忍而凄美,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犹如有电流穿过。 “殿下当时只是一介凡人之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为人所救,也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他告诉自己他不能死,他要留着这条命为王妃报仇,但随着生命的流逝,魂魄再难附体,弥留之际,他见到了上一届鬼王,纳落。” “纳落说他可以将魂力借给殿下,让他报仇,但是有一个条件。” 黑暗中,夜漓的双眸闪烁着晶莹的光,她说:“条件是接替他的鬼王之位。” “正是。” 紫舞曾说过成为鬼王,必要经受伐经洗髓,脱胎换骨之痛,此种艰险非常人所可以承受,所以洛梓奕在报完仇之后,要履行他的约定,前去赴死了。 “我试了很多办法,我想救他,想让他逃过宿命的审判,但都被他一一化解了,他说碌碌红尘,繁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夜漓听罢,唏嘘不已。 洛梓奕是真的很爱君瑶,才会在她死了那么多年之后,还会对她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但她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纳落要把鬼王之位让给洛梓奕?” 墙另一边的晏姬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夜漓,你是朝生使者,应当知道,冥界鬼众离开此处,只有一种可能。” 转世投胎,轮回往生。 晏姬的声音忽高忽低,晦暗不明:“鬼王虽是一界之主,本质也只是一缕心垢不净,六根所染的幽魂罢了,一旦业障消除,怨念驱散,自然也就能解脱了。” 听完故事,夜漓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牢房内漆黑一片,分不清是昼是夜。 夜漓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这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她似乎又跌入了别人的梦境,岐虞王妃,昆仑仙子,冥界使者,多重身份交织在一起,让她恍惚错乱,进而产生自我怀疑。 梦中的她好像有很多个名字,一会儿唤作“君瑶”,一会儿唤作“阿善”。 接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她穿着一袭黑衣,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她的面前是一个石柱,石柱上是一把锁链绑得严严实实的玄色弯刀,那弯刀没有刀柄,刀身上有猩红的纹路,点连着线,没有规律,她把手举在半空,攥成拳,刀上的锁链齐齐震断。 黑色弯刀的封印以解开,就忽然朝她飞来,她很镇定,不闪不避,弯刀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刀尖离她只有寸许,接着弯刀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绕着她旋转雀跃起来。 这时她体内有一种尘封已久的力量被释放出来。 然后,她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夜漓。 身上的力量充沛肆意,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仿佛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但是这股力量让她受到惧怕和憎恨,给她带来的,只有厄运。 在这个古怪又迷幻的梦境中,她终于看清了之前她一直梦到的那张脸。 这张脸在以往的梦中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一次却清晰的展现在她的面前,那魂牵梦萦的眼眸,鼻梁和嘴角让她心神一颤。 是鹤青。 一个她没有见过的鹤青。 梦中的鹤青叫她“阿善”,梦中她也不是那个阴恻恻幽戚戚,连真身也没有的女鬼,他们在桃园中幽会,在神宫里修炼,鹤青与她亦师亦友,懵懵懂懂的她似乎并不理解每一次见到鹤青时的欣喜,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还没来得及参悟,故事中的情景就急转直下。 穿着黑衣的“阿善”在天庭遭到追杀,她却没有逃走,而是悄悄潜回神宫。 强烈的情绪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心境,让现实中的夜漓狠狠共情了。 她的目标居然是鹤青,手里攥着的匕首,和夜漓的魂器由鳞是那么相似。 这个梦做得并不连贯,画面断断续续的,夜漓直挺挺的躺在阴幽的陋室里,眉头紧皱,浑身僵硬,像是被魇住了。 还没等她弄清梦中的自己为什么要杀鹤青,画面一转,她看到了两次死前的情景。 第一次她穿着大红婚服,洛梓奕一边与刺客厮杀一边牵着她逃跑,他虽然拼命护着他的王妃,但无奈双拳难敌四腿,双眼难观八方,她提着裙摆,一眼就看到倒吊在房梁上的刺客,睁大了双眼,而洛梓奕正何人斗得腾不出手,刺客带着面具,衣袖一挥,一只袖箭从衣袖中射出,正中她的胸口,那袖箭又十分眼熟,正是由鳞的形态之一。 她的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伴随着洛梓奕撕心裂肺的呼喊,倒在血泊之中。 第二次,她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奔腾的熔岩,浑身是伤的她心中满是悲怆,拿起地上的黑色弯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这一次,疼痛的撕裂感传遍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你是不是在想,刚刚看到的这些,到底是什么?” 夜漓发现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浑身却动弹不得,张嘴也发不出声音,这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警惕地在心里问了一句:“谁?” 那声音并不作答,反问道:“你此番去凡间游历,你难道对自己的过往就没有一点好奇吗?” 夜漓默不作声,并不落入对方的圈套。 “你知道为什么洛梓奕急着带你回来吗?”那个声音又说。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夜漓的一丝兴趣,冥界之中,居然还有敢直呼鬼王大名的。 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个声音继续说:“你还记的你在曲潼江边溺水,差点魂不附体,变成一只落水鬼吗?” 夜漓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曲潼江,你究竟是谁?” 声音依旧不答,自顾自说道:“那时的你,不小心魂游太虚,重归仙境,回到你的来处昆仑山,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前世是九重天上的觅波仙子,因背叛天界,成为堕神,为天界神官追杀而丧命,这一次再临天界,你的行迹早就被天庭发现了,遣云宫已经派婆刹来调查了,洛梓奕若是不把你带回冥界,让他们知道当年元神尽散的你,居然一灵不昧,没有死透,必不会放过你。” 夜漓心想,原来是这样,之前倒是她小人之心了,这样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洛梓奕了。 她这么想着,却对自己和天界的恩怨毫不在意,并不想知道前因后果,甚至提都没提。 知道了又怎么样,去寻仇吗? 过了奈何桥,要喝孟婆汤,是有道理,八泪为引,煎熬一生,无论前世是什么身份,所有的羁绊也都消了。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况且她不喜欢梦境的后半段,那里面的她完全被仇恨塞满了,那澎湃的怒意简直恨不能毁天灭地,与世共焚。 真正让她心惊的,是她甚至想要对鹤青下手。 如果真叫她想起了一切,难道她要再杀鹤青一次吗? 八十九、孟婆 那个诡秘的声音见夜漓没有追问,便调转话头:“你是否想回人间?” “你有办法?”夜漓试探性地反问。 声音发出一记冷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以鬼魂之姿回去,整天附身在一具不属于你的躯体上,即便真的让你重返人间,又能得几时好?” 确实,这是她最大的障碍,原先用的那具肉身早就在崩坏的边缘,已经压不住她蠢蠢欲动的灵体了,再这样下去,除非找到聚灵草让他服下,否则化成厉鬼作祟是迟早的事。 她当然不想这样,不想鹤青看到她丑恶的一面。 但聚灵草难寻,就算找到了,那也是鹤青的救命药。 困局难解,她想不出有什么能与鹤青厮守一生的办法了。 她毕竟作古已久,六百年过去,肉身就算不毁,也是一具森森白骨了。 除非... 耳边的声音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狞声道:“你就没想过洛梓奕会骗你?” “骗我?” “没错。” “你是说...” “当初你的躯体是洛梓奕亲自带回冥界的,并没有被销毁,这些年来一直被他用极洲的寒冰封存着,只要魂魄归体,便能与常人无异。” 声音桀然道:“也就是说,你本不用呆在这阴森幽凄的鬼蜮里,是洛梓奕为了把你留在身边,骗了你。” 洛梓奕一心想与君瑶再续前缘,他一直把夜漓当做爱人的替代品,会这么做也不出奇。 在知道他与君瑶的过去之后,她也曾有数个夜晚,为这段爱情辗转反侧,唏嘘哀叹,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洛梓奕为了禁锢住她,居然隐瞒真相。 声音又说:“以你现在的力量,就算能离开鬼冥渊,也逃不出冥界。” “其实你本不用怕洛梓奕,你原本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只要回归本体,让你真正的力量觉醒,他自然就会对你有所忌惮。” 此时,夜漓忽然再次猛然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只觉得胸腔沉闷,脑袋要炸开了一般。 原来刚刚的还是梦。 好厉害的魂术,梦境嵌套,似幻似真,叫她一时竟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而施术者的踪迹,却无所追寻。 “晏姬?”夜漓轻唤一声。 “嗯?”晏姬含含糊糊地应道。 “你刚刚有听到谁在讲话吗?” “谁在说话?”晏姬问:“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夜漓说。 她有些怀疑,刚刚那个声音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还是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晏姬。”夜漓又叫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晏姬似乎是被她吵醒了。 夜漓顿了顿,忽然问:“你很恨我吧?”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墙对面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晏姬笑道:“你在说什么?” 夜漓却并不改口:“洛梓奕也是为此,才把你关进来的吧?” 晏姬轻声道:“你知道了?” “我猜到的。” “我是怎么露馅的?”晏姬饶有兴致地问:“也是因为我递给你的那卷判词吗?” “不是,”夜漓寒声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诱使鹤青一步一步发现陈昭尸体的吗?” 夜漓帮她回忆:“追杀。” “幻术。” “萤火。” “不了解你的可能不会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但你别忘了,我的摄魂术可是你教的,我比谁都知道,你最擅长狐族魅术之一就是惑人心智,当鹤青说看到一缕萤火的时候,我就基本上可以肯定你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晏姬漠然:“那你之前怎么不问我?是为了让我帮你逃走?” “也不是,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向我坦白的机会。” “那你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没什么,我呢,没什么城府,心里也藏不住事儿,就是突然,想知道真相了。” 晏姬笑道:“哈哈哈哈哈,好,是我做的,我承认了。” “所以陈昭也是受你控制的了?” “他?他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庸人罢了,修为平平,无才无德,还意志不坚,弱点太多,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要攻破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夜漓沉声道:“我想他死前,是想要坦白一切吧。” 晏姬冷哼一声:“坦白什么?我不过是告诉他,只要鹤青不死,他就永远都会被自己的师弟压一头,可他又打不过鹤青,只能使些手腕让他身败名裂了。” 夜漓心头火气,强压着怒意:“所以玄宗几十名弟子的性命,就只是为了拉鹤青下水。” “不是为了拉他下水,”晏姬抬高了声调:“是为了你啊,怀阴大人。” “早在金陵城地缚灵一案我就看出端倪来了,你当使者这么久,这是你第一次不接受召唤,强行留在凡间,我猜你可能是对这个男人生了情了,只要他出事,你是一定会插手的,一旦你离开冥界,我就能想办法让你永远都回不来。” 晏姬鄙夷地说:“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让陈昭杀这么多人,是他自己受不了平日里这些师兄弟对他的轻慢和鄙夷,趁他们受伤痛下杀手,栽赃到鹤青身上,想坐实他‘与奸邪为伍,背叛仙门’的罪状,他们的师父万锦年,本就不待见鹤青,师徒之间早生嫌隙,经他一挑拨,自然疑心更重。” “所以你看,为什么蠢人容易变坏,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懂得‘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道理,懦弱无用也就算了,偏偏自尊心还特别强,喜欢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在别人身上,这种人,活着也于世无益。” 夜漓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你事先为他铺平道路,只怕仅凭他也不能如此,所以烛龙也是你放出来的了?” 晏姬说:“只是阴灵而已,烛龙生前可是居妖界十大凶兽之首的,死了都不安生,可到底也是死了呀,如果真是烛龙在世,我哪敢招惹。” “但你最后还是杀了陈昭。”夜漓一针见血地说。 晏姬漫不经心道:“多一条人命,鹤青的罪孽自然也就多一分,陈昭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留着他反而是个威胁,万一哪一天他良心发现,去帮鹤青澄清,那这个局岂不是白设了。” “所以你如此处心积虑,是想有一天能借万锦年的手,除掉我。” “不然呢?还真让你在凡间逍遥快活不成?”晏姬尖锐地说:“但我确实没想到,鹤青一介凡人,居然会对一个女鬼不离不弃,用情至深,不惜自伤也要救你...” “救我?”夜漓冷笑:“你该不会觉得万锦年真能把我怎么样吧?若不是看在鹤青的份上,十个万锦年都不够死的。” “当然不会,”晏姬扬声道:“对你,我可是倾囊相授,花了心思的,自然不会觉得区区一个仙门宗主就能除掉你。” “所以,我又打发骨生花去了。”她似乎颇为得意。 说着,又假装叹气:“在冥界这些年,我以为她的疯病已经好了,没想到一回人间,又犯了,上辈子当皇后还没当够,又跑去过皇后瘾了,若非如此,也不能这么快就引起鬼王殿下的注意。” 夜漓打断她:“你让骨生花骗我对自己下拘魂咒,想把我钉死那具躯体上,好让我的魂魄连着肉身一起,彻底灰飞烟灭。” 晏姬笑如银铃,洋洋盈耳:“没错,你都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为什么?”夜漓倚着墙,声音卡在喉咙里:“我不明白...” “我引你为师为友,即便授我魂术,助我修行,非你本意,又何至于恨我,恨到这种地步。” 晏姬哑然失笑:“帮你是因为洛梓奕,杀你自然也是因为他了。” “你不觉得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没办法让他多看我一眼,而你明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却依然只钟情你。” “看着他对你的偏爱,我就想到了自己。是我,陪他赴死,跟着他来到冥界,是我,帮他剿灭恶灵,荡平鬼蜮,是我,助他扫清障碍,坐上鬼王之位,是我,是我,一切都是我!”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我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就总有一天会回头。” “可是没有,我没有等来他的回心转意,却等来了你。” “为什么?你不过是长了一张君瑶的脸,为什么就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 晏姬怔怔地说:“我已经等得太久了,难道还要再等下去吗?不,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夜漓无语凝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正是滴不尽相思泪,开不完春花柳。 痴情古有,无关风月。 有些相遇其实是躲不过的劫数,有些人只要见一眼便生生世世也难忘了。 只是情难料,相思空与。 多思量,黯然神伤。 任寂寥,悲欢难解。 终成恨,绵绵无绝。 夜漓正兀自感叹,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到访者。 她心下奇怪,谁会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来? 只听来人说:“老身听闻怀阴鬼主被幽禁在此,想着拿些酒水吃食来探望一下,也算不负往日一番交情,还望狱卒大人行个方便。” 是孟婆。 夜漓一下就听出来了。 她不守着奈何桥,怎么跑鬼冥渊来了? 夜漓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欣喜。 被洛梓奕扔在这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想到孟婆或许能帮她离开此处。 狱门外的猪头鬼有眼无珠,没将孟婆认出来,不肯放她进去,还说哪里来的鬼婆子,不想吃苦头的就快滚。 孟婆来历复杂,无人能言尽其真正的身份,她是鬼非鬼,是人非人,是神非神,游离于六界之外,据说自鸿蒙初开,六界始分之时,她就在了,立于奈何桥头,支上一口大锅,夜以继日地熬着她的孟婆汤,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久到恐怕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常说,人死如云散,冤债尽消磨,只有斩断尘缘往事,才能摆脱前世的羁绊,安安稳稳地享受今生。 在冥界,连洛梓奕都要给她三分薄面,而猪头鬼却不知死活,看她一个老人家,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弱不禁风,摇摇欲坠,走两步就要倒在地上似的。 孟婆并没有被喝退,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朝猪头鬼走去,走着走着,她佝偻着的背脊忽然伸直了,脸上的沟壑和褶皱也不见了,臃肿缓慢的身躯变得纤细曼妙。 原来传说中的孟婆,虽是一头白发,却有一副绝美的清泠容颜,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没太多繁复的样式,只插了一支素钗,却仍难掩其容貌姣好,直叫人沉醉移不开眼。 猪头鬼看着她样貌的变化,眼睛都瞪直了,刚想收回表情,却发现脸僵住了,不仅长大的嘴巴不能动了,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哪儿都动不了了。 孟婆一步也没有停下,绕过他,施施然走进他身后的牢狱。 夜漓与孟婆其实并无很深的交情,说起来还都是夜漓一厢情愿。 她日常闲来无事,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到处乱跑,有一日心血来潮,想去参观一下凡人口中的冥界盛景“奈何桥”。 夜漓来冥界走的不是寻常路数,印象里并没有到过奈何桥,与她倒是一种缺憾。 奈何桥离她的住所不近,她这一闲逛横跨了半个鬼蜮,来到奈何桥边,她却有些失望。 没想到传说中的“奈何桥”只是一座破破烂烂的木桥而已,桥下忘川奔流不息,波光中泛着幽冥的光晕,是被打入忘川受罪的亡魂。 水面波涛汹涌,时而泛起阵阵浪花,风中隐隐夹杂着腥臭的气息,衬得奈何桥更加单薄了,像是要被这惊涛骇浪吞噬了似的,仿佛转瞬间就会分崩瓦解。 桥上立着一个老妇人,面前有一口巨大的锅子,锅子底下生着火,老妇人十分淡定,过了一会儿风浪平息了一些,她踩在梯子上,站在大锅口,拿着一根木勺,不断搅动着锅里的汤水。 一开始,夜漓并不知道这位老妪就是“独守奈何生死门,悠悠万载阅孤魂”的孟婆,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冥界本就怪事多,她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老妇人每日在此守着这口锅,未免也太寂寞了,于是就走过去找孟婆搭话,还主动教她下棋解闷儿。 之后夜漓隔三差五地就找孟婆对弈,还会给她讲一些自己去凡间时的经历和见闻。 起初孟婆棋艺不精,常常败给夜漓,后来便逐渐驾轻就熟,逼得夜漓只能悔棋耍赖的程度。 孟婆娴静,夜漓聒噪,经常是夜漓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而孟婆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这么一来二去,彼此倒是生出些“同声相应,同心相知”的情谊来。 牢里的夜漓急不可耐把手伸出去栅栏:“我在这儿。” 孟婆走过来,笑面如靥:“你这小家伙,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惹鬼王殿下生气了?” 九十、鬼冥渊 深幽的峡谷阴风阵阵,上方有不明黑影盘旋,仿佛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下面那个罩着披风独自走在冗长峡谷中的身影。 披风很眼熟,是终年立在奈何桥头的孟婆用来遮挡风浪用的,她给人喂下孟婆汤的时候常常化成老妪的样子,似乎只有这副模样才比较能让人信服,她在夜漓面前也没有露出过真容,直到这一次,夜漓才看清她原本的面目。 孟婆美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她扯下帷帽,露出的那一头银亮银亮的美发,犹如天上的银河落下一般,跟奈何桥上那个干瘪瘦小,衣衫破旧,头发杂乱的老妇人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你...”夜漓指着孟婆,瞠目结舌。 连关在旁边的晏姬看到都惊讶了,但她不像夜漓如此唐突,也知道孟婆在冥界地位特殊,说话不敢造次,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孟婆,那样子仿佛像是在说,冥界居然还有她不知道的奇闻异事。 “怎么?”孟婆浅笑:“封了鬼主,就不认得我了?” “孟婆?”夜漓激动得牵起她的手:“你怎么...” 怪不得以前夜漓总觉得孟婆的声音听着怪怪的,明明看上去是个七旬老妇,怎的说话声如此水灵。 孟婆的手上散发着灵光,是魂力缠绕过的痕迹,有所不同是一般由煞气所化的魂力都是黑色的,而孟婆的魂印是乳白色的,莹亮而温暖。 她轻轻捻了捻纤长的手指,说:“门口的小鬼出言不逊,总要教他学学规矩。” 看来只要动了魂力,孟婆的伪装便会散去。 “别说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孟婆问:“为何这次你去凡间这么久都没有回来,鬼王殿下又为何把你关在此处?” 夜漓没想好怎么说。 她想起梦境中那个声音说的话。 洛梓奕真的是为了保护她吗? 那来历不明的声音说的煞有介事,说不只是因为她神游太虚时偷吃蟠桃,被发现了踪迹,还有银瑾山大战烛龙阴魂,掀翻锁妖塔使得无数妖魔鬼怪尽出,在西虞国的时候她还使出过呼风唤雨之术。 六界之中除了在册的天官,像是雷公电母,水神风神等极少数神仙能用这种特殊且强大的法术之外,就只有四海之主的龙族会使了。 而这种种的非自然现象早就被天庭派到各处的散仙报上去了。 可能夜漓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九重天至今对她的存在感到恐惧,意图灭之而后快,这不仅仅是消灭其肉身,而是要让她彻彻底底从世间消失。 “此时说来话长...”夜漓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干脆说:“孟婆,你帮我...” “帮我好不好?” 孟婆不解其意:“你是要我帮你从这里逃出去?” 她似乎不太明白,她认识的夜漓虽然有时候有些胡闹,但也算明事理,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不清醒。 “你要怎么逃出去?”孟婆忽然严肃起来:“冥界可是生死之界,谁能随意跨越生死?” “可是我的肉身并未毁坏,尚有一口气在,只是被洛梓奕藏了起来,生魂离体,算不得是死了啊!” 孟婆脸色稍缓,虽然表情看上去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仔细看还是能察觉到舒展了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沉声问道。 “我...”夜漓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六界之中的任何一个地方,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梦到的,梦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的” “夜漓...”孟婆有些无奈。 “我是说真的!”她辩解道。 “鬼冥渊恶灵沉积,怨念深重,你在这里容易胡思乱想...” 夜漓不服气地说:“我没有胡思乱想...” “那你说说,鬼王殿下将你的躯体藏在哪里?” “在梦虚镜里。” 孟婆的双眸微微震动,瞳孔放大。 夜漓一向是大大咧咧的,这一次却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她敏锐地觉得孟婆肯定知道些什么的。 或许之前她对此还有所怀疑,毕竟不是亲眼所见,现下倒是确信了几分。 “从第一次我在奈河桥头主动找上你,你就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前世今生,对吗?”夜漓面无表情地说:““我身陷鬼蜮六百年,不问前尘,不问归途,自问循规蹈矩,但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吗?” “我只是想把我失去的东西找回来,这有错吗?” 孟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远赴人间惊鸿宴,谈笑风生不动情,人间真有那么好吗?人心祸水,比鬼可怕多了。凡人愚蠢,无知,贪婪,人间深情错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比比皆是,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以为你见识了这么多,不会放不下...”说着她眉宇间凝起一抹幽怨。 她想起洛梓奕将夜漓带回冥界那日时的情景,她浑身是血,元神尽散,孟婆从没见过破碎得这么彻底的魂魄,拼都拼不起来。 洛梓奕一入鬼门关,冲过奈何桥,就带着夜漓往千阙歌去了。 他在千阙阁前筑起血河大阵,想以幽冥鬼煞之力让鲜血回流,将夜漓救回,可惜并无半点用处。 那段时间,由于洛梓奕不断反复做法,使得冥界原本平衡的能量变得动荡,一些躲在暗处的势力伺机蠢蠢欲动,酆都山连日降下血雨,天火和猩红的电矢落在各处,引起了冥界鬼众的不安。 过了几日,洛梓奕使尽所有手段,还是眼看着破碎的灵魂从夜漓身上一点一点消散,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抱着夜漓仰天长啸,大骂上天为什么要跟他开这种玩笑。 千阙阁的鬼侍躲在墙后面张望,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说,天界的武神等在鬼门关外,说要面见鬼王。 洛梓奕的脸瞬间变得十分可怕,他轻轻放下夜漓,眨眼间便从鬼侍身旁飞掠过,直奔鬼门关而去。 孟婆依旧守在桥头。 任天地变化,山崩海枯,她也总是守在桥头。 洛梓奕的身形化成一道黑影,翻涌的魂力预示着他狂怒的内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飞奔,慢慢走上奈何桥,失魂落魄。 他的手里握着一颗引魂珠,走到桥中央,立着站了一会儿,将珠子举到面前,自言自语:“我只带回了你的人,你的魂终究是留在他那儿了。” 孟婆认得天界圣物引魂珠,那曾是玄女娘娘的法器,后来听说她赠给了自己的徒弟。 引魂珠玄妙,能储存灵力,用之修炼既可事半功倍,又可防止走火入魔。 洛梓奕施招魂咒,用引魂珠上的灵力,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勉强将夜漓的魂魄凑成整的了。 她即将苏醒的那天,洛梓奕叫了孟婆去,让她给夜漓喂下孟婆汤。 孟婆说这是一具生魂,灵体过于强大,几番周折竟也没有死绝,现在既已拼凑完整,便应该让她魂归本体。 洛梓奕却说,她已经经历太多磨难了,离开冥界也只会受到更多迫害,还不如留下。 但若非完全抛却过往,又怎能安心留下呢?所以他让孟婆给夜漓喂了孟婆汤。 虽然有些违心,孟婆还是照办了。 活着是太苦了,就算她现在日日将自己困在奈何桥上,也比不得活着时受的苦。 念及此处,孟婆多少有些愧疚。 “你想我怎么帮你?”她似乎被说动了。 “鬼王殿下为了防止你逃跑,在整个鬼冥渊都布下了天罗地网,除了原本就驻守此地的鬼差,还特意派了罗刹鬼带着他的手下在鬼冥渊各处巡视...” “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时,一旁的晏姬开口了。 孟婆皱了皱眉头,瞟了她一下,她似乎不甚喜欢晏姬。 晏姬说:“您就有这个特权,能自由出入冥界的任何地方,不是吗?” 确实,孟婆在冥界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冥界大多数鬼众投胎去了都见不到鬼王一面,但只要经过奈何桥,都能见上孟婆,所以世间的大多数地方,尤其是凡间,他们认为孟婆就是冥界,冥界就是孟婆。 尽管孟婆一直对洛梓奕怀有敬意,也从未违逆过他,但其实她就算真犯了什么事,洛梓奕也未必就会降罪于她。 毕竟冥界了没谁,都不能没了孟婆。 那个在峡谷中孤独行走的身影始终用披风牢牢地遮盖着头脸,上空时不时有黑影俯冲下来,在其身边环绕,却不敢接近,过了一会儿又飞走了。 这东西叫丧灵,又称魂飘或者魂吊,是冥界中夜漓最讨厌的东西。 丧灵是比魍魉还要低阶一等的游魂,是一些失去自主意识的灵魂,它们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在终年在鬼蜮飘荡。 它们大多都是在凶化的过程中失去神识,变得眼歪嘴斜,面目可憎,甚至失去了原有的形态,犹如一摊烂泥,或者化作一缕黑影,冥界有太多丧灵了,就跟凡间的蛇虫鼠蚁似的,灭都灭不净,于是洛梓奕就把它们都赶到鬼冥渊来了,这也是鬼冥渊这个地方连鬼都厌弃的原因之一。 丧灵大都魂力低下,却极为贪婪,它们无法自行修炼,只能互相厮杀然后吞食对方的力量。 有时候它们也会盯上高阶一些的游魂甚至是鬼魅,集体行动,然后分食其魂力。 所以丧灵十分难缠,迷路或者落单的游魂来到鬼冥渊这个地方是很危险的。 夜漓裹着孟婆的披风,飘荡在上空的丧灵不敢对她下手,只是偶尔在她周围徘徊,试探,等她显出颓势,便可一拥而上将她吃干抹净。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夜漓警惕起来,暗自加快了脚步。 再往前一点就是鬼冥渊的出口了,她似乎已经能听到黄泉的流水声。 身后的东西跟了她一阵似乎就放弃了,没再追上来。 夜漓稍稍松了一口气。 山渊空谷回响,鬼鸣声不绝于耳。 这时,一个黑色剪影在前面看不清的暗处,冷不防问道:“孟婆这是要去哪里?” 夜漓心头一凉,停下了脚步。 这是罗刹鬼的声音。 诸鬼道,夜叉邪魅,罗刹铁面,他们都是冥界的“原住民”,比洛梓奕早千年万年就已经存在于冥界了,也是冥界鬼众之中最早臣服于他的。 平常夜漓很少与他们打交道,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几次,只在他们被洛梓奕召唤之时,才极偶尔得在千阙阁中打过几次照面,对他们的印象跟传闻中的差不多。 罗刹鬼就是不苟言笑,凶神恶煞的那种,但魂力值极高,而且颇有手段,雷厉风行,铁面无私。 夜叉鬼怎么说呢,就是阴柔邪魅,鬼里鬼气的,虽然这听上去像是一句废话,但只有这样形容他最恰当,他就是一个鬼,到哪儿任谁看了都觉得是鬼,就算批了人皮看着也还是像鬼,他长着一对翅膀,魂力稍逊于罗刹,但他会飞啊,所以也很难对付,他们在洛梓奕对战神无的后期,都贡献了不少力量。 这好死不死,连个小鬼都没遇到,怎么就直接碰上了个最强的? 夜漓僵在那里,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生怕罗刹鬼起疑。 “听说你是来探望怀阴鬼的,擅离职守,总不是太好吧?”恐怕整个冥界,也只有罗刹鬼,敢怎么和孟婆说话了。 “我这就要回去了,我来此,事先是知会过千阙阁的。” “哦?”罗刹鬼冷笑:“那是我多事了。” “听说怀阴鬼冥顽不灵,不知你有没有劝得她懂规矩一些。” “她会回心转意的。”夜漓强装镇定回答。 “我还以为你会同情她。”听语气,罗刹鬼与孟婆不但是旧识,而且交情不浅。 至少他是知道一些孟婆的底细的。 没错,孟婆就是出于同情才会答应帮夜漓的。 她原是来做说客的,问夜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世间情爱,大抵如此,值得你这样孤注一掷吗?” 孟婆似乎是在说她,又像是在说自己,眼底满是悲凉之意。 九十一、恶斗 “孟婆,你信因果吗?”夜漓忽然问。 “你日日守在奈何桥上,难道不是在等着谁吗?” 孟婆的表情意味不明,目光黯淡下来。 “你觉得你等的人,会来吗?” “你相信几世的纠缠,能换来一生的相守吗?” “我不信,我虽为孽境司主事,但我不信因果,很多事等老天爷来管,太迟了,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不想等,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只想抓住今生。” “可他一介凡人,终究是寿数有限...” “那就让我陪他走完这一世,”夜漓眼角含泪,泫然啜泣:“他受了伤,很重的伤,不知还能活多久,他若死了,再世为人,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又不知要去何处寻他了...” “孟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好?” 孟婆叹了一口气:“鬼王殿下待你不好吗?” 夜漓脱口而出:“可我爱的人,不是他。” 一旁的晏姬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几不可闻。 沉默良久,孟婆取下身上的粗布披风,素手一扬,竟然打开了牢门。 她与夜漓对调了行头,放走了她。 走的时候她嘱咐夜漓,出了此处往北走,是一条狭窄的山路,路的尽头是有一个深坑,坑下是一潭水,水深不见底。 深潭是后来形成的,有个典故,当初洛梓奕与神无的决战于此,差点被神无逃脱,最后洛梓奕引来周围的黄泉水,那水形成天幕,将这一带的上空都封住了,积云聚雨,生生将神无困在了鬼冥渊,一番大战后,黄泉水从天上落下,神无随之也被封印在深潭之中。 一切尘埃落定,鬼冥渊附近的小鬼们探出头来一看,深坑上方竟然出现了彩虹。 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从未见过此种奇景,小鬼们啧啧称道,从此深潭有了个名字,叫帝弓潭。 孟婆说鬼冥渊地处偏僻,饶是她在冥界呆了数万年,对此地也不甚熟悉,但神无最后既然逃到了这里,说明深坑周围一定有出去的地方。 荒凉。 无尽的荒凉。 夜漓从没见过像鬼冥渊一样这么荒凉的地方,感觉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样。 这地方呆得久了,只怕不疯也难吧,怪不得附近的丧灵越来越多。 夜漓没有多言语,生怕罗刹鬼从她的声音里听出端倪来,只得小心得与他周旋。 未知深浅,她不敢轻易卸下伪装,与罗刹鬼动手,况且鬼冥渊中又有丧灵虎视眈眈。 她尽量自然地继续走,但感觉到罗刹鬼仍跟在身后。 莫非是他察觉了什么?夜漓紧张起来,手心微微出汗。 “孟婆,打个商量,哪天等我轮回转世,你能不能在孟婆汤里做个手脚。” 罗刹鬼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留恋这一世的记忆,我懂规矩,我就是怕苦,我在想,如果把离人泪换成情人泪,会不会喝起来甜一点。” 夜漓表面镇定,心里有一丝慌乱。 她哪里知道什么甜的苦的,只好随口打发了罗刹鬼:“那不成,孟婆汤的配方岂能随意更改。” 为了表示自己很懂行,她又添油加醋道:“而且孟婆汤一熬都是一大锅的,难不成要为你一个开小灶?” 罗刹鬼停顿了三秒,爆发出一阵狂笑,夜漓觉得莫名其妙,不搭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接着,她背后一凉,一把镰刀从头顶上方划过,直插在夜漓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是罗刹鬼的魂器,一把叫千杀的镰刀。 夜漓一惊,心想糟了。 身后,罗刹鬼那特有的黏腻又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你果然不是孟婆。” “孟婆汤根本就没有离人泪,也没有情人泪,倒是有一味相思泪,相思味苦,所以孟婆汤才会那么难喝。” “怀阴鬼,你还要藏头露尾的,在披风里躲多久?” 夜漓身前红光乍现,一把短剑出现在手中。 她心知身份既已暴露,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上一次她见罗刹鬼动手,还是六百年前她受训成为朝生使者之时,亲眼见他对付过一只 思忖完,夜漓回身扬手,短剑化成袖箭射出,罗刹鬼挥舞镰刀,霍霍生风,一阵电光火石之后,将夜漓的袖箭全部挡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罗刹鬼又大笑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孟婆汤里有什么,自然也没喝过,都只是凡间的传闻罢了。” 夜漓脸色一沉,面露杀意。 “表情很不错,看上去值得一战,”罗刹鬼用舌头舔舐着上牙龈:“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罗刹鬼举起镰刀,不断抡动,但却没有主动攻击,只是蓄势待发,手中的武器越转越快。 夜漓勾勾手指,掉在地上的袖箭抖动起来,化成光,“倏倏倏”地回到她手上。 罗刹鬼冷笑一声,挥刀向她砍来,夜漓双足点地,轻巧地躲开,飞到石壁上,罗刹鬼立刻追了上去,夜漓不想恋战,与之在这狭窄的山崖间周旋,五六个回合下来始终无法脱身。 过了罗刹鬼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夜漓,你要一直这样逃下去吗?你虽封了鬼主,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夜漓不答,罗刹鬼见她不受自己激将法的唆使,加快了攻击的速度,将这一带的山岩砸了个稀烂,他动作迅疾,纵跃如飞,跳过夜漓头顶,提起镰刀直劈下来,不得已,夜漓被逼回到地面上,身体后仰,划出一大截,才躲过两边的石壁上掉落下来的石头。 罗刹鬼转动手中的镰刀,用威胁的口吻说:“这样下去,你会输的。” 夜漓用短剑格挡,刀剑的锋芒相抵,铮铮作响,罗刹鬼的镰刀离夜漓的脸堪堪只有寸许,几次看上去都要将她的眼球戳穿,十分凶险。 罗刹鬼一出手,煞气四溢,立刻引来丧灵的注意,犹如飘落的树叶一样,纷纷从上空俯冲下来,被夜漓用魂力震散,但丧灵数量众多,驱赶不尽。 神无曾经利用丧灵来镇压那些不服他的鬼众,这导致冥界曾遭到多次丧灵的侵袭,丧灵大军所到之处,亡魂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直到这一片的亡魂,都被丧灵啖食殆尽。 夜漓全身心对付罗刹鬼,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丧灵,不免被咬去些皮肉,十分狼狈。 接着,她的魂鞭蓄劲发出,在空中一抖,鞭梢如红信急弹,冲散了蜂拥而至的丧灵,让她得以有喘息之机,接着运起魂力,化成红色的闪电,并以浓重的煞气护住周身,罗刹鬼趁势追击,夜漓向后倒翻,借着袭来的劲道,卸去攻击之力。 罗刹鬼“咦”了一声,似乎十分惊讶。 “看来你这几百年,还是有长进的。”他的脸上浮现出肃杀之意。 夜漓心里清楚,刚刚的几轮暴击,她都只能勉强应对,被逼得连连后退,已失先机,只能步步受制于对方,想要反败为胜,殊为不易,她不动声色,屏息凝神,勉强站稳。 罗刹鬼脚下生风,甩了甩手上的镰刀,飞驰电掣般直冲夜漓而来,速度又比之前快了好几倍,横劈直砍斜撩尖刺,几番连招将夜漓打得招架不住。 而他却似乎游刃有余,挑衅地说:“你就只有这种程度了吗?”夜漓飞到一块凸起的石壁上,吊在半空,罗刹鬼冷笑:“我看你能逃到什么时候!” 说着,跃上半空,挥动镰刀,刀锋射出一道光弧,夜漓为了躲避,松开手,掉落到地上,那道光弧直接将凸起的石壁整个粉碎。 夜漓挥舞魂鞭,想以此拉开与罗刹鬼的距离,却被他看穿,借着迅捷的身法,频频欺身靠近,借着她击退丧灵,胁下大空之际下手,夜漓魂力大耗,却收效甚微,还被罗刹鬼抓住破绽,刺中她的肋骨,顿时鲜血直流。 她忍痛甩出长鞭,朝罗刹鬼迎面而去,罗刹鬼只是稍一侧身,便避开了,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见他轻易就化解了自己的招式,夜漓并不泄气,继续舞鞭,鞭法凌厉,密不透风,罗刹鬼往后跳开,还没立定,魂鞭又甩到,每每只差毫厘,但就是没能击中。 罗刹鬼似乎没有根本没将夜漓的攻击放在眼里,跟玩儿似的,给她一点反败为胜的希望,又随随便便掐灭,以此让她知道她跟自己实力的差距。 另一边夜漓就陷入了苦战,在一轮进攻之后,罗刹鬼开始反击,隔空挥出数下镰刀,光弧所发出的气势更厉害了,夜漓抵挡不住,左肩又被砍中一刀,鲜血长流。 她右胁左肩均受了伤,有些力竭,气喘吁吁,眼神却越发坚毅,看得罗刹鬼一凛,他似乎被夜漓的眼神给激怒了,她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服输吗? 夜漓方才属实是有些天真,以为罗刹鬼不敢真的对她下手,现在发现原来没了洛梓奕的庇佑,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开始观察罗刹鬼。 他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缺点,就是傲慢,动起手来也喜欢端着,就为了显示自己绝对的压制力。 但对战是为了赢,至于是赢得漂亮,还是赢得狼狈并不重要。 夜漓逐渐直起身子,甩出了鞭子,不知是否是魂力耗尽,这一下却是软绵绵的,被罗刹鬼一把扯住鞭梢。 “怀阴,我看你还是投降吧,乖乖回牢里,也能少吃些苦头。”罗刹鬼嘲笑道。 夜漓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缓缓地举起手,有气无力似的。 “轰”的一下,一道黑火从夜漓的手掌中燃了起来,沿着魂鞭蔓延开,刚开始罗刹鬼还没当回事儿,直到手指触碰到黑火才发觉不对,赶忙甩脱,却发现黑火不灭,整个手都烧着了才知不妙,当机立断,居然挥刀将手掌跺下。 他瞪大双眼,瞳孔震荡,青筋暴起,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一脸不可置信,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大意轻敌竟给带来这样惨痛的教训,罗刹鬼向来自视甚高,偏狭狂妄,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他看着镰刀上滴下的血,狂笑,继而仰天大笑。 “好啊,有意思,有意思得很。”他的脸变得十分可怕。 夜漓冷冷地说:“是你逼我的。” 罗刹鬼抡起镰刀冲杀过来,没跑两步,胸口忽然滋血,低头一看,胸膛上竟被什么东西穿出一个窟窿,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下,抬头看夜漓,只见她的身边悬停了数支袖箭。 除了打斗初始,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用过她的魂器由鳞了,原来这步暗棋应在此处。 夜漓趁着罗刹鬼停顿的片刻,扬鞭甩去,他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劈了个正着,没过多久身上就多了一大血印,夜漓并未停手,又拦腰抽过去,这一击罗刹鬼直接被击飞到石壁上,接着,由鳞嗖嗖射出,将罗刹鬼钉在了石壁上。 罗刹鬼实是没想到自己会败,他已经几万年没有受过伤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罗刹鬼处在惊恐之中,长大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细长的舌头也吐在外面,夜漓走过去,一只手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魂器千杀,另一只手握拳,浑身闪电黑雾大作,身上的伤随即愈合了。 夜漓转动千杀,离罗刹鬼越靠越近,眼看着随时都能从他身上削下一块肉来。 “你知不知道镰刀砍在身上,会痛,”夜漓似笑非笑道:“或许在你身上也捅上几个窟窿,你就会知道了。” 罗刹鬼低着头,四肢被袖箭钉住的地方淌下一道道血痕,一言不发,像是死了一样。 他是鬼魂,鬼魂是不会这样就死了的。 夜漓感觉到到一丝异常,似乎有什么东西躁动起来,这时,罗刹鬼身后出现了一个阴影,像是石壁洇了水似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大,山谷间的躁动也越发激烈起来。 不好,夜漓猛然抬头,是丧灵! 她看向罗刹鬼:“你疯了...” 他是真的疯了,为了赢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是冥界的禁术,叫缝魂,通过献祭魂魄来获得力量。 罗刹鬼居然要主动引丧灵来吃他的身子,这样他就能与庞大的丧灵军团合为一体,来获得力量。 九十二、回魂 石壁上的黑影越来越大,凹凸不平,,高低起伏,表面跟融化了一样,无数五官模糊的人脸企图从黑影中冲出来,场面十分震撼。 然而让人震撼的还在后头,只见被钉在墙上的罗刹鬼半边身子陷入强中,像是被吞噬了似的,与黑影逐渐融为一体。 夜漓心知不好,罗刹鬼好歹也是一方鬼主,怎的这么输不起,居然不惜以身犯禁,冒着魂魄从此遁入混沌之中的风险,也要赢她,这样下去,怕是要闯下大祸。 她从未亲眼见过“魂缝”,只知约莫一千年前为祸人间的“骷髅将军”曾以此术吞灭无数凡人魂魄,以求在短期内魂力飙升,达到能与洛梓弈抗衡的程度。 但被吞食的魂魄通常无法很好地融合,只能在痛苦中暴走,影响到本体也跟着失控,是十分危险的,神无时期,冥界崇尚弱肉强食,所以这种禁术被滥用,引起动荡 罗刹鬼或许是太过于自信了,居然觉得他能在这种危险的禁术中仍然保持清醒。 他的身子已经越陷越深,最终完全没入黑暗之中,夜漓屏息静望,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黑影将罗刹鬼完全吞没之后,竟然从石壁上剥脱下来,有了形态,那个样子很诡异,黑影先是从石壁的底部溢出来,乍一看像是石壁漏水了一样,但是这水却不是一滩倾倒在地上的,而是粘稠,能立住的,像豆浆凝固成的豆腐一样,只不过豆腐是雪白的,而黑影却是透明的黑色。 接着整面石壁上的黑影都脱离出来,在原地蠕动,从体内不断涌出,越堆越高,仿佛是在自我咀嚼一样。 这景象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夜漓愣在当场,此时她忽然注意到,那一大坨黑色物体正朝她移动过来,一开始是以一种肉眼很难察觉的速度,没多久就变得越来越快,每次吞吐过后都能朝前进一大段。 夜漓略略一惊,赶忙飞身跳到石壁上,她刚刚站着的地方,身后有个土垒,那怪物便一下子撞在那土垒之上,这玩意儿不知是饕餮上身还是饿死鬼投胎,仿佛整个身体都是胃,见到什么东西都要嚼食殆尽,直到发现土垒并不好吃,又哗啦啦一下给吐了出来,原本坚硬的土垒化成齑粉。 怪物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恼怒,一下从那鼓鼓囊囊的“躯体”上吐出十七八个“手脚”来,那些“手脚”将这个滚圆的身躯撑起来,竟然攀爬上石壁,那怪物或许是吸食了太多丧灵的缘故,看上去极为沉重,将石壁表面都踩碎了,无数碎石砸落。 夜漓冷静下来,迅速结了一个印,身子立在石壁上半蹲下来,手指触碰到石壁上,突然无数红色的触须从石壁中钻出来,从四面八法将怪物束缚住,动弹不得。 那触须上有猩红的闪电流过,与夜漓的魂鞭颇为相似,正是其魂力所化,也算是这一魂术的究极形态了。 怪物被捆住,开始狂躁起来,拼命挣扎,几乎将这一块的石壁表面踩出一个大坑来,这才挣脱触须,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石壁上的触须紧追其后,夜漓挥舞着千杀朝怪物砍将过来,一下便砍去其两肢。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正有些诧异,却见千杀的刀锋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竟是那怪物的一部分残躯,夜漓觉得有些反胃,便将千杀丢弃了,谁知此时,怪物的身躯忽然涨大了一倍,夜漓抬头一看,原来它仍在不断吸收鬼冥渊中的丧灵之力,只趁着夜漓近身之际发难。 夜漓一惊,怪物的身躯离她只有咫尺,要逃是来不及了,她本能得伸手想将它推开,谁知手竟像陷入泥沼似的,直接没入怪物的身体,她慌了,化出由鳞向怪物划去,但这种攻击对怪物来说毫无用处,即便是被她划出一道口子,也很快就愈合了,没过多久,夜漓的整条手臂就完全陷入了怪物的身体之中,她越想抽离就陷得越深。 糟糕,上当了! 夜漓觉得眼皮沉重,意识逐渐模糊,过不了多久,就会和罗刹鬼,以及这里无数的丧灵一样,彻底泯灭。 忽然,怪物发出一声呜鸣,底盘张开,无数丧灵倾泻而下,像飞瀑直下,又像是在呕吐。 掉在地上的丧灵都被一种黑色的火焰裹挟着,火焰中间躺着一个女子,正是夜漓。 千钧一发之际,夜漓想到了用黑火,从内部破坏,罗刹鬼刚在她的黑火上吃过亏,怪物带着他的记忆,必然有所忌惮,果然黑火一燃烧,怪物就急忙将夜漓排出体外。 夜漓打了个滚,正要使出杀招,这时,一道银光闪过,罗刹鬼的断臂,拿着他的魂器千杀向夜漓劈来,夜漓连忙举起由鳞,化成短剑抵挡,那断臂即使离了本体,依旧十分厉害,两相交锋,铛铛作响,逼得夜漓后退连连,给了怪物喘息之机。 那透明的黑色怪物看夜漓并非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便想逃离此地,夜漓哪里肯,这怪物的形成,也有她一半的责任,她暗下决心,决不能让这玩意儿离开鬼冥渊! 怪物横冲直撞,往帝弓潭方向逃窜,夜漓不耐烦与那断臂拉扯了,收回魂鞭,一鞭子下去,那断臂就化成了灰烬,夜漓一边追上怪物,一边捡起千杀朝其投掷过去。 她也只是碰碰运气,并未曾想能一击即中,原以为千杀会直接从怪物那臃肿的躯体上穿过去,或者被其吞噬,出乎她意料的是,两者都没有发生,千杀直挺挺得从后背直插入怪物体内,便杵着不动了,当然了,怪物没有面目,也不知哪儿是正面哪儿是背面。 金陵城东有一家食铺,有卖岭南的钵仔糕,怪物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会移动的钵仔糕,身上还插着棒的那种。 夜漓的魂鞭直蹿出去,像是突然发起进攻的毒蛇,追着猎物而去,时而绷紧,时而拱起,抡似钢棍,舞似车轮,鞭鞭生风,行迹犹如闪电一般,成雷霆万钧之势,慢慢的,魂鞭的进攻之态就不再像蛇,而是隐隐竟显出龙形,仿佛一条红龙撕咬咆哮,一击割开了怪物的身子。 怪物身体里的丧灵早已面目模糊,互相交融,一被划拉开,身体里都是恶心的黏液,像是陈年的积腐之物烂在一起,透过丝丝拉拉,粘连不清的黏液,夜漓一眼看到了里面的罗刹鬼。 他居然还保有原来的样子,没有被丧灵完全吞噬,但看样子,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怪物被夜漓的魂鞭追得东逃西撞,直往帝弓潭方向突进,越靠近帝弓潭,山路就越窄,一直缩成了一个关隘口,怪物还想逃跑,夜漓纵身跃起,临空翻了个身,跃到怪物前头拦住其去路,怪物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咆哮,夜漓举起魂鞭当头劈下去,怪物居然变成了两半,但没过一会儿又和到了一起,夜漓又是一跃,抓住千杀,使劲一拔,怪物向反方向挣脱,成摧枯拉朽之势,夜漓死命拽着千杀,谁知刚刚一掷,千杀并未刺中怪物,而是插在罗刹鬼的身体上,怪不得没有与怪物融为一体,夜漓这一拉,居然将罗刹鬼从怪物体内分离出来了,而怪物的身体像漏了的缸,有一个窟窿,体内的黏液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而那怪物没刹住劲儿,千杀一挣脱其束缚,怪物便一头掉进帝弓潭里。 罗刹鬼断了一只手,索性在怪物体内呆的时间不长,灵识没有完全陷入混沌,还有的救,夜漓正要俯身查看,这时,帝弓潭中忽然传来一阵悲怆的鬼哭狼嚎,仿佛无数恶鬼怨灵齐齐嘶鸣,夜漓从没听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声音,犹如吸走了内心最后一丝平和,只剩下五内俱崩,痛心入骨,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夜漓走到关隘处向下一看,只见帝弓潭的中心起了一个漩涡,漩涡渐层明显,一部分是干净的潭水,一部分是黑水。 那怪物的身体就跟融化的冰雪一样,还剩一半浮在水上,洋开的部分混合着丧灵化成黑水,溶入漩涡之中。 潭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收怪物的力量,就像刚刚罗刹鬼吸收丧灵一样。 帝弓潭的漩涡倒映在夜漓眼中,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她的眼神一下迷离了,冲着漩涡中心,俯身出去,像是着了魔似的。 “小心!”这时,罗刹鬼在她身后大喊一声。 夜漓回过神来,瞬间吓了一跳,身子已超出崖壁一大截,差点就掉下去了。 “你醒了?”夜漓躺在关隘口惊魂未定。 罗刹鬼没有回答,捡起他的魂器,抡了抡,然后重重砸在地上,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就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罗刹鬼主。 夜漓一惊,都这样了,他不会还想打吧? 没想到沉默片刻,罗刹鬼开口道:“走。” “啊?”夜漓不解。 罗刹鬼走到她边上,侧过头来说:“你不是想离开鬼冥渊吗?” “你能带我出去?”夜漓眼睛一亮:“真的?” 罗刹鬼冷哼一声,助跑了几步,将手中的千杀投掷出去,千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击对岸而去,却在石壁上方被挡住了,空中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定睛一看,无数蜂窝状的光线形成一道结界,这便是此处的禁制了。 在罗刹鬼的操控下,千杀费力得在结界上割开一道口子。 “你走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夜漓问:“你不走吗?” 罗刹鬼盯着帝弓潭底的漩涡,神情讳莫如深:“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转过身背对着夜漓咬紧牙关说:“赶紧滚。” 夜漓不解其意,也没放在心上,飞身抓住千杀,回头看了一眼,便从结界的缺口处离开了。 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赶快找到梦虚镜,恢复真身。 游船徜徉在冥河之上,夜漓裹着孟婆的披风,水影鬼没将她认出来,只是略有些意外,毕竟极少看到孟婆离开奈何桥。 夜漓表面平静,内心火急火燎的,下了船直奔千阙阁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往常热闹无比的千阙阁里,今日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蹑手蹑脚小心谨慎的行动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上一层,空的。 再上一层,还是空的。 夜漓隐隐觉得不对,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乘石梯上了顶层,石梯里的鬼手倒是还在,只是不会说话,也问不出什么。 洛梓奕寝宫的青冥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点亮,她只好凭记忆摸黑进入,那巨大的金樽镂空鬼王座还在,之前夜漓在洛梓奕房中摸索,就是在鬼王座后发现梦虚镜的,她跑过去撩开幕帘,帘后的镜架还在,却不见梦虚镜。 难道梦虚镜被洛梓奕带在了身边? 这就不好办了。 和他正面对抗,现在还不是时候。 夜漓决定继续碰碰运气,她记得洛梓奕寝宫里是有个密室的,里面封存着不少《鬼典》这样的冥界秘文,还有一些禁术和魂器。 她记得洛梓奕当时好像是在... 夜漓的手在鬼王座后摸索,摸到一个凸起的有些松动的物体,用力按下去,接着,脚下的地面突然打开了,还没等夜漓反应过来就掉了进去。 原来这竟是一个陷阱! 夜漓“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屁股火辣辣的疼,咕噜噜打了好几个滚才爬起来。 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是鬼王寝宫的密室,夜漓记得之前是嵌在墙里的,怎么变成地下的了?她有些迷惑,点亮明火符,那些书册典籍都在,有一些年代过于久远,已经散了架,上面还积着老厚的尘灰,最里面两排是禁书区,或许是太过凶险的缘故,每一本都用锁链捆着。 穿过一道小门,又是另一片天地,这个地方夜漓之前没有来过,看样子是用来封禁一些恶鬼凶灵曾用过的魂器的,据说地狱之主神无的魂器彗厄也在此。 这时,不知何处突然亮起一阵奇异的光,闪得夜漓目不能视,过了一会儿等眼睛稍稍适应了强光,她看到前面一个琉璃柱上罩着的水晶罩子里放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珠子,珠子是呈深灰色,里面有点点碎银,就像黑夜里布满天际的星空一样璀璨夺目。 夜漓鬼使神差般朝珠子走去,揭开水晶罩,她敏锐的感觉到这颗珠子的不同寻常,一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珠子,牢牢攥在手心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瞬间席卷全身,夜漓双目圆睁,大喊了一声,晕倒在地。 夜漓看似一动不动地躺着,其实她的意识已陷入了珠子对她的影响之中,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汪洋大海一般涌上来... (卷一完) 九十三、昆仑瑶池 不知道是我记性不好,还是活得太久了,很久以前的事,我确实记不太清了。 比如我隐约记得自己刚出生的时候,确实是被养在一片更广袤无垠的大泽里的,但自真正记事起,我好像就一直生活在这片水域里。 这个叫瑶池的地方。 别惊讶,我当然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我虽然不记事,但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而且后来我逐渐明白,我不记事,单纯就是记性不好,可不敢夸口说自己活得久,这世上活得比我久的多得是,甚至有数十倍与我的寿命的,而我与这浩瀚的宙宇相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罢了。 瑶池,位于神族圣地昆仑山的山顶之上,这里高耸入云,常年积雪,据说百年方能凝得一滴神水,自是纯净无暇。 此处既是圣地,凡人自然心向往之,更何况执掌昆仑山的是大名鼎鼎的女神西王母,于是凡间对瑶池,就有“天境浮空”的赞誉。 从一个住民的角度来说,瑶池虽然不及我记忆中的广阔大泽那般无边无际,但这里的水确实是清澈有灵的,三千年以来,受此神水的滋养,虽尚未让我修成人形,但我意念汇聚,仙灵已成,早就有了自己的神识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化形,我也不知道,不要觉得我没有用心修炼,我很有上进心的,比如负责照看我的仙娥来喂食,那末不管我是沉在湖底睡觉,还是浮在对岸晒太阳,我总是能飞快地游到岸边。 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修炼嘛。 其实也没什么可抢的,因为这偌大的瑶池里,除了我和零星几株水草,再没有别的活物了,凡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不知道说得是不是这个缘故。 每月月初,都会有一个叫蕊芝的仙娥来喂食,她比别的仙娥年长一些,位阶似乎也更高,就姑且叫她仙姑吧。 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因为她做的糯米糕特别香甜可口,富有灵力,每次我都要吃到撑得翻白肚皮才罢休。 但她的糯米糕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因为蕊芝真的非常啰嗦,她是我见过的最啰嗦的仙子了。 仙娥们通常都不待见我,给我喂食的差事一般也都派给一些新来的小仙娥,她们也懒得在这个偏僻处多呆,一般喂完食也就走了。 蕊芝一来,至少要唠叨半个时辰,说来说去无非都是那些话:劝了西王母好多次,让她不要收留我,就是不听,这么一来岂非养虎为患,还说不指望我知恩图报,只希望我好自为之,不要给王母娘娘带来麻烦就好,又说昆仑山虽然不缺我这口粮食,但如果被她发现我有任何图谋不轨,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扫地出门。 她可能以为我听不懂她说话,其实我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 最初她这样说,我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会生气,然后赌气不吃她给的食物,后来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再后来我开始纳闷,我明明是一条锦鲤,为什么老说是养“虎”为患呢。 慢慢地,我也不生气了,反正我本就来自汪洋大泽,放之四海都能活,也不怕她把我赶出去。 蕊芝把手里的糯米糕捻成沫,投到瑶池里,我立刻屁颠屁颠游过去,吃上一口,糯软回甘,心满意足,想想去了外面,哪有这么好吃的糯米糕呀,唠叨两句就唠叨两句吧。 等她絮絮叨叨地说完,我也吃得差不多了,蕊芝拍干净手,起身走了。 这时,长留仙翁家的栎鸟就适时地飞了过来,停在瑶池边上,他通常会观望一下,再飞到水面上,去啄漂浮的糯米糕碎末。 我不讨厌栎鸟,所以默许了这种行为,他很有礼貌,每次都见我吃得饱了,才去吃那些剩下的残渣的,想想他为了一口吃食,飞那么大老远,也是不容易,谁叫糯米糕实在太美味了呢。 如果他家仙翁无事急召他回去,那他吃完都会在瑶池旁驻足一会儿,同我攀谈几句。 我可太需要有人来与我说说话了,没有人,鸟也行啊。 瑶池什么都好,就是太空旷,太孤寂了,我总不能对着水草说话吧,说了它也不能回应我啊,很多时候我都只能自言自语,这么多年来都快把我给憋坏了。 而且栎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凡界的,天界的,甚至妖魔界的,无有不知,无有不晓,甚至连我住的地方是昆仑瑶池都是他告诉我的,他特别会说故事,说得十分生动,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算起来我们相伴也有上千年了,可以说我对周遭的大部分认知都来自于他。 除了栎鸟,瑶池神水还吸引了不少灵兽来往停留,比如北溟的青鸾鸟。 她跟栎鸟不同,青鸾是北溟仙族族长之女的坐骑,神界与仙界合并之后,她时常要在两头奔波,而昆仑山又恰好在两处中间,她飞累了,就会停在池边,喝口水,如果看到有仙娥喂食,也会吃上两口。 不过青鸾比较高傲,不会吃我吃剩下的东西,仙娥们也都会主动给她投喂,想来是为了巴结她,所以只要她一来,我的口粮就会减少很多,关键她还到访得很频繁,当真是烦人得紧。 过去,神仙二界治制不大一样,神族以天帝为首,下设各宫各府,各司其职,掌管世间万物的运行法则,而仙界多以族群划分,这一点跟妖界有些类似,族内推举有能者担任族长,再从各族族长中挑选仙首。 北溟一族原在仙界就地位崇高,合并后依旧鼎盛,风光不减。 初识青鸾时,我曾询问其来历,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她高贵的出身,我听不明白,问她什么是北溟仙族,她白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什么沟渠里跑出来的乡巴鱼,拔着嗓子说:“你居然连北溟仙族都不知道,那可是当今天后的母族啊!” 话说上古时期,创世之主开天辟地,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神仙二界同为清气所化,本属同源,神乃是自然而生,多为创世主一脉的后裔,而仙族则是通过后天修炼,达到与天地共存的超凡之境的。 两界原本一直划域而治,直到天帝与天后结合,两族联姻,合二为一,天界才成为了如今这个模样,除了北溟仙族作为原仙界最古老最尊贵的一族,仍留在原处之外,其余大部分仙族都已迁至玉京,与神族共享九天。 以上这些都是栎鸟告诉我的,几千年来外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却一直呆在这波澜不惊的瑶池里,仿佛天上地下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有时候我也会好奇,主动问栎鸟,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栎鸟歪着头:“外面很好啊,你问这个作甚?” 我说:“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其实我就是无聊了,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我很渴望能去别处看看,而不是被困在这一汪池水中。 栎鸟说:“现在早就是太平盛世了,三千年前,由两族混战引起的纷争致使六界动荡,天地色变,幸而有武神殿下横空出世,率领天兵天将荡平魔族大军,才让世间恢复原有的和平。”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听得懵懵懂懂,心中生出些许庆幸,三千年前,那岂不是我出生的时候,看来我赶上了好日子呀。 但我对这些的感触并不深,或者说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因为我自己还有一脑门子官司烦忧呢。 瑶池生活虽然安逸平静,但我也是有天敌的。 我的天敌就是西王母豢养的重明鸟。 瑶池边停留的灵兽以鸟雀为多,其中有健谈一些的,与我交好的,有沉默寡言的,对我不理不睬,不管如何,大都还算和善,便是像青鸾这样的,最多也就是傲慢一些,但他们都并不会直接攻击我。 只有重明鸟,从我来到昆仑山,隔三差五就要来欺辱我一次,它很聪明,每每总能避开仙娥,也避开那些光顾瑶池的鸟雀的耳目,除了我,谁都没有发现它的恶行。 重明鸟是西王母的坐骑,灵力自然不一般,我哪里是它的对手,每次都被它逼得东躲xz,它用锋利的爪子抓我,弄得我遍体鳞伤,等戏弄我戏弄得够了,便痛下杀手,我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这日重明鸟又来袭击我,它折磨了我好一会儿,正要给予我致命一击,岩洞外忽然传来说话声,重明鸟十分机警,连忙躲了起来。 “殿下也太宝贝这个弟弟了,他本就是武神的命格,是注定要为六界安定而战的。” 我不晓得说话的就是西王母,只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以前听到过,我悄悄浮出水面,见到一个相貌端庄,神采奕奕的女神,浑身散发着醇精灵力,眉心点着三瓣花钿,穿着一件芙蓉色的衣裙,盘发上装饰着精致步摇,看上去大气又明艳。 昆仑山的仙娥我也见过不少,大多花容月貌,但与这位女神相比,未免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与西王母并肩沿着瑶池缓步的,是一位青衣白冠的俊朗青年。 那人用低沉温和的声音说:“鹤青才从西海回来,父君又要让他去蛮荒平乱,那地方妖魔混居,人鬼难分,还有上古凶兽和各界逃逸的恶徒,是个无法之地,他上次受的伤都还没有恢复…” 西王母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听说潜逃的魔族余孽欲在蛮荒兴风作浪,清剿之事已经拖得太久了,三千年前的之战,将整个六界都卷入其中,如果这一次能将作乱的魔族彻底消灭…” 青年低下头:“可惜我天生有亏,灵力仙法都不如二弟,修为也再难有进益,战事上不能为父君分忧,但大战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魔族气数已尽,余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不足为惧,让武神宫的副将去也是一样的,还望您能劝劝父君,能收回成命。”说着,轻咳两声。 他们走着走着离瑶池近了,我才看清,那青年虽长身毓立,深人雅致,但面色很苍白,甚至有些阴沉,连带着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可能是我听得太专注了,不知不觉游到了岸边,甚至不自觉地摆起了尾,搅动池水,被这个青年发现了动静,他有些意外,问西王母:“您可是在瑶池里养了什么东西?” 西王母好像不太想被人知道我的存在,侧身挡住了青年的视线,含糊其辞:“没什么,不过是一条鲤鱼精罢了。” 青年不经意扬了扬眉,看了西王母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西王母引着他,远离瑶池,一边安慰道:“殿下不必自责,武神有武神之长,你自然也有你的好处,天庭有二君驻守,是六界之福。” “可是我听说…刑苍也逃去了蛮荒…我实是放心不下…”青年言语间满是担忧。 但西王母却不愿当这个说客,正在犹豫为难之际,一个声音当空响起:“广成君殿下!” 一轴书卷飘到他们面前。 青年顿了顿,说:“是宏文殿的通文令。”他一挥手,卷轴缓缓展开,形成一幅以灵力写就的文书。 “二殿下已接令带兵前往蛮荒。” “什么?”青年怔了一下:“这孩子…”随即转身向西王母告辞。 西王母点头道:“去吧。” 随后他们便各自离开了。 看着青年殿下担心的表情,我也跟着担忧起来,忽然就很想知道远在蛮荒的战事如何了,更关心那位天界的武神殿下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有?打赢了吗? 但我却无人可问。 而且以我现在的处境,与其担心他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因为万恶的重明鸟并没打算放过我,而是潜藏暗处,伺机而动,等西王母离去后,它又卷土重来,当我还呆呆地浮在水面上,露出大半个头,它见四下无人,长啸一声俯冲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它的鸟喙已经出现在我面前,差点将我戳瞎。 重明鸟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只得忙不迭扭动身体,奋力一游,飞快逃窜。 但若重明鸟卯起劲追我,我又怎么逃得掉?它的双翅张开,足有三人长,在瑶池上方扇动两下,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我想,这次恐怕是死定了。 就在我准备认命,开始哀悼自己无人在意的悲惨一生就要终结之时,水面忽然规律震荡了几下,似乎有人踏浪而来,接着,只听重明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飞羽惊鸣,巨翅胡乱扑腾,溅起阵阵水花,看样子还想发起反击。 “孽畜,这里是昆仑圣地,你胆敢在此撒野,仗的是谁的势?” 说话的正是刚刚那位广成君,他竟还没走。 我满怀感激,这位神君殿下可真是救我一命啊,日后我定要报答于他。 广成君似乎认出他嘴里的“孽畜”是西王母的坐骑,姿态稍缓,但并不退却。 “西王母悲天悯人,普渡众生,你却行暴虐之举,顾念你是初犯,暂且放你一马,若是下次再被我瞧见,定要捉你去西王母前分说分说!” 九十四、神女 我内心呐喊:“它可不是初犯啊!” 可惜广成君听不懂我说话。 当下我就有些后悔,后悔平日里只顾贪图玩乐,偷懒,没有认真修炼,若我现在已修成人形,就可以好好控诉一下这只坏鸟的恶行了。 还好广成君大义凛然,我的小命也总算保下了。 我对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心中反复想的,竟是那未曾谋过面的天界武神。 没来由的,我就是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这种渴望简直挠心挠肺,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栎鸟光顾瑶池的时间比较固定,一般是月初,当然除了他,也会有其他神鸟栖留,但要么是不搭理我,要么是对此一无所知,无奈之下,我只好问了青鸾。 青鸾刚吃完本该喂给我的食物,正在瑶池边喝水,一边喝一边还用池水洗刷她嘴边的羽毛,洗着洗着,索性连翅膀和脖颈上的羽毛也刷了起来。 我想,瑶池神水居然被你用来洗澡,便是重明鸟也不敢如此,昆仑山上除了你这傻鸟也没有敢这般放肆的了。 “咳咳,”我咳嗽两声,用最随意,最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听说九重天上的武神去蛮荒平乱,现在如何了?”语气尽量听上去就像是我在向她打听什么神仙八卦、奇闻轶事一样。 青鸾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如往常一样傲慢:“你一个小小的鲤鱼精居然也知道武神殿下。” “那些蛮荒小妖,又怎么会是武神殿下的对手呢,”她无比崇敬地说:“看着吧,要不了多久,殿下定能得胜而归的。” “所以...是还没回来吗?”我又追问了一句。 算算时间,也有好些日子了。 青鸾睥睨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鄙夷:“当然没有,蛮荒之地偏远,就算是天兵天将,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三五日时间,殿下这才去了多久,哪有这么快。” “哦…”我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而后,每次青鸾来瑶池小憩,我都会问她,武神是否平安归来。 先时她还会应我一下,时间一久,她就有些不耐烦了,朝我吼:“没有,没有,没有!你烦不烦呐,武神殿下之事,与你何干?” 我心中失望,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这种感觉很微妙,为一个不想干的人牵肠挂肚。 青鸾近来也不大对,来去都行色匆匆,也不怎么吃东西,或者刷她那身鸟毛了,和她说话,她也不再像以往一样表现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只是没精打采得喝两口水,歇一会儿就飞走了。 又过了好几日,我日盼夜盼,终于把栎鸟给盼来了,听到那熟悉的鸟叫声,我便急不可耐地游到岸边,自觉自愿地将一块比较大的糯米糕推到他面前。 栎鸟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好客有些不习惯,我立刻向他打听蛮荒战事。 “你怎么知道的?”栎鸟惊讶,言下之意我一个养在瑶池里的小鲤鱼,居然能获悉这一方天地之外的事。 又说:“这事儿...有些棘手。” “本来武神殿下率领天兵天将在蛮荒平乱,一路斩妖除魔,所向披靡,战到关键时刻,北溟的芷馨仙子忽然跑去蛮荒,说要助武神殿下一臂之力,撵也撵不走,赶跑了,第二天又换一身天兵服偷偷溜回军中,死活说武神行军辛苦,她要侍奉左右。” “那芷馨仙子是北溟仙族仙长之女,从小在仙境中长大,养尊处优,身边有无数仙婢伺候,哪里见过世间险恶,又哪里去过蛮荒这种污糟野蛮之地,武神殿下好言相劝,但这芷馨仙子娇纵惯了,刁蛮任性是出了名的...”说到这里,栎鸟顿了顿,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了,毕竟他家仙翁圣名在外,最是淡薄超尘,他却这般在背后嚼舌根,实在是不大可取,于是咳嗽两声,收敛了一下,继续说道:“芷馨仙子哪里肯听,仍旧是赖在军营里不走,后来双方交战,武神殿下无暇他顾,一个不留神,芷馨仙子被蛮荒的那些乱军虏了去了,还挟持她威胁武神殿下,逼他退兵。” 我吐了两个泡泡,有些没太听懂,在栎鸟和青鸾口中,武神殿下天上地下最神勇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那又如何会陷入这种困境呢,虏了去,再抢回来不就是了。 栎鸟却说:“没那么简单,虏走芷馨仙子的,是...是刑苍。”他压低了声音,凑近我,仿佛是在讲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我听广成君提起过这个名字。 刑苍是谁?很厉害吗? 比武神还厉害? 栎鸟叹息:“你一直生活在昆仑瑶池,没听说过也正常,刑苍原是永晟帝君座下一名神将,后来因为违反天规,受到惩罚,被褫夺仙籍,降以天雷业火之刑,身受重伤后,关押在朔亘山的盘源洞中,”栎鸟顿了顿,又说:“盘源洞不但有天界秘宝镇压,更是有重兵把守,但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是被他逃跑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跑路的神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他不但逃了,还叛逃至魔界,屡次挑起间的冲突,成为了三千年前大战的导火索,后来魔族战败,他不死心,又逃了...” “说起来这刑苍也是有些本事的,天庭追踪他多年,还派出不少执法天神去抓他,但都没能把他抓住,他觉得天庭待他不公,曾立誓赌咒,要整个天界为此付出代价。” 我试探地问:“那他...应该不是武神的对手吧?” 栎鸟长吁一口气:“你可知刑苍在天界时,曾任何职?” 我摇头表示不知。 “他是上一任武神。” 栎鸟的话,字字铮耳,我听罢,心中担忧愈甚。 又过了半个多月,栎鸟又来了,这一次总算是带来了好消息。 他说武神殿下救出芷馨仙子,得胜回来了,但不知为何,听说心情不大好,就连天帝陛下亲自去南天门迎众将士凯旋,他也只是沉着脸,让手下的将士们领赏谢恩,一旁的芷馨仙子也是,低着头不说话,即便被天帝嘉奖,大赞其“纤纤之姿,蒲苇之韧”,也没有露出丝毫喜悦之情,要是按着她以前的性子,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她从小仰慕武神,一看到他,必要是要哥哥前,哥哥后地痴缠,拉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今却一反常态,众仙家均猜测,他们在蛮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栎鸟与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时,青鸾也至,她一改之前的颓丧之态,又神气活现起来,耷拉着的翠羽也恢复了光鲜。 这鸟最是要好看,也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前一阵也一定是因为担心主子的安危,才会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了。 这么说来,青鸾为鸟刻薄是刻薄了一点,但还算得上是一个忠心的好鸟。 没过多久西王母又来了瑶池,这次是陪同另一位神女。 我被丢在瑶池里三千年无人问津,最近居然见西王母金尊玉面两次,属实稀奇。 神女面相尊崇,圣洁而威严,眉宇间更有悲悯之态,头冠九龙飞凤髻,身穿大红白鹤绛绡衣,和西王母站在一起,圣光耀目,竟是丝毫也不逊色,我不禁看得呆了。 “她在你这儿三千年了,一点都没变吗?”女神望着瑶池问。 我凝神听着她们对话的意思,竟是特意来看望我的。 西王母不客气地说:“你若是要问她有无长进,那是一点也没有的,三千了,在瑶池里泡了三千年,石猴也能泡成精了。”一点情面都不留。 我心中有些羞愧,虽然不知道这位女神仙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既然特意来问,说明是关心我的。 昆仑山的仙娥给我喂食只不过是西王母的授意,除了蕊芝时不时唠叨几句,其余的根本都懒得同我多说什么,三千以年来我就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失去自由,也没有人将我放在心上,她是第一个来问候我近况的。 而我,正像西王母说的那样,毫无长进,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无聊了就游来游去活动一下,有时尽管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还会故意和停留的鸟雀在此的争争食,算是找点乐子,碰上聊得来的就闲话两句。 神女叹气:“这孩子命苦,多亏有你的照拂。” 西王母道:“不是我说什么,我知道你把她藏在我这里,是想用瑶池水净化她,但她身上始终都…”说到这里,旋即住口,只是摇头。 神女道:“我与她外祖相交多年,必是要护她周全的,即便没有这层关系,这孩子也无辜啊。” 西王母冷哼一声:“这样的话她还是不化形的好,不然你觉得她的身世能隐瞒多久?这里可是天界,把她养在这里,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岂不更加危险?还不如寻个名山大川把她放了,就当放生了。” 神女道:“所以我才没有把她养在九重天,养在身边,而是拜托你来照顾,总之,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我想把她教好,放到外面,我始终是不放心。”神女恳切地说。 我懵懵懂懂的,不大听得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我决意,从今日起发愤图强,汲取天地灵气,好好修炼,希望能早日能修成人形,不辜负神女的爱惜之意。 于是靠着这点子信念,我振作起来,装模作样努力了几日,但也仅仅只有几日,就又松懈下来。 修炼太辛苦了,能偷懒的谁想努力。 想想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离开这片水域了,倒不如乐呵呵地活着,稀里糊涂过完这一辈子算了。 其实我并不想离开瑶池,毕竟自由虽可贵,但活着更重要。 我曾体验过外面的世界,深知其可怕,我遇到过渔船捕捞,鲸鱼的猎杀,浑浊的海水让我昏昏沉沉病了三日,还遇到过海底火山爆发,沸腾的海水差点就把我煮熟了,海啸引起的巨浪将我吞没,涌动的暗流将我裹挟到不知何处去...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天灾人祸都能让我遍体鳞伤,光是活着已是殊为不易了。 按说体会过这些可怕经历,我应该对我的鱼生感到绝望,不过我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将那些不好的事情很快抛诸脑后,过去的挫折和困难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这也养成了我好逸恶劳,得过且过的性子。 凡人常用“咸鱼翻身”来形容通过努力改变现状,摆脱困境,时来运转的情形,但我又不是咸鱼,没这个必要,而且我见过太多被捉去晒成鱼干的鱼群了,事实证明咸鱼它翻不了身,就算翻了身,也只会变成一个两面风干均匀,肉质弹牙,更鲜美可口的咸鱼而已。 这天我吃完饭,悠闲地游到岸边,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打了个饱嗝,准备午休。 然后我做了个噩梦,梦到重明鸟又来袭击我了。 前一段时间西王母闭关,重明鸟时不时都要来找我麻烦,现下西王母出关,它倒是来的少,但我仍心有余悸。 然后我被一个浪头惊醒,水流卷着我转了好几圈,把我都转晕了。 我想,瑶池风平浪静,哪里来的浪? 接着,一阵刺耳的鸟啸响起,我瞬间明白这不是梦,重明鸟真的又来了。 它迅速降到池面上方高度,以羽翼滑行,来抓我,我急忙甩尾拼命游,游了一会儿,回头看见重明鸟还追在我身后,干脆直接沉道池底。 我以为我学聪明了,但是没用,瑶池并不深,重明鸟不知从哪里衔来石头,不断向我投掷,那石头也是古怪,好像特别沉,能击穿湖面,一直沉到池底,我被黑石砸得无处遁走,只好藏身暗礁后。 这时,重明鸟又用翅膀扇起风,一开始,瑶池的水面还只是被风吹得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但没多久风速就越来越强劲。 然后它又喷出火来,将池水烧得沸腾,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想把我煮成一锅鱼汤,我一旦热得受不了,就在水里呆不住了,接下来它的利爪就又派上了用处…… 这些是重明鸟惯用的伎俩,或许是不想惊动西王母,往常,如此一套连环招若还是没能将我弄死,它也就罢手了,反正这次弄不死,下次还能再来。 重明鸟每次都会挑西王母外出或者闭关的时候来攻击我,反反复复,不遗余力,情况一次比一次凶险。 我精疲力竭,常常旧伤还没好又添新伤,刚恢复了一些元气,就又消耗殆尽了。 池水变得越来越烫,我支持不住扑腾着跃出水面,重明鸟抓住机会,用它锋利的鸟爪抓住我,爪子刺破我身上的鱼鳞,深深地嵌到我的肉里。 我绝望挣扎,第无数次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九十五、化形 我也不知道我跟这鸟有什么深仇大恨,它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可能是察觉了西王母对我的不善,又迫于神女的嘱托,不能把我赶走,于是决定替它主子处置了我。 重明鸟死命地掐着我的鱼鳃,带着我越飞越高。 只稍再飞高一点,从这里摔下去,我必死无疑。 这次,可没有什么广成君,窄成君的来救我了,正当我感叹吾命休矣,身上突然泛起白光,白光呈现出一块块鳞片模样,就像是覆在身上的铠甲。 鳞甲仿佛是长在我身上的,竟与我的心跳产生了共振,我睁开眼,惊讶于自己身体的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副残躯知道我不想活了,自然而然起了保护反应? 我又忽然不想死了,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上苍不亡我,我又怎么能自暴自弃呢。 于是我奋力一挣扎,在坚硬鳞甲的保护下,终于从重明鸟爪中逃脱,重重得摔回瑶池中,迅速游到暗处。 重明鸟长啸一声,盘旋了一会儿,飞走了。 我本以为这次的猎杀就到此为止了,谁知第二日早晨,天刚微亮,一声鸟叫划破熹微的晨光,将迷蒙中的我吓了一个激灵,内心哀嚎,这死鸟怎么又来了! 重明鸟真的是我的噩梦。 如果不是它,我的生活本可以和这一汪瑶池水一样安宁,平和,波澜不惊。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蚀骨烧心的恨意涌上心头。 我想,如果重明鸟死了该有多好。 它死了,世界就清净了,我的生活也能重归安稳。 我的脑子被怨恨填满了,平生还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东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它死!想它死!想它死! 这种愤恨和怨念越燃越旺,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整副身心都被这种喷涌而出的忿恨给占据了。 我第一次发起了反抗,在水中扑腾,引重明鸟来捉我,我逆来顺受久了,重明鸟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奋起反击,用鱼尾狠狠拍在它的翅膀上。 这么多年,我的修为虽没什么长进,身子倒是长大了不少,重明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掉进水里。 我一击得逞,还没来得及得意,重明鸟便怪叫一声,向我冲过来。 熊熊的火焰喷射,没过多久,池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 要烧滚一池子水是要耗费很多灵力的,重明鸟应该是被激怒了。 我被烫得受不了了,一路摆尾狂游,跃出水面,这时,重明鸟一扇翅膀,正好打中了我,把我扇到了岸上! 我在岸上挣扎,泥巴和石子混合得地面扎得我浑身疼,我看了一眼远处的瑶池,心里一沉。 重明鸟把我拍得离岸太远了,以我的力量是绝无可能回去的。 等朝阳升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脱水而死,如果喂食的仙娥来得晚,我可能就直接变成鱼干了。 重明鸟停在池水边,昂着头,藐视着我。 它既不来啄食我,自然也不会来救我,就这么冷眼看着,仿佛是在欣赏它的猎物,从痛苦挣扎,到脱力而竭,再到走向死亡。 扑腾了许久,我终于不动了,躺在地上,像条死鱼一样,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蕊芝的尖叫声吵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太阳照常悬挂在昆仑山山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 直到她冲到我身边,大声质问我:“你究竟干了什么!”我都有些懵懵的,以至于低头看见自己的尾巴被一双腿取代时,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下一刻我就突然意识到,我化成人形了! 虽然我的右肩,右脸和左边的脚踝上的鱼鳞还没完全褪去,迎着太阳,折射出点点反光,但我确确实实是化成人形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我一转头,余光瞥见躺在我身边的重明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它的鸟脖子折了,头被压在身子下,身上有一个不大不小,但一眼就能发现的窟窿,贯穿了它的鸟身,身上黑白相间的羽毛落了一地,沾着水湿湿嗒嗒的,两只锋利的爪子中有一只已不翼而飞,目及之处,不见踪迹。 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悚可怕的景象,不禁干呕了几下。 “是不是你干的!”蕊芝抓着我的肩膀狠命地摇晃了几下,几乎歇斯底里地朝我喊。 她一摇,我头晕得厉害,更想呕吐了,其他仙娥闻声纷纷赶来,见到眼前的惨烈景象,具是一凌。 “这...这不是重明鸟吗?!” “天哪,这不是殿下的坐骑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谁干得?!这,这下完了,殿下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都赶出昆仑山啊?!” 仙娥们闻声而来,聚集在瑶池,围了几圈,熙熙攘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却始终没有一个想到要为光溜溜躺在地上的我盖一层遮羞布。 一阵胸闷袭来,我呼吸不畅,感到窒息,再次天旋地转后,又晕了过去。 等我幽幽转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床上,身上穿了一件单薄的深衣。 我还从没睡过床,觉得新奇,心里一阵高兴,这些小仙子平日里虽然嘴上刻薄我,实际待我还是不错的嘛,我试着起床,但全身疼痛,不能动弹,又安分,根本躺不住,于是撩开床帘,环顾四周。 这间厢房房顶很高,显得很宽阔,应该是正室不似偏屋,床正对着对面的窗,窗前放了张花梨大理石案,案上摆着宝砚,笔筒,石案后侧靠墙的紫檀架上摆着一只汝窑花瓶,瓶里插着白菊,清新素雅,与这厢房的布置相得益彰,窗边的红漆台子上放着佛手柑,散发着清新怡人的香气,我贪婪的吸了几口,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天一夜了,我还没吃任何东西。 这时,我听到隔壁厅堂传来的对话。 “刚刚化形就杀了我的坐骑,我看她根本就是魔跟深种,难以消除!”这是西王母的声音。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西王母的玉虚宫。 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盛怒之意。 我吓了一跳,想起刚刚自己怨念缠身,满脑子都是恶意,只想让重明鸟死,心中就有些怀疑。 这真的是我干的?我有这能耐?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重明鸟不会是被我咒死的吧? “蕊芝,我问你,你亲眼看见她杀了重明鸟吗?”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听上去有些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在说话。 蕊芝倒没有信口开河,一口咬死是我做的,反而犹豫了一下:“这…” “当时的情况是,我照常去瑶池给她喂食,一到那里,就看见她躺在地上,旁边是重明鸟的尸首...”她实话实说。 “那就是没有咯?”那人又问。 蕊芝犹豫了一下,说道:“回殿下的话,我确实没有亲眼看到她动手。” “昆仑山乃是天界圣地,四周都设有结界和禁制,外人根本难以入内,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到…” “玄女,”这时,西王母说道:“你一味包庇,只能是养虎为患呀!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怎么又是养虎为患?我无声抗议:都说了我是锦鲤!是锦鲤!是锦鲤! “我看过重明鸟的伤,那是极其厉害的魔界术法造成的伤害,她不过刚刚修成人形,又从哪里习得这种高阶的邪功呢?” “这…” 我忽然想起我是何时听过这个声音的,这不就是前两日来瑶池探望我的那位神女的声音吗?我心里一阵激动,然后,一不小心,就滚下了床… 隔壁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蕊芝跑过来开门。 一位穿着红色衣袍的神女映入眼帘,前几日在水下还没有看得很真切,这时才发现她的衣袍下摆上绣着白鹤这般栩栩如生。 “你醒了?”神女走到床边问我。 我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是外强中干,我知道出了大事,心里慌得很,低着头不敢说话。 和西王母不同,神女言辞轻柔,不怒自威,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却又感到自惭形秽。 “别怕,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她温和地说。 我顺从地抬起头,面前是一张秀雅绝俗,摄人心魂的脸,神女仪静体闲,容貌既清秀,又英气,神色端庄但不过于肃穆,飒爽绰约,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仿佛一眼能看穿人的心思,我想这世上任何妖魔鬼怪在她面前,一定都无所遁形。 她俯身,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对西王母说:“以后,我来当这孩子的师父,亲自教导,你总该放心了吧。” 西王母没有作声,不接受也不反对。 她又对我说:“世人都唤我作九天玄女,从今日起我便收你为徒,只要你想学,我必倾囊相授,将一生功法尽数传于你,你可愿意?” 我早就为她的仪态谈吐所倾倒,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点头如捣蒜。 玄女见状微微一笑:“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 老实说此刻我刚身受重创,又见到那种血腥场景,还晕了两次,差一点背了黑锅,心神不定,至今都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你觉得阿善这个名字怎么样?”玄女问。 我再次木讷点头。 “师父今日给你赐名,望你从善如流,潜心修炼,一心向道,匡扶世间正义。” 玄女的威仪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伏地磕头道:“阿善谨遵师父教诲。” 她虽然收我为徒,却并没有把我带走。 师父说她住在九重天上一个叫玉京的地方,那儿神仙太多了,我去不安全,还是留在昆仑山清净,也更有助于我修炼。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上九重天会不安全,留在这里也是一百个不情愿,但也只能乖乖照办。 但我已化成人形,总不能再回瑶池,西王母便打发我去和蕊芝住。 原来蕊芝是昆仑山照看蟠桃园的女神官,于是自然而然我也就成了蟠桃园的杂役。 蕊芝住的地方在蟠桃园西边的一间竹屋里,屋前悬着一个牌匾,题曰:烟落居。 此处自然及不上西王母的玉虚宫,不过蕊芝很愿意花心思,所以烟落居地方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走进去,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乌木做的书几,朴素古韵,书几上放着一把五弦的凤尾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身后的窗纸映出窗外竹林的形迹,屋里还焚着檀香,香味不浓,清幽淡雅,倒是别致。 这屋子确实只适合独居,再装不下另一个人了,床也只有一张,到了晚上,蕊芝扔给我两条辈子,我只好卷了铺盖在屋外打地铺。 其实关于我留下这件事,这种不情愿是互相的,蕊芝本来就不喜欢我,被迫与我同住之后,对我很有戒心,每晚入睡都会在床边设一个结界,吃饭也不肯和我同桌,如果我偶尔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或者离得她很近,她总是会很警觉地问:“你要干嘛?”仿佛我随时都会变成一个头上生角,眼白泛红,口吐煞气,嘴里长出獠牙的恶魔似的。 看来重明鸟的死对她的打击不小。 其实对我也一样。 我至今都还没有从当时的震惊中缓过来。 是,重明鸟一直想置我于死地,我很恨它,恨不得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那个死状未免也太惨了一些。 到底是一介生灵啊,我想不出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用这种手段杀死它。 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认为是我做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禁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对西王母和整个昆仑山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从她愤怒的程度就能看出,若不是玄女师父力保,我这次恐怕难逃一死。 玄女师父答应西王母,会尽力调查重明鸟的真正死因,还我清白,西王母这才勉强放过我,但也没完全放心,所以才特意让蕊芝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寄人篱下的日子虽不好过,但我还是很快习惯了为人的日子,安心在烟落居住下。 蕊芝可能是发现我并不会突然变身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对我也就没有那么防备了,毕竟成天这样疑神疑鬼的,做神仙,岂不是太累了。 烟落居的生活很平淡,甚至枯燥,每天就是巡视蟠桃园,拔草,松土,施肥,浇水,除虫,等忙活完,蕊芝就回到住处,在门前那湾小小的水塘子边上变出一张躺椅,再给自己泡了壶茶,安逸地看着面前立在塘边的一尊蟾蜍石像口中流出汩汩泉水,被泉水注满了的竹筒子尖头朝下,将汲满了的水倒在水塘里,然后复又翘起,如此往复,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眼里单调又无聊的景致,蕊芝却甘之若饴。 我觉得以前我虽然过得很苦,常常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至少我的心是跳动的,血液是沸腾的,我每一天都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而现在这般日子虽安稳,但也实在是没趣。 对我来说光是活着还不够,还得生动,鲜活地活着。 我骨子里不安分的天性开始发作。 还没等蕊芝喝上一口茶,后厨忽然“嘭”地炸开了,接着又飘出一股黑烟。 不一会儿,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和手都黑擦擦,头发一撮一撮蜷起的人影从里面跑了出来。 九十六、蟠桃园 没错我又闯祸了。 蕊芝知道我又没干好事,捂额大吼:“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在煮饭啊…”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说化成人形后最让我苦恼的,就是解决一日三餐温饱问题。 想来还是做鱼好,张嘴就有的吃。 蕊芝的眼睛瞪得滚圆,凶神恶煞:“谁让你动厨房的?!是不是想把我这地方烧了?” “我…”我委屈巴巴地说:“我饿了…” 其实我是想做顿吃的,讨好一下蕊芝,一来我确实占了她住的地方,怪不好意思的,二来虽然那天在西王母殿中我有些恍惚,但一些片段还是断断续续传到了我的耳中,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这几日一想,又琢磨出了些别的意思。 若能和蕊芝套套近乎,说不定能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蕊芝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跑到后厨鼓捣了一会儿,揣出一盘糯米糕来往我手里一塞,没好气地说:“以后都不许靠近厨房!” 我一脸惊喜地捧着糯米糕,眼睛都亮了,连连致谢。 然后我就把什么讨好啊,什么套话的事全忘在脑后了,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吃起了糯米糕。 什么都比不上满足口腹之欲来得重要。 糯米糕实在太香啦!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蕊芝真真是那个嘴硬心软的。 或许是我的感谢太过真诚,蕊芝不禁愣了愣,随即撇了撇嘴说道:“东西不可是白吃的,明天来蟠桃园帮忙。” 吃人嘴短,我自然满口应承,第二天就扛了锄头,屁颠屁颠地和她一起去园里干活去了。 蟠桃园我可太熟了,在我还是一尾鲤鱼的时候,栎鸟就告诉过我,蟠桃园里的蟠桃三百年长叶,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神仙吃了也能灵力大增,精进修为,总之是大有裨益。 那时我生活在瑶池里,虽没亲眼见过蟠桃园,却是以此来计算日子的,从第一片蟠桃叶飘到水面上算起,到闻到馥郁的花香,我就知道,三百年过去了,等蟠桃结了果,香甜的气味弥散开来,每每我都只能闻闻,却吃不到,实在馋得难受。 然后枯枝换新叶,如此循环往复,九百年光阴便匆匆在这叶、花、果中,似水般流逝了。 我为了在蕊芝面前积极表现,干活还是很卖力。 虽然经常是越帮越忙。 比如本来是要松土的,一铲子下去,不小心挖到了蟠桃树的根。 我都能感到蟠桃树被我挖疼了,一抖擞,树叶落了一地,我有些尴尬,暗暗踢了踢土,重新掩埋。 本来是要驱虫的,却不小心把刚结朵的花苞打下来了,这下子藏不住了,我只好一边傻笑一边捡起花骨朵。 蕊芝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被我气得抡起手上的羽扇,举了半天还是放了下来,只让我赶紧滚蛋。 我想,她这样一个端庄贤淑的仙姑,如果不是气急了,是不会说出这样粗鲁的话的,只好到别处消磨去了。 这样几次之后,蕊芝便不许我来蟠桃园了,但我又闲不住,也不想在烟落居吃白饭,所以老缠着蕊芝,让她给哦找些点事儿做。 蕊芝被我缠得烦了,说你没事做可以修炼啊,不然下次你师父来考教你,又要挨训。 我立刻泄了气,闷闷不乐的自个儿玩去了。 虽说我拜了师,但玄女师父太忙了,不是去为蛮夷启蒙开智,就是写经书传世教化,今天指点这个帝王兵法,明天传授那个主君农耕之术,后天又去帮某国将士破解敌军阵法,就是没想着来教导一下她徒弟我。 玄女师父大半年才来昆仑山一次,每次都只能呆上小半天就匆匆离去,对我的教导无非是那几句话,末了,扔几本书给我,叮嘱我好好修炼就走了。 “阿善啊,这是长留仙翁所着的《御神诀》,虽是仙法入门典籍,但其中奥义深厚,若能领悟,将受益匪浅,你可要熟读背诵,好好练习。” “阿善啊,这是永晟帝君所着《释厄经》,为师认为这是最好的讲述天道理法的书,与时迁,应物变,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方能无所不宜,此乃修炼之根本,你可要熟读背诵,好好练习。” “阿善啊,这是紫薇宫中的仙史官所着的《集仙录》,你可要熟读背诵,好好…倒也不必练习,不过这是天神院的必修课之一,你多看些书,总是不会有坏处的。” “阿善啊,这是为师所着的《云笈天阵》,师父不才,唯阵法还算颇有小成,这本书也算是集师父修行感悟之大集,起阵术和破阵术皆有,你可要熟读背诵,好好练习。” 就这么过去了两三年,我枕边的书越堆越厚,本事却是一点也没有学到,玄女师父每次来都要摇头叹息一番,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是我悟性差,没什么天赋吧。 我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走回住处,突然肚子发出一声长而响亮的咕噜声。 然后我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在烟罗局四周兜兜转转,想看看蕊芝在不在。 兴许她那里还有没吃完的糯米糕,这会儿能拿来垫吧垫吧。 想到吃我就来精神了,晃悠到蟠桃园,只见门口放着摆躺椅,蕊芝躺在上面,欣赏着满园春色,身边还有两个仙婢伺候着。 这两个仙婢我认识,是刚飞升上天界的地仙,一个叫碧莲,一个叫露茶,在我还未化成人形前,也是来给我送过食的。 三千年来,投喂过我的仙娥仙婢来来去去,不知有几多,你以为神仙就性情淡薄,看轻名利?太单纯了。 须知趋利避害,追名逐利,世间大同,进而拜高踩低,趋炎附势也是一样,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也很理解这些仙娥不愿意做这枯燥单调,又出不了头的活了,所以每次昆仑山来了新人,这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们头上。 每天和一条鱼打交道,想来是委屈她们了,伺候了我这么久,难免有怨言,所以自打我住进烟落居,她们就时常在蕊芝面前说我坏话,还撺掇她找机会把我轰出去。 她们在蕊芝手下当差,平日里便没少巴结,看我与她同住,更生怕我把她们的位置抢了去。 碧莲说:“这条死鱼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机缘,居然拜得九天玄女为师,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瑶池里泡了三千年才修成人形,一看就是个没有悟性,缺少慧根的。” 露茶在旁附和:“看她这几年,灵力修为毫无长进,我看玄女娘娘也并没有把这个徒弟放在心上,想来是资质太差,也羞于启齿吧。” 碧莲趁机对蕊芝说:“姑姑和她住,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你看,她总给你惹麻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吃得又多,不如找个法子打发了,还能清净些。” 我知道碧莲和露茶向来不喜欢我,所以也没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嚼舌根也就算了,吃得多也碍着你们了,我还是个孩子,还在长身体呢。 蕊芝将羽扇覆在脸上,闭目养神,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碧莲见她不说话,继续添油加醋:“也不知王母娘娘是怎么想的,把这种妖孽留在昆仑山上,可莫要给昆仑山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她们两个毕竟才来不久,拍马屁完全不得要领,须知蕊芝这个人,古板无趣,但对西王母的忠心实乃天地可鉴,碧莲和露茶诋毁我,她可以听之任之,不做表态,但她完全容不得有谁说西王母半个字不好,当即坐起来,沉着脸说:“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议论王母娘娘的。” 碧莲和露茶见蕊芝生气,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跪下说:“姑姑消消气,我们才来没多久,还不懂规矩。” “要知道祸从口出,做人和做神仙都一样,谨言慎行才是立身之道,”蕊芝复又躺回去,摇着手里的羽扇慢条斯理地说:“看在你们一路从地仙修上界,不容易的份上,就罚你们去把瑶池的落叶打扫干净。” “顾念你们是初犯,饶你们一次,若有下次,我一定回了王母娘娘,将你们贬下界去。”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碧莲和露茶还杵在那儿,互相推搡,好似在责怪对方,愠怒道:还不快去!” 碧莲和露茶这才应声去了,急匆匆跑出来,撞见站在树下的我,瞬间明白刚刚的对话一定都被我听见了,索性也不再粉饰什么,反而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她们被罚都是我的错一样。 晚间,我躺在床上,内心郁闷,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和碧莲露茶对我的嘲讽,想着玄女师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望的眼神。 修为灵力什么的,我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现在想想正如她们所说,我确实也太不长进了。 我对着屋顶叹了半天的气,或许是吵到蕊芝了,她颇有微词:“干什么呢,大半夜的还不睡觉,长吁短叹的。” “姑姑,你说师父是不是嫌我笨,所以才不教我的?我要怎么炼才能变得和师父一样厉害?” 蕊芝翻了个身,半天不答话,我以为她又睡着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玄女娘娘的话看来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 “修炼之道,悟者自得,心有所念,大道至诚。” 我听不懂,问:“什么意思?” 蕊芝耐心讲解:“前半句的意思是修炼不能刻意,能领悟的,吃饭睡觉走路都是修炼,反之再练上一百年也是无用,后半句说不能为修炼而修炼,要为更高更大的目标而修炼,心中有念想,才能有所成。” “哦...”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蕊芝说:“玄女娘娘日理万机,还愿意收你为徒,可见是很看重的你的,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了,还是把你师父给你的书好好几遍吧。” 可是那些个仙录典籍,我已经翻过好几遍了,我沉下心,又捧起书装模作样地用功了几日,终于是放弃了。 可能我就是没什么天分吧。 罢了罢了,知难而退也不失为美德,干嘛总跟自己过不去。 烟落居的小院里有一个秋千,我闲时总喜欢在上面荡一会儿。 我觉得飞上天的感觉特别爽,荡着荡着又会停下来,伸出脚踩在昆仑山的土地上,踩实了蹭来蹭去。 时至今日,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对我来说依旧很奇特,我仍未习惯。 这日碧莲和露茶又来烟落居,提着新鲜的荸荠和芡实,说是让蕊芝尝个鲜。 我冷眼旁观,内心嗤之以鼻,她们倒是会做人情。 与蕊芝寒暄客套一番后,碧莲与露茶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坐在秋千上发愣,便一唱一和地对我冷嘲热讽。 “唉,这有的人呐,有手有脚,却日日在这里吃白食。”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九天玄女的徒弟呢。” “那有什么用,修为低下,唉,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尽量不去在意,转身正要进屋,碧莲叫住我:“喂。” “叫你呢,听到没有。”见我不理她,索性跑到我面前来挡住我的去路。 “拿着”她递给我一个小金盒子:“这是王母娘娘游历四海,寄回来的栯木果,现下已经给天庭各宫都送过去了,只差月神宫没送,你就帮忙将送去吧。” 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送?” 碧莲和露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露茶说:“月神宫这地方晦气得很,远在东极毗邻魔界不说,听说那地方古怪的很,成日里阴森森的,到处挂着黑纱,连种的花草都是黑色居多,这哪里像是一个女神的宫殿啊。” “哼,”碧莲不屑道:“什么女神,不就是一个灵宠嘛,出身低微,连我们这些地仙都不如,若不是上一任月神出了那种事,九重天上的神仙都避之不及,竟无人肯担此任,否则哪里又能轮得到她来做一宫之主。” “嘘...”露茶到底是蠢笨且胆小,怕碧莲这张嘴又给她们惹祸,连忙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就差没给碧莲嘴捂上了。 我可算是听明白了,她们这是把不想做的差事推诿给我啊,我虽然好说话,但也没有这么傻吧,于是我将金盒递回去,说:“王母娘娘说了,我无事不能出昆仑山的。” 碧莲不耐烦地又把金盒塞到我手里,说:“你少拿王母娘娘压我们,娘娘这会儿还在游历呢,哪里管得到你。” 露茶帮腔:“无事不能出昆仑山,现在这不就有事儿了吗?你能不能让自己变得有用的一点?没见我们手头都有别的事要忙吗?” “可是...”我看着手里的金盒:“可是我又不会飞天之术,又没有坐骑,怎么上九重天啊?”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真麻烦,”碧莲眼珠子一转,说道:“刚刚我在瑶池见到栎鸟,你不是与他相熟吗?就让它送你去吧。” 又说:“差事要紧,我们已交代给你,若是耽搁了,那可是你的过错。”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十七、月神宫 栎鸟驮着我在蓝天白云间翱翔。 这可比烟落居的秋千过瘾多了。 要是哪天我也能会这飞天遁地之术就好了。 我说:“这次可真是麻烦栎兄了。” 栎鸟说:“不麻烦,武神殿下平定蛮荒有功,天帝为表彰其功劳,定于今日在九霄宫云汉殿设宴招待一众神官仙家,我本来就是要代我家仙翁去送贺礼的,顺路而已。” 他身上的羽毛雪白,又软又密,坐在它背上飞得很安稳。 我说:“可是我听说月神宫挺远的,不会很绕路吗?” 栎鸟说:“没事,我飞得快,一会儿也就到了。” 他嘴上这么说,结果还是飞了很久,飞得我都快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惊雷把我吓醒了。 我睁眼一看,好家伙,这是变天了呀,刚刚还是天光明媚,这会儿已是乌云密布,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当远处的云层降下闪电,才勉强能看得清。 这哪是天界,不知道的还以为飞到魔界了呢。 我有些害怕,抓紧了栎鸟的羽毛,似乎是把他抓疼了,他回头安慰我:“别怕,就快到了。” 他开始下降,乌云下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只见陡峭的悬崖上立着一座孤堡,颇有些孑孓而立的意思。 我不禁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月神宫啊,”栎鸟说:“月神宫在冥月崖上,离玉京是有一段距离,看着荒凉了些,主要这里是天界和魔界的交汇之处,平时很少有人来,之前上一任月...算了不说了。” “你看前面,”栎鸟又说:“那是长生海,这片海几乎没有办法穿越,是隔绝天界和魔界的天然屏障。” 我顺着栎鸟飞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望无际,汹涌广阔的景象中,隐隐似有惊云巨浪,水汽缭绕,浓雾迷茫,海天一线,一时竟分不清那漂浮的是浪花还是云朵,那磅礴之气,只看一眼,就跟丢了魂似的,心灵激荡,深深为这自然之力所震撼。 栎鸟将我带至那座孤堡,飞停在门前,说:“这儿就是月神宫了。” 我一看,果然如碧莲所说,黑色的大门,灰白的宫墙,门口立着两尊蟾蜍像,里面隐隐有桂花的香气飘出来,还没走进去就觉得阴气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着实不像是一坐神殿。 “那我就先走了。”栎鸟道。 我向他作揖行礼:“多谢栎兄。” 直到栎鸟飞走,我才想起来,等办完差,该怎么回去呀?真伤脑筋,想要叫住他却也来不及了。 算了,说不定月神是个和善的女神,见我灵力低微,不会仙术,能顺手借我一些飞行的法器之类的,还是先进去吧,于是我叩了叩门,见无人应答,又叩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一位容貌秀丽的仙娥来给我开门,她见我脸生,警惕地打量了我一会儿问:“不知仙子是何人,到月神宫来所谓何事?” “我是玉虚宫来的,代王母娘娘来给月神大人送些东西。” “玉虚宫?”那仙子眉头一皱,疑云更浓,与我僵持片刻终于说:“你先进来吧。” 也许是常年闭门不开的缘故,月神宫的宫门似乎格外沉重,打开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月神宫很安静,静得仿佛掉跟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月神大人挂星布夜方归,现下还在休息,你坐一会儿,等我去通报一声。”引我进门的仙子说。 这时一位仙子迎面而来,唤了一声:“欣慈姐姐...”接着她看见我,便立定不动了。 欣慈道:“长秋,带这位仙子去流萤殿坐坐吧。” 长秋看我几眼,问:“这位是...” “这位是玉虚宫来的仙子。” 仙子?这可折煞我了,我哪是什么仙子,不过是被打发来跑腿罢了。 “玉虚宫?”长秋与欣慈咬耳朵:“我们和昆仑山素来没什么交情,怎么会巴巴得派仙子来我们这里?” 欣慈朝她使了个眼色:“先别问这么多了,等我回禀了月神大人,再做计较。” 我跟着长秋来到流萤殿,无事可做,便四处张望了一下。 月神宫太寂静了,还那哪儿都乌漆嘛黑的,就跟点个火,出点儿声违反天条似的,到处都只有黑纱装饰,好在黑纱上镶了些碎钻,像极了天上的星星,不一会儿有仙子奉茶,我揭开杯盖一看,连茶水都是黑色的,便不敢喝了,搁在一旁。 我与长秋无话可说,只好局促地搓着手,甚是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欣慈才终于回来了,对我说:“抱歉让你跑了一趟,月神大人尚未起身,不能见你了,你要送的东西,给我便是了。” 我自然愿意交了差,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刚要把金盒递给欣慈,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慢着。” 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靡靡,又带着些许凄凄,在静谧无声的月神宫里显得尤为刺耳。 我一惊,手没拿稳,金盒便掉在了地上,裂开了。 奇怪的是地上的金盒的碎片居然动了,我与欣慈,长秋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屏息观望,没过多久,碎片底下竟然爬出两条几寸长的黑色蠕虫。 蠕虫看着胖乎乎的,浑身长满尖刺,却爬得很快,刚钻出来就想趁着月神宫昏暗逃走,没想到才爬出一小段,就立时被两枚银钉钉在了地上,登时就死了,化成一滩黑色的水,还冒出一股白烟。 我正看得目瞪口呆,那说话之人又问:“你送来的可是栯木果?” 我不知发生何事,只得老实点头。 一个黑纱覆面的女子从帷帘后面走出来,女子眉间有月形刺青,一双美目像是嵌在脸上的明珠,秋水明眸,灿若星辰,虽然她全身都裹着黑纱,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沉闷,身姿曼妙,翩若惊鸿,便是只露了这一双眼睛,也知是个美人了。 莫非这位就是月神大人了? 长秋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谋害月神!” 我一听脑袋一嗡,这盒子是碧莲给我的,我哪里知道里面藏着两条大虫子啊? 谋害月神?我跟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谋害她?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我百口莫辩,心想,难道我又惹麻烦了?于是连忙解释:“月神大人,我实是不知情,绝对没有要害你的意思,还望月神大人明鉴。” “你说,你是玉虚宫来的?”月神问。 “是,是。”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玉虚宫与月神宫素无往来,怎么会派你来送东西来?”月神蹲下身,揭开金盒的碎片,欣慈颇为担心,想阻拦,月神却说:“无碍。”说着,拿起一只摔碎的栯木果,举到面前,看着汁水滴滴答答的落下,说:“栯木果,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神株,可炼丹入药,只可惜这果子有一个缺点,就是容易生虫,生的虫叫渠蝇,对寻常神官仙家倒是无碍,但我月神宫却用不得。” 我有些紧张,哪里还敢问她为什么月神宫不能用。 月神冷笑:“哼,看来让你送东西来的人,是极恨了你了。”她素手一扬,顶上的黑夜立刻变成了白昼,整个宫殿也跟着明亮起来。 原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月神用术法变幻而成的,不愧是一宫主神,灵力果然深不可测。 她接着说道:“她恨你,想陷害你,又不敢在昆仑山动手,叫你来我这里送死,也是欺我月神宫地处偏僻,不受天庭器重,众神诸仙就算路过我这里,都要绕道而行。” “月神大人,”我躬身行了个礼:“此事是我的疏失,与王母娘娘无关,玉虚宫也绝无不敬之意,若有得罪还望海涵,您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月神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不像是哭过,倒像是天生的,然后我发觉,欣慈和蕊芝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你倒是心善,她们这样陷害你,你不恨她们吗吗?”月神坐上殿中宝座,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笑笑,挠了扰头:“恨多累啊,咱们做神仙的,本就神生漫长,若都用在恨上,那岂不是要恨上几千几万年,况且做错事的又不是我,我何必要为别人犯的错劳心伤神呢。” 月神虽然蒙着面,但还是能看出她表情一滞,接着眼神迷离起来。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见她不出声,默默鞠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大人是要罚我吗?” 月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出神,一直没有出声,我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走吧。” 一旁的欣慈和长秋齐齐道:“大人!” 月神不为所动:“送她出去。” “月神大人!她以下犯上,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啊。”长秋极力说道。 月神一转身,黑纱拖地,衣袂飘飘,若仙若幻,她提高了声音:“我说了放,她,走。” “哼,如此拙劣的手段,还想着借刀杀人,我若真的抓了她,岂不是中了别人的计了?!” 月神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女神啊! 长秋没好气地推了我一把说:“走吧。” 我心中感激,走了两步,回头又行了一个礼,说:“大人的月神宫很漂亮,特别是亮堂些之后,看着就更美了,我知道司夜是月神的职责,但也不必日日活在黑暗里,您说呢?” 月神背对着我,侧过脸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两边的长秋和欣慈看我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仿佛我是那栯木果里爬出来的渠蝇似的。 “走走走,赶紧走!” 我还想借法宝回昆仑呢,便被她们推推搡搡,扔出宫外。 这下可如何是好,我看着天边风起云涌,惊涛骇浪,四周一片萧索,目及之处看不到活物,心里顿时没了注意。 若非是栎鸟带我来的,像我这样第一次到月神宫的,大概都不相信这里是天界。 我惨兮兮地缩了缩脖子,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祸不单行,只听“刷”地一声,山崖下的巨浪翻滚上来,居然直起数十丈高,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接着冷风一吹,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月神宫的宫门又开了,我连忙忍住喷嚏连天,躲到墙角,欣慈和长秋从里面走出来,欣慈说:“我们那位大人虽然不怎么与天庭大交道,但武神得胜凯旋,乃是大事,就算她不亲自去,礼也应该送到。” 长秋为难:“可月神大人不让我们去,若是被她知道了...” 欣慈说:“大人都不出月神宫,如何能知道?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天界,月神宫受天庭管辖,就算大人再怎么不喜欢玉京那些个神仙,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的,大人性子孤傲,我们才更要为她考虑周全。” 长秋点点头。 我想起,栎鸟来九重天,也是为了给武神道贺的,这会儿说不定他还在武神宫呢,若能找到他,或许还能让他送我回去。 于是我从墙后面走出来,长秋和欣慈看到我十分意外,长秋说:“你怎么还没走?” 我局促地笑道:“两位仙子姐姐,我...我不会法术,回不去,是长留仙翁的栎鸟带我飞过来的,你们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长秋撇撇嘴:“我们怎么知道栎鸟现在何处?怎么带你找他?” 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武神宫替他家仙翁送贺礼呢,我刚刚听到你们正也要去那里,能不能...能不能顺路...”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们。 欣慈略带嫌弃的看了我一眼,摘下头上的簪子,簪子是枫叶形状的,飘到地上,忽然变大了数十倍,像船一样大,欣慈与长秋径直走了上去,我连忙跟在后面:“等等我。” 枫叶船飞了一会儿,脚下的景色已大不一样,冥月崖贫瘠的黑岩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神宫庙宇,高楼阁台,星河宛如带在女神脖子上的珍珠一样璀璨,河的一边种着大片白梅,花瓣如雪,稀稀疏疏铺了一点,除此之外更是有阆苑仙葩,琪花瑶草无数,星河的桥上,站着两排天兵,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紫阙银銮,其间仙气缭绕,端的是恢弘浩瀚,大气磅礴,仙娥们迈着轻步而过,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真乃极乐之仙境也。 等落了地,我刚想向欣慈和长秋道谢,这时,几名仙娥从我身边经过,面若桃花,轻颦浅笑,有一个看上去年纪小一些的仙娥催促自己的同伴:“姐姐们在干什么呀,快跟上。” “武神殿下平定蛮荒之乱,不过百日便得胜而归,天帝陛下大喜,这会子正在云汉殿论功行赏呢,我们去那儿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说不定陛下一高兴,随手赏我们些法器宝物,仙丹妙药,此等福泽,等能住我们灵力大涨。” 我一听到“灵力大涨”四个字,眼睛都亮了,哪里还记得要回昆仑,随手朝欣慈和长秋拜了拜就当是道谢,也是道别了。 昆仑山那些仙娥,不就是欺我灵力低微嘛,要是我能得些什么仙丹法宝,还能不叫她们高看我一眼? 于是我动动手指,施了个仙术,将自己变作仙娥的模样,悄悄跟了上去。 九十八、九天之上 武神宫祥云笼罩,云烟氤氲,瑞草苍荣,金钟天鼓齐鸣,真是一片壮观景象,彤云殿前有一片水池,池水清澈,波光粼粼,各路仙家齐聚,寒暄道贺,热闹非凡,武神的坐骑金乌鸟在上空飞来飞去,拖着长长的金尾俯冲下来,贴着水面滑行,水花溅到仙娥身上,引起阵阵惊呼。 那金乌似乎很是得意,跟它主子一本正经的性子不同,它总是喜欢调戏小仙娥,尤其是长得漂亮的,有一次还调戏到月神大人头上去了。 因月神常年闭宫不出,就算要出门也都只在晚上,难得来参加天庭宴会,金乌鸟不认得她,居然飞到她身边,拿鸟喙啄她的手,还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经过那一次,金乌鸟被武神好好修理了一番,但这个轻浮的老毛病至今都没有改掉。 彤云殿内更是热闹非凡,远远遥望,天帝和武神站在大殿中央,正举杯与众神诸仙共同庆贺。 武神鹤青乃天帝次子,他的哥哥是广成君元昊,他们还有一个妹妹,天帝幺女,三公主云华。 只见武神身穿银色铠甲,头束白云冠,举止爽朗,温润如玉,眼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我瞧着倒不像是一个武神官,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再多的,就看不清了。 殿内的仙娥们一曲舞罢,天帝大悦,立刻道:“赏。”天帝身边的侍官便带着仙娥们下去领赏了。 这时,宫门口有人宣告:“永晟帝君到。” 鹤青立刻起身,高兴道:“师父来了。” 连把酒言欢的一众神仙也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一边朝拜一边摆着手指头数有多久没有瞻仰过这位帝君的尊荣了,不少新近飞升的地仙,甚至只在典籍中读到过他的事迹,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说起这位永晟帝君,真是六界中至高无上的存在,无人知其年岁几何,生世来历,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世,流传最广泛的一种说法是,永晟帝君诞生于上古洪荒时期,乃是清浊之气互融所衍,与天地共存,曾经半神半魔,乃是世间的大主宰者,后来天地划分六界,秩序落定,他才慢慢淡出,隐居避世多年,如今的境界早已超脱五行外,不在六界中了。 即便他早已不问世事,座下下依旧人才辈出,跟过他的仙官神将如今在天界都拥有响当当的名号。 永晟帝君号“弥罗府妙清无上天尊”,禅位多年,除了武神鹤青之外,从未收过弟子。他清静无为,即便是弥罗宫中的,如果愿意与他出世清修,他便留在宫中,如果希望拜官上位,封神登天的,他便写一封信推荐到别的宫去。 武神鹤青两千岁拜在永晟帝君下,三千岁炼形化炁,阳神已成,脱质升举,已有神君之质,据说是自上古洪荒开元纪事以来,天族中最早一个修成的,五千岁独自战凶蛇相柳,并将其击杀,六千岁下凡治理水乱,斩海魔兽于通天河畔,同年拜为武神,由佛祖亲自点化,并用鲲鹏鸟的羽毛化作神剑,赐名法华相赠,后又被封为镬天将军,带领十万天兵天将,大败魔族,那一战打得可谓是天摇地动,日色无光,原先天族和魔族以长生海为界,这战之后,魔族退守无妄崖,再不敢进犯。 天庭各路神仙都觉得,他能拜在帝君座下,当真是福泽深厚,缘分匪浅。 永晟帝君亲临,鹤青外出相迎,帝君看着爱徒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鹤青毕恭毕敬地说:“回师父,挺顺利的,莽荒内乱,起因不过是一些魔族余孽操控凶兽蛊雕,意图攻占拘缨国,统一蛮荒,后来蛊雕被金乌鸟吃了,蛊雕一死那群乌合之众便一路溃败,所以这次它的功劳最大,我倒是没做什么。” 金乌鸟听见主人表扬,赶忙飞过来,落在他身边,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我想如果它是孔雀鸟的话,此时一定开屏了。 “可是,我怎么听说...”帝君不放心,怕他报喜不报忧。 “师父,”鹤青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天帝笑道:“你们师徒二人站在外面说什么悄悄话呢,青儿,还不快请你师父上座?” 永晟道:“不必了,我来看一眼青儿,知他无碍便罢了。” 天帝作揖道:“青儿如此神勇多亏了帝君教导有方。” 永晟微笑:“是二殿下自己勤勉罢了。”说罢便要离开。 众神诸仙立刻齐齐叩拜:“恭送帝君。” 天后道:“吾儿辛苦了,只可惜你哥哥身体不好,不然也不用每次都是你去冲锋陷阵。” 我看到坐在鹤青边上的那位少君举杯的手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二弟劳苦功高,哥哥敬你一杯。” 鹤青道:“大哥言...应该是弟弟先...” 还未等他说完,少君就仰头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净,也许是喝得太猛,他咳嗽,咳得满面通红,真真是一副弱不禁风,体虚气短的样子,少君身后,一位不苟言笑的冷艳仙子走上前,轻抚其背,少君抬手示意不用,仙子便退下去了。 这位少君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应该就是前不久来瑶池与西王母商谈的那位广成君,也就是天帝天后的长子,宏文殿主神,“广灵至成神君”元昊。 此时,座下一位仙子道:“鹤青哥哥这么厉害,自然是劳苦功高了。” 她娇俏地站起来,走到中间:“这些年要不是鹤青哥哥南征北战,六界哪能有如今的太平日子,但凡在坐各位能替鹤青哥哥分担一些,他也不至于...” 这时,天后咳嗽了两声,向她示意不要再说了。 那仙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岔开话题:“陛下这次可要好好犒赏鹤...犒赏武神殿下呀。” 而鹤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喝了口茶。 天帝说:“那是自然,青儿,你想要什么,尽可说来。“ 这边厢彤云殿里正是一片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殿门口忽然跑进来一个仙侍,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喊:“陛,陛下,不,不好了!” 天后凝眉嗔责:“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有话慢慢说。” 那仙侍脱口而出:“三公主从紫微宫里逃走了!” 便是这么一句话,将天家那点子秘辛和粉饰太平的假象全给打破了。 天帝的三个子女全都名声在外,二字鹤青自不用说,他是名动六界的武神,自小天赋异禀,灵源深广,悟性极高。 长子广成君元昊沉稳睿智,面慈心善,只是先天不足,听闻天后怀他时因故动了胎气,所以广成君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需要靠老君的仙丹妙药养着,灵力修为也一直升不上去,让天帝天后颇为苦恼。 至于三公主云华,是天帝陛下老来才得的,也是他唯一的女儿,自小便深得天帝天后的宠爱,养尊处优,但她不但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气节高雅,才华兼备,修为在一众同龄女仙中也属上乘,曾以一只青玉簪斩杀十几条作乱的凶蛇,时常为天帝和两个哥哥分忧,她待人十分和善,不但紫微宫中人人称颂,各路仙家也对她赞不绝口。 但从几千年前,兄妹三人下凡治水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那一次,鹤青斩杀海魔兽,治水有功,受天庭褒奖,从此扬名,元昊则从凡间救回一个孤女,他的功劳虽不如鹤青,却也出力不少,但他没有要任何赏赐,只是让天庭破例赐这个孤女仙籍,留在宏文殿中。 至于云华,这次下凡的经历却彻底改变了她神生的轨迹。 她爱上了一个凡人。 而仙凡恋是不被允许的。 此事惹怒了天帝,将云华禁足宫中,但就时常偷偷跑到凡间与那个凡人私会,天帝便派人去凡间将她抓回来关在紫微宫中禁足,但她素日里宽以待下,宫中的仙侍敬仰她,时不时偷偷放她出去去,与那凡人见面,为此天帝重重惩治了好几个紫薇宫中的,将他们贬下凡。 如此往复,打也打过,罚也罚过,甚至比天雷业火更重的刑罚都受了,有一次打得狠了,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足足在宫中修养了三个月才恢复,天帝逼她与那凡人断了关系,但三公主性子刚烈,宁死不从。 不过云华到底是天界的三公主,也不能真就打死了,时间一久,天帝天后也知道,女儿意志坚定,是不会回头的,他们怕她私通凡人的消息传出来,索性宣布三公主需要闭关静养,紫薇宫永久封闭。 这仙侍也不知是不是新来的,冒冒失失闯进来,也不注意场合,说完才反应过来,吓得愣在当场。 天帝天后更是瞬间变了脸。 虽然云华与凡人相恋的消息被封锁,但时间一久,总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众神诸仙也多少有所耳闻,当下均有些尴尬,像是窥探了天家私隐一般,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胡闹!”饶是气得七窍生烟,天帝陛下依旧涵养内敛,憋了半天才崩了这么两个字出来。 各路神仙纷纷起身告辞,有说宫里有事,有说公务在身,药神用“要给他的舒兰草浇水”这么烂的借口,忙不迭逃离云汉殿,不过一会儿就走得七七八八了, 我躲在一根白玉柱子后面偷听了一会儿。 天帝气极了:“去,让遣云宫的执法天官来,让把云华和那个凡人都给我抓回来!这一次,我一定要对她处以严刑!” “陛下,”天后心疼女儿,苦苦哀求:“上次云儿上九幽台受了九十九下遣云宫的长恨鞭,至今伤都没好全,你还让他们去抓,你这是要云儿死啊!” “她,她,”天帝咬牙切齿:“她把天庭的脸都给丢光了!留着她有何用?” 天后泪流满面:“可她究竟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纵使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教好,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你...”天帝用颤抖的手指着天后:“就是因为你的纵容,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旁的鹤青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行礼道:“父君,儿臣愿意跑一趟,去把云华找回来。” “青儿,你...”天帝面露难色:“你经历大战,刚刚得胜归来,怎好叫你为了这种事...” “父君,”鹤青叩首道:“云华毕竟是我的妹妹,都是一家人,等我把她找回来,有什么事尽可以商量着来。” 鹤青见天帝盛怒未消,又说:“父君,儿臣平定蛮荒,父君许诺儿臣一个奖赏,不如就赏儿臣去找回自己的妹妹吧。” 天帝知道三兄妹自小亲厚,关系很好,便点头答应了。 鹤青招来金乌鸟,翻身跳上鸟背,金乌鸟啼叫一声,扇动翅膀飞走了。 既然没有热闹瞧,我便也悄然离开了武神宫,四下转了转,还是没有找到到栎鸟,心中焦急,正盘算着要怎么回去,忽见前方路过几个头戴垂冠的仙子仙君,手里拿着竹简,飘飘若仙,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便跟着他们来到一处宫殿,宫殿的匾额题着三个字:天神院。 我天生就比较乐观,想着反正我都回不去,好不容易来一次天宫,不如既来之则安之,而且我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于是故技重施,也化作书生模样跟着他们混进去。 总感觉这几年,我学的最有用的就是这变身术了,还是蕊芝被我缠不过,闲来无事教我的。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儿原来是天宫的学堂,门口摆着一尊女神像,很刚刚见到的天后长得十分相似。 “天之道,日月星河运转,山河江海循环,身根法幻化,修身以俟,方可心神智通,悉能分辨了听。” 学堂的书院里内放着几排书桌,里面坐着几排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念着。 堂上一个鹤眉白须的老神仙正打瞌睡,两个调皮的仙君见他酣睡太熟,大着胆子跑上去扯他的胡子,甚至还在老神仙的脸上画乌龟。 我看得入神,心提到嗓子眼。 老神仙忽然打了个呼噜,把自己打醒了,两个人吓了一跳,施了个瞬移的法术回到位子上,居然没被发现,老神仙问:“念完了吗?念完了我们学下一章。” 学生们哄堂大笑,老神仙有些莫名其妙:“肃静,肃静!学堂之上,岂能失仪?” “夫子,学堂之上,难道能打瞌睡吗?”底下一个牙尖嘴利的学生反问。 老神仙愣了愣,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 世间大概是和平得太久了,这些准天官们修炼术法,却只能用在恶作剧上。 我既不屑,又瞧着有趣,禁不住哼出了声。 “谁在那里?”老神仙问道。 我心里一惊,糟糕,被发现了! 九十九、天神院 我扭头就想跑,谁承想还没跑几步,就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眼前的居然是广成君元昊,我不禁一愣。 “谁在外面?”夫子和几个学生从书院里跑出来。 广成君将我拉倒身后,行了个礼道:“玉鼎真人,是我。” 他看到老夫子脸上的乌龟,略施小术将其抹去了,另外两个跟出来的学生,看到广成君在此,便也不敢造次了,垂手老实得站在一旁。 “原来是殿下。”玉鼎真人抚须,略一欠身。 “先生,”广成君道:“我是来代我母后,来借劈山斧一用的。” 玉鼎真人皱眉问:“天后娘娘?她借劈山斧作何用处?” 广成君不疾不徐地说:“母后未曾言明,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玉鼎真人道:“这…我得先报我师弟知悉,不过天神院乃是天后娘娘所创,这儿的东西她自然尽可以拿去,可我这会儿还在上课,广成君...” 广成君微笑:“不急,我等先生下课就是了。” 玉鼎真人注意到广成君身后的我,问:“这位是...?” “她是我宏文殿中的仙姬。”广成君坦然说道。 我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感激。 这是他第二次相助与我了。 这时,学堂学生们见老夫子久久不归,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我感到背后一凉,似乎有一道寒冷的目光射向我。 玉鼎真人嘀咕了一句:“怎的没见过。”又说:“那还请广成君稍等片刻,等老朽下课后,再带你去取。”转头训斥自己的学生:“都跑出来干什么?还没下课呢,课业可都背得熟了?” “哎呀,”一个胖胖的仙君说:“这会子玉京的大小神仙都在云汉殿为二殿下得胜回归庆贺,我们却要在这里念书,有什么趣味,不如放我们去瞧个热闹。” “瞧热闹?”玉鼎真人冷哼:“就你这样的,去了怕不是九霄宫的门都摸不到,天帝陛下的宴会岂是你想参加就参加的?” “那,那苡安不就去了嘛。”胖仙君不死心。 “苡安?你跟苡安能比吗?苡安刚出生就被陛下封为琼华仙子,请问你担任何职,有什么封号啊?还不快给我滚回去,好好念书?” 胖仙君说:“那,那就算只是在门口瞧个热闹也是好的呀,难道真人就不像看这盛事?” 玉鼎真人似乎被说动了,犹豫了一下,这时,广成君道:“庆功宴已经结束了,各位还是安心修学吧。” “结束了?”玉鼎真人亦觉十分意外:“这么快。” 广成君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略一下颔首:“有劳夫子了,我在益丰堂等候夫子。” 说罢他转身要走,见我愣在那里还,悄然道“还不快跟上。” 我这才反应过来,应声道:“是。”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书院,广成君方才转身立定,问我:“哪里来的小仙娥?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天神院嘛,门口的牌匾上有些。” 广成君叹气:“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擅闯?” “我...”我一时语塞,但见他神色温和,语气不重,便不自觉地吐露实情:“小仙是从昆仑山来的,此番前来是替王母娘娘给月神大人送东西,可我不会什么飞天之术,也不会腾云驾雾,原是搭了长留仙翁家的栎鸟来此的,但这会儿栎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我不知要怎么回去...” 广成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我一想,月神宫的仙娥说,玉虚宫和月神宫素无交情,又怎么会巴巴儿地打发人来送东西呢?然后又扯上长留仙翁,还说自己不会腾云驾雾,玉虚宫的人不会腾云驾雾?我自己听着,都像是在说谎。 “是真的。”为了自证清白,我又着重强调了一下,但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广成君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死死瞪着我。 我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呻吟了一下,一边挣扎道:“殿,殿下...你弄疼我了...”一边心想,他不会是认出我来了吧。 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松开手,就在这时,上空响起一阵熟悉的鸟鸣,我抬头一看,正是栎鸟,于是甩开广成君,急忙朝他挥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快来接我。” 栎鸟盘旋了一会儿落地,我迅速纵身跃到他背上,催促他快走,栎鸟却慢悠悠地单脚弯曲,向广成君行了个礼,正要起飞时,我说道:“我与广成君殿下并非初识,不久前,在瑶池,殿下便从重明鸟手中救过我,今天又帮了我,我这个人呢,有恩必报,若是你以后有了麻烦,我也一定会帮你的。” 说罢,我拍了拍栎鸟的翅膀,扬长而去。 在上空飞了一会儿,栎鸟问我:“你怎么会和广成君在一起?” 我没好意思跟它说是我一个人瞎跑,乱闯乱撞遇上的,只说:“就…恰好遇见。” “哦...” 碧莲和露茶看到我完好无缺地回来,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意外。 我不客气道:“干嘛?见到鬼啦?” 而她们则根本不敢和我搭话,只当是没看到我,绕开了。 这次天宫漫游却激起我的好奇心,那真是个好地方啊,怪不得人人都想上九重天。 尤其是天神院,里面的小仙官都穿着蓝白色的素衣,挽着整洁的发髻,看上去仙气飘飘的,叫我好生羡慕。 我忽然灵机一动,既然师父没空教我,那我可以去天神院蹭课呀,那里既然是培养神官的地方,自然是有教授术法的夫子的。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萦绕,弄得我整晚都在盘算这事儿,根本睡不着。 转眼过了半月,向来风平浪静的昆仑山忽然热闹起来,某一日我睡到中午,懒懒散散的起床,见蟠桃园的仙娥们一个个交头接耳,含羞带怯的,不知在谈论些什么,便好奇凑上去听。 她们本就不待见我,一看到我过来,更是横眉冷对,不给我好脸色看,然后纷纷散去了。 后来我向蕊芝打听,一开始她怕我惹事,不肯告诉我,后来禁不住我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才终于说了。 “是武神殿下,他违背天帝旨意,私下放走三公主云华,被天帝降罪,下旨关入瑶池的水牢中反省。” “啊?什么?!”我拍案惊呼。 蕊芝被我吼得一哆嗦,手里的茶都差点撒了。 我打抱不平:“天帝不是说武神平乱有功,方才奖赏了他嘛,怎么又要把他关起来了?这老头也真是喜怒无常得很。” “放肆,”蕊芝训斥道:“说话又不知轻重了。” 我冷哼一声,不听她教训,赌气跑出去,坐在门口的秋千上生闷气。 说实话我与那武神不过一面之缘,恐怕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为何会这么生气。 过了一会儿,玉虚宫的掌事女神官温嘉到访。 温嘉问我:“蕊芝仙姑呢?” 我努努嘴:“屋里呢。” 温嘉便不再搭理我,径直走向烟落居。 我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她们是来请蕊芝过去玉虚宫,劝说西王母的。 温嘉叹气:“唉,你也知道娘娘对九重天的那班神仙是怎么看的,这会儿正发脾气,说天帝陛下竟敢拿昆仑山当监狱使,还说她没有义务替陛下教育儿子,娘娘虽就是这么一说,但闲言碎语多了,难免不会传到九霄宫去...娘娘素来看重你,也肯听你的话,你就帮着劝劝吧。” 蕊芝自然应了,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发髻便去了。 是夜蕊芝很晚才回来,我躺在屋外案边自己打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了一会儿在我即将迷迷糊糊即将睡去之时,蕊芝才终于回来,尽管她蹑手蹑脚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还是醒了。 “你回来啦?”我揉着眼睛问。 蕊芝有些意外:“你还没睡?”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饿了。” 蕊芝朝我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她给我端了一碗糯米糕,没好气地说:“吃完就早点睡吧。” 我重新躺下,但依旧睡不踏实,开始与蕊芝搭话:“蕊芝?蕊芝?你睡了嘛?” 蕊芝在里屋翻了个身,发出一些动静,但没有回话。 “蕊芝,你说武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多人爱戴他,他一定很了不起吧?” 蕊芝依旧没有回话。 “他要是真被关在瑶池的水牢里,会不会冷,会不会饿,会不会无聊啊?” “......” “他既然被封为武神,那一定很厉害咯,那你说是他厉害,还是我师父厉害?跟王母娘娘,仙翁,老君比呢?” 蕊芝终于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开口说道:“武神殿下是天帝天后的爱子,地位尊崇,我劝你少打他的主意,老老实实睡觉吧。” “对了,”她又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受人爱戴的。” “我看到...”我差点说漏嘴,连忙捂嘴改口道:“那不是园里的姐姐们都在议论嘛,说武神要来我们昆仑山了,一个个都高兴坏了。” 我确实对这个武神尤为关注,可能是那日云汉殿里众神敬仰,群仙恭贺的景象把我震撼到了,多少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鹤青身批铠甲,威风凌凌,眼神却柔和又明亮,脸上始终挂着含蓄的微笑,自然而真挚。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叫人看了心神一颤,一眼万年。 可能是我玉京去得少,眼皮子浅,要是多去去,多看看,见识多了,可能也就不会这么好奇了。 “你说他为什么要放走云华公主?”我又问。 蕊芝似是刚要合眼又被我吵醒了,不耐烦道:“天家私隐岂是你我可以打听的?还不快睡?” 我只好闭了嘴,勉强合上眼,再睁开天已大亮,我连忙捧起昨天剩下的半碗糯米糕来到瑶池,四处寻找栎鸟的踪迹。 栎鸟如期而至,我一转头,它已落在岸边。 “又去玉京吗?”我问他。 栎鸟点头。 我说:“再带我一程吧。” 栎鸟愣了愣,问:“这次要去哪儿?” 可能是送我去月神宫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怕我又央他送我去那里。 “嗯...”我思忖片刻说:“天神院。” “你去天神院做什么?” 我咧嘴一笑:“瞎溜达。” 栎鸟在天空翱翔,一边飞一边说:“你可想好了,天神院是天庭重地,不是你能闲逛的地方,若是被抓了,王母娘娘都保不住你。” 他原是不肯带我来的,但到底是禁不住糯米糕的诱惑。 这可是本姑娘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怎么的都得领我这个情吧。 “哎呀,我会小心的,我看看就走,绝不会被发现。”我很有信心地说。 这半个月内,我都在练习神行术,自觉颇有小成,若真被发现了,我跑还不行嘛。 栎鸟将我放在天神院附近一个小巷里,再三叮嘱:“两个时辰之后我就来这里接你,千万别乱跑。”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施了个变身术,转头朝栎鸟吐了吐舌头,便翻墙进了天神院,又飞身上树,躲在层层密密的叶子后面偷看。 那些仙子仙君们正聚集在前院,围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仙师,那仙师身段板正,神色略有些严肃,眉头紧锁,有很明显的川字纹,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学生,似乎正在施法。 运气不错,一来就撞上仙术课。 那名仙君费劲地变化手势,口中念念有词,没过一会,只听“轰隆”一声,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炸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在冒烟,烟雾散去,只见他头发蜷曲,脸都被烧黑了。 我不禁莞尔,哪来的笨仙君,使个仙法居然把自己给点着了,转念一想,我又怎么好意思笑人家呢。 只见那黑袍仙师嘴角抽搐,右手食指不耐烦地点着头说:“我让你练五雷决,不是让你引雷来劈自己的。” “有这么难吗?风火雷电水木土都是最基本的仙法,你们练了这久,连这个都不会。” “诶,”这时,学生中有一仙子反驳:“泰莱神君,他不会那是他蠢,干嘛连我们一起都骂呀。” 仙子上前几步,指着被烧得乌漆嘛黑的仙君说:“既没灵性,又无根骨,像他这样的,就只配去各宫打杂干粗活,干嘛还费心费神,让他在这里修炼” 泰莱神君道:“够了,刑廉来天神院是天帝陛下的旨意。” “所以我才不懂啊,像他这样的身世,就是给我提鞋我都嫌脏...” 这位仙子长相甜美,嘴却是顶恶毒的,我眯着眼瞧仔细了,这不就是在庆功宴上,坐在鹤青边上,还插话给他邀功的那位仙子吗? “住口!”泰莱神君一生气,眉头就皱得更紧了:“陛下早就言明,父辈之过,祸不及子孙,天庭从来没有连坐的先例,更何况此案已过去多年,天帝陛下再三言明,休要再提,苡安,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是北溟仙族族长之女,就可以不守九重天的规矩了吧?” 泰莱神君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倒是颇为公正严明,那名叫苡安的仙子听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放课之后,苡安和刑廉留下来,清理益丰堂门口的悬铃木,以示惩戒。”泰莱神君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那苡安还想辩解,被她身边一个胖胖的仙君拦住了。 一百、魔气 我见课业结束,便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谁知天神院竟比蟠桃园还大,我只来过一次,又不认路,转了一会儿便泛迷糊了。 路过一个庙宇,殿前摆了一只大鼎,边上还种着几棵高大的树,树皮光滑,树叶发黄,风一吹,萧萧肃肃,落了一地。 可惜的是,眼前美景被一阵骂声惊扰了。 “泰莱神君居然敢罚我留堂,我非去天后娘娘那里告他一状不可。”说话这般趾高气扬的,不是苡安又是哪个。 以胖仙君为首的几个仙君围在她身边,神色谄媚道:“消消气消消气,泰莱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不然也不会被从遣云宫踢出来,想当初他可是遣云宫首席执法天神呢,别与他一般见识。” 刑廉在一旁打扫落叶,一言不发。 苡安恶狠狠地瞟了他一眼:“呸,晦气。” “都怪他,害本仙子放了课还要留在这破地方,不能去彤云殿找鹤青哥哥。”说着,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把他给我绑起来。”苡安突然说。 刑廉一惊,挣扎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你们住手!” 苡安双手抱胸,傲慢地说:“绑起来扔进益丰堂,就说...就说他擅闯益丰堂,意图偷窃里面的仙器法宝。” 我躲在石栏后,看得握紧了拳头。 “琼华仙子,求求你让他们住手,我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刑廉卑微哀嚎。 “哼,”苡安冷笑:“与你同在一个课堂,不,与你共处九重天,就是得罪我了,你就该和你那个叛徒爹一样,只配呆在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住手!” 挺身而出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行为有多么鲁莽。 一是我不是天神院的学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二是我又打不过苡安和胖仙君他们几个。 果然,苡安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轻蔑地问:“你是谁?” “我...”我立刻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胖仙君倒是认出我来:“她好像是宏文殿的仙娥,上次跟广成君一起来过书院。” “是吗?”苡安怀疑地围着我打转:“元昊哥哥宫里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仙婢,我怎么不知道?” “琼华仙子这么忙,又不常来宏文殿,自然是不认得了。”我清了清嗓子,坦然说道。 苡安冷哼一声:“你方才说住手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教我做事吗?” “仙子误会了,泰莱神君深明大义,他罚仙子来此留堂,仙子不但不反思自己的错误,还让人捆了这位仙君,意图诬陷他,若是被泰莱神君知道了,恐怕不仅仙子颜面扫地,还要累及北溟仙族的声誉。” “你...”苡安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善:“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身为广成君殿下的仙侍,少不得要提醒几句。” 苡安气得脸都红了,还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银镯,但最终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我们走!”苡安喝道,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刑廉说:“闭上你的嘴,把这里打扫干净,不然要你好看。” 我暗暗舒了口气,好在这个苡安是被我的几句话给唬住了,不然今日之事可不知要如何收场。 “我帮你吧?”我主动与刑廉搭话,但他看上去戒备心很重,不信任地后退几步。 我马上说:“我没有恶意的。” 刑廉越发犹豫,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谁?” 这小仙君观察力不错,比刚才那几个强不知多少,居然没有相信我的鬼话。 还没等我解释,天空传来一声鸟叫,是栎鸟来催我回昆仑了。 我纵身一跳,抓住栎鸟的爪子,翻身坐到他背上,笑着对刑廉说:“下次告诉你。” “不是说好在天神院等的吗?你怎么又乱跑,还被人瞧见。”栎鸟埋怨我。 “哎呀,我那不是无聊嘛,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栎鸟叽叽喳喳地表达不满:“还有下次?” 没过几日,武神殿下真的来昆仑山关禁闭了。 之前只是一些风吹草动的传闻,便叫玉虚宫的仙姬们心猿意马,这见到本尊,还不得疯了?是体面也不顾了,惩戒也不怕了,争相跑过来瞻仰武神仙姿,搞得一场严肃的交接仪式,像是凡间花魁娘子过街似的。 “武神殿下看了我。”一个仙子大喊,激动得像是要晕过去了似的。 “不,他看的是我!”立刻有仙子反驳。 “是我,他明明看得是我!” 仙子们七嘴八舌,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赶来的蕊芝、温嘉并一众女神官见状,均捂额摇头,十分无奈,费了好大劲都没能阻止,蕊芝还被挤来挤去,差点被推到地上,终于怒道:“停!如此发疯,成何体统?玉虚宫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怪只怪昆仑山的男神仙确实是少,而且大都没什么存在感,而这里的仙子得了仙籍之后,有很多再也没出过昆仑山,所以无怪乎她们跟着了魔似的,这般疯狂了。 温嘉扶起蕊芝,几名女神官共同筑起结界,这才把这些发疯的仙娥们挡在瑶池外。 “失仪的,胡闹的,全都抓下去,杖责八十!”温嘉责令。 这下,这些仙子们方才知道害怕,开口求饶,不敢再造次了。 “让二殿下见笑了。”温嘉转头,躬身朝鹤青行了个礼。 鹤青温和一笑,回了个礼道:“仙子言重了,在下要在昆仑山叨扰几日了。” 蕊芝道:“殿下请吧。” 说着,瑶池的水面波动起来,起初只是泛起小涟漪,不一会儿就变成浪花,势头越来越大,广阔的池面像破裂的镜子一样,水面竟被从中间划开,生生分成两片。 两边的浪越涌越高,当中的沟壑也越来越深,池水在沟壑的两面形成水墙,慢慢的,池底的淤泥展现,淤泥里升起一座石牢。 蕊芝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眼前的,就是瑶池水牢了。 鹤青沉着得踏入水牢,门关上的那一刻,两面的水墙落下,池面恢复平静。 我在一旁看得出神,原来瑶池地下竟还有这样的机关暗巧,我在这儿住了三千年,竟毫无察觉。 这事儿也算告一段落了,又过了小半个月,我百无聊赖,便又拿着糯米糕,来瑶池寻栎鸟了。 栎鸟这家伙也是没什么原则,每次都说使不得,若是败露会给他家仙翁带去麻烦的,每次又都禁不住口腹之欲的诱惑。 很幸运,今天也是泰莱神君的仙术课,若是什么佛理课,仙史课,我一定会昏昏欲睡的,若是炼丹,仙药,御兽课,我看不见摸不着,远远得听又听不明白。 “好了,”泰莱神君说:“今日所授摧魔印,哪个愿意上来示范一下。” 堂下无人应答,学生们或低着头,或躲在课本后面,只盼着泰莱神君不要点到自己才好。 “你们都盯着书页干什么?我这是仙术课,需要实操训练方能有所得。”泰莱神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神君,”这时,一个相貌堂堂的仙君举手道:“学生愿意一试。” “除了南宫之外,就没有其他人愿意尝试了吗?”泰莱神君看上去很不满意:“南宫你家学渊源,原不必再来天神院进修,你只不过是想通过琯考进武神宫,走个形式罢了,这些课业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目光落在坐在窗边,心不在焉望着外头的仙子身上。 “白雅洁,你来吧。” 那位仙子身着一件百褶云锦裙,面无表情,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就是这一张冷脸,一声素衣,却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惊艳之美,仙子乌发蝉鬓,一双杏眼似嗔似喜,娇俏玲珑的小翘鼻十分挺拔,肤若凝脂,樱唇不点自红,她一站起来,周围的仙君纷纷侧目,而她却全然没放在心上。 她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仙子,若非亲眼所见,都不知这世上竟有人能生成如此模样。 白雅洁也并非绣花枕头,她淡然走上台,这时,泰莱神君拿出一个笼子,笼子上盖着一层黑布,一揭开,里面居然是一条蜈蚣,引得堂下的学生们集体“咦”了一声。 那蜈蚣若只是长得恶心也就罢了,但它浑身黑气缭绕,并不是一条普通的蜈蚣精这么简单。 泰莱说:“这是一条沾染了魔气的蜈蚣,你现在用摧魔印将它封住,再逼出它身上的魔气。” 白雅洁没有多说什么,依照指令,变化手势,结印已成,指向笼子里的蜈蚣,那蜈蚣像是触电了一样,浑身一抽搐,让后那密密麻麻无数只脚一伸,似乎僵住了,接着,白雅洁又施了个法,一缕黑气从蜈蚣身上飘出来,化作烟消散了,蜈蚣软趴趴地伏在案上,一动也不动。 她结印施法很好看,仿佛是用手指头在跳舞。 “不错,”泰莱神君难得开口赞扬:“完成得很漂亮,可以看得出基本功很扎实。” 那琼花仙子却冷嘲热讽道:“基本功扎实有什么用,还不是参加了几百年琯考都没能考过去?她怕不是天神院里,留级时间最长的学生了吧?哼,真是笑死人了,因着跟元昊哥哥相识的缘分飞升又有什么用,没有慧根,天都不让她得道。” 那名叫南宫的仙君想开口替白雅洁争辩几句,她自己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从台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着窗外发呆,连眼神都没有多给苡安一个,仙君倒也不好开口了。 泰莱神君也没搭理苡安,继续讲课:“早在创世之初,世间分天地,阴阳分两级,为神为魔不过是一种选择,并无正邪对错之分,教你们这个法术也是为了告诉你们,并不是所有与魔相关的东西都是不好的,有些生灵可能只是一时行偏踏错,只要能改邪归正,就应该给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苡安又插嘴反驳:“什么改邪归正,魔就是魔,是这世上最邪恶的存在,神君莫不是忘了自己因着对魔族俘虏手下留情,被赶出遣云宫的事了?怎么还敢在此大放厥词?莫不是天神院也不想呆了?” 南宫仙君终于忍不住说道:“泰莱神君说得没错,世间万物虽分阴阳,却无绝对的好坏、善恶之别,所谓是非对错都是站在自我的角度做出的判断,既然如此,怎么能狂妄地给他族扣上邪恶之名?即便犯了错,又为什么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苡安被抢白一通,脸色不大好看。 过了一会儿,我见她沉着个脸,嘴巴蠕了蠕,手上似乎有什么小动作,下一刻我就明白了,脱口而出:“小心!” 只见一股黑气直击案上的蜈蚣,那蜈蚣突然涨大数十倍,立起来有一人高,张牙舞爪地扑向白雅洁。 危急之际,南宫与泰莱同时出手,南宫一脚踢在蜈蚣的腹部,蜈蚣吃痛,更加发狂,泰莱用法术控制住蜈蚣,那边白雅洁反应也很快,迅速镇定下来,重新结起摧魔印打向蜈蚣,蜈蚣立刻恢复成原样,但经过刚才三人的轮番攻击,却是奄奄一息了... 南宫仙君朝苡安大喝:“你干什么?!” 白雅洁蹲下来查看地上的蜈蚣,若有所思,她看上去十分淡定,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命悬一线的突发状况而惊慌。 “魔气。”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南宫愣住了,停止了乌眼鸡似的争吵。 “没错,是魔气,”泰莱神君的脸色瞬间变了,转向苡安,严肃地问:“你身上为何会有带有魔气?” “啊?我...”苡安眼神闪躲,言辞含混不清:“我不知道啊,可能是我之前跟着武神殿下去蛮荒,不小心沾染上的吧。” 泰莱显然对她的话并不买账,反而步步上前紧逼,虽未言语,却在无形中给苡安带去一种压迫。 “我,我说得是真的,我不知道啊...我...”苡安一改嚣张气焰,声音都颤抖了。 须知三千年前的大战,天界虽最终得胜,却也损失惨重,因此当今天帝十分痛恨魔族,包括和魔族有关的一切,即便只是沾染了魔气,也会被认为是背叛。 “是,是谁在那里?”学堂里忽然有人喊道。 说话的是那个胖仙君,其余几个与他交好,巴结苡安的闻言,一同叫嚷起来:“谁这么大胆,敢来天神院偷听。” 说着,不等泰莱发落,便从书院里冲了出来,翻墙爬树,飞上屋顶四处寻找,吓得我屏息躲在暗处一动也不敢动,伺机逃走。 我本以为数年来在昆仑山修行,就算是没学会什么又用的,那脚底抹油的本事总是有的,岂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了我。 “在那里!” “追!” 我拔腿就跑,这几个学生却对我穷追不舍,没过多久,书院里的学生都跑了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我一个人哪里跑得过这么多人,躲又没处躲,飞又飞不走,逃又逃不掉,忽然机灵一动,带着他们绕圈子,等把他们绕晕,我又虚晃一枪,重新跑回来,翻进天神院,看看身后,已无人再追来,心下得意。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没想到本仙子会杀个回马枪吧。 一百零一、武神 我兀自得意,见学堂里现在空无一人,想起那莫名横死的蜈蚣,便想去看看他们所说的“魔气”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便走了进去。 此时那蜈蚣已经完全僵硬了,肚皮朝上,百足蜷缩,隐隐有黑气围绕,虫身歪斜,首尾出均有不明汁水流出,死状十分可怕。 这不禁让我想到重明鸟的死,虽然一虫一鸟,毫不相干,蜈蚣的修为比之重明鸟也是不及万一,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二者的死有几分相似,像是有某种联系。 我化身成人形后在昆仑山上住了三年有余,但重明鸟的死因却始终没有查明,我的清白也未曾昭雪,心中总有一个疙瘩。 莫非重明鸟的死,和魔族有关? 那这个苡安就很可疑了,我暗下决心,找机会一定要调查一番。 “你是何人?”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我居然毫无察觉。 我不禁一凌,不敢回头,也不敢答话,缓缓站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天神院?”这声音有些耳熟,是那个叫南宫的仙君。 “我知道刚刚是你提醒我们小心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是坏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倒是有礼有节。 “在下南宫明,乃是南宫世家第三十七代子孙,立志于要成为一名天界战士。” 原来他叫南宫明,南宫是他的姓氏。 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南宫明顿了顿,问:“你笑什么?” 我转身说:“哪有人第一次见面这么介绍自己的。” 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模样憨憨的,让人在不经意间就对他产生了信任感。 我坦白说:“我是昆仑山来的,偷听你们上课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有恶意。” 这时,外面那些抓我的学生绕了几圈,终于绕回书院来了。 我心想,这群傻瓜还不算太笨。 南宫明见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忙拉了我一把,让我躲起来,等他们搜查完书院,下一堂课要开始了,不得不散去,这才把我带出来。 “原来你是昆仑山来的仙子,是玄女娘娘的徒弟,幸会幸会,”南宫明问:“你既拜得玄女为师,为什么还要来天神院偷听呢?” 我垂头丧气地说:“还不是师父没空教我,昆仑山的仙子又都看不起我灵力低微,连普通的腾云驾雾,飞天之术都不会,我这才想来天神院学习的。” “既然如此,你何不奏明你师父,让她正式安排你来书院读书呢?” 经他的提醒,我眼睛一亮,对啊,这样一来不就可以不用偷偷摸摸了嘛。 但我又想到师父下次来看望我,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就又灰心了。 “回禀王母娘娘也是一样的,以她的声望,要安排一名仙子来天神院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摇摇头,西王母向来不喜欢我,到现在对重明鸟的死都耿耿于怀,还觉得是我做的,更怕我到处乱跑给她惹麻烦,又怎么会让我来天神院学习呢? 算了,还是等师父来了再说吧。 一刻之后,栎鸟来接我了,我拜别南宫明后便回了昆仑山。 谁知这一次我在天神院闹出不小的动静,竟然连栎鸟都听闻有人擅闯天神院的事了,之后他就怎么都不肯再带我去玉京了,无论我怎么央求,存多少糯米糕给他,他就是死活都不同意,后来为了躲我,索性都不来瑶池歇脚了。 一日,我实在闲得发慌,见瑶池水清澈,想着好久没有在池中畅游了,便取下衣衫,纵身跃入水池中。 这一刻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虽然我知道瑶池也只是一方天地,与外面的四海大泽相比不值一提,但池水一如既往温柔地包裹着我,隔绝外界声音,让我感到安心。 我无比欢快地畅游在瑶池里,觉得这里的每一处礁石,每一棵水草都是可爱的,游了一会儿,我瞥见了池底的牢房。 西王母心也真是大,一尊大神被幽禁在此,周围居然连一个看守的都没有,瑶池也能自由出入,想来是觉得鹤青决不会逃跑,若是想跑也没人拦得住吧。 我潜下去,游到牢笼边上,只见武神鹤青闭着眼打坐,身体浮起,头发也漂浮着,挡在脸前,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嘴边均匀地吐着泡泡,我盯着他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发现传说中的武神并无特殊之处,也没有三头六臂,顿时就有些失望。 这时,鹤青突然睁开眼,把我吓了一跳。 他嘴角微扬,清澈的眼神洋溢着生命力。 “栎鸟说得没错,玉京确实不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你应该听他的话。”一个沉稳的声音穿过流动的水敲击着我的耳蜗。 我和栎鸟的对话都被他听到了!我有些心虚,再看一眼鹤青,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巴都没有张一下。 也是,他又不是鱼,怎么能在水中说话呢,想来应该是用的什么传音秘术吧。 “你为什么想上九重天,那地方有什么好的?”他又问。 “九重天灵力充沛,有助修炼啊。”我的潜台词是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虽说昆仑山已经是仙境圣地,但还是不能跟九重天比。” 说着,我在他面前游了一圈,又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封神登天,位列仙班呢,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我的语气多少有些酸:“武神殿下常年在那儿久居,自然是不觉得好了,哪像我这种刚刚化形的精灵,若是能在九重天上多呆个半日,都会觉得灵力有长进呢。” 鹤青笑了笑,身子往下探,抓住了脚上的镣铐,轻轻一掰扯,镣铐居然就开了,接着他又伸手推开牢门。 这些禁锢他的东西对他来说形同虚设,我愣愣地望着他,我想我的眼神中一定充满了敬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鹤青说。 我点点头,鹤青指了指上面,我们便一同游了上去。 等上了岸,我褪去身上的鱼鳞,鹤青忽然背过身去:“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我看到他耳朵红了,无辜地说:“我是鲤鱼精啊,我们做鲤鱼的下了水还穿什么衣服啊?” “可是你已经化形了,就算是鲤鱼精,也应当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吧,反正,反正你快把衣服穿起来,以后在别的男子面前,切不可如此了。” “哦...”我觉得他和蕊芝一样老派,初次相识就教育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是不大买账的。 且看他带我去什么好地方吧,若是不过尔尔,我可是要不高兴的。 “走吧。”鹤青说。 “等一下,”我连忙说:“我,我不会飞。” 鹤青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昆仑山的仙子,居然连飞行的术法也不会。 “那我带你吧,你可要抓牢了。” 其实鹤青御剑,飞得很稳,我只消拉着他的衣角,也一点也不害怕。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他。 “去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他说。 “到了。” 没过多久,鹤青驱使着他的配剑缓缓落到地面。 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势时而连绵,时而陡峭,高高低低的奇峰险峻被大片的翠绿覆盖,翻腾的云海在山峦间围绕,山峰若隐若现,风气,云海飘动,千变万化,白雾浓处若是地势偏高,还会向低处倾泻,氤氲不歇,那奔流不息的气势之壮观不输江海,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忍不住惊叹:“这是什么地方?” 鹤青说:“这里是苍梧山的舜源峰,是九重天与昆仑山的交界处。” “太美了。”我由衷感叹。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他走上前,与我并肩:“每当我迷茫,困惑,想不明白钻牛角的时候,就会偷偷跑来这里,看着云卷云舒,苍茫一片,就觉得我的那些烦恼似乎都变得渺小了。” “殿下也有迷茫,困惑,烦恼的时候吗?” “当然有了。” 我不懂,住九重天那种好地方,受人爱戴,出入都被无数天兵天将簇拥,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烦恼的,于是问:“殿下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嗯...”鹤青思索了一下,说:“比如我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诸如此类的...” 我不禁莞尔:“你是谁?你是陛下的次子,天界的武神啊。” 鹤青也不解释,只是笑笑,随口道:“可能当时年纪小,喜欢胡思乱想吧。” “此处地界虽偏,但灵力充盈丰沛,是修炼的好地方,若你学会飞行之术,亦可来此修炼,也免了你偷上九重天的风险。”他又说。 我轻巧欠了个身,向他行礼:“谢谢殿下,即便是不来此处修炼,能见到这番美景也是不枉此行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鹤青的相貌,之前都只是远远观望,方才在瑶池边上又很慌乱,现下算是瞧仔细了,心随之猛地一颤,仿佛心海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无尽的涟漪,这张脸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似乎唤起了一些我尘封已久的回忆,但我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是出神的望着他,等我回过神来,脸颊上竟落下两行热泪。 “你怎么了?”鹤青问。 “哦,没,没什么。”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只觉得看到这张脸,心中就有无限的情绪翻涌。 擦干眼泪后,我升起一股怀疑。 他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不然怎么会第一次认识就巴巴儿地带我来这个地方。 而鹤青则好像是猜透了我的心事似的,微笑道:“我在云汉殿见过你,还以为你是父君宫中的仙娥,没想到居然又在昆仑山碰到你。” 原来那日我第一次上九重天他就看到我了。 他不会...告发我吧。 我讪笑:“武神殿下,我,我就是一时贪玩,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你别告诉王母娘娘,也别告诉我师父。” 鹤青问:“你师父是谁?” 我挺直了腰杆子说:“我师父是九天玄女。”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这时,日暮西沉,太阳的余晖照耀在云海上,散发出橙黄色的光,美轮美奂,变化多端,那景象怕不是只在梦中有。 但现在对我来说却现在不是看美景的时候,我寻思,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不会这会儿什么都不说,转头出卖我吧? 于是又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不想让我师父失望所以才去偷听的,你,你要怎样才能不告发我。” 鹤青说:“玄女娘娘忙于济世救人,普度众生,自然无暇教导你了,也难怪你身为她的弟子,灵力却如此低微。” 我吃不准他这话的含义,心中不满,这人说话怎么总是模棱两可的,也不痛痛快快说个明白,老叫人猜。 所以他这是在...嘲笑我? 那我可就不乐意了。 “我想回去了。”我噘着嘴生闷气。 “这么快?”鹤青意外:“你不是想在灵力充沛的地方多呆一会儿吗?” 我赌气说:“我现在又不想了。” “这...好吧。” 转念一想,回去之后,他又要一个人呆在冰冷的瑶池水牢里了,也是怪可怜的,我曾独自在那儿生活了三千年,深知其中寂寥。 于是我转身看着他说:“我饿了,先去吃点东西吧。” 我把他带到烟落居的小厨房,鹤青有些犹豫:“我一个戴罪之人,这样乱跑,不好吧?” “没事,这会儿蕊芝在蟠桃园干活呢,烟落居没人。”我拉着他走进厨房,去灶头上一翻,居然有一碗刚做好的糯米糕,一摸还有些温热。 “你有口福了,”我高兴地把糯米糕端到鹤青面前:“快尝尝,我最喜欢的糯米糕,还是热的呢。” 鹤青好奇地凑近一闻,说:“好香啊。” “那是当然,蕊芝做的糯米糕天下一绝。”我得意道。 我想到,鹤青贵为天界武神,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怎么会看得上这么一块糯米糕呢,瞬间收敛了显摆的心思,自惭形秽起来,还说:“跟天宫里的珍馐美馔,琼浆玉液自是不能比的,你若不喜欢倒也不必勉强。” 鹤青笑道:“我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一盘我一个人吃都不够。” 我急了:“那不行,蕊芝难得做几次糯米糕,有时候我再三央她都未必肯做给我吃,你得给我留点。” 鹤青笑意盈盈,拿起一块糯米糕叼在嘴里,剩下的一整盘抢过去,举过头顶。 我没想到堂堂武神居然这么孩子气,连忙伸手去抢,可鹤青个子高,我根本抢不到,情急之下扑上去咬了一口他嘴里的糯米糕,直接咬去一大半。 鹤青一下子愣住了,耳朵又红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目光闪动。 他虽爱玩闹,脸皮倒是薄得很,动不动就脸红。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样?”他说这话的语气倒像是我轻薄了他似的。 我怎么了嘛,我们鲤鱼都是这么争食的。 “你,你以后切不可对别的...” “以后切不可对别的男子如此了,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了两句,鹤青年轻不大,倒比蕊芝还古板。 本来想说以前在瑶池时我与栎鸟就是这么抢东西吃的,虽然那只是玩笑,更早之前,我生活在一片汪洋大泽之中时就更是如此了,那时虽然自由,但生活环境很恶劣,可没有人把吃的送到嘴边,还要面对天敌的掠杀和捕捞,若不从他人口中争食,恐怕我早就饿死了。 我香甜地吃着糯米糕,歪着头想,他也是男子,对他也不可以吗? 一百零二、马夫 “你若真想去天神院,为何不让你师父推荐你去?这对她来说并非难事。”鹤青和南宫明说了一样的话。 我实话实说:“师父大半年才来看我一次,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她,不知道下一次次她什么时候会来。” “而且我既然已经拜了师,还这样提议,师父会伤心的吧。”我也把心中最深的顾虑告诉了他。 鹤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问他:“对了,那天在大殿上,你不是主动请缨,去把云华公主找回来吗?为什么...为什么又把她放了?害自己受这牢狱之苦。” “当然了,这是你家的私隐,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虽好奇,但也知此事事关三公主声誉,其中隐情不为外人道。 鹤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把自己说得有多超脱世俗,也并不认同他们的结合,仙凡殊途,两族有别,凡人寿命短暂,三妹跟着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看着他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而她也要一遍又一遍饱尝失去爱人的痛苦,我不想她受这种苦,所以我才答应父君把她从凡间带回来。”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 鹤青的眼底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 “这一世,她与那个凡人...他们...他们有了孩子。” “我下到凡界很快便找到了他们,三妹手里拿着拨浪鼓,在逗孩子玩,她堂堂天界三公主,平日里锦衣玉食,最重举止打扮得体,这会儿竟然穿着粗布衣服,作村妇打扮,一看到我,连忙挡在她的孩子面前,取下头上的青玉簪指着我,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已经把我这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哥哥当成敌人了。” “孩子的父亲不在家,我让她别紧张,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三妹这才放下戒心,这时,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我看着她哄孩子,三妹还让我抱抱他,说这是我的外甥,那孩子还那么小,身子软软糯糯,粉白粉白,像洗净了的莲藕,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我一下子就于心不忍了,孩子有什么错?都是大人造的孽罢了,我不想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她求我,不断地恳求我,我就放他们一家离开了。” 我看着鹤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皮微动,睫毛也跟着颤动,不禁动容,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自责。” “没有吗?可是三妹和她的孩子只能流落在外不能回家,而我也违背了夫君的旨意。” “当然没有了,只要三公主和那个凡人是真心相爱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我笑笑,说:“你是武神,不是救世主,岂能尽善尽美。” 鹤青的眼神中似有波光闪动,眉头舒展开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鹤青说:“谢谢你的糯米糕。”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惋惜。 我一看日头,确实不早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这就走吗?蕊芝她们还没回来呢,在呆一会儿吧,水下怪冷清的。” 我刚说完,蕊芝就从门口走进来了,她先是愣了愣,随即对我喝道:“阿善!你一天天的不好好修炼,也不来蟠桃园帮忙,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今天要好好罚你。” “蕊芝姑姑,”一旁的鹤青见状赶忙替我辩解:“您别生气,是我私自出水牢的,与她无关,但我发誓绝无逃走之意,不会给昆仑山惹麻烦的。” 我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你说我越帮越忙,让以后都不许我靠近蟠桃园的嘛。” 蕊芝就像没有听到似的,对我说:“你去烟落居门口跪着,不跪到太阳下山,不许吃饭。” 鹤青还想再辨,却被蕊芝打断了:“武神殿下,这是昆仑内务,她是我蟠桃园的仙子,王母娘娘和她的师父把她托付给我一日,她就要受我管教一日,殿下若是不舍,尽管回了娘娘,把她要去你的彤云殿便是。” 鹤青张张口,欲待说什么,我先抢在前头跑出去,往门口的鹅卵石上一跪,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经常受罚,都跪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又使了个眼色悄声道:“过几日我再去找你玩。” 鹤青叹了口气,只得用法术结了两个草甸子,给我垫在膝下,便自去了。 可惜我没能守诺再去看他,过几日,各处的仙子们都在议论,说凡界有一个叫黎国的地方,其国主不远万里,来到昆仑山脚下朝圣,用十里车队带着无数供品,来求见西王母一面。 据说这皇帝年纪虽轻,却是马上平天下,刀下挣来的功名。 彼时昏君当道,民不聊生,九州国土四分五裂,诸侯混战,逐鹿中原,他连年四处征战,终于打败所有对手,建立了黎国政权,还百姓一片乐土。 这年轻皇帝功勋卓绝,在称帝后没有狂妄自大,独行专政,他知道黎民饱受战乱之苦,穷困贫乏,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实是惨绝人寰,而朝廷初立,国库空虚,他便带头鼓励耕种,缩减开支,还大赦天下,提出免除三年赋税,以减轻百姓的压力,得到了举国人民的拥护和爱戴。 总之年轻皇帝的好处数之不尽,西王母感念其功德,居然破天荒地同意召他上昆仑山,还决定大摆宴席,宴请他,实是闻所未闻。 玉虚宫一声令下,整个昆仑山都忙开了,各处的仙娥们都被抽调去准备晚宴。 西王母虽不铺张,但好面子,这是真正的天家盛宴,须得彰显出气派来。 须知西王母神名远播,却十分低调,终年不是在昆仑山上闭关就是外出云游,连玉京也是不大去的,除了九百年一次的蟠桃大会之外,昆仑山上少有宴席,往常别说是凡人情愿祈福,就是有慕名而来谒见的小神小仙,轻易也是见不到的,百来年到头,来来回回见得也就这么几个,交好的就更少了,听说原先与玄女和上一任月神为友,后来前月神与魔尊结合,叛出天界,生下一女后死在了长生海,她就更鲜少与那班神仙打交道了。 西王母要设宴一事传出后,蟠桃园里的几个仙娥也是心思浮动,既想去西王母面前露脸,又听说这年轻皇帝不但本事高,而且长相英俊,一个个凡心暗动,都巴望着打扮一番后能去看一眼那凡人男子的模样。 温嘉喊了蕊芝去帮忙,我跟在后面,也想瞧瞧热闹去,毕竟除了化成人形那次,我还没怎么去过玉虚宫呢。 蕊芝回头瞪了我一眼:“屋里呆着去。” 我只好停下脚步,讪讪地目送她离去。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嘱咐:“看好蟠桃园。” 我? 偌大一个园子我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 不过碧莲露茶并其他仙娥都上赶着去玉虚宫帮忙了,怕是也只有我了。 忙活了几日,终于到了大宴之日,玉虚宫里吹笙鼓簧,八音迭奏,热闹非凡,各种仙蔬神果,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入殿内。 听偶尔路过的小仙娥们说,那皇帝献上了大量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皆是难寻的孤品,黄金珠宝翡翠玛瑙更是数不胜数,摆满了整个大殿。 “那皇帝陛下是否真如传闻中的英俊潇洒?”一个仙娥问。 “听玉虚宫的姐姐说,皇帝本人倒不如传闻中的那般英俊,虽然也算得上端庄持重的,毕竟是天子嘛,但就...跟谣传的不大一样。”另一个仙娥回答,语气略有些失望。 “唉,毕竟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凡人嘛,再厉害的人物到了天界,也就是个寻常。” “是啊,我们天界,各路仙官神将,哪一个拎出来不必一个凡人天子好。” “对对对,算起来还是武神殿下才是真正的英明神武,品貌非凡,天上地下都属一绝。” “是吗?我觉得广成君殿下也不错...斯斯文文,又很随和,待我们这些小仙娥也是极好。” “大殿下是好,但怎么说呢...总是...总是先天不足,哪里及得上二殿下,平定六界,威震四海的气概。” “嘘...”这群小仙娥们叽叽喳喳议论半天,终于有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仙娥听不下去了,出声阻止道:“又没规矩了,两位殿下岂是你们能议论的,若被温嘉姐姐听到,看她不把你们贬下凡去。” “快走吧,宴席开始了,宫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位仙娥催促道。 这时,附近的几棵蟠桃树上的树枝忽然摇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断裂的声响,将她们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我坐在树干上,两只脚荡在空中,她们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儿,反而骂我:“阿善,你是猴子吗?蕊芝仙姑最是宝贝蟠桃树了,要是被她知道你在蟠桃园里上蹿下跳,看她不罚你。” 我一脸无辜地说:“不是我。” 真不是我,我也是听到了园里的动静,这才爬上树查看的。 但这几个仙娥根本不相信我,不过她们妄议上神在先,也没空寻我的晦气,便走了。 我还在找踩树枝的人,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被踩坏的树枝,就在离我刚刚坐的地方不远处的树干上有两个很浅的脚印,地上掉了几支树杈和一些树叶。 这蕊芝看了,不得心疼坏了?我一定要将这罪魁祸首找出来。 这样想着,我便在蟠桃园间穿梭,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手上拿着缰绳的青年映入眼帘,他在树下探头探脑的,形迹十分可疑,看到四下无人,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 青年不但打扮得不像昆仑山中的仙侍,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点仙气。 凡人?我诧异了一下,这儿怎么会有凡人? 莫非... “你是迷路了吗?”我问他。 那青年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我从树上跳下来,不禁愣住了,失神地望着我。 “喂,我在问你话呢。”我见他呆呆得不说话,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仙子勿怪,”青年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道:“我只是...从未见如仙子这般美貌的女子,被仙子的丰韵神采所倾倒” 我咧嘴一笑,心想,这青年虽然冒失,倒是会说话,又觉得自己太得意忘形,有损天界威名,便清清嗓子说:“你到底是谁,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可以擅闯的?” 青年一惊,解释道:“我,我,我,我是跟随皇帝陛下上山的马夫,我是来,是来...”他本来想说解手方便,但好像听着不太礼貌,可能是在我这样美丽的仙子面前实在说不出口吧,最后从嘴里蹦出他自以为最儒雅的词:“如厕的。” 我看他吓得一脑门汗,说话结结巴巴,觉得颇为有趣,于是说:“哦?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马夫一时语塞,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我,我迷路了。” “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蟠桃园,西王母宫可不再这里,”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带你过去。”一边说心里一边盘算,今日这样的大宴之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样没见过的美味珍馐呢,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吃上两口。 马夫一愣,旋即拱手作揖道:“好,好,那就有劳仙子了。” 我走了两步,见那马夫没有跟上,回头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快走吧。” 马夫谦卑地应了一声,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得回眸,不知是不是舍不得这满园的景色。 没错,这个马夫就是后黎国的开国皇帝李启彻。 后世流传着一段文字,可以作证这一点,据说是李启彻亲口说的。 他年迈以后,精神大不如前,一日午间,他昏昏沉沉地在寝殿休息,然后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与年轻时在昆仑山上见到的仙子再会,正满心欢喜地与她游园,谁知门外有一名内官不小心打破了茶盏,把他惊醒了,懊恼不已,差点下令杀了内管,不过到底是仁君,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李启彻发了一通脾气后终于平静下来,同身边的近侍说起那日见到仙子时的情景,他说:“只见一个身着绿衣,身段轻盈,肤若玉脂,面如粉黛的女子从树上跳下来,美得跟天仙似的,哦不,在这仙境里住着的大约就是仙子吧,仙子的神情俏皮可爱,与寻常神仙的端庄持重不同,让她更添几分灵动和生气,落地后婷婷地站住了,她身后的桃花纷纷落下,花瓣撒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黑发上,她笑意盈盈,眨着眼睛看着我,美得跟一幅画一样,叫人一见倾心,终身难忘,世人都说我无后是为不孝,身为国君终身不娶,更是有碍江山社稷,那是他们没有见过这位仙子,她不仅容貌惊艳,更是有一颗善良赤忱之心,若是见了,其他凡尘女子便再难入眼了。” 自然,我也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一百零三、凡人天子 马夫跟着我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我:“我们是要徒步过去吗?仙子难道不会什么飞行之术吗?”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略显尴尬。 这凡人看着土里土气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有几分见识。 我心里嘀咕,怎么了仙子就必须要会法术吗?就不能有像我这样资质平平的仙子了。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嘴硬道:“我自然是会仙法的,但,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用法术的,得空四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有什么不好。” “你...很赶时间吗?”我若无其事地撇了他一眼。 “哦,不,”马夫憨憨地摆手:“那倒没有。”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乖乖地跟着我走。 路嘛确实有些远,步行的话得走上小半天,怕是要走到天黑了,于是我没话找话,和马夫攀谈起来:“听说你们的皇帝仁厚礼贤、勤政爱民,文韬武略堪比炎黄尧舜,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马夫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东张西望,观察四周的环境,没有留心我说得话。 “陛下贤明与否,自在民心,我一人的评价多少有失偏颇。”马夫随口回答。 我想想也有道理,倒是挑不出刺儿。 “对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你们皇帝为何不远万里从中土来到昆仑山脚下?” 马夫说:“自然是仰慕王母娘娘威名,想一睹其风范了。” 我与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夫忽然大喊一声:“哎呀不好! “皇帝陛下的马鞍忘在刚刚那个地方了!这可如何是好?”他看上去十分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纳闷:“你们的仪仗队里,没有别备用的马鞍吗?” 马夫苦着脸说:“仙子有所不知,此去黎国极远,来的路上跑死了八匹千里宝驹,行了两个多月才到的,这千里马高大健硕,马鞍也是根据马的体型特制的,工艺复杂,之前已经使坏了一个,现下没多的备的了,少了马鞍回程又不知要多花多久,免不了要受到责罚。” 我挑眉微笑:“急什么,丢了东西,去找回来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马夫说:“那就麻烦仙子了。” 我说:“不麻烦不麻烦。” 于是我又陪他回到蟠桃园附近,马夫四处寻找一番,却一无所获。 “仙子,这里找不到皇帝陛下的马鞍,你能不能再带我去里面找一找。” “里面?”我轻抚下巴说:“再往里可就是蟠桃园了。” “马鞍可能就掉在蟠桃园里了。”马夫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肯定。 我为难道:“蟠桃园是我姑姑负责打理的,按规矩,旁人是不能随便进去。” 但马夫依旧坚持要去:“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没有我马上就走,找不到马鞍,我是真的会被判失职之罪的,仙子好心,救一救我吧。” 我说:“你们皇帝不是爱民如子吗?想是不会怪罪于你的,最多也就是小惩小戒罢了。” “不不不,不是的。”马夫急忙说。 “不是什么?” “其实...其实皇帝陛下...也不如传闻中的那么仁善,他,他御下严格,稍有不如意便要,便要大刑伺候...仙子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要是找不到马鞍,陛下一定会狠狠罚我的。” 我忽然“噗嗤”一下笑了。 马夫看着我,不解其意。 “你当然找不到马鞍了,”我说:“皇帝的马鞍,怎么可能亲自拿着呢?” 陪他演了这半日的戏,我也是乏了,这位凡人皇帝即便穿着马夫的衣裳,也掩饰不住气宇轩航的帝王之相,而他的手指节清晰,掌心四周有厚茧,这分明不是一双握马鞭的手,而是一双握剑的手。 小皇帝演技又不好,甚至不惜骂自己,瞧着实在别扭,于是我便戳穿了他,草草收场结束了这场闹剧。 闻言,凡人皇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 我嘴角上扬:“既已被我识破,皇帝也不必再狡辩,不必再伪装。” 看来那个现在在西王母宫中赴宴的,仙娥们口中“不怎么样”的“假皇帝”才是他找来的替身。 帝王之气这种东西不是单纯的富贵相,也不仅是所谓的大将之风,而是一个所谓真龙天子身上与生俱来独有的称霸天下,唯我独尊的气魄,是临危不惧的从容和处变不惊的态度。 谣言虽是口口相传,但总有据可寻的,装是装不来的。 听我如此说,那皇帝倒也不再做出一副卑微的模样,反而镇静地看着我,也不申辩,也不否认。 我的脸上则始终挂着微笑,问他:“你来蟠桃园做什么,求财?求名?求利?都不是吧,你已经是皇帝了,天下都归你所有,名利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让我猜猜,你求的一定是长生不老吧,”我冷笑一声:“你们凡人可真是贪得无厌,得陇望蜀,是没有好下场的哦。” “我劝你想清楚,”我继续说道,一半劝诫一半威胁:“王母娘娘肯接见你,是你黎国的福泽,昆仑山乃天族圣地,你这样心怀不轨地胡乱闯荡,是对天庭的大不敬,”说到这里,我收敛笑容,走近了对他说:“须知亵渎神明是要遭天谴的。” 那皇帝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一下,道:“寡人一界凡夫俗子,自然不懂天界的规矩。” 他的语气坚毅果决,丝毫没有被我刚刚的话给吓退:“不过仙子刚刚说自己会仙法,不知可否让寡人见识一下。”说着,从身后拔出剑来。 合着他这是想和我比划比划啊。 怪不得他刚刚问我会不会仙术,原来是想探我的底细。 区区凡人,竟这般阴险狡诈。 我足尖点地,向后退了数尺,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盘算着能用来对付他的招数。 听说这个凡人皇帝武艺高强,我那点三脚猫的仙术都没怎么好好使过,平时也就是用来煮饭生个火,上树摘个梨罢了,现下手上又没有武器,两厢比较下来,还真不一定能赢得了他。 想想我好歹也是天界中人,玄女的弟子,居然连一个凡人都打不过,真是丢脸。 但玄女师父留给我的经书都太深奥了,我遍阅数次,也难参悟,无人教授我又懒怠学习,这几年竟是荒废了。 念及此处,我忽然有些慌了,手心里汗津津的。 而那个皇帝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机会,瞅准我分神的机会,二话不说持剑向我袭来,我勉强抵挡片刻,之后就完全变成我在前面逃,他在后面追着我打的局面了。 以我现在的灵力修为,实在是没有与他过招的信心,仙法又时灵时不灵的,也不想胡乱施术伤了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我跑了一会儿,气喘吁吁道:“小皇帝,你已经是九五之尊了,做人不可以这么贪心啊,你要为你的子民考虑一下,”我还寄希望以言语感化他:“我跟你说,之前西境有一个小国,国主之子荒诞,酗酒无度,竟在祭天的时候失手打破三清真人的神像,天帝震怒,下旨该国三年内江河干枯,滴雨不下,大旱无雨导致颗粒无收,国贫民弱,最后被敌国乘虚而入,将其覆灭。” 皇帝却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上的剑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继续吓恐吓他:“还有还有,北面有一个叫大梁的部落,他们的主君,不知道发什么疯,有一次祭祀时,把猪羊血撒在贡品上,结果整片草原的牛羊,五年不产仔,还传染瘟疫,大批大批病死,导致他们不得不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但水草丰宜之地都被别的部落占领了,这就引发了土地争夺的战争,最后这个部落也消亡了。” “小皇帝,”我高声道:“你要想想,这些君主不过是一时失误,而你眼下所犯罪过,可比他们大得多了,为了长生不老,当真值得吗?” “住口!”皇帝终于停下手,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是为了...我娘!” 他垂下手,悲怆地说:“起义之前,我不过就是黎国一个小县的亭长,前朝皇帝不但昏晕无道,还残忍嗜杀,搞得百姓没有活路,更是被贪官污吏的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我们实在交不上钱,那些当官的就开始抓人,还按人头算钱,交钱才能放人,那时候百姓已经多年天灾人祸,加上战事不断,我们哪里还能拿得出钱来,不少人交不出赎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死在牢里。” “于是他们就逼着我去抓那些交不上赋税的人,我不肯,他们就打我,还跑到我家来抓走我的父亲,说既然你不肯抓人,那要么你来赔钱,要么就用你爹的命相抵。我父亲本就身体不好,就在这次的捉拿关押之下丢了性命,得到消息那天我娘哭瞎了眼,我也哭,跪下来说儿子无用,对不起他们,临老了不能安享晚年,还要跟着我受这种罪。” “我娘哭得够了,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家里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她嫁妆里的一支银簪子,递给我,说我没有对不起他们,说我做得对,人生在世,当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了本心,她让我拿着这支银簪去投军,可我不放心我娘一个人在家,不肯走,她就以命相逼,说要舍小家为大家,只有天下安定了,我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一路从一个步兵做上将军,最后终于黄袍加身,我迎我娘入宫,以为终于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才做了一年的皇帝,我娘就病重了,宫里的御医和江湖上的名医我都寻遍了,可就是治不好她。”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娘凄苦一生,临到我终于有能力可以尽孝了,却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我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流下眼泪,我见他情真意切不像有假,心里也是一阵唏嘘,做人上人又如何,照样不能事事如意,夺得天下又如何,亲人还是要离自己而去。 “我听说昆仑山上的蟠桃有起死回生之效,吃一颗便能飞升成仙,长生不老,你们神仙本就寿与天齐,吃了这蟠桃,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而已,可是如果给我娘,却能救她的性命,这林子里有这么多蟠桃树,我取一颗,没人知道的,我取一颗,一颗就好。”皇帝不断地恳求我。 我虽心生怜悯,但话还是要照实说的,我对他说:“凡人的命数是早就定好了的,随意更改有违天道,神仙更不能插手染指,若是动了凡人的命数,轻则功德有损,重则灰飞烟灭。” 皇帝看了我一眼:“如果我偏要逆天改命呢?” 一丝狠厉爬上他满是泪痕的脸,他举剑指着我说:“我今日是一定要借得蟠桃为我娘续命的。” 我说:“借?说得真好听,你是抢吧。” 皇帝却再没理财我,转头往蟠桃园去了。 “站住!”我急了,紧随其后跟上去。 蕊芝临走时交代了要我照看蟠桃园的,若是有什么闪失,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皇帝回剑劈向我,与我缠斗几招,虚晃一枪,又直奔蟠桃园去了。 我朝他喊:“蟠桃方才花落没多久,至少还要两三百年果实才能完全成熟,你现在取了也是无用!” 皇帝并不听我的话,反而健步如飞,越跑越快。 这时我忽然想到之前看天神院的学生练习五雷决,回到昆仑后我还特地去翻了《玄决奥义》。 这本书并不像书名听上去的那么高深,而是仙法入门书籍,和《集仙录》一样,也是天神院的必修课之一,玉京的天官们刚开始修炼仙法时应该都看过,我用心记下了“五雷决”的施术要诀,看着不甚复杂,倒可一试。 于是我念道:“天雷火印,电掣神引,雷来!” 我一抬头,天上依旧艳阳高照,别说电闪雷鸣了,连片乌云都没有。 “雷来!”我又喊了一声。 那边,皇帝根本不让我有施术的机会,提剑又向我刺来,剑风飒飒,逼得我东躲西晃。 不愧是马上得来的政权,以武力平定天下的皇帝,果然没有浪得虚名。 “雷来啊!”危急之下,我大吼一声。 这时,天上终于飘来一片积雨云,云中隐隐还有闷雷作响,不一会儿云越积越大,四周泛出一阵电光火石。 “雷来!”我又大吼一声。 只见云中劈下一道熠熠的闪电,豁亮豁亮的,划破天空。 我一看不好,刚一着急灵力没控制好,用得太多了,那凡人皇帝若是被这道雷劈中,那事非要被电个外焦里嫩不可了。 我运起灵力飞身上前,在闪电快要击中他的一刹,一把将他拉走。 停下来松了口气,刚要庆幸自己眼疾手快,接着我看到皇帝的表情似乎不太对。 他又露出假装马夫时那种瞠目结舌的痴傻表情来,指着我的身后,目光呆滞。 我回头一看,心里瞬间一凉。 前面不远处的一棵蟠桃树被我召唤出来的雷劈中,烧得乌黑一片,整个树干从中间就裂开了,虽然没有完全裂成两半,但估摸着是彻底毁了... 一百零四、认罪 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懵了。 平日里在蟠桃园搞些小破坏也就算了,蕊芝都能替我遮掩过去,但这次动静太大,肯定是要惊动西王母的。 果然没过多久,玉虚宫里的女官们率先闻着动静赶来了。 蟠桃园出事,首先赶来的便是蕊芝,见我难得老实地呆立在那里,手足无措,心知此事无我脱不了干系,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揪着我,压低了声音,附耳说:“你又做了什么了?我知道你这性子迟早是要闯下大祸,你,你这下…”她说不出话来,随即身后一众女神官至,她就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温嘉看着那棵被烧得焦黑的蟠桃树问。 她是玉虚宫女神官中涵养功夫最好的,便是心里头不喜欢我,也从不像别的仙子那般表现得这么明显,饶是如此,看到这一场景,也是脸色大变。 温嘉又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马夫”,立刻皱起眉头,抬高了声音:“他是谁?” 显然她也感知到眼前的“马夫”是个凡人,“马夫”此时木讷地垂手而立,收敛帝王之相,也全无刚才追着我打的霸气,不知是他被突然涌来的一群女神官的出尘仙姿给吓到了,还是假装的,总之是很符合他“马夫”的设定。 “是谁用五雷决劈断蟠桃树的,”几个女官查看了蟠桃树的情况发问:“这么寻常的法术居然有如此威力,此人一定不简单,他是如何潜伏进昆仑山的?我们竟完全不知。” 听这几个女官这样说,我多少有些得意。 不好意思施术的正是在下。 一旁的蕊芝瞪着我,似乎是担心我缺心眼,当场就认下自己的罪状。 我也确实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这时,西王母的声音传来,响彻整个蟠桃园,足见其修为深厚:“毁树之人抓到了没有?竟敢破坏我的蟠桃园,好大的胆子!” 西王母亲临,在场所有仙子的脸色都变了,大气也不敢出,我也打了一个激灵,因为心虚腿脚发软,勉勉强强站直了。 话毕,平地起风,树枝摇曳,甚至连地面都有些颤动,西王母的愤怒叫人瑟瑟发抖,只见她踏空而来,身后跟着数位仙侍,落地后缓步走到那棵被雷劈中的树旁,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寒意逼人。 众神官齐齐下跪,只有我与那“马夫”还愣着,蕊芝扯了扯我的衣角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行礼。 我至今看到西王母都还有些发怵,虽与她极少打照面,但她的威名遍布,又和我师父交好,在她面前,我的那些坏心思小聪明是一点也不敢耍的。 西王母看着“马夫”,冷冰冰地说:“你是跟着皇帝一起上山的?” “我...”“马夫”张口结舌,根本不敢抬头。 西王母侧目而视,面色不善:“我曾嘱咐过他一人上山,将队伍留在山下,我好意接待他,他竟如此不知礼数,藐视天威。” “马夫”连忙跪地伏首:“神明在上,是我自己迷了路,误入了圣地,与皇帝陛下无关,娘娘要怪只罚我一人就是,切勿牵连陛下和黎国子民。” 西王母冷笑一声说:“好,你倒是敢作敢当,只是不知道你能否承受得住。” “王母娘娘。”我忽然站起来,任凭蕊芝再怎么做小动作示意我不要出头,我都只当没看见。 “是我。”我上前一步说道。 “什么?”西王母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我不小心劈了您的树,跟他没关系。”我很坦然地说,承认的那一刻还觉得自己特别厉害,顶天立地,转头心中就生出一股悔意。 西王母默然不语,脸色沉寂得可怕。 “又是你。” 我扑在地上,给她行了个大礼:“娘娘息怒!”。 那凡人皇帝虽说居心不良,到底也是一片孝心,为国为民,为人倒也算坦荡,只是他太不了解西王母的秉性了,以为自己认下一切就没事了。 西王母可不是一个心软的神,甚至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神,在她眼里,世间规则和秩序大于一切,如有偏颇,必须拨乱反正。 再说我也没撒谎,这棵树确实是我劈坏的,岂能连累黎国百姓遭受牵连,徒惹冤屈。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引天雷来劈蟠桃树?!”西王母当然不会轻易就被几句话糊弄过去,。 “我,我,我并无恶意,就是在此修炼而已,谁,谁知道仙法生疏,这才酿成大祸,望娘娘恕罪!”我承认错误,承认得又快又诚恳,我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又是什么人?”西王母盯着马夫看。 我说:“他是那个凡人皇帝的马夫。” 西王母横眉冷对:“我问你了吗?” “小人真的误闯此处的,望王母娘娘饶命!” “马夫”又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那哆哆嗦嗦,畏首畏尾的样子,演得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他如果不做皇帝,做戏子怕也是很有天分的。 有一仙娥回禀:“皇帝陛下来了。” 那个冒牌的“黎国皇帝”一上前便跪下磕了个头道:“听闻鄙人的马夫擅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犯下大错,鄙人特来致歉,黎国上下对娘娘的崇敬天地可鉴,绝无不恭之意,望娘娘明察,这马夫就是一个莽汉,鄙人代他求娘娘宽恕。” 那“皇帝”在“马夫”边上,不论是气度还是样貌,都完全被比下了来,虽然一个是华服锦袍,一个是粗衣布衫,但两者相较下来,居然分不清谁主谁仆。 西王母又不是傻子,当下便皱了眉头,看着他们目光飘忽不定。 见状,我立刻在一旁打岔:“对对对,都是我不小心弄的,跟这马夫没什么关系。” 我的话果然起了作用,西王母本来一见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我如此放肆不将她放在眼里,更是盛怒已极:“来人,先把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给我绑了,扔到瑶池的水牢里。” 一时也没人敢出声提醒西王母,我本来就是养在瑶池里的鲤鱼精,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惩罚。 西王母在气头上,自然想不到这许多,那假皇帝和假马夫一直看着我被押走,眼神都没移开过,但所表现的意思却不尽相同,假皇帝是单纯的感激,假马夫的眼神就比较复杂了,惊疑,犹豫,感激,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温嘉与一众女神官将我抓了起来,我故作轻松道:“几位姐姐不必押着我,我自己就走就行,放心,我不会逃的。” 就是逃了我也没地方可去啊。 温嘉道:“你可别再贫了,王母娘娘这次是真的发怒了,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微微一笑:“多谢姐姐提醒。” 鹤青依旧被封在水底,闭目打坐,而我就关在他边上。 水牢一关上,我就立刻现出原形,化成鲤鱼的模样,从栅栏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这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我似乎是吃胖了不少。 我拿头撞着鹤青的牢门想把他叫出来玩儿,撞了半天都没反应,我有些着急了,但是见他人就均匀地吐着水泡,想来应该是没事,我不知道有一种修行之法叫入定,还好生着急了一会儿。 过了约半个时辰,鹤青才睁开眼,似乎还是被我弄醒的,而我此时已经撞得鼻青眼肿了。 他把我带上岸,又带我去了苍梧山云海。 “你怎么那么傻?”他抓了一把云来给我敷脸。 我委屈地说:“我看你一直不醒,还以为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头,动作却滞住了,尴尬地缩回手。 “那个...你怎么也被关进水牢了?”鹤青问。 我把西王母宴请凡人皇帝,我在蟠桃园撞见其乔装成马夫想来偷蟠桃,我们怎么追逐、缠斗,最后我用五雷决毁了一棵蟠桃树的事儿大略和他说了一下。 说完之后,鹤青的反应和昆仑女神官一样。 “你说你用五雷决劈了一棵蟠桃树?”他惊讶道。 “嗯,当头劈成两半,烧得灰黑,神仙难救...”我垂头丧气地说。 “那棵树有多大?多高?”鹤青又问。 我回想了一下:“差不多是蟠桃园里最古老的一批蟠桃树了吧,少说也有个三五万年的树龄,树干能有十多个人围抱起来粗,高...目不可测,反正是参天蔽日,高耸入云。” 鹤青摇头叹息,我以为他也怪我闯祸毁了蟠桃树,没想到他说:“你竟用五雷决这么浅显的法术,劈断了如此粗壮的一棵蟠桃树,这样惊人的雷德,实属少见。”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鹤青耐心地解释道:“天地分阴阳,阴阳分五行,所谓修行,无非顺应天道,穷阴阳变化,明吉凶之理,让五行真气在体内自然运转,一般五行真气相生相克能在达到一种平衡,我们修习仙术,无论是在天神院由仙师教授还是自行学习,都会尽量博而广之,不会局限于其中的一种,但对一些特殊的个体来说,他的其中一种属性就是会比别的属性要强,比如风火雷雨水等诸神,正是因为他们在某一行支上特别强,才能担任此位。雷这一属性本就比较特殊,不是五行本源,而是由其衍生来的,据我所知,除了雷神雨神擅长引雷之外,就只有四海之主,擅长呼风唤雨的龙族精于此术了,余下的,便是修炼了雷行术法,也决无如此威力。” “可...可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呀,修炼不成,灵力低微,好不容易学了个五雷决,还不能很好得控制,我...” 鹤青低头浅笑说:“你别灰心,想想那棵被你劈成两半的树,足见你是有天赋的,只是还没开窍罢了。” 我叹了口气,鹤青听了,问:“你真想学,我倒可以点拨你一下。”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好啊好啊好啊。” 他可是天界战神,多厉害啊,若能得他指教,定然获益匪浅。 鹤青说:“我事先说明,每个人的参悟的方式和角都不同,修炼的途径也不一样,修行讲究方法也讲究机缘,我的心得不一定适用于你...” “悟者自得嘛,知道了,你跟我说说。” 鹤青伸出右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地面上立刻显现出一个阵法,手腕一翻推掌而出,手势变换,步伐敏捷,身姿如行云流水。 “法术无非三种,捻诀,结印,起阵,诀为攻,阵为守,印顾名思义,就是封印了,但这都不是绝对的,比如对手攻上前的时候你起一个灵阵,以灵力在周围凝起法场,以守为功,照样能击退敌人,再比如和敌人对战时,结斗字印封住对手的行动,也能取胜,三式配以不同的五行属性,变幻无穷,而真正的高手是不会拘泥于形式的,生搬硬套,不懂变通的人,最终都会败下阵来,你可听明白了。” “哦...”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鹤青也看出我一知半解,轻轻一笑并未说什么,下一刻他忽然朝瑶池的方向猛然一回头。 “不好,水牢的结界...有人来了。” 幸好他警觉,还提前布下结界,我们才得以在玉虚宫的女神官下到水牢的前一刻回到牢中。 她们是来找我的,温嘉说:“王母娘娘召唤,跟我们走吧。” “啊?”我十分意外,这才关了我半日就把我放出来了? 温嘉又说:“玄女娘娘来了。” 我心头一凌,先前还觉得没什么,偏生把玄女师父惊动了,她前不久才来昆仑山看过我,若不是我犯了事,她也不会这么快又来。 我被提到玉虚宫的偏殿中等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哪里坐得住,便凑到玄女师父和西王母议事的地方偷听, 西王母压抑着怒火说:“你看过那树的样子吗?但凡你见了,都不会这么说,生长了千万年的蟠桃树,连根须都被烧焦了,足见...” “阿善她并不是有意...她还不知道自己有这种...”玄女师父说:“这事终归还是怪我,收她为徒,却未能好好教导于她。” “玄女,你糊涂啊,她终究是...你瞒不住的...”西王母又愤恨又恼怒。 玄女师父耐心劝解:“王母娘娘,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我当然知道先天和出身的重要性,但我更相信,阿善她本性的不坏。” 议事厅门口有仙侍把守,我不敢靠得太近,听她们在里面谈了很久,内容都是断断续续的,只有一句话是完整传到我耳朵里的。 “总有一天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的。” 一百零五、送行 我正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陷入沉思,这时,我感到身后站了一个人,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头一看,是那个“马夫”皇帝。 “你们还没走?”我问。 皇帝沉吟半晌说:“今日便下山了。” “哦。”我随口应道。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皇帝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无聊得甩着衣带。 过了一会儿,皇帝转向我,沉声问:“为什么帮我?” “什么为什么。”我毫不在意地继续玩衣带。 “为什么帮我隐瞒?” “想做就做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笑笑说:“你堂堂一国之君,偷取蟠桃这种事,尽可以让手下人去做,如果东窗事发,你也可以假装是他个人所为,置身事外。但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知道这里是天界,如果真的被抓,你根本没有能力保下偷桃之人。所以不管你盗蟠桃是为了救你娘,还是为了自己,至少你亲自做了,没有假手他人,足见你蠢是蠢了点,也算得上是有担当。” “你…” 皇帝贵为“天子”,大概这世上还没有人骂过他蠢,给他气得满脸通红,但又奈何不了我,只得负气转身,正要离开,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我说:“谢谢你。”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粲然一笑,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这才迈开步伐离去,全程始终没有回头。 不愧是人皇,能耐不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玉虚宫的,但鉴于他的身份错综复杂,到这一刻已经很难言明了,所以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心中一动,忽然就有些感慨。 相遇总是缘分,当我跳下树的一刻,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场莫名其妙的邂逅会给彼此带来什么。 这时,玄女师父和西王母走进来,我还只望着屏风后,皇帝离开的方向愣神,听到师父唤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掩饰,跪下来磕头道:“阿善知错了。” 我现在已经跪得很自然了,虽然凡界有一句俗语,男人膝下有黄金,但我又不是男子,多跪两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倒能少吃点苦头。 玄女师父温和抬手:“你先起来吧。” 我低着头,并未起身。 “我和王母娘娘商量过了,这事也不全怪你,我平日诸事缠身,对你疏于管教,你一个人胡乱修炼,才终于犯下错事。” 听玄女师父这样说,我灵机一动,伏首叩头:“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 “徒儿...徒儿想去天神院。” 玄女与西王母互望一眼,玄女问:“你想上玉京?” 我点了点头:“嗯。” “这...”玄女师父有些为难。 西王母则说:“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抬起头问。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直面西王母,须臾便收回了视线,垂下眼帘,仿佛是她身上散发的圣光会灼伤双目似的。 西王母身边的侍官说:“放肆,小小鲤鱼精,竟敢质问娘娘。” 玄女师父问:“告诉师父,你是真的想去天神院修行吗?” “我是真的想去,等我去了天宫,就可以和师父住在一起了。”我高兴地说道,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兴奋了过头,显得多不乐意呆在昆仑山似的,我偷偷瞥了西王母一眼,只见她脸色铁青,面带愠怒,只得装作老实地低下头。 “好吧。”玄女师父终于松口了。 “玄女!”西王母大声道。 “王母娘娘,你向来公允,总要给我徒弟一个机会,”玄女的眼神又悲哀又果决:“她不该为她没做过的事,而受到惩罚。” “没做过的事?”西王母立刻抬高了声音:“她...她...她早晚...” 西王母又气又急,说不下去了。 我听不懂她们之间的哑谜,也没放在心上。 玄女师父微笑着把抚我起来:“娘娘答应了,还不快拜谢娘娘。” 我连忙躬身行礼道:“谢娘娘成全。” 西王母侧过身不受我的礼。 玄女师父说:“你只是去天神院学习,日后还住在昆仑山上。” “啊?”我欲待理论,玄女师父对我使了个眼色。 “这次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你毕竟毁坏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是一定要补偿己过的,就罚你再种一棵吧。” 什么?我心里叫苦,让我种树?平日里我一接近蟠桃园,蕊芝就恨不得用扫走把我赶出去,我这样的不搞破坏就不错了,能种出什么呀? 西王母还想再说什么,被玄女师父截住话头:“她是我徒弟,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自一力护她周全,你不用劝了。” 我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好好修炼,总一天我也能跟师父一样,上天入地,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但如果我要是种不出一棵像样的蟠桃树来赔给西王母,岂不是要一直呆在昆仑山上了? 这时,温嘉来报:“皇帝要启程下山了。” 西王母叹了口气说:“列阵相送吧。” 玄女师父见状便要告辞,我叫住她,走过去附耳拜托了一些事,她便匆匆走了。 这边,温嘉又说:“回禀娘娘,那个凡人皇帝他想见阿善一面。” “见我?” 西王母沉声道:“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吧。” “给她换一身衣服,休要丢了昆仑山的颜面。” 温嘉应声,衣袖一挥,略施法术,我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裙子就立刻被换掉了。 和来时一样,凡人皇帝的车架百辆,仪仗千人,马驹车承都是最高制式的,阵势浩浩荡荡,显足了尊敬。 西王母脚踩祥云腾起在空中,携一众仙官在玉虚峰上相送,仙官之中有的站在崖壁之上,有的也腾起在空中,灵光笼罩,熠熠生辉,场景颇为壮观,底下凡人见了,都禁不住跪了下来,自发得磕头叩拜。 我灵力低微,自然飞不起来,也不敢站到山崖上,就和那些凡人一样站在地上。 “凡人皇帝”叩首道:“多谢王母娘娘显灵召见,此番下山之后,定当竭力宣扬娘娘恩德,每日上香诵经,潜心信奉,祈求保佑我黎国国泰民安。” 西王母微笑点头:“你且起身吧。” 礼毕,“皇帝”站起来,接过身边的人递给他的一个玉匣,朝我走过来,用双手将玉匣奉给我。 “陛下得见仙子容颜,甚为倾倒,但知仙凡有别,不敢逾矩,亦不敢奢望仙子的垂青,只将此情铭记于心,若仙子能收下这份礼物,了作纪念,能时常想起二人的相遇,皇帝陛下今生也就无憾了。” 我怔了怔,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不是真的黎国皇帝,而是皇帝找人假扮的,真正的皇帝此刻正扮作马夫,躲在仪仗队里。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说了这么一段话,颇有倾诉爱慕之意,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他捧过来的玉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而诸位神仙听他没有自称“寡人”,而是说“皇帝陛下”也都觉得奇怪。 “皇帝”见我不肯收,小声说道:“仙子不妨先看看这玉匣里是什么。” 我无法,只得照办,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银钗,极为素净,无甚繁复工艺,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银钗而已。 但我却瞬间明白了,这支银钗,就是他从军时,他的母亲给他的那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交到我手上,是想告诉我,他没有骗我,所说的关于他母亲的事都是真的。 仙娥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又没去赴宴,那皇帝不过才见了她几眼,倒叫她给迷住了,果然是妖精变的。” 虽然妖精这个称呼听着总不大舒服,好像是个骂人的词,但事实如此,她们又没有说错,我的的确确就是个鲤鱼精啊。 我接过玉匣,欠了欠身:“多谢陛下厚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的情形,扭捏推脱反而叫人生疑,倒不如坦然接受。 “还未请教仙子大名。”“皇帝”毕恭毕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叫阿善。” 假皇帝走近了,在我耳旁说:“陛下还想让我谢谢仙子所赠的雪莲。” 雪莲是玄女师父走时,我拜托她给皇帝送去的,虽不能真的让人长命百岁,但是延寿个一年半载的应该不成问题,特别是用在垂死之人身上,马上就能有回光返照之效。 此物凡间稀有,天上却不罕见,师父的丹房里要多少有多少。 我微笑,也压低了声音,故作高傲:“还请你转告皇帝陛下,没有看错人,本仙子很高兴。但天界与凡间来讲不过就是一个传说,皇帝此番亲临昆仑,云游幻境,所见所闻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切不可当真,更不可执着,不如回去就把这里忘了,用心侍奉母亲度过余下岁月,勤政爱民,做个好皇帝,方是长久之计。” 那个假皇帝听罢,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又回头拜了拜我,这才上了马车,跟着大队下山了。 小半个月之后,天神院的学籍就以通文令的形式送来烟落居,我异常兴奋,以至于没注意到我入学的那天,是鹤青受刑结束离开昆仑的日子,知道他走了之后十分懊悔,懊悔没有去送他一送,但转而想到我既已入天神院,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再遇到,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劳驾。” “劳驾。” “劳驾,领学牌。” “劳驾,领...”我喊第四遍的时候,坐在天神院门口的一个长须白眉,昏昏沉沉的老儿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老头儿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你是哪个宫里的?不知道天神院的规矩嘛?” 他眯起了一双小眼打量着我:“话说我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 我说:“我今天第一天来报道。” 老头儿一惊一乍:“新来的?第一天就迟到,像你这样的学生,即使来了天神院也是不可能有什么成就的,还是回去吧。”那老儿说着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看上去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我是玉虚宫来的。”无奈之下我只好自报来历,原本是想说玄女师父名讳的,可我不知道玄女师父的宫殿叫什么,只好说出玉虚宫来。 那白眉老儿被自己的一声呼噜打醒了,瞪着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宫?” “玉虚宫。” “不可能,”小老儿摇手:“绝对不可能。” “王母娘娘从没派仙子来天神院修习过。” 我想了想,西王母与玉京众神诸仙不睦已久,自然也是看不上天神院的,所以纵然天神院极负盛名,她不屑派座下仙子来此修学也不奇怪。 “我真的是玉虚宫来的,这是王母娘娘亲签的荐学文书。”我挥手,一幅盖着玉虚宫神印的通文令在空中现形。 小老儿激动地跳下椅子,凑上去仔细去瞧那通文令,像是碰到了什么新鲜事儿,稀奇地不得了,嘴里还念叨:“真是奇了怪了,活得久了还真什么都能见到。” 我这才发现小老儿个子很矮,几乎只有我一半高,使劲儿凑上去看不到上面的字,我觉得他的身高跟他那张仙风道骨的脸完全对不上号,莫名有些搞笑。 小老儿吹胡子瞪眼:“你笑什么?”看来他老人家是不喜欢别人嘲笑他的身高。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看到我的衣裙下摆污浊,衣领扯破了,鞋底还满是污泥,走路一瘸一拐的,总之是狼狈不堪,神色稍缓:“你这个样子进去见仙师,肯定是少不了要挨罚的。”说着施了个法,将我身上的衣衫整理干净,连发髻都重新梳好了。 接着他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令牌递给我问:“阿善,是吧?你是今年最后一个入学的了,原先这个时节,天神院早就不招新生了。” 我接过令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阿善,这是数年前师父收我为徒时,给我起得名字,后来周遭都开始这么叫我,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我摸了摸字上的刻痕,这个名字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涌起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个名字不属于我,我是有名字的,但不叫阿善。 小老儿催促道:“愣着干什么?都已经迟到这么久了,还不快进去。” 我回过神来,正要进去,想了想又转头朝小老儿拱了拱手道:“还未曾请教先生法号。” 那小老儿愣了愣,可能是之前来天神院报道的学生们拿了学牌就进去了,还没有一个主动打听过他名号的,小老儿昂起头,报上名讳:“吾乃玉穹真人是也。” 我躬身朝他拜了拜表示感谢,这才走进学堂,一进去,发现里面的小仙君小仙子们早就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念书了,我冒冒失失地闯入实在有些唐突。 前排一个老仙君负手而立,正在讲学,被我打断了,皱眉斥道:“你是哪个宫的?何以来得如此迟?” 一百零六、求学 昆仑山离玉京太远了,我之前偷偷来过几次,都是借栎鸟的光,央他载我来的,如今我每日都要往返两处,必须学会腾云驾雾,才能来去自如。 蕊芝只教了我两日,原因是腾云驾雾其实已经是比较高阶的法术了,她觉得我学不会,所以我俩想了点旁门左道的办法,但都行不通,比如一开始她想教我御剑飞行,但我没有趁手的,适合飞行的法器,比如鹤青的剑和欣慈的枫叶簪子,试了试放弃了,后来又想养一只如栎鸟、青鸾这样会飞的灵兽,只是灵兽要与主人缔结血契,而且主人还必须会通灵,那还不如直接学腾云驾雾来得快一点呢。 闹了半天还是得自己飞,开学在即,我依旧练得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差点从云上摔下来。 我还没飞稳当,开学的日子就到了,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跑到玉虚峰的顶端,那里云层比较厚,虽然比不上苍梧山的云海,也尽够用了。 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块看上去比较结实的云,之后又犹豫再三,助跑了几次都没成功,练习时留下的阴影着实让我有些后怕,后来看时辰不对,再不上去就要迟到了,才终于鼓起勇气跳了上去。 云朵看着软绵绵的,踩在上面倒是结实得还能,这次开了个好头,比之前顺利多了,我心里美滋滋的,运起灵力,云朵漂浮,很快便如弱水行舟一般游动,冷风拂面,在我耳边呼呼作响,飞翔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地自由和轻松,禁不住高兴地在云上蹦跶起来。 很可惜这种自鸣得意没能持续多久,上空忽然传来一股异样的气流,吹得我脚下的那片云开始晃动,我也跟着动摇西晃,转头朝气流来的方向一看,好嘛,原来是老冤家青鸾鸟来了。 只见青鸾鸟展开双翅,足有一丈长,她无比爱惜的一身羽毛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迎风猎猎,翠绿中夹杂着些许红,不愧是经年累月用瑶池水刷洗的。 等青鸾飞近了我才发现,她的背上还坐着一个少女。 “让开让开让开...我要迟到了,都给我让开,”那少女蛮横地说:“青鸾,你飞快点,再快点。”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青鸾鸟的主人,北溟的琼华仙子苡安,之前打过照面。 但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我,青鸾也没认出我,在她主人的指示下奋力挥动翅膀,从我身边飞过,羽翼掠过,直接把我从云上打落下来,我大喊一声,而青鸾和她的主人似乎也没有要来救我的意思。 我开始一个云层一个云层地往下掉,也不知掉了多久,反正我全程都闭眼大喊,最后总算停住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勾住了我,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挂在悬崖崖壁一根伸出的树枝上,我一害怕,本能挣扎了几下,接着就听到树枝“咔啦咔啦”作响,更害怕了,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么挂了一会儿,我想,不能这样下去,且不说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就是这树枝细细的,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只能想办法自救了。 腾云驾雾的关键不在腾云,而在聚云,神仙都是朝游北海,暮上苍梧的,总不能日日身上带着一片云吧,所以要招天上的云彩为自己所用,说来还挺麻烦,大多数有坐骑,或者法器加身的神仙都不屑于学这门法术,但我没有,现下还被掉在一棵树枝上,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 我默念法诀,催动灵力,尝试了几次,脚下的云彩居然真的凝到了一起,我大喜过望,但又没高兴多久,就听到背后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我猛得开始往下掉,拼命凝神施法,幸好此时脚下的云已经结得够厚了,我这一掉恰巧掉在刚刚聚起的云朵上,我长须一口气,站起来擦了擦被吓出来的冷汗。 真是好险,幸好我这腾云驾雾学得还算扎实,不然今日小命不保。 学堂上,褚晴岚看了闯入进来的我一眼,发出一声冷笑,她应该是看到我从云上掉下去了,却置之不理,任由我自生自灭。 当然了,我也没在意,反正自从来到天界,除了蕊芝、师父和鹤青之外,我就没有收获过太多的善意,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毕恭毕敬地朝仙师一拜:“原是学生住得太远了,腾云驾雾之术又不熟练,这才迟到了,望先生海涵。” 先生似乎很不满意,但也没再说什么,只让我自行去找空位置坐了。 我挑了个空位坐下,第一次上学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想了想,我好不容易跑来念书,总要交几个朋友吧,不然显得我到哪儿都不受人待见似的。 于是侧目一看,坐在我左边的是南宫明,见我盯着他看,礼貌地朝我点头致意。 他长得十分周正,剑眉星目,坐姿笔挺,我心里摇头,看着一板一眼的模样,便知和自由散漫的我不是一路人。 于是我又瞄向右边,坐在我的右边的我也认得,是白雅洁,那时远远的看已经觉得很美了,如今离得近了,更觉得便是在天界我也没见过长相如此貌美的仙子了,鼻子小巧挺括,一双玲珑美目分外传神,唇红齿白,眉黛青颦,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只是美则美已,这表情未免太严肃了,而且总是习惯性得皱眉,也不知是有什么烦心事萦绕。 我暗暗叹气,罢了罢了,我还是一个人好了。 这日仙师教了两章《集仙录》,两章《玄决》也就结束了,我难得早起,不免在课堂上哈欠连天,被仙师狠狠瞪了几眼,想到以后日日都要早起,心中叫苦,天神院是我自己要求来的,这时候打退堂鼓怕也不大合适。 过了几日,玉穹真人走进学堂问:“你们上午的课,结束了吧?” 这玉穹真人修为稀松平常,往日里也是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因此他虽是学院的,也就是看个门而已,学生们都不把他当回事儿,只有南宫明回说:“上完了。” 玉穹真人见无人应答,面露愠色,没好气地说:“你们哪些个是新来的?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转一圈,熟悉熟悉学院的环境。” 原来我跟南宫明,刑廉,苡安,还有上次在益丰堂遇到的那几个不太友善的仙君都是新生。 “这里是天经阁。” 行至一处恢弘伟岸的阁楼,玉穹真人介绍道:“天经阁是天神院,乃至整个天庭最大藏书量最大的地方,”我们随着玉穹真人进入阁内,他指点道:“这一片是仙史典籍,人物传记,那边是一些讲六界异魔异兽的藏书,后面是炼丹药典,再往里是仙术法术,跟修炼相关的书籍,你们想要提升灵力修为,就最好多往这跑跑,这里的藏书很抢手的,不但是天神院的学生会来借阅,甚至是很多成名已久的天官也会来翻读。” 天经阁的楼顶极高,书架也都一直延伸到顶上,规格大气,看上去藏书量十分惊人,几十个书仙踩在长长的楼梯上,埋头翻找,那楼梯仿佛被施了仙法,可以随着意念上下左右升降摇摆。 穿过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书架,走到一片更为广阔的区域,玉穹真人又介绍道:“这里是六界的一些典藏,有名画,书帖,古籍等等,还有一小部分法器法宝被收藏在这里,更多的是画像和文字介绍,天神院最大的藏宝处在益丰堂,所以这里存放的只是这些神兵利器的图鉴,并无实物。” 环顾四周,这里四面的墙上确实挂着不少书画,中间有零星几座玄武岩雕花石墩,石墩上陈列着剑,戟,矛,长鞭,弓箭等兵器,外层由结界笼罩。 我们四散开来参观,我走到一幅画前,见上面题道:“昆仑镜。”心生好奇,便转头问玉穹真人:“昆仑镜是不是昆仑山的宝物?” 玉穹真人没有马上回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分了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昆仑镜原来确实为西王母所有,不过很多年以前就被盗走了,现下不知所踪。” “盗走了?”我好奇心更甚:“谁干的?” 须知西王母在天界就算是天帝也要敬让三分,昆仑山的结界据说是几十万年前她亲自布下的,经过这几十万年她的修为变得更强了,绝无丝毫减弱,因而结界的威力也就更甚,说起来昆仑山的禁制说不定比玉京的都厉害,这些年来六界有不少宵小之辈和大胆狂徒为争名逐利,来闯南天门的,却鲜少有来昆仑山挑事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能在铜墙铁壁的昆仑圣地盗走昆仑镜? “不知道,这至今仍是天界的一庄无头公案,昆仑镜原是昆仑山镇山之宝,听说有洞察世间万物,看破前世今生,甚至是洞悉未来的神奇力量,还有人说昆仑镜有穿越时空的能力,这样的宝物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我待要再问,玉穹真人却被南宫明叫走了,他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问:“真人,这可是武神殿下的法华剑?” 玉穹真人道:“正是。” 南宫明点点头,露出赞赏的神色。 我面前那副画上的武器形状像刀,却没有刀刃却没有普通的刀那么宽,刀身颀长,看上去又有些像枪,便好奇地问:“那这个呢?” “这是鬼刃岑缨,是冥界鬼王所有的。” 余下之人还要发问,玉穹真人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还有很多地方要参观,等看完了你们回过来自己慢慢研究吧。” “等一下。”玉穹仙人携众学生正要离开,这时,长廊最深处,一扇被十几个锁封着的铁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说:“等一下。” “这里面是什么?” 玉穹真人道:“这里是禁书区,没有天神院院长的批准,谁都不准入内,里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你们该看的,擅闯天神院的禁书区是违反天规的,可不只是逐出天神院这么简单,我劝你们好自为之...” “哦...”我答应的很老实,体内不安分的血液汩动,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好奇,找机会一定要... 出了天经阁,穿过一片杨树林,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一道天桥,便是炼丹房了,玉穹真人道:“以后你们的丹药课就会在此进行。” 胖仙君问:“这里也是天界最大的炼丹房吗?” 玉穹真人撇了他一眼说:“天界最大的炼丹房,当然是老君府上的,其次便是药王洞的,我们这里,勉强算得上是第三吧。” 几个仙君一听,脸上立刻流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每年以炼丹制药为志愿的学生也不少,学成之后有去老君那儿做炼丹童子,有去药王洞当医仙的,不必当武将打打杀杀的好?总之学好这门课对你们大有益处...”玉穹真人补充道。 南宫明反驳道:“话不能怎么说,若人人都想当天官,无人原因做神将,那六界的安宁谁来维护?” 玉穹真人一脸嫌弃:“那随你的便吧。” 谁都知道南宫明家世显赫,族中不乏博学得道的老神仙可以教他,他之所以来天神院,无非是想通过琯考进入武神宫,成为武神鹤青的副将。 学生们正准备进炼丹房参观,被玉穹真人拦住:“今天就别进去,里面的丹炉常年不熄,烟熏缭绕的,难闻得很,等你们上课的时候再去吧。” 草草了事之后,他又催促我们离开。 接下来的路程有些辛苦,穿过一个金色的湖泊后,我们开始翻山越岭,离天宫越走越远,似乎来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我因为灵力不济,走得最吃力,就是擅长神行术,也难免气喘吁吁。 幸好有南宫明,关键时候愿意帮我一把,金湖也是他带着我过的,否则我就只能不体面的现出原形,变成一条鲤鱼游过去了。 穿过一处狭窄的山洞,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只见面前有一圈围墙,围墙很高,以岩灰泥作粘合,用顽石砌成,连着对面的山壁形成一个封闭区域,有些像碉堡,却又不是碉堡,因为围墙上没有顶。 学生们望而却步,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是什么个地方,毕竟这里的气象和天神院太不一样了,看上去阴森中带着一丝野蛮的狰狞,时不时还会传来一些诡异的叫声。 “这里是天神院的驯兽场,里面关着一些妖兽,”玉穹真人说:“以后你们会有很多课在这里上,比如仙术实战,御兽课,还会在这里教你们如何驯服自己的灵兽。” 他看到我们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怎么?害怕了?” 一百零七、火麒麟 这时,一名身穿白铠的神将,一手握银枪,另一只手擒着一只妖兽,妖兽的身体像麋鹿,头长犄角,龙尾狼蹄,妖兽一瘸一拐,耷拉着头,眼睛半开半阖,似乎受了伤。 我刚才就发现,这么大的驯兽场,却好像没有门,正好奇这神将要怎么将这只妖兽关进去,只见他缓缓地走到石墙前,用银枪在地上点了一下,地上立刻显出一道法印,法印的形状像一扇门,金光一闪,神将便不见了。 我兀自惊讶,好奇地跑过去,只见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也没留。 这个地方充斥着妖兽的气息,既污浊又危险,很显然玉穹真人又不想带学生们进去,参观片刻便敷衍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散了吧...” 我蹲下身,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出乎意料得是,金印显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觉得脚下一空,坠入深渊。 原来地面上那个巨大的驯兽场只是演练用的,地下却别有洞天。 这里是天庭专门用来关押那些作恶的妖兽的,一般除了专门负责驯养关押的天官之外,极少有人会下到这里,即便是天神院的学生,出于安全考虑,也只会根据灵力等级,由仙师安排对战的妖兽。 坠落不止,我有些没底,心中害怕,忍不住放声大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黑暗中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还好还好,只是摔疼了,还没有断手断脚。 这刚松了一口气,我就感到一股热气从黑暗的深处喷涌而出。 接着这“困兽”之处的灯被齐刷刷点亮了,有人喊:“不好!火麒麟逃跑了!” “啊?怎么会?慕将军才把火麒麟抓回来的。” “刚关进去的时候还老实,慕将军一走,就突然发起狂来。” “什么?”另一人惊恐地说:“这可糟了。” “火麒麟虽是妖界麒麟一族,却并非祥瑞,反而是灾难的象征,所到之处千里焦土,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三千年前更是作为前魔尊的坐骑,帮着魔族攻打天界,后来魔族节节败退,天界大获全胜,火麒麟被生擒,但天帝仁厚,不愿行连坐之罪,没有杀它,只交由麒麟一族看管,并约定其只能生活在雪枯山上,终生不得下山,但这畜生不但跑了,还一路跑到彭泽,沿途用火烧了二十几个村庄,死伤无数…” “别说了,快去武神殿请慕将军!” 地下的温度越来越高,我摔得眼冒金星,还没缓过来,就见一只浑身燃着火焰的怪物迎面向我扑来,我大惊失色,连忙躲开,心中哀叹,早知道好奇心就不要那么重了。 谁知那妖兽根本没搭理我,反而像是疯了一样朝顶上攀爬,那头拼命撞击地牢的顶部,又一跃而起,居然直接将地面捅了个窟窿,逃了出去。 地上,那班学生都还没离开,忽感地动山摇,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下一刻,火麒麟冲出地面。 六界和平得太久了,这些未来的仙官神将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过是绣花枕头,纸上谈兵,一个个都吓傻了,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双腿发软,挪不开步子。 离豁口最近的是南宫明,只有他一人发现我不见了,跑来找我,他倒是相当镇定,拔出腰间的刀来抵挡火麒麟的赤炎之力,一边回头大喊:“愣着干什么?快跑啊!”众人这才醒过神。 地下,刚刚说话的两名狱卒跟着火麒麟从窟窿里飞上来,朝它射出两枚绳索,分别抓住了它的两只后退,火麒麟大吼一声,无法向前,只能蹬腿挣扎。 这下学生们算是暂时安全了,苡安看着畏畏缩缩,只顾自己逃命的玉穹真人当场发作,走上去一把捏住他的胡子说:“跑?还想跑?死老头子我忍你很久了,我来天神院上课还要遭这种罪,你等着,但凡我少了一根头发,我爹爹决饶不了你!” 一个狱卒“咦”了一声,说:“麻雀仙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正疑惑:麻雀仙人是谁? 却见玉穹真人甩开苡安,对着狱卒们大呼小叫:“去去去,什么麻雀仙人,没礼貌!” 原来天官们也会时常拿玉穹真人的身高逗趣儿,还给他起了个外号,不过都是私下里说着玩儿的,这狱卒可能是当差不久,顺口就说了出来。 “你怎么把天神院的学生们带来了,没收到天神院要用驯兽场的通文啊?”狱卒说:“今天慕枫将军抓了火麒麟来,此凶兽尚未被驯化,甚是危险,若是你打了通文令来报备,我们定会告知,不会让你们来的。” “这...”玉穹真人支吾道:“我近来替我师兄照看他从南极洲带回来的流朱草,忙忘了,回头我给你们补一份儿。” 狱卒为难道:“这...不合规矩吧...”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叨叨之时,火麒麟突然发力,挣脱了绳索的束缚,狱卒们吃了一惊,待要再故技重施,却没那么容易了,它吃过一次亏,便懂得如何闪避,甚至用手掌直接将绳索打回去,在地面上左扑右闪,跳来跳去,在地面上留下烧红的爪印,引得那些学生们惊呼连连,逃之不及。 南宫明道:“大家别慌,你们可都是受过修行训练的,难道平时课堂上学的都忘了吗?” 少部分学生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振奋了不少,摆起架势,准备迎战,余下的大部分却仍只顾抱头逃窜。 南宫明顿时就对他们不抱希望了,转头向狱卒道:“二位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想怎么做?” “蛇蟠阵。” 狱卒们互望一眼,见南宫明年纪轻轻,还是天神院的新生,明显不大信任他。 “你可知火麒麟是何来头?以我们三人之力就算使出来蛇蟠阵来也是威力平平,镇不住火麒麟的。” 南宫明说:“只能姑且一试了。” 狱卒说:“我们已经去请慕枫将军了,只消稍等片刻...” 南宫明说:“你怎么知道慕枫将军今日当不当差,有无空闲,什么时候能够赶到?” “这...”狱卒们犹豫了一下。 “来不及了!” 在南宫明的坚持之下三人筑起蛇蟠阵,灵力场瞬间就将火麒麟围困住了,阵中东南西北四个角,结出灵蛇,吐着信子向火麒麟咬去,死死缠着它。 合体摆阵其实极考验施术者之间的默契程度,三人未演练过,只是因为凭借各自的灵力都不足以制住火麒麟,这才一起摆阵的,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火麒麟咆哮一声,痛苦挣扎,南宫明双手紧握,与它展开拉锯,额头沁出了汗水。 两位狱卒对南宫明刮目相看,认为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屏息凝神,与他一起守阵。 下一刻,火麒麟突发狂,虽无法挪动,却在原地暴跳,它体型庞大,每一下都能引起一阵震动。 “不能让它跑了,快把它拖回地下!”南宫明喊道。 说着变幻阵势,将火麒麟向那个窟窿的方向拖拽,其中一个狱卒又向火麒麟射出一枚绳索。 这是遣云宫所铸的一种特殊的绳索,专门用来捕捉妖兽用的,绳索的锁头由金银铜三种金属混合,用南海一座火山里的岩浆淬炼,这种锻炼方式现在已经普遍用于天兵天将的武器制造了,所铸兵器十分坚硬,可以刺破火麒麟身上的鳞甲,然后伸出钩子直嵌到肉里面。 火麒麟吃痛咆哮,另一个狱卒见状也射出一枚绳索,然后丢给一旁吓丢了魂的几个学生。 南宫明见学生们愣神,急忙喊:“快帮忙!” 学生们这才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去拉那根绳索。 “一、二、三,用力!” “加油!” 他们给自己打气。 火麒麟脚下松动了,开始打滑,尽管它拼命挣扎,还是被绳索和蛇蟠阵的力量拉向窟窿的边缘。 “再加把劲儿!”南宫明鼓励道:“就差一点点了。” 随着一声长啸,火麒麟被拉入窟窿之中,重新坠落地下。 身处地下的我连忙避开,往地牢深处逃跑。 过了一会儿,我见火麒麟没有追上来,便想去瞧瞧怎么回事,探头探脑地向外移了几步。 经过刚刚的战斗,火麒麟已有些体力不支,身上的炎火也不像方才那么灼热。 我看见它在那儿喘着粗气,心中一动,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我与它的心灵是相同的,能感受到它的痛苦,愤恨和绝望,感受到它被黑暗吞噬的心灵。 在我眼里,此刻的火麒麟不是什么上古凶兽,魔尊坐骑,它就是一个普通的受了伤的妖兽而已。 我鬼使神差般缓缓向它靠近。 “疼吗?” 我伸出手,试图抚摸它。 它警惕地向后一缩,像是雨夜里无家可归的小猫,弱小无助,却浑身炸毛,它不相信任何人,一切对它来说都可能是一种威胁。 火麒麟看着我,原本浑浊疲惫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我与它四目相对,心中感到奇怪,它认得我? 见火麒麟对我没有恶意,我又走上前几步,它顺从地低下头,凑到我手边,正当我的手指要触摸到它头上的鬃毛,偏生这个时候,两名狱卒跳了下来。 狱卒喊:“快把火麒麟关回牢里去!” 我似乎预料到他们要做什么了,连忙阻止:“不能拔!“ 但为时已晚,这两个狱卒也是手快,还没等我说完,他们就把扎在火麒麟身上的索扣给拔了。 而这直接激怒了它。 喷溅出来的血液将火麒麟身上熄灭的炎火重新点燃,地下空间里充斥着它声嘶力竭的吼叫,连狱卒都束手无策,只能边打边退。 这时,连接地牢的法阵忽然大开,站在窟窿边上的学生全部落了下来。 狱卒说:“糟了,一定是火麒麟胡乱冲撞,踩到了机关!” “这下可如何是好,慕枫将军一定会治我们渎职之罪。” 学生们一片慌乱,苡安骂骂咧咧地说:“你们胆敢陷我于险境!我一定要让我爹爹请天帝陛下撤了你们的神籍,贬你们下凡!” 两个狱卒都没认出苡安,如此危机情境下,他们本就没什么耐心,出言讥讽:“你这仙子好没道理,请问你爹爹是哪位?” “你…”苡安哪里吃过这种亏。 “别吵了,”我说:“你是想把火麒麟给引过来吗?” 周围有很明显的血腥味,受了伤的火麒麟一定还没跑远,它主动熄灭身上的炎火,一定是为了在暗中窥视,然后伺机发动攻势。 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周围越来越热,我能感到热源正慢慢向我靠近。 忽然,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大气都不敢出,极其缓慢地转头,看向身后,那样子就跟扭到了脖子似的。 一股呛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心头一沉,火麒麟的咆哮夹杂着它的口水直冲我喷射。 “是火麒麟!快跑!” 我运起灵力,一个箭步飞出丈许,火麒麟也不再隐藏身形,浑身的炎火重新燃起,下一刻喷射出来的就不是口水这么简单了,炎火离我只有不到半寸,差一点便要烧着我了。 “摆箭阵!” 地牢里的狱卒逐渐聚集起来,弓箭手也就位了,齐齐举着箭对准火麒麟。 但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火麒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箭还没碰到它便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它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一样在地牢里肆虐,打得所有人都毫无抵抗之力,能保命就已是万幸。 “啊!” 这时,苡安尖叫一声。 只见火麒麟在她正前方,虎视眈眈,步步紧逼,张着血盆巨口,眼看着就要一口把她吃到肚子里去了。 苡安吓得是什么仙法咒术都不记得了,只顾哇哇大叫:“别过来,别过来!” 我刚刚躲过一劫,正打算稍微平复一下气息,听到她呼喊,抬头就见她推了一个仙君挡在面前,火麒麟前蹄跃起,眼看一掌就要把他们拍成肉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身扑了过去,将二人扑到,又提气带着他们朝身后闪了几步,而刚刚他们站着的地方留下了火麒麟巨大的蹄印,碎了的石块被烧得通红。 真是好险,那仙君差点就成了火麒麟的爪下亡魂了。 地牢的机关开启,石柱转动,五根粗铁链射出,套住了火麒麟的四只兽蹄和脖子,终于将它制服了。 我转头骂苡安:“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她理直气壮地吼了回来。 “你自己害怕不敢逃走就算了,居然还拉人当垫背!”我也大声道:“如此德行,也配当天神院的学生?” 苡安冷笑道:“我天帝陛下亲封的琼华仙子,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这么说我!” 南宫明问我:“你没事吧?”变相岔开话题,算是劝架。 我摇摇头,心中不忿,狠狠地瞪了苡安一眼,我与她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一百零八、争执 危险既除,这会儿玉穹倒是适时现身,从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像模像样地关心起学生的安危来了,危机时刻却置身事外,真真是“麻雀仙人”,哦不,是麻雀小人。 “我们都没事,”我指着刚刚被苡安抓着当肉盾的仙君说:“他有没有事就不知道了。” 那仙君一言不发,整张脸都没在黑暗中,也不知是不是跟我们同路的,若真是天神院的学生,那他也太没有存在感了,这一路上我都没注意到他。 “他啊,”玉穹真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他嘛...倒是无所谓,只要南宫家的少主和北溟琼华仙子无事便好了,若他们有什么损伤,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黑暗中,我无声冷哼了一下。 为人师表,竟可以这么趋炎附势,泯灭良知。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西王母看不上玉京,看不上天神院了。 而我也认出那个仙君,就是那日在益丰堂被苡安和胖仙君几个围起来欺负的刑廉。 “哼,”苡安沾沾自喜:“能为本仙子而死,是他的造化,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若不是陛下仁慈,像他这样的,就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不,他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谁叫他有这样的爹,活着都是多余...” “苡安,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南宫明也听不下去了。 “还轮不到你教训我,”苡安跳将起来:“别人忌惮你南宫家世代武将出身,我可不怕。”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只听不远处传来“铮”得一声,迸出火星子,接着是清脆的铁链掉落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瞬间愣住了。 驯兽场的铁链是玄铁所铸,有手臂那么粗,这样居然都能被铮开。 只见绑在火麒麟四肢上的铁链都断了,脖子却还被套着,这让它变得更加疯狂,狂啸一声喷出火焰,烧得狱卒们四下奔逃。 南宫明拔出佩刀,将我和剩下的学生都护在身后。 “你们小心!”他嘱咐道。 眼看火麒麟又要扑过来,南宫明决定抢占先机,主动飞身上前,砍了火麒麟一刀,狱卒们见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都暗自赞叹。 火麒麟中招咆哮,一击得手,南宫明便想乘势将其制服,回身脚踩凹凸不平的地面,借力攻向火麒麟,火麒麟大吼一声,并未向后退,只是抬起前足,躲过攻击,一面挥爪拍向他。 “小心!”情急之下,我喊了出来。 但为时已晚,南宫明被麒麟一掌拍飞,撞在墙上落地,顿时吐出一口鲜血俩,它听到我的叫声,转头撒开蹄子向我冲过来。 南宫明一被打败,剩下的当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而我身后是那群无用的,瑟瑟发抖的学生。 一种久违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仿佛又回到瑶池的生活,重新感受重明鸟对我的无休无止的攻击。 我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不能逃。 如果我逃了,那我身后的人就都遭殃了。 “在雪枯山上住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吧。”我开口。 火麒麟收住手爪,停在我面前,炎火在触到我的前一刻消散在空中。 “我也是。”我继续说道。 “我的真身是一条鲤鱼,独自在昆仑山瑶池里生活了三千年,我能感同身受的。” “你不信?”我一挥衣袖,褪去仙法,右颊和左额上显出几块很明显的鱼鳞。 “我虽已化成人形,但这脸上的鱼鳞却怎么褪不掉,身上也有,我想,可能是我道行不够深吧。” “我知道昆仑山上的都不待见我,背地里骂我是妖精变的,起初我很生气,心一急就徒手扒下长在身上的鱼鳞,扒得血肉模糊,可没有用,因为过不了多久,这些鱼鳞又都会长出来。” “我修炼了一段时间,得了些灵力,学会用仙术遮盖身上的妖纹了,但这种诋毁和贬低是不会停止的,总之因为我是鲤鱼精,他们看不上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甚至不配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一方天地里。” “后来我想明白了不喜欢你的人终究是不喜欢你的,我活着也不是为了获得他们的认同,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我说得很真诚,我想火麒麟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应该也是因为受了惊吓,我们害怕它,它也害怕我们。 说到底火麒麟也不过是六界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不能因为它曾经犯下的错,就不顾及它的感受。 我压在心里最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我想只有以真心换真心,才能换取火麒麟的信任,让它平静下来,就像最初我来到昆仑瑶池,其他仙娥喂我干粮,我是从来不吃的,情愿饿着,只有蕊芝喂我,我才肯吃一点。 “几千年来你都遵守与天界的约定,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烧毁村庄的,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要下山,又为什么会一路跑到彭泽去?” 火麒麟咆哮的时候声音分不出是像龙还是像虎,好好说话时,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什么?你的孩子不见了?”我听完后惊讶:“它也下山了吗?” 火麒麟属火,背脊,兽尾,爪子,兽首上的毛发一直熊熊燃烧,自然是一路跑一路烧了。 “你别着急慢慢说。”我循循善诱道。 “嘘,嘘...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的安抚下,火麒麟逐渐对我卸下防备,而我也慢慢走过去,伸出手轻抚它的额头:“这不是你的错。” 火麒麟附身低顺地蹭了蹭我。 南宫明躺在地上,正想劝我不要冒险,见此情景,不禁长大了嘴巴,不仅是他,在场的学生和狱卒们都吃了一惊。 需知火麒麟性情桀骜,十分难驯,因为一生下来就浑身燃烧着火焰,被视为不祥,受到同族的歧视和排挤,久而久之就成了祸乱世间的凶兽,连前魔尊也是好不容易才将它收入麾下的。 “你相信我吗?”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火麒麟低声鸣叫,像是在回应我。 但下一刻,鸣叫忽而变成了惊怒地嘶吼,一支银枪从天而降,扎入火麒麟的体内,银枪蕴含灵力,这股冲击直将火麒麟钉到墙上,它张开巨口,喷出愤怒的火焰。 白铠神将从天而降,悬在空中,身形一闪,眨眼的功夫便迅速移动到金猊兽边上,拔出银枪,准备再给火麒麟致命一击。 “住手!”我大喊着上前,挡在火麒麟前面。 它受伤不轻,汩汩的暗红色的血从被银枪扎了一个窟窿的伤口里流出来,头一侧重重地倒在地上,我的眼睛湿润了,它那么信任我,但我却不能保护它。 狱卒们欢天喜地:“是慕枫将军,慕枫将军来了。” “你是什么人?”慕枫漠然地问。 我是什么人?他一下子把我问倒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昆仑山借宿的? 玄女师父的半吊子弟子? 天神院新入门的学生? 感觉什么身份说出去都不是很硬气,不怎么站得住脚,我像是蚍蜉至于天地般无足轻重,如浮萍般没有着落。 “我是…我是…”我努力地想回答,却说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我支支吾吾的,慕枫的脸上略过一丝不耐烦:“让开。” “不让。”我硬着头皮说道。 南宫明劝我:“武神宫向来公正严明,绝不错漏,也绝不冤枉,你先让慕将军把火麒麟带走,我相信武神殿下会查明真相的。” 玉穹真人也说:“你别傻了,快让开,慕将军是武神座下第一副将,银枪下亡魂无数,你敢挡他的枪,不要命了吗?” “我说不让就不让,”我倔强地重复:“死也不让。” 慕枫抬了抬眉毛:“你当真不怕死?” 说什么呢,我当然怕死了,我修炼了三千年,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的,还没蹦跶多久,就死在这个地方,多不值当。 我挺起胸膛,表示我不退让的决心。 “你既然上天神院求学,就应分清善恶,同情心不都是好的,”慕枫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火麒麟虽私自下山,原本还罪不至死,但它企图逃跑,伤了这么多天兵天将,今日我是一定要送它去法判的。” “等等,”我连忙制止:“事情不是这样,背后另有隐情。” “哦?”慕枫似笑非笑,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什么隐情?说来听听。” 我镇定下来,努力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慌乱,缓缓说道:“火麒麟不是有意违背约定下山的,它的孩子不见了,它是下山去找它的孩子去了。” 慕将军收起银枪,终于正眼看向我:“它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舐犊之情,相信将军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任谁都会失去理智的,你看,我答应帮它找回孩子,它就没再发狂了,火麒麟并非天性凶暴,它是可以控制自己。”我一边观察慕枫的神色一边说。 他好像是被我说动了,脸色缓和了不少,下一刻却又变得严酷起来:“你能听懂它说的话?” “慕将军,武神殿来的通文令,”这时,一名天兵走上前,说:“是密令。” 慕枫背过身,展开书信,片刻后收起,转身道:“将火麒麟关押起来,小心看管,莫要被它逃脱了。” “你干什么?”我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慕枫说:“都说了它不是有意的!” 在场的天兵、狱卒和天神院的学生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慕枫素有“铁腕神将”的称号,为人严苛,从不容情,有一次老君的一名炼丹童子与药王中的医仙起了争执,心怀不满,居然半夜将医仙骗到金湖边上,把他推进湖中,幸好被路过的慕枫发现,救了起来。 事后,老君和药王觉得双方都有过错,既无伤亡,未免伤了和气,便想算了,谁知慕枫不依不饶,定要将那炼丹童子送去遣云宫,受青莲业火之刑,老君和药王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去央武神给求个情,息事宁人算了,武神连两位上神的面都不见,只让副将传口信说“理当如此”,老君与药神吃了闭门羹,只得作罢,拂袖而去。 所以慕枫位阶虽然不高,但天庭的众神诸仙都知道他是个刺儿头,没人敢惹他。 我是第一次见慕枫,哪知道这一茬啊,这不就摸着老虎须了嘛。 “还愣着干什么?”慕枫喝道:“我的命令,没有听到吗?” 天兵们这才行动,其中两个把我架起来,从慕枫身边拖走。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看着火麒麟奄奄一息地被拖走,它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大喊:“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你的孩子,救你出去的。” 另人出乎意料的是,慕枫并未处置我,只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便收兵走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玉穹真人立刻催促:“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头顶一道幽光射下来,驯兽场出口的法印大开,学生们逐个飞上地面。 只有刑廉落在最后面,没踩稳,差点一脚踏空,被我拉住才没掉下去,南宫明见我力气小,赶来帮忙。 地上光线好,我这才发现刑廉的右耳和右半边脸都被烧红了,脸上都是水泡,看着就疼,而他居然一声不吭。 我问他:“你没事吧?” 刑廉摇摇头,咬着牙不做声。 我当时就怒了,冲到苡安面前,推了她一把说:“道歉。” “什么?”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让我道歉?” “你刚刚差点害死他,难道不应该道歉吗?!”我怒不可遏道。 “要怪就怪那头畜生,是它把他的脸烧成这样的,管我什么事?”苡安看看手腕擦破的油皮:“那畜生竟敢伤我,死不足惜,慕枫要把它送去法判,你又阻拦,好人都被你当了。” 我心头火气,气血上涌,脑袋嗡地一响,片刻之后,一种可怕的情绪代替愤怒,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刹那间色变,冷意翩飞,眉目萧然,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怕,但能很明显感觉到苡安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惧。 我很少生气,生活在昆仑山上,若日日都为一些小事发火,那还不等别人欺负到头上,自己先把自己气死了,所以他人的轻视也好,打压也罢,只要不是太有恶意,大多数时候我都看得很淡。 唯一一次发怒,是碧莲故意烧了玄女师父送我的书。 那一次我差点失手掐死她。 一百零九、堕神之子 我没想到自己发起怒来会这么可怕,变得都不像我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占据了我的身体,驱使我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那是我化成人形后的第二年,冬天,碧莲故意把取暖用的手炉放在玄女师傅送我的书上,炉灰飘出来沾到书页上。 没多久火势就蔓延开来,若不是蕊芝及时赶到,只怕烟落居也要付之一炬了。 我发现之后就冲到她们房里,二话不说就是一通打砸,把她们的首饰、胭脂盒都砸碎了,衣服翻出来撕个稀巴烂。 她们欺负我不打紧,但不能弄坏玄女师父给我东西。 露茶尖叫一声:“你疯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来自现实的声音,接着我的灵识模糊了。 等回过神来,就见到碧莲倒在地上,皮开肉绽,鼻青眼肿,而我正死死地掐着她的喉咙,露茶吓得躲在角落里直哭,脸上也挂了彩。 因为这件事,我被西王母勒令去玉虚峰的思过崖关禁闭,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准放我出来。 虽然这种不分穷红皂白的处置让我感到不公,但我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想想真是有点后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那天真的在怒气中失手打死她们,那我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思过崖在玉虚峰主峰的顶端,那里常年积雪十分寒冷,有助于抚平我身上的戾气。 蕊芝从天经阁借来经文典籍,我日日打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誊写,过了好几日才感到心中的迷雾散去,灵台恢复澄明。 我在思过崖呆了有小半年时间才被放出来,还是因为玄女师父来看我,不然西王母恐怕把我忘了吧。 又或许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巴不得永远关着我,好过我出来惹是生非。 那段时间我独自住在思过崖上,那里极其荒凉,严寒使得那里寸草不生,陪伴我的只有皑皑白雪,贫瘠的山崖和冰冷的山风。 我总是会想到那日发生的事,每每都觉得脊背发凉,还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然后满头大汗地惊醒。 以为我当时微薄的灵力,大概勉强能和碧莲相抗,若是加上一个露茶,决计是赢不了的。 那我是怎么打败她们的呢? 我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记忆像是被抽去了似的。 那次之后我都尽量克制自己,不随便生气。 而我此刻的感受,和当初看到烟落居里熊熊燃烧的案台是一样的,苡安看我的眼神,一如当初的碧莲和露茶。 但她显然比碧莲和露茶要有恃无恐得多,笃信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对她怎么样,只是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依旧嘴硬:“他一个堕神之子,也配受我的道歉,像他这样的,就该被流放,或者跟那个叛徒爹一样被关入盘源洞,镇压在朔亘山下。” “哦不,我若是他,早就跳归墟台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看着她的眼神不带有一丝情绪,像死了般沉寂,我不明白一个美丽的仙子,何以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 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斯! 离开驯兽场的路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踽踽独行,过了一会儿,我走到走到南宫明身边,对低声对他说:“我要去彤云殿。” “什么?”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去彤云殿,我要面见武神,”我拉着他的衣袖:“听说你们家很厉害,你是不是常去天宫?一定认得去武神宫的路吧?” “你冷静一点,面见一宫主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南宫明说:“你...为何要面见武神?是为了火麒麟的事吗? 我说:“魔族兵败,火麒麟被押雪枯山,几千年与天界都相安无事,现在却突然跑出来,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不知道,但我总有一种感觉,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南宫明也很爽快,当机立断:“好,我带你去。” 于是我俩在仙师眼皮子底下逃课。 起初,南宫明说:“何不等放课之后再去?” 我说:“等放了课我是一定要回昆仑山的,但凡晚了一刻蕊芝都不会放过我,若只是罚我也就算了,最多吃点苦头,可她一定会刨根问底,再三追问的,现在一切都只是我的猜疑,还没什么眉目,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南宫明想了想,也许是可怜我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偏生还要多管闲事,就答应了。 我们打算下午的仙史课溜号。 教仙史课的老师是玉鼎真人。 他与天神院院长玉清真人和“麻雀仙人”玉穹真人三个是师兄弟,同为元始天尊弟子,玉鼎真人是大师兄,玉清真人次之,“看门”的玉穹真人是他们俩的小师弟。 这三个神仙真人虽然师出同门,尊号也相似,脾气性格却不太一样,玉鼎真人看上去老成持重,很多时候却有些迷糊,眼神也不好使,兴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经常在课堂上打瞌睡,教的仙史和佛理课又没什么大用,所以在师生之中无甚威望,但碍于他是院长的师兄,天神院上下对他也算礼敬有佳,玉鼎真人脾气极好,偶尔有几个调皮的学生戏弄于他,他也不大生气。 他的师弟玉清真人乃是仙班元老,修为颇高,有多高呢?无人知晓,但据说不在老君和我师父之下,我入学至今的还没见过本尊。 小师弟玉穹真人自然是最混不吝的那个,不然按着他元始天尊弟子的身份,高低也该安排个教职,而是不是派他去看门或是做一些带学生参观学院这类的杂事儿。 据说是因为玉穹真人在元始天尊座下修行时就有些不服管教,颠三倒四的,出师之后各宫各处都不肯收他,他自己又没有能力开辟洞府,若不是师兄玉清真人收留,只怕真是要变成天地间一枚散野仙人了,这岂不是丢了天尊的脸面?玉清真人也许是看在这一点上才勉强收留他的吧。 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念着书册上的内容,玉鼎真人有一次开始昏昏欲睡,这是他的课常有的画面了。 等他上下眼皮一耷拉,我和南宫明就立刻猫着身子,想从学堂的后门溜走,走到一半,玉穹真人忽然头一点,醒了,我听见学生们的读书声戛然而止,不免一惊,蹲低了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停了?别停,继续念啊,”玉鼎真人勉强撑起困顿的眼睛说。 听到他说话,我更紧张了,生怕他一起身发现我们。 这时,白雅洁站起来提问:“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真人。” “哦?”玉鼎真人来了兴致:“你有何疑问?” 当年的大战虽然以天界大获全胜而高中,但九重天同样遭受重创,人才凋零,百废待兴。 天后创立天神院,本意也是希望能培养更多的仙神保卫天界,她邀请了元始天尊的二弟子玉清真人担任天神院院长,玉清真人又邀请了他的师兄玉鼎真人。 最初的几届学生是很有抱负的,他们入天神院修行,祈愿可以抵抗魔族,守护天庭,保卫六界,但日子一久,战争所带来的伤痛慢慢远去,一切恢复如常,那段惨烈的历史也就被尘封心里,不再提及。 学生们安于通过琯考,晋升位阶,封神登天,玉鼎真人也乐得照本宣科,自他担任天神院的授业仙师以来,鲜少有学生主动提问,倒是稀奇。 “《集仙录》和《京史记》中说,月神舒望擅离职守,与魔尊暗通款曲,叛离天界,堕入魔道,但并未说她所着的《灵异志怪集》有何不妥,为什么这本书,会被列为是禁书呢?” 玉鼎真人在白雅洁提及前月神之时便愣住了,眼神呆滞嘴巴微张,直到她问完,他才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这有什么不解的,她身为月神,不行布星挂夜之责,反而四处溜达,将份内之事全都交托给下属,她所着之书,有何流传的意义?” “请问《灵异志怪集》可是什么淫词艳曲?可有写一些有违天道伦理之言?”白雅洁问。 “这...倒是没有。” “那可有散播歪理邪说,教人为恶,可有记录一些违禁秘术?” 玉鼎真人哑口无言,他似乎也不想反驳,只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迷糊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书:“这节是佛理课,学的是《释厄经》,又不是仙史课。” 下面有学生插话:“仙史课也是先生教的呀。” 白雅洁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此书乃是月神耗费百年时间所着,却无法流传后世,觉得甚为可惜罢了。” “什么月神,她勾结魔族,违反天规,还在大战之时盗取天界秘宝和行军布阵图,害得天界伤亡惨重,”苡安插嘴道:“一个魔族奸细,天界叛徒写的书,流不流传又有什么所谓。” 白雅洁不与她争辩,问完便坐了下来。 可巧方才她站起来,正好挡住了玉鼎真人的视线,而我与南宫明也借此机会顺利离开学堂。 南宫明熟门熟路地带我在天宫穿行,小心避开往来的仙娥和守卫。 我们虽非擅入,但穿着天神院的学服,叫人瞧见了难免盘问,须是不好解释,要是遇上认识我们的仙师,那就更倒霉了。 走了一会儿,穿过万载常青的秀草,金阙银銮的宝殿,碧雾蒙蒙的长桥,远处天边紫气东来,光芒万丈,一座琉璃白玉造就的宫殿慢慢出现在眼前。 此宫殿正是武神宫,庄严气派,恢弘广宇,我瞧着,竟不比天帝的凌霄宫逊色。 “鸦”地一声,神鸟金乌从宫殿顶上掠过,应景极了,让没见过世面的我腿都迈不动了,尤其是见到站着的两派黑甲天兵,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不禁咽了咽口水。 看到有人前来,那些天兵齐刷刷看向我们,我直接就定住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神将吆喝。 南宫明拿手肘捅了捅我的腰:“说话啊,不是你非要来的吗?” 我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我,我,我们有事,要,要,要面见武神殿下。” “面前武神殿下?”我几乎能听到天兵鼻腔了发出的一声轻哼:“请问二位尊号为何?列哪路仙班,任何神职?我也好通报一声。”神将虽然不屑,言语却很礼貌。 我答不上来,越发心虚了。 不得不说,我执意要来武神宫多少是有些私心的,我想再见鹤青一面,包括我坚持要来天神院学习,也是想在天宫能碰到他,甚至暗地里还希望通过琯考进武神宫。 我虽然修为不行,课业嘛读得也不怎么样,但没准他慧眼识珠,能激发我的潜能,看出我异于常人的天赋呢? 当初鹤青流落昆仑之时,离我那么近,只要我跳入瑶池,就能见到他,他带我去看苍梧山的云海,教授我修行的法门,他待我如此和蔼,让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他是受万人敬仰的上神,感受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隔着无数天堑和鸿沟。 他是九重天司战的武神,而我只是昆仑山一个小小的鲤鱼精,他待我亲厚只是因为他善良谦和的本性,我却不应当就此认为自己与他稔熟,失了分寸。 “我们是天神院的学生。”南宫明见我不说话,先回了一句,我们并未乔装,身份显而易见,那神将是故意这么说的。 我忍着心中的失落说道:“是有关于火麒麟的事,先前火麒麟大闹驯兽场之时,我们碰巧就在那里,我想知道火麒麟被关到什么地方去了?” 神将严肃起来:“武神宫之事,岂能与外人道?” “火麒麟是无辜的,”我赶忙道:“它之所以跑下山,是因为它的孩子不见了。” 神将满脸怀疑地说:“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是你亲眼所见?” 我脱口而出:“是火麒麟告诉我的呀,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当时火麒麟还未被擒,没有必要骗我。” 神将的眉眼略微舒展了一下,一副“真有此事”的表情,但没过多久又变回将信将疑去了。 他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头对一个天兵耳语了几句。 “武神殿下此刻不在宫中,你要转达的话我们会带到的。”神将说。 我不死心:“那,那个什么慕枫将军呢?他也不在吗?” “慕枫将军与武神殿下一起去缙云台了。”神将刚说完,就后悔透露武神的行踪,连忙捂上嘴,动作还有几分可爱,可见他刚刚神色凛然与我们说话,都是为了彰显武神宫的威严,故意摆出的花架子,这一下子就破功了。 我心中叹息,看来离开昆仑之后,要见鹤青一面确实不是那么容易。 一百一十、怯懦 我问南宫明:“缙云台是什么地方? 他低声说:“是妖界的入口。” “武神殿下一定也在查明此事,我觉得你也不要太着急了,再等等吧。”南宫明接着劝慰我道。 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之后几日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很难得睡也睡不好,吃饭也不香了,整天没精打采的,连蕊芝做的糯米糕食之都味同嚼蜡。 我不知道自己是担心火麒麟更多一点呢,还是在想鹤青的事更多一点,总觉得我若是再不长进,恐怕这千百年我都见不到他了。 “阿善,阿善?”边上的南宫明唤我,我一下抽回了思绪。 “你在想什么啊?先生叫你呢。”他小声说。 我嚯得站了起来,引起一阵哄笑。 没想到入学以来第一次被点名,居然是在我最讨厌的仙药课上。 仙药的老师是药王洞的药师祁红仙子,只见她手上捏了一串果子,果子个头不大,表皮漆黑,顶上长着一个红色的“瘤子”,仔细看那“瘤子”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颗粒,凹凸不平,远观无碍,近看就有些渗人。 我不喜欢仙药课,是因为这门课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太多了,光是那些神草仙株的名字就够我记上好久。 虽说仙史、佛理课也要背东西,但好歹稍有趣味一些,很多时候我就当听故事了。 自然而然的,这门课就成了我学得最差的一门,不过别的别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矮子里拔将军,略胜一筹吧。 那祁红仙子好像是知道我对仙药课不上心,盯住我了,故意点名考较。 但她不知道这仙果我却认得,这不就是我替碧莲和露茶送过的栯木果嘛,于是脱口而出。 见我答得这么快,祁红仙子倒是有些意外,又问:“那你知道栯木果的作用吗?” 栯木果最大的作用就是中补益气,消除疲劳,使人迅速恢复精力,若是练成丹,那将会是续命的神药,任身体受到何等重创,服了都能吊着一口气,栯木果本就稀有,只在妖凡两界的界门处长有少许,但三千年的大战中被过度取用,现下就更罕见了。 祁红仙子见没考倒我,心有不甘,又道:“你说的没错,但只回答了一半,它还有一个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自信满满地回答:“栯木果容易生虫,生的虫叫渠蝇。” “那这渠蝇又有什么作用呢?”祁红仙子接着问道。 我终于被她问住了,摇头表示不知。 “渠蝇的作用就是将妖灵精怪打回原形,若是低阶一些妖精可能就再也无法化成人形了,即便是道行深的,恐怕没有三五个月也是变不回来的。” 我愣了愣,原来,栯木果还有此作用,心下生奇,为什么月神会说栯木果虽好,月神宫却用不得呢? 莫非… “什么?月神宫都是兔子精?”仙药课结束,我问南宫明,他的回答让我意外。 “嘘...”他赶忙捂上我的嘴:“什么兔子精,是妖仙,月神早就飞升了,可不敢胡说。” “而且她虽名义上是妖仙,但毕竟执掌一宫,位同上神,当初前月神舒望离开之后,要不是她迅速接手,现下世间必是日夜颠倒,群星陨落,一团乱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感同身受。 妖化成人形后,身上多少会留下一些真身的印记,称之为妖痕,只有最上乘的妖神才能转化得毫无破绽,而就是这一点痕迹,往往会被妖族,尤其是离开了妖界的妖族,视为羞耻。 他们很少在别人面前现出原形,除非是不得已失去了控制,比如身受重伤妖力不济难以维持人身,或者是因为走火入魔等原因而发狂,妖族在弥留之际和死去之后往往也会变回去。 与南宫明说话间,白雅洁从我们身边经过,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叫住她说:“昨天谢谢你了。” 南宫明低头看着我,不解其意。 白雅却洁什么都没说,径直去上仙术课去了。 教仙术的老师是泰莱真君,他是天神院最年轻的仙师,据说他在天神院教书前,曾是遣云宫的一名执法天神,灵力修为虽未登峰造极,但胜在实战经验丰富,所以离开后,就被请来天神院教仙术了。 泰莱真君授课讲究实践,所以仙术课很少在学堂里举行,一般都会在因材施教。 “水润万物而不争,天下之物,莫若水柔,莫若水刚,玄水诀就是要利用水柔而不破的法门来练习的。”泰莱真君道。 阳春和煦,清风拂面,斜柳依依,年轻的学生正在河边嬉戏,被他这顿时魂灵生紧,不敢再玩闹了。 “水虽无形,但又可千变万化。”泰莱神君一边说一边随手捻了个诀,只见水面上腾起一个水球,他翻动手腕,水球变成了麋鹿的形状,在水面上雀跃欢腾,接着他打了个响指,水麋鹿“嘭”地一下化成水洒落。 “来,不要光看着,都动动手试一下,”泰莱星君说:“金木水火土五诀都是最基础的术法,若是连这个都学不会,也就不要再谈修炼了。” 学生们闻言都各自练习起来,我也全神贯注地凝结起灵力,想和泰莱真君一样,让这流动的水,宛如自己的玩物一般,可是试了几次,水球腾到半空就破了,无法随心所欲地化成各种形态。 这时,只见水面上升起一个巨大的水球,引起瞩目,顺着水球被牵引的方向一看,原来施术的是苡安。 “琼华仙子好厉害呀!”胖仙君和那群马屁精纷纷赞扬。 苡安控制着水球逐渐向岸边移动,忽又停下,接着“啪”地一下炸开。 水球下的刑廉被当头浇了一身水。 他被火麒麟炎火所伤,还没好全,半边脸至今还裹着的纱布,现下也被浸湿了。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掌握玄水诀的要领,没控制好,你不会怪我吧?”苡安阴阳怪气地说。 刑廉咬咬牙,隐忍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哈哈哈哈哈…”胖仙君他们哄堂大笑。 泰莱真君训斥道:“你们笑什么?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吗?”说着一挥手,刚刚还湿漉漉的刑廉身上瞬间就干了,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只会将水凝结起来,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我看这玄水诀你们还没学到位,等放了课都留下来修炼吧。” “泰莱!”苡安脱口而出,她见泰莱真君面色一变,掌心暗聚灵力,立刻软了下来:“...真君。” “我今日放课之后,要去给天后娘娘请安的,不能留堂。”苡安说。 “请安的事可以缓一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泰莱真君慢条斯理地说。 苡安显然不服,待要再说什么,泰莱道:“怎么?你是这个月都不想准时下课了吗?”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重,苡安便不敢再多言了。 放课之后,我与往常一样,准备径直回昆仑,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回头,是南宫明。 “你会昆仑山?我也去,我们同路吧。” 我好奇:“你去昆仑山干什么?” “去替我爹拜会王母娘娘。” “拜会...王母娘娘?”我心中奇怪,西王母可是出了名的亢心憍气,除了主持蟠桃大会之外,一般很少与各路仙家交往,平日里别说一般小神小仙,就是天帝来了,见不见的还要看她当时的心境呢,众神诸仙也要面子,闭门羹吃得多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大来了,这九重天上居然还有能时时拜会她老人家的仙族? 见我不解,南宫明抿了抿嘴解释道:“下个月是我二哥的忌日,我二哥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在昆仑山上修行过几年,得蒙王母娘娘指点,娘娘每年都会托人送沙棠树的树叶来,仙族的习俗是焚烧沙棠树的树叶,可以使灵魂得到安宁,这本是仙族葬仪的最高规制,但我二哥是为了对抗魔族、守卫天界而死的,他配得上。” “你二哥是...?” “我二哥曾是武神殿下座下的坎源将军南宫宁,在三千年前的大战中死在魔君寒修的降灵杵下。” “对不起...”闻言,我有些慌乱:“我不知道...” 南宫明倒是很淡然:“没什么,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了九重天的边际,苍梧山。 苍梧山秀峰层叠,巍峨壮丽,风拂过莽莽林海,云彩变幻,这又让我想到了鹤青第一次带我看云海时的情形。 那时的我根本没想到,离开了瑶池,有一天我还能离开烟落居,去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还以为自己要在昆仑山上呆到踏入虚空,身归鸿蒙为止,。 南宫明望着竹林云海,幽幽地说:“我还记得我二哥的葬礼上,我的父亲母亲和我其他兄长有多么悲痛,三千年过去了,这些悲痛好像都被遗忘了,你说是不是不论生前多么英勇,多么辉煌,一旦死了,总有一天是会被遗忘的。” “对,”我说:“这么想就对了,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别总逞英雄,想着别人会感激你,能永远活在别人心里,那都是虚的,一旦死了就什么的没有了。” 南宫明笑笑,正想说什么,此时,我们两个同时看见不远处刑廉又被胖仙君等围住欺负,他们推推搡搡,步步紧逼,直将刑廉逼到悬崖边。 可巧崖边的一棵歪脖子树阻挡了视线,让对方没有发现我们,于是我们赶忙隐匿身形,悄悄观望。 “又是因为你害得琼华仙子被泰莱留堂,”胖仙君抓着刑廉的衣领威胁:“你就是个祸害啊,不死都没用啦。” 苡安冷眼看着一切:“泰莱这个软硬不吃的蠢货,居然屡次三番为了你这样的人得罪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算是听明白了,苡安不服泰莱真君让她留堂,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好转头将怒气撒在刑廉身上。 胖仙君一脸谄媚道:“仙子消消气,我看不如就把这小子从这里扔下去,我听说苍梧山的谷底,经常会有珍禽异兽出没,如果碰上火麒麟这样的凶兽,说不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将抓着刑廉衣领的手向前送了送。 刑廉吓得赶忙抓住胖仙君。 “你干什么?你竟敢碰我?”胖仙君暴跳如雷,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你松开,你给我松开,听到没有!” 性命攸关,刑廉哪里肯放开,于是胖仙君便左右开弓连打了刑廉好几个巴掌,打得他脸都肿了,就还是死活不放手,胖仙君回头看了苡安一眼,苡安神色漠然,以很慢的速度闭了闭眼,算是默许了。 胖仙君心领神会,他开始推刑廉,眼看一松手,刑廉就会摔下山谷。 我正想冲出去阻止,身边的南宫明却比我抢先一步,他随手摘了一个树上的果子丢过去,恰好击中胖仙君的手,胖仙君一惊,猛然放开抓着刑廉的手。 刑廉瞪大了恐惧的眼睛,向后倾倒,随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胖仙君想将他一起带下去。 胖仙君显然没想到一直逆来顺受,不敢反抗的刑廉会这么做,这下轮到他露出惊恐的表情了。 因为当时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看到刑廉的脸上划过的一丝阴鸷的狠厉。 千钧一发之计,南宫明奔到山崖边上,纵身一跳。 仅仅过了片刻,我倒吸的那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去,他们三个就踩在南宫明的佩刀上缓缓升上来。 苡安见事情败露,立刻转头就走。 南宫明朝她喊:“苡安,你把仙族的脸面都丢尽了。” 苡安:“现在哪儿还有什么仙族?帝后同治,共享九天,你忘了吗?” “站住!”我大喝一声。 苡安立定,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做错。 我咬咬牙,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把她打一顿的冲动,说:“刑廉虽尚未位列仙班,但他在天神院修行,迟早是要任天职的,谋害准天官是什么罪,我想你比我清楚?” “谋害他?”苡安哈哈大笑道:“你们谁看到我谋害他了?” 当然了,不用她亲自出手,自有人替她干脏事。 果然,她的那群跟班立刻摇头:“没有,没有,你诬陷琼花仙子,才真是该当何罪。” “位列仙班?就凭他也配!”苡安挑眉,轻蔑道。 我不自觉得攥紧了拳头。 “怎么?”她嘲笑道:“想动手?” “你连妖身都没蜕化完全,灵力低微地可以忽略不计,你能打得过谁?”苡安耀武扬威道:“我们走!” 她说的没错,我太弱了,我救不了火麒麟,也无法伸张正义,保护刑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和她的帮凶们大摇大摆地离开。 南宫明扶起刑廉,他虽然被南宫明救下了,但身上各处都伤痕累累。 “你没事吧。”我上前询问。 邢廉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放开搭在南宫明脖子上的胳膊,自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仍不住朝他喊了一句:“为什么不反抗?你就那么怕她吗?” “你可以还手,可以告诉院长告诉仙师,就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容忍,他们才有胆子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你真的想一直这样活下去吗?” 刑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站了一会儿,低下头沉闷地说:“如果反抗有用,我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你们不用管我。”说着拖着受伤的腿走了。 一百十一、困兽之斗 这日,玉穹真人在学堂门口喊:“南宫明,阿善,你们出来一下,武神宫的慕枫将军找你们,他就等在天神院门口。” “慕枫?”还没等我们说什么,苡安从座位上弹起来:“慕枫找他们能有什么事?” “没有,叫我吗?”她死死盯着玉穹真人,希望从他嘴里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没有没有,”玉穹真人虽懒散,倒也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待谁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不耐烦道:“我话带到了,你们快出来吧,别磨叽了。” 我与南宫明互望一眼,猜想一定是与火麒麟有关,便立即起身。 天神院门牌下,一个身形挺括,身穿戎装的人站在天神院的牌匾下,我差点以为是鹤青,兀自激动了一下,心跳都漏了一拍,转过身来的却是慕枫。 他穿着金甲卫衣,身披斗篷,手里拿着头盔,腰间别着佩剑,黑色的长发束起,看上去很是疲惫,和他平日里圣洁白铠装扮和从容不迫的形容很不一样,但金口一开,就还是那个冷漠无私的慕枫将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殿下特意派我来跟你们说明一下,”他语气僵硬地说:“火麒麟一事已经查明,现下它已回到妖界,和它的族人生活在一起了。” “那它的孩子呢?”我赶忙问。 “自然是已经找到送回了。”慕枫说。 “何人所为?”我步步追问。 细节的部分,慕枫似乎不太想说,但见我和南宫明都用一种极为渴求的眼神看着他,心下知道就算现在不说,我们也不会放弃,一定会缠着他刨根问底的,索性就交代了。 他看了南宫明一眼,沉声道:“是魔君寒修,火麒麟身份特殊,他故意抓走了它的孩子,想激怒它,逼它违背和天界的约定下山,借此挑起两界纷争。” “当年大战的后半段,魔族大势已去,节节溃败,武神殿下率领天兵天将追击魔族剩余势力,于魔界无界山围追堵截魔尊夜韶倾,夜韶倾和他的女儿,魔族公主夜叶心战败身死,座下三位魔君失去依仗,便再不是天界的对手,不得已被迫臣服,其中魔君衡武失踪,寒修和另一位魔君重连则向天界递交了降书,承诺魔族从此退居无妄崖,绝不再犯他族,两界重修旧好...” 南宫明听着听着,就攥紧了拳头。 慕枫似乎有所察觉,说:“魔界三魔君在大战中取了不少天界将士的性命,我等与之原是不共戴天的,但天帝陛下为了世间的安定,为六界早日摆脱战火荼毒,所以...” “所以他不但放过寒修,还让他继续治理魔界,”我冷冷地说:“所以那些牺牲的将士,都白死了。” 慕枫双唇微启,又阖上,难得露出愧心的表情来。 “那这一次呢?寒修违反约定,故意挑事,你们武神宫也打算重重提起,轻轻放下?” 见我表达不满,慕枫一扫愧意,神色复又变得凌然起来:“武神殿下已带兵重挫了他的势力了,寒修一开始死活不承认,殿下也不与他多争辩,只问他火麒麟幼崽的下落,他说不知道,殿下就让天兵天将把他的宫殿围起来,四下堆满火绒草,说如果他再不交代,便要把他困在里面活活烧死,他这才求饶的说出实情的...” 闻言,我仍不肯善罢甘休:“光是这样就够了?寒修还活着呢,不是吗?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将士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慕枫一听生气了,怒火直飚,大声道:“你们没有亲身经历过大战,知道什么?!两族纷争,牵连甚广,尤其是两族,波及的不仅仅是两族内部!” 说完,慕枫冷静下来,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与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还有军务在身,就先走了。” 刚刚我质疑武神宫的决断,惹怒了慕枫,交代完本想一甩披风转身就走,动作做到一半却滞住了,颇有一种架子没摆起来就偃旗息鼓的尴尬,而我则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是受伤了。 我顿时就想到了鹤青,他会选择围宫,一定是因为受到了激烈的抵抗。 那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等一下。”我叫住慕枫:“那个...” 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那个...武神殿下他...他...” 慕枫皱眉:“你想说什么?” “敬问武神殿下安好。”我躬身行了个大礼。 慕枫对我态度的大转变感到意外,甚至不自觉后撤了半步,撇嘴道:“你们专心课业,少多管闲事,他便能安好。” “殿下他...是不是受伤了?”我满心以为,若是鹤青无碍,必会亲来。 还是我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 武神日理万机,与我不过几面之缘,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 我不禁暗自叹息,原先我看人的方式很简单,要么是喜欢,要么是讨厌,要么就是无感,别人待我好,我就待别人好。 比如师父,就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也是我最尊敬最爱戴的,还有蕊芝,虽然她常常说我,但我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她喂了三千多年的小鲤鱼,就算她原来不待见我,喂了这么多年,也该喂出感情了吧?而且虽然嘴上不说,我心里知道她明里暗里都多次袒护我,每次我闯祸惹事,她都会尽力替我遮掩,不然,我不知道要被西王母罚多少次呢。 像西王母、温嘉这样的我就比较无感了,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就可有可无吧,我讨厌的人也很多,比如碧莲、露茶,不过等看穿了她们害人的小把戏,听多了诋毁之言,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不过就是唬人的纸老虎罢了。 能让我从心底里产生憎恶的大概也只有苡安了。 我经常想,仙师们不是说魔族是邪恶的化身吗?难道她是魔族的? 可是不对啊,她爹是北溟仙族的族长,不然她也不能如此嚣张。 这世间的善恶如此割裂,正邪难辨。 话说回来,现在这种患得患失,又酸楚又自卑的情绪我还是第一次体会,我想鹤青应该可以被列入是我喜欢的那一队的,但又不是对我师父和蕊芝那种喜欢,我又很怕他不喜欢我。 如果他不喜欢我,那我也不想喜欢他了,至少不能把这种喜欢表现出来。 每每遇到这种纠结的情况,我都会感叹,为人太复杂了,还是做条鱼好。 慕枫抬起下巴,不屑地看着我:“与你何干呐...” “严不严重?”我自顾自地问。 慕枫愣了愣,无可奈何:“你...” “这是自三千年前的大战一来,天界和魔界爆发的最大规模的一次冲突,为了悄无声息地平息此次事件,殿下只带了武神宫里的极少数精锐,以一当十迎战寒修的魔族军队,能顺利将其制服已是不易,是不是受伤...你说呢?”慕枫的眼神和语气中都满是责怪。 “诶,你说,武神殿下受伤,责任是不是在我们?” 课堂上,我有些走神,实在是听不进去,索性竖起书笺,与南宫明躲在后面说闲话。 “也不能这么说,”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见过慕枫之后,南宫明一直都有些沮丧,却还安慰我:“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寻求真相总是没错的,难道让火麒麟不明不白地背黑锅吗?现下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他到底是为此受了伤,难道我们不应该有点什么表示吗?”我又说。 “我记得昨天的仙药课上,祁红仙子说老君的真元丹乃是疗伤圣药,不如,我们就借学院的炼丹房炼制一枚,献给武神,你觉得怎么样?” “这...”南宫明有些犹豫。 “你不肯?”我提醒他:“别忘了,你的志向可是入武神宫为将,若是在琯考前能给武神殿下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只要琯考一过,无论名次,他说不定就直接招你进去了。” 南宫明面露难色道:“我不是不肯,只是...只是我们两个都不擅长炼丹啊,真元丹极难炼制,配方也十分珍贵,其中有几味我连见都没见过,天神院里都不一定有,却要去哪里寻这些仙株神草?”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我的课业烂得很平均,是属于仙师们说都懒得说,放任自流的那一种,除了祁红仙子比较负责,偶尔会提点我一下,但也没什么太大用处,我那是高粱杆子戳月亮,差得远呢。 来天神院之后我才发现,以前也不怨师父没空教我,天赋这个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谁教都没用。 南宫明跟我不太一样,他偏科偏得厉害,仙术仙法,舞刀弄枪他在行,炼丹制药这种精细活,他可做不来,水平也就和我差不多。 我说:“诶,事在人为嘛,我查过了,真元丹的配方中比较珍贵的也就是木樨花、流朱草和栯木果的果核,后两样天神院里都有,一个在玉穹真人手上,一个在祁红仙子那里,若只取少量,应该不会被发现,木樨花的话,我们可以去苍梧山那里找找,说不定可以找到。” 南宫明说:“你漏了其中最难获取的一味药,夔牛角。” “先不说我们去哪里找上古凶兽夔牛,就算找到了,凭我们两个,能打败夔牛取其角吗?” 我听南宫明此话言之有理,顿时就有些灰心,对他也多了几分赞赏,南宫明有条有理,见多识广,而我则经常头脑一热,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会考虑这许多。 南宫明说:“先去上御兽课吧,也可向永垣上仙请教。” 今日是我们入学以来上的第一堂御兽课,因这门课的危险性较高,学院怕像我一样的新生底子比较差,出现类似参观学院那次火麒麟暴走的突发状况会招架不住。 御兽课的仙师永垣是天庭的老人了,须眉头发都已雪白,看上去年纪比玉鼎真人还要大上好多岁。 学生们常常都会在背后议论,御兽课不是应该让泰莱真君这样的年轻仙师来教吗?怎么会选一个说话气若游丝,走路颤颤巍巍,看上去随时都会嘎嘣一下背过去的老神仙授课的。 有坏心眼的学生说,可能是因为永垣皮老筋多,浑身上下去了骨头肉都没有三斤重,不合妖兽的口味,当御兽课的老师再合适不过了。 这些学生大都心比天高,根本没把御兽课放在眼里,也极少有以此为志向的,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下等地仙才会做的事,比如永垣。 他们正交头接耳,嚼着舌根,驯兽场四周的门忽然升起,一阵流露着野蛮气味的鼻息声传来,那些刚刚还评头论足,神气活现的学生们瞬间就不响了,胖仙君他们几个经历过火麒麟事件的,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上下牙打颤,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一只巨大的罴熊从门里冲出来,吓得学生们连连后退,它身后跟着一只精瘦的黑狼,那狼青靛脸,大白牙,脸两侧的鬃毛乱蓬蓬的,黑狼的体型大概只有罴熊之十一,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龇牙咧嘴地咆哮一声,然后冲其飞扑而去,死死咬住其肩膀。 罴熊吃痛,大吼一声,举起熊掌拍向自己的肩头,黑狼机敏,连忙闪避,罴熊一掌打在自己身上,更加恼羞成怒,忽立起身,像个人一样行走,张牙舞爪地奔向黑狼。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熊莫不是成了精。 黑狼并不害怕,嚎叫声更加凌冽,左扑右闪,几次躲过了黑熊的攻击后,终于被逼入墙角。 好一场困兽之斗,我看得入迷,一开始还觉得,罴熊和黑狼个头差距如此之大,黑狼死定了,罴熊须臾之间便能要了黑狼的命,没想到竟被它周旋了这么久,罴熊数掌下去都没有打到黑狼,只在墙上地上留下道道掌印,而黑狼看似游刃有余,但只要被击中一次,不说身首异处吧,只怕五脏六腑也要颠个个儿了。 黑狼躲避了一会儿,开始反击,竟用尖利的指甲戳瞎了罴熊的眼睛,罴熊立刻血流满面,长啸一声,开始发狂,用脑袋撞向黑狼,被黑狼闪开,一头撞在墙上,狂怒更盛。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哨声,接着乐音想起,那声音似笛似萧,忽高忽低,时而悠长时而短促,熊瞎子听了忽然停止了疯狂的撞击,不动了,转过来,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 是谁在奏乐?我环顾四周。 见罴熊倒下,学生们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目光齐刷刷的射向黑狼。 因为黑狼也在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们,仿佛他们是它的口中之食。 一百十二、御兽 南宫明说:“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一只妖狼?” 但这话并没有鼓舞到这些学生,他们知道黑狼的厉害,连体型十倍于它的罴熊都没拿过在它这儿讨到好去。 “什么妖狼,这可是十二星宿之一的木狼星君,奎木狼大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驯兽场内传来,接着,一个苍老瘦小的人影走出来,正是永垣上仙。 永垣向黑狼拱手作揖道:“大人也不要吓唬这些小孩了。” 说着只见黑狼身形一变,竟化成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狼须化成髭髯,嘴鼻拱起,牙长得参差不齐,导致嘴巴有些包不住,模样有些古怪,又有些好笑。 奎木狼笑着也拜了拜永垣:“多谢永垣上仙相助,奎木狼惭愧,捉来在罴熊精,一个没看住,差点叫它给跑了。” 永垣谦逊一笑:“应该的。” “唉,”奎木狼故意长叹一声,蹲下身拔了跟熊毛,那熊毛质硬,居然被他用来剔牙,一边剔一边说道:“我不是吓唬这些学生,就是替您稍稍给他们些教训而已,别仗着自己的出身,无半点实绩,还敢在此耀武扬威。” 奎木狼揉了揉鼻子,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接着大大咧咧地提了提裤子,整理一下衣衫,又随意向永垣拱了供手,随即扬长而去,还丢下一句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说得学生们都有些尴尬,觉得脸上无光。 我小声对南宫明说:“这木狼星君好生奇怪,别的妖仙都巴不得掩藏自己的真身,他倒是不在意。” 南宫明说:“你不知道,凡事妖族,显出真身才能将自身修为发挥到最大,奎木狼大人也是担心会伤到我们,这才使出全力的吧。” 他看来我一眼,又说:“况且这本就没什么,出身不代表一切,天庭多的是下界修炼飞升上来的,其中有不少都担任重要的神职,木狼星君拥抱本我,也算是一个性情中人。” 我知道南宫明是在安慰我,怕我因为鲤鱼精的身份介怀,但我其实并没有太在意,此刻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能够凑齐炼制真元丹所需的材料。 这时驯兽场的一名狱卒牵着一只异兽走来,将手中的缰绳交给永垣,永垣点头致谢。 那异兽长相似鹿,浑身无毛,却覆盖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身侧长着双翼,尾巴很短,耷拉在身后。 白雅洁轻声自言自语:“金猊兽。” 永垣听到了,说:“没错,这正是金猊兽。” “金猊兽聪慧敏捷,身上的鳞片坚硬无比,刀枪不入,普通的兵刃伤不了它,它还有翅膀,是四脚兽中为数不多会飞的,最关键的是,金猊兽极为忠诚,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若主人故去,那它怕是也活不久了...” “所以金猊兽很合养做灵兽,若能得金猊兽的青眼,认你为主,那可是大大的幸事,不过金猊兽很谨慎,眼光也很高,轻易不会投诚效忠。” 我明显感到身旁的南宫明有些兴奋,脚步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 永垣又说:“金猊兽以坨鼠为食,那边有一车坨鼠肉,你们可以试着给它喂食,与它亲近亲近。” “不过这只金猊兽左后腿有伤,你们要小心一点,它是在朔亘山被发现的,发现之时好像刚跟什么东西打了一架,奄奄一息,救回来之后,它也一直对这里的环境很抵触。” 南宫明正要自告奋勇,却被苡安截了胡。 “我来!”她趾高气扬地走上前,一脸嫌恶地拎起一只坨鼠,丢到金猊兽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吃吧。” 谁知金猊兽看也不看,爪子一挥,就把地上的坨鼠拍到一旁。 胖仙君一看,他谄媚的机会又来了,于是还没等苡安发作,先走到金猊兽面前大呼小叫:“你这畜生真是不知好歹,琼华仙子亲手给你喂食,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敢推拒?” 站在一旁的永垣上仙连忙阻止:“不可,金猊兽性子刚烈,切不可激怒它。” 苡安哪里肯听,只觉得丢了面子,傲慢地说道:“哼,本仙子也并非是看上你了,当我的灵兽你还不够格,哪比得上青鸾鸟,况且我们北溟仙族就没有让小辈自己找灵兽的先例,只是你区区一头妖兽,竟对我如此无礼,我今天非要给你一点教训不可。”说罢手腕一翻,手镯化成光刃,就要劈向金猊兽,金猊兽也不甘示弱,抬起前蹄,展开翅膀扑向苡安和胖仙君。 苡安的光刃虽是北溟至宝,但她到底年轻,灵力尚浅,不能发挥其最大威力,反被一阵劲风掀翻在地,尘土飞扬,劈头盖脸撒了一身。 这对苡安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她怒喝道:“畜生!”随即举起光刃刺向金猊兽,金猊兽也不甘示弱,张开血盆大口,撕咬而去。 “住手!”关键时刻,南宫明飞身挡在苡安和金猊兽中间。 苡安收不住攻势,眼看就要刺中南宫明,这时一个倩影翩然而出。 是白雅洁,只见她的袖中射出两道白绫,拍在苡安脸上,那白绫看似柔韧无力,谁承想居然有这样的力道,竟将苡安打翻在地,白雅洁双臂一挥,干净利落地收回白绫。 我不禁暗叹,天神院果然人才辈出,听说白雅洁是个千年留级生,还能有这样的身手,那那些顺利毕业的,得厉害成什么样呀。 那边金猊兽依旧咆哮不止,南宫明伸出手举在它面前:”嘘,嘘,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边安抚金猊兽一边悄然向坨鼠堆挪动,手失重感举着,就怕金猊兽突然失控,伤了苡安,那北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南宫明摸索着,拿起一只坨鼠,又走回来,慢慢向金猊兽靠近。 “你饿了吧,”他拎着坨鼠的尾巴,在它面前晃了晃:“来,吃吧。”南宫明把坨鼠投入金猊兽口中。 这一次金猊兽没有拒绝,嚼了两下,仰头吞了下去。 永垣赞赏道:“做得不错。” 南宫明擦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对白雅洁说:“谢谢。” 白雅洁没说什么,朝着他略欠了欠身。 轮到我了。 我径直走到金猊兽边上。 它对我没有什么抵触情绪,我都不用喂食讨好,金猊兽甚至还允许我抚摸它的下巴,情绪也很快平复下来,还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把永垣上仙和在场的学生们都看呆了。 我也不理解他们到底在惶惶些什么,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当然我也小小地作弊了一下,我凑到金猊兽的耳边让它别生气,它说它要吃了苡安泄愤,我说苡安瘦不拉几的,哪有坨鼠好吃,我以后一定找机会替它教训一下她,让她多多得丢脸,这不比吃了她痛快?金猊兽一听就乐了,马上表示同意,还凑过来亲昵地嗅了嗅我。 我看到金猊兽身上的鳞片泛着光,威风凌凌,甚至连它的翅膀上都长着鳞片,我忽然萌生了一念头,想骑着它飞一飞,那应该很痛快吧,它飞得一定比我快多了。 越想越心痒难耐,干脆趁永垣不注意,踮脚跳上金猊兽背上。 金猊兽张开翅膀,一飞冲天,吓得永垣在下面直喊:“快下来,不能飞啊,它的伤还没好全呢!” 我哪里肯听,神气地骑着金猊兽飞了两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地。 可能我真的找到了自己擅长的课业也说不定。 当然我违反御兽课课堂秩序,结果是被永垣上仙留堂,罚我打扫驯兽场,但我毫不在意。 只是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南宫明和白雅洁也留了下来,而苡安却什么惩戒都没有受到。 我虽心有不忿,但也无可奈何,这个世界是没有绝对的公平的,这一点我早就认清了。 “对不起啊,连累你们了。”我一边打扫一边说。 结果南宫明和白雅洁两个都默不作声,没有回应。 白雅洁我是知道的,她就是个冷美人,闷葫芦,可以三天不说一句话,常年绷着张脸,独来独往,也不与我们这些学生为伍。 至于南宫明嘛,我知道,他是觉得金猊兽跟我亲近,他不高兴了。 居然为了一只灵兽和我闹别扭,也是痴人一个。 他不理我,我热脸贴冷屁股,主动走过去说:“是你救了金猊兽,它应该认你为主的。” 算了,天神院里南宫明是我最为相熟的一个同窗,平日里他也帮我不少,偶尔哄哄他也没什么。 “你真这么觉得?”他顿时眼睛一亮。 这家伙的心思太好猜了。 “可是...御兽课你的表现比较好,金猊兽还让你碰它,还驮着你飞...” 我笑道:“你傻呀,可我没法养灵兽,你看,我既弄不到这么多坨鼠去喂它,也没有自己的洞府让它栖息,难道要养在昆仑山上?那恐怕我们两个都会被西王母赶出来的吧?” 南宫明一听有理,立刻笑灼颜开。 “那,快打扫吧,等扫完了,我们还要有事要去找永垣上仙呢。”他高兴地搓着手。 “嗯,”我点了点头,又问:“对了,永垣上仙没有封号吗?为什么用位阶来称呼他?我看天界其他神仙,都是什么神君,星君,真人的,只有他...” “唔...其实以前他也是有天职的,不过...” 原来永垣在飞升前出身在九州甘卢县梦棠乡一户乡绅家,家中不算大富大贵,倒也颇为殷实,二十有六了仍不娶妻,受到不少周围人的指摘,后来他被说得烦了,索性赴京参加科举去了,本打算借此躲开街坊亲眷,没想到竟一次中第,从此一鸣惊人,后来又被指派了个协管礼乐的差事,不管是老家还是京城,来给他说媒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同僚也会问他,年纪不小了,又中了进士,如何不娶妻,他不胜其烦,居然辞了官,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永垣此人本就钟爱山间野趣,对人情世故倒是颇为不通,也懒怠应付,后来习了礼乐,越发通了灵性,寄情山水,等送走父母之后,干脆散了家财,从此一间茅屋,一叶竹筏,一只萧,一把琴,返璞归真,逍遥自在。 日子一久以前认识他的人都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只知附近的青崖山上常有神音传出,伴随着飞鸟啼叫,百兽和鸣,水流潺潺,构成一曲美妙弦音,叫人闻之流连忘返,心旷神怡。 这样遁出尘世,离群索居的永垣还特别高寿,一活活到了八十九岁,依旧腿脚麻利,胃口极好,吃得下睡得着,在临近九十整寿前夕,他跟往常一样在山间闲逛,跟鸟儿问好,向走兽打招呼。 这时他发现一棵树上挂了一只翠羽鸟,那鸟似乎受了伤,落在树杈间,羽毛抖动,不住嘶鸣。 永垣知道这是鸟儿在向他求救,便想去救它,他独自生活在山中,本就经常爬树采摘野果,是以身手还算敏捷,便熟练地爬上树,但他忘了自己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也是他寿数将尽,马失前蹄,从树上摔了下来,一命呜呼。 他不知道的是,这翠羽鸟是月神舒望偷偷下凡时养在凡间逗乐解闷儿的。 舒望任月神一职,却无心司夜,更不愿意被禁锢在一方天地,她向往能走遍六界,游尽世间的名山大川,将美景尽收眼底,方才不负来世间走一遭,对万物生灵,尤其是那些珍禽异兽更为好奇,所以她与燕雀为伴,和灵兽做朋友,为了能有更多时间游山玩水,还经常将披星挂月之责交给自己的灵兽。 她的灵兽是一只玉兔,因生得通体雪白,所以舒望经常叫她白仙儿,白仙儿忠心且聪颖,化成人形后,便开始代月神之职,居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发现,舒望醉心游历,整副身心都放在撰写她的《灵异志怪集》中,将她的所见所闻和游历中遇到的神兽奇草都记录在内。 后来舒望在途中结识魔尊夜韶倾,并为了他离开天界,她身后的隐秘才慢慢被发现。 舒望得知永垣为救自己的鸟而死,为他的赤忱和悲悯所打动,亲自点化了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舒望堕魔后他也被罢黜了,之后查明他与月神舒望并无瓜葛,就未将他贬下界,但重回天庭当差是不大可能了,他原就是一名驭兽师,因着他的御兽之能,便让他来天神院任教。 以上我不知道的天界秘闻,一半是南宫明告诉我的,一半是白雅洁补充的。 一百十三、禁书 昏暗的房间中,一只鼍蜂鸟在案桌上跳来跳去,头不自觉地左右摆动,眼珠子一开一翳。 永垣上仙正在给它喂食,筷子伸到它面前,一只小虫在筷子上蠕动,鼍蜂鸟摆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根细长的舌头从鸟喙中弹射出来,飞快地将虫子卷进腹中。 它吃了十来条蠕虫,还不满足,叽叽喳喳还直吵嚷,永垣却说:“这顿已经吃得够了,不可再食。” 鼍蜂鸟体型虽小,却极有杀伤力,特别集体行动的时候。 它的习性与蜜蜂有些类似,又因为眼睛开阖的样子有些像鳄鱼,因此得名。 一个鼍蜂鸟族群以“蜂后”为首,负责繁衍后代,而其余“工蜂”则会为其提供食物和保护,得一“蜂后”便可号令整个“蜂群”。 鼍蜂鸟的飞行速度很快,鸟喙尖利,而且由于体型小,不易捕捉,让它的捕食者极为头疼,鼍蜂鸟常借助速度的优势用鸟喙刺瞎捕食者的眼睛,就算不幸被抓,捕食者们也不敢轻易一口吞下,否则就会有被它的鸟喙划破食道而死的危险,临了还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只能拔去头部,吃它的身子。 鸟群内部纪律严明,筑巢、捕食、抵御外敌都很有一套方法,但他们有个毛病,就是吃东西没有节制,很多鼍蜂鸟都是被自己活活撑死的。 习惯于群居生活的鼍蜂鸟居然被永垣私养了一只,也是了不得,这边他刚喂完鸟,那边的飞鼹鼠又闹腾起来了。 永垣养了很多古怪东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都有,他的洞府可比冷冰冰的驯兽场精彩多了。 若是没有课,平日里他就与这些灵宠为伴,投喂,打扫,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这会儿他正捣鼓着飞鼹鼠的晚餐,外面却传来一阵叩门声。 他有些奇怪,谁会这个时候来敲他这个落寞上仙的门? 但叩门声急促,容不得他多想。 “来啦。”永垣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耐烦。 门一开,外面站着的是他的两个学生,一个叫阿善,来自昆仑,另一个则是南宫仙家的少主南宫明,这两个学生今天是第一次上他的课,其表现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们要去取夔牛角?” 终于打扫完了,南宫明推着一车豪彘的粪便,倒入化粪池,这时,白雅洁问道。 我都快累趴下了,蹲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我和南宫明一边干活一边商量着炼制真元丹的事,也没想着要避开白雅洁,叫她听去了一些,她显然有些意外,闷不做声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啊。”南宫明说。 白雅洁知情识趣,没有追问我们要拿夔牛角做什么。 南宫明察言观色,问道:“仙子可知夔牛现在何处?” “五百年前,夔牛曾在拘缨国出没,因其叫声如雷,让人听了肝胆俱碎,拘缨国上报天庭求助,天庭便派人抓了夔牛,关在南极洲的冰窖里面。” “南极洲?” “是,就是南极仙翁那儿,”白雅洁顿了顿说:“我也是听说的。” 我与南宫明互望一眼,又问:“那仙子可知要如何对付夔牛?我们只是想拿一些夔牛角,并不想取它的性命。” 白雅洁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去找永垣上仙,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永垣仙府的门一开,就见上仙一只手拎着一把鱼腥草,一只手拿着一个捣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还脏兮兮的,属实是有些狼狈。 “你们怎么来了?”永垣意外道:“驯兽场打扫完了?” 我说:“打扫完了。” “既然打扫完,那就快回去吧。”永垣下逐客令,匆匆就要把门关上。 “诶,等一下,”我掰着门不让他关:“我们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请教仙师。” “夔牛?”永垣被我的问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挠挠头,回忆了一下:“今天课堂上有讲夔牛吗?夔牛可是上古凶兽,一般的仙官神将都对付不了,你们还是学生,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好奇嘛...”我有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 “你...你们这时间就好奇起如何制服夔牛来了?”永垣疑心更盛。 南宫明帮忙把话圆回来:“我和她今天都是第一次上御兽课,觉得特别有意思,比天神院其他仙师教的课都有意思,就想多学一点。” “博,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多,多学一点,总是没错的。”南宫明有些被我的口吃病传染了。 永垣显然不吃拍马屁这一套,继续眉头紧锁,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我见他脸上疑云更盛,决定反将一军,冷不丁问:“仙师不会是不知道吧?” 永垣一愣,看样子是被我说中了,垂下双手,讪讪地说:“你们进来吧。” “五百年前夔牛大闹拘缨国,是集数位上神之力才将其打败并且封印起来的,”永垣没好气地说:“所以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难道就没有什么巧妙的方法可以让它...让它睡上个把时辰什么的?”我问。 “也不是没有...”永垣吞吞吐吐。 “是什么方法?” 永垣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啊?”我与南宫明面面相觑:“那仙师刚刚不是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吗?” 永垣不情不愿地解释:“是这样的,据说当年前月神舒望游历时曾在南海碰到过夔牛,当时她只身一人,却能全身退,据说确实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但没有流传开,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所以她就把这段经历记录在了《灵异志怪集》里。” 他叹息:“对驭兽师来说,那可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啊,可惜刚问世没多久就被禁了...”说到这里,他忽觉自己失言,连忙说:“《灵异志怪集》是本禁书,现下被搁置在藏书阁的禁书区,你们可不要因为好奇就去翻阅。” “况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夔牛要制服啊,又不是天天遇上的,知道那没用的作甚?” 临走时他再次提醒我们:“私闯禁书区是严重违反天规的,一旦被发现,逐出学院事小,甚至还有可能要受天罚。” “怎么办?”从上仙府出来后,南宫明问我。 “我去取书,你去打听一下如何进入南极洲的冰窖。”我斩钉截铁地说。 南宫明不同意:“这怎么行...万一...” 我很仗义地说:“炼丹本就是我的主意,怎么好叫你冒险?再说了若是被逐出天神院,大不了就回昆仑山,继续跟着我师父修行好了,反正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我就是资质平庸,没什么天赋,就算勉强念完书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 “你别这样说...” 我咧嘴一笑,拍了拍南宫明的肩膀道:“行了,就这么定了。” 是夜,等蕊芝睡下后,我悄然摸出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在黑夜里施展飞行之术,多少有些不安,好在今晚的云层较厚,气流平稳,也算是有惊无险。 天神院的路我明着暗着已经进过多次,可以说是很熟了,藏书阁也不是第一次来,摸黑进入不成问题。 这里深夜空无一人,连个看门的童子也没有,天神院也忒托大了,大约是以为没人敢来偷书,倒叫我钻了空子。 穿过鳞次栉比的书架,又经过四面环书的厅堂,从法器陈列的右边的一个暗门走进去,不用进得很深,在门口就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古旧的上了层层枷锁的铁门,铁门后就是禁书区。 铁门常年锁着,平日里根本就不开启,是以铁链和门锁都已生锈,这让我有些头疼,没有称手的兵器,要怎么打开铁门呢? 门上的雕花是很普通的蟠龙纹,在天界到处可见,三千年前鳞虫之长的龙族脱离妖界,归入天界,龙图腾变成了九重天的标志之一,但这门上的龙纹很有些年头了,看不清是龙是蛇。 我定睛一看,又觉得这个蟠龙纹盘得有些古怪,下如蛇屈盘,上若绳萦纡,好像是牢牢套着背后的什么东西,但那图案太模糊了,根本辨别不清。 这让我想到了那日对付火麒麟时,南宫明和两名狱卒联合使出的蛇蟠阵,这个阵法我早在玄女师父给我的书中读到,但远没有亲眼所见那么震撼,灵阵犹如两条巨蟒,对阵中的猎物进行绞杀。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门上刻的龙纹印记,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那龙纹居然动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但两条纠缠在一起龙确实分开了,接着一只麋鹿从雕画深处冲来,像是要跃然而出似的,我吓了一跳,后退几步,结果无事发生,下一刻龙不见了,麋鹿也不见了。 接着“嗙嗙嗙”数声,箍着铁门的锁齐齐打开,缠绕铁门的锁链也掉在了地上,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我连忙跑出来躲到书架后面,就怕这阵动静引来人,躲了一会儿,见无人前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禁书区常年常年封闭不通风,刚靠近就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传来,我不禁掩面遮鼻,缓步走入。 谁知我刚进到里面,身后的铁门“轰”地一下就自己关上了,我吃了一惊,冲过去拍了几下门,但是无用,外面传来铁链和门扣撞击的声音,我心里一凉,心想完了完了,怪不得这里无人看守,原来是有进无出啊,铁门沉重,从外面反锁上,严丝合缝,根本没法打开。 我不禁慌了,不断地喊人救命,喊了一会儿停住了,大半夜的谁会来这里啊?还是省点力气吧,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破烂的书架,叹了口气,终于放弃挣扎。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本《灵异志怪集》,这书是有多久无人问津了,书页都散了,分别被夹在别的书里面,要不是一本叫《太贞本纪》的书太厚太重,我随意翻找的时候掉落下来,里面正好夹着几页《灵异志怪集》被我发现,否则还真不好找,随后我又在另外五本书中找到其他残页,拼了半天才凑齐整本。 我怀着激动的心,用颤抖的手地打开书页,才看了半页就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月神舒望确实对世间的妖精异兽十分感兴趣,她不像世人那般排斥它们,反与之亲近。 这本《灵异志怪集》收录了共计一万两千八百多种妖鬼精怪的名录,极其介绍,内容非常的详尽,包括其习性,栖息地,攻击力及弱点等等,虽以游记的形式呈现,但所撰写的却并不仅仅是她的游历见闻,而是她对万事万物的体察,对世间大道之感悟,也包括了她本人修行的心得。 我越看越生出对这位前月神由衷的钦佩,其言之精妙,语之通俗,意之深远叫我惊叹,其中所塑造的角色也是惟妙惟肖,不管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猕猴,还是带着怨念的白骨化成的尸魔,是剖腹所得鬼子,还是吞丹孕育金童,南极洲的雪怪,缙云台的仙藤,闹海的水怪,呼风唤雨的龙神,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段相遇和经历罢了。 她始终都能不带个人好恶,用最客观平静的语言叙述着一路的见闻,不管她遇到的妖鬼精怪最终是因为作恶太多死在了她的刀下,还是改过向善重获新生。 禁书室四面封闭没有一丝光透进来,我在这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就抱着这本书一直看,一直看,不睡觉也不觉得困,没吃没喝也不觉得渴与饿,我从没这样孜孜不倦,求知若渴过,看完了就挑几章感兴趣的再看一遍,反复阅读,不舍得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抱着书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我听到铁门外终于有了动静,锁链落地,铁门大开。 “阿善,阿善你在吗?”是南宫明的声音。 是了,也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会来此处寻我。 我张了张嘴,想提醒他不要进来,却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了,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一百十四、盗药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床边白纱飘逸,透过床幔,隐约可以看到屋内一个曼妙仙子的身影。 我晕乎乎的,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脑子疼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得救了。 我正要说话,喉咙咕噜了一下竟发不出声来,只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烧。 “水...水...”我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你醒了。”白雅洁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给我端来水。 我用力喝了几大口水,被呛了一下,咳嗽了好久,才顺过气来。 “怎么是你?”我又惊讶又心虚。 “你醒了?” 这时,南宫明从门外走进来说:“谢天谢地,你知不知道你都四天没来上课了...” 什么?四天?! 绝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我想,这下完了,蕊芝怕是要打断我的腿。 可千万别把我赶出烟落居啊,若是她上报玉虚宫,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对不对不对...四天太久了,我一个人大活人失踪这么长时间,她不上报如何交代?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她的过错? 我急得冒了一脑门的汗,更觉天旋地转,堪堪又要晕过去,白雅洁和南宫明同时来扶我。 “这是怎么了?吃了药怎么不见好转呐?”南宫明道。 白雅洁说:“她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不吃不喝不睡太久了,身子发虚而已,但这已经睡了两天了呀,按说应该恢复了。” 又是两天... 那就是说...我有六日没回昆仑了... 我急火攻心,白眼一翻,就要背过气去。 还是白雅洁心思细密,马上察觉到了我的心思,说:“你别担心了,找到你的时候我就用通文令给昆仑山传去过信息了,只说琯考前的分组练习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留你在天宫练习仙术,我用的是宏文殿的通文印,想来昆仑山那边也不会说什么。” 我一听,热泪上涌,就差下跪了,直说:“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所以...这里是广成宫宏文殿?”我放了心,开始环顾四周。 “嗯,”白雅洁点点头:“这里是我的房间。” “那...是你救了我?”我弱弱地问了一句。 南宫明向白雅洁躬身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多谢仙子出手相助,不然我一个人去找阿善,怕是要和她一样被封在禁书室里了...” 白雅洁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过了一会儿她说:“广成君殿下找我有事,我就少陪了,二位请自便。” “嘶...” 听南宫明说完那日的情形,我不禁琢磨起来:“你是说白雅洁跟着你到禁书室?” “嗯,我捣鼓了半天才把门打开,看到你倒在地上就冲了进去,结果就听到关门声,我马上就明白你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了,但当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还以为这下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了,幸好这个时候她及时出现卡住门,才把我们都救出来。” “可是...”我犹疑道:“她跟着你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南宫明想了半天想不到有什么理由。 我打趣他:“兴许是看上你这个南宫仙家的少主了。” “别瞎说,”南宫明两颊一热,耳朵通红,急得要来捂我的嘴:“她是广成宫的仙子,这儿本就是个是非之地,叫人听了说闲话可不好。” 我目光盈盈,嘴角含笑得看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本来嘛,我就是随口一说的,谁知道南宫明反应这么大。 我也不深究,只问:“是非之地?此话怎讲?” 南宫明见我主动转移话题,连忙接话,低声道:“你不生在玉京可能不知道,广成君殿下虽是天帝长子,可惜先天有缺,据说天后娘娘在怀他的时候动了胎气,未足月就生产,导致大殿下一生下来身子就特别孱弱,尽管老君和药王想了各种法子为他治疗,炼丹进献,亦是无用,听说大殿下极有天分,但无奈长到三千岁之后,灵力和修为就难有寸进,待到二殿下出生,却是天生神力,骁勇善战,众神诸仙们就为储位的订立起了争执,二殿下由于拜了永晟帝君为师,所以受到了天界原神族中大多数人的拥护,而大殿下则受到归并的仙族及新进登天的一些天官们的支持,尽管二位殿下,兄友弟恭,情同手足,却还是难免被储位之争所裹挟...” 我不解:“这和永晟帝君有什么关系?” 南宫明比我更惊讶:“你不知道?” “帝君是上古洪荒众神之首,早在天界订立之初,就是执掌众生的天地之主了,后世分六界,气象更新,各拥其主,他便卸下帝位,回到诞生地沧兰渊,以法术化出归墟之境,避世索居至今。” “永晟帝君乃是天地精元所化,本不属于六界任何一方,只是他的诞生地沧澜渊现属天界所辖,而他又做了天帝次子的师父,所以世间才会认为永晟帝君乃是天界一员。” 我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如此,所以那些天界的旧神才会爱屋及乌,对二殿下推崇备至。” 南宫明问:“所以你找到制服夔牛的办法了吗?” 我点点头:“找到了。” “什么办法?” 我说:“丝竹之音可以使其沉睡。” 这就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我和南宫明不但不擅长炼丹制药,也不擅长音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百无一用。 我俩齐叹一声。 “话说...天庭上除了披香殿的一众乐女之外,最擅长音律的仙子就是...就是...”南宫明看向门外。 “白雅洁?”我凭着对他的了解随口猜道。 “嗯。”南宫明点点头。 她的名字又不烫嘴,何以说不出口呢?难道是被我调侃了,所以不好意思了? 我想笑,却故作苦恼:“可是...可是她会帮我们吗?” “而且火麒麟和寒修的事,鹤...武神殿下的原意就是不事声张,那他受伤的事自然也就不方便告诉别人了,但若我们想要白雅洁帮我们,是不是就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了?” 南宫明想了想说:“也不一定,下个月就是武神殿下的生辰了,我们只说是想炼一颗疗伤丹药献给殿下就是了,只看她肯不肯帮忙了。” 我点点头,听闻下个月是鹤青生辰,暗自心神一动,想着总还要另备一份礼给他才好,又苦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武神的生辰一定是众神诸仙朝贺,也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遥遥远望也行啊。 “你们要炼真元丹献给武神作为生辰之礼?”白雅洁合上手中书抬头看着我们。 “嘘...”我伸手勾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小声一点,又看了一眼四周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课的同学。 白雅洁似乎对这种过分亲近的举动不甚习惯,只见她秀眉微蹙,不易察觉地向前倾了倾身。 “所以...你们之前才会擅闯禁书室?”她漠然问道。 我与南宫明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次是你们运气好才没被抓住,你们可知自己的身份?天神院的学生是不能在学院外随意走动的,更别说去南极洲了。” 听她的语气,是不肯帮忙了,我和南宫明碰了个软钉子,多少有些丧气。 我说:“要不然你再去求求她?” 南宫明挠头:“我去就能管用?” 我说:“她上次救你,又没有告发我们,可见待你不同,你去说不定有用呢?” 南宫明也是太过纯良,哪像我,浑身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立马暴露了本性:“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催促:“你快去吧。” 南宫明听信了我的话,立刻屁颠屁颠去了,片刻之后又灰溜溜地走回来。 我问:“还是不肯?” 南宫明失落地点了点头。 行吧,意料之中。 正准备想别的办法,没想到白雅洁款款而来。 “把曲谱拿与我看一下。”她伸手道。 “啊?” 白雅洁说:“我虽不能亲自前去,但可以教你们如何吹奏。” 我与南宫明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惊又喜。 于是,我立刻凭借记忆,将曲谱默写了出来,我并没有多聪慧,也无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在那绝望的日日夜夜里,唯有抱着《灵异志怪集》反反复复地看,才能缓解我内心的恐慌,所以我对这本书的内容可谓是烂熟于心了。 白雅洁先是波澜不惊地翻阅了一下我默写的曲谱,接着表情开始认真起来,樱唇微启,眼睛和头上下摆动,最后不住赞叹:“这曲音谱当真玄妙之极。”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和鸣曲。”我说。 白雅洁点点头,说:“这曲谱用凤尾琴和排箫演奏最为合适,等我明日去取了来与你们练习吧。” 我和南宫明在白雅洁的指导下练了几日琴和箫便打算择日前往南极洲了,我俩虽对音律无甚兴趣,但好在还不算太笨。 因为计划周全,取夔牛角的过程起初还不算惊险,唯一就是被栎鸟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他从未见过我化成人形的样子,正要驱赶我们,我及时表露了身份。 “是你?!”栎鸟不敢相信地发出一声长鸣。 “许久未在瑶池见到你,我还以为....” “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嘛,我还拜了九天玄女为师,现在是天神院的学生了。”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又过去贴在栎鸟丰密的羽毛上。 南宫明见我与栎鸟如此亲昵,便不断地向我使眼色,于是我便向栎鸟道名来意。 栎鸟思忖片刻,答应带我们去封禁夔牛的地方。 “仙翁正在闭关,应该察觉不到异样,你们速去速回。” 冰窖一打开,一股刺骨寒意袭来,栎鸟嘱咐。 夔牛完全被冰封在里面,需要用火系的仙法先将冰封层融化,这是我和南宫明始料未及的。 火系的仙法可太多了,有红莲业火,三昧真火,南明离火,地煞火,阳真火等等,虽然我会的没几种,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哪种炎火能将眼前的千年寒冰融化? 我与南宫明轮番尝试了一番,才只在寒冰的表面融了一个小的凹口,然而我两已经精疲力尽了。 南宫明干脆放弃了,掏出大刀用蛮力砍,居然真的劈出一道豁口,我们看此招有效,便开始合力,我继续用火烧,于此同时南宫明用他的刀砍向冰面。 豁口迅速加大,冰也融化得越来越快,我与南宫明欣喜之际,没有发现冰下,夔牛的眼珠子似乎动了动。 “快了快了,”我说:“加把劲。” 夔牛角上方的冰终于完全融化了,我赶忙抢过南宫明手中的刀,削了一大块牛角小心地收起来。 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的我,还觉得那和鸣曲白学了,这时,地下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鼻息声,那声音低沉,仿佛积雨云中闷雷,冰面也随之抖动了一下。 “什么情况?!”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半蹲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接着,冰面又颤动了一下,这一次比之前更为剧烈,猛然一声惊雷响起,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糟了!”我与南宫明同时看向地下,冰层里的夔牛已然苏醒,正挣扎着要破冰而出。 “栎鸟!”我呼喊。 栎鸟见情况不对,在冰窖口喊:“我去重启封印,你们稳住它!” 我取出背在身后的凤尾琴,南宫明也连忙拿出排箫,琴箫合奏,悠扬清远,却盖不住夔牛发出的呜咽声。 刚刚火烧玄冰,我和南宫明都消耗了太多灵力了,演奏的和鸣曲的威力远不如练习的大。 白雅洁反复叮嘱,演奏此曲最重要的是把握节奏,琴音中的灵力必须收放自如,否则自己也会被琴音催眠。 我们毕竟只练习了几日,还没能做到那般游刃有余,只得放慢吹弹的速度,但这样对夔牛又起不到作用,只见冰下的夔牛翻着白眼,显然是在用意志对抗睡意。 此事,冰窖口传来一阵撕叫,栎鸟大喊:“封印重启了,快跑!不然你们也会被冰封的!”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冰就包裹住了我的脚,于此同时,南宫明的脚也被冻住了,他立刻使出火系法术自救。 “你干嘛帮我?你自己怎么办?”南宫明见我对着他施法,急忙问道。 我说:“救一个是一个,不然以我们现在的灵力,两个都走不了。” “可是...” “我说过,炼丹是我的主意,你不该被牵连。”我执意道。 烧了一会儿,南宫明脚上的冰松动了,化成一滩水后又很快冻结在一起,而我脚上的冰却越来越厚,脸上也起了一层霜。 南宫明跃到空中,踩在佩刀上,不愿离开。 我安慰他说:“放心,死不了。” 南宫明突然说:“原形,阿善,显出原形。” “啊?”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显出原形,可以脱身!”南宫明大喊。 我可能是被冻傻了,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立刻现出原形,身体也随之从冰封中解脱出来。 南宫明俯冲下来,我正好撞在他身上,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撩起即将落地的凤尾琴,冲出冰窖。 好险,差一点就要变成一条冻鱼了。 一百十五、炼丹 真元丹剩下的材料就比较好收集了,很快我们就分别从祁红仙子的药柜和玉穹真人看守的药圃中“借”了一些栯木果和流朱草,又在苍梧山的山腹深处发现了木樨花,其余一些不值钱的草药,诸如白芷,秋桑,半夏等等,学生药柜里就能找到,可随时取用。 接着真正的考验来了,炼丹。 天神院的炼丹炉是一只青空炉,和老君的八卦炉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也能算得是个宝器了。 其实我还是挺有信心的,之前在南极洲寻夔牛角九死一生,差点就断送在那儿了,接连出状况,回来我跟南宫明都大病一场,白雅洁于心不忍,照顾了我们几日。 说起来这位冷美人着实是个面硬心软的主,我和南宫明吃准了她这一点,故意在她面前,装作要拖着病躯去找药,她果然看不下去了,不许我们下床,让我们好好休息,自己替我们去搜集了炼丹所需的药材,这会儿又让我们哄来炼丹房。 有白雅洁在,我和南宫明都放心了许多。 她仔细翻看了一下《神农经》,然后一直绕着青空炉检查。 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青空炉的内壁太薄,可能会承受不住流朱草燃烧时发出的热量,便是用老君的八卦炉这一点也会是问题,除非老君亲自来炼,这也是真元丹难得的原因之一,除了材料收集不易,也极考验炼丹人对火候的把控。” 她退后一步,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青空炉,炉的腔内发出一声清脆的共鸣。 “炼丹非我所长,我尽量试试吧。”白雅洁说。 果不出其所料,炼丹炼到一半,流朱草加进去没多久,丹炉就爆了。 白雅洁已经非常小心了,将流朱草研成粉末一点一点倒进去,只倒了指甲盖大小的量,丹炉便“轰”得一声炸开,打开一看,内里焦黑一片,整个烧糊了。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下就懵了,想到多日以来的努力化为泡影,瘫坐在地上。 南宫明安慰我:“你别着急,夔牛角取得多,还有剩,流朱草也可以再从玉穹真人的药圃里拿,只是这栯木果...祁红仙子那儿也不多了,不敢再拿,怕被她发现。” 一旁的白雅洁则从里到外细细查看青空炉,然后自言自语:“得想办法将炉内的温度降下来。” 见他们都没有放弃,我忽然又有了信心,连忙道:“我知道哪里还能弄到栯木果!” 月神宫。 虽然当初我差点因为送栯木果到月神宫受到责罚,但我想那毕竟是难得的仙果,她们应该不会扔掉吧?反正月神大人都说了,月神宫的人用不了栯木果,不如就给了我。 当然我心里对再访月神宫是有抵触的,那地方多少有些渗人,但为了炼丹,我也豁出去了。 也不知道生了虫的栯木果效力会不会打折扣。 叩开月神宫宫门时,我心里打鼓,毕竟得罪过人家,想来讨药的过程不会那么顺利。 来应门的是欣慈,看到是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我...”被她这么一问,我一下说不出话来。 “没事就请回吧。”见我支支吾吾的,欣慈断然就要关门。 “诶,等一下,”我赶忙上前卡着门说:“就是,就是上次给你们的栯木果,不知还在不在?” 欣慈立刻翻脸:“你还敢提栯木果?那玩意儿早被我扔了,留着害我们吗?” “扔了?怎么能扔了呢?”我急了,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唐突,不大和善,遂降低音调:“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栯木果怎么说也是很难得的...” 我话还没说完,欣慈就一用力,“嗙”得一下关上门。 “诶,”我拍着门说:“别走啊,真扔了吗?要不你再去找找?” 过了一会儿,宫门又打开了,欣慈探出头问:“你要栯木果做什么?” 我说要炼真元丹献给武神,欣慈没说什么就又把门关上了。 这次我在宫门外站了许久,都无人来,只好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宫门再次打开。 来的是长秋,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我一看,这不就是我之前送来的装栯木果的盒子嘛,顿时喜出望外。 “拿去拿去,别再来烦我们了。”长秋将盒子塞给我。 “谢谢啊,”我激动道:“对了,刚刚欣慈不是说,已经扔掉了嘛。” 长秋送完盒子,又合上宫门,显然是懒得搭理我,由于她关得太快,差点把我的鼻子都夹了。 我得了栯木果,哪还在意吃闭门羹,喜滋滋地走了。 与此同时,南宫明也顺利集齐了剩下的药材。 我们三个又重新聚在炼丹房,但白雅洁却迟迟不愿动手。 她摇着头说:“丹炉过热的问题不解决,还是无济于事。” 我们对着青空炉愁眉苦脸,苦思冥想却想不出办法。 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 我想起了被关在禁书室时,日夜苦读的那本《灵异志怪集》,其中有一节说道有一次月神舒望为了对付一只焱怪,偷偷在它的食物里加了一点冰晶草,结果焱怪身上的火焰就熄灭了。 我又想到舒望也曾谈及自己炼制真元丹的内容,她说世间流传的丹方都不对,流朱草燃烧温度太高了,应该捣成汁再放进去,另外她还别出心裁得加了冰晶草,防止丹炉炸开,这样炼丹的成功率就会提高很多,并且冰晶草对真元丹最终的效用影响微乎其微,是最佳选择。 我立刻把我回想到的这一点告知了小伙伴们,白雅洁聪慧,眼睛一亮,立刻心领神会,马上着手实施。 没过多久,一颗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的丹药就炼制成功了,开丹炉的那一刻我们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成了成了成了!”我与南宫明无比激动,就连平常冷若冰霜的白雅洁也被感染,有些动容。 终于成功了,炼这颗真元丹,真可谓是历经磨难。 我从丹炉里取出丹药,小心地放置在事先准备好的药盒中,端详了一会儿赞叹:“真好看。” 我和南宫明忙不迭地就要去献丹,诚邀白雅洁一起,也算给她记上一功,却被她婉拒了,她倒有功成身退,只做好事不留名的风范。 无奈我们只好自行前往。 “献丹?”武神宫的守卫见过我们一次,直接通报了慕枫,他还是那副黑口冷面的样子,可能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又找上门,严肃中带着些不耐烦。 “献什么丹?”言下之意,我们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奉上。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居高临下,有失大将之风,清了清嗓子说:“老君和药王已为二殿下拟了治疗之法,康复的方子也配了,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我顿时心头一凉,像掉进了南极洲的冰窖一样。 要两位天神联手给鹤青治疗,看来这一次他伤得不轻。 南宫明见我不说话,拿手肘捅了我一下,我难过失神,他只好说:“我们进献的丹药不一样,是极为难得,调配炼制不易的真元丹。” “真元丹?”慕枫脸色一变:“你说你们手上有真元丹?” “怎么可能...”他一脸不可置信。 南宫明又捅了我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递上药盒。 慕枫接过药盒,打开,凑近闻了闻:“真的是真元丹。”他的表情虽无变化,但起伏的语气足以显出其内心的欣喜。 慕枫本想问我们是怎么弄到真元丹的,或许是知道我们定是没干好事,违反校律的事怕是做了一大堆,甚至还有可能违反了天规,也就不细问了,只说:“那我就替殿下谢谢二位了。” “等一下,”见其要走,我连忙叫住他:“我...我...” “我想见见鹤...武神殿下。” 慕枫说:“殿下现在需要静养,无暇见你。” “我不需要进去,只要在殿外远远得看他一眼就好。”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此话情意绵绵,听着着实别扭,我只好掩饰道:“我与武神殿下真的曾在昆仑山相识,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不行。”慕枫丢下两个字,转头就走。 “慕枫将军,”我叫住他:“武神殿下的伤,可是十分凶险?” 慕枫背对着我,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说:“已经救过来了,没有危险了。” “你们两个学生,还是快回天神院吧,别叫人看见了。” 我一听心纠得更紧了,一路失魂落魄。 献完药,我这几日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整个人就变得懒洋洋的,连苡安日常作妖,都懒得搭理了,于是她和她的狗腿们又卷土重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动一动了,”南宫明喊我:“去上御兽课了。” 我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晒太阳,假装没听见,我最近翘课也翘得越来越频繁了,总觉得不得劲,提不起精神。 这时,屋顶的另一头,一个巨大的蛇头探出,蛇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大红绛绡衣,身上泛着灵光的神女,神女跳将下来,堪堪落下。 哪来的巨蛇?我吓了一个激灵,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 屋檐下学生们的惊呼让我彻底清醒,定睛看清了来人的样貌,我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低头伏在屋顶的瓦片上。 “师,师父,”我有些心虚:“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玄女师父道:“听说你们琯考的分组快要出来了,永垣仙师让我借腾蛇与他给你们练习。” 原来眼前的巨蛇,便是玄女师父的坐骑腾蛇。 我在《灵异志怪集》中读到过,原来玄女师父也是出自腾蛇一族,只不过她的仙身早已炼化,超脱族群和原始本体的束缚,得道登天了,连带着自己的族群也跟着飞升,因此腾蛇一族的名望虽不及龙族和凤族,也算得上是传奇。 “参见玄女娘娘。”学生们实是没想到能在学院见到玄女师父,纷纷如我一般伏地叩拜。 玄女师父摆手道:“无须多礼,都起来上课去吧。” “阿善,你怎么躺在这里?不去上课吗?”她问我。 我心虚地更厉害了:“我,我,我这就去了,师父。” “为师送你吧。” 我就怕玄女师父这样说,她这么忙,难得有时间来管教我这个徒弟,来了便一定是要考较我的。 “对了,你可想好今后想去哪个宫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 “我...我...” 我说不出口。 照理来说我身为弟子,去玄女宫服侍师父才最合情合理。 但我心里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玄女师父继续问:“或者你有什么特别想做,擅长或者感兴趣的事吗?乐律?炼药?御兽?” “亦或是风师雨伯处?我觉得那里应该能施展你之所长,跟着南极仙翁论经布道也是不错的,仙翁修为登峰造极,为师也及不上,只是南极洲严寒,师父怕你受不了。” “还是你想去遣云宫做执法天神?你的仙术课学得怎么样?诛仙弑神的天官,自己也须得要有非常手段,不过当了执法天神,便要整日与天牢酷刑为伴,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是很适合。” 玄女师父说了一大堆,我都一言不发。 “怎么了?都不喜欢吗?”师父见我不说话,问道。 “嗯...之前师父和王母娘娘不是不让我出昆仑吗?”我推脱道。 玄女闻言叹了口气:“不让你出昆仑也是事出有因,你不要埋怨师父,以后慢慢地说不定你就能理解为师的苦心了,不过为师既然允你来天神院修习,出都出来了,回不回去都可以,一直将你束缚在昆仑山,对你也不公平。” “真的吗?”我瞪大了眼睛,喜出望外。 玄女师父道:“当然是真的。” 我连忙跪下:”多谢师父!“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说:“起来吧,看来这些年,是真的把你憋坏了,师父答应你,只要你通过琯考,天宫中有地方肯接纳你,师父便同意你离开昆仑山。” 我感激涕零:“多谢师父成全,弟子一定勤加修炼,不辱师父之名。” 一百十六、冲突 天神院的琯考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团体行动,四人组队考验学生们的协作能力,另一部分则是个人考,考验学生们的自身修为,由天神院的仙师,天庭的诸位上神、上仙以及部分天官们联合打分,只要分数达到便能通过,而各宫的神仙和天官也能在观摩中,为自家选拔可用之才。 我很直接地问南宫明,要不要和我组队,南宫明立刻答应了,还流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我很受用,就喜欢他这样爽快的人。 但是分组还少两个人,邀请谁比较好呢? 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一把通过琯考,于是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落到了白雅洁身上。 其实我和南宫明一直想不明白,像她这样课业优秀的学生,怎么会上千年都没通过琯考,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因为团队考试无人愿意与她组队的缘故。 起初我们以为是她比较孤僻,不好相处,但经过这段时间来往,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我决定做个好人,给南宫明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他在很多方面都挺机灵的,还有些小聪明,但在某些方面又有些木讷,甚至还比不过我一个初涉世事的鲤鱼精。 永垣上仙把我们带到驯兽场附近的一个湖泊,师父留下腾蛇后便离开了。 腾蛇跃入湖中,转眼消失不见。 “蒙玄女娘娘相助,今日教你们如何驯服水中的精怪,”永垣上仙说:“你们下水之后,腾蛇姥姥便会开始发起攻击,但不会伤到你们,所以不要害怕,要稳住,别一遇到危险就把仙师们教给你们的本事都忘了。” “琯考是四人组队完成任务,但是腾蛇姥姥道行非凡,今天你们十几个人一起,看看能不能将她控制住,我再说一次,御兽在于实践,老师能教你们的有限,特别是荒野之中未受驯化的野兽,更讲究与其心灵相通,腾蛇姥姥早已认玄女娘娘为主,且已修成人身,所以会很有分寸,危险性也会相对小一些。” “腾蛇是蛇族中最接近龙的一个族群,有坚硬的鳞片和角,无足却能飞,可以上天入海,兴云架雾,要注意的是腾蛇的蛇毒,你们是第一次接触有毒的妖兽所以要特别小心,腾蛇的蛇毒虽不及同族中的凶蛇相柳,但也十分厉害,即使在水中被稀释,也能瞬间使人麻痹。” “你们面前的湖叫镜湖,虽非名山大川,但是水下环境复杂,千万别落单。” 永垣最后道:“好了,你们准备一下,谁先下水?” 虽然他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还反复强调没有危险,但学生们还是面面相觑,畏缩不前,无人应声,大家都被腾蛇巨大的蛇身和入水时掀起的惊涛骇浪给吓退了。 这时,岸边忽然传来一声落水声,侧目一看,胖仙君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站在那里,正对着水面开心大笑。 不远处的水面上,刑廉正在扑腾,他似乎不会游泳,挣扎了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我一看安耐不住了,立刻飞奔过去,纵身跳进湖里。 也许是天性使然,我一入水就现了原形。 刚开始我游得浅,还没潜下去,听见苡安阴阳怪气地嘲讽:“鲤鱼精就是鲤鱼精,游得可真快。” 我并未感到恐慌,也没有在意潜藏的危机,反而游得很畅快。 很快我就看到了刑廉,他双目紧闭,直直地往下沉,看上去已经没了气息。 我奋力朝他游去,想将刑廉顶到岸上去,接着我听到几声“扑通,扑通”的声响,看来又有人下水了。 我的真身这两年虽然长大了不少,但是托举一个成年男子还是有些费劲,所以看到南宫明向我游来,我很高兴。 他游到刑廉身边,一只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将刑廉抱起来,我总算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我却看到南宫明瞪大眼睛,张开嘴,然后就无意识地呛了一口水。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朝身后看去,一双清幽的蛇眼出现在我身后,正望着我,仿佛我是她到嘴的猎物。 是腾蛇。 我示意南宫明先把刑廉救上去,我来同她周旋。 南宫明有些不放心,但眼下也没有两全的办法。 他刚游上去,我就感到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我吸过去,我一边拼命朝反方向游一边回头看。 只见腾蛇的巨口正对着我,眼看就要一口将我吞入腹中。 我心中默念变回来,变回来,快给我变回来! 我的真身太小了,力量不足以抵抗腾蛇的吸力,在水里化回人形是要对抗我的天性的,我终究修为尚浅,很有些困难。 我感觉自己往下掉了掉,又在水里滚了几圈,下一刻我发现我的鱼鳍重新变成双手。 我竟然真的变回来了!低头一看,就只鱼尾还没褪去,但没关系,这正好有助于我在水中对敌。 看来这些日子的修炼还是很有用处的。 腾蛇一击不中,扭动身体,又向我冲过来,再次被我巧妙地躲过了,而她却一头撞在暗礁上。 我重拾了信息,我相信即便我与腾蛇实力相差悬殊,但在水里,我是无敌的。 腾蛇似乎有些恼怒,也不管其余那些下水的学生,只咬着我不放。 永垣不是说腾蛇是受过驯化的,非那些野蛮的妖兽吗?她是玄女师父的灵兽,我是玄女师父的弟子,我们是一家的啊,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她怎么说也是妖界的前辈了,何必为难我一个后生呢,再者说,我们都是水系妖族,说不定上上上一辈还在同一片汪洋大泽里游过呢,这情分叠加渊源,说什么她都该放我一马吧。 腾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凌厉,我被逼得逃不过,只好出声求饶:“我若有什么得罪前辈的地方,还请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有怪莫怪。” 腾蛇也发声了,她说:“我就是看在娘娘的份上,替她考较考较徒弟的。”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我只好在腾蛇的追逐下继续逃命,一边在水下掀起两股暗流。 暗流涌动,我蓄着劲,假装逃不动,引腾蛇靠近,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得手之时,我以灵力牵引暗流朝她翻涌而去,暗流犹如拉满的弓一样射出。 腾蛇显然没有想到我留有后招,有些措手不及,只怔了怔,就略一摆头,轻巧闪过,狭长的蛇眼露出一丝轻蔑。 我当然知道这种程度的水系法术是奈何不了腾蛇的,不过她还没得意多久,就听身后传来“嘭”地一声,我引发的暗流准确地击中了她身后的暗礁,由于是在水下,石头碎裂的声音很闷,但腾蛇很警觉,还是被她听到了。 被击落的石块沉螺旋状飞向腾蛇的后脑勺,眼看就要击中她了,此时我一挥手,又一股暗流涌起,与石块冲撞,石块在打中腾蛇前一刻化成了碎片。 “哼,”腾蛇冷笑一声,似乎并不领情:“你不必拉关系,也不必卖人情,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失去战力了吗?即便你刚刚不出手,你也是赢不了我的。” 我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我这道这些小伎俩奈何不了前辈。” “前辈不妨看看周围。” 腾蛇环顾四周,顿时愣住了。 周围礁石嶙峋,还夹杂着珊瑚和水草。 “你以为我是在逃吗?其实我是想将前辈引入暗礁群当中,若是在这里结起涌泉阵,前辈是决计没办法逃走的。” 腾蛇不以为意:“那你岂不是也会被困死在这里。” “没错,但前辈不要忘了,晚辈的真身要比前辈小上许多,自然被暗流,礁石打中的几率要小很多,而且只要我第一时间引暗流将自己弹出水面,很大可能会安然无恙。” “前辈是聪明人,我说得这么明白,前辈不会还想要以身试险吧?”我循循善诱,妄图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腾蛇,还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其实前辈只是有些轻敌,所以才落入我的圈套的,并不算输,至多是打个平手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我叽里呱啦说这一大段,只有我和腾蛇在水下能听到,其他人不会注意,所以她也不会太失颜面。 当然我说的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会使涌泉阵,这是很高街的水系法术,需要耗费大量灵力,所以其实我并不会,只能结起三五股暗流吓唬人,若是会,我早就使出来了,还会在这儿与她多费口舌。 腾蛇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听我说的有理有据,但又没完全相信。 这时,她身后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一股红色的液体她背上流出。 腾蛇痛苦地扭曲身体,光亮又是一闪,对方似乎还想继续攻击。 我很快便认出这道光是苡安的光刃,急忙游到她身边,但为时已晚,她的光刃第二次插入了腾盛的身体。 腾蛇愤而甩动蛇尾,将水里的学生拍到半空。 我腾空朝苡安吼道:“你干什么?!” 苡安扯了扯嘴角说:“打蛇打七寸,你没听过吗?” “她是我师父的灵兽!是腾蛇一族的长老!她是被请来帮我们修炼的,你怎么敢这么做?”我咬紧牙关说。 苡安冷冷地说:“你不是御兽课的成绩好吗?我倒要看看,是你先制服腾蛇,还是我先制服腾蛇,怎么,你那套心意相通的把戏行不通了?” “妖终究是妖,是低一等的种群,永垣说腾蛇会手下留情,可没让我们手下留情!” 说着她又亮出了她的光刃,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光刃上似乎缠绕着丝丝黑气,而苡安的脸上也显出阴郁古怪的表情。 这让我想到了早些时候,在学堂看到的那只惨死的蜈蚣,身上也缠绕着这种黑气。 是魔气!我大惊。 苡安乃是北溟仙族之后,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见她俯身又要扎入水中,我知道她对腾蛇不利,立刻出手阻止她。 我摊开手掌慢慢升起,接着变化手势,捻了个诀,引湖水冲向她。 苡安或许是没料到我真的敢对她动手,迎面被水冲了一脸,顿时大怒:“你!” “苡安,你这么做,就不怕受到惩罚吗?” 苡安提着光刃刺向我,一边说:“生死有命,刀剑无眼,是她自己要来的,本事不济,怪不得谁!” 她的话音刚落,巨大的蛇尾跃出水面,向她拍过来。 苡安被拍懵了,掉入水中。 我怕腾蛇伤了她,引起矛盾,立刻跳下水查看。 果然苡安和腾蛇厮打在一起,苡安的光刃顶着腾蛇的蛇头,蛇在水下更为灵动,苡安根本抵不住其冲击,直被推出数十丈远,搅起湖底的泥沙,让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我能看得出直到这一刻,腾蛇都是留着情面的,并没有下狠手。 但若是苡安再激怒她,就不好说了。 只见苡安的身形一闪,从腾蛇的面前消失了。 没想到她的瞬移之术已经练到这种程度了,在水下也能施展出来。 只是她在水下的视力终究不如我,我很快就发现了她的踪迹,她躲在一块礁石后面,举着光刃正准备进攻。 腾蛇显然也发现了她的身影,长着蛇口冲向她。 我伺机扑向苡安,抱着她冲到水上。 腾蛇追着我们撕咬,蛇身也跃出水面。 苡安面对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重重地拍我一掌,手腕一翻,光刃化成一束光,射向腾蛇。 “不要!”我心中呐喊,身体却失重下落,毫无办法。 腾蛇嘶鸣一声,蛇身又长大数倍,镜湖水外溢,甚至淹没了附近的森林和田野。 事情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连岸上的永垣都难以收拾残局,他终究还是最心疼那些水中的精怪,它们受到牵连,被冲上岸,冲得远的有直接被挂在树上的,就算离岸近,有些是不敢再下水,有些是靠自己的本事无法回到水中。 永垣一见,心中大恸,连他的这班学生也顾不上了,只专心救这些生灵。 关键时刻,南宫明前来相助,他从身后接住我,把我带到岸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我摇头说没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半人半鱼的样子,虽然他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能看出来他内心的震动。 此时的苡安立在镜湖上空,像疯了一样大笑:“终于显出真面目了吧?我说什么来着,妖就是妖,即便是被驯化了,还是改不了低劣的本性...” 听说几年前一对白蛇青蛇动了凡心,为爱入凡尘,只是这种跨越族群的禁忌之恋并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 当时有个捉妖的道士为了逼她们现身,抓了白蛇的爱人关在金山寺,白蛇震怒,为了救爱人,不惜引发洪水,水漫金山,周遭的百姓跟着遭了殃。 本是一段传奇佳话,却成了害人的孽缘。 眼前的腾蛇岂是那青白蛇可以比拟的,若是她发了狂,那就不是水漫金山这么简单了。 “前辈!前辈!” 我知道被激怒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那种一时热血上涌,整个人被怒意控制的感觉很糟糕,没过多久意识慢慢模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不好的念头,驱使着你去做一些不好的事。 此刻,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与腾蛇对话,尝试着唤回她的理智。 一百十七、仙骨 我想到《灵异志怪集》中,月神舒望自创的《般若清心咒》。 书中,舒望的观点是妖族种类众多,即便有德高望重的妖皇太一坐镇,也很难管理掌控,而且妖界毗邻蛮荒,地处偏僻,环境并不优渥,不同族群之间经常会为了水源、食物等问题起冲突,甚至同族中都能因为领地,地位引发纷争,所以妖族中人有些野性是很正常的,关键在于如何与他们相处。 天界之人提及妖族,常常用驯化一词,但舒望从不这样描述,甚至《灵异志怪集》中通篇都没有用过驯化二字。 这本书真的很神奇,它写的是舒望只身游历途中遇到的那些妖怪异兽,却又不只是一本简单的游记或者是御兽的法门,让人越读越痴迷,也越对这个跌落神坛的月神产生好奇。 舒望最让我觉得值得敬佩的地方,是她身为上神,却从未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她认为妖族之所以争斗,也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呢? 她是天界最有争议的神,游走六界,不愿被使命所束缚,你可以说她不负责,但能写出这样的奇书,又不得不认可她的天赋,两厢比较之下,竟不知哪个贡献更大。 或许舒望真的只是站错了位置,又不愿意认命吧。 可惜的是因为她嫁与魔尊夜韶倾的行为,被认为是对天界的背叛,从而她所着的这本《灵异志怪集》也被封禁了起来,倒是便宜了我,能读到那么好的书。 我想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若不能永世流传,让更多人读到,那书再伟大也是无用。 妖族中人如果真的因为什么原因被激发了野性而暴走,她就会用《般若清心咒》来唤回他们被妖力迷失了的心智。 “化世之先,有缘即会,山河世纪,风月同在,五蕴始予,道之圣谛,初识众生即大千,大千即众生,吾身在囹圄,吾心昭日月,利不能诱,邪不可惑,生死不畏...”我轻声念道。 腾蛇仰天长啸,嘶鸣中的痛苦似乎减轻了。 苡安却想趁着她收回妖力之时偷袭,胖仙君等想为虎作伥,被白雅洁拦下了。 “住手,住手...”永垣上仙无力地呼喊:“都快住手。” 我看了南宫明一眼,他立刻心领神会,立刻飞身前往,阻止苡安,我则跳入湖里,找到受伤的腾蛇,她正盘桓在湖底,闭着眼睛。 “苡安,你闹够了没有。”半空中,南宫明和苡安开打。 “我要让这里的人都知道得罪我是没有好下场的,区区一只灵兽都敢对我不敬,那我们北溟仙族颜面何在?” “要我住手也可以,除非腾蛇自己认输。” 水下,腾蛇听到这话,睁开了眼,发出“嘶,嘶”的声响,虽然微弱,却依旧凌厉,妖气卷起水底漩涡,要看着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被搅动了。 “前辈,你冷静一点。”我紧张地说。 “你会清心咒?”腾蛇忽然问。 看来她没有失了心智,还是清醒的,我松了一口气说:“嗯。” 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眼。 “上来。”腾蛇说。 “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让你趴到我背上来。” “哦...”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我还是顺从了。 我趴上去之后,蛇头开始上升,探出水面。 见我们浮上来,苡安和南宫明双双停手。 苡安阴阳怪气道:“哟两只妖联手了?我不介意你们一起上啊。” 我看着躺在岸上的刑廉,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的树林和田野,忽然就生了气,想给她些教训。 我指着苡安道:“冷焰。” 腾蛇蛇口大张,口中凝聚起蓝色的火焰喷出。 苡安大惊,仓惶逃走。 她的狼狈给我一种兴奋感。 或许我该给自己念念清心咒了。 但这种恶有恶报的感觉真的很畅快。 我运起全身的灵力,湖面开始蒸腾,水汽上飘。 “把她打下来。”我再次命令道。 腾蛇依令甩动蛇尾,好几次差点打到苡安,都被她避过去了。 我希望能真正打败苡安,然后逼问她魔气的事,我想把她的真面目公诸于世,这样刑廉就不用再受她的折磨了。 但她很小心,或许是发现我可能察觉了什么,用过一次之后,就在没有使过。 苡安只靠自己的本事,是绝对斗不过我和腾蛇的,一定要逼她动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行。 水雾越来越浓,只能看到对方的剪影,这给了苡安神出鬼没偷袭的机会,但她的兵器却拖了后腿。 光刃的威力非常强大,但正因为强大,所以太耀眼了,常常还未杀到更前,就先被其光芒晃到。 我和腾蛇的问题则是目标太大,所以都尽量贴着水面前行。 “苡安,你出来吧,解释一下,你体内为何会有魔气。”我改变策略,大声挑衅。 苡安没有回应。 她既不愿承认,自然是不会搭理我的。 恐怕她现在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怎么让我这个目击者闭嘴。 “你口口声声喊刑廉堕神之子,我看天界最大的隐患是你才对吧。“ 我继续说道:“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抬头看看天上吧。” 只见镜湖上空,水汽凝结,竟形成了一片低云。 “我耗费灵力,使镜湖蒸腾,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吗?” “你输了!”我提高了声音,低云中闪过几道红光。 苡安果然稳不住了,想逃,一道惊雷劈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又惊又恨,索性不再逃了,转过身来,眼神狠厉,浑身黑气缭绕,手上的光刃光芒大作。 “去死吧!”她一跃而起,抡起光刃朝我砍来。 这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他竟能从电闪雷鸣的低云中直接穿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瞬间被打飞了,仅仅只是碰到了光刃的外缘。 我本能地感到这苡安所用的并不是仙法,就算是,以她的灵力和修为,也绝无这种威力。 我再次下落,以为自己又要掉入冰冷的湖水里,却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穿云之人取下冰蓝的外袍,盖在我身上。 我隐约看到身边的蓝色的灵光将我笼罩起来,不同于光刃所散发的光芒,蓝光很温暖,很让人安心。 “你没事吧?”鹤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来的竟是他。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鹤青。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鹤青问。 “没,没事。”我低下头,眼神闪烁。 “参见武神殿下。”在场的学生包括永垣上仙齐齐向鹤青行礼。 我发现此刻我已变回人形,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身子躺在鹤青怀里,若不是有他的外袍遮羞,我怕是要躲入瑶池,这辈子都不想见人了。 “鹤青哥哥。”苡安收敛戾气,娇俏地跑过来,看到鹤青抱着我,脸色立马变了。 鹤青则一改以往的和颜悦色,扫了她一眼,眼神中仿佛有火星子闪过,稍纵即逝。 苡安不敢上前,连称呼都改了:“武,武神殿下。” 鹤青神色冰冷,语气中透着寒意:“苡安,北溟仙族族长送你来天神院,是希望你能收敛性子,潜心修炼,可你依旧骄横跋扈,屡次三番惹事,看来是蛮荒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提到蛮荒,苡安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蛮荒之事,我在还没有化成人形前就有耳闻了,鹤青带兵平乱,本来势如破竹,顺风顺水,后来苡安不守规矩,擅自乔装混入天兵之中,行兵路径就变了,似乎还被围困了几日,足有小半个月才得胜而归。 看来当初在蛮荒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才会让鹤青彻底厌弃苡安,这么亲和的人都疾言厉色起来。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当初我可以放过你,可你今日竟然伤了玄女娘娘的灵兽,此事若是没有一个交代,恐怕难以服众。”他清俊的五官如霜似雪,声音低沉中透着严厉。 “殿下是想把我交给遣云宫?”苡安似笑非笑道。 胖仙君等为苡安求饶:“琼华仙子毕竟出自天后的母族,与殿下一脉相承,若她真的进了遣云宫,那天后娘娘面上也不好看,求殿下再宽恕她则个。” 不提天后还好,一提起天后娘娘,鹤青更是盛怒难消:“怎么?又搬出母后来了?母后绝不是包庇纵容之人!” 眼看着场面有些难堪,最后还是永垣上仙出来说和:“武神殿下,苡安是我的学生,她有错,我这个仙师也应一同受罚,明日我就带着苡安登门,亲自向玄女娘娘致歉,若是得不到娘娘的原谅,到时候再将我们一并送入遣云宫受审,殿下以为如何?” 永垣果然不愧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他都这样说了,鹤青自然也不好太驳他的面子,但又不肯轻易松口,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见鹤青不说话,永垣打算岔开话题:“殿下今日怎么到这里来?” “我?呃...”永垣这么一问,倒把鹤青给问住了。 “我,我是来请医师的,”鹤青说:“金乌鸟这两日总是深夜啼鸣,白天又没精打采的,饭也不肯好好吃,掉毛掉得厉害,我来,是想找个医师帮忙看看。” “这...这么小的事还需殿下亲自来吗?”永垣疑惑,转而又说:“老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殿下重伤初愈,还是应该多休息才是。” 鹤青道:“多谢上仙关心。” 永垣看鹤青紧抱着我不撒手,也不嫌累,欲言又止:“这...这位...” 鹤青直接道:“阿善受伤了,我自会带她去彤云殿医治,上仙不必挂怀。” 说罢便带着我离开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鹤青请了药王洞的医仙给我看病,我原不想这么兴师动众的,但他再三坚持,我也只好让步了,医仙替我清了疮,敷了药,又写了调理的方子,鹤青反复与那医仙确认我无大碍之后,才放他离开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坐在床头,看着我问:“身上的伤还疼吗?” 我此时心境早就和在昆仑山时完全不同,哪里还能承受他这样关切的目光,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一双含情目啊,只怕看猫儿狗儿都是深情的吧。 他的心思我无法揣测,只好老实回答:“身上倒是无大碍了,只是背上还有些疼。” “背上?你背上也受伤了吗?”鹤青连忙问。 “不,”我说:“不是苡安弄的,我这几日总觉得背不舒服,刺刺的,一摸还生疼。” 鹤青说:“怎么不找个医仙来瞧一瞧?” 我心想说得容易,谁会去帮我请医仙啊,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小鲤鱼精,西王母不过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才收留我的,没得惹人嫌,嘴上却说:“最近课业多,给忙忘了。” “忙着炼真元丹吗?”鹤青说,嘴角微微勾起,洋溢着一抹温柔的笑。 我更不好意思了:“你吃了吗?伤有没有好一些?” 鹤青说:“我的伤已无大碍,你给的药我会留在身边的。” 他深邃的眼眸如碧波般清澈,薄唇微抿,他的笑如繁星落城,漫若浮光,是这世上顶灿烂的宝贝。 我撑着床,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后背的伤,不禁呻吟了一声:“哎哟。” “让我看看。”鹤青不由分说地褪去我的衣衫。 “阿善,你这是长仙骨了!”鹤青欣喜道,手指沿着我的脊梁摩挲。 “啊?”我不明所以。 “你非天族中人,却修炼天族的灵力法术,本来就是有可能会长仙骨的,这说明你啊,要脱胎换骨,修炼成仙了。” “哦...嘶...” 我听了并没有觉得有多高兴,成仙也没什么好的,还疼得很,鹤青温凉的手指抚上去,却像是触了电一般,又疼又痒,我的背上和额头起了涔涔细汗。 “那你帮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我忽然玩心大起,得寸进尺道。 鹤青似乎愣了愣,接着一阵子微风在我脖颈后拂过,又酥又麻,果然是不疼了,我拱着后背,伸长脖子,下意识地向他靠了靠,心跳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我俩都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微妙。 这时,慕枫忽然闯了进来:“殿下我...” 他看见我裸露着后背,与鹤青挨着坐在床上,旖旎的光景,暧昧又撩人。 慕枫仿佛是看到什么恐怖场景,顿时脸色煞白,愣在当场。 “我,我,我过一会儿再来。”呆立片刻之后,慕枫以袖掩面,飞也似地逃走了,鹤青都没来得及喊住他。 一百十八、围捕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连忙穿上衣服。 鹤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尴尬地挠了挠头,慕枫反应这么大,弄得我们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过了一会儿,鹤青才说:“那,那你,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掀开被子蒙上头,假装睡觉,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想等鹤青走后悄然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在天界,要见他一面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确定鹤青已不在,才爬起来,穿戴好走出去。 然后我就发现我想错了,武神宫太大了,宫殿连着宫殿,连着校场、阁楼、亭台,还有山石林木,穿过一扇又一扇门后,也不知走没走出去,把我都绕晕了。 走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也不大好,我是鹤青请上门的客,现在倒像是做贼似的干什么,若是碰到路过的仙侍,就大大方方地问路好了。 我走进一片竹林,忽然感到头顶起风。 “呀”地一声鸟叫传来,与栎鸟、青鸾悦耳动听的声音不同,这鸟叫声十分嘶哑。 抬头一看,一只巨大的三足红毛鸟正在上空盘旋。 我见过这红毛鸟,正是神鸟金乌,以顽劣着称,经常戏弄众仙家,每每虽会受到惩罚,却是屡教不改。 这脾气岂不是很对我的胃口。 我伸手招金乌鸟下来,它居然很顺从地停在了我身边,还用脸蹭我的手,很亲昵的样子。 “听说你最近病了?”我问。 “没有呀。”金乌鸟说:“你听谁说的?” 这么说鹤青不是来给它找医师的了。 金乌鸟在我身边愉快地踏着步,神气活现,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向我展示它一身漂亮的羽毛。 “唉,”金乌唉声叹气:“最近天宫中都没什么像样的宴会,无聊得紧,不过马上殿下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一定会很热闹。” 想到鹤青的生辰,我又开始头疼送什么贺礼了。 金乌问:“小鲤鱼,你怎么会在这里?可是迷路了?” 它居然能一眼看穿我的真身,果然不愧是神鸟。 我说:“嗯,迷路了,你能带我出去吗?” “倒是可以,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不能给它什么好处的,它可是武神的灵兽,能有什么缺的?反观自己,难免不让人自惭形秽。 也不知道一宫的主神,能不能养两只灵兽,不然养我也行,虽然我不会飞,但是我游得挺快的。 我想到栎鸟很喜欢吃糯米糕,不知道金乌会不会也喜欢,我倒是可以忍痛割爱一下。 正想问它,这时,上空忽然划过几道阴影,我抬头看,只见一队天官从天上掠过,他们有的御剑,有的腾云驾雾,有的则骑着坐骑,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 “走走走,去瞧瞧热闹去。”金乌兴高采烈道。 “啊?这不合适吧...”刚在镜湖大闹一场的我有些退缩。 “你还想不想出去了?”金乌道。 我想了想,翻身跳上鸟背。 这年头,有武神坐镇天宫,能发生什么大事?总不能是魔族来犯吧。 金乌道:“坐稳了。”说罢“咿呀”一声,振翅高飞。 它跟着那队天官飞了一会儿,我发现竟是朝昆仑山去的。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由地紧张起来。 只见远处的昆仑山笼罩在乌云之下,云层翻涌,狂风大作,气象诡异。 “别怕,不过是神仙打架罢了。”金乌鸟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神仙打架?”我听得有些懵。 谁跟谁打? “我听说前段时间,遣云宫派出去的执法天神发现了三公主的行踪,计划围捕她,饶是三公主法力高超,粘上这些玩意儿也是倒霉,甩也甩不掉。”听金乌的语气,似乎对遣云宫的神官极为不屑。 师父说执法天神是弑神诛仙的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心想,三公主独自对付这么多神官,还打出这千军万马的气势,真是不简单。 鹤青最疼惜这个妹妹,甚至不惜为了她忤逆天帝,也不知这会儿是否得到消息,赶来相助,我若能帮上三公主,岂非也等于是帮了鹤青? 越靠近昆仑,越受那凌厉的气场压迫,心神震荡,我定了定神,抓紧了金乌。 “我们来这里抓三公主,知会西王母了吗?”一个手拿长枪,头戴高冠的天官问。 “他是谁?”我问。 “遣云宫的执事官宁喻,因为是火神祝融的弟子,所以被称为‘小火神’。”金乌说。 “那他旁边的女子呢?”我又问。 “遣云宫的执法天神石莹,她可是个人物,原来她虽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了玉清真人为师,但终究只是火神宫中的一名剑侍,后来跟着宁喻来到遣云宫,做下不少大事,她和宁喻现在可是风头无二,遣云宫的主神都不露面了。” 只听石莹回答:“知会了,西王母派人传话,说陛下的家务事她管不了,只若我们但凡毁坏昆仑山的哪怕一草一木,她会亲自去遣云宫问罪。” 宁喻冷笑一声道:“那就是说,她不会插手咯?” “那还等什么...” 宁喻话还没说完,一只青玉簪嗖得飞来,抵住他的眉间。 硝烟散去,一个身着紫衫的女子一只手撑在地上,呈进攻姿态半蹲在地上,女子生得十分娇俏,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面若敷粉,唇红齿白,能看得出是一家人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 这种孩子通常都不太经事,但面前的女子眼睛里却充满了刚毅的坚强和决绝。 女子的身后,一个半大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孩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 孩子圆头圆脑的,和她的娘亲长得很像,小脸蛋粉扑扑的,扒着娘亲不放。 “云华公主,您就是杀了我,今天也是跑不掉的。”宁喻故意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语气中却满是威胁。 云华受伤不轻,嘴角出渗血,脸上也挂了彩。 “滚...离我和我的家人远一点!” “家人?那九霄宫云汉殿里住着的才是您的家人,您真的要为了这些卑微的凡人,去背叛他们吗?” 云华泪流满面:“父君,母后,原谅女儿不能为你们尽孝了!” 说罢驱动青云簪,横扫一片。 “为什么?”我骑在金乌的背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众天兵正与云华公主对阵,他们不敢伤了她,也不敢放了她,畏缩犹豫之下,更不是云华的对手了,但云华公主毕竟有伤在身,难以为继,于是两厢胶着,打了个平手,根本没人搭理我。 “什么为什么?”金乌问。 “为什么与凡人相恋就是背叛天界?” 我的声音并不大,却是掷地有声,话一出口,两边都愣住了,正在对峙的天兵与云华公主同时停手,齐齐看向我。 石莹瞟了我一眼,说:“这有什么为什么?仙凡有别,乃是天定的真理,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这种结合世所不容。”她身形纤弱,鹅蛋脸,柳叶眉,五官小巧精致,虽比白雅洁逊色些,但也足见是个美人胚子了,只是有意无意翻着的三白眼多少透着些刻薄。 在昆仑山便看云海之时,鹤青也是这么说的。 两族有别,仙凡殊途。 凡人的生命有限,而神寿绵长。 可那又怎么样。 谁说爱就要生生世世相守。 片刻的灿烂亦是永恒。 其实当时我就想这样反驳鹤青的,只是怕他担心妹妹,心情不好,才勉强把话吞回肚里。 “那我问你,云华公主可有为了能与凡间的爱人厮守,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有为了延长爱人的寿命而违背天道伦常?他们的结合可是出于利益或者其他什么不道德的原因?” 我大着胆子,越说越口无遮拦:“从始至终我看到的,只有天庭对这对苦命鸳鸯单方面的追杀,莫不是六界太安生,你们没别的事情做了?” “所以谁能告诉我,云华公主和...和...” “杨帆。”金乌在旁提醒。 “云华公主和杨帆相爱碍着谁了?是天庭的面子吗?你们摸着良心说,觉得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维护世间正义与和平吗?” 此时的云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悲恸中流露着感动。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一个道理,听得久了,说得多了,就没有人想去深究为什么了。 但很多时候只消稍加思考,就发现这个所谓道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站得住脚。 而第一个揭发真相的人,自然就跟捅了马蜂窝差不多。 “哪来的小仙,竟敢妖言惑众!”宁喻厉然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石莹说:“等一下。”附耳提醒宁喻:“你看她是乘什么来的。” 金乌鸟傲气长鸣。 它倒是没有退缩,我反而后悔了,后悔不该这么直肠子,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毕竟做人也有些年头了,怎么得也通了些人情世故,这种场面哪有我说话的份,便是说了也没什么分量,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宁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飞快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鹤青的踪影,于是放下心来,冷笑道:“骑金乌鸟来又如何,今日即便是武神殿下亲临,也休想阻挠遣云宫办差!” 众天兵们的武器齐齐指向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我感到周围一热,低头一看,金乌鸟的羽毛都竖了起来,浑身燃烧着炎火,挥舞着翅膀,驱赶天兵,它的羽毛比寻常的箭矢还坚硬,每扑动一下,就有十数发燃烧着的羽箭射出,打得天兵们措手不及。 金乌鸟越斗越起劲,百余的天兵竟不得近身。 这时,宁喻出手了。 他一跃而起,立在半空喊话:“现在退去,还能饶你们不死。” 我顿时怂了,俯身问金乌:“怎么说,退不退?” “退它奶奶的,都闹成这样了,还怎么退?”金乌骂骂咧咧道。 “可人家都给我们台阶下了...” “你以为现在退了,他就能放过我们吗?” “...不退,我们也打不过人家啊?”我越说越心虚。 “你怎么回事,刚不还说得振振有词,义愤填膺的吗?”金乌嫌弃道。 “我...”我这不是头脑一热,老毛病就犯了嘛。 “不行,老子今天非要大闹一场不可!”金乌说:“你跟那小子说,等我们过去,面对面跟他说。” 我如此复述了一遍,宁喻便信了,谁知金乌飞到他面前,并没有停下,而是从上空掠过,拉了一大泡鸟屎在他头上。 黄绿色的鸟屎浇了宁喻一身,我愣住了,在场的数百天兵也愣住了。 “畜生敢尔!”宁喻果然怒了,浑身的灵力炸开,震荡不已,整个人笼罩在一股阴郁可怕的气势之中。 他这个样子威严是真的威严,气味儿也是真的冲,天兵们都不顾上对他的惧怕,纷纷捂鼻屏息,样子也属实是有些好笑。 金乌得意坏了,但下一刻,一支长枪便刺穿了它的翅膀。 我甚至都没看清宁喻是怎么进攻的。 这就是遣云宫执事官的实力吗? 我大惊失色,金乌也是痛苦啼鸣。 宁喻从我们身边闪过,脸上满是嘲笑。 我掬起金乌身上的一捧火,吹了一口气,喷向宁喻,谁知他头一偏就躲过去了,见他想要拔枪,而他一动,金乌就会痛得鸣叫,无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借力腾空,在空中翻了个身,向宁喻飞踢而去。 虽没了武器,他徒手接我几招也是毫不费力,我越打越快,跃前纵后,快不及眼,但宁喻拆招拆得很轻松,脸上嘲笑之意愈盛。 我打没了力气,朝后跳了几步,想缓一会儿,宁喻哪里肯依,只见他跺了跺脚,地面竟然开始起伏,瞬间朝着我的方向耸起一排土包,我一看不对,连忙向后翻了几个身,然而“土包”攻击仍然不停,我只好接起水阵抵挡,虽然我的水阵并不能抵挡宁喻的土系术法,浸湿了的土包就变得软软的,把我顶上天后,摔下来也摔不死,就是有些狼狈。 我知道这时候逃跑是没用的,只能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我踩着土堆奔向宁喻,运起全身修为,凝结出最强的灵力场。 这时,我身边的气流似乎发生了变化,聚集的灵力宛若一条蓝色透明的游龙,直冲向前,把宁喻都看得呆了,我借着这股势头与他对了一掌,居然将他打退了几步。 其实这用了我十成十功力的一掌离打败宁喻还差得很远,但他却因此怒意更甚,朝石莹喊:“请诛仙剑了吗!” 石莹猛然睁眼,看着他说:“宁喻...” “我问你请诛仙剑了吗?!”宁喻吼道。 虽然不知道诛仙剑是什么厉害的法器,但见石莹脸色大变,连盘坐调息的云华都睁开了眼,大概也能猜到。 石莹劝解宁喻:“她只是一个胡乱闯入的小仙,犯不着与她认真,若是被真神知道你...” 宁喻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石莹,别忘了当初我是为什么答应带你来遣云宫的,若不是因为你是玉清真人的弟子,能借到诛仙剑,凭你的修为,就是再练一万年也难以担当执法天神一职。” 一百十九、诛仙剑 这时,云华开口问道:“请问仙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阿善。” 云华又问:“你与我二哥是什么关系?” 我支吾道:“我与...我与武神殿下不过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云华悲戚一笑:“好,阿善,我记住了,我先替我和我的家人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与杨郎在一起,并非大逆不道之事,但这件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收手吧,我二哥会保你无事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起了反骨,不肯接受她的好意,反而说道:“路见不平,是可以置身事外,做个看客,但很多时候你不发声我不发声,总有一天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所以三公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云华恳切道:“若他们真的祭出诛仙剑,你必死无疑,我们今日不过第一次见面,你又何苦为了一个陌生人丢掉性命呢?” 站在她身边的孩子梳着羊角辫,细密的头帘被汗水浸湿了,小脸粉白粉白的,煞是可爱,孩子懂事地说道:“姐姐,你快走吧,娘亲有我来保护。” 我忽然鼻子一酸,感慨万千,天帝幼女都能被逼到这个境地,若是一个无名之辈,该有多绝望。 “乖,”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安慰道:“大人们的事还是由大人们来解决吧。” 石莹劝解不成,被迫从一个剑侍手中接过剑。 那剑长约二尺一寸,剑鞘呈青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黑色的,却隐隐有蝇绿色的光透出来,石莹轻轻抻出诛仙剑,霎时便有刺眼的红光射出,即便未见全貌,也知这把剑锋利无比。 锵!一道红光闪过,诛仙剑完全出鞘,只是出鞘就能感受到沉重的剑压,剑花翻飞,剑气直冲上天,连见惯了打斗的天兵们都不禁抖三抖。 我咽了咽口水,掂量着自己能从这把剑手下活过几招。 石莹玉手轻翻,翩然欺近,我哪敢与之正面硬刚,只得闪避,三步并作两步,仓惶逃走,很是狼狈,心怪自己刚刚话说得太豪迈,打脸来得太快。 好在石莹似乎并不想取我的性命,每一剑都及时止身,可能是因为我与金乌同行,怕得罪武神宫的缘故。 但这些小动作却没能逃过宁喻的眼睛,他观战片刻后,在旁挑唆:“怎么,有诛仙剑在手你都打不过这个杂碎吗?让她在你手里过了这多招,石莹,看来我是高看你了啊。” 石莹一凌,进攻的姿势变了,提剑直取我的心口而来,我将灵力凝结在双掌之中,企图抵挡,勉强支撑,不住打颤,不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我与石莹的修为本来就想去甚远,她更有诛仙剑加持,我徒手接下她的剑招,无异于自寻死路,她的剑招凌厉,变化多端,叫人应接不暇。 片刻之后我结的防御阵就被破了,诛仙剑势如破竹。 这时,一把剑飞来,击中石莹的手腕,也不知她是真的失手还是认出了剑的主人,反正诛仙剑脱手,而石莹的手腕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她顺势回到遣云宫的阵营中,连剑都没敢捡。 只见鹤青与慕枫乘云驾雾而来,在场的天兵天将迫于威压,悄然无声,亦无人敢出手截杀,让鹤青稳稳得落了地。 鹤青之前就私放过云华,现在遣云宫接手,情势可比当时严峻多了,他为了妹妹,会亲自前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你没事吧?”鹤青走到我身边,满脸担忧。 我摇摇头,他又转向云华:“你怎么样?” 云华轻声说:“我没事。” “二哥...”她哽咽了。 鹤青道:“什么都别说了,今日有我在,没人敢对你们母子怎么样。”声音温柔又有力量。 云华的孩子跑过来抱着鹤青的腿,张口就喊:“武神舅舅!武神舅舅!” 鹤青脸色一僵,似乎不愿承认这个便宜外甥,但那孩子和他娘十分相像,生得圆乎乎的,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可爱极了,鹤青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天佑乖,好好保护你娘。” “天佑乖,天佑有好好听听娘亲的话。”孩子奶声奶气地回答。 鹤青又转向金乌鸟,它一见鹤青,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那惹是生非的精神气儿瞬间烟消云散,只恹恹得耷拉着脑袋。 “你的账我回头再跟你算。”鹤青摸了摸金乌的羽毛,将自己的灵力输给它,待其恢复到七八成,他便趁着金乌分神之际,迅速把插在它翅膀里的长枪拔下,随手丢在一旁。 金乌吃痛长鸣,撕心裂肺。 鹤青看向宁喻:“是你伤了金乌?” 宁喻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急忙辩解:“金乌鸟它阻挠遣云宫抓捕云华公主,好多执法天神都伤在它手上,是,是殿下治宫不严,才让它跑出来捣乱的,殿,殿下要负失察之责。” 慕枫忍不住上前喝斥:“宁喻,你好大的胆子!” 鹤青抬手制止,自己走上前说:“你伤了金乌,还要抓我妹妹,这两件事,今日就一并算了吧。” 听鹤青要跟他算账,宁喻软下来:“殿,殿下,抓云华公主可是天帝陛下的旨意,我等不敢违背,您有什么不满大可上云汉殿说去,别为难我们啊。” 鹤青没接他的话,只说:“你动手吧。” “殿下!”宁喻慌了神,但却不想在遣云宫一众执法天神面前露怯:“您,您虽是武神,可遣云宫并不归您管辖,您阻止遣云宫办差,是要违抗陛下,与整个天界为敌吗?” 鹤青仍旧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我不用法器,一柱香之内,不会还手。” “殿下,”宁喻不得不屈服,下跪行礼:“臣无意与殿下动手,只要您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可以让您带走金乌鸟和,和,和这位仙子。” 我心中嘲笑,这宁喻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这滑跪的动作端的熟练。 鹤青的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气,面若寒霜,语气冰冷到了极点:“你不是说我有失察之责么?正好连同我一并抓回去。” “只要你有这个本事,”鹤青负手而立,全然不把宁喻放在眼里:“听说遣云宫的狱官有让众神诸仙认罪伏法的非常手段,今日我也想领教一下。” 宁喻汗如雨下,脸色越来越难看。 鹤青让慕枫点上香,对宁喻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宁喻无可奈何地捡起枪,为了给自己壮胆,暴喝一声,朝鹤青攻去。 鹤青侧身旋转,用手格挡开了,灵力迸发激荡,竟隔空将宁喻弹开,宁喻被撞飞在柱台上,瞬间懵了。 他知道自己与武神的差距犹如天堑,但决想不到有这么大。 这时候遣云宫的执法天神们都齐刷刷地看向宁喻,他素日仗着功劳和手腕耀武扬威,没少树敌,多少双眼睛都等着看他的笑话,此战若是惨败,今后威信何在?恐怕再难立足了。 宁喻咬了咬牙,重新挥舞起长枪,劲风携气力,宛若一道升天的冰柱,我感受到一股逼仄的压迫感,不禁退了几步,猛然抬头,为鹤青捏了一把汗。 他虽神勇,但毕竟受伤刚刚初愈,况且狗急了都会跳墙,谁知道宁喻那小人被逼急了会做出些什么。 鹤青长袖一挥,面前出现了一个金盾,他结阵竟不需要变化手势,也不需要念咒,只见枪盾对抵,相交不下,擦出铛铛的火星子,宁喻收枪回刺鹤青腹部,没想到鹤青跳将起来,轻巧地踩在他的枪头上,飞脚旋踢,宁喻双手护头,退了几步,枪也脱了手。 鹤青用脚挑起枪,踢还给他:“我许你使兵刃,拿着吧。” 慕枫在旁看着线香一点一点燃烧,焦急不已。 宁喻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恼羞成怒,发了狠劲,枪舞地更加凌厉,一招招密不透风,灵力化成的劲风不熄,明里暗里始终在与鹤青周围的灵力场较劲。 但就算修为再高,也禁不住这么烧啊。 果然,宁喻很快就没了力气,招式也不再变化多端,渐渐重复得多了,遣云宫的神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他怎么打来打去就那么几招。 其实宁喻已经来不及思考了,他的灵力消耗得很快,反观鹤青却是面不改色,他见宁喻右胁下空门打开,推手打了他一掌,内涵绵绵之力,打得宁喻顿时口吐鲜血,心跳不已,惊怒交加,提起枪,用剩余不多的力量疾刺而来,枪头到途中,陡然转向,竟朝我而来。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慕枫道:“殿下,接剑!” 他将鹤青的法华剑扔给他,鹤青接住剑,身形一闪出现我面前,挥剑挡开宁喻的枪,数道剑气齐发,剑光组成剑网,一同射向宁喻,只这一下他便被劈翻在地上,如此惨败让他顿时懵了,双眼无神,发冠跌落,头发披散下来。 鹤青还想补上一剑,这时,一道红光从天而降,石莹不敢上前,而是将诛仙剑扔了过来,剑落在宁喻面前,直没入地里,剑身共振,发出低吟,振聋发聩,闻之耳朵里嗡嗡的,叫人不适。 “怎么,轮到你了?”鹤青收回剑势,冷冷地看了石莹一眼。 “不敢,遣云宫不敌武神,甘拜下风,但即便是这样我们也绝不退缩,”石莹远远地喊道:“今日在场的每一位执法天神都有死在武神剑下的觉悟,除非殿下把我们都杀了,否则我们绝不能让您带走三公主!” 方才宁喻说鹤青“与天界为敌”,这会儿石莹又说他要“杀尽执法天神”,话里话外都是借刀杀人的挑拨之意。 我忍不住骂道:“自己修为不济,打过不别人,就给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好不要脸。” “那我倒要问一句,三公主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地位尊崇,你们说是陛下让你们抓她的,可有凭证,可有字句?不会要说是口谕吧?” 石莹道:“陛下下的是密旨,不方便透露。” 我说:“那就是没有了。” 石莹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难道要张榜公文不成,更无须与你交待。” 我说:“便是天帝也不能不听人陈情吧,三公主的孩子可是陛下的外孙,陛下就是再狠心也不好叫骨肉分离的,我看着倒像是你们进献谗言,颠倒黑白,陷陛下于不义。” 这时,跌坐在地上的宁喻忽然拔出插在地上的诛仙剑,挥剑刺向鹤青,鹤青后退了几步,掷出法华剑,法华剑立在半空,不断旋转,令宁喻难以近身,他突然偷袭已是叫人不耻,若还输了,那就更没脸了,只能借助诛仙剑的威力孤注一掷,向鹤青发难。 石莹朗声道:“今日我们遣云宫的任务是抓捕三公主,执事官若是输了,丢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尔等还不速去相助。” 众神官虽不情愿,却也只好应声,纷纷拔出武器,开始摆阵,先一队三人打头阵,后面的呈扇形排开,中间几个互踩肩膀,像叠罗汉似的往上垒。 我在师父的《云笈天阵》中看到过,这个阵法叫六合阵,是师父想出来在己方处于劣势时,用来突围擒贼用的。 鹤青收了剑,面不改色,宁喻当头直劈,诛仙法华针锋相对,而遣云宫的神官也乘机推进,成包围之势。 慕枫见情况不妙,想来相助,被鹤青喝止了:“慕枫,你站在那里,不许出手!” “殿下!”慕枫急道。 鹤青反手握剑,如陀螺一般席卷而去,剑风霍霍,气贯长虹,宁喻举剑对着他,只觉得手中的诛仙剑振鸣不已,把他的手都震麻了,那诛仙剑像是被熔岩浇注了似的,变得滚烫起来,逼得他不得不把剑甩脱,鹤青身法奇快,从宁喻身旁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剪影,宁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鹤青便已越过他杀入阵中。 他横剑面向遣云宫众神官,英姿飒爽,目光犀利:“我说了,今日只要我在此,你们就休想带走三公主。” 众神官都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有些自乱阵脚,连编排好的阵型都散了,溃不成军,瞬间就被鹤青杀得四分五裂。 一切发生得太快,宁喻愣在原地,错愕地看着不远处鹤青厮杀的身影,石莹飞至他身旁,从他手中拿过诛仙剑,也杀入阵中,眼看着再下去鹤青真的要以一人之力挫败整个遣云宫了,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与鹤青过招。 “二哥,够了,住手吧。”这时,云华公主忽然说道。 她调息打坐了一会儿,脸色已然恢复不少,站起身对鹤青说:“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我自己的事应该自己解决。” “云华...”鹤青回头看着她痛心疾首。 “我不想拖累你。” “你是我妹妹,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云华凄然一笑:“二哥,谢谢你,若哪一日你下到凡界,见到杨帆,帮我告诉他,是我云华选择和他在一起的,生生世世都不后悔。” 我内心震荡,为他们即便不被认可也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深情所打动,久久不能平息。 “娘,娘...”那个叫天佑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娘,我不想你有事,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娘?!” “天佑不哭,娘不会有事的,你忘了娘跟你说过,娘是天上的神仙,是天界的三公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云华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收起了悲切的哭腔,扫视了一下众人,眼神无比坚毅。 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仅凭一支青玉簪就绞杀十数条凶蛇的三公主了。 “三妹,”鹤青拨开人群来到云华身边,低声说:“只要你想走,今日我就是杀个天翻地覆,也会救你们出去,你放心,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们全家藏起来,六界之大不会有人发现的。” 云华说:“你是我二哥,更是天界武神,天庭离不开你,我更不希望你为了我得罪父君。” “二哥不在乎,”鹤青柔声道:“你不要想这多,我只问你想不想离开,去跟你的夫君孩子团聚,相守一生,其他的都不要紧。” 云华一边摇头,一边啜泣道:“二哥,躲了这久,我累了,真的累了。” “云华,”鹤青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是知道父君的脾气的,你要想清楚,这一次分开,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永不相见。” 云华摸了摸天佑的头说:“说到底,都是我作的孽,与杨郎和天佑无关,只要他们平安,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说到这里,天边忽又亮起来,光芒湮灭之后,天上降下一片云彩。 这次现身的,是广成君元昊。 一百二十、倾心 “大哥!” 看见来人,鹤青似乎重拾了希望。 广成君却无动于衷,漠然从他身边经过,鹤青眼里的欣喜黯淡下来。 天庭之中虽然对储位究竟应该花落谁家各有自己的见解,但他们兄妹三个自小和睦,相亲相爱,从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鹤青以为他这个大哥是来和他一起救妹妹的,没想到元昊带来的,却是对云华的审判。 元昊面无表情地宣读道:“传父君的旨意,云华私自下凡,更与凡人结合生子,违反天规,大逆不道,人神共愤,即日起压入桃山之下,永不得重见天日,其子杨天佑贬下凡间,未得授意,不得再登天庭。” 鹤青愣住了:“大哥...你...” 元昊转向他说:“镬天将军贵为天界武神,更应谨慎持重,时刻自省,而不是带头作乱,破坏天庭和平。” 还没等鹤青说什么,云华先仰头大喊:“云华叩谢父君母后的养育之恩,日后不能侍奉在二老身旁,还往父君母后多多保重!”随即双手伏地,连磕三个响头,磕得脑门都红了。 闹了这么一场,居然是这样的结局,我属实是有些难以接受。 但云华似乎是认命了,含着泪狠心与她的孩子诀别,杨天佑倒是哭了一番,对来抓他的天官又踢又咬,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鹤青不忿,还想辨上一辨,却被云华制止了。 她说:“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原谅,只盼着二哥能念在我们兄妹一场的情分上,替我照看天佑。” 鹤青见她已经决意要自我牺牲,自己也无力回天,叹了口气,答应了,然后就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尊贵的天界三公主,像个犯人一样被押走。 一旁的天佑哭闹个不停,直喊着要妈妈,要不是被鹤青拉着,只怕是要闯祸。 执法天神要将天佑一并带走,天佑抱着鹤青的腿不肯撒手,对方粗暴地拉开他,被鹤青打了一掌,捂着胸口敢怒不敢言。 “鹤青!”元昊喝道。 “他还是个孩子!”这一次鹤青不再相让。 他蹲下来摸了摸杨天佑的头道:“天佑乖,不怕,有...有...”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说出口:“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你。” 杨天佑不哭了,吸了吸鼻子,模样委屈极了。 “你先回到你父亲身边,舅舅会设法来看你的。”鹤青说。 “可是...可是娘...她...”杨天佑用声音稚嫩问:“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一定能,”鹤青安抚道:“只要还活着,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在杨天佑的耳边说:“你放心,舅舅一定会想办法救你母亲的。” 杨天佑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跟着执法天神走了。 “我屡次纵容你,你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回到彤云殿,鹤青气闷忧困,怏怏不乐,立时把金乌鸟责骂一通。 “你自己凑热闹搅局也就算了,还带阿善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今天非罚你不可。” 金乌鸟可怜巴巴地躲在我身后,发出类似小猫一样的呜咽。 我只好劝解:“金乌的伤还没好呢,你看它,伤得那么重,差点半条命都搭上了,也是为了保护我呀。” 鹤青盛怒的样子,连我也有些害怕。 我察言观色,心一横说道:“是我自己乱跑的,你,你若有气,就罚我好了。” 鹤青无可奈何,又叹气,回来的路上就叹了一路的气,叹得天都要塌了。 “罢了,”他对金乌说:“就罚你去长乐殿面壁思过,三个月不得外出。” 金乌“咿呀”几声,表达不满,被鹤青瞪了一眼,立刻噤声,不敢言语了。 天兵领着金乌去受罚,殿内就只剩下我和他了。 “让你只身涉险,对不起。”鹤青看着我。 “没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低下头,轻声道:“我也很对不起,没能帮到云华公主。” “这不是你的错。”鹤青说。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抬头说:“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若是我也就算了,但我真的怕你与天界为敌,怕你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所以云华公主认罪伏法之时,我虽心有不甘,但...但是暗自窃喜了一下。”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不是很坏,很自私。” 鹤青眸光灵动,深情款款地望着我。 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我被他如秋水般的目光包裹,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只手揽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你不坏,你一点都不坏。” “你今天在昆仑山上说的话,我都听说了,你是这世界上最有同理心的人。” 我双颊绯红,头越埋越低,不知道说什么好。 鹤青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回到烟落居,已是深夜,蕊芝早已躺在床上,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翻了个身,我以为蕊芝醒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结果厢房内没了动静,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鹤青说。 “嗯。”我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这才关上门,蹑手蹑脚进屋。 躺在床上的蕊芝咳嗽了几声,我又定住了,侧耳倾听,小心挪动。 没想到蕊芝发话了:“舍得回来了?” 我腿刚迈了一半,心虚地“嗯”了一声。 蕊芝冷哼一声:“你去天宫修炼已有一段日子了,如今我也是管不了你了。”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跟那边,尤其是天帝身边的走得太近,二殿下贵为武神,并非你能肖想与之并肩的,还是乘早死了这条心,踏踏实实为好。” 我一言不发地收拾被褥,铺好床,钻进去,用被子蒙着头。 “你不听我的话,日后是要吃苦头的。”蕊芝的声音传来。 我闭上眼假装睡着了,尽量不去想蕊芝的话,心却扑扑跳个不停,就这么胡乱睡了一觉。 自从师父答应我,只要通过琯考,就同意我离开昆仑,我就觉得日子有了奔头,越发勤勉了,常常放了课,还在琢磨钻研。 而且那日之后,鹤青一有空便来烟落居找我,指点我的课业,还经常给我喂招,我们一起打坐,对练,若是无事,他总要呆到天黑之后才回去。 每次鹤青来蕊芝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比如今天,蕊芝刚要出门,迎面撞上鹤青,把蕊芝吓了一跳。 她马上阴阳怪气:“二殿下最近跑昆仑山可是跑得勤,只怕我这小小的烟落居,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鹤青对蕊芝的轻慢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不恼,反而毕恭毕敬地说:“见过仙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蕊芝也拿他没办法,翻翻白眼出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鹤青陪我修炼,断断续续已有月余,我拼尽全力打出的水凝术所发出的冲击波也堪堪能与鹤青双指使出的炙阳之力相匹敌。 我们同时收了功法,我得意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鹤青微微颔首,笑道:“你在水系法术上确实颇有天赋。” “只是水系法术吗?”我有些失望。 “这还不满足?能在一个领域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是多少仙家梦寐以求的,”鹤青说:“况且水系法术的门道可多了,可以水化冰,云化雨,甚至可以有引风,降雷,翻江倒海的本事。” 我并不满足,噘了噘嘴说:”再来!” 话音刚落,我以大力千斤神法举起一块巨石,朝鹤青掷去,他用金刚护身阵将巨石粉碎,一转眼发现我欺近他身侧,还伸手抓了他一把,手中暗含劲力,是避火诀和天行咒相结合的神法,辟火诀是为了防止鹤青的火德之身给我使绊子,天行咒是想小小得封住他的行动。 鹤青轻轻一笑,朝边上一闪,灵力大开,似有充沛的精元在体内流转,接着我发现我被他发出的灵力场给定住了,动弹不得。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挣扎了一下,发现挣不开,假装生气道:“快放开我。” 鹤青收了法力,我才缓缓落下,双脚落地。 “你刚刚使的那是什么法术?” “天都神罡大法。” “躲的那一下呢?”我又问:“那不是普通的瞬移术吧?幻影移行?” “潜踪光盾。” 我撇撇嘴,心想,这么近的距离你用这么高阶的行移之法,这不是纯纯炫技嘛。 “不练了不练了,”我赌气往地上一坐:“反正怎么都打不过你。” 鹤青好脾气地说:“怎么,这就放弃了?” 我心生一计,转而言笑晏晏,媚眼如丝,娇嗔道:“你一个上神,也不知道让让我。” 鹤青问:“你眼睛怎么了?” 我:“...” 一计不成,我又曲臂抚背,呻吟了一下,鹤青忙问:“怎么了?背上又不舒服了?” 见他靠过来,我忽然指上聚起灵力,轻轻朝鹤青腹部戳了一下,他便定住不动了。 “哈哈哈...”我一咕噜站起身,高兴地原地转圈。 “饶是武神殿下再怎么英明神武,还不是栽在我一个小鲤鱼精手里。”我乐不可支,蹲到他身边,食指掂起他的下巴:“怎么样?服不服?” “好啊,你骗我,诓骗上神,你可知该当何罪?”鹤青泰然自若,语气轻松,丝毫没有落败之意。 看他这么笃定,倒让我心里有些没底:“你,你莫要托大,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还不说两句好话来听听。” 鹤青眼波流转,笑意在脸上荡漾开:“那我一辈子落在你手里,可好?” “你,”我一下红了脸:“你不正经。” 鹤青扮无辜:“我怎么不正经了?而且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这时,两声咳嗽声传来,我和鹤青听见有人来了,刚想掩饰,鹤青居然站了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脚麻了,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被我的天行咒给定住。 “好啊你...耍我,哼!”我作势要去拧鹤青,被他抓住,与他纠缠在一起。 我瞥见蕊芝站在我们身后,冷眼看着我们嬉笑打闹,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就差没有七窍生烟了,我立刻尴尬地松开手,讪讪起身。 “时候不早了,二殿下请回吧。”蕊芝没好气地说。 鹤青无奈,拱手道:“打扰了。” 他经过我身旁附耳道:“明日再来看你。” 我顿时心头一热,甜蜜之意油然而生,跟吃了糖似的。 蕊芝看着我气不打一处来:“杵在这里干什么,吃饭了,还不快进去收拾碗筷。” “你执意要与他来往,今后后悔了,可别来同我哭。”她在我身后幽幽地说道。 我不解其意,鹤青不过是常来寻我,我也高兴和他在一起,怎么就要吃苦头了呢?我以为因为西王母向来不喜九重天那班神仙,而蕊芝又对西王母如此崇敬,自然就厌弃上了他们,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琯考的分组要正式提上议程了。 这段时间我都在疗伤,又时常与鹤青在一处,未过问此事,没想到南宫明磨蹭了一个多月,居然一点行动都没有。 我数落她:“白雅洁要是去了别的组,那我们胜算不就很低了?你怎么...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南宫明挠挠头:“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也是,白雅洁成日冷着一张脸,确实难以亲近。 我又问:“就算加上她,我们组也还缺一个人,找谁比较好呢?” 南宫明托着下巴,眉头皱成了川字。 我把目光落到了不远处坐在连廊上看书的刑廉身上。 “他?他能行吗?”南宫明说。 “不然呢?”我扬眉道:“你还能想到别人吗?” “这样吧,”我说:“你去邀请白雅洁,我去问刑廉,怎么样?” 商议停当,分头行动。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刑廉,他看见我,先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我却在他身旁一直晃悠着不走,过了一会儿,刑廉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多迂回,直接了当地问他:“我和南宫明准备组个队去参加天神院的琯考,现在还差一个人,你,要不要来加入我们?” “我?”刑廉平时就没什么存在感,属于在或不在都不会察觉的那种,连惊讶起来都是闷闷的,跟个木头一样。 我肯定道:“对,你。“ “有兴趣吗?还是...你已经和别人组队了?”我明知故问,咱们班上谁会找他组队啊。 “我...”刑廉犹豫半晌,似乎很是苦恼。 “我不参加琯考。”他出乎意料地说。 “啊?为什么?” 不参加琯考,那做什么要来天神院修学。 刑廉咬着嘴唇,唇瓣颤抖:“我...我修为不济,自问...自问不配当天官。”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这是一句很真诚的发问,因为从各种层面来说,我都不能感同身受。 在外人看来,我,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低微的小鲤鱼,能生活在九重天,并且得到诸位大神的垂青,乃是我祖坟冒青烟,三生有幸,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我从来不会觉得我自己无福消受,相反,现在的我虽然什么都不是,但我却认为自己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什么为什么?”刑廉有些激动:“还能是为什么?” “你是指你父亲的事?”我淡淡地说:“刑廉,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别说你父亲离开天界至今,遣云宫都没能将他抓捕归案,尚未判决,罪责从疑,便是他真认罪伏法,也绝没有牵连你的道理。” 刑廉的眼眶红了:“你,你别逼我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参加琯考的...”说罢为了躲我,抱着书走了。 他的话听着实在可疑,我不死心,悄悄跟了上去。 很奇怪,下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刑廉却往学院外走。 “想去哪里?” 出了学院,没走几步,我看到刑廉被胖仙君等众给拦住了。 一百二十一、受罚 胖仙君用他那粗短的手指,戳刑廉的肩膀,戳得他直往后退。 “别忘了,琼华仙子说过不允许你通过琯考,她不想与你这样的人一同位列仙班,若是你胆敢违背她的意思,定会叫你好看。” 刑廉低着头,逆来顺受,任人欺负,他一言不发地绕过胖仙君往前走。 “就算你通过琯考,就凭你的身份,也不会有哪个宫肯收你的,你乘早死了这条心吧!”胖仙君在他身后喊。 等他们走后,我在学院外截了刑廉的道儿,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到是我,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还,还有什么事吗?” 刑廉之前受的伤还没好全,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问他:“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刑廉沉默不语。 “你难道想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吗?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或者想实现的愿望吗?刑廉,神生漫长,你难道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阿善…”刑廉的声音很微弱,像重症不治的病人似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理应报答你,但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参加琯考,对不起...” 我耸耸肩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另一边,南宫明进行得倒是很顺利。 因为不愿与人组队参加考试而留了好几级的白雅洁居然破天荒地答应了。 “刑廉不肯参加?他要弃考?”和我一样,南宫明也很意外。 我说:“苡安威胁他,不让他参加。” 还是白雅洁想得通透,马上就明白了:“他是怕即便通过琯考,也没有天宫会接纳他吧?”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对白雅洁说:“不如你去和广成君殿下说说,看看能不能收留刑廉。” “如果他通过琯考的话。”我又补充了一句。 “这...”白雅洁迟疑了一下,然后简略回答:“好。” 想到之前广成君在三公主这件事上的态度,此方法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达成,于是我又说:“不同意也没关系,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白雅洁点点头。 没想到过了一日,白雅洁那边还没传来好消息,刑廉倒先主动找到了我。 “怎么?想通了?”我问他。 刑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承蒙不弃,我愿意参加。” “不,我想加入。”他咬牙说道。 我暗笑一下,表面云淡风轻:“昨天不是死活不同意嘛?怎的又肯了?” 刑廉握着拳:“昨天,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和想实现的愿望。” “嗯?” “我,我想了一宿,想道了。” 刑廉鼓足勇气说“我,我想加入遣云宫。” “啊?”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那可是要抓你爹的地方。”说完又觉得揭人疮疤,有些不礼貌,赶忙闭嘴。 “我不相信我爹会背叛天界,我想着找到他,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刑廉又低下头,他总是低着头说话,不敢与人对视:“只有跟着执法天神们出任务,才能找到我父亲。” 我拍了拍刑廉的肩膀,朝他竖起大拇指:“这才对嘛,有志气!” 到了这个时候,天神院学生们的志愿大致都已经定了,我和南宫明都想去武神宫,至于白雅洁嘛,当然是回广成宫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鹤青。 “你想来武神宫?”鹤青十分意外。 我站起来,拱手给他鞠了一躬:“还请武神殿下不要嫌我粗苯。” “我不是这个意思,”鹤青笑着,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说:“我只是以为你一定会去玄女宫,或者留在昆仑山。” “嗯...我师父说玄女宫不缺人,而且她老人家独来独往惯了,不需要人伺候。” “可是慕枫御下严格,去武神宫当差,很辛苦的。” 我拍着胸脯自夸:“我不怕吃苦。” 鹤青笑道:“你既然想来,当然好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和眉毛弯成一道弧线。 我喜不自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不是仙术课吗?怎么跑驯兽场来了?”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小伙伴。 刑廉说:“刚刚泰莱神君门下仙童喊我们来这里的,你没听到吗?” “哦哦,是嘛。” 我还真没听到,稀里糊涂就跟过来了,只记得上一刻还在听苡安炫耀她得一件宝贝,鲛人国的鲛绡纱,要献给武神作为生辰贺礼。 可我还没想好送什么。 苡安得意洋洋地说:“我这鲛绡纱可不是普通的鲛绡纱,是鲛绡混了金丝银线、天蚕丝和南海产的一种特殊的藤条制成的,五股捻成一股,工艺极为复杂,不仅遇水不濡,更是刀枪不入,可谓料轻而质坚。” 胖仙君奉承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宝贝?” 苡安又说:“我这鲛绡纱是八十一个鲛人用了两年时间,一共才织得那么一小块,刚够做一件背心,穿上之后,寻常的法器根本伤不了,拿给鹤青哥哥,他一定很高兴,对了,我得让他给我这件宝贝起个名字。” 她一边说眼睛一边往我这边瞥,然后轻蔑一笑。 学生们在驯兽场前等了一会儿,泰莱神君却迟迟没有出现。 苡安和她那群狗腿仙君过来滋事,胖仙君推了刑廉一把,恶狠狠地说:“好你小子,我跟你说的话,你权当放屁是吧?” 看来他们是知道刑廉答应参加琯考并与我们组队的事了。 我马上顺着他的话,掩鼻道:“哎呀,你闻到味儿没有?好臭啊。” “你...”胖仙君作势要打我,南宫明与白雅洁同时挡在我身前。 南宫明护着是能预见的,只是没想到白雅洁也能为我出头,看她平日里冷口冷面的,没想到这么讲义气,我不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胖仙君顿时退缩了,嘴却还很硬:“好啊,你们几个是打定主意要包庇这小子了是吧?包庇他这种人,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嘲讽道:“与你同堂上学我有什么好处,我不还是忍了嘛,世上的事大抵如此,看不顺眼的事多了去了,不就是我忍忍你,你忍忍我,大家都过得下去嘛,怎的,还都要你喜欢不成?” 苡安走上前,面色不善,嘴角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不屑地对刑廉说:“你是觉得自己抱上南宫家和广成宫的大腿,有靠山了?” 她不礼貌地指着白雅洁道:“她不过就是凡界曲潼江边的一个孤女,家乡受水灾侵害,父母兄妹都死了,她本来也是要死的,都到了走投无路,要跳江自尽的地步了,是下凡救灾的元昊哥哥看她可怜顺手救了她,事后还不要天帝陛下的嘉奖,用自己的封赏换她飞升,她这才有福气侍奉在元昊哥哥身边,说到底她也不过就是广成宫的一个仙娥罢了。” “至于他,”苡安上下打量了南宫明一番,冷哼道:“说好听点,是南宫家的少主,不过他上头有六个哥哥,就是死了一个,那也还有五...”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 苡安白嫩的脸上登时就出现五指红印。 她捂着脸,惊恐地瞪着我:“你,你敢打我?!” 我说:“打你怎么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这一巴掌,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 苡安哪里肯忍下这口气,冲过来一把薅起我的头发,我也不甘示弱,与她扭打起来,胖仙君和南宫明觉得事态不对,赶忙来劝架,一个摁住我,一个来拉苡安,只可惜我俩像两只斗红了眼的鸡一样,不依不饶,他们刚把我和苡安分开,转头我与她又开始互相撕扯,如此反复。 “放手,”苡安终于不耐烦了,吼道:“我让你们放手!” 胖仙君等哪里敢放,只好说:“何必与这种低等的妖仙一般见识呢...” 我也一时怒从心头起,把这几年在昆仑山受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一把抓起胖仙君的衣领道:“你说谁是低等妖仙?你说谁?” “你们既无功德傍身,又修为平平,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出身和祖上荫德才占了一个准天官的虚名,为人敬仰,建庙立像,受香火供奉的才叫神仙,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有脸说别人不配与你们一起位列仙班?” 苡安听罢恼羞成怒,扑将过来,她一个受过册封的仙子,这会儿是什么教养礼法都顾不得了,对着我就是一通浑踢浑打。 胖仙君等人见劝不住,索性加入战局,南宫明、刑廉怕我吃亏,也来相助,现场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我和苡安皆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衫都被扯破了,不过她比我严重,苡安吃了我一拳,右眼被打肿了,直接破相,只能一直捂着眼睛,影响了之后的发挥。 “上课时间,你们在闹什么呢?”此时,当头一喝,泰莱神君的声音犹如惊雷般从天而降。 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永垣上仙,他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副事不关己,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和苡安被喊了一个激灵,这才罢手,正打得兴起,还有些不舍得。 泰莱见我们闹得不成样子,大发雷霆:“看看,看看你们的样子,成何体统?平日里读书识理,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禀明神君,”胖仙君辩解:“是,是阿善先动的手。” 泰莱神君横眉冷对,瞥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你们一定很奇怪永垣上仙为何会与我一同出现在仙术课上吧?”泰莱神君说道:“我一直说仙术课不能光讲理论,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我向玉清真人提议,与永垣上仙联合教学,让你们能将学到的仙术真正用于克敌制胜。”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看你们这么能耐,想来也是不用学了,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我去益丰堂罚跪。” 那些置身事外的学生们抱怨:“为什么我们也要跟着受罚?这不公平,明明是...明明是阿善先挑起的。” 他们不敢指摘苡安,只把错都怪罪到我头上。 泰莱冷笑道:“你们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看来要跪很久了。” 又有学生说:”琯考在即,这不是耽误进度吗?” 泰莱厉声说:“就你们这样还想封神登天?不让你们位列仙班,才是造福天界!” “你们不在益丰堂跪,”泰莱看着我们几个打架的说:“跪到天神院门口去。” “什么?”苡安登时发作:“凭什么?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这么罚过我?你算什么...” 眼看她就要说出些不恭敬的话来,胖仙君连忙给她提了个醒,苡安忍了忍,终是憋回去没说出口。 “怎么?嫌丢人?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嫌丢人?”泰莱说:“若是不跪,今后也不必来上我的课了。” 说罢他与永垣上仙互相行了个礼,飘然而去。 “要不是为了参加琯考,我才不怕他呢。”苡安跪都跪得不老实。 “就是,”胖仙君谄媚附和:“就他最为严苛,动不动就罚学生,找人去天帝陛下面前告他一状才好。” 我讽刺道:“仙子省点力气吧,这各宫各处可都看着呢,我一个不起眼的鲤鱼精倒是没打紧,仙子身份尊贵,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跪了半晌,各宫的仙娥们一茬一茬地来了不老少,黑压压围了一圈,但都只是看着,没敢将人领回去,有的看了一会就走了,想是回家找仙主拿主意去了,往来路过的也不少,更有些是专程来看笑话的,南宫明的哥哥也来了,广成宫也打发了人来。 我原以为应该就只我和刑廉没有人来探视,谁知竟在人群中看到了蕊芝的声音。 这会儿她应该在巡园才对,也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将我受罚的事说与她听。 “对不起,连累你了。”跪在我边上的南宫明往前凑了凑,对白雅洁说。 白雅洁道:“这件事错不在我们,谈不上连累,最多就是冲动了一些,便是闹到云汉殿我也不怕照实说,想来大殿下是不会责怪我的。” 这时,一位身着黄杉,秀美飘逸的仙子从围观的人当中走出来,苡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唤道:“文姐姐!” 我问:“这位是?” 白雅洁道:“是天后娘娘宫里的女仙官,叫文樱。” 文樱朝苡安略一点头,随即正色道:“传天后娘娘玉旨,尔等不敬师长,德行有失,罚你们回府闭门思过一个月,除了上课,其余时间一概不准外出,另罚抄《释厄经》十遍,《旷世录》十遍,《大藏论》十遍,不得有误。” “什么?一个月?”苡安跳将起来:“可是十日之后就是鹤...就是武神殿下的生辰了呀,娘娘要我闭门思过一个月,那我岂不是...” 文樱清了清嗓子:“琼华仙子快快接旨,领命去吧,娘娘说了,各位仙子仙君行事如此张狂,不被赶出天神院就不错了,就别想着参加什么生辰会了。” 她又俯身在苡安耳旁道:“再说,娘娘也是为仙子考虑啊,难道仙子还想继续跪在这里,丢人现眼吗?娘娘说了,都是一家人,关起门一起吃个饭,也还是可以为武神殿下庆生的,娘娘还说往日里仙子飞扬跋扈,犯的大事小事,连同上次得罪玄女娘娘的事,娘娘都给遮掩过去了,可这次的事闹得太大,若不处罚说不过去,况且只是禁足,罚得也并不重,盼着仙子日后行事能收敛一些。” 一百二十二、生辰 苡安表情一滞,脸上一青一块青一块紫的。 文樱起身朗声道:“好了,各宫都将自己门下的领回去,不相干的也都散了吧。” 蕊芝虎着个脸把我从地上揪起来,拍了拍我膝盖上的灰,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我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敢出声,走了一段,忍不住说:“没想到姑姑会来,劳烦你了。” 蕊芝冷哼一声,没搭理我。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打鼓,小声嘀咕:“这,这不怪我,那,那琼华仙子几次三番欺辱到我头上,我也不能一味退让啊,我,我是实在忍不了了才还手的。” 蕊芝念叨:“我叫你不要来玉京,你不听,非要来,这也就罢了,我又叫你不要与天宫中人有往来,一心修学,你又不听,闯下许多祸事,如今还被判了禁足,丢我们昆仑山的脸,我看你合该禁一世的足才是。” 我老实地低下头,不敢反驳。 回到烟落居,蕊芝说:“我问你,你与那琼华仙子打架,是赢了还是输了?可曾伤着哪里没有?” “不曾不曾,”我立刻赔上一副笑脸:“打架这事儿我哪能吃亏啊?最多就是擦破了一点油皮,可你看琼华仙子那模样,可是重重吃了我一记排头的,这会儿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咒骂我呢。” 我试探地说道:“我这也算给昆仑山长脸了不是?” “哟,”蕊芝冷嘲热讽:“听你这口气,还挺骄傲?” 我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坐好。”蕊芝拿来药箱要给我上药。 这让我我更不好意思了:“不用,没怎么伤到,一两天就好了。”但蕊芝还是执意给我上了药。 我笑嘻嘻地钻进蕊芝怀里撒娇:“还是姑姑心疼我。” “行了,行了,”蕊芝一脸嫌弃地推开我:“既然天后已经下旨,我也就不罚你了,你好好在烟落居闭门思过吧。” 上完药,鹤青走了进来,蕊芝撇了撇嘴,竟连招呼都懒得打了,朝他略一颔首欠身,就算行过礼了。 鹤青早就习惯这种冷遇,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赶忙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没事,”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姑姑都替我擦好药了。” “没事就好,”鹤青似乎放心了不少:“你看我还给你带了许多药来,怕是你都用不到了。”他拿出一个小药盒,里面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剂。 “这个是止血的,这个是接骨的,那个是补气的,哦对了还有这个,”他拿起一个小紫砂瓶:“这个叫金髓丹,是用龙葵、青参和冰箭草制成的,我特地去老君处讨了一瓶,你不是正在长仙骨嘛,每日沐浴后用这个涂在脊梁处,就不会那么疼了,我还给你调制了沐浴包,里面加了苏合香和白芥子,每日泡一泡,对你长骨头也是极有好处的。” 我乐呵呵收了礼物,轻快欠身:“谢殿下关心。” 他听我称呼他“殿下”,还以为我不高兴了,解释道:“我...去看天佑了,所以这几日才没来...” 我摆弄着沐浴包,凑近了闻,一股芳香沁人心脾,闻言问道:“啊?你下凡了?” 鹤青点头:“嗯。” 我羡慕道:“上神就是好,六界来去自由。”忽然又有了个想法:“你帮我去凡间取一样东西可好?” 鹤青问:“取什么?” “哎呀,你先别问了,就答应我吧。”我故意卖关子。 “东岳山脉峻岭间有一条河,叫齐阳河,齐阳河下游入水口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岭麓山,是东岳山脉的一个分支,山前有一截断石,断石边上是一个树桩,那是一棵老树,被人砍了,年轮有五十多圈,很好找的,二者正对的河岸下我挖了一个洞,在那里藏了个东西,你去替我取了,好不好?” 鹤青笑道:“这么神秘,连我都不告诉?” 我不肯松口,只说是秘密。 “哎呀,等你取来就知道是什么了。” 鹤青想了想:“那...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着我学音律。” “啊?”我抱怨:“那东西太难了,我学不会,而且我以后是要进武神宫的,又不是去当乐仙,费精神学那嘈嘈切切的玩意儿做什么?“ 鹤青却说:“此言差矣,岂不闻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你要精进修为,以音律辅之,修身养性,最为相宜,轻拢慢捻抹复挑,这里面学问可多着呢。” 我磨叽半晌,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 “那我先去给你弄把七弦琴来。”鹤青高兴道。 “诶,今天就别忙了吧,”我连拉住他:“刚跪了两个时辰,实在困倦得很。”我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你啊,”鹤青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吧,那你今日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我冲他粲然一笑,一副得逞的样子。 清晨的朝阳阴晴不定,刚和煦地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没过多久就暗下来,似乎是被乌云遮挡了,我正与鹤青在蟠桃园里练剑,桃园四下无人,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们,与其说是练剑,倒不如说是比肩起舞,任意挥洒,好不畅快。 这时一阵声响把我吵醒,我一睁眼发现原来是在做梦,好可惜,那可真是个美梦啊。 我见到蟠桃园的几个小仙娥正在将蕊芝的东西往外抬,我一惊,连忙爬起来,冲到门外。 小小的烟落居从未如此热闹,仙娥们有条不紊地在屋内屋外穿梭。 我抓了一个仙娥打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仙娥比我还惊讶:“蕊芝仙姑要搬走了。” “搬走?搬到哪里去?”我急了,没等那仙娥回答又问:“她在哪儿?” 仙娥朝蟠桃园的方向指了指,我连忙奔出去,见到蕊芝正在指挥仙娥们搬抬,嘱咐她们当心着点,这下我急了,跑过去问:“仙姑为何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仙姑不高兴了?我改还不行吗?不然仙姑罚我吧,抄书,罚跪都使得。” “哼,”蕊芝道:“那若是我让你再也不要与二殿下私下见面呢?” “这...”我支吾道:“这恐怕不行,我立志以后是要去武神宫当天官的,到时候二殿下就是我的主神,我总不好...” 蕊芝冷冷地说:“借口。” “仙姑,仙姑,”我学杨天佑那样抱着蕊芝的腿:“你不要走好不好,看在我孤,孤苦无依的份上,若连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可真是漂若浮萍了呀,仙姑啊,蕊芝仙姑,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越说越夸张。 “起来,”蕊芝无奈地抽了抽腿,却迈不动:“我跟你说,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赶紧给我起来,别撒泼打滚的啊,这招对我没用。” 我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地说:“姑姑真的不要我了吗?” 蕊芝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林间说:“我就住那儿。” 只见这桃林边上不知何时又建起了这样一间小屋,格局和烟落居颇有些相似,两处离得也很近。 “你学业将成,很该有自己的住处了,以后也不必打地铺,与我挤在一个屋子里了。” 我感动得一把抱住蕊芝:“还是姑姑待我好,可是我想和姑姑在一处。” 蕊芝第一反应还是嫌弃地推开我:“行了行了,烟落居那么小,装不下这么多人,以后啊,你想与谁来往便与谁来往,想见谁便见谁,我眼不见心不烦。” 她说得我无地自容。 几日之后,便是鹤青的生辰了,九重天上磬钟齐鸣,祥云笼罩,远远望去,天宫仙气弥漫,百鸟朝凤,龙凤和鸣,端得是一派祥和景象,花千树盘旋而上,噼噼啪啪响彻云霄。 蟠桃园的仙娥们大都没见过这位武神殿下,瞧着是一场好大的热闹,纷纷前来围观,只见天边紫气东来,上空竟现五星连珠之象,都啧啧称奇,夸鹤青乃是天命真神。 我瞧着心里有些酸涩,鹤青生辰我却不能与他一道。 但他被那么多人围绕和爱戴,总不会孤单,也不差我一个。 “看什么看,”蕊芝说:“别想着偷偷溜出去,吃饭。” “我没有...”我拨弄着碗里的米,半天没吃下去一粒。 我没想着偷溜去看他,只是此刻有些想念他而已。 “吃不了就别吃了,没的浪费粮食,”蕊芝训我:“抄书去吧。” 我悻悻地坐在窗边,眼睛却不自觉得望向窗外,内心多少有些失落。 这时,我见到一个身影御剑而来,缓缓落下,白衣飘飘十分扎眼。 看热闹的仙娥中有人喊出:“武神殿下。”瞬间吸引来所有的目光。 鹤青温文尔雅地朝一种仙娥点头致意,引起一阵惊呼和笑谈。 蕊芝骂:“大晚上的杵在这儿干什么?是白天活干少了吧,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仙娥不敢不听蕊芝的话,有几个年纪小一点的,可能是对鹤青实在是太好奇了,呆立在原地,两只眼睛都看直了,被露茶和碧莲拽走了。 我雀跃地跑出来,就差扑到他身上了,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彤云殿庆生吗?” 鹤青长身毓立,宛如一块无暇美玉,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当然要来见我最想见的人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绪波澜起伏。 “哦对了,这是你要我去帮你取的东西。”鹤青递给我一个精巧的石奁。 “这可是费了我好大功夫才找到,现在可以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了吧?” 我笑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鹤青好奇地打开石奁,里面是一串火红的珊瑚株。 “这是...?” “这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我挺起胸膛,颇有些骄傲。 “东海龙宫的珊瑚株,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鹤青问。 “这可不是我偷的,”我连忙解释:“是我捡到的。” “在去昆仑瑶池前,我也曾以四海为家,江河湖海,天下水域大半我都去过了,也曾在东海讨过生活,那里有个岛叫无极岛,说是东海遗珠,其实就是一座无人的荒岛而已,因为地处偏僻,气候多变,周围的洋流湍急,所以人迹罕至,倒是成了水中生灵的天堂,那里的水系妖族种类繁杂,数量惊人,所以经常会引发冲突,有一次鲛人族与龙族就因为一片水草丰美的领地打了起来。” “当时的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两族厮杀把整片海域都染红了,海水喝到嘴里都透着血腥味,我吓坏了,拼命的游啊游,想逃出这片红色恐怖,游到海水重新变回蓝色,但我太害怕了,横冲直撞,没想到被卷进水波,径入洋底,在那里我看到了被珊瑚群包围的另外一个世界,瑶宫贝阙十分华丽,巨蚌含珠,夜叉巡海,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到了传说中的龙宫了。”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呀,”我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只是偷偷瞄了一眼,便已是心驰神往了。” 鹤青笑道:“有这么好吗?” “当然好了,”我说:“龙族可是四海之主,水中的精怪,哪有不向往的。” 我没好意思说,珊瑚株可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宝贝,我趁着巡海夜叉不注意,叼了一块掉在地上的珊瑚株,一溜烟跑了,直游出好远好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来趟龙宫,得留点儿纪念不是。 鹤青道:“这有何可艳羡的,改日带你去龙宫内游玩便是。” 我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他说:“早在三千年前龙族就因破魔有功,举族飞升,归入天界了。” 鹤青忽然凑近我,笑道:“这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你舍得?” 我一咬牙,一闭眼:“归你了,拿去吧。” “这么好?”鹤青把玩着珊瑚株,歪着头看我:“收了这么大一份礼,得回报才是。” “阿善几时生辰?告诉我,也好让我准备一下。” “我?”我摇头:“我不知道。” 我过往一生犹如一介遗世蚍蜉,全然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直到现在才算有了一丝丝归属感,对于生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自然也就没有追究过。 一百二十三、地仙 仙药课上,祁红仙子正在教大家调配一种清毒止血的药,胖仙君失手打碎了一个药皿,“哐当”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学堂回荡。 “集中注意集中注意,”祁红仙子不耐烦地用书敲打桌面:“琯考在即,这么基础的仙药都调配不好,毛毛躁躁的。” 我环视一圈,发现苡安又没来上课,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胖仙君他们没了撑腰的,整日耷拉着脑袋,魂不守舍。 似乎自从鹤青生辰之后,她就没在天神院出现过了。 南宫明说:“她被天后娘娘罚了。” “被天后罚了?”我不理解:“那...我们也被罚了呀,禁足可没说不让来上课啊。” “不是...”南宫明压低了声音说:“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 见我一脸疑惑,南宫明小声说道:“天帝陛下决意借武神殿下生辰,好好犒赏他,一来是奖励他战功卓绝,二来是发生了云华公主那档子事,怕天庭横生流言蜚语,正好借此,向六界展示天家的和睦,所以陛下下令武神的生辰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不止天庭的众神诸仙,还邀请了不少下界的地仙上九重天来庆贺,以彰显天庭的威仪和一视同仁。” “听说宴会上,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殿下的婚事,有仙官奏禀,说二殿下年纪不小了,担任着守卫天界的重责,可是偌大的武神宫连个女主人也没有,殿下膝下犹空,实难叫众天官心安...” “天后娘娘是最知道殿下心思的,于是说:‘我儿虽战功赫赫,心却还没有定下来,只怕是要耽误了女儿家,况且也实在并无合适的人选,众卿若有推荐的人选,倒可引来见上一见。’这懂的人都听明白了,天后这话看似顺着他们的意思,实为推脱之词,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偏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什么东岳山山神,上前回话,说自己的女儿有幸在凡间与二殿下相识,一见倾心,虽只相处了半日,已然一副心肠都挂在二殿下身上了。” “二殿下回到天上之后,她便开始茶饭不思,每日倚门望天,长吁短叹,想他想得快得相思病了,瘦了一大圈,做父亲的心疼女儿,实在没办法,只好豁出一张老脸,来天庭替女儿说亲,还说知道自己只是区区一介地仙,小小东岳山山神,身份低微,女儿也被自己宠坏了,配不上武神殿下龙章凤姿,不敢奢望能封妃,更不敢肖想当正宫娘娘,只是女儿思慕武神实在是思慕得紧,女儿家盈盈弱质,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一命呜呼了,天可怜见,只盼能留他女儿在武神宫中,当个侍妾也罢,做个仙婢也可,只肖能时常见到二殿下,解一解她的相思之苦。” “这番话看似做小伏低,实则字字句句都暗含胁迫之意,仿佛他女儿要是香消玉损了,那都是天家的不是,二殿下本想拒绝的,但这次宴席本意就是普天同庆,不好与下界地仙闹得太僵,于是按下不提,天后娘娘也只说,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不好亏待。” “后来听闻那天晚上宴会还没结束,二殿下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天后娘娘只好第二天一早把二殿下招到长明殿,与他商议此事,说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留在宫里做个侧妃,那女子天后娘娘已经见过了,虽算不上钟灵毓秀,相貌才情倒也还匹配得上...” “你看,这山神老儿来九重天吃个席,还把自己的女儿也带上了,这明显就是有备而来的嘛,二殿下不肯应,又不想违逆天后娘娘的旨意,正为难之际,没想到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被苡安知道了,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也不管天后娘娘下达的禁足令,马上就从北溟来到天宫,直奔长明殿去了,据说在天后宫里大闹一场,闹得不成样子,连向来好脾气的天后娘娘都发了怒,本是要好好惩治她的,后来北溟仙族的族长,苡安的父亲亲自前来,求了半天,才把她领回去,天后勒令她呆在房中不许出来,连课都不让她上了。” 南宫明一股脑把话说完,见我愣在那里不说话,在我面前挥了挥手:“你怎么了?” 我有些无所适从:“你是说他...要成亲了?” “铮”,我手中凤尾琴的琴弦断了。 在我身边踱步的鹤青放下手中的书卷。 “阿善,你又分心了,今天怎么了?” 我有些烦闷,涨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安灵曲正练到关键的时候,可要凝神聚气,心神合一呀。”他蹲在我面前温和地说。 我抬起头,目光与鹤青相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问出口。 嫁娶之事终究是鹤青的私事,我又有什么资格过问。 他是天界武神,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好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但我就是贪心,这个时候,我多希望自己可以自私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鹤青见我神色不对,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没,没什么。” 鹤青像哄小孩一样哄我:“那便再弹一遍吧。” 也是,想那么多以后的事做什么,至少这一刻,他是在我身边的。 我只想与鹤青在烟落居,抚琴,练剑,烹茶,度过这段快乐的时光,哪怕很短暂。 “仙子在找什么?”过了几日,我和往常一样来学堂,却发现一位陌生的仙子在天神院门口探头张望。 “哦,我...我是今日来报道的...”仙子怯生生地欠身道。 来报道?可是玉穹真人不是说,天神院招生期结束,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招新生了吗? “敢问仙子是哪个宫里的?”我问她。 “我...我并非天宫中的,前几日刚从下界上来...” “你就是东岳山山神之女。”苡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她径直越过一脸惊讶的我,走到山神之女面前,停下脚步,她的脸上挂着惯常轻蔑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小女石榴,见过仙子。”山神之女含羞带怯,垂着眼帘,一双灵动美目宛若一泓秋水,楚楚可怜。 “如今这天神院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啊。”苡安看看我,又看看石榴,出言嘲讽。 “仙子勿怪,是天后娘娘说我资历尚浅,不够格进武神宫服侍殿下,特许我来天神院进修的,这是天家的恩典,小女不敢推辞。” 我心中暗笑,哟,把天后都搬出来了,这是当面锣对面鼓,要跟苡安打擂台呀,先前她父亲费劲心机把女儿塞进天庭,现在看来这父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苡安果然一点就着,推了石榴一把:“凭你也想进武神宫服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石榴竟然顺势跪下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仙子了,凭的是什么,都是小女的不对,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仙子不要生动怒。” 我叉着手在一旁看戏,苡安这是碰到对手了呀,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苡安想是也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地仙居然会用这么一招,瞪着她:“你干什么?” 石榴抓着苡安衣服下摆说:“请仙子原谅。” 此时学生们陆续到来,见到此番场景,自然是以为苡安又在欺负人了。 苡安嫌恶地丢下一句:“喜欢跪就跪着吧。”便不再搭理她,一扯衣袖走了。 我走过去对石榴说:“仙子请起吧,这人来人往的,你跪在这里也不好看。” 石榴被我一叫就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在我后面:“仙子慢走,请问仙子怎么称呼?” “我叫阿善。” “阿善,人美心善,真是好名字呢。” 这夸人夸得可真是到位,若不是刚才见识过她的手腕,我怕是就真信了。 这时,南宫明恰好喊我,我连忙抛下石榴跑了过去。 “跟你说话的是谁?怎得没见过。”他问我。 “石榴。”我挤出一个最难看的笑容。 南宫明连忙捂住嘴:“她就是...” 我点点头:“没错。” “天后娘娘居然特许她来天神院上课,难道说...”南宫明叹了口气:“殿下自求多福吧。” 今天的仙术课学的是“聚气为箭”,顾名思义就是拉弓但不放箭,而是用自己的灵力凝结成箭,学生们依次试了几圈,没几个能做到的。 石榴耍了点小聪明,只见她的手指化出一株藤蔓,结成草剑射出去,稳稳击中靶心,倒被泰莱神君夸奖了一句:“不愧是山神之女。” 立刻就有学生指责她作弊,说:“这并非聚气为箭之法。” 泰莱神君说:“此言差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擅长之处,或可称之为天赋,自然每个人’气‘的形态也不尽相同,发挥所长才是明智之举,反正是放空弦,能射出箭就行,读书不要读迂腐了。” 石榴娇俏一笑:“谢仙师指点。” 学生中只有白雅洁和南宫明完成得最好,南宫明的气箭稍差些,但也算是能结出“箭”的形状了,白雅洁则是一箭射穿了靶子,就跟使的是神兵利器似的。 课后,南宫明还跟白雅洁讨教,白雅洁描述得很简单:“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意坚不移,所信即所见,所见即所得。” 说得跟打哑谜似的,十分玄乎,我和刑廉都没听懂,唯有南宫明频频点头附和。 过了几日,石榴上课居然迟到了,《玉京史》读了两章了她才姗姗来迟。 “仙师息怒,武神宫实在太大了,我才去了数日,路还没人全,今天没有仙娥姐姐引路,我就...就迷路了。” 这话倒是不假,武神宫确实太大了,若不认得也确实很容易迷路,不过她这字字句句都在表现自己是武神宫中人,意图未免太明显,我仿佛能听到苡安后槽牙打架的声音。 苡安应该有好久都没有去过武神宫了,自从她乔装混入军中,跟随鹤青从蛮荒返回天界之后,鹤青似乎就彻底厌弃了她,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只说是苡安不听军令,被敌方掳走,害天兵受到挟制,影响作战进程。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只是如此,那不过就是一个被娇纵坏了的女子为了见到心爱的郎君犯了错而已,有罪当罚,但不至于如此,鹤青就算不考虑天庭与北溟的关系,也应该顾及天后的颜面。 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没问,鹤青也没主动提及。 我曾经旁敲侧击地说过我在苡安身上发现的奇怪现象,包括那被魔气缠绕死相极惨的蜈蚣以及我和腾蛇姥姥与她对阵时,她使出的诡异招数,都显示了她与魔族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苡安正统仙族出身,又怎么会与魔族有牵连呢? 除非她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仙子留步。”课后,石榴叫住我。 “有什么事吗?”我转身问。 “我...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朋友,仙子愿意和我做朋友吗?”石榴扭捏道。 “别担心,我也是新来的,这地方虽大,它也...不吃人。”我没接茬。 石榴又说:“听说仙子是昆仑来的?” 我点头:“嗯,没错。” “昆仑山上的仙子都和阿善一样美吗?”石榴没头没脑地说。 “呃...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石榴涨红了脸,不安得搓着手,随即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入武神宫有好几日了,却连武神殿下的一面都没见着,他...似乎时常外出,我想着,最近好像也不用带兵打仗,不知他都去了何处?” “那你应该去问武神殿下呀,问我做什么?”我满脸堆笑。 我注意到苡安正躲在暗处偷听我们讲话,石榴这是要转移矛盾,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呀。 她话锋一转,秀眉微攒:“哎呀,也不知道琼华仙子为何这般讨厌我,处处针对我,我,我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这下在天庭的日子更难熬了。” 我笑着说:“再怎么说你也有个山神父亲替你出谋划策,如今连天后都为你撑腰,还有什么可愁的,要说孑然一身,那我岂不是比你更惨,苡安为人就那样,若你真觉得过不去,避开点就是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赶快修完天神院的课业,到时候分了宫,当了天官,各自都有自己的任务,就不常打照面了,日子岂不松快很多。”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 石榴见我不上套,也不顺着她的意思接话,就找了个理由,说玉鼎真人罚她打扫益丰堂门前的鼎炉,匆匆结束了对话。 一百二十四、琯考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芳香盈野。 我瞧着天气好,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到一旁的白雅洁,走在杏花林中,一声素衣,不苟言笑的她也为这满园春色动容,难得抬头赏起花来,这一抬头,使得她白皙纤长的脖颈更秀美了,与精巧的下颚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风一吹,吹起她的发尾和鬓角,也吹下了漫天的杏花雨,那景象美艳不可方物。 一只黄鹂飞上枝头,这小东西似乎也被白雅洁的美貌给迷住了,摇头晃脑地鸣唱。 白雅洁朝那黄鹂微微一笑,瞬间就使得这大好韶光失了色。 南宫明看得呆住了,连我都愣了片刻,瞬间胜负心起,勾勾手指,树枝一动,黄鹂拍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先是绕着我飞了几圈,最后落在我的肩头。 “阿善御兽的功力又增加了。”刑廉说。 我得意地哼哼:“那当然了。”心里觉着是把白雅洁比下去了。 黄鹂与我耳语几句。 我惊讶:“你说鹤青来了?” “他怎么会来?”我欢喜道:“他在哪?快带我去。” 黄鹂轻快啼鸣,振翅飞起,为我引路。 “诶,你去哪儿啊?”南宫明喊我。 我哪里还顾得上他们,一溜烟跑了。 跑着跑着面前就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鹤青,慕枫也来了。 “鹤青,鹤青,”我一边喊一边招手,兴冲冲地跑上前:“你怎么了来了?” 我注意到慕枫向我投来的目光不大友善,不自觉地退后几步,欠身行礼:“见,见过武神殿下。” 鹤青刚想说什么,我身后又传来几声见礼:“见过武神殿下。” 我撇嘴,心想,他们几个走得还挺快。 鹤青随即改口,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琯考在即,泰莱神君邀我前来协助他上课。” 南宫明道:“多谢殿下指点。” “谢什么,指点谈不上,不过是配合罢了,若是于你们有些许进益,也是功德一件。” 这官腔打得我都快笑了出声了。 天神院的这班学生平日里养尊处优,最不喜欢来驯兽场,嫌气味重,无奈这又是泰莱神君老早就提出的联合教学计划,要不说吃软怕硬是天性呢,学生们就算不买永垣的账,也绝不敢驳泰莱的主意,即便如此,也难免抱怨连连。 直到鹤青出现,现场瞬间鸦雀无声,学生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目瞪口呆,齐刷刷看向鹤青,现场黑压压一片,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是鹤青第二次出现在课堂上了,不过上次他来去匆匆,救了我就走了,很多学生没看得真切。 永垣有些不习惯那么安静的课堂,毕竟平日里这些学生在他的课上都如脱缰的野马,任由他呼来喝去都叫不住,难得这么乖巧,连带他说话的声音都降低了。 “参见殿下。”永垣道。 “仙师不必多礼。”鹤青说。 “没想到殿下真的来了,是学生们的福分。”永垣双手握于身前,弓着背毕恭毕敬道。 “仙师客气了,”鹤青道:“还是各位仙师劳苦功高,春晖四方,桃李天下,才使得天界传承不绝。” 寒暄毕,泰莱神君道:“今天的课程设置在镜湖森林,提前透露一下,这也是你们琯考的最终场地,告知你们是希望你们可以借这堂课熟悉一下环境,避免考试时受伤。” “今天你们的对手是武神殿下和慕枫将军,”泰莱朝鹤青拱了拱手:“请殿下发布任务吧。” 鹤青道:“镜湖森林位于镜湖之畔,二者虽毗邻,但远处丹穴山上飘过来的山岚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两处环境大相径庭,镜湖风景优美,水草丰逸,而镜湖森林却瘴气深重,人烟稀少,奇珍异兽众多,诸位虽尚未达到上仙品阶,但日后都是要成为天官的,自然应当勇为人先。” 他斟酌了一下说:“既然镜湖森林环境恶劣,迷雾不散,那便请诸位...在林中找到我吧。” “啊?”众人面面相觑。 “找到我,就算过关了,”鹤青负手而立,笑道:“可是也没有那么简单,诸位尽力而为吧。” 闻言,石榴走上前,娇俏地欠身道:“若是第一个找到殿下可有什么奖励没有?” “奖励?” “这本非正式考核,妾身斗胆讨个彩头,不过分吧。”石榴倚姣作媚,粉面上一点朱唇,幽兰之姿,盈盈弱弱,言语间既有撒娇卖乖之意,又彰显了她与鹤青关系不一般。 “请殿下定下赏赐来。”学生们也纷纷哄。 鹤青问石榴:“你想要什么赏赐。” 石榴道:“妾身从小就生活在山上,连海都没有见过,我瞧着殿下腰间的珊瑚株,像是东海龙宫的宝贝,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割爱?” 鹤青脸色微微一变,缓缓抬眼,问她:“你想要这个?” 石榴愣了愣说:“若,若是要紧物件,那,那就算了。” 鹤青看了她一眼,挥手化出一只精巧的铃铛说:“这是三清铃,有清神明识的作用,若是走火入魔或者身入幻境者,听到铃声就能清醒过来,若是谁能第一个在镜湖森林中找到我,我便以此铃相赠。” “好!”南宫明率先附和。 不愧是鹤青第一拥趸,我想哪怕鹤青说日从西边升,水往高处流他也会拍手叫好的吧。 月余之后,便是琯考的正日子了。 凡间科举中第称为蟾宫折桂,我不知道这是人家的比喻,以为有什么传说,还特意去了一次月神宫。 这是我第三次到访月神宫,心里头已经没有早前那么害怕了,跟遛弯儿似的。 长秋和欣慈见我莫名其妙来拜月宫,自然没有好脸色给我看,我还巴巴儿地凑上去问月宫里有桂树没有,让我去摘上一枝,讨个吉利,直接被她们骂走了,没想到隔日,月神就给我送来了桂花茶和几枝金漆了的桂枝,还让人带话说祝我考试顺利,蕊芝见了也没说什么,我便收下了。 埋头苦头了那么些日子,终于奔赴考场,雄赳赳气扬扬。 时间过得真快,回想刚来天神院报道时狼狈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琯考第一轮是理论考,由每个人独立完成,内容涵盖是史学,道论,佛经,乐理,药典,我呢不算博闻强记,但自认有几分小聪明,考前临时抱佛脚,考试的时候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南宫明说我答卷的时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样子十分好笑,就这样,我勉勉强强算是把试卷给填满了。 唯有法术考试,要求每个学生用五行之中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元素施法,而我比较擅长的就只有水系法术,火系术法在取夔牛角的时候也用过,到底不顺手,这时候不敢使出来,于是我问“风火雷电”算不算?一开始监考的仙师认为不行,后来又觉得五行乃气之所运,世间万物的形成及相互关系总也逃不出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风火雷电”也算是五行中两两元素结合衍生出来的,就同意我以“五雷决”应试。 第二轮考试与其说是实战,不如说是第三轮小组战的赛前热身,规则是两两组队的逃生战,由于面对的不是成名已久的神将仙官,就是得道飞升的上神上仙,所以考试是采取记分制的,只要有效攻击达到一定程度,或者顺利从考官手下逃走,都算赢。 我与刑廉一组,面对的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南宫明与白雅洁一组,进入考场之前,我们互相为彼此打气。 南宫明笑道:“加油!别被淘汰了。” 我挤眉弄眼:“你也加油!” 又补了一句:“关键是保护好白雅洁,她可是我们的智囊,第三轮考试能不能过,可全靠她了。” 南宫明没听明白意思,傻乎乎地点头:“那是自然。” 木狼星君背对着我们站在驯兽场的中间,听到动静转过身,微微一笑:“来了?” “那我们就不多废话了,开始吧。”他的脸上慢慢长出细密的狼毛,嘴巴便长,嘴中生出尖利的狼牙,四肢化爪,很快就完全褪去人形,化成一匹黑狼。 黑狼看上去比上次瘦了不少,毛发也不如之前油亮,若不是厚厚的皮毛覆盖着,走起路来甚至都能看到他的腿骨在动,木狼星君喘着粗气,低吟一声向我们冲来。 “什么?你们没有配芥藤的解药?”白雅洁见我和刑廉这么早就考完,不禁问道。 “什么解药?什么芥藤?”我听都没听过,又怎么会配解药,我看了看刑廉,他也是一脸茫然。 “芥藤是长在南方湿瘴之地的一种藤蔓,虽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但要是中了就会全身瘙痒,长红色的疹子,这种状态下,是绝对参加不了下一轮考试的,《神农经》里有记载,芥藤性寒,全株皆有毒,可用特殊方式入药,如中芥藤之毒,需用蕲竹,野艾蒿方能解,我们问了监考,所有考官的武器上都淬了这种毒药,这算是本轮考试的第二道题。” “可是...”我挠挠头,与刑廉互望一眼:“可是我们没有受伤啊。” “怎么可能...”南宫明的手上缠着绷带,右半张脸还有很明显的红潮,显然是毒素还没有完全褪去:“你说你们的考官是木狼星君,那他的毒药就一定是涂在爪子上了,就凭你们两个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随便被他的爪子撩到就会中毒...” 可我们确实没有中毒。 我的法术虽不算上乘,但跟着鹤青练了数月,也算是小有进步了,就是赢不了奎木狼,但与他周旋一番还是可以的,况且我会御兽啊,不是我吹嘘,《灵异志怪集》现在我倒背如流,御兽的本事,只怕永垣都赶不上,就只没有 不过还是庆幸幸好碰到的是像木狼星君这样的妖仙,让我钻了空子,南宫明和白雅洁就比较惨了,对阵的居然是南宫明的大哥,南天门守将南宫嘉。 南宫明作为老幺,本是家里最受宠的,除了爹妈疼爱,哥哥们也十分宝贝这个弟弟,除了大哥南宫嘉,南宫明自小就十分害怕他这个大哥,见了他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尤其是自从他二哥战死之后,他的大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更加谨慎苛刻,约束弟弟们也更加严格,即使是犯了小错都要上家法,谁求都没用。 果然,南宫明一进考场,看到南宫嘉,刚还信心满满的他顿时两眼一抹黑,双腿发软,法术什么的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木讷地站在原地,被他大哥训斥了几句之后,更是哆嗦得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要不是白雅洁一力苦撑,最终以得分优势微弱胜出,那我们的琯考之路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 南宫明受的伤本就不大好看,外加他臊眉耷眼的,显得更颓废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过关的?”他不死心地问。 其实奎木狼现出真身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七八分的胜算了,即便没有《灵异志怪集》里那些御兽的招数,我似乎本来就天生能控制妖兽,这一点我在化成人形之后就发现了,上了御兽课之后就更加确认了这点,只缺一个御兽的家伙事儿,最好是笛、萧、号角这一类的,即便没有,我也能在灵力修为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凭借自己对妖兽的掌控在一定范围内约制住他们。 只是这招不能多用,况且我们面对的,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奎木狼,如果被他发现,他一定会变回人形以抑制住内心妖兽本能的,所以一开始我们只能蛰伏,也因此被修理得很惨,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分数也一度十分难看。 还好刑廉马上就明白了我的心思,尽管被追着打,也没有放弃,直到考试快结束的那一刻,我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发力,我轻吹了一声口哨,真的很轻很轻,普通人可能都听不到的程度,但一个听觉灵敏的妖仙肯定能收入耳中。 果然奎木狼很快便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不能动弹了,我又打了个响指,奎木狼突然不自觉地仰天长啸,发出一声狼嚎。 “快!”我喊道。 我与刑廉联手,一起施展土系法术,奎木狼的四只爪子很快陷入地下,被土堆给埋了。 “够了够了够了...”我大喊:“快跑。” 由于之前被压着打,实在太惨,凭最后的几下反击是不足以拉平的,只有顺利逃离考场,才能通过。 我和刑廉,你拉着我我拽着你,拼命朝门口跑去,与此同时奎木狼很快挣脱桎梏,龇牙咧嘴地朝我们扑来,真真千钧一发之际,我和刑廉冲出门外,死命关上了门,幸而只是被狼爪撩去了几根头发,人好歹是顺利逃出来了。 刑廉放开我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再次望向对方,一起大笑起来。 一百二十五、魔君 半个时辰之后,通文令传来第三轮考试通知。 幸好这时的南宫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第三轮考试果然被安排在镜湖森林。 让人意外的是镜湖森林竟不像上一次那样大雾弥漫,几乎看不清前路了,看来是各位仙师在周围布下结界,驱散了迷雾。 可这么大费周章目的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降低考试难度吧? “大家都小心一点,”我低声道:“在森林,尤其是这种视野开阔的森林里,千万不能大声说话。” 南宫明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我可是亲眼看到过来溪流边喝水的嘈杂的羚羊群被狮子和猎豹捕杀的情形的。 “还有就是,千万不能落单。”我抬头看了一眼参天古木,咽了咽口水,补充道。 看来驱散迷雾并非为了降低难度,看得清前路反让人心生畏惧。 拎我们进试场的是祁红仙子,她给了我们两件东西,一只锦囊和一支信号弹,锦囊里写着试题,信号弹则是遇到危险时鸣警求救用的,一旦使用也就意味着放弃了本场考试。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开锦囊看一下试题。”刑廉问。 “嗯。”我点点头,拿出锦囊,展开里面的一张绢纸,上面写着两个字:“守塔”。 “守塔?”南宫明不解:“什么塔?” 我恍然大悟:“是巫神塔!” 南宫明与刑廉面面相觑,白雅洁倒说:“原来巫神塔在镜湖森林。” “巫神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南宫明问。 我说:“经书有载,山海有灵,巫者,观天地,与神悦,巫族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上古时代,巫者往往都受到尊敬,他们是凡人,却有着异于常人之能,有的能观星象,断吉凶,有的医术高超,能望闻问切,药到病除...可是慢慢的,随着时代变迁,普通人开始惧怕这种特殊的力量,他们将巫者当成一类,有些野蛮之地甚至开始了对巫者的追捕和大肆屠杀,不得已,他们聚集起来,找一处世外桃源,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凡人没有停止对巫族的追捕,一方面他们害怕巫族的力量,一方面又想将这种力量据为己用...所以巫族只能四处逃跑,他们推举法力强大之人做巫神,带领族人抵抗入侵者。” 或许是与自己的命运有些相似,刑廉叹道:“那巫族也真是一个很尴尬的族群,似神似人,又非神非人。” 我赞同道:“正是了,听说巫族人称自己的领袖为巫神,传到天界,还惹得众天神不悦,所以据说巫族从古至今也只出了一位巫神,其后继者均不敢以“神”自称,不过相传这位巫神确实法力高强,而且精通结界之术,屡次救巫族人于危难,巫族人感念其功德,这才为他建了一座巫神塔。” 南宫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是鹤青告诉我的。”我一脸得意。 之前他来授课,我就是在巫神塔里找到鹤青的,当然几位仙师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障碍,永垣将他的鼍蜂鸟放出来,泰莱设下路障,让学生们都中了迷雾陷阱,但在迷雾之中,我还是凭借鹤青腰间的那一抹红找到了他。 最后我还和慕枫动了手,他似乎对我修为的提升颇为惊讶,特别我使出潜踪之术中的光影移行,这招我练得炉火纯青,我让慕枫不要小看我,他急了,还骂我只会逃跑,我不理他,继续跟他耗着,直到他露出破绽。 现在想想鹤青设置这样的演练,莫不是故意将终试地点告知于我呢? “阿善,你又来了,”南宫明不满道:“怎可直呼武神殿下大名?” 我耸耸肩,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去找塔吧,我记得是往那个方向。”我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朝森林深处一片水杉生长的地方指了指。 这时,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尖叫,那声音凄惨极了,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什,什么情况...”我缩了缩脖子,有些不确定:“刚刚的叫声是...?” 考个试而已,不用玩命吧... 还是林子里有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 林中传来簌簌的脚步声,我咽了咽口水,本能地后退一步,却看到苡安和她的跟班们拨开树叶走出来。 苡安冷笑:“怎么,被吓到了?害怕的话,可以退出哦。” 我冷笑:“呵谁怕了,要退出也是你们退出吧?” “别这么说,”苡安忽然换了一副姿态:“说不定我们是队友呢?” “你们已经看过锦囊了吧?”她问:“你们是哪边儿的?” “攻塔,”我斩钉截铁地说,又问:“你们呢?” 苡安却没回答,冷笑一声带着她的跟班们走了。 她不说我就打听不到了吗?笑话,我吹了声口哨,召来一只花雀,耳语几句后将它抛到半空:“去吧,跟上他们。” 刑廉问:“这招能管用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说:“如果我记得没错巫神塔十分难寻,上次如果不是跟着鹤青...”南宫明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改口:“...跟着武神殿下,只怕我是根本找不到,但那天林中大雾弥漫,所以具体位置,我也不能很肯定...” 白雅洁幽幽地说:“我们找水源吧,沿着水源走,如果天色晚了,就地安营也方便,这轮考试会是一场持久战。” “怎么回事...”我吃着刑廉烤的鱼,听着从四面八方归来的花雀回报:“攻塔,攻塔,攻塔...怎么都是攻塔?” “这次参加考试的一共有九队,现在已经已经有六队抽的都是攻塔了,剩下的两队就算全部都是守塔那也...”我话说到一半,最后两只花雀也回来了,我抬手让它们停在我的胳膊上,它们叽叽喳喳了一通,我惊呼:“什么?!又是攻塔?合着八对一是吧?就算巫神塔再怎么难找,也不能这样吧?” 花雀被我吓了一跳,连吃的都没敢要,“呀”一声飞走了。 “确定吗?”南宫明也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弄错了,或者是...偷听被发现了。” “不可能,”我说:“花雀这么隐蔽,林子这么大根本发现不了,你会背着一片树叶子说话吗?”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率先找到巫神塔,否则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夜里,我倚着树,听着耳边的水流声,心神不宁,难以入睡,望着黑幕上点点繁星闪耀出神,林中时不时都会传来几声古怪的,像是妖兽发出来的叫声,将我的思绪打断,吓我一个激灵。 “你冷吗?”刑廉见我发抖,将他的外袍递给我。 我摆手道:“夜里凉,你自己盖吧。”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紧张,好像从踏入镜湖森林开始,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跟上一次来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我安慰自己。 我刚迷迷糊糊合上眼,一声呼喊划破静谧的夜。 “救命啊!救命啊!” 我们四人顿时全体坐起来,最警觉的还是白雅洁,而我则差点陷入梦魇里醒不过来,无奈这叫声太刺耳,硬生生把我喊醒了。 “是苡安。”白雅洁低声道。 “去看看!”我马上说。 此时夜已深了,密林中一片漆黑,跑了一会儿,我忽然停下脚步,跟在我后面一下没刹住车,差点撞我身上。 “怎么了?”南宫明问。 “嘘。”还是白雅洁比较敏锐。 长久萦绕在我心头的乌云这一刻变得越来越浓重。 我努力,揣摩心中的感觉,恐惧却莫名的熟悉。 仿佛我与这林中渐渐升起的气场有着某种联系。 我无声的笑了,天神院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天官天将,对抗魔族及一切邪恶势力——他们认为的邪恶势力,保卫天庭和六界的安宁。 但在我不算短暂的学习过程中,对阵过同族,斗过妖兽,却从未直面过魔族的威胁。 虽然从我化形的第一天起就见识过魔的力量,后来也陆续体会过,却从没现在那么强烈。 一颗千年榉木下,一个高大的黑影渐渐升起。 他掐着苡安的脖子抵在粗壮的树干上,旁边,胖仙君等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我感到身边的南宫明忽然有些异样,眼神中散发着戾气,表情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凌厉。 “寒!修!”他拔出剑,咬牙切齿的冲上前,我都没来得及拦一下。 “你竟敢擅闯天界,”南宫明横剑向前:“你的死期到了!” 我能感受到镜湖森林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魔气,但我实在没想到,来的居然是魔君寒修! 寒修吊着眉梢,漫不经心地回头撇了南宫明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南宫家的小子。” 南宫明皱眉:“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寒修冷笑一声,缓缓地转过身来,一脸调笑地直视着他:“我当然不认识你,可是你的长相,和你身上那身红白校服,跟你那个死鬼哥哥简直一模一样。”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要坏事。 南宫明本不是一个冲动之人,但他死去的哥哥一直是插在他心里的一根刺,触不得。 而寒修此言无非是要激怒南宫明,与他一战。 我赶忙上前拉住南宫明:“你冷静一点,别忘了,这是寒修,魔界的泓魔君,之前,连鹤青都差点栽在他手上。” “阿善,”南宫明的声音颤抖了:“我知道自己力量微弱,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去为二哥报仇,但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他就站在我面前!你要我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 “南宫明,你听我说,这会儿穿目镜虽然撤了,但现在镜湖森林附近一定有监考的仙师,而且这里既然是考场,周围必有结界,他是跑不掉的,明日等天宫各处旁听的天官们一到,穿目镜一开,这些魔族败类自然无所遁形,你无畏逞一时之勇...” 我劝了半天,南宫明都不肯听,只好转向白雅洁,本意是想让她相帮着劝一劝的,谁知白雅洁却说:“既然我们是一队的,那要战便战,我决不会走的...”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糊涂了...我气不打一处来,看了一眼刑廉,连他也默默摇了摇头。 “结界?”寒修扯了扯嘴角,笑不达眼底:“你觉得我是怎么进来的?你以为九重天的结界能困住我吗?” 我看着他,冷冷地问:“敢问魔君为何来到此处?” “三千年前大战,魔族大败,向天界递交降书,承诺从此退守无妄崖,决不踏过界半步,如今魔君违背约定,在此现身,意欲何为?难道是又想挑起天界和魔界之间的纷争?”我隐晦地言及前不久他妄图用火麒麟挑起两界争端,阴谋却被粉碎之事,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果然,寒修的脸色变了变,随即一丝疯狂的笑容又爬上脸颊,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脖子,眼神里透着邪佞的光。 我不自觉地感到脊背发凉,南宫明看了我一眼,似乎恢复了一丝冷静。 没错,寒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只是为了挑衅,未免也太鲁莽了。 寒修拖着身上的黑袍,一步步向前逼近,指节咔咔响动。 这时,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鼍蜂鸟的叫声,虽然很轻,但是密林中太安静了,鼍蜂鸟的叫声又很有特点。 鼍蜂鸟都是成群结队行动的,看来这只鸟是迷路了,兴许是先前演练之时掉队了。 我暗暗招来鼍蜂鸟,让它去给永垣报信,心中估量着,魔君的修为应在真神之上,只凭我们四个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为今之计,就只有拖延时间了。 我朝白雅洁使了个眼色,滑跪在她面前,用水凝成弦,白雅洁素手一挥,弦音犹如气障爆出,向寒修喷发,寒修撩起黑袍打了几个旋,后退几步将气障化解。 “破魔吟?”他阴鸷的脸上露出几分暴虐的快感:“这东西可是失传很久了。” “还真是小瞧你们了。”寒修眼中透着寒光,一把扯下已被撕碎的斗篷,泛着蓝光的幽火燃起,很奇怪,寒修身上的幽火居然是冰凉的,连带着周围的花草树木上都迅速覆上了一层霜。 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站起来,捏了个诀,幻化出数十支冰箭,齐齐射出,寒修一抬手,食指上凝出一片巨大的雪花,形成一个冰盾,将冰箭挡了下来。 另一边南宫明纵身跃起,挥剑砍向寒修,刑廉又用了土遁术法,企图将寒修控制住,寒修眉头的没皱一下,握住南宫明举剑的手,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南宫明被打飞数丈,落下的地方突然长出一颗古怪的灌丛,仔细一看,原来是黑色的冰晶。 “小心!”白雅洁飞身而去,将南宫明撞开了,脚只轻轻点到冰晶,鞋子上居然溶出一个洞来。 落地后,白雅洁迅速脱下鞋,低声道:“小心,这冰晶有毒。” 一百二十六、瑞兽白泽 寒修轻巧地抬腿,将陷在土里的脚拔出来,我立刻示意白雅洁带南宫明走,一面抓起刑廉使了个潜踪术瞬移走了。 我与白雅洁在一里开外的水杉林中汇合,她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南宫明的伤势,给他服下一颗药。 “你拉我做什么?”南宫明倔强道:“让我去杀了他。” “南宫明!”我努力压着怒火:“你别犯浑了,寒修的实力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你以为自己能杀得了他吗?” 南宫明双眸震动,瞳孔猛然一缩,很是挫败,他张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白雅洁也劝慰道:“现下我们最重要的事,一是尽快求救,第二是搞清楚寒修来这里的目的,琯考也算是天界难得的盛世,岂知魔界不是想借此机会攻打天界,如果真是这样,要赶快告知天庭各宫。” 寒修那渗人的笑声忽然响彻林中:“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天界都是一些只顾自己保命的鼠辈,怎敢以正道自居,妄称仁义。” “啊!”苡安的叫喊声传来。 “本座没有空陪你们消遣,这里有四个天界的废物,若你们还躲着不出现,那我就一个一个的杀,就先从...先从琼华仙子开始吧。” “啊!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求求你放过我,你放过我!”苡安不停求饶。 “怎么办?”我表面镇定,心中着急:鼍蜂鸟怎么还没把消息带到! 南宫明说:“得先把苡安他们救出来。” 我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刑廉似乎不是很愿意:“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说:“就算杀不了寒修,救几个人总还是可以的。” 这时,黑夜里又传来几声妖兽的嘶吼,声音如雷,低沉悲悯,如诉如泣。 我有些心神不定:“这是到底是什么声音?” 莫非,这小小的镜湖里竟藏有瑞兽? 我的脑海里闪过在禁书室苦读《灵异志怪集》中的某一书页。 “难道是...白泽兽?”光凭叫声我还不能判断。 我发现一旁的刑廉一言不发,问:“刑廉,你怎么了?” 刑廉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心下了然。 刑廉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心里话:“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救他们?他们平日里作恶多端,造孽太多,才会遇上这样的事,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活该命绝于此...” “刑廉...”我说:“那终究是一条命,就算他们平时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也罪不至死。” 南宫明道:“你忘记仙师们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但知行善事,莫管他人非。” 能看得出刑廉内心的矛盾,理智与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无比挣扎,几近奔溃。 我直视着他,他的双眸漆黑且混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吗?!”他忽然咆哮:“你们感受过那种最恶毒的羞辱吗?你们受到过无尽的毒打和谩骂吗?你们体会过死亡的威胁吗?你们不是我,没法感同身受,凭什么来指责我,我不是圣人,让我原谅她我做不到!” “那种绝望,你们不懂...我等不到绝处逢生,我就只想等一个恶有恶报!我有什么错!”刑廉歇斯底里道。 我伸手搭在刑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试图安慰他:“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出现,对不起,让你独自一人经受这一切,可是刑廉,如果别人遭遇不幸,自己却袖手旁观,那有一天厄运降临时,你也要做好无人声援的准备。” “永远不要丧失对恶的感知,在该发声的时候沉默,在该反抗的时候退缩,这不只是视而不见这么简单,有时候不作为,同样会成为恶的帮凶,一旦这样做了,那陷入万劫不复的人将会是我自己。” “我不想妥协,不想放弃抵抗,你明白吗?我这是在救她,也是在拯救我自己,我希望你能跟我们站在一起。” 刑廉眼眶微微泛红,眼底起了一层雾,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转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罢了,”南宫明勉强站起身:“就算只有我们三个,也要把苡安他们救出来。” “就剩下三个了?还有一个呢?” 寒修见我们自投罗网,也没使什么花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戏虐道。 “废什么话,”我虚张声势:“动手吧!” 寒修勾起嘴角,神色透露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下一刻,我身前起了一阵寒意,我瞪大了眼睛,似乎预料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寒修的巨大的身影竟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先成全你。”寒修举起手,手掌中生出黑色冰晶,那冰晶像是活物似地“生长”,瞬间凝结成株,向我袭来。 那一刻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耳边拂过南宫明的叫喊:“阿善!快逃!快逃啊!” 我的身体几乎是出于本能发起了抵抗,等回过神,发现我与寒修双掌相抵,两手之间的冰晶碎成渣落了一地,不同的是他的冰晶因为含有剧毒,所以一落地就腐蚀了地上的花草,而我掌中的冰晶,就是普通的冰晶而已。 我居然用了和寒修一样的招数! 可是以我的灵力,最多只能凝结冰箭这样的东西,我从没试过用法术操纵冰进行正面较量。 我感到我体内有种奇怪的力量在流窜,甚至与寒修浑身散发的魔气互相影响,产生共振,压制着他,让他伤不到我。 面前的寒修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疯狂,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哈哈哈哈哈...是你,果然是你。” 这时,南宫明和白雅洁闪至身侧,南宫明大喊:“阿善,你让开!” 从白雅洁袖中射出一道白绫,从我与寒修之间穿过,被南宫明接住,二人抓着白绫,将寒修推到榉木上,以迅捷的身法绕树跑了几圈,将寒修绑在了树上。 而寒修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根本没有把这种小打小闹放在眼里,直到将他绑严实了,寒修才垂眼看了看身上的白绫,陡然沉下脸:“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 说着暴喝一声,震断白绫,南宫明和白雅洁随即被震晕在地上。 “你方才问我为何来此?” 寒修缓缓地向我走来,声音沙哑空洞,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我是为你而来的呀。”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寒修似乎更加兴奋了。 “夜氏一族唯一正统血脉如果没了,魔界那帮老顽固,是不是就能以我为尊了?” 寒修展开双臂,仰头面朝天空,仿佛是在举行某种仪式:“论实力,论疆域,论兵力,魔界舍我其谁?!” “自从三千年前大败之后,魔族已经分裂得太久了,要不是如此,怎么会甘愿屈居于天界的威逼和胁迫?” “杀了你,由我来一统魔界,唯有此,方能与天界抗衡!”寒修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状似癫狂。 这时,镜湖森林深处又传来那闷雷似的咆哮。 我拿出了一只短笛,这是我刚刚央白雅洁帮我削的,时间仓促,制得粗糙了点,但也足够用了,我尝试着吹响短笛,笛子发出“呜呜”的低鸣,我灵力不济,只能寄希望于用笛音扩大通灵之术的施术范围。 但很可惜,林中的咆哮声熄灭,渐渐听不到了。 看来我召唤林中妖兽相帮的计划失败了。 没等我从失望中缓过来,一只长满黑色冰晶的拳头锤向我,寒修没能再给我更多机会,我后仰躲过,又向后翻了几个跟头,手里迅速得捻了一个诀,只听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方寸之地,忽然平地起风,连我也在自己下的风诀中凌乱了,扯下下一片树叶子,好不容易站住脚,费力地扇了扇,那风就犹如刀刃一般狂舞。 寒修冷笑一声,跺了跺脚,便将我起的风诀给破了,风止树息,一切恢复平静,我站在那里,瞠目结舌,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在我愣神的片刻,他已经杀到我面前,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抵在树干上。 “没想到你这么不堪一击。”他狞笑着捏起我的下巴,舔了舔嘴角,慢慢靠近我。 “呸!”我朝他吐了口唾沫:“滚开!” 寒修甩了我一巴掌:“今天你落到我手里,就别想有命活着离开!” “轰!” 树林里,凭空响起一声怒吼。 一只巨大的妖兽从黑暗中冲出来,浑身散发着金色光芒,犹如温暖的太阳,那妖兽虎首龙身,却没有龙那样狭长的身子,四足健壮有力。 世间对白泽的记载很少,似乎是一种比四大神兽还神秘的存在,连《灵异志怪集》这样的妖兽百科大全中对其的描述也只是寥寥数语:白泽,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乃是瑞兽,非明王圣者不出,非机缘不可得见... 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它是在守护巫神塔? 我还在愣神,白泽兽一跃而起,给了寒修一蹄子。 它走到我面前,前蹄微屈,竟向我鞠了个躬,我立刻反应过来,翻身骑到白泽背上。 白泽不停旋转,雀跃啼鸣,火苗般的尾巴强有力地抽中寒修,将他拍飞。 “!”我附身。勾着白泽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它。 白泽转身带我遁入森林深处。 那边,寒修从一片废墟中站起来,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阴郁的魔气遍布全身,他一甩手,右手上渐渐出现一把冰晶化成成的剑。 他大喝一声,执剑奔袭而来,在我们身后追赶。 很快我就发现,他手中冰晶剑并非法术所凝结,极其锋利,诡异的是都没能看清他出剑的方式,沿途的树便纷纷倒地,树枝树叶如雨落下,一路势如破竹。 我结了个金钟阵朝寒修扔过去,被他的冰晶剑给破了,接着又使了离火阵,撒星阵,六合阵,无一例外都只能抵挡住寒修小片刻,这才逃了一会儿,我就黔驴技穷了。 片刻后,我改变了思路,变化手势,在面前结了个通灵阵。 白泽猛地刹住脚步,似乎有些犹疑,我鼓励它:“别怕,跨过去!” 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低,和妖兽之间通灵我倒是经常用,这通灵阵倒是第一次使,那阵形看着不太稳定,边缘模糊不清,有随时坍塌的风险。 我急了,催促道:“快,快冲啊!” 白泽嘶鸣一声,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冲进阵中。 说实话我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通灵阵会把我们带去哪里,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像是下了水一般,眼前一片迷蒙。 白泽兽倒是越发欢快了,我还懵着呢,就感觉到它走路一颠一颠,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 等我清醒过来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密闭的空间内,顶不高,有木骨搭建的房梁,周围的墙则是由土夯实填满的。 我有些犯迷糊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从未来过这里,我布下的通灵阵又怎会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 我跑到窗棂边,朝下看,吓了一跳,原来我们身处这么高的地方,在一座塔顶上。 等等,我忽然又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莫非这里就是...巫神塔? 是了!我与鹤青还在底下的琉璃台上说过话,我就是跟着那殷红的珊瑚株,在这里找到他的。 我找到巫神塔了! 如果剩下的队伍没有一个找来这里,那我们是不是就赢了? 也不知道这第三轮考试要考多久,这塔要守几日才算得胜。 可是南宫明,白雅洁还有苡安他们还在外面,也不知道寒修找不到我,会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我内心陷入了矛盾之中。 这时,塔内似乎有什么动静。 我警惕地问:“谁?” “谁,谁,谁...”声音在空荡的黑暗中回响。 白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望向一片漆黑。 我也住了嘴,生怕惊扰了塔内的精灵。 一百二十七、绝杀 “你怎么对镜湖森林如此熟悉?”我问鹤青。 鹤青笑道:“小时候,师父经常带我到这里来练功。” “这里真安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进去过吗?”我看着巫神塔问:”巫神塔里真的有巫神吗?” “小时候进去过,不过已经记不清了。” 鹤青解释:“那是我第一次受天劫,重伤未愈,昏迷不醒,师父把我带到了这里,他说希望巫神治愈的力量,可以救我,我那时候自视甚高,不把天劫放在眼里,但毕竟年纪太小了,渡劫完回来高烧几日,滴水粒米未进,把父君和母后都给吓坏了,说来也奇怪,不知怎么的,从镜湖森林离开之后,我就真的慢慢好转了。” “那在塔内的事情,你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好奇地问。 “我只记得...”鹤青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我朝他摊手。 “什么?”鹤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彩头。”我说。 “哦。”鹤青这才想起来,掏出三清铃放到我手上。 我拎着铃铛放到耳边摇了摇,铃音清脆动听,果然清心明神。 鹤青轻柔地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急着来见我,才这么穷追不舍,没想到只是为了讨赏来的。” 我得了东西,哪还管鹤青的揶揄,嘟囔了一句:“你的东西,哪能叫别人赢了去。” 鹤青听到这句话,笑容更加明显了。 “我们再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吧,”我说:“反正外面那群蠢东西也找不到我们。” “你真的喜欢这里?”鹤青问我:“可是天界视这里为不详。” “管别人说什么呢,”我拉着鹤青兴致盎然:“诶对了,你是在哪里修炼的?带我去看看,还有你要是渴了饿了怎么办?这林中可有好吃的?” 我想知道鹤青全部的过往。 那些没有我参与的过往。 他的师父永晟帝君那么厉害,看上去又那么严肃,鹤青从小跟着他修炼,一定很闷吧。 也不知道年幼的鹤青,能不能在林中找到一个玩伴。 我就可以,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洞里爬的,水里游的,我都能跟他们玩到一块儿去,而且它们都得听我的。 “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测试巫神塔的结界牢不牢靠的?” “结界?” 原来这里附近有结界,方才我都没注意,就这么闯了进来。 怪不得我追着鹤青腰间那抹鲜红到这里,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怪不得外面的人找不到这里。 “过不多久,镜湖森林就要成为琯考终试的场所了,我师父不愿人踏足巫神塔,搅了此处的清净,又不想因此向天庭提出异议,便差我来看看,若结界威力变弱,便加固一下。” 我攥着三清铃把玩,爱不释手。 鹤青笑道:“就这么喜欢吗?” 你给的东西,我当然喜欢了。 “那...若你通过琯考,我再给你备份大礼。”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琉璃台周围景象忽然波动了一下,慕枫走了进来。 “殿下,永垣上仙派鼍蜂鸟来催了,该是时候下课了。”慕枫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好。” 石榴和苡安看到我手里的三清铃,嫉妒得后糟牙都要咬碎了。 我偏要带在腰上在她们面前晃来晃去。 此刻,在静谧到寂灭的巫神塔中,我紧紧握着三清铃,希望它能给我带来力量。 我听见外面寒修杀至,想起了鹤青的话,对白泽兽说:“走,我们不能让他找到这里。” 白泽兽附和啼鸣,顺从让我骑到它背上去。 下到琉璃台,我看到前方大片树木倒下,鸟惊兽骇,四散逃窜,不一会儿,寒修从黑暗中冲出来。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白泽也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但奇怪的是,寒修明明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却似乎看不到我。 是结界。 是巫神塔的结界保护了我。 但我更想守护鹤青想守护的东西。 眼看寒修离结界越来越近,我拍拍白泽,它心领神会。 白泽一跃而起,口中喷出火焰,从背后扑向寒修。 为了不让他发现结界所在,我和白泽还特意绕了一圈,从林中走出来。 冰晶剑在火焰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 “你胆子不小,竟敢自己跑出来,”寒修神色阴幽:“我都要开始佩服你了。” 我吹响短笛,以灵力相助于白泽,一阵猛火强攻,寒修却在黑晶结界里完好无损,接着我飞快地变幻手势,左右手掌心向上,手指自然伸直,两手中指和无名指分别向上竖直,左右手姿势一样,然后两手掐寅,五指藏甲,小指从四指背上过,中指勾定大指,嘴里念道:“天雷火印,电掣神引,九天普化,一感一应,摄伏诛魔。” 捻诀施咒实在太麻烦了!要是我能像鹤青那样勾勾手,在送招的同时就能把法术使出来该有多好! “雷来!”我指天大喊,化五雷决为五雷阵,天雷不断,风驰电掣,雷霆神火频繁降下,将寒修困在阵中。 天雷像有感应似的,寒修走到哪儿劈到哪儿。 我就是想让他感受作恶多端,天打雷劈的滋味! 寒修不断地与我布下的五雷阵厮杀,而我也费劲全力维持阵形,神奇的是每当我觉得体内的灵力快要耗尽的时候,就有一股莫名的精元在体内流转,绵绵之力,似水流长。 我不清楚这古怪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但我有种直觉,这和我夜以继日修炼的仙法有所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而且,我体内不知名的力量不止一股! 因为我的灵力已经几乎消耗殆尽,所以身体反而渐渐被无名精元占据,多方互相掣肘又共同燃烧,让我感受巨大的撕裂感。 寒修终于还是破了我的五雷阵,我从白泽背上摔了下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里一阵腥甜,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他挥舞着冰晶剑向我缓步靠近。 “还没完呢!”我一咬牙,向天伸出臂膀:“雷来!” 一道斗雷划破长空,打在了我身上。 寒修怔了怔,停下脚步:“你疯了吗?我还没见过在自己身上施术的。” 我扯了扯嘴角,天降的电流流遍全身,仿佛打通了我全身的灵脉。 这招险是险了一点,我的身体很有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天雷的冲击而崩坏,但只要我忍下了,那我就捕捉到了天地间最强的力量。 此刻雷电遍布我身上的每一方寸,最终凝于指尖,我抬手指向寒修,一发雷电从我的指尖射出,寒修用冰晶剑抵挡,向后滑出一长段距离。 我想起了鹤青平日里教我的剑法,便以指为剑,舞起来,气势不输手握利刃。 周旋片刻之后,我感到身上的雷电之力在慢慢流逝。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纵身起跳,天雷之力全部附着在我的拳头上,这一刻我想到了南宫明的仇与鹤青的伤,顿时热血上涌:“去死吧!” 拳势行径道一半停了下来,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寒修筑起的结界,我凌空翻了个身,又以掌力相击,依旧无法突破,反被结界弹开。 “引天雷加身,了不起,了不起,”寒修用麻木而空洞的表情鼓掌:“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但是到此为止了,魔尊后人。” 寒修走向我,我强撑地太久了,雷电之力一散,便开始浑身发抖,视线也渐渐有些模糊了。 “住手。”有人大喝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邢廉。 “你怎么来了?!” 邢廉说:“你放心,南宫明他们我都安置好了,他们没事。” “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快走!” “我不走,”邢廉说:“我已经逃过一次了,这一次我绝对不走!” 白泽兽也挡在我面前。 我眼中含泪,暗下决心,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让他们活下去! 白泽率先扑上去,对寒修又撕又咬,邢廉见机,故技重施,用土遁术封住寒修的行动,抬起右手,手掌和小臂上燃起三昧真火,以此手刀向寒修攻去。 只听白泽突然啾啾而鸣,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似乎是中了毒。 刑廉见白泽兽倒下,动作略一迟疑,便失了先机,寒修徒手接下他手刀,刑廉手上的三昧真火瞬间熄灭,黑色冰晶从寒修的手中延伸出来,如同长着细刺的藤蔓一般缠绕在刑廉的手臂上。 我一看情势不对,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寒修,试图将他和刑廉分开,但为时已晚,随着撞击,刑廉的左臂像是冻硬了的石头一样,从肩膀处整个断裂开,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他痛苦地大叫一声,声音在林中回荡,震得耳朵生疼。 而我又被寒修掐住了脖子,他的拳上慢慢凝结出一个柱形的冰晶,顶上尖而细,离我的眼睛只有不到半寸,我哈出一口白气,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此时远处渐渐生出一道橙黄的光,天黑转深蓝,面前的森林也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显出了郁郁葱葱的剪影。 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亮了,一个时辰之后,这林中各处的天眼便会升起,辰时末巳时初,天宫各处的天官们就会再次来旁观琯考。 届时,我应该就能得救了。 不过很可惜,我大概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正当我绝望之际,一道红光从天而降。 似乎是有什么人从寒修手中将我夺过,我睁眼一看,那人长着一头红发,迎着寒修的冰晶而去,掌中烈火却将冰柱一点一点化去。 “寒修,你想干什么?”红发人侧目看着他,沉声道。 寒修冷冷地抬了抬眼,一言不发。 “当初你怂恿三魔君来天界,说是要夺回魔尊之后,我应该猜到你没安好心。” “衡武,你在这儿装什么忠诚不二?魔界群龙无首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想过当那魔尊?你一直说要为魔尊和公主报仇,这样下去,你拿什么报仇?难道就指望一个乳臭未干,灵力低微的丫头吗?!” “她是叶心公主的女儿!” “她是叶心公主和那个卑劣之徒的女儿,她身上流着肮脏的血!”寒修吼道:“凭什么?我为魔界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还要对她三跪九叩,俯首称臣吗?!” “你是要公然谋反吗?”衡武森然问道。 “是又如何?”寒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不妨告诉你,现在重连正率领二十万魔族将士,用我们来时的途径,通过镜湖森林悄悄潜入天界,准备发动攻击。” 衡武一凛:“怎么可能?三魔君通过冥幽之径来天界,尚且耗费许多,普通的魔族士兵怎么可能做到。” “如果是用月神留下的阴玉呢?” “什么?!”衡武朝寒修逼近一步,浑身的赤焰一燃:“你竟敢擅动魔尊大人的东西。” “哼,”寒修冷笑一声:“什么魔尊?夜韶倾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千多年了!魔族夜氏已经完了,你要向谁表忠心呢?” “你住口!”衡武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现下我不与你计较,但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伤害叶心公主的女儿,我现在要带着她去找重连,让他撤兵,然后一起回魔界。” 寒修眼中泛着寒光,神色异常:“要是我不同意呢?” 衡武张开手掌,手中幻化从一柄短戟,寒修则一番手腕,重新变出冰晶剑。 我在一旁听得有些懵,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起内讧,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屏气凝神,疗伤要紧。 三魔君带兵私闯天界,似乎是为了找什么人,不行,我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鹤青。 我想趁着二人混战之际,伺机逃走。 那个叫衡武的魔君十分奇特,打起来的时候一头红发会变得更加鲜艳,像燃烧的火焰,战斗越发激烈,就连他的眼睛也隐隐透出火光,浑身都像是被点燃了似的,他赤着脚,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泥土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冒着白烟,脚印的边缘也有火苗挑动。 我看得愣住了,转而醒过神来,提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站起来。 此时二魔君已经打得难解难分了,犹豫他们的身法奇快,甚至很难看清其移动轨迹,天上地下地乱窜,只留下一个残影。 我乘机扶起刑廉,为他止了血,他眼神空洞,似乎被榨干了所有的希望。 这或许比他身上的伤更致命。 “白泽,白泽!”我焦急地呼唤。 白泽兽呦呦啼哮,挣扎着翻身爬起来,来到我身边。 我检查了一下它的状况,幸好中毒不深,施咒替它止住毒素扩散,要想解毒,恐怕要等逃出去之后,找药王讨解药了。 “走!”我架起刑廉,正打算跑,忽感一股热浪袭来。 刚刚与寒修近身战斗,冻得我直哆嗦,这会子有热得我直冒汗。 身后,衡武的声音传来:“你想去哪里?” 一百二十八、巫神 我撒开腿拼了命地狂跑,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树枝刮破了我的脸,生疼生疼的,却还躲不过衡武的追击,他就跟块膏药一样死死粘着我,不管我跑出去多远,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他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们魔族的是不是都有病?”我刚刚大战一场,扛着刑廉精疲力尽,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堂堂魔君,老追着我不放干嘛?” 衡武愣了愣,直勾勾地看着我,不像寒修一直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他的眼神很复杂,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衡武沉静下来说:“跟我回魔界吧。” “啊?”我一脸迷惑,这魔君怕不是真的有病吧,看他浑身冒火,莫不是把自己给烧坏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魔界?” 话音刚落,天际的曦光照耀,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形成一道道光束。 天亮了。 前方不远处升起一个古怪的金色物体,呈十字星形状,中间是一个类似眼睛一样的图案,恍惚一下,眼球似乎还会转动。 是天眼。 我想,难得,好运总算站在我这边一次了,哪里还顾得上与魔君衡武纠缠,虚晃一下,便越过他,冲向天眼。 衡武对我似乎并不太防备,所以一下便被我突破了,但他依旧追在我身后。 “镜湖森林有魔族潜入!快派人过来!”我朝着天眼又蹦又跳又招手。 才喊了一句,就觉得后领被人抓住了。 我回头一看,衡武正垂眼看着我:“既然你不肯跟我回去,那就得罪了。” “你要干什么?喂!”衡武仿佛老鹰捉小鸡一般拎起我,御风前行。 他跑得比我快多了,好几次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甩下来,却都有惊无险。 “放开我!放开我!”我开始挣扎,试图掰开他的手。 衡武瞪了我一眼:“不想摔成肉泥,就安分一点。” 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一扇玄青色的门慢慢显现挡住去路,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描绘,门上有繁复的纹路,像是蔷薇花,门里面忽明忽暗,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 衡武毫无顾忌地穿门而入。 周围的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片刻之后恢复光明。 接着我发现我们回到了巫神塔处,而面前依旧立着一扇门,此处的空间,要比刚刚密林里的大,衡武打算饶过门,但是没有用,那门就像是鬼打墙一般,即使绕过去,走几步还会出现。 而我们似乎只能按这门安排好的动线行动,这导致我们闯了半天,仍旧在巫神塔前徘徊。 幸好衡武看不见巫神塔,但他心下了然,朗声道:“在下魔族焱魔君衡武,这门是哪位高人的神通,不妨现身一见。” 我也奇怪,这玄青色的门似乎是某种轮回阵,能将人困在一个地方,我从未见过这种阵法,之前也没听鹤青提起过。 试想永远被困在这种循环里出不去,我不知道死亡和这种无望哪个更残忍,我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是鹤青做的?他来救我了? 这么快? 寒修不知所踪,可能是与魔界的大部队汇合去了。 魔族大举进犯的消息一旦放出,鹤青势必要带兵杀敌。 看来我还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深不见底的门中忽然吹起一股微风,分中似乎还夹杂着花瓣,飘起一股异香。 “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我问衡武。 衡武平视前方,眉头紧锁。 林间忽得刮起一阵风,当午时分竟有些寒凉,接着风势越来越大,裹挟着树叶形成一股股冲击的力量席卷而来,与此同时,那股异香也越发浓烈。 我脱口而出:“小心!” 只见衡武被风吹卷上天,他用短戟抵挡,一边朝我喊:“屏息,别闻!” 但为时已晚。 花香虽异,但如此好闻,我又如何禁得住这诱惑? 下一刻我便倒地,晕了过去。 灵堂混沌中,我轻叹一口气。 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能摆脱过去,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了。 我努力了那么久,止步于此,太可笑了。 一双轻柔的手在抚在我的头上,我微弱地睁开眼,隐约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我面前,她穿了一件鸦青色的外衫,一头黑发低低的束在身后,除此以外无别的装饰,倒是更衬出她婉约的气质,几缕青丝拂面,娴静典雅。 不知为何,她的眉眼看上去略有几分熟悉。 “你醒了?”女子轻声细语地问,声音宛如潺潺的流水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女子勾唇一笑:“这里是巫神塔,你来过的,两次,忘记了吗?” 四周的景象映入眼帘,不知是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还是周围忽然亮了起来。 没错这里就是巫神塔,我又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恍惚片刻,我猛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莫非你是...” 女子无声微笑。 “你,你还活着?”我着急起来,就口不择言了。 我实是没想到,那个传说中上达天意,下通万物,教化众生,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巫神,居然是一个女子。 好在对方并没有恼我,反而说:“肉身早已销毁,只余一缕残魂罢了。” “是你救了我?”我又问。 巫神点点头。 “衡武,”我忽然想到,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魔君,他怎么样了?” “他无碍。” “哦...”我放了心,这衡武虽是来抓我的,我却觉得他对我并没有恶意,因此我也不想让他有事,虽说站在两族的立场上,本应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但衡武并不像寒修那样暴戾残虐,可见魔族也不都是十恶不赦的。 师父说是非善恶之所在,不可以身份论之。 夫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而阴阳,只是两端,而阴中自分阴阳,阳中亦有阴阳。 我当时不大能理解,说实话,与其说是听不懂,不如说是不知道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有什么用,阴也好,阳也好,与我何干呐?现下却深以为然。 “阿善!阿善!”塔外传来鹤青焦急的呼喊。 巫神看了我一眼道:“我本是不想现身的,你能看见我,那说明你我有缘,但我并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还请你...” “明白,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我立刻回答。 “包括塔下那位吗?” 我愣了愣。 “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 我恭敬地颔首行礼:“谨遵指示。” 巫神点点头,身影瞬间消失了。 下一刻,鹤青便冲了上来。 “你没事吧?”他急切地问。 我不满地抱怨:“但凡你早来一刻,我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慕枫在旁道:“武神殿下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鞋都没来得及穿。” 我一看,鹤青真是光着脚来的,袜子都只穿了一只,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对了,刑廉怎么样了?其他人呢?” “他们都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 “刑廉的伤...已经带他去要药王洞了,至于他的胳膊是不是保得住...” 我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我问鹤青:“寒修...抓到了吗?” “赶到之时,他们正在从幽冥之径撤退,只抓到几个掉队的散兵。” 鹤青见我生气,又说:“上次放他一码是为了不想引起两界纷争,这次必不叫他轻易逃脱。” 慕枫说:“殿下放心,镜湖森林里的幽冥之径已经完全消除了,并以结界加固防守,魔界绝无可能再通过这里入侵,属下有一事担忧。” “你说。” “幽冥之径是一种让时间和空间扭曲的邪术,听上去厉害,却极耗灵力,筑成之后,即便只能一人通过,也需要大量灵力才能维持片刻,这次魔界却能领兵大举进入,而我们所看到的幽冥之径也足有五人宽,魔界之中究竟谁有这种力量?” 确实,这所谓的幽冥之径听着与通灵阵有些类似,但跨越的范围可要大了许多,我只在镜湖森林范围里施术,都只能横冲直撞,不知道尽头通往哪里。 鹤青点头:“你说得不错,近来魔界异动频繁,等此间事了,我便亲自去魔界暗房探查。” “事了?”慕枫的表情仿佛在说,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 鹤青看了我一眼,说:“既然琯考已毕,自然是要准备分宫事宜了。” 这本是件高兴的事,我却走神了。 我没告诉鹤青,是寒修拿了月神留下的宝物,才助他打开了通往天界的通道。 这并非是我不相信鹤青。 我与月神虽素未谋面,但毕竟拜读了她的大作,她的书屡次救我于危难,我心里只当她是我半个老师。 她因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恋,被视作叛徒,为天界所不耻,到死都骂名不断,这么多年她承受的恶意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多加一条呢,况且事已平息,并未酿成大祸。 “阿善,阿善?”鹤青喊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哦,没什么。” “你...是否还想来我武神宫?”鹤青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冲他一笑:“当然了。” 九霄宫,云汉殿,众神诸仙聚会,天帝筵宴款待。 我们一班学生则站在殿外,饮了半天凉风,殿内珍馐百味,佳肴美馔,只能闻闻,却吃不到,我朝南宫明撇嘴表示不满。 见学生们昨日刚下考场,这会儿都没什么精神,玉清真人道:“都站好了,一会儿授了天箓,注了仙籍神册,你们便是登过名的天官了,需有些个天官的样子才行。” 学生们这才直起身,显出几分恭敬来。 过了好一会儿,站得腿都酸了才被召进去。 诸位仙师领着我们向天帝天后行礼。 天帝赞誉:“玉清真人德高望重,冰心玉壶,身为世范,为人师表,得道、授业、解惑,乃是传承之根本,望诸位天神院门下弟子,勿忘仙师们的谆谆教诲。” “谨遵天帝旨意。” 天帝小酌一口酒,眯眼看着台下:“右边的可是泰莱真君?” 泰莱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正是。” “一晃已有数年没有见过爱卿了,爱卿在天神院可还习惯?” 那边厢,苡安发出一声嘲笑。 “臣一切都好,都是为陛下效力,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天帝碰了个软钉子,酒杯一顿,天后解围道:“由于魔族来犯,本次琯考中途被打断,实际并未完成,可我想着学生们好不容易完成课业,又通过了前两轮的考试,若是发回天神院对他们不公平,况且青儿上奏,近来魔族频繁侵扰天界,现下正是天庭用人之际,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嗯...”天帝抚须点头:“在场诸位都没有通过考试吗?” 玉清真人道:“最后一试,无人找到巫神塔的所在,所以攻守双方都不算赢。” “这么多学生,竟无一人找到?”天帝失望叹息:“原本拔得头筹者,寡人还想委以重任。” “那第一个回报魔族入侵的,是哪个?” 众学生齐刷刷看向我,我也不怯,走上前拱手道:“是我。” “哦...你叫什么名字,出身何处?”天帝慈祥地看着我。 我说:“我叫阿善,以前是昆仑山蟠桃园一名看园子的小仙。” 天帝有些意外:“你是昆仑山来的?” “是的。” “哦...孩子,昨日要不是因为你,天界将可能面临一场浩劫,”天帝说:“西王母送这样一位出众的仙子来天庭,寡人找一日,要亲自登门致谢才好。” 各路天官闻言纷纷低下头,互相使眼色,窃窃私语。 他们的言语有几句飘到了我耳朵里:“陛下有好几千年没有踏足过昆仑了吧。” “昆仑山那位是个直肠子,陛下哪里还敢去。” “早些年为了缓和关系,也是去过儿,可那位不是把陛下骂回来,就是晾着不搭理,陛下脸上挂不住。” “啊?为什么呀?”一个年轻仙官问。 “还不是为了叛逃到魔界的那位。” “你是说月神舒望?” “咳咳...”这时,坐东南角的一位白发须眉的老神仙咳嗽了两声,议论声这才停止。 “你想去哪个宫?可有意向了?”天帝问我。 我定了定心神说道:“小仙想去武神宫,为武神殿下效力。” “哦?武神宫好啊,青儿,你怎么看?” 一百二十九、分宫大典 玄女师父也来看过我了,她瞧着我没事,放了心,看着满屋子奇珍异宝,问:“这些,都是二殿下送来的?” 我瞧她脸色不对,弱弱地点了点头。 她点拨我:“处满常惮溢,居高本虑倾,你冒死揭穿魔族阴谋,天庭已予你嘉奖,尽够了,那本就是个是非之地,你年纪轻轻立下如此大功,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切不可居功自傲…” 玄女师父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眼底起了一层雾:“总之你记住,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修行如此,做人也是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师父向来是和蔼可亲的,我从未见她如此严肃过,连忙起身,跪在床上,叩首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玄女师父叹了一口气:“我并非反对你与二殿下来往,只是…只是你二人身份悬殊,日后定有诸多障碍,你可想清楚了。” “师父,徒儿虽才疏学浅,资质平平,可徒儿…还是想追随二殿下,他守护六界,我就只想守护他。” 玄女师父见我如此情真意切,无奈摇头,说道:“那你好生养伤吧,师父过几日再来看你。” 我虽这么说,但总觉得与鹤青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秘密,似乎渐行渐远。 “我看近几日你都心神不宁的,等你身体好起来,安灵曲还需接着练。”鹤青说道。 “嗯…”我回答得有些敷衍。 我不明白为何鹤青老逼着我练习演奏安灵曲,老实说这玩意儿没什么功效,比起《般若清心咒》来差远了,我又不大通乐理,所以弹来弹去,反倒更焦躁了。 不过鹤青并不知道我偷看了前月神留下来的书,而他若没发现,我是不会主动告诉他。 看,秘密。 又是秘密。 我已经快要被心中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九霄宫,云汉殿,众神诸仙聚会,天帝筵宴款待。 分宫仪式是天界难得的盛典之一,那群老神仙们倒是热闹了,苦了我们一群学生站在殿外,饮了半天凉风,殿内珍馐百味,佳肴美馔,只能闻闻,却吃不着,饿得我饥肠辘辘,也不知这盛典是为谁而办的。 我朝南宫明撇嘴,表示不满。 琯考刚过没多久,学生们大都还未恢复,这会儿都没什么精神,耷拉着眼皮,歪歪扭扭地站着,哈欠连连。 玉清真人清了清嗓子,诘责道:“都站好了,一会儿授了天箓,注了仙籍,造了神册,你们便是登名过的天官了,需有些天官的样子才行。” 学生们这才站直了,勉强显出几分恭敬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站得腿都酸了,才终于听仙官喊:“传天神院师生入殿觐见!” 诸位仙师这才领着我们步入云汉殿,向天帝天后行礼。 天帝赞誉:“玉清真人德高望重,冰心玉壶,身为世范,为人师表,得道、授业、解惑,乃是传承之根本,望诸位天神院门下弟子,勿忘仙师们的谆谆教诲。” 学生们齐道:“谨遵天帝旨意。” 天帝小酌一口酒,眯眼看着台下:“右边的可是泰莱真君?” 泰莱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正是。” “一晃已有数年没有见过爱卿了,爱卿在天神院可还习惯?” 那边厢,苡安发出一声嘲笑。 “臣一切都好,都是为陛下效力,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天帝本想与臣下亲近亲近,谁知碰了个软钉子,酒杯一顿,有些尴尬。 天后在旁解围道:“由于魔族来犯,本次琯考中断,实际并未完成,可我想着学生们好不容易完成课业,又通过了前两轮的考试,若是发回天神院,对他们也不公平,况且青儿上奏,说近来魔族频繁侵扰天界,现下正是天庭用人之际,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嗯...”天帝沉吟半晌,问道:“在场诸位都没有通过考试吗?” 玉清真人道:“最后一试,无人找到巫神塔的所在,所以攻守双方都不算赢。” “这么多学生,竟无一人找到?”天帝的语气颇有些失望:“原本拔得头筹者,寡人还想委以重任。” “那第一个回报魔族入侵的,是哪个?” 众学生齐刷刷看向我,我也不怯,上前拱手道:“是我。” 玉清真人又咳嗽了两声,我又未上殿回奏过,哪里懂得规矩,经玉清真人提醒,倒是有几分几张,改口道:“回,回陛下,是,是学生。” “哦...”天帝慈祥地看着我,忽然神色一变:“你走上前来。” 我顺从地往前几步。 “抬起头,让寡人好好瞧瞧。” 我略一抬头,只见天帝天后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微妙,似嗔似笑,似喜似惧,失神发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经身边仙官示意,天帝这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出身何处?” 我说:“我叫阿善,来自昆仑。” 天帝有些意外:“你是昆仑山来的?” “是。”我简略回答。 “孩子,昨日要不是因为你,天界将可能面临一场浩劫,”天帝说:“西王母送这样一位出众的仙子来天庭,寡人找一日,要亲自登门致谢才好。” 我想起师父的话,说道:“陛下过誉了,身为天神院学子,此乃小仙的本分。” 天帝和诸位仙师对我的回答似乎都很满意,但周围众神诸仙却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有几句飘到了我耳朵里:“陛下有好几千年没有踏足过昆仑了吧。” “昆仑山那位可是个直肠子,陛下哪里还敢去。” “早些年为了缓和关系,也是去过儿,可那位娘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晾着不搭理,陛下屡屡受挫,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这是为何?”一位年轻仙官诧异。 “还不是为了…那位。”一个扎着小辫儿留着长髯的神仙道,边说还边用手比划了一个圆。 “你是说…先月神舒望?” “咳咳...”这时,坐东南角的一位白发须眉的老神仙咳嗽了两声,议论声这才停止。 玉清真人回道:“我听闻这位学生还有幸拜在了玄女娘娘的门下,可谓福泽深厚。” “哦?你是玄女的弟子。” 我本来是不想自报师门的,可既然被点破也只能照实回答,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回:“是。” 言简意赅,至少不会出错。 “你如今学业有成,你想去哪个宫效力?可有意向了?”天帝问我。 我定定心神,说道:“小仙想去武神宫,为武神殿下效力。” “哦?武神宫好啊,青儿,你怎么看?” 鹤青起立,躬身行礼道:“回父君,如此甚好。” “哈哈哈…”天帝抚掌笑道:“青儿,你的麾下又多了一员,可要好好谢谢寡人啊。” 鹤青笑道:“承蒙父君优待,是武神宫的福分。” 我退下去,悄悄问南宫明,那八仙桌边上空着的三个位子是给谁留的。 南宫明道:“那是老君,天星阁老和你师父玄女娘娘的位子,不巧今日三位上神都没来。” 他又附耳道:“本来也是会给长留仙翁和王母娘娘留座的,不过这二位多年不来参加天庭盛会,所以渐渐就把位子撤了。” 我又问:“那东南角上座的那位呢?” “那个是太白金星,边上的是福禄寿三仙,再往下是黎山老母,镇元子。” “哦…”上次参加这样规模的盛宴,还是我偷偷混进来,那时谁也不认识,自然也没处问,现下诸多好奇。 “下面那个少年,可是南宫家的老幺?”天帝又问。 南宫明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学生正是。” “哦…唉,你二哥为抵御魔族牺牲,大哥驻守南天门劳苦功高,全族皆是忠勇之辈,如今你能出仕,你父亲也可得宽慰了。” “谢陛下关心,南宫明定当追随两位兄长的脚步,必不辱南宫家的名声。” 天帝点头称赞。 鹤青笑道:“若要追随兄长的步伐,那就只能入我武神宫了。” 他身旁的一位紫衣神官闻言却道:“二殿下这就开始抢人了?”语气颇为嘲讽。 鹤青却并不在意,反说:“遣云宫能人辈出,听说天官们都想去遣云宫当差,出人头地得快,南宫明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御灵神大人不会同我计较吧。” 先前因为云华公主的事,鹤青曾与遣云宫起过正面冲突,今日这座次,想来是天帝为了缓和鹤青与遣云宫的关系,特意安排的。 但这种处置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倒是适得其反。 那御灵神原是下界一国军队的先锋大将,名叫宋延,据说十分神勇,但凡行军路上遇到障碍,能遇山开山,遇水断水,深得部下的信任,死后升天,一开始只是个普通的武官,因缉拿堕神罪仙有功,天帝许他构建执法天神队伍,封为御灵神,做了遣云宫之主。 这些年宋延清剿神官仙家不计其数,因此得罪多方势力,近来倒是低调许多,不显山不露水,事情大多交予手下去办,是以遣云宫的执法天神多能冒出头,其中尤以宁喻、石莹风头最劲。 御灵神宋延地仙出身,在天庭能爬上那么高的位置,其手段之了得,绝非泛泛。 他垂下眼帘,食指轻轻触摸杯沿:“武神殿下过谦了,武神宫卧虎藏龙,威名远播,新晋的仙家神族哪个不心向往之?” “说起招人,倒是大殿下宫中好久都没有进新人了吧?”宋延漫不经心道,话外之意,溢于言表。 在我的印象里,广成君元昊总是温文尔雅的,虽然看上去有些孱弱,没什么存在感,却端庄持重,因着他救过我,我对他始终是心存感激的。 当日他传天帝旨意,亲自捉拿云华,我还以为兄弟两会因此起嫌隙,不过他根本不理会如此明显的挑唆,起身朝天帝天后拱手道:“二弟肩负保卫天界的重责,而我广成宫中并无要职,不过是些闲散宫务罢了,现在这些人,尽够了。” 真可担盛德而卑,虚己以受人,无信谗言的君子之名。 天帝甚为满意,点头道:“广成君谦逊有礼,可堪表率,你二人兄友弟恭,朕心甚慰。” 御灵神惯会见风使舵,见天帝带头和稀泥,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苡安见鹤青又收了南宫明,坐不住了,上前道:“陛下,娘娘,我也想去武神宫效命。” 天帝笑道:“青儿,看来还是你的武神宫时运鼎盛啊。” 鹤青淡淡地回道:“武神宫的任务危险重重,困难万分,琼华仙子金枝玉叶,恐怕不适合来武神宫受苦。” “我,我不怕苦的,”苡安连忙说道:“天后娘娘,你知道的,我之所以入学,参加琯考,就是为了进武神宫,我…” 天后娘娘见状,企图说情:“青儿,苡安如此恳切,不过就是在你宫中多加个人而已,你看要不…” “母后,”鹤青打断了天后的话,说道:“天神院这届学生,孩儿已经招了两个了,也该留一些给其他宫才是,否则倒显得孩儿自恃有功,目中无人了。” “我不要去其他地方,”苡安哀求:“陛下,娘娘…” 天帝待要开口,鹤青先说道:“琼华仙子曾私入我军营,扰我用兵,刚刚大哥也说了,武神宫守卫天界,责任重大,如此不听将令之人,恕孩儿不敢用。” “青儿…”天帝欲言又止。 苡安跟着鹤青的大军得胜而反之时,可是受过天帝嘉奖的,鹤青当众这么说,岂非是下天帝颜面。 在场几位北溟仙族长老见天帝天后开口,鹤青都不肯收苡安,脸上有些挂不住,纷纷拂袖而去。 “我那是担心你,我是为了帮你…”苡安一急,便不顾礼数,众目睽睽之下,便你啊我啊的,将尊卑礼数都抛之脑后了。 “好了!苡安,”天后叱责道:“你遭逢大难,好不容易脱险,今后可要收敛性子,切不可再胡闹了。” “这一次要不是来自昆仑的这位仙子相救,你怕是在劫难逃,可有好生谢过人家?”天后温和地说。 苡安用怨毒的眼神瞟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让我向她道谢?不可能! 一百三十、武神宫 我和南宫明双手交于身前,正襟危立,站在武神宫门口。 南宫明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平时不修边幅的他今日将头发全部拢到头顶,梳了个干净的发髻,还换了身湖蓝的衣袍。 我心里嘲笑他:又不是娶亲,至于这么隆重嘛。 没一会儿,一位掌事的女仙官走出来,想领我们进去,这时,慕枫从宫中出来。 女仙官欠身朝慕枫行礼。 慕枫道:“有劳文锦仙子了,我来吧。” 文锦略一惊讶,可能是没想到慕枫会亲自来迎,应声:“是。” “进来吧。”慕枫快速扫了我们一眼说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武神宫,可依旧会因彤云殿的磅礴气势而心生敬畏,走了几步,忽觉天上掠过一道黑影,抬头一看,彩羽凌空而过,鸟叫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是金乌,看它欢呼雀跃的样子,鹤青应该是已经解除了对它的惩罚。 它戛然长鸣,飞下来落到我身边,亲昵地蹭了蹭我。 我一高兴,便与它嬉闹起来。 慕枫冷声道:“别闹了,我们还有正事呢。” 金乌不满,冲他“呀”了一声,被慕枫瞪了一眼,灰溜溜飞走了。 至彤云殿,金门玉墙,朱色回廊,琉璃铺路,处处透着玲珑。 慕枫说:“这里是彤云殿的议事厅,那边是殿下的书房和寝室,乃是武神宫重地,不得召唤,不能随意进入。” 我眼尖,看到议事厅的正中间放着一个玛瑙盘,里面盛放着夜明珠,个大如圆月,盘背后是也屏风,竟是一整面珊瑚株雕刻而成的,那色泽一看就比我送鹤青的那串好太多了。 “那是...?我指着珊瑚屏风问。 慕枫撇了一眼说:“那是殿下升任武神之时,东海龙王送来的贺礼,都是万年以上的珊瑚,精心打磨了献上来的。” “哦...”我有些羞愧,龙王亲自送的,果然比我当年捡的好太多了,可笑我还把那不成形的珊瑚株当成宝,巴巴儿地送给鹤青作生辰贺礼。 “阿善,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南宫明小声提醒我。 “怎么了?”慕枫回头问。 “哦,”南宫明说:“没什么。” 慕枫道:“那快跟上吧。” “对了,”南宫明探头探脑地问:“殿下现在不在宫中吗?” “他下界...咳咳,看一个故人去了。”慕枫含糊回答。 我知道他是去看望杨天佑去了。 “我与殿下不日便要潜入魔界,暂时无暇分派任务给你们,”慕枫对南宫明说:“这样吧,你先去你大哥这里,做南天门的守将。” “啊?”南宫明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愿意,可能是觉得自己反应太大,捂住嘴,又立刻放开,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好。” “至于你...”慕枫上下打量我几眼:“现下还没有合适的差事给你做,你先在偏殿安顿下来,随文锦仙子做些杂事,等殿下回来再行安排吧。” 与他二人分开后,我便自行去了偏殿,结果又差点迷路,还好这次不用避开宫人,问了好几个仙娥,才找到偏殿所在处。 此处与白金色的彤云殿不同,灰褐色的宫墙高台上立着一排编钟,红色的宫门虚掩着,我正要推门,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啜泣。 一个身形微胖,身材矮小的仙娥蹲在墙边哭,另一个高挑纤瘦的则在一旁安慰。 “你理她作甚,什么事儿也不干,一天天的就知道挑吃捡穿,一个养在偏殿吃白饭的,还真把自己当武神宫的女主人了?!”瘦高个朝里屋喊了一嘴。 立时便有一个茶杯从厢房里摔出来,眼看就要砸到她们,我飞身过去,一脚踢开,茶杯撞到柱子上,碎了,滚烫的茶水浇了一地。 瘦高个不忿:“我非去撕了那毒妇不可。” “且慢,”我连忙上前阻止:“姐姐消消气,不知发生了何事?” “还不是那个下界来的地仙,区区一个山神之女,竟还敢在武神宫撒野,厚着脸皮赖在这里,武神殿下可来瞧过她一次?” 原来屋里的是东岳山山神之女石榴。 我说:“姐姐别动怒,石榴仙子暂住武神宫是天后娘娘的意思,若闹出些什么不愉快来,娘娘脸上也不好看。” 瘦高个心直口快:“我怕她?怎得?她这副行径还敢去告状不成,便是告到天后娘娘那里,我也是不怕的。” “姐姐这话就说错了,武神殿下深明大义,御下严格,若是为了这么一点内院的事闹上九霄,岂不是丢了整个武神宫的脸,叫那些喜欢嚼舌根的看笑话去。” 那瘦高个的仙娥也不是一个不讲理之人,听我这样说,动作缓和下来,脸上却还挂着几分嫌恶。 “你又是谁?”她转而打量着我问道。 “小仙阿善,是新来武神宫当差的。” “我在武神宫当差这么多年,就从没见过这样的,今天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那矮个子仙女抹一把泪,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不过是些吃穿上面的小事,她不满意,给她换就是。” 我连忙说道:“二位果然都是明白事理的。” “你也不必捧我,”瘦高个仙女说:“左右不过一个理字,你劝解我,也不知道真是为了武神宫,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微笑不答,只问:“二位姐姐如何称呼?” 瘦高个冷哼一声,甩手而去,那矮个的仙女说:“她就是个急脾气,你别放在心上,我叫荣芊,那是我阿姐,叫荣杉。” 我摇头表示不在意,说:“今后在武神宫,还要拜托二位姐姐多加照拂了。” “好说,好说。”荣芊急匆匆与我寒暄两句,便跑去安慰她姐姐了。 慕枫说是让我打杂,其实也没什么活干,整日在院子里闲逛,无所事事,每日就是听石榴抱怨茶水不精,吃食欠佳,又嫌屋子寒凉,又说自己没有新衣裳穿,然后与荣杉荣芊姐妹拌两句嘴。 她闹一次,荣家姐妹便只好去找文锦仙子,拿了牌子去库房里支一些她要的东西来,每每都只有顺了她的意,两边才能相安无事。 这“看不惯,又干不掉对方”的戏我看了两日,便有些腻了,实在无趣,想着自己找些乐子,便去弄了些昆仑山特有的瓜果来,分与宫中的仙娥们吃。 她们大都在武神宫侍奉了百余年了,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 荣芊捧着长满刺的果子问:“这啥,浑身都是刺,这能吃吗?” “能吃啊,”我一边说一边接过果子:“这叫刺梨,你看,外面的是软刺,一剥就剥开了,可好吃了,听说这本是妖界特产,有一次王母娘娘造访妖界,被其清甜的气味吸引,顺手就带了几株回来,栽在昆仑山上,如今已养得很有规模了。” 说到吃,荣芊无有不喜欢的。 “那个呢?”荣芊抓了一捧水果,不肯撒手,努嘴道。 我说:“那是人参果,这在凡界可是稀罕物,凡人都说吃了能长生不老呢。” “我瞧这果子模样怪得意的。”荣芊馋涎欲滴。 “姐姐拿几个尝尝,人参果汁水充沛,清甜可口,咬上一口,那可真是唇齿留香呢。” “哎哟…这,我怎么好意思呢,”荣芊道:“你瞧我这,我这都拿了这么多了。” 我立刻挑了两个大的,塞进荣芊怀里:“姐姐就别客气,这些东西在昆仑山上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如今我入了武神宫,要回一次昆仑也不容易,等下次我再寻些新鲜玩意儿,来给姐姐们尝鲜。” 如此,没过多久,我就和宫里仙娥们玩到一处去了。 她们其实都很好亲近,并不太有如碧莲、露茶这般刻薄之人,我在武神宫过得也还算舒心。 除了吃,我与她们相处融洽的另一个原因,是八卦。 “你就是那个发现魔族入侵的天神院学生?”荣杉讶异。 我点头道:“对啊,就是我。” “你胆子可真大,听说魔族啖肉饮血,凶神恶煞,可怕得很。”荣芊差点惊掉下巴。 荣杉咂嘴道:“咱们天族一旦与魔界有什么瓜葛,沾染魔气,堕入魔道,那可就惨咯。”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是哭笑不得,这都哪儿来的谣言,回想一下我见过的魔族,好像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双耳朵,并非头上长角,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可见偏见有多可怕。 “对对对,我还听说魔界三魔君,专门吸食仙族精元,增长功力,修炼邪术呢。”一仙娥道。 荣芊咂嘴:“这么吓人,阿弥陀佛,保佑我千万不要遇上魔族。” “荣芊你可不能再吃这么多了,该减减肥了,听说魔族啊,就喜欢吃你这种养得白白胖胖的小仙子,好修炼魔功呢。”仙娥打趣道。 荣芊羞愧难当,作势要撕那仙娥的嘴,嬉笑打闹成一团。 “好了,别闹了,”荣杉道:“咱们在武神宫当差,受武神殿下庇佑,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全的?” “说句僭越的话,就是整个天宫翻个个,咱们武神宫也能岿然不动,屹立不倒。” 我笑道:“荣杉姐姐说的是。”随即又矫情地叹气:“只是宫中时日无趣得紧,还好有几位姐姐相伴。” “也难怪,王母娘娘与天庭不对付,好几千年都没有派仙子仙君来了,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有些孤寂了,”荣杉道:“不过你放心,今后都有我们。” 其实我早就想知道昆仑与天庭的恩怨了,一直苦于无处打听,瞅准时机便问:“我也听说了,可这是为何呢?” 荣杉压低了声音:“你是新来的自然不知,想来昆仑山上也不会有人敢与你说起此事,”她顿了顿,说道:“月神舒望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月神与玄女、西王母三人作为当时天界为数不多的女神,私交甚好,三人惺惺相惜,时常在一处抚乐饮酒,吟诗作画,感情笃厚,后来月神出了事,另外两位也是极力为她说情。西王母始终认为一切并非是月神的错,而是天庭过于严苛,才把她逼上绝路的。” “后来月神身死魔界,西王母痛失好友,怨愤更深,从此就把整个天庭都给恨上了,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天帝因着她的功绩想给予她嘉奖,她也不领情。” 我说:“原来如此。” 正聊得起劲,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回头一看,是文锦。 “你们是没事做了吗?在这里搬弄口舌是非,妄议上神,我看是殿下对你们太纵容,你们受宫规受得少了。”文锦沉着脸道。 荣杉荣芊并一众仙娥见到文锦,犹如老鼠见到猫一般,立刻作鸟兽状散去,没一会儿功夫,竟都跑没了影,我讪然起身,也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文锦冷不丁叫住我:“你等一下。” 我浑身一僵,以为她要罚我,没想到文锦只是说:“武神殿下请你去彤云殿一趟。” “他回来了?”我心里一阵欣喜,看了一眼文锦的脸色,欠身行礼,毕恭毕敬道:“是。” 鹤青在书房与慕枫议事,见到我,眼含笑意道:“你来了。” 我故作端庄持重:“见过武神殿下。” 鹤青笑道:“不必拘束。” 我问他:“殿下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鹤青略显疲惫:“这次秘密潜入魔界,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放心不下天佑,就多留了一日。” 我试探性地问:“不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鹤青说:“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你说。”这几日正觉得无聊,听说有任务,自然是无有不依的。 “凡间有个地方,叫彭泽,那儿原是一处鱼米之乡,十分富庶,近来却时有怪事发生,频频有凡人死于非命,当地百姓人心惶惶,为了活命,纷纷迁出彭泽,短短几个月内,原本兴盛的彭泽竟变成了一座鬼城,只留下一些老人孩子因为父母子女过世,或者被逃命的亲人遗弃,不得不在这座鬼城留守,而他们已经满足不了盘踞彭泽城的邪祟的胃口了,受害者有向外扩张之势,临近的乡县都受到牵连,死了不少人。” “我希望你下界之后,一是去救助那里的凡人,二是想办法查清彭泽城作恶妖邪的真面目究,但尽量不要与之起正面冲突,以自身安全为重,回报给武神宫。” 我说:“行,没问题。” 鹤青见我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有些担心:“这是你第一次下界,真的没关系吗?” 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反正打不过的,我跑就是了。” 鹤青无奈轻叹,摇头微笑,从桌上拿起一个匣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把精巧的匕首。 “我不是说过若你能通过琯考,定要送你一份大礼吗?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进武神宫那日起,你便开始了新生活,就把这天当作你的生辰吧,今后的每一年,我都会与你一起庆生。” “嗯!”我高兴地点头。 鹤青见我把玩匕首,爱不释手,又说:“这件宝贝可是我大费周章做成的,花了我数月的功夫,先是去寻北溟玄铁,又去请天界最好的铸剑师帮忙打造,不过那位铸剑师打造的都是神兵利器,让他做把匕首,可是大材小用了,光开模就花了大半个月,铸剑师精益求精,觉得自己熔炉不稳定,配不上这样的好铁,我又特意去取了往生崖下的熔岩来,与他锻造,为了追求稳定,又以南明离火烧两日,好不容易才制成的,还有这剑柄上的累丝,也是铸剑师的匠心之作,极考验功夫。” 听他像个孩子一样不停炫耀,我笑道:“承蒙武神殿下如此费心,那小仙必不能辜负这番美意,就笑纳啦。” “你喜欢就好。” 我与鹤青相视一笑,慕枫则在一旁默默叹气。 一百三十一、下凡 太湖浩渺洌滟,水光空蒙,与群山相应,碧水辽阔,峰峦隐现,山、树、云、人统统倒映水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徜徉其中,无比陶醉。 想我在凡间生活了两三百年,竟不知外头的世界原来这么美。 只是这是我第一次下凡,跳转轮台之时没经验,一慌张便出了点差错,未能直接落到彭泽城,而是落在了附近的姑苏城,不过这也意外让我领略了凡间美景。 斜风细雨中,湖面水雾升腾,正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美不胜收。 我想着,不能光顾看风景,还是正事要紧,见湖边停泊着几只小舟,接送往来行人,便去向船工打听:“劳驾,请问彭泽怎么走?” 船工一听我要去彭泽,脸色大变:“姑娘去彭泽做什么?那个地方邪得很,可去不得。” “不,”我说:“我一定要去。” 船工用怀疑地眼神打量了我几眼:“姑娘别跟我开玩笑了,现在彭泽城的人往外逃还来不及呢,哪有人想去那个鬼地方呀。” 我央求:“我有事儿,必须去彭泽,船家帮帮忙吧。” 这时船工的婆娘从船里走出来,听说我要去彭泽,连忙说:“姑娘,你敢情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呢吧?不要命啦?去去去,那地方晦气得很,给再多钱也不去,快点走,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船工倒是好言好语:“姑娘,你看这雨要下大了,你还是快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去彭泽的念头也快快打消了吧,不管你是去寻亲还是什么,那地方真去不得。” 我待要再说,婆娘拎起船工的耳朵说:“你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平日里对我说话也不见你这么有耐心的,莫不是看她年纪轻轻,长得有几分颜色,生了什么别的心思了,你个老不修。” 她骂了半晌,见我还站在那里,又过来推我:“你还不下船?滚!” 我正在发愣,被她一推,踉跄着从船头跌下来,差点摔倒,幸而被人托住,抬头一看,只见上方撑起一把油纸伞,伞下,一双好看的丹眼正瞧着我。 救我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兴许是常年寒窗苦读的原因,他的皮肤极为白皙,面容俊秀中带着几分英气,鼻梁挺拔,眉头若有似无得攒在一起,气质疏离,唇边生了一颗美人痣,让他这张清冷的脸多了几分生气。 我心中赞叹,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书生看着有些眼熟。 书生身形清癯,却并不瘦弱,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稳稳地抱着我,只是他一看到我的脸,瞳孔瞬间放大,神色陡然一变,眸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死死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被他揽在怀里,甚是别扭,只好小声提醒:“公子,公子?”书生这才跟还魂似的,回过神来,将我放开。 “多谢公子相助。”我唱了个大喏,转身便要走,他却叫住我:“你刚刚说,要去彭泽?” “是啊,怎么,公子认得去彭泽的路?” 书生走到我身边,将手里的伞向我这里移了移:“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他微微一笑,凑过来,一双美目定洋洋地看着我,模样更加勾人了,怎么说呢,让我略有些不自在,不敢正眼瞧他。 书生领着我,走姑苏城外的官道,路过金陵,书生嫌走路慢,打算进城弄匹马骑骑,我心想,还不是跟着他一个凡人,怕暴露身份不敢动用法术,要不早就到了。 走着走着,书生又说饿了,随意找了个路边的面摊,坐下来点了碗面吃。 我可没心情吃东西。 因为我能感到眼前这座看似繁华的城,已显死气。 城中或是周围,必有妖邪作祟。 “这儿离彭泽还有多远?”我忍不住催促。 书生道:“不远,骑马的话,大约一天半的路程。” 我忙说:“那我们就快去买马吧。” 书生吃着面,气定神闲:“不急。” 我强忍怒意,挤出笑脸,问道:“对了,公子为何去彭泽?” 书生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去呢?” 我被面汤呛到了,这书生说话行事滴水不漏,倒叫我看不清了。 也是,萍水相逢的,你不问我的故事,我不打听你的前尘才是交往之道。 “吃面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书生说。 街对面的店铺里忽然传来争吵声,只见一个乞丐被人揪着衣领,推推搡搡,赶出店外,那人还直嚷着要报官。 我抬头一看,对面是家当铺,那嚷着要报官的应该是当铺小二。 “这家伙,偷了我们掌柜的东西,还敢跑到我们店铺来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乞丐极力辩解:“我不是,我没有,这是我捡的。” “捡的?”小二道:“拉倒吧,哪里捡的?带我也去捡一块来?你可瞧清楚了,这是上好的青玉,天然状似如意,所以价值斐然,背面还有刻有他的名字和宝印,跟了我们掌柜大半辈子了,从不离身,现在你居然说是你捡的?” “是,是,是真的,”乞丐吓得都结巴了:“我是在城外的十里坡捡到的。” “十里坡?”当铺小二以及围观人群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可是个野坟场,进来莫名横死之人甚多,附近不少孤苦无依的村民,以及一些无钱给亲人下葬的穷苦人家,都只能用凉席裹了尸体,随意丢弃在十里坡,任由野兽撕咬啃食,那地方常年被尸气笼罩,鬣狗野狼遍布,乌鸦秃鹫遮天蔽日。 可一个家境殷实的当铺老板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莫非是... “你,杀人劫财?”小二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乞丐。 “不,不是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乞丐更加慌乱了,挣扎着想逃却逃不掉。 我看了一眼书生,他居然先我一步行动。 “且慢。”书生走过去道。 “你是什么人?”小二怀疑地看着他。 “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书生说到这里,小二便不再搭理他,直接将乞丐扭去送官。 我不禁发出一声嘲笑,书生做作的拱手礼僵在那里,额头似有青筋跳动。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你家掌柜的了?”书生在小二身后问。 “啊?”小二停下脚步掰指头盘算:“算上今日已有五日了。” “掌柜的以前有这么久没来过店里吗?”书生又问。 “这...倒确实少见。” 书生问:“掌柜的五天没来,你们也没去找找吗?” 这下轮到小二紧张了:“掌柜的走时只说有个买家找他做笔大生意,说要出城几日,实是没有想到去了那么多天。” “那你们掌柜的没有妻儿吗?他们也没来寻人?” 小二忽然压低声音,一脸古怪:“掌柜的是彭泽人,他是一个人来金陵做买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这不...没逃出来。” “不过掌柜的在金陵有个相好...”小二顺口说,说完有些后悔,怪自己嘴快。 书生马上问:“这个相好在什么地方。” “万,万花楼。” 看着书生意味深长的表情,小二连忙解释:“我们掌柜的一般不这样,他与夫人很恩爱的,每过一两个月总要回去一次,他在金陵做生意十余年了,统共也就一个相好…” 说完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我跟你多说什么?去去去,别捣乱。” 这时,街头传来一阵唢呐鞭炮声,另一头又传来一阵哭丧铃响,一支迎亲的队伍和一支送葬的队伍在大道中间相逢,那场面着实魔幻。 迎亲的队伍嫌触霉头,避之不及,偏生他们又是城中富户,送葬的则是普通人家,恃强凌弱,世间常有,于是迎亲人家当中便有家仆小厮上前驱赶,尤其是见到对面的扛房,更没有好脸色。 “呸,又是你们,怎的走路不长眼睛,找死不挑日子,天天挡你祖宗的道。” 那扛夫头戴旧愁帽,身披一件破蓑衣,体瘦皮张,人歪毛长,瞧着就很丧的样子,被人当面指脸的骂,臊眉耷眼的,也不反抗。 扛房又叫“土工”,是专门做出殡送葬行当的,地位比较地下,不受待见,由于常年和死人打交道,扛房们自己也觉着不吉利,路上遇着人,总是自觉避开,现下也只能配小心道:“实在是近来莫名横死地多了,这才屡屡冲撞,并不是有意的,你看金陵城这么大,有喜有丧,也很正常,如今世道艰难,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还望高抬贵手。” “这么说你们这群倒霉玩意儿近来生意还变好了?发死人财,也不怕折寿!” 不管送葬的再怎么低身下气,那迎亲的就只是不依不饶,过了一会儿,几个年轻扛夫禁不住谩骂,终于忍无可忍,冲突一触即发,双方当街扭打起来,吓得沿路的商贩路人闭户的闭户,逃窜的逃窜,瞬间乱成一团,乞丐也伺机从当铺伙计手中逃脱了。 我与书生在人流两侧互相遥望着对方,各怀心思。 看来他也是来查彭泽鬼城发生的怪事的。 我只猜不出他的身份,也不知他意欲何为。 莫非是乔装的官差?亦或者是仙门中人,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来了? 不及多想,我便追着乞丐去了,而书生则扭头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我猜,他应该是去了万花楼。 乞丐逃命,慌不择路,很快就被我逼入穷巷。 “你,你,你是来杀我的吗?”乞丐畏畏缩缩道。 “我只是来问你,当铺掌柜的事,他,是怎么死的?” “我,我,我不知道啊,之前我在十里坡附近的乡县乞讨,有一日运气好,多讨了几个铜板,我就拿去买了黄封,谁知那酒劣质,喝得我头疼欲裂,醉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到了十里坡,还是晚上,我吓坏了,那地方,平时就是白天我也不敢去啊。” “我当时只想赶快离开,摸着黑走,突然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尸体,我当场就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我问:“那掌柜的玉佩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乞丐说:“我看到尸体手边有一块玉,顺,顺手就给捡了。” 我心想,吓成这样居然还能顺东西,真有你的。 看来这个乞丐除了贪财好酒,确实没什么问题。 万花楼那边似乎进行的不是很顺利,我刚抵达,便见书生被一群打扮妖娆的女子团团围住,还对他上下其手,身上的胭脂味浓重到刺鼻,书生不胜其烦,看他那想发作又只得憋着的模样,着实好笑。 “公子是第一次来玩吗?”女子用手里的丝绢撩拨他。 书生面如冠玉,眉清目秀,正经比这些个女子都还俊俏几分,看得她们眼睛都直了。 “放,开,我。”书生压着怒火,咬牙切齿。 “别紧张嘛,”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只管拉扯:“跟姐姐去屋里快活快活,包叫你魂萦梦绕,欲仙欲死。” 另一个索性身子一酥,直接倒在书生身上:“姐姐新换的香,你闻闻。” “还是来姐姐房里,尝尝姐姐唇上的胭脂吧。” 一众青楼女变本加厉地争抢。 等我看热闹看够了,悄变化一身行头,大喊一声:“公子!”然后奋力挤开那群女子,冲到书生面前,勾起他的脖子说:“公子你可算来了,可是想我了?” 书生脸一黑,太阳穴突突直跳,想把我推开,我却死死抓着他。 我发现他有些奇怪,身体居然冰凉的,且摸不到脉搏。 “你瞧着面生,是新来的?我怎么没听妈妈说要来新人?”一个青楼女子瞪着我。 “对啊,我是新来的。”我面不改色。 “这位公子,是你的恩客?” 我不知道恩客的意思,也不好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故作千娇百媚:“是啊。” 她这才没了兴致,拢了拢头发说:“怪不得油盐不进,既是有相好的了,倒是出声呀,白耽误工夫。”说罢扭头离去。 等她们都散去,书生冷眼看着我:“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我哂笑:“刚刚可是我替你解了围,还不谢谢我。” “不过这万花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环顾四周问。 书生扶额:“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还学这浪荡模样。” “我怎么了,她们不都这样吗?”我瞧了一眼楼下寻欢作乐的客人,又问:“这里是酒楼?食肆?茶馆?还是戏院?” 书生说:“这里是金陵城最大的秦楼楚馆。” 我问:“秦楼楚馆又是什么?” “是男人...”没等书生说完,一个喝醉酒的客人走过来:“万花楼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绝色的小娘子,妈妈怎么不告诉我,别是欺我没钱吧,我可是这里的常客。”说罢,便要来抓我的手。 我本能一躲,那人碰着酒气嚷嚷:“小娘子别害羞,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书生将我护在身后,似乎生了大气,一脚将那人踹了下去, 那客人脑满肠肥,身形圆润,被书生一踢几乎是滚下楼去的,这一摔惊动了不少人,欢客失手撒了酒,跑堂无意摔了杯,引来不少注视的目光。 难为书生隐忍这么久,到头来为我闹出这么大动静。 “什么人,敢来万花楼撒野?”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岁,敷着厚粉,脸涂得雪白,穿着华贵衣衫,顶着一头花簪,带着两个明晃晃的耳坠子的女人带着十多个壮汉出现在楼下。 一百三十二、抬棺人 “我们是来找人的,”书生不动声色:“还请妈妈行个方便。” 老鸨见书生这般模样,脸色缓和了一下,捋了捋鬓角说:“找人?来我这儿的都是找人的。” 她吩咐手下:“把张员外送去休息。”回过头又问:“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那双略显老态的眼睛在书生身上打转。 “城南,玉昌街,天平当铺掌柜的相好。” 老鸨说:“你找她做什么?” 书生从身后拿出一个钱袋子,在上手掂了掂:”我们掌柜的说了,要替她赎身。“ 老鸨见到钱,立刻换上笑脸:“好说好说。” “这里便是三春的香闺了,二位请。”老鸨引他们上楼,未及开门,门便先从里面被打开了。 照理是一股浓香扑鼻,从里面走出一个美艳女子,见到门外围着一圈人,先是一愣,随后冷漠地扫了一眼说:“妈妈怎么来了?这个月孝敬妈妈的钱前几天不就给过了吗?” 老板满脸堆笑:“哎呀,三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你啊,你在我这万花楼这么些年,好日子总算要来了。” 三春退回房间,瞟了我们一眼,问:“哦?什么好日子?” “进屋聊,进屋聊。” 可惜这位三春姑娘也并不知道掌柜的太多事。 “你们想问什么?我与他不过露水姻缘罢了,欢场无真情,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她的脸上带着老妓对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麻木。 老鸨得了钱财,知情识趣:“你们慢聊,我去给你们沏壶茶。” “掌柜的死了。”书生开门见山道。 三春背对着我们,倚靠在窗边,闻言,消瘦的肩膀微微一僵,低头,幽幽看向楼下,又一白衣丧队扶棺椁路过,行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街道日渐萧索,百姓眼中都带着一种悲怆的宿命感。 “人都是要死的。”三春慵懒地说道。 “你最后一次见到掌柜是什么时候?”书生懒得同她打哑谜。 “好几日前了,他说要出城做买卖,便来寻了我一次。” “二位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听说掌柜与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断不会寻花问柳。” 三春冷哼一声,心不在焉地摆弄手里的丝绢:“也就是几个月前吧。” “他的妻儿老丈全都死在了彭泽,哼,他一个地痞混混摇身一变成了当铺掌柜,还不是靠他那个在县衙当师爷的老丈扶持,哪里还敢寻花问柳,现下妻家全都死光了,钱全落了他的口袋,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了。” “现在外面这么乱,万花楼的生意倒还是不错的。”书生话锋一转。 “世道越乱,人才越想要及时行乐啊,”三春眼皮一动,凑上前撩拨:“怎么?公子也有兴趣,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方圆几十里最绝色的。” 书生没有搭话,三春以为他是害羞了,继续调笑道:“还是公子已经有心仪的女子了?”她看着我:“莫非是…” “带着姑娘上妓院的,我还是第一次见,难不成是什么新的情趣,”三春看着我,目光中透露着妒恨:“姑娘年纪还轻,听我一句良言,不要太相信男人,男人薄情寡义,是天性,情到浓时自是恩爱有加,大难临头时可就不好说了。” “你现在年轻貌美,自然笼络得住郎君的心,可须知色衰而爱驰,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一旦心生厌弃,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越说越离谱,搞得我很是莫名其妙,书生倒是很坦然,不承认,也不否认,我给他使眼色,让他反驳两句,他也只当没看见。 “你来万花楼,多久了?”书生看着梳妆台上几副贵重的头面都蒙了灰,转而打听起她的事来。 三春见不管自己怎么东拉西扯,书生就是不搭理她,没趣道:“二十年了,九岁就被卖到这儿做杂役,十三岁待客,十九岁成了万花楼的头牌,如今是老了,幸而还有些积蓄,不然哪儿还能在这万花楼呆下去,早就睡大街去了。” 书生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的指甲该染了。” 三春闻言,微微一怔,静默不语。 离开万花楼后,书生一直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知道他是想打听乞丐的事,故意不理他,甚至脚步忽快忽慢,逗他玩儿。 “等一下。”过了一会儿,书生终于忍不住了,追了上来叫住我。 “姑娘怎么会来万花楼的?”书生明知故问。 “我是来找你的啊,我要去彭泽,可我不认路,你忘了?”我故意叹气:“刚刚我们走散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姑娘为何执意要去彭泽,”书生望着我:“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嫣然一笑:“同样的问题我也可以问公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各有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就不要打听对方的意图了。 书生盯着我看,他时不时都会望着我出神,古怪得很,目光闪烁,眼神勾勒出心底复杂的情绪,却始终也没说什么。 “那个乞丐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书生问。 我诚实分享:“说是喝醉了半夜跑到十里坡,吓坏了,捡了块玉就逃了出来,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十里坡...” 刚刚三春也提到了十里坡,她说掌柜的叫李前峰,唐县荣平乡出身,就在十里坡附近,那地方原来有一伙马贼盘踞,烧杀抢掠,欺辱乡民,后来掌柜的受不了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娶了亲,生活才慢慢变好。 后来的某一天,那伙马贼忽然不见了,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敢上十里坡,那地方越发荒凉,被附近的百姓用来弃尸,这才演变成了如今的乱葬岗。 葬在十里坡的几乎都是无主的孤魂野鬼,大多死于饥饿,贫困,仇杀,冤屈...因此那地方怨念深重。 书生忽然一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这时,方才那群扛夫收队回来,有的抱着纸扎,有的拿着招魂幡,还有的捧着花圈和挽联,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虽然这里百姓对此已见怪不怪了,但难免还是会招来部分年长之人的嫌恶和反感。 街边一个卖菜的大妈远远瞧见他们走过来,忙不迭收了摊位,嘴里骂骂咧咧的:“又是这群丧门星,一天天跟阴兵过境似的...” 身边的书生听到这话,眼皮一跳,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受到冒犯似的。 扛夫们并不在意人们的议论,自顾自得聊着方才和迎亲队伍发生冲突的事儿,说伤了几个,估计三五天都下不了床,最近本来就忙,现下人手更不够了。 我一听机会来了,连忙截住一人:“敢问可是缺人手?” “是缺人手,”扛夫打量了我一眼说:“怎么,姑娘你要来抬棺材?”扛夫一脸不作信,与同伴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姑娘怎么就不能抬棺材了,”我笑道:“我力气可是大得很呢。” “还有他。”我拉来书生。 书生耷拉着脸,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你干什么?”他转过身面朝我,咬牙切齿地说。 凶也没用,还有什么比混入扛夫队伍,更能打探死人消息的呢? “是吗?这小白脸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得动棺材吗?”扛夫打趣道。 书生上前一步,对上扛夫,两人就跟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剑拔弩张。 这时,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开了口:“姑娘莫要与我们开玩笑了,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姑娘不嫌晦气吗?” 我咧嘴一笑,摆手道:“晦气?晦气什么?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见老妪没响,我又说:“婶婶,我和哥哥是从彭泽城逃出来的,家里人都死了,我们无依无靠,我哥哥是个读书人,就想着赚些盘缠赴京赶考,也好生活下去。” “我们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的,”我故作可怜道:“婶婶你就行行好吧。” 老妪沉默半晌说道:“行吧,那你们就跟我来吧。”边上的扛夫待要再说什么,老妪劝阻道:“这世道谁都不容易,遇上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我连连道谢,小步走到老妪身边,乖巧地问:“婶婶怎么称呼?” “我姓齐,你就叫我齐婶吧。” “好嘞。”我一边说一边瞟了书生一眼,却见他的眼睛望向别处,不搭理人。 我哂笑,心想,哟,闹脾气呢,结果还不是乖乖跟上来。 “你们在金陵可有住处?”齐婶问。 我连忙摇头。 她想了想:“若是不嫌弃,那就随我们回院里吧。” 我自然满口应承。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从繁华的街坊来到荒颓的小巷,我实是没想到,金陵城竟还有这样破败的院落,扛夫们推门进去,将手上的家伙什卸下来。 “你们在这儿干活,一天两顿饭,那间屋子给你们住,每次出去抬棺给两文,收殓给两文,给死人梳妆什么的你们也不会,就跟着哭个灵吧。”齐婶说。 “好咧,但凭丰富。”我殷勤回答,与书生看了一眼那屋,连个床也没有,只有两张破席子。 尽管生活窘迫,但这些人却并没有被困境压垮。 他们回到家,与爱人相拥,陪孩子嬉戏玩耍,洒扫,晾衣,忙个不停,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很快,一盘馒头一盘小菜就被端上桌,素得不见一丝荤腥,但大人孩子都吃得很开心。 这些人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被人看不起,可他们却是那样有活力,虽然他们成天和死人打交道,但我却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朴素的生机。 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孩跑过来,抱着我的腿,手里捏着风车,想是刚刚在院里疯跑疯玩的缘故,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 “姐姐,”小孩嗓音稚嫩:“你长得真好看。” 我有些受宠若惊。 “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我噗嗤一笑,要不说赤子之心呢,小孩子果然天生玲珑,是有点子灵性在身上的。 “对啊,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女。” “那你可以给我变个仙法吗?”小孩一脸天真。 我蹲下来,装模作样抓了把空气攥在手里,还朝手心吹了口气,手掌张开,无数光点从我手中散去,仿佛夜间的萤火虫一般。 “哇,真好看,”小孩歪头问我:“姐姐是把星星抓在手里了?” “是啊,”我说:“你这么乖,姐姐给你个奖励可好?” “嗯!”小孩点头。 我问:“你想要银元还是糕饼?” 小孩脱口而出说:“糕饼。” 我笑道:“可是银元能买很多糕饼。” 小孩想了想还是说:“我要糕饼。” 我抿嘴一笑,悄悄变出一袋子糕饼递给小孩,小孩欢欢喜喜地拿去跟父母分享去了。 饭后,几户人家围坐在一起吃茶,看到眼前的场景,我不禁叹了一句:“真是平生享尽人间味,造福何须上九天,自得赛神仙呐。” 院里的人塞了几个红薯给我,我分了几个给书生。 是夜,破旧的屋内,书生席地而坐,倚在墙上,一只脚撑地,一只脚平放,皎洁的月光透过墙上那扇小的可怜的窗透进来,宛如头顶上洒了白雪。 我虽然面朝着墙睡,还是能感受到书生目光看向我。 这家伙不睡觉的吗? 窗前一道黑影闪过,书生迅速起身,他先是走到我边上,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试探我,我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假装睡着,书生这才离开。 须臾之后,我刚想爬起来,去看他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书生忽然又推门进来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能去干什么?难道是出恭去了? 下次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 翌日,齐婶给我们布置了第一个任务,去城中一贩粮的商户家收殓,那户人家姓刘,算上婢女家丁,全家上下一共三十来口,听府上人说,昨日他们老爷收了铺子回来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跟中了邪似的,不过因为他以往就笃信鬼神,所以家里人也没有放在心上,晚上侍妾去伺候他洗漱,没想到被他赶了出去。 这倒是少有,据说刘老爷十分宠爱这个侍妾,听她回忆,昨天刘老爷的样子很不对劲,畏畏缩缩,一惊一乍,似乎是在害怕些什么。 不过侍妾贪睡,不用伺候人她哪有不乐意的,离了主屋径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刘老爷就被发现死在了床上,张着嘴,瞪着眼,面部扭曲,手脚僵直,像是都来不及挣扎,就被人瞬间抽去了生命似的。 一百三十三、美人图 仵作已经来查验过了,身上没有致命伤,也不是中毒,跟近日城中发生的多起百姓莫名横死的情况相似,因为实在太邪乎了,官府也无从查起,类似案子又多,衙门人手有限,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且为了稳定民心,通常遇到这样暴毙而亡的,官府一律都以心疾处理。 齐婶的儿子小庄在给尸体擦身,修面,换上寿衣,麻溜地收殓停当,我也仔细检查了尸体,确实并无异常,小庄对我和书生说:“把尸体放到棺材里去吧。” 我问:“不送走吗?” 家里放着这么一具诡异的尸体,难道不觉得瘆得慌? 小庄说:“一般要办丧事,都是停灵三日才出殡的。” “哦...” 书生似乎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反而一直看着挂在床边的一幅美人图。 呵,男人。 还以为书生有什么不一样,也是个好色之徒罢了,我暗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喂,快帮忙啦。” 书生这才有所反应。 “死者房里的美人图,是一直挂在那里的吗?”盖上棺,书生问道。 小庄示意他不要随便同主家说话,因为通常是没有人会搭理的。 不过主家的下人瞧书生气质不俗,长相不凡,居然回答了:“也不是,就是前几日才买回来挂着的。” “前几日?从哪里买的?”书生又问。 “好像是...好像是...”下人回忆:“哦对了,是玉昌街上的那家天平当铺。” 我和书生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眼神中透着震惊和疑惑。 这画显然有古怪,书生本想带走,结果主家不同意,只得作罢。 是日入了夜,书生又趁我睡着外出了。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他一出门我就跟了上去。 书生立在井边,背对着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神秘人,对他十分恭敬,书生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隐约听到:“去查查这幅画的来历。” 黑袍应道:“是。” 书生又问:“那天平当铺掌柜的阴灵,还没找到吗?” 黑袍说:“回殿下,已经去找了,还需要一点时间。” 又说:“要殿下亲自过问,是属下没用。” 书生淡淡地说:“没事,对了,你再帮我多查一个人。” 黑袍问:“谁?” “就是屋子里那个,看看她什么身份来历。” 我一惊,下意识捂上嘴。 书生要查我? 难道他是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 那他又是什么人? 我只瞧见黑袍的半张脸,他的额头有一簇白发,五官如刀刻般俊美,眼角却带着三分邪气,他与书生身上都散发着与常人不同的气息。 一瞬间,我又想到书生苍白的脸色,身上冰冷的触感,以及停滞的脉搏。 我虽经验不足,但怎么看他都与死人无异。 莫非他是什么千年老妖,深山老尸成了精,作祟索命来了? 不及细想,眼看黑袍离开,我连忙回屋。 第二天,齐婶来找我们,对我和书生说:“有个急活儿,需要你们去处理一下。” 齐婶说道:“吃完饭,要去万花楼收个尸。” “万花楼?” “嗯,那烟花之地,勾栏瓦舍,放着个尸体,把客人都吓跑了,万花楼的妈妈刚差了小厮来,说让赶紧收走,价钱加一倍呢。” 我问:“谁死了?” “他们那里一个叫三春的妓生。” “啊?”我与书生面面相觑。 见我们这么大反应,齐婶问:“怎么,你们认识?” “也不是...就是...见过。” 到了现场,我查看了三春的死状,她的样子跟那卖米的商贩差不多,也没有致命伤,但是张着嘴,瞳孔上翻,面部扭曲,神情诡异,浑身僵直,就像是… 就像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书生在三春的房内踱来踱去,事不关己,只有我和小庄在忙。 他翻找了一会儿,终于在床和墙的分析中抽出一卷画,我和小庄凑过去,展开一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昨日的那幅美人图吗?明明挂在商贩老爷床头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真是见了鬼了。 其他人并没有发现异常,齐婶收了钱,让我们殓尸抬走。 我说:“不是要停尸三日才出殡的吗?” 小庄说:“那是有钱人家才有的讲究,这种烟花女子,还出什么殡啊,能有口棺装着,不至于曝尸荒野就不错了。” 死者没有家人为她买地安葬,按照附近一带的惯例,就只能被丢到十里坡去了。 万花楼的妈妈昧下三春的全部家当,临了还算有些良心,多给了齐婶两掉钱,让齐婶好歹给挖个坟埋了,立碑倒是不必,反正也无人祭拜。 齐婶答应了,用席子卷了三春的尸首,放在一辆垫了草垛的拉车上,由小庄,我和书生三个轮流拉出城。 十里坡离金陵城不远,也就半天的路程,齐婶瞧瞧日头,一咬牙说:“今天就去吧。” 小庄心里发毛,瘆得慌,说:“娘,这一来一去,加埋尸,要到晚上了,近来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怪吓人的,不如明天一早去吧?” 齐婶看了一眼儿子说:“你今天吃了饭,明天能不能不吃?你不吃,娃也得吃,你看这几年的光景,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孩子还那么小,你不多赚几个钱,以后怎么办?” 小庄听了母亲的话,不敢再多言语,默默推车去了。 出了城,越走周遭环境就越是荒凉,到处是衣衫褴褛的流民。 走着走着,天上忽然开始降雨,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齐婶坚持行路,小庄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后来雨实在太大了,地面泥泞,车轮屡屡陷在坑里。 书生一个人冲在前面,早跑没了影。 要不是被我拖着加入扛夫队伍,他怕是早就想来十里坡探查了。 雨越下越大,实是没法前行了,小庄说:“不行啊,娘,雨太大了,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我在后面帮忙推车,车轱辘终于从泥坑拔了出来,我们几个浑身都被雨淋透了。 这时,消失了一阵子的书生跑回来,指着前面说:“那儿有一间屋子,可以避雨。” 雨水顺着他长长的睫毛滴落下来,风雨中,他依旧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走吧。”齐婶无奈道。 书生呢,也不来帮忙,垂着手看热闹,我们手忙脚乱推车进屋,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间木屋蛛网密织,沉灰满布,十分破败,应是常年无人居住,好在房间多,锅碗灶台也齐全,在这儿住一晚不成问题。 小庄把装有三春尸体的拖车推去隔壁的杂物间,我擦干净桌子,齐婶整治了一壶茶水。 “今天算是白瞎了,希望明天一早雨能停吧。”齐婶望着窗外神色复杂,一筹莫展。 小庄倒是不大在意:“避雨是对的,等天黑了,路就更难走了,娘你就别太担心了。” 齐婶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都找个屋擦干衣服去吧,小心别着凉了。” 到了晚上,木屋就显得阴森了,跟鬼屋似的,楼梯走廊的木板因长久失修,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雨落在屋顶上,响声巨大,就跟下的是石子儿似的,门户总也关不紧,半开半阖,冷风透进来,时而呼呼急吹,时而低鸣呜咽,宛如女子的哭声,屋外树的剪影被风吹雨打得东倒西歪,看上去张牙舞爪,也怪吓人的。 这样的环境,叫人如何入睡,只怕是睡着了,也要做噩梦吧? 我用法术点燃房间里燃得只剩半截的蜡烛,走出屋子,发现书生房里的灯也亮着,我踌躇了一会儿,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便去敲了书生的房门。 他见我到,表情一滞,似乎有些意外,油灯下,他苍白的脸多了几分破碎感。 “你还在看美人图?”我假装自然地走过去坐下,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既是美人图,自然看不腻了。”他的声音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纤长的手在画作上摩挲。 “可惜这幅图是假的。”书生说。 “是假的?” “画中人看上去太幸福了,仿佛没有被任何苦难浸润过一般,”书生侧着头问我:“你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我说:“自然是有的。” “怎么可能有人终其一生没受过委屈,遭遇过不公,没有尝过背叛的滋味,没有经历过生离别的悲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而为人要经受的苦难太多了,可你看这画中人,五官舒展,眉眼弯弯,嘴角上扬,行走在田野间,那步履一蹦一跳,像是要跃出画面似的,什么人能幸福得这么纯粹?” 我说:“那不是这么说的,不了解世间的真相,那样的快乐,就只是天真无知,没心没肺罢了,算不得幸福,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忘记过去遭受的一切苦难,让经历过的一切都变得值得,让你了解了世间一切的美与丑,善与恶,还能勇敢地活下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鹤青的脸庞,两颊腾得一下烧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潜入魔界暗访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真希望这里的任务可以赶快结束,那样我就能去找他。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书生察觉到我的异样。 “啊?哦...”我连忙掩饰:“没什么。” 书生冷冰冰的眼神闪过片刻温柔,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他不认同,也不辩驳,勾唇一笑,笑意凉薄:“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 “你看这美人的脚下,有字。” 我眯着眼凑过去:“哪儿呢?” 书生说得不错,这幅美人图确实栩栩如生,画中人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这里。”书生指给我看。 画中人脚下的草地里确实隐隐约约藏着三个字。 “鬼,画...姝?”我念了出来。 “这什么意思?”我侧过头问书生,却发现由于看得太过专注,我和他贴得很近,忽然一下四目相对,鼻尖都快碰到一起了。 我尴尬地定住了,手一抖,本就离油灯很近的画被燎着了,我吓了一跳,连忙徒手拍灭火苗,幸好烧得不厉害,只在画的边边上烧了一个很小的洞。 刚松了一口气,门外又传来“咚”地一声巨响,我和书生跑出去一看,发现齐婶倒在门口。 “娘!”小庄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齐婶怎么了?”我伸手叹了叹她的鼻息,还有气,我们七手八脚的把她抬上床。 “娘!”小庄焦急地喊。 齐婶直挺挺地躺着,始终都没什么反应,她看上去除了眼圈深重,面色蜡黄之外,一切正常,就只是不醒。 书生瞥了齐婶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她没事,等过了子时,便能醒过来。” 小庄问:“你怎么知道的?” 书生也不解释,只说:“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去吧。” 这一次,我一躺下去,居然就睡着了,耳边的风声雨声都不见了,睡得十分安稳。 向来少梦的我,这一次居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些很久远以前的事,梦到了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自己的心情随着梦境跌宕起伏,还有书生的那张脸,时时浮现在我眼前。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还真是睡了个好觉。 外头的雨停了,望出去,一片青葱翠绿,昨日受风雨洗礼时张牙舞爪的树杈子现在看着也并不可怕。 我下楼时,小庄和书生已就坐。 “来,喝口水吧。”有人递了一个杯子给我,我接过来饮了,回头一看,是齐婶。 她看上去安然无恙,一如往常。 “齐婶!你没事了?”我拉着她前前后后检查。 齐婶笑道:“我没事了。”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晕倒的?” 齐婶摇头:“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夜游症?” 小庄嗤笑:“娘,我就没听你得过什么夜游症。” 齐婶瞪了他一眼,又对我说:“你坐下来吃张饼吧,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什么吃的,吃完我们就得赶紧上路了。” 我没什么胃口,但我现在是凡人,不吃饭多奇怪啊,为了不引起怀疑,胡乱塞了几口就出发了。 “啊!” 我们刚踏入林子,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传来,让人不由得浑身一颤。 “什么声音?”小庄犹如惊弓之鸟。 “嘘...”书生压低了声音:“那里有人。” 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 “还不快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个头裹红巾之人正持刀威逼。 眼前这群人当中如他一样的约莫有六七个,都是头裹红巾,手上拿着武器,凶神恶煞的,另有一行人双手抱头跪着,地上还躺着一个男子,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断了气。 “再有不从的,他就是下场!”红头巾踢了踢躺着的男子道。 一百三十四、十里坡 “我跟你拼了!”一个布衣粗衫的妇人哭喊着冲上去。 “臭娘们!”红头巾给了那妇人一巴掌,打得她口吐鲜血:“把她给我绑起来!” “十里坡附近的马贼不是消失了吗?怎么还没死绝?”我躲在树后,看着这群盗匪鱼肉百姓,恨得牙痒痒。 “这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攥紧了拳头。 “笨,”书生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骑马了,应该是附近的流民,失去家园,成了强盗。” “唉,穷苦人压迫穷苦人,何苦来哉。”我感叹。 “没错,”齐婶说:“他们抢劫的是附近荣平乡的乡民。” 我说:“我们不帮帮他们吗?” “怎么帮?”小庄说:“你没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吗?那可是一群亡命之徒。” 我有些犹豫,当然不是因为怕了,我虽灵力不高,仙术不精,对付这些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天庭有天庭的规矩,神仙是不能干预凡人气运的,我区区一介小仙,自然看不出眼前这些人的命数。 今日,他们是会被一个下凡的仙子所救呢,还是被这群流民无情屠戮呢。 说起来有些残忍,我既非创世的神,却站在救世主的视角上俯视着这些人,仿佛他们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 有时候老天爷有些矛盾,一会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会儿又让人不能插手干预,我到底该听哪一句呢? 我发觉自己竟在发抖,这种主宰人命运的感觉让我既惶恐又膨胀。 胡思乱想之际,一个身穿黑袍之人从天而降,在他落地的那一刻,那群流民竟纷纷倒地,也不知这个黑袍人使的是什么法术,如此诡异,几乎瞬杀。 站在我身边一直蠢蠢欲动的书生见到这一场面,似乎也平复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想,这不就是和书生夜会的那个神秘人吗? 黑袍如此身手,想来书生定不在他之下,他不出手恐怕也是不想暴露身份。 也不知二人什么来头,为何要搅这趟浑水,我心中起疑,频频侧目,看向书生,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别过头。 等黑袍功成身退,我们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妇人搂着死去的丈夫放声大哭,旁人只能安慰她,询问之下才得知,原来乡民们是去镇上赶集的,大约一个月一次,他们会用自家种的菜去换一些钱粮,因为荣平乡离彭泽不远,附近又时有怪事发生,总有人莫名丢了性命,行路又要绕过十里坡这种不祥之地,所以乡民们通常都会结伴而行,却不想遇见了强盗。 乡民说完,忽然看向我们,怀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呐?” 齐婶:“猎户。” 小庄:“樵夫。” 口径如此不统一,乡民们猜忌更甚,齐婶只好说:“这是我两个儿子,一个是猎户,一个是樵夫,这是我儿媳。” 我脸一黑,心里嘀咕:就不能说是女儿嘛!而且书生这一身打扮,说他是个猎户,也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果然,乡民疑心不解:“你们要往那边去砍柴捕猎?那边可是十里坡,阴气重得很,你们就不怕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齐婶轻哼一声,像是在自嘲,怕这些就不做他们这行了。 这时,书生开口说话了:“其实我是来找人的。” 他居然拿出了那幅美人图,问:“几位可曾见过画中人?” 乡民们定睛一看:“这…这不是苏家娘子杨姝吗?” “杨姝?”书生问:“她现在在哪儿?” 乡民们指着十里坡的方向说:“死啦,埋山上喽。” 因书生追问,乡民们便七嘴八舌讲述起画中女子的往事来:“说来也可怜,这个杨姝的父亲本彭泽城里的一个教书先生,颇富才名,他给女儿找了门好亲事,要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学生,一个世家子弟,可女儿却偏偏爱上了一个穷书生,那书生名叫苏贺,荣平乡出身,家境并不富裕,倾其所有,砸锅卖铁拜到了杨姝父亲的门下,老先生心疼女儿,不愿女儿来这穷乡僻壤吃苦,百般反对,无奈杨小姐一意孤行,死活非要下嫁,老先生也只得认了。” “杨小姐刚嫁过来时,小夫妻俩也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苏贺身无长物,好在他对杨小姐敬爱有佳,二人十分甜蜜,生活也还算过得去,杨小姐虽非贵门女,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人时常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似山间闲云野鹤,逍遥自在,那时候杨小姐常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山景春光都失了颜色,我们那儿都是粗人,哪出过这等神仙眷侣,于是渐成佳话。” “可惜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马贼,盘踞在十里坡上,时常骚扰附近乡民,马贼头子垂涎杨小姐的美色,见杨小姐宁死不从,便将她掳了去,想来是在山寨受了辱,杨小姐回来之后,便整日魂不守舍的,没过几日一根白绫了却了性命,苏贺哭得死去活来的,过了几个月便郁郁而终,随杨小姐去了。“ “万恶的马贼!”乡民们群情激奋。 他们虽义愤填膺,但故事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和十里八乡的琐碎八卦,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并无太大的区别,可见事不关己,也只是听个闲话而已,便是唏嘘两句,终究也难带入,又有几分真情实感呢。 “官府呢?”齐婶问:“贼寇闹得这样凶,官府就不管管?” “官府?”乡民嘲讽道:“官府不跟马贼勾结祸害百姓就不错了,哪还敢招惹这帮杀神。况且我们这地方偏僻,路难行,官府怎么肯来,根本不管我们死活。“ “你们说最近乡里乡外发生诸多怪事,是不是杨小姐死得太惨,屈辱难以平复,所以跑出来作祟来了。”一个乡民说。 另一个乡民说:“说起来那些马贼消失得也奇,前几年还闹得恁凶呢,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莫非是...” 乡民们集体打寒颤,纷纷商议过几日带些供品黄纸什么的,去十里坡祭拜,以求这位故去的杨小姐早登极乐,别出来害人。 告别乡民后,我们继续赶路,在十里坡上找了棵树,挖坑将三春的尸体掩埋了。 这地方还真是鬼里鬼气的,总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浓烟笼罩,走上三五步便能看到一堆白骨遗骸,一铲子下去就怕把别人的坟给抛了,好不容易看到一棵适合下葬的树,走过去一瞧,周围果然已经有七八个土堆了。 我一边铲土一边不满地咕哝:“就知道叉着手干看着,也不来帮忙,眼里没活,跟个大相公似的。”我向齐婶抱怨:“他的那份钱,别给他了,反正这一路他什么也没做。” 我指的自然是书生。 齐婶和蔼地笑道:“行了,等回院里,齐婶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好吃的!”我作垂涎状,撒娇道:“我要吃油条麻糍,裹白糖芝麻的那种。” “好。”齐婶慈爱地说。 忽而一阵白烟飘过,书生的身影,没入烟雾中,等烟散去,他消失在了眼前,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你要吓死人啊!”我捂着胸口:“你刚刚去哪儿了?神出鬼没的。” 我眼尖,发现他袖中荡着半截铁链一样的东西,一眨眼却又不见了。 “没什么,埋完了吗?埋完了快走吧。” “你别抓着我,”我一耸肩:“小庄和齐婶呢?” “我没抓你啊。”书生的声音从我的前方传来。 我想,难道是齐婶或是小庄?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 莫非我们是走散了? “你走慢一点。”我追上书生,身手一抓,抓到的却是小庄。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我看向刚刚挖坑刨土的地方,却发现方才的那棵树不见了。 “我在找我娘呢,你看见她了吗?”小庄焦急道。 我说:“没有,我也在找他们。” 小庄似乎是有些冷,双手抱着自己,喊起来:“娘,娘!” 他喊了一会儿,忽然回头,神情古怪地问我:“你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血?什么血?我有些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上,衣服上沾满了斑斑血迹。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刚刚搬尸体的时候粘上的? 我嫌脏,又无处清洗,只得往身上擦了擦。 “难道是你?”小庄却像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难道是你杀了我娘!” 什么?我被他掐着脖子,不能呼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可能杀齐婶!我内心呐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只好拼命挣扎。 这时,书生踏破迷障而来,莫名其妙地大喝一声:“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说着,他的袖中忽然射出一条锁链,锁头上的箭矢射中小庄的后背,穿胸而过,小庄顿时口吐鲜血。 “不要!”我大喊。 我忽然又能说话了,扑向书生,拼命地捶打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书生冷眼看着我:“他被鬼附身了,他要杀你,是我救了你好不好?你怎么是非不分,恩将仇报呢?” “你!”我含着泪,风拂面而过,我握起拳头,指节咔咔响动:“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怎么?你想杀我吗?”书生面露寒意。 “你以为我杀不了你吗?”一股恶念涌上心头。 我的周围劲风吹起,尘土飞扬。 临走时鹤青一再叮嘱我,不要擅用法术,要隐藏身份,但眼下我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愤怒充斥着我的头脑,恨意占据我的心灵。 只是我没想到,战斗结束得这样快。 面前的书生身形一闪,我还没来得及应对,他轻巧的掠过我身旁,紧接着我的身体就不能动弹了,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身上的锁链并非显形的,而是若影若现,普通人应该无法察觉。 “你干什么?!放开我!” 书生走到我面前,附身凑近我,用手撩拨我鬓角的发丝:“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终于出现了。” 他在说什么啊?不会是疯了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是真的完完全全把我忘了啊,你这个女人,居然还说我冷血。” 书生侧着头,越靠越近,我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能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上蓝色的青筋,湿润的目光就像是要溢出的湖水一般,喉结一动,情难自禁。 他冰冷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越来越靠近,两瓣唇就快贴上来了。 我躲闪道:“不要。” “你...你别这样。”我被他吓到了,没出息地哀求,声音里带了哭腔。 荒山野地,四下无人,他若欲行不轨,那我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只能被他攥在手心里拿捏了。 书生停下来,看着我,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又出现在他脸上,几分激动,几分无奈。 “你在干什么?”齐婶的声音在书生身后响起。 她没死!我心中狂喜,像是找到了救星。 书生直起身,笑得很恣意,像是守到了猎物的猎人一般。 “齐婶,快跑!”如释重负的感觉顷刻消失了。 如书生这般功法,绝非凡人,齐婶怎会是他的对手,不过是羊入虎口,送上门白白找死罢了。 只是我想不通,他要对付我们易如反掌,何必跟到十里坡再下手呢? 书生举起手,一道紫光从他的掌心射出,年迈的齐婶居然纵身一跃,凌空翻了个跟头,避过去了,紫光打在她身后的地上,“哐”得炸开,击断了一棵树。 什么情况?我一下子懵了。 凡间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的一个个都身怀奇功? 我忽然觉得鹤青派我来此地出任务,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书生扯了扯嘴角,他似乎没有指望能一击即中,锁链在地上不断延伸,磨出一道道痕迹,有一部分腾空而起,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齐婶的神色一变,滑步直冲书生,锁网又从她身后追来。 她的眼神变了,眼底泛起绿光,浑身散发着黑色的煞气。 书生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都说了,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锁链缠着齐婶的四肢,套着她的脖子。 这到底是什么法器,我扯了扯身上的链条,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半个山头都充斥着书生的锁链。 他不会真的杀了齐婶吧? 有什么不会的,他已经杀了小庄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用力挣脱锁链的束缚。 “住手!”我竭尽全力呐喊。 在我体内流转的不知名精元再一次爆发了,灵力震荡,向外扩散,书生抓着齐婶脖子上的锁链,将她慢慢拖向自己,正要下杀手,此时,我奋力扯断了链条! 一百三十五、鬼画姝 “你干什么?!” 我忽然醒过神来,仿佛脑中的迷雾散去,灵台清明,与周遭的一切连接起来,我发现书生正抓着我的手腕,赶忙甩手。 书生一愣,脸上居然闪过一丝落寞。 我们仍站在埋三春的土堆旁,齐婶却不见了,小庄也不见了。 不对,小庄已经死了! 可他的尸体呢?我猛然看向书生。 “怎么,还想动手?”书生很快恢复了漠然,用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态度睥睨着我。 “你把齐婶和小庄怎么样了?”我本能地后退几步,十分戒备。 书生皱眉:“你在说什么?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一阵青烟飘过,他的脸若影若现,我揉了揉眼睛。 难道刚刚的,是幻觉? 不,书生的话不可信。 我觉得自己有些错乱了。 无论如何,先将他制住,我刚要出手,书生便有所察觉,飞快地从我身边掠过,用手刀朝我后脑勺劈了一下。 接着,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破败的屋内,屋子四面墙都剥落了,睡着的这张木床动一动便会发出声响,我刚要起身后脖颈立刻传来一阵阵痛,我立刻回忆起之前的事。 那该死的书生!我猛得翻身下床,刚要冲出屋子去找书生算账,一位年长的老翁走进来,看到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先是一惊,随后道:“姑娘,你醒了。” 我定了定,问:“老先生,这里是...?” 老翁穿着粗布衣裳,庄稼人打扮,手里端着一碗粥。 “这里是荣平乡,姑娘你在十里坡邪气入体,晕了过去,有位公子将你送到了这里。” 我一听连忙问:“他人呢?” 老翁答:“在外头呢。” 我走出门,看到书生在烧什么东西,浓烟滚滚。 “这位公子是姑娘的夫君吧?姑娘昏迷不醒,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姑娘可真是嫁了位好郎君啊。”老翁说道。 哼,我内心冷笑,就是他把我打晕的,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我在凡间的这段日子,必报此仇。 我又向前走了两步,被门框挡住的另一边呈现,书生面前赫然站着那个黑袍人! 书生余光瞥见了我,黑袍人身形一晃,立刻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我哪里还能放过他,冲过去,一把抓主书生的手腕质问道:“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你醒了?”书生不答,见到我,眉头一舒。 “说话呀!” “说什么?”书生摆了摆衣袖,双手负背。 好啊,跟我装傻是吧? “齐婶呢?小庄呢?他们是不是都被你害死了?” 书生还没说什么,老翁先急了:“姑,姑娘,你说什么呀?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我抬起胳膊将老翁护在身后,摆好架势,欲对书生出手。 “老人家别怕,此地诡事频发,他来历不明,十分可疑,我乃是天界武神的侍女,此番下界就是专门来斩妖除魔的。” 老翁闻言茫然不知所措,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愣了愣,回过头看着他。 老翁道:“姑娘,你怕不是昏迷多时,脑子糊涂了吧,姑娘虽貌美,也不用自比仙子吧。”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哂笑。 这老头竟然不相信,还嘲笑我,简直愚不可及。 书生瞬间跨了脸,眉宇间似乎有怒意。 “你们小两口好好的,别闹了哈。”老翁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没想到你竟是武神宫中的,怪不得做梦都在叫他的名字。”书生眉尾轻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想着莫不是昏迷时说了些什么浑话,叫书生听了去,不禁脸上一红。 “所以阁下终于承认了?你到底是谁?” 我镇定下来,想着现在是我在质问他呢,可不能被他带跑偏。 书生捋了捋衣袖,没打算搭理我,这时,方才那老翁慌慌张张跑来:“ 公子,你带来的人在天师观闹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抓着老翁问:“天师观是什么地方?” 老翁唉声叹气:“附近近来流民聚集,导致瘟疫和饥荒,幸而来了位姓张的道长,云游到此,见百姓受病痛之苦,又没钱治病,便以符水入药为他们诊治,事后更是分文不取。” “百姓们受其恩惠,感念其功德,听闻这位张姓的道长是龙虎山上下来的,便开始尊称他为张天师,还将附近一处废弃的道观洒扫布置了一番,挂上天师观的匾额,供张天师居住,张天师也会在那里行医救治。” “你把齐婶和小庄留在天师观了?”我忽然明白过来,转头问书生。 书生依旧不答,大踏步离去,我急忙跟上。 赶到天师观,只见齐婶掐着小庄,将他按在席子上,周围人都不敢靠近,只有一个手持拂尘的老道站在二人身边慌乱道:“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了,这可是你儿子啊。” 其余观中病人纷纷议论,说这老太太该不是中邪了吧。 有人说:“听说她儿子儿媳刚从十里坡下来。” 另一人说:“那地方哪儿能去啊?更何况她那么大岁数,眼瞅着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听说啊,他家是做扛房的,昨日是去十里坡上弃尸去的,本来就邪门着呢,我们还是不要管了。” 齐婶批头散发,目露异光。 “让开让开。”我拨开人群,见状便以伏魔咒将齐婶控制住,齐婶双眼通红,眸中含泪,似乎很是痛苦。 书生朝着人群一挥袖,那些看热闹的便纷纷向后倒,他随即移步入殿中,身后的大门立即关上。 “真的美人图在哪里?交出来。”书生走到齐婶面前,说道。 我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真的美人图怎么会在齐婶手里? 齐婶恶狠狠地看着书生。 “你杀当铺掌柜,是为了将我引去万花楼,可那时万花楼的歌伎三春已经不是她本人了。” 我想起三春梳妆台上蒙了灰的头面,想起临走时书生莫名其妙说了句:“你的指甲该染了。” “你借三春之口有意无意提及掌柜的出身,又特地在三春房里放了马贼的响铃,就是为了让我来十里坡一探究竟,可你没想到我没有马上来,而是混入了抬棺人的队伍,于是你立刻让三春死于非命,因为你知道,像她这样的烟花女子死后必无人为她下葬,十里坡就是她的归宿。” “然后你随机杀了一个刘姓商户,将美人图放在他家,也是为了让我发现这一巧合,将画带在身边,随后,你就盯上了齐婶。” “郊外木屋内,你借齐婶的身体,想趁夜晚偷袭我们,却没想到那美人图被某个笨手笨脚的人燎了一个洞,阴差阳错,使你魂魄离体,齐婶这才晕了过去,而每日子时,是阴气最盛的时候,你趁机又回到齐婶身上,想在十里坡用鬼迷心窍的手段,借某人之手除掉我。” “我方才烧了手里的美人图,照理你该灰飞烟灭才是,可你没有,所以,要么是我手里的美人图被你调换了,要么那图一开始就是假的,我说得对吗?杨姝。” “或者,我该叫你另外一个名字,鬼画姝。” 此地作祟的,果然是那枉死的杨小姐! 我瞬间感到有些惭愧,活了几千年竟被那无良小鬼骗得团团转。 “你不交出来,我也一样有办法让你消失。”书生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齐婶的腿,紫色的电流噼啪作响。 “慢着!”我说:“你不能杀她,她现在在齐婶身体里,如果你杀了她,那齐婶岂不是...” 这时,“齐婶”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我本想诱你到十里坡,然后吸食你的魂力,没想到,你竟分毫不受我鬼迷之术的蛊惑,冥界之前也派了数位使者来抓我,可无一例外都被我吞了,”“齐婶”嗤笑,似乎对她目前的处境并不在意:“你倒是与众不同,没那么废物。” “杨姝,”我说:“天地不仁,造化弄人,乃是常事,你不该将你的悲剧怪罪他人。” “放了齐婶,别再作恶了。” “你又是哪来的菩萨,没听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句话吗?!”“齐婶”出言讥讽,锐利的目光扫向我。 “你...”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退到后排,问那张天师:“喂,你不是道士吗?就没有什么方法,把杨姝的魂魄,从齐婶身上逼出来吗?” “我...我...”张天师支支吾吾根本不敢上前。 这驱鬼之法,天神院也没教过呀,一天天学些净没用的了,还说那些是歪门邪道,可咱要对付的不正是歪门邪道吗? 我心中叹气,紧盯着书生,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把齐婶给嘎了。 这时,齐婶突然抬头,眼白迅速被墨色浸染,张口猛然吐出一口黑气,黑气越过我,直朝我身后的张天师而去。 张天师惊恐地张大了嘴,黑气钻入口中,与齐婶一样,他的整个眼珠都变成了黑色,然后突然发难,从我身后捁住我的脖子,我用手肘反击其腹部,张天师被我打得步步后退,却仍不肯松手。 待要施法,想到下界之前慕枫曾叮嘱我,千万不能伤凡人性命,这在天庭可是大罪,只得作罢,正在思考对策,张天师的胳膊却是越箍越紧,勒得我直翻白眼,差点断气。 这时,书生身形一闪,穿到张天师身后,朝他背上击了一掌,我听到张天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要吐了一样,接着,手上的劲一泄,整个人疲软地倒在地上。 书生似乎有些着火,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抬手,袖中锁链射出,尖锐的锁头刺向“齐婶”。 “等一下!不要!”我惊呼,话音未落,锁链忽然变换方向,半路折弯,居然朝小庄而去。 我倒吸一口冷气,锁头已经洞穿了小庄的喉咙。 可奇怪的是,他的伤口处流出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他的口中也不断喷出黑血,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这...这是怎么回事。” “齐婶受你的伏魔咒控制,怎么可能还能攻击那个道士,所以操纵她的一定另有其人。” 怪不得方才“齐婶”被我困住,却并不慌张。 “那小庄...” “恐怕早就死在十里坡上了吧。” 我感到头皮发麻,当时坡上就只有我们四个,难道是齐婶动的手?虽然她是被操控的,但以母杀子,罪大恶极,齐婶若是苏醒过来,该会有多难过。 “杨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偏激。 “途穷天地窄,世乱死生微,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你自己都说了,天地不仁,这世间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眼前的“小庄”化成一滩墨水,但声音仍在空中回荡。 我说:“不能让她跑了!” 书生拦住我,说:“算了,只是分身而已,追不到的。” “小庄,小庄...”黑气褪去,陷入昏迷的齐婶苏醒过来。 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头发全都白了,脸上的沟壑更明显了。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我将她扶起来,她看着我,泪水不断往外涌:“小庄呢?我儿子去哪儿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真是这世上最可悲可叹的惨祸了。 我想被操控的齐婶多少也还是保留了一点神志的,她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敢相信,这才百般询问,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齐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性命不保,我只好骗她,说她在十里坡上风邪入体,生了场大病,小庄先行回金陵料理别的事情,特别嘱咐我们留在这里照顾她,等好齐全了再回去,免得路途颠簸,病情加重。 “总是要知道真相的,你这样骗她,打算怎么收场?”书生问我。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等齐婶的身体好起来,再慢慢说与她知。” “不亏是武神侍女,慈悲心肠。”书生阴阳怪气道。 我终于忍不住了,叉着腰,转过身面向他,不客气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我们有见过,阁下又不愿自报来历,可是以前就认得我?” 一百三十六、骷髅将军 书生沉寂的眼眸泛着清幽的光,冷漠又热切,游移不定,仿佛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翻涌,无数回忆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当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凌冽中居然带着几分落寞,瞬间黯然失色。 我被他盯得瘆得慌,那地狱般的凝视像是要将人拖入深渊一般,见他沉默不语,便岔开话题:“杨姝的故事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们得再去向乡民打听一下,什么乡来着?好像是...荣平乡是吧?” 书生的眼帘缓慢开阖,径自离开,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理所当然地跟了上去。 我们在荣平乡找到一户张姓人家,据说是杨姝的丈夫苏贺的一个表兄,对方听说我们是来询问苏杨二人之事的,二话不说请我们吃了个闭门羹,第二次换书生前去敲门,不知为何,这次张表兄倒是很配合,放我们进屋了。 进门前我无意间瞥了书生一眼,发现他的眼睛透着古怪的绿光,我也没有多问,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 表兄说话时的表情带着一种木讷的难为情,事情果然并非谣传的那样。 当初马贼进村,烧杀抢掠,稍有反抗的,便是举家被屠,那群马贼原是一伙儿战败的逃兵,吃了败仗以后一路南下逃亡,却不敢回原籍,生怕被抓去治罪,只得落草为寇。 杀人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所以极为凶残,妇孺老少皆不放过,刚进乡没多久,马贼首领便看中杨姝的美貌,想将她劫掠回去,杨姝性情刚硬,宁死不从,谁知马贼竟然以苏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杨姝,杨姝为救丈夫,只得同意。 如此过了月余,一日,杨姝忽然重返荣平乡,她衣衫褴褛,形容落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慌不择路,路上遇到熟人与她打招呼或者询问,她也不搭理,一路踉踉跄跄直奔回家中。 许久不见的妻子再次出现,苏贺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不过这个儒雅书生还是表现出了往日的体贴,将杨姝迎进门,一切似乎都没变,但一切却都变了,夫妻二人再无往日欢声笑语,左邻右里对他们的态度也从以前的艳羡,变成了如今的指指点点。 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在那个贼窝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逃跑的?那伙马贼不会来报复吧?那荣平乡岂不是又要遭难? 幸而马贼并没有再来,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可是流言蜚语并没有停止,杨姝也再没有笑过。 最绝的是苏贺,他不顾及杨姝舍身救己之情,竟还嫌弃她是不洁之身,不愿与她同房,杨姝悲愤交加,最终一根白绫结束了生命。 说到底,此刻杨姝的存在就是对他的一种屈辱,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曾经是如何贪生怕死,失了读书人的气节。 杨姝躲过马贼之祸,历经艰难险阻冒死逃回来,却没躲过周围人的口舌和丈夫的冷漠。 可笑的是杨姝死后,人们却又开始感念起她的好来,说她是不堪受辱,为表清白,这才自我了结的,乃是贞节烈女,当上表县衙请赐牌坊。 说来也是讽刺,逼死她的和表彰她的,是同一批人。如今人都死了,还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提到那幅美人图,我和书生都以为是苏贺在二人情正浓时画的,没想到,表兄说,那幅画是杨姝自己画的。 其实杨姝的学识和才情都远在苏贺之上,她若是个男子,只怕早就在都城扬名了,哪里还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她之所以嫁给苏贺,一是因为苏贺温柔体贴,对杨姝千依百顺,赢得其芳心,二是杨姝认为正因为苏贺的家世不如自己,她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杨姝的追求者中不乏众多世家子弟,可她最讨厌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和人情往来。她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向往寄情山水的恣意,这对她来说,可比什么财富地位重要多了。 杨老先生以为女儿擅长诗书,却不知她的画艺更是一绝,尤其是婚后,她再不用碰不喜欢的女红,整日弹琴作画,技艺更是突飞猛进。 本来,若是没有马贼这件事,苏贺性情中的弱点是不会暴露的,他们也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可天不遂人愿,就在杨姝以自己的幸福生活为范本画下美人图的次月,不幸的事发生了。 马贼冲进她家,逼杨姝就范,她宁死不从,可她的丈夫害怕了。 苏贺惜命,他不想死,他还要参加科举,还要光宗耀祖。 面对马贼,杨姝反抗不成,于是拿厨房的尖刀刺向自己,可苏贺却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刀尖已经扎中杨姝的心口,可马贼却以苏贺的性命相要挟,说她要是死了,那苏贺也活不了了。 看着唯唯诺诺,胆战心惊的丈夫,杨姝犹豫了,态度由鄙夷转为可怜。 一日夫妻百日恩,终究是苏贺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想要的生活。 杨姝最终还是不忍心,她拔出刀,刀尖一滴血洒在美人图上。 然后她就被带走了。 怪不得杨姝的亡灵会附着在那幅美人图上,应该就是那滴心头血的缘故,如此枉死,必使灵魂不安,从而变恶作祟。 我忽然想起万花楼中三春说的话:“不要太相信男人,男人薄情寡义,是天性,情到浓时自是恩爱有加,大难临头时可就不好说了,你现在年轻貌美,自然笼络得住郎君的心,可须知色衰而爱驰,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一旦心生厌弃,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番话虽是杨姝学着一个青楼女子的口吻说的,也是她看透世态炎凉,人心淡漠后有感而发的。 但知道这段过往,只能使我们了解杨姝是如何成为鬼画姝的,对找到并解决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 “有一个办法,”书生说:“鬼画姝上过齐婶的身,但齐婶的魂魄并没有离开身体,只是被鬼画姝的力量压制陷入沉睡,如果能恢复她们之间的这种连接,唤醒她这一部分的记忆,说不定就能找到那幅画。” “那不行,”我反对道:“如果唤醒了齐婶这段记忆,那她岂不是就想起来小庄是她杀的了,她会承受不住的。” 书生有些不耐烦:“那你说怎么办?” “去彭泽,”我思忖片刻,说道:“那里不是妖邪的老巢吗?既然我们抓不到鬼画姝,不如干脆打草惊蛇,逼她现身。” 书生不置可否,临行前,计划却出了意外。 我们将齐婶托付给张天师,她的病不见好,还一日重似一日,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她而去,我多少有些心里过意不去。 齐婶已经连进食都有些困难了,只能喝些米糊度日,一天里有一大半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 我和半梦半醒的齐婶说了我们要走的事,她没说什么,半夜里却忽然喊叫起来,听起来像是鬼压床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连忙跑到齐婶床边,安慰她:“嘘嘘...没事了,齐婶,不害怕,有我在呢。” 齐婶大汗淋漓,脸涨得通红,啜泣道:“小庄,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要怎么回答,齐婶急了,一口气提不起来,只能短促地抽气,我于心不忍,偷偷输了些灵力给她保命,齐婶总算是缓过一口气,微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姑娘,你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齐婶...” “你告诉我真相,求求你,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我都这把年纪了,活不久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小庄死了。”这时,门外的书生走进来,直截了当地说。 接下来,他便不顾我的阻拦,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齐婶听完泪流满面。 “小庄这个孩子,苦啊,他从小没了爹,只有我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吃不饱穿不暖,六岁之前,连一口肉都没吃过,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穿过,可他懂事,从不抱怨,后来为了生活,做了扛夫,从此更被人看不起...他,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为什么死得不是我,我宁愿用我这条老命去抵他的命!” 我狠狠地瞪了书生一眼,想安慰齐婶,却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只好说:“齐婶,你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二位不是凡人吧?”此时,齐婶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却异常清醒:“如今是乱世,北边打仗,南方叛乱,乱世出邪佞,受苦的只有百姓,二位既有非常人之能,求你们为小庄报仇,为百姓驱邪避祸。” “是有一个办法能查明妖邪正身,但需要你的帮助。”无论我如何对书生挤眉弄眼,他都视而不见,执意说了出来。 “你尽管说,我这把半边入土的老骨头,还有什么可惜的。” “不久之前,那妖邪刚上过你的身,一定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比如一些本不属于你的记忆,我若施法,可以将这些痕迹重新唤起,但是过程会比较危险,一个是她刚上过你的身,你们之间的连接可能尚未完全切断,有被她发现从而再次占据你身体的可能,另外...另外你可能会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齐婶听完,停顿片刻,便说道:“来吧。” 书生没想到齐婶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怔,说道:“我必须提醒你,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很有可能会承受不住...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齐婶...”我哀切道。 齐婶凄然一笑:“我如今孤身一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地府阴冷,我儿子在下面我不放心,不若早些去陪他,死之前若是能助你们诛杀妖邪,也算是功德一件。” 见她如此坚持,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强有力的劝诫的理由,只能任由书生开始施法。 时值丑时三刻,天将未明,夜色尚浓,齐婶盘坐在床上,闭着眼。 书生用手指在空中书画,凭空作符,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我只听到什么什么“三魂永驻,七魄安宁”,什么什么“却邪卫神,令我通真”之类的咒语,接着符咒缓缓没入齐婶体内,她猛然睁开眼,目露凶光,嘴里吐出一口黑气,神色已经全然变了。 齐婶已过花甲之年,可现在她的声音,明明是一个妙龄女子才有的。 “将军息怒,我本来设计想在天师观捉住他的,但被他识破了,他实在太厉害了,我...我招架不住,能逃出来,已是万幸...” 我与书生看了对方一眼,心中疑惑:她在跟谁说话?我刚要开口问,书生捂住我的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将军能否据实相告?属下也好早做打算。”“齐婶”继续说道。 接着,她的身子忽然向后一倒,似乎遭到了重创,撑着手,挣扎着坐起来:“属下办事不力,一定会再去找寻更多生魂供将军享用的,求将军绕我一命。” “你说他是...他是...属下这就去把那个老太婆给杀了!” 齐婶猛然吸了一口气,书生瞧着势头不对,施法朝齐婶隔空推了一掌,齐婶浑身抽动,如同痉挛,书生又画了一道符朝齐婶使去,她才终于平息下来,手脚以一种极为古怪的方式折叠,看上去很是痛苦。 我吓了一跳,以为齐婶一命呜呼了,连忙扑到床上喊:“齐婶!” 齐婶咳嗽两声,幽幽转醒,我松了一口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你还记得吗?” 齐婶喘了口气,孱弱地说:“我与鬼画姝的意识相连,见到她在与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说话,那人自称骷髅将军,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只见到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山洞之中,”她望向书生:“那骷髅将军说以鬼画姝的本事,原也没指望能杀得了他,可她不该留活口,我活着始终是个隐患,连接到一半,被那骷髅将军发现,他打了鬼画姝一掌,施法强行断开我与她的意识。” 原来这些邪祟的目标竟然是书生。 鬼画姝曾以为他是冥界的朝生使者,现在看来不是。 他到底是谁? 齐婶耗费心神过多,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我不放心,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个时辰之后天色朦胧渐明,一直安睡着的齐婶忽然喊叫起来,手伸向空中乱抓乱挠。 “小庄,小庄,是娘对不起你!你别怕,娘这就来陪你了!”说罢手一垂,断了气。 “齐婶!”我悲怆地哭喊。 她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 书生听到我的叫声冲了进来,眉心蹙了蹙,神色依旧晦暗不明,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来。 他见我哭得伤心,过来揽住我的肩膀,我一把推开他:“就是你害死齐婶的,你现在满意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滚,你滚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一百三十七、活神仙 我将齐婶的尸首放入棺椁,交托给张天师。 张天师问我:“与你一起的那位施主呢?” 我说:“他走了。” 是我叫他滚的,他很听话,天不亮就离开了。 “天师可认得去彭泽的路?”我转而问他。 张天师说:“出了城往西走,然后沿江而下,经过同洲,涂县,再行两百余里便可到了。” 我点点头:“多谢,齐婶的身后事就麻烦你了,就按这里的规矩,停灵三日,三日之后,我必诛杀妖邪,替齐婶报仇,回来为她下葬。” 张天师却觉得我夸大其词,惊讶道:“三日?三日你都到不了彭泽。” 我笑笑,没多说什么,出了天师观便驾云而起,行了半个多时辰,只见脚下云间显出一处城镇,人来人往,倒是有几分热闹,于是心生好奇,施法降落。 这地方叫庆安,离彭泽很近,我感到有些口渴,找了个茶铺子坐下,想点壶茶。 “客官喝什么茶?咱们这里的可都是从临安送来的新茶。”小二招呼道。 我也不懂茶,随口说道:“上些解渴的花茶吧。” “好咧。”小二应声去了,没过多久便端来一壶茶,又拿来一叠松子道:“小店还有不少茶点,客官若是中意,可点来常常。” 我正好也有些饿了,说:“就挑一两样最好吃的上吧。” 小二拿了龙井酥和杏仁牛乳羹来,我尝了尝,确实好吃,比天庭的点心竟丝毫不差,虽没有蕊芝的糯米糕好吃,也已十分味美了。 没想到在凡间这么一个小地方,居然品尝到如此佳品,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想起齐婶给我做的油条糯米糍粑来,心中涌起一股感伤,不禁哽咽起来,一时难以下咽。 “店家,”我招来小二问道:“我自金陵城来,一路目及之处,尽皆萧条荒凉,这庆安镇何以如此平和热闹?” 小二道:“客官一看就是外乡人,别看咱们镇小,不起眼,”他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可我们镇上有活神仙保佑。” “活...神仙?”我抬了抬眉毛,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凡间若真有神明,就不会有这么多苦难发生了。 “我能否见见这位活神仙?” “那可不成,”小二说:“说不得,天机不可泄露。” 我心想,长留凡间的是什么神?难道是未曾登记造册,只是受凡间香火供奉的野神? “那店家能否告知这活神仙的来历?” 店小二有些犹豫,这时,坐在角落里的一桌客人中,一个穿着素色衣饰的年轻人站起来道:“正好,我也想知道活神仙的故事。” “不行不行不行...我们这儿就是个小茶坊,我就是店里的伙计,又不是说书先生,诸位要听说书啊,还请绕道去扬州,金陵...” “话说...”小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位客官的茶钱还没结呢,能否先把钱给结了。” 我摸了摸怀里齐婶给我的几个铜板,有些心虚:“多,多少钱?” 小二说:“一壶茶,两盘点心,一共二十二文。” “这么贵?” 辛辛苦苦抬棺入殓,才得两文,都不够吃上一口点心的。 我扯着嗓子一喊,瞬间就露了底。 “没钱?没钱你还来要吃要喝?”小二顿时变脸。 “我...我...” “这位姑娘的账,由我来付。”这时,方才那个年轻人走过来,我见到他素色衣饰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看似朴素,做工却十分考究,低调内敛,似乎颇有来头,尤其腰间佩戴的一块翠玉,精巧得意,十分别致。 “多谢公子。”我欠身行礼道。 “姑娘不必客气,”那青年道:“我瞧姑娘面熟,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我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下界...下江南,一路游玩至此,未曾见过公子。” 青年若有所思,又说:“再下李斐,敢问姑娘姓名。” “我叫阿善。” 李斐的随从示意他不要与我搭讪,像是觉得这是我随口胡诌出来的假名,一个人都不敢自报姓名,遮遮掩掩,自然也不可信,不过李斐倒并不在意。 “姑娘想听故事吗?”他问我。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李斐朝那店小二努嘴。 “公子对鬼神之事也感兴趣?”我没有立即答应。 李斐一摇折扇:“好奇嘛,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我瞧这李斐一副纨绔的公子哥做派,微微一笑,默不作声,他很聪明,猜到了我的意思,招来店小二,往桌上放上一锭银,说:“我们也没别的意思,游山玩水到此,就想听些奇闻轶事,图个乐子,少爷我呢,也想花钱博姑娘一笑,你若说了,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你若不愿说,我想你们镇上一定还有不少人知道实情的,也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赚这个钱。” “诶,诶,诶,”见李斐作势要收了那锭银子,小二连忙道:“公子等一等。” 他扭捏一番,挠头道:“不瞒公子,您这锭银,我就是在这间店里做上十年伙计,都赚不了这么多,说不心动那是假的,行吧,反正大岷山上的活神仙远近闻名,知道的人不少...”小二默默将银子卷进袖中。 “其实也就是两三年前,镇上有三个赌徒欠了很多钱,被追债的找上门,围追堵截,逼得他们不得不躲起来,藏身到大岷山上,一是躲赌债,二是想挖些山上的山珍草药来卖,他们在山上躲藏了数月,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山洞。” “山洞?”我眼皮一跳。 齐婶死之前说,她与鬼画姝通灵后,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山洞中。 这是她用命留下的线索,所以我听到山洞二字,极为敏感。 “是,山洞,”小二说:“那山洞不大,也就一人高,洞口被石头堵着,洞口钱还立着一尊石像,手一触,石像外面的泥塑掉落,露出里面的金身来,三人一看,这不是捡到宝了嘛,大喜过望,于是开始搬金像,打算拿到镇上去卖了换钱,谁知石像看着不大,却巨沉,无论他们怎么拖拽,都纹丝不动,然后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把石像周围的石头都给砸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砸一边挖,折腾了得有十日,结果发现石像底下系着一根锁链,埋得很深,连接地下,似乎一直通到山洞中去...” “无法,他们只能将铁链整个挖凿出来,又找来一把铁斧,将链条砍断,那铁链坚实,据说劈烂了数把斧头,才劈断,铁链一段,洞口的石头居然随之崩塌,一时间地动山摇,天摧地陷,据说方圆十几里都有感应,那山洞之中,昏昏默默,漆黑一片,也不知是有几百年没有见到过太阳了,洞的入口虽然不大,不过里面似乎还算空旷,三人向洞中走了一小段,其中一人忽然撞上一个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鬼打墙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路中间立着一座碑,三个人识字不多,看不懂那上面的字,只知龙飞凤舞,如同鬼画符一般。” “就在这时,洞中忽然射出一道金光,窜天而去,把他们吓了一跳,后来三人下山,说见到有一身泛金光的力士在山间穿行,于是大岷山上有活神仙的故事就传开了,说来也是奇怪,这周边县城有的受兵乱之苦,有的闹灾荒,还有的...”小二压低了声音:“妖邪横行,反倒是我们这小地方,无灾无祸,安居乐业,引得不少人来我庆安镇定居。” 我说:“怪不得这里如此热闹。” “那是,”小二得意道:“这都是活神仙的功德。” 我心里冷哼,锁链,金像,石碑,符咒,这听着根本就像是用来禁锢恶鬼邪祟的封印术。 只怕放出来的不是什么活神仙,要是,也是邪神。 我须上大岷山一探究竟。 “姑娘可是想上山?”李斐问我。 我不置可否:“多谢公子解围,就此别过。” “诶,别啊,”李斐用折扇挡住我的去路:“左右我也无事,不如陪姑娘去跑一趟。” 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看着他:“公子自己想查,为何每每都拿我做借口。” 李斐嘻嘻一笑,也不辩解,他年纪不大,痴缠功夫却是了得,一路跟在我后面。 走到大岷山脚下,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对他说:“公子是贵人,真要上山去?我看这大岷山巍峨幽野,人迹罕至,山上说不准就有那吊睛白额的大虫或是雪花大蟒等着,危机四伏,公子若是丢了性命也就罢了,若是伤了残了,断胳膊断腿的,那可就要受一辈子罪了。” 李斐的随从也想劝他不要上山,可李斐不以为意,反笑道:“姑娘是在担心我吗?”他朝我作揖道:“没事,跟着女侠,我不怕,还请女侠保护小可则个。” “你叫我什么?”我吊着眉梢问。 “女侠啊,阿善姑娘英姿飒爽,不似闺中女儿那般乔柔造作,可不就是女侠么?姑娘可还喜欢这个称呼。”李斐笑得一脸轻浮。 我白眼微恙,冷哼一声,径自向前。 这家伙生得清清爽爽,人模人样的,怎得说话行事如此油腻。 那个发现“活神仙”的山洞,在大岷山北峰的山崖边上,虽不隐秘,但因其险峻,常人一般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 “女侠果然不是普通人,这地方一下子就被你找到了。”李斐油满口油嘴滑舌。 我自然是循着山中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找到这里的,只是这李斐似乎话中有话,我就没搭理他。 山洞杳杳冥冥,阴风阵阵,洞前的地上极不平整,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和茶铺伙计说的基本吻合。 地上还留着锁链拖过痕迹,不过伙计说的金像倒是不见了踪影,应该是已经被那伙赌徒给卖了。 上到北峰之后,我一直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是有事要发生,因而犹如惊弓之鸟,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都能吓我一跳。 “女侠不要这么紧张,”李斐摇着折扇道:“你看,这不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走吧。”他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向洞内走去,地上有很多“碎石”,踩着硌脚,我一开始以为是堵在洞口的石头塌咧之后留下的,仔细一看,却发现是猪惊骨,骨头上还有红色的印记,应该是朱砂,我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之前被关在这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就是某种邪物,猪惊骨、朱砂,还有洞外的鸡血藤,就是辟邪用的,这些贪财的愚民把用来镇邪祟的金像给偷了,结果就将邪祟放了出来。 接着我们就看到了三个赌徒撞到的那座石碑了,石碑后,忽有白色物体飘过,我连忙戒备,李斐更是惊呼一声,很自觉地躲到我身后,叫声在山洞里回荡。 过了一会儿,我见并没有什么状况,这才走上前一看,石碑后有两具骸骨。 刚刚看到的是什么? 骸骨动了?还是我眼花了? 我正疑惑,李斐走过来倒打一耙:“阿善姑娘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他环顾四周:“这地方本就阴森,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他嘴上逞强,手却拽着我的袖子不放,我懒得理他,蹲下来看那两具骸骨,似乎是一对成年男女。 他们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突然,面前的骸骨抓住我的手,张开嘴,朝我的脖子咬来,我大惊,牵引魂力,震断了骸骨的手臂,接着,一股不易察觉,若有似无的黑气圈住了我的手脚和脖颈。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洞门口成堆散乱的猪惊骨,心叫不好。 那猪惊骨或许本来是当地百姓放在洞中,辟邪镇祟用的,却被精心排列过了,改成了困仙阵! 我心里骂自己蠢,何以连如此基本的阵法都没有看出来,着了对方的道。 “快跑!”我朝着李斐大喊,黑气汇聚,将我的手脚束缚地更紧了,我忍着窒息的难受,挣扎狂奔,但我始终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试图将我拉回洞中。 也许是受到我与洞内阵法相抵抗力量的影响,地面开始摇晃,山壁撕裂,不断有石头从顶上掉落,挡住去路。 我支持不住了,用尽最后力气,将李斐推出山洞,死死盯着他,吐出一个字:“跑!” 接着我就被黑气拖回洞中,失去了知觉。 一百三十八、藏尸洞 “将军放心,这一次一定能抓到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我吵醒。 我惊讶于自己还活着。 “住口,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败神无,主宰冥界,使万鬼归心,绝不可轻敌。” 一具骷髅飘到我面前,我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强忍着惊惧,一动不动,继续装晕。 “凭她,真的可以吗?”骷髅用他白骨森森的手指触碰我的脸。 我感到一阵嫌恶。 “据我的观察,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等等,他们说的这个“他”是谁? 不会是书生吧? 鬼画姝和这个骷髅费尽心思抓我,是想引书生前来自投罗网? 太可笑了,别说我和他刚刚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就是我们那点萍水相逢的交情,他也不可能为我冒这个险啊。 “你可知此女身份?” “属下知道,”鬼画姝道:“她是武神侍女。” “动她,可能会招来天庭的围剿。”骷髅道。 “属下明白,但现在只能孤注一掷,背水而战了,等将军吞了鬼王魂魄,自然就会变得更强大,到时六界之中,无人能与将军匹敌,天庭也不敢动您。” “哈哈哈哈哈...”那骷髅大笑,下巴发出克拉克拉的声响,显然,鬼画姝的话十分合他心意。 “到时我就把人间也变成鬼蜮,鬼门不止在中元节大开,厉鬼怨灵日日都能作恶,享用凡人的肉身和魂魄,这样的世间,人鬼混杂,岂不有趣。” 鬼画姝道:“将军英明。” 我不能坐以待毙,须想办法自救,况且这骷髅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我必须阻止他,决不能使其阴谋得逞。 可如今我已是监下囚,如何自救? 我微微睁眼,偷偷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周围环境十分黑暗,只有几盏烛台,点着幽冥青灯,我不确定这是否是骷髅的老巢,因为不敢动弹,怕被察觉,视线目及之处也有限。 “把她关起来。”骷髅坐回宝座,下令道。 两个浑身用破烂布片包裹着的“人”走过来,将我从桩上卸下来投入牢中。 听得牢门上锁,在暗中蛰伏许久,确认对方已走,刚想松松筋骨,漆黑的长廊中忽然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 我连忙翻身躺好。 “行了,别装死了。”耳边,鬼画姝的声音响起。 也是,她设计抓我,我是死是活她会不知道? 我坐起来,满不在乎地将乱蓬蓬的头发捋到脑后,自下而上斜视着她,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 鬼画姝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想杀我,为那个老太婆报仇?” 我不说话,瞪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可惜我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一次,”鬼画姝幽幽地说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跟我联手,除掉那个骷髅。” 啊?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鬼画姝这是...想反? 我问她:“你什么意思?” 鬼画姝道:“当年我在家中自缢,怨念难消,难以往生,成了孤魂野鬼,但我魂力孱弱,眼看就要消散,然后他就找上了我,问我有何执念,宁愿承受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在这尘世逗留...” 她低下头,满脸悔意:“我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一时想差了,竟对他说...对他说我想带苏贺走,让他也尝尝我的痛苦。” “苏贺是你杀的?” 鬼画姝冷笑:“不然呢?难不成他是因为过于思念亡妻而死的?可笑,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又怎么会因为悲痛,郁郁寡欢而死,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义无反顾的爱,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 我缓缓翻动眼皮,不作评论。 “骷髅把他的力量借给我,让我可以在苏贺面前现形,我看他跪地求饶,怕我怕得要死的样子,那一刻心中确实畅快,可他真的死了,我却后悔了。” “我折磨了他十多天,他精神恍惚,成天疑神疑鬼,甚至找人打了一面铜镜,挂在墙上,作辟邪之用,他死的那一刻,我看到墙上的画,又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发现我不认识自己了,我做了鬼,铜镜照出的是我的灵魂,它竟这样丑陋,面目狰狞。” “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我是遭遇了不幸,可我也报了仇了,苏贺又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生性凉薄罢了。”鬼画姝的笑中透露着悲凉。 我问她:“马贼,也是你杀的?” 鬼画姝森然一笑:“我刚上寨子时,他们对我是很防备的,把我关在屋子里,每日都派专门的人看着我,怕我寻思,怕我逃跑,不过一个多月,对我就完全不加防范了。” “你当时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杀了这么多人的?”我又问。 鬼画姝眉峰上扬,说道:“对付他们,不需要武艺,只消在他们的酒中加一点耗子药就成。” “马贼山寨里这么多人,你都杀了?” “怎么?难道他们不该死吗?”鬼画姝提高了声调:“你知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我受到的是怎样的屈辱?!” “我不怕杀业重,死后下地狱,我只想让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有什么错?!”她有些激动。 我漠然提醒道:“你要不要小声一点。” 鬼画姝冷哼一声:“话说回来,这骷髅之所以能盘踞一方,危害苍生,我也确实有责任。” “那山洞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死的原本是一对夫妻,在大岷山山脚下开店,做的却是那无本的买卖。” “你是说他们以开店为名,干的却是谋财害命的勾当?” “不止,”鬼画姝道:“他们劫了财,还把过路的旅客杀了剁成肉酱,做成人肉包子贩卖,后来事情败露,附近县城的几家富商请了江湖高手,与当地百姓联手将他们铲除,抛尸洞中,百姓觉得二人身前作恶多端,死后必定魂魄不安,怕他们变成鬼作祟,于是请了大师设阵作法,将山洞堵死,立碑封禁起来,据说过了几年,堵在洞口的石头上开始渗血,百姓们害怕,又筹钱铸造金像镇压。” “那三个赌徒偷了金像,破坏法阵,将洞中恶灵放出,那恶灵被关了这么些年,原本力量并不强大,被放出来之后,丈夫立刻吞食了妻子的魂魄,又以‘活神仙’之名,残害了不少慕名前来朝拜之人,逐渐强大,那时正巧我杀了马贼全寨的人,他感受到了十里坡上冲天的煞气,飘来此处,吸收了大量怨灵尸气,成了如今的尸魔。” 我忽然明白了:“他自称骷髅将军,也是受了那些马贼的影响?” 鬼画姝冷笑道:“那些马贼本是一群逃兵,是没有胆量,临阵脱逃的软骨头,残渣余孽,狼狈为奸,有本事欺压百姓没本事上阵杀敌,倒是日日做着将军梦。” 我心道,原来如此。 “这都是我亲手造下的孽债,只能自己偿还。”鬼画姝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声音却是冰冷已极。 “所以你就助纣为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鬼画姝。 “哼,”她扯了扯嘴角:“随你怎么说,我早已身死,只留这副残魄,无所畏惧,只要能将骷髅除掉,事后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我问她:“你想怎么做?” 鬼画姝动动手指,解了牢门上的咒印,又弄断我的镣铐:“你向外逃,然后见机行事。” “等一下。”鬼画姝正要走,我叫住她。 我对她说:“你们想利用我抓那个书生,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与他并无牵连,他是不会冒险来救我的。” 鬼画姝头都没有回:“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迅速逃离牢房,中途又遇上几个浑身裹着破布片的人,他们应该是骷髅的属下,这里的守卫,我很快将他们放倒,奇怪的是,这些人虽然打扮得古怪,但确实是活人没错,应该也没有被鬼怪附身。 这就奇怪了,他们为何会心甘情愿,受制于骷髅将军? 我小心地揭开他们脸上包裹着的布条,差点叫出声来,只见那些“人”皮肤干枯褶皱,如同风干了的尸体一般,眼球萎缩,有些甚至根本没有眼球,眼眶处就是两个窟窿,脸上身上都几乎没有肉,皮贴着骨头,和骷髅没什么两样。 这是什么东西? 我内心震荡,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传来,我连忙小步疾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只见一个少年跪在骷髅面前,吓得失了禁:“别,别,别杀我...” 骷髅问少年后面跪着的一对中年男女:“你们说我是先吃哥哥呢,还是先吃妹妹?” 二人不语,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中年男子脸色煞白,嘴唇不住颤抖。 “不说,那我就都吃了。”骷髅脸上无肉,按说应该不能很好得表达情绪,可我却似乎能看到他阴狠乖戾的表情,仿佛是残忍的吃掉猎物之前,还要戏弄他们一番似的。 “女儿!女儿...”中年女人脱口而出,看着梳着羊角辫小脸哭得通红,眼泪鼻涕直流的女儿,似乎是有些心虚和不安,神经质地喃喃起来。 “不!”女人刚说完,便后悔了,鼓足勇气扑到骷髅脚下,抓着他裤腿求饶:“大王,大王,求你别吃我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女人痛哭道:“你吃我,吃我吧。” 骷髅一脚踢在女人腹上,踢得她呕出一口血:“你这身筋筋拉拉的老肉,有什么值得我吃的?” 我攥紧了拳头,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若是以前我早就冲上去拆了那副白骨架了,可我如今来凡间走了这一遭,倒学会了斟酌权衡,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估摸着自己能赢骷髅的把握只有不到两成,若是贸然现身,不但救不了人,反而暴露了自己,可我又不能见死不救,急出一脑门的汗来。 就在这时,鬼画姝大喊着走过来:“将军!将军!不好了,牢里的那个跑了!” “什么?”骷髅猛然回头,他空洞的眼眶似乎能射出杀人的视线:“怎么可能!” “决不能让她逃出去!” 骷髅要来抓我,便顾不上吃人,将一家子抛在这里。 我弯背弓腰,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来到他们面前。 一家人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我。 “别害怕,我也是被抓进来的,”我向他们打听:“你们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这,这里是彭泽县的白骨山,藏尸洞,”中年女人道:“我们本来今日是逃出彭泽的,没想到县门居然被封了,门口站着许多怪人,就跟县内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不多了,一阵黑风刮过,我们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女侠,”中年女人一把抓住我,掀开丈夫的衣摆,只见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被齐齐剜去,伤口虽已粗略地处理,但脏兮兮的布条上也已浸满血:“我丈夫的腿已经被那个恶魔的手下吃了,我不能离开他,我们逃不掉了,只求女侠救我的两个孩子。” 她满脸泥污 我挥手朝男子的断腿施了个法,替他止血,对中年女人说:“你替他重新包扎一下。” 这一刻我感到无力,我多希望鹤青能出现帮我一把。 去他的神仙不能干扰凡人命数,不能参与世间的人事更迭,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做神仙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像我师父一样拯救苍生,可我能力有限,只能竭力一搏。 “你能背得动他吗?”我问女人。 女人咬牙道:“可以。” 她用纤弱的身体背起丈夫。 “走!”我低声道。 在漆黑的洞穴中绕了一段,遇上两次守卫,一次在他们身后,一次迎面撞上,我都立刻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将他们制服,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 可藏尸洞中对我的搜寻越来越紧密,我只得找一个洞穴将这一家人藏起来,独自找寻出去的路。 就在我躲避洞中侍卫时,不远处的一处洞穴中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荧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摸过去一看,差点吐出来,只见那洞穴中无数尸体堆叠,层层垒起。 没想到骷髅竟残害了这么多人,这地方成了名副其实的藏尸洞了。 洞穴上方有一莹白色物体飘在空中,散发光芒,柔和朦胧,仿佛薄云飘动下的月亮,我被这荧光吸引,若不是要翻越尸山,定想办法取来一观。 可我实在呆不下去,忍着恶心退出洞穴,接着,一声惨叫送入我耳中,我猛然回头,心道不好。 果然,骷髅的声音传来:“竟还想从我藏尸洞中救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若不现身,我现在就杀了他们。”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 “就从这小的开始!”骷髅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别!不要!”我慌了:“我不躲了!这就出来。” 我主动被藏尸洞的守卫抓住,很快就被绑去见骷髅,鬼画姝立在他的身侧,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她放我出来的时候说见机行事,现在看来这个时机到了。 一百三十九、自投罗网 骷髅冷冷地说道:“不必非要活人作饵,反正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 鬼画姝应道:“是。” 说着她缓缓向我走来,那神情,看上去像是真来要我的命似的。 我心里打鼓,她不会是变卦了吧? 鬼画姝缓缓朝我举起手,像是要施法,我猛一闭眼,只听我身后“咚隆”两声,守卫倒了下来。 这一下真是出乎意料,鬼画姝沉声道:“趁现在!” 我立刻挥掌而去,掌中积蓄灵力。 骷髅显然没想到鬼画姝会背叛自己,停滞片刻,我抓住机会凌空翻身,一脚踢在他的骷髅头上,接着,向后一仰,回身击掌。 谁知骷髅竟用一只手接住了我的招数,他那副骨架看着脆弱,实则异常坚硬。 接着,我就发现,我受到骷髅力量的反制,浑身动弹不得,唯有与他硬拼。 在对峙的关键时刻,骷髅居然还有余力,他竟拔下了自己的一根肋骨,插向我,我的胸口顿时鲜血直流! 本以为计策无效,偷袭失败,谁承想下一刻,骷髅忽然捂着胸口,大喊一声,痛苦倒地,我也从半空落下,滚下台阶,吐出一口血来。 鬼画姝走过来,问:“你没事吧?”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骂道:“你居然给我下了反身咒!好歹毒!你是想我跟他同归于尽啊!” 如果最初那一掌我打中骷髅,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掌我用了七成以上的修为,若是反弹到自己身上,估计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这便是反身咒,被下咒的双方只要互相攻击,就会反射到自己身上。 反身咒并非是什么复杂的术法,解咒也很容易,难就难在施咒而不被发现,神不知鬼不觉。 鬼画姝冷哼一声,根本不以为意。 “若非如此,凭你我二人,怎么能将骷髅除掉?” “你...”我恨得咬牙切齿。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危险却讨巧的做法,唯有骷髅能杀死骷髅。 只是我的命也是命,她据实相告,未见得我就不会自我牺牲,现在说得这般轻巧,未免也太不拿人命当一回事了。 我冷笑一声,牵引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我握住插在胸口的那根肋骨,一咬牙,将它拔了下来。 “等一下,”鬼画姝抓住我的手腕说:“为什么这根肋骨还在?” “啊?”我有些莫名其妙。 “骷髅的肉身早已毁,现在这副模样是他以魂力幻化出来的,若他真的被消灭了,那按理说...” 按理说这根骨头也会随之消亡。 可是没有,这说明... 我忽然脊背发凉,与鬼画姝一齐望向台阶上。 骷髅躺在宝座边,上方凝聚了一股黑气,如同穿针引线般将那副原本散了的骨架重新拼合起来。 不仅如此,黑暗的洞穴内传来一阵响动,犹如万马奔腾,地面也开始震荡不已。 两个小孩吓得哇哇大叫,我将那一家人护在身后,鬼画姝呆立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即使骷髅不死,短时间内也应该像我一样,重伤动弹不得才,只稍上去再补上一刀,便能将其了解,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煞气四溢,愈加强盛。 我一边紧盯着骷髅,一边关注洞穴内的情况,不知危险会从那边来,可谓是腹背受敌。 经过一番酝酿,骷髅又重新站立了起来,形态竟比刚刚还大了一倍,朝着我们突进。 “啊!”那家子凡人大喊大叫。 我将他们护在身后,结印抵挡,在面前张开一片水墙,骷髅一拳下来,那水墙看似柔,实则韧,骷髅的圈像打中棉花一样陷进去,却并未能穿透。 那边鬼画姝也出手了,她咬破手指,血源源不断流出,她的血并不是红色的,而是如同墨汁一般的黑色。 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想差了,一个女鬼哪有什么血,这是她的魂术,玉清真人在《六界历闻》这门课中讲到过,说冥界的鬼魂修炼魂力,道行深的大鬼会形成自己独有的魂术以及魂器,这些魂器和魂术的形态大多与前世有关。 鬼画姝前世钟爱书画,死后魂魄更是附在自己的画作上,居然练成了化血为墨这样的魂术,她的血仿佛流不尽一般,泼洒一地,又像是活的一般,在鬼画姝的操纵下随意变换形态。 黑血如同绳索,一头黏连在地上,一头攀爬上骷髅的脖颈和四肢,使他动弹不得,鬼画姝用手指在地上化出一把弓箭,寥寥几笔,惟妙惟肖,举手一握,手中就真的躲了一把弓箭,她张弓拉弦,射向骷髅。 骷髅立定挨打,向后退了几步,这时,洞穴中那种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危险在黑暗中涌动,仿佛随时都会逼近。 我瞪大了眼睛,是洞穴里的那些干尸! 这些东西居然是活的! 看着他们成群结队奔出,我的胃又开始翻滚了,这些干尸全都光着身子,有的似乎风干到一半,吐着舌头唾液横飞,有的则完全干瘪了,宛如行尸走肉。 他们不像人,却又是人,扭曲割裂,叫人恶心至极。 我恍然大悟,这些干尸披上破布条,不就是洞中的守卫吗? 骷髅一定用了什么邪术,来炼制这些怪物,为他所用。 鬼画姝抬手斩杀了几个怪物,可是这些东西奔涌而出,源源不尽,就跟捅了老鼠窝似的,哪里杀得完? 其中一个怪物,捧着一枚白玉,双手奉给骷髅。 骷髅接过白玉,直接将其放入心口,骨头重新排列组合,将白玉牢牢捁住,保护起来。 看来这白玉才是骷髅的力量来源,骷髅中了反身咒自伤而不死,只怕也是因为这个。 这白玉是什么东西?竟如此厉害。 来不及细想,骷髅得了白玉,力量大增,瞬间破我的结界,如巨铲一般的手抓向我们,凡人一家尖叫着四散逃走。 我高喊:“别乱跑!跟紧我!” 他们惊慌失措已极,哪里还听得进去。 没过多久,小女孩就被怪物捉住了,我想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这时,凡人男子用手撑在地上,大喊一声,拖着断腿扑向那群黑压压的怪物,将女儿夺回。 只是这一下,他自己就完全陷入怪物堆里了。 他将女儿高高抛起,鬼画姝原本在全身心地在对付骷髅,不知是不是她坏事做尽,终于良心发现,腾出手,用魂术承托起小女孩,我则一跃而起,一把抱住她,低头见到中年男人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笑容只维持了片刻,弹指之间,他就被干尸淹没了。 那些怪物扑上去,撕咬啃食着男人,中年女人惊叫连连,我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拉着她,阻止她不让她冲进尸群,拖着他们一家向洞口跑去。 但骷髅显然不打算放我们走。 “鬼画姝,当年你被冥界朝生使者追捕,四处逃窜,差一点便魂飞魄散了,是我救了你,你竟敢背叛我!”骷髅狂怒道。 鬼画姝冷笑道:“哼,你不过是缺个人替你为恶罢了,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因果循环,轮回报应,这些年我替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也算是把该还的都还了,现在我就是要来取你性命,来祭那些被你残害的生命。” 鬼画姝到底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勘破一切,明白事理,这一刻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前世的影子,一个淡薄,博学,不愿屈服于世俗,向往自由的女子。 若非命运与她开了个玩笑,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去死吧!”骷髅暴怒,用蛮力争破她的术法,一把掐住坠落的鬼画姝,将她举起来。 我手里捏了一个诀,立刻前去相救,运起灵力,跳将起来,我感到身后骷髅的另一只手朝我抓来,咬着牙不回头看,而是镇定下来,凌空又向上一跃,直到快够到鬼画姝,才忽然转身放招。 骷髅的两只手荡在半空,完全没有防备,被我抓住了一个破绽,玄火诀直接在他的右脸炸开。 本以为得手,谁知下一刻,骷髅竟拨开烟雾朝我抓来,我都来不及反应,白骨森森的手已到面前。 我心里一凉,被骷髅抓住。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挣扎着大喊:“你作恶多端,天庭是不会放过你的...” 骷髅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我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眼前逐渐模糊,声音也轻下来,本能地呢喃:“鹤,鹤青...救,救我...” 这时,只听洞口“咣”地一声,巨石坍塌,有人闯进来了。 “放开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书生,他真的来了。 他身穿一身蓝罗袍,头戴儒巾,从一片嚣尘中踏步而出,没一脚都踩得很实,还是和以前一样冷着脸,却没有一丝惧意。 他是来...救我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为我冒这个险? “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是人间,不是冥界,”骷髅桀桀而笑:“我可不是听那些你号令的鬼众。” “我让你,放,开,她!”书生声音不大,却极有威慑,忽得冷风拂面,周围仿佛掉入冰窟。 “我不放你又能拿我...”骷髅的话说到一半,一根铁链从他的后方射来,击穿了他的头盖骨。 接着,无数锁链从地下射出,层层将骷髅绑住,直接碾压碎了。 我再次坠落,被书生接住,掉在他怀中。 “你怎么样?”他用最冷酷的声音诉说关怀,尽管面无表情,眼中却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我虚弱的摇摇头,问:“鬼画姝呢?救她。” 书生朝左边抬了抬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鬼画姝躺在一堆缠绕的锁链中,昏迷不醒,但看着应无大碍。 “别让他跑了。”我又说。 此时,骷髅又化成一团黑气,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团黑气中央闪烁着莹白色的光亮。 书生点了点头,正要追出去,这时,洞中忽然猛烈摇晃了一下,接着,地上的石块开始掉落。 “洞要塌了。”书生说。 他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如此淡定,我急得都要活过来了。 “救,救人。”费劲地吐出这俩字,我便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开藏尸洞,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光。 我刚要坐起来,胸口的伤稍一拉扯,便开始作痛。 “哎哟。”我呻吟一声。 “你醒了。”书生出现得很及时。 “那一家人呢?”我急忙问。 “他们伤得有些重,还躺着。”书生说。 我看了一看胸口的伤,顿时一愣,问:“是你替我包扎的。” 书生没有回答。 “是我替你包扎的。”鬼画姝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神出鬼没的。 “怎好劳烦鬼王殿下动手呢。”她看着书生说。 “啊?”我有些迷糊。 “你是说...” 鬼画姝轻挑眉尾:“你与他同行一路,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 “他就是酆罗大帝,千阙阁主,鬼王,洛梓弈。”鬼画姝朱唇轻启,媚眼如丝。 我吃惊得望向书生,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一张冷面显出几分落寞。 “我听说当年鬼王殿下打败神无,一统鬼蜮,成为冥界之主时,万千鬼众顶礼膜拜,我是不是也该给您行礼磕头才是?”鬼画姝出言讥讽,实为不敬。 她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鬼王之名我可是多有耳闻,经常出现在天神院的书册里。 说起鬼王,其实天界的神仙多不愿提及,不知是不是觉得晦气,可他又是冥界之主,无法忽视,若要论起,对他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的认为他功绩宏伟,有的则认为他行事诡秘,怪诞不经,难以捉摸。 洛梓弈完全没有要搭理鬼画姝的意思,只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仿佛是在怪我没有把他认出来似的。 我尴尬地说:“我的六界历闻学的确实不怎么样...” 鬼画姝又说:“劳鬼王大驾,亲临凡界,是想亲自超度骷髅吗?那他的面子可真是太大了。”说着双眼一眯,瞳孔微微放大。 这时,一道黑影闪过,一晃眼的功夫,便已单膝跪在洛梓弈身边。 是那个黑袍人。 “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绝阴鬼玄烨吧。”鬼画姝冷眼旁观道。 她做鬼的时间不长,倒是什么冥界大人物都认得。 一百四十、鬼城 黑袍缓缓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前额的白发及一张精致俊朗的脸。 他和洛梓弈都是那种中俊俏带着几分邪气的长相,甚至从某些角度上来看,他们长得还颇有几分相似。 “找到他了吗?”洛梓弈问。 玄烨道:“找到了,没跑远,就在彭泽县,他关了县门,那儿虽然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了,但还有十来户人家。” “有查到他手上的那块玉是什么吗?”洛梓弈又问。 “这个属下还没有查到,”玄烨双手抱拳:“还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洛梓弈微微颔首,玄烨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了,没一会儿又突然出现。 “对了,我听说那骷髅将军抓了一个人,叫...叫李斐。” “啊?”我吃了一惊,这呆子被抓了? “怎么?”洛梓弈转向我问:“你认识他?” 我一边叹气一边说:“嗯...算,算是见过吧。” 这种公子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游手好闲,好奇心太重,再三说让他快跑,别多管闲事,居然还在这危险地界徘徊,这下好了,玩儿脱了吧?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洛梓弈问:“骷髅抓他做什么?” 玄烨道:“这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是后黎国的三皇子。” “哦?”洛梓弈缓缓抬眼。 玄烨继续说道:“后黎历经几代到如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国力孱弱,南方有叛军作乱,北方夷族虎视眈眈,常挥师南下,入侵黎国,可谓内忧外患,据说这个李斐是当今国君的儿子中最有才能的,且深得民心,也有朝中大臣拥护,黎国当朝太师甚至断言,此子聪慧,可当中兴之主,能稳定局面,使天下重归太平。” 哈? 我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就李斐那模样,跟“聪慧”毫不沾边啊,无赖倒是有的,竟还被寄予如此厚望,怪不得黎王朝气数将尽。 我心里嘀咕了一阵,转而又想,莫非这人是扮猪吃老虎? 洛梓弈捋了捋衣袖,说道:“那就是不得不救了?”说着,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 等等,后黎国,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 那假扮马夫上昆仑偷蟠桃的李启彻,不就是后黎国的开国皇帝嘛,难道说李斐是他的后代。 我想起李斐腰间那块莹润的玉,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呢,玉虚送别之时,那假皇帝腰间别的就是这块玉,想来应该是李启彻本人之物,给假皇帝装扮上了。 还真是巧啊,虽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李启彻怕是作古已久了,但凭着当年相识的缘分,若坐视不理,实在也不大应该。 罢了罢了,谁叫我人美心善呢。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下山了,洛梓弈看着我急切的样子,似乎很有些不满,要不就是冷着脸挖我一眼,要不就是从我身边经过,然后鼻孔出气。 “诶...不是...”我这暴脾气哪里忍得下去,一撩袖子就想上去跟他理论,被鬼画姝拦住了。 “我又是哪里惹到他了?阴阳怪气的...”我不满地嘟囔。 “他这是吃醋了吧?”鬼画姝双臂抱胸,勾起嘴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啊?”我更莫名其妙了:“什么鬼,他吃得哪门子醋啊?” “你们两个之前真的不认识吗?”鬼画姝看着我问。 “不认识啊,我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鬼画姝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了:“那说不准是前世的缘分呢?” 我翻了个白眼,表示懒得理她。 李斐果然是皇子,赶赴彭泽的途中我们遇到了数队官兵。 走到郊野临近县城的地方,官兵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彭泽县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时辰了?”一个身披铠甲,骑着高马的将军问。 “回将军,侦查队进去已有快两个时辰了。”他的副将回答道。 将军显得有些焦躁,过了一会儿他说:“再派一队进去。” “将军!”副将道:“这...已经是第三支队伍了,进去的都没回来...恐怕...” 那将军吼道:“这都一夜了!还没有把人救出来!若三皇子真有什么闪失,我还有什么脸回朝面见陛下。” 副将小声嘟囔:“本就是三皇子自己偷跑出宫的...” “住口!” 将军刚要发怒,只听前排兵卒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我们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暗中观察,听到说进城的士兵“回来了”,我与洛梓弈互望一眼,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果然没过多久,县门外的队伍里起了骚动,原因是好不容易归队的士兵居然开始攻击自己的同僚。 “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怎么了?” 士兵们看着这些和自己穿着同样衣服的士兵,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面目狰狞。 他们呼唤同伴的名字,但却没得到什么反应,这些出城的士兵继续在军队中疯狂撕咬,无差别攻击,队伍乱成一团。 和藏尸洞中见到的一样,这些是骷髅以白玉为器用活人制造的怪物。 “沈将军可是想救人?”空中,骷髅的声音响起:“那就独自一人进城来吧。” 那位姓沈的将军闻言便要提刀拍马闯城,洛梓弈朝玄烨使了个眼色,玄烨飞身而去,徒手拦住马匹。 我与洛梓弈和鬼画姝也冲进队伍里,鬼画姝挥毫泼墨,洛梓弈的锁链击撞,还没等我出手就将那些怪物一一制服了。 “你不能进去,也别再派人进去了。”我直接了当地对沈将军说。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命令我们将军。”一旁的副将呼喝。 沈将军制止副将,问道:“老夫瞧着姑娘眼熟,以前可是见过?” 他怎么和李斐一样都说看我眼熟,本仙子此番可是第一次下凡,哪里会见过他们。 我欠身道:“民女并未见过将军,可...可我认识三皇子殿下。” “哦?”老将军抚须,上下打量我:“姑娘和我们三皇子是什么关系?” 我笑笑说:“我没钱吃饭,是他替我付的,说来也算与我有一饭之恩。” 这话虽然有些避重就轻,却也是实话实说。 将军沉吟半晌:“既是如此,你又为何阻我进去救人?” “你打不过他的。”我说。 “放肆!”副将道。 “将军身经百战,不会看不出来吧,彭泽县里面的东西,不是人力可以打败的。”我淡定地说。 沈将军也很泰然,说道:“我自然是瞧出一些端倪来的,不过我既然能看出抓走三皇子的是非人之物,自然也可以也可以看出姑娘的这几位朋友也不是寻常‘人’。” 我感到身边的洛梓弈脸色一沉,身子微微摇晃,似乎即将发作,联想到在金陵城撞见抬棺队伍,被路人骂说是阴兵过境时洛梓弈的臭脸,他当时的心情也一定不大好。 为避免争端,我抢先一步说道:“将军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你或者是你的士兵进去,无异于送死。” 老将军回头吼了一句:“你们怕死吗?” 得到的回答是整齐划一的:“不怕!” 将军双手按着缰绳说道:“你听到了,老夫一生为大黎王朝浴血奋战,早就将身死置之度外了,但凡因为怕死有一点点退缩,怎么统帅大军?怎么让将士们把他们的命交到我手里。” 我:“......” 这将军怎么好赖话听不明白呢?这是逞能的时候吗? “不是...”我耐着性子说:“沈将军,你对黎国忠心是一回事,做无谓的牺牲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叫无谓?为国捐躯,就不是无谓。”沈将军固执道。 还是他的副将头脑冷静些,问:“你不让我们进去,可是有什么别的救人的法子?刚刚那骷髅可是说了,让将军一人进去,若是不快些,只怕会对三皇子不利。” 我冷哼一声道:“一个逃兵做着将军梦,他怕是要把沈将军骗进去,对他不利才是。” 这时,玄烨主动对洛梓弈说:“殿下,那骷髅并未见过我,我可以化成这位将军的模样,想办法接近他。” 我一拍手:“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成,”沈将军不同意:“怎么可以将三皇子的命交在几个陌生人手里呢?你们可以进去,但我也必须进去。” 我见他如此坚持,又见天色渐渐变暗,上空乌云密布,似有风雨欲来之势,只得答应,但嘱咐道:“可以,但你别擅自行动...” 老将军一身傲气,哪里会听我的,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拍马而去。 无奈,我们也只得立刻跟上。 彭泽县内一片荒凉,短短数月,一座原本热闹富庶的县城变成了人烟稀少的死地,除了沿街空置,杂草丛生的房屋,甚至看不到有人生活过的气息,一切都显得破败不堪。 “不是还有十几户人家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我四处张望。 老将军则一马当先,朗声道:“老夫来了,自古邪不压正,有什么阴诡伎俩尽管使出来。” 他这一嗓子吼出去,却无人应答。 “刚刚不是让我进城吗?怎的不敢现身?可是怕了?”沈将军又喊道。 这凡人胆子忒也是大,我只担心前方还有什么陷阱等着。 那将军动作忽然一滞,紧接着策马奔腾,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本想去追,转念一想,可能是骷髅惧于洛梓弈威慑,暗地里把沈将军叫去,未免骷髅对李斐不利,就让他一个人去吧。 洛梓弈皱了皱眉头,我问他:“怎么了?” “我感知不到他的魂力。”他说。 “确实,”玄烨低声道:“他会藏在什么地方?” “有没有可能是他把魂力掩藏起来了?”我说。 “不光是因为这个,”洛梓弈摇头说:“这座城里亡魂太多了,四散在各处,无法分辨哪个是他。” “你是说...”我有些汗毛倒立。 “现在的彭泽,和人间鬼蜮没什么两样。”洛梓弈说话间,一道惊雷劈下,把我吓了一个激灵。 街上刮起一阵萧瑟的风,吹动路边的野树野草,店家的招牌咯吱摇摆,河上杨柳依依,小桥流水的景致,此刻竟显得有些诡异。 桥墩下,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快闪过,我眼尖,一下就看到了,连忙追了上去,对方撒开腿拼命跑,也许是没料到我会紧追不舍,被我逼入穷巷。 小孩? 我看着眼前男孩,他十分瘦弱,浑身黑擦擦的,身上裹了一块松垮的布,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了。 他也惊讶地在看我,嘴都合不拢了。 “活,活人?”他试探性地问,一脸怯生。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走上前问,小孩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没事,别害怕,”我向他伸出手:“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时,洛梓弈及其余人赶到,孩子吓得一缩手,转身钻进墙角的狗洞里逃走了。 “怎么了?”洛梓弈问。 “怎么了?”我没好气道:“被你吓走了,还怎么了。” 洛梓弈顿了顿,身形一闪,消失了,片刻之后又忽然出现,手里抓了个小孩,我一看这不就是刚刚钻狗洞逃走的那个小孩吗? “你是在找他吗?”洛梓弈漠然道。 我:“......” 那小孩并未如何挣扎,似乎是接受了自己活不久了的结局。 “你叫什么名字?怎会留在这个地方?你的父母家人呢?”我问他。 “我,我叫江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彭泽被妖邪占领之时我没能逃出去,好在我对这里各处都很熟悉,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被那些怪物找到。”小孩说。 “此处妖孽横行,就没有人管管吗?” 江生摇头:“我听说现在四处都在打仗,本就乱得很,哪里还顾得上。” 他小小年纪,脸上却没有一点生气,有的只是一种无望的宿命感,他甚至希望敌国能尽快攻破防线杀进来。 “若是由北边的军队接管,也许就能注意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我们就得救了。”江生说。 我叹了口气,又问:“城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还活着吗?” 江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据实相告:“是有的,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也是封城之前没能逃出去,后来又跑了几个,想侥幸逃脱,无一例外都被抓去做成了怪物,其余的都被我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还能藏多久,每天最危险的就是出来找吃的。” 一百四十一、活路 “原来也是有几个人自称仙门弟子的人来此,想对付骷髅怪,我知道他们不过想借此一战成名。”江生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人情世故的眼光。 他的声音暮气沉沉,没有什么起伏:“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够获得胜利,但最后这些人一个个都败了,来时意气风发,最后却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魂魄永远得被埋葬在这座城里,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来帮我们了。” 饥饿,逃命,死亡...让江生失去了一个孩童的天真烂漫,他眼神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 江生忽然看向鬼画姝,双目一睁:“你,你是...你是...” 我安抚他道:“你别害怕,她现在与那些坏人不是一路的了。” 可江生还是怕得瑟瑟发抖:“她,杀人,死了好多人,好可怕,别,别杀我。” “江生,”我看着他说:“和我们在一起你是安全的,不用担心。” 江生摇头:“放,放我走,放我走!” “嘘...”我做了一个禁声手势:“你是想把那些怪物引来吗?” “我求求你们放了我,放了我。”江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断朝我磕头。 我很高兴能看到,尽管命运如此磋磨,可江生依旧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他虽然低声下气,卑微求生,但我看到的,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勇气。 死有什么好怕的,活着才更难。 我说:“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们还等着我带吃的回去呢,我们已经有四天没找到食物,只靠吃树皮度日,我若死了,他们肯定也活不了了。”江生苦苦哀求。 这是怎样的世间疾苦啊,我一时有些哽咽,难以自恃。 “这样吧,”洛梓弈对玄烨和鬼画姝说:“你们两个先去找骷髅的老巢,”他指着我说:“我和她带着这孩子,去把留在彭泽城里的百姓救出去,再来与你们汇合。” 这个办法好,分头行动既能降低暴露的风险,又可以支走鬼画姝,让江生不那么害怕。 江生始终不是那么信任我们,犹犹豫豫,磨叽了半天,就是不肯带我们去他们的藏身之处。 这时,我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一丝异样,原本空无一人的死城,屋顶竟然微微震动,甚至有几片碎瓦掉落下来。 我与洛梓弈眼神交汇,分开的下一刻,便有数十个怪物从小巷两边的屋顶翻身跳下来,打退一边正想突破重围,发现前后巷居然都有伏兵,直要将我们在这里堵死。 这是早就预谋好的伏击,而且这些“怪物”与藏尸洞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衣着整齐,打扮得像是普通江湖人士,头戴兜里,黑布遮面,以掩饰他们可怕的样貌。 而且他们的行动配合默契,持有各种武器,训练有素,不似藏尸洞里的那般失智。 一时间咒印、阵法、仙术满天翻飞,灵力与魂力双重激荡,洛梓弈的锁魂链一次可以绞杀十数个这样的怪物,可怪物不断涌现,源源不绝,即便我们能一力降十会,但依旧无法杀出去。 渐渐得,洛梓弈杀得似乎有些烦了,他一挥衣袖,身上的书生装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鸦青色的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墨色缎褂,衣领处漏出一点白色的内衬,头发半批着,额前几缕碎发飘逸,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阴沉,身形萧索,眉间含怒,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意识到这才是洛梓弈本来的面貌。 洛梓弈身形一闪,在怪物堆里冲杀,几乎在一瞬之间,那群怪物同时倒地不起,那样子,仿佛是被地狱厉鬼勾去了魂魄,尸体上蒸腾的白雾像是他们飘散的魂魄。 “走!”洛梓弈拉上我,我拉上江生,迅速离开。 “你刚刚使的是什么招数?”我问洛梓弈。 将这么多敌人瞬杀的招数也太可怕了。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道。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对江生说:“我们进城的事,已经被发现了,你们也藏不了多久了,快带我们去把人救出来吧。” 江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一脸惶恐的点了点头。 所剩无几的幸存者被他藏在一间饭馆的地窖里,地窖的入口在灶台后面,十分隐蔽,目测以前应该是酒窖。 地窖一打开,便有一股浓重的腐败的霉味传出来,我屏息掩鼻,心想,这种地方怎么能呆人呢,长此以往下去就算不死也要疯了。 黑暗中,十几双惊恐的眼睛齐刷刷看着我们,眼神中满是绝望,他们以为自己躲了那么久,还是无法逃脱,直到江生探出头,说:“别怕,我们有救了。” “快出来吧。”我和洛梓弈一个一个将百姓从地窖里面扶出来。 很大一部分人并不愿意跟我们出城,他们不相信自己能逃得出去,认为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不能走,不能走,走了就活不了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人拼命摇头退缩,直想重新往地窖里钻。 “我可不想被抓去,变成怪物,想我们家那口子他...他就...”一个妇人脸色蜡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摇摇晃晃,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之前有多少人号称来此除邪祟的,最终都沦为怪物的盘中餐,离开这里,不是找死吗?” 江生一言不发,任由这些人激烈讨论,过了一会儿,他一咬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城里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继续呆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趁着还有力气冲杀出去,兴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这...”幸存的百姓面面相觑,但他们很信任江生,所以愿意拼死一试。 有人问:“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我和江生张张嘴,都答不上来。 是啊,怎么离开?现在城内骷髅的眼线密布,这里少说也有十几号人,怎么把他们带出去呢?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洛梓弈,他倒是一脸无所谓,云淡风轻地说:“怎么离开?自然是从县门走。” “啊?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我表示怀疑。 “不然呢?这么多人,你以为瞒得住?”洛梓弈撇撇嘴,不可一世道。 这些百姓长期缺粮少食,又不见太阳,故而身体都十分虚弱,抱着仅有的一点家当跟着我和洛梓弈出城。 县门近在眼前,不过百十来步,只要冲出去,他们就自由了,百姓们的脸上扬起笑容,眼中露出了希望的光。 忽然,洛梓弈的脚步停了下来,前进的路被无形的障碍给挡住了。 他抬起手拍了拍,是结界。 洛梓弈冷哼一声,仿佛没把这种小孩子把戏放在眼里,用魂力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用手掌推向结界,嘴里念道:“破!” 笼罩在县门上的结界顿时消失了,洛梓弈抬起脚,刚要迈步,我感到周围传来的一丝肃杀的气息,立刻低声道:“小心!” 这时,城墙上降下十几条绳索,无数浑身包裹着布条,头戴斗笠的“怪物”沿着绳索而下。 洛梓弈身法迅捷,眼疾手快抓住其中一条绳索,绕在怪物脖子上,直接将其吊了起来,阻挡了其他怪物沿此绳索滑下。 这些怪物比之方才暗巷中遇到的又有不同,他们都穿着玄门的祥云滚边校服,应该是江生说的,之前来此希望降服骷髅,一战成名的那群仙门弟子,没想到却把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自然,它们比之前的那些怪物更不好对付,洛梓弈设了一个结界,将百姓们护在里面,我雷诀加身,准备一战。 “锁魂链。”洛梓弈薄唇微启,像是命令,又像是施咒,左右手缠绕的锁链忽现,化成数枚锁星射出,横扫一排。 城墙上,越来越多怪物涌现,架起弓弩,形成箭阵,应接不暇。 洛梓弈虽然无敌,犹如杀神降世,魂力源源不绝,似是使也使不完,但对方数量之巨,成千上万倍于我们,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可以看出洛梓弈是杀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与洛梓弈边打边退,背对而立,我侧过头问。 “应该是人魈。”洛梓弈说。 “人魈?”我从未听过。 “一种半人半鬼的怪物,十恶不赦,罪孽深重之人为魈,这些东西虽然肉身、魂魄具在,却已不能称之为人,而人若不是恶贯满盈,极端残忍暴虐到了一定程度是难以化成魈的,所以,虽然这世间奸邪之人不在少数,但人魈却并不多见,这里竟然有这么多,这不正常。” 洛梓弈这样说,可见冷酷如他,也受到了眼前情景的冲击。 结界周围聚拢了不少垂涎的人魈,结界里的人吓得缩成一团,洛梓弈要保护这些凡人,就不能离结界太远。 正在这时,墙头上一只冷箭射出。 “小心!”我下意识拉了正专注杀敌的洛梓弈一把,闪身挡在了他前面。 箭头从我的后背射入,贯穿了右肩胛骨,我扑到洛梓弈身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吐出一口血来。 洛梓弈像是被封住了行动,动弹不得,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眼中闪过异色,脸上的神情就和太湖边初见时一样。 “君瑶!”他忽然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愣了愣,倒在他怀里。 人魈围上来,想趁机了结我们,被洛梓弈的魂力震飞。 “君瑶,君瑶,你怎么样?”洛梓弈抱着我大喊,痛彻心扉:“你怎么样,你不要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跟疯了似的反复重复这句话,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拍着他,艰难地说:“我,我没事...咳咳咳,你弄疼我了。” 洛梓弈连忙放开我,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仿佛现实照进梦境,打碎了他的美好愿景。 君瑶是谁?他在喊谁?我有些疑惑,但没问出口。 与洛梓弈相识的这段日子,我发现他这个人有些偏执,这种偏执恐怕和他过往的经历有关,我怕问得深了,平白招惹出他的痴症来。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凶狠,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杀意,魂力化成紫色的电流,遍布锁魂链,只有那些不知疼痛,不知死活的人魈还一个个前赴后继,上赶着送死。 “等一下,”我拉着杀红了眼的洛梓弈说:“救人要紧。” 现在不是和这些鬼东西纠缠的时候,几十条人命要紧。 洛梓弈挥手解开结界,带着那些凡人杀出一条血路,我与江生断后,没走多远,十几个人魈忽然蜂拥而至,他们似乎是瞄准了江生这一弱点,趁我不备,一把抓住他想把他拖走。 江生没有害怕得喊叫,他坚定得看着我,仿佛是在说,一定要把剩下的人平安地送走。 相较于他的英勇无畏,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含泪大喊:“江生!”冲上去将江生夺回来,可这样一来,队伍的后方就出现了空缺。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伸手拉住江生,死活不肯放,另一只手拼命杀退不断涌来的人魈。 逐力之下,牵动我右肩的伤口,疼痛不已,连翻战斗之后,我本就不多的灵力也已所剩无几。 谁来帮帮我。 我内心呐喊,谁来帮帮我,谁来救救这些可怜人。 “啊!”被夺走的江生遭到人魈的群攻,他们像是见到腐肉的鬣狗一样扑了上去撕咬,这无疑吸引了一部分人魈的注意,让出逃的队伍得以继续前行。 不要!不要啊! 我悲怆至极,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疲乏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了,意识被困在心灵中一个狭小的角落内,无助地呼唤,却没有人听见。 要不是江生恐惧的眼神中倒映出我的身影,我都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我就如同厉鬼附身一般,双目猩红,口吐黑气。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形便不受控制地一闪,在人魈中穿行,片刻之后,人魈纷纷倒地,这瞬杀的本事与洛梓弈不相上下,连我自己都没看清我是如何做到的。 源源不断地力量从我丹田处直上,运行周身。 这是一种和我在天神院习得的灵力完全不一样的力量,那股力量化为黑气,破体而出,竟然能够自己形成防御,聚散无形,分合随心,显然比我那点子灵力要好使得多。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腹中有异物流转,形成了另一股元力,与黑气凝聚,这两种力量驱散了我原就不多的灵力后,开始相互冲撞起来,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颠倒了,这种撕裂感让我痛苦万分。 “啊!”我撕心裂肺地仰天高喊。 “君瑶,君瑶!”洛梓弈摆脱人魈的纠缠,奔向我。 他怎么又叫我这个名字了。 我记得我跟他说过啊,我不叫君瑶,我叫阿善。 一百四十二、向死而生 “君瑶。”洛梓弈揽着我的肩,眼神从悲痛变为错愕。 “怎么会...”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的身上怎么会同时有妖魔之气?” 他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我承受痛苦,无比绝望。 谁能想到,素日里冷冰冰的鬼王殿下此刻竟流下两行热泪。 妖魔之气? 深受折磨的我经他提醒,忽然冷静下来,想到了《般若清心咒》,此咒虽然不能调和在我体内横冲直撞的精元,却有抚平戾气,清心凝神的功效。 我立刻盘腿而坐,静心默念:“吾身在囹圄,吾心昭日月,利不能诱,邪不可惑,生死不畏...” 片刻之后,我感到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卸下,纷争离我远去,硝烟弥漫的战斗场带给我的,那种狂躁到想要爆发的冲动消失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自己重拾了对身体的掌控。 空中明镜高悬,在乌云密布,遮天蔽日的上空泄下一道天光,照耀在人魈身上,那虚无的光不知有什么魔力,竟像是大山一样,压得他们直不起腰,趴在地上打滚呻吟。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魂器,梦虚镜。”洛梓弈说。 “哦...” “殿下!”玄烨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与鬼画姝一起现身。 终于来了帮手了,我长舒一口气,他们联手抵挡人魈,洛梓弈则乘机将那些凡人带离。 他一掌拍开沉重的县门,百姓忙不迭鱼贯而出,逃也似的跑了,有一小部分突破防线的人魈企图追出去,都被洛梓弈一一挡了回来,他们不顾一切地突破重围,往外冲,身子被阵法撕裂,一时间残肢横飞,血肉四溅。 洛梓弈重新关上县门,反向在门外设了个结界,他环顾四周,冷然道:“城中邪祟听好了,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不杀了我,谁都别想离开这个地方,有一个算一个,都去冥界地府报道去吧!” 他的声音不高,但沉稳有力,声音传播,听得人脑袋嗡嗡的。 说话间,洛梓弈的身后隐隐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形像,那人像青面獠牙,大耳垂肩,足有十人之高,人形巨像伸手拍来,地上的那些人魈四散逃窜,慌不择路,避之不及,其中很大一部分直接被撵成肉泥。 虽说斩妖除魔天经地义,但这未免过于血腥了一些,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兴许是刚刚受伤见不得这些,随即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虚弱倒地,险些又晕过去,洛梓弈二话不说抱起我,玄烨带着他去一处民宅与我疗伤。 我被他抱着跑了一段,尴尬地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洛梓弈断然拒绝。 “不是...你颠得我有点难受...” 这么说多少听上去有些不知好歹,可我实在难受,刚刚两股不知名真元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弄得我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被他这么一路抱着走,颠得我更加晕了。 洛梓弈根本不听,一直抱着我进了屋,却见那位姓沈的后黎将军从里面出来,正面相逢,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别乱动。”洛梓弈漠然扫了沈将军一眼,直接绕开他,轻轻地将我放到床上。 而房间的另一侧,李斐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人找到了?”我惊讶地问。 洛梓弈看着躺在床上的李斐问:“他是谁?” 我说:“他就是三皇子。” 洛梓弈撇了撇嘴,心中似有诸多不满,叫来玄烨问:“怎么回事?” 玄烨说:“我们正在追踪骷髅的藏身处,在大街上碰到了他们,就先找了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殿下放心,我已在四周下结界,城中的傀儡是不会找上门的。” 洛梓弈顿了顿,又问:“你们怎么会来?” 玄烨道:“我是远远见到殿下的梦虚镜,猜到殿下可能受到围困,这才赶来的,殿下刚使出鬼神召,又启用了梦虚镜,一定消耗了不少魂力,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洛梓弈并没有在意玄烨的话,继续问道:“他只身一人,就把人给救出来了?” 玄烨摇头表示不知。 洛梓弈盯着沈将军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说:“早些把他们送走。” 玄烨应道:“是。” 在床上迷迷糊糊躺到半夜,我感觉精力恢复了一些,就是有些口渴,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茶杯,刚要送到嘴里,沈将军忽然冲进来,打落了我手中的杯子:“别喝!” “水里有毒。”他说。 我先是一惊,随后立刻明白过来:“毒是你下的?” 其实他的出现本来就很可疑,沈将军凡人之躯,是怎么从骷髅手里夺回李斐的?他既然找回了他的三皇子,为什么不离开,反而在这个危险的地方逗留? 沈将军低着头,自惭形秽,忽然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求求您,救救三皇子?” 救李斐?他怎么了?他不是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呢么? 我看了看李斐,他忽然睁开眼,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李斐目光呆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也没什么反应。 “他这是得了...失魂症?”我说:“他为什么睁眼却不醒,那白骨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他...他扣下三皇子的魂魄,只留这具空壳...”沈将军老泪纵横。 不知道是不是和洛梓弈呆一起时间久了,我的反应有些冷漠,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问:“他让你做什么?” “他想让我将你绑去交给他,这样他就会放过三皇子。” “绑我?”我很是莫名其妙。 我招他惹他啦?放着背叛他的鬼画姝不抓,反倒来寻我的晦气,绑我一次不够,还想绑我第二次。 “后黎不能没有三皇子,求姑娘帮帮老朽。”沈将军说着就要给我磕头,我忙制止,看他年纪一大把,一日之内,原本灰白参半的头发彻底白了,他的年纪在凡人中也能算得上是老者了,他这一磕,我可受不起。 这姓沈的老匹夫为人臣子虽然忠诚,却缺乏做人基本的信义,还想用我的命换李斐的命,所以我并未给他好脸色看,不过他能悬崖勒马,说出实情,也算得上回头是岸,让我觉得凡人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 “走吧。”我说。 “去哪儿?”他反倒是愣住了。 “拿我去换三皇子的魂魄啊。”我说。 其实我也有些好奇,彭泽城并不大,玄烨和鬼画姝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骷髅,他究竟躲在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跟着他来到一处偏远的空旷之地,环顾四周,除了一些木桩,帐篷和一处高台之外其余什么也没有,远处似乎还有一些房屋和马厩,脚下的草地有些斑驳,秃一块,杂草丛生一块,显是长久无人打理的缘故。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校场,”沈将军说:“不过现在北上的军队已经不驻扎在这里了,所以...”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心软,我只是觉得那位姓洛的公子对你情深义重,若是你不在了,我怕他会对三皇子不利。” 呵呵,我还差点感动了一下,他倒是诚实,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 人呐,终究还是自私自利。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我感到阵阵寒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脊背一凉,身后,一团白烟凝聚,翻滚,随后化成一具白骨。 我刚一回头,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硬物敲晕,再醒来时我又被五花大绑在点将台的一根木桩子上。 又大意了! 与我一同被绑的还有沈将军,他垂着头,还没有苏醒。 看来骷髅没有信守若言,也是,这就是与魔鬼做交易的代价。 相较之前,这一次洛梓弈要来得快得多,我醒过来没多久,一道紫光从天而降,闪耀的魂力像是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放开她。”洛梓弈冷冷说道。 骷髅没有说话,拿出放在胸口的白玉,举到半空:“出来吧。” 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魈破土而出,看得出这些人魈大多未催化得当,四肢躯干有腐烂的迹象,有的甚至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可这整片校场地下冒出来的人魈数量之巨,远超白日里,县门口的那些。 洛梓弈皱了皱眉头,很不耐烦,可能是嫌脏,不想和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动手,也不想重演白天那种血肉横飞的场景。 可那些人魈居然是冲我来的,我看着那黑压压一片,如排山倒海般奔涌来的怪物,不禁尖叫出声。 “你干什么!”洛梓弈断喝:“别碰她!” 骷髅桀桀而笑,略一抬手,人魈停止向前。 “我动她又怎么样?” 洛梓弈眼眶泛红,浑身发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敢动她,我让你魂飞魄散!” “好啊!那就让这位天界仙子给我陪葬吧!”骷髅有恃无恐地大笑:“我的傀儡定会把她撕碎,然后蚕食殆尽的。” “你想怎么样...”僵持了一会儿,洛梓弈泄了劲,松开拳头,浑身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气息,声音不住地震颤。 我看着他:“洛梓弈...”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你,”骷髅狂妄道:“是吞了你的魂呢,还是把你变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洛梓弈,不要...不要!”我拼命摇头:“杀了他...快杀了他!” 这时一个人魈忽然从后边捂住我的嘴,我大惊失色,它身上的腐臭味传来,我的胃又开始翻腾了。 “我让你别碰她!”洛梓弈狂怒,魂力瞬间炸开,发而不散:“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彻底从六道轮回中消失?!”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魂飞魄散嘛,我信啊,”骷髅全不在意,下颌骨与面颊持续摩擦,“克拉克拉”,发出一连串阴诡的笑:“你可是冥界之主,号令百万阴灵的鬼王殿下,我怎会不信。” “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尝一尝这种一呼百应的滋味。” “你要鬼王之位,我给你便是。”洛梓弈没有一丝犹豫,立刻说道。 “先别着急,”骷髅老奸巨猾:“我与你的魂力相差悬殊,若是你动什么手脚,我岂不是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这样吧,”骷髅说:“你先卸下你的魂器。” 我被捂着嘴,只能拼命摇头。 “再卸了自己一只手,一条腿,最后...自挖双目好了,如此我才能放心。”骷髅自以为掌握局势,目空一切道。 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怕洛梓弈真的犯傻。 洛梓弈望着我,魂力再一次迸发,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见围在我身边的几个人魈纷纷爆体而亡。 “别动!”骷髅不淡定了,亲自上来掐住我:“你再敢动的话,这位仙子可就要香消玉损了!我若身死魂灭,也定要拉个垫背的,你要是不怕这纤柔白皙的脖子被折断,那就一起死吧!” 洛梓弈瞬间慌了,抬起手道:“不要!” 我从未见他如此绝望。 “哐啷啷”几声,锁魂链从袖中掉落,接着是梦虚镜,最后是一把透着寒光刀刃。 “继续啊,”骷髅扣紧了我的脖子:“停下作甚?” 洛梓弈举起右手,握成爪,魂力在掌心凝聚。 我泣不成声道:“不要...洛梓弈,不要啊!” 骷髅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抓起我的头发,指骨在我的脖颈间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你干什么?!”洛梓弈大吼一声,却不敢有任何动作,看着如此不可一世的他如此畏畏缩缩,我奔溃了。 “不想她零碎受苦的,还不快动手!”骷髅说道。 洛梓弈猛然抓向自己的右臂,我几乎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悲从心来,大喊:“洛梓弈!” 他冲我凄然一笑,发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示意我别看。 骷髅喝道:“闭嘴!”指使他的傀儡轮番击打。 洛梓弈见状大喊一声,竟生生将自己一条手臂卸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我见状疯狂大喊,吐出一口血来。 为什么? 他堂堂鬼王,一界之主,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这时,我体内原本已被《般若清心咒》抚平,不再躁动的无名精元再次爆发了,冲天的黑气将围在我身边的人魈连同骷髅一齐震飞。 我仰天长啸,挣脱束缚,闪身出现在骷髅面前,一掌劈裂了他半边脸,如此还不够,我追上去抓住他的左肩,一用力,直接将他的肩膀捏碎了。 骷髅似乎并不在意这副骨头架子,将碎落的骨头变成箭,齐齐射向我,他则借机脱身,无数人魈挡住我的去路,但我早已疯魔,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强的力量,只觉得腹部隐隐发热,还是以为是刚刚被人魈殴打所致。 但慢慢的我发现并不是,只觉得丹田处有异物旋转,带动一股精元真气交缠汇聚,像潮汐一般,瞬息涌起,我知道我若不能很好地控制这股气,那爆体而亡是迟早的事。 骷髅用断掉的胳膊变出一把骨剑,回身抵挡我的攻击。 此刻,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一百四十三、意料之外 体内精元的冲撞不断折磨着我,我逐渐失去理智,身上的黑气化作飞刃,成片成片的人魈倒地,不是掉脑袋,便是断手断脚。 我杀得兴起,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越杀越疯,脸上不知觉得流露出一种狰狞的表情,一种残忍嗜杀的快感油然而生。 洛梓弈看我的眼神变了,从身后捁住我:“君瑶!君瑶!”他不断呼唤,似乎是试图叫醒我。 而我早已杀得敌我不分了,一把推开他,大喊:“我,不,是,君瑶!” 其实我是想停下来的,只是内心中属于我的意识似乎又被黑暗封印住了,我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感到自己与外界似乎存在一道屏障,任凭我高声呼喊,却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 “滚!”我咬着牙,用仅存的理智对洛梓弈说。 这时,幽暗的天边忽然亮起一道光。 天亮了? 那道光照进我的心里,让我蒙尘的内心透进一丝光亮。 我迟疑了一下,甚至连动作都停滞了。 “阿善。”我听到有人叫我,眼神亮了一下,变得澄明起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我面前,将我揽入怀中:“没事了,没事了,阿善,你受苦了。” 来人极尽温柔,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心中的杀意顿时偃旗息鼓,黑气褪去,眼神凝聚,清醒过来,这些天受的委屈涌上心头,哇哇得一下哭出声:“鹤青,你怎么才来!” 一旁的慕枫说:“又没规矩了。” 他的训斥这会儿听起来也是那么亲切。 洛梓弈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我们,千疮百孔的身体摇摇欲坠,满身血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些邪祟的...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虚,木讷地介绍:“呃...这位是...” “能得见冥界之主,是在下的荣幸。”还没等我说出洛梓弈的身份,鹤青便已猜到了。 “哪里,”洛梓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嘴角一扬:“能见到天界武神亲临,是我的荣幸才对。” 这场面我无法应对,只能尴尬地傻笑,心里埋怨,这家伙什么时候说话能不这么阴阳怪气,就跟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消停。 “你的手...没事吧?”我问洛梓弈,他毕竟是为我受的伤,我不能不关心。 只见他冷哼一声,折断处紫光大作,过了一会儿,竟又长出一条手臂来,我看得目瞪口呆,鹤青却只是笑笑。 洛梓弈疗伤完毕,还是吐了血,可见伤得不轻,我想去扶他,刚要迈步,浑身一抽,伤口隐隐作痛,疼得我“哎哟”一声,直冒冷汗。 慕枫见状,主动走上前:“鬼王殿下若是不介意...” “不必了...”没等他说完便被洛梓弈冷冷拒绝。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团白雾再次汇聚,一具骷髅架子逐渐现形,太邪门了,这玩意儿怎么杀不死?每次现身还都比上次更壮大了。 “阿善,你退后一点,”鹤青说:“慕枫,你保护好她。” “殿下!”慕枫显然更想与鹤青并肩作战,而不是照顾我这个拖油瓶。 鹤青看了慕枫一眼,他便不再坚持,一步三回头,走到我身边。 洛梓弈一挥衣袖,将魂器收好,随即跟了上去。 “殿下!”玄烨也再次赶到,鬼画姝紧随其后。 玄烨见洛梓弈伤重,连忙说道:“殿下,我去吧。” 鬼画姝见到骷髅,恨得咬牙切齿,什么都顾不上了,飞身加入战局。 洛梓弈刚要开口,发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低头一看,一个地下冒出来的人魈正不知死活得圈住他的脚踝,这人魈四肢都这断了,脖子也是歪的,正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在地上爬行。 洛梓弈极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脚踢飞了人魈的脑袋,对玄烨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玄烨无奈应道:“是。” 鹤青与洛梓弈联手,再加上鬼画姝,那骷髅岂不是惨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最爱看一些恶有恶报的戏码。 只是我没想到战斗结束得那么快。 骷髅借由白玉幻化出来的巨大身形并不灵活,三五回合之后,鬼画姝体内流出的“墨汁”便封住其行动。 洛梓弈与鹤青一人一侧,从骷髅身边掠过,还没等我看清他俩做了什么,那副比常人要高出一倍的骨头架子就立刻散了,碎成齑粉的那种。 白色粉末漫天飞扬,却并未坠地,而是起了漩涡,像龙卷风一般肆虐。 鬼画姝很吃惊,鹤青与洛梓弈倒是很淡然,只是凝神望着那团白色风暴,似乎是在找破绽,又像在等对方出招。 我忽然明白过来,朝他们喊:“玉!是那块玉搞的鬼!” 面前,那具白骨在风暴中重新聚拢成形。 “在他的右肋骨!”我又喊。 鹤青眼疾手快,撩起法华剑,直接捅向白骨的右肋。 一直以来都有恃无恐的骷髅终于发出一声可怕又低沉的吼叫。 但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法华剑似乎被黏住了,仿佛他捅的不是一具白骨,而是一片泥泞,不仅如此,还有越陷越深的迹象,嶙峋白骨此时更像是吞噬一切的沼泽,贪心地想与鹤青融为一体。 我急了,不顾一切冲过去,若不是慕枫为我保驾护航,我只怕是要被那些人魈拖走了。 “鹤青,你放手啊,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我仰着头拼命喊道。 鹤青却说:“没事,我就快够到它了。” 他嘴上这样说,可离得老远我都能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渐渐的,鹤青的整条手臂都没入白骨内。 “鹤青!”我急得都要哭了,抓着慕枫道:“你快去救他啊!” 慕枫受命保护我,不敢擅离职守,我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他是个蠢货,愚不可及。 飘在半空的洛梓弈看不下去了,冷然道:“你别急,这是幻象。” “幻象?”我忽然不闹了。 “是那块玉制造出来的幻象,若是信以为真,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现在只能和它拼定力。”洛梓弈垂下眼帘,拿余光瞧我。 “呀啊!”鹤青大喊一声,白光耀目,在骷髅的右肋处爆发,鹤青猛一抽手,捏在手心除了剑柄,还有一块白玉。 而在白玉离开白骨的一瞬间,骷髅彻底化成尘烟,消散了,弥留之际还张大了骇人的嘴,吞噬一切的心不死。 我跌坐在地上,鹤青与洛梓弈飞速下降,来到我身边,几乎同时把手伸向我,我不知所措地转头看了看他俩,把手伸向鹤青。 “你没事吧?”鹤青扶着我问。 “没事。”我摇摇头。 另一边,洛梓弈拉长了脸,表面冷淡疏离,脸上却有一抹愠色。 “结束了...”鬼画姝喃喃自语:“终于结束了...” 那边,沈将军也苏醒过来,慕枫去替他松绑,当他知道骷髅已经被消灭后泪流满面,见鹤青、慕枫这般人物,身上虽带着战损的痕迹,却是飘然若谪仙临世,晃晃如明珠耀目,理所当然就把他们当成了救世主,不自觉地就膝盖着地,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千恩万谢。 “这真真是神仙显灵了呀,天佑我大黎!吉庆有余,受天百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人家快请起。”鹤青说,慕枫将沈将军扶了起来。 沈将军仍是千恩万谢,一旁的洛梓弈冷哼一声,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调查真相,一路搏杀,解救受困百姓,还救了我两次的是洛梓弈,鹤青的到来是扭转了局势,但他的功德也不该被抹灭。 我正想说句公道话,这时,一个黑影如风般经过,利刃的寒芒一闪,一把刀直刺入洛梓弈的后背。 骷髅被除灭使我们放松了警惕,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竟无人有反应,一时间错愕、震惊、恐慌交织在一起,特别是在看清黑影的真面目之后,我更是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是鬼画姝。 这一下连洛梓弈未能抵挡,不仅是因为他受了伤,也是鬼画姝孤注一掷,拼尽全力的结果。 紧接着,一把刀刃急插入鬼画姝的喉中,刀锋一撇,鬼画姝都来不及挣扎一下,瞬间人头落地。 出手的是玄烨,干净利落。 为什么? 我双眸震颤,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她明知自己杀不了洛梓弈,还要这么做? “殿下!”洛梓弈踉跄了几下,终究难以为继,倒了下去。 玄烨扶着洛梓弈,看上去心急如焚:“殿下,你怎么样?” 洛梓弈摇摇头,虚弱地闭上眼。 地上,鬼画姝的那颗头颅,口中不断喷“血”,咕噜个不停,像是要说什么,瞪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尽管我又惊又吓,还是俯下身去聆听:“你要说什么?” 鬼画姝呕血不止,含含混混地说道:“小,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我问。 她却没能回答,身体和头颅都化成了一滩墨汁。 笼罩在彭泽上方的阴霾消除,这座县城恢复本来的面貌。 可我却卧床不起,一连病了好几日,期间高烧不断,惊梦连连。 说来也真是矫情,下凡以来,我屡屡遇险,几次差点把小命丢掉,都咬牙挺了过来,偏是鹤青一到,我反而倒下了。 “小心...小心...”鬼画姝被自己吐的血呛住,最终也没能说出来的那句话始终在我心头萦绕,更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莫非骷髅背后另有幕后黑手? 不像啊。 诸邪尽除,过不了多久,彭泽定能恢复海晏河清之景象,武神亲临,还哪个不要命的敢来作乱? 若真有,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我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鹤青。 他趴在床边,沉沉睡去,侧颜英挺秀逸,如雕刻般俊朗,有他守着,我连日来吊着的一颗心平静下来。 鹤青似乎极为疲惫,睡梦中的他依旧眉头紧皱,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平他的不安,这时,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黑气附体,被体内精元折磨得面目狰狞的场景,想起洛梓弈说妖魔之气同时存在在我体内。 体内异力爆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看着自己的手,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违和感。 我是谁?身上为何会有妖魔之气。 即便我是鲤鱼精,可谓从未研习过妖族之术,可以说除了天生自带的那点子妖气之外,根本毫无增长,何至于乱窜。 我忽然有些害怕。 天庭如何对待与魔有染之人,我是看在眼里的,我怕被人知道之后会逐我出天界,甚至将我诛杀。 这时,慕枫推门进来,我连忙收回手,咳嗽几声,掩饰慌张。 “你醒了。”鹤青被我的咳嗽声吵醒,睁开眼,惊喜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试探性地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你是问鬼王吗?”鹤青说:“他是伤得比较重,不过以他的修为,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你别担心了。” 我点点头:“对了,你们不是在魔界潜伏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鹤青与慕枫互望一眼,鹤青说:“我们是为阴玉而来的。” “阴玉?你是说那块玉它是...” “没错,魔族借阴玉之力潜入天界,被你撞破,大军撤退后,寒修便将阴玉投入凡间,一来是为了毁灭证据,二来是想掀起一场天地浩劫,好让天界无暇分心去追究他的罪责。” 跟火麒麟那次一样,寒修又在背后操控,妄图搅弄风云,趁机达成他的目的。 “卑鄙。”我忿恨道。 因为他,死了这么多人,他却还活得好好的。 那骷髅逃兵出身,就算死后在藏尸洞修炼成尸魔,若不是得了阴玉,只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但觊觎鬼王之位,还口出狂言,说要把人间变成鬼蜮。 上天的不公可以体现在此,坏人永远都有办法可以逃脱,因为他们可以突破道德边界,用尽一切手段,好人却不会,所以下场反而很惨。 我想出去走走,鹤青便扶我下床,后巷,李斐的声音传来:“你在烧什么?” 看来这个傻子也没事了。 玄烨踢了踢露在火盆外的一截卷轴,卷轴沾上火星子,立刻焚烧殆尽。 李斐看到我,眼睛瞬间一亮,激动得朝我跑过来:“仙子!你醒了!” 说着便要跪我:“仙子大恩大德,李斐永世难忘!他日必定为仙子建庙立像,日日供奉,香火不断!” 我暗暗惊讶,这家伙怎么开口闭口“仙子,仙子”地叫我,莫非他识破我的身份了?还是沈将军对他说了什么? 一百四十四、情深难解 神仙即便是因公差下凡,也要尽力隐藏身份,不能被凡人识破,若是被天庭那些老顽固知晓此事,于我又是一桩罪名。 我假装镇定,顾左右而言他:“瞎说什么呢,这世上哪有神仙?” 李斐一本正经道:“你就是仙女下凡,你和孝元至圣皇帝画里的仙子一模一样。” 哈?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不是...孝元至圣皇帝又是哪位?”我无奈问道。 “孝元帝就是我朝开国皇帝啊。”李斐说。 我忽然反应过啦,他说的是李启彻? 看来我猜得没错,李斐真的是他的后嗣。 李斐道:“始皇陛下登上帝位的第二年,便携重宝,不远万里前往昆仑,求见西王母,受到王母娘娘设宴召见,宴席期间,他在蟠桃园偶遇一位仙子,让他难以忘怀,回来便命人做了两幅图,一幅叫《仙女下树》,一幅叫《昆仑百仙》,画工精湛,惟妙惟肖,那画里头的神仙,就跟活的一样,怪不得初次相见,我就觉得仙子面熟,幼时我见过仙子的画像,仙子可比画上美多了。”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只觉两颊一热,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身旁的鹤青似乎动了动,我却不敢看他,只暗自好奇他现下是什么表情。 “你,你瞎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我打定主意,李启彻作古已久,死无对证,只要我不承认,就无人能证实。 “我没有瞎说,我有凭证的,”李斐倒是越发来劲了:“我随身携带的行礼里,就有一本《孝元至圣皇帝起居注》,里面记录了他在世时的一言一行。” “始皇陛下可是我最崇敬的人,关于他的事,我不会乱说的,其他皇室子弟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自我启蒙之始,就命人抄录他的起居注,从小诵读,背得滚瓜烂熟。” 我听他说得这样笃定,心里不停打鼓,却仍抱有一丝侥幸,想抵赖到底,李斐见状道:“你不相信?我背给你听。” 他开始大段背诵。 兴德十年,孝元帝年迈,精神大不如前,一日午间,他用完午膳,忽觉身子有些沉,便回寝殿休息,然后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与年轻时在昆仑山上见到的仙子再相会,正满心欢喜地与她游园,谁知门外有一名内官不小心打破了茶盏,把他惊醒了,懊恼不已,差点下令杀了内管,不过孝元帝是仁君,虽然生气,最终也没有那么做。 孝元帝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平静下来,同身边的近侍说起那日见到仙子时的情景,他说:“只见一个身着绿衣,身段轻盈,肤若玉脂,面如粉黛的女子从树上跳下来,美得跟天仙似的,哦不,在昆仑仙境里住着的大约就是仙子吧,仙子的神情俏皮可爱,与寻常神仙的端庄持重不同,让她更添几分灵动和生气,落地后婷婷地站住了,她身后的桃花纷纷落下,花瓣撒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黑发上,她眉眼含笑地看着我,叫人一见倾心,终身难忘。” “世人都说我无后是为不孝,身为国君终身不娶,更是有碍国祚延绵,于江山社稷不利,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仙子,她不仅容貌惊艳,更是有一颗善良赤忱之心,若是见了,任凭其他女子再有倾国之姿,也再难入眼了。” “那日在昆仑山上,我因私心,差点闯下大祸,是她替我顶罪,避免黎国遭受天罚,还赐我仙药给母亲续命。” “空色皆寂灭,缘业定何成,我与她虽只相识一日,却已认她为命定之人,亦知自己与她身份有别,不能相守,也愿守着这份思念度过此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只愿来世能与她再续前缘...” “停停停...够了够了。”我听不下去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到头皮发麻。 他,他,他这说的是我嘛? 我有这么好? “你是说,李启彻身为帝王,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什么昆仑仙子,终身未娶?”我故意岔开话题,模糊重点。 “对啊,”李斐说:“我并非始皇陛下的子孙,他知道自己不娶妻就没有子嗣,待百年之后无人继承大统,这将会使朝政动荡,于社稷不利,所以就挑了一个他认为人品才学俱佳,可担此大任的宗亲过继到名下,亲自教导抚养,并封为太子,也就是我太爷爷。” 闻言,我多少有些唏嘘。 记得他下山之时,我曾嘱咐,昆仑山的见闻,只当是做了一场梦为好,不要太当真,如此才能对现世更有实感,不会陷入虚无之中,如此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脚,踏实地地活下去。 没想到他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李斐见我不语,以为我还是不信,急忙又说道:“我说得都是真的,起居注就在我的行礼里,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不过画就不在我身边了,若你跟我回京都,我再想办法取了给你看。” 听到这里,慕枫禁不住冷嘲热讽:“没想到仙子还有这般风流际遇呢。” “这怎么能是风流呢,”李斐出言维护:“始皇陛下对仙子的真心感召日月,天地可鉴。” “一开始举国上下无人相信他说的话,从朝堂到民间,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嘲笑他,说皇帝发了癔症,他们甚至不相信陛下真的见过神仙,可他身为帝王,却不为声色所惑,坚持心中真爱,此番深情,试问天上地下,还有谁可以做到?” 我差点上手捂他的嘴,在场人多,还是矜持了一下。 身旁的鹤青轻咳了两声,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我觉得要再让李斐这么胡说八道下去,我可能要在武神宫待不下去了,于是灵光一现,忽然一惊一乍道:“哎呀!” “怎么了?”鹤青问。 “齐婶!齐婶的棺还停在天师观里呢,凡间的规矩,是三日内就要下葬的,我得赶快去了。”我找到了一个绝妙的脱身理由。 确实我答应了张天师三日之后回的,也该是时候了。 我忙不迭溜之大吉,谁知刚一转身,就见洛梓弈站在巷子口,斜阳照着他的半张脸,另一半却在阴影之中,形单影只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脸上带着些意味不明笑,像是嗔怒,又像是嘲讽。 完了完了,刚刚的话都被他听到了... 这家伙的痴症可一点不比李启彻轻,还老叫错我的名字。 我都不认识这个叫君瑶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前世的爱人。 男人真是麻烦精!我哀叹,我自己一脑门子官司理不清呢,哪有心思与他们牵扯不清... “谁要下葬,需要我帮忙吗?”李斐屁颠屁颠跟上来,洛梓弈抬起手臂拦住他,李斐冲得太猛,一时刹不住,被掀翻在地,呻吟不止。 洛梓弈冷眼看了李斐一眼,漠然转身,跟在我身后,走了一段,我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这个杀人凶手不配去给齐婶下葬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总要给我一个机会求得原谅不是吗?” 我顿时语塞。 这人可真记仇,我不过是在气头上说了他两句,居然耿耿于怀至今。 听闻我要走,李斐立刻跑来挽留我,刚刚才迎面挨了一下,脖颈上还留着红印,敢怒不敢言,十分好笑。 “仙子真的不能留下吗?” 听他的意思,倒是不打算跟着我去金陵。 终于可以甩了这个大包袱了。 “你都说我是仙子了,仙子擅自下凡可是违反天条的,”我信口开河:“等齐婶下葬,我就要回天上去了。” 李斐一脸惋惜,满是不舍。 “那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李斐伸了伸懒腰,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此间事了,我打算重新启用彭泽的军营,这里地方大,有帐篷、马厩、演练场,我准备回禀父皇,在此屯兵驻扎,筹划北伐,反攻江上,收复失地。” “哦?”我揶揄道:“志气不小。” 李斐收敛笑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待我得了天下,仙子可愿做我的皇后?” 见我不答,嗔怒地挖了他一眼,挥舞拳头表示威胁,李斐假装躲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多嘴了一句:“据我所知,现在黎国上下并不主战,希望偏安东南的人占多数,你这样做,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斐耸耸肩:“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只要于国于民有利的,我被人骂两句又如何。” “罪在当下,功在千秋。”他摇头晃脑,没个正形。 我笑笑,好个“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这小子还真有些骨气,他表面吊儿郎当,实在心怀家国天下,也懂得轻重缓急,比李启彻那个愣头青强,不枉我冒险救他。 与李斐告别之后,我们一行五人便离开彭泽,运起神行之术,不过片刻就到了金陵城郊的天师观内。 张天师正在煎药,被吓了一跳,药罐子都差点打翻。 “你,你,你们...”张天师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回来了?” “可替那位老人家报仇了?”天师问。 “那是自然。”我说。 张天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我替黎民百姓,敬谢各位。” “行了行了,”我扶起天师:“我可受不起如此大礼。” “齐婶呢?”我问他。 齐婶的棺停灵在天师观后院一个亭子内,棺木古朴,想是天师特意准备的。 我摸着棺椁,心中感慨万千,一别数日,如梦一场。 想来齐婶应在地下和丈夫儿子相会了吧,适逢乱世,凄苦一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希望他们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由于天色已晚,我们决定明日出殡下葬。 入了夜,我的状态又不大好了,浑身冒冷汗,我不敢惊动别人,只好盘坐在床上静心打坐,只觉得丹田处有热气上涌,虽暂时被我体内的灵力压制,却仍让我觉得燥热不安。 而我浑身澎湃的魔气更是无法掩藏,到了我一运功就发作的地步,我只打坐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惊汗连连,我尝试调和三种精元,三股力量在我体内交织,犹如汪洋中的海浪,滔滔不绝。 虽然《般若清心咒》可以暂时平息我的戾气,但我总不能时时吟诵,长此以往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 我大喝一声,真气溢出体外,震断了床和桌椅,连房顶都连晃数下,片片瓦砾掉落下来。 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月色明净透彻,素洁如水的银辉从房顶照进来,抚平了我翻腾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冲动。 我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今晚好歹是平安度过了,日后必要勤加修炼,如此,我日益增长的灵力就能一直压制住我身上的妖魔之气了。 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鹤青和师父。 不对,我忽然想到,洛梓弈是见过我魔气缠身的样子的,我卧立不安,得想法子去打探一下,万一他口风不紧,我可就死定了。 趁着夜色,我来到洛梓弈住处,意外地发现鹤青居然在他房中,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洛梓弈冷着脸说道:“你知道这一切,还要带她回天界?天庭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他们对魔的憎恶已经到了一种是非不分的地步,他们杀了她的。” 鹤青听上去很冷静,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你要带她走,能把她藏到哪里去?冥界吗?别忘了,生灵是过不了鬼门关的。”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洛梓弈吼道。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 “除了冥界,其他地方你能保证她的安全吗?能保证她永生永世都不被发现吗?” “人人都向往九重天界,却不知那才是逼仄的牢笼,”洛梓弈眼中似有火苗在燃烧:“一旦被发现,她会死的,会死!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带她走,”鹤青看着洛梓弈,说道:“可她有她的自由,她不是你寄托情感的物品。”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东躲xz?难道你希望她为自己没有犯过的罪而受到惩罚吗?”鹤青说:“我发誓,我会用我的命来保护她,绝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的心猛然一颤,原来鹤青已经知道了。 一阵风吹过,窗户摇曳,支着窗棂的木头忽然断裂。 “谁在那里?”屋内的鹤青问道。 我急忙逃走,窜上树躲起来,透过树枝和树叶偷看,洛梓弈追出来,却被鹤青拦住了。 这时,伴随着“嘭”的一声,远处的天际忽然发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光将一片黑夜照耀得犹如白昼,甚至有些晃眼,小院也映得亮堂,我原本藏得好好的身形这下暴露无遗,好巧不巧,还和鹤青四目相对,心下一慌,脚一滑,大叫着从树上摔了下去。 一百四十五、花火 “哎哟!”这一下摔得不轻,疼得我直哼哼。 我羞愧难当,从地上爬起来,“嘭”的一声,黑幕中又炸开一片绚烂。 “这,这是什么呀,还怪好看的,呵呵呵...”我用傻笑来掩饰尴尬。 鹤青也没追问我为何躲在此处,这时,张天师恰好路过,同我们打招呼:“几位都在呢?” “天师还没休息呢?”我连忙与他搭话。 张天师提了提手里的药包:“刚又磨了些明日要用的草药,这波瘟病来势汹汹,更胜洪水猛兽啊。” “天师辛苦了,早些去歇息吧。”我挤出一个最难看的笑。 张天师点点头,正要离去,又转过来说道:“诸位若是想看烟花,何必在这里看呢,咱们这观离市集远。” 他见我们三个杵在院里,也不说话,也不离开,以为我们是在赏烟花。 我好奇道:“烟花?今天是什么节日?” 张天师道:“今天是乞巧节,州府办了灯会,金陵城里那些士家大族的儿郎女眷们可都上街游玩了,便是平日里养在深闺的女儿们,也会装扮一番,好与那些未曾谋面的心仪对象相看一番,若是害羞,就用面纱覆面,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我们也去看看吧。”我兴奋道。 鹤青与洛梓弈默不作声,都没搭理我,我一时有些尴尬,只好问张天师:“天师不去吗?” 张天师连忙摆手,笑道:“老朽年纪大了,本就少眠,这几日事务繁多,要歇息去了,不然撑不住啊,就不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了。” “去嘛去嘛,左右无事,等明日事毕回了天宫,可就看不到了。”我拉着鹤青说道。 他无奈摇头,微微一笑,拿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头:“你啊。” 金陵城朱雀道,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照得黑夜如白昼。 街上彩灯式样繁多,做工考究,有美轮美奂的仙女灯,有寓意着吉祥如意的莲花灯,古朴典雅的官灯和形象逼真的孔雀灯,无不新颖别致,栩栩如生,叫人眼花缭乱。 谁能想到,不过隔了几条街,一个破败的道观里收容着一批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深受疾病饥饿的折磨,衣不蔽体,难以果腹,甚至朝不保夕,可官衙却并不过问,只顾着巴结权贵,做出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 真是“苦吟莫向朱门里,满耳笙歌不听君”。 只是我没想到,带鹤青上街,会如此打眼,那些官家小姐们见他,是矜持也顾不得了,体面也顾不得了,纷纷过来围观,一度甚至把前路堵得水泄不通。 “哎哟,这是哪家的公子,怎得如此面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陵女子用锦帕掩面,议论纷纷。 “如此样貌以前竟从未见过。” “生得这般风流,我看啊,一定是勾栏瓦舍的常客,风月场上的高手,各位姐妹可要小心了。” “我才不管什么风流不风流的,若是能跟他同饮一壶,或者是一起听个曲儿,游个园什么的,哎呀,那岂不是人生之幸。”女子春心荡漾。 年轻女子们几人成团,戏语言笑,一个个面若桃花,望眼欲穿。 我们身后还跟着个洛梓弈,好在他自带天煞孤星的气场,叫那些女子不敢上前搭话,只敢偷偷瞧他一眼,两颊顿时染上红晕,羞赧低头,转头与自己的婢女窃窃私语。 不远处的石桥上,火树银花层层绽放,一只火龙窜天而上,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引起阵阵欢呼,我趁机拉着鹤青的手,一路狂奔,躲开人群。 热闹的集市中心还有不少杂耍艺人街头表演,卖糖人剪纸的小贩大声吆喝,其中,要属猜灯谜的摊头人最多。 我瞧着新奇,刚想上去凑个热闹,一个凡人男子拦住我们的去路,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道:“公子,小人是江陵郡守家的小厮,替我们家小姐送上拜帖,不知公子府上在何处,我们小姐想改日命人延请公子过府一叙。” “呵,郡守是什么大官么,也值得说叨。” 这时,一个长相丰腴的女子横冲直撞而来,二话不说挤走小厮,大咧咧欠了个身:“我是晋国公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替我家小姐来传话。“ “我们小姐平日里深入简出,难得出门赏灯,就遇上公子,可见是极有缘分的,”她指着一旁的河道说:“那是我家小姐的船,请公子上船,饮酒赏乐。” 那女子虽是丫鬟,但衣着考究,眉毛修得很短,只留眉头一点,口红只涂在唇珠处,脸上的胭脂倒是打得极重,头上盘着繁复的发髻,看上去沉得很,模样有些好笑。 说着她便要伸手拉鹤青,小厮不让,横插一脚,推开女子,嚷嚷道:“还讲不讲道理了,明明是我家先来的。” “先来的怎么了,晋国公大人可是三朝元老,膝下多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小姐可是国公大人的掌上明珠,只要小姐开口,大人就没有不依的,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使得。”女子嚷嚷,十分泼辣。 “你,你这就是欺负新来的,我们大人虽然刚奉旨入京,但曾被当今圣上盛赞大才堪用,你敢出言不逊?” “呵,”女子闻言并不犯怵,反而言辞犀利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我说哪里来的乡巴佬,还敢同我们小姐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灯谜摊的生意都给抢了。 “让开让开,都让开。”人群里一阵骚动,我心想又是何方牛鬼蛇神,见有七八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拨开人群。 “是国舅爷家的力士队。”有人低声说道。 围观人群被冲散,扰了他们赏灯的兴致,虽心有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摇头。 “国舅爷喜欢看东瀛相扑,家里养了好些力士,莫非这是...”人们私下议论。 力士中为首一人上前对鹤青说道:“国舅爷金泰和县主想请公子去金凤楼上一聚,问公子可是新来的,缘何她之前不知道金陵城中竟还有公子这样的人物。” 先前的小厮待再争论,被那力士一拳打倒在地,顿时满脸是血,鼻梁都打歪了。 “泰和县主可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女,公子不会不给面子吧。”力士用胁迫的语气说道。 “公子今晚有约了,去不了。”鹤青还未开口,我先冷着脸说道。 “你是什么人?是公子的婢女吗?”晋国公家的丫鬟不敢与力士呛声,就来骂我解气:“一个下人,也敢置喙主人家的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我横眉冷对,懒得还口,倒不是和这些凡人置气,我气的是鹤青的态度,他不答应,也不拒绝,这是什么意思? “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儿怎么不说了,”他还在我耳边撩拨:“可见你的机灵劲儿全都用在我身上了。”说罢轻浅一笑。 我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感谢诸位深情厚谊,今日是乞巧节,难得如此盛会,在下确实已经答应这位姑娘,陪她夜游金陵,欣赏凡间美景,在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如此良宵如此夜,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鹤青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 “告辞。”他搂起我的腰,飞身上了房顶,众人惊呼一声,他已经带着我凌空踏步,绝尘而去了。 “放我下来。”我赌气挣脱开鹤青的怀抱。 我们停在一处阁楼上,题曰:望月楼,此处远离人群,却也高处不胜寒。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和你的晋国公小姐,泰和县主去游船宴饮去?何苦与我在这儿吹风。”我负气叉腰,背过身去不理他。 鹤青温和地笑笑。 “嗖”的一声,一束花火笔直窜上天。 我吃惊地转过头,见到烟花犹如漫天飞舞的花瓣,在我眼前绽放。 接着,五六个烟花同升空,五颜六色的花火离我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太漂亮了!”我冲到栏杆边上大喊,顿时将对鹤青的不满抛诸脑后。 “你小心点。”鹤青嘴角含笑,走到我身边。 “为什么凡人都向往成仙啊?天上规矩那么多,哪有凡间热闹。”我心情大悦。 “你喜欢这里吗?”烟火的光打在鹤青脸上,忽明忽暗。 “喜欢啊。”我脱口而出。 “那...如果让你永远都呆在这儿呢?” 那时,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弯曲没有听出鹤青语气中的低沉和失落。 “永远呆在这儿?不回天上了吗?”我看向他:“那你呢?” “我…” 我冲鹤青一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鹤青摸摸我的头,眼底流露出无限的柔情和感伤,一把拥我入怀,紧紧抱着我,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问。 “没什么,”鹤青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这几日你辛苦了。” “你还说呢,”我抱怨道:“也不早点来,”我动了动肩膀,故意“哎哟”呻吟一声:“可疼了。” 鹤青抱得更紧了说:“不会了,我以后都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伸手搭在他背上,回应他的拥抱:“若是你欺负我,又或者是...看别人欺负我你不帮我的话,该当如何?” “那我就自己跳下归墟台,受十世轮回之苦,世世代代受折磨,不得善终。” 我笑道:“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惨,开玩笑而已,干嘛这么认真啊。” 鹤青忽然放开我,低头看着阁台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洛梓弈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眼神幽暗阴冷。 他的身边居然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容貌虽不出众,倒也清新大气,打扮也不落俗套,与今日灯会上那些矫揉造作的官家女子不大一样。 看来他之前没跟上来,是被这个女子缠住了。 我与鹤青互望一眼,好奇这个女子的来历。 “你来望月楼后巷做什么?这里平时就没什么人,今日大家都去赏灯了,更空旷了,怪吓人的。”女子说着,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把手伸向洛梓弈。 洛梓弈没搭理她,连视线都未曾移开。 “他们是谁?”女子望着楼上问:“熟人?人家小两口月黑风高的正亲热呢,我们就不要搅了人家的好事啦。” “走走走,我带你去长乐坊看戏去,今日上演的,是我最喜欢的《天仙配》呢。”女子说道。 可惜她再怎么热情洋溢,也融化不了洛梓弈这座冰山。 他一甩手,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滚。” 我看不下去了,飞身而下,安抚被吓到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说:“你就算不想去,也不用恶语相向吧。” “你别怕,”我又对那女子说:“他这人平时就是这样的,也不是针对你。” 女子抽抽搭搭地说:“公子可是觉得...觉得我相貌普通,配不上你?” 我一嗝楞,心想,这姑娘好直接啊。 瞧着她也不过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倒是敢于直抒胸臆,一点也没有遮遮掩掩,隐藏爱慕之心的意思。 这一点较之金陵城的官家小姐又不知好多少。 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子邀中意之人赴约,还要假他人之手,差手下家仆来摆高姿态,而这位姑娘只身跟来,身边竟连一个下人都不带,莫非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洛梓弈脸上一僵,嘴角抽搐了一下。 “敢问姑娘是何人,这么晚了家里人不会担心吗?”为打破沉默,我只好问道。 那女子略一欠身,欢快地行礼道:“我叫柳梦槐,爹爹是翰林院中书,前些日子,我听到阿爹跟阿娘商议我的婚事,要把我许给礼部侍郎高崇的儿子,那可是匹中山狼,家里姬妾成群不说,还动不动就把伺候他的丫鬟收作同房,我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呢?” “爹爹还说他才学渊博,颇有远见,我呸,我管他有没有远见呢,人品不行,才学再好也只能是越带越歪。” 柳梦槐天真烂漫,语气乐观,似乎根本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颇有种无知无畏的果敢。 “这几日我跟爹爹置气,他就把我关了起来,可今日是乞巧灯会,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能错过呢?所以我就偷跑出来了。” 我笑道:“那你胆子忒也大了。” “那可不,”梦槐也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咱们女子也是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牲口,命运需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一番豪言壮语,双眼却始终瞟向洛梓弈。 敢情她说掌握命运,是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洛梓弈身上了?我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姑娘啊,那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一百四十六、一波未平 柳梦槐亲热地挽起我的手,望着我的双眼亮晶晶的:“姐姐长得可真好看。” 哎哟,这小妮子嘴这么甜,真讨人喜欢,又长得怪可爱的,洛梓弈怎么忍心吼人家。 “行了,快回家吧,”我说:“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我不要,”梦槐耍起了小性子:“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我不回去,不回去嘛。” “除非...”她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指着洛梓弈说:“除非让他陪我逛灯会,逛完我就回去。” “再让我玩会儿嘛,回了家我就又成了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了,这日子一天天的,一点趣味也没有。”梦槐甩着我的手撒娇。 “好好好。”我妥协了,知道洛梓弈不乐意,于是说:“那我们一起去吧。” 拐出巷子,又到了闹市街头,尽管洛梓弈沉着脸,还是默默跟在后面。 我见到一个卖傩面具的摊位,拉着鹤青走过去,要给他选了一副。 得把他这张俏脸遮起来,否则始终是祸患。 “哇,好漂亮。”梦槐对着那些丑面具赞赏道。 “你也选一个吧?”她趁机拖了一把洛梓弈的手。 他的脸色更加铁青了。 我朝鹤青挤眉弄眼,抿嘴相视一笑。 “选哪一个好呢...”我和梦槐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 鹤青和洛梓弈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 “钟馗吧,够丑。”我拿起面具往鹤青脸上比划。 鹤青攥着我的手,笑道:“那我带面具,你也得带面具才行。” 我表示拒绝,鹤青便来抓我,我躲到柳梦槐身后,围着她和洛梓弈你追我赶,笑闹个不停。 梦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俩感情真好。” “啊?”我与鹤青顿时愣住了。 “快带上吧你。”呆了片刻之后,我把面具套在鹤青脸上。 柳梦槐也替洛梓弈买了一只,洛梓弈始终一言不发,冷漠地走开了,她只好自己捏在手里。 这姑娘确实大胆,一个劲儿把我们往人多的地方带,摩肩接踵,挤来挤去的,她就往洛梓弈怀里钻,看到洛梓弈吃瘪,一副看不惯又甩不掉的样子,我都快笑死了。 “你干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抓着柳梦槐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 “不是我,”柳梦槐立刻做出委屈的表情:“是刚刚那个卖糖葫芦的大哥,他挤了我旁边那个卖花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又挤了我,我才挤在你身上的。”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都没说什么,你一个男的干嘛这么介意啊,”梦槐跑来跟我告状:“姐姐,他欺负我。” 洛梓弈:“......” “我要吃冰糖葫芦。”梦槐指着在桥下支起摊位的糖葫芦商贩说。 我示意洛梓弈去买,他撇了撇嘴,冷着脸看向别处,假装没有看见。 “去买啊。”我说。 没办法,他说不过人家就算理亏,吹胡子瞪眼也没用。 看来洛梓弈确实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拉长了脸去问小贩:“冰糖葫芦怎么卖的?” 卖家说:“五文钱一串。” 洛梓弈没有钱,还是我拿着之前齐婶给的几个铜板付了。 柳梦槐接过冰糖葫芦,吃得香甜,终于不闹了。 “还是姐姐好,”她边吃边说:“今天的糖葫芦是姐姐给我买的,不算,下次你可要给我补上。” 柳梦槐是一点也不安分,上蹿下跳的,没个停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像带孩子上街的家长。 一个不注意,她又跑没了影子,四处一张望,见她爬到河岸边一棵柳树上,坐下,双脚腾空荡来荡去。 “姐姐,你也尝一个?”柳梦槐招呼我,把手中的糖葫芦递过来。 她的眼睛生得很灵动,让整张普通的脸都变得很有生气。 我接过糖葫芦吃了一个。 她忽然指着鹤青问我:“姐姐和这个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怎么认识的...我们... “有一次我掉水里了,他救了我。”我说。 “哦...”梦槐流露出一个狡慧的笑:“你们不是这儿的人吧?” “啊?”我愣了愣:“对,我们从外地来的。” “哦?姐姐莫要骗我,”她又笑道:“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叫梦槐,是因为我娘怀着我的时候梦到村口的老槐树忽然开口,对她说话了,所以我很有灵性的,我的直觉一般不会错。” 我问:“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娘她不告诉我。”柳梦槐耸耸肩。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你都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对洛梓弈动心,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他叫洛梓弈?这名字真好听。” 这是重点嘛... “不知道啊,”梦槐捋了捋衣裙,轻描淡写地说:“不重要。” 我诧异道:“不重要?” “我喜欢他,他就是我的心上人,至于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我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柳梦槐小小年纪,对情爱之事看得如此通透。 听闻后黎国礼教森严,没想到竟能养出这么敢爱敢恨的小娘子,我不禁看了洛梓弈一眼,心想,你小子真有福气。 这时,对岸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支军队在城中搜查,见人就抓来盘问。 “是赤羽营的人。”柳梦槐低声说。 我注意到他们身上的盔甲都是暗红色的。 柳梦槐嘲弄道:“这泰和县主也太刁蛮任性了,赤羽营可是皇帝陛下的亲兵,她也敢随意调动,便是皇后得势外戚掌权,也绝没有这般不讲道理的,真是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小丫头还挺有见识。 “听说泰和县主喜欢养面首,专在城中搜罗年轻英俊的男子,东市还有一个宅子,专门给她的那些男宠住的,玩腻了就赶出去。”柳梦槐又说。 我听了冷哼一声,对鹤青说:“那你可得把你的面具戴好了,省得被抓去县主的男宠。”我说这话时并没意识到自己醋意大发,柳梦槐却在一旁发笑。 “人在那里!”鹤青还没来得及带上面具,就被赤羽营的人发现了。 “快跑!”柳梦槐拉着我从树上跳下来,撒开腿就跑,一整套动作连贯熟练,想来是没少被她老子逮过。 鹤青倒是不慌不忙,他过于淡然了,忘了不能在凡人面前随意使用仙法,暴露身份这件事。 赤羽营中还有人放出信号弹,蜂拥而至的士兵越来越多。 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抓鹤青? 我回想了一下,刚刚好像是路过一个叫金凤楼的地方,见到高台上有一个女子对月饮酒,只是路过匆匆看了一眼,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这该是怎样的惊鸿一瞥啊! “这边。”柳梦槐对金陵城中的小巷十分熟悉,平时一定没少溜出来玩。 “快进来。”她带着我们一连跑了三条街,连气都不喘一下,示意我们翻墙进一处宅院。 她没这个飞檐走壁的本事,于是十分自然地张开双臂,要洛梓弈抱她进去。 我感觉洛梓弈此时的耐心已经快消耗得差不多了。 “你...你冷静一点...”我怕他当场发作引来官兵,只好说:“要不...要不我抱她进去?” 接着我竟然听到洛梓弈叹了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僵硬地抱起柳梦槐,飞身翻入墙内,我与鹤青紧跟而上。 “还不快放开?”柳梦槐搂着洛梓弈的脖子不撒手,洛梓弈冷冷说道。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这是我叔叔家开的染坊,已经废弃很久了,躲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的,等天一亮,赤羽营应该就会撤兵了,泰和县主就算再大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私自调动陛下亲兵为己用。” 染坊虽已弃用,还挂着不少布匹,随着夜风摇曳。 我总觉得染坊内的气氛有些诡异,危机四伏,朝他们使了个眼色,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蹑手蹑脚前行,悄悄拨开布匹。 月色下,染缸后面赫然站着一个人影,我能从他身上的气息感受到,那不是一个寻常人。 是人魈!我一脸震惊。 这玩意儿怎么还没死绝! 骷髅已经魂飞魄散了,还有谁在操纵?! 我摸出怀里的匕首,踮起脚尖绕到他身后,然后猛然一刀扎下去。 人魈中招吃痛,发出禽兽一般的嘶吼。 这时,数名人魈从染缸中窜出,一齐向我发难。 关键时刻,鹤青与洛梓弈同时杀至,几招便将他们都解决了。 抬头一看,屋顶上居然还有,这些人魈较之彭泽城中的,显然又“进化”了,配合得越发默契,射下绳索,将我们绊住,接着飞身而下,手持各种武器发起进攻。 鹤青与洛梓弈灵力魂力迸发,生生将他们的攻击挡了回去,一时间蓝光与黑气冲天而上。 “小心!”我从人魈手里救下柳梦槐,右臂上被利刃划了一下。 鹤青与洛梓弈见状,瞬间爆发,几乎在一瞬间解决了所有偷袭的人魈,我刚要喊:“留下活口!”最后一个人魈也倒下了。 算了,这些怪物没有胆怯之心也不怕疼,想来也是问不出些什么。 可是我很担心。 他们怎么会埋伏在这个地方? 洛梓弈转头看向柳梦槐,眼中闪过一丝凶狠。 “是你...”他上去掐住柳梦槐的脖子,抵到木桩上。 柳梦槐被掐得满脸通红,挣扎着说:“不...不是...我...” “洛梓弈!你放开她!”我走过去掰洛梓弈的手,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 柳梦槐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拼命咳嗽,还没缓过来,便着急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她,”鹤青道:“看起来这些东西是一路跟着我们到这儿的。” 柳梦槐委屈泪在眼中打转,一个小女孩也是不容易,大半夜的跟着我们受这种惊吓。 “哇...”她扑到我肩上嚎啕大哭,我只好竭力安慰她:“别怕别怕,不哭了,不哭了。”说着,狠狠瞪了洛梓弈一眼。 “要不还是先把梦槐送回去吧。”我说。 “杵在这里干什么,你倒是送送人家呀。”我又瞪了洛梓弈一眼。 洛梓弈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柳梦槐见状顿时不哭了,擦擦眼泪,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刚要推门,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说道:“方才的亮光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是!” “看清楚了吗?确定他们是往这个方向跑的?” “看清楚了,准没错!” “刚刚士兵来报,染坊里有动静。” “把这儿给我围起来,三更之前必须把人找到。” “是!” 又是赤羽营。 还真是穷追不舍啊。 看来与人魈的打斗惊动了他们。 这可如何是好? 洛梓弈倒是无所谓,大踏步准备推门出去,被我拦住了。 “你干嘛啊?” 洛梓弈咬牙切齿:“杀出去啊,这些凡人,不知好歹...” “杀...”我压低了声音:“你准备跟这些凡人动手?不怕造杀孽吗?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洛梓弈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被发现什么?”柳梦槐好奇地问。 “...”我一时语塞:“被发现...万一你被发现了怎么办?”我打马虎眼掩饰:“你不是偷跑出来的吗?你也不想被你爹爹知道吧?” 柳梦槐虽然精灵古怪的,心眼倒是实在,马上谢我:“那是,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里面的人,我限你们一刻内自己走出来,不然我就放火烧染坊了!”门外官兵叫嚣道。 “这些人是疯了吧?”我扒着门缝往外瞧,只见小小染坊已被无数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起来。 我生气道:“怎么,被泰和县主看上不愿屈从的,她就要杀了人家?哪有这般蛮横的。” “她还真能做出这种事,如今朝政被皇后一党把持着,弄得乌烟瘴气,上至庙堂下至黎明百姓,无不怨声载道,但也无人敢反抗,”柳梦槐说:“便是想我爹爹这种自诩清廉,不愿拉帮结派的,也只能暂时明哲保身而已。” 她又提议:“染坊里,有一个存放染料的地窖,我们不如进去躲躲?” 也只能如此了,我们顾忌太多,终究是束手束脚,不如避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好在地窖还算宽敞,并不局促,虽然要洛梓弈屈尊,他是一百个不满意,但还是很配合地照做了。 我点亮一张明火符,用掌心在面前画了个半圆,明火符就被复制成好几张,地窖瞬间明亮起来。 “哇,姐姐,这是什么魔术吗?”柳梦槐兴奋道。 “魔术?” “一种西域传来的杂技,”柳梦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们是西域来的吧?怪不得打扮地这般不同呢。” 她不说我都还没意识到,虽然我觉得天界的服饰与凡间的差别不大,但仔细一分辨还是能觉出差异来的。 我笑而不语,不想骗她,也无法说明。 一百四十七、一波又起 “人魈出现在金陵,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忧心忡忡,又忽然想到:“不会是天师观出了什么事吧?” “你别急,等上面的官兵离开,我们就赶快回去。”鹤青道。 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听到地面上传来什么动静,他们似乎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放火烧染坊。 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到那些人魈,我真是有些发怵,心急如焚又难有作为,只能在地窖里踱步缓解焦躁。 “那个...”柳梦槐似懂非懂的听着我们的对话,忽然小声问我:“洛梓弈,他是不是喜欢姐姐?” 我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她问得愣住了。 妹妹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得了那些小情小爱之事。 柳梦槐掌着灯,橙色的火苗将她的小脸照得红扑扑的,一脸真挚地望着我。 “没关系的,姐姐可以告诉我实话,”她故作坚强道:“即便是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我也不会放弃的。” 我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支支吾吾道:“你误会了,其实...我跟他并不熟,是这次来凡间...我是说来中原才遇见的。” “是吗?”柳梦槐低下头:“可他明明满心满眼都是姐姐,即使沉默寡言,视线也没有离开过姐姐。” 柳梦槐有些自惭形秽,声音越来越轻:“姐姐这么好,我若是男子,也会喜欢的。” 我闻言,微笑着看向她:“梦槐,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别人不喜欢那是他们没眼光,我们可不能妄自菲薄呀。” “嗯!”柳梦槐充满自信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又后悔了。 我是不是不该这么鼓励她,给她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我忽然有些好奇:“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我年纪还小未来的人生还很长,一定会碰到其他让我心仪的男子的...”柳梦槐抿了抿嘴,反问我:“姐姐相信命中注定吗?” “我说过,我的直觉很准的,没错,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认定他,因为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是不是很奇妙,你说会不会是前世的缘分?” “可是...”我无奈地笑:“人生本就艰难,情爱也非必要,喜欢谁不是喜欢,何必给自己制造那么多障碍呢?” “那如果要让姐姐离开那个哥哥呢?”柳梦槐反问我:“如果以后发生了一些事,让你们不得不分开,你会放弃吗?” “我...”我说不出话来。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前世五百次擦肩而过,换得今生一次同舟而渡,万物的生灭皆由因缘的聚散而起,唯有因,不能生果,唯有缘,亦不能生果,必须因缘具合,方能生果。今生有缘相识,便不想错过,不管前路有多艰难,我想试着闯一下。” 见柳梦槐一双美目中闪动着晶莹的泪珠,我也不禁红了眼。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地面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终于。 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在下是三皇子的军师,各位义士出来吧。” 李斐? 我与鹤青、洛梓弈三个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们认识三殿下?”柳梦槐惊讶道。 “怎么了?”我见她这样吃惊,忙问道。 “如今后黎国内,敢与外戚一党叫板的就只有三殿下了,三殿下有政绩,有军功,麾下更有一群足智多谋,忠君爱国的臣子,皇甫军师便是其中之一。”她说。 “赤羽营已经退兵了,各位别担心,请出来一见。”地上之人又说道。 我们这才放心走出地窖。 “多谢先生相助。”鹤青上前拱手作揖道 我不假思索地问:“据我所知,三皇子正驻军彭泽,准备挥师北上,不知先生怎会在此?又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前来相救?” 皇甫军师道:“三皇子已率先赶赴前线,看朝堂上还有诸多事宜,须由老夫来处理,殿下早就差人传信来了,说他的几位朋友要来金陵,让老夫看顾一二,几位刚进城我就知道了,等过几日诸位离开,老夫事了,自然要去和三殿下汇合。” 原来如此。 该说不说,李斐这小子还挺有义气。 柳梦槐偷偷往门外瞧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是金戈军队。” 然后又用怀疑的小眼神打量我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呐,真的只是西域来的游客吗?” 我有些尴尬,幸好皇甫军师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说:“这位可是柳翰林家的女儿,大晚上四处乱跑不在家,被你父亲知道,可要着急了,不如我差个人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柳梦槐往洛梓弈身后一躲:“谁知道你会不会跟我爹告状。” “我要他送我回去,他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柳梦槐指着洛梓弈朝皇甫军师做了个鬼脸。 我暗暗为这丫头擦了把汗,拱手作揖道:“多谢相助,我们还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有缘再会,替我向你们殿下道谢。” 皇甫军师道:“轻便。” 离开染坊,我们便分开了,我与鹤青赶回天师观,洛梓弈则送柳梦槐回家。 我与鹤青半路又遇人魈截杀,几经波折回到天师观,果然不出所料,出事了。 “什么?你说阴玉不见了?”我惊讶道。 慕枫“嗯”了一声,看上去十分自责。 “不见了,是...被偷了吗?”我不理解。 “我检查过了,”慕枫一脸肃然:“张天师,不见了。” “连同观内那些流民和伤员都消失了。”他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他偷的?” “现在还不能断定。” 看来这件事还没完。 难道鬼画姝要我小心的人,是张天师? 慕枫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对鹤青说:“属下看护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好了,”鹤青将他扶起来,温和地说:“这不是你的责任,当务之急,是赶快把阴玉找回来。” “是!”慕枫大声回答。 “鬼王殿下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吗?”身后,玄烨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这家伙真不愧绝阴的称号,总是神出鬼没,吓人一跳。 我说:“他有些别的事,办完就回来了。” 玄烨没再说什么,略一颔首,飘然而去。 “这位是...?”同行数日,慕枫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绝阴鬼玄烨,是鬼王麾下与罗刹鬼,夜叉鬼齐名的冥界鬼主。” “哦...”慕枫若有所思。 而后我们去了张天师的房间,房中陈设简陋,除了被褥和少量衣物,就是些书籍和瓶瓶罐罐的药品,我好奇打开几瓶,凑上去闻了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关键是他房中的东西几乎都在,还保留了很多生活痕迹,也就是说张天师基本上什么都没拿就跑了,或者说是,凭空消失了。 再去看那安置伤患的处所,也是一样,走进去一股子药味混杂着轻微的血腥气和酸腐味扑面而来。 供这些病人休息用的,用竹子和草编的床铺上还留着些许未干的血迹,月光下,隔帘随着夜风飘动,仿佛被病痛折磨的伤员前一刻还在这儿辗转反侧,疼得无法入睡,下一刻就集体不见了。 这属实是太诡异了。 这时,只听“嘭”得一声,天师观的门被踹开了。 “张天师!张天师!救人!” 只见洛梓弈满身血污,疯了一般冲进来大喊。 他手里抱的,是柳梦槐。 只见她双眼紧闭,紫色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原来洛梓弈也被人魈跟踪了。 他们尾随洛梓弈来到柳府,他怕吓到柳梦槐,一路上都没吱声,直到看着她进府,才转过身,对着漆黑一片的长街尽头说:“出来吧。” 刹那之间,数个训练有素的人魈从街道两旁和房顶上窜出,直要取他性命,洛梓弈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偏偏在这时,柳梦槐去而复返。 “洛梓弈,你的面具。”她雀跃道。 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舍不得心爱之人离开,思来想去,终于又找到一个理由,多见他一面,柳梦槐开心得像是花田里的蝴蝶。 洛梓弈却朝她大喊:“不要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人魈的尖刀无情地刺穿了柳梦槐的胸膛,她怔了怔,低头看看胸前的伤,然后倒在血泊之中。 洛梓弈怒发冲冠,瞬时将那些人魈杀尽。 等他抱起柳梦槐之时,她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他去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刚还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消失。 此时夜已深了,街上的医馆大都关门了,他就这么抱着柳梦槐,四处找人医治,却求助无门,忽然想到张天师日常也是治病救人的,想来是懂些医术,便带着柳梦槐回来了。 当我们告知他张天师失踪了,阴玉也不见了,他顿时跪倒在地,失神自语:“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 我给柳梦槐输了口仙气,她脸色稍缓,眉头舒展,表情也没有这么痛苦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买给洛梓弈的面具。 安顿好柳梦槐,鹤青看了我一眼,我默默摇头,他心下了然。 柳梦槐受伤极重,伤及根本,关键是这种伤还不是普通人造成的。 人魈这样的邪物本身就自带三分邪煞之气,即便是天兵天将的体格,承接人魈攻击的全部伤害,若非老君药王即刻施救,也是难以活命的,更何况柳梦槐肉胎凡身,虽然被一口仙气吊着,不至于马上殒命,可最后只怕还是会落得个香消玉损的下场。 但我怕洛梓弈接受不了,所以没有明说,想到这么可爱的姑娘就这样死于非命,我也不禁落泪,感叹天道不仁,世事不公。 洛梓弈守了她一夜,天亮之后,我们便要准备为齐婶下葬了,由我和洛梓弈亲自抬棺,他双目通红,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们在天师观后山山脚处为齐婶找了一片安静的林子作为坟地,正要出门,门外又来了一群官兵,我还以为是那泰和县主不知好歹又来找麻烦,谁知来的竟是金陵府的官差。 官差叩开门之后,粗鲁地闯入,大声宣道:“翰林院中书柳大人来报,说他的女儿失踪了,一大早他的家丁还在府邸门口发现一大滩血迹,他怀疑自己的女儿被人掳走了。我们寻访了附近百姓,有人说曾看到昨夜有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来这里,我们要搜查一下。” “不用搜了,”我说:“人在里面。” 见我如此坦然,自己方承认,官差都懵了,愣了片刻拔出武器,戒备起来。 我又说:“还有原本住在这里的张天师和他收容的流民昨晚也失踪了,麻烦你们顺道也查一下。” 衙差们推开我突入房内,见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柳梦槐,为首一官差喝道:“把这些歹人给我抓起来!” “慢着,”我说:“你们没凭没据,凭什么抓人?” “人都躺在这儿了,还要什么凭据?”官差蛮狠道。 “躺在这儿就是我们做的了吗?是我们救了柳小姐,你们身为知府地方官,怎么能查都不查就定罪呢?” “这,这不是正要抓你们回去治罪...去审问吗?”官差道。 我说:“不行。” “不行?”官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许是没见过一个小老百姓,敢和官府对抗的。 我说:“没看到我们有事儿要做吗?死者为大,等我们把人葬了,再配合你调查也不迟。”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这时,皇甫军师恰好赶到。 他的身后,一众金戈军身负金甲,骑马而来,队形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威风凛凛。 府衙的官差见了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情。 皇甫军师与那官差耳语了几句,官差立刻满口应承,鸣金收队。 这时,内院拐角处,一位穿着官服的老者冲出来拦住他们:“不能走!不能走!” “我女儿如今命在旦夕,你们怎么能如此草草了之,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来人是柳梦槐的父亲。 他早就到了,只是躲在暗处没有现身。 柳父弯下腰,朝皇甫军师连连行礼,就差没有跪下了。 “我虽不愿站边,但向来克己奉公,勤勤恳恳在翰林院干了二十余年,自问也算不偏不倚,并未得罪过三皇子殿下,他何以要如此偏袒害我女儿的凶手。”柳父老泪纵横。 “柳大人,”官差道:“三殿下负责金陵城的安防,此事现在已由金戈军接手,我劝你想开点,若要闹起来,只怕乌纱不保。” 柳父悲愤交加,忽然拔出官兵的佩剑,大喊:“若是我连亲生女儿都保护不了,要这乌纱帽有何用!”说罢,朝我们几个砍来。 可他显然并不会武功,只是乱劈乱砍,根本伤不到我们。 我们假意躲闪了几下,皇甫军师朝金戈军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制服柳父,柳父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是要吃苦头,这时,洛梓弈身形一晃,一个箭步冲上前,徒手握住了他的刀锋。 一百四十八、鬼王抬棺 大滴血液从洛梓弈手心滴落,柳父一惊,握着的剑立时脱手。 “殿下!”玄烨一个箭步上前,见洛梓弈捂着手腕,流血不止,便要对柳父出手。 “住手!”洛梓弈断喝。 “殿下!”玄烨痛心疾首。 “柳大人,”鹤青拱手道:“昨夜乞巧灯会,我们与柳小姐在街上偶遇,有幸同游,我们与柳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初次相见,为什么要加害她呢?” “这...”柳父双手颤抖,茫然不知所措。 “实在是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半夜独自回家不安全,这才送她回家的,谁曾想半路遇袭...”鹤青又说道 “别说了,”洛梓弈平日里一言不发,这会子忽然开口道:“是我,是我害了她,那些人魈是冲我来的,若不是我,她也不会这样。” 我恨不能捂上他的嘴。 柳父见洛梓弈认罪,心中大恸,扯着他喊:“好啊,你看,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我脊背发凉,汗津津的,洛梓弈堂堂鬼王,怕是几千年来都没人敢扯着他的领子同他说话了吧?他本就性子古怪,阴晴不定的,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柳父给嘎了,一直试图将他俩分开,拉拉扯扯,你推我搡,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柳大人你冷静一点,”我吃力地说道:“您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一大把年纪了,注意身份啊。” 柳父道:“我女儿危在旦夕,我惩戒凶手,要注意什么身份?!” “你没听见吗?”我抬高了声音:“是人魈,是人魈害了你的女儿,不是他!” “什么人魈?那不过是奇闻怪谈,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那种东西!”柳父声嘶力竭道。 “各位都住手!”还是皇甫军师镇得住场面:“柳大人,他们说的话未必是假的。” “你说什么?军师是疯了不成?为了替这几个人开脱,竟然编出这种瞎话。”柳父指着军师,气得浑身发抖。 “仗着自己有权有势,身份显赫,就来欺压我们这些下官,颠倒是非黑白,这种做法与皇后一党有什么分别!”柳父骂道。 皇甫军师看柳父在悲痛之下都开始口不择言了,如此下去非要酿成大祸不可,于是屏退了金陵府的官差,耐心劝解道:“不若先听听这几位小友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一下。” 我把昨晚灯会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叙述了一遍,提到梦槐对洛梓弈的爱慕之情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否则我怕柳父不相信自己知书达理的女儿,会跟着几个陌生人到处乱跑。 “柳大人,您的女儿个性坦荡,至纯至真,虽是初次相识,但我已把她当成是朋友了,她...”说到这里,我哽咽了一下:“她如今这样,我们都很难过,这一路从庆安到彭泽再到金陵,多少阴谋都有不属于凡间的妖邪参与,这一点三皇子可以作证,三皇子麾下的沈将军也可以作证,我们也想查出罪魁祸首,为柳姑娘报仇。” 鹤青见我悲伤,轻抚我的肩膀表示安慰。 皇甫军师沉吟半晌说道:“我原来也是不信的,可三皇子来信,说他曾亲眼所见那些怪物,所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生逢乱世也并非没有可能,几位小友说得十分诚恳,不像是假的,柳大人您说呢?” 柳父老泪纵横,无法言语。 “去,在柳小姐的床边放把椅子,扶柳大人躺着去,”皇甫军师吩咐道:“现在这种情况,柳大人还是陪在女儿身边为好,我会派人去柳府找两个得力的下人来照顾,翰林院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替柳大人告假。” 柳父没再言语,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进屋看望女儿去了。 “诸位刚刚说,天师观收容的流民失踪了?”皇甫军师又问道。 “没错,”我说:“不知军师是否愿意帮忙寻找?” “那是自然,身为大黎官员理应保护大黎子民。”皇甫军师道。 我抱拳道:“对手身份特殊,军师小心。” 皇甫军师点点头,带着金戈军离开。 闹腾一番,日头不早了,我和洛梓弈抬起棺椁,慕枫和玄烨在后面搭手,为齐婶出殡。 我们没有用任何法术,一步一步将棺抬到了后山。 不知为何,我觉得齐婶的棺似乎比刚刚重了一些。 鬼王抬棺这样的名景可不多见,千阙阁主亲自为一个凡人下葬,此事若让凡人知晓,不知会被演绎成一段怎样的神话。 林中山风萧瑟,树木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弥漫,山野间落英纷纷,落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声重叠,似乎遮盖了树枝断裂的声音。 我们一行都嗅到了危险的讯号,来人亦步亦趋,十分小心,我们也假装不知,继续迈步向前,来到事先定好的地方。 这里背靠树荫,正对着后山,是一处风水宝地。 希望齐婶能在此安歇,她帮了我们良多,如此方不负相识一场的缘分。 只是棺椁刚一落地,无数裹着黑衣,头戴斗笠的人魈从树上跳下来,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头都没回,伸手向后横劈过去。 对方也太心急了,都不等下葬,误了时辰怎么办? 鹤青与洛梓弈也纷纷亮出法器,人魈一茬一茬地上来送死,前赴后继。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一批人魈似乎又比之前“长进”了不少,过于托大,草率应对讨不到好,只得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地对付这些“臭老鼠”。 从藏尸洞开始,阴玉的持有者似乎就在做一种尝试,我们遇到的人魈一次比一次难对付,竟连天界武神与冥界鬼王联手都难以速战速决,甚至由于人魈数量之多,逼得两位得力副手慕枫和玄烨连连后退。 “玄烨,你的断魄刀呢?”洛梓弈问。 “掉了,可能是掉在十里坡了。”玄烨一边艰难对敌,一边说道。 洛梓弈从身后拔出一把刀刃,扔给他:“先用这个。” “这怎么可以,这可是鬼刃岑缨,是殿下的第一魂器啊。”玄烨道 “别废话了。” 慕枫一杆子银枪舞得霍霍生风,人魈倒是难以近身。 “殿下,你怎么样了?”慕枫一路杀出重围,来到鹤青身边。 “我没事,”鹤青说:“保护阿善。” 人魈喷涌而来,源源不绝,越杀越多,不断从四面八方奔袭,数量之巨,连地面微微颤动,饶是鹤青、洛梓弈再怎么神勇无敌,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这些人魈不但邪力暴涨,用之不竭,而且配合得越发默契,就好像... 就好像操控他们的人就在附近。 鹤青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在哪里...幕后之人会藏在哪里? 若还无法有所发现,只怕我们是要被人海战术淹没了。 这时,杀红了眼的洛梓弈忽然停下手,定洋洋地看向棺椁摆放的位置。 他在看什么? 一人魈冲到棺椁边,莫名其妙对着空气砍了一刀。 “不要!”洛梓弈伸手大喊,接着看向棺椁的另一边,似乎安心了一些。 我越发看不懂了,他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还是他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你要走了吗?”洛梓弈不自觉地上前几步,人魈都杀到跟前了他都不在乎,幸好有玄烨一力抵挡,才护住他。 洛梓弈一运功,魂力大振,顿时将挡他去路的人魈都击飞了。 “对不起,你多保重。” “来世...别等我了,来世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洛梓弈自言自语。 我忽然明白了。 莫非他看到的,是柳梦槐的魂魄? 她终究是没能撑过去。 洛梓弈低下头,黯然神伤,接着,他忽然一掌推开棺材盖。 “你干什么?”我上前阻止,目光却被齐婶的遗容吸引了。 她安详地躺在棺内,脸上还挂着一个微笑。 确实是过于安详了,若不是躺在棺材里,还以为她不是死了,只是睡着了。 好几日过去了,齐婶的尸体不僵不腐,甚至脸色比她日夜辛劳的生前还好。 “是柳梦槐告诉你,齐婶的尸首有异?”我低声问洛梓弈。 洛梓弈说:“她只是指了指棺材。” “她...走了?”我又问。 “嗯...”洛梓弈低下头。 我心中唏嘘,一面仔细检查了齐婶的尸体。 她是我亲手入殓的,照理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上下检索,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最后轻轻掰开齐婶的嘴。 一块温润莹白的玉展现在我们眼前。 是阴玉! 怎么会这样,遗失的阴玉怎么会出现在齐婶嘴里。 虽然有些担心齐婶尸变,我还是大着胆子把手指伸入她的口中,将阴玉取了出来。 阴玉在此,怪不得人魈如此猖狂,大肆杀将过来。 这时,齐婶忽然坐了起来,一把掐住了我。 “咳咳咳...”我大为吃惊,来不及反应,被掐得喘不过气来:“齐,齐婶...咳咳咳...你放,放开...“ 洛梓弈上来就要掰断齐婶的手。 “等等,不要...“我说。 齐婶一掌将我拍开,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冲向人魈。 但失了阴玉的她却没能支撑多久,跑了十来步,便化成灰烬,消散了。 “这是...”玄烨与人魈激斗正酣,忽见一个僵尸冲过来,有些意外。 洛梓弈接过阴玉说:“有人把这个放入她口中,借此引来人魈,并增强他们的力量,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现在我要炼化这块阴玉,消除前任使用者的影响,兴许能让它为我所用。”洛梓弈道。 这是眼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也只有冥界之主能做到。 “我们为你护法。”鹤青立刻说。 人魈的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我们已无处可逃,唯有背水一战。 洛梓弈盘坐在一个土包上,凝神炼化,我与鹤青、慕枫杀退人魈,玄烨则贴身保护他。 杀得太久了,我已经有些力竭了,鹤青将我护在身后,我回头见洛梓弈满头大汗,表情越来越严肃。 看来饶是不可一世的鬼王,也遇上难题了。 我朝他喊:“别担心,你专心炼化!若是你搞不定阴玉,我们今天才真的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洛梓弈双目紧闭,脸色稍缓。 但紧接着,洛梓弈忽然被一把利刃破膛而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到了。 我抬头一看,玄烨站在洛梓弈身后,满面狰狞。 是他... 没错,从头到尾都是他! 他用洛梓弈给他的岑缨对他下手。 我内心震荡。 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早该想到的。 刚刚齐婶并不是想对我怎么样,她是想借着仅存的一点残破的意识向她的仇人报复,甚至不惜化成灰烬。 洛梓弈吐出一口血来,但未睁开眼。 “你要干什么...”我感到手脚发麻。 玄烨一把抢过阴玉,大喊:“去死吧!”随即拔出岑缨。 “洛梓弈!”我呼喊。 盘坐的洛梓弈卧倒在地上,血溅了玄烨一身,人魈大军停止了进攻。 他扯了扯嘴角,扬起阴郁的笑,细长的眼角带着几分狠厉,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精巧的阴玉,本就略显病态的神色此刻更加乖张了。 “我说得很清楚啊,让人间变成第二个鬼蜮,而我就是一统冥界和人界的新任鬼王,这个主意听起来怎么样?”玄烨仰天大笑:“‘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如此,岂不有趣?” 我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洛梓弈这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这可是绝阴鬼玄烨,鬼王洛梓弈的左膀右臂,从他踏足冥界以来一直相伴左右,最忠心的部下,与他并肩作战,直到打败神无所有手下,大破地狱阴军,一路扶持洛梓弈坐上鬼王之位的玄烨。 绝阴鬼的名号在六界几乎与鬼王同样响亮,在冥界,玄烨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即使是这样,他还不满足吗? 听我提及洛梓弈,玄烨立刻沉了脸:“他?” 他低下头,眯起狭长的双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洛梓弈,居然朝他的腹部猛踢一脚。 “住手!”要不是鹤青拦着,我就冲上去了。 “他就是个蠢货,”玄烨冷笑:“明明大权在握,却整天为一个女人郁郁寡欢,终日只知道饮酒买醉,这也就罢了,我可以代劳啊,可偏偏他还要指手画脚,说什么要建立冥界新秩序,定下规矩,不许鬼魂私入凡间,凡是伤人者,必下炼狱受刀山火海油煎冰冻之刑,若是害人性命者则处以魂飞魄散的极刑,他培养了不少朝生使者,到处抓捕恶鬼凶灵,还设置冥府八司,说是还清罪孽后才能清清白白地投胎...” “可若不是怨念太深,谁会在冥界那个鬼地方逗留,神无说得没错啊,鬼就是应该吸食凡人精气,找替身还阳,变恶作祟的,不然当什么鬼,投胎做人去好了!” 玄烨的脸上泛起幽幽绿光,瞪大了眼睛,状似癫狂。 一百四十九、背叛 在玄烨的张狂狞笑中,我反而冷静下来,事情的脉络在脑海中浮现,真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问玄烨:“所以你杀鬼画姝,是为了灭口?” 没等他回答,我接着说道:“让我猜猜,你本想利用我威胁洛梓弈,好借骷髅的手杀了他,可是你没想到鹤青会来,这打乱了你原本的部署,而你又没有时间和鬼画姝说明,取消计划,鬼画姝恨骷髅入骨,一心想对付他,之后她又依照你的指示,对洛梓弈出手,你没有办法,未免自己暴露,只好杀了她。“ “骷髅不知道鬼画姝其实是你的手下,还以为她真的背叛了自己,而鬼画姝也不知道骷髅所作所为都是受你指使,我说得对吗?” “没错,”玄烨似笑非笑道:“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阴玉在我手上,也只有在我手上,它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阻止我了。” “阴玉,是魔君寒修给你的吗?”鹤青问。 “是骷髅那个蠢材捡到的,说是被人弃在白骨山藏尸洞,他偶然发现的,他以为有了阴玉就能脱离我的控制,不受我摆布,哼,可笑...”玄烨张开手掌,阴玉在他指尖穿梭,受其摆弄。 那些静止的人魈松了松筋骨,似乎又苏醒过来,蠢蠢欲动。 “住手...”躺在地上的洛梓弈睁开眼,爬到玄烨身边,抓住他的脚踝:“你要对付的是我,放他们走...” “我倒是想让他们快滚来着,只怕他们没这么听话。”玄烨抽回脚,把洛梓弈踹到一边,狞笑道。 我实在忍不了了,想冲上去暴揍他一顿,鹤青看出我的意图,还没等我有所行动,便一把揽过我的肩,我挣扎道:“干什么?” “你冷静一点,别冲动,”他贴着我耳边说道:“眼下我们只能先脱身,然后从长计议。” “可是...可是...” 可是说到底,洛梓弈毕竟舍命救过我,我实在不愿意看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落到这般田地。 “你们放心,我不会杀他的,”玄烨妖冶的眼梢潜藏着凛然的幽色,浑身氤氲着凉薄寒意:“我只会慢慢折磨他,叫他受尽炼狱酷刑,等折磨得够了,就砍下他的头颅,放到鬼门关前,让他亲眼看看鬼门大开,万千厉鬼凶灵涌入凡间的场面,亲眼看看我是如何统领人界的,看看他错得有多离谱。”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疯子,这人是个疯子...” “若你们非要多管闲事...”玄烨一脚踩在洛梓弈脸上,反复摩挲碾压。 “此事与你们无关,”洛梓弈双目通红,从齿间爆发出一个字:“滚...滚!” 我知道他是想牺牲自己,好让我们从人魈大军的威压下全身而退。 可此事如何能了? 天师观中,鹤青刚为我疗伤毕,便问道:“三清铃你没带在身上吗?” 我的体内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鬓发都濡湿了,气若游丝地说道:“没有...” 那可是他送我的东西,当然是要好好收藏起来了,万一不小心掉了怎么办。 鹤青叹了口气:“以后你可要时时戴着,切不可忘。” 我点点头。 “也不可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鹤青顿了顿说:“我也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了。” 我乖乖点了点头,只当他是担心我,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可是洛梓弈...”我说:“我们得去救他。” “你别急,鬼王肯定是要救的,而且都要靠你。”鹤青摸了摸我的头,眼中涌起无限温柔。 “靠我?” 鹤青笑道:“听说你在天神院修习时,极为擅长御兽之术,课业成绩尤其突出。” “那是,便是永垣老儿,我,我是说永垣仙师来一较高下,我也是不怕的。”我一脸骄傲。 鹤青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哦...你是说...”我恍然大悟。 他想让我调动周围的鸟雀鼠蚁,飞禽走兽,找出玄烨的藏身之处。 “不过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修养身体,”鹤青忽然严肃认真起来:“记住,若是以后再遇到灵力枯竭的情况,必须逃走,不能勉强自己继续战斗了。” 我答应道:“好。” 翌日我终于坐不住了,直言自己已经休息好,身子也完全恢复了,立刻便要启动御兽术,鹤青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 我在天师观内的一棵大柏树下闭目打坐,清风拂面,细叶飘落,刹那间,凡尘喧嚣退却,耳畔只余虫鸟轻鸣,走兽啼叫,我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内心澄明,我觉得我与自然融为一体,与世间万物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联系。 一只画眉鸟落在柏树的树枝上,白头翁停在了观中三清殿的屋檐边,接着,无数鸟雀从四面八方飞来,停满了前院,其中有孔雀,仙鹤这样的大型珍禽,也有鹰隼、白雕这样凶猛的鸟,还混入了一些如紫貂、棕鼠、香鼬这样来凑热闹的小动物。 过了一会儿,观中鸟兽忽然齐齐散去,饶是鹤青都被这一景象惊到了,如此周而复始,延续了好几日。 最后我惊讶地发现,玄烨竟然未曾离去,而是又回到白骨山藏尸洞。 这可废了我好一番功夫,玄烨和洛梓弈皆属冥界鬼族,严格意义上来说用追魂术找要比御兽术好用百倍,只是此术虽然独特,但唯有鬼族使出来才有奇效,我等并不擅长,再者追魂术需要焚烧一件带有对方气息的物品,事发突然,我们手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作为追魂的媒介。 不过以御兽术寻人范围太广,我心里也没有把握,好在没过多久两只白头翁的回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它们并没有找到玄烨和洛梓弈,倒是发现了皇甫军师和一小支金戈军。 我先前曾拜托军师帮忙寻找张天师和那些流民的下落,这么巧他们就追踪到了白骨山下,我立刻施展通灵术,短暂附身到其中一只白头翁身上,察觉到白骨山周遭的氛围果然有异,潜伏了几日后,就发现陆续有不少乔装的人魈从后山隐秘的山道上山,虽然并未见到玄烨的身影,不过我心中已有七八分认定他就躲在这里。 玄烨可真是肆无忌惮,也不怕天界和冥界一道发兵镇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巢。 火速赶往藏尸洞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他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藏尸洞外张开了一层结界,这是上一次我被抓来这里时没有的,而且这个结界术法特殊,甚至连山石的布局都被改动过了,说明还自带了障眼法,我甚至找不到藏尸洞的入口,应该是借助了某种法宝。 当然因为我知道藏尸洞在此处,所以是可以用仙法强行冲破结界,不过这无疑会打草惊蛇。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之时,洞外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遣云宫的执法天神石莹。 在暗中窥视的我与鹤青、慕枫顿时面面相觑,大为惊讶。 没想到遣云宫也牵扯在内,竟与冥界叛徒玄烨串通,狼狈为奸。 只见石莹抬手施法,熟练地解开结界,只身进入洞中。 我们三个十分默契地跟了上去,趁此混入。 藏尸洞已经昏暗不明,伸手不见五指,为了不被发现,我也不敢点明火符,就在黑暗中摸索,走了一段,鹤青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身旁,蹲下,互相挨得极近,后面传来慕枫极其轻微的咳嗽声。 “我把解除藏尸洞结界的方法告诉你,是让你毁了这个地方,不是让你在此盘踞的?你如此言而无信,让我怎么再与你合作下去。”洞穴中,说话的是石莹。 “我言而无信?”玄烨冷笑:“是你说天界只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仙下界调查的,可是结果呢?我差一点就功亏一篑了,与你合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武神亲临确实我没有料到的,我得到的消息是,他正在魔界潜伏,应当腾不出手,去管人界这档子事。”石莹冷冷说道,言下之意就是以玄烨如今的势力,还无须鹤青亲自出手。 她说得也没错,若不是为了追查阴玉的下落,或许鹤青不会来。 天官与外族私下交往,互通有无之事屡见不鲜,并不少有,但石莹将天界私隐,上神的行踪透露给对方,显然不在私交范围内,且在明知对方残害众生,霍乱人间的情况下,还与之蝇营狗苟,沆瀣一气,此等行径被定义成与妖邪为伍,还算轻的,若是治她一个背叛天界的罪,那便是万劫不复了。 况且她身为执法天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玄烨端坐高位之上,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让我毁掉藏尸洞,无非是不想天庭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你的来历,你并非补天奇石,只是这藏尸洞中的一块顽石,吸收了尸气所化,你好不容易拜玉清真人为师,进了遣云宫当差,不想再让人看不起。” “你不必担心,我现在手握阴玉,拥兵无数,连鬼王都成了我的监下囚,这里地势隐蔽,山形复杂,易守难攻,又有结界守护,天庭即使派兵,也打不进来。” 石莹冷然道:“你是真不怕被法灭,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怕?哼,”玄烨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身形一晃,从高座上消失了,眨眼功夫已现身在石莹面前,森然道:“怕我就不会做这些了,我现在就应该乖乖回去,继续做洛梓弈的狗!” “那是因为你没有受过遣云宫的刑罚,我是宁愿死也不想被抓住的。”石莹对着玄烨的背影大声说道。 “你现在除了继续跟我合作,还有别的选择吗?”玄烨根本没把石莹放在眼里,甚至开始威胁她:“不想让人知道你与我勾连,出卖天界的,就好好替我盯着那边的动向。” “你记住,我若是活不成了,死也会拉一个垫背的。” 石莹似乎终于认清了玄烨的这面目,转身无言离开。 这也许就是与虎谋皮的下场吧。 我与鹤青、慕枫躲在暗处商议兵分两路,由慕枫回武神宫召集天兵下界相助,我与鹤青则继续在这里盯着。 慕枫领命刚走不久,藏尸洞外便传来一阵动静。 我和鹤青还想,慕枫这么快就整军抵达了?侧耳一听,居然是皇甫军师一行。 说起来这人还真有点神,若不是我之前来过这里,知道山腹之中有一个隐秘的藏尸洞,否则在障眼法之下是根本无法察觉的,他一介凡人,也不知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我却心道不好,即便皇甫军师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也没办法冲破结界,只会引起玄烨的注意和警觉。 果然,没过多久,玄烨的手下便向他汇报洞外来了几个凡人。 玄烨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这是杀戮给他带来快感,而猎物就在眼前,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两眼放光,冷冰冰地说道:“找死。” 他看了一眼洞穴中尚还在孕育尚未成熟的人魈,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正好,可以开饭了。” 我与鹤青具是一凛,玄烨已经丧心病狂到了一定程度,早已失了人性,只怕整个冥界的恶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他邪恶,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不行,得赶快让皇甫军师带着士兵撤走。 可我又着急找寻洛梓弈的下落,正为难之际,玄烨居然下令将洛梓弈提上来。 这下好了,省去找他的功夫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见到洛梓弈的模样,整颗心顿时揪了起来。 只见他的腹部插了一把刀,他被这把刀钉在木桩上,嘴角暗红的血液已经干涸,双目有气无力地张翕着,原本就惨白的脸现在越发没有血色,他低垂着头,敛下沉寂的眼帘,漆黑的双眸黯淡无光,浑身上下都印着血迹,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没一处是好的,像是被扒皮抽筋了似的,双腿绵软不着地,也不知是不是被打断了。 他就这么被吊着,唯一的支撑力是插在腹部的刀,刀刃一寸一寸撕裂他,脖子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似乎是被钝器所伤而导致的。洛梓弈现在的样子只能用惨绝人寰四个字来形容,叫人不忍直视。 一百五十、绮罗鬼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残忍的折磨人的方式。 我想即便是对敌人,也无法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 “洛梓弈,你做冥界之主做得够久的了,也该退下来了,”玄烨吊着眼梢,眼神飘忽不定:“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大鬼把你赶下台的。” 原来玄烨抓洛梓弈,是觊觎鬼王之位。 看来他是急了。 玄烨便面上假装无所谓,但石莹的话显然触动到了他。 他再如何嘴硬,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他势单力薄,若天庭真的派大军来讨伐他,他拿什么来应对?那些半人半鬼的人魈吗? 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玄烨已经将炼化人魈的水平提升到了一定的程度,但人魈中真正堪用的,仍是极少数,这逼得他不得不使用人海战术,可这样的损耗太大了,而且同一时间能控制的人魈毕竟有限,对付几人尚可如此,如果是面对数以千万的天兵天将呢? 所以他要坐上鬼王之位,成为冥界的主宰,这样就可以号令五方鬼主,十殿阎罗,四大判官,以及无数阴兵阴将为他所用。 我想他甚至会不计后果,将封禁在地狱里的那些恶鬼放出来,只为对付眼前的敌人。 决不能让他的计谋得逞! 洛梓弈忽然笑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而短促的气音,脸上绽开一个凄美的笑,仿佛一朵美艳而有毒的花。 “玄烨,你错了。”他说。 “什么?”玄烨有些没听明白。 “你以为鬼王之位是什么好东西吗?”洛梓弈将头侧向一边,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不,那是一种诅咒,说到底,我们不过是被困在冥界,不得解脱的孤魂野鬼罢了。” “你若真想当鬼王,你可以告诉我,”他看向玄烨道:“待到时机成熟,我可以让位给你,又何必做这些呢?” “收手吧,现在收手,我还有办法在天庭诛灭你之前,让你通过转轮台往生去,只要你按规矩,接受冥府八司的审判,受炼狱之刑,我想以你的修为,待偿还业障之后,多少还是能留下一缕残魂的。” 玄烨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直笑岔了气。 他的眼中掠过的一丝阴戾,浅笑着命人端来一锅热油。 “炼狱之刑我就不受了,还是你来吧,”说罢,玄烨脸色一变,双目微睁:“转轮印呢?鬼牙璋呢?统统交出来!” 油锅在一旁沸腾,噼啪作响。 洛梓弈并不回答,反而用一种既嘲讽又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玄烨顿时恼羞成怒,竟将让人将洛梓弈的一只手直接按在油锅里煎。 “兹拉”一声,一股焦灼味弥散。 我忍不住了,想冲出去阻止,又被鹤青拦住了。 “你让不让位?”玄烨一边用刑,一边步步紧逼,见洛梓弈虽然脸色苍白,却不为所动,面露疯狂之意,狞笑着点头称好:“别忘了,我最早便是炼狱里的刑官,多的是手段慢慢同你玩。” 接着玄烨又让人拿来烧化的铅水。 “他要干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不会是...“ 鹤青低下头,难以直视这一酷刑。 玄烨抓着洛梓弈的头发,正要将铅水灌下。 闪电伴随着惊雷在幽暗的洞穴中划过,我随之登场,鹤青都没来得及阻拦,只能紧随身后跟了上来。 我没有再听他的话,蛰伏不动,我受够了以大局为重。 鹤青除了无奈,就是对我雷术造诣之进步大为惊讶。 我可不是当初那个引雷劈树的小仙了,修习这么些日子,谁还没点进步了。 “住手!”我大喝一声。 “是你们?”玄烨见到我,多少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跟这猪狗不如的禽兽多说一句我都觉得是脏了自己的耳朵。 我憋了一肚子脏话,要不是为了不想显得太粗鲁,这会儿可要好好发挥一下。 算了骂他有什么用呢?能动手的咱绝不动口。 “把洛梓弈给放了。”我简单明了地说道。 玄烨冷笑了一下。 我扭动手腕,说道:“我告诉你,趁我好好说话,赶快放人!” 那边玄烨还没说什么,洛梓弈先沉了脸:“你们怎么来了?我说了这是冥界之事,不用你们管。” 他明明已经奄奄一息,还这么嘴硬。 我白眼微恙:“不来救你你就死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看他被折磨成这样,我定要先好好修理他一顿,谁叫他平时这么目中无人。 洛梓弈高傲地撇过头,表示不用我多管闲事,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也就不同他计较了。 “哈哈哈哈哈...” 只见玄烨左手撑着右胳膊,右手搭在额头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发出的阵阵诡笑,呜咽声卡在喉咙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笑什么?”我冷着脸问。 “笑你们自投罗网啊!”玄烨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脸兴奋道,过度夸张的表情让他的脸部更扭曲了。 “我吃人吃得也厌烦了,一直也没什么进益,阴玉到底是天界法宝,吃神仙会不会有帮助呢?”玄烨森然说道。 就算这里是他的老巢,但这么说,会不会太自负了一些。 忽然,一阵阴风飘过,腥臭味铺面而来,洞穴的地面微微震动,阴诡之气弥散,却不是鬼物经常散发出的煞气、祟气,更像是... 更像是一种腐朽的尸气。 “出来吧,绮罗。”玄烨道。 “你把绮罗鬼放出来了?!”洛梓弈忽然问。 “怎么可能,”玄烨脸上的笑意更古怪了:“她可是神无最能打的部下,被你封印在了地狱底层,晏姬把那一片盯得死死的,我哪有这个本事啊。” “可是,我找到了绮罗鬼的尸体。” “什么?”向来冷若冰霜的洛梓弈此时也不禁一凛。 玄烨轻描淡写地说道:“她死的可真是惨啊,被人剥了皮,钉在棺材里,封入一个窑洞,怪不得变成厉鬼后这么疯,听说那一带后来发了瘟疫,附近的人以为是她冤魂作祟,又在窑洞上建了塔,把她镇压在塔下。” “这种情况,原本她的灵魂是生生世世都被囚禁,得不到自由的。绮罗鬼生前在一个富户家当小妾的,却不守妇道与府中家丁私通,是以遭到报复,被残忍杀害,那家丁倒还有几分情谊,自己受了剜刑,被打得皮开肉绽,爬都要爬着去祭奠她,谁知竟无意中把绮罗鬼的魂魄放了出来,绮罗鬼出来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复仇,杀了三天三夜,但凡是嘲笑,咒骂,非议过她的一律死于非命,那家富户更是死绝了...这种杀戮引起了天庭的注意,派神仙下凡镇压,绮罗鬼打不过,就投靠了神无...” “我找到她的时候,尸水都要溢出棺材了,只有一个脑袋漂浮在上面,你知道吗?我实在太高兴了,这具尸体怨念如此之深,没有比它更适合炼成僵尸的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洛梓弈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问:“你用什么填充了这具尸体?你是如何操纵它的?莫非...” 玄烨哈哈大笑:“自然是用我的魂魄了。” 一瞬之内,洛梓弈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为漠然,过了一会儿他说:“玄烨,你一错再错,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连我也保不住你,现在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少废话!绮罗鬼加上阴玉,难道我一点胜算也没有?!”玄烨大吼道。 绮罗鬼闻声而动,像是刚从笼中放出的野兽,她的嘴里长着尖牙,吐着细长的舌头,瞳孔泛出异光,被剥去一层皮的她血肉都裸露在外,模样恐怖至极。 白色的闪电在我掌中凝结,鹤青率先挥剑砍向绮罗鬼,绮罗的指甲似乎特别锋利,竟用手爪接住了,我一掌打在其腹部,绮罗鬼瞬间被击飞,撞在墙上,几乎陷入石壁。 玄烨冷笑一声,祭出阴玉,藏尸洞中,那种如鼠群过境般的响动又出现了。 为了绊住我,他召唤出了人魈大军。 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我变幻手势,捻诀起阵,周围蒸腾器许多水珠,有的聚集,有的飘散,慢慢附着在人魈身上,我一跃而起,全力一击,似有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将那些人魈打到了大半。 那边,绮罗鬼从墙里挣脱出来,身上的尸气益发强烈,猛然扑向鹤青,鹤青结印抵挡,步步后退,绮罗鬼疯狂撕咬,鹤青看准她的破绽,举剑刺去,却发现这具僵尸的外表异常坚韧,竟是刀枪不入。 洛梓弈略一抬眼,眉头微皱:“铜尸铁骨。” 玄烨狂笑道:“哈哈哈哈哈,没错,正是铜尸铁骨,不愧是我耗费心血,炼制的僵尸之王。” 他摆弄手中阴玉,阴邪地喝道:“杀,给我杀!” 僵尸绮罗在玄烨的煽动下,攻击也是越发凌厉和疯狂,大有玉石俱焚之态,鹤青静心凝神,剑气翻飞,剑尖上出现一个阵法,绮罗鬼吐着舌头,开始了下一轮攻势,撞到剑阵上,直接被弹了回去,右肩处似乎被烫伤了,滋滋冒烟,绮罗鬼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翻动手腕,手爪与鹤青的剑相抵,发出“铮铮”弦音,兀然被削去了一截指节。 看来所谓铜尸铁骨,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 鹤青尝试成功,心里顿时有了些底气,将灵力注入剑中,挽了个剑花,重新起阵,剑势缭乱,变化莫测,让人目不暇接,绮罗鬼对了几招,到底是相差悬殊,一旦被鹤青摸清底牌,便很快败下阵来,鹤青挥剑与绮罗擦身而过,她忽然长大了嘴巴,细舌伸到最长,脖子一歪,整个脑袋掉了下来。 绮罗鬼的身子一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跪倒在地上,断首处散发的尸臭呛人喉鼻。 鹤青掩面道:“快屏住气息,当心尸毒。” 我连忙遮住口鼻,转向玄烨,冷然道:“玄烨,你的死期到了。” “别动!”玄烨掏出一把刀抵住洛梓弈的脖子。 洛梓弈冷笑:“原来你的断魄刀并没有遗失。” 他虽受制于人,却似乎并不担心,或许正是他这种没把玄烨放在眼里的态度,才真正惹恼了他。 “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骗得你自动缴械呢?”玄烨嘴硬嘲讽道。 “哼,少废话,”我说:“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吧。”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的。” “是吗?”玄烨扬了扬眉毛,勾起嘴角。 接着,我看到鹤青身后,一个无头尸慢慢站了起来。 “我说了,操纵绮罗鬼的,是我的半副魂魄,”玄烨的眼中射出骇人的光:“我的魂魄不死,莫说断头了,就是被撕成碎片也能为我爪牙!” 只见那无头尸的肚子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肚而出。 “是子母尸。”洛梓弈低声道:“一尸两命,最是凶险。”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啼哭,一个丑陋的鬼婴破开女尸的肚子,哭声震耳欲聋,听得我脑袋嗡嗡的,一阵眩晕。 洛梓弈不紧不慢地说道:“绮罗鬼的魂魄不在她身上,但这鬼婴却是尸魂合一的,它虽然体格小,甚至有些部位还没有完全成形,但阴煞之力要远高于僵尸绮罗。”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根类似猪肠一样柔软有韧性的东西从鬼婴体内射出。 鹤青一把推开我,自己也向一侧闪避。 “这是鬼婴的脐带。”鹤青低声道。 这截恶心的猪大肠还带着血水,滴滴答答淋在地上,泛起白烟,一击为中,便收了回去。 “小心,鬼婴的脐带血有毒。” 我干呕了一下,心想,这具婴骸在尸水里泡了那么久,它娘都练成铜尸铁骨了,能没毒嘛。 鬼婴控制着它母亲的身体,手脚并用,匍匐向前,向我们奔袭而来。 鹤青挡在我面前,抵住了子母尸的冲杀。 这僵尸不惧刀剑,外加有鬼婴的阴煞之气相助,弥散的黑气中透着猩红的血雾,倒比刚刚更厉害了。 “去救人。”鹤青回头对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你小心点。” 一百五十一、反杀 面对玄烨,我不得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灵力激荡,化成闪电流经全身,这既是攻击,也是防御。 我伸出手指,指向玄烨,一道白光射出,只听“呯”的一声,闪电打在断魄刀的刀背上,玄烨先是轻蔑一笑,然后发现刀身共振,铮鸣不已时,脸色微微一变。 “找死!”玄烨大怒,调动剩下的人魈攻向我。 解决这些杂碎我已游刃有余,但由于数量众多,也着实花了我一番功夫,累得我气喘吁吁。 这样下去不行啊,也不知这厮还有多少存货,一批接着一批的,我岂不是要被他耗死。 我得想办法,激他与我动手。 “没想到堂堂绝阴鬼,大名如雷贯耳,竟是个缩头乌龟,只会借刀杀人,你不过就是借着阴玉的力量,操控绮罗鬼,操控人魈,算什么本事。” 洛梓弈朝默默摇头,我没搭理他,继续说道:“就你这样的,还想当冥界之主,还想,还想兼掠人界,我呸,你,你给洛梓弈提鞋都不配,你就是一个泯灭人性的恶鬼,猪狗不如,丧尽天良,你,你凶残暴虐,惨无人道...” 我发现洛梓弈就是玄烨的软肋。 他无时无刻不想成为他,取代他,变着法儿地效仿他。 只要我一说他不如洛梓弈,玄烨的表情立刻就变了,脸色晦暗,脖子通红,青筋暴起,就跟鸡冠竖起,扯着嗓子打鸣的公鸡一样。 我觉得他没必要生气,我这都是实话,也不算是诋毁。 “玄烨,”洛梓弈见阻止不了我,忍不住说道:“你敢伤她...” 我口干舌燥骂了许久,玄烨都杵在那儿隐忍不发,稳如泰山,偶尔垂下眼帘,舔一舔嘴角,面带讥诮,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让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反倒是洛梓弈的这句话起了作用。 “所以我说你不行,”玄烨狞笑道:“为一个女人困了自己几千年,”他狠狠捏着洛梓弈的下巴,在他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留下几个红印:“凭什么,你根本不在乎,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做冥界之主?!” “我伤她又如何?”他表情阴鸷,虽是在笑,却显出几分狠厉:“我要你亲眼看着她死!” 说罢便挥舞大刀劈头盖脸向我砍来,刀气纵横,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没有法器,只能张开结界或者结阵抵挡,伺机以雷术反击,空旷的洞穴顶部降下阵阵惊雷,犹如夏日雷雨夜的晚上,紫电与白光交织,在地上轰出一个个窟窿。 玄烨不愧是五方鬼主之一,他一边躲避雷阵,一边连破我三道阵印,我不得已只能握掌成爪,凝结的雷力在手心滋滋作响,抵挡他的断魄刀。 “你屡次三番坏我的事,”玄烨的脸近在咫尺:“知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很惨。” “你才是恶有恶报,不得好死!”我啐道。 “哼哈哈哈哈哈,”玄烨猖狂大笑:“你是想被做成人魈,还是僵尸?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对你的尸体下手了。”他又伸出舌头,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一般舔舐唇周。 “你要是死了,洛梓弈就废了,到时还不是任我拿捏。” 这家伙太恶心了,多看一眼都反胃,我刚想破口大骂,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得不说,玄烨的威胁起了作用,我承认自己有些被眼前这个人的丑恶给吓到了。 我自认也不是没见过纯粹的恶,只是没见过他这样的。 这张精致扭曲的脸褪去俊美的表象,露出嗜杀的本性和毫不掩饰的残忍。 “住手!”洛梓弈断喝。 “玄烨,收手吧,这不是你,你只是被神无影响了,现在回头...” 洛梓弈话还没说完,被玄烨打断:“你错了!这就是我,或者说,这才是本来的我。” “怎么,少了一条对你俯首称臣,为你鞍前马后的狗,很可惜?”玄烨嘲讽地问。 我从洛梓弈冰冷的脸上竟看出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他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帮过我也救过我,我不想让你因为对我的误会而误入歧途...” “少废话!”玄烨忽然煞气猛增,邪力暴涨。 “呀!”他大喊一声。 我咬牙坚持,眼看最后的防线也要守不住了。 “阿善!”见我遇到危险,鹤青一分心,被绮罗鬼的利爪撩到,左臂上顿时出现三道血印。 他分身乏术,难以施救。 我掌心的雷电一点点堙灭。 这时,玄烨的刀抖了抖,煞气外泄,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了去。 那边,绮罗鬼也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藏尸洞中几乎含有世间所有浊气,阴气,煞气,血气,尸气,鬼气,祟气凝结,统统汇聚到一个地方。 洛梓弈的身上。 只见他先是垂下头,接着大吼一声,眼泛猩红,身上冒着绿光,一身紫袍上还似隐隐有黑火燃烧,他猛然拔出腹部的刀刃,掷向玄烨。 刀刃从玄烨左边的太阳穴插入,从右边的太阳穴贯穿而出,在他的头上留下一个血窟窿。 “你...”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我大为吃惊。 洛梓弈不答,袖中射出铁链,捆住僵尸绮罗,用魂力作符,推掌而去,那符咒就像是烙铁一样,直接印在绮罗的背上,接着洛梓弈一跺脚,地上又显出一个阵法。 “斥灵符阵。”鹤青道。 鬼婴哇地一下长大嘴巴,一簇鬼火一般的东西从它嘴里吐出,被洛梓弈一掌打散了,此时,躺在地上玄烨发出一声惨叫,瞳孔上翻,浑身不断抽搐。 看来这就是玄烨一半的魂魄了。 半魂既除,绮罗就失去了行动力,一具无头尸就这么半蹲着僵在那里,样子十分诡异,鬼婴从它娘的肚子里掉出来,一坨没发育成形肉团在地上爬行,洛梓弈以本想以魂力灭之,想了想,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又收回手,盘腿打坐,地面青光大作,阵法再现。 片刻之后,婴孩身上的阴煞之力褪去,变成了半透明的魄体。 这婴孩尚未出生便胎死腹中,后转为凶胎,为玄烨利用,属实可怜,如今由鬼王亲自渡它,也是它的造化。 洛梓弈睁开眼,轻轻说道:“独守奈何生死桥,幽幽万载渡孤魂,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去,别回头,一步也不要停留。” 鬼婴此刻就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洛梓弈的话,吃着手指,流着哈喇子,咧嘴傻笑,身子轻飘飘地浮起,转眼就飞走了。 我长吁一口气,擦擦头上汗,腿脚发软,整个人晕乎乎的,摇摇晃晃站不稳。 “小心!”鹤青与洛梓弈同时冲过来扶我。 我惊了一下,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亏鹤青从背后拖住我。‘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我勉强直起身,说道:“我,我没事。”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鹤青与洛梓弈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互相观望许久。 我有些吃不准路数。 这种无声的对峙并不尖锐,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多的是审视,鹤青面色平和,洛梓弈则依旧面无表情。 “终,终于结束了哈...呵呵呵...”为打破沉默,我干巴巴笑了几声,同时挣脱开二人。 “对了,”我忽然想到什么,转向洛梓弈问:“既然你没有被玄烨控制,为什么不早点自己逃走,害我...害我们费那么大劲救你。” “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又没有求你来。”洛梓弈冷然道。 “你...”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心想,下次他要是再遇到危险,我一定丢下他自生自灭,再多管闲事我就是属哮天犬的。 “还有你,”洛梓弈转向鹤青,没好气地说:“不是说好此事由我来处理,你只负责保护凡人和收尾的吗?”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鹤青:“你...你也知道?” 鹤青挠挠头,不承认也不否认。 “好啊,你们...你们竟然串通起来瞒着我...”我气血上涌,头脑发晕,转念一想,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较重要。 “所以你们早就怀疑玄烨了?”我问。 玄烨也没有预料到,死死瞪着洛梓弈,看来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洛梓弈垂眸望向玄烨,眼神中没有一丝情绪。 玄烨好像明白了什么,激动道:“所以你把岑缨借给我,是故意的,你早就想防我一手了?” “没错,”洛梓弈冷冷地说道:“岑缨是我的第一魂器,你觉得你用它能伤得了我吗?” 看他腹部的伤口,虽然紫袍上有一道血印,但似乎确实没什么大碍。 玄烨双眸微睁,瞳孔猛然收缩:“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洛梓弈不紧不慢地回答:“从我让你查天平当铺掌柜开始。” 玄烨闻言大惊失色,一脸不可置信。 “虽然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封地,没有时常在我身边,但我太了解你了,区区一个冤魂的来历,你怎么可能查不到,”洛梓弈漠然道:“一切都是为了将我引向你设计好的圈套,太早揭露谜底,就没人猜谜了。” “一开始我其实看得不是很清楚,后来我才明白,你做的所有局都是针对我。” “你暗中扶植所谓的骷髅将军,造成恶鬼肆虐人间的局面,目的都是为了杀我,不得不说不得不说有好几次你都离成功很近了,可就是差了这么一口气。” 洛梓弈的语气真的很欠揍,听不出他是嘲讽还是真的在为当事人感到惋惜。 “不过之前我都只是怀疑,直到看见你烧鬼画姝的画像才最终确定,你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应该说从你杀鬼画姝开始我就基本能确定了。” 原来他都看到了。 玄烨烧东西的时候我也在,不过我没看清他在烧什么,而且我当时完全没有怀疑他,自然也不会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阴谋揭晓,我瞥了玄烨一眼,奚落道:“你也太小心了吧。鬼画姝都在你面前魂灭了,你还去烧那画做什么,你就这么怕洛梓弈发现什么吗?” 我看不惯他的嚣张气焰,故意冷嘲热讽挖苦他,没想到玄烨不怒反笑,笑声阴森诡谲,在洞中回荡。 他脑袋都开花了,还得意什么? 只见玄烨双目充血,厉声道:“你以为我的人魈大军就只有这些吗?” 我立刻问:“你什么意思?” 玄烨势焰熏天,越发狠毒:“我抓张天师,一是为了将偷盗阴玉之事嫁祸给他,二是抓他当人质,这一点你们都没想到吗?” 这厮真是卑鄙到了极点,我现在只想不顾一切打他一顿泄愤。 “现在洞外又来了这么些凡人前来送死,我的筹码岂不是大大增加了,”玄烨大笑:“而且你们一定猜不到吧,我在城中也部署了人魈,只有我可以命令他们,若是我死了,无人约束,他们就会大开杀戒...” “所以你想怎么样?”洛梓弈波澜不惊地问道。 他的态度有些过于冷静了,让我很是担心。 “放了我,”玄烨目露凶光,威胁道:“用这么多人命,换我一条命,这个买卖很划算。” 这时,洞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哈哈哈哈哈...”玄烨兴奋大笑,说道:“来了!” 只可惜下一刻他最后的希望便彻底破灭了。 进洞的不是他的人魈大军,而是慕枫带着南宫明并一队天兵。 “殿下。”慕枫上前进礼。 鹤青显然早就安排好了,连忙问:“怎么样了?” “人都救下了。”慕枫回禀。 我踮脚张望,看到皇甫军师和一小队金戈军站在洞外。 “城中百姓呢?”鹤青接着问道。 “找到两个人魈据点,均已剿灭,我们还留了人在城中搜查,保证凡人的安全。”慕枫说。 “很好。”鹤青大加赞赏。 “不可能,不可能!”玄烨闻言彻底慌了,几近疯狂道:“张天师和那群流民呢?你们不可能找得到他们!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若是不放了我,他们早晚会被活活饿死闷死!” “这于你们可是一件损耗功德的事,怎么样,要不要交换?”玄烨瞪着眼,神情更吓人了,转而用一种贬低自己的态度求饶:“我已经败了,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我连蝼蚁都不算上,我可以自毁修为的...” 鹤青看向慕枫,平静淡然,胸有成算。 “人已经找到了。”慕枫再次回报。 “不可能!这不可能!”玄烨闻言彻底疯了,嚎丧道:“你想诈我?!我藏得这么隐秘,你怎么可能找到!” 一百五十二、两不相欠 这时,南宫明押着石莹走上前道:“禀告殿下,我们抓住了她。” 鹤青望了石莹一眼,她神色一凛,连呼吸都闭住了,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为了将功补过,她都交代了,人也是她带我们去找的。”南宫明说。 “啊啊啊啊啊啊!”玄烨大吼一声。 “贱人!贱人!”他似乎丧失最后一点理智,一边鬼吼鬼叫,一边竟站了起来,身子极尽扭曲,双腿发颤,像那刚出生还站不稳的马儿似的。 我吃了一惊,都这样了还能动? 莫不是鬼魂也有回光返照? “玄烨,够了!”洛梓弈用岑缨指着他:“跟我回去,跟我回冥界。” “这怕是不妥吧。”没等鹤青说什么,慕枫先一步上前挡住洛梓弈的去路。 他为人耿直,说道:“绝阴鬼主玄烨残害众生,罪恶滔天,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在人间犯下的这种种罪状,一桩桩一件件都证据确凿,必须受到惩罚,鬼王殿下要把他带走,敢问将如何处置他?” 洛梓弈不答,意思不言而喻。 “所以鬼王殿下是打算包庇纵容了?”慕枫步步紧逼。 洛梓弈勾了勾嘴角,面露不善:“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不用阁下教我做事。” 慕枫并不退让:“殿下乃是冥界之主,自然可以掌管万千鬼众,不过上有皇天,下有厚土,天不变,道亦不变,冥界也不例外...” 洛梓弈侧目凝视,眼中似有杀意。 “他的魂魄被我毁去一半,已不可能再掀起风浪,就这样,天庭还不肯放过他吗?” 洛梓弈与慕枫针锋相对,冲突一触即发,连鹤青都不好多说什么,帮慕枫吧,毕竟这一路与洛梓弈并肩作战,也算得上是过过命了,如此好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帮洛梓弈吧,又确实于理不合,玄烨若是交由遣云宫审判,大概是逃不过被法灭的命运的。 “凡界这场人间浩劫,天庭也脱不了干系吧?”洛梓弈把目光移向石莹,威势逼人,带着十足的震慑。 看来他这是铁了心要保玄烨了,怪不得之前不肯让我们插手。 不过洛梓弈没有开打,强行把人带走,而是从中斡旋,软硬兼施,已经属于很给面子。 我捏了把汗,正想着怎么劝架,这时不远处银光一闪,一把刀“咻”得向我射来。 这把刀的刀柄很特别,乃是玉镶金所制,做成玉豕的模样,尾端弯起,刀身比一般的刀要略宽一些,显得又霸气又精巧,本不适合做暗器投掷,扔它的人一定花了很大力气。 此刀在冥界的混沌时期,曾斩杀恶鬼凶灵无数,号“百鬼斩”,曾让那些邪灵闻风丧胆,“断魄”之名因此而来。 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躲闪,刀已至眼前,洛梓弈眼疾手快,一个回旋转身,挥刀抵挡,只听“呯”地一下,那断魄刀竟被鬼刃岑缨劈成两截,断落在地。 下一刻,玄烨忽然冲过来,洛梓弈以为他还要对我下手,没有收刀,没想到玄烨自己直挺挺地撞在岑缨的尖刃上! “呲拉”一声,岑缨刺入玄烨的身体,直没至柄,从他的后背穿出。 他看着洛梓弈,大口大口地呕血,眼中含泪,凄然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一刻玄烨恢复了原来的面目,不再狰狞,不再丑恶极端,不再疯狂而不择手段,而是变回了那个玄衣黑袍,沉默寡言的俊秀公子,他如同洛梓弈身后的影子,永远只注视着他,清冷的目光中偶尔透露一丝悲戚。 “玄烨...”洛梓弈眼眶微红,声音颤抖。 “我不欠你什么了...”玄烨反复呢喃,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似的:“我不欠你什么了,我们两不相欠...” 玄烨的身子开始消散,却并不像其他鬼魂一样化成尘烟,而是散成一颗颗透明的蓝色水柱,想清晨的朝露那般见不得阳光,只要朝阳一出,没过一会儿就彻底蒸腾,无影无踪了。 下凡前,蕊芝曾对我说,尘世间情感纠葛,爱恨难了,既入红尘,必生因果,我既有神职在身,让我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切不可招惹是非。 在她看来,人间那些凡尘俗事,无非是你亏欠了我多少,我又亏欠了你多少,而这当中牵扯的恩怨太多了,谁又说得清呢? 现在看来她的话是对的,却也是很难做到的。 好在一切终是尘归尘,土归土,虽不圆满,却也完了了。 玄烨魂飞魄散后,一棵莹白的玉石掉落在地。 根据书籍记载,阴玉乃是月神舒望与苍梧山发掘的,由她炼制成法器,炼成之日,取名月魂。 据说舒望生前极其喜爱月魂,经常随身携带,一是觉得它状似满月,一如她千万年来兢兢业业守护着的黑夜上镶嵌的那颗明珠,二是舒望当年艳冠六界,说她“眸凝秋水,眉似新月,冰肌玉骨,梳云掠月,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总之是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美貌,任何簪钗环佩,珠花玉饰在她身上都失了颜色,不但不能衬托她的美,反显得艳俗而多余,唯有月魂不显山不露水,恰如其分地为她增添颜色,多一分矫揉造作,少一分寡淡无味。 千百年来月魂汲取了月神的修为,蕴含无穷神力,可是因为在大战中,月神以阴玉之力救助了受伤的魔族士兵,并以阴玉作为阵眼,开启日月星辰大阵,抵挡天兵进攻从此天宝被认作是魔器,后几经辗转落入邪恶之人手中,竟慢慢应验,真的变成了被坏人利用的邪物。 洛梓弈捡起阴玉,摩挲端详,若有所思,眉宇间似有隐怒,仿佛玄烨铸成大错,都是此物诱使的。 可法宝何辜,那不过是死物,错的是用它做坏事的人,说到底都是贪念和偏执作祟罢了。 “这本是天界之物,鬼王殿下不可带走。”慕枫见状说道。 这一次洛梓弈没再客气,直接抬手,用魂力将慕枫打飞。 慕枫撞到墙上,摔落在地,一脸错愕,似乎是对自己面对鬼王的进攻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感到惊讶。 “玄烨是因它而死的,此物从此归冥界所有,我必须带走它。”洛梓弈对鹤青说。 鬼王打伤慕枫,言语又如此专横,引起了在场天兵的不满。 为了避免双方再起龃龉,鹤青大踏步上前挡在洛梓弈面前,阻止他再出手,也不让天兵们有所动作,他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可以,但鬼王殿下要向我保证,要妥善保管月魂,绝不可让此物再现世。” 洛梓弈双眸黯淡,缓慢开阖,算是答应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就一块破玉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掀起一番血雨腥风,晦气得很,有什么可争的。 藏尸洞外的不远处便是悬崖峭壁,对面白骨山的主峰淹没在一片迷雾之中,山峰并不算高,峡谷倒是很深,一眼望不到底。 迷雾中透出一个橙黄色的圆,那是太阳散发的光芒,预示着大雾即将散去,光明重回大地。 “说说吧,你们是何时瞒着我串通好的?”我笑眯眯地问鹤青与洛梓弈。 洛梓弈不做声,面向悬崖,负手而立,我只好看向鹤青。 “其实就是去看灯会那晚,阴玉失窃,留守的慕枫发现玄烨行踪诡秘,举止异常,像是在隐瞒什么,于是他暗中调查了玄烨的过往,我听闻他曾与鬼王一起铲除地狱之主神无的势力,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鹤青说:“你生得晚所以不知道,当年神无极其党羽,在整个六界都是一个极为让人头疼的存在,介于冥界的特殊性,天庭不好发兵剿灭,是以虽然神无势力难以向外扩展,但也很难铲除,若不是鬼王横空出世,只怕世间难享安宁。” 我歪着头问:“所以你猜到什么了。” 鹤青说:“我只是想到当年诛杀封印神无和他培养的一众恶鬼,过程一定极为艰难,难免失了本心,玄烨本是炼狱刑官,因不肯听从神无爪牙的命令,对无辜亡魂用刑而受到惩罚,神无因此杀了他数位同僚,并以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们,是以玄烨决心复仇,可他势单力薄,想要挑战地狱之主谈何容易,自然是频频受挫,直到鬼王殿下出现,形势才有所逆转。” “我相信最初玄烨确实是一心一意追随鬼王的,但神无乃是创世之初无数恶念冤魂孕育出来的怪物,要对付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甚至于时至今日都没有有效的方式将之彻底消灭,只能封印在地狱底层,与怪物战斗,就要用非常手段,以暴制暴,以恶惩恶,尤其是要赢的话,很难独善其身,很多时候自己也难免变成怪物。” “当然,我不是说...”鹤青看着洛梓弈的背影,想解释,又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 不过洛梓弈显然并不在意,他从不把他人对他的毁誉放在心上,心境宛如一潭死水,也许这世上,只有那个叫君瑶的女子可以在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为了缓解气氛,故意高声说道:“那就是说二位殿下都已经谋划好了,反倒是我太冲动,差点坏了二位的大事咯?” 鹤青抿着嘴,轻浅一笑,跳过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结合你们这一行遇到的种种事情,我想我猜得应该是八九不离十,所以就找到鬼王殿下当面陈述,没想到殿下早已察觉。” 我没好气地问洛梓弈:“所以你就假装被玄烨抓走,你知不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多吓人,我真以为你要死了。” 洛梓弈始终一言不发,此刻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沉甸甸的,缓缓吐出一句:“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顿时愣住了,我身边的鹤青也愣住了。 “我...我...”我既不想引起误会,又不想显得太无情无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自然是不想你死的。” 洛梓弈眉头舒展,如浓墨般化不开的眼眸显出些许明澈。 这时,那末橙黄的光终于冲破迷雾,晕染天际,金灿灿一片,煞是好看,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伸了个大大的拦腰,高兴道:“哎呀,今天天气可真好,终于可以回去咯。” “你看那边,那是天桥吗?”我指着天上的一处云彩道。 鹤青笑道:“这么想回去吗?” “那当然了,”我说:“我都好久没有吃蕊芝做的糯米糕了,还有刑廉,分宫大典匆匆一别,我就在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手好得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这时,南宫明走过来,笑容满面,爽朗地说道:“我见过他几次,他在广成宫当差,广成君殿下温和有礼,平易近人,又白雅洁照拂,你就放心吧。” 此番我独自下凡,成天和死人鬼魂打交道,难得遇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自然倍感亲切。 “好啊,你小子不守南天门,怎么跑这里来了。”我重重地垂了南宫明一拳,笑道。 “唉,”南宫明泄气道:“我那不是躲我大哥呢么,听慕枫将军要整编队伍下凡,我第一个参加,能躲一刻是一刻嘛。”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很自然地与南宫明勾肩搭背,夸张地说道:“哦...我在凡间经历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让你守个门你还不乐意了,”我看似抱怨实则吹嘘:“我跟你说,这次下凡,我可神勇了我,我一路斩妖除魔,拯救苍生,厉害得不行,现在的你,可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哦?是吗?”南宫明也笑:“那改日我们可要比划比划。” “哈,那不是我吹牛,你打过骷髅怪嘛,哇,那玩意儿站起来能有三个人这么高,都打散架了还能重新拼合起来...”我继续自吹自擂,只是话说到一半,笑容忽然僵住了。 因为我感到身后有两道炽热的目光射向我们。 我立刻尴尬地松开手,交握于身前,老实地站着,一边还同南宫明挤眉弄眼。 鹤青微笑道:“对了,我记得你二人是同届学友,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好。” 不知为何他的笑让我有些发窘,难为情地搓着衣袖。 这时,悬崖的另一头忽然飘来一阵青色薄烟,山风变得有些阴冷,峰峦之上的太阳蒙上一层雾气,周围的气氛急转直下。 只见幢幢黑影出现在悬崖尽头,雾气越发浓重,迷雾中只看到一队一队身穿盔甲的武士朝我们行径,却分不清是人是鬼。 第一个从雾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脚踩木屐,身上穿着红绿绸裙,脸涂得煞白,头顶上盘着繁复发髻的女子,接着迷雾中又走出几人影,不,准确地来说是飘出几个人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全都面色灰沉,打扮奇特,形容古怪,鬼气冲天。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今天算是开眼界了,终于见识到真正的阴兵过境了。 一百五十三、觅波仙子 “晏姬恭迎鬼王殿下回冥界。”为首一女子欠身道。 说罢,她身后的阴兵阴将齐齐下跪道:“恭迎鬼王殿下回冥界。” 洛梓弈淡淡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侧过头望向我,似乎是有话想说。 犹豫片刻后,他移开视线,对那女子说:“你派一队人留下协助天兵善后,再派一队人收走绝阴鬼主的遗物,”说到这里,洛梓弈似乎喉间一哽,眼中微微泛起酸涩,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绝阴鬼主玄烨,为战骷髅将军而死,守护一方平安,立下大功,我要在酆都山为他立衣冠冢。” 看来洛梓弈是有心要保玄烨的声誉。 且不说此言并不属实,就单说为鬼魂立墓碑一事,都是闻所未闻。 那些阴兵阴将面面相觑,倒是那个叫晏姬的女子表现得十分冷静,像是对于洛梓弈种种离经叛道的出格举动已经习以为常了。 “麟飞,”晏姬吩咐:“你去与天兵交接一下,来的可是慕枫将军?”她问。 慕枫道:“是在下。” 晏姬略一欠身:“有劳了。”又指派道:“猿生,你去收拾绝阴鬼主的遗物。” “殿下离开冥界多时,请立即随我启程吧。”最后她躬身对洛梓弈说道。 洛梓弈顿了顿,随即迈开脚步,走了一段又立住了,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终是没有回头,消失在一片绿烟白霭之中。 这时,皇甫军师并张天师上前,来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还特意朝洛梓弈离开的方向拜了拜。 鹤青连忙请他们起身,说:“不必道谢,二位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在凡界受二位诸多照拂,不过既然都是有机缘之人,应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 皇甫军师和张天师诚惶诚恐,连连应承:“那是自然...我等决不会与外人道。” 我问:“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皇甫军师道:“张天师乃是世外高人,心怀天下,学识渊博,又精于医术,能观星象卜吉凶,在我的再三邀请下,愿与我一齐北上,辅佐三皇子。” 我说:“如此倒是万民之福。” 张天师拱手道:“诸位才是功德无量,今日就此分别,贫道今后也定会为诸位祝祷,虔心供奉。” 我说:“天师若得了空,也请替我去祭拜一下齐婶。” 张天师拱手道:“贫道定不负所托。” 如此告别嘱托一番后,我与鹤青便先行回到天宫,留慕枫和南宫明在凡间。 回到天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广成宫看望刑廉。 当日分宫大典,于凌霄宫云汉殿面见天帝时,我曾回禀:“当日面对魔君,若非刑廉拼尽全力相救,小仙亦不能有命活着,可能也就没有机会及时报告魔族入侵之事,他的一只手也是因为小仙才丢的,小仙不敢独占功劳,还望陛下看在他的忠义之举上,允他进遣云宫效力。” “刑廉?”天帝问:“可是那前战神刑苍之子?” 刑廉走上前道:“回陛下,是,是的。” 众仙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说没想到那刑苍之子已经这般大了。 “嗯...”天帝抚须点头:“好啊,你很不错,今后也要多多向善才是,可不要走上父辈的老路...” 刑廉身子一僵,连谢恩都忘了。 可惜他断了一只手,去不了遣云宫,也无法到武神宫效命,幸得广成君殿下收留,让他在宏文殿里做些杂事,天帝也命药王亲自为他治疗,只是断臂难续,药王说还得想别的法子,是以这段时日以来,刑廉始终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与彩羽凌空,天兵巡守,琉璃宝气的武神宫不同,广成宫很安静,端庄有余却不够大气,宫中只有寥寥数位仙娥往来侍弄瑞草仙株,太液池鱼,想来这广成宫之主也定然是位超然物外,宁静淡薄的神。 “这位姐姐,可认识一位叫刑廉的仙官,”我向一仙娥询问,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新来的。” 仙娥摇头道:“不认识。”又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你是...?” “哦,小仙乃是武神宫中的。”我说。 一连问了几个,都说不认识刑廉,我不禁疑惑,广成宫的宫人也不多啊,这么大个人,怎么会谁都没见过呢。 对了,我忽然想到,问刑廉都说不认识,那我可以找白雅洁呀,她在广成君身边侍奉多年,总不会没人认识吧。 于是我走到宏文殿,正想进去找人打听,却听到宫殿内传来瓷器砸碎的声音,我连忙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躲在窗下探听。 “好啊,你竟敢摔坏广成君殿下最爱的飞凤白釉莲花纹开光瓶,你一个打杂的,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只见一个仙君推推搡搡,大声嚷嚷,模样凶恶。 又一仙君道:“哼,这可是天后娘娘赏赐给广成君殿下的,摆在书房里,殿下可是时时都能看到,现在砸碎了,殿下定会问起,我看你如何交代!” “不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只是按照你们的吩咐,去给花瓶换水而已,我还没碰到花瓶,它就自己摔下来...” 原来邢廉在这儿啊。 我观此光景,不禁皱眉,怪不得当日我劝邢廉反抗欺辱,劝他参加琯考证明自己,他会如此抵触,事实证明,即使离开天神院,即使成为了箓册天官,他受到的歧视和打压也并不会变少。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仙君双手叉腰,讥讽道:“难不成这花瓶长角会自己跑?” “跟他废什么话,把他压到祁总管面前,看他如何处置。”另一仙君蛮横地抓向刑廉的断臂,却抓了个空,愣了愣,随即嘲笑道:“哦对了,我忘了你是个残废,那祁总管应该也会酌情处理,不会罚得太重吧。”说罢大笑起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刑廉惊慌失措道:“我什么都没做,是你们,是你们诬陷我。” 熟悉的话从又他的嘴里冒出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是啊,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没来由的仇怨,仅仅是因为存在,便遭人记恨。 “无冤无仇?你一个堕神之子,凭什么和我们一样在宏文殿当差?你那个叛徒爹逃走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一起带走?莫非你不是他的种?哈哈哈哈哈。”二仙君互望一样,同时放肆地笑出声来。 “你这娘不疼爹不爱的,活着都是多余,”一仙君拿手指拼命戳刑廉:“你现在还断了一只手,你就是个废人,你问问自己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我们广成宫不收垃圾!” 我听不下去了,缓步踱入殿中,笑靥如花:“不过就是一个新来的仙倌,两位仙君何苦动这么大怒。” “你是谁?”仙君见有人来鄙夷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广成君殿下为人和顺,恭谦有礼,品行高洁,若他知道自己宫中,有二位这样诬陷同僚,言语恐吓,行为不堪的仙倌,不知会作何反应。” “你敢威胁我们?”兴许是见我神色轻松,说话不紧不慢,掷地有声,使得二仙君心里发怵,急忙辩解道:“诬陷他?你哪只眼睛见到我诬陷他了?打扫广成君殿下的书房,本就是他分内之事,难道这花瓶不是他打碎的?” 我笑笑,弯腰捡起墙角的一颗铜弹珠,捏在食指和拇指间捻了捻:“是吗?是他自己打碎的?”我说着,又摸了摸摆花瓶的金丝楠木架子上一处瘪堂,显然二仙君是故意让刑廉靠近宝瓶,然后以铜弹珠射花架,致使花瓶落地,然后将一切栽赃到刑廉头上。 二仙君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见状就要来夺我手中弹珠,我侧身略退一步,躲过了,他则踉跄几步,脑袋差点撞到墙上。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摆出要和我大干一场,不死不休的架势,这正合我意,不过得要他们先动手才行,否则我回去少不得也受罚。 “广成君殿下清净随和,亦公正严明,我还是将此物交给他,让殿下来评判吧。”我故意激他们出手。 话一出,果然引得他们来同我争抢,我闪身避了三招,摸清楚他们的路数,故意大喊一声:“二位仙君何以对我出手?好没道理!” 见我扯着嗓子一通嚷嚷,他们怕把事情闹大,更想堵我的嘴,一连送了十几招,均被我一一化解,我一个转身,张开双臂画圆,上下合一,化出水镜,二仙君一个疾步没刹住,撞入水镜,头埋在里面不停吐泡泡,手脚却在水镜外挣扎,模样十分好笑。 我戏耍他们半天,他们呛水呛得难受,咳嗽不停,越发着恼,其中一个竟抓住刑廉,以他的性命做要挟,我嗤之以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成爪,雷力在掌心中凝结,心绪有些烦躁,只想着要如何惩治一下这些势利小人,临到头心念一转,雷电击出,只打向了对方的手。 那仙君吃痛松手,我趁机飞身上前,一脚踢开他,救下刑廉。 “何人敢在此撒野,好大的胆子!”这时一个头戴高帽,穿着对襟宽袖长衫,衣摆宽大的老倌儿进来,见状喝斥道。 “祁总管!”那俩仙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祁总管救我!” “竟敢在这里打广成宫中的人!来人哪,把她给我拿下!”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个天兵涌入殿中,我将刑廉护在身后,退了几步,面无惧色,张开手释放电击,巨大的灵力场呼啸而过,瞬间将冲过来的天兵放倒一排,随即拔出匕首,一个箭步上前反手一撩。 那祁总管并非等闲,至少不像之前两个那般草包,仙法一开,灵力化形,犹如万千磬钟齐鸣,听得我脑袋一炸,只想捂住耳朵,随后发现捂耳朵并没有用,只好以攻为守,阻挠他施法。 只是这术法端得厉害,只见祁总管身后现出一个巨大的金钟,左右一摆,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瞬息间呼啸而来,听得我五脏六腑一颠,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甚至有些恶心想吐。 我心叫不好,这老倌儿年纪不小,修为恐怕远在我之上,若是单纯拼灵力,我怕是要落下风。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冲破音障送入我耳中。 是三清铃。 我顿时从钟声给我带来的烦躁情绪中解脱出来,心境一片澄明。 回来之后,我立即听从鹤青的建议,走到哪儿都把三清铃带在身上,他送的匕首也不离身。 祁总管还没发现我已经破了他的仙术,仍旧沉静在施术的过程中,我向后一踩,借力冲破,指尖蓄力,嘴里念道:“明听洞慧,广修正法,昭其有无,万炁归宗,破!” 祁总管被射出的灵力击中,仓惶后退,长冠落地,长发披散,面露戾色,灵力外泄发散。 我不敢怠慢,静观其下一步动作,准备随时出手。 “住手。”恰在此时,白雅洁步入殿中。 祁总管顿时收起神通,跟变戏法儿似的。 “发生什么事了?”白雅洁问。 见宫人不说话,白雅洁又道:“祁总管,你可是广成宫里的老人了,也如此不懂规矩吗?” 那祁总管倚老卖老,哪里肯听白雅洁的训话,反呛道:“我懂不懂规矩,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置喙。” “你们在书房打斗,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一会儿若是殿下来书房,该当如何?”白雅洁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怎么,殿下待人宽和,你们就敢欺负到他头上了?” 二仙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罪名,吓得直哆嗦:“不敢。” “是,是邢廉,是他打碎了殿下钟爱的花瓶,还有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是她先动手的!” 白雅洁转向我,我冷哼一声,将刚刚的见闻一一述说,对她我也没有客气:“你们广成宫便是这样对待宫人的?” 二仙不敢与我对峙,那祁总管亦自知理亏,任我发挥,没有反驳,临了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看来都是误会,是他们太冒失了。” 我轻轻扬了扬嘴角,然后又迅速收敛笑意:“原来贵宫的误会,就是强按罪名,随意打骂?” 白雅洁轻咳一声:“阿善...” 我并未就此作罢,说道:“刑廉是天帝陛下特允入天神院修行的,又是陛下和广成君亲点入宫的,和你们这些自修上界的地仙不一样,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欺辱的,若再有下次,我便只有拉着广成君到天帝陛下面前分说分说了。” 白雅洁不愿见我对广成君有轻慢之意,说道:“你们给刑廉道个歉吧。” “你说什么?让我给他道歉?”祁总管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见邢廉畏畏缩缩,我在他身后轻轻拍了两下,给他撑腰。 “给刑廉道歉,此事在我这就算是了了,否则的话...”白雅洁冷然道。 “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见他们三个不肯道歉,白雅洁又说。 对方摇头。 白雅洁道:“这位是玄女娘娘的徒弟,出身昆仑,日前与武神殿下一起下界平定祟乱,加之报告魔军入侵一事有功,已被天帝陛下册封为觅波仙子。” 祁总管并二仙君闻言,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看来这虚名比我的雷术厉害多了。 一百五十四、君心侧 不仅祁总管等惊讶,连刑廉也木然望着我,不可思议的表情中掺着些许复杂的情愫。 白雅洁虽得广成君器重,但毕竟年轻,无法使这些老倌儿心服,便拿我出来压人。 而且她了解我的脾气,知我向来说到做到,极有可能为刑廉之事大闹一场,而广成君素来喜静,亦不愿卷入争斗,站在他的角度考虑,白雅洁不想让这些琐事打扰到他。 祁总管这才道歉:“冒犯仙子,是我等该死。” 我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向我道歉,是向刑廉道歉。” 祁总管张了张嘴,还是觉得拉不下脸,支支吾吾不想说。 白雅洁于是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以后我也会多照拂刑廉的,这样吧,”她转向刑廉说:“你以后也不必在内殿做事了,殿下刚接了修缮藏经阁的工作,由我来主持,你便跟着我一起为殿下效劳吧。” 祁总管闻言,这才勉强朝刑廉拱手道:“给阁下赔不是了。”说罢朝二仙使眼色,他们也连忙躬身道:“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我眼皮一翻,侧过身,负手而立,表示不愿搭理他们,那三个便灰溜溜自行退下了。 “你怎么样,”我把刑廉抓到身边,前后检查了个遍:“没事吧?” 刑廉闷声不响,好半天吐出两个字:“没事。” “你怎么回事,”我不满地对白雅洁说:“好歹也有同窗之谊,琯考之时我们还是同一组的,刑廉在天神院受的苦,你是看在眼里的,他既入了广成宫,不说出人头地,至少不能再受之前的屈辱吧?” “好了,我知道了,”白雅洁淡淡地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我没好气道:“行吧,最好是说到做到。” “对了,南宫明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她问我。 我说:“他在下界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跟鹤青...”我脱口而出武神名讳,转念一想不该在别人面前直呼大名,连忙改口:“跟...武神殿下先将石莹押解回来。” “听说石莹明日就判了。”白雅洁说。 “这么快?”我倒是没有太关心后续之事。 “估计会是重罚,少不了夺去神职,受天雷业火之刑,能留得性命,已是侥幸。” 我闻言,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倒是有些感触,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见刑廉始终一言不发,我拿手肘戳他:“在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他像刚回魂似的:“我只是觉得你这次下界之后,状态都不一样了,修为术法也提高了很多。” “那是,”我夸耀道:“我现在可厉害了。” 这不,又被我逮着机会吹牛了,于是我又把自己在凡间的见闻和经历添油加醋述说了一番,滔滔不绝,吐沫横飞。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随着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刑廉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奇怪。 “是是是,你勇斗尸魔,大展神威,还从人魈大军手中救下了几十个凡人,雷术都快赶上天劫了,行了行了知道了,耳朵都听得起茧了。”荣杉笑道。 “你这次回昆仑,可有带什么好吃的仙果没有?”荣纤只关心吃的。 “还没顾得上呢,等明日我回去挖挖宝,现在应该是吃夏瓜的季节了吧,甘棠和葡萄也应该成熟了。”说得我都有些馋了。 这几日闲来无事,与武神宫中的姐妹一处喝茶戏耍,每次我忍不住复述我的英勇事迹,她们都不耐烦听了。 我不管,我现在是得了机会就臭显摆,逮着谁同谁说,牛都快吹破天了,我在凡间吃了这么多苦,差点就一命呜呼了,还不准人夸耀一番么。 “说到这件事,你们听说没有,那遣云宫的执法天神石莹跑了。”荣杉说道。 “跑了什么意思?”我和荣芊同时发出疑问。 “跑了,就是跑了呀,从天牢里逃走了!”荣杉一惊一乍道。 什么?那可是遣云宫,那可是天牢,逃走?怎么可能... “我也是才听说的,石莹身为执法天神,对天牢环境十分熟悉,她趁着换班之际,悄悄变出分身,骗过狱卒的眼睛,就逃了出来...”荣杉道:“不仅如此,她还偷走了诛仙剑,御灵神大发雷霆,派出几十个执法天神,满世界抓她,可六界那么大,哪有这么容易找啊。” 这时,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和荣家姐妹还以为文锦来了,都做好了要逃跑的准备了,尤其荣芊杯子一放,茶水瓜子撒了一桌,从位子上跳下来,裙子一提,腿一跨,别看她圆嘟嘟的,跑得那是贼快,比我和荣杉都灵活,那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心疼。 结果来的只是一位仙娥,抄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着急忙慌得说:“不好了,彤云殿那边出事了。” “啊?”我一惊,还以为鹤青发生了什么,“嚯”得站了起来,却听那仙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是石榴。” “她被武神殿下赶出来了。”仙娥说道。 啊?我与荣家姐妹交换了一下眼色,表示不解。 就算鹤青不喜欢石榴,也没必要赶她走吧,反正留她在武神宫这么久,不想忍都忍了,何故此时发作?这不像是鹤青会做的事啊。 仙娥又说道:“我见她端着盅碗进彤云殿,说是给武神殿下熬了绿豆莲子百合羹...” 荣杉插嘴道:“怪不得前几日我见她在那边剥莲心,心想着阿弥陀佛,她总算是不作妖消停几日了,原来是听闻殿下要回来了,急着献殷勤呢。” “哎,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仙娥继续说道:“可她刚进去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 “听殿内的侍官姐姐说,殿下发了好大的火,连盅碗都砸了,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所以...到底怎么了?”我问。 “不知道啊,”那仙娥说:“我听说殿下差人回了天后娘娘,说要打发石榴回东岳山,她这会儿正跪在彤云殿门前哭,不肯走呢。” 我越发有些好奇,到底什么事值得他生这么大气。 这不得去瞧个热闹? 我二话不说跑去彤云殿前,却没有发现石榴的身影,心里想着也许是她不好意思再继续赖在这儿,所以自己走了,又见几个仙娥窃窃私语,私下议论着些什么,边说边往宫门外走去。 凑近了一听,她们说琼华仙子来了,把人提出去教训了一顿。 宫墙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石榴被摁着跪在地上,右脸有很明显的五指红印,苡安站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贱人!”说着就是一巴掌。 “你怎么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鹤青哥哥?你以为这样,他就会多看你一眼吗?”苡安声嘶力竭。 不远处的石柱后面藏满了各宫各处前来看热闹的仙娥仙倌们,见那一巴掌甩下来,清脆响亮,甚至还有回音,听着就很疼的样子,禁不住“噫”了一声,下意识地后仰闪躲。 “你怎么敢?怎么敢的?”苡安左右开弓,那石榴脸顿时被打肿了,任她哭喊求饶都没用,想逃,又被抓回来。 宫人们见此场景,面面相觑,知道这样不妥,想上前劝阻,却又不敢。 我哪里忍得住,从他们身边穿过,喝止道:“住手!” 苡安侧目斜视,看见是我,双眼微微一眯,嘴角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你了?”我徐徐上前,气定神闲地问。 “哼,”苡安冷笑:“你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被鹤青哥哥赶出来吧?”她围着我踱步,绕到我身后:“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的。” “东岳山山神之女石榴,在武神殿下的饮食中下了‘君心侧’,试图以此控制殿下与她合欢,被殿下发现,现已禀明天后,要将她驱逐出天界。”苡安环顾四周,大声说道。 石榴听见自己的丑事被揭发,哭得更大声了。 那些躲在暗处的宫人更是炸开了锅,忘记自己这会儿是在“偷听”,明目张胆地交头接耳起来。 “君心侧?” “给武神殿下下毒?她怎么敢的?” “哼,我就说下界地仙,缺少教化...” “真是伤风败俗...” “亏得当日天后娘娘好心好意将她留下,不然她爹眼巴巴地带女儿来天庭宫宴,再原封不动地给送回去,可要羞愧死了。” “唉,娘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谁会想到她竟是个不安分的。” “咳咳咳...”我虽然不知道“君心侧”是什么,但“合欢”二字还是听得懂的,苡安说得这样露骨,我只好用咳嗽来掩饰尴尬。 苡安继续咒骂:“那山神老儿还想将女儿送上天,给武神为妃,她配吗?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连带着她父亲也要被治个教女无方的罪,活该,一家子寡廉鲜耻,痴心妄想!” 那石榴本就哭成了个泪人,哪里还受得这番羞辱,拼命挣脱束缚,大喊一声就要去撞柱子,被我一把抱住,死拉活拽,不让她自寻短见。 不管有无名分,石榴好歹也是曾经由天后指名纳进宫的,如今就算犯了错,也该由天后下旨将她送走,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在武神宫外轻生啊。 这仅一墙之隔,若她在此触柱而亡,世人会怎么说鹤青,山神和那一众地仙又岂会善罢甘休,若到时引起九重天和下界不合,岂非横生变故。 “还不快来帮忙!”我朝追出来看热闹的荣杉荣芊喊。 二人闻言立即上前,手忙脚乱地按住石榴,不让她做傻事。 我在石榴耳边轻声道:“想想你爹,想想你东岳山山中的精灵,若你惹出什么事端,你以为天庭不会为了天家声誉而灭口吗?记住,你的死除了使关心你的人伤心之外,根本无足轻重。” 我其实并不讨厌石榴,在我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被宠坏的,爱耍性子的小孩而已。 说实话我其实有些羡慕她,她的父亲虽然位阶不高,但是真的爱她。 石榴愣了愣,停下动作,不再寻死觅活了。 她也算是个明白人,不过为情所困,做了傻事而已。 我想她的童年一定过得很幸福,所以即使上到九重天,也完全不会自卑,面对喜欢的人,也没有身份有别的僭越之感,反而大胆追求。 谁不想拥有这样恣意的人生,任性妄为一次呢? 至于她对鹤青用“君心侧”,我猜应该也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会是什么人呢... 我将目光投向苡安。 没想到她也正看着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你是铁了心要护着她了。”苡安盛气逼人。 “我不是护着她,是我护着武神宫,天后娘娘一刻未下旨赶她走,她就还是武神宫的人,”我也刻意提高了声量:“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她?” “君心侧,”我慢慢逼近苡安:“我连听都没听过,应该不是九重天上的东西吧?这种毒物会是哪里出产的呢?” 我凑到苡安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难道是...蛮荒?” 苡安一吓,瞳孔猛然收缩。 这些微小的细节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苡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难道是因为这手段你也用过?” 当初,她违反军令,偷偷混入天兵的队伍,跟着鹤青去蛮荒,打乱了他的行军部署,这件事我在还没有化成人形之时就听说过了。 听说之前,他们还维持着兄妹之谊,可自从蛮荒回来之后,鹤青就彻底将她厌弃了,连多瞧一眼,多说句话都不乐意。 我不知道当初在蛮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结合她身上的魔气,我可以大胆猜测一下。 叛乱者联合魔界余孽在蛮荒闹事,他们在堕神刑苍这里得知苡安对鹤青有私情,便以“君心侧”为饵,诱导苡安给鹤青下药,说是只要武神服下此物,他就是琼华仙子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掌中之物,他的心将永远在她这里,此生除了苡安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情难自已的苡安信以为真,给鹤青下了药。 事后我翻阅书籍,才发现君心侧是以东荒所产的一种情花入药,配合惑心草,沉香,绥魅子所制,原名忘忧散,乃是给受伤之人缓解病痛用的,后来炼药之人发现,只要提高药中情花的剂量,那忘忧散就会有催情的效果,于是研制出了“君心侧”。 所以我猜鹤青一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君心侧”,甚至很有可能中招,这也使他不得不延缓了对蛮荒的用兵。 也许这就是为何这一次鹤青能辨别出莲子汤中被下了药,也是他会如此生气的原因。 一百五十五、桃木簪 一瞬间,过往的片段在我脑海中回放,我又想起镜湖森林里寒修以苡安的性命做要挟,逼我们现身的那一幕。 我甚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寒修就是抓住了苡安这些把柄,威胁她引我们,不准确得来说,是引我自投罗网。 或许魔族早就计划要大举入侵了,那一缕留在苡安身上魔气,就是他们最初在蛮荒与苡安接触时,提前设计好的。 我又想到了幽冥之径,这种连接两个空间的高阶术法,难道不需要在两头都有人照应,共同施法吗? 那末又是谁在镜湖森林里,开启了幽冥之径呢? 如今的天界为何会对沾染魔气的神仙如此抵触,因为魔族能仅凭这一缕魔气,操控对方听命于自己,受到控制之时,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察觉。 这么一想,我顿觉手脚冰凉。 琼华啊琼华,你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苡安一副阴谋被揭穿,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心中更是有了七八分底,于是附耳低声说道:“你不是说武神殿下什么都不告诉我吗?蛮荒的事我可都知道,他不愿公之于众,是给你,给北溟仙族留颜面,我自然会尊重他的意愿,不过你若今日执意在此生事,我保证,你的丑事也别想隐瞒。” 苡安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眸中掠过骇人的恶意。 这个表情我很熟悉。 那日我和腾蛇姥姥在与她对阵时,她也是这般疯狂狰狞。 苡安甩动右腕,手上的镯子幻化出一把光刃。 我见她动了杀念,急忙飞身挡在石榴面前。 苡安冷笑一声,光刃一挥,剑气翻飞,我一挥衣袖,化风为刃,与之对抗,但法器对所有者灵力修为都是有加持的,更何况苡安身负北溟仙族至宝,天极环,而我的术法才刚有了一点进步,拆过十余招后便渐渐落了下风。 苡安出招却越来越密,剑刃划破了我的左臂。 “琼华仙子,你确定要在这里逞凶吗?这里可是武神宫...”荣杉忍不住高喊。 而此时的苡安似乎已被心中的怒火蒙蔽了心智,听到荣杉这样说,竟然提剑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宫仙侍杀去,我见状连忙去救,但苡安孤注一掷,光刃所指处,轻易就冲破了我的防御阵。 我双手半握相对,张开界场,苡安跃上半空,居高临下望着我。 从我这个角度看,苡安的一只眼睛竟是黑色的,瞳孔则透出一点红光,她那一双大而圆的美目此刻看着着实有些恐怖,我闭了闭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苡安凌空舞剑,在半空旋转,剑气化成金色飞刃,来势汹汹,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来。 结界在我面前无声碎裂,我睁大了眼睛,想着身后的荣杉和荣芊,还有石榴,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可是我被这摧枯拉朽般一边倒的形势给弄懵了。 怎么回事?我虽没有法器加身,但也不至于如此一败涂地。 苡安的灵力怎么会提高这么多?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苡安的剑侠。 不,一定还有我可以做的,想啊!快想! 可任凭我内心如何呐喊,手脚都像是灌了铅似的。 难道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谁都保护不了吗?我有些绝望。 必须承认,我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无法招架。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悲壮地用身体抵挡,无数飞刃向我袭来,我身上顿时出现多道血印,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这时,伴随着耀眼的华光,一人从天而降。 肉眼可见涌动的灵力将周围的气都隔开了,浮光掠影间,那人随意地反手送了一剑,剑气化作一只蓝色莲花朝苡安而去,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举起光刃抵挡,却瞬间被蓝莲吞没,花瓣极速收缩,只听她尖叫一声,蓝莲燃烧起来,化作蓝焰将她包裹起来。 只有鹤青才有如此强大而温暖的灵力场,我放了心,踉跄几步,倒在他身上。 鹤青揽着我的肩膀,急问:“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蓝莲阵法内的苡安见状更加癫狂,她收起光刃,手环化成一个个金色飞环,冲击鹤青的蓝莲阵法,却无法冲破束缚,她甚至不顾烫伤,用双手拼命拍打,无能狂怒。 我示意鹤青不可做得太过,他这才收了法术,剑气划开蓝焰,瞬间熄灭,苡安被灵力震得猛然朝后退,手环碎裂,断成两截,她也随之摔倒,趴在地上,愤恨地看着我。 “荣杉,”我有气无力道:“去把琼华仙子的手环捡起来。” “阿善!”荣杉心里有气,不肯照办。 “去捡。”我轻轻说道。 “我去,我去。”荣芊连忙说。 我站起来,拱手道:“向仙子赔个不是,弄坏的手环,武神宫会派人修好送回北溟,还请仙子收手,不要把事情闹大。” “不必了!”苡安一把夺过荣芊手里的手环,目色晦暗无光,黑如深潭,她勾起嘴角,冷眼望着我与鹤青。 苡安握着断裂的手环,紧紧咬住嘴唇,咬得极为用力,以至于唇边都渗出血,脸色惨白,蓦然转身离开了。 “殿下,殿下...”这时,石榴跪着爬过来,拉着鹤青的衣角:“殿下,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求求你...” “来人,将东岳山山神之女送去我母后那里,听后处罚。”鹤青却十分决绝,断然说道。 “等一下。”我叫住要把石榴押走的天兵,不顾身上的伤,蹲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姑娘这么年轻,何苦如此执着,这世间如此之大,总有属于姑娘的姻缘在等着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找到属于你的机缘。” 石榴哭哭啼啼,泪如雨下。 鹤青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 事后,他将我送回烟落居修养,惹来蕊芝一通责备:“这好好的才回来,怎么又弄一身伤?” 她怀里有话,拐弯抹角地骂道:“下界除祟也没见伤成这样,怎么回到九重天反而被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天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呢。” 鹤青面带愧疚道:“是我没有照顾好阿善...” 我听蕊芝口气不大好,再下去只怕是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了,也怕她为难鹤青,连忙撒娇道:“哎哟,我好饿啊,想吃糯米糕了。”我抓着蕊芝的衣袖晃了晃:“姑姑给我做糯米糕好不好?” 蕊芝撇了撇嘴,终是拧不过我,叹了一口气道:“等着吧。”说完便去厨房给我弄吃食去了。 我在烟落居修养了好几日,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无力,怎么睡也睡不够,也没什么胃口,除了蕊芝的糯米糕,什么都吃不下,蕊芝想请医官来看一下,我怕身上的魔族精元露馅,被瞧出异样,始终不肯,只说躺躺就好了。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长久以来,我都不能正视身上有魔气这件事,我认为自己只是病了,等修养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鹤青也再没有跟我提及,尽管他已经知道了,我们总是绕过这个话题,以至于我也不敢开口,将关于苡安的事告知于他。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不是我俩的默契,而是横跨在我们之间一道过不去的坎。 第六日,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终于没有那么疲惫了,感觉可以下床,便想去蟠桃园转转,没想到居然在园子里碰到了鹤青。 他一袭白衣不染尘埃,长身玉立仪表堂堂,笑容干净从容,清秀的脸棱角分明,端正挺拔,一双瑞目明亮有神,既有文雅俊逸之美,又不失硬朗和气宇轩扬。 是每看眼都能让人心动的长相。 这不是谪仙临世是什么? 鹤青转过头发现了我,笑逐颜开:“你怎么起来了?身体没事了吗?” 我也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这几日几乎天天都在我这儿,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一呆还呆上个大半天。 武神宫没别的事做吗? “这是什么?”我见他手中拿着刻刀和一支木钗,好奇的问。 鹤青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我...” 我摊开手笑道:“给我看看。” 鹤青孩子气得把手藏道身后。 “给我看看嘛。” “不行,还没做完呢。”鹤青显得有些拘谨。 “先给我看看嘛。”我伸出手绕到他身后想去拿那簪子,双臂环抱着他的腰。 鹤青将手举过头顶,不肯给我看。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我故意逗他,争抢不休,忽然不小心被地上的断枝绊了一下,我刚大病初愈,尚还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便整个倒向鹤青。 鹤青顿时愣住了,睁大的眼睛多少有些慌乱,身躯发烫,还微微颤抖,缱绻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我咧嘴一笑,忽然踮脚,靠得他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趁他愣神之际,抬手抢过他手里的桃木簪。 “拿到了!” “诶,”鹤青还想夺回,无奈放弃,难为情道:“我,我想为你亲手做一只桃木簪子,不过...雕的不好。” 我看那簪子虽然满是笨拙的刻痕,不过雕琢的鲤鱼尾栩栩如生,连上面的鱼鳞都一片片镌刻出来了,我举起桃木簪,放到太阳底下,真心赞美道:“真好看。” 鹤青笑道:“你喜欢就好。” “呐,”我把桃木簪递还给他:“帮我带上吧。” 鹤青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插在我的发髻上,左右端详半天。 “好看吗?”我问他。 鹤青不答,定洋洋地看着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我的发鬓,将我多余的发丝挽到而后,轻柔的手滑向我的侧脸。 我两颊绯红,害羞得低下头。 毫无征兆地,鹤青忽然附身吻了吻我的额头,湿润柔软的唇印在我的眉心。 他这是干什么?我怔怔地摸了摸额头,心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只盼他再对我做一次。 鹤青抱住我,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心跳起伏,不禁心旌摇曳,沉溺在这片温存中,只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阿善,你受过册封,照例...照例已经可以另辟洞府了,你可还愿意在我这武神宫里住了?”鹤青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笑道:“怎么,殿下不愿留我?” “你肯留下,我自然是欢喜的...”鹤青连忙说。 我搂他搂得更紧了,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那便好。” 这时,一卷通文令飘来,自顾展开,金字耀眼。 “他们找到石莹了。”鹤青放开怀抱。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扒拉着鹤青,没好气道:“抓石莹不是遣云宫的事吗?” 鹤青甜蜜叹息:“恐怕有些棘手,我还是去一下吧。”他摸了摸我的头:“乖,过几日再来看你,你若休养得差不多了,也可回武神宫等我。” 我这才依依不舍地与他分开。 他离开的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硬挨到天将未明才睡过去,却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我握着一把黑色弯刀,满身血污,身后硝烟弥漫,尸骸遍野,死的有魔族,有天兵,我就犹如那索命的厉鬼,浑身蒸腾,吐着白雾,黑气缠绕,面目狰狞,杀红了眼。 我猛然惊醒,大汗淋漓,一看日头,才刚过卯时,原来我只合了一会儿眼。 “怎么了?”这时,蕊芝走进来,见我捂着胸口喘气,不禁问道:“脸色怎么那么差?发生什么事了?身上还疼吗?” “哦,没,没什么...”我掩饰道:“我没事。” 为了不让蕊芝看出端倪,我匆匆回到武神宫,却并无事可做,想去找南宫明,不巧他今日当值,我有些无聊,便去找了白雅洁。 藏书阁内外整修,里面的经书都被拿出来晒了,阁楼外搭满了脚架,仙倌们上漆的上漆,修筑的修筑,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我没见到白雅洁,倒是偶遇了广成君。 广成君元昊志行高洁,并不自恃身份,事事亲力亲为。 “你是来找白雅洁的?”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我怕给白雅洁惹麻烦,连忙否认:“没,没有。” “那就是来找刑廉的了?” 我讪讪一笑:“也,也不是,就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见宫人们事务繁多,我主动提出要帮忙。 广成君笑道:“武神宫这么闲吗?二弟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这么快?”我脱口而出。 这不过才一天。 我有心避开鹤青,就没打听他的行踪,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 广成君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哑然,随即又附身拾弄那些藏书。 “我听说石莹带着诛仙剑躲入了锁妖塔,那他们就没什么能做的了。”他淡淡地说。 我不解地问:“锁妖塔是什么地方?不能进去抓人吗?” 广成君摇摇头:“锁妖塔虽建在凡间,却有天界秘宝法天象地镇压,那地方只进不出,神仙进去恐怕也是要被关在里头的。” 我讶异:“世上竟还有这种地方?” 一百五十六、引魂珠 广成君道:“听说锁妖塔乃是梵天圣祖所建,由人间几大修仙门派共同看守,庇佑一方,若是贸然进去,别说可能出不来,若是不慎动了里面的机关,致使千万妖魔出世,那才是大祸一件。” “哦...” 我听得有些走神,不过广成君看着我的时候,我还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 这时,刑廉托着一大摞书笺从藏书阁里出来,他单手抱书,极为不便,没托稳,走了两步,手肘一松,卷轴掉落滚了一地。 藏书阁的侍书走过来,看着掉在地上的经书,痛心疾首:“你,你怎么毛手毛脚的,藏书阁里的可都是典藏,很多经书甚至是稀世孤本,你是广成宫派来的吗?做事也太不小心了。” “怎么了?”广成宫主事的仙倌听见动静,过来询问。 “你看...这...这...”这侍书官倒是对事不对人,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爱书如命罢了。 广成宫主事只好赔礼:“这位小倌是新来宫里的,还不懂规矩,而且他曾受过重伤,断了一条胳膊...” 侍书官看了看刑廉的左臂,发现那儿只有空荡荡的袖子,面露讶色,似乎是后悔自己刚刚太过辞严色厉,连忙说:“我这儿不需要人了,你,你去干点别的吧,这,这书也不用你搬了。” 刑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那侍书官扭头就走,他只得垂下手,落寞的背影怅然若失。 “花瓶的事我都听说了,”广成君道:“是我没能好好约束宫人,观察不周...” 我心不在焉地说:“殿下不必道歉,殿下乃是一宫之主,岂能面面俱到。” “刑廉!”我顾不上与广成君说话,叫住他。 刑廉木然回头,见到我,双眼似乎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怎么来了?”他沉寂地说道。 “我来看你啊。”我垂了他一拳,把他垂得退后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咳咳...没事...”刑廉低下头:“我听说你受伤了,没想到还那么有力气。” “我都好全了,你看,”为了逗他开心,我故意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没事了。” 兴许是看我脸色不太好,他张口想问些什么,但是没问,抿了抿嘴唇,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唉你叹什么气呀,真是的,”我追上他:“蕊芝说,叹气会把好运气叹掉的。” 刑廉还是那么沉默寡言,问他他也不说,表情空茫茫的,颓然如一只困兽。 “诶你怎么回事啊,跟你说话呢。”我拉了他一把。 刑廉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面含隐怒,看得出他是想发火,但忍住了,只说:“没事的话,你就回去吧。” 我倒希望他发火,这样我至少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来找你玩你不高兴吗?”我不依不饶地继续堵他。 他终于发怒了,对我吼道:“我没有心思同你玩,你刚刚立下大功,受到册封,修为大进,可我呢?我现在就是个废人!我连书都抬不动,我是废人,废人!”他拿右手拼命砸自己的脑袋。 “好了刑廉,”我制止道:“停下!停下!” 可刑廉根本不听。 “够了!”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刑廉脸上,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到底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我大声说道:“事情不想发生也发生了,你只能面对!” 刑廉强忍着泪水,终是没能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你的手是因我而断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恢复的,”我深深地看着刑廉,举起手说:“我发誓。” 刑廉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大滴大滴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到唇边。 “好了好了,快擦擦。”我拿出手绢在他脸上胡乱摸了一通。 “你干嘛呀。”刑廉推开我,终是被我气笑了。 “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哭哭,羞不羞。”我揶揄道。 刑廉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好了不逗你了,”我笑道:“我饿了,你们广成宫放饭没有?” “有的,我带你去。” “那你下午再带我在藏书阁逛逛吧。” 刑廉笑笑,雨过天晴:“好。” 吃了饭,我在晒书场晃悠,随手翻阅。 “你想看什么书?”刑廉问:“他们晒书都是有规律,分门别类的,你想看什么我带你去找。” “嘶...”我琢磨着应该怎么说:“就是...有没有那种将专门讲法器法宝的书。” 刑廉道:“自然有了。” “不过,你找这类书做什么?”他问。 “当然是要想办法找一件称手厉害的法器了,”我一拍手:“当日苡安不过是仗着她的法器,才侥幸胜了我。” 其实我心里想得是,要不是她有法宝傍身,我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这口气我岂能咽得下去在? 若我也有这样的武器,苡安怎会是我的对手? 本是那广成宫主事让刑廉别干活的,他也就没有负担带着我四处翻看,好巧不巧,又偏生又偶遇上巡视的广成君。 他并未苛责,反而和颜悦色地问:“你们在找书?” 刑廉不敢搭话,只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 “读书好,”广成君笑道:“为善最乐,读书更佳,不知道你们想找什么书?” “想找法器相关的书。”我直接回答。 “哦?那我来给你们推荐一本吧。”说罢,他领着我们走进藏书阁。 这地方台阁高筑,藏书量甚多,与天神院的天经阁想比亦是不遑多让。 求学之时,我读书不多,连课业教授的都没明白,也就是《灵异志怪集》一本烂熟于心,这时候可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广成君遥遥一取,书便飞到他手中了,拿了两三本,递给我说:“这些是我觉得比较有用的法器相关的书,有介绍上古十大神器的,有讲解法宝锻造之法的,你且先看着吧,不过近来藏书阁在修缮,所有书籍都不得外借,你先在这里看看,等修好了再借回去。” 我欠身行礼:“多谢广成君殿下。”说罢便和刑廉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慢慢翻阅。 我倒是真像那做学问的学究似的,像模像样地研究起来。 广成君推荐的书还真是一本法器百科大全,不仅天经阁里收藏有实物或者画像的法器这里面几乎全找到,还介绍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法宝。 我也是看了书才知道,原来我师父经常穿的大红白鹤绛绡衣竟也是件宝物,书中说此衣袍水火不侵,寻常刀剑更是难伤其分毫。 我还看到了昆仑镜,诛仙剑,老君的丹炉,还有盘古斧,神农鼎,伏羲琴,崆峒印,轩辕剑等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书中还讲述了这些神器的来历,有些可以考证,有些则真假难辨。 又翻了几页,我看到了鹤青的法华剑,书上说,当世有五大法器可堪与上古神器媲美,或因自身之力,或因其使用者而出名,它们分别是,神剑法华,鬼刃岑缨,魔刀錾月,妖珠万灵和仙剑诛仙。 我读得津津有味,翻到下一页,一柄如弯月般的黑刀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顿时呼吸一滞,脑中一片空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就是我昨晚梦到的那把刀吗? “这,这是什么?”我问刑廉,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刑廉撇了一眼书,随口说道:“这上面写着呀,魔刀錾月,是先月神舒望的法器。” 我喉咙一紧,嘴唇发干。 “你怎么了?”刑廉察觉出我的异样。 魔刀錾月...魔刀錾月? 我从未见过此刀,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的? 莫非那个梦是一个先验的预兆? 我忽然有些害怕,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吓醒的时候,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一刀一刀下去带给我杀戮的快感挥之不去,当我的手指触到温热的血,那简直是世上最棒的感觉。 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心神激荡不已。 不行,不能再回忆了,我强行把颤抖的手压下去,怕自己真的会变成梦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时,天上突然降下一道惊雷,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紧接着,又是一声雷鸣,轰隆作响,外面刚刚还是艳阳天,这会儿已是乌云密布。 “怎么回事?”侍书和仙倌纷纷说道:“这好像是要变天啊。” “上面的人没跟雷公电母打过招呼,让这一两日都别在这一带降雨吗?” “这可麻烦了,要不要收书?” “修缮事小,毁了典籍事大。” “去问问?” “走,去问问。” 这日藏书阁上空大雨骤降,狂风呼啸,侍书官和宫人们为了抢收,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事后更是啧啧称奇,说是天宫问了一圈,都说自己没有降雨,这要追责都没法追,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施法显灵。 我与刑廉自然也去帮忙了,只是我的伤本就没有好全,这一淋雨,病情就又有反复。 刑廉说我里外跑了几次,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怎么叫都叫不醒,差点没把他吓死。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 三种精元在我体内运转,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极限,我的身体终于是被拖垮了。 期间鹤青来看过我,他在我耳边轻声细语,温热的手指触摸着我的额头。 我那时其实有些知觉,只是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选择装睡。 又过了一日,我师父来看我了。 蕊芝告诉玄女师父,说我不肯请医师来看病,就这么自己熬着,师父听罢叹了一口气,开始打坐运功,为我疗伤。 “师父。”我幽幽转醒,只觉得体内有一股强大的灵力在我体内游走,冲击着我的膻中和神阙二穴,让病恹恹的我有了些精神,可以自行运功摆平那些不听话的精元之力。 “别拜了,快躺下吧。”玄女师父道。 她右手食指和中指蕴力,抵在我的眉心,继续注入灵力,那种压在我胸口的沉闷感慢慢消失了,我只觉得体内一股力量被激发,在我的腹中掀起强大的漩涡,帮助我修复自愈。 玄女师父并没有收起法术,还在用灵力探索,好一会儿在停下,看上去忧心忡忡。 “好了,没事了。”玄女师父道。 “师父,我...我...”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一开口便有些哽咽。 “什么都别说了,安心养病吧。”玄女师父柔声道。 我想向师父询问我的身世,我想她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为什么我身上会有魔气,会有三股精元交织,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每每总是问不出口。 “师父,你又要走了吗?”我问。 玄女师父点点头:“听说东荒海域极州附近有黑龙现世,我得去看看。” “黑龙?” 玄女师父说:“龙族乃是四大神兽之首,向来被视为祥瑞,可是黑龙不一样,自古以来黑龙现世,都是大凶之兆,预示着世间可能要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 我陡然坐起身:“这么严重?那师父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吗?” 玄女师父笑笑:“这可能只是传言,并无实证,你放心,师父只是去看一下,不会轻举妄动的,况且有腾蛇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我望着师父,满脸忧愁。 师父微微一笑,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当日你通过琯考进入武神宫,我没来得及贺你,现在你又被天帝册封,可有什么想要的奖励没有?” 我搂着师父的胳膊,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我只想要师父多陪陪我。” 师父刮了刮我的鼻尖,笑容可掬:“都这么大了,还跟师父撒娇呢。”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小椟,说:“这是师父给你的贺礼。”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椟中静静的躺着圆润的宝珠,呈极深的霁青色,如墨般浓重,只有从某些角度看,能看出些许幽蓝。 玄女师父道:“此珠名曰引魂,是师父从长留仙翁处得的,当年大战时,我曾救过他坐下两名小道童,是以他便以宝珠相赠。” “这珠子本是一套,有五个,名叫五色珠,他把其中的玄珠送给了我,这些年我都随身佩戴,虽无甚大用,可我发现它能够吸纳多余的灵力,使修炼时不至于因灵力暴涨而走火入魔,甚至爆体而亡,与你正好有益,若是受了伤,其中蕴含的灵力还可以为你疗伤。” 我想着,能吸纳灵力,自然也就能吸纳魔气,妖力了,师父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说。 “谢谢师父。”我拿手指触着冰凉的引魂珠,轻声说道。 一百五十七、弹指一瞬 我和师父都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就是这引魂珠里残存的一丝魂魄,让洛梓弈可以凭此招魂引魄,将我支离破碎的灵魂拼合起来。 “你入定吧,”玄女师父说:“为师教你一套游神御气之法,助你调和体内精元。” 我肃然点头,立刻照做。 玄女师父道:“你听好了,这是一种斡旋造化,洞察周天,逆经转穴之术,可化天地之炁为自身法力,也可聚集的元炁散化与天地相合。” “为师的时间不多,今夜必要教会你,开始吧,”玄女师父道:“外师造化,内发心源,天地为炉,九息吐纳,日月耀辉,瀚海沧溟...” 师父与我练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晨露未曦时方才成。 “好了,今后你也要照此勤加修炼,记住,邪不压正,只要自身浩然之气过硬,便不会走歪路。”玄女师父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水,和蔼地说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再次拜谢师父。 这时天还未大亮,周围一片昏暗,我送师父出门,转头看见烟落居的房顶上停靠着一只巨大的蛇头,宛如塑像一般,着实吓了一跳,若不是蛇眼转动,甚至都无法察觉那是尊活物。 我朝腾蛇姥姥欠了欠身,颔首致意,腾蛇姥姥挪动了一下身子,吐着蛇信,蛇息喷到我脸上,蛇头缓缓落地。 “好了,去休息吧,别送了。”玄女师父道。 我躬身道:“师父此去千万小心。” 玄女师父点点头,登上蛇头,蛇身立起,高耸入云,庞大的蛇身蜿蜒直上,乘风而去。 天神院,金池边,冬至刚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一群新入学的学生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起哄。 我与南宫明站在他们中间,只见他一声银甲,威风凛凛,与周围雪景融为一体,嫣然一副将军气概。 他刚从东荒雨师国回来,去平定鲛人族叛乱。 学生们兴奋地搓着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道:“你们说这场比试是南宫将军胜还是觅波仙子胜?” 南宫明笑笑,张开手掌,一把沉重古朴的枪便出现在他手上,他挥舞几下,霍霍生风,清辉四射,让人忍不住赞叹一句:好枪! 一旁的学生连忙说:“我,我觉得是南宫将军胜,听说他在东荒大展神威,独自带兵逼退鲛人族的进攻,立下大功。” “南宫将军刚受天帝陛下册封,正是一时气盛,风头无两,觅波仙子可是好久都没出山了...” 我闻言撇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用枪的?” 南宫明笑道:“这把枪是殿下所赐,名曰疾风,他说我更适合练枪。” 问你了吗?这么急着炫耀。 我低头看了看腰间那柄匕首,满心不悦,鹤青送他这么大一把枪,就拿个小匕首敷衍我。 “那就请南宫将军出招吧。”我抬手道。 南宫明粲然一笑:“来了,看招!” 他灵力涤荡,衣袂飘扬,气如长虹,一杆枪跟长在他身上似的,使得灵活如游龙,招里藏招,奇诡莫测。 我双脚点地,想着许久没见过南宫明出手,也不知他有多少长进,不如暂避其锋芒,如此倒是保存了实力,可终究是失了先手,气势也短了一截。 “总是逃不行啊,”南宫明追在我身后,得意洋洋地笑道:“仙子也接我两招吧。” 我停下脚步,侧身后一退,脚底生风,风诀化作风刃,射向南宫明,他随意轮动手中的枪抵挡,全不在话下,我又结起水阵,使出雷劫,都被他一一化解。 “仙子这样下去可是要输。”南宫明的枪如风卷残云,似秋风扫落叶般将我的招数全部挡了回去,枪杆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地面都被砸出一个凹陷来。 他步步紧逼,毫不手软,竟一点情面也不留,他的枪看上去沉重,枪法倒是灵活多变,我不断向后,直到避无可避,只好拔出匕首抵挡锋刃。 南宫明的修为确实上升了不少,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好在没脱手,不然才真是出丑。 且不说他耍枪的功夫,就是这步法也颇为出其不意,奔行起来浮扁影掠,飘逸绝尘。 我收了攻势,问:“你这步法,可有什么名头没有。” “仙子好眼力,”南宫明故作礼谦,一口一个“仙子”得叫,还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此乃我南宫世家独创的步法,是从寻常的行军步中悟出来的,名叫‘惊虚步’。” 我想怪不得双脚犹如四腿,进三步,退一步,让人捉摸不透,连我的五雷阵中的每一道雷击都能避过。 看来这小子跟着他大哥没少学本事,那末枪法一定就是跟着慕枫学的啦。 鹤青待南宫明倒是好,派人教他这个教他那个,却只晓得反复让我练《安灵曲》。 炼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嘛。 我笑笑,挥手散去上空乌云,天顿时放晴,那些学生都看得呆了,从叽叽喳喳变得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入松,沙沙作响。 “来吧。”我握紧拳头,向着南宫明狂奔,身形如电,动作迅捷。 随着我纵跃如飞,全力使出一拳,我的身后竟出现一个龙影,随着我挥出的那一拳呼啸而出,直冲南宫明而去。 我感到腹部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腹中旋转,并不断散发力量,红光暴涨,向外扩张,以至于周围旁观的学生都受到了波及。 这时,一个身着玄衣之人忽然出现,闪身挡在南宫明身前飞快地抻出剑鞘里的一柄青剑,朝着龙影挥出。 剑越转越快,将地上的落叶花瓣卷起,只未能破我的拳势。 玄衣人横剑一挡,浑身气浪飞舞,霞光炽热,来人并未退缩,拼着一口气与龙影殊死一搏,忽又甩袖收势,紧接着立刻举剑,刺向龙须处,龙影猛喝一声,虚无的妖力化成的龙影竟被劈成两半。 “阿善,你怎么回事,越发没有轻重了。”来的正是泰莱神君,他比之前更老成了,开口就教训我。 “这里可是九重天,”他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收起你的妖力。” “可我本就是...”我刚想辩驳,就被他堵了回去:“好了,请你们来是了给学生示范的,不是来捣乱的。” “还不是南宫明,”我噘嘴道:“他,他欺负我没有法器...” 泰莱神君转向我,语重心长道:“法器和灵兽一样,都是讲究机缘的,你才活了几千年,这对神仙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等时候到了,你自会找到与你有缘的法器的。” 南宫明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袖:“这次算我不对,我给你赔礼,你别生气了。” 他这么说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我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而大度地说:“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 “那此番是谁胜了呢?”一名学生问道。 泰莱神君刚想说修习术法,不是为了比胜负的,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当然是我了,”我沾沾自喜:“你们南宫将军赢不了我这招。”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一拳是妖力催动的招式,唯有看清妖气的来源,并以比之更强大的灵力注入才能破,泰莱神君也是知晓这一层才化解了我这招,南宫明这傻小子又怎么能知道呢。 “真厉害!”那群无知新生们啧啧称赞。 “敢问仙子这招叫什么?” “啊?”我愣了愣,这是我随意使出来的瞎招,并没有名字,我只好胡诌道:“叫...叫...叫龙破天。” 一旁的泰莱顿时一滞,斜眼瞥向我,讳莫如深。 “对了,我还在东荒碰到了玄女娘娘,她还向我问起你的近况呢。” 课后,南宫明屁颠屁颠追上我。 “哦...”我有些心不在焉。 算起来师父去东荒已经有一年多了,而期间鹤青再没给我派过任务,只让我一直留守武神宫。 虽然知道他担心我,但心中难免不忿。 凭什么? 他是觉得我身上带着魔气,就会堕入魔道? 很多个夜,我在宫中辗转反侧,便会开始怀疑,他这到底是为我好,还是防着我? “泰莱神君为什么不让我用妖力?”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啊?”南宫明不解。 “他刚刚对我说‘这里可是九重天,收起你的妖力’,为什么?天界诸多妖神妖仙,也没说不让使用妖力呀?那木狼星君不还化出真身作战呢嘛。”我心怀不满,什么话在我耳朵里都是偏见。 “没说不让用,只是在天界修妖道终非正统,况且你刚使的那招那么厉害,少不得要传到遣云宫耳朵里,引起他们的窥探堤防。”南宫明道。 “还有,你也太不会起名字了吧,”南宫明笑道:“什么龙破天,你想破哪门子天?这叫有心人听去,又是一番说道,好在大家都知道你的脾气,没什么坏心,又有武神殿下护着...”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武神宫,见鹤青还没回,转了一圈便出门去了。 “诶,你去哪儿啊?”荣杉远远地叫住我。 “我,我去...”我支支吾吾道:“我去广成宫啊,去找刑廉白雅洁唠会。” “哦...这样啊,”荣杉笑笑:“那你几时回来?” 我盯着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是武神殿下让你看着我的是不是?”我绕着荣杉转了一圈,戳她脊梁骨:“哼,叛徒!” 师父虽教了我游神御气之法,可我的三股精元还是会此消彼长,时时都会在我体内交织翻腾,弄得我苦不堪言。 当然了,这也和我这些时日懒怠修炼有关。 只是我苦练这游神御气术,修为却并未有大的长进,于我实在是一种消磨,早半年我还日日刻苦修炼,渐渐就松懈下来了。 这几乎使我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我来到镜湖森林深处,对着一棵参天神木口吐真言:“天启神喻,见幽不明,愿奉巫灵,祈为指路。” 话音刚落,我的面前出现一条幽径,尽头处泛着光亮。 那里就是巫神塔前的琉璃台了。 半年多之前,我为刑廉断臂再续四处求医问药,都说治不好,老君甚至想出什么以莲藕重塑肉身的主意,被我断然拒绝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有办法,自然还是自身的为好。 我想到鹤青曾说他小时候渡劫受伤,他的师父永晟帝君将他带来巫神塔医治,书中也有记载,巫者有灵,能与天地相同,医术高强,便想着来镜湖森林碰碰运气。 原以为自琯考之后,巫神不会愿意再显灵见我,正当我兜兜转转,找了半天没找到准备打道回府之时,巫神塔在我面前出现了。 我欣喜若狂,立即步入,只是没见到白泽,但我也没在意。 巫神周身荧光笼罩,她告诉我,她大限将至,可能随时都会羽化。 好在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于是这大半年间我便不间断地来镜湖森林为刑廉求药,还在巫神的指点下开始修炼。 师父认为只要我的灵力清气够强大,就一定能压制住体内的妖魔之力,但巫神却不这么觉得,她认为可以兼修,灵力是力,妖力也是力,为何不可加以利用。 所谓天道为正统的想法本就是后人强加的,在创世之初,天地万物本就大同。 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我不明白我的体内为何会有三股精元,我太痛苦了,每每发作我都彻夜难眠,甚至都不敢睡,睁着眼硬生生挨到黎明。 若在此时入睡,我就又要做那个嗜杀的梦了,虽然梦中的我杀得很畅快,但梦醒之后我的感觉并不好。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般压在我心头,无人诉说,我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 我不敢将此事告诉蕊芝,鹤青和师父,也不敢同南宫明,刑廉,白雅洁他们讨论。 但凡有人能为我出谋划策,我也不会来叨扰即将仙逝的巫神。 我把我的心事都说与巫神知,我的烦恼、困惑,我的不甘和担忧,甚至我与鹤青之间的事,我的顾虑和自卑,以及我不得不用若即若离的态度来对待这段关系。 从鹤青对三公主与凡人相恋这件事的态度就能知道,实际上他从骨子并不认同他们的结合,只是本性善良,不愿妹妹受苦,但这并不妨碍他卫道者的观念。 那若我以真面目示人,他还会爱我吗? 还会有人站在我身边吗? 一百五十八、围炉 说到悲伤之处,我每每激动落泪,靠在巫神的肩膀上哭。 不知是不是受体内精元波动的影响,我最近时常情绪多变,烦躁易怒。 巫神总是耐心聆听,像母亲般用温柔的手抚慰着我。 她说与其压制不如疏导,只要我足够强大,是完全能同时掌控三股力量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修炼妖力和魔气要比我清修灵力来得容易得多,进步得也很快。 不过巫神嘱咐我,天界中人最害怕异端邪类,让我切不可随意展露。 可我终究没忍住,使将出来,好在对手是南宫明,应该不会借此大做文章。 “停下吧。”我练到一半,巫神说。 她问我:“你今日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我...我,我没有啊。”我又一次陷入到自己的情绪里,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状态。 “今天就到这里吧,”巫神道:“你神思恍惚,心绪不宁,根本就练不好。” 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见我杵在那儿不走,巫神道:“你先回去吧。” “我,我不是有意走神的,只是...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我结结巴巴,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师父总说修炼需顺势而为,息精养神,修心静气,方能顿悟,入逍遥之境,可您却说修炼是逆天行事,握死生,转轮回,乏筋、逆骨、洗髓,历经磨难后才能蜕变,重获新生,到底...到底谁说的是对的?” 巫神缓缓说道:“你师父教你的是修仙之法,而非修炼之法,她说得没错,但与你并不适用,神有心魔,魔亦有神性,世间万物皆可成神,亦皆可化魔,你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巫神转身取来一个罐盅递给我:“这是这次的药,记得让他在三天内喝完。” 那罐盅密封着,仍能闻到一股子又苦又腥的味道,也不知前几次,刑廉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喝下去的。 “巫神大人,刑廉的手...还要多久才能恢复?”我不禁问。 “我的药再喝上三个月,到时候把刑廉带到这里来,让我看看他伤口的情况,再看是断臂再续,还是断臂重生。” 我脱口而出:“还要三个月?”又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巫神愿意医治刑廉,那是出于她的悲天悯人的善心,并非她就应该帮我。 “我,我去跟他说一声。”我连忙拜别巫神。 回武神宫的路上,我恰遇武神宫的天兵天将凌云而至,为首的是鹤青,即使身披铠甲,穿着战袍,身上也没有丝毫杀伐之气,反而显得儒雅沉静,身侧一边站着慕枫,另一边则站着一个少年小将。 这少年看着有几分面熟,我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姐姐!”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是...他是...” 鹤青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回想起那日在观墟台为三公主云华仗义执言,挺身而出,一力阻止遣云宫的天官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一切都历历在目,现在想想都还觉得有些不自量力,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当初那个留着剃桃头,扎着羊角辫,长得圆乎乎胖墩墩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我也变了很多,多少有些谨小慎微了,依着我现在明哲保身的性子,还会不会如先前这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星阁老的弟子,叫杨望山。” 连名字都变了,这是想改头换面,计划已久。 原来这些年不止鹤青时常下界教导杨天佑,他还拜了天星阁老为师,短短几年时间里,竟一路修炼上来。 “可我记得当年广成君传天帝旨意,说他未得召见,永不能再登天庭,这样把他安排进武神宫真的不要紧吗?”我依旧有些不放心。 “无碍,现在无人知晓他的身份,”鹤青低声道:“天佑学了本事,便想建功立业,以此让我父君将三妹从桃山下放出来,他一片孝心,我怎好不帮他。” 我忧心忡忡,但鹤青帮自己外甥救妹妹本无可厚非,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见我呆立不语,鹤青笑道:“反倒是你,这么冷的天,在此处做什么?”他脱下外袍,也不避讳众人视线,很自然地批在我身上,握起我的双手:“你看,手这么凉。” 刚刚在镜湖森林修炼,冰天雪地里打坐了好一会儿,能不凉么,只是方才不觉得,被鹤青的双手一捂,这才感到一股暖流由指尖涌上心头。 一旁的慕枫识趣的侧过身,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往旁边挪动,天佑年纪小,面皮薄,见状更是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撇过头假装没看见。 “我...我就是无聊,四处转悠一下,谁叫你近来都不派任务给我了。”我不打算让鹤青知道我偷偷修炼之事,岔开话题。 鹤青轻浅一笑:“东荒之事,有天佑和南宫就够了,你在天宫自由自在的,难道不好吗?” “不好,”我噘嘴道:“你没看我都闲得发慌吗?” “若你是在无聊,可以去找你那些老同学玩。”鹤青温和地说道。 “找谁啊?”我嘟囔:“南宫他不是有任务,就是要守南天门,要么就是被他大哥盯得死死的,要他用功上进,哪有功夫跟我玩儿。” “白雅洁呢,天天满脑子就是效忠她的广成君殿下,生得这么美,却是个木头,一点趣味也没有,找她呢,也只有听她弹琴抚乐,闷都闷死了。” 鹤青抿嘴笑道:“那不是还有那个叫刑廉的仙君吗?” “他...” 刑廉最近有些怪怪的,总是躲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我给他的药难喝。 “他自从断臂之后,一直都心情不好...” “没有找老君药王为他医治吗?”鹤青问。 “找了,都说断臂难续...” 鹤青叹了口气:“他是为了救你才断了一条手臂的,照理合该由武神宫来想办法帮他治疗,我这次去东荒,也认识了几个医术高超的巫医,改日我再派人...” “不用了。”我连忙说道,见鹤青微微一怔,我又说:“这种小事,我能自己解决,就不麻烦你了。” 鹤青张口道:“这怎么能是麻烦...” 我截住他的话头,拉着他说:“你好不容易回宫,今天天这么冷,不如我们围炉煮茶吧。” “好啊好啊。”杨天佑孩子心性,听说有吃的便高兴。 穿过宫门,文锦和一众仙娥在殿外守候。 “殿下何以穿得这样淡薄,”文锦见鹤青的大氅穿在我身上,瞪了我一眼:“底下人也不小心伺候着些。” 鹤青笑道:“好啦,我没那么娇弱,没事的。” 文锦给他递了一只手炉,鹤青道:“阿善想围炉煮茶,正好我也乏了,想喝口茶消解消解,劳烦你去煮一壶,顺带再拿些果品点心来。” 我一听,哪好意思让文锦动手,连忙说:“吃的嘛,还是要自己动手准备才香。” 鹤青想拦我,我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慕枫也告退:“属下去军中视察慰劳一番,就先告辞了。” 鹤青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勤勉,这才刚回来,且让他们松泛松泛,你一去,可不又拘着了?不如明日再去吧。” “是啊,这都到饭点了,慕枫将军再努力,也得吃饭吧,总不能真的废寝忘食,饭都不吃了。”我盈盈一笑。 慕枫有些无奈,看上去是真的很不想呆在这里,但又推脱不掉。 我让荣芊荣杉帮忙整治了一桌子吃食,还拿了些昆仑山上摘的水果,端来时见到杨天佑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我笑问道。 大殿悠悠焚香,帘子一掀,带进一股子寒气,与烹茶氤氲的雾气缭绕在一起,青翠的茶叶经水一冲,带了一点点光泽,颜色更加嫩绿饱满。 “在说三千年前的大战呢,”杨天佑两眼放光,唾沫横飞:“武神殿下战无不胜,横扫千军,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种种英勇事迹至今仍广为流传,为将士们称颂。” 鹤青端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脸被蒸腾的茶气遮挡,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尤其是华音谷一战,双方厮杀激烈,死伤惨重,听说那里地理位置险要,易守难攻,是进入魔宫的最后一道防线,有大批魔军死守在那里,更是由魔族公主夜叶心亲自领兵,天兵久攻不下,最后是殿下最后将魔族公主逼入绝境,并将她打败的,传闻可是真的?” 听到夜叶心这个名字,我端着果盘的手不自觉地一颤,心头不知为何,隐隐作痛。 “她是叶心公主的女儿!” “她是叶心公主和那个卑劣之徒的女儿,她身上流着肮脏的血!” 镜湖森林中,衡武与寒修的咆哮在我耳边回荡。 尽管事情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那可怕的死亡威胁带来的寒意仍使我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你冷吗?”鹤青问:“要不要去换身暖和的衣服来。” 我摇摇头:“没,没事。”暗自扣紧了手指。 杨天佑兴致不减,继续说道:“听说那魔族公主一死,魔军士气大挫,在暗河边抵挡天兵的魔尊得知其死讯,当场气绝力竭而亡,魔军由此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天兵这才一鼓作气,消灭了魔族主力。” “有传闻说...说那魔族公主乃是...乃是两族结合所生,天赋异禀,魔功了得,殿下究竟是怎么打败她的?”他锲而不舍地问。 鹤青轻缀一口茶,默然不语。 慕枫道:“目未所睹,不可轻信,传言未必是真的,事实并不像你...” “慕枫,”鹤青轻喝一声:“够了,不要再说了。” “天佑,你也累了,吃点东西,早些去休息吧。”鹤青平和地说道。 杨天佑终于看出鹤青似乎并不太想提及当年之事,张了张口,神色略显惶恐。 这天晚上,我本想给刑廉送药,荣芊进屋传话,说武神殿下想听我弹琴。 “听我弹琴?宫里那么多仙乐师他想听我弹琴?”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盯着我多练几遍《安灵曲》的借口,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违逆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去了。 这下雪天大晚上的,不是平白折腾人么。 我气汹汹地跑到书房,正要兴师问罪,门一打开,只见鹤青换了一身轻薄便服,在静室里捧着书昏昏欲睡。 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揪心,鹤青睡梦中都眉头紧皱,也不知是被什么梦给魇住了。 我取下他手里的书,又给他批了件衣服,点起安神香,净手后坐到琴前开始弹奏起来,我的琴技并不高明,别说和白雅洁比了,就是和普通的仙乐师比,都是及不上的。 随着我的弹奏,鹤青似乎是放松了不少,神色没那么紧绷了,但我却如白天修炼时那样,有些心绪飘忽。 昏暗的灯,漆黑的夜,细密的雪... 一切看似平静安宁,我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抽离感。 我是谁? 这是哪?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个地方弹琴? 悠扬的古琴在我手里变得越来越激烈,直到发出“铮”得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琴弦断了。 鹤青被琴声惊醒,坐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见听慕枫急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殿下!殿下!” 风雪随着他推门而入被带进来,屋子里一下凉了不少。 “怎么了?”鹤青问。 “东荒,东荒出事了。”慕枫低声说道。 “什么?” 他们这才刚平定雨师国叛乱,从东荒凯旋而归,怎么又出乱子了? 慕枫拿余光瞟了我一眼。 “不必避讳阿善,快说吧。”鹤青道。 “回殿下,我不是避讳觅波仙子,是...是她师父...” 我与鹤青同时站起来。 “我师父怎么了?” “玄女娘娘怎么了?” 我俩几乎异口同声。 “她...她被人偷袭,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刚刚由龙族三太子护送回天宫。” 我大惊失色,什么人敢偷袭我师父,居然还能得手? “原来先前鲛人族是诈降,假意投诚,待天兵退去后,重新集结,于今夜攻破雨师国。” 鹤青眉间的川字越发深了:“以鲛人族的军备数量,就算是卷土重来,也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打败雨师国。” “回殿下,是...是有人里应外合,于酉时打开了雨师国都城的大门,并在城中放火造势,雨师国士兵没有防备,守城将领还被一支冷箭射瞎了右眼,百姓见城中起火,以为都城已被叛军拿下,纷纷放弃抵抗,这才...” “酉时。” 便是我们围炉煮茶之际。 想来那远在东荒的雨师国国民也刚结束一日劳作,正在要享用他们的晚膳,却没想到祸从天降,飞来横灾。 一百五十九、有刺客 “我要去看我师父。”我心急如焚,说着就要冲出去。 “这会儿玄女宫乱成一团,仙子就不要去凑热闹了,”慕枫拦住我说:“你又不会医术,有老君和药王在,他们一定会尽力救治的。” “对了,王母娘娘也来了。” 提到西王母,我确实有些退却,实在不想和她打照面,可又放心不下。 “对了,腾蛇姥姥呢?”我忽然想到,有她相随,师父怎么可能遭人毒手重伤昏迷不醒呢。 “听说,她失踪了。”慕枫压低了声音说道。 “失踪了?” “驻守雨师国的龙族军队中有士兵说看到她常常深夜外出,行踪诡秘,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你快说啊!”我越发急了。 “还说有巡夜的士兵指认,说就是她打伤了驻守城门的士兵,打开了都城的大门,放鲛族叛军进入...” “不可能...”我根本不相信:“这不可能,腾蛇姥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我师父忠心耿耿,她...” 鹤青劝慰我:“阿善,你先别急,慕枫说得没错,现在夜已经深了,玄女宫上下现在想必也无暇他顾,贸然前往只能添乱,不如你先去休息,明日一早我便登门,等我问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可我如何能睡得着。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勉强捱了一刻,翻身坐起,披上外衣偷偷出门去了。 我必须知道师父到底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东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根本无法入眠。 趁着夜色,我飞身入玄女宫。 这是我第一次到访玄女宫,平常师父都不大在宫中,是以拜入师父门下这么久,我竟一次也没来过,不过今晚倒是不怕不认路,如慕枫所言,玄女宫此刻灯火通明,端水送药的仙娥们来来往往不间断,手里捧着的纱布都沾满了血。 “玄女醒了没有?”正殿前,西王母诘问。 药王叹气,老君抚须,均摇头不答。 西王母本就看不上九重天的这些老神仙,想来也是担心师父,这才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谁承想竟没有一个堪用的。 她用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说话啊!” “王母娘娘莫急,”老君回道:“玄女娘娘法力高强,性命无虞,只是近身挨了一招,对方下手又极重,导致娘娘血淤气滞,灵脉受损,所以一时醒不过来...方才已让娘娘服下了真元丹,我与药王已经联手为娘娘调理生息,相信已无大碍了,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无人打扰,应该就会好起来。” 西王母皱眉问:“到底是什么人伤她?” “是...是...”老君有些为难。 “根据伤势判断,可能是...是蛇杖。”药王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蛇杖?难道说... “你的意思是,是她的坐骑腾蛇下的手?这不可能。”西王母的反应跟我差不多。 王母神色颇有几分嫌弃,一脸“你们两庸医到底会不会看病”的表情。 老君连忙说:“我与药王也不敢轻易断定,这才没有上报。” 西王母脸色稍缓,我则迅速变了身装束,扮成玄女宫的仙娥,混入殿内。 师父的床头站着两位宫女,我迎上去,殷勤地说道:“两位姐姐忙了大半夜,一定累了吧,不如先去休息一下,这里交给我来伺候。” 二位仙娥互望一眼,犹疑了一下:“你是...” 玄女师父虽然不常在宫中,但御下严明,此刻玄女宫中也是乱中有序,并非一盘散沙,我见两个宫人并不因我几句话就离去,只好表明身份。 “我是玄女娘娘的弟子阿善,听闻师父受伤,特来看望,又怕给你们添麻烦,只好悄悄地来,我看一眼师父便走,请二位姐姐行个方便。” 仙娥这才说道:“原来是觅波仙子,娘娘时常提起你,每次回来不过几日,也要抽时间去看你,若是不得空,便要念叨好久,说白受了你这个徒弟,都没教你什么。” 我微笑不语。 “那就辛苦你来照顾了,不过切不可打扰到娘娘,老君阁下方才说,娘娘需要静养。” “那是自然。” 宫人们退去后,我连忙扑到师父床边,只见师父双目紧闭,凝脂般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怎么会这样...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些手足无措。 那可是我师父,创世神之一的九天玄女,在其他创世神或踏入虚空,或身归鸿蒙之时依旧怀着一颗救世之心,感浮图之慈悲,救众生之困苦,是以她也从未被人们遗忘。 直到这一刻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强大的女神,竟然会被暗算至此。 我又觉得自己太脆弱了,一点小事就能把我的信仰摧毁。 忽然,玄女师父的眼皮动了动。 “师父,师父。”我殷切呼唤。 “阿善。”玄女师父缓缓睁开眼。 “师父!你醒了!”我激动道。 “师父,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腾蛇...”我急忙问道。 “不是她,”玄女师父打断我:“绝不是她。” “阿善,你知道腾蛇与我本是同族,当年相柳为了破境,强行修炼,导致妖气反噬,走火入魔,成了蛮荒十大凶兽,肆虐六界,我虽早已晋升神位,却无法保下族人,天帝本欲降罪蛇族,要不是念在腾蛇大义灭亲,抓捕相柳有功,又甘愿脱离妖界入神族,天帝是断然不肯饶过他们的。” 我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妖界之事,自有妖皇定夺,凭什么天帝就能掌握六界的生杀大权。” 玄女师父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咳嗽了两声,转而说道:“这次为师元气大伤,等痊愈之后,说不定要闭关一段时日,你一定要替为师看顾腾蛇,若她真的陷入什么危险,你一定要救她。” “师父放心,既然师父相信她,我就相信她,待我去东荒查明事情真相,把腾蛇姥姥找回来...” “不可!咳咳咳...”玄女师父听到我要去东荒急岔了气,猛烈咳嗽起来。 “师父,师父...”我局促地拍了拍师父的背:“怎,怎么了?” “你...你还是呆在天宫吧,不要去东荒。”师父轻喘着气说道。 “为什么?”我不理解,想起师父临走时说的,要去探明黑龙现世的真相,问道:“是因为那条黑龙吗?师父可有查到什么?” 玄女师父摇摇头。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别说不一定会碰到那传闻中会降下灭世之灾的黑龙,就是碰到了...”我本来想说就是碰到了也有鹤青保护我,话到嘴边改了口:“就是碰到了我也不怕!” 师父继续摇头:“那里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福泽之地,听师父的话,不要去。” 这时,我感到背后有一丝异样,面前的玄女师父突然睁大眼睛,从她的瞳孔中,我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立在身后。 “小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玄女师父一把推开我。 只见一道冷光没入她的身体,她随即吐出一口血来。 我退到床头,吓得手脚僵直,无法动弹,但师父已经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我知道我得振作起来。 “救,救命啊...” 是的,我指的振作就是喊救命。 我扯着破锣嗓大喊:“来人!有,有刺客!” 叫了几声后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喊叫,都没有人来。 怎么回事? 殿外明明有西王母亲自坐镇,更有无数宫人医官把守。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紧张地环视四周,终于发现整个寝殿都被一种强大的灵力场给包围了。 来人修为深不可测,怪不得可以在人手众多的玄女宫出入。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我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终于立定,咽了咽口水。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玄女宫。”我大着胆子喝道。 对方浑身裹着黑纱,根本无法辨认,但我总有一种直觉,这人我见过。 会是谁呢... 我暗自调动丹田中的妖力,一抬手,面前凝结出数十枚冰箭。 可奇怪的是,这个不速之客居然模仿我的动作,也凝结出一整面冰箭,数量远超过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正面对抗吗? 以对方的修为,要杀我,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可他却不动手,在这儿与我过家家。 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们都没有犹豫,同时运起真气,催动冰箭射向对方,冰箭相撞,击成齑粉,但对面的冰箭实在太多了,其中有不少突破箭阵射向我,我一挥衣袖,双手负背,捻了个风诀相抗衡。 冰箭一直逼到我眼前才被风刃碾碎,吓得我出了一身汗。 冰系术法这样了得,让我想到一个人。 魔君寒修。 我目不转睛地紧盯那个杀手,却看不出一丝破绽。 他的身上看似并没有魔气,我也分辨不出对方的精元。 但若是寒修,他没必要隐藏身份。 刺客浑身散发着寒气,这是他真气外泄化成的形态。 面对如此强大的内力,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人面覆黑纱,我却莫名觉得他冷笑了一下。 忽然,刺客又朝我冲杀过来,我一抬手,释出一道电击,被他轻轻一闪避开了,我张开双臂,数道闪电齐发,那人纵身上跃,凌空翻滚,竟将这些雷击全部化解,随即抛出数道诀阵,砸向我,我一直想将来人引开,远离师父的床榻,却被逼得后退连连。 来人靠得越近,我越感寒凉,只见刺客握手为爪,内蕴劲力,直向我抓来,我侧头一避,忽然闻一股异香。 这股香气有些熟悉,却又有些寻常,我好像以前闻到过很多次,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闻到的。 正在我失神的当口,刺客翻动手腕,一掌击中我的右腹。 我被打飞,撞上床沿摔倒在地。 挨了这么一下,我能确定了。 是妖力。 支撑对方驱动术法招式的内元是妖力。 此人的寒气与寒修是截然不同的,身上的冰冷竟带着些许暖意,妖力化成的暖光也是莹白色的,看上去并不具锋芒,却颇有攻击性。 他打中我腹部的一击,我与体内妖力的漩涡相碰撞,激发出一种强大的威势,从而产生共鸣,掀起一阵能量的涟漪。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与那刺客互相望着彼此,似乎都在揣测对方在想什么。 女子。 我能确定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除了身上的香气,还有对法术法间巧妙的转折变化,带着些许阴柔,那些弹指翻腕,气劲交击的招式虽然极难应付,但步法翩翩,惊鸿绝艳,那身段仿佛像是在起舞。 然而冲突的爆发就在一瞬间,我和她几乎是同时发动,身影一闪,便激烈交锋起来,诀阵和咒印化作残影,我们都没有用武器,却几乎能听到金铁互击之声,偌大的寝殿都变得拥挤起来,那刺客上蹿下跳,满屋子追着我打,若不是有刺客布下的结界,只怕这屋都要塌了。 只是无论发出怎样惊天的声响,屋外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察觉。 可惜我并不擅长火系术法,也不敢使出来与之硬杠,但用冰系术法,一来我的修为远不如对方,二来总感觉有些有些互相助长,相倚为强的意味,房间里越来越冷,也不知师父躺在那里受不受得了,反正我是快要被冻死了。 转眼间此处就变成了一个冰窟,我的行动也很快受到限制,又中了那刺客几招,被打吐血,来人不给我休息喘气的机会,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墙上。 我拼命蹬腿挣扎,只见她抬起右手,一支冰箭在她的掌心凝结。 她这是要一箭了结我。 “放开我,放开我。”我挣扎得更厉害了,喉咙被卡着,却还死命地喊道。 我丧命于此也就算了,只怕我死之后,师父也要惨遭毒手。 片刻之后,冰箭便已成形,蓄势待发。 情急之下,我体内妖力爆发,忽然浑身光芒大作,心脏剧烈跳动,一张口居然是一声咆哮,细细听来,竟似龙吟,喷涌而出的妖气如海啸般激荡,震得整个寝殿都抖动了一下,我甚至听到屋外的人竟也受到这股妖力波及,纷纷倒地呻吟。 低头一看,我发现我的身上忽然出现一件精美的铠甲。 一百六十、龙鳞甲 那铠甲是由一片片鳞片组成的,鳞片质坚,泛着五彩异光,我能感受到这具鳞甲拥有强大的妖力,与我丹田之中的妖气漩涡相生相益,绵绵不断。 鳞甲极为有灵,我甚至觉得它是一件活物,能感受到其心跳和气息。 方才我的性命受到威胁,危难之时,是它主动显形保护了我。 但这却不是我的鳞片。 鱼鳞可不长这个样子。 而且我活了三千多年,都不知道身上还穿着这么一件东西。 这鳞片看上去比较像是... 像是龙鳞。 对,没错,是龙鳞。 之前我在广成君给我的法器百科中就看到过用龙鳞做的法器,是一只手套,戴在手上,防守时龙鳞闭合,刀枪不入,进攻时龙鳞竖起,可在对手身上留下无数细密的口子,鳞片锋利坚硬,可移山填海,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 蛮荒境内很早之前就有用龙鳞做武器的传统,只不过龙鳞稀有,不易得罢了。 我还在书上看到过一样与我身上这件有些相似的东西,叫龙鳞甲。 不过这龙鳞甲比那手套又有不同,那可不是普通的龙鳞所制,而是用龙身上最坚硬的逆鳞。 众所周知,龙鳞拔了还能再长,可这逆鳞拔了,就再也长不了了,足见这件法器有多珍贵。 这么一想,我顿觉头皮发麻,脊背冒汗。 龙鳞甲可是东海的镇海之宝,怎么会在我身上?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发光的鳞甲,越看越觉得像。 此时刺客离我最近,自然也受到了鳞甲的妖力影响,被直接弹出数丈远,撞在书架上,将师父书收藏的书籍字画撞落一地。 但没过多久,我还在震惊之中,她就已经从废墟中爬起来了。 我感到她不但没有恼怒,甚至还有些兴奋,冷眸闪过一丝疯狂。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什么身段体香,单凭这双美目,我就应该看出她是个女的。 神族仙族合并之后,天界多了不少女神仙,但要细算一遍,还是筛查得过来了的。 究竟这九重天上有什么人与我师父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忽然间,刺客眸色一变,眼睛变得通红。 我知道她是暗中现出原形,好释放妖力。 所以刺杀并没有结束,仍在进行。 只见刺客掌心之中凝结起冷光,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刚要后退,却发现动弹不得。 不好,她是想用压倒性的妖力,强制封印住我的行动,好对我下杀手! 我咬着牙,用尽全力抵抗,想冲破束缚,脸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床上窜出。 定睛一看,一条腰粗的花纹大蛇张开巨口,咬在刺客的脖颈处。 刺客大怒,运起妖力,打在大蛇的七寸处,大蛇吃痛,松开口,软绵绵地跌落。 “师父!”我大喊。 师父为了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给予那刺客致命一击。 我发现我的声音不再空灵回荡,像是在水下说话一样,而是变得掷地有声。 原来师父不但重伤了刺客,还破了她的术法,解开了寝殿内的结界。 门外之人果然立刻听到动静,闻声而动。 刺客捂着脖颈,流血不止,红眼乜斜,瞠目切齿,却也知行踪暴露,只得跳窗而逃。 下一刻,西王母便带人冲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到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横眉竖眼冲我吼道。 “玄女!”西王母见我抱着身受重伤的师父,一把推开我,将师父抱回床上。 “是不是你!”西王母探了师父的鼻息,紧急招老君上前医治,然后转而抓着我的衣领质问:“是不是你下的手?!” 从她仇视的目光和深恶痛绝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我已是恨之入骨,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我心惊肉跳,连忙说:“不,不是我,是一个蒙面人,浑身裹着黑纱,是一个妖族女子。” “你也是妖族女子!”西王母大吼一声。 她用顶怨毒的眼神看着我:“当年就不该带你回来,玄女说要收你为徒时我就该一力阻止,我早知道养着你就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恶是流淌在你血脉中的本性,根本无法改变...” 我忽然生气了,大动肝火,对长久以来受到的歧视和不公待遇的委屈这一刻统统爆发出来,忿火中烧,喷涌而出。 “都说了...我不是狼,也不是虎!我是鲤鱼精,是鲤鱼精!”我身上的鳞甲感受到了我的怒气,激愤爆发,巨大的妖力将在场的半数都震翻了。 一片鳞甲飞出,从西王母的侧脸边划过,没想到鳞片竟这般锋利,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细小的口子。 西王母彻底怒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想现在若是四下无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泄愤。 温嘉并其余几个仙子过来,将我按在地上。 “觅波仙子,以下犯上,欺师灭祖,不顾禁令擅闯玄女宫,给我带回昆仑,押入水牢!没有我的命令,永世不得出来!”西王母拂去脸上血痕,厉声道。 不容我申辩,温嘉并几个灵力高超的女仙官已经将我绑走了。 久违的瑶池如此寒凉,我扭动着身子奋力挣扎。 “你们凭什么关我,我做错什么了?” 离开昆仑山这么久,没想到这里的人还是这么恨我。 “我已经拜入武神宫,受天帝陛下亲封,我看你们谁敢关我?!”我撒泼打滚,对着那些女仙又踢又咬。 这时,蕊芝的声音忽然响起:“王母娘娘泽批天下,功德无量,是当今天界最有声望的女神之一,别说武神,就是天帝来了也要给几分薄面,如何关不得你?” 她看着我的眼神,失望已极。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黯然神伤,片刻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 那些女仙都以为我疯了。 我是疯了。 终究,这个地方仍旧没有一个人是信我的。 罢了,我一个鲤鱼精,除了失去自由,水牢与我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 “放开我!”我甩开左右:“我自己下去!” 说着我缓步走入瑶池,只露一双眼睛,挟嫌地看遍了在场的每一个。 我要让我这双怨恨的眼成为她们的噩梦,最后才慢慢没入水中。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很久之前。 我又过回了瑶池中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沉闷生活。 昆仑的仙娥每日来给我喂食,面带嫌恶,却又不得不做。 我就像是被养在瑶池中的灵宠,无人在意,可有可无。 转眼十多日便过去了,我终日在瑶池中游荡,神思恍惚,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否离开过这个地方。 天宫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场梦?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来给我投喂的仙娥说:“听说抓住了。” “什么抓住了?”另一仙娥有些莫名其妙。 “还能是什么?就是那个腾蛇,”仙娥小声说道:“玄女娘娘到现在都没醒过来呢,听说这次伤及了元神,没这么快能好,短则几年,长则可能要上百上千年,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知道,王母娘娘都急疯了。” “哦...听说经过上次的事,王母娘娘越发小心了,一直贴身照顾着,就怕再出什么闪失,每日衣不解带,不眠不休,日日住在玄女宫中,也不回昆仑山。” “那怎么成,王母娘娘可是昆仑山的主神,山中禁制都是由她的神力维系的,若总不在,这边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呸,还不是拜这个小畜生所赐。”仙娥朝着瑶池啐道。 “姐姐也别生气,都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只能做好份内之事。” 两个仙娥甩下手里的米糠,便匆匆离开了,待她们走后,我浮上水面,吃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 呸,又是馊的。 我顾不得生气,脑子里全是刚刚二人的对话。 她们说腾蛇被抓了。 被抓了... 这不是梦,我确实拜了玄女为师,去天神院求学,而后通过琯考进入武神宫,又因平定祟乱而受天帝嘉奖... 而玄女师父也确确实实在东荒受了伤,腾蛇失踪,被怀疑与鲛人族有勾连,暗中偷袭我师父,打开了雨师国的国门... 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必须离开瑶池。 师父清醒时曾嘱咐我,让我一定要帮腾蛇,我自然是明白她与腾蛇的情谊的,既然答应了,说什么也得把腾蛇救出来。 我感到身上鳞甲在微微振动。 这一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龙鳞甲一直穿在自己身上,那为什么以前不出现,近来却忽然与我有了感应。 难道是我跟着巫神修炼妖族元神的缘故? 既然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 再说了,我要还呆在这个地方,早晚也会被这群刻薄的小仙饿死。 有鳞甲在身,逃离水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只需小心避开昆仑山的耳目。 尤其离开昆仑的路,必须要横穿蟠桃园,路过烟落居,园中常有仙娥值守,很多时候蕊芝都会亲自巡视。 “姑姑,检查过了昨天没有给蟠桃园除虫,有十七棵果树受虫害。”我走了一会儿,便听到碧莲的声音传来。 我藏身蟠桃树后,远远望去,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把戒尺,正耀武扬威地要惩戒一个新来的仙娥。 “昨日不是你当值吗?为什么不除虫?”蕊芝开口问道。 那仙娥跪在地上,胆怯瑟缩,结结巴巴道:“那那虫子...太恶心了...” 蟠桃树会生两种虫,一种叫食心虫,专吃果实,小小一只,色白,跟蚕一样蠕动,尤在丰收之际泛滥,若是放任不管,犯了虫害,望过去整棵树都是白的,钻到蟠桃里能把果核都给嚼了。 还有一种叫桃蛀螟,这种虫要稍大一些,有翅膀,长得大的能有人手指粗,颜色跟树杈子差不多,这种虫不挑食,叶子,树干,花,果实什么都吃,所以几乎一年四季都有,收翼趴在树上时根本不易察觉,突然张开翅膀能吓人一跳,确实恶心。 蕊芝捂额,一脸“一届不如一届”的无奈。 “你不是银杏树成的精吗?还会怕虫?”碧莲不客气道。 仙娥伶牙俐齿:“我们银杏可不长虫。” 这时,我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爬过,低头一看手边的树杈居然动了,可能是察觉我发现了它,桃蛀螟张开翅膀想飞走,惊得我一缩手,差点没叫出声来。 树叶沙沙作响,蕊芝和碧莲同时发现桃林中的动静。 碧莲打发露茶来林中检查,我屏息静气,恨不能与这蟠桃树融为一体,情急之下,忽然想到可以引鸟雀来分散露茶的注意力。 那边,碧莲继续呵叱道:“哼,怕虫你来我们蟠桃园做什么?” 银杏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听说昆仑山山明水秀,乃是福地洞天,与我的木灵精元有益,我就来啦,”她撇嘴,小声道:“谁知是来做苦力的。” 接着又话里有话,不阴不阳地说了句:“碧莲姐姐又不干这些,哪里知道干活的辛苦。” “我偷懒是我不对,可我怎么知道这大冬天的虫害都不停歇...”银杏说着,还委屈上了。 这时,露茶从林中走出来。 碧莲被怼急了,拉不下脸,又说不过银杏,只好转而问露茶:“林中可有什么异常?” 露茶摇摇头:“只是几只鸟雀在争食罢了。” “真的吗?我看着那树枝晃得厉害。” 露茶没在意,只说:“可能是风吧。” 银杏插嘴道:“碧莲姐姐可真是惯会使唤人的,有没有异常,姐姐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事儿又不做,交给人做又不放心,可真难伺候。” “你说什么?”碧莲再也忍不下去了,抬手就要给银杏一巴掌:“你做错事,还敢顶嘴。” 没想到银杏居然一把抓住碧莲的胳膊,还顺势站了起来,甩手道:“我在下界,也是长在灵山中寺庙前,受香火供奉,为山中精灵朝觐的,这里除了蕊芝姑姑,大家位阶相同,都是在这蟠桃园做事的,谁又比谁高贵?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犯了错,我认,我下次不会了,你凭什么狗仗人势教训人?” “你...”碧莲气得不清,要不是露茶拉着只怕是要冲上去揪银杏头发了:“你说谁是狗?你说谁?!” 那银杏根本不怕,白眼一翻:“谁仗势欺人,谁就是狗咯。” 我心里笑笑,了不起,了不起,碧莲这是遇上硬茬了。 忽然就有些羡慕银杏,想当年我要是有她这么勇,也不会平白忍气吞声,憋屈这么多年了。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想趁她们正闹着,使个潜踪术,闪身到蟠桃园门口的假山后面,然后再伺机逃出去,没想到途中没踩稳,踏了个空,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我反应快,在落地之前瞬移走了。 碧莲银杏吵得不可开交,露茶忙着劝架,都没注意到这边。 但在那一瞬间,蕊芝却回了头。 她最终还是发现我了。 我发誓有一刹那,她甚至与我四目相对。 但蕊芝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训斥:“闹够了没有!还不快去拿除虫的药水来喷洒,干不完今天都不许吃饭。” 一百六十一、灵蛇蛋 天牢的镣铐冰凉,环境阴幽,但都不及我内心的寒冷。 “说,腾蛇究竟藏在什么地方!”遣云宫的刑狱使又将我从牢房里出去拷问。 这是我今天挨的第四顿打了。 传闻说的没有错,这地方谁来的都得疯,没有人能熬过遣云宫的严刑拷打,神仙也不行。 不过短短两日,我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皮了。 三天前我从瑶池逃出来,第一时间就回到武神宫。 端坐在静室中的鹤青神情忧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神却异常坚定,他向来云淡风轻,从容不迫,我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也不知他在穷思竭虑些什么。 我推门进去,鹤青抬头看到我,眼神中竟没有一丝欣喜,唯有惊讶。 我微微一怔,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我在瑶池水牢呆了大半个月都无人问津。 是不是和西王母一样,他也觉得把我关起来为好? 这一刻我多想发疯,多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看我的,是不是也觉得我随时都会入魔,颠覆六界,成为灭世的祸端。 可是我没有,我很平静,我们互望许久,相对无言。 “阿善,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过了一会儿,鹤青终于开口。 我的心一沉,宛如一潭死水中丢进一块石子,却再也掀不起涟漪。 “腾蛇被关在哪里?”我走过去,蹲在鹤青身边,仰头望着他。 “遣云宫刑狱司的天牢。”鹤青垂头看我,轻声说道。 我心头一悸,知道遣云宫一定拿到了一些实证,至少是他们所谓的证据,才施行抓捕关押的,还把腾蛇关到那种地方。 那可是死牢,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非六界大逆不道,十恶不赦者不能入。 “我想救她,你能帮我吗?” 此刻我多恨自己的无能无用,到这个时候也只能开口求他。 “阿善,腾蛇她...她已经全部都招了...”鹤青深感无奈。 “我不信!”我忽然大喊,见鹤青一愣,我也愣住了,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她跟了我师父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背叛她,怎么会忍心做出伤害我师父的事。” “这...”我拼命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当中肯定有什么隐情,鹤青,你信我,玄女宫那晚,师父短暂得清醒过,她跟我说伤她的不是腾蛇...我求你帮我,帮我救救她好不好?” “阿善,阿善!”我差点要就要跪下,鹤青扶着我的肩膀:“你冷静一点。” “我已禀明父君,此事疑点众多,不可轻易下定论,况且腾蛇乃是玄女娘娘的灵兽,她现在昏迷不醒,我们若随意处置,反而是对她的不敬,父君已经同意着手调查此事...” “来不及的...”我无望地看向鹤青,呢喃:“来不及的...” “你应该比我更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腾蛇如今已经屈打成招了,再下去只能被他们挖出更多莫须有的罪证,到时候即便是我师父醒了,也救不了腾蛇了。” 我见鹤青为难,退而求其次:“至少让我见腾蛇一面,问清当时的情况,以及她为什么会失踪逃跑。” 鹤青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去安排。” 于此同时我从瑶池水牢逃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王母虽然没有让遣云宫插手,但也没有停止对我的追捕。 我只能乔装成鹤青手下去天牢探访。 幽暗的天牢深不见底,感觉温度都比外面低,刑狱官居然直接把我们带到了行刑室。 “啊!”随着一声鞭挞,腾蛇的惨叫声传来,我无法镇定自若,鹤青暗中拉住我,默默朝我摇了摇头。 “武神殿下大驾光临,何等荣幸。”宁喻转过头,手中拿着特制的钢鞭,半边脸上沾着血,双眼通红,狞笑着说道。 刑架上,腾蛇满身血痕,奄奄一息。 鹤青站到我身前,再一次挡住我。 “武神宫负责平定东荒鲛人族叛乱,腾蛇与此事有关,我需要单独提审。”鹤青不动声色地说。 “单独提审?”宁喻扬眉表示怀疑。 鹤青抬手示意,慕枫随即呈上通文令:“已经与御灵神通报过了,宁执事是有什么疑问吗?” 宁喻嗤笑:“我怎么敢呢?殿下请便。” 他扯下一块白布,擦了擦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临走时扔下一句:“我好心提醒一下殿下,这老东西口风紧得很,被打得半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希望殿下能有所收获。” 我咬着牙,握紧拳头,指甲都抠到肉里,硬生生将怒意压了下去,直到宁喻离开。 “腾蛇姥姥!”我冲过去查看她的情况,见她面无血色,眼神呆滞,心知不好,便以妖力为她疗伤续命。 妖族精元最快的输送方式是从口出,我不想让鹤青看出破绽,只能遮遮掩掩,输到一半便停了。 好在腾蛇已经恢复一点元气。 “你怎么样?”我急忙问道。 腾蛇却只是虚弱地喘气。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你为什么逃跑?” 腾蛇闭上眼,无力地摇头。 “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我激动道。 腾蛇却仍是摇头。 我大声叱问:“你知不知道师父被人偷袭了,她伤得很重,到现在都昏迷不醒,我怀疑天界有人要对她不利,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头绪,只有你把实情告诉我,我才能查下去。” “不是我...”腾蛇终于开口了。 “不是我伤她的。” 我连忙说:“我知道不是你...” “是我对不起她...”腾蛇泪流满面。 “腾蛇!你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腾蛇看着我,无法褪去的蛇眼狭长而浑浊,却人就透着诡谲的光芒。 她示意我过来,于是我又向前走了两步。 可她仍然说:“过来。” 还要过去?再过去就凑她身上了... 忽然,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我吸了过去,腾蛇的双足化成蛇尾,将我缠住,拉到她面前,冰凉的额头贴了上来。 这是妖族间特有的心灵相通之术,若我与腾蛇更相熟相亲些,那这术法原是不用靠那么近的。 我的灵识跟随她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东荒。 玄女师父与腾蛇一直在调查黑龙的本体和真相,她们也确实查到了一些问题,比如东荒境内数个滩涂多次发生鱼群搁浅,还有不少地区出现海水倒灌现象,很多陆地国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灾害影响,有的小岛甚至整个被淹没了,来不及出逃的岛民全部命丧在这汪洋之中... 师父与腾蛇就这样一路救助受难人群,一路追查。 黑龙传说始于一群雨师国的渔民,一日他们跟往常一样出海打鱼,划着划着出舱一看,船竟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 这里的海水是黑色的,水流十分湍急,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降暴雨,海面狂风呼啸,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冰雹,那冰雹一个个足有半个拳头大,砸在身上生疼,阵阵巨浪直像是要将这艘小船撕裂。 渔民们都吓傻了,心想着自己靠海吃海,平日里也没少在龙王庙上香祈福,这遭的是什么罪呀。 就在他们束手无策,只能跪拜上苍请求放他们一条生路之时,一道惊雷降下,天边一条黑龙从海面跃起,直冲云霄。 下一刻他们的船就翻了,幸运的是这几个渔民并没有被淹死,而是顺着洋流飘到了近海,被人救了起来。 而师父这一年多的行程与武神宫确有一段交集,她在雨师国排查黑龙传说之时,恰逢鲛人族叛乱爆发。 雨师是东荒最大的一个临海国家,也是东海龙族的属国,有不少水族生灵在雨师国境内生活,其国主是玄武一族的,原在龙宫中侍奉龙王,后来才被派到雨师监国。 而鲛人族则是雨师国众多水系妖族中的一支,也是地位最低,最为卑贱的一类。 在雨师,鲛人总是受到压迫,他们做着最脏最累的活,才能勉强糊口度日。 因为鲛人长相俊美,且能产出鲛珠以及制作价值不菲的鲛绡纱,雨师国的不少黑市都有鲛人买卖的勾当,屡禁不止,鲛人只能加倍小心看护自己的孩子,以免被拐去,被拐的鲛人一生是很悲惨的。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鲛人不堪忍受恶劣的生存环境,开始奋起反抗,雨师国国内的矛盾已不可调和,叛乱全面爆发...... 既然平叛一事已由武神宫接手,玄女师父本不打算插手,但这个时候,一个神秘人找上了腾蛇。 那神秘人一身黑衣,脸遮盖地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见此情景,我猛然想起那晚玄女宫中的杀手。 神秘人打开一个匣子,里面赫然装着一枚灵蛇蛋,腾蛇见之神情立刻变了。 “你是怎么找到的?”腾蛇问。 “你别管我是怎么找到的,”神秘人说:“想要这枚灵蛇蛋,就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腾蛇立刻问道。 “后日酉时打望夜城大门,这枚灵蛇蛋,就是你的了。”神秘人的声音很厚重,仿佛几个人同时说话,听着嗡嗡的,应该是变了声了。 神秘人警告若是将这一计划告诉旁人,他就会毁了这枚蛇蛋。 腾蛇举棋不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照做了。 即便她知道此举会让她万劫不复,一旦被发现她就再也不能留在天界,留在我师父身边了。 “是鲛人族叛军!叛军攻城了!” 酉时刚过,万家灯火,一片祥和之中却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很快,雨师国的都城望夜,便沦陷了。 “为什么这么做?” 结下血契的主人和灵兽之间是有感应的,是以玄女师父很快便找到腾蛇。 腾蛇停下逃离的脚步。 “对不起,原谅我。”她背对着师父说。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师父并没有苛责,甚至没说一句重话。 腾蛇虽然没有回头,但还是很明显感到她身子一抖。 “就当你我缘分已尽吧,主仆一场,请你放过我。”腾蛇竭力压抑着自己说道。 “你我相伴几千年,难道你还不肯信我吗?”玄女师父和声细语:“你知道的,我从未将你当成奴仆看待。” 腾蛇长叹一口气,转过身说:“我与鲛人族里应外合,是事实,留下我,只会害了你...” “会有别的办法,”玄女师父真挚地说:“相信我。” 腾蛇终于被打动了,伸手变出匣子,打开,里面的灵蛇蛋光洁如新。 玄女师父诧然:“这是你和...” “不是,”腾蛇摇头:“当年相柳被抓后,他的族人也尽数获罪,几乎灭族,唯有族中一名青年与一腾蛇族女子交好,共赴...云期雨信,最后...最后这个腾蛇族女子有了孩子。” “所以这是相柳一族最后的一点血脉。”玄女师父说。 腾蛇点头:“是。” “相柳是蛇族中最古老的一支,九头蛇身,体内有剧毒,喷出的水沾了就会送命,身上的血流入泥土,这片土地就寸草不生,原就是不详之征,所以早在远古时代就隐居零陵沼泽避世,若不是...若不是他走火入魔,也不会到处游走,使所到之处,皆成泽国...” “你知道的,相柳一族遗世独立,蛇族中连他们的近亲旁系都不曾有,若是...若是没有这枚灵蛇蛋,只怕是...”腾蛇说不下去了。 “当年我为保全蛇族,不顾情面,可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他是自愿献身,以我的修为,怎么可能抓住他?这是我欠他的,”她用手抚摸蛇蛋,泪眼婆娑:“也是我欠这孩子的,他的爹娘因我惨死,若我连他们的孩子都保不住,我愧对自己的良心...” “好了,”玄女师父为腾蛇拭泪,安慰道:“没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突然,玄女师父抱住腾蛇原地旋转,与她交换了一个位置,又将她推开,紧接着一道青芒射穿玄女师父的身体,她向前一仰,倒在地上。 腾蛇大惊失色,化出蛇杖打向偷袭之人,却被对方用强大的威压挟制。 我是感受过这种压倒性的妖力压制的,那种动弹不得的无力感简直挠心灼肺。 来人不露真容,一上来二话不说夺了腾蛇的蛇杖,朝玄女师父猛烈敲打,直到她晕死过去,腾蛇想要摆脱束缚,但显然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无论腾蛇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玄女师父受到重创。 神秘人敲了百十来下,兴许是打累了,扔了蛇杖,活动了一下筋骨,冷笑了一下,向后飞身离开。 “娘娘!”腾蛇手脚一松,立刻扑向玄女。 她口吐妖力,为玄女师父治疗。 “走。”玄女刚刚转醒就说:“快走。” 显然,她看出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腾蛇。 “不要回来,好好活着。” 一百六十二、劫狱 看完腾蛇的回忆,我更坚定了要救她的决心,何况还有那灵蛇蛋,现下应该被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若是腾蛇死了,那那个尚未破壳,连这世界长什么样子的都没见过的蛇蛋恐怕也活不了。 我思来想去唯有铤而走险劫狱这一条路可走。 当然我也不是头脑一热,贸贸然就行动了,事先需做好详细计划。 一出天牢,我便飞身离开,躲入镜湖森林。 鹤青在我身后呼喊:“阿善!你去哪里?!” 我并未停留,他也终究没有追来。 我蹲在林中,苦思冥想,还是觉得这事没个帮手干不成,想起上次问巫神拿的药还没给刑廉,于是差鸟雀给刑廉送信,约他来镜湖森林取药。 刑廉如约而至,夺过我手里的药一仰头咕咚咕咚就给灌下去了。 虽然这次送药足晚了一月之久,但也没这么着急吧,反正他的胳膊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我尝试游说他帮我救腾蛇。 没办法,在这里我找不到其他帮手。 南宫明那个小古板一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我的,说不定还会当场抓我回去,白雅洁估计也是差不多反应。 各为其主,也很正常。 我说:“你放心,不用你进天牢,只要在外接应我即可。” “另外,我现在不方便现身,需要你帮我弄来天牢的地图以及轮班的时间表,最好能打听清楚腾蛇被关在哪个牢房。” 刑廉向来听我的话,虽有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 “哦对了,还得帮我搞套衣服来。”我知道自己拜托的事有点多,但我真的很急。 我冲刑廉抱歉一笑,他目光流转,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好。”闹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刑廉,”我笑道:“你以后别那么相信别人,要是我让你做一些不好的事呢?你也去吗?” “我没有相信别人,”刑廉低下头:“我只相信你。” 我愣了愣,微微一笑,捶了他一拳:“傻瓜。” 这次我在镜湖森林里呆了两日,没有看到巫神,但出发那日,我有向林中的木灵祈祷巫神保佑。 本来一切是很顺利的,我趁着刑狱使换班之际,挑的时间是饭点,这天也宁喻也不值守,我想就算刑狱使再勤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审犯人,我很快便找到腾蛇,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无法行走。 宁喻为屈打成招,竟将她的双足剜去,等同于断了腾蛇的蛇尾。 “他怎么敢!”我一阵暴怒。 “嘘...”腾蛇虚弱地捂住我的嘴:“妖族自生之力强大,只要不死,好好修炼就能长出新的来,修为越高长得越快,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折磨我罢了。” “你走吧,谢谢你救我,可这样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都来都来了,必要将你救出去。” “腾蛇,”我晓之以理:“你不能死,想想那灵蛇蛋,若是没了你,谁来照顾?” 腾蛇没再说什么,化出原形,她的真身巨大,只能尽量缩小身形,断尾后行动十分不便,只能缠在我腰上,我站起来试了下,虽然略有些沉,但不妨碍行动。 我逃到天牢门口,正洋洋自得,天牢也不过如此,谁知刚推开门,便听见刑廉冲我大喊:“阿善快逃!” 下一刻他的嘴就被捂住了。 天牢外,苡安和宁喻布下箭阵等待着我。 我想呢,这天牢守卫何以如此松懈,这使得是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的计策啊。 “觅波仙子,”宁喻歪着头,似笑非笑道:“束手就擒吧。” 我勾勾嘴角:“要是我不呢?” 宁喻扬了扬眉毛,满脸不屑,冷哼一声,神情陡然一变:“拿下!” 眼前顿时万箭齐发,我指尖在空中划动,结起蓝莲离火阵,面前顿时出现一朵蓝莲,将射来的箭挡了下来,然后花瓣闭合,燃起蓝色火焰。 苡安立刻就认出这是那日鹤青对付她的招式,一下就火了,手持光刃杀向我。 其实这招威力并不大,胜在可攻可守,而且招式使出来十分好看,于是那日之后我便缠着鹤青教我,我虽不如他收放自如,也算得炉火纯青了。 面对苡安的攻击,我并没有慌张。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体内的三种精元不再互相冲撞,此消彼长,而是各有进益,且我基本已可以灵活运用,不敢说大成,对付她也足够了。 苡安见她的光刃完全无法穿透我结的阵,略有些惊讶,我轻轻一挥衣袖,激荡的灵力却将她打飞了,随即又以爪力化出两个阵法,左右手各执一个,冲入狱卒守卫之中,一路势如破竹。 不得不说能如此轻易打败苡安,我心中着实暗爽了一下,说实话我的惊讶其实不必她烧。 这一年多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但我也知道,是苡安轻敌在前,对我的实力预估不足,我是出其不意才制胜的。 我和她底子就不一样,她从小修炼,又有族中高手倾囊相授,我的基础太薄弱了,只能靠后天勤奋,若真是卯起来认真打一场,我未必会赢,至少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这时,宁喻挥舞长枪挡住我的去路,只听呲拉一声,仿佛是周围气场被割破,宁喻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我对付他一个已颇为耗费,再加上是不是上前的狱卒,便有些招架不住了,我妖气大开,外加灵力激荡,将功法在短时间内提升到极致。 毕竟我的修为还远未登峰造极,宁喻大小也算是个高手,必须出奇招,再短时间内打败他,对方本就人多势众,战线拖得一长对我更为不利。 宁喻手中的长枪霍霍,招式密不透风,好几次差一点就刺中我了。 而我这种战力全开的状态毕竟维持不了太久,刚开始浮光掠影间,还只能看到眼花缭乱的阵印,仙诀在空中炸开,没过一会儿,速度就慢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宁喻却并未停下,招式越发凌厉。 他近身时,我腰间的腾蛇突然张口喷出冷焰。 这也是妖族特有的一种攻击方式,将妖力化成具有冲击力的光束,不过不同妖族间的叫法有些许不同,比如龙族喷出的叫龙焰,还有温度和形态的变化,十分厉害。 可惜腾蛇身受重伤,她的冷焰这会儿没什么攻击力,只烧着了他的一片衣角,腾蛇见状飞身而出,一口咬在宁喻手上。 宁喻大怒,捏住腾蛇的脑袋想拔出来,腾蛇死命咬住不放,伤口越来越深,血越流越多,宁喻抄起枪捅向腾蛇。 “住手!”情急之下,我掷出鹤青送我的匕首,宁喻挥枪抵挡,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掌中蕴力推出,学着腾蛇将妖力凝聚起来,集成微弱的冷光,反手撩向宁喻,宁喻虚晃一下,拿枪砸向腾蛇的脑袋,腾蛇被拍晕了,如同一团棉线般坠地。 宁喻抽身而起,大喝一声,举枪刺向她。 我转身挡在腾蛇身前,只觉得身体被利刃撕开,后背一阵剧痛,宁喻一击得手,随即拔出枪,顿时一阵腥甜涌上喉咙,我随之吐出一口血来。 今日我是铁了心要带走腾蛇的,即便粉身碎骨也不怕。 而且我不相信宁喻敢真的要了我的命。 电流伴随着一股黑气流遍我的全身,我缓缓站起来,冷眼看着宁喻。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怕,不过我从宁喻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 要的便是这种威慑。 就在宁喻震惊失神的一瞬间,我调动起周身魔气,以极快的飞身掠过他,经过宁喻身边时轻轻吐了一个字:“爆。” 宁喻身形微微一滞,轻微晃动了一下,忽然浑身鲜血飙溅,像是被人割了无数个细小的口子,然后同时喷血。 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无数冰晶在他身上炸裂开。 宁喻惊愕失色,一脸骇然。 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魔族精元,不过我很谨慎,尽量不被看出异常。 我不知道冰系术法这么使竟能有这种威力,我满身鲜血晃悠悠倒下的宁喻,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异常兴奋。 “别动!”这时,苡安抓住刑廉的头发,拼命往下拉扯,光刃抵着他的脖子威胁道。 我阴郁地望着她,吐出两个字:“找死。” “我让你别动!”苡安尖叫:“他已经为你废了一条手臂,我不介意把他另一只手砍下来。” “阿善,别管我!”刑廉绝望大喊,整张脸都在用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浑身一僵,终于垂下手。 “呀!”宁喻的枪刺穿了我的胸膛。 此时的我已是气血尽失,五内俱伤,我单膝跪地,身子摇摇晃晃,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但我不能让他们再伤害腾蛇了。 我用最后一丝气力在她周围布下结界,准备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后果。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墙外飞入。 跟在玄女宫和腾蛇梦境中看到的神秘人差不多,来人穿着黑衣,蒙着面,看不出样貌。 那人的修为在真神之上,几近于上神,回身将守卫格挡开,那些狱卒守卫却根本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因为黑衣人身上的妖魔之气旺盛,旁人根本无法近其身! 黑衣人可不像我那般藏着掖着,而是修为全开,全然不将面前的狱卒和遣云宫的执法天神放在眼里。 “魔,魔气?”他们面面相觑。 千百年来,这些被保护的很好的天官哪里还记得当年之战的惨烈,很多新晋箓册的天官甚至根本没见过活的魔族。 “魔族!是魔族!“ 在他们确认此人是只身闯入,并没有同伴时,才鼓足勇气,拿起手中的武器。 “好啊,区区魔族竟敢擅闯天界!” “好大的胆子!” “杀了他!” “杀了他!” 狱卒们忽然变得群情激昂,异常亢奋。 但他们却根本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黑色的气障几乎是在一瞬间放到了在场所有遣云宫的天官,黑衣人将腾蛇收入一个钵中,飞身离开了。 而我则被遣云宫的天官抓起来,关入天牢。 “说,腾蛇在哪里?你们的同伙是谁?”宁喻在我手中吃了亏,更变本加厉地报复。 我惨然一笑:“我说了,我不知道。” “觅波仙子,”宁喻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你若只是救走腾蛇,固然是犯了天规,可是勾结魔族,哼,只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我轻咳两声,哂笑:“来吧,让我看看遣云宫的手段,是沾了盐水的皮鞭,还是烧红的烙铁?什么伎俩尽管使出来,我但凡叫一声...” “来人呐!”宁喻脸色一沉:“给我用蚀骨钉把她钉起来!” 狱卒倒还有些犹豫:“大人,这觅波仙子毕竟是武神宫的人,更何况到现在为止都还没逼问出什么有用的口供,这是不是...” “怕什么?她被关进来第一日武神就来过,可那又怎么样?她私闯天牢,偷放腾蛇那是事实,那个魔族黑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腾蛇也是这多人亲眼所见,天帝不立即降罪已经是给武神颜面了。” 确实,我刚被抓不到一个时辰鹤青就赶来了,那时刑狱官手上提着狼牙棒,我已经受过一轮刑了,咬着牙经受捶打,忍痛不喊一声。 鹤青直接从刑狱官夺过狼牙棒,一甩手,狼牙棒贴着刑狱官的侧脸飞过,直直插入墙中,差点就把他的耳朵打掉,吓得刑狱官腿都软了。 “把人放下来。“鹤青命令道。 那刑狱官一开始还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经不住鹤青又吼了一声:“把人放下来!” 鹤青将我抱到牢房,看着里面简陋的环境,似乎有些哽住了,胡乱拨弄了一下铺在地上的草,轻轻将我放下,随即命带来医师为我治伤。 我本以为他少不得要埋怨我几句,可他却什么说,只是看着我疗伤时痛得龇牙咧嘴,眼眶发红。 没过多久,宁喻便闻风而来。 “武神殿下又来了?”宁喻推开牢门,面带嘲笑,见鹤青头都没回,完全不搭理他,又说:“武神殿下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她终究是被关在遣云宫的天牢中,只要一日不定罪,她就要受一日严刑拷打,武神殿下是准备日日来我天牢照顾一个犯人吗?也没这个规矩啊。” 鹤青忽得起身,一把掐住宁喻,将他抵在牢门上:“你若再敢伤她...” 宁喻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却仍发出一声轻贱的笑:“殿下不觉得自己的威胁太空洞,太无用了吗?” “你真的要为了区区一条鲤鱼,殴打天官,触犯天条?” 一百六十三、天牢 鹤青怒不可遏,一拳打在宁喻脸上,打得他鼻青眼肿,嘴角流血。 我从未见他如此失了理智,便是云华被围捕那次,他的出场也是从容不迫的。 宁喻趴在地上,却笑得更厉害了:“殿下修为卓绝,本领通天,就是这么打人的吗?用拳头?不痛不痒啊,法华剑呢?来啊,杀了我啊!” “殿下!”慕枫拦腰抱住鹤青:“他就是想激你出手,不要冲动!” 我一着急,伤口又裂开了,故意“哎哟”一声,鹤青果然顾不得教训宁喻,跑来查看我的伤势。 “殿下不必担心,我挺得住。”我深深地望着鹤青。 我怕他真为了我和遣云宫起冲突,中了宁喻的圈套。 慕枫也在旁劝道:“现在就算打了他也无济于事,殿下,我们先回去,想别的办法解救觅波仙子的。” 我点头附和,鹤青不舍得看着我,终于起身离开。 “我再问你一遍,救走腾蛇的,究竟是谁?!”面前的宁喻狰狞扭曲,咆哮如雷。 “我...咳咳咳...我不知道...”我咬紧牙关。 宁喻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钉子,不耐烦已极:“按住她!” 第一枚钉子刺入我右手手心,将我钉在刑架上,我喉咙里鼓囊了一下,强忍着不叫出声。 “还不招供吗?”宁喻说着又打出一枚蚀骨钉,钉住了我的左手。 六枚钉子打入我体内后,我感到体内涌动的真气都郁结了,经脉凝结,周天停止运转,口吐鲜血,感觉自己跟死人已经没差别了。 我低着头笑,笑着笑着又呕出一口血。 “没别的本事了吗?遣云宫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我学着宁喻说话:“不痛不痒,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宁喻看我的眼神如同看着腐肉的秃鹫,如果可以,他必将置我于死地。 “执事大人何必动怒,不如让我来撬开她的嘴。”刑室外传来苡安的声音。 遭受行刑虐打时我为了转移注意力,思考了很多问题。 比如我的劫狱行动是怎么暴露的。 宁喻提前布局请君入瓮,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甚至怀疑过刑廉,毕竟这件事只有他知道,当然鹤青和慕枫肯定也有所察觉,但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计划,也绝不可能告发我。 而苡安又怎么会恰好在现场? “你?”宁喻扭过头:“琼华仙子是有什么办法吗?” “你应该听过北溟的晁仙洞吧?”苡安说道。 “你是说鬼仙稚椎。” 苡安冷笑:“就是个半仙,没飞升呢,还差口气,就被我爹爹给剿了。” 我第一次听说鬼也能成仙。 “半仙稚椎强占晁仙洞不肯走,还在里面捣鼓毒药邪术,被我爹爹诛杀,从洞中缴获了不少禁术秘籍和他炼制的毒药,其中有一种叫离魂怨。” “具稚椎说,离魂怨是一种能使人发疯的毒药,若是用量少,会让人神志不清,陷入癫狂,而且毒发得很快,待到毒素遍布全身,其中的小叶花,乌头草,钩吻,见血青等毒物会侵蚀人的神经,对肉体和精神产生双重打击,这种时候人的灵识是最薄弱的,只要稍用上一点刑讯逼供的手段,什么都能问出来。” “要是用量多呢?”宁喻关心的居然是这个点。 苡安失笑:“离魂怨,离魂怨,顾名思义,若是用多了,自然是魂离魄散,饮恨归天了。“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露出一个诡秘的笑。 宁喻抬手道:“琼华仙子请便。” 苡安又说:“我有几个问题需要单独问她,宁执事可否行个方便。” 宁喻扫了苡安一眼,带着狱卒走出刑讯室。 我很清楚她想问我什么。 她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我知道多少。 虽然我没有证据,但若是我在牢中把她的丑事抖落出来,对她也是一种麻烦。 苡安上前,扒开我的嘴,扔了片药进去 我以为她想强行给我喂毒药,没想到她给我喂的是丹参片。 她可能是怕我失血太多昏过去,这样她就没法问话了。 我脸上挂着笑:“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苡安忽然抓着我的头发重重砸向刑架,然后掐住我的脖子,贴着我的侧脸,在我耳边威胁道:“你最好老实回答,别耍什么花招,这里只有你和我,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却根本没把这种威胁放在眼里。 受了这么多天非人的虐待,我已报了必死之心,笑吟吟地凑近她说:“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就怕了?” 苡安抓起桌子上的蚀骨钉猛然刺入我的胸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问:“说!当年莽荒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身上早就千疮百孔了。 等血流尽,我就要死了吧。 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鹤青来救我。 我看着苡安,平静地说:“当年的蛮荒之乱,可比如今东荒的鲛人族之乱规模大得多,情势也要复杂得多,有各界势力参与进来,甚至还有魔族余孽和...和堕神刑苍的影子,鹤青临危受命,本就打得很艰难,若不是你添乱,延误军机,战斗本可以早些结束,这么多天族将士也就不会无辜枉死了。” 苡安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替鹤青哥哥打抱不平?“ “你不要以为他对你好一点,你就有什么特别,你不过就是他的宠物,他可以养金乌,自然也可以养你。” 我付之一笑:“我是谁都不是,我只是一个阶下囚,琼华仙子不必对我如此提防,我能不能离开这里还两说,仙子不如告诉我是身上为何会沾染魔气,又是受谁的威胁?” 苡安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琯考当日,魔族忽然出现,是你里应外合,把他们放进来的吧?”我紧接着问道。 “我没有!”苡安猛然看向我:“我承认,是魔君寒修逼迫我大声求救,将你们引过来,可我没有办法,他威胁我,若是我不照他的话去做,他就会把君心侧之事抖搂出来...” 苡安摇着头自言自语,看上去有些错乱:“我不是故意要给鹤青哥哥下毒的,我只是...我只是一时想差了,他总当我是妹妹,我不想再做他的妹妹了!” 我冷笑:“没有办法?我们好心救你,你却让我们去送死...你是真的受制于寒修,还是想借他的手杀我?” 苡安依旧在为自己辩解,也不知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他早在蛮荒就给我种下魔气了,他控制了我,我没办法反抗他,你死总好过我死!” 她的情绪异常激动:“再说万一你们能反杀,替我除掉寒修,那君心侧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鹤青哥哥已经答应原谅我了,他决不会说的!” 我忽然明白了,笑笑:“那现在我也知道了,琼华仙子是打算灭口吗?” 苡安不答反问:“镜湖森林中的事,你有告诉鹤青哥哥吗?” 我冲着她笑:“你猜呢?” “不会的...你没有证据...”苡安拼命摇头:“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我只需要种下一点怀疑的种子...” “你住嘴!”苡安发了疯似得掐我。 “说,寒修为什么甘愿冒险闯入天界,也要来杀你,你究竟是谁?”临了,苡安反应过来,想起她的目的,不再被我的言语带跑。 我闭口不言,面带微笑,似是而非地看着她。 “你说啊!你才是魔族,对不对?!我都看见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若是魔,鹤青哥哥就不可能和你在一起!”苡安似乎被我逼疯了。 她拿出装着离魂怨的小瓶,再次扒开我的嘴,灌了下去。 我只觉得心脏猛然一震,身上火烧火燎的,这种灼热感逐渐演化成锥心蚀骨的疼痛,脑袋涨得厉害,我的视线更模糊了,看什么都是迷迷蒙蒙的,仿佛身处梦中。 可我的神志尚还清醒,依旧什么都不说。 苡安扯着我的头发,又灌了一点离魂怨。 “再不说我就把这瓶都灌下去,到时候你可就活不了了,你说不说!” “啊!”毒素刺激这我每一寸神经,已经麻木的痛感卷土重来,甚至直冲天灵盖,我不禁大喊一声,撕心裂肺,久久回荡。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苡安状似癫狂:“只要你招供,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痛快。” 身上的痛苦在和我的意志在博弈,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之时,宁喻忽然推门进来。 他看了看我,神色有些异常。 “我不是说了要单独提审吗?!”苡安斜眼怒视。 “陛下下令放了她。”宁喻说。 “什么?”苡安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宁喻顿了顿,说道:“玄女娘娘醒了。” 师父伤还没好全就亲自上凌霄宫为我求情,天帝听罢面露难色,但还是看在玄女师父的面子上下令将我放出来,但事情还要继续调查,一旦查出我有何不妥,便再投入天牢。 是以无论苡安多么不甘,也只能把我放了。 宁喻吩咐狱卒:“把她放下来。” 狱卒拔了我身上的钉子,解开锁链,失去支撑的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阿善!”我看到鹤青匆匆赶来,他的眼睛都熬红了,推开狱卒,抱起我,我粲然一笑,说:“我没事。”接着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我已经躺在彤云殿的厢房之中了,我虚弱地睁开眼,刚要动,一阵痛感袭来,只觉得哪哪儿都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刚要呻吟一声,抬眼看见鹤青趴正在我的床边。 他睡得很沉,我不想吵醒他,生生把那声叫唤给憋回去了 我坐起来,稍稍抬了抬手,没抬起来,放弃了,又低头看向鹤青。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上去疲惫极了,睡梦中也皱着眉,无法放松。 苡安声嘶力竭的喊叫在我的耳边回荡:“骗不了我,你若是魔,鹤青哥哥就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我忽然悲从心来,只觉得我与鹤青之间前路渺茫,眼泪夺眶而出。 “你醒了。”这时,师父端着汤药进来,走到我床边,看了鹤青一眼,把碗递给我说:“把药喝了吧。“ 我胡乱擦了把泪,咕咚咕咚把药喝了下去。 玄女为我把了脉,长舒一口气:“你身上的离魂怨虽然难解,但总算是没有大碍了,只是...”师父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我问。 “离魂怨毒性极强,你被强喂此毒,已然深入骨髓,但这毒却没有很好的解毒之法,老君和药王是用了无数灵丹妙药,才勉强护住你心脉的,然后我用引魂珠中残余的灵力,帮你修复元神,哪怕你再多饮一滴,或者晚被送出来一刻,都再难救回,之后也只能悉心调理,用自身的修为将毒慢慢排出,只是...“ 玄女师父又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是你这次中毒前又受了极重的伤,伤及根本,往后,你的灵力修为,可能再难达登峰造极之境...” 我的心一沉,黯然垂头。 玄女连忙说:“为师知道你要强,一定会想别的办法帮你的。” 我心知这不过是她安慰我的话,勉强压抑心中的失望,点了点头。 “能起来吗?”她又问。 我木然“嗯“了一声。 玄女又看了鹤青一眼,说:“武神这几天日夜守在你床边,寸步不离,就担心你醒不过来,一定是累坏了,我们不要打扰他休息,我去外面等你。” “师父。”我换了身衣服走出来。 “劫狱的事我听说了,太乱来了,便是我让你救腾蛇,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玄女师父说。 我默然不语。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她又说。 “师父,”我问她:“我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玄女道:“我已经向陛下解释说袭击我的绝非腾蛇,至于勾结鲛人族,打开城门,我没认,只说有可疑之处,并不能断定,如此便有转圜的余地。” “可天庭还在追捕腾蛇姥姥...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要保护灵蛇蛋,她撑不了多久的...”我有些担心。 玄女师父叹了口气:“确实...” 我问:“腾蛇由谁负责抓捕?是遣云宫的人吗?” 玄女摇摇头:“不是,陛下下旨让上一次抓到她的人负责。” “是谁?”我心中生疑,想:不会是武神宫的人吧? “听说是武神宫的一名将士,叫杨望山。” 我愕然:“是他?” 想起鹤青说的“天佑学了本事,便想建功立业,以此让我父君将三妹从桃山下放出来”,我不禁冷笑。 “我有一个办法,能保全腾蛇姥姥的性命,让她不必东躲xz,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只是如此一来,她这辈子都可能难再见天日了。”我说。 玄女忙问:“什么办法?” 一百六十四、追击 “锁妖塔,”我说:“入了锁妖塔,天兵就不会再追了。” 我也是想到石莹,才提出这个办法的。 玄女师父怔了怔,一时间又悲又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善,”师父转过身面向我:“为师这几日给你把脉,发现...发现你体内的三股精元力量都不弱,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修习了什么别的功法?” 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辩解,为自己开脱。 “你放心,”玄女淡淡地说道:“这次是为师亲自为你诊病的,老君和药王只是对症下药,所以他们不知道。” “其实我触碰到引魂珠时就发现了,不过也幸好你同时修炼灵力,妖气,魔元,此番才保住你一条命。”她并没有苛责我,只是希望我说实话。 可巫神早就叮嘱过,说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 我只好跪下,将自己偷入禁书室的事抖落出来。 “你起来吧,”玄女师父眸光一动:“你说你看了《灵异志怪集》?” “不止这一本。”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师父的表情竟有几分感慨。 我和师父站在彤云殿外交谈许久,这可能是我自拜师以来跟师父说话最毒的一天,聊着聊着我无意间抬眼一看,发现鹤青正在我们身后。 我心里一惊,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听到些什么。 万一他让杨天佑在锁妖塔前守株待兔,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你醒了。”鹤青看着我的眼神望眼欲穿,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看似平静,实则难掩激动之情。 我愣了愣,点头:“嗯。” “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鹤青又问。 他整副心思都在我的伤势上,看来是没听到什么了,我暗暗松了口气。 师父走后,鹤青仍坚持留我在彤云殿养伤,有仙侍回禀:“殿下,天佑神君有事回禀,现在殿外候着呢。” 鹤青说:“让他进来吧。” “天佑...神君?”我疑惑。 鹤青说:“天佑立功受赏,这是天帝赐他封号。” 我付之一哂,看来天庭皆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都无一例外,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天帝到底还是心疼外孙的,不肯让他在下界受轮回之苦,也是,若不是他的默许,杨天佑又怎么能真的安心在武神宫当差呢。 杨天佑大踏步入殿,意气风发,一见到我,却忽然怔住了,顿足不前,连行礼都忘了。 “姐姐也在呢?”他可能猜到抓捕腾蛇之事已经有人告诉我了,表情略有些尴尬。 我笑笑不说话,杨天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参见武神殿下。” “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鹤青说。 杨天佑发窘,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你这是要出发了吧。”鹤青开口问道。 “是的,”杨天佑说:“下界地仙回报,有人在缙云台发现了腾蛇的踪迹。” 鹤青问:“她这是想回妖界?” 杨天佑说:“属下不知。” 鹤青道:“那就辛苦你了。” “小心遣云宫的人。”他终是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 之前杨天佑成功抓住腾蛇,而那边却一无所获,最后把腾蛇交给他们,居然还在重兵把守的天牢里被劫走了。 遣云宫颜面尽失,连向来温和的天帝都忍不住当着众仙家的面责备了几句,御灵神脸上挂不住,此番早早派了宁喻去部署,势必要与武神宫再争高下。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看守缙云台的土地曾与师父有一段渊源,当年妖界狐族内部分裂,青丘氏与涂山氏为争狐族领导者之位,把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涂山氏败北,躲到大鄣山上避祸。 那地方离缙云台不远,亦为这位土地所辖,青丘狐赶尽杀绝来势汹汹,差点没把这山给夷平,幸好玄女师父路过,出手保住山中精灵,还劝两族止戈息战,握手言和,才使得战火平息,不至殃及池鱼。 土地感念师父大恩,故意放出消息,使的是瞒天过海之计,掩人耳目,吸引天兵的注意,好让腾蛇顺利逃到凡界。 下凡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现下我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只是偷跑出去的时候恰好被鹤青与慕枫撞见,我有些心虚,躲不过,只好勉强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呵呵呵呵呵...二位今日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我干巴巴地笑。 慕枫不屑斜睨,就差没翻白眼了:“这里可是武神宫,我们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是不是,”我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二位平日十分繁忙,日理万机,这个时间一般都是不在宫中的,所以...所以我有些好奇罢了。” 鹤青笑道:“阿善,我们不是在闲逛,是在安排去东荒的行程。” “哦...这样啊...呵呵呵...”我又尬笑两声。 那日在彤云殿外师父也跟我说了此事。 只有师父当殿为我求情辩护,自然不足以让天帝就这么轻易地赦免我,是鹤青指名让我去东荒平定鲛人族之乱,戴罪立功,理由是我是水族妖精,行动会方便一些。 鹤青当着众神诸仙的面表述了自己的计划,说之前率领大军压境,是很快就将叛乱平息了,可是谁知那鲛人族只是假意败退,等天兵一撤,又卷土重来,如今望夜城已经沦陷,但他认为孤城难支,更希望彻底解决鲛人族与雨师国的矛盾,所以这次他打算偷偷潜入,期望可从鲛人族内部将反叛势力彻底瓦解。 他还请到了送腾蛇回来,尚还在天界逗留的龙王三太子出面,一同请旨,说现在正是武神宫用人之际,让我借这个机会将功赎罪,玄女师父也在旁附和,说东荒局势波云诡谲,据她这一年多以来的观察,以及最近发生的种种事件来看,其背后一定隐藏了巨大的阴谋。 天帝思虑再三,也许是觉得这一请求合情合理,又不好驳了三方的面子,这才答应放我出来。 但是去东荒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办,那就是安全将腾蛇送入锁妖塔。 “倒是你,”慕枫上下打量我:“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我...我是要...我是要回一趟昆仑山。”我不得已撒了个小谎。 “回昆仑山做什么?”鹤青问。 “不知道,是蕊芝喊我回去,蟠桃树已经开过花了,马上就要结果,可能是...可能是人手不足,忙不过来,想让我回去帮忙吧,正好,我也想在去东荒之前回去看看,去看看那棵我亲手栽的蟠桃树怎么样了。” 我假意叹息:“唉,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吃到水灵灵的蟠桃了。” 鹤青笑笑:“一定能的,正好我也好久没有去昆仑山拜见王母了,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啦。”我提起裙子,抬脚就想溜,鹤青叫住我:“阿善。” “嗯?”我回头:“怎么了?” “小心点,早点回来。”鹤青忽然没头没脑,郑重其事地嘱咐我。 我一愣,点头答应,一溜烟跑没了影。 一直顺利下到凡界我才松了口气,脑海里反复回味着鹤青的话。 莫非他已经察觉我要做什么了? 不会吧,像我这种小仙,私自下凡可是重罪,鹤青是天道的守护者,视维护六界秩序高于一切,不仅是他,武神宫各个奉令唯谨,不懂变通,包括慕枫和入宫没多久的南宫明,都在他潜移默化下逐渐变得恪守成式,尤其南宫明,年纪轻轻居然这么老套,简直食古不化。 鹤青若是知道我偷跑下界,做这么危险的事,他会听之任之? 不不不,我暗自摇摇头,一定是我的错觉,是我想差了。 我与腾蛇在银堇山山脚汇合,她用一块破旧的麻布裹在头上,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十分警惕。 腾蛇看上去越发憔悴了,想来是旧伤未愈,近来又东躲xz,疲于奔命之故。 我先替腾蛇疗了伤,又把师父给的灵药喂了她几颗。 “我已经没事,”疗伤到一半,腾蛇说:“这里距锁妖塔还有一段距离,还是留着些气力...” 我满不在乎道:“怕什么,你也太小心了,那些天兵现在指不定在妖界什么地方搜寻呢,哪里能猜到我们会来这里。” “来吧,”我说:“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看外面的世界了,锁妖塔由天界重宝加持,任何人都不得破坏,一旦你入了塔,再想出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看着此地山清水秀,天光晴明,万里无云,深吸了一口气,问腾蛇:“你...后悔吗?为了保命要以自由为代价。” “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躲进锁妖塔,”我说:“天地广阔,天界也不一定就真的能找到你,那堕神刑苍不就外逃至今都没有抓住吗?” 腾蛇看了看怀里的蛇蛋,摇摇头:“太危险了,这是我唯一能平安养大这个孩子的办法,”腾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怅然说道:“至于我,那是罪有应得。” “好在妖族寿命绵长,我无所谓,但这孩子是无辜,他什么都没有做,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 腾蛇化出蛇身,游走到瀑布边尽情品尝甘冽的山泉。 这时,耳边飒飒的山风忽然静止了,仔细一听,连山中鸟兽的鸣叫都听不到了,唯有面前的瀑布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如雷声轰鸣,山谷回响。 那瀑布虽然不宽,但很高,所以依旧壮观,从飞瀑中喷溅出来的水雾细如烟尘,在山林间弥散,给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我却注意到那挂在瀑布边上的虹霞忽然不见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我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小心!”我本能得喊出来,但声音被瀑布声盖住了。 腾蛇喝完水,刚要抬起头,却被什么东西拖入了面前的一汪深潭,蛇尾竖在潭面上,最做最后的挣扎,倏然间便沉下去了。 水帘后,无数天兵一跃而下。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想不通他们是怎么会追到这个地方来的? 幸而这一路我都带着面罩,只与腾蛇交谈了几句,应该没有暴露身份。 这一刻我连自己重新被关进天牢,受到的鞭笞和毒打都想到了。 我咬着牙心一横,都到这一步了,没有撤退可言,反正到时候我打死都不认就是了。 只是这些天兵也忒傻了,居然在瀑布边截杀腾蛇,虽然瀑布声是可以帮助他们隐藏行迹,但在水下,他们怎么可能赢得了一个水系妖族。 潭水咕噜了几下,顿时没了动静,下一刻,一条惊天巨蟒从水下冲出,头上的两只角将不少天兵顶飞,然后顺着光溜溜的蛇皮滑下来,重新落入水中。 腾蛇张开巨口,喷出冷焰,我则布下五雷阵,将这些天兵困在深潭之中,他们淹不死,却也上不了岸,只能挣扎着飘在水面上。 “快跑!”腾蛇的真身虽有排山倒海之能,但毕竟目标太大了,而且她毕竟重伤未愈,不可恋战,我示意腾蛇变回人形,拉着她拔腿就往武陵源高山坳跑去。 锁妖塔就在那里,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穿越过一线天,群山环绕之中,一座七层古塔赫然出现在眼前,我和腾蛇一路狂奔。 好在那些天兵并没有追过来,可能是被腾蛇的反击给撞懵了,我的五雷阵还是很可靠的。 我还看见宁喻猛拍水面,暴跳如雷,但刚一伸出头,就被雷电劈了一下,满脸焦黑,我抿嘴讥笑,活该,这也算是报了我在天牢里被他虐打的仇了。 “姐姐要去哪里?”这时,杨天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绊了一跤,但我立马镇定下来,拉着腾蛇说:“别停!” 脚下的平地开始层峦起伏,看来杨天佑也是土系术法的高手。 土地一会儿耸高,一会儿塌陷,饶是我们跑得再快也会被顶飞或者沉落,眼看我和腾蛇都要被困在这土遁之术中了,我只好带着她施了个潜踪术,迅速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然后一个瞬移,出现在杨天佑面前。 一百六十五、斗法 在场的都是武神宫的将士,我几乎都打过照面。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隐藏了,我坦然摘下面罩,平静地直视杨天佑:“是你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遣云宫,故意打草惊蛇,然后在这里蹲守,坐享其成的?” 杨天佑爽快地承认了:“是,是我,我猜姐姐一定能逃出来。” 我不禁笑道:“真是好计策!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的?是有人告诉你的?” 天佑摇摇头:“腾蛇在妖界可不受待见,当年她大义凛然,以为是在保全族人,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还觉得她是出卖同族,以此攀高枝的小人,危急时刻,她又怎么会回妖界呢?这不合理啊,而且天庭刚向下界发出配合搜捕腾蛇的通文令,那缙云台的土地就来回报了,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来锁妖塔的?”我进一步追问。 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个隐忧,我怕鹤青那天听到了什么,我怕是他派杨天佑在这里埋伏的。 那样的话我不知道今后要如何面对他。 信任一旦被打破,是很难重新找回来的。 我不喜欢自己有这种想法,不喜欢自己对鹤青有猜疑。 “找不到腾蛇没关系,跟着你就好了。”杨天佑云淡风轻地说道。 我心里一沉,原来是我害腾蛇暴露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为了救你母亲,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似笑非笑道。 杨天佑愣了愣,眼中掠过一怒意,转瞬即逝,旋即朝我笑道:“姐姐,我这么做可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保全武神宫,姐姐是武神宫中仙子,却帮腾蛇潜逃,若是被宁喻抓住,可是会牵连武神宫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这里的都是自己人,只要你交出腾蛇,我们可以当今天没有见过你。” 我笑笑:”若是我不答应呢?” 杨天佑摆弄着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玄女娘娘尤为擅长阵法,正好我师父天星阁老也不差,二位大神自然不可能,也没有机会较量,身为他们的徒弟,我想向姐姐讨教一番,只是不知道姐姐学到了玄女娘娘几成功力。” 我兀自扬起嘴角,眉舒眼笑,打量着他。 这孩子可真是长大了。 下一刻,我冷不防收敛起笑容:“那就试试吧。” 我念力一动,灵力震荡,妖气外泄,只小心掩藏着魔气用来护体,气息流离周转,瞬间绽爆。 这次终于不用束手束脚,可以放开打一场。 腾蛇却提醒我:“你痊愈没多久,刚刚又为我疗伤,如此大开大合的打法,你撑不了多久的。” 我:“......” 我这不是装腔作势么,你怎么还给说出来了呢?到底帮谁的? “没,没关系,”我嘴硬道:“我和天佑神君比拼的是阵法,我有帮手。” 说罢我吹了声口哨,哨声清脆悠扬,在山林间回荡,面前的山坡发出隐隐震响。 “什么动静?”天兵们面面相觑。 杨天佑倒是很冷静,年纪轻轻已颇有大将之风,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能亲眼得见觅波仙子施展御兽术,也不枉走这一遭了。” 远处烟尘滚滚,上空鸟雀齐鸣,遮天蔽日,转眼间,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就将这个地方包围了。 一只狡率先从兽群中冲出来,咆哮飞驰,我又吹了一声口哨,命令走兽大军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我没敢将山中绝大部分的猛兽唤出来,腾蛇的话提醒了我,我刚刚伤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使这漫山遍野的猛兽大暴走就不好了。 没想到杨天佑一点也不慌张,反而指挥若定,修水系术法的打头阵,土系术法的殿后,两边安排火系术法的将士,将三排弓箭手保护在当中,这四方阵看起来简单,却是最稳固,最有效,最难突破的。 我只后悔下凡之时,没向白雅洁借个琴箫之类的乐器,自己平日也没在这方面下功夫,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用哨音指挥兽群摆出雁形阵,以河豕、猛象这样体型大的野兽打头阵,狻猊、刚貅、於菟这类矫健凶猛紧随其后,踩着巨兽的肩膀,出其不意地窜跳,攻入敌方阵中。 空中,蒙灭鸟和众多其他带翼的异兽不断俯冲下来,啄咬地上的天兵,将他们叼道半空,然后扔下来。 但杨天佑带的兵训练有素,即使有损伤也并不惊慌。 我见对方防守严密,便下令兽群转换阵形。 蛇蟠阵,张弛有度,缩放自如,更适合人数占优势的一方,若是指挥得当,更是可攻可受。 我曾在师父的《云笈天阵》中读到过,又亲眼见南宫明在对付火麒麟之时使过,虽然那次他和狱卒只是以灵力布阵,但我看得足够真切。 “换阵!”杨天佑随即下令。 他并不用密音传令,而是大大方方地喊出来,以彰显他的我气度和洒脱。 只见天兵们一字拍开,中间却留了个空,两边各站了七八个人,与此同时天兵们纷纷化出盾甲,挡在面前。 天门阵,此阵虽中门大开,对方却不敢闯入,谁知道是真有埋伏还是唱得空城计,犹豫之间,很有可能就失了先机。 又来请君入瓮这一套!我嗤之以鼻。 我又以口哨为令变幻阵形,之间眼前的兽群五个为一小队,呈梅花状站开。 五行阵,阵中交错而立,形成半包围之势,阵式多变,循环战敌,内涵五行相生相克之礼。 我满头大汗,全神贯注,一刻也不敢松懈,我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如此高阶的阵法,就怕一不小心失去了对兽群的控制,使争斗最终演变成一场灾难。 “换阵!”杨天佑再次下令。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用回了雁形阵。 “放箭!” 天兵刚摆好阵形,杨天佑便叱令。 对方的箭嗖嗖射来,叠加术法加持,数倍增加。 “嘣”地一声,之前那只冲在最前面的傻狡被流箭射中了,它舌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这才没过多久,寂静荒芜的高山坳就已一片狼藉,战局焦灼,双方僵持不下,各有伤亡。 我在干什么? 战局刚开始没多久,我就后悔了。 我是谁?有什么资格让这些生灵为我战斗为我丧命?又有什么资格打破他们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 在九重天上住了这些年,就真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有能力掌控生杀大权的神了吗?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傲慢了? 我脑袋一嗡,心乱如麻。 “停下...停下...”我小声呢喃,但眼前的厮杀并没有停止,我终于爆发了:“停下!” 我手中变幻出匕首,冲入杨天佑的阵营。 他见我心神大乱,也亮出了他的兵器。 我惊奇地发现,杨天佑手中的兵器,竟是那日广成君去向玉清真人讨要的劈山斧。 “能不能,放腾蛇一条生路?”我停在半空,俯视杨天佑:“她没有刺杀我师父,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杨天佑抬头与我对视:“我若放了她,那谁又能放了望夜城中被鲛人族劫持的雨师子民?” “我,我一定会尽力弥补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们都救出来...”我恳求道:“如今天帝下令,抓住腾蛇就将她送去法灭,你应该清楚,即便她有罪,也罪不至死,锁妖塔中千万年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难道还不够吗?!” 杨天佑低下头,表情晦暗不明:“她本来是不用死的,若不是你劫天牢,帮她逃走,她或许还可以活得久一点...” 我说:“是,是我的错,算我求你,停手吧,放我们走,你也不想因为我们之间的纷争殃及无辜吧?” 杨天佑挥舞手中的劈山斧,仰头冷笑:“姐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若不是你多管闲事,今天的局面本就不会发生,你不觉得你所做之事都是徒劳吗?” 我明白了,对于抓住腾蛇一事,他志在必得,他是想让我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也根本不会因为我的话而动摇。 “让众将士撤下,你与我单打独斗如何?” “好。”没有一丝犹豫,杨天佑答应了。 话音刚落,灵力和妖力的漩涡掀起风暴,无论是进攻还是反抗几乎都基于本能,因为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与杨天佑同时在短时间内就将潜能发挥到极致,两个残影在暴风中缠斗,金属的碰撞声铿锵有力,电光火石间弥漫着凌厉的肃杀之意,风刃与冰箭齐发,与杨天佑结的防御阵碰撞出点点火星子,灵光四散激荡,照亮天际。 杨天佑的身后有一金身巨人护法,我则召唤除了真龙之气,两者在半空中正面相迎,真龙咬住巨人的手臂,巨人拿捏住真龙之身,焦灼撕扯,互不相让。 “这金刚护身阵,是鹤青教你的吧。”旋风吹起我的头发,衣袂猎猎飘荡。 “没错。”杨天佑敬立作答。 我与他各自站在自己筑的结界之中,一橙一蓝,像两只光球漂浮在空中。 “你是有天赋的。”我说。 ”姐姐也不差。” 我笑笑,刚抬手使力,忽感浑身酸软,手脚无力,一口气提不上来,脑中一片空白。 糟了,这是蚀骨钉留下的后遗症,我被钉的时间太长了,气滞血凝,为了不让我自身产生抵御,宁喻甚至不惜使用秘术抽去了我大部分的功法。 吸取同族灵力在天界可是被严厉禁止的,可惜我没有证据,口空无凭。 我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引魂珠,其间蕴藏的法力也不多了,无奈,我只能撤下灵罩,杨天佑见我反应不对,还自己散去防御阵,正敢奇怪,这时,下方军阵中,一只冷箭射向我,正中我的肩膀。 我全无防备,差点被区区一支箭给射落,蹲下来,手和脚的抖个不停。 “姐姐,收手吧,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是打不赢我的。”杨天佑说道。 “当年我娘不顾天规与我父亲在一起,生下我,为此甚至不惜与整个天界为敌,你却能站在我娘这一边,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姐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嘴角渗血,兀自微笑:“不畏义死,不荣幸生,当初的我会那么做,现在的我也一样。” “之前我召唤兽群,你不也没有退吗?若是我现在退了,岂不是连你一个孩子的不如。” 我感到体内的魔气冲破我的束缚,逐渐占据了主导。 这是求生的意志驱使的,但我的理智还在挣扎,我不想在千万天军面前露馅。 “是谁射的箭!都给我收起来!”杨天佑道:“我的命令你们是没听到吗?若再敢擅自行事,回去必定军法处置!” 可是晚了,已经晚了,我身形一晃,闪现到杨天佑面前,杨天佑一惊,慌忙举起劈山斧抵挡。 匕首的尖端正刺在斧身之上,但凡他反应慢一点,腹上便会多一个窟窿。 魔气将我和杨天佑都裹挟其内,天气骤变,刚还万里无云的,这会儿一下子黯淡下来,狂风呼啸,不远处的山林成片成片给刮得东倒西歪。 天上忽然降下几道惊雷,逼得天军连连后退。 “撤回山上!”杨天佑一边与我逐力,一边下令道。 天军面面相觑,却不动作。 “按令行事!”杨天佑叱道。 天军们这才开始向山林中撤退。 我知道杨天佑可能是发现什么了,所以才遣开天兵的。 因为我与他近身搏斗之时,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个双眼通红,浑身黑气缠绕的自己。 杨天佑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冽。 我心中发笑,凌冽好,比可怜我好,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这时,我身后的天忽然泛起一片绿光,绮丽绚烂,辉映苍穹,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黑色幕布上泼墨挥毫,勾绘点燃,挥洒写意。 风势减小,却变得有几分萧瑟,周围一下冷了下来。 一道紫电从天而降,硬生生将我和杨天佑分开。 紧接着一队形容古怪的“士兵”乘着一片惨云降落到半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紫袍,乌发披散的男子,那人虽面无血色,但神清骨秀,肤若凝脂,只是黑着个脸,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漠然的傲气,瞧着有些不善。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身上的魔气都吓退了。 洛梓弈怎么来了? 一百六十六、因缘际会 杨天佑见状立刻用法术向天上发了一个鸣镝,撤退到山中的天军顿时如潮水般涌出。 “等一下,等一下,大家有话好好说,不必动武。”这大队的阴兵和天兵要是打起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动静里,到时候我的罪过才真是大了。 “洛...鬼王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赔笑道。 洛梓弈不答,只说:“跟我走。” “啊?”什么莫名其妙的上来就让我跟他走。 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走...去哪儿?不是,鬼王殿下,我,我这还有事呢...” 老天,能不能别来捣乱,本来就够乱的了。 “这世上唯有本座才能保护你。”洛梓弈拽着我的手腕,便要拉我走。 “不行。”我用尽浑身力气反抗,甩开他。 没想到我这一下竟然轻易就将他甩开了,洛梓弈回头,略显诧异。 别说他不敢相信,连我也不敢相信,一年多没见,我竟能如此轻易地拜托鬼王的束缚。 洛梓弈看我的眼神却是越发凝重起来。 “鬼王殿下,是要插手天界之事吗?”杨天佑上前一步说道。 洛梓弈连头都懒得回,不耐烦地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讥笑:“是又如何?” “那在下唯有领教鬼王高招了。”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也是,他虽然从小没有娘亲亲自抚养,但得鹤青照拂,又有父亲疼爱,拜了天星阁老这样越凡遗世之人为师,又得外祖一家为他飞升登天铺平道路,怕是真没经过大的磨难。 我想着,洛梓弈若能替我打退杨天佑,那腾蛇就能顺利逃入锁妖塔,到时候就算他逼着我跟他走又怎么样,我一定能想办法逃出来。 可这杨天佑初生牛窦不怕虎,肯定不会轻易认输,若是将鹤青这个宝贝大侄子打出个好歹来,他岂不是要怪我? “你?”洛梓弈回过身:“你还不配。” 他狭长的凤眼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我有些紧张,挡在杨天佑身前:“你,你不要动手。” “鹤青答应过我会保护你的,”洛梓弈身上的紫袍张狂翻飞,愀然负手而立:“可他没有遵守承诺,我今天是一定要把你带走的。” 他抬起下巴,脸上满是邪佞孤傲,眼中泛着寒芒,叫人捉摸不透,而杨天佑也是机锋尽出,毫不退让。 我忽然想起仙史课上,玉鼎真人讲三千年前大战之时的场景,两军在长生海两岸对峙,鼓声和号角惊天,只一眨眼的功夫,杀戮便开始了,神兽与凶兽短兵相接,天兵与魔军操戈扰攘,弓箭交坠。 一开始军士们还需踏水飘行,可渐渐死的越来越多了,偌大的长生海竟被尸体阻塞,无法,双发只能踩着尸首继续冲杀,漂浮的白云包裹这这些因仇恨而无辜丧命的生灵,成了他们天然的棺椁。 我打了一个寒颤,手脚冰凉,头上却冒着冷汗。 虽然不知道现下阴兵与天兵的阵势比之当年如何,但我情愿自食其果,也不要成为一场浩劫的因。 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决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洛梓弈翻掌朝上,升到更高处去,激荡的魂力发出的紫光照亮了半边天。 “那是什么?”底下一个天兵忽然指着上空说道:“日月同辉?” 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乌云虽然遮去了太阳的光芒,只留一点光晕,但空中却有一轮如明镜般澄亮的玉盘高悬。 等等,这不是什么玉盘,也不是月亮。 这就是一面镜子,梦虚镜,洛梓弈的魂器。 麻雀真人曾告诉过我这面镜子的来历,说它是昆仑镜的碎片,被洛梓弈捡到后,以自己魂力重铸成如今的形态。 遗失的昆仑镜曾是昆仑山的镇山之宝,法力无边,即便梦虚镜只是其中一块碎片,但有鬼王魂力锻造,其潜在威力能发挥到什么程度不可估量。 “你走吧,”我见状立刻对杨天佑说:“你打不过洛梓弈的。” 可能此刻,我们就已经陷入了梦虚镜的镜魇之中了。 他不听,我急了:“你就这么想建功立业吗?你难道想让这些天族将士都跟着你去送死吗?” 杨天佑的神情变了,眼神中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沉。 “不是跟着我去送死,”他紧盯着我,一字一句说道:“若他们真的战死在这里,也是因你而死的。” 我顿时一凛,感到喉咙口有些阻滞,生涩哽咽,浑身发抖。 杨天佑执意一战,若能得胜,无疑将名动六界。 梦虚镜凌空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眼前忽然一白,再睁开眼,只见眼前的天兵已经展开了厮杀。 和自己人厮杀。 我被这一场景惊住了。 天兵们一边杀敌一边说:“怎么会有这么多魔军突然冒出来。” 我明白了,他们是中了梦虚镜的幻术了。 “别打了,别打了!”杨天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声嘶力竭地阻止道,但他显然太天真了,一个天兵挥舞着大刀砍向他,他也只得举起武器抵抗。 “洛梓弈,停下!”我朝着半空喊。 我一方面怕他真的对这些天兵下手,一方面又担心他一意孤行与天界为敌,没有好下场,但转念一想,冥界作为六界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天庭要能插手早就插手了,洛梓弈确实没什么顾忌,就算天庭不惧怕他,也要担心他会不会疯起来,把地狱里的无数凶鬼恶灵放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六界浩劫。 洛梓弈垂目瞟了我一眼,并未理会,举手示意进攻,千万阴兵立时化作鬼魂,怨煞之气冲天,黑气滚滚,其中隐约可见一张张狰狞可怕的鬼脸,犹如一面墙一般俯冲下来。 “住手!”我一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扑过去,用身体当初这些幽灵的攻击。 一个魂魄冲向我,透明的魄体穿过我的身体,煞气像是黑色的火焰,在我身上蒸腾,与真正的火焰不同的是,我仿佛生咽了一口冰,浑身发凉,犹如身在冰窖之中。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犹如被吸走了所有生气,只觉得一切都了无趣味,不如死了的好,过往无数情绪涌上心头,世间的不公,他人对我的轻慢,不得不隐瞒的秘密,怀疑的种子,愧疚与亏欠,够不到的幸福,暗藏的野心与抱负,化魂阴兵威力竟至于此,我一时难以自处,无暇应对。 这时,上空忽然泄下一道天光,宛如在天地间竖了柱子,而我就被包裹在这个柱子的中心。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梵音靡靡,玄声缭绕,希音入耳。 伴随着金光显现,远处的群山间隐约出现一座佛像,佛像伸出手,掌心中站着一个人,瞧着有些眼熟。 “永晟...帝君?”我刚依稀看清那人的样子,便感到身子开始往下坠,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之时,我已回到天界,迷迷糊糊睁开眼,刚要坐起来,便觉被人拥入怀中。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鹤青的语气里有着说不尽的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胸膛,熟悉的气味,终于使我安下心来。 我侧过脸,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问:“你不怪我偷跑下界,帮腾蛇逃走吗?” 鹤青轻声道:“我若是怪你就不会央师父出面解围了。” 我昏过去之前看到的真的是永晟帝君,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心想永晟帝君怎么会出现在此。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邀来梵天圣祖,圣祖言:“腾蛇的所作所为,害雨师国万千子民沦为俘虏,或流离失所,或性命垂危,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且追根溯源,腾蛇之所以会这么做,其中因果复杂曲折,说不清道不明,但今日她既能让永晟帝君亲自开口向吾求情,也算命不该绝,吾掐指一算,腾蛇尚有使命在身,既然天意如此,今日我便将她押入锁妖塔,惩戒其过往罪行,腾蛇,你可服?” 腾蛇连忙跪下:“小妖心服口服。” 圣祖道:“缘由始末,收因结果,日后诸般事宜,便皆是你的造化了。” 腾蛇俯首叩头:“谨遵圣祖教诲。” 接着圣祖又问杨天佑:“神君可还有异议?” 没想到杨天佑这个刺头居然来了一句:“末将不服。” 圣祖闻言,顿了顿,旋即开口道:“听闻你父亲这一世是一个清廉的县官,因为为民请命,不肯与戕害百姓的奸佞小人同流合污,因此被下了诏狱,最后死在牢里?” 杨天佑平日里不大喜欢别人提起他的凡人父亲,可能连他也觉得身为天界三公主的母亲怎么会选这样一个老实普通,耿直木讷到有些迂腐的男人,他甚至没本事让自己的妻儿吃饱穿暖,还为了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害得母亲辛苦怀胎,却要独自一人把他生下来。 他暗自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你父亲以一介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你,不如你父亲。”圣祖说道。 杨天佑猛然抬头,眼泪顿时涌出,他却硬挺着,决不让泪落下。 这些都是事后鹤青告诉我的。 “你啊,”鹤青轻抚着我的后背,颇有微词:“下次有事能不能跟我商量商量?” “知道了知道了。”我靠在他肩上半嗔半娇道。 “阿善,喝药...”这时,荣杉推门进来,我连忙抬起头坐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 “端,端进来吧,”我捋了捋头发故作一本正经:“咳咳,谢谢啊。” 但荣杉见此情景,显然比我更慌张,连连后退,左顾右盼,也不知她在瞧什么,反正不敢正眼看我们就是了。 “我觉得这汤药火候还不够,我,我,我得再去炖一会儿,对,得再炖一会儿...”她对着屋顶自言自语,仿佛我跟鹤青不存在似的,说完立刻转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诶,荣杉,你跑什么,荣...”我朝她的背影喊,她都不搭理我,我只好一脸无奈地问鹤青:“这家伙可是有眼疾?” 鹤青不禁莞尔,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子:“腾蛇的事可不是就这么算了的。” “啊?”我看着他,噘嘴皱眉装可怜。 “这次去东荒,你可要好好表现。”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说这个,我松了口气,满口应承:“没问题,我出马,就没有不成的。” “你这次可要多加小心,蛮荒不是凡间...”鹤青嘱咐。 “知道知道,”我说:“蛮荒乃是化外之地,由三十六个小国组成,六界中人混居于此,其中有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大多数是从各界叛逃出来的,也有作奸犯科被追杀的,更有凶兽出没,总之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法度松散,未受教化,常常会因一己之私就引发战争,是个凶险极恶之地。” 鹤青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你记性倒是好。” 我也笑:“这不是刚离开天神院没多久嘛,再过两年,可能就背不出喽。” 听说攻下望夜城,鲛人族的王欢喜至极,准备在雨师国的宫殿内大摆宴席犒劳自己部下,主要就是耍威风。 鹤青的计划是,由我扮作鲤鱼族进献的舞姬,混入望夜城中探查,已经从望夜城逃出来的雨师国君臣商议过来,他们会让藏身在望夜城的雨师旧部接应我们的。 我点了点头,只问:”什么时候走?“ 鹤青说:“后天。” “后天?” “是急了点,今明两天你就好好休息一下。” “好。”我应道。 鹤青离开后,我却躺不住了,下床走到偏殿门口,望着彤云殿的方向发呆。 我又想起那日在殿门外玄女师父对我说的话。 “你也知道,师父本是不想让你去东荒的,可事已至此,已经别无他法了...” “师父,”我忽然问:“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在我心头已经萦绕许久了。 我究竟是谁?为什么身上会有魔气?为什么魔君衡武拼命要带我回魔界,寒修却要杀我?为什么师父收我为徒,西王母却视我为洪水猛兽?还有我身上的那件鳞甲,究竟是什么? 我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已经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玄女师父叹了口气,说:“等你从东荒回来,等你从东荒回来,为师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百六十七、肮脏的蓝血 东荒的海时而平静,时而波涛汹涌。 我有多少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久到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远在九重天的我至今都时常还会梦到这个地方,梦到这片大泽,梦到自己在漆黑夜里独自一人在海上飘荡,与风浪做搏斗。 这片汪洋太广袤了,难免映照的人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大海是很凶险的,即便表面平静,还下面也可能暗流涌动。 我曾经也是有过几个同行的伙伴的,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大海吞噬了,或死在海鸟大鱼的嘴里,或死在渔民的鱼叉渔网之下,或者被洋流裹挟,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所以后来,我就不在大海里交朋友了,因为他们大都陪不了你多久,离别来得太过频繁,分开之时又总使我肝肠寸断。 白雅洁在给南宫明上药,前一日我们被鲨群围攻,我一时兴起,便想和南宫明比赛,看谁杀的鲨鱼比较多一些。 要不是鹤青拦着,我当下便要脱了衣服,跳到海里,大杀四方,与那些鲨鱼搏斗。 结果还是南宫明杀得多了些,不过也因此受了一些轻伤。 其实也不算他赢,我和南宫明在海里冲杀一阵后,鲨群见打不过,纷纷退去,四散游走,我还没杀过瘾,正要去追,却被鹤青叫住了。 “阿善,你杀气太重了,你与这些鲨鱼同为水族,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只要他们不再伤人便好了。”鹤青说。 我小声辩驳道:“陆地上弱肉强食,海里大鱼吃小鱼,本就是自然规律,我不杀它们,它们也要去祸害别的水族...” 鹤青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你马上就要扮成鱼姬混入望夜城了,鱼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一点术法也不会的纤纤,你还是早些进入状态为好。” 我看了一眼白雅洁说:“我又不会弹琴跳舞,为何不干脆让白雅洁假扮就好了?” 鹤青道:“我怕他们起疑心,还是妖族的身份比较方便。” “你放心,”白雅洁道:“大殿下特意派我来帮你们,离鲛人族的庆功会还有三日时间,这几天我会把所献舞曲教于你,届时我也将扮成你的婢女随你一起入城。” “行吧。”虽然她这样说,但我对自己的琴艺和舞技还是没什么信心。 那边,南宫明还在无病呻吟,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不过就是些擦伤,再不上药就该愈合了。” 这家伙一见到白雅洁,就跟孔雀开了屏似的,想引来她的关注。 我望着海面心痒难耐,想着总要找个机会入海里畅游一番才是。 这时,前方忽然狂风怒舞,海浪升高,天降惊雷,轰鸣不已,海面忽然出现一个的漩涡,随着其极速旋转越变越大,紧接着,漩涡中怒浪激发,一顶八乘大轿从海下钻出。 那轿子由八条大鱼拉着,那鱼形容十分古怪,嘴尖如针,还长着翅膀。 “是鳐鱼。”我说。 莫非是龙王的车驾?龙王亲自来迎? 那轿子十分豪华,镂金饰玉,还点缀着珍珠,珊瑚并其他珍宝无数,八根小腿粗的巨链拴着鳐鱼,出水时,海水沿着浇落,端的是威风八面。 “这...这是...”南宫明看得目瞪口呆。 白雅洁虽然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但瞳孔微微震荡,看得出也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了。 鹤青和慕枫倒是很镇定,只是鹤青眉头微皱,似有隐怒。 轿辇在海面停稳后,轿门一开,但里面竟没有什么动静,好一会儿才有东西爬出来。 定睛一看,居然是只老龟,然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弓背老儿。 “国主。”鹤青点头致意。 那老龟也朝鹤青拱手回礼。 原来这就是雨师国的国主,好大的排场。 “我记得我来之前派人同国主知会过,此次来东荒,情势与上次大不相同,需行事隐秘,不知国主弄出这番动静来是...”鹤青的脸上略有些不快。 那老龟一派脑袋:“哎呀,你瞧我这记性,给忘了,光想着迎接武神殿下了,把这重要之事给忘了,主要我平日里出门就是这个阵仗,现下士兵们在打仗,已经没有带许多侍卫出来了...” 鹤青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雨师国国主现居雨师国第二大城市朔星,据说望夜城刚一沦陷,他就在部分臣子和将士的保护下逃出来了。 让我意外的是,朔星城看上去并无异常,也没有到处戒严,虽然晚上有宵禁,但白天依旧热闹非凡,尤其是码头,雨师国靠海吃海,来往船只络绎不绝,卸货搬运,有妇人在河边洗衣,淘气的孩子从桥头打闹到桥尾,一切都寻常得有些不寻常,仿佛这个国家没有处在战争中。 朔星城平凡得像是在人间一样,若不是这里的人有的生着奇怪的耳朵,有的长着一嘴尖牙,还有的手上长蹼,有的满脸的毛,有的瞳孔呈一道细线...这座城看起来确实与凡界无异。 直到一声尖叫,彻底将这平和的表象打破。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鲛,鲛人!” 雨师国的子民痛恨鲛人,就跟九重天的众神诸仙痛恨魔族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或许已经忘了当初为何恨,但这种莫名的恨意代代相传,始终不曾抹灭。 只见不远处的河岸边,劳作的人和妖忽然四散开,围成一个圈,一个身材高大,披着麻布,裹着面巾看不清楚脸的男子被团团包围。 “细作,是细作!” “是鲛人派来的细作!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这些普通的子民,凭借着内心最朴素的恨意,克服了恐惧,向那疑似的鲛人发起了攻击。 鲛人身材魁梧,行动却十分灵活,举起地上的布袋,朝人群扔去,好巧不巧,布袋里装的是辣椒面,还意外被扯开一道口子,辣椒面撒出来,呛得周围纷纷咳嗽不止。 “别让他跑了!”雨师国子民们不依不饶。 附近的官兵立刻拔出武器,与那细作打斗,原本井然有序的码头顿时乱作一团,官兵中有一凸眼大嘴的鲶鱼怪,举枪刺向对方,虽没得手,但将那人的面罩给刺落下来。 周围人顿时一阵惊呼,居然都是在惊叹那鲛人的样貌,虽然他耳边的鳃没有完全褪去,肤色微微泛蓝,眉弓上还有几片鳞,但比起他的俊美面容,这些的缺点根本瑕不掩瑜,或许在鲛人眼中,这还是英俊的标志。 连官兵都纷纷垂下手,看得呆住了。 由于站得比较远,所以我没看清那能阻止纷争的美貌,很有些可惜。 那龟国主一听到有鲛人,还以为是要来行刺他的,跑得比谁都快,躲得比谁都远。 “什么?哪有鲛人,哪有鲛人?鲛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龟国主大惊失色。 “护,护驾!护驾!” 龟国主顾不得下属劝阻,扭头就要逃走。 我决定暗中帮一帮那鲛人。 毕竟这样一副好皮囊,都没能在近处欣赏一番,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而且那鲛人似乎并不想伤害这里的人,那些没有武器的人即便朝他攻去,他也只是用背部或者肩膀将人顶回去,没有下重手,冲着这一点,我想他也不是一个坏人。 传闻中鲛人残忍好斗,天生具有掠夺性,男鲛身轻体健,武力值极高,女鲛则妖娆妩媚,擅用歌声迷惑,若是往来船只上的船员禁不住歌声引诱,那便要大祸临头了,鲛人不但会把船上物资洗劫一空,更是会将一船的人全部杀死。 据说这种情形在东荒延续了好千年,鲛人族在东荒烧杀抢掠,搅得沿海一带很不太平,直到龙族领了天命,成为四海之主,接管此地,与鲛人族发生激烈冲突,后来龙族大获全胜,鲛人族被赶上岸,四分五裂,再难成气候,生存空间一再受到压榨,为了活下去,只能成为被人踩在脚下的雨师国次等子民。 而如今,从龟国主的态度就能看出,雨师国举国上下,多少有些谈“鲛”色变,情势扭转,鲛人们再也不甘心屈辱得活下去,反抗的火焰熊熊燃烧,炙烤着整个国家。 眼前雨师国的官兵们仗着人多势众,用渔网套住鲛人,在鲶鱼怪的指挥下,齐齐用鱼叉刺向他。 鲛人腹部中了数下,饶是腰杆子再硬也不得不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一时鲜血喷溅,浸染码头。 令人惊奇的是,鲛人的血居然是蓝色的。 周围不论是官兵还是雨师子民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想上前阻止,便被慕枫拦住。 “他什么都没有做,是,鲛人族挑起叛乱,那是不是意味着所有鲛人都有罪都该死?不能审都不审就随意处置了吧。”我瞪了他一眼,大声质问道。 “无辜?”这时,那逃跑的龟国主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鲛人哪有无辜的。” 他说话时上唇的两撇小胡子一耸一耸的,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胡子上,根本没兴趣听他在将什么。 兴许是觉得危险解除,又跑回来像模像样“主持大局”了。 这行为与天神院的麻雀仙人简直如出一辙。 “鲛人自古以来就一个肮脏卑贱的族群,品行低劣、狡猾且不讲信义,根本死不足惜。”龟国主拔高了嗓音说道。 “是是是,”我忍不住出言讥讽:“如国主这般弃子民于不顾,便是高洁守信了。” 龟国主吹胡子瞪眼:“你...” “阿善。”鹤青轻声喝止。 “请国主见谅。”出于礼节,鹤青朝龟国主点头致意,但显然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没等龟国主回礼,便转过身来,将那国主晾在一旁。 我冷哼一声,默默翻了个白眼,暗自吹了声口哨。 地面忽然抖动了一下,在码头上打斗的雨师官兵连同民众同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一股不知名的冲击力带来的震荡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规律,似乎是从海面下发出来的。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惊呼,一条巨齿鲨撞破码头,一跃而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便将那鲛人一口吞落肚,紧接着重又掉入海中,游走了。 本来我也不想闹这么大动静的,只是那鲛人受伤了,寻常手段想要帮他逃走恐怕有些困难,我又不能亲自出手。 我离水面这么远,原是召唤不来鲨鱼的,幸好我机智,想到雨师国临海,说不定能派的上用场,于是在之前与鲨群搏斗时,提前在一只体型最大,咬合力最强的鲨鱼身上用灵力做了标记,好让它听我的召唤,为我所用。 鹤青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知道这是我使的伎俩,但他始终没说什么。 那老龟将我们安顿在一处驿站,派婢女为我梳洗装扮,画娥眉,点绛唇,抹胭脂,簪鬓发,对镜梳妆了许久,久到我都犯困了,像个木头一样任凭摆布。 过了一会儿,我正迷迷糊糊打瞌睡,忽感头上一沉,原来是婢女给我带了珍珠华冠,琉璃步摇,那华冠的中央还点了颗夜明珠。 “还没好吗?”我打了个哈欠,催促道。 “姑娘别急,就快好了。”婢女答道。 “姑娘绝代佳人,国色天香,这梳妆好了,可是光彩夺目呢,只怕是大荒的那些皇权贵胄,世家公子都要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呢。”婢女许是怕我不耐烦,拿话来奉承我。 她往我的发髻上安上鲛绡织的发钿,发钿上镶嵌着各色螺贝和不同颜色的宝石,煞是好看。 “姑娘,起身换衣服了。”婢女道。 她拿来一件顶华丽的衣裙,便是在天宫,我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华服,翠兰烟纱霞罗逶迤拖地,外袍上用金丝和东荒一种特殊的锦雀点翠,舞起来不仅灵动,从不同角度看还泛着不同的奇彩异光。 婢女道:“姑娘真是太美了,只怕是天上的仙子都比不过呢。” 我看着身上的绫罗绸缎,珠宝玉石笑笑:“我不过是一个舞姬,生得再美,穿得再好,也不过就为了吸引男人的目光,可惜这半日装扮的功夫和这一身行头了。” 那婢女好像并不知道我是要被献给鲛人族首领的,反而艳羡道:“不可惜不可惜,姑娘若是被大人物看上,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我又笑:“被大人物看上就高人一等了?没被看上就说明我低贱了?谁稀得当那凤凰,我也不在意那些世家子弟的目光在不在我身上,又何须以他人的评价来定义我的人格,咱们女子生来也不是为了讨好服侍男子的...” 婢女眨巴着眼看着我,似懂非懂。 我也不再多说什么,挥袖拂面,妖纹稍解,在右侧颧骨和左边的脖颈上均露出点点青色鱼鳞,婢女吃了一惊,又觉失礼,连忙低下头。 “辛苦你了,下去吧。”我淡然道。 兴许是婢女觉得与我话不投机,又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不敢得罪我,听我这样说,匆匆欠身行礼,忙不迭退了出去。 一百六十八、献舞 一番装扮后我出现在众人面前,鹤青,慕枫和南宫明顿时都看得呆了。 慕枫率先移开视线,南宫明则清了清嗓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还真像那么回事。” 鹤青取下腰带上系着的珊瑚株,用法术化成一支簪子,走到我身边替我簪上。 他小心地拨弄我的发丝,动作轻缓,眼波流转,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可这是我送你的。”我说。 鹤青笑道:“先借你用两天,就当做是护身符,待事情了结,你再还给我便是了。” 他终是不放心,反复叮嘱:“明日你入了望夜城,我不在你身边,一切小心...” “嗯。”我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有些兴奋,跃跃欲试,等不及要入望夜城一探究竟。 白雅洁道:“武神殿下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觅波...”说道这里连忙改口:“保护鱼姬的。” 她穿着一身素衣,无甚钗环装饰,头发挽起,耳边还留了两绺碎发,虽是丫鬟打扮,但依旧难掩其清丽面容。 鹤青点头赞许,我撇嘴道:“哼,谁要你保护。” 我忽然起兴,绕着白雅洁转了一圈,从背后揽住她,故意扭捏作态,拿腔拿调:“听说鲛人族男身女相,俊美至极,世所罕见,不知比白姐姐如何呢?” 见白雅洁不搭理我,又兀自叹息:“唉,只可惜今日在码头都没看清那鲛人的样貌,就叫他给逃脱了...” 我忽觉脊背发凉,身后仿佛有一道寒光射来,一回头,见鹤青勾着唇,正眯着眼,似笑非笑得看着我。 他的笑容向来和煦,叫人如沐春风,此时我却禁不住打了一寒颤,我甚至能察觉他嘴角细微的抽动,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好尴尬地冲他咧了咧嘴,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翌日,我被塞进鱼姬的轿子里抬入望夜城,而真正的鱼姬则被掉了包。 鹤青手扶着轿帘,久久不肯放下。 “放心啦,不会有事的,”我安慰他:“你若担心我,就快些来望夜城找我吧。” 鹤青道:“我会尽快想办法入城的。”说着眼眶有些湿润了,明亮温柔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愁和心疼。 我连忙掀下帘子,说:“走吧。” 再多看一眼这依依不舍的眼神,只怕自己都没有出发的勇气。 轿子摇摇晃晃行了多时,我都有些发困了,撩开窗帘问:“有吃的没有?” 白雅洁道:“你忍忍吧,就快到了。” 这时,轿外忽然起了一阵白雾,前方似有大队人马经过,城门若影若现。 “什么人?”我们的轿子被拦了下来。 “放肆,鱼姬的轿子,你们也敢拦,若是误了今晚的宴会...”白雅洁镇定自若回道。 “鱼姬的轿子怎么了?那也得检查!”鲛人士兵却并不买账。 我掀开轿帘,探出头,揭下面纱,朝那些士兵莞尔一笑,然后递给白雅洁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都是珍珠,贝母,珊瑚之类的宝贝,就单是这钱袋本身就做工精巧,值不少钱。 白雅洁冷着脸,将这袋宝贝递给鲛人士兵,士兵们先是有些失神,望着轿子发呆,随后才接过钱袋,拿在苏丽掂了掂说道:“算你们懂事。” “行了,轿子我已经看过了,交牒和通行令牌均已检查,没有问题,放行吧。”鲛人士兵道,轿子这才又缓缓前行。 望夜城中的光景和朔星城大不相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除了巡逻的鲛族士兵,几乎看不到城中居民。 我在皇宫门前落轿,由宫女和内侍引入宫中,宫人们让我重新沐浴梳妆。 雨师皇宫,液池的水格外凉。 宫人们议论,说鲛人族首领要在今晚称王,与龙族对抗,正式开启收复东荒海域的征程。 我一边泡澡一边想,这六界的生灵呐,是不是早晚有一天都会被不切实际的欲望给吞噬。 “也不知道少主今晚会不会现身。” 宫人们退去,偌大的液池只剩我一人,这时,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有人说话,先是一惊,连忙沉下水,只露一双眼睛,悄悄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娇俏秀美女子在池边泡脚,泡着泡着,双足居然化成了鱼尾。 原来是人鱼族的,果然美艳不可方物,我侧耳聆听,人鱼身边站着的小丫头说道:“听说少主是去寻妹妹去了,临走前还和首领大吵了一架。” 人鱼叹息,她蜷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一双美目又大又圆,镶嵌在精巧的小脸上,如同夜空的明月般灵动,鼻子小巧,鼻尖微翘,樱唇不胭自红,她的声音这样好听,连叹息都如同咏歌一般。 丫头道:“少主与他父亲的关系是越来越不好了,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这次人鱼族,鲛人族,鱼人族的结盟。” “不可胡说,”人鱼道:“三族本就同宗同源,只是被龙族赶上岸之后才四分五裂的,受尽屈辱,卑微苟活至今,本应当联合起来,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 我默默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 听闻鲛人族受龙族制裁,永不能下海,同为水族照理我应该感同身受才是,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有一种莫名的抽离感,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看着这世间的恩怨,爱憎也好,仇恨也罢,在我看来都无趣的紧,跟小孩子过家家似。 在晚宴上,我终于见到了鲛人族的首领越丘图。 鲛人族普遍健壮,身材魁梧,要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头,越丘图的体型更是高大,皮肤黝黑呈亮,脸上布满沟壑,头发扎成小股辫子,再统一拢到脑后束起,兴许是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日晒雨淋,皮肤有些皲裂,头发也是沙沙的,可即便如此,还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神采英姿,只是岁月不仅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也带走了灵气,只留下粗鄙和庸俗。 我借用灵力,身轻如燕,裙摆飞舞,一曲舞毕,掌声雷动,越丘图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打转。 献舞最终是有惊无险得完成了,虽然踩错了节拍,转圈还差点把自己转晕,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幸好白雅洁及时救场,她的琴音极具有迷惑,甚至能激发鲛族的本性,忍不住跟着吟唱起来,这才总算没有露出破绽。 鲛人首领越丘图大悦,一壶一壶地灌酒,喝得酩酊大醉,打赏了我们许多金银。 我与白雅洁上前谢赏,越丘图端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下来,来到我身边,撩起我的琉璃发饰把玩,酒气碰到我脸上,我强忍着恶心,对他挤出一个笑容。 “听说鱼姬是大荒第一美人,有倾城之貌,乃绝代佳人,我今日瞧着,美则美矣,却不似传闻中那般娇弱,生得倒有几分英气。”越丘图肆意而无礼地打量着我。 我故作羞怯道:“谢首领夸赞。”心里却只想当头当面揍他一拳。 “首领若是喜欢,留下便是,他日若是首领征服了整个东荒,想那鲤鱼族也不敢多说什么。”底下鲛人起哄。 “哈哈哈哈哈...”越丘图抚掌大笑,待要说什么,这时,一个年轻的鲛人从殿外大踏步走进来,方才还载歌载舞,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晚宴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年轻鲛人的衣服破了,还沾着血迹,可即便身上带着战损的痕迹,也难掩其飒爽英姿,俊逸韶秀的脸庞加上横冲直撞的少年气,很难让人不注意,连我都在心中赞叹,好一个标志的人儿! “哟,这不是我们的少主越桑吗?”越丘图讥讽道。 “少主回来了,”鲛人们议论纷纷:“少主是受伤了吗?” “不是说一辈子不回望夜城吗?怎么?在外面吃了亏,还是灰溜溜跑回来了?”越丘图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这间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要向父亲借兵。”鲛人族少主越桑开门见山,朗声道。 “越桑...”先前在液池见到鱼美人默默唤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裙。 “你说什么?”越丘图抬高了声音,显然醉得厉害,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我说,我要借兵!”那越桑毫不退缩。 “好,哈哈哈哈哈...”越丘图仰天狂笑:“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一走大半个月,不来助他父亲治理望夜城,一回来就向我借兵!” 他恶狠狠地指着自己儿子,手指都快戳到越桑的眼珠子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往小了说是忤逆不孝,往大了说就是犯上作乱!” “鲛人的归宿是大海!攻城略地对我们有何用?!我当初帮父亲攻下望夜城,是因为父亲答应我只要攻下望夜城,就向龙族派兵,把我妹妹要回来!可是现在呢?看看现在的你在干什么?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真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王了吗?!”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越桑脸上,看上去用力不小,打得越桑嘴角渗血,脸上还留下了五指红印。 “你放肆!”越丘图砸碎酒壶,怒不可遏。 “首领!”鱼美人上前求情:“今天是高兴的场合,首领切勿动怒,况且明日还要谈联盟正事,今晚必要尽兴才是。” 越丘图的脸色变了变,由怒转笑:“说的是啊,这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我怎么就不能享受这荣华了?” 他忽然一把揽住我,我一惊,发现整个人已经被他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鱼姬我还真就留下了!” 白雅洁一个箭步冲上台,乌发冷颜,清冷肃穆,袖中白绫露出一截,隐忍待发。 我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 越桑怒视着他的父亲。 “怎么?你有意见?”越丘图似乎是想给他儿子一个教训:“你有什么资格有意见,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利,你懂不懂?” 他忽然一把捏住我的脸,对越桑说:“还是,你看上这美人了?” “放了她!”越桑咬牙切齿道。 “你要明白,既然你不稀罕权势,也就没有主宰一切的能力,你要借兵也好,要我放了这鱼姬也好,都不由你说了算!你懂吗?”越丘图像疯了一样,忽然又一把将白雅洁拉到身边,从身后反手扣住她的下巴,狞笑道:“这个弹琴的也不错,生得也不比她主子差...还挺有脾气,越是这样反而越有趣,不是吗?”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住颤抖,白雅洁可是无暇美玉,岂能沾染不洁尘埃。 看着她受辱,比我自己受辱更让我难受,我只能用尽浑身力气,克制住自己不暴走,只要精元稍稍外泄,别的不说,就是龙鳞甲开启的自御,都能将越丘图直接打到宫殿外,但这样一来我们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你既然舍不得鱼姬,我就把她赏赐给你,可好?”越丘图对他儿子说。 越桑拳头紧握,雕刻般的下颚线变得更加紧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发白,咬着牙不说话。 那鱼美人倒是坐不住了,若不是被自己的婢女拦着,眼看着便要冲上来。 越丘图的笑透着森森寒意:“怎么样?选一个吧。” “若不是打下这座城池,若你父亲还是那个籍籍无名的船工,会有这般绝色美人给你献舞吗?” 越丘图步步紧逼:“你肯不选,我不介意把两个都收了。” 见越桑却始终一言不发,越丘图终于不耐烦了,言语羞辱道:“你说话啊?畏畏缩缩,像什么男人?” 说话啊,我在心里骂,傻愣着干什么呢?这越丘图再不放开,我只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就要了他的命。 越桑被逼得没办法,良久,终于抬起颤抖的手。 他最终指向了我。 “好!哈哈哈哈哈...”越丘图狂笑不止,松开手劲,吩咐道:“去,把鱼姬送入少主房内。” 鲛人族果然如传闻般蛮横无理,穷凶极恶,我攥紧了袖中匕首,心想,若是这越桑敢行不轨之事,我就一刀了结了他。 不,光是杀了他还不够洗刷这对父子对我的羞辱,我定要刮了他的鱼鳞,剖开他的鱼肚,抽他的鱼肠,两面腌了晒成鱼干才好。 但现在我已经顾不上惩罚这些野蛮的鲛人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白雅洁怎么办? 她落到越丘图手里,岂非更难逃脱?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我们两个都救出去? 一百六十九、陋习 宫人们将我推进一个偌大的寝殿后,便将门关上了,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放我出去。”我大力叩门喊道。 可是根本没人理我。 我敲累了,也喊累了,一屁股坐到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冷静下来,脑中飞快转动,想着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我搜遍寝殿,终于发现一处能打开的小气窗,于是吹响口哨,招来鸟雀,一边派它们探路,一边试图联络白雅洁,还派了一只猫头鹰去给鹤青送消息,让他赶快来救我们。 只是不知道猫头鹰能不能找到鹤青,便找是到会不会也为时已晚。 看来还是先得自救。 好在不到半个时辰,雀儿就为我探明,越桑的寝殿靠近皇宫后门,出了门向东走三里就是望夜城最大的码头,只要能顺利离开皇宫,届时只要施展御兽术,召唤鲲鱼,便能如朔星城中救那鲛人一样逃脱。 这时,殿门口传来推门的声音,我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窜到门后,举起匕首戒备。 “别动。”我从进门的越桑身后,出其不意地将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倒是很冷静,反问:“你想逃?” 我冷笑:“不然呢?” “我帮你。”越桑说。 “啊?”我一下没听明白。 “我说我帮你。”越桑又重复了一遍。 我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我凭什么相信你?” 越桑说:“你信不信都好,我父亲刚拿下望夜城,为防止城中有人作乱,或者与他人里应外合,不但这皇宫之中守卫森严,宫外也有大批军队巡逻戒严,没有我帮你,你是逃不出去的。” 这句话说动了我,我缓缓放下手中的匕首,没想到下一刻,越桑就反身把我按到墙上。 “你胆子不小。”他歪头扬眉,语气戏虐。 “你想干什么?!”我缓缓抬了抬眼皮,镇定地看着他。 “哼,没什么,”越桑放开我,嘀咕了一句:“只是觉得被一个女子偷袭,很没面子。” “...” 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家伙莽莽撞撞,愣头愣脑的,自尊心倒是强得很。 越桑离我那么近,我不免仔细端详了一番。 难怪东荒的贵族都喜欢在家豢养鲛奴,鲛人确实貌美,五官十分精致,尤其是年轻鲛人,留了长发光看面容,确实到了分不清男女的地步,不过外形上还是能区分的,男鲛身形矫健,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 除外表以外,鲛人族力大无穷,又浑身是宝,抛开道德不谈,连我都想养一条,就养在瑶池里,每日戏水给我看,至于鲛人本身的意愿,都说抛开道德不谈了,那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受了理智的约束,所以这些所谓的天赋对这个族群来说可能不是一种馈赠,而是一种诅咒。 越桑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退。 我笑笑,问他:“为什么帮我?” “为了证明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他说。 “而且...”越桑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我也并不想纳你。” “你什么意思?”我插着腰,假装生气:“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不,不是...”越桑脸皮薄,当下就红了脸。 “那是我不够美咯?”我盈盈一笑,故作媚态。 “也,也不是...”越桑目光躲闪,不敢看我。 我心下得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那你是有心上人了!” “不是,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纳我?你既不想纳我,为什么又选我呢?”我喋喋不休地追问。 “不瞒你说,我与我那琴师其实并非主仆关系,她是我的朋友,我们还曾有同窗之谊,但念书时她就处处压我一头,她课业比我好,比我懂音律,修为又比我高,长得也比我美...所以,”我凑到越桑跟前,眯着眼笑道:“所以你为什么选我,不选她?” “姑娘别误会,”越桑可能是被我念烦了,无奈解释道:“你我之间并无情意,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选你是因为,是因为...是因为...”他挠挠头,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就当...就当是我和姑娘有缘,冥冥之中天注定吧。” 我不禁莞尔,托着下巴,故意叹道:“这么会说话呐,平日里就是这般哄骗姑娘的吧?” 越桑的脸更红了:“我没有...” “没有?”我笑道:“我看那人鱼小美人可是紧张你紧张得很,就怕你娶了别人。” “你说珍珍?不是...我们只是一起从小长大而已...她拿我当哥哥,我拿她当妹妹...” “哦。”我表面点头,却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越桑还要辩解,我截住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别说闲话了,有办法把我的琴师一起救出来吗?” 看着他笨嘴笨舌吃瘪的样子,我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是夜,万籁寂静的望夜城又变得鸡飞狗跳起来,百姓们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窗外火光冲天,到处是全副武装的鲛族士兵。 他们似乎在搜捕什么人。 这一切又让人们想到了城破那日的场景,吓得他们不敢出声。 “在那边!追!” 屋顶上三个黑影一闪而过,鲛人士兵连忙追了上去。 就在刚才,喝得不省人事的鲛人族首领被手下抬回寝宫,刚准备脱衫爬床,后脖颈便挨了一下。 这会儿,他的儿子越桑正带着两个今晚来献艺的舞姬和琴师外逃,不仅如此,他还敲晕了他亲爹,越丘图过了半个时辰才转醒,勃然大怒,立刻下达全城搜捕令。 “东市码头是去不了了,”越桑看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鲛人族士兵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不行,”我说:“这样虽然暂时能避开追踪,但逃不掉的话还是没用,必须去海边。” “可是东市码头本就有很多士兵驻守,后面还有追兵...” 我只能妥协:“好吧。” 越桑把我们带到一处宅邸,左右张望一番,推开老旧沉重的大门,一股咸腥的气味铺面而来。 其实之前在雨师皇宫内这种咸腥气就很上头,甚至后花园都成了产卵的窝,我刚进宫之时就差点踩到鱼卵,吓了一大跳。 鲛人们还将海底巨石和珊瑚礁搬来,在皇宫种海带和颜色各异的海藻,不过显然养不活,一盆盆都焉焉的。 因为他们无法重新回到曾经居住的海里,所以就试图把陆地变成海底。 但这根本行不通。 好在皇宫比较大,所以呛人的气味还不算太明显,但此处的腥臭味就太浓烈了,直熏得人作呕。 院内的地面湿漉漉的,花草上也覆盖了一层雾珠,忽然,我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很有弹性,黏糊糊,滑溜溜的,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张鱼皮,地上还有各种鱼虾的残肢断骨。 越桑领着我们往府内走,后院有一片巨大的池塘,池塘后面有一条小径,通往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个隐秘的亭子。 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掩鼻问道。 即便是这林风和竹香都掩盖不了府中的鱼腥味。 “这里是舟府。”越桑说。 “舟府?” “就是人鱼住的地方,”越桑说:“攻下望夜城后,我父亲就把这处府邸赐给人鱼一族了。” 啊?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珍珍那张俏脸蛋和曼妙身姿。 很难相信那样一个美人,居然住在这种腌臜之地。 越桑说:“这里府上住的曾是雨师国的丞相,珍珍一家在这里做仆人已有好几百年了,我小时候常到这儿来玩,这里是我和珍珍的秘密基地。” 我冷哼一声,奚落道:“真不愧是海上的强盗啊。” 越桑“嚯”得站起来,看上去有些生气:“我们只是想找回属于我们的家园,这样也算掠夺吗?那这几千年来鲛人被夺走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我夷然不屑道:“可关于你们抢劫来往商船,杀人越货之事,你又怎么解释?” 越桑张张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低着头说道:“过去,成年的人鱼确实会用美貌和歌声吸引船上的船员,一旦这些人禁不住诱惑,就会被人鱼拖下水,交合后为了快速恢复体力,人鱼往往会将对方吃掉,可这只是出于人鱼繁衍的本能,就和我们喜欢潮湿阴冷的环境一样,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居住的地方肮脏,可你凭什么就因此认定我们这个族群是劣性的呢?这公平吗?” “而且人鱼族现在已经逐渐抛弃掉这种陋习了,说到底繁衍的需求毕竟有限,比起雨师国对鲛人族的迫害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么多年鲛人族因为受不了虐待自尽的,被秘密杀害的,无法生存病死饿死的何止千万!我们才是受害者!” 越桑越说越激动。 我说不出话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表现出了傲慢的一面,认为自己来自天界就高高在上,视其他族群为下等生灵。 但我又说不出道歉的话,只余长久的沉默。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响动,越桑黑着脸转身离开了。 “喂,你去哪儿?”我问道。 他没有回头,显然还在生气,背对着我说:“我去找珍珍,让她想办法带你们出城,你们休息一下吧,明天一早便出发。” 我长吁一口气,发愁任务怎么办。 白来望夜城转了一圈,还什么都没达成,就要打道回府了,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时,白雅洁忽然问:“你相信他吗?” “什么?”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反应过来。 “那个鲛人,你相信他是真的想帮我们逃出去吗?”她又问。 “你说越桑?可...他若不是真心帮我们,为什么要跟他父亲作对,为什么帮我们逃出皇宫?”我想了想:“至少现在我还想不出不相信他的理由。” 白雅洁垂下眼帘:“好吧。” “明日若是动起手来,我来应付。”我又说。。 “为什么?” “我可以用妖力,这样不会暴露身份。” “好。”白雅洁说。 说是休息一下,可谁又能合眼呢?一整夜,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而且越桑离开后也没再回来,多少是让人有些疑心,好在天将明未明之时,越桑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人鱼舟珍珍。 “走吧。”越桑说。 我记得舟府大门在东面,越桑却将我们往竹林深处引去,我不禁问道:“怎么往反方向走?” “穿过竹林一样能到城门口,虽然要绕一点路,不这个坡并不高,很快也就到了,主要这条路比较安全。”越桑语气平静,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晚的不愉快。 “那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城?”我又问。 舟珍珍说:“我拿了我父亲的令牌,又用他的金印给你们盖了路引,尽管放心好了。” 她似乎有些不待见我。 被这么一个美人怨恨上了,我实在有些无辜。 当旭日的光划破晨雾,我们终于来到城门口。 越桑盖上斗篷,压低帽檐。 “你要跟我们一起出城?”我有些惊讶。 “不然呢?”越桑漠然道。 “为什么?” 越桑说:“别忘了因为你们,我也在被我的父亲追捕,而且我要出城找我妹妹...” “什么人?”鲛人族士兵凶巴巴地将我们拦下,看到舟珍珍,立马换上笑脸:“原来是舟小姐,这么早是要出城吗?” 舟珍珍嫣然一笑,点点头,亮出令牌,又将路引递给守卫。 守卫打开路引,愣了愣,片刻后又将路引递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确定地迈向城门,只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守卫道:“来人呐,把他们给我拿下!” 我吃了一惊,转过身,只见舟珍珍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我,旭日下她的头发呈浅棕色,本就湛蓝的瞳色显得更浅了。 我顿时就明白了,一定是她在路引上写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指示守卫抓人。 “珍珍...”越桑看着她,满脸失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越桑哥哥别怪我,我是不可能让你和这个女人一起离开的。”舟珍珍生涩地说道。 一百七十、潜龙之气 我兀自笑了笑。 舟珍珍怒问:“你笑什么?” “姑娘何必强人所难,你强留我在此,是想看我嫁给你的越桑哥哥吗?” 越桑脸色一黑,嘴角抽搐,显得颇为尴尬。 “哼,凭你也配。”舟珍珍慢慢退到守卫后面。 我含笑道:“舟姑娘再往后退一点才好,我怕伤了你。” 舟珍珍吹胡子瞪眼,双臂抱胸,气愤跺脚,转向一侧,满脸娇俏之气。 唉,行吧,我跟一个女娃娃置什么气呢。 只这些鲛族士兵忒是难缠,上赶着送死,麻烦得紧。 我张开双臂,真气鼓动,妖力暴涨,万千惊雷伴随着灼灼青光犹如海浪般排山倒海地扑去,那些守卫瞬间就被掀翻。 越桑看着我,瞳孔震荡,大为惊奇。 我气沉丹田,腹中的妖气再次形成漩涡,那丹田如汪洋大海,周身经脉则像是百川支流,妖气在周身流转不息。 最近我发现,每当我运转丹田内的妖力,我的呼吸都会背得很沉重,甚至还会口吐白气。 舟珍珍被妖气的余波波及,连连后退,见这些守卫不中用,忿忿不平,又不想轻易放过我,于是唤了一声:“虎蛟!” 只见头顶云层之中,一虎头,鱼身,蛇尾的妖兽冲出云层,和普通的鱼不同的是,虎蛟的两鳍特别长,要是被扇一下,一定疼得很。 看来这虎蛟是她的灵兽了。 那些鲛人族士兵见有了依仗,顿时神气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起身对我刀剑相向。 我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便是虎蛟,虽然特别,但也并非什么高阶的妖兽,我纵身一跃,化气成刀,鲛人族士兵还以为我要砍他们,吓得连忙蒙住头,谁承想我这一刀是劈在虎蛟头上的,虎蛟吃痛暴怒,撕咬着便要向我扑来,我伸出手,妖力化成两道气柱,如同两只大手,捏住了虎蛟,接着形态一变,气柱变得蜿蜒扭曲,像两条游蛇一样缠在虎蛟的身子上。 虎蛟被钳制住,低声悲鸣,竟然从半空摔了下来,蜷缩成一团,鲛族士兵气势顿减,踌躇着不敢上前。 但还有不怕死的,见白雅洁不出手,以为她没有法力,还想捡软柿子捏,转头去对付她。 我见状甩动双臂,十道水流从我指尖射出,像是流动的琴弦,白雅洁心领神会,衣袖一挥,纤手拨弄,水弦发出的音浪顿时将那些试图靠近她的士兵们震飞。 这可是逼退过魔君寒修的一招,这些鲛族士兵又怎么招架得住。 我那这些鲛族士兵练手,打得太过顺畅,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自然也没注意到一只冷箭“嗖”得朝我飞来,待我发现转身想凝结冰箭想与之抗衡时已经来不及了,冰箭只凝结到一半,就被击散。 而那冷箭却丝毫不受影响,精准地朝我射来。 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千钧一发之际,白雅洁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替我挡了那一箭。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呆愣在那里,眼看着冷箭射入白雅洁的胸膛。 “越伯伯!”舟珍珍欣喜地喊了一声。 只见越丘图带着一众铁骑杀至。 “父亲...”越桑欲上前却又止步。 谁知越丘图根本不理,冷笑一声:“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这...”鲛族士兵面面相觑:“可是少主...” “抓起来!”越丘图毫不留情地下令。 越桑知道父亲六亲不认铁血手腕,所以也没有犹豫,立刻反抗起来。 “快逃!”白雅洁转向我,张开手臂,将整个后背都暴露个敌人。 “不...”我拼命摇头。 “我受了伤,逃不远的,你快走,然后带人来救我。”白雅洁毅然道。 “可是...” 可是我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能独自逃走呢? “你难道想让我们两个都折在这里吗?”白雅洁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胸前的箭伤流血不止。 “快走吧,”越桑一边打一边退守,来到我们身边,他也说:“我父亲手里的这把子神弓,弓弦乃是龙筋所制,极难对付,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走吧!”白雅洁严声道:“我来挡住他们。” 她回过身,转头看向我,嘴角渗血,眼神透露着决绝。 “一切小心,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我不舍叮嘱道,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和越桑一起避开箭阵,杀出重围。 “不能从城门出了,现在怎么办?”越桑与我并排疾行,问道。 “还是去码头,”我说:“既然都被发现了,那到哪儿都会被追杀,不如搏一把。” “好。” 正如越桑所说,即便城中没出什么事,东市码头也会有重兵把守。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在身侧凝结出数排冰箭,射翻挡住我们去路的鲛族士兵,这时,我感到身后有风,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两只鱼叉直戳我而来,我一跃而起,凌空翻滚,躲避攻击,同时又挥手送出冰箭。 紧接着四条纤锁从四个方位同时向我射来,我右手转腕,一把抓住纤锁,可左手和双腿却被缚住了。 我大喝一声,体内妖气不断涌出,我感觉越到海边我的力量就变得越强大,硬生生右腿向后一旋,与鲛族士兵逐力,随后突然一松劲,打得鲛人措手不及,纷纷倒地,手上的纤锁则渐渐被冰封住了,接着全部断裂成冰碴。 此招虽破,对我的消耗也不少,眼看面前的鲛人士兵不降反增,犹如海中鱼虾一般,根本打不完,烦闷的情绪犹如无名业火般窜起。 谁有空在这儿和他们磋磨,这样下去几时能逃离?我还要回来救人呢! 念及此,我意守丹田,调动内息,冲天而起,凝聚浑身妖力,抡动胳膊,重拳出击,暴涨的妖气携带风雷之势锤向鲛族士兵,霍霍拳风竟带发出一种鸣音。 一旁的越桑直接看呆了,惊讶地嘴都合不上。 他移向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复杂。 “愣着干什么?快走啊。”我冲越桑喊,说着拔腿向岸边跑去。 “你替我挡着点。”见身后零星还追来几个鲛人,我对越桑说,接着面朝大海,慢慢举起双手,原本平静的海面“嘭”得一声炸开。 这时,我忽然感到脖子一凉,三叉戟最长的尖端正抵着我的脖颈,我回头一看,是越桑。 他终于出手了。 我不怒反笑,也并不意外:“还是我的琴师会看人,你果然不是真心帮我们。” 越桑不理会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鱼姬啊,是砗磲国为与鲛人族交好,进献给鲛人族首领,贺他拿下望夜城的的礼物,东海明珠,大荒最美的舞姬...” “够了!鱼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退这么多士兵?”越桑疾言厉色道:“你最好老实交代,不要耍什么花样。” “所以你帮我们逃走,是为了试探我?”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 越桑冷哼一声:“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选你,不选你的琴师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琴师身上没有潜龙之气,你,是龙族的?” “啊?” 他在说什么? 我原以为他要拆穿我来自天界的身份,没想到他竟怀疑我是龙族的。 “说,你到底是不是龙族的?混入望夜城有什么目的?”越桑的三叉戟又朝我的脖颈顶了顶,叉尖划破了我皮肤,我感到喉咙处有血流下。 还没等我说什么,海面忽然喷涌起来,接着,一只鲲鱼浮出,巨大的气息不但将我们浇了个透,定力再差点只怕就被吹跑了。 “怎么来得这么慢,”我叱道:“动静小点!真的是...” 鲲鱼的巨口砸在船埠上,甲板被砸出一个豁口,那傻鲲还跟没事鱼似的,两翼悠闲地划着水。 越桑又用一种惊讶地说不出话的表情看着我。 “是你?”他放下手中的三叉戟。 “什么是我?”我莫名其妙地问。 “在朔星城中救我的人是你?” 原来他就是那日突然杀出来的鲛人。 越桑目瞪口呆,显然难以消化眼前的状况,我趁机手上一用劲,揪着他的衣领飞身跳上鲲鱼。 “你干什么?”越桑挣开我。 “闭嘴!”我不客气地回怼,接着拍了拍鲲鱼背指示道:“出发吧。” “你能命令鲲鱼?”越桑不可置信道。 “哎呀,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我能的事情还多着呢。”我没好气道。 越桑似乎对我的敌意没有那么深了。 “为什么救我?”他来到我身边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撇嘴道:“现下朔星城收容了不少望夜城中逃出来的难民,你们鲛人一族攻城略地,占领了他们的家园没多久,正是群情激奋之时,你当时要是被抓住,那就是一个死,可我也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该死的事,所以头脑一热就把你救下来了。” 越桑闻言,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忽然说:“我知道了!是御兽术,你是天族的?”说着身子向旁倾道,肢体上有些戒备。 “怎么,还想动手?你打不过我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我不以为然地藐了他一眼:“你现在呢就是一个俘虏,有你在手上,我相信你父亲不敢对我的琴师做什么,你最好老实一点,别逼我削你。” “所以你真的不是龙族的?”越桑又问了一遍。 “我真的不是龙族的。”我不耐烦道。 “那你身上的潜龙之气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只有龙王一脉的龙族才有的。”越桑问。 我无奈道:“潜龙之气是什么东西?我的真身是一条鲤鱼,要不要给你看看?” “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龙族,你最好不要骗我,”越桑严肃地说:“不然就算我打不过你,拼了这条命也要...” “拼什么拼啊,”我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好好活着不好吗?真是有病...” 越桑不做声了。 广阔无垠的汪洋只剩下海浪的声音。 怪得很,我在去瑶池之前一个人在这片大泽中生活了几百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这一会儿没人说话,倒觉得寂寥起来。 这时,上空飞来一个黑点,我还奇怪什么鸟能飞跃这片大海,原来是先前我派出去的猫头鹰。 它应该是给鹤青带去消息了。 “带我去找他。”我对猫头鹰说。 “飞禽也听你的话,”一旁的越桑犹疑道:“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能掌百兽之人,天族的御兽术有这么灵?” “切,”我不屑地说:“那是你没见识。” “所以你是武神座下的?”越桑自言自语:“天庭已经知道了...” “怎么,”我讥嘲道:“你们如此能耐在东荒做下此等大事,还指望能瞒天过海,不被发现吗?” “那为什么这次天庭没有发兵?”越桑又问。 我揶揄道:“你急什么,这么想被剿灭吗?” 谁知越桑冷笑了一声,说:“鲛人族无意掠杀,只想要一个平等的生存环境,若天庭觉得这是叛乱,那我和我的族人不惜...” 没等他说完,我就接过话头:“不惜拼了这条命,是吧?你们鲛人命可真多,请问是有几条命可以拼呐?” 越桑又不说话了,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干脆躺了下来,闭目养神,越桑坐在我身边长吁短叹,叹得面前的天光海色都变得灰暗了。 “我说你能不能别叹气了!”我拍拍鲲鱼背,鲲鱼呼噜了两下,嘶得从背上的气孔里喷水,还带出不少鱼虾来,我对越桑说:“你实在无聊就吃鱼吧。”说着拿手遮着眼,又准备打瞌睡去了。 “我自叹我的气,又没碍着你...”越桑小声嗫嚅。 我翻了个身,无奈睁开眼,反正也睡不着,干脆与他攀谈起来:“你之前说要借兵去找妹妹是什么意思?你妹妹丢了!” 提及妹妹,越桑忽然激动起来:“不是丢了!,她是被拐走的!” 我心头一震,东荒鲛人买卖这样的黑产屡见不鲜,雨师国虽然出了禁令,但照那龟国主对待鲛人又鄙夷又惧怕的态度,也知这禁令不过是做做样子,若真出了事,根本没人会管。 一百七十一、东海龙宫 “在雨师,还有东荒其他国家,每天都有无数幼年鲛人被拐,成为鲛奴,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越桑说:“被拐的鲛人一生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是被囚禁起来,用身体孕育鲛珠,那是东荒贵族最喜欢的装饰品,不然就是没日没夜得织鲛绡纱,自己却衣不裹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若是不会这些,就要去矿场做苦工,鲛人天生神力,可那些矿场都是矿主们偷挖的野矿,十分危险,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有一次,湛卢国西边的一处私矿爆破时,矿道被炸坍了,被拐走贩去湛卢的一百六十多个鲛人全部死在里面,矿主怕私自挖矿被国主知道,于是就将这些鲛人的尸体随意抛到了附近海域,谁知这些尸体竟随着洋流流回了城内河道,由于死的太多,竟将河道都堵塞了...” “你知道吗?”越桑微微一笑,眼中却噙满了泪花,悲从中来:“我们鲛人穷尽一生的想回到大海,可最终只有死的时候才会被丢尽海里,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得偿所愿,是不是很讽刺?” 我有些动容,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力改变。 “那...那为何不上书天庭,详述铺陈,上次武神殿下带兵来围剿,你们也可以和他说,他虽心系天道,重于维护六界秩序,可也,可也并非不讲道理...”我的安慰此时多少显得有些苍白。 “上书程表?说什么?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神族高高在上,坐享九天,鲛人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下等族群,又怎会在意我们的死活?三千年前,龙王迷惑魔族公主,暗中在魔族中渗透,培养势力,窃取机密,最终使得魔族内乱,分崩离析,为日后的败北埋下引线,他一人在之战中立下大功,整个龙族鸡犬升天,被天庭委派执掌四海,若是龙族在天界掩非饰过,颠倒黑白,你说天庭会信谁?” 越桑冷笑道:“自从大战,魔族失利之后,天界一家独大,就变得越来越傲慢,视万物为尘泥,若不归属,便要剿灭,下界冤屈,难达天听,他们也不关心,不过没关系,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我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我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说实话越桑的话让我生出许多迷茫,长久以来,在我的认识中,天界就是代表正义的一方。 我不想说我的信仰坍塌了,因为若是如此容易倒,那也不能称之为信仰,不过确实,我内心的某些部分在动摇。 这次东荒之旅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让我开始质疑以前自己相信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你已经知道是谁拐走你妹妹了。”我试探地问。 越桑站起来,激动道:“没错,就是该死的龙族!” “龙族?” “龙王三太子曾经趁着老龙王闭关之际,上岸游玩,他自称是青龙船主,经营香料生意,小妹刚好对香料颇有兴趣,便受他的邀请上了穿,那厮便对小妹起了歹念,小妹不从,他便用强,还联合雨师国主,拿我和我爹,乃至整个鲛人族做要挟,逼我妹妹就范...可无论我们怎么反抗,小妹终究还是被他掳去了。” “这就是你们起兵导火索?”我问。 越桑再次冷笑:“只能说是引爆炸药的火星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鲛人族长期受到虐待,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千百年来为求生存,只能逆来顺受,早就失了当年与龙族争霸东海的骨气,小妹为了族人不惜牺牲自己,终于将他们唤醒,群情激奋,我父亲认为不如趁此放手一搏,即便全族覆灭,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苟且偷生!” 我沉吟半晌,说道:“我跟你去救你妹妹。” “什么?”越桑怀疑地问。 “我说我跟你去救你妹妹。”我一字一顿地强调。 “可是...”越桑显然不相信我。 “不过我的同伴还在你父亲手里,所以我要先去朔星城找一下其他同伴,你就在鲲鱼背上等我,我交代完就来找你。”我又说。 越桑目光闪烁,感激中又带着些许不确定。 “我说到做到,你信我!”我坚定地说。 话虽如此,但慕枫他们显然不能理解我的做法,尤其南宫明,激动得要命,恨不能马上去望夜城把白雅洁救出来。 “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了?”他拍案而起:“你怎么能把她一个留在那虎狼之地呢?” “你明知道越丘图那个老东西不怀好意,你...你现在还不同我们去救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才能解望夜城之围,”我说:“长久以来龙族在东海作威作福,欺压打击不肯臣服于他们的水族,鲛人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并不是要为非作歹,若能解除双方之间的龃龉,不就能不动一兵一卒,解除危机了吗?这一地步就是要将鲛人族首领女儿救出来。” 我耐心解释道:“我打听过了,老龙王尚在闭关,他的其余几个子女在各自领地,东海只留龙王三太子,这家伙倒是会恶人先告状,自己强抢民女引发战乱,眼看无法收拾残局,便先一步上天庭倒打一耙...” 可南宫明根本听不进去:“你也太偏听偏信了吧,怎么那个叫越桑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忘了就是他爹扣着白雅洁不放的!而且若不是龙王三太子帮忙,你还在被关在天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越桑跟他爹不一样,他只想救妹妹。”我为越桑辩解。 “哼,”南宫明冷笑道:“你别是看鲛人那张脸生得好看你就...” 我也怒了,朝他吼道:“南宫明,我知道你担心白雅洁不跟你计较,但你也别太过分了!” “够了,都别吵了。”在旁沉默不语的鹤青终于开口。 “你跟我们一起去救白雅洁,然后再由殿下出面,让龙三太子放了那鲛族女子,不好吗?”南宫明仍旧冲着我嚷嚷。 “你觉得龙三能做出这种事,他会承认吗?把他逼急了杀人灭口怎么办?鲛人的命也是命啊!”我不容置疑地说。 我按下怒火,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白雅洁没有暴露身份,我已经放出消息,说越丘图的儿子在我手里,要是他敢对我的琴师不利,我就把他儿子大卸八块,他的女儿已经失踪了,他不会儿子女儿都不要吧?” “现在我们唯有兵分两路,你们去望夜城救人,我跟越桑去东海龙宫,一旦救下越桑的妹妹,便来望夜城与你们汇合。” 鹤青似乎是被我说动了。 慕枫察言观色,说道:“殿下不会是同意...” “我觉得不无道理。”鹤青说。 我长吁一口气,眉头舒展,笑容重新挂到脸上。 “殿下!”慕枫和南宫明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 “好了,事不宜迟,与其在这里争吵,不如早做准备。”鹤青的话就是最终的定论。 “阿善,这几日我们已经找到混入望夜城的办法了,就算你没有回来,等入了夜我们也是要走的。”鹤青说。 “哦?”我立刻问:“什么办法?” “鲛人找了砗磲国有皋氏为他们秘密打造一批武器,又让巴蛇走水路运送进城,巴蛇一族中有人向玄女娘娘告密,并答应暗中接应,我们准备乘此混入望夜城。” 我频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鹤青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吧,有我们在,白雅洁不会有事的,等你办完事,就来找我们。” “好!” “你们一定要保她平安无事。” 待我离开朔星城,来到海边,越桑却已不见踪影。 他终究是不相信我,自己先跑了。 好在我在他身上放了一种叫花皇的海草,这种海草只存活于温水之中,所以不太常见,只在火山温泉附近能发现,花皇草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尤其是在水中,虽然普通人闻不到,但有一种鱼,叫狮鱼,却能追踪花皇草的味道。 鲛人游的可真快,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居然已经游出几百海里,我乘着鲲鱼,跟在我招来的狮鱼后一路追赶,狮鱼游得极快,若不是阿鲲体型庞大,差点就追不上了。 只见狮鱼游着游着忽然不动了,在一处原地打转,我顿时明白了,越桑很有可能就在这下面。 我拍了拍鲲鱼背:“下去吧。” 鲲鱼昂扬一声,慢慢往下沉。 就在下水的一瞬间,我的下颌骨两侧长出了鱼鳃。 东海海水清澈,从海面上就能看到海底白沙绵延数里,幽谷狭缝中长着五颜六色的珍奇异草,但真的下到海里,那种感受又是不一样的,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各种游鱼错肩而过,鱼群时而折向南,时而又往北,仿佛在海中起舞一般,海藻缓慢招展,随着海流摇曳。 打发走鲲鱼,我便开始在海底畅游,无比恣意。 太久了,真的过去太久了,时光流转,我都快忘了海底是怎样的异彩纷呈了。 一只蝠鲼从我头上掠过,越往下潜,海中生灵的体积就变得越大,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珊瑚礁吸引了我的注意,珊瑚礁周围还有巨蚌张大口,其中的蚌珠也是巨大,圆润晶莹。 这里颇为眼熟,让我想到很久以前在龙宫外捡珊瑚株的事。 要不是跟着狮鱼,我还真找不到龙宫的入口。 我缓慢下降,落在蚌精边上,忽然发现那蚌的下面躺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越桑,没想到是原先驱赶过我的巡海夜叉。 这夜叉应该是越桑打败的,看来他已经顺利进入龙宫了。 看着面前交织错落的珊瑚株,我犹豫着要怎么打开这扇门,若是用蛮力,就太暴殄天物了,谁知手指刚一触碰到珊瑚,门就打开了。 我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没有虾兵蟹将,于是大着胆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谁知刚走没多久就遇上一队龙宫守卫,连忙闪身躲到一株碧绿的水草后面。 “发现那个鲛人了!在龙宫西南边暗礁附近。”一章鱼精说道。 “追!”一只螃蟹挥舞着钳子。 我心里暗骂,越桑这家伙气性不小,本事是一点没有,刚进来就被发现了。 这下我是先找他好呢,还是先找他妹妹好? 这时,我忽感手上一麻,原来是不小心碰到了那绿海藻,定睛一看,这不是小叶玉茜藻么,我曾在《灵异志怪集》中读到过,望舒曾用它对付过成群袭击她的海蜘蛛。 完了,小叶玉茜藻有麻痹精元的作用,并会以此以此来捕食小鱼小虾,刚刚一紧张就没注意到,这会儿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话说龙宫怎么摆这种海藻在门口,这不是害人么... 我身子向后一仰,僵硬地靠在墙上,这时,一红带束发,勒着明珠抹额,脚踩白蟒锦绣鞋,身穿五爪龙袍的青年大步流星地从龙宫内走出来。 “我大哥回来了?你说我大哥回来了?!”那青年额头上的龙角未褪,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修为不济,他满脸惊讶,额头青筋暴起,神态不羁,骄横恣肆,趾高气扬的样子和苡安还有几分相像。 这应该就是龙王三太子了。 三太子身边的虾兵战战兢兢道:“小,小人也是刚接到消息。” “他不是在巡游南海么?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三太子疾言怒色道。 “应,应该是因为雨师国都城望夜失守的事。”虾兵答道。 “那都是十日前的事了,我不是去信说我已经上报天庭,让他不要担心吗?”三太子怫然不安,似乎很担心自己的兄长回来。 “可能是长殿下不放心吧...” 三太子焦躁地问:“那个该死的越桑抓到了没有?” “还,还没有...”虾兵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必须赶在我大哥回来抓到,若是被我大哥发现...”三太子目中凶光大炽。 “是,是...小人这就去...”虾兵唯唯诺诺。 “慢着,”三太子叫住他:“美人藏好了没有?” “藏好了,在启川海岭靠近寒涧岛附近。”虾兵说道。 “那座无人岛?” “对。” “好!”三太子性情多变,刚还盛怒,这会儿又大喜过望。 “小人还听说一件事,传闻越丘图要成亲了。” “什么?!” 我和那三太子一样惊讶,要不是及时捂上嘴,差点就要叫出声了。 三太子冷嘲热讽:“这老东西女儿丢了都不管,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成亲?我看他也就敢在雨师撒野,根本不敢和我龙族叫板。” 一百七十二、青龙船 我猜越丘图是故意的,我用他儿子威胁他,他不敢伤白雅洁性命,就用别的方式折辱她,逼我就范。 想到此处,内心某种黑暗念头郁结,要是越丘图敢碰白雅洁,等找到越桑或是他妹妹,我就每天切一截他们的手指头寄给他,让他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之中,惴惴不可终日,懊悔去吧。 这种邪恶的念头只是出现在脑子里,还没付诸行动,就吓了我一身冷汗,可我要真是发起狠,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我甚至心存侥幸,若真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只要小心,别让鹤青发现就行,反正切个手指又不会死。 救人是救人,惩罚是惩罚,这并不矛盾,谁叫越丘图如此可恶。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我不知道,爱憎分明总没错吧?转念一想,越丘图作下的孽好像也不应该报应到他儿女身上,那要怎么才能让他自食其果呢? 我盘坐休息,胡思乱想了一阵。运功稍散去小叶玉茜的毒,虽然手脚还有些发麻,不过已经能动了,然后又略施法术,摇身一变,化身成水族小兵,混入龙宫内。 这龙宫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水晶宫”,里面的宝贝可真不少,银阙珠宫,琉璃穹顶,珊瑚檐角,碧玉柱,玛瑙墙,晶莹剔透,地面是石灰色的,里面有贝壳碎片,相较之下,天宫殿宇层叠,高耸入云,是气势磅礴,但此处显然更精巧玲珑一些。 听闻东荒有一个传说,说某个岛上的渔民一日沉海下潜,无意之中发现了龙宫所在,看到里面的奇珍异宝,一时间财迷心窍,见钱起意,脱了衣服包了两大袋子备偷走,结果就再也没游上来,附近百姓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溺亡了,身上还零星挂着些金银首饰,百姓们不敢拿,全都扔回了海里。 龙宫会惩罚每一个贪图其财宝的人,他们说。 我的脚步徐徐缓缓,在龙宫中交错穿行,避开那群虾兵蟹将。 穿过长廊,前面是两排沅芷草夹道欢迎,沅芷草扇叶肥厚,需养在水里,所以一步入,冰凉的海水又从我的七窍中灌入。 从进龙宫开始,我发现我都可以正常呼吸,宫中的某种结界似乎屏蔽了周围的海水,让这里变成一个密闭空间,与陆地无异,却又保留了这一块可以畅游的地方,还真是割裂。 我猜这里应该是类似于龙宫后花园的地方,有不少珍稀的观赏鱼,发着光的水母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萤草,显然是精心排列过的,比起外面的海中野趣又不同,美则美矣,多少有些刻意。 “什么人?!” “在那儿!” 后花园中忽然闯入一群龙宫守卫,我一懵,连忙憋着气,蹭一下回游。 我还嘲笑越桑这么快就被守卫发现,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游着游着,我忽然被人捂住嘴,不免一惊,回头一看,是越桑,大为惊奇,那龙三太子不是说他在西暗礁群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那些虾兵蟹将不是来抓我的,是追着越桑到这里的,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越桑将我拉到沅芷草粗壮的草茎旁,我俩立刻钻进树叶的夹缝中躲好。 这里的鱼以为这些守卫是来喂食的,成群结队在他们身边围绕,守卫们不胜其烦,又不好伤它们。 当然是我搞得鬼。 “去去去,没吃的给你们。”守卫们不耐烦地驱赶。 这时游来个大家伙,一只巨无霸虎鲸,守卫们便不敢造次,为首的章鱼怪还给自己找退逃的理由:“你们看到这儿有人了吗?别是看错了吧?” “是是是,”余下守卫立刻附和:“这里那么多鱼虾,难免看走眼。”说着着急忙慌地游走了。 “我不是说让你在鲲鱼背上等我吗?你怎么自己跑了?”危机解除后,我和越桑也离开了,刚出那片水域身上的水顿时干了,当真是神奇,我怒气冲冲地质问越桑,还推了他一把。 “嘘...”越桑无奈道:“你小声点。” “我说了,你现在就是一个俘虏,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低声威胁道。 “小心,有人!”前方有巡逻的守卫经过,越桑迅速将我拉到墙角蹲好。 我气性未消,越桑湛蓝的皮肤却泛出些许红晕,神情扭捏,颇有些不自然。 后花园的另一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水路,这水路也是奇得很,看着奔流不息,实际却很浅,都没没过脚掌,一路上瑶宫玉宇,琉璃幻彩,琼花碧藻,宛如海中仙境,人行其上,如履银河。 此处应是深宫之内了,若不是顶上的夜明珠熠熠生辉,这地方怕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龙宫内的守卫越来越多,搜寻得越来越频繁,幸好水路两边有海玉石堆砌的假山和许多海底巨植可以让我们藏身。 越桑有些担心待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我说:“怕什么,大不了就抓个守卫逼他带我们出去呗,我还怕这些臭鱼烂虾不成。” “现在关键是要找到你妹妹,你知道一个叫寒涧岛的地方吗?” “寒涧岛?”越桑问:“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听那龙王三太子说的啊,他说把你妹妹藏在了寒涧岛,靠近启川海岭的地方。” “怪不得我翻遍龙宫都找不到,他竟然把阿妍藏在那里...”越桑自言自语。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越桑道:“那里本来是鲛人族的大本营,现在就是个无人岛。” “走!”他一把拉起我便要走。 “你着什么急啊?”我甩开他,扭了扭被弄疼的手腕。 越桑一脸歉意,但显然救妹妹更为要紧,他说:“寒涧岛地处东海北面,周围洋流湍急,十分难寻,只有在冬季才能顺着洋流找到,但因寒涧岛本就寒冷,到了冬天更是冻得不行,别说人,连大多数水族都受不了这个温度,唯有鲛人天生不惧寒冷,并且懂得用角鲨皮制成衣服,穿在外面,既不妨碍水中前行,反而能让我们游得更快,还可以保暖。” “那是要去找到这种角鲨皮衣咯?”我问。 “不止,要去寒涧岛,还需要一样东西。”越桑说。 “什么?” “鲛绡纱,”越桑道:“鲛绡纱质轻,不濡于水,可漂浮在海面上,也能起到保暖的作用,幼年鲛人乘在上面就能飘过去,鲛绡纱还可以帮我们判断洋流的方向。” 原来那千金难求的鲛绡纱竟是派这个用场的。 “现在要去哪里搞这些东西?”我说。 越桑摇摇头:“若要准备齐全,只怕是要回一次望夜城,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从龙宫去到寒涧岛。” “什么办法?”我连忙问。 “龙船,唯有龙族的船能跨越启川海岭附近湍急多变的海流,也能震慑住海中凶兽,顺利到达寒涧岛,这也是当初鲛人族与龙族开战最终失败的原因。” 原来如此,这龙三太子把越桑的妹妹藏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是想金屋藏娇吗?好不要脸。 可这青龙船又在哪里?越桑叽里呱啦说这么多,结果竟是要去偷船?这也不比返回望夜城的难度低啊。 “之前两族交战之时,我曾经来龙宫,偷偷捣毁过龙族战船,我想我应该能找到龙船在哪里。” 越桑的发言一次比一次更让我震惊。 他年纪不大,阅历倒是不浅。 而我却什么也不懂,真的,我对这个大海一无所知,那过往的三百年像是被抽空了一样。 回想起来我也是见证过鲛人族和龙族厮杀的,那日我难得饱餐一顿,正想从寒冷的深海里浮上来晒晒太阳,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腥味传来... 那时的我并不关心鲛人族的遭遇,大海凶险,弱肉强食是常态,我只记得我那时拼命游,游了好久,才逃离战场,好不容易活下来,累得我三天没吃上饭,差点饿死。 你看,连自己都顾不上之时,自然也就没有功夫怜悯众生了。 “你真的捣毁过龙族战船?成功了吗?”我问越桑,言下之意,别是吹牛吧。 “成功了,我把他们的船砸得稀巴烂,”提及此,越桑一脸骄傲:“当时龙族的第一战舰叫鱼骨,不过那都过去很久了,现在...”越桑与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青龙船!” 没错,那龙三太子说自己是青龙船船主,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的。 “暗礁群,青龙船一定藏在暗礁群附近。”越桑道。 “你确定?船建在暗礁群附近?”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也知道暗礁可是航行的障碍,经验丰富的航海员都会在图上标注出暗礁的位置,提醒船只绕行或是减速,以免触礁沉船,那龙船又怎么会被摆放在那里了?船暗礁群附近还能出航吗? 不过既是龙船,自然不能等闲待之,或许是有什么别的惊人神力吧。 “龙宫我熟悉,虽然这里的布置改了很多,但整体格局和之前并没有变化,龙船如此巨大,宫内没有地方可以藏。”越桑说。 我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可以反驳的点,便跟着他去了。 “等一下。”来到暗礁群,我仍是有些犹疑:“我们真的要偷青龙船吗?凭我们两个人能把船开走?不会打草惊蛇吗?” “你要想清楚,你妹妹现在就指望你了,若是连你都落到那龙王三太子手里,你妹妹可就救不回来了。”我又说。 这一处暗礁群看着像是海岭的延伸,回溯的水流吸引了大量的海中生灵,银鲳和鲹鱼聚集,沉黑的暗礁中点缀着珊瑚,金、橙、紫色海带来醒目的色调。 越桑咬牙道:“先找到船再说。” 随即,我们开始分头寻找。 我总觉得这片暗礁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我跟随鱼群在海中畅游起来,每到此时总能让我觉得轻松自在,即便在这紧张的关头也不例外。 忽然,一只掉队的白鳞鱼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鱼尾硕大,还散发着荧光,不断摆动,似乎是在示意我跟它走。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海鱼为什么要长成这种样子,这不是上赶着让别的鱼来捕食它吗? 不过白鳞鱼有海中引路人的美称,也不知它要将我带去哪里。 我随着它在弯弯绕绕的礁丛里钻来钻去,终于进到一个四面被礁石环绕的地方。 这里没有被海水充斥,可以不用鳃呼吸,中央有一个石床,床上坐着一个闭目打坐之人。 说是人,其实是半龙半人,身上的妖族特征要比三太子保留得更多,头上长角,甚至连龙尾都没褪去,逶逶迤迤,盘桓在床上,龙尾上鳞片密布,第一眼看到着实吃了一惊。 我第一次这么近看清龙鳞的细节,好像还真和鲤鱼的鱼鳞有几分相似。 对方稳坐如磐石,一动不动,跟石化了似的,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见他龙须花白,拖得老长,忍不住伸手拔了两下,见其仍是没反应,又大着胆子叹了叹他的鼻息。 这时,那龙忽然嘴巴微张,口鼻中喷出白气,跟我近来运功时吞吐的白气有些类似,我吓了一跳,连忙飞也似得逃走了。 逃出礁堡之后,我发现后面并无人追赶,想来他并没有醒。 莫非那龙人就是正在闭关中的龙王? 我惊慌失措地想叫越桑来看:“越桑!你快来看!这里面有...” 接着让我更为吃惊的一幕映入眼帘。 只见面前的礁石开始错落移动,拼合构建,部分暗礁褪去沉黑,显出了原木色。 海底在震荡,是大震荡,且一次比一次猛烈,碧浪翻涌,泥沙激扬,大鱼小鱼纷纷四散逃走。 暗礁互相垒叠,越筑越高... 我忽然看明白了。 之前越桑说青龙船可能藏在暗礁之中时我还有些疑惑,原来船不是藏在这里,暗礁就是青龙船。 我在心里惊叹,多么高明又巧妙的术法啊。 只是不知道越桑是怎么解开青龙船的封印的,这也太神奇了吧! 海底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回旋,形成一道水柱,强大的气旋将我和越桑吸纳进来,我被激流卷得晕头转向,幸好越桑化出鱼尾,一把揽过我,紧紧抱在怀中,顺势沿水柱而上,我才没被冲走。 而面对突发情况的我,早已吓得忘记自己是条鱼了,真是没用。 片刻之后一座巨舰完完整整地浮出海面,我们也随之冒出头,海流巨响,从天而降,几乎将我们再次打入水中,船的甲板,桅杆和舵都被海水洗刷得呈亮,船身上刻着两条首尾交织的龙。 这就是青龙船,我在海上见过那么多艘渔船,都不及青龙船十分之一大。 “快上船!”我聆听身边鱼群的骚动,隐约感知到龙宫守卫们正在向此处赶来。 一百七十三、龙王 此时,原本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晴空忽然变了天,乌云翻卷,雷声四起。 一道闪电划过,霎时海天具白,仿佛是青龙船起航的仪式。 海面不再平静,巨浪涛涛拍打着船身,宛如悲鸣,青龙船还没启航便颠簸不已,我也跟着东倒西歪,扒着船杆差点吐出来。 我放下看上去像是某种巨型海兽兽尾制成的船帆,朝越桑喊:“开船!” 越桑瞥了我一眼,眼神中略带嫌弃:“你好歹也是水族精灵,居然还会晕船...” 此刻我已顾不上同他斗嘴,虚弱地扶着船桅,竭尽全力大喊:“不对劲,快跑!” 但为时已晚,话音刚落,无数触手从海底窜出,将青龙船牢牢扒住。 “海妖,是海妖!”我大喊道。 这玩意儿原来是所有水族的噩梦,寻常毫无踪迹可寻,但只要出现,所到之处不管是海中生灵还是渔船,全部杀戮殆尽,无一幸免。 没有人知道海妖的来历,以及缘何这般疯魔。 有人说海妖的出现就是它觅食的时候,凭借着其庞大到难以估量体型,几乎是压倒性地横扫一片海域,胃口好的时候甚至可以吃下十多头鲲鲸,触手韧而有力,单看外观有点像是章鱼怪的亲戚,但章鱼触手上的吸盘可没海妖这般强劲。 有号称见过海妖真面目的,说它没有眼睛,倚靠某种特殊声波来行动的,平日里不见踪影是因为常活动在海底火山附近,那一带别说人和船,连海中生灵都不太靠近,但是海妖有嘴,嘴中长着无数尖利锯齿,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见过海妖的人和鱼鲜少有能活下来的。 我想海妖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龙族驱使的,没想到让所有水族闻风丧胆的海妖居然被龙族收编麾下。 越桑变出鱼叉与触手对抗,而我也使上了所有手段,冰封,火烧,风刃,但触手源源不绝,砍杀不尽。 “海妖没什么弱点吗?”没过多久,我就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了。 这时,我感到有一大片黑影出现在身后。 我顿时僵住了,越桑望着我身后也愣住了,脸上出现了难以言说的惊吓之意。 一阵猛烈的咆哮声响起,我强忍恐惧回头一看,就被海妖的口水喷了一脸。 它有牙齿,海妖真的有牙齿... 如传闻中的一样,海妖张开巨口,里面会有一层层一圈圈的利齿。 不得不承认之前是我的想象力太弱了,我磕磕绊绊,勉强存活的前半生唯一的好运之处就是从未遇到过海妖,所以很难想象一个长着牙的巨型章鱼会是什么样子,这下好了,见到本尊了。 海妖显然是想一口将我吞下。 这未免也太贪心了。 我冷笑一声,跺了跺脚,面前的海妖突然停住不动了。 关键时刻,我施展了御兽之术,但是海妖却没有乖乖受我控制,它还在挣扎,与我角逐。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看似平静且毫无波澜,实则暗流涌动,我和海妖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空气中都透露着一种紧张的情绪,任何一方只要稍一示弱,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 这时,先前载我的那只鲲鱼忽然游过来,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身处危险之中,鲲鱼护着我,也许是年岁尚幼,不知道海妖的厉害,张口咬了下去。 海妖吃痛暴怒,妖力大涨,冲破我的术法,我被震荡之力掀翻在地,眼看着鲲鱼落入海妖口中,心痛大喊:“阿鲲!” 我的口鼻中冒出阵阵白气,大喝一声,猛然跳到半空,朝海妖打出一拳。 强大的妖气混合着闪烁的雷电一齐击向海妖,饶是海妖身躯庞大,吃了我一记也有些受不住,见其气势稍弱,我连忙打了个响指,试图再次控制它,却没能成功。 没想到海妖只是假装中招,趁我防备松懈之际,忽然跃出水面。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刚刚看到的连海妖三分之一的身躯都不到,潜藏在水下的海妖的身体到底有多大真是不可估量。 眼前忽然一黑,海妖的巨口遮天蔽日,我和越桑都来不及反抗,就被海妖连人带船吞入腹中。 这下完了,我绝望地想,吾命休矣,此番真是要葬身海妖肚子里了。 青龙船上下倾倒,颠簸不已,紧接着又快速下滑了一段,我和越桑拼命抓着栏杆,船帆才勉强没被甩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船似乎落到了一片水面上,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差点吐出来,趴在地上,只觉得头晕眼花。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死了,去到冥府了吗? 我忽然想到洛梓弈,我跟他也算熟识,能不能打个商量放我回去啊?我还没活够呢。 “这里应该是海妖的胃。”越桑倒是十分冷静。 “不亏是龙船,居然连海妖的胃液都无法腐蚀。”越桑低头看着下面散发着强烈气味的”浓浆”,不远处的鲲鱼则已经只剩下半副骨头架子了。 外面隐隐传来龙宫守卫的呼喊,看来是他们终于赶到,却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捞着,还被海妖吓丢了魂。 我有些奇怪,这海妖难道不是他们放出来拦住我们去路的吗?竟不受他们的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 我猛然想起礁堡中的那条龙。 “小心!”我忽然戒备起来,伸手示意越桑。 “怎么了?”越桑不解。 既然暗礁都化成了青龙船,那龙若是没有离开,也必然在船上。 所以海妖是他召唤出来的? 他真的是龙王? “出来吧。”我故作镇定,朗声道。 越桑疑惑更甚。 一位长者从船舱里走出来,轻袍缓带,容貌端方,面带青气,颊下俘须整齐,头发披散但不凌乱,目光锐利,颇具气势,炯炯有神,仿佛能洞悉人心。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龙王大人到底也是四海之主,怎么喜欢暗中出手,这般上不得台面吗?” “难道不是阁下偷我青龙船在先吗?”龙王也不受激,只是缓缓开口道。 “青龙船?什么青龙船?这船是自己突然出现的,我们可不知道什么青龙船,最多就是误打误撞...”我嘴硬道。 话音未落,龙王突然闪身出现在我眼前,中指和食指点在我的眉心,以妖力探查我的灵识。 而我竟动弹不得,只觉脊背发凉,手心汗津津的,龙王之力是具有压倒性的,我连张口的机会都没有。 “你刚从龙宫来吧?身上小叶玉茜的毒都没有排干净呢,你是什么人?为何先闯龙宫再盗青龙船?”龙王厉问。 还没等我回答,他忽然手一抖,怔怔望着我,瞳孔震荡,眼神中划过一丝异色,似乎是又惊讶又欣喜。 “放,放开她!”越桑上前道,声音微微发颤。 “鲛人?”龙王眯眼,显然有轻视之意。 “越桑!不要过来,”我说:“我们打不过他的。” 龙王的目光重又回到我身上,冷笑着说道:“你应该听她的话。” 他侧目斜视,目光阴戾,越桑在这种无形的威压下止步,但龙王似乎并不想伤害我,反而垂下手。 我则抓住机会,冷不防出手,翻腕挥袖,整排冰箭射出,被龙王挡下后又迅速窜到他身后,拿匕首抵住他的后背:“让海妖放我们出去。” 龙王忽然笑了:“你很有勇气。” 我说:“我只是想活下去。” “好!哈哈哈哈哈!好的很!”龙王忽然抚掌大笑,声音桀桀恻恻,在空荡的海妖胃壁中回响:“可光有勇气是不够的,再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龙王一抬手,一道龙焰从掌中射出,幸好我及时闪躲,没被打中。 他身上不止有妖气,或者说他的妖气形态有些特殊,是介于妖气和灵力之间的龙气,磅礴中带着些诡谲之意,拳拳生风,掌力惊人,下手不留余地,且快准狠,在短短几招狂轰乱炸下,感觉青龙船都快被他给拆了。 而我只有逃命的份,除了东躲xz,连一招都不敢接。 “不是要活命吗?这么逃下去可不是办法。”龙王出声道。 他的真龙之气凝结成的气场笼罩着整艘船,我根本无所遁形,除非从这里跳下去,做那海妖果腹的食物。 我的心突突直跳,躲在船舷后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全面武力压制下,我出去就是送死,必须想办法同他周旋。 我摸了摸胸口,只有靠这副防身的鳞甲了。 前几次它是怎么出现的来着?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鳞甲现身时的感觉。 心随意动,念力与腹中妖气的漩涡共振... 这劳什子时灵时不灵的,我心里可真没有把握。 “这不是你全部的实力吧?”龙王在外叫嚣:“别躲了,出来吧!” 我咬着嘴唇,攥紧手中匕首,蓄势待发。 “再不出来,我就先杀了这条鱼!”龙焰在他的掌中凝聚,龙王揪起被他打趴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越桑道。 我忍不住了,冲出去破口大骂:“老泥鳅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龙王陡然变色:“你说什么?” “为了这个鲛人,你连命都不要了吗?”他凛然道。 我的身体又是一僵,行动又被封住了,龙气如长虹贯日,从我身侧擦过,起初我还没察觉,没过多久,左臂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垂眼一看,胳膊竟然被贯穿了,紧接着身子一抖,直接被气浪震飞,狠狠撞在船舷上。 这一下被龙气击中非同小可,疼得我只想满地打滚,却只能咬牙忍着。 这时,海妖似乎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腹中的动静搞得闹肚子了,面前的龙王也踉跄了一下,我伺机掷出手中的匕首,趁龙王闪躲,飞身扑向越桑,带着他滚落到船尾。 “哼,”龙王鼻腔出气:“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忽然,底下的胃液开始翻滚,腹腔中刺鼻的味道愈盛。 海妖的胃液激起,四散喷射,我与越桑拼命躲闪。 兴许是觉得胃里难受紧,海妖的身体开始频繁蠕动起来,青龙船随之颠簸得更加厉害。 “小心!”船头猛地向上跃起,越桑脚下一滑,差点滑下去,幸好我反应及时,拉住了他,可接下来又是一阵剧烈震荡,直接将越桑甩到船桅外侧,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抓紧了!”我大喊。 船还在不停摇晃,晃得我头晕目眩,差点脱手,只能凭借仅存的意念硬撑。 不远处龙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挣扎,无措,陷入绝望...就像捕食者在吃掉猎物之前,还要戏耍一番似的,缓步向我们走来。 “放手吧。”越桑看着我的手臂被围栏刻划出一道一道血印,含泪说道。 “不放!” 越桑掰着我的手,试图挣开。 “越桑!你要干什么!”我本就独臂难支,这样下去真的抓不住了,我扯着嗓子喊:“我警告你...” “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俘虏,我不许你死!”我满头大汗地怒吼。 “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两都活不了...”越桑苦苦哀求。 “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要死一起死!” 我总觉得若是我此刻放手,那就等于向那些所谓的高位者低头了,或者说我和那些自认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将自己当成握有生杀大权,能掌控一切的所谓神明没有什么区别了。 若此时放弃,那岂不是可悲又可怜。 我,阿善,愿意为众生平等奉献生命,直到世间再也没有欺凌和歧视。 越桑讶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龙王越来越近,冷然道:“好一番深情厚谊,好感人。” “那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话音刚落,一道龙焰化成一条火龙直冲而来,火光耀目,睁不开眼,我捂着头,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丹田中的妖气快速旋转,破出体外,在身上结成银色的光甲。 光甲随着我心跳,发出凌厉的光压,犹如结界般的光墙以我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最终挡下火龙,火龙撞上光墙瞬间或者燃烧的炎火消散。 龙王负手站在不远处,眸光沉沉,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既有历经沧桑后的伤感,又有难以掩饰的悔痛,还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 一百七十四、背道而驰 龙王的呼吸很沉,口鼻中不断喷出白气。 他表面很平静,内心却似乎激荡不已。 我有些发懵,他不杀我们吗? 就算凭借身上的鳞甲侥幸挡了他一招,我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龙王却忽然说:“你们起来吧。” 他停下攻击,散去控制整船的妖力场,甚至帮我把越桑拉了上来。 尽管如此,他对鲛人的轻慢之意仍是不减。 “说说吧,你们偷青龙船是想去什么地方?或许...或许我可以送你们一程。”龙王道。 我没听错吧?什么情况,老龙王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转性了? 这性子也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了。 “寒涧岛,”我也不含糊,直接了当地说:“我们要去寒涧岛。” “去那里做什么?”龙王问。 “去救人。” “救人?那里现在就是一个荒岛,去救什么人?” “看来龙王殿下闭关已久,不知道东荒发生了什么。”我冷讥热嘲,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你们的意思,是三太子绑架了鲛族女子,将她软禁在寒涧岛。” “正是。” 龙王断然说道:“不可能。”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我说。 “放肆!”龙王喝道,一阵妖风拂面,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儿是龙族皇嗣,岂能容你们诬陷于他?”龙王沉声道。 我冷哼一声:“仅凭我们三言两语的,龙王定然是不信,这样吧,不若龙王同我打个赌。” “哦?赌什么?”这大概是第一次敢和他打赌,龙王颇有些新奇。 “就赌寒涧岛,”我不急不慢地说:“若是龙三太子真的多行不义,将鲛族女子扣留在岛上,那就请龙王解除所有鲛人的奴隶身份,将寒涧岛归还给他们,让他们重新可以回归大海。” 龙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要是没有呢?” “要是没有,我就亲自替雨师,替龙族收复望夜城。” 龙王不经意扬了扬眉,嘴角挂着一丝戏虐的笑。 我知道他的意思,又补充:“一个月收复不了我就用一年,一年收复不了我就用十年,总之我必会身先士卒,鞠躬尽瘁,若是无法达成,那我就将这条命交代在东荒便是。” “好!”龙王爽快答应了。 头顶上方忽然泄下一道光,我知道这是海妖张开了嘴,接着它缓慢向前匍匐,那道光逐渐下降与青龙船平行。 我们连人带船被海妖呕了出来,同时还呕出不少胃液,搅得附近一带海域都臭了,不少水族都因此遭了殃,整片海面都浮着死鱼死虾。 龙王似乎并不在意,我却是一阵恶心,浑身发抖。 让我作呕的并不是海妖的胃液或者漂浮在海面上的鱼虾,而是龙王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 或许对龙王来说这些海中生灵的死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他对这片大泽没有敬畏,凭什么做四海之主。 而我虽然扼腕,却无能为力,深感自己的无用,忽然就有些丧气。 “这里离寒涧岛有多远?”我问越桑。 “快的话后日一早便能到了。”他答道。 也就是说船要在海上航行整整一天半。 跟那老泥鳅在同一艘船上多呆上一刻我都受不了了。 “这么久?这可是青龙号,也要行驶这么长时间吗?”我又问。 越桑似乎是看出了我情绪不佳,提醒道:“有洋流,你忘了?” 我仰天长叹,回船舱躺着去了,闭目养神片刻,迷迷糊糊听见门被推开,睁眼一看,来的竟是龙王,我翻了个身,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瓶药递给我:“喝了吧,能解你的小叶玉茜毒。” 无事献殷勤,也不知这老泥鳅安的什么心。 我皱眉撇嘴:“不喝。” 龙王也不生气,反而好言相劝:“你的毒虽然排得差不多了,但是余毒不清干净对身体终究是不好的,想来你现在还有血凝气塞,手脚发麻的症状吧?”老龙王说:“你要和我置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听话,把药喝了。” 他的话我当下没出什么毛病,但总觉得别扭,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来仰头灌了下去。 谁知下一刻龙王忽然出手,封住我的经络,又反扣住我的手腕。 我感到身上有一股暖气游走,霸道却并没有攻击性,懵了一下,怒道:“你干什么?!” 龙王不答反问:“你的身上怎会有灵力?” “我身上有灵力怎么了,妖不能修仙吗?龙王当年不也使了些手段,使得举族飞升,归入天界吗?”我句句顶撞,戳他心窝子。 龙王噎住了,面露不悦,但还是压住心头火,又问:“所以你是天庭派来的?” “是又怎样?”事到如今,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了。 龙王冷然一笑:“是玄女带你去天界的?还是,西王母?不她不会...所以你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天宫?” 我心里打鼓,疑窦丛生。 这老泥鳅怎么猜得那么准?好像对天界之事了如指掌似的。 可龙族虽然被天界收编,但一直下放四海,除了极个别的,其余并不常居九重天。 据说这还曾引起龙族的不满,他们自认立下大功,已与别的妖族不同,却仍然只配做神仙的坐骑才能上得天去,极为不公,天庭则认为龙族居功自傲,无理取闹,双方曾为此闹得相当不愉快,最后还是眼前这位龙王说服族人,平息众怒,带龙族回归四海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抬头呛声道:“我告诉你,天界派我来东荒平叛不假,但并非一味镇压,若是鲛人族真的遭到苛待,我也会如实上报。” “我去过雨师国,看得很清楚,要不是那些鲛奴,雨师断不能有如今的繁荣,若是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践踏他族,敲骨吸髓,贪得无厌,我决不会袖手旁观。” 而龙王对这些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只是以龙气继续探查,双目左右转动,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屡屡瞟向我,面显惊讶之色。 这时,船舱门再一次被撞开了,冲进来的是越桑,他手持鱼叉二话不说向龙王刺去,龙王侧头一躲,徒手抓住鱼叉,直接以掌力将越桑打了出去。 “放开她!你要对她做什么?”越桑不服,打一个筋斗翻身而起,灰头土脸又冲向龙王。 龙王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再次用妖力张开气场,直接将越桑定身在半空,随后捋了捋衣衽,站起来:“你倒是用情至深,你认识她多久?对她了解多少?” “她...她是砗磲国献给我父亲的舞姬,父亲已经将她赏赐给我了,她就是我的人了,”越桑握紧拳头,指节发白,面色铁青:“她用她的命来救我,我也会用我的命去保护她。” 龙王冷哼一声:“愚蠢...”又转向我道:“你自己说说吧,你到底是谁?” 越桑早已知我身份却不言明,我以为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迷惑龙王,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脖子一仰,抬起下巴,神气活现道:“我叫阿善,乃是武神座下奉应御天执历九露觅波仙子。” 为了显得很厉害,我故意把封号全报了出来,心中洋洋得意:怎么样,怕了吧? 龙王道:“我还在想玄女怎会许你来东荒,原来是做了武神奉应,你这一身修为又是跟谁练的?” “我,自然是师承天神院众仙师了。”我自以为是地挺直了腰杆。 龙王又冷笑,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在那种地方,岂能习得有用的东西?” 我心里一惊,这老泥鳅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这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自己在修炼妖力魔功啊!更不能透露我是跟谁学的... “你体内三股精元交织,看似气脉充盈,实则脏腑空虚,经络早就被冲得七零八乱了,只是你似乎一直被养在神域仙境之中,得天地清气滋养,又有异宝加持,这才使得你看似无恙,但其实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每当你受伤身弱之时,心神总会被体内的某种力量掌握,你变得狂暴,不受控...我说得没错吧?” 龙王冷笑一声,接着说道:“说别人贪得无厌,我看贪得无厌的是你吧,记住,你之所以现在尚能掌控三股力量,看上去游刃有余,是因为它们都很弱,你明白吗?若是你真的同时修炼三种精元,那元神错乱,走火入魔,直至爆体而亡是必然的结果,你要做出选择,而且是尽快做出选择。” “想当初永晟帝君身为天地共主,有人说他半神半魔,可他最终还是弃了身上的魔性归入神族,还有上一任魔尊...” 说到这里,龙王的声音很明显哽住了,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处,停顿片刻才说道:“上一任魔尊因为与天界月神的情爱,想自修灵力,也没有成功,你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厉害吧?” 不对啊,这和巫神说的不一样啊,她明明说三位一体,相辅相成的,只要自身修为突破一定境界,是可以神、妖、魔同修的呀。 我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我真的要做出选择吗?那为了鹤青,为了留在天界,便不能修妖魔之术了,至少得弃了魔功,可我才刚小有所成,而我又确实不擅长神仙道,修那灵力修了好多年,长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龙王看出我内心的挣扎,起身甩甩袖子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想清楚,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出去了。 越桑随之落下,摔了个狗吃屎。 “你没事吧?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越桑连滚带爬跑到我身边,紧张地问道。 “哦...没事,我没事...”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越桑在我耳边唠叨许久,无非是痛斥龙族酷虐,我也没仔细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 这天晚上,海上忽然起了大浪,还下了冰雹,我在船舱里睡觉,半梦半醒,只觉得浑身冰凉,睡到半夜忽然被拍醒,我睁开眼,看到越桑趴在我的床头。 “怎么了?”我感到意外。 越桑似乎比我更意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你不是答应了要帮我刺杀龙王的吗?”黑夜里,他的眼中闪烁这危险的炽光。 “什么...我答应你...”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帮你刺杀龙王了?” “白天你分明是答应了的,你不会是怕了,想退缩了吧?”越桑的语气有些重。 白天?我想到自己正为龙王的话而伤神,越桑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嫌烦,也没大留意他说了什么。 难道我就是在那时答应的?可那也不算啊,我根本没听清,这算不上背信弃义吧。 “也是,龙族早已归入天界,说到底你们才是同一个阵营的,什么正义,什么公道都不过是口号而已,我算是看透了,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越桑明显是生气了。 “越桑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过了今晚,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你觉得我们两能刺杀他吗?只是白白送命罢了,想想你妹妹,想想你的族人,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妹妹和族人我都要救,”越桑霍然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在我杀了龙王之后。” “你...” 我终究是不放心,跟了出去。 越桑悄悄推开门,先是吃了一惊,因为龙王没有卧躺,而是在船上打坐,但并没有被开门声吵醒,应该是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从怀里拿出一截鱼钩,鱼钩上连着鱼线,在屋内捣鼓了一会儿,又点起一支线香。 “越桑,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尽最大可能压低嗓音问。 他似乎对我失去信任,也不再搭理我。 “你会害我们都被杀掉的!”我再也忍不住了。 越桑也怒了:“那你就回你的房间,继续装聋作哑好了!这件事本来跟你就没有关系,龙族杀了鲛人,今天我就要为他们报仇!” 一百七十五、她是龙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杀了龙王然后呢?你这样势必会招来天庭的镇压,龙族的报复,四海无主,也将带来很多隐患,到时候大荒就乱了...” 越桑冷然道:“只要龙王死了,龙族群龙无首,也未必能拿我们怎么样,至于天庭,哼,天庭从来都只站在胜利者的一方,大荒一乱,我们鲛人族才有可乘之机,只要大局一定,东荒由鲛人族占领,你以为天界还会冒着引发动乱的危险来铲除我们吗?” 看来越桑的野心竟比他父亲还要大。 “战争,是会死很多人的,那些高高在上,坐享九天的天兵天将也不想客死异乡吧?”他又说。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越桑,无比失望。 那他为什么还要做引发战争的始作俑者呢? 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们带着恨意生,带着恨意死,生生世世,轮回不休,这仿佛是上苍寰宇给众生的诅咒。 “看来你早就计划好了。”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等越桑回答,我忽觉背后一凉,似有有一道寒光射来。 我一凛,不禁打了个冷颤,和越桑几乎同时看向床榻。 不知何时,龙王已睁开了眼,正看着我们,眼中布满了血丝。 “想杀我?”他阴晦地笑,目光随即变得锐利起来:“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妖力全开,龙气犹如舱外巨浪般翻搅,舱顶和地面的木板都抖动起来,发出凄凉的吱呀声,龙王垂下双足,谁知脚刚一着地就被地上的鲸油给粘住了。 这一下把我和龙王都梗住了。 龙王甚至不可置信地反复看自己的脚背。 这对付的可是龙王,这种方式,是不是太幼稚了一些。 舱内,线香散发出来的异味越来越浓烈,龙王的脸上充满了讥笑,越桑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过去,鱼叉竟刺中了龙王的右腹。 我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越桑不是在瞎胡闹,他是真的想要龙王的命。 这下一切无法挽回了,他们两个当中,怕是必要死一个了。 越桑勾起唇角,斜眼看着龙王:“我父亲的子神弓就是用龙筋做的,要做一把好弓,年迈老死的龙可不行,必须是活剥龙筋,拿海水反复浸泡搓洗后曝晒上一个月,方才可得,我用龙王的龙筋做把弓,岂不是比我父亲的更厉害。” “哈哈哈哈哈...”龙王低着头,桀桀而笑,全身真气暴涨,将越桑连同鱼叉震出丈余开外。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我吗?”龙王喝斥:“竖子敢尔!” 随即挥出掌力,将越桑打得口吐鲜血,接着龙王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数十道缠绕着鱼线的鱼钉从四面八方射来,龙王跃起,翻跳,旋身,虽一一躲过,却也被密布的鱼线困住,动弹不得。 看来越桑真是有备而来,这小小的船舱居然危机四伏。 那鱼线看上去锋利坚韧,不像是普通丝线做的,表面泛着绿光,不知是淬了剧毒还是材质如此。 “哼,”龙王面不改色,不以为意:“原来是越丘图的千丝阵,你爹还真是喜欢研究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这一点,你跟你爹学了个十成十。” “你住口!”越桑的袖中射出数枚飞镖。 “越桑!”我拉着他:“停手吧!” 只听不远处“呯呯”几下,发出类似金属撞击时声响。 越桑的飞镖全部被挡下了,落在地上的是几片晶莹剔透,类似云英的片状物。 千丝阵全部断开,一下就被破了。 是龙鳞。 龙鳞质坚,能割开越桑的鱼线的,怕是只有龙鳞了。 龙气聚集在龙王的拳上,他步步向前,威压逼人。 “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都使出来。”说着龙王身上的妖气化为龙形,直接将越桑打出船舱,差点就越过船舷翻下海去。 我纳闷,这招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和我胡乱使出来的“龙破天”有些相似。 “越桑!”我冲出去查看他的情况。 暴雨夹杂着大风,冰寒刺骨,海浪直冲而上,一浪高过一浪,整个世界都在狂啸,一片漆黑的,看不到一点光亮,黑夜吞噬着一切,包括我的内心。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独无助,不止是因为深海与黑夜,也不是因为在海上漂浪,而是我不愿见到这人心丑恶,世态炎凉。 我有些后悔来龙宫了,我甚至希望自己没有来东荒走这一遭, 我不愿见这世间的丑恶,所以我可以活在自己理想当中,无视世间万物的两面性,单方面认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公平的,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坏人是会得到惩罚的,人只要有理想肯努力就是可以达成的。 现在我发现我真的很天真,只能叹世界之大,而我见识之浅。 天界之外,他们争的不是心上人的青睐,在众人面前的表现,一门课业的成绩,一个无所谓的封号,他们争的是生死存亡,是族群利益,是权势,是资源,是领地。 龙王掐着越桑的脖子举到半空,他体型魁梧,身材高大,瘦弱的越桑在他面前就跟一个鸡仔一样,拼命蹬腿,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 看着眼前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越桑要在寒涧岛附近刺杀龙王了。 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按理说同为水族,跳海就能逃生,就算越桑得手,难道就不怕龙王跑了吗? 但此处不一样,寒涧岛附近气候寒冷,洋流湍急,环境多变,容易因分辨不清方向而找不到岛屿,若是重伤跳海,很有可能会被冻死,饿死,或者被洋流卷走,伤重不治,最终死亡。 龙王显然是想把他扔下海让他自生自灭。 “龙神大人!”我终于忍不住了,恳求道:“不要。” “他会死的。”我说。 龙王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 “我要让所有水族知道,龙乃神族,是真正的祥瑞,是王的象征,敢对龙神不敬,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时,越桑忽然大笑起来,他挨了好几记重拳,嘴角渗血,看上去又凄惨又疯狂。 龙王的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没来由地打了个趔趄,脚步虚浮,手上的劲一泄劲手,越桑便掉到地上,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气,用一种仇视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龙王。 “你,下毒?那支香...”龙王的眼神迷离了,弯下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前后摇晃得更加厉害:“不对,那不过是普通的南檀松木香,最多是安神助眠,让人行动迟缓而已,连迷香都算不上,只有大量吸入才会失去知觉,怎可能...“ “你不是说千丝阵不入流吗?你错了,我的千丝阵和我父亲的可不一样。”越桑缓缓站起来,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指尖滴落。 “碧蚕丝...”龙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放,猛然抬起右手,看着小拇指一侧的手背:“你的千丝阵是用碧蚕丝做的...” “没错,龙神大人还真是见多识广,这鱼线就是用西海碧蚕的蚕丝做的。”越桑讥诮道。 “不只是碧蚕丝...”我冷然望向越桑:“碧蚕以毒藻为食,吐的丝是绿色的,因此得名,而这鱼线却只是隐约泛着一点绿光,丝线上还涂了别的东西。 “没错,”越桑的嘴角露出一抹邪佞的笑:“是极地雪蛤的唾液。” 极地雪蛤长在寒冷之地,捕食时会吐出一种黏稠的唾液,鱼虾什么的自不必说,就是贝壳也能溶开,若是渔船不幸碰到雪蛤聚集,可是整艘船都会被溶掉的。” 越桑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丝阴郁:“点南檀松木香一是为了转移焦点,让你放松警惕,二是为了减轻你的痛感,包括冒险刺你那下也一样,只是为了不让你注意到自己的手被千丝阵划破,你有龙鳞护体,我怕鱼线割不破你的手,所以就用有腐蚀性的雪蛤唾液。”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得手,但你中毒的剂量应该不会很多,不过没关系,我只要拖延时间,让毒在你体内一点一点发作就行...” 龙王狂起暴怒,挥掌向越桑拍去,他又一次被打翻在地,吐血不止。 “来呀!杀了我啊!看是你的毒先发作,还是我先被你打死!”越桑像是彻底疯了,叫嚣着道。 “住手!”我跨步上前挡在越桑身前。 “他是激你出手,好让毒发作更快,难道你听不出来吗?”我说。 龙王也不糊涂,当即盘腿打坐,调理内息,以妖力暂时将毒压制下去。 “你果然还是站在他那一边。”越桑阴厉地说道。 “我没有!”我转身瞪了他一眼:“你难道想死在他的拳之下吗?” “死就死了,我不怕!若我葬身大海,自有我的族人去完成那未竞的复仇大业!龙族毁我家园,赶我上岸,杀我族人,这上千年的屈辱岂是你能明白的!就算杀光他们我也不能解恨!”越桑瞪大双眼咆哮道。 “你若真是帮我,不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就去杀了他!”越桑满脸戾气:“杀了他!” “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你死,”我的语气无比坚定,伸出手道:“把解药拿出来。” “什么?”越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说,把解药给我,帮龙王解了毒,我会求他放过你。” 越桑仰天狂笑,直笑岔了气,话都说不连贯了:“哈哈哈哈哈...求,求他,放过,我,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甚至高过海浪和风暴,极为渗人。 “你以为她会帮你吗?”这时,运功完毕的龙王忽然开口:“我说过你不了解她了。” “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龙王脸上的绿气稍退,又露出一副倨傲的狂妄姿态。 “你什么意思?!”越桑盯着龙王,眼神狠辣。 “你见过她施展功法,心中想必也有过怀疑吧?”龙王冷冷说道:“她的身上有潜龙之气缠绕,这倒是不稀奇,少数鳞虫类若得机缘也可修得潜龙之气,进而化龙,但她呼吸吐纳时喷出的白气,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龙息,这是龙族特有的行气运功的法门,龙族和鲛族斗了上千年,你不会不知道。” 这话把我都弄糊涂。 这老泥鳅的意思是,我是龙族的?可我明明是条鲤鱼啊! “没错,”龙王气焰熏天,用狂妄的口吻揭晓谜底:“她是龙。”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把刀,剜在越桑心头,让他遭受彻肤之痛。 “不可能...这不可能...”越桑茫然摇头,失魂落魄。 “对啊,这不可能。”我耸耸肩。 这时的我还相当轻松随意。 谁知道龙王是不是故意这样说骗越桑,让他有同在一条船上却孤立无援的感觉。 龙王转过身,深深地望着我:“没有化形是因为你的道行太浅,等你的潜龙之气修成真龙之气,就会化出龙身了。” 是这样吗? 说实话,我倒并不很在意,有什么大不了的,是龙还是鲤鱼对我来说没多大分别。 越桑却奔溃地瘫坐在地上。 “她是龙,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龙王的的这句话似乎彻底击碎了越桑最后一道心里防线。 他痴痴傻傻地笑,嘴里呢喃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我的,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越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忽然大喊:“还有什么是真的!” 说罢,猛得翻过围栏纵身跳入海中。 “越桑!”我冲到栏杆边。 而越桑早没了影,只一刹那便湮入黑暗,消失不见了,就连落水声都不是那么明显。 相较于汪洋大海,我们都太渺小了, 狂风暴雨中,我与龙王相对而立。 “你满意了?”我怒视着他。 龙王冷笑一声都:“算这小子还有点骨气,他就是不跳海,也会死在我手里。” “你若敢追着他去,我就去寒涧道上杀了那个鲛人族女子,然后再派兵踏平望夜城。”他威胁道。 “你敢!”我双拳紧握,指甲都要抠到肉里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要继续去寒涧岛?”我回头冷冷问道。 “当然要去。” 我冲过去一把抓起龙王的领子:“去干什么?杀人灭口吗?你作下的孽还不够多吗?!” 由于他个头高,我抓得很费力。 我明显感到龙王身子一抖,忽然就愣住了,眼神涣散,眸中竟有些湿润。 但我没有放手,鳄鱼的眼泪不值钱,这可能只是雨水进了眼。 短短一日的相处,就足以让我只了解他的秉性,怜悯他?永远不会。 他既不会忏悔,我也不会同情。 这时,龙王双腿一软,瘫倒下来。 一百七十六、祖龙传说 我在甲板上钓鱼,饥肠辘辘,却一无所获。 这时我又想起了我那被海妖吞下肚的鲲鱼,这时候要是它在,让它替我去捉些鱼虾来,做成鱼生,这会子也不会如此寂寥。 说起来我受封也有段时日了,到现在都还没有自己的灵兽,出入无坐骑相伴,实在没有排场,与我的身份不相匹配。 海面上的浮冰越来越多,看来离寒涧岛已经不远了。 “你竟真没有随他而去。”身后,龙王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瞟了他一眼,他的手搭在右腹上,脚步颤颤巍巍的,有些老态,显然是尚未恢复,我撇了撇嘴,又转过来继续专心致志地钓我的鱼。 “你中碧蚕毒,不会把脑子给毒坏了吧,”我懒得搭理龙王,有些话又不吐不快:“我倒是想掉头来着,可这青龙船只听你的驱使,按你事先设定好的航线行径,我有什么办法。” “可你...不是钟情于那鲛人吗?”龙王冷不丁来了一句。 “啊?”我顿感莫名:“谁跟你说我钟情越桑了...”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为他殉情吧?龙王幽居深海,难道也看凡间画本?我才没那么蠢呢。”我嗤之以鼻。 “不是就好,”龙王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那这鲛人倒是白死了。” “什么?”我有些没听明白。 “没什么...”龙王说:“你也不用惋惜,这鲛人对你未必就是真心的。” 我转过身,凝眉睥睨:“你什么意思?” “龙族乃是四海之主,鳞虫之长,水族生灵臣服归顺那是出自他们的天性,你与那鲛人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吧,他就对你生出爱慕之意,这都是因为龙族对水族的巨大吸引力。”龙王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该是有多么傲慢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无力反驳了,唯有献上我的白眼。 “我都没化出龙身,你仅凭什么...龙息?就能确认我是龙族的?”对于这一点,我仍表怀疑。 龙王说:“你知道你身上穿着的是龙族至宝龙鳞甲吧?我东海龙宫宝物众多,但细算起来最珍贵的只有两件,龙珠和龙鳞甲,你若不是龙族,是如何得到这件宝贝的?”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没偷没抢,有一天它就在我身上出现了...”我开始担心龙王会将这件宝贝要回去。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是你妖力觉醒,激发了龙鳞甲的威力,龙鳞甲可是有灵之物,认主,不是什么人拿了都能用的。” 我越发心里没底,疑窦丛生,想着等回去之后,定要好好向我师父打听一下我的身世。 “对了,东海可有黑龙出没?”我默默转移话题。 “你是想问流传在东荒这一带的有关黑龙降世,末日将至的传说?” 我点点头。 龙王抚须,缓缓说道:“龙族种类繁多,十分复杂,若按颜色划分,大致可分为青,白,黄,赤,黑五种,以前三种为多,赤龙和黑龙较为少见,但其实在上古洪荒时期,青龙掌东海,黄龙掌南海,白龙掌西海,黑龙掌北海,后来水神怒触不周山导致天塌地陷,洪水倒灌,黑龙在洪水中兴风作浪,祸害众生,为众天神诛杀,此后就几乎销声匿迹了,北海深处可能还存活着一些,只是他们的先祖曾犯下滔天大罪,被视为祸端,乃不祥之兆,所以黑龙一般很少主动现身,天界册封后,四海归一,以我青龙为首,黑龙就更少见了,东海海域内,据我所知,近千年来没有出现过黑龙。” 我寻思,那这与黑龙有关的末世传说又是从何而来呢? “怎么?天庭还想查黑龙之事?”龙王审视着我,问道。 “是我师父一直在调查此事。”我随口回答。 “你师父?”龙王探究的意味越发明显了:“你果然拜了玄女为师,可你这身功法...” “陆地!”没等龙王说完我便打断他,兴奋地指着前方:“看到陆地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被寒冰覆盖的小岛,地上都是冻土,幸好还算平缓,很滑,使得青龙船顺利靠岸。 自从鲛人族离开之后,这寒涧岛果然就成了一座荒岛,上岸之后才发现,岛上空无一人,唯有远处的雪山孤独得矗立着。 岛上到处长着一种树植,根茎粗壮,单茎不分枝,底下生有基叶数片,呈莲座状,多是绿色的,上半部淡黄色叶状苞片向上渐小,呈现锥形,有些像开了花的大白菜。 没想到如此寒冷之地,竟还能长出这种草木,有的甚至比人还高,当真稀奇。 谁知龙王见到此物,若获至宝,立刻上手采摘起来。 这是...蓼黄? 《灵异志怪集》中记载,蓼黄可解百毒,虽然不一定都能对症下药,对于厉害的毒,解毒的过程可能会有些漫长,但可帮助毒素排出体外。 怪不得龙王见之如此欣喜呢。 他看着我鄙夷的眼神,还解释说:“这可是好东西,当年来寒涧岛,龙宫那些蠢货把这里的蓼黄都拔光了,我为此懊恼了好一阵子,还以为再也无法得此灵草入药了,没想到千年一过,竟又都长出来了,真是不得不感叹自然之神奇。” 我暗自想,要是这蓼黄真的有灵,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救了那差点使自己灭绝的龙王,怕是都后悔活下来。 “你慢慢摘,我找人去了。”我没好气道。 “诶,等一下,”龙王叫住我:“这蓼黄虽奇,但是药效慢,要快速逼出我身上的碧蚕毒,还需找一处冷泉疗伤。” 原来他都想好了,怪不得身中剧毒却如此淡定。 “你得为我护法。”龙王说。 “为你护法?这连个鬼影都没有,谁会要害你啊。”我不满地嘟囔,又不敢拒绝,毕竟还要靠他的青龙船返航。 龙王大踏步向前,我只得跟上。 他对这个地方挺熟悉的,没多过久就在一四面环山之处找到了冷泉。 “你要泡多久?”我缩了缩脖子,恨不能尽快找到越桑的妹妹,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不明白,如此极寒偏僻之地,根本就不适宜居住,夺来干嘛?难道是为了蓼黄?还是只是为了彰显龙威,好让四海再无族群敢反对龙族的统治。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无声冷笑。 龙王道:“大约一个时辰应该就差不多了,再久恐怕就要冻僵了,有了这些蓼黄,剩下的毒等回去再慢慢解吧。” 我百无聊赖地等在山壁外,眺望远处的雪山,心中思绪万千。 一会儿想,也不知道鹤青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救出白雅洁,一会儿想难道越桑真的就这么死了?这实在让我难以相信。 我端详着手心,想到龙王口中的“龙息”、“潜龙之气”、“龙鳞甲”...始终还是难以接受,转而又琢磨起灭世黑龙之事。 我忽然就想到《灵异志怪集》中提到的祖龙传说。 龙王说黑龙不愿现世,十分少见,言下之意是势单力薄,难以兴风作浪,但他忘了一点。 祖龙烛九阴就是一条黑龙,传闻中也是巨蛇化龙的第一例。 舒望就曾追寻过祖龙的痕迹,在此她引用了《大荒经》和《洪荒本纪》中的话,烛九阴,龙之始祖,栖于西海与赤水交界处的章尾山,不吃不喝不睡,能请来风雨,非人、非神、非兽,未知其来历,可谓“鸿蒙初开始有灵,天地同寿踏虚归”。 舒望的怀疑是,祖龙乃创世神执念所化,是他们留下的守护一方的界灵。 不过最终她也只追寻到烛九阴些许出没过的痕迹,只可惜都晚到一步,并没有见到本尊,甚为遗憾。 想来有灭世之能的,恐怕也只有这祖龙烛九阴了。 等龙王泡完冷泉,且要向他询问一番,身为龙族之首,老祖宗的事总是知道一些的吧?若是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好回去带给师父,也不知她闭关闭得怎么样了,伤势好点了没有。 我下意识地向冷泉方向瞟了一眼,却发现一个曼妙少女正透过山壁的缝隙向内张望,手中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 “我劝你别这么做。”我笑眯眯地走到少女身后,好心提醒她。 少女显然被我吓了一跳,手一抖,利刃掉落在地。 “怎么了?”冷泉里的龙王高声询问。 “没什么,”我说:“冰锥掉地上了。” 我捡起地上的刀,递还给少女,满脸堆笑:“小小年纪,玩这个可不好哦,快收好吧。” “你就是越妍吧?”我问她。 她的额头绑着细带,浓密的长发梳着零零落落的小辫,皮肤微微泛蓝,下半身穿着鲛绡织的裙子,上半身则是一件短袖麻衣,颈上还带着贝壳做的项链,和越桑的打扮如出一辙。 不过说实话,越妍的五官生得没有他哥哥那般好看,不过因她是女子,总是更精秀一些,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纤长的睫毛像扇子一般覆在下眼睑上,灵动极了。 “我...我...”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我,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怕,不怕,是你哥哥让我来接你的。”我轻拍其背安抚她。 “那,那,我哥哥呢?他怎么没来?”越妍抽抽搭搭地说。 “你哥哥他...他有别的事,耽搁了。”我不忍心说出真相,便撒了个谎。 “我,我,我害怕...”越妍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你哭什么,”我说:“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越妍说她出生没多久,鲛族就落败了,家园被毁,她跟着家人被迫离开寒涧岛,所以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很模糊。 也是,要是我独自在这岛上,也会害怕的。 “这么快就找到了。”龙王的声音蓦然响起。 他总喜欢这么出其不意,讨厌得很。 越妍见到龙王,紧张到直接梗住了,整个人哆嗦个不停。 我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要皱到一起了,这老泥鳅,没事又来吓人! “我问你,是谁把你抓到这里的?”龙王叉腰质问道。 “是,是...”越妍根本不回答。 “别怕,大着胆子说,”我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龙王,嘲讽道:“龙神大人会为你做主的。” “龙,龙神?”越妍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直往我身后躲。 “算了,先上船吧,离开这里再说。”龙王不耐烦道。 “等一下,”我说:“都饿了两天了,饿着肚子怎么上路,总要先找些吃的。” 越妍怯懦地说:“我,我这儿有。” 她带我们去了她临时的“住处”,一个半冰封的洞穴,里面存有少量小小的红色果实,越桑说这叫海棠果,肉脆果酸,虽入口不佳,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还有不少冻鱼,整齐地垒在一起,就一并都带上了。 船刚一起航,龙王又开始逼问越妍:“有人说你是被我的三儿子囚禁在寒涧岛的,这可是真的?” 越妍低下头,眼神踌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越妍道:“三太子扮作香料商人来望夜城游玩,自称青龙船主人,我,我替府主小姐去,去买过几次香,有一日就,碰巧就撞见了三太子,他说我鼻子灵,对熏香见解独到,便,便邀我去品香,前几次都还在铺子里,后来有一次他说,他得了些上好的龙涎香,正苦于不知如何调配,让我...让我去他船上,彼时我们认识已有月余,也,也见过数次,所以,所以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刚一入船舫,就被一股异香给迷晕了,醒来之后,就在那个岛上了...” “哼,无耻。”我啐道。 “等一下,”龙王不慌不忙地问:“你上的青龙船可是这艘?” “是!”越妍想了想,似乎不大确定,又改口:“不是...” “到底是不是?”龙王逼问。 “我,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对三太子并没有什么戒心,实在是没有注意...”越妍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没有注意还是你根本就在撒谎!”龙王忽然一把抓住越妍的手腕,厉声道:“这一切是不是你父亲的阴谋?!利用你挑起鲛人的叛乱!” “不是,不是...”越妍慌乱摇头,一脸哭腔。 “你干什么?放开她!”我上前一把推开龙王。 “你知道什么?!”龙王吼道:“鲛人最是阴险狡诈,反复无常,毫无道德可言,甚为卑贱,唯有用压倒性的力量方能使之臣服,一旦示弱,则会被他们抓住破绽疯狂反咬。” 想来这应该是龙王的由衷之言,看来两族交恶已久,一时无解。 一百七十七、重聚 青龙船行了一日,终于到达一片熟悉的海域。 至于为什么熟悉,我也不知道,明明是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汪洋,一样的海平线。 海面上飘来不少鱼虾的尸体,甚至还有鲸鱼这样的大家伙 我想,这海妖的胃液也太毒了吧,这都好多天了,这些尸体竟还没有被这片大泽消化掉。 我看着波光粼粼,又死气沉沉的大海,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这些尸体都穿着龙宫守卫的衣服,浮肿得并不厉害,看上去不像是在水中泡了多日的样子,反而像是刚死没多久的,并没有散发出浓烈的尸臭味。 龙王站在船头,浓眉紧皱,似乎也看出了不妥,他望着海面,没过多久海的中央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直通海底。 我惊奇地发现脚下的甲板居然在自己解体,扒着围栏朝底下一看,船身的一大部分已经变回了暗礁。 接着青龙船终于被卷入漩涡之中,冰冷的海水倒灌进来,不多时,船就整个消失不见了。 这老泥鳅,施法前就不能吱一声吗?吓我一激灵。 龙王直奔龙宫而去。 “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会忘了吧。” 龙王根本不搭理我。 我追在他身后喊:“你得派使臣和我一起将越妍送回去,然后跟鲛人族讲和,把寒涧岛归还给他们!” 替越丘图找回了女儿,可他儿子又不见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葬身大海,我深深叹息,这可如何是好,两族矛盾愈演愈烈,似乎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前面的龙王忽然停住脚步,我则出神地想着别的事,一个没刹住,差点撞到他。 我伸头一看,龙宫守卫长章鱼怪的尸体赫然出现在面前。 不好,龙宫有变! 这八脚章鱼怪,六只触手都断了,一只断了大半,余一点皮膜连着,唯余一只是好的,章鱼头也被爆了,墨色汁液留了一地,看上去十分惨烈。 到底发生什么了? 龙宫这一代海域不是有海妖镇守吗?难道海妖只听龙王的召唤? “瑞儿!”从西侧门入龙宫后,走了没多久,龙王一声哀嚎。 只见三太子龙瑞正躺在水晶宫前的喷池之上,半边脸都是血,喷池未开,只有无数个泉眼似的小孔汩汩冒涌,血水浸染,这喷池宛如一幅泼墨书画,惨状凄然。 龙瑞的龙筋被抽了,背后脖颈处的血肉外露,左胸上的一击是致命伤,应该是尖锥状武器所伤,很像是鲛人族用的鱼叉。 越桑说过,龙筋必须活剥才能发挥最大效用,想来三太子龙瑞应该是左胸遭人刺穿,流了很多血,还有一口气没死透之时被扒了龙筋,所以他应该死得很痛苦,面部极其扭曲可怕,多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程度。 不仅如此,龙宫内的宝物被洗劫一空,越往内探越让人心惊,特别是我前不久才见过水晶宫的风华绚丽,这才不过五六日,竟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我猛然想到身后的越妍,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也不是查案的时候,龙王性情古怪,飘忽不定,现在他儿子死了,万一将罪责全都归咎于越妍... 我咽了咽口水,额头冒出冷汗,嘴唇不自觉地哆嗦起来,默默地,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向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狂奔,路遇落在后面的越妍,抓起来就跑。 龙王哪会放过我们,果然追来了。 我的心砰砰狂跳,心想这下糟了。 逃出龙宫后,我和越妍在海里拼命游,她的鱼尾优美而有力,带着我往上有,可惜没过多久,一股虹吸之力就将我们卷走。 是海妖!它又来了!这还真是玩意儿阴魂不散! 龙王召它来堵我们了! 越妍吓得尖叫起来,不得不说鲛人的声音是真有穿透力,在水里都能有如此声响,差点儿就把我叫聋了。 我一边拼命划水对抗虹吸,一边朝她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她逃命要紧,她的情绪这才平复了一点。 游出一段之后,我转过身,飞速变化手势,结了个印,心中默念:“启!” 海妖巨大身影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法阵,仔细看这个法阵是从海妖体内映照出来的,正是我之前偷偷在海妖体内烙下的御灵阵。 前一次遇上海妖之时我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吞入肚内,事后很有些懊悔,懊悔怎么没想到用御兽术来尝试控制海妖。 虽然以我现在的功力,要控制海妖这种高阶妖兽难度有点大,但何妨一试。 所以我留了个心眼,离开时在海妖体内留下御灵阵,若是再遇上,或许不会败得那么惨。 海妖鼓鼓囊囊的身子忽得猛然一收缩,软趴趴得就要沉入海底,看来我即将得手,这时,龙王杀到了,海妖像是忽然醒过神,又变得张牙舞爪起来。 我能感到一股龙气在冲击我的御灵阵,守阵守得很费劲。 两种力量在海妖体内交锋,折磨得它扭曲变形,龙王见短时间内没办法夺回对海妖控制权,一怒之下竟直接废了它一只触手。 海妖痛苦得扭动不已,激起周围海水涌动,接着庞大的身躯忽然停住了,下一刻,一只触手莫名炸开。 我一下子懵了,心里骂道:这老泥鳅也太暴躁了吧。 海妖吃痛,翻滚不已,暗红色的血把海水搅得极为浑浊,目不能视。 我乘机转身拉着越妍继续向上游,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浮出海面,我吐出大口水,拼命吸气,精疲力尽。 越妍问:“你不会踏水而行吗?” 我还没缓过劲,发出一声疑问:“啊?” “我教你。”越妍牵着我跃出海面,落下时她的鱼尾变成双脚,稳稳地停在水面上,而我则再次掉入水中。 “别紧张,”越妍鼓励道:“你再试试。” “不行,我站不起来啊!”我又试了几次依旧没成功,倒是平白呛了好几口海水:“这踏水而行就没有什么修炼之法或者口诀吗?” “没有,”越妍说:“哥哥只教我,气海充盈,身如飘萍,浮踪浪迹,踏水而行,他说只要凭着感觉来就行了,水系妖族天生就会的,一开始我也听不懂,直到现在都没明白,不过忽然有一天,我就能水上行走了。” 这说了等于没说。 我焦急万分。 “或者...或者你想象一下自己站在云上呢?”越妍弱弱地建议。 这个我会啊,想当初我练腾云驾雾,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于是我蹬脚,猛一踩水,这一刻我仿佛生出了鱼尾,如东海人鱼般灵活自如,曲线优美,一跃而起,再落下时,我竟然真的站住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站在一个会动的水床上一样。 越妍低头看着我的赤足,双眼一亮:“姐姐的脚生得可真美。” 她的关注点可真奇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些,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真神奇。”我仍沉浸在海面上用双脚奔跑的惊喜之中,连连感叹。 越妍说:“也就是这里海面平静,可以在水上行走,若是遇上风浪可就不好说了。” 我点点头:“哦,这样啊。” “对了,”越妍傻傻问道:“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我看到...龙宫...死了很多人...”她面带惧色:“姐姐,我害怕...” “不怕,不怕,没事的,等我把你送回到你父亲身边...” 我话还没说完,龙王阴沉的声音远远传来:“越丘图杀吾儿,毁龙宫,我必将叫他付出代价!” 一股海风吹过,我隐隐觉得身后站着一个人,不得不僵硬地转过身,龙王转瞬即至,我将越妍护在身后,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龙王冷冷道:“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闲事我还真就管定了!”我说:“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我知道你悲伤愤怒,但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一切是鲛人做的?”我还试图晓之以理,谁知龙王根本不听,身形一闪,从我眼前消失了。 身旁又有一阵风拂过,一个人影擦身而过,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走向,只留一道残影。 紧接着越妍的尖叫声传来。 我急忙飞身回扑,一把抓住龙王的胳膊,握掌为爪,直击而去,然而打了个空,龙王又是一闪,躲开了。 他似乎对我能在短时间内将身法提升到这个速度表现出一丝惊讶,而我却知道,龙王已有杀意,想保下越妍,唯有背水一战。 可这是在海上,龙族在海上几乎是无敌,御风破浪,不在话下,而我已经因为开启御灵阵有所损耗。 他高高举起双手,我感到脚下的海面开始动荡,两侧海水翻涌,凭空掀起高浪,直要将我沉入海底,我感到背后有人拉了我把,眼前的世界突然一黑,只又前方一道缝隙中透出一点细微的光亮,伸手一摸,我似乎是被某种凉凉的硬物包裹住了。 我开始用手叩击,身边越桑的声音响起:“嘘,小点声。”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我们在什么地方?” 明火符一亮,她那稚嫩娇羞的俏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在贝壳里。”越桑说。 “贝壳里?” “嗯。”越桑点点头。 我哭笑不得。 这不是蔽聪塞明,自欺欺人嘛,龙王又不瞎。 很快,贝壳被巨浪顶上天,又直直得落下来,砸入海中,如此反复,颠得我直反胃。 “快把这打开!”我说。 越桑声音颤抖,连连摇头:“我们打不过龙王的。” “可这样下去我们也跑不了啊!” 说着,我感到贝壳又被顶上半空,这一次开始凌空翻转,数道冲击力打来,贝壳剧震,眼看着就要解体。 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快打开!”我急道。 话音刚落,贝壳口朝下开了,我和越妍掉了出来。 两条真气所化的龙迎面极速而来,试图绕过我,直冲越妍而去,被我以双掌抵住了。 我大喝一声,释放出全部力量,我感到浑身发热,呼吸沉重,口吐白气,龙鳞甲现身,甚至颧骨上出现了几片晶亮碧翠的鱼鳞。 龙王略有些诧异,妖力全开,浑身龙气爆裂,回身又送出一拳,持续加大输出。 我与龙王就这么僵持着,互不退让,龙王变得有些奇怪,神情望眼欲穿,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还是那么固执。”他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我虽心中疑惑,但也顾不上探究,运起全身妖力,推出一掌,谁知龙王只是伸出一指便将我的攻击给挡下来,接着握住我打出的真气,借力打力,直接返送了回来,我避之不及,只得蹲下,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祈祷自己不被重伤。 气旋的余波逐渐散去,而我也确实没有倒下,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海面之时,发现我的样貌变了。 反弹的妖力将我的发髻冲散,凌乱地披在肩上,保护我的,是我身上正不断溢出体外的诡异黑气,我的指甲变得黑长,一只眼睛的瞳孔呈现出猩红色,而眼白则完全被染黑了。 龙王正冲过来可能是想给予我致命一击,至眼前却忽然愣住了,放下了拳头,不知是不是被我的样貌吓到了。 我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是体内的魔气又发作了。 可之前几次我施展魔功之时,也没有变成这个样子啊! 还是我...当时没有察觉自己的模样? 我心里一惊。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就这么恨我吗?”面前的龙王忽然痛哭起来,一恸几绝。 我愣了愣,他在说什么啊? “你跟我回龙宫!跟我回龙宫好不好?”龙王忽然抓住我,他力气极大,纵使我有妖魔之气加身,竟也一时甩脱不得。 这时,一个身影踏浪而来,在海面上如履平地。 原来除了水系妖族,还有他人能做到如此。 来人一身青衣云袍,银靴裹足,锦缎封腰,身形奇快,提剑将龙王的手格挡开,揽过我的肩膀,向后徐徐退去。 是鹤青。 我眼睛迷蒙了,眼泪瞬间充盈,咬着牙,强忍着不哭出来。 总不能每次都指着鹤青来救,每一次都嚎啕大哭吧?再说了,来龙宫本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但我真的忍不住,由此可见我平日里的强硬姿态都是假把式,不过硬撑罢了,在鹤青面前,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再一次化作委屈的泪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鹤青抚慰我道:“没事了。” 他的身后一艘渔船驶来,上面乘着的是慕枫,南宫明和白雅洁,鹤青脱下斗篷盖在我头上,不让别人看到我此时的模样。 一百七十八、效忠 我怔怔得望着鹤青,不知该作何想,他的目光温柔坚定,包裹着我,我的心顿时镇定下来,不再彷徨。 腰间的三清铃一响,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我很快恢复了神志,身上的魔气一点一点退去,容貌也恢复如初。 越妍瑟瑟缩缩,不敢靠近,只在一旁探头探脑。 “这位是?”鹤青问我。 “她就是越桑的妹妹。”我的声音还带着些哭腔。 越妍一下子尬住了,很有些局促不安,不知应当如何行礼,木讷地躬身拱了拱手。 鹤青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下,又转过来来安抚我。 南宫明站在船头又奔又跳,兴奋地朝我们招手,大喊道:“阿善,你是不是又哭鼻子了?别见到殿下就撒娇卖乖...” 白雅洁和慕枫都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他倒是忘得快,我可记得清楚,出发时我和南宫明大吵一架,闹得不大愉快,现在也懒得搭理他,见到白雅洁则顿感欣慰:“他们把你救出来了?” 白雅洁点点头,朝鹤青欠身行礼:“还没来得及谢二殿下救命之恩。” 鹤青笑笑:“我可没做什么,是南宫明不顾生命危险,炸了东市码头,为了不被发现,躲在水里泡了一晚上,还以一己之力把鲛人族士兵都挡在宫外。” 我见南宫明确实挂了彩,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头用纱布包着,左手也挂着绷带,看来受伤不轻。 他担心白雅洁的安危本无可厚非,念及此,我也就不再心生龃龉了。 南宫明尴尬地挠挠头,难得见他立了功却不夸口,看来是害羞了。 不远处,龙王冷眼端睥睨着。 恍惚间我生出一种错觉,比起寒涧岛之行,龙王忽然苍老了不少。 “烦请武神殿下将疑犯交出来。”龙王指着越妍道。 越妍害怕得躲到我身后。 “疑犯?”鹤青看向我,满脸疑惑,显然还不知道龙宫被屠之事。 这无疑是一件惨剧,但不该因此就胡乱迁怒于人。 我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诉说了一遍。 鹤青越听越严肃,龙宫遭此劫难,可是大事。 “这不会是鲛人所为,”鹤青说:“我们刚从望夜城把人给救出来,鲛人族的大部队就在城中,即使他们倾巢出动,也不可能让龙宫覆灭。” “当务之急,是细查龙宫中是否还留有活口,救治伤员,”鹤青道:“若是龙神大人信得过在下,我愿与你同往,尽绵薄之力。” 鹤青言语诚恳,但没有能打动龙王。 “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我龙族这屠宫之仇轻轻带过?”龙神的语气越发阴沉沙哑。 “我不是这个意思,”鹤青道:“只是想查清缘由,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龙王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似乎不打算轻易放我们走,翻手朝下,掌心青光大作,蓄势待发。 “老泥鳅,你还想动手?”我忍不住骂了一句,挡在鹤青身,转而想到他毕竟刚死了儿子,轻声下来:“你,你别不知好歹我跟你说...” 这时,远处海岸线上忽然出现一艘船,船的规制和青龙号有些相似,虽然大,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船杆摇摇欲坠,船帆上海都是破洞,像是那种发生意外,全员丧命,然后漂浮在海面上的鬼船。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破船吸引去了。 时值傍晚,天色昏暗,薄暮冥冥,一轮硕大的落日只余三成尚在海平面之上,那破船从小小一个黑点,逐渐变大。 船上的是龙王长子龙祥和二子龙闰。 “父王不可!”龙祥远远地唤了一声。 在二子的劝说下,龙王脸色稍缓,戾气退去。 “爹爹,龙宫到底发生什么了?弟弟他...怎么会...”龙闰说不下去了。 看来二子已经下过龙宫了。 龙祥道:“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还是先去把弟弟安葬了吧。” 我们这边商议,由慕枫以武神宫的名义将越妍送回去,并从中调停,余下的则去龙宫帮忙善后。 越妍却坚持要留下,理由是为了自证,查明真相,并希望龙王不要迁怒鲛族。 她说:“我是自愿留下的,为的是让龙王大人放心若查明此事真是鲛人所为,我愿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龙王冷笑:“你的命算什么?若吾儿真是鲛人所杀,我要你们整个鲛人族为他陪葬!” 他这种态度,我更不能让越妍留下了。 越妍却说她不要独自回家,要在海上等她哥哥,然后一起回去。 “姐姐,你不是说是我哥哥让你来接我的吗?他人呢?去哪儿了?”越妍问。 “你哥哥他...他...我也不知道啊。”我有些心虚。 “她哥哥呢?”鹤青听出些端倪,在我耳边悄悄问道。 “被龙王逼得跳海了。”我尽量不蠕动嘴巴,用极细小的声音说道。 “跳海?他既是鲛人,应该没事吧?”鹤青又问。 “不好说,那片海域温度极低,洋流又变幻莫测,加上他跳海之前受了重伤,现在是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这...”鹤青有些为难:“那你干嘛跟她说是她哥哥让你去接她...” “这姑娘胆子本来就小,要不这说她怎么肯这么爽快就跟我们走...那岛我又不熟,万一被她逃了,还要费时费力找她,这也就算了,要是她不听话惹怒龙王,一拳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鹤青听着不无道理,我也有我的无奈,只得说道:“想留便留下吧?龙神大人,没有意见吧?” 龙王冷哼一声,沉入海中,还是龙祥上前说了几句场面话,缓和气氛,在此揭过不提。 龙宫确实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攻击,连外面的一层水晶罩子都破了,现下宫内不能自由呼吸,除了我和越妍,其他人都不能在水中久呆,只能先浮上去,等龙王将这结界修好。 虽有父子三人合力施法,但老龙王似乎是年纪大了,外加路途奔波,体力明显不济。 而我却发现随着龙王父子妖力的展开,我环绕在我身上的某种真气似乎自然而然地被调动了,仿佛与他们三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和应和。 这种真气从我的丹田处散发,进而传遍全身,甚至化作点点金光溢出体外,我的身体开始燥热,直到我将真气释放。 我鬼使神差得走入龙王阵中,抬起手臂,伸出中指和食指,指向水晶宫的穹顶,一道金光射出,原本差一口气,始终无法闭合的穹顶终于筑成。 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越桑在旁惊讶道:“姐姐可真厉害。” 父子三人从法坛上下来,龙王脚步微颤,很有些虚弱,二子龙闰则频频向我侧目,似乎颇感意外,不过他胆子比越妍还小,几次欲言又止,在他父亲面前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龙祥显然也有些惊讶,不过到底是老大,比较沉稳,只瞥了我几眼,没有多说什么。 “这龙族哥俩怎么总瞅你?你得罪他们了?”南宫明问我。 龙宫结界修复完毕后,我游上去接鹤青等下水,进入水晶宫后,我们一路跟在龙王父子随行,目及之处,满目疮痍。 唯有南宫明的关注点不太一样,或许别人也都发现了,只有他愣头愣脑地问了出来。 我懒怠搭理他,朗声问道:“龙神大人,我一直有个疑问,那外头的海妖是不是只听你调遣,但凡你不在宫中,便任由龙宫遭受打击,而不出来相救,这正常吗?” 龙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似乎不愿回答。 龙祥替他父亲答道:“海妖平日确实只听我父王召唤,但若是龙宫真的受难,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除非...” “除非?” 龙祥看了父亲眼道:“除非来者是龙族,或者道行远在海妖之上。” “所谓海妖其实就是章鱼族中的异种。”龙祥又说道。 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恐怕和火麒麟一样,因为天生不同寻常的特殊力量或惊世骇俗的外貌,遭受族群排挤,无法生存,进而祸害一方。 “海妖曾在东海一带肆虐,被水族群起攻之,后来由龙族出面将其收复,在很多年前就与我族缔结契约,不过这种契约和一般的灵兽血契不同,海妖效忠的是龙王,守护的是整个龙族和龙宫。” “也就是说,谁是龙王它就听谁的,若是龙王不在,他也会主动守卫龙宫对吗?”我问。 “是这样的。”龙祥答道。 我与鹤青互望一眼,陷入沉思。 又走了一会儿,好消息是,在沅芷草“花园”中我们找到了龙宫的部分幸存者,但花园中的虎鲸却横尸在沅芷草叶之上,看来是它牺牲自己保护了他们。 坏消息是他们发现龙宫传来杀戮声之后就躲了起来,并未看到来者是谁。 龙王气急败坏,要杀了这些临阵脱逃,龟缩不出的懦夫,若不是被他两个儿子劝下,这些侥幸逃脱,没死在入侵者手里的,怕是要命丧龙王之手了。 海底白沙滩附近也留有一部分龙宫守卫和大臣,只是问他们,也不敢答,只说隐约看见无数黑气侵扰,在宫中肆虐,看不清来者的真面目,但所到之处守卫们都是立时毙命,几乎没有反抗之力,有不少见抵抗无望,纷纷弃宫而逃。 龙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父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龙祥劝慰道:“如今龙宫正是用人之际,孩儿...孩儿带人去把他们找回来...” 龙王怫然不悦,并没有马上同意,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虾兵蟹将站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怕龙王盛怒之下要了他们的命。 估摸着龙王这会儿在思考,是把这些背主逃命的东西找回来,还是直接放海妖把他们咬死,两种方式都不是很能保全龙族的面子。 “龙神大人,”我开口道:“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龙宫中打斗的痕迹很多都是龙爪和龙焰的痕迹。” 他当然注意到了,我们都注意到了,只不过我故意问出来而已。 “你想说什么?”龙王冷冷说道。 “我猜测,我只是猜测啊,你说会不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呐?”我笑眯眯地说道。 “这不可能!”还没等龙王说什么,龙闰便脱口而出。 他看了一眼他父亲的脸色又说:“如今四海在父王的掌控之下早已归心,龙族更是不可能发生内斗...” “哦...那大概是三太子反击时留下的吧,”我说着,故意反问:“龙神大人觉得呢?” 言下之意,他那草包儿子几斤几两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龙王不答,背过身,对龙祥说:“带巡海夜叉将那些胆小怕死的废物找回来...”又叮嘱:“记得叫他们吃些苦头,好长长记性。” 接着吩咐二子龙闰:“派人将死者敛了好生安葬,我有些累了...” 龙闰连忙说道:“父王先去休息吧。” “你弟弟的葬仪...” “我会和哥哥商量着办的。” 龙王闭上眼,似乎很是疲惫,再难看死去的儿子一眼。 龙闰问:“父王,此事可要派人上报天庭。” 龙王冷冷道:“天庭之人不就在此吗?那就劳烦武神大人和诸位代为敬告了。”说着侧头一觑,也顾不上安置我们,挥挥手便走了。 “需要我来帮忙吗?”我见龙闰在收敛弟弟的尸体,动作轻缓,眼眶微红,面有不忍,连连叹气,主动上前问道。 龙闰愣了愣,抹抹泪,扭捏道:“那就有劳了。” 我发现三太子龙瑞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很像是被某种成片的锋利硬物割的。 比如龙鳞。 当然有鳞片的妖族不在少数,比如鲛人,也是有鳞片覆身的,但身为龙神太子,有真龙之气护体,真的就会轻易被伤成这个样子?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灵异志怪集》中对祖龙烛九阴的相关记载始终挥之不去,没来由得就觉得此事与其有关,尽管祖龙的踪迹已经消失很多很多年了。 龙闰小心地擦拭弟弟脸上的血迹,叹道:“爹爹最喜欢三弟了...怎么会这样...唉...” 龙宫的大臣们和守卫也来哭他们的少主,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都说三太子死得冤,誓报龙宫倾覆之仇,一时间同仇敌忾,群情激奋。 我冷哼一声,心想,这些个虾兵蟹将倒是会马后炮,这会子来演什么忠心耿耿,那真忠心的早就为他们主子捐躯了,活下来的,有多少是真有骨气的? 一百七十九、开战 “龙宫守卫没撒谎,死的几乎都是一击毙命,”南宫明摇头咂嘴说:“谁会有这种可怕的力量?” “难道是魔族?”他自言自语道。 我听罢不禁一凛,轻咳几下,详装镇定。 “不过这龙王还真是教子有方,”他望着为亡弟前后奔忙的龙闰感叹:“即便不是一母所生,兄弟感情也不错。” 我惊讶:“龙王的儿子不是一母所生?” 南宫明道:“龙王有九个儿子,传言说除了长子和三子,其余都不是一个母亲所生。” 见我十分意外,南宫明又说:“你不知道吗?在过去一段时日,这可是六界各族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很多年过去了龙王之子也都大了,说的人也就少了。” “说什么?”我问。 “就是扯闲话呗,八卦乃万物之天性,有说龙王与妖界各族联姻,是为了巩固势力,也有说龙王情债累累,风流一世,谁知道呢?不过最引人关注的应该还是他与魔族公主夜叶心的一段情...”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颤,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那日镜湖森林中,寒修与衡武的对话再次响起。 莫非我真的是... 不!这不可能! 可我身上的魔气、龙息又如何解释?试问除了魔族公主和龙王之女,谁能同时有这两种特质? 这么多事实摆在面前,我已无法视而不见了。 “阿善?阿善?”南宫明喊我:“你在想什么呢,想这么入迷?” “哦...没什么。”我慌乱遮掩。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南宫明讪然道。 “白雅洁跟我解释过了,说是她让你先逃走,带人来去救她的,”他郑重道歉:“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个,只觉头脑涨涨的,一片混沌,心中纷乱无序,五味杂陈。 白雅洁。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 “你在雨师皇宫中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我问她。 “可疑之人?”白雅洁回想:“好像确实有一个神秘人来找过越丘图,只是那人黑布覆面,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鹤青敏锐地问:“阿善你可是有什么怀疑的对象?” 我看了一眼鹤青,又想到杨天佑的话:“华音谷一战,双方厮杀激烈...有大批魔军死守在那里,魔族公主夜叶心亲自领兵...是殿下最后将魔族公主逼入绝境,并将她打败...” 是鹤青。 是鹤青杀了她... 若我,真是夜叶心的女儿,我要如何面对他,又当如何自处。 “阿善?”鹤青见我神情恍惚,问:“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半张着嘴巴,微微发抖,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鹤青见我神色不对,马上走过来,挡在我面前,附身轻声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勉强扯出笑容说:“我没事。”说着闭眼晃了晃头,让自己重新回到在当下,不去想些有的没的。 “所以,你怀疑挑起鲛人族和龙族纷争的背后之人,是传说中的祖龙烛九阴?”待我将玄女师父调查东荒黑龙之事告知后,鹤青问。 我说:“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毕竟烛龙一时期的创世神大多已陨落,或者早就踏破虚空,游离世外,烛龙只存在于上古洪荒时期的传说中,实难考证,连我师父都没见过他的真身,行踪更难寻觅。” “这有什么难的?”南宫明脱口而出:“我们现在不就在龙宫吗?龙族总不会连自己老祖宗的事都不知道吧?” 大家一听有理,这纯粹是障目塞听,当局者迷,越是眼前的事越看清,于是当即出发去寻找龙王。 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应。 我说不好这种感究竟是什么,可能是水流的触感,是海藻摇曳方向,也可能是周围鱼虾贝类的反应,大海在告诉我,噩运即将发生。 “怎么了?”鹤青见我停下脚步,转头问。 而我还在判断这种感应到底在预示着什么。 我说:“青龙船又动了...” “不好!龙王这是要进攻望夜城!”我猛然抬头。 我怎么早没看出不妥,龙王故意支走长子,就是让他先去召集人手做准备,而他自己甚至顾不上为最爱的儿子下葬就借口身体抱恙匆匆离开,这分明就是瞒天过海,想让我们放松警惕。 龙王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肯定会对望夜城发起疯狂报复,甚至毁灭的,而且他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因为是鲛人族挑起争端,占领望夜城在先的。 “走,去看看。”众人在我的引领飞奔到西礁群,眼前的青龙船果然已经重新集结完毕,迅速上升,我们只能站在海底,看着船越变越小。 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找船,”我说:“找船,追上去!” 然后就发现,龙王竟让手下将鹤青他们开来的那艘船砸沉了。 我气得骂了一句:“老泥鳅。” 鹤青说:“别急,龙闰不还在宫中吗?” “对!” 龙闰生性软弱,听到哥哥和爹爹抛下他去攻打望夜城,十分担忧,又听我们要找船追击,更是说什么也不肯配合,慕枫从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把天庭都搬出来了,好说歹说,龙闰始终泪眼汪汪,不肯松口,只说不能背叛父兄。 “不说是吧?”我挑眉威胁:“你那么心疼弟弟,不如我也把你扒皮抽筋,让你去陪他。” “你,你不要乱来。”龙闰声音颤抖,转头看着鹤青,像是求助。 鹤青确实就像活的三清铃,只要有他在,我多少会收敛着一些。 但龙闰想错了,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肘锁咙,鹤青、慕枫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连白雅洁都挪了挪脚步,只有南宫明没什么反应。 “你听过遣云宫吗?”我浅笑道:“我可是进过天牢,见识过里面的手段的,不过我现在赶时间,没办法在你身上一一尝试,不过身上恰好带着三尸虫,这是遣云宫的一种刑讯手段,将三尸虫放在囚犯的耳朵里,三尸虫会钻进人的体内,食骨吸髓,但一时半会又死不了,痛苦万分,几乎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刑罚。” 我抬手在他面前摆动,只见一条细长的条虫在我指尖蠕动,那虫大约小指长,身上皱巴巴的,嘴张开有四瓣,身下无数细密的触手,看上去有些恶心。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龙闰害怕大喊:“不,不要...”他在身上胡乱抓挠,像是三尸虫已经进入他体内。 “我,我和大哥来时乘的那艘船,或,或许还能用...“恐惧之下,龙闰终于松口。 “那走吧。”我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我也要去?”龙闰大为吃惊。 “不然呢?”我说:“你爹要去攻打别人,有你在,他多少会忌惮一些。” 龙闰可怜兮兮地说:“仙,仙子想错了,我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仙子又何苦逼我。” “少废话,”我板起脸:“快走。” 船很快起航,鹤青悄声问我:“你哪来的三尸虫?” 我说:“什么三尸虫,就是随便捡的海蚯蚓,这龙闰,好歹也是龙王之子,这么没见识,还说跟他哥哥去巡海,怕是享受惯了,好吃好喝都没下过船吧,连海蚯蚓也没见过,真是养在笼中的鸟雀。” 鹤青看着我,眸光波动:“你...真的受过三尸虫的折磨?宁喻他怎么敢...” “没有,”我笑笑:“我不过就是私放腾蛇,又没犯什么滔天大祸,还罪不至此。” 鹤青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那就好。” 等他转过头,我迅速收敛了笑容。 “这船怎么会破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南宫明走过来说。 我也奇怪,怎么说都是龙族的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损毁成这个样子。 龙闰解释说是因为他和龙祥乘坐此船巡游了整个南海,路途遥远奔波,路遇风浪,有几次还和当地的蛮族起了冲突,才使得船如此破败。 船身忽然往下沉了一下,我脚步踉跄,心中彷徨,不会又是海妖吧,还有完没完了。 这时,白雅洁从船舱跑出来说:“不好了,船进水了。” “什么?”众人具是诧异。 这破船可真晦气,还没驶出多远呢,竟是要沉了。 我看向龙闰满腹狐疑,不会是这家伙搞的鬼吧,为了保命表面应承,实际偷偷做手脚,故意让船沉。 龙闰被我看得有些发毛,明显心虚。 船又猛地一晃,直往下降,估摸着破口在船尾,各舱吃水不均,整艘船摇摇摆摆,再难前进,船头翘起,眼看是要翻了。 南宫明“哎哟”一声,人跟着船东倒西歪,船倒向一边后死命抓着桅杆,白雅洁没来得及抓住,从他身边滑过,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幸好南宫明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 “算了,”鹤青喊:“要不弃船吧,御剑飞行,应该也是能赶上的。” 这么远的距离要御剑飞行,这要耗费多少灵力,恐怕只有他和慕枫能做到。 “等一下,”我说:“咱们这不是有现成的船吗?” 说着一把抓过龙闰,威胁他:“你给我变出龙身。” “快变啊!”见龙闰愣着,我催促。 “你是想乘我过海?那怎么行!”龙闰吱哇乱叫:“我可是龙王之子,怎能像灵兽那般驼人,要是被我爹看到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变不变,”我凑近龙闰,瞪大眼睛,死盯着他:“再不变还没等你见到你爹,就先被我打死了!” “你,你这仙子好没道理...”龙闰弱弱地说道。 我见他不肯应允,也没工夫跟他多纠缠,直接在手心结了个印,推掌而去,打在龙闰身上。 御灵符阵很快就起了效果,龙闰身上不受控得长出鳞片,体型成倍增长,双足化成尾,手脚变成龙爪,瞬间就化成一条入云龙。 他的龙鳞大部分是青色,但青得不透亮,龙尾和前爪处呈现出灰青来,相传二子龙闰是龙王与麒麟所生,看来确实如此了。 还真是龙性本淫,我不禁嗤之以鼻。 “你把这阵解了,你快把这阵解了!”龙闰朝我嚷嚷,龙息喷了我一脸。 而鹤青等已经十分自觉地飞上龙身,稳稳坐好。 我哪会理睬龙闰,问白雅洁借来一只短笛,吹奏起来,御灵阵有笛声加持,任凭龙闰如何反抗,终究是斗不过的,怪只怪他自己修为不济,挣扎了一会儿,放弃了。 龙游弋修长,行得极快,只觉海风拂面,衣袂猎猎,十分畅快。 但当我们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望夜城边的海域,冲突已经爆发了。 双方船只以摆开架势对峙,厮杀声震耳欲聋,数条翼龙飞入鲛族阵营,喷出龙焰,掀翻船只,落水的鲛人则从水下悄悄潜到龙船下,将船凿穿,或者趁其不备,爬上去夺船,鲛族将士一声令下,万千火箭齐发,那些偷船的鲛人再次跳入水中,却发现龙族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派了水龙在水下埋伏,这一跳是自投罗网,逃也逃不掉,纷纷落入龙口。 虽然龙族在战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一龙能抵百鲛,但鲛人水师指挥得当,显然更有打仗的经验,他们以令旗为号,跟随鼓噪之声而动,把握进退节奏,攻守得当,且其中也有不少骁勇善战之人。 最让我惊奇的是,鲛人中竟有不少驭龙高手,他们大多富有神力且能看出龙的弱点,有的甚至能徒手抓住高速飞行的龙,或翻爬上龙身,拿捏住龙的命门。 驭龙术是一种十分高阶精妙的玄法,御兽术正是延源于此,虽然御兽术的适用范围更广,但也舍弃了驭龙术中,很多晦涩难学的部分。 据说龙始生于上古洪荒时期,它们往往有极强的破坏力,又无所约束,所以出现不少翻江倒海引起洪灾,荼毒生灵吃人的恶龙,当时就有一个族群,名曰豢龙氏,据说得异人传授,精于驭龙之道,只是后来龙之一族受到教化,诞生了龙王为其首,作恶的龙由龙族内部自行解决,驭龙术也就慢慢失传了。 那鲛人又是如何习得的呢? 我尚还处在震惊之中,鲛人就将龙族的船链成片,浇上鲸油,然后放火烧之,海面上顿时火光冲天,烟迷太空,爆炸之声不绝于耳。 一百八十、阵亡 原以为鲛人族根本不是龙族的对手,现在看来竟是势均力敌,打得有来有往,胜负难分,要说鲛人族中没有高人指定,谁会信。 不过这也是有缘故的,龙宫刚刚遭袭,人手不足,但岂知这不是鲛人的阴谋之一?先以挑衅龙族的方式削弱其实力,逼其来战,再一网打尽,真是好计策。 此时的龙王无比震怒,似乎联想不到这些。 他派四子带着螭龙也去烧鲛人族的船,火螭喷出焱火比普通的龙焰还热,据说连金属都可以融化,同时又命五子率应龙再次向鲛人族的船舰发起突袭,又让六子、七子从左右两路包抄,九子殿后,自己则指挥船队压境,妄图强行上岸。 全面的武力倾轧带来了鲛人更强烈的反击,双方死伤惨重,不断有浑身着火的鲛人落水,以及浑身扎满鱼叉的龙因为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 东荒一隅变成了修罗地狱,苦难造成的仇恨,仇恨引发战争,战争带来更多的苦难,如此循环往复。 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停下! 杀戮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既兴奋又感同身受,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无声呐喊。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做了神仙又如何,依旧无法解开世间疾苦。 这种无力感让我痛苦,进而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了少数人的利益,就要让这么多无辜之人枉死?他们本可以好好活下去。 苍天啊,你开开眼吧,你要不要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我远远眺望,看到龙王所在的舰船,随即命令龙闰俯冲下去。 龙闰一开始不肯,但架不住我掌心的御灵阵的灵光,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降落,脑袋着地,然后划出数丈远,堪堪停在龙王面前。 幸好青龙船够大,龙闰与他父亲四目相对,吓得直冒虚汗。 “收手吧,”我朝龙王喊:“别打了。” “事情本可以有别的解决方法,为什么要枉造杀孽呢?” “没有。”龙王冷冷说道。 “什么?” “没有别的解决方法,”龙王说:“这些贱民,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爬到龙族头上,唯有彻底将他们击垮,摧毁他们内心所有的骄傲,和哪怕一点点反抗的意志,好叫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 “为什么?”我朝他吼道:“为什么非要把别人踩在脚下,为什么非要靠打压别人来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等?” “没有为什么!”龙王道:“神族坐享九天,高高在上,自然不明白,但龙族走到今时今日,都是通过抗争获得的。” “抗争?”我冷笑一声:“你是说用卑鄙的手段,利用别人的感情,欺天罔地,爬上位,成为四海之主?那我确实不明白,因为我没有办法像你这样昧着良心,用下作的手段获得权利,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族人,简直是无耻之尤。” 我盯着他那张可憎的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最后一句,字字诛心,一针见血,龙王的脸色立刻变了,瞳孔猛一收缩,变成一道缝,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这时,龙闰忽然挣开我的御灵阵,重新化作人形,飞身过来将我推开:“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父王!” 我双手抱胸,冷哼一声,龙王脸色稍缓,喝道:“还不快滚过来。” 龙闰看看我,又瞅了瞅他父亲,屁颠屁颠去了。 “武神殿下,”龙王转向鹤青道:“别忘了你这次下界的原因,是来帮雨师国收复望夜城,平息鲛人族叛乱的,之前我闭关多年,竟不知晓,以至于雨师国百姓受苦,有失察之罪,如今正在尽力弥补,却不知武神座下仙子为何要百般阻挠?” “今日死在这场海战上的,不只有鲛人,龙神大人掩过饰非,这真是你想看到的吗?”鹤青问。 龙王断然道:“如今之局面,可不是龙族造成的。” 鹤青冷笑:“龙神大人看似是为死去的儿子报仇,但你我在其位多年,都清楚这世上没有一场战争是因为爱和正义而打的,所有流血背后,都是利益驱使罢了,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坐下来谈的,龙神大人仓促开战,无非是想要的更多。” “殿下不必多言,”听鹤青说得如此直白,龙王这狡猾的老泥鳅根本不接话,只说:“想阻止吗?那就试试好了,让我看看武神宫的实力!” 这时,一支奇袭队伍突然从水下冒出来,几十个鲛人乘着一种会飞的剑鱼,跃到青龙船上,引起一阵骚动。 这种剑鱼体长粗壮,背腹钝厚平坦,两侧鱼鳍肥而有力,犹如翅膀一样,拍打水面可飞出数丈高,甚至能在空中滑行一段距离,剑鱼颌部尖长,因此得名。 这种水里游得极快又能在天上飞的鱼确实是水师机动的好帮手,只是剑鱼并不容易驯服,尤其是要大批量驯服编成队伍,而鲛人乘坐的剑鱼上甚至还套着类似马鞍一样的座,拉动手中缰绳,可以控制剑鱼的游向,侧袋还可以放置武器,如此先进的驯兽和装备方式,对于还没有完全受教化的鲛人族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鲛人们登船后二话不说就与龙族士兵动起手来,为首的鲛人高喊:“杀!” 待我看清其容貌,惊愕道:“越桑?” “你,你没死?” 越桑手中的武器都变了,从鱼叉变成两把弯刀,刀柄处合在一起,像剪刀一般绞杀龙族士兵后,越桑满脸是血地回过头,神色阴郁地说道:“我没死,你失望了?” “不是,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你知不知道你跳下海之后我有多担心,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发现越桑身上留下很多伤疤,还有训练的痕迹,这才不过短短几日,臂膀比以前更加粗壮了,黝黑呈亮的皮肤透着深蓝,眼神满是肃杀之意,看着我时,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转而又变得决绝起来。 龙王喝令:“还不动手,是等我亲自去吗?” 龙闰一凛,随即和龙王身边的将士一齐杀向这些鲛人。 “你好啊,”龙王矫首昂视,高声道:“比你父亲有本事,是我小看你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要用你的血,祭我死去的儿子!” 一个龙族士兵提枪捅过来,被我一把抓住枪头,试图劝解:“别打了。” 越桑随即也出手,我又拉着他苦劝:“别打了。” “住手...住手啊,都住手,住手吧...” 可无论我再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无法阻止眼前的厮杀,杀伐四起,甚嚣尘上,战火发出刺眼的光,我回望四周,孤立无援的失落感使我的身体木僵,我从心底感到一股凉意,不禁打了也冷颤,动作迟滞,感知减弱。 “危险!” 我甚至没注意到身后鲛人的偷袭,幸好鹤青及时替我挡下了,手臂上却被划开一道口子。 我回过神来,看着鹤青手臂上的血印,愤怒地打了那鲛人一掌:“你敢伤他?” 要不是为了救我,区区鲛人根本近不了鹤青的身。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摘龙王,因为打心眼里我也是看不起鲛人的。 他们习性肮脏,浑身散发着腥臭,连流着的血都是蓝色的,不与己同,所以很明显,潜意识里我认为鲛人族就是卑贱,低人一等的,只是我之前都没发现,才能冠冕堂皇地站在道德制高点,大义凛然地申饬别人。 其实我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啊。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偏见和歧视存在在人心中,永远无法消除。 我憎恨这样的自己,猛然觉得胸口堵得慌,蹲在地上,大口喘气,一种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面前放着一条生路你们不走,非要斗个你死我活,那就的下地狱吧! 死吧,都给我死,都死了这世上就没有争斗了。 忽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我身上,船上众人具是一凛,不过只停了片刻,就又开始打斗。 “阿善!”鹤青担心我的安危,想靠过来,却被我浑身闪耀的雷电逼退。 我站起来,仰头向两侧摊开双手,在天雷之力的牵引下,慢慢往上升,我整个人都在发光,周天停止运转,气穴却仍莫名翻腾,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三股精元不受我意志的支配,自行在我体内交织冲撞。 等我意识到不对,想停下时已然来不及了,我大喊一声又一道闪电劈下,焦雷发出整天巨响,我猛然一震,再想大声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只觉得万千能量在我体内聚合,如同巨浪般阵阵侵袭,从四面八方撞击着自己的元神,耳膜鼓涨,心吊到喉咙口,每一寸肌肤仿佛要被撑裂。 紧接着第三道惊雷打在我身上,我又是浑身一震,五脏六腑颠来倒去,周身骨骼像是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一般,随时都会散架。 以我为中心周围的气旋越转越快,范围也越来越大,我知道若再不将体内能量释放,我势必将经脉寸断,真气乱涌而亡。 我努力凝神御气,意守神阙,恢复自身周天运转,试图用天雷之力平衡体内的三股精元,但极度的痛苦使我疯狂,自我意识越来越模糊。 “阿善!”我听到鹤青在喊我。 下一刻,他竟然不顾生死,冲入风暴之中。 “阿善,抓住我!”他在气旋的外围,努力伸出手,向我靠近。 “不!”我拼命想发出声音,挣扎着从喉咙里爆出一个字,随即呕出一口鲜血。 “走!你快走!走啊!” 白色电流流遍我的全身,天雷之力滋滋作响,但鹤青毫不畏惧,终于抓住我的手,他的脸顿时白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鹤青将一般的雷电之力引到自己身上。 “你会死的。”我说着,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 是我的意志引来的天雷,是我被愤怒和仇恨迷了心窍。 该死的是我,也只有我。 鹤青强忍着痛楚不吭一声,将我拥入怀中,安慰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奇怪的是,在吐出一口鲜血后,我觉得身上那种撕裂感减轻了不少,胸中翻江倒海烦闷和狂躁情绪也顿时消失了,可能是鹤青用他的护身灵力庇佑着我,包裹着我的蓝光很温暖,我感到一阵暖意,温温热热,很受用。 可伴随着一阵无声的炸裂,气旋猛然散开,海面开始剧烈震荡。 我眼前一白,鹤青的脸湮入白光之中,强烈的耳鸣震得我头痛欲裂,几欲作呕。 这时,千万道雷电齐齐劈落,闪电雪亮,将乌云滚滚的天际照得犹如白昼,一时间轰雷掣电,风飑电击,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据说这一天,东荒海域上龙族的战舰有六十六架,鲛人族则出动了五十八艘船,一大半都毁在了我的雷击之中,这仗自然是没法打下去了。 我轻飘飘地落下,被鹤青接住,但其实他也站不稳了。 “殿下!”南宫明惊呼,和白雅洁一起上前扶住我们。 周围的船大多都沉,有的甚至被天雷劈成两半,青龙船倒是完好无损。 “你,你想干什么?”龙闰忽然大喊。 只见越桑手执双刀,浑身湿透,他的同伴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人,但越桑仍没有放弃对龙王的刺杀。 “你不要命了吗?事已至此,你,你还是快滚吧。”龙闰倒是个心软的,不像他父亲。 谁知越桑根本不听,大喝一声:“拿命来!”说罢便提刀向龙王杀去。 此时的我能量耗尽,筋疲力竭,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龙王端坐在半遮的帷幕里,我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越桑踉踉跄跄地退了出来。 他背对着我,身子晃晃悠悠,站都站不稳。 “越桑!”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请龙神大人手下留情,不要杀他!” 话音刚落,越桑就后脑勺朝地,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胸腹各插着一把弯刀。 他还是死了,躲过了凶险的洋流,却没躲过龙王的毒手。 “啊!”我抱头大叫。 “阿善,阿善!”鹤青用力搂着我,想让我镇定下来。 “哥哥!”越妍扑到越桑身边,悲恸哭喊:“哥哥!” 越桑不停吐着血,似乎是想表达什么,但汩汩鲜血卡着他的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百八十一、阴谋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朔星城临时行宫里了。 睁眼看见玄女师父坐在床头,我又惊又喜:“师父!你的身体...都好全了吗?” 玄女温和地笑:“师父没事可,师父放心不下你所以来了。” 除了慕枫以外,所有人都围在我的床边,只有越妍在角落里神情呆滞,怅然若失。 我猛然回想起越桑死时的场景,急忙问:“龙王撤兵了?” 鹤青点点头:“嗯。” “越桑他...”此时我的心中尚还存有一丝侥幸。 “越桑的尸体被龙王命人丢入大海,找不回来了。”鹤青遗憾地说道。 越妍默默垂泪,我也只能叹息,心里更恨龙王了。 “师父,”我说:“我总有种感觉,这幕后之人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在龙宫留下那么多爪印,可即便猜到他的身份,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玄女闻言,停顿片刻说道:“师父打算明日下一次东海龙宫,会会那龙王,你再休息几日,别太操心了。” “师父要去龙宫?” 玄女长叹一口气,眉头紧锁:“龙王要报屠宫之仇,此事怕是不能善了,再加上之前破城的事...那鲛族首领为了自身利益,只怕也不肯轻易撤出,双方再起战事也是迟早的事,为师先去探探龙王口风。” 鹤青道:“我已经让慕枫去点兵了,以免他们再打起来。”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越桑的死讯有没有传开?” “怎么了?”鹤青问。 “越丘图很有可能利用儿子的死,煽动鲛人情绪,这很可能是双方再战的导火索,当时青龙船上的只有龙族和我们,和越桑一起来的鲛人都死了,除了...”我看向角落里的越妍。 越妍打了个激灵,木讷地望着我们。 “越妍,”我沉声道:“我答应过越桑要把你带回去的,可...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能再多留几日吗?” 越妍眼泪汪汪,小脸憋得通红,答应也不是,不答应又别无他法。 我有点尴尬,想想自己跟那些拐卖鲛人的黑心商贩也没什么区别,只好说:“你放心住下,我们都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在行宫中可以自由走动,不会有人囚禁你,若实在是想回去,也可以跟我说。” 越妍“哇”地一下哭出声:“我想哥哥...” 我长吁短叹,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错,要遭这种罪。 在师父的叮嘱下,我又躺了一日,实在是睡够了,第二天醒得极早,我走到长廊上眺望远处的晨曦,这座海滨之城,空气里都弥漫着海水的咸味,行宫这一处虽看不见海,但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依旧澎湃清晰。 不多时,天际彤云绽破,红日喷薄,一串不知名的鸟咿呀而过,翱翔远去。 上空风起云涌,烟波浩渺,我的心也犹如朝阳般澎湃,起伏不定。 为了理清思绪,我沿着长廊缓慢踱步,忽见前方阁台中有一人影,正奇怪居然有人起得比我还早,蹑手蹑脚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鹤青。 这时,有一人从天而降,落到阁台之上,抱拳行礼道:“殿下。” “来了。”鹤青略一颔首。 慕枫道:“回殿下,已点兵九千,分三支队伍,向天帝陛下请了奎木狼,泰莱神君相助,并天佑三人各领一支队伍,在临近的无极岛驻扎,只要海上一有动静,就会赶来相助。” “好,”鹤青点头道:“辛苦了。” 话毕,慕枫却还杵在那里,鹤青问:“还有别的事?” “殿下...”慕枫欲言又止。 鹤青笑笑:“有话不妨直说。” 慕枫单膝跪下,踌躇片刻,郑重开口道:“觅波仙子有玄女娘娘做师父,有昆仑山照拂,殿下为何要执意留她在身边呢?” 鹤青微微一怔,随即淡淡地说:“慕枫,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阿善。” “我...”慕枫张口结舌。 “这跟属下个人的好恶无关,”慕枫有些局促,诚惶诚恐:“此乃殿下的私事,我本无权置喙,只是...只是她实非殿下的良配,天界神女众多,殿下为何非要钟情于她呢...” 鹤青不言,侧过身面朝阁楼外。 “殿下这次又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要她留在武神宫,这样的事还会不断上演,她的身份迟早是会暴露的,若真有那么一天,殿下难道要为了她和整个天界为敌吗?” 看来这些话在慕枫心里憋了很久,这次终于能一股脑全倒出来,说话跟吃了鞭炮一样快。 鹤青看了他一眼,慕枫连忙叩首:“属下失言。” 鹤青弯腰扶他:“你且起来吧。”他有些感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躲在阁楼外的我不禁猜想,此时鹤青心里头在想什么。 无数过往的回忆浮现,云汉殿的惊鸿一瞥,水牢里中的好奇试探,云海边的初次交谈,一起救人,一起过生辰,一起下凡界...我和他之间的回忆太多了,千头万绪,实难用言语道明。 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不只是术法,若不是他,我不会用现在的方式看世界。 以前的我似乎只是活着,漫无目的,随遇而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慕枫,”鹤青说:“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一生太过理所当然了。” 慕枫不解:“殿下是想说自己过得太顺遂了吗?”他辩驳:“哪有,殿下小时候练功也是吃了很多苦的,自从挡了武神,每次带兵出征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可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这一生就像是活在一个冗长贪婪的梦里,我不是无病呻吟,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鹤青没来由地说了这一句。 曦光打在他的脸上,连睫毛都在发亮,衬得他深邃英挺的五官更加俊逸了,但他的笑容里却流露着一丝忧愁。 “殿下...”慕枫亦知无法劝阻,无奈道。 “我觉得我自己很幸运,以为自己取了一瓢水,却看见了江河,”鹤青的脸上涌出无限温柔:“世人虽多,但阿善只有一个。” 鹤青面向慕枫,认真地说:“慕枫,你记住,即便有一日我真的与她站在对立面,我也永远都不会放弃她。” 我只觉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泪了,见二人要走,连忙先他们一步离开了,悄悄回到屋内,躺在床上,想闭眼再睡个回笼觉,却是辗转反侧,寤寐不宁,回忆与梦境交织,在我脑海中上演,我感到很累,像是被梦魇住了,内心十分恐慌,想睁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朦胧间,我猛然被一声尖叫惊醒,再睁眼天已大亮。 那尖叫声十分凄厉,余音绕耳,嗡嗡作响,分明是越妍发出来的。 她的房间就在我右前方拐角处,我急忙冲出去,迎面撞见一蒙面黑衣人扛着一个布袋,里面似乎藏了一个人。 有人要绑架越妍! 蒙面人夺路而出,我立刻出手阻拦,与对方过了几招,来人也不恋战,只伺机要逃,被我一把抓回来,又是一番拳脚相搏。 我手腕一翻,左右手各结一印,寒冰与雷电齐发,蒙面人使瞬移术逃走,我略一皱眉,急急用冰阵封住他的行动,不过这阵并不难破除,略一用力抬脚就挣脱了,只能困住其片刻,好让我起势再进攻,谁知这厮竟卑鄙地用肩上扛着的麻袋来挡。 我知麻袋中的是越妍,自然不敢下重手,对方看出我的犹豫,便以此来与我周旋,岂知我十分难缠,无论如何都不放弃。 来人终于忍不住了,为了躲避我的攻击,旋腿朝后一推,半蹲在地,作势拔出背上的刀。 那刀用破破烂烂的布条裹着,看着并无甚特殊,刀锋刚一出鞘,青芒大盛,拔刀爆出的刀气直接将我推开。 清罡之气? 我诧异,刚刚的瞬移术已让我起疑,拔刀这一下暴露了蒙面人的真正实力。 他使的竟是神族术法,不仅如此,据其灵气判断,居然还是木德之身,防守用的虽然是最普通的金刚护身咒,但因真气充沛,修为高超,硬生生将我双阵挡下来。 看得出对方为了不暴露身份,出招极为小心,用的都是最普通低等精灵也能学习的术法,若非如此,只怕我恐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早就让他跑了,若非被我缠得烦了,急于脱身,也不会动真格。 即便蒙面人如此小心,我还是能看出其运功路数,让我更为惊讶的是,对方修为竟与鹤青有几分相似。 一瞬间我将天界神仙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仍猜不透对方身份。 不过我已经逼他亮了兵器,若是能摘下他的面罩... 念及此,我握手成爪,面现鳞片,呼出白气,闪身出现在对方面前,顷刻间体内妖气如潮升般周转,奔流不息,我伸手一撩,那蒙面人反应奇快,弯腰朝后一仰,似乎并未被眼花缭乱的招式震住,反而从容不破,提刀迎战,刀光剑气,凌厉纵横。 他那把刀看上去有年月了,刀柄成古铜色,打磨得十分光滑,有些地方的花纹甚至都磨平了,看来是平日里时常握刀所致,刀身要比一般的刀窄一些,也略短一点,但刀刃极其锋利,透着青色寒芒。 “不好了,着火了!” 这时,对面行宫的正殿忽然冒起滚滚浓烟,宫人们四散奔逃,有点身上被烧着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禁军和卫兵则火速前来救火。 我被这一声呼喊分了神,只一瞬间,蒙面人便跳上横栏,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然后故意踩空,跌落下去。 空中传来“咿呀”一声鸟叫,一只赤喙凶睛的怪鸟展翼滑翔,恰恰好接住蒙面人。 我就这么干瞪眼,看着那人将越妍劫走了。 等鹤青他们救火回来,见我目光呆滞地瘫坐在那里。 “阿善!”鹤青急忙跑来,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越,越妍被抓走了。”我抓着鹤青说。 鹤青看着我问:“你跟对方动手了?” 我点头道:“嗯。” “有没有受伤?” “我,我...”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事。”我摇摇头,勉强说道,手却止不住得发抖。 “长生刀和...蒙灭鸟?”听我将事情经过和对方特征大致说了一遍后,鹤青下意识说道。 “你认识他?” 鹤青与慕枫对视一眼,没等他俩说什么,南宫明忍不住插嘴:“可能...在天界呆得时间长一点的人都认识他...” “他真的是天界的,我看他的术法有些...有些像...” “有些像我。”鹤青接话道。 我愣住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阿善,”鹤青对我说:“他可能就是刑廉的父亲刑苍。” “刑苍曾是我师父座下一员大将,后来做了武神,直到...直到他违反天规,被遣云宫收押,关在朔亘山盘源洞,后来他冲破山中禁制逃了...” 是他? 他就是堕神刑苍。 怪不得南宫明说在天界呆得久一点的都认识他。 我竟然和前武神打了一架,胆子真大,想想都后怕。 慕枫沉吟半晌道:“之前大荒曾多次发生暴乱,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没想到这次,他竟然现身了。” 难道我是想错了?这一切阴谋的背后推手不是烛九阴,而是刑苍? 可他为什么要劫走越妍呢?这说不通啊。 他在东荒生风作浪,难道和之前一样,只是想引起大荒动荡,好借机浑水摸鱼,实现他的阴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自己又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直觉告诉我,这其中一定藏着了不得的阴谋。 鹤青见我愁眉不展,劝慰道:“你别太担心了,我猜越妍应该是回到她父亲身边了。”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刑苍和鲛人是一伙的?” 鹤青说:“是不是一伙的我不知道,但刑苍想挑动鲛人与龙族的矛盾,引发双方冲突,应该错不了。” 这时,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暗下来,乌云中有隐雷作响,眨眼间,倾盆大雨落下,一扫大火留下的苦涩的烟尘气。 这雨下了没多久就停了,仿佛只是为了浇灭余火。 水珠挂在枝头树杈,经过雨水的洗礼,连被烧毁的宫殿都有焕然一新之相。 云雾一开,有光迸射进来,风忽如其来,流云四散变幻,但见云中巨影,身长若蛇,有鳞若鱼,有角似鹿,有抓似鹰,龙吟之声若海啸,低沉磅礴 一百八十二、息戈止战 师父竟将龙王和他的两个儿子给带来了。 也是,雨师本就是龙族属国,龙王踏足属地本无可厚非。 不过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杀人凶手。 玄女师父踏云而至,飞入廊中,龙王父子三人亦化作人形飘然落下。 我向师父行了礼,冷脸相对龙王。 龙闰似有不忿,想与我理论,却被龙王制止了。 “武神殿下。” “龙神大人。” 鹤青与龙王相互行礼致意。 “不知龙神大人来此是...” “后日是雨师国邀月节,我想在这天安葬三子。”龙王说。 “葬在陆地上?”我脱口问道,话刚一出口,见龙祥皱起眉,面含隐怒,顿觉言语确有不妥,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我抿了抿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海葬,但在陆地上举行仪式,聊表纪念。”龙王道。 “吾儿乃是龙子,不能就这么孤孤单单地走了,自然要受万民祭奠,届时蛮荒三十六个国的子民都会来此朝觐崇奉。”龙王又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就想收回自己刚刚涌出的那点子愧疚之情了。 越桑躺在冰冷海底,无人问津,连尸首都找不到,而龙王三太子的葬礼却能大操大办,也不知他对蛮荒做出什么贡献了,值得万民来朝。 要说有什么,可能是有一个做龙王的爹吧。 看来投胎真的很重要。 而越桑也终于得到自由了,不过是以死作为代价。 葬礼的地点在召屿山的万寿崖,崖下有一片白沙滩,和龙宫的白沙有些像。 雨师国民众在海边燃起篝火,大约三四尺高,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在舞者的脸上,他们在面颊上涂抹颜料,脑袋上插着羽毛,看上去十分滑稽。 这是雨师国邀月节的特殊仪式,以此表达他们对月神的崇敬。 和凡间某些地区一样,蛮荒也有祭月的传统。 不止雨师国,来参加龙王三太子葬仪的其余诸国也都各自以不同的形势进行祭月,有的点香立炉,献上祭品,有的在沙上画月,有的吟唱,有的弹琴,有的颂读,宽阔的海滩一时显得有些拥挤。 我还会第一次见晚上举行葬礼的,师父说这是雨师国特有的习俗,他们在晚上举行葬礼,希望月神保佑逝者早登极乐。 我悄声问师父:“他们为何祭拜月神?” 玄女师父说:“在他们眼里,月神是控制时间的神明,‘杯满则溢,月盈则亏’不只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生哲理,不管一天过得有多糟糕,到了晚上,月亮升至半空,夜色总能掩饰他们的狼狈,即使无家可归,那一抹温暖的月光也总能作为他们的庇护。” 我眨着眼看着师父。 她叹息:“蛮荒子民还认为,月神为他们构建了通天之路,是她将建木的种子带下来的,不仅如此,她遍历神州,见众生疾苦,所到之处,都会传授自己的学识,比如种植,狩猎,医药等...这些传说真真假假,随着人们的演绎传播开,是以蛮荒很多地方都有所谓的月亮崇拜。” 我点头:“原来如此。” 随着仪式的进行,盛着三太子尸身的小舟被缓缓推入大海。 龟国主宣读祈祷:“盛誉召临,迎拜巽方,虑虔容肃,礼缛仪丰,诚效神祗,通达感灵,一日终逝,返归虚极,风回雨渡,月影凄凄,忠魂难表,哀思无寄...” 雨师国臣民在这番慷慨陈词下群情激奋。 “为三太子报仇!”不知何人喊了一声。 “为三太子报仇!”应和声此起彼伏。 “你在想什么?”师父见我愣神,不禁问道。 我幽幽地吐出一句:“师父,我还是认为,这世间最大的诅咒并不是罪恶,而是仇恨。” 龙王登上高台,振臂一呼:“龙形踏绛气,天地疑初开,混沌兹清浊,洪荒若始分。我龙族与创世神同临世间,虽然在创世之初并未被归入神族,但如今已属天界,鲛人算什么,竟有胆量弑神,他们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我魂灵生紧,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龙王当众宣布,就在他儿子下葬的此时此刻,他的六个儿子带兵正通过海陆空三个方位,同时对望夜城发起奇袭。 “望夜城,必须收回!”龙王高喊。 “望夜城,必须收回!” “必须收回!”雨师子民纷纷回应。 在之前的战役中,鲛人和龙族虽然打了个平手,但都元气大伤,战舰也被天雷击毁不少,要说出其不意攻,现在确实是个好时机。 毕竟谁能想到龙族会在这个重要的节日里,在他儿子的祭典上宣布出兵。 可问题是,龙族在海战中也死伤惨重,他们是怎么补充兵力的呢? 我忽然想到之前龙王十子并未参战,我一直以为是年纪太小或者道行尚浅,还不能独当一面,现在想来很有可能龙王在海战打响之时,就派十子去四海整顿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好一个狡猾的老泥鳅。 我与鹤青都没了看热闹的心情,打算立刻赶回行宫。 “武神殿下留步!”龙王和他的两个儿子飞身登上悬崖。 我自然是不想多做停留,浪费时间的,与鹤青交换眼色,还是止步了。 “龙神大人节哀顺变。”鹤青转身拱手道。 龙王一愣,显然满脑子只有他的反攻计划,已经将儿子的葬礼抛诸脑后了。 “诸位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他明知故问。 “龙神大人,你明知道鲛人族是积怨已久才发起反抗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你真的要用血腥的手段镇压吗?”玄女师父质问道。 “我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肯安守本分,一个战败的族群还想要尊严?可笑。”龙王阴冷地说道。 “你是想...灭族?”玄女师父陡然色变。 龙王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要看鲛人的态度了,若是他们杀了越丘图,献上他的头颅,自愿归还望夜城,并且跪地求饶,我或许还可以考虑让他们继续苟且偷生。” 玄女的眼中闪着怒火,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像是直要将龙王给片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神情,想来是恨极了。 “你在水晶宫中答应我要追查幕后的罪魁祸首的。”玄女师父眼神冷峻,死死盯着龙王。 “幕后之人自然是要查的,但鲛人也不能放过的。” 玄女师父待要再说些什么,我上前道:“师父,多说无益,咱们还是快走吧。” “这不是烛龙做的。”龙王冷不防来了一句。 “什么?” 众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但不可能是他,他被远古的那些大神封印在虚空幻境,根本不可能逃脱。” “他到底为什么会被封印?”虽然明知这是龙王拖延时间,故意缠着我们,让龙族的攻势顺利推进,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龙王忽然笑了,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怆然之意,讥嘲中流露着悲哀。 “你们知道九头相柳吗?当年九头相柳历洪灾破镜,修为层层飞升,据说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人和神都惧怕他的力量,他选择隐居避世以求自保,但是并没有用,天界最终都还是将其诛杀,烛龙也是如此。” “不,他可比相柳厉害多了,烛龙有凌驾于一切的寰宇之力,是神族不想杀他吗?不,是神族杀不了他,这才选择将其封印。” 龙王似笑非笑地说:“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如此强大是怎么会被封印起来的,因为他的族人,也就是龙族先祖出卖了他,因为他们不想与神族对抗,而烛龙则认为,龙族才是天命所归,是六界的主宰者,所以他痛恨神族,更痛恨龙族。”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从虚空幻境中逃脱...那可是专为他准备的牢笼。” “虚空幻境,究竟是什么?”我问。 “一个梦,一个美梦,一个梦想成真的乐园,”龙王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深邃的五官显得诡异崎岖:“谁知道呢,说不定烛龙在那个虚无的幻境里真成了六界之主,所以才心甘情愿地被困住。”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回行宫了。”鹤青说。 “殿下是担心雨师国的人会把我们扣下来?”慕枫问。 “不一定是明着扣人,不过肯定会阻挠我们离开。”鹤青说。 “可是白雅洁还在行宫里!”南宫明急道。 白雅洁在救火时受了点伤,没有来参加邀月祭典,而是留在行宫休息。 “我得去把她接出来。” “来不及了。”鹤青说。 “你放心,雨师人不敢对她怎么样的,战事迫在眉睫,不能贻误军机。”鹤青又说。 南宫明闻言只得作罢,依依不舍地回望。 时值九月十五,圆月高悬,云层环绕遮掩,海浪澎湃,一轮轮翻涌上来,拍打礁石,引起轰然巨响,激起的浪花足有两人高,如密雨般洒落。 汹涌潮汐几乎漫过海边的礁岩,只有远远延伸出去的一块还耸立着,鹤青淌过海水,攀上那高处,只听上空“咿呀”一声,一只赤羽长颈的鸟盘旋而下,扑震翅膀,落在礁石上,亲昵的蹭着鹤青,像是在撒娇。 远处,一艘船缓缓驶来,船上的人正朝这边招手。 来接我们的是杨天佑,原来鹤青早就派金乌去给在无极岛上驻扎的天兵送消息了。 海风疾劲,刮得双耳生疼,好在无极岛离大陆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奎木狼、泰莱神君就等在岸边,下了船略一寒暄,就开始商议作战,我则在一旁逗金乌玩,抓了海鱼喂给他吃,见它吃得香甜,忍不住给自己也烤了一条。 鹤青说:“此次出兵的目的,一是用最快的方式夺回望夜城,二是阻止龙族的战舰登陆,两族矛盾已经够大了,决不能让龙族再多屠杀一个鲛人。” “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一路连夜上岸,潜入望夜城,控制皇宫及鲛族军队,这会是一场硬仗,由我亲自带领,另一路掩护我们登陆后留在海岸线附近,狙击龙族舰船,由慕枫和天佑神君带领。” “是!”慕枫和杨天佑齐声道。 “那最后一路呢?”奎木狼问。 “我们能分兵,龙族自然也可以分兵,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从陆路进攻,朔星与望夜接壤,为防止龙族通过朔星城边境发起进攻,就请木狼星君与泰莱神君二位在此防范。”鹤青回答。 泰莱神君拱手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鹤青最后说:“记住,我们的目的是止战,而非制敌,更不可大开杀戒。” “阿善,走了。”南宫明喊我。 我抹抹手,胡乱擦一下嘴,连忙起身,由于起得太匆忙差点绊倒,幸好身旁的慕枫眼疾手快,扶住我。 “谢谢啊。”我冲他嘻嘻一笑。 慕枫神情一滞,面色孤傲,也许是不耐烦,他本能地迅速放开我,别过脸去,似乎还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冷哼。 我也不在意,拍干净身后的沙,屁颠屁颠地去了。 因为是暗中潜入,所以三路大军中鹤青带的人最少,也最先出发,慕枫和杨天佑带兵紧随其后,在沿海部署兵力,退可占领港口,进可海上迎敌。 “阿善是有什么想说的吗?”船即将抵达之际,鹤青见我欲言又止问道。 “嗯...”我故意表现出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南宫明急道:“想说什么就快说啊。” 他也不是第一次带兵了,战前却还很有些紧张,神经紧绷。 “我就是想起来很久以前我来过这里,曾经我对这片海域还是相当熟悉。”我说。 鹤青平和地说道:“你同我说过,你以前在这里亲眼见过龙族和鲛人互相厮杀。” “嗯...”我说:“这里到底是龙族的主场,若是对方来势汹汹,我怕他们扛不住。” 南宫明听后更紧张了:“那怎么办?” 我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其实我原来对这片海域还挺熟悉的,雨师国东南方向有一个海湾,叫雷霆湾,东起瀛洲海峡,西至召屿岛,刚好在望夜城往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也可能是龙族可能登陆点之一?”鹤青问。 我笑笑,说:“若是死守东市港,将龙族引入雷霆湾呢?” 一百八十三、生死未卜 南宫明立刻听明白了:“你是说逼得龙族不得不从雷霆湾靠岸?” 我点点头:“在东市港只守不攻,以防龙族大军背水一战,正面强攻,留一个口子,让他们主动放弃,绕道而行,同时在召屿岛设伏,将龙族困在雷霆湾,或许是避免重大伤亡的一个方法。” 这时,在上空飞行的金乌鸟“咿呀”一声,海平面的尽头出现了陆地,隐隐泛着红光,硝烟弥漫,等船再驶得近一些之后,震天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两军厮杀掀起滚滚尘土,沿海各处的充满了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 我能感到整个大陆都在震颤,波及海面,像是大地的悲鸣。 虽然早就预见龙族必然比我们率先抵达,但这仍是一个坏消息。 战争又开始了。 鹤青站在船头眺望,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只希望鲛人能撑得久一点吧。”他说。 确实,若是鲛人溃败,让龙族一路长驱直入,那这所谓的战术就无从谈起了。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唉,”我故意叹气:“也不知慕枫将军肯不肯听我的建议。” 鹤青看了看我,眉心微动,很快抿了抿嘴,脸色稍缓,随后吩咐南宫明:“你带一支小队留下策应,等慕枫的船到了,将阿善的主意告知与他,至于采不采纳,以他的判断为准,我们会沿途留下记号,若你能脱身,就来找我们,如果慕枫他们没能将龙军驱赶回海上,你就留下帮他们。” 南宫明接令:“是!” “其他人准备跟我冲出突围!” “是!”众将士齐声应道。 龙族的舰船将近海水域堵得水泄不通,按照原计划,这支精锐军将化整为零,分成十组,用各自的方式潜入,这样可以减小目标,主要兵力则由鹤青带领,直指龙军主力,捣毁龙船。 鹤青一马当先,剑气如虹,法华剑刚一出,顺势就将敌船劈成两半,龙族士兵大惊,也不知是哪来的天降杀神,还以为是鲛人请来异人,纷纷提起武器,却畏缩不敢上前,只看着鹤青一路冲锋陷阵,法华剑狂舞一刻,光芒都无半点减退,反而气势愈盛。 他只击战船,砍断炮台,斩落箭弩,却不杀龙族士兵,不过如此一来,龙族的战力也大大减弱了。 于是他们动用了第二招:海中妖兽。 鹤青冲杀的脚步被绊住了,低头一看,绊住他的是海妖的触手,鹤青立刻挥剑斩断,向前跑了没两步,面前无数触手从水下射出,像一张网一样等着鹤青入套。 水下不断传来海妖低声的嘶吼,音波转化成气场,层层波动,直叫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若是那定力差一些的,只怕当场都要吓破胆,或是被这股能量震慑住,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除了海妖,还有无数鲨群,海蛇,以及无极岛特有的一种食腐的螃蜞成群结队而来,袭击了不远处慕枫的战舰。 “有,有蛇!”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显然不胜其扰,又被鲨群封住前路,无法靠近战场。 海蛇螃蜞看似不起眼,却有如疥藓之患,特别数量一多,更是极为难缠,有些天兵承受不住二者侵袭掉进海里,不幸落入鲨口,惨叫连连。 我纵气腾跃,飞上船帆顶端,单脚站立,掏出从白雅洁那里借的笛子,开始吹奏,那笛声犹如磨墨拉锯,调子时高时低,闻之如干涩的呜咽声,难以入耳,连己方天兵都忍不住捂上耳朵。 一轮明月在海上升起,在身后映照,越变越大,似乎是在向我靠近。 部分资历较深的天兵见此情景,不禁揉了揉眼,仿佛身处幻境,不知今夕何夕。 “月,月神?”一个天兵失声道。 几十个天兵竟然不自觉地齐齐下跪,叩首道:“参见月神大人。” 我愣了愣,也没有在意,继续吹奏。 笛声随着伴随着海风传得很远。 那声音虽难听,却有用,等龙族士兵反应过来想召回海妖已经完了。 想必此时他们应该被龙王骂得狗血淋头,却还不知是为什么。 自从笛声响起,海妖已经沉寂了一段时间了,突然,无数触手从海面射出,然后重重拍下,击沉的却是龙族的船,不止如此,它还张开血盆大口,那些虾兵蟹将还没成为战力,就先成为了海妖果腹的食物。 这时,船忽然猛烈摇晃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船底。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妖反水了,用灵力感知了一下,好像并不是,海妖仍在我的御兽术控制范围内。 看来这水下,还有大家伙。 我抬手掀起巨浪并释放雷电,试图惩击捣乱的罪魁祸首,海浪滔天,滚滚而上,高出船数倍,浪花中有电击闪烁,结果船上的天兵却纷纷抽搐倒地。 中招的竟是自己人? 我意识到,海面下的那个东西或许并不怕雷电。 这时,一只巨龟从海下探出头,带出的水流像瀑布般倾泻而下,龟背犹如一个小岛,龟壳斑驳,布满藤壶与颜色各异的海藻,还长着不知名的像苔藓一般的海草。 “是西海雷鼋!”天兵们惊呼。 原来是西海雷鸣山妖兽,据说当年风雨雷电四大神都是在雷鸣山渡天劫飞升的,尤其是当今雷部最高神,就出身于雷鸣山,那一场场天雷犹如浩劫,差点就将这个地方夷为平地,谁承想竟炼出了这般凶兽。 西海雷鼋身形如龟,却长了个鸟头,有些像那种短喙的鸟,咆哮声尖锐刺耳,浑身闪耀着雷电,口中亦能喷出雷电来。 我爆发浑身雷电之力,迎面挥出一拳,闪电在半空炸裂,眼前顿时一片白,几乎目不能视,我迅速跳开,心知若硬拼修为,会是一场苦战,我展开右臂,笛子在指尖旋转,横在唇边。 不知为何这一次吹出的笛声听上去很不一样,仿佛开了窍,忽然就精通音律了。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控制两只高阶妖兽。 笛声方一响起,既铿锵有力,又婉转悠扬,俏皮中带着些精致的淘气,仿佛峭崖边的险浪,一阵高过一阵,又似逗趣的黄鹂,百啭千声。 我吹的这首是舒望自创的《月汐》,记载于《灵异志怪集》《乐藏》篇,冒险是冒险了点,不过既是禁书,想来应该没有多少人读过。 这首《月汐》我只强记了曲谱,从未演奏过,第一次吹奏竟比我之前用的天界音律顺畅许多,也能将我御兽术的效用发挥到最大。 我想这可能和舒望酷爱游历,走遍六界的每个角落,看尽世间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关吧。 那西海雷鼋到底是经受过无数天雷洗礼的,性子竟比海妖还凶,没有这般容易被收服,饶是被御兽术控制,还是强硬地扭过脖子,冲着我大吼一声,口水碰了我一脸,露出了口内无数细齿。 就这一张嘴,只怕是不周山都能给嚼了。 众天兵见雷鼋近在眼前,我还能如此淡然自若地施法,尽皆震惊。 “觅,觅波仙子,有,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地吗?”一天兵将领问。 “眼,睛。”我双手紧握,右手中指和食指竖在面前,一边守阵,一边艰难说道。 “啊?”将领一时没明白。 “射,它的,眼睛!”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蹦,额头微微沁汗。 众将士闻言,纷纷拈弓搭箭,一时间无数箭矢齐齐射出,西海雷鼋猛然一阵狂啸,眼中流出两道血泪。 它被彻底激怒了,仰天怒嚎,疯狂摆动身躯,四肢不断拍打,船在音浪连同雷鼋搅动的海浪作用下颠簸不已,我连忙驱动海妖,它肥厚的触手扒紧船,吸盘牢牢稳固住,才使船不至翻了。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火光顿时照亮半边夜空,远远看去,爆炸处形成了的烟尘仿佛是一朵蘑菇形状大的云。 鹤青!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那边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响,爆炸的冲击力甚至将熊熊燃烧的船舱抛上半空。 红艳艳的大火烧空,熯天炽地,连环的爆炸声不断响起,风助火势,渐成火烧连船之态。 一只触手伸到我面前,我跳了上去,触手缓缓上升,我居高临下,对天兵道:“你们继续前进,这里交给我。” “可是...”将领犹豫不决。 我蹲下身子,直直地注视着他,义正言辞:“去帮他。” 将领愣了愣,然后凛然道:“好。” 我还没意识到此刻我整个人连同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多想现在立刻马上去找鹤青,哪怕面对的是刀山火海。 可是现下稳定后方更重要,只有障碍解除了,给慕枫的船开辟一条道路,使其率先登录,才能将龙族隔绝在海上。 西海雷鼋的一对招子已经毁了,我并不打算取它的性命,只想将其引回深海,重归它原本属于的地方。 这本就是一场与它无关的战争,想来也是受龙族指使,才被牵连进来的。 任凭它在我面前如何发狂,我都不为所动,只盘坐下,然后平静地吹奏。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那原本如破锣烂磬般的笛音现下在我听来似乎是越来越好了,兴许是今夜月色的加持,又或许是月神舒望在天上保佑着我。 今晚的月亮真的是又大又圆,明亮柔和的月光笼罩海面,如梦如幻,让一切变得都有些不真实。 我的眼前逐渐闪现出一些画面,被雷击毁的家园,烧死的山灵,几千年来循环往复,这就是贯穿西海雷鼋一生的常态,无法阻止,无法反抗。 这种绝望是没有尽头的,也难怪西海雷鼋会长成如今的凶兽。 可能它只是想要一个靠山,才会心甘情愿为龙族驱使。 笛声绵绵浩荡,迂回百转,时而犹如珠落玉盘,时而犹如雪花绽放,终于抚平了雷鼋的狂躁,我长舒一口气。 西海雷鼋似乎有些彷徨,茫然不知所措。 我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它,渡了一些自己的妖力,雷鼋似乎很受用,慢慢沉寂下来,还乖顺地蹭了蹭我。 “回去吧!”我说:“回雷鸣山好好养伤,别来蹚这趟浑水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雷鼋望着我,眼睛眯成一道线,瞳孔时而收缩,时而放大,仿佛视线一会儿凝聚一会儿涣散,它虽得了我一点妖力,但眼上的伤尚未能痊愈,能看出它在努力辨认我的身形,但看不太清。 它上下摆动了一下头,沉闷地嘶鸣两下,转头便沉入海底去了。 上空传来一声熟悉的鸟鸣,我抬头一看正是金乌,他那身漂亮的羽毛燎了火,翅膀和尾巴都被烧黑了,活像是只半脱毛的鸡,惨兮兮的。 远远的我已经能看到慕枫的船队驶来,我放心了,奋力向金乌伸出手:“带我去找他!” 火海之中热焰滚滚,时不时都有小型爆炸发生,附近海面上漂浮着不少龙族和鲛族士兵的尸体,尸体焦黑大多,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真是炼狱啊。 这种无差别的攻击到底是谁做的? 我让金乌放我下来,它似乎是被烧怕了,只在高空盘旋,尝试了几次都没敢落下。 “救,救命!救命啊!”火海中忽然传来女子的呼救。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越妍?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急如焚,只好自己跳了下去,万幸是没摔断腿,但脚踝还是受到很明显的撞击力作用,隐隐有些发麻,走路一瘸一拐的。 此时的火势好像略微熄灭了一些,船的残骸在浓烟中连成片,我就在这些漂浮的废墟中寻找。 但我并没有发现鹤青的身影,反而看到浓烟中映出一个提着尖刀的男子,正欲对一个瘫坐在地上的女子下手。 “不要,啊啊啊啊啊!”女子吓得大叫,正是越妍,她双手被缚,鱼尾都没收,在地上扑腾,殊死挣扎,拼命向后躲。 要杀她的居然是龙闰。 只见他满脸漆黑,一身血污,妖气凌乱,如地狱恶鬼般前进,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 龙闰行动僵硬,看来受伤不轻,只是他为什么要杀越妍? 一百八十四、合谋 附近弥散着硝烟的硫磺味,水面上漂着一层浮末,看上去像是石灰。 难道这就是爆炸的真相? 硫磺得水而大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石灰散为烟雾,可迷人眼,船板滑腻,应是抹了鲸油,若此时再放一把大火,岂不是声势有了,伤害也有了。 我飞步上前道:“龙闰,住手!” 他的样子有些古怪,眼神狠厉,神情阴鸷,和平日里愣头愣脑缺根筋的二世祖形象全然不同,跟中了邪似的。 “龙闰,你怎么了?”我察觉到他的异常,不再摆出敌对的姿态。 “龙闰。”我试探性地朝他走了一步,他身子晃了晃,但没有攻击我。 “你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你爹呢?”我问。 “有,鬼...”龙闰呓语。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龙闰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有鬼!有鬼!”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他忽又提起双刀,推开我冲向越妍。 我只好敲击龙闰的后脑勺,将他打晕。 越妍瑟瑟缩缩,被吓得直哭。 “嘘...”我尽力安抚她的情绪,等她稍平静下来,问:“你有见到武神殿下吗?” 越妍摇摇头。 “别哭了,”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那日那个蒙面人是龙王派来的?” 越妍抽抽搭搭地说:“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有人闯入我的房间,将我掳走,之后我就被送到龙族大军里了。” “难道是龙王想用你威胁你父亲?” 越妍又摇头,表示不知。 “可我父亲心中只有鲛人族复兴,平日里也并不在意我们兄妹,龙王捉了我亦是无用。”她说。 我叹了口气,越妍如此怯懦,看来也是问不出什么了,我想立刻去找鹤青,但又不能任由她和龙闰在战场里自生自灭,只好把他们都带上。 幸好有金乌在,能驮动他俩。 我和越妍费劲将龙闰推到金乌背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勾着金乌的脖子说:“去皇宫。” 金乌振翅飞高飞,从望夜城上空掠过。 城中各处都有零星的鲛人和龙族士兵在殊死搏斗,呼喊冲杀和刀枪碰撞声四起,看来龙族的先头部队已经顺利进城了。 若是由天兵先一步进入皇宫,控制住鲛人,那末龙王也就没有理由再大开杀戒了。 我一低头,瞧见几个虾兵蟹将正在追杀一个鲛族少年,少年身形瘦小,却很灵活,在街头巷尾穿梭,眼看龙宫士兵追了三条路都没追上。 虽然我此刻恨不能立刻飞到鹤青身边,可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无奈,我示意金乌往下降,在低空停留。 此时那少年已经被逼到死路,退无可退了,他倒是一点也不怕,目光坚毅,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少年的手上握着一件瓷质黑釉品,像是两个碗合在一起,虾兵蟹将似乎有些忌惮此物,踌躇不前,待我看清瓷制品外露的一截引线,瞬间就明白了。 我一跃而下,凌空翻身,落在少年面前。 “你是谁?”龙族士兵气焰嚣张。 少年愣了愣,要点引线的手也停住了 我微笑着缓缓走向前,抬眼道:“望夜城已由武神宫接管,尔等可以退下了。” “你是天界的?”一螃蟹精说:“我们可是奉龙王之命夺回望夜城的,你无权干涉。” “既知我的身份,还不快滚,”我眼色一变,白色雷电瞬间闪耀全身:“你们连一个少年也不肯放过,是嫌龙族对鲛人做下的孽还不够多吗?” 龙宫士兵动作一滞,顿足不前。 这时,我身后的鲛族少年忽然掷出手中的震天雷,我一惊,连忙飞身旋踢,将炸药踢上天。 随着“轰”的一声,震天雷在天上爆炸了,索性无人伤亡,只是爆炸碎屑飘落,惹得一身硝烟气。 我转身刚想怒斥那孩子,却见他眼里噙着泪,脸色煞白,虽是咬着牙逞强不哭,但明显是被吓到了,我心软了,对他说:“这不是小孩子该玩的东西,以后别碰了。” 那少年却说:“首,首领说必要时,我们要以血肉身躯,和敌人同归于尽。” 这杀千刀的越丘图,当真是只想着光复鲛人族,完全不顾惜族人性命。 我冲他笑笑,俯下身,温和地说:“大人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他们也有糊涂的时候。” “啊?”少年有些难以置信。 “对了,你爹娘呢?大晚上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少年的眼眶更红了:“他们,他们都战死了,还有我弟弟,也死了,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了。”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真是个傻孩子。 我问他:“家人都死了,你不难过吗?为什么不哭?” 少年说:“他们是为鲛族战死的,是英雄,我不哭,我要像他们一样勇敢。” 我顿时语塞。 越丘图是要把鲛人都变成没有情感的杀戮武器吗? “亲人去世,感到悲痛是正常的情感,”我说:“这和勇不勇敢没有关系,就算流泪也不代表你不坚强。” 少年闻言,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往下流。 而在一旁的虾兵蟹将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嚷嚷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这正打仗呢,谁有功夫听你们说这些。” 我冷笑,拂袖转身道:“这孩子今日我是救定了,我再警告你们最后一遍,快滚,否则就休要怪我让你们这些臭鱼烂虾,变成死鱼死虾。” 那些龙宫士兵哪里听得这番羞辱,纷纷提刀冲向我,我挥出一拳,第一下敲在蟹壳上,把我手都敲疼了,但反击不停,我又转身回踢,又打出一掌,又从袖中取出匕首,斜撩直刺横劈,三两下便将那些龙宫士兵解决了。 鲛族少年看着这些长得奇形怪状,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家伙瞬间倒地,层叠垒上,顿时目瞪口呆。 “别害怕,”我说:“你快逃吧。” 我刚要走,身后,少年拉住我的衣角,我转头,看见他一脸真挚地问我:“逃去哪?” 是啊,逃去哪?莽荒那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时,远处忽然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蓝莲,熊熊蓝炎直冲上天,然后逐渐弥散开。 这是鹤青的绝技“烨火文华”,脱胎与四大神火中,与罪孽共存的红莲业火和凤凰涅盘时伴生的琉璃净火,鹤青以自己的神格为引,练就的特殊术法。 看来他应该没事,我悬着的心稍安。 可他平时很少用这招,我只见过那日武神宫外,鹤青在盛怒之下对苡安用过,不过仅用了不到一成功力,开了小小一朵灼莲,只是为了困住苡安,给她一点教训。 他这招缩放自如,可见是已练得炉火纯青,若不是遇到强敌,应是轻易不会使将出来。 现下可不是感慨的时候。 “那是什么?”鲛族少年问。 “烨火文华。”我说。 “烨火文华是什么?”少年又问。 “是武神殿下的招数。”我回答。 “武神殿下?他是天上的神仙吗?他是来救我们的吗?”少年的眼神亮了。 我哑口无言,他这样一说,我更不好意思将他丢下了。 “走吧,”我说:“姐姐现在有些急事,等办完再安顿你,城里不安全,你先跟我走。” 将少年也弄上个金乌后,我催促:“走!” 少年的反应跟我第一次坐栎鸟飞上天时一模一样,又紧张又兴奋,稚嫩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少年气。 我并没有让金乌一路飞入皇宫,而是在宫门口将他们三个放下。 越妍见我要走,禁不住问:“姐姐要去哪?我...害怕...” 少年也问:“姐姐是要进宫吗?” 我安慰他们:“别怕,好好待在这里,别叫人发现了,若真有什么事,金乌会带你们逃跑的。” “诶,姐姐,”少年拉住我:“你...你...” 我知他担心,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不会有事的。” “你可要平安回来啊。”越妍不舍道。 “放心吧。”我向后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城内厮杀得热火朝天,皇宫内却是异常安静,听不见任何打斗声。 我顿感有些不寻常,鹤青明明刚放了一记大招,明显是已经开打了,怎生宫内会如此安静。 莫非他败了,负伤了? 不,他可是武神,天上地下,谁能打败他? 但若是鹤青在刚刚的海战中被炸伤,对手乘人之危呢? 我胡思乱想,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呼唤他,可四下太安静了,我竟叫不出声,只好加快脚步狂奔起来,心嘭嘭直跳。 闯入前殿,穿过皇宫长廊,一直从议政厅找到书房,全都一无所获,再往内就是后花园以及国主的寝宫了。 皇宫内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周围尽是松树,登上一个小山头,忽闻汩汩泉水声,我心中一动,跑过去一看,终于在山下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松间月下,鹤青站在水潭边的石头上,可惜大部分视线都被松林遮盖住了,看得不真切,我极力抑制住激动,没有喊出声,而是快速飞跑下山。 “刑苍,别忘了自己的立场。” 就在我下到山脚下时,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你是背弃约定,站在武神这边了?” 我猛然停住脚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浑身一颤,只觉血液倒流。 一个暮色沉沉的声音说道:“老朽答应与你们合作,本就是为了见殿下一面。” 我小心翼翼地躲在松木后面,犹豫着要不要现身。 那个自称老朽的老者蒙着脸,应该就是那日掳走越妍的不速之客。 而我现在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龙闰会神神叨叨地说什么“有鬼”了,因为与那老者对话的,竟是越桑。 他还活着?! 那日青龙船上,虽然到最后我不省人事,但鹤青说他亲眼看见龙王命人将越桑的尸体丢入大海。 难道他再一次死而复生了? 越桑摆弄手中弯刀,露出一个厌世的神色,我一惊,总觉得这个不经意的表情似乎有些眼熟。 “了不起了不起,”他阴阳怪气道:“天庭如此对你,你竟还这般忠心。” 刑苍看向鹤青道:“天庭是天庭,殿下是殿下,这本就是两码事。” 越桑冷笑一声,不再废话:“那就动手吧。” 说罢,越桑抄起两把弯刀冲杀去,未等鹤青拔剑抵挡,一柄沉重古朴的刀横在他面前,替他格挡住了越桑的进攻。 两把兵刃碰撞出火花,电光火石间,刀气四射,气旋狂舞,身旁的松林也跟着抖动,松叶萧萧,零落而下,山林中瞬间充斥着清冷的肃杀之意。 我越发搞不清状况了,不知道越桑要杀鹤青,和刑苍要救鹤青,哪个更让我震惊。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十多个汇合之后,越桑虽然略处于下风,但堪堪能与刑苍打个平手。 越桑什么时候有这等功力了?刑苍可是上一任武神刑苍,他手中的长生刀也是当年的天界神兵之一。 我总有种感觉,这个“越桑”行为举止,甚至身法招式都有些怪异,和之前他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正当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越桑身上时,对面左侧山壁上冷不防杀出一个白衣人。 那人身姿绰约,翩若惊鸿,虽然带着帷猫和面罩,相貌难以辨认,但随着身动,薄纱翻飞,会偶尔流露出些许面容,从那蹙眉之态,和执剑的纤纤柔夷可以看出,来者应是个女子。 那刑苍正与越桑斗得不分上下,哪有闲心顾别的,被这女子偷袭,一掌击中后背,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刑苍回身后抡劈剑,又与那白衣女子对了一掌,被震得后退几步,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但白衣女子剑招凌厉,招招直指要害,刑苍受了伤,抵挡起来有些吃力,只好全力应对,谁知越桑也毫不客气,抓住机会袭向刑苍,意图两面夹击。 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鹤青想要出手相救已经来不及了。 白衣女子以剑气撩起地上残叶作为暗器,射向刑苍,而越桑则挥舞双刀朝刑苍刺去。 刑苍腹背受敌,背上中了无数叶片,腹部也被刺中,他口吐鲜血,满眼通红,已是奄奄一息。 接着他做出一个让人震惊的举动,刑苍握着越桑的手,忍着痛,以无比强大的意志将他拉向自己,随之腹部的刀也越刺越深,直到没至刀柄,刀尖从后背穿出。 刑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长生刀,抹了越桑的脖子。 越桑颈脉被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没多久便濡湿了他的战衣,但他却毫不在意,只铁了心要杀鹤青。 一百八十五、生恩必报 我从树后走出来,用掌力将越桑推开,挡在鹤青面前。 “别碰他!”我大吼一声。 “阿善。”鹤青来我身边。 “你没事吧?”我急忙上前,就差扑鹤青怀里了,又前后左右细细查看一番,确认他无碍,这才松了口气。 我注意到鹤青的衣袖湿了,不禁问:“你落水了?” 鹤青淡淡地点点头,我转而怒目斜视,狠狠瞪了越桑一眼,这都要怪他。 白衣女子漠然观望,踌躇不前,她似乎是想确认刑苍死透了没有,又怕被抓,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飞向崖上,隐身入山壁之中。 而越桑就像个怪物一样,他捂着脖子,血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流出,却还屹立不倒,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只怕他再做出伤害鹤青的事来,拿匕首指着他。 “殿下。”倒在地上的刑苍发出微弱的声响。 鹤青与我对视一眼,走过去,扶起刑苍,靠在水潭边的石头上。 “你...”鹤青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道:“我还是先帮你疗伤吧。” “不必了,”刑苍制止,声音颤抖道:“能见到殿下,老朽死而无憾。” 鹤青怔了怔,问道:“你说想见我,可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刑苍感慨万千,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边喘息,一边红了眼,多年的逃亡生活让他满面沧桑,身上除了极其微弱的灵光,已丝毫没有天神的痕迹。 “我,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殿下,”他老泪纵横,断断续续说道:“也,对不起,帝君。” 我和鹤青都明白,刑苍应是命不久矣了。 可既是堕神,应有相当的仇怨,与天庭势不两立才对,那他又为何会冒死救鹤青呢? 我忽然想到刑廉,他顶着巨大的压力,鼓足勇气通过琯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他的父亲。 也许他是想为父亲平反,又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当年父亲为何背叛天庭逃了,留下他独自一个在那个冰冷的天宫自生自灭。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东荒,该有多伤心。 鹤青问:“阁下此话何意?” “还是先治伤吧,你对不起的可不只有鹤青,”我冷嘲热讽:“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他可是时刻都想着能再见到你。” 鹤青不由分说先给他输了些灵力,刑苍似乎是缓过来一些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吐血。 看上去刑苍灵脉尽断,五内俱伤,大概是救不回来了。 “好了殿下,还是先听老朽一言吧。”刑苍边咳边说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吗?”鹤青于心不忍。 “这很重要,老朽若不道出实情,死不瞑目。”刑苍很激动,咳血不断。 “好,”鹤青掖着刑苍:“你说,我听着。” “说来惭愧,都是老朽愚蠢,听信小人谗言...老朽该死,该死啊!”此时刑苍的神志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说的话也是没头没脑的。 “阁下,到底想说什么?”鹤青问道。 他扶刑苍坐好,又从背后给他输了一些灵力,刑苍缓缓睁开眼,似乎是清醒了一些,气若游丝地说道:“此事若要细细道来,实在说来话长,其实殿下和帝君是...” 话刚开了个头,对面林木丛生的崖壁上忽然射来一支冷箭,正中刑苍的喉咙,顿时鲜血直流。 此刻的刑苍已经说不出话了,却还想发声,额头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喉咙口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囔声,没过多久就咽了气。 是那个白衣女子! 她没有走,而是躲在暗处,伺机出手。 刑苍要说的到底是什么秘密?竟致他丢了性命。 天庭忌惮许久的堕神刑苍就这样陨落了。 当初他叛出天界声名狼藉,引六界震动,这么多年来他的名字也一直是禁忌。 看刑苍的模样,他死的时候应该很痛苦,不知在弥留之际,有没有一刻想起过刑廉。 一旁的越桑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我不客气地喝斥:“老实点。” “你们天界还是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虚伪,喜欢自相残杀啊。”越桑佞笑道。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诘问。 “你难道没看出来,方才那白衣人使的是天界术法吗?”越桑戏虐道。 什么?此事与天界有关? 是九重天上有人要杀人灭口? 反观鹤青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看来他早就瞧出端倪来了。 我定了定神,故作不动声色。 刺杀之事可以稍后再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东荒局势。 “你爹越丘图呢?自己当缩头乌龟,让族人为他冲锋陷阵?就这样也配当首领?”我找了根树藤绑住越桑双手,他也不反抗,脸上始终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带我们去找他,”我说:“一切该结束了。” “找不到了。”越桑低声说。 “什么?” “找不到了,”越桑又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死了,除非你们想要的是他的尸体。” 怪不得两次战役的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震惊于越丘图的死讯,更震惊于越桑的态度。 他怎么可以如此冷漠?那可是他的父亲! 越丘图又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我看着越桑无动于衷,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头涌起一股寒意。 莫非是他动的手? 我想起当初他帮我逃出皇宫,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那时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越桑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但也绝不至于动手杀人。 就在我惊异于越桑的变化之时,皇宫中传来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我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是那十支精锐小队杀到了。 可是我刚刚进皇宫之时并没有遇到阻碍,他们是在和谁对阵? 我顿觉后背发凉,心头一沉,莫非这是一个圈套? 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我感到肩上猛然中了一记,身子向后一仰,那黑影瞬间便将越桑夺下,我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身形,更来不及反应。 越桑身后亮起一阵青光,手上的束缚便解了,而他的脸上则始终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我瞳孔震荡,心中惊疑愈加,眼皮止不住地抽动。 “别走!”我下意识地阻止越桑与那黑影离开。 一道沉重的黑气向我袭来,生生将我隔开。 鹤青走上前,与我并肩而立,我们都清楚,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越桑勾唇一笑,纵身袭来,却并没有攻向我,而是从我身边掠过,朝鹤青奔去,我本想回身相帮,却被黑影缠住。 那黑影很是古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眸中泛着诡异的黄绿光,瞳孔呈一道缝,我猜其本体可能是蛇,蜥蜴一类的妖。 最奇的是黑影那一身的黑气,仿佛像是再源源不断燃烧着内丹精元。 因此对方就算是轻飘飘挥出一掌,也能有一股砌墙的力道如狂风般袭来,而我蓄劲打出的招式都被这股力量倒卷,,反而打向我,惊怒之下,只得向后翻跳,借力卸力,但仓促间落地不稳,被那掌力生生逼退几丈开外,很是狼狈。 这黑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如此妖力大开虽是能防止敌人近身,可就算是妖界那些道行高深的大妖,就算是妖皇亲临,也禁不住这么消耗啊。 而且黑影身上的这股精元外化形成的“气”又不像是纯真的妖气,比较介于妖气和魔气这件,和... 和我入魔时的状态有些相似。 我倒抽一口凉气,冷汗津津,立下决心。 不管这黑影是什么来头,都必须死,他若不死,我可能就暴露了。 对方刚与我对了几招,忽然收手,脚一点地,转身向反方向离去。 我哪能就这样放他走,提气追赶,顾不得鹤青在后面喊我。 追出一段后我才发现,黑影可能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故意引开我的。 他在山岩间逃跳,明明游刃有余,却有意行得忽快忽慢,好让我能追上。 念及此,我索性停下,大口喘气,假装跑不动了的样子。 没过多久,我的面前卷起一阵狂风,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卷起的烟尘逐渐化成人形,果然,本已跑得不见踪迹的黑影发现我没跟在后面,自己主动现身了。 而我却闪身躲了起来,悄悄绕到黑影身后,用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你到底是谁?”我冷冷地问道。 黑影桀桀而笑,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与仇人为伍,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你想说什么?”我握紧匕首,轻挑眉尾。 黑影反倒一愣,随即冷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你是想说,我是那龙王与魔族公主夜叶心之女?”我的语气淡漠至极。 黑影道:“你果然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其实先前我都只是猜测,我身上的龙鳞甲,潜龙之气,呼吸吐纳时出现的龙息,还有魔气...事实摆在眼前,已经到了我无法视而不见的地步。 虽然玄女师父说待我从东荒回去便会将一切都告知,但现在的我有些抗拒,甚至觉得有些真相还是不知道为好。 黑影出言讥嘲道:“看来你是不想面对现实咯?” “你有话快说,拐弯抹角作甚,说完我好送你上路。”我手中匕首的锋刃离黑影的脖颈又进了半寸,忽然受阻,似是顶到了铠甲般的硬物。 黑影放声大笑,陡然沉下脸,目露凶光:“好一个一瞑不视,自欺欺人,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否认武神鹤青就是杀死你母亲的凶手这个事实吗?” “那只是传言,”我也抬高了音量,大声驳斥:“你说是鹤青杀了魔族公主,你有什么证据?人证呢?物证呢?还是你亲眼所见了?!” 黑影道:“那不如你回去问问你的武神殿下,夜叶心到底是怎么死的!你问了,他敢回答吗?” 我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干咽了一下,定了定心神,告诫自己此时此刻千万不能被牵着鼻子走,要相信鹤青,相信自己。 说到底我对自己拥有父母,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件事没有太多实感。 我与龙王龙王刚见面,就觉得他自私,冷漠,无情,怪不得能为了权利做出抛弃妻子的事,对他讨厌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至于魔族公主夜叶心,我对她自然也没有很深的感情,毕竟我都没见过本尊...... 尽管如此,黑影的话还是在我心中扎下一根刺,我只能假装不动声色,抛诸脑后,当心中的芥蒂并不存在,但稍一肖想,却有钻心之痛。 “若武神小子与你真有杀母之仇,你会怎么做?”黑影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发出嗡嗡的回声,振得我头疼。 恍惚间我有些失神,这个问题就像是碧蚕钻进我的脑子,吸骨食髓,让我无法思考,像是被锁紧咽喉,一口气提不上来,脑中一片空白,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怎么?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是你不想说,还是不能说。”黑影步步紧逼。 我急促地吸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时候千万不能被他看出破绽,片刻之后终于恢复了一些,于是镇定地说道:“魔族公主虽未养育过我,但生恩也得报,若她真是被害死的,我一定会揪出谋害她的人,必不让凶手好过。” “哈哈哈哈哈...”黑影狂放大笑:“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所说的话。” 忽然间,一股凌厉的念力波动将我弹开,气浪流转,冲天而起,形成真气墙,将黑影包裹住,也把我隔绝开,他现身时卷起的狂风十分类似。 “别跑!”我想伸手抓他,可那黑影乘风而去,化成一股黑烟消失不见了。 我还不死心的跑出老远,试图追上去,心砰砰直跳。 与黑影的狭路相逢让我想起在镜湖森林遇到魔君寒修的场景,虽然现在的已经有所不同了,灵力修为也有一定提升,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那种残忍的死亡威胁至今都是我的梦魇。 这时,前殿方向又绽放了一朵蓝莲焰火,正是”烨火文华”的阵印。 看来鹤青又陷入苦战了。 一百八十六、幽冥鬼火 我一直觉得爱恨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我也从不掩饰对别人的好恶。 此刻的我应该毫不犹豫地赶去帮鹤青,但我竟然迟疑了,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甚至在想,如果鹤青战死,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面对我与他之间可能的恩怨了? 我不用亲自动手,甚至还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好缅怀他。 这样一来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能永远保持最初样子留在我心里。 我感到脊背发凉,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随即火速前往。 翻过山后,我迅速爬上皇宫最高的亭台,放眼望去,只见月舞西墙,松枝摇摆,竹影婆娑,却没有发现鹤青的踪迹。 难道刚刚我看到的是幻觉? 我沿着亭台长廊,走了一圈,终于在前殿西北面的一处湖边小亭旁看到了莹莹蓝光。 越桑被困在“烨火文华”的焰心,但他面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 “你那边怎么样?”鹤青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我,问道。 我怔怔得看着他出神,过了一会儿才低头说道:“让他跑了。” “你没有受伤吧?”鹤青见我神色不对,又问道。 我摇摇头。 忽然间,一道青光从灼烧的蓝莲里绽开,如长虹贯日般冲破蓝焰的桎梏,逐渐反向吞噬,直至一起泯灭... 越桑从容的从阵印中走出来,冷眼看着我们。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蓦然睁大眼睛,失声道:“洛梓弈?!” “是你!” 现在的他虽然批了一张别人的皮,可那幽冥鬼火是骗不了人的。 他伪装得太好了,想来若不是为了冲破“烨火文华”,他也不会露出破绽。 “越桑”垂下头,阴沉地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认出我。” 真的是他! 我一直在想,越桑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三次?就算那日他跳下湍急的洋流侥幸没死,但海战之时他可是要取龙王性命,被龙王反杀的。 龙王不会失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洛梓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附身越桑的?我现在怀疑越桑在跳海之时,就已经死了,那之前杀龙王,现在杀鹤青,就都是他做的了。 我望着洛梓弈,一脸不可思议:“冥界不是有规定,鬼魂不能随意附身生灵,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洛梓弈扬起嘴角,轻声嗤笑,随即冷脸道:“在冥界,我就是规矩。” “所以,是你杀了越桑?”我进一步质问。 “不,别误会,是这具躯体的原主死了之后,我才上他的身的,”洛梓弈说:“其实要做一具一摸一样的也不难,只是原主不死,终究有穿帮的风险...” 看来他附身越桑应该是个意外。 但这话从他嘴里出来,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难道是冥界之主见惯了生死,已经习以为常,不把性命当命了?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实话?”我蹙眉凝眸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洛梓弈低头浅笑:“你到现在不明白吗?” 我不禁一愣,我明白什么? 洛梓弈没再多说什么,缓缓抬眼,勾唇一笑,然后逐步后退,下令道:“给我拿下!” 他这是要假借越桑之名,让这些鲛人为他送命! 鹤青这边,潜入的天兵精锐也在蠢蠢欲动。 大战一触即发,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这些都是无谓的牺牲。 “住手!都住手!”我竭力阻止,大喊:“他不是你们的少主!别听他的!别打了,都别打了!” 但鲛人族士兵一味进攻,根本不听我的,而天兵也只能发起反击。 鲛人在鬼王魂力的加持下势如破竹,竟与天兵斗了个平手。 我与鹤青互望一眼,略一颔首,一齐攻向洛梓弈,他也不怵,双脚点地飞身后退,忽然间一道黑影闪过,将我与鹤青冲散了。 鹤青一惊,只见黑影犹如一道飓风袭来,直将鹤青逼退十数丈,急急定心凝神,挥舞法华抵挡,剑气击破,锋锐无匹,善恶昭彰,无所遁形。 只见那黑影狂风乱舞,气劲暴涨,像是要与鹤青力拼。 我高声道:“烛龙现世,怎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刹那间周围树木山石急剧摇晃,那道飓风夹杂的黑气形成的气旋也快速膨胀起来,然后倏得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黑影终于也现出了真身。 我果然猜得没错,他就是传说中的祖龙烛九阴! 那烛龙的右眼完全是黑的,瞳孔则泛着宝石般的绿光,仿佛无法完全蜕化的妖纹,相应的,它的右半边脸上也布满了黑色的龙鳞,身形十分高大,要比普通人高出半个身子,与我之前追逐的黑影十分相似,只不过那时黑影的脸为黑气笼罩,一团模糊,并看不清真容。 我隐隐觉得不妥,眼前的烛龙形态似乎不是十分稳定,之前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的,沙哑沉闷,仿佛千百条龙一起嘶鸣,但就出场这一下,他的修为似乎比刚刚又提高了不少。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镜飞升。 “鹤青,小心!”我大喊:“这家伙有古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虚空之境的。” 这时我听到身侧有动静,下意识地抵挡。 洛梓弈抬着手,一条银链从他的袖中飞出,锁星正好击中匕首。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洛梓弈冷脸道。 “洛梓弈!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怒道。 “你跟我走吧。”他平淡地说道。 “什么?” “跟我去冥界,”他上前一步,我则本能地后退一步,洛梓弈又说:“你的身份瞒不了多久的,跟我走,我可以保护你。” 他说得这样诚恳真切,使我备受感染,甚至恍惚了一下,就是这犹豫的片刻,一阵风拂面,洛梓弈瞬间欺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中的匕首已被夺去,转而狠狠地扎向我。 我只觉喉咙口一股腥甜,嘴角渗出血来,凄然自嘲,我可真是蠢,怎么忘了生灵不过鬼门关,洛梓弈要带我走,就只能把我杀了,然后带走我的魂魄。 这就是他的目的。 “阿善!”鹤青见状想要飞身来救,却被烛龙抓住破绽,从背后偷袭,他背后直接印出一个龙爪印,顿时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来,不得不回身反击,却因此处于被动。 我感到生命力正在从体内一点一点的消失,视线逐渐模糊,气息越发急促,腹部的疼痛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洛梓弈拔出我身上的匕首,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我微弱地睁开双眼,期盼着他能给我最后一击,但是他却犹豫了,高举匕首却迟迟不动作,眼眶红了,嘴角微微颤抖,始终下不去手。 而我望着他的眼神愈加平静,动手吧,我心中默念,这一刀下去,或许对谁都好。 或者就让我这样慢慢流干血,然后死去。 难道是我一直看着洛梓弈,所以他不忍下手?那我闭上眼好了。 我在黑暗中等待死亡,耳边却传来一阵喧嚣。 “殿下!阿善!”南宫明聒噪的声音响起。 “阿善!你没事吧?”是玄女师父,她从天界返回了。 原本守在域外的慕枫、杨天佑、泰莱真君和奎木狼也都赶到了。 我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倒在师父怀中。 昏迷中,我反复梦到洛梓弈捅我那一下,他看我的眼神极为复杂,哀怨中流露着懊恼和痴迷,又是期待又是悔恨,他原本俊逸的脸庞更添几分邪气,变得有些扭曲狰狞。 我还执着地问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鹤青,又为什么要杀龙王?” 洛梓弈回答:“世间鬼魂不愿往生大多不是因为眷恋红尘,而是舍不得这里的人,我把他们都杀了,这世上也就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 我甚至梦到洛梓弈连玄女师父都要杀,吓得喊出声来,猛然惊醒后,才发现是一场梦。 我发现自己躺在望夜皇宫之中,这说明皇宫目前已经被拿下了,我稍舒一口气,刚要下床,腹部忽然一阵抽痛,正是被洛梓弈捅了一刀的伤口,这时南宫明走进来,见我醒了,但脸色不大对,连忙过来询问。 我摇摇头,说自己没事,又问:“你们不是在海岸线驻军,怎么会跑到皇宫里来的?” 南宫明说:“我们收到了一个通文令,说武神殿下有危险,让我们立刻赶赴皇宫,我们才来的。” “通文令?” 会是谁发的?我跟鹤青自顾不暇,天兵也不会擅自调兵求助,那谁会知道我们在皇宫涉险? 事情似乎越来越蹊跷了。 “鹤青呢?他没事吧?”我又问。 “殿下受了点轻伤,不过不严重。”南宫明说。 我点点头:“皇宫里的那些鲛人...?” “混乱中跑了一部分,大多都收押了,我们还找到了越丘图。”提起他,南宫明就恨得咬牙切齿。 “越丘图?”我更意外了:“他没死?” 看来洛梓弈终究是没有滥杀,即便这个越丘图并不无辜。 “求二位上神帮我去找一下我的父兄!”屋外,龙闰的声音传来。 我推门出去,见到龙闰跪在鹤青与玄女师父面前苦苦哀求。 鹤青让他先起来,可龙闰说什么都不答应。 我这才想起:“我怎么把他和越妍给忘了。” “你先起来吧,”鹤青又说了一遍:“龙神大人,自然是要去找的,你也别太担心了。” 龙王失踪了? 我见那龙闰迟迟不肯起身,走过去道:“快起来吧,跪在这里好看吗?海上的那场火虽大,但堂堂龙王,也不至于就这么葬身火海吧?” 龙闰似乎怕我怕得紧,听我这么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说说吧,昨日船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是越桑!他要杀我父王,他还,他还杀了我大哥...他...他...”龙闰似乎有些错乱,眼看着越说越激动,然后开始咳嗽,看上去也在大战中受了伤,身子没好全,还有些虚弱。 “你,你先冷静一点...”现下任何言语都显得有些苍白,我只得看向鹤青,他接过话头道:“我已经让慕枫将军和天佑神君去海上搜索了,若是明日还找不到,就扩大搜索范围。” 龙闰泫然泣下,泪眼婆娑,我忍不住揶揄道:“龙王一把年纪了,这么大个人还能弄丢了不成,你也是,如今龙族皇嗣中属你最年长,很应安抚下属,稳定龙宫才是,总是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我凑过去,歪着头看他:“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龙闰被我一吼,吓得眼泪都给憋回去了,抿着嘴暗暗呜咽,委屈极了。 这时,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传来。 是越妍的声音。 不过喊叫声似乎来自地下,不好判断。 “地牢!”南宫明说道:“越丘图还被关在地牢里!” “走,去看看!”鹤青说。 越妍瘫坐在地牢前,吓得花容失色。 或许是雨师国临海的关系,这地牢比别处更为阴暗潮湿,也不知越丘图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多久了。 不过我们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此刻的越丘图正躺在血泊之中,头耷拉在一边,似乎被人折断了脖子。 可是南宫明刚说入主皇宫时天兵各处搜查,发现越丘图还活着,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他就惨死在此处。 越妍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显然是处在惊悸之中,整个人僵住,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她。 越妍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只是听说,听说父亲没死,想,想偷偷来看看他...谁知...谁知...” “没事了没事了。”我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竭力安慰。 “还是赶快将你父亲下葬吧,”我说:“虽然你哥哥和父亲都不在了,可你还有族人,身为鲛族首领之女,你要肩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 “可是我...我不行的,”越妍拼命摇头,泪眼汪汪道:“我不是哥哥,更不是爹爹,我不行的...” 我捋了捋她额前的发绺,温和地说:“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一旁的玄女师父闻言,却开口制止:“阿善。” “望夜城既已夺回,东荒的事也了结得差不多了,你还是先回天界吧。” 我愣愣地望着师父,不解其意。 了结得差不多了? 这件事的真相尚还处在重重迷雾之中。 刺杀刑苍的白衣女子是谁?他要对鹤青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越丘图又是死在谁手上?让大军集结的通文令是谁下的? 更何况龙王都还没有找到呢! 龙族与鲛族几千年的世仇如何解?被抓的鲛人叛军俘虏又该如何安置? 而在东荒搅动风云的始作俑者以及罪魁祸首祖龙烛九阴还没被抓住,此间之事,还远未了,师父为何急着催我回天界? 一百八十七、人鱼公主 “师父,我不能走,”我据理力争说:“东荒局势并未定,当时力荐我来的龙王三太子如今身死,凶手也没有抓到,我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只怕很难给龙族一个交代。” “这些自有武神殿下善后,你就不用操心了,”玄女师父坚持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需随为师回天界闭关疗养,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 “否则...什么?”我敏感地问。 “否则你的身体就要垮了。”师父笑笑,亲昵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哎哟。”我揉揉脑门,跟在师父身后哀求:“哎呀师父...” “你就让我再多留几日吧,我怀疑当时以灵蛇蛋要挟腾蛇姥姥的,就是烛龙,他的目的不单纯...” 玄女师父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手腕一翻变出一把刀。 是刑苍的长生刀。 “为师要将刑苍的死讯带回天庭,你难道就不想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你的朋友吗?”玄女师父将刀递给我。 “我...” 尽管师父这样说,而我也收了刀,但东荒对我来说有太多未解之谜了,在没搞清楚之前,我暂时没办法离开。 于是我留了书信,敲开了龙闰的后窗。 “你还没走?”龙闰睡眼惺忪。 “别废话了,”我说:“你还想不想找你的父兄了。” “想!”龙闰顿时清醒了。 “那就跟我走吧。”我说。 “可是...”龙闰似乎有些犹豫。 “那些天兵根本不谙水性,对附近一带又没有我熟,若是我被我师父抓回去了,可就没人能帮你了。” 龙闰一咬牙,说:“走!” 那天夜里鹤青站在城头的飞檐上,一身白衣,茕茕孑立,月光撒在他的肩头发梢,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光辉之中,本是很显眼的,但也许是我走得太急了,竟完全没有发现。 他可能是知道我不会抛下这里的一切置之不理,乖乖跟师父回去,所以未阻拦,也没有追来,只是默默目送着我离开。 “在看什么呢?”船驶出一段后,龙闰见我始终站在甲板上盯着海面,不禁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海面上不同寻常的涟漪和不断冒出的气泡。 “出来吧。”我终于喊道。 气泡忽然消失了,水下之人犹豫片刻,甩头钻出水面。 是越妍,经过海水的洗礼,她倒是越发清莹秀澈,香娇玉嫩了。 此时天堪堪将明,海上薄雾弥漫,漫天朝霞将海天遥遥隔断。 碧空中晨星寥落,惊涛激荡,卷起重重高浪,水雾迷蒙,透着刺骨的寒意,越妍的倩影在朝阳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冲着我羞赧一笑。 “先上来吧。”我把手伸向她:“大早上的潜在水里,不怕冻死吗?” 越妍虽是鲛人,但没有鲛绡纱保暖,又在水中泡了许久,是以还是手脚冰凉,浑身冒着热气,抖个不停。 我施了个法术将她弄干,又拿来一件斗篷给她披上。 这时,我敏锐地捕捉道船舱里有响动,喝道:“出来。” 里头的动静一下子平息了,周围静得唯有海浪声。 “还不出来?被我抓住可是要被扔到海里喂鱼的。”我疾言厉色道。 “别...”舱里的人立刻紧张起来。 小孩子?我颇感意外。 终于,里面的人探出头来,正是前一晚我在城中救下的鲛族少年。 “别,别杀我。”少年怯生生道。 我心中懊悔,这一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跟了两条尾巴都没发现,竟叫他们一路追到这里。 “你们俩怎么回事?”我叉着腰,故作生气:“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就跟上来?” 两人同时老实巴交地点头,样子傻愣愣的,倒叫我不好发脾气了。 “我知道你们要去找龙王。”越妍说。 “不是...我们去找龙王你们凑什么热闹呢?你们...不恨他吗?”我表示不解。 越妍叹息:“我虽恨他,可是也只有他能让鲛族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希望他可以放了所有鲛奴,让鲛族重回大海,并把寒涧岛还给我们,我保证自此鲛人族定当偏安一隅,再不争海上霸权了。” “我,我也想帮忙。”鲛族少年呢喃。 “......行吧。”这时候赶他们下船也已经晚了。 我无奈蹲下身子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景义。”少年低下头。 “哦...”我点点头:“你那么怕我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可能也不是怕,是被压迫久了天生对人有警惕,卑躬屈膝,胆怯懦弱只是一种外露的表象,实则少年的眼神中流露着刚毅果敢的光。 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漫漫行程百无聊赖。 我随口问景义:“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啊?”景义愣了愣。 “你就没什么想做的事吗?”我无聊地托着下巴,歪过头问他。 “我,我想开着大船,游历四海。”景义脱口而出,大声说完就立刻红了脸。 我心想,这孩子资质不错,好好培养可堪大才,只是奴仆出身,少些见识,行为举止难免瑟缩了些,不够大气,不过以他的身份谨小慎微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哦,”我故意拖长了音调:“原来我们小景义是想做船长啊。” 景义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我,我,我还不行。” “怎么不行,”我说:“以后你可以自己造大船,招募伙伴,然后出海。” “真的么?”景义的眼中满是憧憬。 我笑眯眯地说:“当然啦。” “知道你们鲛人生存艰难,你从小一定也吃了不少苦,但人呐,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活得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对吗?”我又说道。 “那...”景义的脸更红:“那姐姐愿意来我船上吗?” “你是说来做客?” “我,我是说和我一起远航,一起看这万千世界。”景义双眸亮晶晶的,流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我愣了愣,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我是可以留下。 不,或许我应该留下。 留在东荒也有很多事可以做,也不必受天庭规矩的约束,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想几时起就几时起,喝酒吃肉,岂不快哉,还可以随时出发去游历。 《灵异志怪集》中记录那么多六界的名山大川,天覆地载,远黛近墨,千山倒影,蜿蜒磅礴,峥嵘壮阔,就连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之景象也只有在下界才能看到,哪里不比冷冰冰的天宫好。 若是我沿当年月神舒望的路线走一走,说不定就能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天神不当,要走一条如此坎坷的路。 我想至少魔尊应该给了她相当的尊重和自由。 我一时间有些晃神,直到听见景义在旁叫我:“姐姐?姐姐?” “啊?”恍惚间,我回过神来。 “姐姐,我们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景义问。 “先去龙宫找找,看龙王会不会因为受了伤,自行回龙宫修养。”我说。 “真的吗?”景义激动地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我们要去那个传说中的水晶宫了?” 我点点头,看他欣喜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随即笑道:“有这么高兴吗?” “那可是东海水族都向往的地方。” 我再次欲言又止,说实话我是一条鲤鱼,但已经很久不在这片海域生活了,不大能理解这种又憧憬又仇视的复杂情感。 “姐姐,我,我...”景义直勾勾地望着大海:“我饿了。” 他虽是鲛人,但很早之前,龙王就下令鲛人族不许私自下海,违令者斩,为的就是想把他们圈禁在陆地上,便于管理,不至放虎归山,所以长这么大,景义怕也是第一见到真正的海。 我微笑道:“去吧,小心点,吃饱了就上来,别去太久了。” 景义点点头,屁颠屁颠跑到甲板上,扑通一下就跳了下去,水花翻滚的声音不断传来,听上去游得极为畅快。 “姐姐就这么一走了之,不跟武神殿下交代一下,他会不会担心?”一旁的越妍冷不防开口问道。 “我,我已经留了纸条,解释过了,没关系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知是吹了海风受了凉,还是这会儿正在被人叨念,玄女师父应该在生我的气吧,日后定要好好向她赔礼才是,就是罚我也是使得的。 “可是武神殿下还是会担心吧,”越妍又说:“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他待你比较特别,与别人不一样。” 我那边还在担心越妍看出些什么,没想到她直接说出来了,这女娃娃还真是直白,比我还不通人情。 “哦?是吗?”我竭力掩饰:“我不觉得他待我有什么特别的呀,武神殿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对属下都是一般好的。” “是吗?”越妍似乎不信:“我还以为你和他...” “你想多了,殿下他...他...”我想也不想立刻推脱,没什么好的说辞,只好说:“殿下他...他不近女色。” “原来是这样,”越妍一拍大腿:“怪不得有几次我想同他说话,他总不与我多言,殿下看着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好像对谁都很温和很友善,其实并不好亲近,他永远礼貌周到,却又总有疏离感,与他交心并不是一件易事,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钟情于你所以才不与别的女子...” 我瞧着越妍扭捏的模样,半开玩笑道:“你这么问,该不会是喜欢武神殿下吧?” 越妍连忙来捂我的嘴,面红耳赤,那娇羞的模样叫人生怜。 这丫头的心思还真是好猜。 “哎呀,”我掰开她的手:“这大海之上,又没有别人,还能被谁听了去不成?” 越妍说:“不是...不是还有那龙闰在吗?” 转身一看,龙闰此时不在船上,似乎也下水去了。 越妍幽幽叹了口气:“早就听闻武神殿下文韬武略,德才兼备,此番一见,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竟比传闻中的还好些,我想这世上应该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吧,谁见了能不生爱慕之心呢。” “姐姐,”越妍拖着我的手撒娇道:“我的心事只诉与你一人知,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我就不活了,以后也无面目再见武神殿下。” 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只此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左叹右叹,叹得都要海枯石烂了,我的喉咙有些干涩,用力咽了咽,还是没能顺下去,堵在心口,只好尴尬一笑:“行行行,我不说。” 气氛正有些尴尬,面前忽然窜出一股水流,龙闰从水中跃了出来。 水流劈头盖脸浇了我和越妍一身,我俩顿时被灌了个透心凉,上下牙齿忍不住打架。 “你干嘛啊,冒冒失失的...”我刚要骂,龙闰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道:“不好,前面有埋伏。” “啊?”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是先前从皇宫里逃走的那批鲛人。”龙闰瞥了越妍一眼,低声说道。 我这才严肃起来,猛然道:“景义!” 连忙围着船找了一圈,边找边喊,可惜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难道他落到那群鲛人手里了? 越妍不以为意:“别紧张,都是同族,即便他们捉了景义,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不对,”我说:“他们围船,还设下埋伏,一定另有所图,抓景义说不定是冲我来的。” 龙闰不会把一个鲛人的死活放在眼里,所以这种威胁并不成立,而他们也没有针对越妍的理由。 所以就只能是我。 这时,一条全副武装的剑鱼跳上船甲,再次掀起巨大水流。 眼前的这艘船是海战遗留下来的,我们在废墟之中挑了相对最完好的一艘,直接就出航了,所以这艘船不但小而且破败,几乎是摇摇欲坠,剑鱼一上来就横冲直撞,把原就残破不堪的船撞得更烂了。 我立刻认出这条鱼就是当初越桑刺杀龙王是所乘那条。 坐骑还在,主人却已经死了。 此刻骑在剑鱼上的是人鱼一族的舟珍珍。 显然她驾驭剑鱼的本事还不到家。 我微微一笑,问她:“你抓景义做什么?” 舟珍珍稍一昂头,抬起下巴:“很简单,我要为越桑报仇!” 一百八十八、冤冤相报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你想杀我?” “可越桑不是我杀的。” 舟珍珍啐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死?是你害死他的,是你!” “你恨我冲我来就是了,抓景义干什么?他可没得罪你。”我淡然道。 “是啊,珍珍,你把人放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况且他也是鲛族...”一旁的越妍道。 “你住口!”舟珍珍道:“你和仇人站在一起,有什么资格提鲛族?你以为父兄都死了,你就是下一任鲛族首领了吗?” “珍珍,你冷静一点...”越妍无奈道。 “现在鲛族部众都在我这里!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过来我这边...” “不,不行...”越妍说:“我们要去找龙王。” 这傻丫头怎么藏不住事,一点没心眼什么都往外说呢? “什么?!”舟珍珍果然恼了。 “珍珍,”越妍低身下气道:“我不想再有族人死了,你难道要带着他们东躲西藏,永生永世被追杀被围捕吗?” “怎么?”舟珍珍瞪大了眼睛:“你想让龙王赦免我们?他凭什么?” “凭他是四海之主,凭龙族在海上拥有绝对的实力,”越妍穷尽心里劝解道:“龙族和鲛族斗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是惨败,珍珍,鲛族几千年来风雨飘摇,早就支离破碎,再经不起折腾了,族人需要休养生息,就算要报仇现在也不是时候,你难道想被灭族吗?” “借口!都是借口,”舟珍珍吼道:“你就是怕了,可是我不怕,我爹死了,越桑哥哥也死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个女人,必须死!否则,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舟珍珍的喉,看着她痛苦吃惊的表情,冷冷道:“想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你把景义抓到哪里去了?”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震惊过后,舟珍珍冷笑一声,艰难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死,他也,活不了...” 我沉下脸,抚摸着她的脖颈白皙柔软,心头再次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此刻只要我轻轻一用力这纤细的脖子就断了,一个娇滴滴的鱼美人也将就此香消玉损,想想就有些兴奋。 我不自觉地加大了手劲,舟珍珍不断呻吟,表情越发扭曲。 “姐姐!”越妍惊慌失措道:“姐姐放手!放开她!她会死的!” 杀人的快感从指尖流遍全身,我的身心都被这种刺激感占据了,只有仅剩的一些理智在做斗争。 我脑海中浮现出鹤青的身影,还有师父和蕊芝,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他们都教我做一个好人。 我还能做一个好人吗? 忠邪不可以并立,善恶不可以同道,可我天生是魔,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疯狂的邪念。 看着奄奄一息的舟珍珍,我忽然笑了,凑到她面前说:“你以为我会为了区区一个鲛人小孩,就任你摆布吗?” “你想错了。” 远处的海面开始翻滚,水下传来凄厉的呼喊声,无数触手从海面射出... 海妖张开巨口,吞了剑鱼,将那些鲛人高高举起。 “说说吧,你们还有多少人埋伏在这里?”我冷冷地瞟了舟珍珍一眼:“看来鲛人经过数代经营,在域外居然也有了据点。” “说!你们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我有些不耐烦了。 舟珍珍发出一连串低笑,因为喉咙被掐住,开始拼命咳嗽起来。 “今天,我们就算全都死在这里,也要为少主报仇!” 我面色一变:“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舟珍珍瞳孔上翻,露出大片眼白,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越妍再也忍不住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哭喊道:“姐姐,你别杀她,别杀她!” 这时,侧舷忽然跃上来一个身影,朝我掷了一把鱼叉,我本能闪躲,手上劲一松,放开了舟珍珍,她倒在地上边咳边大口喘气。 来的居然是越桑。 不,应该说是洛梓弈! 他竟这么快就现身了。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是又想来杀我吗?”我的心头的顿时窜起一股无名怒火。 我腹上的伤都没好全,还隐隐作痛呢! 洛梓弈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舟珍珍身边扶起她。 舟珍珍看到这冒牌的“越桑”,眼含热泪,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岂知这皮囊之下,早已移宫换羽。 “你,你没死?”舟珍珍声音发颤。 她扑到“越桑”怀里,恨不能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看得出洛梓弈本想一把将她推开,却抚了抚她的头,极为勉强地安抚了她一下。 “我没事,把人放了吧。”“越桑”漠然道。 我眉心微蹙,冷眼旁观。 他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舟珍珍转头横眉怒视:“先让她把人给放了。” 我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她一眼,侧过身挥挥手,那些鲛人就纷纷掉入海中,海妖也随之沉入海底,潜走了。 舟珍珍这才吹响笛子,又朝海面射了一箭,不一会儿,一条剑鱼跃出水面,景义被一鲛人擒住,正骑在上面。 “把人放了。”舟珍珍不情不愿道。 “姐姐!”景义飞奔向我。 只听“呲拉”一声,面前的甲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痕。 这破船终于经受不住风浪和连番撞击,要解体了。 很快,船身就断成两半并迅速下沉,我一下子掉入海里,没来得及反应就立刻吃了几口海水。 洛梓弈在水中对着舟珍珍比划半天,然后游到我身边,拖着我向前游。 我甩开他的手自行向前游,很快我们便游上岸,来到一座很小的无人岛。 岛上礁石嶙峋,只有南边的山头分布少量绿植,几乎一眼望得到头,差不多到处都站满了鲛人,他们大多都受了伤,有的甚至都不能动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还有断胳膊断腿,脸上身上大面积烧伤的,疼得在地上打滚,虽也有人照顾,但伤员太多,明显人手不足,缺医少药。 越妍和景义上了岸就开始帮忙照料,我本也想去相帮,可临了却停下脚步,收了手,愣在那里。 “你是不是在想这些鲛人活得生不如死,到底是帮他们好,还是杀了他们更显慈悲。”洛梓弈走到我身边问。 伤员之中也确有这样的,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鲛人,比景义大不了多少,右眼被箭矢射中,为保命整个眼珠子都被剜下来,右半边脸血肉模糊,嚎叫不停,只要寻死,到处求人结果他的性命,好让他少收点苦,族人自然不答应,也下不去手。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狠狠质问洛梓弈。 “我不想看你死,所以杀不了你,但我可以借尸还魂,以鲛族少主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洛梓弈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异常平静地说道。 “什么?!” 他是不是疯了? “不要回天界了,”洛梓弈看着我说:“留在我身边。” 他为了和我在一起,竟然愿意永生永世披着别人的皮存活于世。 “洛梓弈,你清醒一点,就算我真的不回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因为武神吗?”洛梓弈句句戳心戳肺,字字切中要害:“若真是因为他,你此刻就不会独自偷跑出来了,现在的你根本无法面对他,对吗?” “不是!我没有!”我回头蓦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你问我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因为我不喜欢你,明白吗?我不喜欢你,你喜欢的人也并不是我。“ “我不是君瑶!” 洛梓弈明显一愣,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你说要我留在你身边,无非是觉得我与你心中的那个女子长得很像,或许你觉得就是她的转世,可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说完本想抬脚就走,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而且你是冥界之主,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不负责任了吗?” 我好说歹说半天,与洛梓弈擦身而过时,却仍听见他说:“你就是她,你只是不记得了。” “但是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我略一停顿,本想回头理论,却实在懒得再搭理他了。 路过那个失了右眼的青年鲛人旁,我听到照顾他的景义说:“有个姐姐对我说,人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活得下去,哥哥,我们鲛人千百年来受尽苦难,你难道就不想看到鲛族重回故土,重获新生的那天吗?” “听说寒涧岛上有一种药草叫蓼黄,能治疗一切病痛,等我们回到岛上,哥哥就不会这痛了,坚持了这么久,能不能再多坚持一下?” 我听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原来懦弱的是我,见不得众生疾苦的也是我,我甚至不如一个孩子。 “龙神太子!”伤员之中有人惊呼。 龙闰的身份被发现了! “我见过他,他就是龙王二子龙闰!”鲛人群情激奋,纷纷围了过来,将龙闰包围起来。 “他为什么在这里?难道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等我去杀了他!” “不可,万一他爹真派兵前来怎么办?不如留他当人质。” 看来这些鲛人并不知道龙王失踪的消息。 “你忘了龙族是怎么迫害屠杀我们的吗?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出出气。” 越妍阻止族人:“不行,你们不能滥杀无辜。” 鲛人道:“无辜?龙族哪有无辜的!” 见形势不对,我立刻挡在龙闰身前。 “我请求大家不要再制造矛盾了...”越妍言辞恳切道。 此时舟珍珍跳出来说:“越妍!你身为首领之女,却处处与鲛族作对,那你是想救龙王之子,好借此向龙族谄媚示好?” “我不是...我没有...”越妍的辩驳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照我说,就该把他烧死,以慰鲛族英烈的在天之灵!”舟珍珍道。 她的话获得的了一致拥护。 我一脚踢翻了几个蠢蠢欲动的鲛人。 但这显然更激怒了他们。 流落荒岛飘摇无所依的鲛人孤注一掷,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发泄着他们的苦闷心绪,而仅凭我一人是无法将他们全部打退的。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景义和越妍都帮着阻拦,可惜二人修为薄弱,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 打斗结束得很快,饶是我战得尘土飞扬,一力降十会,也摆脱不了被制服的结局。 龙闰伤重未愈,本想现出真身抵抗,却被鲛人用捆仙绳给缚住了。 他们在海边搭了个祭台,将龙闰绑在架子上,下面铺满了枯树枝。 越妍还在一旁苦劝,但这根本阻止不了激愤的鲛人。 “点火!”舟珍珍下令。 枯枝迅速烧了起来,海风一吹,风助火势,越燃越旺。 这时,一声惊雷炸耳,将所有人都吓一个激灵,景义指着天际:“那是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上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海天一线之间出现一道黑线,就跟天裂开了一样,黑气滚滚,如雾笼罩,又像是翻滚的黑云,仿佛开启了异世界的大门,还隐隐有诡异的嘶鸣声传来,似有千军万马奔袭。 这道缝越来越大,妖兽的嚎吟在耳边回荡,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忽然间数到黑气从裂缝中漫出,直冲无人岛而来,站得较高的鲛人率先惊呼:“龙族!是龙族来了!” “他们来杀我们了!”几乎疯了的鲛人方才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 “西海黑龙?”龙闰发出疑问。 十数道细若游丝的黑气逐渐靠近,那鹰爪,蛇项,鹿角,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浑身遍布黑色鳞片的,居然真的是黑龙。 龙王不是说黑龙一族长期幽居西海,隐世避祸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我顿时联想到师父说的黑龙传说。 随着龙群的靠近,天色黯淡下来,乌云密布,先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逐渐扩大,浇灭了祭台上的火。 龙族不但是水中霸主,呼风唤雨的本事更是一流。 一百八十九、化龙 黑色巨龙冲袭而下,几乎贴地掠过,鲛人们惊恐之下,四散而逃,不少鲛人被龙爪勾到半空然后掉落,几乎摔成肉泥,黑龙喷出灼热的龙焰,滔天烈焰将无人岛上竟有的绿色抹去,四周顿时成了一片火海,那些黑龙还张开血盆大口,将鲛人吞落肚。 我顿时大骇,没想到龙族竟然真的会吃人。 但眼下不是吃惊的时候,因为一条黑龙停在龙闰面前,它显然不认识这位龙王之子,似要将其吃掉。 我拔身而起,行如闪电,白光耀目,一拳打在龙头上,那黑龙吃痛,仰天长啸,龙吟之声犹如磬钟砸地,绵延回荡,刺得耳朵生疼。 我着急忙慌地替龙闰解开身上的绳索,那黑龙却又突袭而来,其龙身庞大,每一波进攻都极为沉重,重重暴击使我无法与其力斗,只能连连后退,一道红光席卷,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幸好我躲避得及时才没被龙焰裹挟,捡回一条小命。 可是龙闰...我有些着急,我尝试以笛音控制黑龙,但黑龙似乎不受御兽之术的控制,示意我吹了半天,它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我。 我暗骂自己愚蠢,龙可是鳞虫之长,百兽之首,若这世间有什么生灵是不受御兽术控制的,那也就只能是龙了,当然某些意志薄弱的除外。 “你,你自己逃吧,别管我了!”龙闰喊道。 我故意犹豫了片刻,在他汗如雨下,脸色变得越来越紧张之时才说:“不行。” 这小子,明明这么怕死,这时候又来充什么英雄好汉。 “到底怎么回事,这些黑龙怎么连你也攻击?”我一般竭力反击一边喊。 “是很奇怪,龙族即便不显出原形,也能认出同类,只是这些龙好像有些古怪。”龙闰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古怪?哪里古怪?”我对付黑龙的冲撞和龙焰,属实已有些应接不暇,他这句话倒是给了我些许希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黑龙若有什么破绽,能瞧出来的也只有龙闰了。 小小的无人岛转瞬间已成一片焦土,凄厉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这些龙的长相...” “长相?长相怎么了?”与黑龙的周旋已经到了极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喂,”我急了,喊道:“你说清楚啊。” 我望着眼前的黑龙,似乎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些黑龙的嘴比较尖,背上长有背鳍,下颚到颈部还挂着大小不一的肉球,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蛟龙衔珠,现在却发现不是。 比起“龙”,眼前的这些长身黑鳞的怪物更像是蜥蜴... “这些远古的龙族!他们的逆鳞不长在胸口,而生于颈下,那里一定是它们的命门!” 我来不及细想,身体先有了动作,转动匕首,“咻”得一下,闪身移位到龙身下。 那黑龙身躯庞大,动作不如我敏捷,但反应却并不慢,立刻就发现了我,蠕动身躯,龙爪高抬,掀起一阵风,我一挥手,向那黑龙放出一道雷电,击中了它举起的爪子。 黑龙吃痛狂怒,在他颈部的肉瘤之中,我看到了一片龙鳞,闪着不同寻常的光。 找到了!我双足点地,奋力一击,下一刻,温热的龙血劈头盖脸淋了我一身。 我大口喘息,心砰砰跳个不停,只停顿片刻,便跑到龙闰身边去为他解绑。 “怎么回事?”我问:“这些远古龙不应该早就灭亡了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有我父王才清楚。” 我与龙闰环顾四周,又同时看向天上的那道裂缝,我感到心力交瘁,杀一条都如此费劲,这么多恶龙,怎么杀得过来? 要是我有三公主云华那一支青云簪斩杀数十条凶蛇之能就好了。 而现在的我满身血污,目及之处皆是疮痍,多少都有些狼狈。 “你在发抖?”龙闰问我。 不知不觉间,我竟留下两行热泪,幸好下着雨,没被龙闰发现,整个人一边发抖一边浑身冒着热气。 “救,他们。”生死极速的紧张感消除之后,我整个人都有些脱力,一抽一抽地说道:“我想,救,他们。” 龙闰看着我,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转眼间他的样貌就发生了突变,双手化为爪,双足变成龙尾,体型更是暴涨数十倍。 他看了我一眼,转头飞向天上,迎头痛击,向黑龙大军撕咬而去。 可他孤身一龙,很快便遭到了围攻,遍体鳞伤,尾巴被龙焰穿透,后足差一点被咬断,身上多处抓伤,最后被打落,重重地摔了下来。 岛上的鲛人似乎有些惊讶,他们不明白一个龙族为什么愿意舍命相护。 “龙闰!”我惊叫着跑过去。 一只黑龙降落在我身后,橙黄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似乎是想偷袭。 我侧头,略一斜眼,横眉怒目:“滚!” 一阵真气凌空,如劲风拂过,黑龙似乎被我吓退片刻,但过不多久它的同伴纷纷落下,气势威吓逼人。 这时,一轮明镜升空,小岛四周笼上了紫色的薄雾,我知道这是鬼王以魂力所设禁制,稍安了安心,看来洛梓弈这个所谓的“鲛族少主”不是完全袖手旁观的,至少他阻止了黑龙的侵袭,它们悬停在半空用利爪反复磋磨,却无法突破洛梓弈的结界。 可已经登岛的黑龙仍在肆虐,再这样下去,这些逃出皇宫的鲛人恐怕都要葬送在此了。 一支箭飞射而出,擦着黑龙的龙身,越妍手握子神弓,挡在鲛人面前,颇有以一人之身为全族后盾的气势,鲛人们也相当感动,但饶是子神弓威力再大,她一人一弓,实难保全族人性命。 这只黑龙与别的有些不同,身上的鳞片黄黑相间,项处的肉瘤也不明显,但狂躁程度却丝毫不亚,嘶吟之声比较低沉,像牛又似虎,宛如低沉的闷雷,从外形上来看与现在龙族更为相似。 “是烛九阴。”洛梓弈从天而降,落在我身旁。 原来是他,怪不得将这些不知道盘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老东西放出来了。 烛龙一定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方式将这些远古龙唤醒,为他所用。 “你与他不是同盟吗?怎么?反目了?”我冷嘲热讽道。 “我既然不想带你回冥界,自然就没有再与他合作下去的必要。”洛梓弈淡然道。 我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他却并不在意,我忍不住问:“你就非要搅入东荒这摊乱局之中吗?你...” 话还没说完,礁石边传来舟珍珍的惊呼。 数十个鲛人被两条黑龙包围了。 我看了洛梓弈一眼说:“你去救她吧,这里我来对付。” 洛梓弈径直飞身而去。 面前的黑龙长啸一声,又朝前逼近一步,越妍又要举弓射箭,我拦下了她:“没用的,这样只会激怒它。” “你带着鲛人先逃到林子里去,看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或者可以安全离岛的方法。”我对越妍说。 越妍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一点。” 这条黄黑相间的龙没有角,四肢却十分健壮,看上去像是螭龙的先祖,虽然龙焰不如它的同伴威力大,但是行动矫健,攻击更为有效,让人应接不暇,一爪下去,小山高的土堆瞬间被碾成齑粉。 而我经过刚刚的一番鏖战,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几次都是堪堪躲过,龙闰自然没有随着鲛人撤退,他想帮我,却被黑龙无情地甩尾拍飞,砸到岩石上,甚至深深潜入石壁之中。 这时,景义忽然冲出来,将手中的鱼叉掷向黑龙。 “景义!”我大惊失色:“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种攻击对黑龙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却会将其注意力引开,我虽得片刻喘息,但转而更加焦心。 景义在黑龙手下根本活不过一招。 “快跑!” 眼看着黑龙追在景义身后,我失声大喊,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尽管景义十分灵活,在黑龙猛烈的追击下逃出一段距离,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步子迈不大就跑不快,慌乱之下被碎石绊了一跤。 黑龙蜿蜒行径,曲折向前,本就凸起的双目瞪得更大了,景义弱小的身躯前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不要,不要!”我虽感身心俱疲,但扔拼尽全力,手脚并用着爬向前。 黑龙没有犹豫,张开了血盆大口。 景义还这么小,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气息变了,呼出的白气比以往更厚重,浑身烟雾蒸腾,腹中不知名气旋激荡,浑身妖力与之产生共振,紧接着一阵剧痛席卷全身,仿佛我的每一寸筋骨都被折断了一样,撕裂的痛折磨得我禁不住大喊出声,外泄真气尽数倒流,只听“嘭”地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做出反应,下一刻我就飞扑到黑龙背上,将他按到地上。 然后我才看清,眼前的根本不是我的手,分明是龙爪!围绕我的护体真气,就是龙王所说的真龙之气! 我化出龙形了! 龙王说得没错,我竟然真的是龙,还是一条青龙! 可过去的三千年我明明是鲤鱼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大力卸下黑龙的前足,接着用龙爪轻易地就刺穿了黑龙的逆鳞,穿心而过,黑龙顿时咽了气。 我一鼓作气,在无人岛中飞快地游走,又杀了几条黑龙。 那些黑龙不是被我的龙焰烧死,就是被我的龙爪掏心,断尾,撕成两截。 杀戮的快意,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最后一条黑龙想逃上天,被我揪着尾巴一把抓了回来,张开嘴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杀完了?这么快? 不够,还不够... 我转身将视线移向身后的丛林。 那些鲛人,躲在哪里? 他们现在一定瑟缩发抖吧。 想到这里,我就有种莫名的兴奋。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压倒性的武力值带来的爽感。 这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感觉确实让人上瘾。 神仙或许不能掌握生死,但是此刻我能! 我游弋着,四处寻觅,以龙吟声吓唬他们,希望鲛人能乖乖出来自投罗网,听到隐隐听到有人在叫我:“姐姐!姐姐!” 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我不顾一切一掌拍了过去,但似乎什么也没打中,他被人救了。 烦不烦啊,我有些恼怒,朝那个人又挥了几掌,但是对方似乎修为不低,没有这么容易打中。 我听他叫我:“君瑶,住手!”更加狂躁起来,意识越发的模糊。 此刻我只想遵从内心的本能,杀杀杀! 无人岛周围的紫舞从上空的明镜开始逐渐向下消失,远处似乎有船驶来,但我根本无暇在意,因为我翻开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发现下面藏着几十个鲛人。 我无声地笑了,岛上的鲛人有一般都在这儿了吧,真不敢想我若是将他们按在地上捏碎,鲜血飙溅,该是一种多么愉悦的体验。 鲛人们瑟瑟发抖,我正要抓起一个,一个低醇的声音荡至耳畔:“阿善。” 我回过头,朝那人长啸怒喝,但对方似乎不为所动。 他朝我伸出手:“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停下吧。”他的声音温柔悦耳,如潺潺流水般清润。 我忽然认出他了。 鹤青。 他终于追来了。 现在的我一定很可怕,满身血污,手上嘴上都是杀戮的痕迹。 他会怎么看我? 我顿时泄了劲,身子一轻,随着一阵青光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鹤青扯下身上的斗篷将我盖住,紧紧抱住我。 “终于找到你了,担心死我了。”他轻轻地说。 没有一句责备,对我的行踪也不过问,就只是说他担心我。 我忍不住抽泣,在他的怀里恸哭起来。 “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鹤青以为我是被吓到了,柔声安抚起来。 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吗? 洛梓弈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你的身份瞒不了多久的...” 我的龙身已现,不管师父跟鹤青再如何隐瞒,天庭早晚有人能猜到我的身世,我不想让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一百九十、诀别 洛梓弈站在高处,遮住了月亮的光芒,冷眼相望。 这一刻我心中生了跟他走的念头。 既是被厉鬼缠上了,要索命,总被惦记活得也不舒坦,还不如死了或能解了眼下的困局,那末所有的烦恼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就跟天上的那道忽然消失的裂缝一样,而烛龙也不知所踪,只留哀嚎遍野,满目狼藉。 刚刚收战,黑龙留下的火势还在岛上各处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臭味,热浪滚滚,鲛人们都很惊惶,只有金乌最高兴的,欢快啼鸣,将火团一一吞下。 它很挑食,最喜欢的吃的是鹤青的烨火文华,先前的海上战火它还不乐意享用,嫌硝烟味太重,也是好笑。 我们在无人岛留了一夜,景义伶俐,张罗着煮海带汤,烤海螺吃,其余鲛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岛上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四溢,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气。 我喝了汤,身上顿时暖了,心情也疏解了不少。 “吓坏了吧?”我愧疚地问景义:“对不起。” “没关系,姐姐原来是龙族的,却能这么帮我们,我感谢还来不及...”景义的话还没说完,一把利刃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是鬼刃岑缨,我抬头一看,洛梓弈长身玉立,阴恻恻地望着景义。 “你干什么?”我诘问道。 洛梓弈紧盯着景义说:“这件事,岛上的鲛人并不一定知道,你若敢说出去...” 确实,亲眼见到我化身的,应该只有景义,龙闰,洛梓弈跟鹤青,其他人只知道岛上忽然冒出一条青龙,跟疯了一样见到活物就上前怒吼撕咬,不顾一切地玩命搏斗,即便有猜测,也无法证实。 景义忙说:“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 洛梓弈收了兵刃,没过多久,舟珍珍就凑到他身边:“越桑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我与鹤青同时看向洛梓弈,他侧过身,没有答话。 舟珍珍似乎是看他的“越桑哥哥”总是在我身边打转,颇为不满,硬将他拉到鲛人那边。 洛梓弈本身是抵触的,因为做得越多错的越多,越有穿帮的风险,那些鲛人大都对“越桑”十分熟悉,是他父亲的忠实拥趸及手下。 “来嘛,越桑哥哥总是与天族呆在一起作甚,想来武神殿下他们应该有要事商议,来我们这边,道虔叔做了你最爱吃的烤带子,祝婆烧还烧了鱼汤...” “不必了。”洛梓弈被缠得烦不过,粗暴地抽回手,舟珍珍差点被他推到,尴尬地愣在当场。 “越桑要与我们商议如何安置鲛人,不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 舟珍珍却以为我是在与她挑衅,不忿地瞪着我,却又不敢说什么,越妍走过来拖了拖她的手,景义也打圆场说:“我爱喝鱼汤,姐姐赏我一碗吧。” 我想着商议鲛人的去处,总要有一个真正的鲛人在场,于是我又叫住越妍和舟珍珍。 我提议将鲛人直接送回寒涧岛,但越妍显然有些顾虑,认为没有得到龙王的首肯擅自回去,怕遭龙族报复。 更何况烛龙未灭,始终是个隐患,若是再来进犯只怕鲛人要被屠戮殆尽了。 我实是不明白烛龙为什么会对无人岛上的鲛人下手,他与越丘图不是一伙的吗,否则为什么要帮他破城? 他利用了鲛人,又对鲛人大开杀戒。 这种间一定有什么别的缘故。 鹤青说无人岛上幸存的鲛人若有愿意回去的便派船送他们回去,若是不愿意回雨师皇宫,就暂留在岛上,由天庭派兵保护。 越妍自是千恩万谢,舟珍珍也无异议,只说“越桑哥哥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慕枫与南宫明来报:“岛上各处和近海都已搜查完毕,那些黑龙都尽数被杀死了,清点下来共有十三具。” “属下查看了它们的伤口,它们似乎...是被别的妖兽杀死的。” 南宫明插话道:“是龙族,有火烧的痕迹和龙爪印,难道是龙族互相残杀?” 我抿了抿嘴,顿时有些紧张。 “是我,”始终一言不发的龙闰开口道:“是我杀的。” “原来是龙二殿下,仅凭你一人就...”南宫明轻咳两声,没再问下去。 鹤青轻轻揭过:“无事就好,辛苦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故作镇定地问:“话说这些远古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以来龙闰看上去都有些神情恍惚,不,是自我从海战的废墟之中找到他开始,他就一直魂不守舍,畏畏缩缩,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神神叨叨得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他才如梦初醒似得打了个激灵。 “这在龙族中也是一个传说,”龙闰说:“相传远洋的深海之中有一条极深的海沟,名为归墟,因为不知在何处,又深不可测,所以根本没有人到达过其底部,据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生活着一群远古恶龙,他们与烛龙生于同一时期,当时的龙种类繁多,其中不乏异常邪恶凶残的...后来都慢慢消失了。”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这些恶龙根本没有消失,而是为逃避灭顶之灾,躲到了归墟之中。”我说。 “当时的创世神自然不会让放任这些邪恶生灵为祸六界,少不得要清缴诛杀...”龙闰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很有可能,虚空之境就是构筑在归墟之上的禁制,那烛龙是如何破除结界呢? 我寻思,难道是有人帮了他? 不可能,龙闰说归墟乃是一个极深极暗的海沟,无人知晓其具体在何处,谁有这个本事能找到? 残阳如血,小岛的天暗得格外晚,漫天都是绛红色的火烧云,映出岛上树木的剪影。 原本我以为自己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又受了伤,怕是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不想休息了一会儿,也就恢复了。 我摸了摸腰间的引魂珠,想来是它发挥了作用,但我总觉得这引魂珠中蕴藏的内力并非完全出自于我,而是有一个陌生但温暖的元神始终在治愈着我。 “在想什么呢?”鹤青见我望着引魂珠出神,不禁问道。 “没什么,”我起身道:“我去走走。” 鹤青拉住我说:“我陪你。” 我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置可否,向高处攀去,遥遥远望。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问鹤青。 “什么?” 我看着他问:“你是怎么知道那条青龙是我,还是...你早就知道了?” 鹤青与我四目相对,却是一言不发。 “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鹤青咽了咽,似乎难以言喻,片刻之后才说道:“是。” “知道你擅长御兽,又能呼风唤雨,却流落昆仑,又拜在玄女门下,若只是鲤鱼精,有妖力不奇怪,可你身上却带着魔气,当然也可能是意外沾染了魔气,可这种种巧合叠加在一起,我就猜到了你的身份。” “所以你反复让我练《安灵曲》,也是怕我会有一日入魔?”既然话都说开了,我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你身上的灵气已与你的妖魔之力相互冲撞,若不想办法平息只会自损。” 我看着鹤青,眉眼修长疏朗,眸中带着光彩,宛如黑夜的星星,又似润玉上那一点莹泽,千思万绪,百转柔肠,终究是生了别的心思。 应该说我早就想好了,只是眼前对白让我更加坚定。 “阿善,”鹤青靠过来,牵起我的手说:“洛梓弈说他可以找个无人的地方把你藏起来,你不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可你终究是遗世独立的个体,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你有你要走的路,你没有害过人,这么做对你并不公平,我想你师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同意你离开昆仑山...” “阿善,”鹤青动情地说:“你知不知道那日在海上,我被爆炸的冲击波及,掉到海里,差点昏死蛊,我是听到你的笛声才醒的。” 我眼圈微红,抽回手,转移话题:“那日海战,你有没有看到龙王父子的船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那日并没有上青龙船,怎么了?”鹤青问。 “我只是觉得龙闰...他有些奇怪。” “你觉得他有问题?” 我摇摇头,转过身来背对着鹤青:“也不是,只觉得那日青龙船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实话。” 鹤青陷入沉思:“会不会是他忘了?” “忘了?” “如果真看到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恐惧之下,将这段记忆抹除也不是不可能。” 那就说得通了。 天逐渐暗下来,海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岛上零星传来不知名鸟兽咿呀怪叫的声音,叶木簌簌,分外萧索。 我与鹤青相对无言,我的眼神始终没有再转向他,我看着海天一线,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鹤青。”我冷不丁唤他了一声。 “嗯?”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答我。” “你说。” 我双唇紧闭,良久,才终于问出来:“魔族的叶心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鹤青怔了怔,眼眸一荡,脸上的表情登时凝结了。 他可是以一己之力对阵整个遣云宫都不露惧色的,这一刻我竟在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慌乱。 “怎么,”我笑笑:“是不能说吗?” 鹤青又是一愣,旋即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传闻一样,她是身受重伤,不治而亡的。” “是你伤的她?”我面向他,正色道。 “不是我。”鹤青的第一反应果然是否认。 “此事十分复杂...” “不复杂,”我打断他的话头:“你只要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就够了,你是知道的,不是吗?” 鹤青踌躇再三才说道:“叶心公主连番用兵,多次交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才...” “所以她是被天兵害死的?”我再次打断他。 “不是!”鹤青急忙否认。 但这辩驳在我看来着实有些苍白无力。 烛龙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不如你回去问问武神殿下,夜叶心到底是怎么死的!你问了,他敢回答吗?” 我不明白此事若与他无关,有什么不能说,为何要遮遮掩掩。 “我请你说实话,这对我很重要。” “阿善...” “你说啊!”我冲他大吼。 “该走了。”身后,洛梓弈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嘴里干涩发苦,心中百感交集,委屈,不舍,不甘,憎怒...在这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勉强收住哽咽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再见了,鹤青,再见了。 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了,正好,走之前断了自己的念想。 “阿善,”鹤青也红了眼,声音沙哑道:“你要跟他走?” 我什么都没说,就听“铮”地一声,法华和岑缨同时出鞘,抵在一起,凌厉的杀气霎时怒起狂舞。 二人岳峙渊停,旗鼓相当,互不退让,身后的林木被他们真气所激,如秋风横扫,落英纷纷,海面也荡起阵阵涟漪。 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天兵就会被吸引过来,届时再要走,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住手!”我阻止道。 “阿善,叶心公主的事,我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的,你不要走,好不好?”鹤青悲声道。 “滚开!”洛梓弈右手一张,推掌击出魂力,手腕翻飞,银链飞出朝他射去。 “嗙”的一声,我挡下了银链的攻击,锁星与匕首碰撞出火花。 洛梓弈眉眼闪动了一下,阴沉的目光中划过一丝诧异。 “够了,”我说:“我们走吧。” 谁知鹤青一把抓住我:“阿善!你要去哪里?你不回武神宫了吗?” “放开我!”我试图挣脱。 “放开她。”洛梓弈举剑指着鹤青威胁。 鹤青并不退让,似乎不打算放我们离开。 金乌像是跟鹤青心有灵犀似的,扑扇着巨大的翅膀,飞到附近的树上。 “什么声音?”天兵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慕枫和南宫明见鹤青抓着我的手,“越桑”对他刀剑相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摸不着头脑。 “放肆!”慕枫喝道:“你敢对殿下无礼!” “阿善,”南宫明见情况不对,朝我喊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嘛,何必再起纷争呢。” 一百九十一、龙门宴 鹤青松开手,我埋头拉着洛梓弈就要走。 跟着来看热闹的舟珍珍不乐意了,伸手阻拦:“站住,你们要去哪儿?” “是啊,”南宫明看得莫名其妙,搞不清楚状况:“阿善,你要去哪儿?” “玄女娘娘临走时还特意叮嘱让我们尽快带你回去呢?” 我咬着牙关,拳头紧握,还是说不出那句:“我再也不回来了。” 至于缘由更是无法说明。 “其实是这样的,”这时,越妍站出来说:“仙子答应帮龙族二殿下去寻找他的父亲,正好,我们鲛族也想找到龙王让他正式将寒涧岛归还给我们。” “原来是这样,”南宫明说:“这龙神大人自然是要找的,烛九阴也必须全力追捕,不如兵分两路如何?”他边说边观察着鹤青脸色,见他没有反对,就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他左看看右瞧瞧,没有人说话,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那,那既然你们比较着急,你们就先出发吧。”南宫明见我无论如何是要走的,只得顺水推舟道。 我一眼不发的扭头就走,洛梓弈走在我边上,越妍和龙闰则跟在后面。 “等一下,”这时,舟珍珍又跳出来说:“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越妍问,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大好,又补了一句:“很危险的。” “越桑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舟珍珍走到洛梓弈身旁,亲昵地挽住他。 但洛梓弈却推开她,显得极为厌烦,神色冷酷至极。 舟珍珍一愣,委屈地差点就要哭出来:“越桑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你才...” “你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洛梓弈面露薄怒。 舟珍珍彻底奔溃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越妍连忙上前安慰,还说:“就让珍珍跟着吧,我来照顾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也压低了声音提醒洛梓弈:“你这么凶干什么,别忘了你的身份。” “姐姐,姐姐,也带上我吧。”景义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央我带他一起去。 “够了没有!”洛梓弈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你吼什么?”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暗骂,你装也不会装得像一点。 “带他们几个没用的去干什么?找死吗?”洛梓弈不客气地回怼。 没救了,彻底没救了...整个岛都是鲛人,他这是唯恐别人看不出来货不对板。 “我,我不是没有用处的,”景义急道:“我会这个。” 他跑到岸边,将手放入海水里,掌根相合,十指展开,掌心发出荧光,不一会儿一大群海鲷鱼竟纷纷游过来,紧接着是无数石斑,鲟鱼,燕子鲳...岸边近海一下变得拥挤起来。 我惊了一下,一开始以为这是御兽术,惊讶于一个鲛族小孩居然会此等术法,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景义使得并不是御兽术,而是控制潮汐和洋流,改变鱼群的行径方向,这与龙王驭海踏浪的本事颇有些相似,只是景义还小,功力不到位,只能用来驱使鱼群,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有不小的成就。 “所以呢...这有什么用?”洛梓弈嗤之以鼻。 “有用,”景义说:“我,我可以帮大家抓鱼,这样大家就不会饿着了。” “......” 鹤青的目光如影随形,让我很是不自在,我必须赶快走,不然我可能就没有离开的勇气了。 “就带上他,快走吧。”我说。 我担心再这样纠缠下去,就洛梓弈这个暴脾气,迟早要露馅。 这时,南宫明走过来指着排列的舰船的其中一艘说:“殿下说,让你们乘这艘船走。” 我愣了愣,回了一句:“谢谢。” 南宫明噗嗤一笑:“你谢什么,是不是吓傻了。” 他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附身看着我,被洛梓弈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南宫明一怒,当下就抡起长枪,要跟洛梓弈比划比划,我连忙挡在二人中间。 “够了!赶快出发要紧。”我朝洛梓弈使了个眼色制止他。 南宫明叫住我:“阿善。” “嗯?”我转过身。 “你会回来的吧?”南宫明问。 我顿了顿,思绪一片空白。 南宫明故作雀跃道:“你自己小心,我们等你回来。” 我鼻子一酸,眼眶涨涨的,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船驶出一会儿,一抹晨曦划破暗夜,海上水汽充盈,雾蒙蒙的。 我自从上船之后,就一直立在船头一言不发,也不同谁说话。 “你一直在在那儿做什么?”洛梓弈忍不住问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纵身跳入海中,洛梓弈冲到船边,见我无恙这才放心,冷着脸。 海像师父的手,温柔地包裹着我,自从来到东荒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天性在逐渐释放,我恣意地在水中摆尾,翻滚,我想找回化龙时的感觉,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无法达成,只得暂时放弃,一路随船畅游,时而浮上水面,时而潜入海底。 长在珊瑚上的海树像种在地里的蘑菇,随浪摇摆,海羽星犹如公鸡的尾巴,一蹦一跳从面前经过,成片的海草绿油油的,就跟在陆地上一样。 无人岛距离龙宫并不遥远,不过半天就到了。 龙闰打开了通往龙宫的路,漩涡产生的虹吸立刻将我们卷入海底。 尽管龙王不在,但比起之前的死寂,龙宫现下已经井然有序多了,守门的虾兵蟹将见到他,立刻恭敬相迎。 “除了我,还有谁在吗?”龙润抓住守卫问。 “回殿下,六殿下和七殿下尚在宫中,其余几位都已回到管辖地。” “我父王呢?我父王没在宫里吗?”龙闰又问。 守卫们面面相觑,下跪道:“并未见到龙王。” “我爹果然没回来...那他会去哪里?你们可派人四处找过了?”龙闰一把拎起守卫的衣领。 “龙闰。”我示意他冷静一点。 “我们在海战和龙宫附近海域都找遍了,没有发现龙神大人的踪迹...当日跟随龙王的随从也都死了...根本无从查起,外加两位殿下又觉得现阶段龙宫的修复和守卫更重要...” 龙闰漠然道:“我两位好弟弟现在在哪儿?” “两位殿下在...”守卫兴许是没见过随和甚至有些软弱,只会跟在他大哥身后,微微弱弱看龙王眼色的龙二如此疾言厉色,话都不敢说。 “行了,”龙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准备些吃的。” 守卫得令,立刻照办。 “你为什么想找龙王,你都决定离开了,其实不一定要卷到这件事情里来的。”洛梓弈默默走到我身边说。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你是有话想问他?”洛梓弈问。 “不是,”我摇头否认,看着他说:“或许我只是想帮龙族,也是帮鲛人吧。” 说实话,即便卸下重担,我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要不然去凡界游玩一段时间?听说人间繁华,我也见识过了,有好有坏吧,可能那里确实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不然怎么那么多神仙都不惜冒险打破禁忌,也要下凡去呢?比如云华公主,放着神仙都不做了。 只是我还没有体悟道,只觉得七情六欲,生死轮回,太苦了,我得再去那红尘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其实...可能是...我没想好要去哪儿。”我又说。 洛梓弈说:“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 他用淡漠的语气说着最动人的话,我心头一颤,感动的情绪喷涌而出,暖烘烘的,眼眶有些湿润,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洛梓弈...”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龙宫侍从回报:“宴会已经布置好了,请各位随我来。” 我回头一看,却发现越妍和舟珍珍都不见了,只有景义跟在身后。 “她们俩呢?”我问景义。 景义摇摇头:“不知道啊,”他指着内殿的方向:“好像是说想去水晶宫里面看看。” 我听罢也就没有在意,走进宴会厅,却见舟珍珍已经端坐在里面了,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也不粘着洛梓弈了,反是一个人坐在对面。 龙宫当真无比奢华,即便刚刚遭受重创,宴会厅大而宽广,穹顶成呈圆弧状,依旧是用夜明珠照明,伴随着极其细微的阳光从琉璃顶上透进来,华光溢彩,璀璨夺目,端的是“白玉为堂金作马”。 巨大的圆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一道道佳肴如流水般送进来,景义见了两眼放光,口水都要流了三尺了。 如此盛宴,却不见主人。 我问那侍从:“龙二...你们二殿下去哪儿了?” “殿下去更衣了,让我等好生招待,各位路途劳顿,先坐下用餐吧。” 我虽微觉不妥,但也没说什么,大大咧咧地坐下大快朵颐,景义一开始还很腼腆,犹犹豫豫地不敢拿桌上的食物,见我吃得这般豪迈,也就不再拘束,敞开了吃喝。 “听说二哥带朋友回来了。”两个眉目俊朗,风风火火的青年走进来,一个头戴明珠,一个腰系银带。 “六殿下,七殿下。”殿内侍从像他们行礼。 “这么多好吃的。”二人点头致意,摩挲着手来到桌边。 “二哥待朋友可真是不错。”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唱双簧,也不知是何意思。 我嘴里塞满了食物,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多谢款待。”就算是打招呼了。 “怎么不上鱼唇汤,那可是二哥最喜欢的,你们鲛人都没喝过这种好东西吧?” 侍从们接二连三端着一盅盅汤水,打开一看,里面是黄色的胶质物,看上去黏黏稠稠的。 “我记得没错的话,雨师国有很多鲛人专门处理这种鱼货,一辈子却没能吃上一口。”戴明珠的是龙王六子龙犇,他生得端正,言语却颇为促狭。 舟珍珍似乎有些害怕,低着头一言不发,专注地吃着面前的鱼唇汤,就跟碗里有金子似的。 系银带是龙王七子龙孝更是一直在阴阳怪气:“吃啊,你怎么不吃。“他站在景义身后,极有压迫感地说。 “二位既然喜欢,不如自己享用吧,我们吃不惯,无福消受。”话音刚落,一碗鱼唇汤就扣到了我头上。 汤汁顺着我的前额和鬓发滴滴答答地留下来。 “谁许你插话的?让你喝你就...” 洛梓弈当场发作,端起手里的碗掷去,龙孝话还没说完就被滚烫的汤浇了一脸。 他自然七个不平八个不愤,想回击,洛梓弈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魂力飞舞冲出,甫一站起身,刚转向龙孝,就见他弹射而出,直撞到身后的柱子上,咽喉似被气旋隔空扼住,满脸涨红,脖颈上隐隐出现一道勒痕。 龙孝瞪着脚努力挣脱,却毫无用处,两只手在颈处胡乱扒拉,脸色也慢慢由红转白。 洛梓弈面露杀气,像是要将对方碾碎。 “放开我弟弟!”龙犇不顾死活地冲上前,谁知洛梓弈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瞬间不动了,垂下手,眼神迷离,痴痴傻傻地呆立在原地。 我擦去头上的汁水,过去阻止道:“洛...越桑,住手。” 他却没有放过龙孝的意思。 “他会死的。”我急了 “他敢辱你,死不足惜。”洛梓弈目光凌厉,透着森森寒意,手指一点点收拢。 “好了,”我真怕洛梓弈疯起来一下就要了龙孝的命:“他好歹也是...” 我心里想的是他好歹可能是我的家人,话到嘴边变成了:“好歹也是龙王之子。” 好险,差点说漏嘴。 我伸手搭在洛梓弈的手臂上,他会意,慢慢松开手,龙孝随之跌坐到地上,抚着脖子大口喘气。 “龙二在什么地方?叫他出来。”我附身微笑着对问龙孝。 龙孝看了一眼失神的龙犇,吓破了胆,哆嗦着说:“二,二哥在他寝殿内,待会就过来。” “和我们一到来的有一个鲛族女子,她人呢?”我的笑中多了几分狠戾。 “我,我不知道啊。”龙孝似乎是怕在挨揍,畏畏缩缩地说:“鲛族女子不在那儿呢么?”他指指舟珍珍:“哪儿还有什么鲛族女子?” 不对劲,越妍去哪儿了? 一个大活人在龙宫里凭空消失了不成? 这时,我忽然觉得头有些发晕,视线模糊了一下,跟着脚下虚浮,踉踉跄跄,我甩了甩脑袋,但是这种晕眩感却没有消失。 一百九十二、法天象地 等再醒来,我发现周围一片昏暗,浑身酸软无力,嗓子里喇喇的,想开口说话,却只发出一声咕哝。 “你醒了。”耳边洛梓弈的声音响起。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虚弱地问。 “应该是龙宫的监牢吧。”洛梓弈似乎很平静。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被关起来了?” “景义呢?”我连忙问。 洛梓弈摇头,我心一沉:“是龙犇龙孝两兄弟做的?” “不知道。”洛梓弈似乎并不关心,也不担心现下的处境。 “你是不是太相信龙二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 “我也是糊涂了,顶着越桑的身份跟你来龙宫,龙二若是怀恨在心,把我们扣下也很正常。” “我怎么就晕过去了?难道他在食物里下毒?”我说:“你怎么没事...” 我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洛梓弈脱了越桑的皮囊,恢复了本来的容貌。 “你...”或许是很久未见他以这副尊荣现世,我着实有些不习惯。 “我没事,这具肉身有事。”他指了指角落里越桑的躯体。 我明白他是不想暴露身份,才没有反抗,不然我估量着就这些残兵败将,举整个龙宫之力,能不能把他关起来都不好说。 “这门...”醒来第一件事当然是研究能不能逃出去。 “试过了,有结界。”洛梓弈,他随手一挥,击出魂力,与牢门上的结界相撞,激起阵阵波动。 我有些吃惊,什么结界连洛梓弈都打不开,刚要伸手摸,直接刚碰到牢门便感到一阵麻意,如同被电流击中。 “别碰。”洛梓弈里忙拉回我的手。 “是法天象地阵,此阵凶险,不能随意冲破。” “为什么?” “因为法天象地是连环阵,”洛梓弈说:“你不知道破阵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了,我想起师父《云笈天阵》中有记录这种阵法,乃是永晟帝君所创,其玄妙之处就在于阵法的变化多端,环环相扣,当然威力也与布阵之人的修为有关。 “那怎么办?”身陷囹圄,我不免有些担心。 “先等你身上的毒都清干净了再说。”洛梓弈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他怎么能这么淡定,我撇撇嘴,无奈也只好坐下运功调息。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洛梓弈,还跟一尊佛一样岿然不动。 “对了,你对付龙犇的那是什么招数?”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冥界鬼族的摄魂术。”洛梓弈缓缓睁开眼答道。 这就是摄魂术?好厉害,我心里暗叹,表面却显得波澜不惊:“以前怎么没见你使过?” “以前不是怕被你看穿么。”洛梓弈说。 “哦...” 也是,一开始他扮作书生,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说起来我和他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到当初在凡间发生的一切,回忆汹涌浮现。 洛梓弈见我呆呆地望着他,眼神忽然变了,视线直勾勾地看着我,狭长的丹眼如同黑曜石一般,带着些星星点点的湿润。 他的脸上带着直白的狂热和毫不掩饰的缱绻深情,嘴角勾着一抹轻浮的笑,让他清俊的面容平白多了一丝妖冶之气。 我回过神来,不觉打了个激灵。 洛梓弈往我身边挪了挪,附身慢慢靠过来,我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连忙扭过头。 “其实我一直有个事情想问你。”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暧昧,我只得没话找话。 洛梓弈顿了顿,停止趋近试探,说:“你问。” “先说好了,你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洛梓弈盯着我的脸,眼中含笑。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个叫君瑶的女子??”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虽然洛梓弈说他不生气,但我还是有些许胆颤,生怕忽然触及他的逆鳞。 果然,他脸色陡然一变,敛了笑意反问:“那你又为何对武神这么执着?” 我被他问住了,耳边回响起鹤青的话。 他说即便有一日我真的站在我的对立面,也永远都不会放弃我,他还说我是遗世独立的个体,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受到惩罚。 我认为的爱就是坚定的选择,即便我们的偶有不合,甚至立场完全不同,但他的心也始终在我身上。 而我发现自始至终我对鹤青的感情从未动摇过,即便我决定离开他。 “只有他是因我而爱我。”我说。 “什么?”洛梓弈似乎没听懂。 我摇摇头,不想解释太多,问他:“所以你现在还觉得我和君瑶很像吗?” “你不是像她,你就是她。”洛梓弈有些激动,抓着我的肩膀说。 兴许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手上劲大了,洛梓弈松开我,将脸转到另一边:“没弄疼你吧?” 我说:“没事。” “她是为救我而死的。”洛梓弈神情悄怆。 “就在大婚那天晚上,岐虞国内最大的两股反叛势力,原凤禄部和神鸿氏的残党余孽与宫中之人勾结,派兵攻打,撬开了皇城的门,不仅如此,他们早就在我身边安插了杀手,想趁着皇宫内乱偷袭暗杀我,是她帮我挡了箭。” “她原本可以不用死的。”洛梓弈的脸上满是悲伤,似乎回忆又将他拉回了那个锥心刺骨,痛不欲生的晚上,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她怀里却无能为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使他癫狂。 “所以你才答应继任鬼王?”我又问。 “当时国都已经沦陷了,我抱着君瑶的尸首逃出宫,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死了,可我不能死,我要为她报仇。”洛梓弈的眉宇间显出一缕苍灰。 “可是...” 可是鬼王之位就是一个诅咒,且不说化身鬼王要经历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之痛,他就是一个被禁锢在冥界鬼蜮永生永世都不得超脱的魂魄啊! 谁会对自己这么狠?这该是怎样的执念... 这番话我终究没说出口,毕竟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且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了。 “姐姐,姐姐。”这时,牢外传来景义的声音。 “景义?”我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逃出去了,没被他们抓住。”景义说。 “你没有中毒吗?”我大为意外。 “我也不知道,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倒了,知道事有不妥,所以趁他们不注意赶快逃走了,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的,”景义说:“可能是因为我不吃鱼货。” 我想起龙孝咄咄逼人,逼着景义喝鱼唇汤的时候,他都没有动筷。 “你有找到舟珍珍和越妍吗?”我问。 景义说:“舟姐姐就被关在前面的牢房里,越姐姐...我没看到。” 我越发担心了。 “里面那位是...?”景义察觉到了洛梓弈的存在。 “哦,他...是被囚禁在这里的犯人。”我急忙掩饰。 景义又看到躺在地上的“越桑”,问:“越桑哥哥怎么了?” “他...他没事,只是中了毒,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说。 “景义,你看看这外面有没有什么贴着什么符咒,或者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古怪的地方?”景义看了一圈,似乎并无异常。 “别碰牢门。”我提醒。 景义缩回手,“这个锁...”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这个锁上有花纹。” “什么花纹?” 景义眯着眼细细一瞧,说:“好像是一座山,周围都是水波纹。“ 什么意思?从未见过如此咒印。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从栅栏的缝隙中递给景义。 “你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个图案刮掉。” “好。”景义接过匕首,抵在门锁上磨了磨,锁上立刻出现紫色电流,电得景义连连后退,只得不断搓手,缓解酥麻之意。 “好像可以。”紫电退去,景义上前查看,又接着开始磨。 我朝洛梓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到越桑身上。 洛梓弈意会,过了一会儿“越桑”便睁开了眼。 而此时景义也终于破坏了牢门上的咒印。 “让开。”洛梓弈说。 景义退到一边,洛梓弈抬脚就将门给踹开了。 “这边,这边。”在景义的指引下,我们前去营救舟珍珍。 只是她身上毒未解,还昏迷着,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弄醒。 舟珍珍醒来就一把抱住洛梓弈,开始抽泣:“他们抓走了越妍,他们抓走了越妍。” 洛梓弈很艰难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来。 “他们是谁?”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龙闰!”舟珍珍开始朝我撒气:“龙族与我们本来就不对付,他就是故意把我们骗到龙宫一网打尽,为他的父兄报仇,我怎么这么傻,居然听信了你的话!” “为,他父兄报仇?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 “他说是越妍杀了他大哥,害他父王失踪。” 我摇头:“不对,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还想抵赖,说,你和那个龙闰是不是一伙的。”舟珍珍说着便要来拉扯我,被洛梓弈拦住,嫌恶地将她推开,舟珍珍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越桑哥哥,你为什么老是帮着这个女人?难道你和她,真有什么?” “舟珍珍,”我终于忍不下去了朝她吼道:“你不要贼喊捉贼了,你既然知道龙族抓走了越妍,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吃饭?” “我...”舟珍珍看上去精神已经处在奔溃边缘:“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一旁的景义似乎要说什么,屡次想开口却都被打断了,只好提高嗓门,把我们的声音都压下去:“你们听!” “外面有动静。” 吵闹声瞬间停止,侧耳细听,外面传来了湍急的水流声。 龙宫之内怎么会有水流? 洛梓弈反应过来:“是法天象地阵!” 我也忽然懂了:“锁上的那个图案。” “快跑!“ 我们几个连忙冲出牢房,撒腿狂奔,但是无用,身后,汹涌的水流朝我们冲袭而来,眼看着就要被巨流裹挟进去了。 怪不得这古怪的牢房一个守卫也没有,我还以为刮坏锁上的咒印就能破除阵法,看样子事情没这么简单。 很快,我们还是被卷入水流之中,只得摸索着找出口,鲛人族的景义和人鱼族的舟珍珍过往虽不常下水,但天性使然,所以并没有被水流冲走,就只苦了洛梓弈,在激流中完全找不着北,我只好游过去把他往回拉。 越桑的肉身本就支撑不住洛梓弈强大的魂魄,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在这具躯体里待不住了。 我将洛梓弈拖上水面,刚喘了口气,迎面又迎来一阵巨浪,水流的冲击将我们重新拍回水下。 景义比较灵活,在前面游了一会儿,他和舟珍珍都生出了鱼鳃,在水中游刃有余不在话下,他回头招手,示意我们朝他指的方向游。 我将洛梓弈的双臂圈在自己的脖子上,几乎是背着他前进。 这家伙怎么好像一点也不会游泳似的,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果然转弯之后看到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青铜门,那青铜门古朴沉重,锈迹斑斑,与龙宫的华丽璀璨毫不相关,倒更似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在时间长河中被淹没在海底的遗失古城遗迹。 我把洛梓弈交给景义照顾,游到青铜门边上查看,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根本推不开,而且在水中也很难使上力。 这时门上的刻着的四条小龙忽然动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凑上前仔细一瞧,刚要上手摸,却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痛感。 那几条小龙像是活物一般,以几不可见的方式迅速咬了我一下,我立刻抽回手,手指洇出了一丝血红。 接着,青铜门吱格一下,居然开了! 正当我一阵欣喜,以为要度过此劫之时,眼前的一幕使我无比震惊。 青铜门外竟是一个火山口。 而此时我们正站在火山口的外沿,脚下深不见底,其中心有一缕白烟升起,苍茫之中隐隐有红雾弥散,随着青铜门开一涌而出的水灌入火山之中,立刻就化成烟雾消散了,景义还差点随着水流被冲下去,幸好洛梓弈拉住了他。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里怎么会有火山?这也太奇怪了吧?”我疑问连连。 其实海底有火山也并不奇怪,只是据我所知龙宫周围并没有火山,谁会把宫殿建在火山口附近?所以我断定这里离龙宫一定相去甚远。 景义获救之后,心有余悸,小脸都吓白了。 这时,脚下山体忽然晃动了一下,热气混合着火山灰不断上涌,迎面而来。 “不好,火山要喷发了!” 一百九十三、水黑则渊 地动得越来越剧烈了,我们开始往回逃,可来时的青铜门却已消失不见。 我发现洛梓弈没跟上来,正要回头喊他,却他还站在那里,抬手升起梦虚镜,接着飞身来到火山口,凌空而立,双目紧闭,双手摊开。 梦虚镜中闪过几个画面,那场景颇为眼熟。 “神渊尽灵,方寸洞照,万法肃清,幻消影灭——破!”洛梓弈蓦然睁开眼,嘴里念道。 奇怪的事发生了,梦虚镜中的景象如同滴落在纸上的墨汁般氤氲开,越铺越大,眼前的景象变得斑驳。 这怎么可能? 景义看得呆了,舟珍珍亦是瞠目结舌,而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现实了。 忽然脚下的地面开始扭曲,山路拧成了麻花,我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掉了下去。 这个下降通道颇为漫长,且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我们被困在宙宇的夹缝中。 终于在通道的尽头闪出一束耀眼白光,逐渐将我的意识吞没。 过了不知多久,我猛然惊醒,冰凉的海水从七窍涌入的手脚都被海带缚住了,心里一惊,吐出一连串水泡。 周围礁石嶙峋,海带卡在石头缝里,根本扯不动,只有劈断,我镇静下来,四周环望,洛梓弈,舟珍珍,景义也被绑着,在海中漂浮,不过他们都没有苏醒。 我先替景义松了绑,不过却叫不醒他,只好赶去救洛梓弈,幸好他很快睁开眼,最后替舟珍珍松绑。 龙宫右后侧有一片鲜艳的珊瑚礁,就是早些年我撞见巡海夜叉的地方,那地方偏僻,去的人不多,常有狗鱼在那打洞,我们便从那些洞偷溜进龙宫,洛梓弈是不肯“钻狗洞”,勉为其难照做了。 进了龙宫方能畅快呼吸,我们找了一处隐秘的角落将舟珍珍和景义放下。 “你是怎么发现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我问洛梓弈。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锁?” 哦...原来是这样,山和水波,我怎么把山给忘了。 “其实一开始发大水的时候我还不能确定,直到看到了火山,与咒印完全对应,看来龙宫虽然掌握了法天象地阵,但显然功夫不到家,并不能使阵法具象化,只能将我们困在幻境里。” 幻境...怎么有些耳熟。 我决定找到龙闰当面质问并救出越妍,用大片海藻将舟珍珍和景义藏好,便和洛梓弈再次摸入龙宫。 “那个贱人还没招吗?”宫殿内,龙犇的声音传来。 我和洛梓弈悄悄走过去,躲在暗处观望。 “二哥你总说是那下贱的鲛人杀了大哥,她有这个本事吗?那日在场的就只有你,不会是你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栽赃到...”龙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龙闰抓住衣领:“你说什么?” “弟弟不懂事,二哥别生气。”龙犇在一旁打圆场。 谁知龙孝根本不长记性,依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我不过就随口说说,二哥为何反应这么大,莫不是...” 龙闰一拳揍在龙孝脸上,将他打倒在地,鼻青脸肿。 “二哥!”龙犇见龙闰气愤不已,连忙阻拦:“如今大哥和三哥都不在了,我们兄弟之间可千万不能因口舌之争大打出手。” 龙闰的脸色极为难看,甩手离开了。 他一走,他那两个好弟弟便又开始说他坏话,什么只会跟在龙大身边当个跟屁虫,实则本性懦弱无能,便是两个哥哥都死了,这未来的龙王之位也轮不到他。 然后他们道出关键一点,即龙王并不喜欢长子龙祥,而是更偏爱三子龙瑞,更属意将龙王之位传给三子。 我冷笑,暗想世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在我看来龙王这几个儿子都大差不差,没一个有出息的,也别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了。 若矮子里面拔长子非要挑一个,那还是龙闰顺眼一些,虽然胆子小了点,但至少心不坏。 我想起第一次海上相遇,龙祥和他乘的那艘破船,还说刚从西边巡海归来。 那西海是什么地方?水黑则渊,巨兽环伺,洋流湍急,气候无常,让自己的长子去那种地方,这跟被放逐有什么区别。 我的心里忽然就有了另一种猜测。 “走!”我们朝龙闰离开的方向尾随,只见他来到一处无人的长廊,走到墙前面,打开了一件秘室。 我和洛梓弈不敢跟得太紧,只好等他进去,墙恢复原样之后再去查看其中窍开,我摸到一处松动的砖头,用力揿进去,“吱格”一声,整面墙如同一扇门,向内打开了一道口子。 这一次洛梓弈也是直接踢门而入,我还想责备他搞出那么大动静,结果一进去见看见龙闰在对越妍施暴,我比洛梓弈反应还大,一拳将龙闰击倒。 我瞧着越妍的样子,奄奄一息,面容憔悴,身上都是淤青,没有一块皮肉是好的,被关了短短一日就已经成这副模样了,当真丧心病狂。 “龙闰!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干什么?”我抓起龙闰的衣领又给了他一拳。 “她杀了我大哥!我父王的失踪跟她一定也脱不了关系!我必须撬开她的嘴!”龙闰咆哮道。 “够了!”我说:“你以为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好好想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你看到了,你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所以要找一个假想的加害者,对吗?!”我大声质问道。 龙闰一下失了神,目光呆滞,然后痛苦地抱着头。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啊,说实话!”我步步紧逼。 “啊啊啊啊啊啊!”龙闰抱着头痛苦大喊。 “是谁杀了龙祥?是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让你不愿意承认,这么想遗忘!” 龙闰开始敲打自己的头,下手很重,我都怕他把自己砸晕了,连忙和洛梓弈一起上前阻止,然而龙闰的额头还是渗了血。 他开始痛哭流涕,但我没有放过他。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我叱道。 “你能不能面对现实?!” 在我的狂轰乱炸下,龙闰捂着脸挣扎许久,忽然睁大眼睛,仿佛过往所有痛苦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来。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得知,当日的真实情况是龙王决定利用邀月节作为掩饰,对望夜城发起第二次攻击,龙祥和龙闰本是先发,中途却遇上了船漏水,不得不停下来换了别的船,结果落在了队伍最后,然后前方忽然遇到了鲛人族的猛烈抵抗。 这次突袭原本极为隐秘,但不知为何鲛人却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一样有所准备,龙族大军出师不利竟有节节败退之势,之后龙王就乘着青龙船赶到了。 “父王将我们叫上船,痛批了大哥的失误,让我们错失先机,处于不利局面...这时,鲛人的刺杀小队又来了...”龙闰看了洛梓弈一眼。 是了,他也在现场,海战当日他俩见过。 洛梓弈一脸平静,什么反应也没有。 “所以鲛人是早就收到风,龙族要打着为三太子报仇的名号,再次派兵清缴?”我侧过头问他。 “越丘图应该是早就得到消息,提前做了部署的,他还让我带队去刺杀龙王,我本就想杀他,自然就答应了。”洛梓弈随口说道。 “你怎么不早说?” “说什么?刺杀不成我就带着人撤退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真想捂上他这张嘴,这种时候就不要刺激龙闰了。 “那,那是之前,他现在已经不想杀龙王了。”我解释了一句,但龙闰脸上的敌意却并没有减少。 洛梓弈与龙王本就无冤无仇,不过是想让我觉得飘若浮尘无所依,在这世间没有牵挂,安心随他而去罢了。 但龙闰用仇视的眼神表示,他没有揭过这旧怨。 “不,你确实得手了,”龙闰看着洛梓弈,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克制内心的爆发:“我父王虽没死,却受了伤。” “然后呢?”我不明白这和龙祥的死以及龙王的失踪有什么关联。 “大哥主动提出要为父王疗伤,却...却...”龙闰说不下去了。 “他想杀龙王?”我直接说了出来:“他想乘人之危,却没想到尽管龙王受了伤,他却仍不是对手,所以被反杀了。” 真相到了这一刻才被揭露。 龙王偏心三子,惹得老大不痛快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至于到要弑父的地步吧,况且龙三太子已经殒命,除非他的野心远不止得到他父亲的宠爱。 我忽然明白过来:“是他勾结烛龙杀死龙瑞,捣毁龙宫的。” “他才是幕后主使!他是怕早晚有一点事情会败露,所以才不惜代价,孤注一掷,想要杀自己的父亲。” 龙闰闭上双眼,似乎不愿面对。 “我猜龙祥见他爹受了伤,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所以把一切实情都抖落出来。”我又说。 龙闰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无法粉饰了,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攫取了全部生机和希望。 “我与他朝夕相处,却不知道他原来这么恨父王...一直恨...他不但恨父王,也恨我,恨所有兄弟...”龙闰红着眼说:“大哥是父王与麒麟族女子所生,大哥在娘胎里还未足月,父王就又另纳了,那麒麟族女子性情刚烈,生下大哥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母族,听说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而我大哥也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一面,后来大哥知道此事,觉得父王不喜欢他母亲,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他质问父王可还曾响起过那个为他诞下麟儿却独自凄苦死去的女子,可曾有一刻想起过他的母亲。” “父王却不以为意,叱责说他不过是看继承龙王之位无望,这才反叛的,别拿他母亲做借口,还说大哥是叛徒,是龙族的耻辱,大哥被激怒了,不管不顾冲向父王,他是故意激怒他的,这种没有章法的攻击一下就被父王给破了。” “大哥死在了父王的龙爪之下,龙焰洞穿了他的腹部,下一刻父王便出现在大哥身前,拧断了他的脖子,他都来不及呻吟一下,就咽气了。”龙闰眼中无光,神色黯淡,看上去心如死灰。 眼看两个至亲之人互相残杀,换做谁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龙闰心性纯善,不似他的几个兄弟那般。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继续问道:“此事和越妍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迁怒于她?” 那不纯粹是龙大自己找死吗? “是她!一定是她挑唆大哥和父王之间的关系,是她勾引三弟在先,却装作被抓,从而激起鲛人和龙族的矛盾,一定都是她做的。”龙闰说着像发了疯一样扑向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越妍,幸好被洛梓弈拦下了,准确点来说,是一脚踹翻。 我摇摇头说什么也不相信,越妍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子,如弱柳扶风一般,风一吹就倒了,跟她说话大声一点都怕把她吓到,怎么可能谋划这一切,不过就是龙闰最爱的大哥被他最尊敬的父亲杀了,他一时不能接受罢了。 “你们说龙王会不会是自己躲起来了?”我忽然问。 “躲起来了?” “他这么傲慢的一个人,现在却是彻底的失败,不管是作为龙王,四海之主还是一个父亲,对鲛人两次用兵无果,龙宫被毁,又接连...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他躲起来不让别人找到,也并非没有可能吧?” 我蹲下身看着龙闰:“我需要你振作起来,好好想想,如果龙王他真的躲起来,会藏在什么地方?” 龙闰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不知道...” “他往日里都是在青龙船上闭关修炼的,可如今青龙船已毁...”龙闰忽然抬起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如果他真的躲起来,我只能想到两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连忙问。 “寒涧岛和望夜城。” 我蹙眉摇头:“可是去寒涧岛的路途凶险,航程极为不便,没了青龙船他要怎么去?化出龙身飞过去吗?不随着洋流漂,只怕是也不好找到寒涧岛的位置吧,而且他现在应该没有这个气力飞去这么远的地方。” 龙闰道:“可岛上有蓼黄,可以帮他疗伤。” “那望夜城呢?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在望夜城?” 龙闰叹了一口气道:“那是他与他最爱的女子相遇的地方,望夜城也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一百九十四、再会 我愣了愣,不知为何打了个激灵,身上寒毛直竖。 “你是说...” “魔族公主夜叶心。”龙闰面露苦涩。 承认自己的父亲最爱的另有其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夜...望夜...我怎么没想到呢。 洛梓弈瞟了我一眼,我则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波澜不惊。 “别发呆了,”洛梓弈插话:“所以现在怎么说?” “我赌父王去了望夜城,”龙闰说:“大隐隐于市,且与魔族公主决裂之时,父王受的打击绝不比现在少,她去世之后,父王就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起来,鲜少出门了,偶尔离开龙宫便是去望夜城...我想应该也是去追念往昔吧。” 真不知道应该说龙王情深义重好还是薄情寡义好,如此复杂且矛盾的两个特质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这样一来想必龙祥更是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忿忿不平了。 “什么追念往昔,是他的最爱又如何,他不还是为了能举族飞升,封神登天,背叛了魔族公主吗?人都走了,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忍不住出言嘲讽。 龙闰无言低头。 “可如今望夜城已经被天兵控制了,你还要去吗?”洛梓弈淡淡地说:“若是遇上...” “自然是要去的,”我断然道:“毕竟去望夜城容易一些,如果龙王不在那里,就立刻出发去寒涧岛。” 这时,越妍悠悠转醒,微弱地睁开眼,见到龙闰,连忙抱着自己向后退缩,看着她惊恐的样子,我安抚道:“别怕,他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越妍显然是被折磨怕了,说什么也不肯信,只死死拉着我的胳膊,我再三保证,又示意龙闰走开,让他别吓着越妍,安慰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唤醒景义和舟珍珍之后我们便打算立时出发,舟珍珍见到越妍有些避讳,没了往日的亲密,兴许是在为自己贪生怕死抛下她而自责,越妍倒是没放在心上,还主动上前同舟珍珍搭话,舟珍珍看她脸上的伤,越发愧疚。 “你不怪我吗?”舟珍珍问她。 “就算你出手也救不了我,”越妍笑笑:“舟姐姐能安然无恙也是好的。” 舟珍珍这才放下心中的这块大石头,二人和好如初,她也又可以心无旁骛,继续粘着她的“越桑哥哥”,然后把矛头指向我了。 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也没什么可恼的。 这时,景义走到我身旁:“姐姐。” “怎么了?”我问。 “有一件事,我不知应不应该告诉你。”他神秘兮兮地说。 “你说。” 景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日在雨师皇宫外,就是你救我的那天。” “嗯,怎么了?” “我看到越妍姐姐要杀那龙王之子。” “龙闰?” 那时龙闰刚下战场,身体和精神上都遭受严重打击,昏迷不醒。 “你说得是真的?”我问。 “嗯,”景义说:“不过她最后没有下手。” 会不会是发现自己的举动被景义察觉,才没有下手的? “你确定没有看错?” 越妍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杀人? 这我就有些看不懂了,龙闰要杀越妍,越妍要杀龙闰,这俩相杀个什么劲呢 龙闰杀人的理由我们都已知晓,他一路隐忍,就是为了回到自己的地盘好下手,可越妍为什么要杀龙闰? 我看着她人畜无害的笑容和春风和煦的谈吐,心中不禁产生怀疑,那晚城中骚乱,有部分龙族先锋入城,景义一个小孩子被吓到,和龙闰一样记忆混乱产生错觉也不是没有可能。 景义摇头说:“我确实想了很久要不要把那天的事说出来,但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我没有看错。” 忽然,我又想起龙闰之前说的话,虽然那只是龙闰的推测,并无证据,但有没有可能他说的是真的? 我思绪纷繁,心情犹如眼前的海浪一般起伏不定,身后洛梓弈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他看我愁云惨淡的模样来我身边,指着前方说:“快到了。” 船即将停靠,洛梓弈忽然说:“我不想你上岸。” “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想你再遇到他。”洛梓弈直接了当地说。 “......”还没等我回话,舟珍珍插嘴道:“既然越桑哥哥都说了不想你上岸,你就在船上呆着吧,别添乱了,免得那个天族武神见了你,又穷追不舍...” 洛梓弈脸色一沉,舟珍珍便不再往下说了。 “我是一定要去的,倒是鲛人的身份此刻入城怕是会有危险,你们要不要在船上等?”这话是同时针对越妍、景义和舟珍珍的,言语中却暗含了试探之意。 龙闰不耐烦听我们争执,冷着脸先行离去了。 “那也好,”越妍说:“那我们就在船上等吧。” 我凝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越妍微笑:“怎么了姐姐?” 还没等我回答,舟珍珍插话道:“那不行,凭什么我们不能进城?” “我要跟着越桑哥哥。”她走到洛梓弈身边,挽起他的胳膊。 洛梓弈脸都黑了,但为了维持身份不穿帮,没有发作。 “而且越桑哥哥也是鲛人啊,为何他能进去,我们不能?”舟珍珍显然没有注意到洛梓弈的反应,继续说道:“要不然你自己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找到龙王...” “还是我们一起去吧,”越妍顺水推舟道:“快进快出,速战速决,不会被发现的。” 越妍和舟珍珍乍一看与常人无异,若非仔细查找根本发现不了妖纹,舟珍珍身上会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海水的咸腥味,但问题不大,望夜城这么多船厂,鱼摊,码头,搬搬抬抬,处理鱼货,难免都会沾染上鱼腥,并不会惹人注意,我的初衷也只为看看越妍是否真的别有所图,也就没再说什么。 只有景义年纪尚小,道行不够,而后的鱼鳍比较明显,最终决定 望夜城不算大,但也不小,溜达一遍怎么也要三五个时辰,若是要找人,只怕更花功夫,所以进了城,还是得兵分两路。 舟珍珍执意要跟着洛梓弈,越妍察言观色,将她拉到自己这边说:“你陪我向西寻吧,你家以前不就在那个方向吗?” 她执意拖走舟珍珍,舟珍珍拗不过她只好跟她去了。 而我和洛梓弈在她们还在纠缠之际就悄然离开了,好不容易脱身,心里倒是松泛了些。 大战之后,望夜城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倒塌的屋墙瓦舍,损坏严重,一片破败景象,不过在武神宫的安排下,天兵已经在协助修缮了,还搭了临时住所给受影响的雨师子民。 想来这也是鹤青的授意,我稍觉心安。 洛梓弈见我出神,开口道:“你也放心让她们单独行动。” 我回头狡黠一笑:“她们没有单独行动啊?她们不是互相看着对方呢么。” 洛梓弈一愣,随即也轻轻勾了勾嘴角。 “若越妍真有别的目的,现在是她实施的最好时机,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说:“等我们找龙王,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洛梓弈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你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我耸耸肩:“希望只是我的猜测吧,不过那个舟珍珍对你痴心一片,想必是不会让她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的。” 洛梓弈玩味地盯着我,居然笑了笑。 “怎么?你吃醋了?” 我怔了怔,想反驳又觉得有些刻意,无奈地张张嘴,欲言又止。 这时,前街的瓦砾堆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琼华仙子!” 伴随着一声尖叫,一个倩影从屋顶上摔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稳稳接下。 苡安...她居然来蛮荒了。 接住她的正是鹤青,苡安勾着他的脖子故作惊慌,但娇俏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我说了,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鹤青迅速将她放下,但苡安却拉住了鹤青的手,凑过去附耳说了些什么,鹤青的神色立刻变了。 好巧不巧,这一切全部都落入我的眼中,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涩。 “我们走。”我咬了咬嘴唇,扭头对洛梓弈说。 “阿善!”身后,南宫明忽然叫住我。 鹤青和苡安的目光也朝这边投来。 “你回来了?”南宫明先是一脸欣喜,看到洛梓弈后,立刻蹙眉道:“你怎么还和这个鲛人在一起。” 南宫明因着越桑的父亲强娶白雅洁一事,心中一直有芥蒂,自然不待见鲛人。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拉着洛梓弈就要走。 “阿善。”鹤青唤了我一声,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手里还抓着洛梓弈的衣袖,或许是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力量。 我不能回头。 一时的心软,只会将我和他都拖入万丈深渊。 我定了定心神,坚定地迈开脚步。 “阿善!”鹤青又喊了我一声。 我握紧拳头,指甲抠到肉里,鼻子一酸,眼中泛起薄雾。 鹤青,你我注定无缘,苟活于世已经很艰难了,为何要在没有指望的事上做无谓的坚持? 放了我吧,也放了你自己。 这时,西边忽然响起一阵喧嚣,引起一阵骚动,街上的人不明所以,开始四散逃窜。 嘈杂纷乱之中,我与鹤青遥遥远望,四目相对,这一眼仿佛过了一万年。 已经够了,我在心里,已与你过了一生了。 有天兵来报:“不好了,城中鲛人暴动了,他们抓了龟国主!” “又来?”南宫明道:“这些鲛人还有完没完,没抓他们让他们在城中养伤,他们竟然恩将仇报,当真不知好歹,待我去把他们都抓了...” “等一下,”鹤青道:“可有查明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天兵回报:“听那领头起事的说,龟国主与龙族勾结,要将他们卖到西垂姑召国。” “姑召国?听说那地方环境恶劣,极难生存,境内有多座火山,还常年降雨形成大片泥沼和雨林,无法耕种,连姑召子民都纷纷外逃...”天兵说。 “不止如此,”南宫明道:“听兄长说,姑召国王疏庸愚钝,骄奢淫逸,指使纲纪废弛,朝政怠懒,根本不顾子民死活,掌君之位却不行君之事,却一味笃信巫妖,以‘扶乩’治国,胡为乱信,姑召子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这才纷纷外逃...” “听说姑召国近日来又是灾害频发,巫妖王说是得罪了沼神,要做场法式,以生灵为祭,平息沼神之怒...”慕枫补充道。 “什么?这么说来那老龟是要送鲛人去死啊?”南宫明瞪大了眼睛:“也不知他得了多少好处,竟做这丧尽天良之事。” 鹤青垂下眼帘,过了一会说道:“城中鲛人病的病伤的伤,有生力量并不多,怎得就能弄出如此动静?” 慕枫道:“殿下的意思是...?” 鹤青问:“他们说龟国主要将他们发卖,可有证据?” 天兵答曰:“听说是陆续抓了几十个小孩了,关在一个地方,鲛人休憩之处也陆陆续续丢了不少小孩,前些日子料理伤病没顾得过来,只当是小孩子贪玩,呆不住跑出去了,可一连好几日也没见回来,大人们这才开始着急,这不刚刚端了一个拐卖窝点,找到一群鲛族孩童。” “那也不能证明就是龟国主和龙族做的。”鹤青沉声道。 慕枫意会,立刻说道:“我这就去先将他们安抚下来。” “安抚不了呢?”鹤青说:“你别忘了他们刚吃了败仗,丢了家,虽然被天兵接管,但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们,这时候又听到这种消息,情绪是极容易被煽动的。” “用上些手段要先将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届时再让龟国主出来与鲛人对质,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慕枫答道。 又有天兵来报,说主路上才修好的房屋又叫这些鲛人给砸了,拦都拦不住,又怕真动起手来伤了他们,那矛盾就更大了。 南宫明挥舞手中的枪,咬牙切齿道:“这些恶徒。”一副撩起袖子就要打架的态势。 鹤青拦住他说:“别冲动,也都是可怜人罢了。”随后他对慕枫说:“我跟你一起去。”他不让南宫明插手,只留下接应,或许是怕他冲动坏事。 那边厢南宫明一脸不服,我则悄然跟了上去,身后,洛梓弈拉了我一把:“你要帮他?” “我不是要帮他,”我说:“我是不能不管。” “你要管这件事,不就是想帮他吗?”洛梓弈钳制住我,把我的手肘都捏疼了:“你要想清楚,你要真搅进去,这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 “洛梓弈,”我察觉出了他的不满,没有生气,耐心说道:“你听我说,我有种感觉,龙王就在城中,鲛人此时闹事,一定没有这么简单,我向你保证,事情一旦解决,找到龙王之后,我就立刻跟你走。” 一百九十五、吃人的规则 “一个人头,两万灵石,这老龟就是这么把我们鲛人给卖了的,他已经招认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越丘图和其子越桑都死了,越妍舟珍珍也不在,如今望夜城中的鲛人以一位叫景延的长老为首,他痛斥雨师国主惨绝人寰的行径,以及对鲛人长久以来的迫害,整个鲛族的愤怒值似乎达到了一个顶点,甚至超过夺城之前。 那边龟国主被几个鲛人五花大绑缉拿着,布条封口,呜呜囔囔地不知想说些什么。 景延长老一把拎起他的后领,指着他大声道:“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运着十几箱灵石要出城,这不是事情败露逃跑是什么?” 慕枫上前一步道:“你先把人放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武神宫决不会让任何一方蒙冤受辱。” “要我们放人?不可能!这老龟就是龙族指派的,你们天庭和龙族狼狈为奸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谁会在乎我们?我们鲛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这景延长老极会挑事,见周围鲛人似乎也不想和武神宫起冲突,便说道:“这老东西看抓不住大人,就对小孩子下手,那都是幼年的孩子啊!” 果然,说到孩子,鲛人们也一道义愤填膺起来,表示此事决不能善了,若不给一个交代,便要龟国主付出代价。 龟国主受人钳制,又开不了口,只得在一片叫喊声中,瞪大了惊恐的双眼。 他知道过去那种无法无天,肆意践踏鲛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鲛人的抗争虽然接连失败,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一瞬间,他垂下头来,似乎是被吓破了胆,神色黯淡,心气儿散了,再也提不起劲辩驳了。 “我们只在西门外的荒岭找到了十多个孩子,剩下的鲛人呢?藏到哪里去了!”景延高呼:“今天我们就是把望夜城翻个个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族人找出来!” 说来这件事确实很可疑,龟国主为什么要武神宫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天兵不可能永远在这里驻守,为何不等人撤了再行这些肮脏的勾当,想钱想疯了不成。 龙宫如此富庶,雨师作为属国,也不缺钱吧?莫非他是想中饱私囊?不管怎么说这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景延的目的则很明显,他就是要借机将此事闹大,从战败的一方变成受害的一方,以谋取更大的权益。 鹤青郑重地说道:“此事武神宫自会查明,给你们一个交代,如今城中好不容易恢复了秩序,希望各位不要影响望夜城百姓的生活。” 但鲛人们已经被愤怒蒙蔽了。 “不行!” “没那么简单!” “不能放过他们!” 眼看着越闹越凶,龟国主的亲信,一只丑陋的蛤蟆精这时候又跳出来为主子撑腰,说鲛人们无事生非,还大骂他们是暴徒,贱民,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还说他们都应该受焚坑之刑。 这似乎触到了鲛人最敏感的神经,他们一下子都疯了,抓住蛤蟆精一通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只剩下半条命,天兵想去救,鲛人又与天兵肢体碰撞,起了冲突。 “焚坑之刑?”我发出疑问。 “是几百年前一种针对鲛人的特殊刑罚,那时候的雨师国主是个疯子,据说是东胶岛上的蜥蜴一族,专门喜欢虐杀鲛人,通常都是先剖腹取鲛珠,然后剔除尾骨,剥皮抽筋后用大火熬干油脂,最后挖一个大坑将鲛人的尸体埋了。”洛梓弈说。 他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那个坑就在望夜城内,具体位置不明,那是鲛人最黑暗的时期。” 眼看下面冲突愈演愈烈,连鹤青都不得不亮出兵器,但又不愿伤人,是以处处掣肘,施展不开。 混乱之中,一位鲛族长者仰天长叹:“雨师子民不是拜月神吗?她可夜夜都在天上看着呢!这座蛮荒第一大城,能有如今的繁华,都是建立在鲛人的尸骨之上的,你们对我族的残害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你们晚上是怎么睡得着的?!” 鲛人闻言,越发群情激奋起来,和疯了一样。 冷眼旁观了一阵,我终于忍不住了,提气运功,果断飞身而下,翻动双掌,妖气凝结成雪冰,幻化出龙形,朝人群呼啸而去。 众人具是一惊,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杀招,其实这一记“龙破天”我只用了两成的功力,不过是配合上冰系术法,看着唬人而已,倒是也镇住了场。 “真龙之气?”鲛族老者惊呼:“你是龙族的?” 我微微一笑,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一个青年鲛人手持鱼叉,莽莽撞撞地向我刺来,被我一把抓住,掌心白色的电流如同吐信的毒蛇,窜流而过。 “阿善。”鹤青在我身后低声轻唤。 我没有回头,而是挥舞拳头,拳风霍霍,一下又放倒了十多个,正揍得顺手,想着还是收敛一些,于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还有要和我斗的吗?” “我不是武神殿下,不会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龙族惧怕和臣服的天性,鲛人看看受伤的同伴在地上打滚,一时鸦雀无声,不敢上前。 景延长老显然不想轻易认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个龙族为何介入此事?鲛人的失踪与你有无关系?” 我冷哼一声,说道:“鲛人长相俊美,浑身都是宝,体内孕有鲛珠,力大无穷,鲛脂更是制作长明灯的最佳材料,甚至超过鲸油,无比珍贵,鲛骨还可以入药,可以说鲛人就是行走的灵石,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很有价值的。” “这是你们的天赋,也是你们的诅咒。长久以来鲛人都负担了这座城最脏最累的活,但得到的却很少,甚至不够果腹,不够养大他们的孩子。” “你们的前任首领越丘图认为鲛人天生要优于其他族群,不该有如此境遇,受此屈辱,他不甘心,想反过来践踏别人,但是他失败,差点把你们都送上西天,难道你们要继续这条道路吗?” “首领做得没错!你自己都说了,我们鲛人天生神力,浑身都是宝,鲛人生来高贵,本来就应该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凭什么?凭什么在这里我们就被认为是卑贱的血统,就要低人一等,雨师人若不是仗势着龙族的势,哪有机会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一报还一报,我们只是把他们加注在我们身上的苦痛还给他们而已!”一鲛族青年声嘶力竭地反驳我。 我幽幽地望着他,耐心地等他发泄完,兴许是受不了我眼神中的怜悯,那鲛人忽然朝我大喊大叫:“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那样子光骂还不够,似乎还想动手打我。 但我毫不畏惧,反而故意挑衅地说:“我看你可怜。” “你说什么?”鲛族青年双目充血,涨得通红。 “你们在这里受了上千年的迫害和屈辱,一朝夺城,以为自己终于扳倒了上位者,熬出头了,就要把自己受过的苦难强加给别人,以为这样就能骗自己,过去承受的一切都是正常的,苦难是这世间的常态,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熬出头,你们看似占据皇宫,在城中耀武扬威,但背地里仍受制于人,我说得对吗?”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们既然自由了,那就应该回到寒涧岛,而不是留在这个地方当活靶子,可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你们也是借了别人的力量才得以解脱原来的桎梏,却又陷入另一个囹圄,身不由己,这一点越丘图清楚,你们心里也明白,正是因为受制于人,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做出最符合本族利益的决定。” “我说我可怜你们,因为你们的敌人不是雨师子民,也不是龙族,而是这弱肉强食的秩序,天同覆,地同载,众生本就平等,为何非要有高低贵贱之分,可你不欺负别人就会被别人欺负,你们,世间万物都被困在这种规则里头,出不来了,明知无法战胜,却还要装腔作势地演下去,就好像你们真的翻身了一样...” 我目光灼灼,眸色闪动,声音激昂,掷地有声,表情却很平静,脸上笑意不散,氤氲绽开。 “其实你们根本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这番话振聋发聩,明晃晃的事实摆在面前,所有鲛人一下子都呆住了,脸上空茫茫的,显出几分困顿,而后眼中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是无助的悔恨,是浓重的仇怨,也是深刻的绝望,他们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似的,僵直地站在那里。 一旁的鹤青也愣怔地凝视着我,半晌,似乎暗暗舒了口气,面色稍缓,神情不再紧绷。 “各位不要冲动,就听这位仙子的吧。”人群中,越妍的声音响起。 鲛人们刚还发怔,这会儿自觉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她出现得倒是很及时,恰好安抚住了正处在奔溃边缘的鲛人们。 若不是越妍发话,只怕我舌灿莲花,巧舌如簧,把鲛人说懵了,他们也没这么容易退去。 谁会这么轻易认输呢? 越妍,前首领的小女儿,美丽,温柔,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相当坚强,如今鲛族早已创巨痛深,伤痕累累,她的出现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慰藉。 “大家身上都还有伤,还是先回住处养伤吧,此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也请武神殿下还有这位仙子,能帮我们找回失踪的族人。”越妍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 我淡淡地撇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鹤青略一颔首道:“那是自然。” 紧接着一日之内,一部分天兵继续修葺,另外一部分则突击检查了望夜城中所有隐秘的角落,包括西阙街的黑市,那里曾是雨师国鲛人贩卖最猖獗的地方,当然还有各大市口,码头,寺庙,以及不少私宅,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龟国主也审了,不过他坚称鲛人失踪一事与他无关,但他确实担心龙王责罚,所以从宫里偷了几箱灵石,准备藏起来,以后即便他这个国主被罢黜,也能活得不错。 另一边长老景延并其余几个受伤不严重的鲛人盘点了一下,这次失踪的鲛人人数足有七十多人,其中有一半是小孩子,剩下的则以女鲛居为多。 虽说女鲛的力气不如男鲛,但成年鲛人的力量还是异于常人,要绑走那么多鲛人,这显然是有组织有目的的,至于目的是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而我不禁要问,这么多人凭空消失不见,你们现在才发现吗? 景延认为我是在指责他,又碍于越妍不好与我翻脸,只得黑着脸解释:“实在是望夜城太大,族人都分散在各处,互不能帮衬,那一夜死伤颇多,若非武神辟一处地方收容,将我们聚起来,确实也不容易察觉,而且最一开始大家也都手忙脚乱的...” 鹤青的注意点却不在找人上,他似乎是有话想对我说,我却东躲西闪,有意绕开他,与越妍相谈几句,又将我和他的距离拉远了。 鲛人在得知我却与龙宫并无瓜葛,而曾是武神宫中的一名仙侍时十分惊奇,就更难以置信了,暗中议论,说得最多的就是:“天界上神居然留一个龙族在身边。” 景延不屑哼笑:“老龙王再怎么巴结谄媚,天庭也不会信任龙族的。” 这话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但我如何会放在心上? 此时,我注意到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似乎在暗中注视着我们。 一开始我以为是洛梓弈,他不满我插手此事,不肯肯现身,定然也是要潜伏在附近的,可后来我发觉躲在暗处的并不是他。 我决定将此人引出来,于是来到鹤青面前,对他说:“你跟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鹤青稍显惊讶,但什么都没说跟了过来。 我们在街巷的废墟中穿梭,走走停停,好一会儿,鹤青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我赶忙拉着他向右拐,朝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阿善,”他贴近我,温热的气息吹拂,声音低沉而温柔:“你愿意回来了...”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说话。” 我用眼神示意我们被人跟踪了。 谁知鹤青掰开我的手,说了一句:“我知道啊。” “什么?”这下轮到我惊讶了:“你知道?” 一百九十六、无字碑 要不是极力压制着,我只怕是要叫出声了。 “就是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小鲛人,我注意他很久了,我以为是你带他来的。”鹤青云淡风轻道。 什么? 背后偷窥的居然是景义? 我不是让他在船上呆着吗? 景义自以为躲藏得很好,被我纠出来的时候还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怎么跑来了?”我没好气地叱问。 “我...我就是有些担心...所以想来看看。”景义弱弱地说。 看他胆怯讨好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啊,真是不听话,城里现在这么乱,你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正教训他,景义忽然抓着我的说:“姐姐...” 我以为他是想求饶,没想到景义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看到爹爹了。” “你爹?”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是鹤青提醒:“景延长老,是你父亲?” 景义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不去见他?”鹤青又问。 紧接着来景义说了一句顶顶骇人听闻的话来。 “可我爹爹,已经死了...” “我亲手埋的他。”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话,却像是一击雷电闪中了我,很多事逐渐在我眼前展开,串联成线索的一环。 我与鹤青回到原处,看见越妍站在空地上,面朝身后一间破旧的草屋。 “越妍。”我喊了她一声。 她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 “姐姐,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我没有回答,说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越妍冲我一笑:“姐姐问吧。” “舟珍珍呢?”我也笑,问道:“她去哪里了?” 越妍的脸色骤然一变,旋即又恢复如初,轻声说道:“她在西门外的荒岭。” “你是说发现孩子们的那个地方?” 越妍点点头:“嗯。” “你怎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了?多危险啊。”我说。 “她走不掉的,”越妍的笑容越发诡异:“她受了伤,只能留在那里。” “受伤?”我提出疑问:“你们是遇袭了吗?” “没有。” “那是怎么...” 越妍闭口不言,只是笑笑。 “你们不是朋友吗?”我步步紧逼。 “朋友?”越妍付之一哂:“她在龙宫对我见死不救之时,怎么不说是我的朋友。” “所以你是在报复她?”我歪着头问。 “我们鲛人的处境如此艰难,向来都是只顾自己过活的,能生存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哪儿还管得了别人。” 越妍的话看似理所当然,却又无不透着冷血。 说着,她便要走,我一个箭步上前,抓着她的肩膀说:“那我们就去走一趟,把人找回来吧。” 我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重,颇有挟制的意味。 将越妍带到荒岭,我问她:“人呢?” 越妍似乎是知道她的真面目已经被我发现,索性不再装了,摇了摇头说:“大概是活不了了。” “兴许尸骨都已经不在了。”她用最平淡轻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越妍一凛,抿了抿嘴唇,目光犹移,不再是一副笃定的神色。 “姐姐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景义和你说了什么吗?”见交待不过去,越妍开始转移话题。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说。 “什么?”越妍嘴角一颤,呼吸仿佛都停滞了,看我的眼神也变得越发晦涩艰深,眸色一闪,似有万千情绪起伏。 “我去过皇宫,见过鲛人的住处,鲛人以前生活在海里,偶尔上岸,习性与寻常的雨师子民不同,鲛人住的地方大多潮湿阴暗,会有海水的腥臭味,这也是你们不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吧?即便你们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上千年,可这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惯却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连富丽堂皇的皇宫在被你们占据后,也变成那个样子。” 我看着她,眼底含着笑意:“可你不一样,你在寒涧岛上的住处明亮干净,也无鱼虾或者贝壳一类的残骸,我猜你并非纯血鲛人,对吗?” 越妍嘴角下沉,缓缓抬眼,脸色复杂难明,目光掠过一丝狠厉。 看来,我猜对了。 “姐姐果然聪慧,怪不得天界武神和冥界鬼王都对姐姐如此眷恋不舍呢。”越妍笑道。 她故作不经意地朝洛梓弈和景义藏身的地方瞟了一眼。 既已被发现,也就没必要继续再躲躲藏藏了,洛梓弈从树后走出来,景义紧跟在他身后。 “诸位也请现身吧。”我朗声道。 “噗”得几声,景延等几个鲛人凭空显形。 “爹!”景义激动地喊了一声,景延却是一脸漠然,无动于衷。 越妍见同伴现身,转身便要在。 “去哪儿?”我高声问道。 越妍侧身道:“你不是想找舟珍珍吗?我带你去啊。” 绕到荒岭的西南侧,有一个巨大的木碑,山风拂面,白絮飞扬,仿佛葬仪用的锡箔。 仔细一看,那木碑深入土内,竟是由一棵巨树直接砍伐而成的,上面未题一字,是座空碑。 这里虽然没有十里坡那般阴气深重,浓雾弥漫,但也萧索荒凉得紧,人烟罕至,满目荆榛。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木碑旁的树上掉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景义瞬间瞪大了眼睛,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前方:“舟,舟姐姐!” 我们连忙过去查看,果然是舟珍珍,她被包裹在鲛绡纱之中,浑身都是血,甚至半边身子被烧得焦黑,胸口也有很明显的灼烧的痕迹,气息微弱,连话都不能说,眼看是活不成了。 我给舟珍珍喂了一颗灵药,又给输了些妖力,但这也只能吊着她一口气,于事无补。 “越...越桑...”舟珍珍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她的越桑哥哥,激动得立时又要昏过去。 洛梓弈则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我给他使眼色,他就撇过头假装没看到。 我忍不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这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过去安慰两句吗?” 洛梓弈冷冷地说:“我早就说过了人都是要死的,你同情心泛滥,你去安慰啊。” 我无力反驳,只好又说:“那,那你能不能做戏做全套,好歹也顶着人家的身份那么久...”我拉了洛梓弈一把,他这才不情不愿地俯下身去。 “越桑哥哥。”舟珍珍直接扑到洛梓弈怀中,把他惊了一个踉跄,还瞪了我一眼,意思舟珍珍这么有劲儿,不像是要死的人。 但我和鹤青都清楚,舟珍珍气海空虚,心脉尽断,身体还遭受了极重的创伤,根本救不回来,如今这一下,也不过是一时情急,气血上涌,回光返照罢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舟珍珍的声音带着哭腔。 洛梓弈扫了越妍及景延等鲛人一眼,干咽了一下,用他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道:“发生什么事了?” 舟珍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浪费时间,也就没有多言,只说:“我不能,不能让他们伤害你。” 这一句也尽够了,大致就能判断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她撞破了越妍的阴谋,又不肯与他们合作,所以被灭口了。 我与鹤青站起来,背过身回避,好让舟珍珍向洛梓弈诉衷肠。 没想到舟珍珍的一句话将我们都惊到了。 她附在洛梓弈耳边说:“我知道你不是越桑。” “越桑哥哥水性这么好,怎么会溺水呢。”舟珍珍说。 远离她早就知道了。 舟珍珍惨然一笑,脸上的血迹都已经凝固了,刚一激动,又呕出一口鲜血来:“龙族第二次进攻那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心慌,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我零星听到了些什么,我很害怕,”舟珍珍从怀里掏出一条贝壳链子,点缀着零星的珊瑚:“后来越桑送我的链子断了,我就预感到有不好的事发生,可没想到,你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 “咳咳咳...”舟珍珍再次咳血,似乎大限将至了。 “谢谢,你,”她艰难地说道:“你救了我,两次,给了我,越桑哥哥还活着的,幻想,现在,我终于,可以去找,找,找他了。” 舟珍珍眼神一僵,瞳孔开始涣散,她手伸向半空,嘴里胡言乱语:“别把妹妹卖掉,求求你们别把她卖掉,我可以干活,我可以,啊!” “别打我娘,别打我娘!我可以,可以侍寝...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 就像鹤青说的,都是苦命人,饶是她之前出卖陷害我,还处处与我为敌,我也恨不起来了,谁听了能不动容! “越桑哥哥!”舟珍珍高喊:“你等等我!” 舟珍珍双腿一蹬,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她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在雨师国受尽凌辱的她活了下来,最终却死在自己人手上。 就连洛梓弈的神情也变了,面色苍白,眼圈泛红,额头的青筋暴起,身体紧绷,目光凌冽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的内心,看穿一切伪装,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压抑沉重。 他当场“脱下”越桑的肉身,身上的煞气更为深重,一只瞳孔变成了绿色,杀意瞬间飙升,肃杀的寒意氤氲,让人脊背发凉。 “是你们杀了她?”洛梓弈冷冷地问道。 那几个鲛人已经看得呆住了。 “给你们一个机会,自我了断吧。”洛梓弈说。 “她死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越妍拂袖皱眉,故作镇定:“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雨师前任国王因为惧怕鲛人的力量,常常觉得我们会颠覆他的统治,因而0经常对我族进行残忍屠杀,并且攫取利益,由于数量太多,尸体没法处理,附近海域甚至被血水染红,渔民们担心这样会招来海怪,只能挖坑埋了。” 越妍耻笑:“这些鲛人到死都没能回归大海。” “别拿族人的伤痛做挡箭牌了,你不配,”我无情拆穿了她的虚伪:“你和你爹一样,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他不是我爹。”越妍说。 我皱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你杀了越丘图?”我反应过来。 “没错。” “那些鲛人也是你抓的?” “烛龙大人被关在归墟这么多年,需要吞食元灵生魂来恢复修为。”越妍肆意的笑容透着森然的寒意。 “你把人关在哪里?”我上前一步,暗中翻动手腕,在掌心积蓄力量:“交出来。” 这时上空亮光一闪,越妍身边的那些鲛人忽然变了模样。 他们肤色比一般的鲛人要深一些,泛着深海的幽蓝,原就透着古怪,没想到居然是无人岛上那些黑龙变得。 让他们显出原形的,正是洛梓弈的梦虚镜。 怪不得景延认不出自己儿子! 黑龙冲天飞起,忽又俯冲而下,接着眼前一红,一股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鹤青与洛梓弈异口同声:“小心!” 他两同时拔出兵刃,一刀劈了下去,竟将那荒岭劈成了两半!一时间沙土飞扬,地动山摇,地上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这瞧着,这荒岭真有些像个土包,而面前立着的巨型无字木牌则像是坟前的墓碑。 荒岭上的土松动得很,以武神和鬼王之力,两刃劈下去,整个荒岭开始向下塌陷。 “啊!”景义的尖叫声传来,他不小心滑了下去,两只手扒在坑洞的边缘。 “景义!”我刚要冲过去,鹤青先一步将人救了起来。 紧接着我看到了让我难以忘怀的一幕,坍塌的巨坑里有无数白骨,其中大多都已经支离破碎,即使有完整的骨架,也没有下半身。 我望见逃向深林之中的越妍,大喝一声:“别跑!” “抓住她,那些鲛人还在她手上!”我对鹤青与洛梓弈说。 他们立刻追了上去。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让景义自己躲起来,等我确认他没有受伤,只是擦破一点皮之后,带着他一同赶往。 此时,林中之战已经开始了。 狂风平地而起,席卷着树叶迎面而来。 那树叶竟然化成巨龙的形状! 潜龙之气?我停下了脚步,惊得呆住了。 越妍是龙族后裔?! 一百九十七、报应 “姐姐这么惊讶做什么?”越妍的瞳孔变成一道狭长的缝,颧骨上生出鳞片。 姐姐......姐姐? 她这一路以来都这么叫我,景义也随她这么叫,我以为只是出于礼貌,随口说说。 “你是...”我惊得合不拢嘴:“你是龙王之女?” “你是龙王和鲛人生的?” “姐姐说笑了,我哪有姐姐这般福气,龙神大人嫌我母亲卑贱,不肯认我,至于越丘图,他养我在身边,以为能钳制要挟龙王,结果根本没用。”她很平静,眼尾上挑,原本清秀的脸庞露出几分妖冶,眼底流露着些许悲色。 “所以你恨龙族,也恨鲛族,”我长吸一口气:“可你的身上到底是留着一半鲛人的血!” “阿妍,“我看着她,眸光闪动:“收手吧,现在回头...” “太晚了,”越妍凄笑:“已经来不及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然后转身跑了,我刚想追上去,一只龙爪踏折了眼前的一棵树,朝着发出一声长啸,音场震天,只觉耳膜生疼。 这一刻我感到体内真元震荡,冲天的妖气外溢,丹田处的气旋飞速转动。 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我上次化身成龙也是这种感觉。 现在的我还无法随行所欲地化出真身,但面对同族,那种莫名的气场共振和真力激荡似乎能帮助我。 我仰天发出一声龙吟,真龙之气爆出,没有时间与这些黑龙纠缠了,必须速战速决。 正当我要变身成龙时,南宫明的声音传来:“殿下!阿善!” 我瞬间收住了化身的势头,转身一看,只见他和慕枫、杨天佑带着一路天兵赶到。 “阿善,你的眼睛...”南宫明一如既往冲在最前面,吃惊地看着我。 鹤青闪身挡在我前面,我连忙转过身,收敛妖气。 此时洛梓弈一人对付五条黑龙,饶是他道行高深,也有些吃力。 “鬼,鬼王?”南宫明更疑惑了:“他怎么在这里?” 洛梓弈侧目瞪了他一眼:“还费什么话!”说着掷出锁魂链,勾住一条黑龙的龙爪。 南宫明一怵,连忙提枪上去帮忙,天兵们也纷纷开始迎敌。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鹤青对慕枫说。 面前的密林转眼变成一片火海,五条黑龙在林中肆虐,木炭燃烧发出的黑烟,倒是个不错的障眼法,隐去了我身上的黑气。 “放心吧。”慕枫说。 “小心点。”鹤青嘱咐。 说罢他拉着我跃到半空,脚踩枝叶,在树林中飞掠。 “照顾好景义!”我回头朝洛梓弈喊。 他好像对自己被落下这件事颇为不满,想追过来但被黑龙缠住,一旁的景义又屡屡身陷险境,要他去救,一时被拖得无法抽身,只得看着我和鹤青离开。 我追随着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龙气在城中搜寻,最后发现被引向了皇宫。 东荒的故事,这段漫长的经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道光柱冲天而起,青龙升空,龙鸣声不绝于耳,气浪浩荡回旋,若是那定力差的,定然要被震退三尺。 我看到的青龙的第一反应是:“龙闰?”又觉得不像。 这时,一只独角黑龙腾起,空中含着光球,似龙衔珠,蓄势待发。 远处,乌云在海面上滚滚翻腾,眼看着有蔓延的趋势,没过多久天就彻底黑了,一道闪电劈下,将人脸映得雪白,那弯钩月已经被漫天云雾重重遮挡,雷声滚滚,一场风暴迫在眉睫。 龙不亏是能呼风唤雨的族群,更何况是来自上古洪荒时期的始龙烛九阴。 那青龙也是气势熏灼,锋芒毕露,面对黑龙穷凶极恶的嘶吼,毫无惧色,疯狂摆尾,猛扑,利爪相对,青光和黑气炸将开来,一时间硝烟弥漫,我只觉眼前一花,心神乱舞,气息窒堵,眼前不属于两个上神对阵的顶上之战显然对我产生了不少的影响。 鹤青握起我的手,给我输了些灵力:“凝神,静气,五内安定,意念归一。” 我照做了,体内翻动的真元稍稍平息,与他携手冲入宫中。 两条巨龙的打斗已将其内的宫殿毁得一塌糊涂了,地上,只见越妍手执子神弓与龙闰也交上了手。 我猛然抬头,龙闰因伤没有化身,那那条青龙是... 龙王! 青龙威严腾空,翱翔九天,巨大的青鳞竟然泛着金色的光,每一片都像是能割破虚空,龙身极其庞大,遮天蔽日,呼气成云,龙爪凌厉,爪风霍霍,龙吟声响彻四海,震动苍穹,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这与上一次在皇宫中见到的,云中影影绰绰的龙形完全不一样。 我看得呆住了,原来才是龙王的真面目。 真是“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忽然我感到一阵劲风呼啸而来,鹤青急忙拉了我一把:“小心!” 那黑龙烛九阴见我愣神,竟冲我而来。 鹤青也是没有料到,烛九阴对阵龙王,还敢兵行险着来偷袭我。 高手只见过招,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偷袭不成反而暴露破绽。 他慌忙张开蓝莲结界抵挡,预料中的暴击却没有来,放眼一看,龙王居然用他庞大的身躯替我挡下了这一招,黑爪刺破了青鳞,血溅当场。 那边,越妍见状撇下龙闰,跳往高处,拉弓放箭,子神弓着实厉害,箭矢劲气破空,又快又准,所向披靡,直朝龙王射去。 看不出越妍居然是这样的箭术高手,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迟疑拖沓,龙闰甚至都来不及阻拦,就见箭羽在眼前划过,紧接着在空中又化成十支齐发。 饶是龙王刚挡下一急招,饶是他反应再快,右前爪,尾巴和胸前还是分别中了三箭,狂啸一声,从空中掉落下来,看样子十分痛苦。 我一眼就看穿:“箭上有毒!” “碧蚕...” “父王!”龙闰急忙向他父亲身边。 黑龙化成一道旋风,巨大的身形从眼前消失,变为人形,越妍飞檐而上,翩若蛟龙,款款与烛龙并肩站在一起。 “越妍...”我失望道:“他杀了那么你的族人,你确定你要站和他站在一起?” 越妍冷艳一笑:“杀鲛人的又不止他一个,要这么说起来,岂不是整个东荒都是我的仇人,欠鲛族最多的就是雨师,若要报仇,我该先屠城才是。” 她的脸上已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种娇俏动人,楚楚可怜的神色,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啊,鲛人就是下贱,不值得同情。” 我的心一沉,眉头抽紧,感到身上起了一阵恶寒。 “把解药交出来!”龙闰大吼一声。 越妍大笑不止。 “报应!报应!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她睁大双眼,一双美目瞪得浑圆。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下的局?”龙王抚着胸口的肩上,喘着气道:“龙瑞根本就没有抓你。” “他没有抓我,”越妍粲然一笑:“是我让他带我走的,三太子真是头脑简单,我只要向他哭诉越丘图如何虐待我,鲛人如何野蛮落后,难以忍受,跟他说想回寒涧岛看看,他就真的带我走了。” “你是说你和他私奔...?”我一脸错愕:“可他不是你的...” “龙神大人,”越妍转向龙王:“你的儿子可不像你,一个个都是痴情种呢。” “到了寒涧岛,我又派人去求告龙祥,说他弟弟绑架了我,当然我给鲛族也留下了线索,方便越丘图以我为借口激发鲛人的斗志,发起叛乱,”越妍笑得越发得意:“龙祥本来就憎恨自己的弟弟,这一点还要多谢你,他知道只要他在,龙王之位就永远不可能轮到他,所以只需要一点点刺激,他就立刻决定联合外人,偷袭龙宫。” “可是他怎么知道龙王会在这段时间离开龙宫,这是一个意外...”我发出疑问。 “他自然是无法预料的,可是他并不担心,第一他不用现身,第二他相信他所借助的外力绝对能帮他彻底清剿龙宫。” 龙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抱着头无声恸哭。 这个真相对于他来说这无异于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烛九阴:“你们既然打算把偷袭龙宫的罪状嫁祸给鲛人,在现场伪造了各种罪证,包裹鲛人惯用的武器的痕迹,又为什么留下那么明显的龙爪印呢?难道不怕龙王怀疑到你身上。” “怀疑我?”烛龙低着头,桀桀而笑:“我就怕他不怀疑。” “你不妨问问,是谁把我放出来的,我若不留下一点痕迹,怎么可能让他知道他成功了呢?” “什,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西海一带水深,洋流湍急,巨兽出没,天气多变,所以经常会有渔船在那里失踪沉没,船只也常会避开那一段海域,除非贪近,避无可避,或者迷了路不小心进入,这种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千年了,四海皆在龙王治下,他会不清楚吗?” “你是说...” “一场暴风雨就能送这些生灵到我嘴里,如果没有,他可以制造一场。”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龙王:“为什么...” 漫天黑云地垂,又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龙王的脸,转瞬又黯淡了下去。 “他是想利用我对付天界吧,”烛龙阴恻恻地说道:“他知道凭他永远不可能杀上天界,替他心爱的女人报仇,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实力,他要维持天庭给予龙族的地位,但内心又十分痛恨,所以即便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也不惜要把我放出来。” “我说得对吧?龙神大人。”烛龙倨傲地抬起下巴。 龙王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不如这样,你将龙王之位传给我,我就替你报仇,大闹天宫,杀个人仰马翻,将那天帝的头颅割下来,去祭典夜叶心,如何?” 龙王还没说什么,龙闰大喝:“你住口!”说罢运起真龙之气,推抓击向烛龙。 鹤青也一怒而起,但被越妍射出的箭干扰,稍一闪躲,便被龙闰冲到了前头。 可他如何是烛龙的对手,被一脚踹了下来,仍不服输,调动起浑身妖力,真龙之气暴涨,正要作势再战,却向后退了几步,单膝跪地,吐出几口血来。 看来他身上的伤又发作了,烛龙冷笑一声,飞下来,拿捏住龙闰,对龙王说:“你这儿子,比你有骨气些。” “你放开我!”龙闰拼命挣脱:“放开我!” “放开我儿子。”龙王终于开口了。 “我要是不放呢?”烛龙森然道:“你都被打成这样了,难道...” 话音未落,只见龙王忽然一跃而起,抢身而出,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火速欺近,伸爪朝烛龙罩门抓去,烛龙吃了一惊,不得不后退抵挡,手上一松,龙闰便乘机逃脱了。 越妍面色一变:“你没中毒?” 龙王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片蓼黄:“早先在你哥哥手上吃过亏,上岛时就多摘了些。” 越妍见大势已去,与烛龙互望一眼,打算逃跑,谁知被弹了回来,像是撞到一面无形的墙。 鹤青缓缓走上前,抬起头道:“你以为你们今天还能跑得掉吗?把人交出来。” 原来是鹤青布下的结界。 这时,宫殿后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找到了,人都在这里!” 原来鲛人都在之前关押越丘图的地牢里。 “景义?你怎么...”我强忍心中讶异,压低了声音:“那边的事的解决了?” 景义点点头。 “那洛梓弈他...” “也来了。” 我稍稍放心了些。 想来他现在一定潜伏在皇宫的某个角落,暗中伺机而动。 打开地牢的门,一股刺鼻的腥味铺面而来。 那地下的鲛人长时间不见天光,都有些萎靡,一见门被打开,纷纷哭天喊地地求救。 他们浑身湿漉漉的,一脸油光,头发也都黏在一起。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鲸油!”景义叫道。 往下面一看,这地上铺的可不是稻草,而是火绒! “放我们走,”越妍大喊:“不然一把火烧,让他们陪葬!” 一百九十八、一抔尘土 地牢中的鲛人大多不敢置信,反应过来的则开始破口大骂,说越妍背宗忘祖,是可耻的叛徒,残忍的刽子手,定然不得好死,什么诅咒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越妍却只是冷笑,双眼一闭一睁,滚滚潜龙之气溢出体外,化成妖气的漩涡,犹如龙卷风过境一般冲上天。 “你,你是龙族后裔?”鲛族长老举起手,颤抖地指着越妍道:“你是那个杂种!” “可你,合该死了才对?怎么...”长老惊得说不出话来。 越妍张狂大笑:“想要我的命?现在要死的是你们!” 她的手心燃起冷焰,点燃一支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火星子噼噼啪啪往下掉落,将那些鲛人吓出身身冷汗。 “慢着,”鹤青抬手制止:“你们走吧。” “殿下!”慕枫和南宫明不约而同地开口。 我看着鹤青欲言又止,越妍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嘲笑。 “殿下,”慕枫说:“他们筹划这么多阴谋,害死这么多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至少不能放走烛九阴,否则就是放虎归山...” 鹤青蹙眉,片刻后斩钉截铁地说:“我既能放走他们,就能把他们抓回来。” “现在,救人要紧。”他压低了声音。 这时,天上白光一闪,阴幽迷蒙的远空中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射出数十根银锁链,将烛九阴的四肢缚住并吊了起来,越妍也被吊在半空,她见形势急转直下,顿时慌了,额头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蹬着腿拼命挣扎,并疯狂大叫。 是洛梓弈,不,是披着越桑皮囊的洛梓弈。 灰白的上空,他缓缓踏步而来,凌空而立,俯视众生。 越妍手里的火把掉落,地窖里迅速起火,鲛人们惊呼,幸好龙闰在其父亲的首肯下化龙升天,施展呼风唤雨之术,不一会儿天降甘霖,浇灭了一场即将蔓延的大火。 眼看着龙王居然出手救了鲛人,这就意味着越妍和越丘图为达目的,处心积虑挑拨两族仇恨加深的计划彻底彻底泡汤了。 “爹,爹!”越妍对着龙王喊:“救我,救我!你连鲛人都能救,却要看着你的亲生女儿死吗?” “是你对不起我娘!是你抛弃了我!我知道你有很多儿子,你不在乎我们母女,可如今我要死了,你都不出手救我吗?”越妍瑟唳悲嚎,声音尖锐刺耳,顶到嗓子眼,仿佛直要将喉咙喊破。 鲛人们面面相觑,龙王则是一脸冷漠肃然。 “是不是因为我化不出真龙之身所以你觉得我没用,不配做龙族一员?我可以,我可以,咳咳...”越妍试图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撑起来,但她显然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我可以练的,我可以把我身上每一滴的鲛族血液都清洗掉。” 越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睁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闭嘴不言。 我忽然想到龙瑞那凄惨的死状。 他被抽筋剥骨,血流了一地。 那个画面不断冲击着我的脑仁。 难道说... “你用我儿子的血换了你自己的血?”龙王的声音无比阴森恐怖,透着渗人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我...”越妍还想否认,但看龙王的态度,知道自己说漏嘴引起龙王怀疑,并且他已动了杀念,无论自己如何狡辩都引不来他一丝一毫地怜悯,索性承认了:“是啊!” “是又怎么样,谁叫他蠢!” “我就是龙,可我为什么化不出龙身!一定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肮脏的鲛人血!”越妍声嘶力竭道。 对身世的极度自卑,又被越丘图利用,言语灌输的一些错误观念,再加上成长阶段在望夜城中的所见所闻,以及遭受的不公平对待,终于使这个半龙半鲛的少女走向了极端。 可她最终也还是没能变成真正的龙,也没能突破出身给她带来的桎梏。 看着她的模样,我忽有几分感同身受,但又无法原谅。 听说奴性越重,对同类下手更为凶残,更何况苦难不是施暴借口。 “就因为这个你偷袭龙宫,还几乎屠了一半的鲛人?”我忍不住说道,语气中有几分斥责。 “你闭嘴!”越妍冲着我大吼大叫,发泄着她的不满:“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别以为你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根银链凭空射来,死死栓在越妍的脖颈上,瞬间勒得她发不出声来。 “洛梓弈...”我看向他,示意他点到为止,别真要了她的性命。 他撇了我一眼,脸上呈现出一种阴郁的神色,冷冰冰地说:“她话太多了。” 这时,只听“嗙”的一声,一旁的烛龙居然化出真身,硬生生铮断了洛梓弈的锁魂链。 锁魂链是洛梓弈的魂器,这显然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他猛然躬身,脸色忽变,脚步一晃,忽然间直直往下掉,我吓了一跳,惊叫:“洛梓弈!” 幸好摔落之前,洛梓弈稳住身形,没有砸在地上。 “我没事。”他闷闷地说。 正当我的注意力被洛梓弈吸引过去,头顶上传来越妍的一声尖叫。 一道冷焰从越妍的身体里射出,在她的胸口洞穿了一个窟窿。 是烛龙,他在攻击了越妍之后立刻逃窜,化成一缕黑烟消失在苍穹之中,一队天兵追了上去,但似乎是被烛龙的障眼法给迷惑了,没过多久又从迷雾中几乎同一个位置回来。 那边,越妍瞪大了空洞的眼睛,瞳孔逐渐涣散,从不可置信,到慢慢失去生气,她还想挣扎,却再无力支撑,片刻之后便没了气息,软绵绵地吊在锁魂链上,荡来荡去,吐着尖而细长的舌头,那样子可怕极了。 而从始至终,龙王却都只是冷眼旁观,他甚至连装都懒得装,对越妍的死自然也毫无反应。 我心一沉,或许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没来由得越发感到悲凉。 越妍说得没错,龙王这么多子嗣,又岂能各个都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罢了,倒是那叶心公主,为了这么一个男人赔上全族,差点使得整个魔界覆灭,当真不值,若我是魔尊,必要向天庭和龙王将这笔债讨回来。 念及此,我兀自吓了一跳,手脚发凉,脊背冒汗。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经此一役,龙族和鲛族破天荒实现了大和解。 但这种和解并不是说鲛人忽然忘记了仇恨,也不是说龙王忽然就认可了他们,并意识到众生平等,从此开始尊重鲛族。 只是经历这一系列的变故,双方都元气大伤,鲛族死伤惨重,龙族更是面临在东海大本营的权威受到严重挑战,四海的生灵一旦嗅到异常,很有可能就不再听从龙族号令,而这很可能会使龙王失去对四海的掌控。 所以这一场双方都需要的和解,龙王甚至大手一挥,决定赦免鲛人的贱籍奴役身份,让他们重归故土,甚至允许他们在寒涧岛周边方圆十海里下海畅游,这样一来鲛族得以解放,而龙王在稳住最大对手之后,也能将精力放在收拾那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势力,其余族群在决意反叛之前也会掂量一下。 这是我在路过龙王父子寝室时,听到他亲口对他儿子说的,龙闰闻言自然大为震惊,我却一点都不惊讶。 他太不了解他这个父王了,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将那些算计摆到台面上来了,那便是阳谋,似乎也就没有呢阴险了。 或许是接连丧子的打击,龙王开始重视起龙闰这个原本他并不放在眼里的儿子,还说要寻适合的女子与他婚配,龙闰不仅受宠若惊,更是吓了一大跳。 “父王...”龙闰欲言又止,他怯懦惯了,似乎不敢违背父亲的指示。 “怎么?”龙王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不喜,换上一副严厉的神色:“你现在是所有龙子中最年长的,要担起应负的责任来才是,往日你随你......”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愿提起那个受女人骗背叛他的逆子,话头一改说:“往日你四处游历,也算有些见识,怎得还总是一副畏缩之色,难登大堂...” 龙闰的头埋得更低了,龙王怒道:“想说什么便说,如此扭捏,惺惺作态,像什么样子?!” 龙闰被他父亲一吼,吓得连忙跪了下来:“父,父王,儿臣...儿臣...” 龙王愈加不耐烦,将手边的杯子砸在地上。 “孩儿已经有了心悦之人,不想娶其他女子为妻!”龙闰终于鼓足勇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显然让龙王和躲在门外偷听的我都颇感意外。 “哦?”龙王微微眯了眯眼:“那是好事啊,不知吾儿属意的是哪位姑娘?为父可曾见过?” “见过,”龙闰见父王似乎没有非常抵触,连忙说道:“就是...就是与父王同去寒涧岛的那位女子,她叫阿善,是天界武神宫中的,封号觅波仙子...” “住口!”龙王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吼声震天,连路过的鸟都吓得绕道飞。 龙闰完全没想到父亲会是这个反应,刚刚明明还很支持他。 “爹...”他愣怔地看着龙王。 “你记住,你喜欢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为什么?!”龙闰的语气也少见得强硬起来:“因为她是天界仙子吗?可儿臣瞧得真切,她是名副其实的真龙之身,她天生就属于大海,在这里会比她在九重天上快乐,武神殿下通情达理,若由爹出面求亲...” “你不要再说了!我没有你这么无耻的儿子,明天你就给我滚回龙宫,去法天象地里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出!直到你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为止!” “爹...我不明白...”龙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无比失望。 “爹...”龙闰跪了下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求过您什么,儿臣好不容易有了真心喜欢的人,难道...” 我心里祈祷龙闰不要再说下去了,否则少不了挨他的龙王老子一顿揍。 果然,龙王将龙闰撵了出去,第二日就命人将他绑了回去,还故意从我眼皮子底下溜了一圈,这更让龙闰无地自容,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这两日雨师国的天都是阴沉沉的,看着像是在闷雪,果不其然,到了下午天上便开始飘雪。 皇宫的前门广场上,越妍的尸体还躺在冷冰冰的草垛上,鲛人无暇顾及,他们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岛,又岂会为一个差点害死他们的叛徒殓尸,龙王自然也不肯管,他在与雨师国诸位大臣商议推选一位新任国主。 鹤青差天兵来问我的意见,我说:“烧了吧,骨灰撒到海里。” “等一下,”见天兵就要动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说:“我来吧。” 想着这一路的陪伴,想着她好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想着她悲惨的身世,身前没有感受过多少善意,死后更是无人问津,她身负鲛族和龙族的血统,但两边都视她为异类,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以泄愤。 联想到自己,若不是师父将我捡回去,我现在的处境又能比她好多少?无非是在险恶的人世间周旋,在一次次的利用和背叛中苟延残喘罢了。 念及此,我不禁感怀泫泣,落下两行泪,不知是在哭越妍,还是在哭自己。 鹅毛大雪中,黑烟滚滚,火光滔天,越妍的绝世容颜和曼妙身姿很快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真是一抔黄土一抔恩怨,一缕青烟一缕幽魂,也好,了了这牵扯,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 天兵将她的骨灰装入瓦瓮中递给我,我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接,只说:“找一处干净的海,撒了吧。” 我转过身,不知何时,洛梓弈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那眼神仿佛是在催促:“该走了。” 我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经过,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 朝殿前,苡安披着红色斗篷,勾着鹤青,两人似乎在亲昵地说着什么,我心里嗝楞了一下,虽然鹤青脸上淡淡的,看上去兴致并不高,但似乎也没有往日那般反感和厌恶。 一百九十九、魔刀錾月 他们朝我这边走来,不知为何我下意识躲了起来,又从心底里鄙夷自己这种行为。 我坦坦荡荡,为何要躲? 苡安似乎是瞥见了屋檐下的我,索性扑到鹤青身上,一把抱住他,勾着他的脖子说:“太好了,鹤青哥哥,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我太高兴了,我发誓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做你不喜欢的事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天后娘娘的,好不好?” 她挑衅似得冲我笑,笑容分外得意。 我转过身靠在墙上,感到有些脱力,整个人都在发抖。 “带我走吧。”我回头对洛梓弈说:“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洛梓弈的眼睛亮了亮。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支立起来,说:“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然而这世间之事,每每却总是事与愿违。 我倚在门框上望着宫门出神,这时,景义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姐姐,你不跟我们去寒涧岛吗?” 我看到洛梓弈跟在景义身后,这话显然就是他教他说的。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原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打算用越桑的身份活在世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说此刻我也确实无处而去,没有理由拒绝,但和鲛人一起生活,显然风险太大了。 “去嘛去嘛,族人们很感激你救了他们,而且他们都不知道大哥哥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奉他为首的。”景义缠我缠得紧,无奈我只好说:“景义乖,你先去收拾东西,我有话要问他。” 景义这才不闹了,但仍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还对我喊:“要来哦。” “为什么是鲛人?”我看着洛梓弈:“不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吗?为什么非要和鲛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想你的人生只是无意义地虚度,我想告诉你离开武神宫,一样能救世济人,鲛族刚刚经历一场磨难,帮他们重新站起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洛梓弈嘴里说出来的。 我忽然有几分动容,他是真的了解我,真的花了心思的。 “而且寒涧岛比较偏僻,若是布置妥当,藏个几十年不被发现,应该不成问题。”洛梓弈又说。 “好,”我点点头:“你说服我了。” “你同意了?”洛梓弈眼中的光亮更明显了。 “先试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余生还有很长...” 洛梓弈抿了抿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我看得呆了,这家伙笑起来也不丑嘛,之前干嘛总是板着个脸。 “呐,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吗?以后可不止天界的人会来找我们,还有魔族,甚至龙王都有可能会派人来找我们,还有冥界你的那些属下...以后我们的麻烦可能会很多。”我耍了个心眼,以退为进试探他。 洛梓弈握起我的手,深情地望着我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我有些尴尬,试图挣脱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阿善!阿善!”这时,南宫明急匆匆跑过来,见到眼前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连忙抽回手,故作镇定道。 “殿下...殿下他...”南宫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鹤青怎么了?”我一下严肃起来。 “他一个人去追烛龙了!”南宫明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什么?”我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知道烛龙的下落?” “是苡安。”南宫明说。 这让我想到了昨日的场景。 我虽然倾向于认为这是鹤青为了得到消息与苡安虚与委蛇,但我的心不容许我这么想,它告诉我不要再给自己虚妄的幻想。 “她怎么可能会比武神宫先得到消息?”我不解道。 “不要小看北溟仙族,他们能屹立至今,和他们在六界散布的势力以及眼线密不可分,时至今日连天帝都还要动用他们力量来洞悉天下事。”南宫明说。 “鹤青去哪儿了?”我有些心烦意乱。 “殿下应该是去了凡间。” “凡间?”我凝眉:“琼华呢?” “她不见了,可能是跟去,慕枫已经派人去找了。” 我不明白鹤青为什么要独自去追烛龙。 难道他是怕烛龙会将我的身份暴露? 找了半天,天兵对鹤青的去处仍旧一无所知。 我知道这时候我只能找一人帮忙。 龙王。 他也有把柄在烛龙手中。 如果他在暗中搅动风云,以生灵为祭,企图复活烛龙的事被抖落出去,那龙族从此也将走下神坛,遭受唾骂,他的半生筹谋也将毁于一旦。 况且龙王要比我,比那些无头苍蝇一样的天兵更了解烛龙。 对于我的到访,龙王显得有些意外,尽管我们暂住在同一宫殿中,但由于我的刻意回避,我们几乎都不怎么打照面。 “稀客啊。”龙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我虽是有事相求,但也没放低姿态,不软不硬地回了句:“打搅了。” 龙王似乎对我并不十分戒备,屏退左右。 “烛九阴的藏身之处?”他看着我:“你是说他有可能躲到人界去了?” 我点点头。 龙王瞳孔摇摆,思忖起来。 “人界或许是有个地方可以让他藏身,”龙王停顿了一下,又说:“想来他可能躲在那里不是一天两天了。” “什么意思?” “烛龙不是凭空出现的,连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归墟中逃出来的,他可是最古老的远古龙,又在归墟秘境呆了这久,那里天地浊气汇聚,只怕这数十万年间他的阴煞之力更甚,怎么可能一点痕迹也察觉不到,唯有躲在一个至纯至净之地,方能掩藏住他身上邪气的...”龙王分析。 “据我所知凡间只有一处能做到,”他接着说道:“银堇山。” “那一带是凡间仙门的发源地,在人界叫做武陵源,据说是个洞天福地,世外桃源,相传梵天圣祖便是在那里坐化飞升的,所以...” “所以那个地方可以净化烛龙身上的浊气...藏身在那里才能不被发现!”我忽然明白过来,一边说一边往外面跑,刚跑出几步,被龙王叫住:“站住。” “就凭你想杀烛龙?”龙王道。 我侧过头,背对着龙王说:“他死,对你对我都好。” “你是想去救武神吧?”龙王又说:“你不要命了?” 我没说话,继续往外疾走,谁知面前的殿门一瞬间齐齐合上。 “你干什么?!”我终于回头面对龙王喝斥道。 “我只是不想你去送死。”龙王平静地说。 “龙神大人,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的语气极尽嘲讽。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管吗?”龙王似乎也失了冷静。 我微微一怔,冷笑道:“那越妍呢?你可曾管过她的死活?” 龙王愣了愣,随即说道:“她不是我女儿。” “什么?”我以为龙王是在否认和推脱。 “我不知道越丘图跟她说了什么,但她比你年纪小,就绝不可能是我女儿,”龙王说:“我倒是听过越丘图在原配妻子去世之后,与一个龙族女子相爱,他隐瞒自己的身份欺骗了她,那龙族女子知道实情之时已怀有身孕,诞下一女后便离开了。” “越丘图向来偏激,他以为那龙族女子是看不起他的鲛人身份,其实她只是不能忍受欺骗罢了,那些鲛人还没走,你尽可去问他们,相信一部分长老是知道真相的。”龙王说得这般肯定,不由得我不信。 所以是越丘图撒了谎,他骗了爱人,又骗了自己的女儿,他亲手哺育了越妍的憎恨,最终却又死在她手上,而越妍到死也不知道她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不自觉浑身颤抖了一下,脚步虚浮,头像炸开一样疼。 此时“叮铃”一声,腰间的三清铃一响,使我恢复了些许理智。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龙王说,也不管我是否答应,径直飞出宫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跟在龙王身后疾走,从宫檐飞掠到山林间。 “你要是想打败烛龙,就跟我来。”龙王根本不解释,只撂下这么一句。 东海烟波浩渺,水汽蒸腾,薄雾弥漫,方圆十里内都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唯有朝阳升起的方向,隐约立着一棵擎天巨树,在一个仅有方寸之地的孤岛上。 我立在崖上,看着巨浪翻腾,敲击拍打着山壁,雨师国海岸线绵长,我不知还有这么个地方。 “月桂?”我想起在月神宫中见到的树,与眼前的似乎有些相似。 不过那月神宫中的那些神桂,都不能有眼前的这般参天蔽日。 龙王面向月桂,缓缓抬起手,只见海面开始频繁震荡,水下,一股不亚于火山喷发的能量似乎在酝酿。 碧波涟漪逐渐转化成急转的漩涡,一柄黑色的弦月状的飞刃从漩涡中升起。 我认得这把飞刃,我入天神院第一天就见过。 这是与鹤青的神剑法华,洛梓弈的鬼刃岑缨齐鸣的三大法器之一,魔刀錾月,是前月神舒望的法器。 没想到錾月刀居然在龙王手上。 “这是月神传给你娘的,现在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了。”龙王说。 “夜漓,”他忽然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虽然你娘的死和我有莫大的关系,但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 “是,你只是更爱这龙神的名号。”我冷冷地说道。 “我想让她跟我走的,”龙王面露悲痛:“可她不同意,她非要去打一场赢不了的仗。” “你倒是带着整个龙族飞升,凭什么让...”我还不习惯称呼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母亲’,临了改口道:“凭什么让叶心公主放弃她的族人。” 錾月从一个巨型的弦月缩小成普通弯刀的大小,它像是有生命一样围着我飞转,一开始是尝试靠近,刀上的魔气与我体内的气息接触后,相融共振,那种小心的试探也变得更为活跃大胆起来,随之摇晃的山石,翻滚的海面,天上的流云,林中的鸟兽,周围一切的躁动逐渐平息,红日冲破迷雾。 从一刻开始,錾月正式认我为主。 錾月刀上的灵力和魔气温暖而又熟悉,且交织在一起,共存共生,毫不违和,与我佩戴的引魂珠互相感应,我顿感身上涌出无限的力量,十分受用。 我得了刀,急不可耐地奔赴凡界,冷不丁一个幽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洛梓弈颀长的身形出现在眼前,乌黑的头发半批在肩上,脸色还是那般病态的苍白,紫灰色的林雾让他的表情忽隐忽现,只深邃的眉眼和泛红的眼眶始终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你还是,要去找他?”良久,洛梓弈终于开口了。 “不是...”我连忙否认:“我不能看他一个人去送死,等我救下他,就跟你走,你信我,好不好?” 我垂下眼帘,竟有些不敢直视洛梓弈的双眼。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洛梓弈满眼幽怨和失望:“若我执意不让你去呢?” 我心神一颤,但并未有丝毫动摇,瞬间在心里盘算起我与他对阵的胜算来。 錾月刀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心意,先我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抵住了洛梓弈的脖颈。 我吃了一惊,洛梓弈却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又抬眼看向我。 “回来!”我低声呵斥。 錾月抖了抖,没趣地飞回我身边。 而洛梓弈什么都没问,他甚至没问我刀的来历。 “你,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救人,况且此事本就和龙族有关,”我断断续续地解释:“我,我发誓,至此之后,再也不会与这里的人事发生任何牵扯,这世间的恩怨也都与我无关了。” “这是真心话,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恨谁,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来就要背负这么多,我...”我忽然哽住了,喉间涌上一股酸涩。 “好,”洛梓弈顿了顿,眼眶更红了:“我在寒涧岛等你,别食言。” 两百、银堇山 银堇山山高万仞,下有深潭,名曰空桑,幽冷碧寒,清凉彻骨。 我赶到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夜色正深,星汉无语,林风簌簌,银堇山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不像是两个有超神级别修为的在此打斗。 莫非烛龙闻到风声又逃了? 不可能,六界没有比此处更适合他藏身的了,他总不能躲上天吧?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若摸黑一点点寻找,只怕是到天亮都寻不遍整座山。 别无他法,我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山了。 此时月悬中天,清晖普照,山中密林繁茂,头顶枝丫树影交错映衬,仿佛一张网一般,给人一种压迫感。 未免打草惊蛇,我也不敢使术法,只用双脚老老实实地往高处攀去,但天上下了点小雨,是以青苔路上有些打滑。 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银堇山定然是不寻常的,怎得连些许鸟鸣兽啼也听不到,除了山风和瀑布的水声,山中几乎一点动静也没有。 尽管如此,我却总觉得周围有一双眼睛时刻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从我踏入银堇山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了。 走了半晌,我忽感困顿,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稍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极速下落,期间身体不断与山石树干碰撞,身上无一处不痛,滚了好一会在撞上一块巨石,这猛然一撞击虽然差点将我撞晕过去,倒是也因此止住了下落之势。 一阵酸疼袭来,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赶忙闭上嘴,只敢小声哼哼,满头是汗,正要伸手去擦,不料甫一动弹,身下就传来一阵卡拉拉的响动,猛然一沉,又开始向下疾落,慌乱之际,幸好我眼尖,见到崖上有一根粗藤条,奋力一抓,然后用尽浑身力气抱住,这才勉强稳住。 大晚上的,腾云驾雾之术也不好施展,不得已我在藤条上荡了一会儿,我瞥见下方有个山洞,于是纵身一跳,堪堪落在洞口,而旁边就是悬崖峭壁,我本就惊魂未定,只是看了一眼,便吓得呆住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幸好有人从身后拉了我一把,转头我就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对方似乎接不住我,只得顺势向后倒,双双滚落在地,我不禁“诶呦”一声,嘴瞬间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我定睛一看,眼前的不就是鹤青吗?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浑身都湿透了,唇边有血痕,衣襟破了,手上身上都有伤。 掐指算来他到这里已有几日了,看来是已经和烛龙正面交锋过了。 鹤青直勾勾地望着我,眼角眉梢荡开温柔,我心头一颤,仿佛一丝电流流过。 我已经好久没有与他这般亲近了,而此刻鹤青就在我眼前,我能清晰得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我挪开眼,鬼迷心窍地抬手,抚了抚他的嘴角:“你受伤了?” 再与鹤青对上眼,我才反应过来,这亲昵的行为过于理所当然了,不由得动作一滞,抽回手来,一丝若有似无地情愫掺杂进周围的空气中,不受控地发酵,蔓延。 “你,你怎么来了?”鹤青有些激动,拼命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又是担心又是欢喜。 “我...”我想了想说:“我当然是来杀烛龙的。”说着,心旌又是一荡,脸颊不可抑制得变得滚烫,呼吸也急促起来。 “先,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吧。”我上手便要去脱他的外袍,鹤青虽有些意料之外,但也没有推脱。 他伤得不轻,腹部有三道很深的龙爪印,我将我带来的一些伤要给他敷上后,又撕下衣角替他包扎。 细雨蒙蒙,月色如银,我双手环抱着鹤青,心砰砰直跳,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我俩的神色顿时都有些不自然。 我确实变了,再不是那个能自然而然从他口中夺食的小鲤鱼了,我们都变了。 山洞外暗云翻卷,两侧山峰嶙峋怪树横亘,叶木沙沙作响,为这份缠绵的氛围平添了一丝紧张感。 “你是不是中了烛龙的圈套了?”我继续查看鹤青的伤势。 “确实是我大意了,”鹤青羞于启齿道:“我早该想到,烛龙已经在银堇山躲了一段时间,那这里差不多就是他的老巢了,他定然是加以防范的,我被他设下的结界所困,遭到了偷袭,所以受了点伤。” “受了点伤?”我发现鹤青的腿上也有一大片血迹,心里一揪:“我若不来,你可能就死了!” “嘘!”鹤青又捂住我的嘴,低声说道:“他就在外面。” 烛龙就盘桓在这座山上,伺机随时弄死他,他一个人浑身是伤,孤立无援,也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 他可是天界武神,是往日至高无上的存在,如今却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的心更痛了。 我撩起他的裤腿,这次鹤青不经意地往后缩了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鹤青的腿比腹部的伤还要重,像是被山石砸,血肉模糊的,他刚刚怕不是一瘸一拐来救我的,若非他上神的修为,这条腿只怕早就保不住了。 “是烛龙设下的山崩地裂的陷阱,”鹤青尴尬地挠挠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怪我,是我不小心冒进了些,没想到他兵败逃亡,还能有这番心思。” “阿善,整个银堇山现在都是烛龙布下的陷阱,进来可就出不去了。”鹤青担忧地望着我。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迅速涌出,大滴大滴地滑落。 鹤青见我哭了,愣了愣,转而更为慌张:“你...你别哭啊,我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没想离开,”我盯着洞外,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他!” “阿善。”鹤青从身后抱住我,抚平了我的戾气,我身子犹如触电般微微一颤,靠在他发烫的胸口,透过薄薄的衣衫,肌肤相贴,鹤青的气息吹进我的脖颈,又酥又痒。 “阿善。”鹤青揽过我的肩膀,一遍遍在我耳边喊着我的名字,手指轻柔地抚上我的脸,慢慢将我的头转向他。 鹤青情意绵绵地望着我,双颊似火,眼波摇曳,如春水乍破,我有些呼吸不畅,脑海中一片迷蒙。 鹤青低头,越靠越近,眼看着就要吻上来,忽然头一点,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晕了过去。 “鹤青?”我一摸他的额头,火烧火燎得烫,原来是发烧了,怪不得这副模样。 我给鹤青输了些灵力,他的脸色稍缓,原本皱着的眉眼舒展开来,似乎颇为受用,又给他喂了颗百草丹,虽然这只是最普通的仙药,对他的伤没什么大用,但聊胜于无吧。 鹤青枕在我的腿上,偶尔会浑身发冷,颤抖不已,或是说胡话,我只得抱着他取暖。 一整晚我都不敢合眼,祈祷烛龙不会发现我们,好在这个山洞很隐蔽,我若不是恰好从高处掉下来,只怕也发现不了,鹤青也在周围设了障眼法,所以虽然我时不时会感到强烈的龙息萦绕这个山头,烛龙却始终没有发现我们。 直到晨曦未明之时,我才忍不住稍合了合眼,再睁开,发现天已大亮。 但我却没有看到鹤青的身影,我连忙冲出山洞,见鹤青在不远处的崖上打坐疗伤,莹莹灵光护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见到我,连忙从崖上下来。 “你醒了。”鹤青道。 “嗯。”想到昨晚,我难免有些局促。 昨夜到的时候天色已晚,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今日才发现这银堇山还真是个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美轮美奂的妙地啊,端的是“云雾分青嶂,潺湲润翠微,丹崖削奇峰,涧壑藤萝密,瑶草奇华锦,翠柏松长青。” 怪不得梵天圣祖都是在此处坐化飞升的,当真是人间仙境。 若能在此长住倒也是不错的。 “你在想什么?”鹤青冷不丁问我。 我回过神来,掩饰着自己那点小心思。 “我,我是在想烛龙不杀我们,也不放我们走,难道是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我的猜测是他虽然从归墟逃出来了,但他的功力并没有完全恢复...”鹤青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势说:“烛龙真实的实力,可能远比我们看到的更为可怕。” “难怪...”我喃喃自语。 “难怪什么?”鹤青问。 “你没感觉到吗?”我说:“烛九阴此刻不在山中。” 我和鹤青同时望向被结界隔绝的苍茫,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烛龙以受海难而死去的生魂为食,冲破幻境的束缚,逃出归墟,但他到底被困了上万年,元神受损,五内俱伤,道行消尽是极有可能的,也不会马上就复原。 所以他需要吸食更多魂魄!而银堇山恰在凡界,他不用等受难的渔船经过,岂非是要多少有多少! 此时此刻,山下的那些村庄,那些凡人怕是都遭了殃了! 鹤青飞上半空朝结界打出一掌,企图打破禁制,但一来他受了伤,二来这烛龙设下的妖族禁制并不是那么容易破的,是以他非但没能破阵,还被阵法打了回来。 我唤出錾月上去助他一臂之力,鹤青见到我的法器,着实愣怔了一下,接着也祭出法华,飞身回掠,尽最大气力挥舞一剑。 集刀剑合璧之力,结界终于破了,我松了一口气。 想来烛龙应该也会很快感应到,所以我们更要加紧占得先机。 鹤青揽过我的肩,我环抱着他的腰,用最快的速度飞下山。 果然山脚下离得最近的村子已经遭到袭击,村中空无一人,甚至没有活物,唯有袅袅炊烟,转动的水车,地上小孩子们的玩具,预示着这荒村中前不久还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 刚刚在山顶时明明晴空万里,云蔚霞起,这会儿下了山,天色却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天空一片蓝紫,漫天的乌云也呈现出一种妖冶的紫黑色,周围处处透着诡异。 明明并无凶禽猛兽,也没有能兴云吐雾的妖魔,但村中的气氛却让能让人无端地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我与鹤青又在附近搜寻,机会转瞬即逝,这一次必不能叫烛九阴再躲回深山中去。 这时,安静的村落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面前成片的草屋中窜出来一个农夫,只见他浑身冒烟,像被开水烫过一样,整个人都在融化,皮肤发白浮馕,仿佛在水中泡了几个月,都泡脱皮了,定睛一看,此人的面皮真的在剥落,我被这突如其来一幕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幸好鹤青拉了我一把,那人才没扑到我身上,而是直接化成水雾消散了。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消失在了眼前,吓得目瞪口呆,手脚仿佛灌了铅一般僵直好久,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 “小心!”鹤青忽然拉着我向后跑,只见那个农夫冲出来的地方忽然雷光环绕,,一道白虹冲天而起,在耀眼的炫光中,一条巨大的黑龙升空,那黑龙齿爪都极为锋利,背上的鳞片片竖起,犹如锯齿一般,随之一股黑气喷涌而出,将半边天都染黑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烛龙的真身,他身上没有那些远古龙脖颈上奇怪的肉球,和现在的龙族样貌差别不大,只是龙身极长,十分庞大,遮天蔽日的那种,却很灵活,能敏捷地伸缩游走,双目呈幽蓝色,犹如鬼火,触须迎风张扬,口中发出低沉地呜鸣。 烛龙俯冲而下,直接压塌了一片草屋,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大跨步向前奔跳,却还是没躲过,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飞。 眼看躲是躲不掉了,我和鹤青同时从废墟中起身,亮出武器准备迎战。 烛龙张开巨口,口中凝聚着龙焰喷吐出来,几个村庄顿时化成一片火海。 我迎着热浪,驱动錾月划向烛龙,试图冲破烛龙妖气的威压,只不过他的修为远高于我,一下就挡住了我的攻势。 另一边鹤青张开蓝莲业火朝烛龙甩去,瞬间将他点燃,我也乘机抵挡开烛龙的妖力场,旋动錾月刺向他的脖颈,谁知刚被蓝焰堙灭的黑火立刻复燃了,两厢逐力,烛龙的妖力源源不断地流出,他仰天长啸一声,黑气激荡炸开,向四周辐射,方圆三里内顿时化成一片焦土,蓝莲业火也立刻消耗殆尽。 二百零一、黑龙传说 鹤青也被这股气旋震落,重重砸到后方的草屋上,烛龙还想乘胜给予致命一击。 “烛龙!”我朝他高喊:“此番大动干戈,你的行迹已经暴露了,天兵不多时就会杀到!” “你说你出来干什么,你就应该呆在那个阴沟里,永不见天日才是!现在好了,你的末日到了!” 我叫嚣着,吸引烛龙的注意,他果然调转枪头向我袭来。 可惜我刚得法器,与錾月的默契还需磨合,屡屡进攻失败,害錾月替我挨打。 一缕黑烟从天而降,烛龙化成人形,一拳精准地击在錾月的刀身上,将其打飞,接着一个箭步冲上前扼住我的咽喉。 “阿善!”鹤青急吼。 “我,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不要,垂死,挣扎了,没,没有,用的。”我试图摆脱控制,却发现自己全身经脉被其妖力所封,动弹不得,却仍挣扎着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末了还扯了扯嘴角。 烛龙冷笑:“没关系,等我把你俩的元神吞了,那些天兵天将,就不足为惧了。” “一个天界武神,上神之尊,一个身负妖魔神三界真元,到时候我就可以真正复活了。” 我发现烛龙的面目不像之前那般模糊了,甚至能依稀辨认出五官。 “本来我修复元神的最后一步,是地窖里的那几百个鲛人,既然你们把他们放了,那就由你们来代替吧!”烛龙说道,将他那张可怕的脸凑了过来。 我表面平静,内心早已狂叫。 “住手!”鹤青提剑,拖着伤体飞身来救。 他的腿和腹部的伤本已止血,这下又裂开了,脚也跛了,如此,又哪能是烛龙对手。 “哈哈哈哈哈...”烛龙狂笑不止,仿佛折磨人是什么愉快的事:“还真是深情厚谊啊,一个两个上赶着送死。”他乖张戏虐道。 他根本没将伤重的鹤青放在眼里,轻飘飘隔空一掌就将鹤青逼退十余步,血痕浸透绷带透出外袍,但烛龙却面露讶色,显出几分忌惮来。 这一击和“翻云掌”有些类似,以水火土三属术法模拟流云之力,看似飘忽无力,实则势力万钧,哪怕是寻常仙家中的高手若是接这一招,都只怕是要内息紊乱,脏腑颠倒,经脉崩裂而死,而鹤青受伤如此严重,却只是退了区区这十来步。 烛龙登时杀气大作,鹤青挥舞法华,剑气画莲,同时张开烨火文华,素裳鼓舞,真气如潮汐般涌出,碧光犹如海浪般奔流汹涌,将烛龙团团围住,蓝莲绽放,远比他对付洛梓弈那次要盛大得多。 烛龙自不会坐以待毙,无论鹤青阵法有多高明,但他到底受了伤,灵力不济,他就是不惜用自伤的方式硬闯,亦能冲破阵法。 转眼间,烛龙又化出龙身,朝天空喷出龙焰,随着冲天火焰与蓝莲阵发出激烈得碰撞,我发现烛龙的身躯竟如墨汁晕染般一寸寸变成了赤色,犹如浑身一点一点在燃烧。 他从一条黑龙变成赤龙! 鹤青身躯一震,向后蜷缩,脸色煞白,终于呕出一口血。 眼看着黑气缠绕,熊熊燃烧的龙爪即将落到鹤青身上,我再也忍不住了,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口吐白雾,真龙之气四溢,爆体而出,纵声长啸,一边扑向烛龙,一边变身,化出龙形,前爪与烛龙相对,妖气激荡,陡然倍增,炸裂开来。 谁知烛龙的双爪如同岩浆般滚烫,我不得已只好将他推开,然而龙爪已然烫伤,冒着白气,滋滋作响。 这家伙居然不惜以妖力为燃料,将自己的全身都蒸腾起来,使对手无法近身,也可能是他本身就有火龙的属性。 为了不落气势,我朝他怒吼一声,互相喷出龙焰,开始时还能两厢逐力,但没过多久,烛龙就稳占上风,火势逐渐压倒我。 我觉得问嗓子都快哑了,火烧火燎地疼,五脏六腑都在灼烧,而烛龙却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妖力一般,用压倒性的内元真气将我击溃。 最终我只得后仰,以避过龙焰的攻击,鹤青多次相助,但在庞大的龙身前根本无济于事,虽能消耗烛龙的内力,分散他的攻击,却也一次又一次更加重他的伤势。 我从他的眼中又看到了焦急,仿佛不是烛龙必须死,而是烛龙必须立刻死,决不能让他活着被抓回天庭受审。 鹤青与我配合,但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渐渐不能顺利躲过烛龙的回击,挨了好几下正面攻击,看着浑身是血的他,我只觉脑袋嗡得一响,全身血液凝结,惊怒交加。 随着妖力慢慢耗尽,我的气息再次变了,体内和引魂珠中存储的魔气逐渐占据了我的身体。 我的龙身也在发生变化,片片青色龙鳞翻转,竟变成黑色,眼睑不受控制得极速翕动,仿佛邪灵附体一般,不多时,我竟变身成了一条入云黑龙,身长都长了不少,直冲云霄,横跨九天,黑气缭绕。 这一惊变将烛龙都看呆了,鹤青错愕片刻,表情愈加严峻起来。 我忽然想到那个黑龙传说,想到自己也出身东海。 黑龙真的降世了。 原来那传说中带来灭世之灾的黑龙,难道是我自己?! 解锁黑龙形态后,我的内元真力暴涨,辐射范围远超烛龙,他居然畏战了,夹起尾巴就飞往山上去。 我哪里能叫他逃走,示意鹤青到我背上来,驮着他飞追而去,掠过茂密的枝叶,冲天而上。 虽然山下的村落都被烛龙伏击得死伤殆尽,但从极远处的山脉上还是能看到云顶之间,一红一黑,两条巨龙游弋缠斗在一起。 鹤青纵身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向烛龙劈下致命一剑,剑气翻飞震荡,形成无数比风刃更有杀伤力的气旋,剑气凝结,进一步扩大成一把更为巨大的剑,居然将山壁避开一道口子,而这一件也终于打中烛龙,将他击落,沉入空桑池中。 烛龙怪叫一声没入池水,原本平静的池面掀起巨浪,惊涛翻叠,雪沫喷舞,强有力的龙尾横扫,将鹤青拍了下来,接着迅速沉入池水,瞬息间池水恢复平静。 我降落在池边,担心鹤青,却又不敢靠近。 他风尘仆仆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疾步奔向我,我却十分自惭形秽,怕他被我的样子吓到,怕他觉得我是怪物,于是拼命朝他低吼,想将他赶走,但鹤青不为所动,缓缓向我伸出手道:“别怕,没事了,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强烈的龙息朝他喷去,他仍是不退,我只好朝后退缩,一边继续嘶吟。 “阿善,别再推开我了,”鹤青满身是血,颤抖着靠近我:“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滴落,等回过神来我早已泪流满面,主动凑上去,蹭了蹭鹤青的手表示亲昵,他终于笑了,眼含泪花。 “不知道他死了没有,”鹤青转而严肃地看向空桑池:“等我下水去看看。” 我连忙阻止,表示他受伤太重,再水下更不是烛龙的对手,还是由我去,虽只是低沉的呜啼,但鹤青好像听得懂似的,犹豫片刻一把抱住我说:“那你小心点,以防他的陷阱。” 我点点头,转身冲入水池。 池中哪有烛龙的影子,我震惊于空桑池的深不可测,连烛龙这样的巨物都能全部吞没,且难寻其踪。 我忽觉腹传来一阵痛感,一道暗流形成的水柱击中我,疼得我头晕目眩,龇牙咧嘴,一串串狂吐泡泡,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下方竟有无数暗流漩涡形成方阵,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墨色的水流将池水染黑。 而水底的激流阵启动了,我就这么在目不可视的情况下遭到了埋伏,甚至都无法反击。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切都是烛龙的阴谋,他既能设伏,就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我要对付的不是这些陷阱,我要对付的是他,只要将他除去,这些障碍根本不足为惧。 “噌”地一声,我仿佛听到我的心弦拨动,又像是《安灵曲》和三清铃同奏。 登高望远波浪小,凌空始觉海波平。 我就是我的全部,我在世界在,我灭世界灭。 一瞬间,我发现我能看到生命的流动,哪怕是极细微的水中浮游,能看到水草在这暗无天日的池底也在拼命汲取太阳的光辉,我能看到能量流动的路径。不是用这双眼睛,而是用我的心。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把我打开了一个新的境界。 我感受到在水池深处,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团聚在那里,虽然它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但仍然蠢蠢欲动,它觊觎我的力量,想将我吞下,来疗伤以及破镜。 正是因为其贪婪,让我很快注意到了它。 在那里!烛龙必定在那里! 我奋力一游,突击猛进。 烛龙显然是没预料到我能发现他,惊得激起一池水,池底淤泥搅动,原先墨色的池水猛然间倒流回烛龙的体内,我又隐隐约约能看见东西了。 只是我不知道在水中我应该怎么对付烛龙,我想学他的样子调动暗流形成漩涡,但不太成功,龙焰也使不出来,只得与他短兵相接,近身互搏。 烛龙死死抓着我,与我扭打在一起,尖利的指甲刺破我的龙鳞,直扣到肉里,疼得我止不住狂啸暴怒,一丝血洇出,在水中弥散开,打斗十分激烈,没过多久我就遍体鳞伤了。 看着身上的龙鳞片片剥落,我再次被愤怒迷了神志,水流在魔气的催动下变得听话,随我心仪而动,而那些鳞片在水流的激荡下疯狂旋舞,终于在水中形成了同样的漩涡,在充分蓄力后齐发,终于变成了刺向烛龙的致命武器。 大量鲜血涌出,水再次变得不再透明。 “阿善!”岸上的鹤青正在焦急地呼喊我。 我发现力竭后重又变回人形,并且在没了龙水中呼吸的本事后迅速下沉。 随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捞上岸,我这才得以大口呼吸。 我与鹤青浸泡在血水中,激动得抱在一起,被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我和他越拥越紧,像是要嵌入彼此的怀里,然后融为一体似的,鹤青的鼻息拂过耳廓,双方滚烫的身体使得身上水汽蒸腾,氤氲缭绕。 不知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几番劫难的委屈,汹涌的情绪再难抑制,我禁不住大哭起来。 我就这样哭着和鹤青拥吻在一起,他的唇贴上来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眼泪,细雨,池水,化作一摊潋潋水光,淹没了我,周围的世界褪去了颜色,只剩心中一片淋漓,唇齿交融间,细细琢磨,这醉人的感觉,触及内心最柔软的位置,让人渴望更多。 “阿善,阿善,不要走,不要离开我。”鹤青在我耳边呜咽,这让我怎么受得了。 我们都如此贪恋这片刻温存,舍不得放开怀抱,仿佛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在彼此这里走到了安慰和归属。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们都累了,气喘吁吁地趴在岸边,彼此相视一笑,过了片刻一丝忧愁又爬上眉间。 此时,上方天光乍泄,很是刺眼,兴许是感到一丝恶意逼近,錾月居然未等我号令,自己冲了出来,只听“铮”得一声,刀锋抵上了一支青钢色长枪。 我瞪大了眼睛,抬头一看果然是宁喻。 与他并肩而立的则是苡安和杨天佑。 宁喻还是那般嚣张偏狭,不过这一次狂妄中多了一点兴奋,目露精光,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觅波仙子勾结魔族,修炼魔功,来历不明,身份存疑,如今看来,证据确凿,来人呐,给我抓起来,带回天庭细查!”宁喻呼喝道。 每当他耀武扬威之时,他的大小眼总是特别明显,看上去十分狰狞。 我忽然笑了,怪不得苡安在透露烛龙的藏身之处后就消失不见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二百零二、帝君 “宁喻,你敢动她!”鹤青双眼通红,几绺湿漉漉的青丝耷拉在脸上,略显凌乱。 而我已经没有气力再驱动錾月了,所有反抗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宁喻狠狠抓着我的头发,狞笑道:“武神殿下,这可不是你执意要救云华公主那次,当初天帝陛下或许是可以体谅你对妹妹的爱惜之情,不降罪于你,但她可是魔,是灾殃,是邪祟,是祸端,是罪恶,殿下莫不是忘了,势不两立,你要逆天而为吗?” 鹤青在泥塘里匍匐,挣扎着爬向我,一把银斧横在他面前。 杨天佑冷着脸,居高临下道:“殿下,觅波仙子虽效命于武神宫,但也万不可徇私包庇,不如让宁执事带回遣云宫,若能查明情况也能为她正名,必不会冤枉了她。” 那银斧有些眼熟,应该就是那日广成君元昊从天神院借走的那把。 看来这些年,杨天佑不止有一个舅舅教。 得了劈山斧他就能去救他的母亲了。 “鹤青哥哥,你受伤了,还是先回宫吧,让我来照顾你。”苡安蹲下身,凑到鹤青耳边说。 而此刻我和鹤青满心满眼只有彼此。 “阿善!”鹤青呼喊,声音中充满了不舍和悔恨。 “鹤青!”我拼命俯身向前,试图扑向他。 “够了!”苡安推开鹤青。 “别动!”宁喻掐着我的脖子,威胁道:“你们要是反抗,那就是坐实了罪名,且罪加一等,下官不想与武神殿下大动干戈,若打起来一个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可怪不得别人!” 宁喻招来一众执法天神按住鹤青,我失声尖叫:“放开他,你们放开他!” 他是我虔心敬奉的神明,我看不得他受辱。 “阿善。”鹤青闭了闭眼,以几不可见的方式微微颔首。 我心下了然。 他是想让我独自逃走。 可这一逃,我和他就真就回不去了。 鹤青惨然一笑,又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我仿佛能听到他的催促:“走啊!快走!” 我与鹤青心里清楚,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了。 终于,我仰天长啸,化身成龙,冲破桎梏,飞上九霄。 “黑龙,是黑龙!黑龙降世,末日在劫!”在场的都被我的真身震慑住了,直到我腾至云端,犹自惊叹。 “追!追!给我追!抓活的!”宁喻暴跳如雷。 一众执法天神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御剑腾云,却哪里还能看到我的影子。 其实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走的,我仅存的真元内力几乎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了,只能将身体和心神全部交付给体内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魔气。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 我尚存有印象的最后的一幕是鹤青挡在宁喻、杨天佑前,回头,含泪微笑着望向我。 而后我的大脑便一片混沌,我是被疼醒的,先前剥落的鳞片犹如疥藓,斑斑点点,让我身上没有一块好皮,有的甚至已经流脓发炎,火烧火燎地疼。 再睁开眼之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荒山,周围怪石嶙峋,砂砾飞扬,看上去荒凉又贫瘠,只有那火烧不尽的野草从石头缝顽强地钻出来,天边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紫红色的光晕,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仿佛身处异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这荒山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山壁后时不时还传来凶兽的嘶鸣,我不禁诧异,这鬼地方竟还能有活物?吼声此起彼伏,在山石间回荡,着实渗人。 我正苦恼身上的衣服太单薄,无法见人,转而一想,这鬼地方应该没有人吧,又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天上忽然降下一道惊雷,正击在我面前,直将一块巨石劈成两半,吓我一大跳。 若我再往前多走两步,岂非脑袋开花?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我只觉身后闪出巨大光亮,惊得我眼睛都直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地上焦黑一片,一前一后两道雷电,离我都不过十步之遥,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之前为了对付寒修,不得已引天雷加身,可是让我吃了好一番苦头。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激怒老天爷,惹得上苍震怒,惊雷频降? 远处的不知名凶兽又发出一声嘶吼,音波震荡,敲击着耳膜,振聋发聩。 那凶兽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叫声也更清晰了,听着有些耳熟。 但此刻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天上的雷电仿佛是仙人设下的五雷阵,一直追着我劈,我只能撒开腿一路狂奔,每每都是差一点就被击中了。 我一边跑心里一边咒骂,我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这贼老天,世上这么多恶人你不去惩罚,我已经这么惨了,还要让我糟这罪! 一直不知道跑出去多远,身后的雷击才算停了,我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越发奇怪,这破岛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雷击,怪不得植被稀少,光秃秃的。 莫非是有上神在此渡劫? 我侧耳聆听凶兽的咆哮,忽然眼睛一亮。 是西海雷鼋!我这好死不死,竟逃到雷鸣山来了! 忽然,一个诡异的画面从我眼前闪过,像是过去那段空白的记忆浮现。 画面中的我化身喷火恶龙,在东海一带的肆虐,一路袭击不少岛屿,所到之处一切皆化成火海,岛上的住民尖叫惊呼,四处逃窜,有些身强力壮的还想对我发起攻击,却哪里是我的对手,我挥舞利爪,将那些住民打得口吐鲜血,然后又开始疯狂喷火。 我看到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我面前大哭,不禁愣了愣,行动迟缓下来,可最终被恶念蒙蔽的我还是举起了龙掌... “不要!”我大喊一声,然后硬生生将自己从记忆中拉出来。 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 是我的梦吗? 我突然有些后怕,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连翻的打击和惊吓使我的神志逐渐模糊,接着就又晕了过去。 期间我好像醒过数次,但都昏昏沉沉的。 与烛龙一战,我消耗太多,难以为继。 过了不知多久,我感到有一个湿润和柔软的东西在脸上磨蹭,睁眼一看,雷鼋蹲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舔舐着我的脸。 我被它弄得满脸唾沫,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忽觉口渴难耐,勉强支立起来去找水源,却听岸边传来对话声,连忙躲了回去,悄然藏身山石后。 但见那千层雪浪势连天,万叠烟波滔白昼,两位神仙踏云而来,在雷电交加中谈笑风生,登上险峰然后一路而下。 其中一个紫面,红发,虬髯,身披凌云绫,脚下生火,头裹顶巾,脑后挂着两个纽斯金环,身穿橙红色滚边短褂,腰系一条银丝祥云纹宽面腰带,下面是白绸短围裙和纻丝短裤,露出黝黑的膝盖,眉毛极为浓密,眉尾飞扬,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煞。 我不认识这天人,他身边的那位身着青衣褐袍的那位我却认得,居然是永晟帝君。 帝君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我惊讶捂嘴。 那帝君身边那位外形奇特之人,必然就是雷神了。 我转而想起天界雷火二神乃是永晟帝君旧部,而风神雨神却是新走马上任的,因而帝君与雷神走得近些也不足为奇。 雷神找了一块岸边巨石,盘坐在上面,翻掌向天,迎接天雷洗礼。 原来他是来此修炼,破境飞升,重塑九重金身的,而帝君显然是在为他护法。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拉扯我,回头一看,是雷鼋。 “别闹!”我朝它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但他还是不断撕咬,试图将我拖走,我甩开它几次,雷鼋却仍锲而不舍地坚持。 忽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直劈在我头上,我满脸漆黑,口中吐烟,头发如同鸡窝般炸开,再次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然后我就又开始做那个梦,那个血腥杀戮的梦,梦中的我在内心呐喊,我希望有人可以阻止我,让我停下来,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 我被梦魇住了,直到一股异香飘来,刺激着我的口鼻,我才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殿内,床边轻纱薄幔,案上焚香袅袅,清雅素净。 我不免戒备起来,毕竟这世上值得我信任的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想要我命的。 我环顾四周,见并无人看守,一咕噜翻身下床,悄悄潜出寝室,屋外琼香缭绕,宙宇清平,琪花瑶草,金阙栋梁,远处灵山仙境,聚云彩飞虹,瑞霭漫天。 我一惊,我这是回九重天了? 那末这个地方是...我抬头见牌匾:弥罗妙清净紫府。 这里是帝君的宫殿。 完了完了,好不容易逃走,这下又被抓了,不知帝君会不会将我交给天庭。 我得给自己找条生路。 我想逃,但天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大得找不着北,我又一次迷路了,好在帝君喜静,弥罗宫里仙侍不多,减少了被发现的风险。 结果兜兜转转却撞见宁喻带着几个执法天神出现,我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悄悄跟过去,听他们讲什么。 帝君端坐大殿,似乎对宁喻的到访并不感到意外,尽管弥罗宫和遣云宫往日里并无来往。 九曜星君开口道:“堂下哪位仙家,既来谒见帝君,还不报上名来。” 宁喻咯噔一下,面带愠色,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小仙遣云宫执事宁喻,拜见帝君。” 遣云宫以弑神戮仙为名,这两年风头无二,尤其宁喻,更以其雷厉风行的狠辣手段着称,虽然他的仙阶确实不高,但在天界也算无人不识,九曜星君如此说,就是为了下他面子,挫其锐气。 很明显,宁喻是来要人的,开门见山便说道:“小仙得知帝君日前抓了一个魔族,这是遣云宫连日来搜寻的要犯,不知帝君可否将这个魔族交托给我。” 帝君虽不置可否,但观其态度,显然是不同意,任凭宁喻巧舌如簧,痛陈利害,将东荒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个大概,帝君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亦不为所动。 “帝君!”宁喻见他没有要放人的意思,抬高了声音:“她可是夜氏后裔,能驱动錾月刀,有毁天灭地之能,按东荒的传说,她的存在就是不详之征,会带来末世灾难......” “所以呢?”帝君不慌不忙地反问。 “所以?”宁喻愣了愣。 “我以为天庭判断是非黑白,绝无以出身论善恶的道理,就算她是夜氏子孙,也不代表她就有罪。” “可她为魔气浸淫,在东荒沿海逃窜,一路烧杀,这是事实!”宁喻一激动有些失礼,自己意识到之后便退了回去。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原来那些奇怪的画面不是梦,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帝君沉了脸,冷声道:“正如你所说当时她受魔气所控,才会犯下此等罪孽,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长久以来修炼仙法,加上本身是妖,不懂得如何控制自身魔气所致,并非是她的本意,而且若非是她身负重伤,你又穷追不舍,她也不会失控,说起来宁执事,你的功劳也不小。” 宁喻一凛,陡然色变,我心稍安,看来帝君不是妄断之人。 “可她确实杀伤了这么多人,还让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这是事实!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宁喻步步紧逼道。 帝君缓缓说道:“此事我已派雷神前去调查善后,但无论如何,天庭都治不了她的罪,最多是囚禁,同样是关,关在哪里不都一样?” 宁喻顿了顿,话锋一转:“觅波仙子乃是武神座下,听闻与武神关系非同寻常,而武神殿下是您的徒弟,帝君如此护短,莫非是因为...” 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还没等宁喻说完,九曜星君高声喝斥:“放肆!” 帝君波澜不惊,淡然道:“觅波仙子将在巫溪峰寒山洞独自修行,那里与世隔绝,寒冰经年不化,有助于她净化魔气,直到彻底去除,若做不到,那就一直关着,不得擅离,也不能见任何人,如此安排,宁执事可还满意?” 二百零三、长生刀 “这...”宁喻无可反驳。 帝君冷笑一声,提高了声量:“遣云宫的手段本君是知道的,你们想带她回去,无法是想让她受尽折磨,然后强加罪名,屈打成招,别说是你,就是御灵神亲自来,本君也不会放人,我这么说,无非是给天庭一个交代,好让你回去交差罢了。” 言下之意,帝君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不要不知好歹。 宁喻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九曜星君知帝君心意,开口道:“言尽于此,宁执事请回吧。” 帝君既已下了逐客令,宁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后槽牙都咬碎了,也只得抱拳行礼,然后退下。 门帘后的我悄悄舒了口气,却听高座之上,帝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出来吧。” 我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帝君这是...发现我了? “别躲了。”帝君又说道。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从门帘后面走出来。 “小,小仙阿善,参,参见帝君。”我哆哆嗦嗦地欠身道。 “你这小丫头倒是个香饽饽,来我这儿不过三日,就有这么多人来跟我要人。”帝君淡然凝视着我。 “啊?”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装傻充愣。 “你师父玄女,魔君衡武,昆仑山的蕊芝仙姑...” 蕊芝也来了,许久未见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又一年春去秋来,那蟠桃园里的果子都快成熟了吧。 她应该是自己想来见我,并非得了西王母的授意,这位巴不得丢了我这个包袱,才不会管我的死活。 “最让我惊讶的是鬼王,他以鲛族少主之名说与你有婚约,要求娶你,希望我把你放了,还说他会对你负责到底,一切后果由他承担。”帝君不紧不慢地说,眼中似有一抹笑意。 我浑身一抖,原来帝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已看破。 既让我无法与他在东荒生活,我想过段时间,洛梓弈自己就会回冥界的吧。 “当然了,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帝君抿了抿嘴,脸上额笑意更明显了。 我有些尴尬,想到鹤青的伤,连忙问道:“武神殿下他...没事吧?” “他是受了点伤,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想到爱徒的伤势,帝君不自觉皱了皱眉。 看来鹤青伤得不轻...我不免有些担心。 “现在又是这个宁喻...你和遣云宫可是有什么过节?他非要置你于死地?”帝君问道。 “啊?”我犹自担心鹤青,加上刚刚苏醒不久,反应跟不上来。 帝君叹了口气:“罢了,刚刚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先下去吧,准备一下,明日便去寒山洞...” “帝君,”我忽然跪下,叩求道:“在此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你是说青儿,还是那‘鲛族少主’?“帝君摇头道:”不行,本君已应允,在你除尽身上的魔气之前,不许你擅自外出,也不能见任何人...” “不是,”我抬头凝望着他:“不是武神殿下。” 我翻动手腕,化出一把铜色松纹古刀,帝君瞳孔微张,睫毛翕动,显然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听说刑苍曾是弥罗宫的一名神官,是您的部下,他...死在东荒,他的儿子刑廉是我的同窗,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把他爹的刀亲手交给他。” 帝君闭上眼,似乎久久不能平静。 九曜星君见状,忙上前道:“你可知这刑苍是弥罗宫的叛徒!枉费帝君一番栽培!从今往后在帝君面前,不,在弥罗宫中都不许再提...” “那我能否见一见...”我小心翼翼地争取道。 “见什么见!”九曜星君气不打一处来,手舞足蹈地喝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黑龙真身,夜氏后裔,身负魔功...这哪一条,天庭都恨不能将你抓去大卸八块,受天诛之刑,要不是帝君保你,力排众议将你囚禁于此,你早就...” 帝君抬手制止,那星君这才截住话头。 “我会派人去广成宫给他带话,明日他若能来,便叫你与他见上一面。”帝君语气深重地说道。 “帝君!”九曜星君还想阻拦:“刑苍之子怎配踏足弥罗宫!”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去办吧。”不知为何,帝君脸上流露出无尽的苍凉和悲伤,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我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谢过。 刑廉已经知道父亲的死讯了。 多日未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自从断臂后刑苍便有些颓废,现在则是绝望,脸色苍白,面颊消瘦,眼眶凹陷,憔悴得不成人形。 “你的手...”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以至于看到他的左臂仍是空荡荡的,下意识上前查看,却被刑廉侧身避过了,他还有意后退,与我保持距离。 “刑廉...”我有太多话想说,太多事想问,一开口,却只有哽咽。 原来的他虽然怯懦自卑,可也曾是个会爽朗大笑的少年,这些日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可有按时去找巫神疗伤?你没向别人透露她的身份吧?是不是那个什么祁总管又欺负你了?还是...” “是谁杀了我爹?”刑廉无视我的关心,只冷冷问了一句。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谁?!”刑廉吼道。 我怔怔地望着他,欲说还休,当时情况混乱,那个白衣女子所使的术法特殊,我从未见过,又叫她跑了,来不及查证,而后东荒形势更加波云诡谲,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更无暇去追查。 唯一知道的是这个白衣女子极有可能来自天界,也就是说在这九重天上有人不想让刑苍开口,若我将实情告知,刑廉一意孤行要为他爹要报仇,岂不是随时都有被灭口的危险。 刑苍为了见鹤青一面,不惜丢掉性命,却至死都没提起他儿子半个字,甚至没给刑廉留下一句话,这样的爹,不值得刑廉为他牺牲。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心虚,眼神闪躲。 “你就在现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刑廉朝我大喊大叫,声音震得我脑袋嗡嗡的。 我有些整个人有些晕,知觉天旋地转,幽幽地说道:“刑廉,你别那么大声跟我说话。” “那是我爹!”刑廉不顾我的请求,越说越激动,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已经忘记他的样子了。” “你知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能为他正名!我要告诉世人他不是叛徒,我爹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有苦衷的,可是现在呢!他死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刑廉...”我感到体内有一股气息在流窜,弄得我很不舒服,头昏脑涨,几欲作呕。 “就算你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刑廉怒吼:“我爹死得不明不白,如果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追查真相,那这世上还有谁在意他的死,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我忽然感到一阵烦闷,内心汹涌的情绪迸发,脑海中闪过一丝杀念:“我让你别这么大声跟我说话!” 我一把推开刑廉,极其用力,刑廉重重撞在墙上,然后摔落在地。 刑廉似乎懵了,木讷地指着我:“你,你的眼睛...” 我迅速转身,不让他看我的脸。 “你怎么了?”刑廉见我状态不对:“阿善,你...” “莫非传言都是真的?”他问。 “什么传言?”我闻言紧张起来。 “他们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入了魔,才被永晟帝君囚禁于此的。”刑廉的声音都在颤抖,全无刚刚气势汹汹的样子,反倒是面露一丝惧意。 “不是。”我断然否认。 “我只是...我只是在东荒受天地浊气和杀伐之气侵染,暂时无法回天宫,居弥罗宫修行罢了。”我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看,我的内心其实也是自卑的,虽然我不知道魔族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我很抗拒与他们扯上关系。 和所有天界中人一样,我打心底里认定他们就是邪恶的化身,只是不承认罢了。 我担心一旦与魔族有什么牵连,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阿善...你没必要骗我...”刑廉悲戚道。 “我没有骗你。”我一甩头,坚决地说道。 “阿善,是我啊,刑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抛下你的,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刑廉焦急道。 “这就是实话!”我甩开他,转过身,化出长生刀扔过去:“这是你爹的刀,拿了你就走吧。” 苍梧山脉绵延九万里之外,有一段崇山峻岭,横峰侧岭,重峦叠嶂,浮岚暖翠,雾涌云蒸,其上有一处险峰,名曰巫溪,峰上有一危崖,崖上有一山洞,因在极高之地,常年积雪不化而得名:寒山洞。 帝君每日派人给送两次饭,除此之外就是我一个人呆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送饭的人从不与我多说什么,放下饭食便走。 我仿佛又回到了瑶池中,被人投喂豢养的日子。 但寒山洞的日子要比瑶池清苦无聊得多,周围十分僻静,但我的心却静不下里,情绪起伏很大,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我既希望有人能记得我,又希望他们能将我遗忘。 每天一睁开眼我就开始烦躁,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哀叹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想着帝君也是为我好,于是以灵力为念,幻化出琴弦弹奏几遍《安灵曲》,对崖吟唱《般若清心咒》,又将师父教我的那套神游御气之法练上一练,心中的那份不安和焦虑得以稍稍缓解。 到了晚间,我又觉得这样下去,我身上的魔气何时能完全除尽?或者说,其实我内心并不想去魔,我认为这是我修为的一部分,已与我密不可分,去了魔气,不是要我半条命,就是要我一半修为。 所以天界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就是想我死!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心不安! 我的想法逐渐开始有些偏执,想到当初天庭是如何屠戮我的同族,害死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和外祖的。 六界现在的局面不过是因天界得胜,若大战赢的是魔族,如今应当又是另一番光景。 但如果我想颠覆这一切,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不想成为什么主宰,只是希望能够按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深夜,习完巫神所授之术,我擦擦汗,迎着风雪,又开始想念鹤青了,想到他,我总是心软,只盼着何时能再相见。 弥罗宫的侍者又来给我送饭了,奇怪的是这次他放下食盒,却并未立即收拾上一餐的残余,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帝君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侍者脱下斗篷围帽,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是魔君衡武! 他竟又冒天下之大不韪,踏足天界了,他怎么敢的? “你,你是怎么上来的?”我朝后退了两步,身后就是悬崖。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早就被帝君堵死了,要上来只有一个办法,从悬崖爬上来,可崖下也有两只帝君养的雪怪驻守,谈何容易,我忘了一眼黑漆漆,深不见底,狂风骤雪的万丈深渊,长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我见衡武穿着弥罗宫仙侍的衣服,瞬间反应过来,惊呼道:“你把人杀了?” “没有。”衡武简单明了地回答。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不想他得罪天庭,更不想魔界因我再次受到围剿。 “你,你来干什么?”我发现我好像很相信衡武说的话,他说没有,我就信了。 “带你走。”衡武又说。 我冷笑一声:“别傻了。”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你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衡武说:“他们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这我也知道,那我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我根本走不掉吧。 “有点难,”衡武说:“但你有錾月,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我一怔,他连这个都知道了。 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跟我走,回魔界。”衡武说。 “什么?!” 上次在镜湖森林,他就想抓我回去,看来他还没有死心。 二百零四、寒山 “回去,夺回原本属于夜氏一族的魔尊之位。”衡武说道。 我不禁嗤笑,什么?叫我去做魔尊? 不可能。 开什么玩笑?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我觉得自己很矛盾,我本是魔,但我又害怕魔。 寒修的残忍,重连的狡诈,我实在没办法将自己归入他们一类。 没想到面前衡武忽然单膝跪下,虔诚地说道:“只要你想走,我就带你杀出去,衡武誓死效忠夜氏后人。” 就算他这么说,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先起来。”我无奈道。 衡武说什么也不肯起,我只好去拉了他一把,他一凛,浑身僵直地起身。 我刚要说什么,悬崖下一道光束射来,击中山壁,落下无数碎石,衡武一甩斗篷,飞身护住我,接着又是一道蓝光,这次直接将衡武的斗篷射出一个窟窿,一个身影从峡谷中腾空而起,寒芒一闪,一柄银剑的锋刃瞬间杀至眼前。 “鹤青!”我连忙挡在衡武面前,法华剑在离我只有寸余的位置停住了。 “别...”我朝他摇头。 “魔君衡武,违背两族契约,屡次三番擅闯天界,这是想向天界发出挑战吗?”鹤青大声道,调转剑尖指着衡武。 “放了他吧,他没有对我做什么。”我恳求道。 衡武冷哼一声,将我推向身后,亮出短戟挥手格挡开鹤青的剑。 “要打便打,不必求他。” “住手!”我站在二人中间防止他们动武。 “阿善,你要维护他?”看得出鹤青有些生气。 “我不是维护谁,”我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六界好不容易和平了几千年,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不会闹大,”鹤青倨傲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战斗会很快结束。” “你说什么?!”衡武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一个上神一个魔君,此刻就像两只斗鸡一样直起冲突,我又拖又推又拉,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们分开。 我忽觉得好笑,毕竟从没见过鹤青这般意气用事,就是面对洛梓弈,他也不会这样。 据说鹤青当年带兵攻打魔界,一路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只在衡武手上吃过亏,衡武诱敌深入,在幽都外的隐雾山伏击鹤青,将他困了好几日,虽然最终鹤青还是突出重围,却延迟了行军进程,导致先锋部队没有援军支援,损失不小,双方正面冲突过,就此结下不小的梁子。 我忽然敛了笑意,不觉得有趣,而是意识到这将是横亘在我和鹤青之间永远的障碍。 过不多久,帝君也上崖来了,见洞前只有我与鹤青两人,略显意外。 “青儿,你不是说你感到巫溪山上有魔气才赶来的吗?魔在何处?”帝君明知故问。 鹤青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冲他师父笑了笑:“可能,可能是我搞错了。” 帝君道:“觅波仙子在我这儿清修,须得除尽魔气,否则不能见外人,这是我和天庭立下的约定,规矩不可破,以后绝不可如此了。” 鹤青见帝君转身要走,叫住:“师父!”他忽然跪了下来。 “殿下!”我于心不忍。 “阿善一个人呆在这冰天雪地里太可怜了,”鹤青说:“她平定鲛族,诛杀烛龙,不但没错而且有功,为什么还要受到惩罚?这不公平!” 帝君没有回头,只轻叹:“那你想为师怎么做?” “我...”在帝君面前,鹤青就如同一个小孩一样。 “青儿,你应当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眼下将她藏在洞中,是唯一的办法。”帝君道。 “可是...可是...”鹤青挪动膝盖向前:“至少找个人来陪陪她,照顾她吧,留她一人在此,我...我不放心。” 帝君怔了怔,又叹了口气:“此处乃是苦寒之地,又有谁愿意来呢?” 是啊,谁会甘愿到这寒山陪我流放受苦。 没想到过了几日,帝君竟真的送了人来。 我正盯着光秃秃的山石发呆,无念无想,百无聊赖之下,放錾月出来与我玩耍一会子,万幸的是,帝君并没有收走我的法器。 一个熟悉的身影拎着食盒上山来。 “姑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激动地冲过去与蕊芝撞了个满怀,还不够,索性一把抱住她。 “哎哟,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那么爱撒娇?”蕊芝嗔道。 “你怎么来了?”我高兴地都不知道说什么了:“那个,蟠桃园,你不管了吗?” “在园子里待久了,出来走走,反正年复一年,都是这么些活,交给谁管都一样,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蕊芝说。 “倒是你,怎么说都是我们昆仑山出去的,可别再闯下什么大祸,丢昆仑山的脸。”蕊芝还是这么刀子嘴豆腐心。 不过这已经吓不退我了,我抱着她不撒手,亲昵地蹭了又蹭。 “阿善,”蕊芝破天荒摸着我的头说:“我希望你可以勇敢一点,有我在,我们一起面对。” “嗯!”我拼命点头,那一刻我似乎重燃了对未来的希望。 而后几日,风雪停了,山上出了好几天太阳。 虽然洞中的生活依旧度日如年,但有蕊芝的陪伴,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捱。 她与我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每天早上瓦罐里咕噜着的香茶将我叫醒,待我做完早课,蕊芝就拎着吃食上山了,我们坐下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普通的糕饼也变得美味起来,稍事休息之后,下午,我在崖边打坐、修炼、弹琴,蕊芝就在一旁浆洗缝补,化了雪水洗衣服做饭,或者去山下积雪没那么厚,长有草木的地方给我摘野果子吃,全当是单调日常的调剂。 有一日她还带了半罐子蜂蜜上山,将野果捣碎加了蜂蜜煮水喝,分外香甜。 我不能下山,只能呆在崖上,没想到雪山上竟还能长这种果子,既然如此,那应该也有鸟兽,不然悬崖下的雪怪吃什么,便想召两只来玩玩,当宠物养,也好解解闷,于是朝着悬崖吹响短笛,一连吹了好几日,都没见半只鸟兽的影子。 也是,崖上冰天雪地,气候寒冷环境险恶,根本不适合生存,哪有活物愿意上来?便是我的御兽术再厉害,也难以强加意志在它们身上。 我有些灰心,只得不了了之。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蕊芝照例每天上下山,照顾我的起居。 她将取来的食盒放在洞里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说:“看来今夜又要起暴风雪了,得多捡一些树枝回来生火,还得用石头再将洞口砌一砌。” 我随口说道:“下午我一起帮忙吧。” “嗯,”蕊芝点点头:“先吃饭吧。” 一打开食盒,我顿时愣住了。 只见盒子里放着一只珊瑚做的笛子,精巧细致,我拿起来细细摩挲,上面雕了某种树的叶子。 “是建木的叶子。”蕊芝微微一笑。 原来是传说中的神树,怪不得我不认识。 我虽不认得珊瑚笛上的纹路,却认得这珊瑚。 珊瑚品质虽算不得上乘,但精心打磨,灵力加注,拿在手里一掂,就知绝非凡品。 这不就是我送鹤青的那支珊瑚株吗? “这...这是...”我激动不已。 “是武神托我带给你的。”蕊芝淡淡地说。 眼前这火红的珊瑚笛仿佛是镶嵌在我晦暗生活里的红宝石,让这阴冷的山洞变得明媚透亮起来。 我反复把玩,爱不释手。 “行了,快吃饭吧,”蕊芝浅笑道:“一会儿还有很多活要干呢。” “嗯。”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 晚上,洞外的风雪呼啸,洞内石桌上的烛火摇曳,孤零零地发着微弱的光。 要不是蕊芝在,这样的夜,我该有多害怕,空洞的心将无处安放。 我看着洞外狂风席卷,暴雪飞扬,禁不住拿起珊瑚笛吹奏起来。 不得不说,自那东荒海战之后,我的音律确实比以前强了不少,呜呜咽咽,如低声细语般地倾诉,或紧或慢,飘飘渺渺,也算得上是宛转悠扬,勉强能入耳。 一曲毕,我不觉叹了口气。 “你可是想他了?”蕊芝忽然问。 我愣了愣,扑到她身旁,将头埋在她怀里,默默流泪,尽量不让蕊芝发现我在哭,却是欲盖弥彰,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红着眼问:“我和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可能了。” 蕊芝轻轻叹息:“我早就说过,你与他身份有别,若有牵扯,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姑姑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我眼角挂着泪珠,抽抽搭搭地问。 “我跟了王母娘娘这么多年,猜到了,”蕊芝说:“她虽不喜欢你,但又愿意收留你,必是你与她有着深厚的渊源,可你当初只是个鲤鱼精,小小年纪又不可能认识娘娘,我便大概猜到你的身世。” 我又把头靠在她身上,问:“那姑姑待我这么好,是可怜我吗?” “你哪里可怜了?”蕊芝拿手轻戳我的脑袋:“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蟠桃园那么多仙姬,有几个住烟落居的?” 我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冲她嘻嘻一笑,直白地说道:“我以为那是西王母让你监视我...” 蕊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王母娘娘日理万机,怎么会嘱咐我这种小事。” 她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泪,嗔道:“又哭又笑的,不害臊。” “你记住,”蕊芝盯着我的眼睛说:“千万不要为了没做过的事而惩罚自己,你依旧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我点点头,撒娇地依偎在蕊芝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天空放晴,我走出洞外,生了个大大的懒腰。 忽然悬崖一侧的乱石堆和野草中传来动静,我顿时警觉起来,担心又是魔族来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下子扒开草丛,只见里面有一红一黄两只小兽,红的像豹子,头顶长有独角,身后有五条尾巴,黄的似猫,有两颗牙齿特别长,跟剑齿兽一样露在外面,头顶有一簇白毛,身后有三条尾巴,从脖子到胸前长有茂密的毛发,像围脖一样,看上去很暖和。 我不禁“呀”了一声,“怎么了?”蕊芝连忙跑来查看,见道两个小家伙惊讶道:“是狰兽和狞兽。” 蕊芝稀罕地摸了摸它们,两只小兽不认生,也不怕人,还亲昵贴上去,主动蹭了蹭蕊芝的手。 这乖巧讨喜的性子,谁能不爱,我连忙把两只小兽抱在怀里,撸个不停,它们似乎也很喜欢这种爱抚,躺在我怀里扭来扭去,还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很是受用。 “没想到在巫溪山能见到狰狞二兽。”蕊芝感慨地抚着它们的毛发,爱不释手。 “怎么了?”我不禁问道。 “当年的大战,坎源将军南宫宁所在的军队中的大多数将士都以狰狞二兽为坐骑,这支队伍入魔界后没多久就遇到了魔君寒修,与魔族大军狭路相逢,死伤惨重,后来在天界就不常见到这两种异兽了。” 原来如此。 确实值得叹息。 我瞧着两只小兽,越看越喜欢,尤其是狰兽,那一身红色杂毛看着和衡武有些相像,于是说道:“我们把它们养起来吧。” 蕊芝随口道:“你想养便养吧,不过既然决定养它们,那便是种下因果了,产生羁绊了,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妥善安置它们,不可随意弃置便是了。” 我点点头。 有了两只小兽,洞中的生活也是不那么乏味了。 每日我练功,这两个小家伙就在我身边捣乱,玩累了就挨着我睡觉,一到饭点就开始打架,抢肉吃,我开始用御兽术训练它们听话,乖乖地坐在食物前,就是哈喇子流一地,我不许它们吃,绝不动口。 我想着,等它们再长大一些,就可以缔结血契,让它们成为我的灵兽。 如此又过了个把月,我的心境确实平和了不少,身上的魔气也消散了。 当然随之我的力量也减弱不少,因为这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毕竟灵力精进是很困难的,但我不在乎。 二百零五、命悬一线 狰狞二兽长得很快,虽然离成为战力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在我的训练下,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迅捷勇猛了,小小的危崖已不够它们玩耍,这两个家伙趁我不注意,每天都要溜出去好几个时辰,有时候甚至还会带一些捕猎的野味回来,拱到我面前让我吃,把我吓一跳,只好婉言谢绝,让它们自己享用... 挺好的,我想,至少它们是自由的。 这时,浩渺的天际突然传来金钟鸣警,敲响第一下时我听得尚不真切,但狰兽比我敏锐,一下竖起了耳朵。 蕊芝刚好回来,钟声又响了第二下,这一次伴随着之前的回声响亮了不少,虽能听得出离得很远,但也已经很清晰了,还引得对面山头惊鸟四散。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蕊芝。 难道是天界又生变故?不能吧。 蛮荒已定,烛龙和刑苍都死了,魔界三魔君各自为政,偏居一隅,难成气候,这世上除了我这个“大魔头”,怕是没什么能让天庭如临大敌的危险了。 所以我第一个反应是怕不是洛梓弈又上天来要人了。 他痴症犯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蕊芝。 金钟还在一声声回荡。 蕊芝略一停顿,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犹豫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遣云宫要抓刑苍之子去问话,他...逃了。” “什么?”我激动地站起来:“他们凭什么抓人?东荒的事和刑廉没有半点关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刑苍到死的没提起他的儿子。 这样才能让刑廉和他撇清关系啊! 但是没用,遣云宫这些所谓的天神依旧不会放过他。 而我却束手无策,急得来回踱步,兴许是被我的暴躁吓到了,狞兽婴宁一声,躲到狰兽后面不敢出来,探头探脑地观察着握。 “阿善,你可别冲动,别说巫溪山的结界你出不去,就是能出去,你也不可擅自离开,现在遣云宫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就等着你潜逃或者犯错,到时连帝君都保不了你。”蕊芝说。 “说不定他们就是故意抓刑廉,想激你逾矩,更何况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蕊芝一个劲得安抚,拉住我不让我冲出去。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之后几天我表现得很平静,一如往常,背地里却偷偷让狰狞二兽帮我找刑廉。 我经常趁着蕊芝下山开始吹奏,希望发动更多鸟兽蛇蚁,有了珊瑚笛的加持,能让我的御兽术飘扬很远。 按照我的推测,刑廉应该不会离开天界,至少不会马上离开。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除非像他爹一样叛逃去蛮荒。 但我想刑廉这一生都眼见父亲背负骂名,他不会想踏上他父亲的老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狰兽终于带来了刑廉的消息。 和我猜得一样,他躲进了镜湖森林,而遣云宫暂时还没有发现。 想来是巫神将他藏起来了。 我心稍安,却还是难免担忧。 我始终记得,他的左臂是为我而断的,他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落到宁喻手里,怕是活不了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我练两遍游神御气,又想到早些鹤青对我术法的点拨,术法一道无非捻诀,起阵,结印,诀为攻,阵为守,印为封,但不绝对,掌握以守为攻,攻守相易,才是三式变幻无穷的法门,这一点倒和游神御气“化天地之炁为自身法力,散聚集的元炁与天地相合”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相辅相成。 很快一下午就过去了,我擦擦头上,起身准备回洞中,今日有所顿悟,因而炼得久了些,然而太阳都快下山了,蕊芝却还没有回来。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跟在我身后的狰狞二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毛发竖起,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弓背做出战斗姿态。 幽洞今日格外阴森,从里面飘出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心跳咚咚直跳。 洞外的砂砾也沾染了点点血迹,一路引向洞内。 “蕊芝,”我努力压抑心中惧意,大着胆子,提高了声量道:“蕊芝?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迟?我饿了。” 洞里格外寂静,没有回应。 “你再不带吃的回来,这两个家伙可要闹了。”我故作轻快地说,实则全勤戒备,步步警惕。 一阵阴风刮起,猛然一股异香飘来,顿时迷了我的神智,我用力晃了晃头使自己保持清醒,瞪大了眼睛,心中惊骇。 我感到面前有杀意来袭,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我身前掠过,她似乎是在忌惮什么,只是试探一下就又退回洞中。 是她。 玄女宫中刺杀我师父的那个神秘女子,她依旧浑身裹着黑纱,唯有猩红的双目一闪而过,尤为引人注意。 她是在怕我的龙鳞甲,事实上她的偷袭也确实再次激发了龙鳞甲的出现。 这个神秘女子身上的功法与我体内的精元似乎有某种感应,这让我对她的身份更加存疑。 我至今没猜透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刺杀我师父,现在又来... 蕊芝! 我睁大眼睛,大喊一声。 “你是谁?快把蕊芝放了!”我收起小心,直接冲进洞中,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只见蕊芝奄奄一息地倚在石凳旁,头发异常凌乱,似乎比平时长了好几倍,半边身子都埋在灰烬里。 怎么会这样? “蕊芝!”我尖叫一声。 她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看来已经被折磨了有小半日了。 蕊芝将我拉到她面前,凑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地说:“小,心。” “是她把你伤成这样的?”可我根本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哪里还管得了许多。 “不是,她...”蕊芝艰难说道。 我掀开她的衣角,更为震惊,只见蕊芝的右手和右腿都不见了,损伤处成焦黑的木炭状。 “这是...我们树精两伤的法术...”蕊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虽然杀不了她,但也...咳咳咳...” 原来蕊芝是自焚以求和那刺客同归于尽,她是木灵之身,我与她在蟠桃园烟落居朝夕相处多年,对此竟一无所知。 “蕊芝...你怎么这么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原本...就是我对不起你...”蕊芝也满眼含泪,她原本平整,不显年纪的皮肤上此刻显出寸寸褶皱,犹如万年古树的树皮。 “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却从未告诉你...让你独自承受痛苦...”蕊芝泣不成声道。 “别说了,别说了...”我抱着蕊芝感受到她的身子正逐渐变凉:“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小心!”蕊芝忽然脸色一变,也不知奄奄一息的她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我。 瞬间,一道银光没入她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我脸上。 神秘女子站在山壁突出的一块石头上,抬着下巴,冷眼看着地下,黑纱背后的脸,不知流露着怎样的表情。 而我则彻底疯魔了。 蕊芝为了救我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蚕食了我最后一点理智。 癫狂激发了我的魔元,魔气在我体内激烈震荡,溢出体外。 那神秘女子却并不退却,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凸出的石头边缘,只要再稍一动就会掉下来,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动。 就这样,我握着拳,紧盯着她,她也终于地下高傲的头颅,看着我。 这种对峙虽然无声无息,但气氛剑拔弩张,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下一刻,我便忽然出手,闪现在她身边,抬腿踢向她,被她轻巧避过,又回身出爪,抓向她,神秘女子脚尖点地,并不接招,只是逃。 我岂能放过她,不断出手,一系列风驰电掣般的连招,滚滚黑气中夹杂着电流。 兴许是有现出黑龙真身的经验,我能感到体内精元明显发生了的变化,甚至这次爆发直接破了我数月来潜心修炼。 谁还顾得上去除魔气,才能离开这寒冷之地,我只想对手死。 况且我体内的魔气并不是此消彼长之态,而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有生力量。 在这种力量的摧使下,虽然此刻的我并不占上风,几招都打在石壁上,砸出数个大坑,碎石掉落,烟尘滚滚,看上去阵势极大,但对那神秘女子却并够不成威胁,可我丝毫不担心,也不会感到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就连身上的痛感都减轻了。 渐渐得,那神秘女子在我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变得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了,接着,我召唤出錾月,那女子瞬间愣住了,睫毛翕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我则抓住她的破绽,驱动錾月刺向她,虽然最终被她避过,却划破了女子覆面的黑纱,留下一道血印。 黑纱,雪肤,血印,在这寒风凛冽的山洞里分外醒目。 待我亮出法器后,那女子似乎就没有再与我战下去的意愿,恰在此时,倒地的蕊芝又吐了一口血,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她便趁我分神之际,夺路而去。 “蕊芝!蕊芝!”我收敛了戾气,跪在她身旁,只觉得无助失声,想高喊却喊不出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似的,浑身僵直紧绷,不住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从嗓子中破出,大声呼唤:“救命...救命...救命啊!” 我不顾帝君的禁令,背着蕊芝跑下山,冲破结界。 弥罗宫很快就发现我逃脱禁制,我甚至都没有下到半山腰,抓我的天官就到了,见到他们之后我便再也撑不住了,直接晕倒在地。 醒来时我浑身酸疼,肩膀和身侧青红了一片,想来是失去知觉时摔得狠了,同时头也剧痛,简直像是要炸开了似的。 “阿善!你醒了!”鹤青从门外进来,见我坐在床上,连忙跑过来。 我有些迷迷瞪瞪的,盯着他看了片刻,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 “阿善,你怎么了?”鹤青见我失神,不禁问道。 “我...”想到自己擅自下山违反禁令,我微微皱眉,心中略觉有愧。 “蕊芝!她,她没事吧?”我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鹤青怔了怔,面色凝重。 “她怎么了?”我心头一揪,急问:“你告诉我实话,她是不是…” “蕊芝她伤得很重,不,是非常重,恐怕…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我跌坐在床上,声音颤抖,不住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蕊芝不会死的,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鹤青,你救救她,”我抓着他的胳膊激动道:“我求求你救救她!” “能想的办法我们都试了…”鹤青也是满眼悲痛。 “连帝君都没有办法吗?”我绝望地问。 “帝君亲自施救,也是回天乏术…” 我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地哀号:“为什么,她要杀的明明是我,为什么死得不是我!为什么!”哭喊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阿善,阿善!”鹤青一把揽过我,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你冷静一点。” 我拼命挣脱,尖叫道:“该死的是我!是我!” “阿善!阿善!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管鹤青说什么,我都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蕊芝的死彻底打垮了我。 我不再奢求做一个好人,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那样没用,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无法拯救。 我手脚冰凉,只觉得身上起一阵阵恶寒,我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恨我自己,恨这个世间,恨不能都毁灭了才好。 “不是…不是没有办法的…”鹤青忽然放开我说。 “你有办法?”我顿时振作起来。 “也只能是试试…”鹤青似乎是怕我失望,说道:“你还记得,真元丹吗?” “你是说你生辰时我送你的那颗?” 鹤青点点头:“这可是极难得的疗伤圣药。” 是啊,我还记得当时炼制真元丹时殊为不易,为了给鹤青备一份像样的生辰礼,差点把命都搭上了,没想到他一直舍不得吃,此刻却派上用处。 我立刻点头道:“好。” 鹤青说:“那我现在就去取,你好好静养。” 我点点头,又叫住鹤青,支吾道:“这,这毕竟是你的生辰礼,我,我用别的物件与你交换如何?” 鹤青轻浅一笑:“不急。” 二百零六、血债血偿 一刻后鹤青便回来了,见我在殿前候着,说道:“我不是让你去休息吗?何苦等在外面?” 蕊芝命悬一线,我哪里躺得住。 鹤青扶着我赶往蕊芝歇息的寝室,此刻的她躺在罗帐之中,拭去血迹,面色比寒山上好了些,却仍是双眼紧闭,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 我顿时喉咙一紧,干涩难咽。 鹤青将药盒递给侍女,我却接过来,表示要亲自喂蕊芝服药。 蕊芝意识不清无法用药,只得捣碎了掺水喂她喝下去。 我在床边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蕊芝苏醒。 鹤青道:“你看你,脸色这么差,回房休息一会儿吧。” 我摇头:“不,我就这里等,等蕊芝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阵眩晕感袭来,忽觉脚步虚浮,浑身脱力,倚在鹤青身上,才堪堪站住没有倒下。 “鹤青,我有种感觉。”他轻揽我的肩,我侧过头看着他。 “什么?”鹤青垂下眼眸,望着我。 “我觉得蕊芝知道那个刺客的身份。” “蕊芝?她怎么会知道?”鹤青不解。 “因为那个刺客使得是天界的术法,”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天界有人要杀我,要杀我师父。” “你还记得那个刺杀刑苍的白衣女子吗?” 鹤青一凛,可能是猜到我要说什么。 天界星辰璀璨,琼宇凌空,高悬于九霄之上,主宰着世间的运行规则,亘古永恒,人妖皆向往之,只是这众神云集的圣地看似庄严、神秘,实则暗流涌动,波云诡谲,背后隐藏着我们看不到的阴谋。 “我猜是她们在寒山洞打斗时,蕊芝发现了对方身份,但她却没有告诉我,我想这个刺客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你是有怀疑的对象了?”鹤青问。 我望着窗外明霞幌幌,碧雾蒙蒙,天光乍映,星斗隐现,不知心中作何想。 正要开口,却听到床榻传来动静,连忙去查看。 蕊芝醒了。 真元丹果然有用。 “蕊芝,”我扑到床头:“你觉得怎么样?” 蕊芝虽然醒了,但还很虚弱,张张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蕊芝…”想到她如今这副惨状,全是因为我,我不禁鼻子一酸,再次热泪充盈。 “别哭了,”蕊芝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抬手轻轻抹去我的泪花:“我这不是好好的,醒了么?” 鹤青道:“我去找药王来看看。”说罢便退了出去。 我扶蕊芝坐起来,又给她喂了些水,她精神头渐渐好了起来。 “蕊芝,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她。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闪躲。 “那天我照例取了餐食上山,半路就遭到了偷袭,她说她是来杀你,逼问我你的下落,我不说,她就…”兴许是蕊芝怕我内疚,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蕊芝,你…有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份?”我试探性地问道。 蕊芝微微一怔,垂下眼帘:“你与她交过手,可曾察觉?” 我摇摇头。 “她蒙着面,我也没认出来。”蕊芝眼神闪烁,刻意避开我的视线。 “她如此装扮,就是不想暴露身份,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从她的功法和身形看,应该是天界的一位女仙,天界有如此身手的女仙虽说不少,但也是数得过来的…”我盯着蕊芝,目光灼灼。 “而且我能肯定她和刺杀我师父是同一个人,”我又说:“蕊芝,天界有谁想要我和我师父的命?” 蕊芝被我问得愣住了,张口结舌:“我…” “这我如何知道…” 她看出了我眼中的失望,却是欲言又止。 沉默一会儿,蕊芝冷不丁说了一句:“榕树的草木灰有毒。” 我抬头看向她。 “虽然我的修为与她相差甚远,但我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全力一搏的,她伤得不会轻…” 蕊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阿善,我只盼你安然无事,不要卷入风波,也不必为我报仇,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不是我不想平安地活下去,是有人屡次三番针对我,还要害我身边的人,我若再不反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竭力辩驳道。 忽然,蕊芝脸色一变,气血上涌,青筋暴起,整个脸涨得通红,眼白充血,嘴唇变得青紫,脸上的皮肤又呈现出树皮般的褶皱。 “蕊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焦急地问:“蕊芝,你怎么了?” 而此时的蕊芝已然说不出话来。 “蕊芝,你不要吓我。”我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颤抖,见蕊芝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开始大声呼救:“来,来人,来人啊!” 恰在此时,鹤青带着药王赶来,也许是听到我的呼救,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服了真元丹,都好了吗? 我失神地望着药王施救,药王把脉施针,连连摇头叹气。 “中毒?” “没错,中毒,”药王道:“本来真元丹确实起了作用,即便不能完全医治,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是如今看她的脉象和症状,应是中毒无疑。” 我见药王眉头紧锁,便知此毒凶险难解,忙问:“中了什么毒?” 药王又诊了一会儿脉,说:“看着像是地高辛和盂兰花毒。” “盂兰花?”此毒我从未听过。 “又名水晶兰,因其通体透白而得名,花蕊有剧毒,相传生长在阴阳交界处,因此它还有个别名,叫冥界之花。” “冥界…之花?” “没错,水晶兰有能让人立时毙命的毒素,但相传以前巫妖族会以其为引,炼制让人起死回生的药,只是巫妖一族现已几乎绝迹…” 听罢,我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响,头疼欲裂,悔恨莫及。 “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我一时难以接受现实。 “阿善,你冷静一点,这不是你的责任。”鹤青安慰我。 而我的情绪已经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我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蕊芝,越发内疚,不断恳求:“药王大人,求求你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她不能有事,她不能有事,该死的是我,是我!” 药王不胜其扰,只是碍于鹤青没有发作,无奈道:“觅波仙子稍安勿躁,如此在下无法施救。” “阿善,我们先出去一下,不要在这里打扰药王用医。”鹤青安抚我道。 可我却像没听见似的,抓着鹤青拼命喊:“鹤青,你救救蕊芝,我拜托你救救她,好不好?” 我越说越激动,鹤青目光一闪,看我的眼神变得惊疑起来,他见我哭闹不止,竭力掩饰,最后实在无法,只得将我敲晕。 这一次我又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的梦很沉,思绪纷乱,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最近发生的片段,甚至是很久之前的记忆都会反复回闪。 到底是谁要害我? 起初凶手的脸一直是苡安,但更多细节串联在一起后,我却发现了端倪。 是我被苡安的殷勤和谄媚给蒙蔽了,她屡次三番的挑衅让我分心,以至于忽略了很多重要证据。 不是苡安,如果是她有很多事都说不通。 将所有事都理通之后,我的心中也渐渐清晰,但还始终悬着,梦里的一切虽然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但再经历一遍,依旧让我感到紧张和不安。 忽然叮铃一声,似有人波动我的心弦,我一下惊醒了,蓦然睁眼,却没有立即起身,迷迷瞪瞪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憋着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口呼吸起来,人也才算完全清醒,却听远处传来钟声。 钟声锽锽,一下一下间隔得很长,不如我师父出事那晚敲得那般密集,但却更为沉重,余音声声回荡,石破天惊,如雷贯耳。 我瞪大了眼睛,猛然意识到,这是丧钟。 天庭鸣丧,三千年来未有所闻。 是蕊芝,她终究还是没有撑过去… 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却见弥罗宫的仙侍用白布盖在蕊芝脸上。 “蕊芝!”我大喊一声扑到她身边,悲痛不已。 “阿善…”鹤青想来安慰我,我狠狠回头瞪了他一眼,含怨衔恨,愤不欲生。 鹤青怔忪片刻,似乎是被我的眼神吓到了,但还是蹲下来,刚想轻抚以表安慰,我却冷声道:“你没能救活她。” 他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没有救活她?”我再次回头看向他,眼中满是哀默。 鹤青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尽力了,药王说地高辛能激发盂兰花的毒性,毒发得很快…” “你也别太难过了,我一定会查明此事…” “不必了,”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杀害蕊芝的凶手,我会亲自找出来,她的仇我来报。” “可是…”鹤青想劝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知道我现在并非自由身,而是弥罗宫的监下囚,而查案需要到处走动,可我不在乎,我只要害死蕊芝的凶手死,即便为此与整个天界为敌。 “你要拦我?”我冷静地看着他,不带有一丝情绪。 “阿善,你听我的话,留在弥罗宫,好不好?”鹤青情恳意切道。 “我听你们的话,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起来,可结果呢?!”我陡然震怒,怒吼道。 鹤青眸色沉沉,眼底犹如一片漆黑的深潭一般,晦暗不明。 “现在是有人不肯放过我,躲是没有用的,蕊芝的死,必须血债血偿!”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听说榕树垂下的就是它的根,这些根如果垂到地上的话就会长出新的榕树,所以榕树有一个神奇的特点,就是可以独树成林,一棵树就能长出一片森林。 死去的蕊芝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变成另一种形式陪在我身边? 我很矛盾,既希望她可以保佑我,早日抓到凶手为她报仇,又盼她能早登极乐,彻底忘记这一世所有的不快。 “鹤青,”我向后退了几步,唤出錾月:“我不想和你动手,放我走。” “你要去哪里?”鹤青上前急问。 “你放心吧,等我此间事了,我会离开天界。”我背过身,不去看他。 “阿善…” “这样对你我都好。” 我丢下这句话,便避开弥罗宫中的仙侍和天官,偷偷潜出去。 当务之急,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藏身地,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镜湖森林。 而且很有可能刑廉也躲在这里。 这日林中的迷障要比往常更浓厚一些,加之夜幕笼罩,万丈苍穹之上,星光黯淡,月色朦胧,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得小心摸索前行,掠过一片灌木,衣衫被树枝勾破,我却并不在意。 我努力感应着巫神的气息,通常她都将自己隐藏得很好,若非主动现身,并不容易找到,我忽然想到当初的琯考,天神院以找到巫神塔为终考试题,是不是有人假借琯考之名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我以前从未想过,巫神的一缕幽魂为何会被困在此处,她又为何不愿现世? 她是怎么死的? 我有些恍神,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歇了片刻。 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思虑过甚,脑子里才会冒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忽然感到身后站着什么人,心头一凛,手心暗暗捻了个诀,猛然回头,却发现站在我身后的事刑廉。 他身形落魄,面容憔悴,眼眶凹陷,衣衫褴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不过他的左臂竟然恢复了,不再是空荡荡的袖子。 看来刑廉确实得到了巫神的庇护。 他干裂的嘴唇微张,还没开口,眼圈已经红了。 “你的手…”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你受苦了。”我拍了拍刑廉的肩。 刑廉忽然一把抱住我,无声哭泣,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懵了,反应过来之后并没有推开他。 或许这一刻我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近来承受得太多了,面对丧父之痛还不够,还要被围剿追杀,此刻我只想给他一些慰藉。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捋了捋他凌乱的头发,安抚道。 刑廉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抱我抱得更紧了。 二百零七、潜逃 空寂的夜,两个无助的灵魂依偎在一起,良久,我松开刑廉,问他:“是不是巫神帮你续的断臂?她在哪儿?带我去见她吧。” 刑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我不禁问。 “她不在这儿。”刑廉低头说道。 “她不在这儿?”我有些疑惑。 我记得没错的话我第一次见巫神时她便告诉我,她已形神俱毁,只留一缕残魂在世,即便不是寄托在巫神塔之上,也绝离不开这片森林。 我不明白刑廉的话,显然,他也不想做过多解释,只说:“阿善,你走吧,离开这里。” 刑廉有些激动,这让我更为不解。 离开这里我能到哪去?连蕊芝都不在了,天界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处。 “刑廉,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我见他没来由得哆嗦了一下,面露惊恐之色,深感蹊跷,不禁问道。 刑廉侧过身避开我的视线。 “别问了,”刑廉见我无动于衷,略显暴躁:“我让你走,走啊。” “我不能走,”我漠然道:“我要找到害死蕊芝的凶手,替她报仇。” “阿善…算我求你…”刑廉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凉。 “也有可能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又说道。 “什么?”刑廉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报仇心切,反而陷入危险,杀死你父亲的人,用的是天族术法。” “是谁?”刑廉抓着我的胳膊,吼道:“告诉我,是谁?!” 我推开他,平静地说:“我先去替你问问。” 远处的天际泛起一丝光亮,周围万籁俱寂,稠密的树杈枝繁叶茂,张牙舞爪,在晨雾笼罩的昏暗中还有些渗人。 没过多久,朝晖初绽,东方泛白,广成宫的宫人们陆续从上一个夜中苏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 宏文殿前,那姓祁的管事和他的两个狗腿跟班正颐指气使地打发宫人们洒扫,祁管家随口问了一句:“殿下可曾用过早膳?” 跟班仙君回道:“殿下和白雅洁,哦不,现在应该叫扶光仙子,在书房议事。” “又是这个白雅洁,她一个凡界孤女,若不是殿下用自己的功劳换她飞升,她这会儿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沦落畜生道也未可知,一天天在殿下身边晃悠,难道殿下还真会重聘结褵,娶了她不成?” 跟班咂嘴:“她对殿下竟存了这等心思?” “哼,她的心思昭然若揭,还用明说吗?”祁总管没好气道:“对了,刑廉那个小杂种抓到没有?” “回总管,尚未找到,遣云宫来查了好几次了。” “他们是怎么办事的!一个叛徒都抓不到,真是没用,这不是平白给我们添麻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广成宫蓄意窝藏包庇呢。” “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收留那小贼,毕竟他身上流着和他父亲一样血,早晚都是要反的。”跟班道。 “晦气。”祁总管啐道。 广成君元昊,我怎么把他忘了。 他虽然在天界的存在感很低,但到底是天帝长子,虽然先天不足,元神有亏,修为无法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但平日里事上以礼,遇下以和,不显山不露水,也得了个谦逊温谨,隐忍不矜的好名声,一时也分不清他这是低调,还是城府深。 据说天后当年怀他之时,动了孕气,有落红滑胎之相,本以为保不住了,只是这毕竟是天后头胎,天庭说什么都要保下,老君药王更是动用一切手段,倾尽神族和北溟仙族所有,全力救回,这才使得广成君顺利降世。 只是这千万年来广成君元昊都被鹤青这个弟弟压一头,他难道当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莫非近来六界这一连串的阴谋事件,背后都是他? “多日不见,扶光仙子,别来无恙。” 见白雅洁从宏文殿中出来,我冷不防在她身后说道。 白雅洁听出了我的声音,脚步一顿,还没回头,整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你…”她将我拉到角落,向来淡漠的她第一次显出惊慌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啊。”我轻描淡写道。 “你不该来的,”白雅洁断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天界都在找你。” “那又如何。”我瞥了她一眼,扬眉道。 白雅洁有些无奈,不过她知道我的脾气,知道劝也无用。 “你有话要问我?”白雅洁很聪明,她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向后挪了一步。 我微微一笑:“看来你心里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白雅洁一凛,神色黯淡了一下,不过这种寂静沉重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拒人以千里的冷淡。 “刑苍是你杀的?” 白雅洁衣袂猎猎,面露肃杀之意。 “你以受伤为借口提前返回天宫,实则仍潜伏在东荒雨师境内,广成君之所以派你跟着我们,目的就是想找出刑苍的行踪,然后杀人灭口,我说的没错吧,”我抬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按照当时的情况和那个杀手的身形功法,只能是你。” 白雅洁默然,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早些时候我就发现了,当初一直在蟠桃园潜伏窥探的,也是你吧?还踩坏不少树枝,害我老被蕊芝骂…”提到蕊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沉了脸。 白雅洁却仍是不语。 “你在查什么?是在监视我吗?”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既然早就有所察觉,为什么以前不问我?”白雅洁避开我的问题,反问道,似乎并未因被我揭穿而发怵。 “广成君救过我,我总念着他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怕是早就死在重明鸟那畜生抓下了,后来入了天神院,听说你是广成宫出身,便有心与你亲近,相识相知,引你为友,我知天庭风云多变,情势复杂,你这样做自有你的缘由,想来也没有人敢在西王母的地界造次,因而只要你不逾矩,我便没有必要点穿。”我缓缓说道。 白雅洁的神色迟疑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神略显讶色。 “阿善,我劝你乘早离开这里…此番若再被执法天神抓住,就没有人能再护着你了。”白雅洁的话中暗藏威胁。 “刑苍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们这么不想别人知道?”我不以为意,反而上前一步,逼问道。 白雅洁再次沉默。 “说啊,到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你不惜铤而走险,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杀手?”我掌心蓄力,紧盯着白雅洁清亮的双眸。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身上散发的杀气,白雅洁一凛,压低了声音道:“你打算在这里和我动手?” “怎么?你觉得我打不过你,”我笑得越发恣意:“想必你也有耳闻,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话音刚落,我冷不丁一个箭步冲上去,扼住了白雅洁纤细娇嫩的脖子,将她抵到墙上:“蕊芝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白雅洁白皙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在我手里挣扎,企图掰开我的手指, “放,放开…阿善,你疯了?”她咳嗽不止,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因为越发痛苦,我见她如此模样,顿时心软了,松开了她。 “咳咳咳…”白雅洁这才缓过一口气,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引来了广成宫的守卫。 “谁在那里?”守卫斥问,拐到小路里,见是白雅洁,立刻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扶光仙子。” “仙子独自在此作甚?”守卫问。 “哦,我刚从宏文殿里出来,却忘了和殿下商议赴蟠桃大会的名单,” 是了,时间过得真快。 竟又到蟠桃成熟的时节了。 躲在墙角的我想,从进蟠桃园那一刻起就年年盼着蟠桃大会,想当初被养在瑶池之时就想着,可惜只见花开叶落,闻其果香扑鼻,却是吃不到,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又不得去,还真是造化弄人啊,看来我是和这热闹无缘了。 “刑苍是我杀的,但蕊芝的死确与我无关,别的无可奉告。” “扶光仙子到底是飞升了,视众生如草芥。” “他是天界的叛徒,是堕神!”白雅洁似乎有些激动,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是邢廉的父亲!”我低吼。 “在你下手杀他的时候,你有考虑过刑廉吗?即便你不把他当成朋友,至少你们也有多年的同窗之谊,你不觉得这对他太残忍了吗?而你又凭什么定人生死?!” 白雅洁冷眼看着我的愤怒和爆发,一言不发,无动于衷,我冷笑一声,转身要走,她却在背后叫住我:“阿善。”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小心一点,别被抓了。”白雅洁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不答,飞身离开了,独自在天宫游荡,宛若孤魂野鬼,我已经能完美地避开巡守的天兵,甚至于有信心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生活个把月都不被发现。 忽然间,一件小事浮上我的脑海。 一件细碎的,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当时我还愤愤不平,转头就忘了。 我灵光一现,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寻找答案了。 或许是近来一连串事件的发生,镜湖森林附近加强了巡防,我刚想施展瞬移突破,看到慕枫亲自把守,又缩了回去,伺机而动。 这天罗地网,难不成是来抓我的? 大批天兵出动,动静不小,着实惊扰了不少林中的精灵,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可乘之机。 临近子时,镜湖森林里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湿漉漉的芬芳,过了一会儿雨势渐大,我也不敢找地方避雨,生怕被发现了,生生在雨中淋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兵换防之时,方才抓住机会潜入。 永垣和慕枫在茂密的凤凰木下对话,巨大的凤凰叶,仿佛是天然遮风挡雨的屏障,慕枫向他打听镜湖森林里最近可有异常。 我这才发现他们不是来抓我的,是来抓刑廉的。 永垣的洞府就在离凤凰木不远处的一个木屋里,自他飞升以来,并不受天庭重用,一直就住在镜湖森林里,也算名副其实的守林人了。 但他显然并没有察觉刑廉藏身此处。 永垣邀请慕枫去他的住处小憩避雨,慕枫谢绝了,他只得告辞,独自一人,斗笠蓑衣,在雨林中穿行。 只是他没想到,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不速之客敲开了他府邸的门。 那人便是我。 这永垣的木屋,和烟落居又大有不同,烟落居好歹是独立完整的,而眼前的木屋则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犹如一个镶嵌在树桩里的壁炉,粗糙的木板墙和尖尖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暮色浸染,密林深幽,木屋在风雨的洗礼下显得尤为孤寂,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而下。 很难将这藤蔓纵横,杂草丛生,遍地蛇虫鼠蚁粪便堆积,门户吱呀作响之处和一个上仙的洞府联系起来。 永垣对我的到来似乎很是意外,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一丝惊恐从他脸上划过,稍纵即逝,随即恢复平静。 “仙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朝他微微一笑。 当初在天神院学业之时,我也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了,也不像其他学生一样不拿他当一回事,对他还是很有几分尊敬的。 “仙子很不该这个时候来找我。”永垣波澜不惊地说道。 “看来,仙师是知道我为什么来了?” “你和她真的很像,都有颗七窍玲珑心。”永垣没头没尾地说道。 “所以你真的是为了她。”我抬头望向永垣,与他四目相对,他原本苍老的眼睛显得更加浑浊了。 “你进来吧。”对视了一会儿,永垣终于说道。 这摇摇欲坠的木屋,外头看着破败不堪,里面却井井有条,虽然乱,却乱中有序,鸟雀栖停,走兽归笼,嚼着松子的啮齿鼠胆子小,原本大摇大摆得在案牍上享受美食,见到有陌生人,叽喳一声躲了起来,就连房梁上结网的蜘蛛也是特意饲养的,足有手掌大,呈现出奇特的花纹,垂丝如绳,厨房里炊烟袅袅,煮着不知名的黄色汤料,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永垣的木屋就是一个小型驯兽场,他一推开门,就顺手给鼬猴喂了些蝇虫,又给一只断了獠牙的当康兽抹了些伤药,跨入另一扇门,密密麻麻的一叶蝶冲出,把我吓了一跳,房间右侧的书架早就变成了花蟒蝮蛇的地盘,后院里则养着一些体型较大的异兽,锅里煮着的黄汤则是给一只怀孕的虎夔准备的。 二百零八、善念 虎夔痛苦嘶吼,身下流出一滩血,情况看上去似乎不大好,永垣见状立刻撇下我,跑去为虎夔接生。 他对待这些异兽那样轻柔,细致,又富有耐心,这和他对待同僚与学生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永垣待人看似内敛周到,实则敷衍和疏离,仿佛并不想与人交往,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心态,永垣总是伪装成唯唯诺诺的样子,但其实这种谦卑,骨子里是冷漠的。 难产的虎夔变得十分敏感,风雨交加的夜更加重了她的不安,甚至连永垣靠近,都被它的啸声喝退,他也不灰心,依旧不断为虎夔清洗按摩,并以法力相助,可虎夔根本不领情,暴躁狂怒,冲永垣大发雷霆,利爪挥舞,永垣的脸上登时出现三道血痕,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一遍一遍地安抚:“嘘...嘘...不怕,不怕,没事的...” 见此情景我多少有些动容,并且隐隐有种感觉,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我虽自己过得也并不好,但我见不得这种世间疾苦,于是旁观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查看虎夔的情况。 那虎夔爆发了几次,已然体力不止,虚弱地倒在地上,见到我却仍然护犊地朝我龇牙威胁,尽管它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 我虽并非医师,取出珊瑚笛,一边吹奏一边将手搭在虎夔的腹部,随着一股妖力注入,虎夔抖动了一下,气息放缓,双目也不再耷拉着,它嘶鸣声从低吼转为呻吟,尽管看上去依旧很痛苦,但眼神中多了一份信念。 虎夔很快就信任了我,沉重的身子靠在我身上,差点把我胳膊压断,我轻柔地安抚着它,希望能给予它信心和力量,虎夔终于稍稍镇定下来,我趁机摸索到它身下,一把抓住它腹中小虎夔的尾巴。 “这孩子真不听话,叫妈妈吃了很多苦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打屁股了。”我半开玩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那未出世的幼崽能听懂我的话,亦或是能感知我的情绪,伴随着尖锐的啼哭声响起,小虎夔终于呱呱坠地。 我看着刚刚降生还没能睁开眼的小虎夔,忽然就生出一种释然感,顾不上满身血污,将孩子抱到虎夔身边,此刻的虎夔妈妈用尽全身力气,奄奄一息,但仍充满爱意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大颗大颗泪珠欣然滑落。 “就御兽一道来说,只怕六界中都找不到比你天赋更高的了。”永垣扶须道。 “谢谢你救了它。”他说。 我用院里的吹水净了手,又用力甩了甩,方才说道:“这没什么。” “虎夔怎么会受伤的?”我问他。 “林中有东西冲撞了它,”永垣道:“虎夔怀有身孕,抵挡不过...” 我脱口而出:“你是说魔族?” 永垣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然后不动声色道:“不是魔族,应是它的同类。” “你是说林中有两只虎夔?” “不是虎夔,是别的妖兽。” 我心想,莫非是狰狞二兽?这两家伙虎头虎脑的,行事不知轻重,难道是我让它们去找刑廉的途中,遇上了眼前的虎夔,将它伤了? 若真是如此,那如今我救了虎夔,也算是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劳烦仙子了,”永垣拱手作揖道:“仙子慈悲心肠,今后必然是会有好报的,今夜风雨颇大,仙子不若进来避避雨。” 我略一点头示意,便跟了进去。 忽然,一只鼍蜂鸟飞到我的肩头,叽喳鸟鸣,脖子不停左右摇摆,眨眼时一阖一翕,灵动有趣。 我抬手捉摸着它的后颈,它主动蹭了蹭我,似乎十分受用,我又随手拿了条什叶虫喂给它,鼍蜂鸟吃得香甜,我也不同永垣说话,只专心致志地逗弄着它。 鼍蜂鸟可是永垣的得意之作,因其向来群居,不好豢养,而且体型虽不大,但颇具野性,更不善与人共处,因此极少会被当成灵宠,别看鼍蜂鸟小小巧巧,似乎没什么威力,实则若是能掌控得了,成千上万的鼍蜂鸟集体行动起来,其威力不亚于狰狞这样的高阶凶兽。 “我记得琯考之时,我在镜湖森林里也遇见过仙师的鼍蜂鸟。”我淡淡地说道。 永垣不紧不慢地回答:“那是院长让我放出去监视考场情况的,毕竟镜湖森林很大,有许多珍奇妖兽,其中不乏凶险,鼍蜂鸟虽小,但目视百里,飞行速度极快,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考场各处都有。” “我在遭遇魔君寒修之时,曾经召唤过一只鼍蜂鸟,想让它给天庭传递消息,火速前来救援,”我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永垣,冷冷问道:“仙师可有收到?” “这鼍蜂鸟可是你亲自训练的,仙师刚刚也夸了我的御兽术,我想即便是林中寻常鸟兽,以我的本事,也不会这样一去不返。” 永垣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但神色依旧坦然,似乎并未想掩饰什么。 “你是故意的。” “是你,是你把魔族放进来的,”我暗自捏紧拳头,声音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你想我死,为什么?” “我不明白你要杀我的理由。” 我不明白为什么天界有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 “不是的!”永垣忽然激动起来,随即克制地说道:“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只是想让你回魔界,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没想到永垣也知道我的身份。 那他为什么...... 是了,当初他能飞升,是受月神舒望的点化。 没想到他还能念着这点知遇之恩。 此时我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现下竟分不清是非对错了。 “所以你觉得你是在帮我?”我大声说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那天我们都差点死在寒修手上,刑廉丢了一条胳膊!” “仙子怎么还不明白,纵使我不帮魔族,他们也会用别的方法找回夜氏一族的后人,只要你留在天界一刻,你身边的人就会有危险!”永垣也抬高了声音。 “三千年前大战之后,魔族四分五裂,式微多年,急需一个能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的人,三魔君谁都不服谁,但你不一样,你是夜氏一族正统的继承者,只要你重回魔界,不管魔族各方势力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会奉你为尊,届时魔族一统,才有希望结束几千年来的内斗,改变孱弱分裂的局面。” “我让你回去不是想让你坐上魔尊之位,”永垣叹了一声,收敛语气:“只是天界对你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安乐之地,你的身份迟早都会被揭穿的,我理解玄女娘娘的意图, 她觉得‘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将你养在天界,受天地灵气熏陶,修习仙法,可以慢慢洗去你身上的魔气和妖气,但我不这样认为。” 永垣和缓却坚定地说:“这可是你的天赋,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天赋。” 我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怅然。 世人都觉得妖魔是邪恶的化身,连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在我察觉自己身负魔气,可能是魔族后裔之时,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顿时鼻子一酸,喉咙泛起苦涩。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感到抱歉? 难道天界的规矩就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公理吗?别说笑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我咽了咽,平复了一下心情。 尽管如此,我可不会被轻易偏。 我要的是真相,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我身旁的所有阴谋的真相。 “恕我直言,仙师的御兽术虽然了得,但幽冥之径仅凭你一人是打不开的。”我回头侧目,斜视永垣。 “你有别的帮手。是谁?” 永垣愣了愣,双目微睁,缄默不言。 “说啊,还有谁在帮你?!”我步步紧逼:“说。” 錾月刀自行出鞘,架在永垣的脖子上,随着我的逼问,刀锋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永垣摇头,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今天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你以为我不敢吗?”永垣惊恐的眼神中倒影出我入魔的样子,双眼泛着血光,黑气缭绕,猩红的电流滋滋作响,连神色都变了,变得陌生,阴郁诡谲,处处透着邪气。 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稍一迟疑,永垣便趁机逃脱了。 是我小看他了,他虽是个闲散仙人,但到底也是位列上仙的。 我轻声冷笑:“我不杀你,但我可以毁了这个地方。” 说话间,木屋上方乌云密布,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又像是笼罩在上空的桎梏。 院中鸟兽似乎是感知到了危险,皆惊惶无措,先是啾鸣啼叫,慢慢地变成嘶吼咆哮,躁动不已,鸷雉在笼中翻跳个不停,弄得一地羽毛,巨齿兽警惕地龇牙,浑身皮毛倒竖,倒挂在树上的狌狌上蹿下跳,惶恐不安已极。 乌云中闷雷大作,有雷霆万钧之势,阵法已成。 “觅波仙子!你疯了!快停下!”永垣急切的声音响起,却仿佛从很远处传来,我已听得不真切了。 直到虎夔凄烈的长啸和它幼崽的嘤咛声响起,才将我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 这个我刚刚亲手救下的小生命唤醒了我仅剩的一点理智。 虎夔依旧虚弱地躺在地上,但这个小家伙却像是并不怕我,它见雷电渐弱,风雨也小了,以为没事了,不顾它妈妈的阻拦,跑到跟前。 小家伙跌跌撞撞的,路还走不稳,却亲昵地在我脚下徘徊,示意我同它玩。 我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小虎夔浑身湿漉漉的,见我回应它,连忙跑上来舔舐我的手,就跟我手上有蜜似的。 一瞬间,上空的乌云连同我周身的黑气一齐散去,我茫然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黑,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生生呕出一个口血来。 小虎夔以为我收了重伤,小小的爪子不断扒拉着我,留下了伤心的泪。 “仙子确定要在这里大开杀戒吗?我死了不算什么,只是仙子应当明白自己的处境。”永垣冷不丁在一旁说道。 我笑了,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明白什么?我只要血债血偿,只要能为蕊芝报仇。” 永垣一噎,半晌才说道:“仙子还是赶快离开吧,镜湖森林有重兵把守,方才的五雷阵太厉害,想必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再迟一些,只怕就走不掉了。” 不用他提醒,我早就察觉到有大批天兵正不断涌来。 “告诉我,是谁杀了蕊芝?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我,我不知道...”永垣说:“蕊芝是怎么死的?” 我将黑衣女子寒洞埋伏偷袭,蕊芝为救我受伤濒死,我用真元丹试图救她,谁知那枚丹药竟然有毒,蕊芝中毒而死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个大概。 “那真元丹原是为二殿下准备,莫非...”永垣马上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你是说下毒之人的目标是鹤青,蕊芝,只是做了替死鬼?”我一只手撑在书桌上,手指扣紧了案板。 “这种可能极大,仙子难道之前没有想到?” 我的脑中有些混乱,近来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细想。 或许鹤青是想到了这点,在我离开之时,他才没有奋力阻拦。 “真元丹不易得,当时除了你还有谁帮忙炼丹?”永垣又问。 南宫明和白雅洁,虽然我内心不愿意承认,但思来想去,问题只能出现在他俩身上,这件事是南宫明做的可能性很低,他如此崇拜鹤青,没有理由对他下手。 那就只能是白雅洁了,她之前曾三番两次探查蟠桃园,以她的资质却留在天神院重修多年都未毕业,焉知不是为了广成君监视天神院的一举一动。 在我造访广成宫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与南宫明都不擅长炼丹,经过多次失败,最后成功的一炉其实是由白雅洁炼制的,在我的质问下,白雅洁坦然承认了一切,却唯独不承认在真元丹中下了毒。 她说她没有杀鹤青的动机,至少现在还没有,即便有她也不会蠢到用这种方法。 这番话无异于是在承认广成君有问鼎天帝之位的野心,以及她就是广成君排除异己,刺探天庭众神诸仙一举一动的打手,这种直白,让我无法怀疑她说的话的真实性。 “你信不信都好,不是我做的我不会认,真元丹在武神宫存放那么久,谁都有可能掉包。”白雅洁最后说道。 “仙子?仙子?”永垣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眸光一闪,錾月刀再次抵住永垣的胸口。 “你是怎么打开幽冥之径的?” 永垣瞳孔微沉,目光瞬间转冷,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 二百零九、纠葛 “夜漓公主长大了,不好骗了。”永垣说道,语气和蔼中带着几分乖张。 “你是...在我说吗?”我眯着眼,狐疑地问道。 “不然呢?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夜漓...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哪里听过...我想不起来了。 我忽然觉得一阵头痛。 “你不会真觉得自己叫阿善吧?可笑,你有名字,夜漓,这是你本来的名字。”永垣说。 原来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来历是假的。 长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兢兢业业扮演着别人给我划定的角色,真可笑。 想到这里我的头更疼了,仿佛要裂开一般。 这时,木屋外传来了动静,尽管很轻微,听得出对方的行动很小心,但依然没有逃过我的耳朵。 我似乎能感知镜湖森林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片刻后,我听到了慕枫的声音。 天兵到了。 “仙子,再不走,可就来真的不及了。”永垣淡雅的神色中流露着一丝寒意。 “杀你的时间,还是够的。”我上前一步,威胁道。 我忽然闻到永垣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香味,时浓时淡,直钻入我的鼻腔。 什么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我瞪大了眼睛,记忆瞬间串联,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无数画面涌上脑海。 是桂花香。 瞬间我犹如醍醐灌顶般,了然一切。 这个味道,我除了在刺杀师父和蕊芝的蒙面女子身上闻到过,还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 月神宫。 冷月秋皎洁,桂影馥含香,凡界将读书人将金榜题名称作蟾宫折桂,桂树就是月宫的象征。 是她... 我早该想到的。 当初炼制真元丹之时,由于炉火过旺,烧毁了不少,白费好些材料,差点就做不成了,后来是正是向月神宫借了栯木果,才勉强再凑了一炉。 我又想起那个刺客,想起她总是用黑纱将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却露出一双妙目,过分白皙的皮肤和泛红的眼眶十分显眼。 这是月神白仙,不,是兔妖白仙的妖纹。 当年舒望与魔尊相恋结合,被天庭视为叛徒,但更让他们头疼的是舒望离开之后,月神之位的空缺,偌大的天界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上神来担任此职,一是因为月神之责看似枯燥重复,实则精准繁复,对灵力的要求极不好担待,另一方面则是众神诸仙觉得接替一个堕神的位子,多少有些晦气。 月神司夜,掌披星挂月之责,若没了这日升月落,昼夜更替的自然秩序,世间势必会大乱,那时是白仙挺身而出,主动接替了舒望的位子,她甚至说月神任情恣性,放达不拒,纵情山水,喜欢去各处探访,不愿为职责所困,实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月神宫,而是乔装打扮,游历五界,因此实则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月神之职本就是由她代掌的。 天庭一听喜从天降,仿佛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是白仙的话更加做实了舒望在其位不谋其职的罪责,二是让六界知道她也不是那么不可或缺的,所以当时白仙虽然只是舒望的神宠,却受天庭破格提拔。 所有人都觉得白仙卖主求荣,为了上位不惜让舒望名声扫地,谁知她才是最忍辱负重的那个。 和永垣一样,舒望对她有知遇之恩,但又不止于此,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她的主人舒望复仇的布局。 就在我幡然醒悟的一刻,门外天兵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了... 可等他们破门而入,冲进来之时,却只看到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虎夔,咕噜噜从角落滚到他们面前,翻着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他们面前,永垣从屋里迎出来,故作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他对天兵说了什么,总之他们没有追上来。 深夜,我再次独自在雨林中彷徨。 我陷入了选择的困境,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我内心呐喊,想揭发白仙的阴谋,可我没有证据,谁又会相信流淌着魔族血液的我呢? 正当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之际,一双手忽然将我拉入灌丛中,下方有一个低洼,树的根系裸露在外,混合着雨水,变得泥泞不堪,我一路滑了下去,正要反抗,却发现对方是刑廉。 “嘘...”他将我拉入洞中,捂住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上方。 一队天兵经过,发出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他们四处搜查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便离开了。 躲在暗处的我舒了口气,心中的石头落地。 “阿善,你去哪里了,”刑廉问:“林中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天兵?” “我...”还没等我回答,一道金光射来,没入我体内,我的左肩上顿时出现一个血窟窿。 紧接着无数灵力球飘荡在半空,蓄势待发,錾月自发开启了防御机制,无奈这光阵从四面八方来,太过强大,防不胜防。 “他们在这里。” 林中雨势忽然又大了起来,大雨滂沱中,苡安站在垛上,居高临下,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流下,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露出曼妙的身姿,她却浑然不觉,目露精光,散发着得胜的傲慢和喜悦。 一队天兵立刻拥过来。 “你们看啊,”苡安指着我痴狂道:“深更半夜,密林深处,无人之境,觅波仙子居然和一个受天庭通缉的堕神之子在此密会苟且,真是武神宫之耻,天界之耻。” 看来苡安不只是想我死,相比于以除魔之名对我赶尽杀绝,她更想羞辱我。 “琼华仙子慎言,觅波仙子出生昆仑,也有自己的师门,和武神宫有什么关系?”杨天佑嘴上说着维护武神宫的话,却不妨碍他和苡安并肩而立,站在同一边。 “小心!”刑廉忽然猛得拉了我一把,与我交换位置,环抱着我护在身后。 接着我听到喀拉一声,光波射中刑廉的断臂处。 于是当初惊恐的一幕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再次眼睁睁看着刑廉的手臂断了。 那手臂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也不知巫神用什么给他续的,这一断竟直接碎成齑粉,化烟散去。 重历一遍断臂的痛苦让刑廉直接疯了,长生刀如风一般向苡安砸去,一时间金光大作,刀风劈开苡安灵力所化的光球,惊得她愣在原地,或许是太害怕了,或许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动不动地看着长生刀的刀锋砍向她。 只听“铮”的一声,劈山斧对上长生刀,在空中碰撞出火花。 若非杨天佑出手,只怕苡安当场就香消玉损了,还是死得很惨,被劈成两半的那种。 等苡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立即破口大骂:“你这残渣余孽,竟敢对我出手?!” 只是这种斥责是有所保留的,全然没了以往的猖狂,可见对于长生刀的力量,苡安是有所忌惮的,以至于不似从前那般气焰嚣张。 可镜湖森林中的天兵成千上万,双拳难敌四手,无数刀枪架在刑廉的脖子,很快他就被制服了。 我有錾月在手,天兵们不敢近身,但以我现在的修为,也无法突出重围。 “放了他,”我放弃抵抗:“我跟你们走。” 苡安冷笑:“你对这个杂碎还真是情深义重,从以前就是。” 我眯了眯眼睛,錾月心领神会,如魅影般冲出,隔断了苡安的鬓发,然后迅速抵住了她的右眼珠。 只差半寸,她的右眼就瞎了。 苡安倒吸一口冷气,吓得腿都软了,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 “你的话太多了。”我冷冷地说。 下一刻,几个天兵一拥而上,缚住我的手脚。 在他们眼中我看到了真实流露的厌恶,他们即憎我,又怕我。 如此我便知道,这个天界我是待不下去了。 即便我什么都没做,即便日后为我平反,即便天庭判我无罪,这里都不再有我的立足之地。 念及此,我的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杀意。 我内心始终纠结,挣扎再痛苦的漩涡之中,莫名的不安悄然蔓延,时刻困扰着我,将我黑暗的一面激发出来,终将引我入深渊。 这时一道青光划破黑暗的夜,仿佛启明星落入凡尘。 但只片刻,周围的一切又都黯淡下去,连同我心中最后一点光亮一同堙灭了。 “阿善...”来者正是鹤青,他不顾众人的目光,来到我面前,等走近了,他忽然一愣,脚步随之一顿。 我身上的戾气化成白烟,随着大雨一起蒸腾,在场的天兵亦是,灵力自然挥发,抵御林中的湿冷,唯有鹤青周身笼罩在淡淡蓝色灵光之中,精纯的内元竟让他一点都没有淋湿。 我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可怕的神情,竟会让他产生迟疑。 “武神殿下!”苡安见到鹤青,阴狠的目光顿时收敛,闪着一丝柔光。 自下界归来之后,苡安收敛了许多,对鹤青大多以神阶相称,不再成日“哥哥,哥哥”得叫了。 “你在发抖...”鹤青没有理会她,稍一停滞后继续大步走过来。 我抬眼,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嵌入脑子里一样,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魔怔了一样,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还是因为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阿善,有我在,你别怕...”他的声音沉稳,凝重,却像是隔着什么,仿佛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心念一动,不知何时,雨停了。 “武神殿下这是又想包庇叛徒吗?”宁喻张狂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接着,一把金枪从天而降,直直插在我们面前,枪杆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或许是天牢中所受之刑太过刻骨铭心,这一下直接将我从游离的状态中拉回来。 宁喻脚踏金光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在地上留下两个窟窿,金光散作金雾,直冲我而来,勾起我的魔气产生自我防御,与之对抗。 他的目的很明显,让我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但我根本不在乎,我只知道,此刻的他与先前在昆仑抓捕云华公主时的光景已然大为不同。 宁喻不过是遣云宫一个三品仙阶,也就是这百年间方才冒的头,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如此突飞猛进? 我下意识地想挡在鹤青身前却反被他护住,饶是他,也被宁喻凌厉的威势慑到了,虽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瞳孔微张,不易察觉得后撤了半步。 我看着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伤感来。 他此番前来,孤身一人,甚至连慕枫都没带。 我知道他是不想连累武神宫一众将士,不想连累跟随他多年的那些亲信。 若他振臂一呼,他们自会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同样,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所以即便他肯为我现身,我也知道,今日,我是走不掉了。 还没等鹤青做出对等反制,一把黑色弯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场的都大吃一惊,包括鹤青和宁喻,苡安朝我大吼:“你干什么?!” 只有杨天佑出奇地冷静,双目如鹰隼般的有神,像是一边观望一边在思考着什么。 我冷冷一笑,歪头,凑近鹤青,朝着他的耳朵吹气:“武神鹤青与我有杀母之仇,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没道理放过他。” 我发现我很有演坏角的天赋,勾唇一笑,双目微睁,似嗔似娇,半真半假,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几分邪魅,说罢还将刀锋又朝鹤青的脖颈抵近了些,举手投足间都在表现恨意。 “你敢威胁上神!我看你是活腻了?”苡安大声冲我道。 我却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扫视了一圈,兀自说道:“想必我的身份,各位都已经知道了,武神鹤青与我有杀母之仇,他屠我族人,我的外祖也因此丧命,以我的立场,想杀他,有什么问题吗?”我声音盖过了苡安的叫嚣,最后那个疑问几乎是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的,振聋发聩,在林中回荡。 鹤青太高了,站在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四分之一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挺拔的鼻梁,薄唇微抿,却看不出他当下的情绪,但我能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看来他已经明白我的意图了,是了,我的心思又岂能瞒过他。 此刻他的内心一定非常挣扎,既想护我,又不想拂了我的好意。 况且我已经表明身份,自报家门,此番怕是终究在劫难逃。 二百一十、苦果 我忽然有些害怕,怕我演着演着就成真了。 就像现在,原本我本应深感鹤青相护之情,可我莫名却起了疑心。 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给我一个很好的解释。 难道世人所言,皆是真的? 正当我失神冥想,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之时,一道凌厉的枪风袭来,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幸而鹤青回身施救,不但替我当了枪,还被抵住他的錾月划伤了。 “殿下!”来的是慕枫。 “阿善,你疯了吗?”他朝我怒吼:“那魔族公主并非殿下所杀,而是...” “慕枫!”鹤青出言阻止道。 “殿下!”慕枫愤然道:“她现在把刀对着你,她要杀你,你还替她...” “住口!”鹤青大声叱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鹤青用这种语气和慕枫说话。 慕枫不仅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的战友和伙伴,是他在天界最亲近之人。 鹤青出生天家,父母是天帝天后,兄妹也有神职在身,注定与家人不会太亲近,相反,慕枫才是常伴他左右,他们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是长久以来出生入死积累下来的。 尤记得一个夏末的夜里,我蜷着腿坐在偏殿围栏边吃西瓜,慕枫恰巧路过。 他大忙人一个,一般在武神宫中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他和往常一样行色匆匆,眉头微蹙,神色肃穆,见到我优哉游哉地吃着瓜,朝园圃里吐西瓜子,两条腿在空中荡来荡去,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些许嫌弃的神色。 慕枫对我的总是没好气,我已经习惯了,全然不在意,还招呼他来吃瓜。 “吃啊,”我热情地把切好的瓜塞给他:“早上刚摘的,可甜了。” 慕枫的眉头越皱越紧,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了,别过头说了一句:“天界诸多神女,也不知道殿下怎么会心悦你这么一个...丫头。” 说罢转身离去,我当时还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心想着我又怎么得罪他了,真是毛病多,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眼前的慕枫愣住了,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说啊,为什么不说?”偏生这个时候,我依旧刨根问底。 我真的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夜叶心的死就像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已经长到血肉里了,平日里虽不痛不痒,疼起来钻心蚀骨。 “我记得我在东荒的无极岛上就问过殿下,魔族公主究竟为何人所害,殿下当时,就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再次举起錾月指着他。 鹤青的眼中氤氲着悲凉之意,似愁似怨,像是伤怀,又像是情动,看得我心头一颤。 苡安死死瞪着我,那样子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她给宁喻使了个眼色,宁喻当即说道:“各位都看到听到了吧,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魔族后裔,还敢挟持上神,还愣着做什么,是等我亲自动手吗?” 面对一众天兵天将,鹤青凭空祭出法华,再次将我挡在身后,剑锋所到之处,“烨火文华”熊熊燃烧,叫那些执法天神不敢靠近。 见状,苡安失心疯一般大喊:“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她?” 宁喻阴沉说道:“琼华仙子莫急,之前她只是行为不端,身负嫌疑,再加上...”他瞥了鹤青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阴笑,说道:“再加上武神殿下阻挠,还没叫她尝过遣云宫真正的手段,此番抓了这妖女,必让她知道遣云宫的厉害。” “殿下执意护她,置天庭于何地,置武神宫于何地?”这时,沉默良久的杨天佑居然也出声了,一开口就是落井下石。 慕枫勃然大怒,长枪挥舞生风:“你敢质问殿下?” 我突然笑了,天庭视他为孽种,不问青红皂白,为了颜面,还将他母亲压在桃山之下,虽让他换了个身份上界,却至今都不愿承认他,而现下他却站在天庭的立场上说话,真的是很可笑。 一群天兵提起兵器,齐刷刷刺向我,鹤青挥剑格挡开,灵力迅速结起强大的气场,余波激荡,威力惊人,震得一众天兵纷纷倒地。 “你若再不束手就擒,我就杀了他!” 苡安忽然高声喊道,声音又尖又细,仿佛要喊破喉咙,只见她挟持着断臂的刑廉,拿光刃抵着他的太阳穴。 刑廉瞪大着空洞的双目,相比恐惧,眼中更多的是绝望。 我没想到她这般无耻,居然下得去手。 不过这一招确实有效,能让我投鼠忌器。 僵持片刻后,我冷笑一声,垂下手,表示缴械投降。 “放了刑廉,我跟你们走。”我冷冷地望着她说道,声音死一般沉寂。 “阿善...”鹤青的声音一颤。 “哈哈哈哈哈...”宁喻狂笑:“传闻说觅波仙子和这堕神之子关系匪浅,现在看来确实不一般,哈哈哈哈哈哈,一个魔族后裔,一个堕神之子,真是绝配!” 话音刚落,镜湖森林中忽然青光大作,树枝在远处忽然升起的绿幕映衬下中显得阴幽诡异,一道紫光从天而降,砸在地上,轰隆一声,掀起一阵狂风,地面剧烈震荡,仿佛能感受到施招者汹涌澎湃的怒气,犹如奔腾的江海。 是洛梓弈,终于,他还是来了! 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他身为冥界之主,这样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杀上天界,是要引起六界大乱的。 虽然每当情绪不好的时候,我都想这个世界毁灭,但我不想做那个罪魁祸首。 诡异的绿光越来越耀目,直晃到我的眼,一团聚拢的紫气从天而降后飘散,显出洛梓弈高大的身量和冷峻的面容。 在场一众天兵天将见到洛梓弈均暗自倒吸一口冷气,特别是在他睥睨的扫视下,那种看谁都像是垃圾的眼神惹怒了他们,只是不敢发作,暗自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毕竟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洛梓弈。 但我却看得明白,这些天兵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洛梓弈行差踏错的时机,届时他们就可以以扰乱天界之名动手,反正又不是单打独斗,况且队伍里也有不少上仙位界的,这么多人抓他一个还抓不住吗? 且以洛梓弈不可一世倨傲的性格,这个时机并不难把握。 众人震惊之余,忽闻宁喻痛苦大叫,紧接着便看到他莫名倒地不起,众人一看,之间他的右肩上出现一个洞,正汩汩冒着鲜血,宁喻捂着伤口,血液依旧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流出。 那洞离胸口很近,怕是再偏个寸余,他就要当场一命呜呼了。 这一击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饶是当事人都没反应过来。 洛梓弈大可以朝他的眉心或者喉咙口射,宁喻根本不会有反抗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就是要用这戏谑的方式折磨宁喻,似乎像是在嘲弄在场的众神诸仙,也不知他和天界是有什么过节。 或许是纯粹看不上天庭这班迂腐且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吧。 可我并不想他因我而与天界大动干戈,若真因此引发一场浩劫,那便也是我的罪过了。 若有来世,我希望我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不想带着罪孽投胎转世。 宁喻中招倒地,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嘴上却还叫嚣着:“鬼王殿下只身一人,就想从天界全身而退?” 洛梓弈吊起眉梢,下巴微抬,自上而下俯视,轻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说罢他抬起手掌,张开五指,一块散发着莹白色光芒的玉在他掌心缓缓腾起。 我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他竟动用了月魂。 当初洛梓弈要带走阴玉之时曾答应永久封存,绝不让其再度现世。 他明知道阴玉是不详的征兆,是能让阴阳倒转,天地色变,乾坤易位的存在...... 洛梓弈说得没错,他本就有号令阴兵阴将的本事,有了月魂的加持,别说是眼前的这些天兵天将,就是再加一倍,甚至是整个天庭,皆可一战! 远处肆意的绿光之中,显出烟尘滚滚的景象,似有万千兵马正向此处赶来,似梦似幻,如影随形,一时间仅凭肉眼,竟看不真切。 然而这横戈跃马,鼓角相闻之势愈盛,已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在场的天兵也被这从天而降的敌军吓得不知所措。 如此一来情势就全变,我轻咬嘴唇,心一横,再次把錾月架在鹤青的脖子上,鹤青愣了愣,眼神黯淡下来。 “放了刑廉。”我说,见苡安无动于衷,我又说道:“琼花仙子在犹豫什么?拿一个罪仙换一个上神,这买卖划算得很。” 面前鹤青高大的背影明显颤动了一下,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却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心灰意冷。 “你知道的,我耐心有限...”我威胁道。 谁知苡安却笑了起来:“我不信,”她说:“我不信你真会下手。” “你以为鬼王来了,就可以给你撑腰了?”她的话音刚落,天上传来一声“咿呀”鸟鸣。 紧接着,微雨骤停,空灵之气飘散,拂去绿光,乌云散去,云团凝起,白云之中有不少道人打扮的御剑之人掠过,有的驮着葫芦,有的手持灵境,有的彩绫傍身... 是北溟仙族...苡安这次是有备而来。 她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刑廉,连带着来救我的洛梓弈,她也要一起拉下水。 我知道再不先发制人,就没有机会了,我忽然一个闪身来到鹤青面前,高举錾月刀毫不犹豫地扎入他胸口。 从他的眼中我看到震惊,失落,苦涩,怅然......可独独没有怨恨。 他该恨我的。 若不是认识我,他仍是人人敬仰的天界武神,实在不必走到这步田地。 就让这一刀,了结所有的恩怨吧! 鹤青的喉结动了动,吐出一口鲜血。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得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嵌入他的心里。 这时,苡安爆发出一阵尖叫,在场的都以为她是为了鹤青受伤惊呼,却没想到是刑廉动手了。 他果然懂我的意思。 刑廉黑气缠身,长生刀虽未完全认主,但能发挥五六成威力,也已足够。 他的样子把我都惊到了,不久前,他才又折了断臂,何以现下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场?苡安的光刃与长生刀刚一对上,就吓得缩回原形,刑廉乘势反将她扣为人质。 看得出天上的北溟仙族原只是坐山观虎斗,想着坐收渔翁之利,见苡安抓人不成反被擒,终于是按耐不住了,纷纷冲破云层,呼啸而下。 我没想到北溟仙族居然来了这么多人,知道的他们是来抓我这个“叛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攻打天庭的。 深林中,绿幕后,阴兵阴将也踏着犹如收操控的傀儡一般的步伐,整齐划一得走出来。 双发按兵不动,甚至都不叫阵,全都伺机而动,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走!”刑廉一边扣着苡安,一边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了,嘴角不自觉得颤抖,我最后看了鹤青一眼,狠下心拔出錾月。 鹤青再次口吐鲜血,朝后踉跄了几步,被慕枫扶助,鲜血染红了他战袍。 “殿下!”慕枫悲痛道,他连骂都不骂我了,再懒得同我多说一句,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知道在他心中,早就视我为敌了。 北溟阵营一长老高声道:“我北溟一族愿为先锋,祝遣云宫诸位执法天神,铲除魔族余孽和叛徒!” 宁喻张狂大喊:“褚长老高义!我天庭铭记于心!” 鹤青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示意我快走,我噙着泪,深深地望着他,片刻之后,终于再次决绝地转身离开。 我刺他的这一刀虽不重,但伤他却深。 北溟大军和执法天神步步紧逼,若非投鼠忌器,只怕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那些阴兵也动了,挡在我们身前,掩护我们后撤。 洛梓弈哪里受得了这种要打不打的僵持,从半空降落,拉着我就跑。 果然两边见此,立刻兵戎相见,刀剑四起,干戈大动。 那些阴兵虽不是天军的对手,但胜在数量众多,且并杀不死,就算被打倒在地,抖落两下,四肢百骸用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扭正重接,没过多久又站起来,颇为棘手,引得众天军大骂:“小鬼难缠!” 只见远处绿光逐渐散去,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天快亮了。 我心道不好,白日里,这些阴兵阴将就不能有这般神通了。 二百十一、有恨 在晨曦的微光下,眼前这些青面獠牙,奇形怪状,诡异可怖的阴兵就像是化开了一样,不过其道行有深有浅,化得有快有慢而已,一些身形巨大的鬼将,边走边化成尘烟,,而那些魂力若一些的,更是魂形都看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只因冥府鬼众,嫌少能在鬼蜮之外自由行走,除非是煞气暴涨,化成厉鬼恶灵,便是建立的阴兵大军在鬼王的魂力加持下,也只能在夜间行走。 之前在锁妖塔外,洛梓弈为救我现身,和现在不同的是,他当时是用梦虚镜召唤的阴兵,甚至就地取材,唤醒了很多当地的魂魄精怪。 破碎的梦虚镜,威力自然远不如阴玉。 身旁的洛梓弈居然难得表现出几分紧张,握着我的手更加冰凉。 我回头看了一眼如乌云压境般的天军,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苍凉。 洛梓弈见我脚步迟疑,回头瞥了我一眼,眉头微蹙。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认命了,不想斗了。 “你带刑廉走吧,”我对洛梓弈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他们最大的目标是我,只要我回去...” “不可能,”洛梓弈打断我:“我不可能把你交给别人。” “可是这样下去我们谁都走不掉!”我激动地甩开他。 他不知道,此刻的我已经被悔恨吞没了。 挥刀刺向鹤青的场景频频浮现在我眼前,我的心一阵绞痛。 那一刻,我究竟在想什么?可能是想表现出自己的决绝吧,为了不把我们两个都拖入深渊,努力从他身边逃开。 可是我就后悔了,才刚离开没多久就后悔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洛梓弈眸色一变,黑瞳里透着古怪的绿光,一个急停转身,大手一挥,月魂从袖中飞出,悬停在半空,猛得涨大十数倍,光芒非同凡响。 阴玉仿佛是月神舒望留给世间的诅咒,它可以夺取在其光芒笼罩下的所有活物的一切生机。 “洛梓弈!”我大喊:“不要!” 我明白他是要大开杀戒了。 他神色怪异地歪着头,仿佛不听不懂我的话,甚至不认识我一般。 莫非洛梓弈被阴玉控制了?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右手五指并拢,转身朝着乌泱泱的天界大军一挥,他的手仿佛利剑一般,划出一道凌波飞刃,那飞刃威力巨大,正对上天兵天将万箭齐发,那些箭矢,法器当场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像是忽然一下被抹去了痕迹。 洛梓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阴玉隔绝了天军,他们怕受其影响,不敢上前。 “你是,夜漓?”洛梓弈的声音变了,冷不丁问道。 此话一出我可以确认他是被附身了。 因为洛梓弈从不会叫我夜漓,他一直把我当做君瑶的替身。 鬼王居然被附身了! 是什么魂魄竟如此强大? “你和心儿简直一模一样。”眼前的“洛梓弈”忽然说道。 我一愣,猛然意识道,是她。 月神舒望。 我想在天上地下六界生灵心中,她才是那个永远的,唯一的执夜之神。 原来月魂真的是月魂,当年舒望为保魔族,仅凭一己之力张开结界星罗万象,着实拖了天军好一阵子,最终是被天界大军突破,但她仍是不退,以身躯抵挡攻势,最后终于力竭而亡,落得个魂风魄散的下场。 众人都以为她这一死,身死道消,永不入轮回,没想到她的魂魄居然藏在阴玉之中。 难道说近来六界发生的一切,皆是她在背后操纵?白仙儿的所作所为,也是她指使的? 意识到舒望可能是来复仇的,我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后退了几步,怔怔地望着她,看似木讷,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大脑飞速旋转,不可能,既是残魂,那就只能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或者一个物件中,如何搅弄风云? “你怕我?”舒望顶着洛梓弈的脸,问出这个问题,倒也不违和。 我呆愣着摇了摇头。 “洛梓弈”捻了捻手指,被我收好的錾月刀竟幻化了出来。 我心头一坠,退去最后一丝侥幸,真的是她。 舒望抚摸着爱刀,似乎感慨万千。 “上神所着《灵异志怪集》,于我受益匪浅。”我与她相对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是有些尴尬,不得已开了口,向她拱手作揖道。 我与舒望虽血脉相连,但却并无共同生活的回忆,说到底就是陌生人,因拜读了她的大作,也算得上神交,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舒望赞许地点点头:“你这个后生不错,只是我的书怕是早就被禁了,莫非...”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现下这个情况,我也不想聊太深,只尴尬地笑笑,说自己是误闯。 舒望的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离经叛道,不守规矩,这点与我倒是颇为相似。”她微一颔首,似乎颇为满意,全然没有一点与世长辞哀痛与自怨自艾。 是了,这和我印象中的她完全一致,之前虽未曾谋面,但她的文字慵懒而热烈,处处透露着她对自由的向往。 她经常说:“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尤其是在游历凡间之时,《载祀篇》短短三十一篇中,就有三处用了这句话。 那是怎样纵情恣意、无拘无束的灵魂啊。 这时,天忽然黑了下来,上空出现一片阴影,像是乌云蔽日,我抬头一看,哪是什么乌云,居然是一口巨大的钟从天而降。 这是为我们准备的陷阱。 舒望冷了脸,后撤一步,一挥衣袖,幅度很大,右肘直拐到颈后,劲风疾起,錾月瞬时飞了出去,刀锋砍在金钟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虽然没能完全抵挡住金钟下降的趋势,却是电光火石迸发,响声震天。 金钟忽然在半空停了下来,然后摇晃了一下,发出巨大钟鸣,震得人耳膜生疼,脑袋涨得厉害,像是有万千毒虫钻到脑子里,这种强烈的不适感直传至四肢百骸,让人站都站不稳,心颤得直想吐。 这钟的主人玄通非浅,功法深厚,灵力精纯,必是有些来历。 舒望变了变脸,冷哼一声,背过手去,轻巧地后移几步,面对漫天神佛毫不畏惧,只轻蔑地眨了眨眼。 一个身穿金甲,头带火云盔,如彗星般从天而降,落在金钟之上,须臾后周身火焰渐灭,露出挺拔魁梧的身姿和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庞,剑眉飞斜,两鬓灰白,一双眼眸深邃如寒潭,带着两分威严,三分阴鸷,五分讥诮。 是御灵神宋延,天庭此番居然请这尊大神。 由于树敌太多,近些年,宋延都处于半隐退状态,十分低调,只在暗中运筹帷幄,但地位却丝毫不减,特别是对于那些新晋的地仙来说,见到御灵神都跟耗子见到猫似得,鼎好是此生都不与他打照面。 天界中关于御灵神宋延的传闻并不多,除了在凡间时的那些“丰功伟绩”,他自己地仙出身,却不因此对他们更为优待,反而更为刻薄,一点小事就将人贬下凡,若是原先我时常纳闷,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能有如此的威慑,现下却好像明白了几分。 金钟发出的轰鸣仍在继续,灵力场发出的余波一阵一阵袭来,五藏六府如浪涛般翻滚,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招架不住了。 这时,舒望的身形一闪,消失在空中。 我一惊,她去哪儿了? 显然此刻的御灵神也在找她,全勤戒备,四下观察,忽然,他像是得了什么感应似得,手中幻化出一把长戟,向后斜撩,只听“铮”得一声,一把黑色的弯刀与之碰撞在一起。 我暗自诧异,莫非他后脑勺上长眼睛不成? 原来舒望闪现到了金钟之后偷袭,虽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但天军以多欺少,也未见得有多磊落。 舒望一击未成,复又发起攻势,錾月在空中狂舞,招式翻飞,刀风霍霍,行速之快,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御灵神见“洛梓弈”能催动錾月,不禁愣了愣,千钧一发之际,便被舒望抓住了破绽。 只见宋延因分神躲避不及,等反应过来錾月已经杀到面前了,他猛得一仰,身体失去平衡,却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牵扯,仰头一看,阴玉已近在咫尺,莹白的光此刻映得人脸色煞白,说不出得诡异。 “啊!!!!!”宋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咆哮,右眼骇人得渗出了血。 想到在凡间之时,绝阴鬼玄烨用阴玉将活人变成半人半鬼的魈,那神仙呢?阴玉会将他们变成什么? 即便是宋延这样的上神,在阴玉的作用下,身上的异变也很明显。 他的皮肤从眼下开始褶皱,仿佛被滚烫的开水浇了一般,还有很明显的浮囊,嘴角的皮撑开,像是裂了一样。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御灵神大喊。 临空俯视的天军大骇,骚动不止,纷纷后退,躲避阴玉的白芒。 转头再一看,宋延竟然躲到自己的金钟里去了,那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颇为狼狈。 舒望冷笑了一下,猛得重踩钟鼎,金钟迅速下落,“哐嘡”坠地,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修为较浅,定力差一点的天兵受其影响,直接就从云端掉落下来,或者身体僵直,四肢发颤,握不住兵器的,那就更多了,无数神兵利刃从天而降,发出金属碰撞的哀鸣。 随后,阴玉越长越大,飞向天际... “住手!”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制止。 舒望回身,歪着头看向我,似乎是有些困惑。 这一刻我明白,她心里是有恨的。 至少是留在月魂里的这部分舒望的魂魄碎片是带着恨意的。 “你要拦我?”舒望眨着眼,天真地问:“为什么?” 我不答,在舒望身侧闪现,伸手抢夺錾月,擦身而过一刹那,在她耳边低吼:“洛梓弈!你醒醒!” 眼前的“洛梓弈”身形一晃,行动迟缓了一下,眸色黯淡下来,像是怔住了。 “洛梓弈”的脸色越发惨白,显然他本人的意识和舒望的意识正在激烈斗争当中。 我乘此封住“洛梓弈”的行动,重新掌控錾月。 “洛梓弈”眼冒青光,忽然一下反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双膝跪地,牢牢扼住自己,而且越掐越紧,真怕他再一用力,就把自己掐死了。 好在他是冥界之主,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 紧接着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吐了起来,吐出的都是一个个灵光,那些灵光离开洛梓弈体内之后重新凝结到了一起,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眉如远黛,眼如秋水,带着一抹清愁,明亮又深邃,澄澈的眸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故事,身形优雅端庄,眉眼却带着几分俏皮,这种反差感让人觉得十分有趣,乌黑的披发挽在脑后,耳畔还垂着两绺,以纱为点缀,额前有精巧的网状的发饰,眉心坠是一颗火红的珠子,她周身灵光和魔气交织,神色亦正亦邪,摄人心魄。 千万年来,她都是天界不能触碰的刺,也无人敢提及,却也无人不识,便是那些新封神登天,位列仙班的,也几乎都认得她,舒望一出现,他们纷纷垂下手中的武器,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危险,都看得呆了,错愕中带着些许憧憬。 她就像那轮挂在天上的冷月,人们只看到她的光亮,却没有见到她的阴暗面。 “洛梓弈!”我压低了声音唤道。 我知道他此番元气大伤,可是没有办法,阴玉太可怕了,没人知道靠近它会发生什么。 据说当年舒望为了增强魔族士兵的力量,使了些旁门左道改造它,让一块天界美玉变成了事件最阴毒之物,加上这些年流落六界,不知过了几道手,吸纳多少怨念和祟气,又助纣为虐,帮世间恶徒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因而愈发邪性。 洛梓弈闻声艰难爬起,身上泛着若有似无的绿色鬼火,仿佛浴火重生一般,这些鬼火吞没着他的魂力,也在修复他受损的精魄,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凄惨,即便是当初他遭到玄烨的背叛,被自己的法器穿腹而过之时,都没像现在这么惨过。 二百十二、遁走 洛梓弈强撑着身体,变换手势,捻诀念咒,感召鬼神、摧伏邪精,舒望头顶上瞬间出现一道斥灵符,她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被定住了,低下头,扭动肩膀,脸上又出现那种困惑不解的表情,随即又欣慰地看向洛梓弈,似乎是被他强大的魂力吸引了。 我忽感身上什么东西火烧火燎的,在衣服里鼓动,我被烫得不行,掀起衣摆寻找,一颗红色的珠子飞出来,我愣了愣,认出是师父给我的引魂珠,这原是一颗黑色透明浑浊的珠子,这会儿竟变得通红。 不好!舒望是想借助引魂珠中残留的灵力来增强她的魂魄。 红珠风驰电掣般飞向舒望,在空中留下一道气旋。 斥灵符阵瞬间崩塌,强大的力场霎时炸开,连周围的空气都变了形,反向作用到洛梓弈身上,居然将他震退数步。 舒望显然没打算发过他,莫非她是看上了洛梓弈强大的魂力,想借此复生? 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的舒望如此年轻,会让我以为她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将年轻时的自己抽离出来,作为一个分身,留在月魂之中,日后本体若是消亡,还能借助分身存活,但她的记忆又是完整的。 錾月刀风翻飞,疯狂地朝着洛梓弈又劈又砍,而那群废物天兵受阴玉制约,竟无一个上来相帮。 或许是有的,如杨天佑之流,此刻却不愿出手,只在暗中观察,等双方斗到两败俱伤,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再出手不迟。 这就是一个上神修为大开的实力。 尽管洛梓弈有岑缨加持,终是失了先机,落于下风。 就在他被刀风逼得节节败退之时,只听“铮”得一声,錾月忽然停了下来。 我反手用鹤青给的匕首逼停了錾月的招式,硝烟散去,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舒望,半晌吐出三个字:“放过他。” 舒望莞尔一笑:“凭什么?” 錾月猛烈地抖动起来,显然它认出了我,不愿伤害我,但在舒望的驱使下又不得不这么做。 而我手中的这把匕首虽是鹤青亲自打造的,但与六界四大神兵之一的錾月刀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接刀!”这时,一旁的刑廉喊道。 他将手中的长生刀扔了过来,我回身接住,刚握在手里,便觉此刀不一般,只见长生刀的刀锋闪着寒光,刀身震动,争鸣不已,我尚未使上半分力,那刀便呼之欲出。 这是一把完全可以媲美四大神兵的利器,相传是当年永晟帝君误入一处异界,偶尔得来的,赐予了当时的部下刑苍,这些年或许是未得明主,才湮没了其光芒。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与长生刀产生了某种特殊的连接,摆好架势,准备迎战。 但我的对手可是和我师父齐名,上古诸神之一的月神舒望,我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谁知舒望忽然撤了阵,錾月也偃旗息鼓,飞回舒望身边,欢快地绕着她旋转。 “你是...中意这小子?”她轻挑眉毛,浅笑道。 舒望故作叹息,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带着一种戏谑的神色道:“人鬼殊途,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官,玩味地欣赏世间的苦难,平等嘲笑着一切。 “那你呢?”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她道。 “身为神族,却和魔尊有染,应知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有悔?” 舒望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在意我向她抛出的问题带有攻击性,牵动手指,眨眼的功夫,我腰间的匕首忽然出现在她手上,我吃了一惊,她将匕首握在手里细细摩挲,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末了抬起头说道:“我与冥界之主本就没有什么过节,若你真钟情于他,我倒是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我依旧没有接她的话,伸出手,沉声道:“还给我。” 舒望歪着头,露出一个少女般纯真的笑。 倒地的洛梓弈略做调整,用岑缨支撑着自己勉强爬起来,单膝跪地,看上去有些虚弱。 突然,我与洛梓弈一同出手,朝舒望发难,她的周围凭空炸出无数冰晶,便是她身法极快,也很难完全躲开。 但舒望却毫不慌乱,不紧不慢地闪避,脸上笑容不减,似乎像是在玩游戏,便是被冰晶伤到也不在意。 刚刚洛梓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捕捉到了。 意外得是,我们居然配合得非常默契。 “你没事吧?”一连使出七八招之后,我和洛梓弈急停下来,被夺舍是很伤元神,更何况对方如此强大,洛梓弈脚步虚浮,一下子没立住,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我扶了他一把,才没掉下去。 洛梓弈抬头定定地望着我,神色有些古怪。 现在的他看上去很好杀,似乎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一反往日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倒是多了几分破碎感,我心头一动,撇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啊...”舒望轻描淡写地叹了口气:“你是认真想杀了我。” “为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你该恨的人不是我。” “不是我要杀你,月神大人,”我镇定地说道:“是你早就已经死了。” “是对是错,那都是过去的事,与你无关了,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我...死了?”舒望什么都记得,却独独忘了自己已经魂飞魄散的事实。 “我死了?”她呆愣地审视着自己。 在她失神的一刹那,我纵身跃起,抡起长生刀向她劈去。 这不是月神,这不是月神... 我闭上眼心中默念,闪电席卷全身,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 洛梓弈拖着受伤的身体,奋力一冲,朝着阴玉而去,强烈的冲击如同雷击,使得周围原力场更加混乱了,闪电如同炸开一般噼啪作响,天上像是织了一张网,映得黑夜如白昼一般。 “啊!”洛梓弈大喝一声,只见如明月般照亮夜空的阴玉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阴玉重新变回了原来的大小,被洛梓弈握在手中。 而我眼前的舒望外形忽然抖动了一下,变得透明起来,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细碎的光,而她少女般的申请显得更加懵懂,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惊讶于自己在不断消失。 上空阴云密布,闷雷滚滚,云端似有巨龙游曳,隐隐有龙鸣,仔细一听,却是雷霆万钧之声,雷云中忽然绿光大作,像是鬼门大开之兆。 没想到洛梓弈居然敢在天庭开索魂之阵,当众超度亡灵,在场的众神诸仙都吓了一跳,纷纷退至安全区域,筑起结界。 天际的异光轮番变动,照得人睁不开眼,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光亮的正中央,引魂珠通体透红,缓缓升起,十分乍眼,黑影一手抱着舒望,一手以自己的灵力为引,将珠子打入舒望体内,以维持她神魂不灭,随即奋力挣开索魂阵的束缚。 这并非是一件易事,无数雷击降落在黑影身上,五雷轰顶之痛,非常人能忍受。 “别让他们跑了!”我大喊。 我大概猜到了黑影的身份,这时,一只冷箭朝我射来,我刚想挥刀挡开,却发现掷来的是鹤青送我的匕首,于是冒险徒手接下,瞬息之间,黑影消失在夜空之中。 洛梓弈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与他略一颔首,只见两个身影一闪,嗖嗖追了上去。 霎那间,五雷阵散去,鬼门闭合,周围重回寂静,只留一众天兵天将在原地,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瞠目结舌,有的无能狂怒... 天兵还想追赶,只听远处响起悠扬洪亮的笛声,镜湖森林中的凶禽异兽开始蠢蠢欲动,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十天之后,天宫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恢复如往常,各处的仙娥仙君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那日忽然天降异象,雷声大作,似乎有天军出动,密林深处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各宫还以为魔族大军又来偷袭,却没有接到任何出兵的指示。 而当晚在场遣云宫执法天神,以及一众天兵天将全都三缄其口,完全不提。 遣云宫中,御灵神宋延在卧榻上修养,他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疑神疑鬼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刺激到他,药王来看了几次,只说他神体无碍,不过受了些刺激,犯了惊恐之症,用了药,一时却没有变好,反而愈加暴躁,稍有不合心意便会发作,以宫规惩罚下属,以至于最近这段时日,连飞鸟都不敢靠近遣云宫,虫蚁路过都要绕道而走。 这可愁坏了来替西王母下蟠桃大会请帖的仙官们了。 “天庭出了这档子事,咱们的蟠桃大会还要继续开吗?”一个小仙娥问温嘉。 温嘉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为何不开?” “蟠桃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生叶,三百年结果,别说果实有灵,是不可多得的圣品,蟠桃会更是天界难得的盛会,凭他是什么,都必须开。” “可是御灵神大人他...”小仙娥支支吾吾道。 “怕什么?咱们是昆仑山来的,再怎么,他也教训不到你头上来。” “温姐姐,”小仙娥又问:“我听说觅波仙子...”温嘉不易察觉地朝她微瞪了瞪眼,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吓得她立马改口:“听说那个魔族余孽逃跑之后,至今还逗留在天庭...可是真的?” 温嘉没有回答,只说:“不该问的别问。” 小仙娥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是怕她出现破坏蟠桃大会?”拜别玉清真人,去往广成宫的路上,温嘉问道。 仙娥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一旁的碧莲和露茶倒是听了进去,眼珠子咕噜噜转,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天庭不公布她的去向,自然有天庭的用意,昆仑山是什么地方?岂是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走了几步她又说道:“要是她真的敢来,就叫她有去无回。” 仙娥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打了个冷颤,岔开话题:“给广成君殿下送完帖,就该去玄女宫了吧?” “你是第一天来当差吗?”温嘉皱眉冷对道:“玄女娘娘的请帖,早就由我们娘娘亲自给她送过去了,两位上神的交情,还用经我们的手?” 小仙娥一路被训斥,闷闷不乐,表情讪然。 广成君派人接了帖,还赏下不少灵石仙丹,原本无精打采地仙娥脸上顿时挂上笑脸,欢天喜地地从广成宫里出来,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路对广成君赞不绝口。 碧莲在旁小声讥讽道:“亏得还是在玉虚宫当差的,眼皮子这么浅,什么好东西,至于这样。” 请帖送到武神宫,抢着来收帖的是南宫明,明明这日不是他任值。 南宫明有意无意地向温嘉她们打听我的行踪,说我好久都没有在武神宫出现了,很是担心我,问我是不是回了昆仑山。 看来白雅洁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温嘉也没多说什么。 南宫明有些怅然,这些天他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却寻告无门。 他先是跑去问慕枫,慕枫自然不会同他说,南宫明本来还想求见武神,见慕枫脸色不大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犹豫一日,寝食难安,思来想去,不得已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他大哥南天门守将南宫川,结果自然是被痛骂一顿,怒斥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做好分内之事,若再有僭越,家法伺候。 温嘉被他缠得烦了,急急忙忙退出来,路上正巧遇到天后身边的的女仙官文樱,须知昆仑与天庭本就不对付,尤其是对九霄宫,因而两位仙官相见,面上也是不尴不尬的,趑趄不前,又觉扭捏作态,只得寒暄一番,温嘉也趁此将请帖递了过去,虽明知天后并不会参加,也省了特意拜宫的麻烦,不咸不淡地交流了两句,敬问各宫主神安后,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