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 第1章 遭雷劈的? 架空穿越文,出现的时间、人物、事件皆是胡说,但应当有脑,故事慢热,请慢慢看。 “且说这林将军率领千余铁骑星夜奔袭,直插北境突厥腹地,于汗庭五十里外擒获都毕老儿之子阿史那步利设。 但身处虎狼之穴要逃出生天那是谈何容易,何况又有草原第一勇士之称的呼鲁努尔穷追不舍,要说这突厥人的马儿确实比咱们中原的耐力好。林将军心中自是了然。如若这般下去,迟早得折在这草原之上。” “那后来呢?” “是啊,后来呢?” 众人皆是对这林将军千里奔袭,生擒突厥可汗之子之事吊足了胃口。 建康三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漫天霜雪,铺满整个长安。此时大楚与北境突厥交战的捷报将将送至长安,便已在茶肆酒楼间传开。 一身儒杉的说书先生拿起茶壶,细呷一口,举起醒木一拍桌子,继续评道:“欸欸,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说这呼鲁努尔率军追杀,林将军一手回头望月,弯弓搭箭,‘歘’,这一箭直逼其面门。呼鲁努尔手持弯刀便击开了那箭锋,可还未喘匀一口气,第一箭的箭羽处又冒出一个黝黑的箭头,来势迅猛,快如闪电,眨眼又到了眼前,气势比第一箭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呼鲁努尔也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面对这双星赶月之箭术依旧不失冷静,身子就只微微这么一偏,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箭,可也令脸上见了血。 ‘将军小心呐!’ 呼鲁努尔才听闻手下的兵士提醒,连忙定睛一看,这第三箭已是‘噗嗤’一声,射进胯下战马的头颅。呼鲁努尔纵身一跃连着翻滚几圈才堪堪立稳。这第三箭已入化境,速度之快,来势之猛,非人力能阻挡。 呼鲁努尔只能无奈地高声喊道,‘都别追了,且让他们去罢。’ 林将军凭这‘三花聚顶’的神技,吓得这突厥人不敢再追。” “好!” 酒楼里这冲天的叫好声似是要将屋顶都掀了去。 “这林将军真是天降神人呐!” “林将军何日才能回京,让我等瞻仰其风采。” “听说李老将军已亲自押着突厥王子回京了,按脚程,应还有二十日。” 长安城里这林将军的传闻随处可见,威名一时无两。 转瞬,二十日已至。 大楚皇帝下令,李老将军一行与阿史那步利设由明德门进,百官相迎,与民同庆;楚帝于朱雀门迎李老将军,鸿胪寺卿迎阿史那步利设于汉光门入客馆。 让人费解的是,明明这突厥王子是俘虏,却又为何以外宾相待。 不过这二十日里,林将军的民间传闻早已成鼎沸之势,众人又怎会去在意这细枝末节。 未时将至,长安城外缓缓浮现涌动的旌旗。 “李将军回京啦!” 城楼上的了望兵兴奋地怒嚎。 这一声,让城下百姓都不禁翘首往城外望去,一时间人群涌动,摩肩接踵。 “恭迎李老将军,大胜回京。”长安城中百姓纷纷拜迎。 为首的是年近花甲的李老将军,身着青黑战甲,骑着白蹄乌,缓缓进城。虽是耳顺之年,但十丈开外都能感受到凛凛杀气,目露精光,令人不敢直视。 李老将军左后方有一青年,弱冠年华,英姿飒爽,亦是一身青黑色的窄袖长袍。而其后有一异族着装男子,辫发披肩,毛绒长袍,脚穿皮靴。 “想必这李老将军身后那位小郎君便是林将军吧。” “可真真是少年英雄啊!” 这朱雀大道宽五十丈,道路两旁满是城中百姓,两边的酒楼上也都人头攒动,皆想一睹这林将军的风采。 “小姐,二公子好像没有随老爷回京。” 一豆蔻年华的女子在窗口望了望,随后又轻挑珠帘回禀道,“跟着老爷后面那小郎君倒是模样俊俏,不想这般年纪竟能生擒突厥王子。” “父亲大人回京,二哥必是要留在北境军中的。” 一阵清冷的声音传来,这珠帘后有一碧玉女子,身着高腰襦裙,眉如新月,唇似樱桃,肌肤白皙如玉,在书案上正书写着三个字,‘林尽染’,又接着轻声说道,“这林将军最近的传闻可不少,家书中父亲大人对其也是极尽赞美之词。” “老爷一向严苛,即使是世子也鲜有赞许···” “采苓!” 那叫采苓的丫鬟倏然大惊失色,赶忙俯身跪下,“小姐勿怪!是采苓说错了话,请小姐责罚。” “罢了!起来吧。” 那小姐眼底一闪而过的悲伤、惋惜,又缓缓挪步至窗边,望着父亲大人的身影,又不禁将目光挪至那林将军的背影上,喃喃自语道:“祸之将至呐!” 李老将军一行已行至朱雀门,老将军翻身下马,俯身高呼:“老臣李代远拜见陛下~” “唰唰唰”,李老将军身后的将士纷纷跪拜。 却未见李老将军身后的林尽染下跪,只他微微躬身作揖。 可楚帝似是也并未责怪其不敬之罪,只见皇帝快步上前搀扶,温声笑道,“皇叔无需多礼!众位将士免礼。” “老臣惶恐!万万不敢当。” 李老将军稍稍后退一步,将士们见李老将军未起,也不敢起身。 楚帝自是看在眼中,正色道:“先皇在世时,视皇叔为手足兄弟,也全佑皇叔保驾;先皇驾崩后,突厥趁机多次进犯北境,全赖皇叔保我北境子民。称一声皇叔,又有何担不起?” “此乃老臣的本分!陛下抬举老臣了。” 楚帝见李代远依旧婉拒,也不多与之分说。又将目光挪到李代远身后的阿史那步利设,吩咐道,“这便是突厥王子吧?远来是客,庞懿德,带王子先去客馆歇息,勿要怠慢!” “微臣遵旨!” 只见文官中走出一大胡子老头,应该就是鸿胪寺卿,身材还能见到往昔的魁梧,不像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将,身后跟着几个太监,便领着突厥王子去了汉光门。 “皇叔,朕···”楚帝刚开口,便见李代远拜得更深,知李代远依旧不愿受这皇叔称号,便又改口道:“那···李卿,先陪朕回宫说说北境战况,朕对生擒阿史那王子也是颇感兴趣~” 从头到尾,楚帝的眼神也未在林尽染身上有片刻停留。 待楚帝与李代远进了宫,只见一老太监垂首快步走到林尽染身边,低声撂了句,“林公子,且随我来!”,便又从林尽染身边匆匆走过。 一路无话,不多时老太监便将林尽染领至大将军府前,恭声说道,“林公子,陛下口谕,明日设宴麟德殿,再论功行赏,今日林公子且暂住大将军府。” 说罢就要作揖拜别,“陛下口谕已带到,老奴先回宫侍奉陛下了。” 也不等林尽染回话,便又匆匆离去。 ‘欸?卧槽,这都带到门口了,也没想着带我进去啊?不怕别人说我是打秋风来的嘛!’林尽染心中暗骂道,又见将军府前的门丁一脸防备的盯着自己,林尽染暗暗嘀咕,‘他们该不会以为刚那太监是我请来的演员罢,这老太监说话声这么小,也不知他们听到没。’ 一路跟着李老将军北境归京。对他,林尽染打心眼里佩服,去王庭途中,便从千余骑兵口中得知李老将军的事迹,李氏满门忠烈,李代远更是弱冠年华便从其父手中接过李家军旗,镇守北境三十余年。其世子李荣元五年前战死沙场,次子李荣基随父兄征战已有十余年。李老将军还有一幺女,闺名李时安,时安时安,不仅寓意国家太平安宁,也寄托了对其幺女的祝福,取安稳、平安之意··· 正出神间,忽闻马车声临近。 “吁!小姐,到了。”车夫说罢便麻溜的从车后拿来脚凳。 车上的帘子缓缓掀起,采苓下了马车,轻声提醒:“小姐,似是林将军来府。” “哦,是林尽染将军吗?” 马车上又下来一戴着帷帽的女子,离林尽染五步远时便止步行了万福。 林尽染见状,回礼应答:“我是···不对,草民是叫林尽染,却不是将军。” 李时安闻言一怔,不过心中暗想却也是这个理,林尽染至此还未受封,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确是一介白衣,但这擒获突厥王子的泼天功劳与一介白衣又怎能联系到一块儿呢。 李时安淡淡一笑,遂问道,“林公子立下奇功,前途不可限量。却不知因何到访?” 此时林尽染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想来这应就是那李代远的幺女——李时安,不过声音、气质都过于清冷,有种拒人千里之外之感。 “有个老太···人家带我来此,说是暂住将军府一日,明日进宫赴宴。若有不便之处,那我便先离开吧,只不过能否请小姐借些银两,我好找个落脚之处。” 林尽染险些说出个老太监,又及时憋了回去,改口老人家。 李时安犹豫了片刻,老人家?老太监?这是宫里的意思吗?按礼制,即便林尽染明日才能受封,那也应在馆驿下榻,又怎会被安排到将军府里。 “林公子言重了,既是陛下的旨意,那便随我进去罢。” 入了将军府,李时安也未多言,只自顾自的领着林尽染去了正厅。 “父亲大人在宫内述职完便会回府,请林公子喝盏茶稍候。” 李时安微微欠身,又向院中的老人喊了一声,“赵伯!” 那老人身形矫健,三步并作两步便至李时安面前。 李时安柔声吩咐道:“赵伯,这位林公子是我府贵客,万勿怠慢。” “老奴清楚了。” 还未等林尽染说话,李时安就已去了后院。 嚯,这小妞可真高冷!林尽染如是想到。 彼时,李老将军随大楚皇帝进了文英殿。 正说着楚帝已靠着凭几,一副悠然模样,又盛情相邀,“李卿,快坐,今日不过是听听北境趣事,勿要拘束。” 李代远瞥了一眼棋盘,一时手痒,却忍心推辞,“请恕老臣甲胄在身,不便手谈。” 楚帝似是恼怒自责,“看朕···哎,孙莲英!孙莲英!” “老奴在~”只见一老太监连滚带爬的进了殿内,“老奴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只见楚帝一脸不悦,斥责道,“何事慌张?” “老奴谨遵皇上口谕,已将林公子送至大将军府!” “朕倒是忘了。”楚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代远,似笑非笑道,“李卿可勿要怪朕,林尽染既是李卿带回长安,暂无落脚之处,那便暂居将军府一些时日。待明日麟德殿论功行赏后,林尽染自有他的去处。” “陛下言重了!”李代远喜怒不形于色,“这林尽染···” 还未等李代远言罢,楚帝便打岔道,“孙莲英,李卿的新服可有取来。” “回禀陛下,老奴已去尚服局取来上柱国的新服。” 楚帝似是有些歉意地对李代远说,“李卿风尘仆仆归京,盏茶未饮,片刻未歇,可也莫要怪朕心急。不过李卿一身甲胄着实不便,那便去换一身新服来,朕与你边手谈边聊。” “老臣遵旨。” 楚帝见孙莲英领着李代远下去换新服后,脸色倏然有些阴霾,不禁冷哼,“倒真是好城府。” 又从案边捡起一份军报,上书道: “林尽染率千骑突袭王帐,擒获突厥王子,重伤呼鲁努尔” 军报乃八百里加急送至长安,呈于楚帝。 这也不由让楚帝心生疑虑,自李代远之长子李荣元战死后,北境便未再有大的战事,只偶有听闻突厥的好事贼子侵犯边境村民。 怔神间,楚帝听闻李代远及孙莲英进殿之声,便将军报搁置一旁,有些惊诧道,“李卿这身新服倒有些宽大了。北境苦寒,着实辛苦。孙莲英,改日让尚服局给李卿再量量,多做几身新服送去。” “老奴记下了。”孙莲英闻言便退到一旁候着。 “谢陛下。” “李卿,坐。与朕手谈几局,边下边说。” “遵旨。” 已落几子,楚帝倏地问道,“李卿,这林尽染你可知其底细?” “三个月前,九原县石家村彼时正惨遇突厥游民劫掠粮食,屠戮纵火,老臣赶至时,只有十余个村民幸存,老臣便是此时与林尽染相识。” 李代远稍稍蹙眉,有些举棋不定,又忽的浓眉一展,而后挽袖落子,自语道,“哦,下在此处。” 又接着说起,“老臣见林尽染用猎弓就射杀了不少进犯的贼子,便将其带回军营。” “哦?竟还有这段往事!” “该陛下落子了。”说着李代远已是在催着楚帝落子。 “这林尽染不喜言谈,在军营中,荣基与其斗了几场,骑射、摔跤、剑斗,林尽染皆比荣基强上不少。老臣便遂了他的意,让其领了千骑试试,将突厥王子生擒至老臣面前时,老臣至今都仍觉着是在梦里一般。” “哦?”楚帝闻此顿时来了兴致,“你是说,是这林尽染请缨要去擒那突厥王子?” 李代远捏着棋子,观望着棋局,缓缓说道:“正是,林尽染从军中选了一些人马,有善识途者,有善医者,有善胡语者,真可谓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楚帝兴致更浓,拿开凭几,缓缓坐起,“倒是真有意思。李卿,这回可是让你捡到宝了。” “陛下,此乃我大楚之幸。但说来也奇怪,石家村的村民说,这林尽染也是不久前在村外遇到的,那时他重伤昏迷,衣衫褴褛。对林尽染的来历,老臣也知之甚少,不敢欺瞒陛下。” “李卿也切莫多心。朕得军报时就查过此人,虽说来历不明,但也有迹可循。” 此时轮到李代远有些好奇地反问,“敢问陛下有何线索?” “汝南林氏。” “汝南林氏?可是尚书令家?” 楚帝微微颔首,徐徐道,“林靖澄有一族弟,病逝前曾手书一封,信中写道独子与其有些嫌隙,愤懑之下离家远行,不知所踪,恳求其族兄念宗族情分对其独子帮衬一二。朕听林卿说起他这子侄的相貌,与林尽染竟有些相似。今日林卿远远瞧了一眼这林尽染,数年不见,可也不敢错认呐。” “明日设宴,陛下可要尚书令看的仔细,宗族血亲可是大事,万万大意不得。” 楚帝落了一子,似是有意无意地询问,“李卿,林尽染这功劳可不小,你可有主意,朕该赐他什么官职。” 李代远顿感惶恐,慌忙起身,屈身一拜,“老臣是个粗人,只知用兵打仗。” “这是做什么?”楚帝连忙摆手,可眼中只有棋盘大局,“快坐下,朕只是随口问问。李卿向来不过问朝局,倒是朕忘了。” “谢陛下!” 李代远落座后,不禁暗想,陛下这意思是要将林尽染给外放出去吗? 依制,同族子弟中,有一人做了京官,那同族兄弟子侄在其任时不予授京职,但也只是不予授京职,亦是可外放至地方。尚书令这含糊不清的宗族关系,便将林尽染这仕途砍了一半,这究竟是尚书令有意为之,还是说陛下有所顾忌。 “我朝古制如此,李卿应当清楚。”楚帝似是看透了李代远之所想,又稍顿了一下语气,徐徐解释,“林尽染之功有目共睹,朕之所以将他送至大将军府,亦是希望李卿能替朕代为转告。” “老臣明白。” “哈哈哈,李卿输了!” 楚帝落子后仰首大笑,不禁打趣道,“李卿这棋艺可是退步了啊。” 李代远又细细扫了一眼棋盘,不禁有些惋惜,“是老臣输了。陛下棋力超群,是老臣远远不及。” “再来再来。” 说罢,楚帝身后的孙莲英带着俩小太监,便要重新归置棋子。 李代远见已有日落之时,便问道,“已有酉时了吧。” 孙莲英看了看漏壶,“将军,已酉时一刻了。” 李代远起身一拜,躬身请辞,“陛下,请恕老臣无礼,数年未见家人,侍奉老母,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与陛下手谈。” 论李代远,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可偏偏糙汉子也痴迷于方圆。 楚帝见李老将军无心下棋,歉意道:“是朕糊涂了。既如此,李卿便先回去吧。改日我们再好好较量。” “老臣告退!” 李代远俯身拜别,匆匆离去。 说着楚帝缓缓起身,舒缓舒缓筋骨,“莲英。” 孙莲英小步快走到楚帝身边,赶忙回道:“老奴在。” “这林尽染,可有消息了?” 孙莲英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呈给楚帝,“陛下,这林尽染确如老将军所说,在石家村被村民所救,据民部尚书查证各地户籍、奴籍、各地失踪案卷等,皆未有其记录。” 楚帝思忖片刻,沉声道:“那可有李卿的手段?” “未曾发现。” “那这林尽染莫非是天降的?亦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孙莲英神色似是有些犹疑,可还是直言回禀,“据石家村村民所述,林尽染重伤昏迷时,头发只有短短几寸,但因衣衫褴褛,似是···似是···” “是什么?” “似是遭雷劈的。” 楚帝不可置信的问道:“遭雷劈的?” “但说来也奇怪,哪有遭天谴还能活下来的。故而林尽染的头发有些许短,想来是当时遭雷劈时烧的,因此戴着幞头以掩盖其短发。” 楚帝眼底的玩味之意更甚,轻声自语,“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2章 初见李时安 大将军府 府前门丁神情激昂地喊道,“将军!” 李老将军微微颔首予以回应。 赵伯闻声便大步走到李代远跟前,恭声道,“老爷!小姐领着林公子进了正厅后,便回了后院。老爷是按例先去给太夫人问安,还是要先见了林公子。” “时辰不早了,太夫人那儿明日再去吧,你且先去备席,让时安一起会食。” 赵伯愣了愣,慌忙劝道:“老爷,这恐怕不合规矩。” 毕竟林尽染是一个外男,而李时安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依礼制的确不合适同桌会食。 李代远自是清楚赵伯的意思,摆摆手,“无妨,林小友有如我子侄一般,是信得过的人。” “那老奴先去准备。” 回想往昔,林尽染初为石家村人所救,伤势初愈,随村中猎户外出打猎,未曾想突厥贼子为屯过冬粮草,进村烧杀抢掠。林尽染随猎户回村时悲剧已成,因深受石家村人救命之恩,意欲为村民报仇,这才随了李代远回了军营。 还记得初见林尽染时,见他豪气万丈地高呼:“犯我中原者,虽远而必诛。” 与李荣基多日比试,让这心比天高的大将军次子都心服口服。李代远对其青眼有加,原是想让他在军中担任校尉,这已算是破格提拔了,但都被林尽染拒绝。 却听林尽染解释,“我来此本就是为了替石家村的村民讨回公道,我并无从军之心,也无报国之志。” 林尽染当即立下军令状,李代远只需让其率领千骑,便可轻取突厥部落首领的首级。 李代远思虑良久,却也招架不住林尽染与其次子多日的请求。 林尽染率领看似荒唐选人的千骑和他所谓的“复合弓”出发,不足一月便从突厥王庭中生擒阿史那王子,重伤呼鲁努尔。 想起“复合弓”的威力,让从军数十年的李代远至今想来都是脊背一凉。世间居然有此等神兵,一石弓竟能射出两石甚至数石弓之力,若非亲眼所见,他铁定说是痴人说梦。 李代远转眼已走到正厅门口,朗声喊道,“林小友,林小友久等了。” “李将军言重了。”林尽染合上手中的《大楚通史》,又重置于书架,“闲来无事翻了翻书,我都忘记时辰了。” “欸?林小友!” “好好,李叔。今日叨扰了。” 李代远佯装不悦,“林小友这是什么话。你在长安城中并无落脚之处,老夫一尽地主之谊也理所应当。你且在这儿住着,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林尽染不由苦笑道,“李叔,你知我的···” 话音未落,便听闻一声,“父亲。” 此时,正厅前已站着曼妙女子,是方才见过的李时安,只不过这会儿已摘去帷帽,清冷的声音中却能感觉到满满的喜悦,提着裙摆快步上前,又缓缓施礼,“父亲大人安康。” “好,好,一切平安。”李代远也难得面露笑容。 在外人看来,李代远是对儿子都近乎严苛,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他对女儿却是一直唯唯诺诺,从未苛责。 女儿奴?林尽染脑海中不免浮现一词。 不过摘去帷帽的李时安确实让林尽染都有一刹那的晃神,风姿绰约,天姿国色此等赞美之词都远远不及,脑中不禁浮现曹植的洛神赋,有些呢喃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 完,林尽染一时间看呆了,竟是忘了这大楚的《通史》中记载,秦统一六国,始皇驾崩后公子扶苏继位,因此历史轨迹由此发生变化,此时并无《洛神赋》这等作品。 林尽染暗叹,彼其娘之,乱我心神,毁我道心。 “林公子可愿再念一遍?”这清冷的声音仿佛给林尽染浇了一盆凉水,瞬间冷静。 “什···什么再念一遍。”林尽染顿时一愣。 李时安顿时俏脸微红,含羞道,“就是林公子刚说仿佛兮···” “我去…”林尽染心中不禁暗骂,还有没有出息,这都念出了声,是没有见过美女吗?仔细想来,的确没见过像李时安这般的美人,毕竟现在还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真实年代。 “李叔,可用饭了吗?”林尽染赶忙打了个哈哈,寻李代远解围。 李代远笑脸盈盈的看着二人,刚想说:“应还有···” 此时正巧赵伯出现,“老爷,可是要现在传膳?” 李代远原是看着热闹,心中暗骂赵伯出现的不是时候,有些没好气的说道:“那便先用膳。” 林尽染长舒一口气,得亏这赵伯来的是时候,赶紧打断这尴尬的时刻。林尽染知自己并非是这个世界之人,也难说在此待上多久,本能的不想与这世界有上任何牵连。 李代远父女与林尽染移步厅堂,林尽染与李时安落坐李代远两边,倒有些一家和睦的样子。 “林公子,时安还在等着公子的佳句。” 林尽染见逃不过,便选了几段背诵,“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 险些没刹住车,这要把“令我忘餐”给说了,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楚。 “啪嗒!”李时安的筷子都已掉落在地,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又慌乱的拾起筷子。 林尽染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这···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说着林尽染便夹了几口菜,猛猛往嘴里塞,这破嘴,真的是,当着女儿奴的面这么露骨的夸他女儿,没被扣个登徒子的帽子就已然不错,讲不好是要被李代远乱棍打出去的。 李时安俏脸微红,埋头小口的扒拉着,却也不敢抬眼看。 出乎意料的是,李代远并无责怪之意,直言道:“林小友,你可有出仕之意。仅凭刚这一段,你比国子监的酸儒的才学高明许多。老夫虽多年不问朝堂之事,但荐举林小友出仕却不难,况且林小友···” “父亲!”提到这,李时安不禁打断,神色倏然严肃,劝道,“父亲大人请三思,我将军府不问朝堂之事乃是祖训,若是父亲荐举,林公子必被说成是我将军府一派,李氏已受···” 李时安终究没有将楚国皇室忌惮的话说出口,顿了顿继续说道,“李氏荣蒙圣恩,不敢辜负。若林公子明珠蒙尘,我,我大不了把银钱、首饰、布帛皆拿出来送予林公子捐纳做官。” 李代远沉思良久,杯中酒一饮而尽,迟疑道,“今日陛下召见,对于林小友的来历颇感兴趣。林小友可直言相告,你宗族可是汝南林氏?” 李时安闻言是汝南林氏,顿时面色大惊。若林尽染真是汝南林氏,尚书令林靖澄乃是当朝二品大员,依制,林尽染即使入仕也要被外放至地方,待林靖澄致仕后,方可凭审查地方政绩之优劣,方才有可能回京为官。且不说是京职还是地方官,朝局瞬息万变,待林靖澄致仕后,林尽染不仅官可能做不下去,性命也是堪忧。 历代君王对世家大族是又爱又恨,楚帝也不例外,故而一直想着要削弱世族大家的势力。 眼下长安城里便有一支庞大的势力,那便是大将军府,楚帝亲封的上柱国,手握天下兵马。 这当然是夸张之言,地方军也有地方军的统率。但是李氏的威名早已响彻天下,二十万北境军可是唯李代远马首是瞻。若李氏有逆心,这天下易主可能也只是转瞬之事,这让楚帝又如何不心惊胆战。 李时安心中亦是暗暗猜想,捷报加急送至长安也不过数日,便已传遍大街小巷,就连三岁雉童都知林尽染千里奔袭,生擒突厥王子的事迹。连告示都未张贴,这件事便能传遍整个长安城,除了宫里那位那还能有谁。 林尽染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在此世间并无任何亲人,有如无根浮萍,我意原是到长安城中小住几日,便下江南。” “下江南?”李时安有些不解,“林公子下江南是为何?” “可能在那里才能感受到回家的感觉罢。”林尽染有些怅然若失地说道,“我本是江南人,不过和现在却大不一样。” 李代远眼瞅着气氛愈发的低迷,便转移了话题,“林小友刚才的文章让老夫这大老粗都觉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写的好啊,还有没有?” 林尽染此时不禁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好好好,气氛不低迷了,尴尬了。李老头,你觉得合适吗?这篇赋是夸你女儿漂亮的,你确定要让我拿着这篇原世巅峰文学的《洛神赋》来泡你女儿?此赋一出,怕是把你女儿卖了都得替我数钱。但这个心思却不能有,老李头还是个好人。古往今来,经得住至尊之位诱惑的可又有几人。 “李叔,文章本···”靠,差点又脱口而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句话,林尽染急忙改口,“文章本来就是抓着转瞬而过的才思而写的,没了没了,我们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李时安满心的期待,听闻没有续文却又有难以言明的失落,但这一篇的赞美之言足以让其欣喜的彻夜难眠,可又有多般的不舍,于是羞红着脸,轻声询问,“食讫后林公子可否留下墨宝,时安可留作纪念。 “信忠,去取笔墨来。”李代远还未等林尽染开口,便唤赵伯去取。 “是,老爷。” “那时安来磨墨。”李时安心中顿时一喜。 食讫后,李时安缓缓挪步到桌案边磨墨,俏脸微红。李代远见状给林尽染使了个眼色,暗示“你小子快去写啊”,脚下也没闲着,似是无意般踢了林尽染一下。 林尽染见状委实躲不过了,便是要怪自己多嘴,身子却还是老实地走到桌案边。 ‘其形也’前三个字倒还行,‘翩若惊鸿’的‘惊’就有些为难了,先是写了‘惊’,又后想到此时可没有简体字,便涂改写了繁体的‘惊’,后面又是反反复复修改了几次,李时安在一旁看着捂着嘴轻笑,“谁又能想到写出这等文章的林公子,这字着实写的有些···。” 林尽染看着纸张上勉强算得上是楷书的字,只是光三句便已涂改了不下四五次,心想着,的确是很久没怎么写过字了,而且还是毛笔字。 “那便让时安来代笔吧,林公子口述我来落笔可否?”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说着林尽染便将笔递给李时安,无意间碰到李时安的柔荑时,竟是连心跳都慢了一拍,好在及时侧身一让,以掩窘态。 李时安亦是心中一荡,俏脸今日也不知红了几回,微微颔首致意,示意林尽染可以开始了。 “其形也···”林尽染缓缓踱步,眉眼间时不时瞟了几眼李时安。 有几回发现李时安也在偷偷看着自己,被发现后又倏地红脸低下螓首,美艳不可方物。 李代远望着宛如画卷般的情景,佳人才子,天造地设。脑海中不禁浮现往事,也是这般的场景,也是这般的人物,可叹的是年华易逝,盛年难在,佳人也已···想到这儿,李代远看痴了,也流泪了。 “父亲。” 倒是李时安刚写完便已察觉到异样,放下笔快步上前,蹲坐在李代远身边。 “无碍,无碍。”说着李代远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但仍有些哽咽,“父亲老了,容易想起往事,就是想起了你娘。” 说罢便抚摸着李时安的脑袋,仿佛是看到了她娘亲的身影。 李时安轻轻摇了摇头,宽慰道,“父亲大人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眼下年关将至,父亲若得空便陪时安去母亲墓前祭拜一下吧。” 自古夫不祭妻,原因就是传统的尊卑有别,夫祭奠亡妻有失名分,可李代远偏做了这有失名分之事。世俗有说,夫尊贵的身份去悼念亡妻,会让亡妻感到不安。李代远便让李时安行祭拜之礼,而自己只在一旁观望,若是长子与次子在,便由二人代为,李代远的人品可见一斑。 李代远微微颔首,待心境稍稍平复,便示意爱女起身,又沉思良久,便吩咐道,“时安,一会儿你给林小友安排厢房,为父今日有些累了便先回房了。” 说罢便负手离去了,只是身影却显得有些落寞。 李时安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丫鬟,“采苓,你且先去给林公子收拾一下厢房。” “小姐,可是···”采苓闻言,秀眉紧蹙,不禁关切道,“可这···” “无妨,你去吧。” “是。”采苓不情不愿的做了礼,临走前还不忘剜了一眼林尽染,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你若要敢轻薄于我家小姐,定是饶不了你。 林尽染见厅堂内除李时安外,已无他人,淡淡笑道,“李小姐···” 还未等林尽染开口,李时安便打断道,“林公子,父亲大人既视你为子侄,那便也是时安兄长,唤我时安即可。” 依旧是清冷的声音,但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今日我已知林公子志向,时安虽是女子,却也受李氏家风熏染,知有国方有家。父亲大人已入耳顺之年,心力大不如前,此次归京,时安欲劝父亲大人在京养老,安度晚年。但二哥在北境军中恐是孤木难支,林公子文武兼备,时安斗胆恳请林公子相助我二哥。” 林尽染倒是显得有些慌乱,“李小姐言重了。” “是时安。”李时安自是观察到林尽染慌乱的小动作,坚定的说道,“林公子,唤我时安即可。” “是,是时安。”林尽染此刻有些为难,“非我不愿相助。李叔我已相告多次,我非···算了,这个你也不懂。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我意是不愿改变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 “可林公子却已经改变了。” 林尽染一愣,回忆起到这个世界后,自己用猎弓报复杀人;做“复合弓”突袭突厥汗庭,擒了突厥王子;用《洛神赋》撩拨了李时安的心弦,心中顿时掀起滔天骇浪,扪心自问,自己还能回得去吗?改变了现在会影响到将来的自己吗?可现在连原有的历史轨迹都不一样了,哪里还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将来呢? 林尽染沉思许久,“时安,我无意入仕,也无意投军。我当初···不对,我知失去亲人、亲朋的滋味不好受。我尽力让你二哥也能常回京与家人团聚。” 李时安知这已算是林尽染的承诺了,连忙谢道:“如此,时安便多谢林公子。林公子可有表字?” “未曾。”林尽染突然想到李时安都让自己唤时安了,那自己应该也要让李时安好称呼些,“那时安便唤我——染之罢。” “染之?染之。”李时安轻声念了两遍,“好,时安往后便唤林公子染之。” 采苓此时正巧回来,一脸警惕的打量林尽染,又瞧着小姐并无异样,这才放心道,“小姐,厢房已收拾好。” 李时安颔首致意,微微欠身,“染之,明日还有宫宴,早些休息,时安便不打扰了。” 说罢采苓便又领着林尽染去了厢房。 李时安走到桌案前,素手缓缓拿起眼前的赋,轻声念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染之啊染之,时安当真是如此美吗?” 垂首间又看到一旁那林尽染涂涂改改的大作,李时安不禁莞尔,将两幅字小心翼翼的收起。 采苓这会儿回了后院,进了李时安的闺房,便略有些调笑地说道,“小姐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那林公子做的诗词,便将小姐迷住了?” 李时安俏脸微红,似羞似嗔,“你这小妮子也来取笑我?” “小姐今日脸红的比平日里多了些,笑的也比平日里多了些。” 李时安端坐着却也不说话,手中拿着文章仍不舍放下,视若珍宝。痴迷了好一会儿才去取来一匣子,将这两张纸小心地放了进去。 第3章 包办婚姻? 翌日,又下起了雪。 林尽染早早地便起了,在北境军营中早已习惯,往往这个点,外头已然响起操练声。 确实相比于后世,不对,应称为异世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熬夜至凌晨那便是常有的事。 而身为南方人,雪这种东西着实少见。林尽染顿时玩心大起,跑到院中“噗嗤”一声跳进雪中。 嚯,足有一尺深! 林尽染拖着长靴,在雪地里不停的踩踏,有个词怎么说来着,踩屎感!又跑到树下,跳起来抓着根树枝,晃的整棵树的雪都落在身上,成了个“活雪人”。 “染之,倒真像个孩子似的。” 林尽染闻言转身看去,是李时安带着采苓站在廊下,正笑脸盈盈的看着他。 “哈哈,南方人没怎么见过雪。”林尽染抖了抖身上的雪,走到李时安面前,拱手作揖道:“时安,不多睡会儿?” 李时安竟上前拍了拍林尽染衣领上的雪,可又觉着有些暧昧,匆匆一退,柔声道:“昨日睡的早,起的也早。见又是雪天,染之的冬衣不多,我便先送两件来。” 采苓心中暗自腹诽,小姐睡的早?昨夜起夜不知几回,衣柜中的小匣子是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那便多谢时安了。”林尽染接过采苓手中的两件冬衣。 “父亲大人稍后要去祖母那儿问安,时安亦是同去。冬衣既已送到,那时安便先走了。”李时安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见李时安转身就要离去,林尽染慌忙叫住她,“时安,且等下。” “染之,还有何事?” 林尽染快步回房,将手中的冬衣放下。只听闻房间里乒铃乓啷的一阵响,少顷,林尽染便拿着一小匣子走了出来,有些讪讪道,“来府中叨扰实在过意不去,这有一份薄礼请时安代我送予太夫人。” “是何物?” “突厥那缴来的玉牌,并非什么稀罕物,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就将此物送予太夫人吧,算是作为晚辈的心意。” “不如染之陪我一齐去跟祖母问安,你亲手送给祖母吧。”李时安刚说完便觉着有些不妥,顿时羞涩地低下螓首。 林尽染见状便替李时安解围,“怕是不妥。改日再去敬请太夫人康安。时安···” “我说怎么没能寻到时安,原来是在林小友这儿。”此时李代远正巧走来,堵住了正要离去的李时安,“林小友昨夜睡的可好?” 李时安的俏脸更是红地发烫,赶忙躲在父亲身后,不让其看到自己的羞态。 “一切安好,多谢李叔记挂。” “时安来此何事。诶,这木匣子装了何物?”李代远回首看了一眼女儿的羞态,似是明白些什么,打趣道,“好啊,林小友是对时安有意?” 李时安这会儿是更抬不起头,有些娇嗔道:“父亲~我···我与染之并非你所想。” “李叔误会了!”林尽染急忙顺着解释,“时安觉着时下天气寒冷,送了两件冬衣来。听闻李叔与时安要去太夫人那儿问安,染之自觉叨扰,过意不去,于是便请时安代为转交一点心意给太夫人。” “染之?时安?”李代远哈哈一笑,温声道,“你们俩倒是熟络的挺快。染之可是林小友的表字?你可从未和老夫提过啊?” “额···昨夜起的。” 不过此时李代远心中暗想,若是时安真有意于林小友,那成全他们也无妨。若比权势,长安城里除了皇座上那位,还有谁能比得了上柱国吗?时安不需要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若真有一天,那凭林尽染的本事应也能护得了时安周全。 林尽染不知道的是,仅相处了三个月,李代远便已对他产生莫大的信任。 “那染之,陪我父女二人一同去向太夫人请安吧。” “父亲,这···”李时安听闻父亲这么说,心中不免有些幻想。 “无妨无妨。不过是晚辈向长辈请安,不用拘泥于是谁家的孩子。”李代远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罢便转身而去。 李时安和林尽染见状便也只能跟上。 太夫人的院子坐落在将府的西北角,毗邻皇城,甚是僻静。方进了院子,就察觉廊下鲜有人走动,即便是走动也几乎是踮着脚,动静极小。 后来听李时安说了才知,李时安的祖父在北境为救李代远,身中毒箭而亡。这才使得弱冠年华的李代远便要承袭父志,镇守北境。但彼时刚经历过丧夫之痛的太夫人又哪能再经得起丧子之痛。故而自那之后,太夫人院里的仆人便被这般近乎“苛刻”的要求,只为了儿子回家后,能第一时间听到他来探望自己的脚步声。 “远儿来啦?” 虽是隔着门户,但依旧能听到屋里那有些欣喜的声音,“吱呀”,主屋门应声而开。 “远儿,快进来。” 李代远温声,步伐不免也快了些。 “母亲康安~” “祖母康安~” “太夫人康安~” 堂下李代远父女与林尽染纷纷问安。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太夫人屋中架着火炉,倒也真是暖和。李代远一行便将身上厚重的冬衣脱下,交给太夫人房中的仆人,依次落座。 “远儿,昨日便听闻你归京消息,怎的今日才来看为娘。”太夫人语气中略有些责怪和不满之意。 李代远虽已耳顺之年,但在太夫人面前还是有如孩子犯错一般,慌忙解释,“儿昨日回府已晚,恐耽误母亲休息。想着母亲已知晓儿回来的消息,亦能稍稍放心些,便想着今日再来向母亲问安也不迟。” “下次可不许再忘。”太夫人闻言这才放过了李代远,“时安和倬云替你们在家侍奉为娘,她们这才是乖孩子。” 李代远见状,想是母亲又是要劝自己留在长安,有些苦笑道,“自古忠孝两难全,母亲勿要为难儿子···” “罢了罢了。”太夫人似也是知道这结果,便有些郁郁地打断了他,却又转而说道,“倬云带着小皮猴子上月回淮阳省亲,也未听说荣基要回来,老身便让倬云年后再回府也无妨。” “倬云这些年着实辛苦。理该让倬云与亲家多多团聚。” 聊着聊着,太夫人才发觉有外人在,迟疑道,“远儿,这位是?” 李代远这才想起来,有些歉意道,“染之勿怪,两三年未见母亲,一扯起家常倒是忘了。母亲,这是林尽染林染之,长安城里传闻擒获突厥王子的正是这位林小友。” “小子林尽染拜见太夫人。”林尽染拱手长揖,行了大礼。 太夫人见状险些都要站起身来,只是委实年迈,赶紧招呼着李代远将林尽染扶起。 “好孩子,快快起身,快快起身。老身虽处深院,却也听闻染之的英勇。能于突厥贼子手中,生擒突厥王子,当真是少年英雄。快坐快坐。”太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尽染,身高六尺有余,身形俊朗,与自家孙女倒是般配··· “祖母,染之还为您准备了礼物。”说着李时安便将手中的小匣子呈给太夫人。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太夫人的笑意浮上眉眼,还是佯装有些嗔怪道,“老身都已是半截入土的人,染之往后看望老身也不必带着礼物,能和时安常来看望老身,吾便甚是欢喜了。这礼物还是送给时··” 话音未落,“啪嗒!” 太夫人手中的木匣子掉落在地上,倏然老泪纵横,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玉佩,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说了句,“找···找着了,这玉佩终究回到了我李家。” “母亲,这是?”李代远见状慌忙起了身,瞪大了双眼,端详着太夫人手中的玉佩,迟疑道,“这是父亲的···” 太夫人长舒一口气,颔首道,“当年你父亲身故后,并未找到此信物,这才有了后来同族争权之事。想来是你父当年落马后意外掉落,被突厥贼子清场所拾。” 太夫人正了正衣容,右手持杖,缓缓踱到林尽染身前,正欲行大礼。 林尽染见状,有些惶恐,“太夫人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染之了。” “染之替我李家寻回信物,理应受老身一拜。” “太夫人言重了。” 林尽染赶紧给李时安使了使眼色,二人将太夫人扶着坐到正位上,接着说道,“擒获突厥王子时,我只见他身上挂着这个玉佩,便想着取下作为信物,将来好要挟突厥贼子。未曾想竟原是李家的,这也算是物归原主。” “老身也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李家信物。”太夫人似是忆起往事,可未等片刻转而问道,“染之可有婚配?” “未曾?”林尽染下意识的回道。 话毕,不出林尽染所料,太夫人的下一句话便是,“那你与时安的婚事就此定了罢,老身同意了。” 林尽染满脸问号,入将军府来,李代远就表现过同意自己与李时安的婚事,今天李老夫人也表态同意,连李时安貌似也因昨日的一篇《洛神赋》也有些好感,莫非我林尽染今日就要被包办婚姻了咩? 李时安顿时红了脸,含羞道,“祖母~我···我···” 可终究是半日都未曾憋出一句话。 “那今日远儿带着时安和染之来做什么?” 太夫人原以为今日李代远带林尽染和李时安过来问安,是想让自己这个做祖母的谈谈这桩婚事的看法。林尽染应是弱冠年华,孙女李时安也已是碧玉之年,二人看着也登对。 “如此便定了吧。远儿看中的儿郎必是人中龙凤,老身已有耄耋,心中唯一记挂的,染之也帮老身实现了。老身哪怕是现在两眼一闭,也了无牵挂。” “母亲可万万不能这么说。” “是啊,祖母。您身体还康健着呢。” 太夫人心情大好,不禁打趣道,“老身还想看看时安的孩子呢,且宽心罢。” “祖母~”李时安有些撒娇道。 “来来来,陪老身用朝食。” 食讫,李老将军因楚帝传召,便匆匆入宫,林尽染与李时安与太夫人闲谈一会儿,便也去了厅堂。 “染之勿怪,祖母今日委实是欢喜极了。”李时安俏脸飞上一抹红晕,心中竟有些期待。 李时安常年待在府中,自记事以来,父亲和哥哥常年征战北境,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自大哥大嫂一家遭逢变故,府中只剩下祖母、二嫂与侄祖应,幼时还有先生教诲,及笄后因礼制,也不过是与长安城中几名大臣之女有些往来。因此李时安自小性情清淡高冷、孤僻寡言,朋友也甚少。 昨夜林尽染脱口而出的文章,让这朵雪莲悄然盛放,毕竟又有哪位少女不怀春呢。 林尽染闻言,调笑道,“太夫人高兴,我们做晚辈的自然也高兴。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太夫人这可是又年轻了十岁呢。” 李时安闻言也是心情大好,捂嘴轻笑,娇嗔道,“贫嘴。” “时辰尚早,父亲说陛下于麟德殿设宴,论功行赏。倘若酉时开宴,染之当申时入宫即可。若染之不嫌弃,时安可为君抚琴,亦或是陪染之手谈几局。” “时安不入宫吗?” 李时安摇了摇头,耐心解释,“按礼制,此类宫宴时安并无资格参加。父亲在家时,会携时安参加允许携带官眷的宴会。” 结合李代远常年不在京,以及宫宴、庆典、仪式、聚会的限制,那李时安岂不是一直待在这高门大院里? 林尽染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问道,“时安,你自小便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李时安缓缓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轻声回道,“父亲和二哥常年在外征战,家中有二嫂嫂相伴,后来还有侄儿祖应,时安倒并不孤单。每年都有一些诗会雅集、赏花聚会,时安也会去,只不过少了些。父亲对时安甚是宽容,昨日我方能偷摸去酣醑阁看···” “酣醑阁?看什么。” “没,没什么···”李时安侧过身去,显得有些慌乱,不敢看林尽染。 “昨日?你是说李叔归京,你去了酣醑阁?” 李时安更觉是被踩中小尾巴一样,耳根一热。 林尽染见状却也不好再打趣,便询问,“今日闲来无事。既时安可外出,不如去好好看看这长安城?” 李时安闻言显得有些局促。依礼法,女子不得随意外出,昨日还可借口说是典庆仪式,平日里若是要出门,皆会有其他官眷女子或是二嫂嫂陪同,倘若是夫君陪同出去也并无不可,但二人终究是没有成亲的··· 李时安轻咬朱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含羞道,“那,染之,等我片刻···” 林尽染并不知楚国女子出门竟还有如此多的规矩,只憨憨回了一声,“好,时安请便。” 不多时,李时安便换了一身斗篷,脸上多蒙了一层轻纱,平添了一些朦胧美。 林尽染不禁感叹,李时安真如画中走出的洛神一般。 “染之,你还要看到何时?” 得亏李时安脸上蒙着轻纱,看不清这羞红的脸颊。 林尽染似是痴迷,忍不住无赖地说道:“看不够,根本看不够。” “贫嘴。”李时安心中暗喜,但仍强使着自己平静下来,柔声道,“那我们走吧,雪看着也快停了。” 尽管李时安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地让其进马车,不过林尽染终究还是婉拒了。 “吁~” 还未等马车停稳,林尽染便翻身跳下。 采菱紧跟着跳下了马车,挤开了正欲扶李时安下马车的林尽染,整的李时安都有些忍俊不禁。 “还在下着小雪,戴上兜帽吧。” 说罢林尽染就将兜帽给李时安戴上,李时安也并未阻止这亲密之举,只柔声道谢,“多谢染之。” 林尽染领着李时安和采苓这小跟屁虫缓缓走在东市大街上,起先林尽染还与李时安并肩同行,但慢慢的李时安却稍稍放慢些脚步,跟在林尽染的侧边。 “时安,怎的了。”林尽染稍稍放慢了些脚步,李时安依旧是往后慢了一小步。 “按礼制,妻···时安不得与染之你并肩而行。”李时安有些小心的说道,心中却已是暗暗地将自己当做是林尽染的妻子看待。 林尽染恍然间就意识到这问题,旧社会的礼制害死人,规矩又多又麻烦,若是劝李时安不必拘泥于这种规矩,怕是她也不会同意。 长安城中有二市,一东一西,分别位于朱雀大街两边,四面各开二门,市内街道呈“井”字形。两市是商肆集中之地,市内邸店林立,货物积山,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但此时的东西市只有少许的异族人,譬如楚国的附属小国和亲近小国——西番和纳西。 楚帝设立东西市也只为了朱雀大街两边的百姓生活便利,但东市附近住的往往都是些达官显贵,高门大户,西市去的往往都是平民百姓,所谓西富东贵便是此理。故而在东市一块的百姓往往会多走几步去西市买卖。 林尽染虽说不在意身份贵贱,但听了马夫介绍,还是让其驾车去了东市。 一般在东西市采买的都是各府的丫鬟、仆人,鲜有官眷在东市活跃,除非是遇着节庆、婚礼、仪典,得需亲自把关的。 “哟?小娘子,可是哪家的姑娘?” 林尽染看中了一支珠钗,正问着摊贩老板价钱,就听到一声轻薄之语,正有一华服男子要拉扯着李时安的胳膊。林尽染连忙放下手中珠钗,飞身上前便是踹了一脚,那男子吃痛下摔了一跤。 “谁啊?哪个不长眼的竟敢伤本少爷!” “是我!”林尽染一把将李时安护到身后,朗声道,“天子脚下,你也敢调戏良家不成?” 采苓听到动静,赶忙放下手中的脂粉盒,也站在李时安身前护着。 一旁卖珠宝首饰的东家低声劝道,“公子可快走吧,这是林明德林公子。他爹是当朝尚书令,你惹不起的。” “听见没有?”林明德叫嚣道,“识相的就给老子滚远点儿,别败了老子的雅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得儿子会打洞。”林尽染言语中满是嘲讽。 “噗嗤~”李时安在林尽染身后不禁一笑。 林明德一时气不过,怒骂道,“好啊!今日,我让你看看谁是老鼠,谁会打洞。” 说着便招呼后面的几个小厮,“上。那小姐和丫鬟给本少爷留下。那小子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算老子的。” “是!”后面的小厮气势汹汹,拿着棍子上前便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尽染。 “那位是不是林尽染林将军?” “好像是啊。” 围观的人里还是有些见过林尽染容貌之人,只不过是远远瞧见的,不敢确定。 原本一哄而上的小厮们闻言便顿住了,左顾右盼,举着棍子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委实有些滑稽。 林明德自然也听到了,暗自思忖:万一他是,应该打不过,不打吧又没面子。可转而便是想赌一把,那就打,光是瞧那丫鬟都长得如此俏丽,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岂不是更美? “看什么啊!”林明德一脚便踹到一小厮的屁股上,怒喝道,“给少爷打啊!” “呀!!!”小厮们闻言便接着一哄而上。 李时安素手紧紧抓着斗篷,一脸担忧,急忙喊道:“我乃上柱国大将军府李时安,谁敢冒犯!” 可小厮都已经一哄而上了,谁还能听进去你这小姑娘的话呀。 林尽染一脚便踹趴下了一小厮,夺了他手中的棍子,又接着一脚猛踢他的肚子,痛的那小厮有如离了水的鱼儿乱蹦。接着迅速地挑飞了另一小厮手中的棍子,猛敲了他的手腕,使其暂时无法再动手。 一个健步上去便是朝林明德的腹部猛给了一拳,林明德哪受过这种痛,霎时便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动弹不得。 剩下两个小厮举着棍子互相看着,可也不敢动。担心再多走一步,怕是又要多两条虫子在地上。 “染之,你没事吧。” “没事。” “你···你敢···打我!”林明德吃痛下,连说话都有些费劲。可回想,这女子竟自称是上柱国李代远之女李时安,心中亦不免有些后怕。此刻却也不能弱了气势,颤巍巍地指着林尽染呵斥道,“就算是···大将军之女又如何,我不过是想与你交个朋友,你···竟行凶伤人。” “你!”李时安未曾见过这般无耻之人,生生的颠倒黑白,明明这个无耻之徒想借机调戏她。 林尽染冷冷一笑,眼中透露着轻蔑之色,沉声道,“倒打一耙,阁下倒是好手。也罢,今日陛下麟德殿设宴,我便与你父亲在殿上分说分说,到底是我行凶伤人,还是你林公子仗势欺人。” 林明德一听,顿时心中有些慌乱,朝着边上的小厮怒骂道,“狗奴才,没见我摔倒了吗?快将本少爷扶起来!” 小厮闻言,赶紧上前扶起林明德。 “林尽染是吧,这长安城里林子可多得很,也大得很。” 林明德撂下话,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林尽染,又似是有些不舍的望了一眼李时安,便在几个小厮的搀扶下狼狈离去了。 第4章 叫什么李叔,叫爹 还没等林尽染和李时安回到府中坐定。 便听闻李代远朗声喊道,“时安,时安可有恙?” 李代远离开皇宫,先是奔了东市,后又快马回到府中。 见女儿安然无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是斥责,却也未下重话,“今日得亏有染之护着你,那林家小儿竟如此大胆,老夫今日非要打断他的狗腿,谅他林靖澄也说不出个不字。” 李时安深知父亲的脾气,可眼下却有些担忧,“父亲消消气,女儿无恙。只不过,染之的确的确是殴打了尚书令之子。” “打了?” “应李叔之言,踹了一脚,打了一拳。”林尽染有些讪讪道。 李代远朗声一笑,宽慰道,“染之也不必忧心,这种恶徒打便打了,有老夫护着你。” 东西市既在天子脚下,那任何动静皇宫那位都能随时知晓。林明德欺男霸女之举,即便李代远在长安时日不多,可也有所耳闻。 今晨楚帝宣召进宫,正对弈,便听闻内监禀报林明德又在东市行欺男霸女之实,貌似还与林尽染和李时安发生了冲突。未等内监将话说完,李代远便匆匆离宫。 林尽染自然不会担心这林明德来报复,暗想这林明德还能追着自己满天下跑?至于说林明德报复李时安,那更是无稽之谈,林明德怕是连大将军府的大门都不敢进。 “多谢李叔。不过染之也不惧,若是尚书令发难,那今夜便与其在夜宴上,在皇帝面前好好分说一番。谅他也不敢将此等丑事捅上殿。” 李代远面容含笑,又忽然问道,“染之此言有理。染之可会下棋?” “略懂一二。” “时安且去沏茶来,我与染之好好杀几盘。” 李时安沏好茶至厅堂时,李代远与林染之已下了十数手了。李时安小心的将茶放置于棋盘一旁的案几之上,静静的坐于父亲一旁。 “染之,今后有何打算?是走仕途还是从军?” 林尽染思索片刻,仍是回答,“不入仕也不为将。” “染之,可记得这是老夫第几次问你?” 林尽染一愣,正揣摩李代远的心思,却听李代远帮他回答道,“三次。” 李代远抿了一口茶,便落了一子,恰似询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用意?” “染之不知。请李叔直言。” 李代远不急不缓地说道,“老夫戎马一生,行军打仗,为人处世都是杀伐果断,毫不犹豫。” 稍稍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这三次染之的回答,老夫已然清楚染之的态度。老夫只知行军打仗,若是染之想走仕途,老夫除了荐举并不能予你多少助力;若是想从军,那便要看陛下给你安排什么军职,老夫力争你去北境,至于后面能走多远,那便看你立多少军功。” 林尽染眉头微蹙,此刻的确是有些犹豫。心中默问,如若自己存于这异世,再也回不去了,莫非就真要孤寡到死吗?倘若没有功名或是军功,又有什么资格求娶如李时安这般的女子? “李叔的话,染之承情了。”林尽染明白李代远的意思,躬身致谢。 “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想得清楚个中利弊。”李代远微微颔首,又接着说道,“昨夜突厥来信,年后将来使哥舒思力与呼鲁努尔来京,应是为了突厥王子而来,老夫向陛下推荐你协助鸿胪寺接待使团,毕竟你与呼鲁努尔算是熟人。” “染之明白。” “夜宴上也不必拘礼,老夫已向陛下禀告,陛下向来仁慈宽厚,必是公道的。” 李代远恰似无意间说起的,但是落到林尽染耳中便是不一样了,有些话应得反着听。 回想昨日与李代远回长安,林尽染未行跪拜礼,楚帝虽面无怒色,但也未曾看过自己这功臣一眼,至于仁慈宽厚?史书上又有哪个帝王能仁慈宽厚到无视君威,见君不跪的。 至于楚帝没有当场发作,不过念着自己的确有功。李老将军这也是在敲打自己,晚上夜宴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论功行赏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 林尽染微微颔首,算是明白了李代远的提点。 李代远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尽染,片刻后便笑盈盈地说道,“下棋,下棋。染之的棋艺不错,竟能和老夫下的有来有回。” 李时安在一旁不禁“噗嗤”一笑,李代远听到女儿在一旁轻笑出声,遂问道:“怎的,时安可有高见?” “没有,没有。”李时安赶紧摇了摇头,赶忙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时安可是要做君子的。” 李时安暗自腹诽,父亲这个臭棋篓子,也为难染之要跟他下的难解难分了,不知陛下怎会老找父亲对弈,莫不是···想到这儿李时安更是要憋不住笑了,但一看父亲又要转过身来说自己,还是将笑意压了下去。 已至申时。 “父亲,已是申时。”李时安见林尽染被折磨的有些精疲力竭,刚至申时便轻声地提醒父亲。 “这么快就申时了?” 李代远站起身来,不舍的看了看棋盘,意犹未尽道,“行吧,来日方长。今日跟染之下的,着实痛快。哈哈哈哈!” “哎哟喂。”林尽染站起身松了松筋骨,闻言还要下,吓出一身冷汗,“下次我给李叔做个象棋,可比这有意思多了。” 这李代远是真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除了吃饭那一会儿,基本都泡在这儿下棋了。连李时安回房小憩一会儿回来,李代远还依旧兴致未减的缠着林尽染下棋。 “哦?那老夫可等着染之说的,象棋。” “一定一定。”林尽染赶紧应承下来。 与李时安交代几句后,李代远便领着林尽染进宫赴宴。 林尽染这是第一次进宫,亦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辉煌的宫殿,灯火熠熠,如花似火,宫殿在这映衬下显得更为璀璨,每踏一步在这台阶之上,心都不免颤动一下,想来这就是穿越千年的震撼。 李代远与林尽染来的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刚至宫殿门口,便有几位官员热络地上前问候李代远,见到林尽染便假意问问是何人,又夸赞几句。 林尽染也只是颔首致意,并无多言,注意力倒是都在这殿内陈设、金龙、编钟、屏风之上。心中暗道,嗯,就一个字“贵”。 与百官寒暄了一会儿,李代远便对林尽染沉声说道,“你且跟着我。” 李代远缓缓走上前,依礼制,是以官阶大小来分座次的,而座次的尊卑则是通过方向来定,最尊贵的皇帝座位是座北向南,因以帝为南,臣为北,以官位高低以东往西排列,官位高的居右,官位低的居左。李代远寻到首位便坐下,并示意林尽染可坐其一旁。 林尽染自是不敢如此托大,只站在一旁等候。待李老将军坐定后,其他文武才纷纷上来拜见。 已快酉时,孙莲英到了麟德殿,尖声呼道:“皇帝驾到!文武百官,跪拜叩首,恭请圣安。” 闻言,百官纷纷回到各自位置,行跪拜礼。 楚帝龙行虎步,走到至尊之位,沿路瞥见林尽染学着李代远行跪拜礼,心中不觉有些好笑。 “山呼!”孙莲英起了调。 “万岁!” 群臣皆高呼。 “山呼!” “万岁!” “再山呼!” “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吧。” “谢陛下!” 楚帝满脸笑意地看着林尽染,突然唤道,“染之。” 林尽染才刚跪坐下,便听闻楚帝喊自己的名字,立刻起身跪拜道:“草民林尽染叩见陛下。” 楚帝微微颔首,降谕平身,“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 楚帝略带调侃地说道,“昨日朕见染之不跪,险些将你当做是居功自傲之人。” “草民惶恐!”林尽染闻言,拱手一礼,“初见圣颜,心中不免紧张,一时忘了礼仪。望陛下恕罪。” “朕乃宽厚仁慈之人,怎会责怪染之。染之且先坐下吧!” 林尽染蹙了蹙眉,心中一颤,赶紧道了声,“谢陛下”。 “今日设宴,庆贺上柱国北境大措突厥锐气,生擒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设,朕心甚悦,今日与诸卿,不醉不归!” 孙莲英尖声高呼,“开宴!上膳!” 宫女太监一时忙碌起来传菜,歌舞再起,麟德殿内热闹非凡。 已是酒过三巡,楚帝淡淡问道,“李卿可有什么想要的?” 李代远眼里已有些醉意,莞尔一笑,摆了摆手道,“老臣已年迈,没有什么想要的。” “欸?李卿为朕镇守北境四十年,劳苦功高,不赏赐怕是要寒了北境二十万军士的心,也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蒙陛下恩宠,李氏上下在其位谋其职,皆是分内之事。若是陛下真要赏赐,老臣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楚帝闻言,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李卿说来听听。” 李代远指了指一旁的林尽染,“染之,嗝~” 说着还打了个酒嗝,有些讪讪道,“陛下,老臣今日是真喝高兴了,冒犯了圣驾。” 楚帝满不在意道,“无妨无妨。”却又试探性一问,“李卿可是要为林尽染求情?” 李代远微微颔首,解释道,“染之虽立了奇功,但陛下也知,染之并无籍,老臣请陛下赐林尽染编户,不致使其成贱民。” 楚帝思索片刻,不紧不慢道,“李卿与民部尚书知会一声即可,些许小事不必向朕求情。” “陛下,国无法度则失衡。老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林尽染绝无害楚之心。”说罢,李代远便俯身一拜。 楚帝忙不迭地将李代远扶起,愕然道:“李卿何至于此啊,些许小事不必求朕!但传闻林染之可能是尚书令的族亲,倘若属实,李卿这求的赏赐可也是无用的。” 可李代远不信,只道了声,“请陛下圣裁!” 楚帝唤来尚书令林靖澄,厉声道,“林卿可要看仔细,他可是你宗族子侄?此等大事,可马虎不得。” 林靖澄上下打量一番林尽染,又悄悄的看了几眼楚帝,有些拿不准。 “瞧朕作甚?!林卿自家宗族子侄,自己还认不出来吗?” 林靖澄闻言,俯身一拜,犹疑道:“陛···陛下,应该不是?!” “应该?不是?”楚帝听闻顿时觉得可笑,一时间盛气凌人,连周遭温度都感觉降了几分。 林靖澄连连解释,“臣···臣也多年未见族亲子侄,不敢确认。” “那便让说得清楚的人来。李莲英,将人带上来!” “陛···陛下!”殿外连爬带滚进来了俩人,正是林靖澄家的族亲。 楚帝指着林尽染,向二人问道:“你二人可识得他?” 那二人看了看林尽染,又互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 “你二人识不识得还不知?”楚帝的声色愈发冰冷。 二人匆匆拜倒,赶忙回禀,“他不是我林氏族人。” “如此,便下去吧!” 得了楚帝的令,孙莲英便唤人将二人拖了出去。 楚帝稍缓和了些语气,仍有气愤之意,“此事既已分说清楚,李卿又替你担保求情,朕便准了,但这个赏赐便算在你林尽染头上。朕让杨桐亲自处理你的编户,再赏你一处园子。李卿,你再想想别的赏赐吧。” 林尽染未在官府登记造册之中,无户籍,那便算是贱民。原按李代远的身份,只需向民部尚书知会或者是长安城中“三长”施压,便能解决林尽染的户籍问题。 这户籍问题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李代远既搬出以全家老小做担保,楚帝只能答应,额外赏赐一座园子,就算是对这件小事的补偿。 “谢陛下。”李代远与林尽染皆叩拜谢恩。 既是解决了林尽染的户籍问题,这恩赐也是算在林尽染头上,李代远便再次相求,“老臣倒还有一桩心事。” “哦?李卿直言。” 李代远正色道:“老臣想请陛下赐婚!” “赐婚?”楚帝和群臣皆惊! 赐婚?赐婚谁?李老将军,这把岁数怕是有心无力了吧。该不会是李代远的幺女吧? “老臣之女李时安已是碧玉之年,求陛下赐婚予林尽染与小女李时安!”李代远说罢,就已拜了下去。 “李卿,可当真?”楚帝思忖片刻,却仍是有些犹疑道,“朕若赐了这桩婚事,李卿可再无反悔可言。” “老臣绝不反悔。”李代远直起身,坚定地回道。 楚帝此刻有些揶揄道,“你倒是好福气,自李卿之女及笄以来,多少人到朕这儿来求赐婚。倒不曾想你成了李卿的半嗣。” 只是楚帝的话中似是有他意。 “陛下!”李代远朗声打断,高声说道,“非半嗣!而是我大将军府的姑爷!是老臣的女婿!” 众人下意识都认为,是林尽染入赘于大将军府,做入舍之婿。未曾想,李代远竟是要让林尽染做大将军府的姑爷!赘婿和女婿虽有一字之差,但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倒真是出乎在场人的意料。 “李卿可想好了?”楚帝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可是要让时安出嫁,嫁予林尽染。” “是!”李代远坚定有力的回道,“老臣虽多贪杯,但也清醒的很。” 林尽染在一旁都听傻了,心中仍是不可置信,这就真给我直接安排赐婚了?真包办婚姻啊? 楚帝略微沉思一会儿,缓缓踱步,又是再三确认道,“李卿,朕的这道旨意一下,可真的覆水难收!你可想好,朕只是许诺林尽染的编户,但也仅仅只是平民,并无官职!时安这是低嫁,能不委屈?” “万望陛下成全!”李代远猛地一拜,掷地有声。 “如此,孙莲英,即刻拟旨。”楚帝缓缓扶起跪拜在地的李代远,又看向一旁的林尽染,略有些警告地意味,“时安与朕虽只见过几次面,但朕可一直把时安当妹妹。你若负了她,朕决不轻饶。” 见林尽染一时也呆住了,还没缓过神来,李代远便一脚踢在林尽染的小腿上。 林尽染赶忙拜倒,高呼道,“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楚帝仍不可置信,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时安若是真嫁了个平民百姓,朕都替时安感到委屈。也罢,李卿向朕举荐你协助鸿胪寺接待年后来使的突厥使团,那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若是没办好差事,即便你的岳丈是上柱国,朕依旧会重重的责罚。” “谢陛下!” “诸位卿家,那便举杯,恭贺李卿之女李时安与林尽染喜结连理。” 其他大臣陪完这一杯,也都纷纷举杯向李代远和林尽染敬酒道贺。 已是戌时,宴毕。 林尽染搀着李代远上了马车。 可此时李代远眼神早已恢复清明,毫无醉意。 “李叔是装醉?”林尽染小声的问道。 李代远佯装不悦,同样小声呵斥道:“叫什么李叔,叫爹!” 林尽染有些扭捏,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李叔,我与时安都还未成亲呢!而且,叫爹得给改口费。” “什么改口费?”李代远有些不解,却也不再纠结这个称呼的事,随口道,“罢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时安与你的婚事算是定了,也是了结了老夫的一桩心事。日后你定要善待时安,老夫就将女儿托付给你了。” 李代远粗糙的大手在林尽染的胳膊上拍了拍,嘱咐道,“年后突厥使团来楚,你要好好做事。” “染之明白。” 且在文英殿内 楚帝阴沉着脸在殿内来回踱步,地上满是书卷、奏章,孙莲英和一众侍候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滚,都给朕滚出去!”说着楚帝又将桌案上的奏章全数掀在地上。 “奴才告退。”几乎是一溜烟的,孙莲英和一众太监都连滚带爬的出了殿。 未等片刻,楚帝又怒喊道,“孙莲英!” “奴才在!”还未等孙莲英出文英殿,又跪趴在地,静候发落。 “好啊!真是好的很呐!” 楚帝几乎是龇着牙怒喝道,“李将军给朕下套,让朕又是赐林尽染光明正大的身份,又是要将爱女托付,倒唱的一出好戏;林靖澄亦是想着将林尽染收入麾下,成就汝南林氏美名,若非朕揪出这两个藏在长安城外的林氏族人,是不是哪天就打算当着众人的面,让林尽染百口莫辩的成了汝南林氏之人!?孙莲英,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奴···奴才不知。陛下英明,心中必早有决断。” 片刻后,见楚帝稍稍静了下来,孙莲英赶忙起身扶着楚帝坐下,开解道,“陛下切莫生气,气大伤身。” 楚帝冷哼一声,吩咐道,“莲英,明日去大将军府宣旨前,你先去宣平坊收了明园,一应契书与旨意一同送去。” “老奴遵旨。” “今日东市,林尽染与林明德起了冲突,林尽染还将林明德给打了?”楚帝忽的问起了早间的事,也正因此,李代远才匆匆回了府。 “是有这回事,但林明德的确理亏,尚书令也因此未曾敢在殿上发难,与林尽染当场对质。” “既如此,那朕便找机会让他们再斗上一斗。东西市朕让你盯紧的人怎么样,可安置妥当了?” 孙莲英试探性的问道,“陛下交代,奴才哪敢懈怠。陛下莫不是想···” “手脚干净些,别露了马脚。”楚帝脸色有些阴沉,又瞪了一眼孙莲英。 “是,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说罢孙莲英便默默退下了。 第5章 明园 是夜,林府 “我让你欺男霸女,我让你仗势欺人!你这个不肖子!” 林靖澄似乎要将今日的不满统统宣泄出来,拿着院中折下的枝条鞭挞着林明德,枝条都抽断了,便又让下人取来木棍继续打。 当然林靖澄只是打了林明德的屁股,加之本就是冬季,身上穿的厚实,实际也并未造成多大的伤害。 “爹,我又没对那李时安做什么,何况儿子还被白白打了一顿。”林明德假意龇着牙说道,看似被打的很疼。 “你还敢说!”林靖澄又一棍子打下去,竟将这三指粗的木棍给打断了。 这一棍下去,倒是真生生的打痛了林明德,高声惨叫道:“娘啊,救救孩儿。” 门外闻讯赶来的韦氏恰巧看到棍子都被打断了,飞扑到林明德身上,哭喊道:“老爷这是何故啊!明德再怎么样,也都是你的孩子,何必下此重手啊!” 林靖澄弃了手中的断棍,指着林明德怒斥道,“你问问这个不肖子,给林氏闯了什么祸事。平日里耍威风倒也罢了,今日还敢去东市调戏上柱国之女。” “爹,我都还没调戏成呢,就被打了···”林明德赶紧接着话茬说道,却被林靖澄瞪了一眼,又识趣地闭嘴。 “上柱国之女?李时安?”韦氏面露难色,又犹疑道,“李时安应已及笄可以嫁人了吧?大不了林氏上门求亲,我儿明德又不是配不上他大将军府。” “娘亲说的是。”林明德连连点头,今日早市虽只见李时安蒙了面纱,但其窈窕身姿却是深深印在林明德的脑海中,“爹去大将军府提亲罢,孩儿往后保证听话。” “说晚啦!”林靖澄有些丧气道,“今日夜宴陛下赐婚林尽染与李时安,明日一早便会去大将军府宣旨。” “什么?李时安已被陛下赐婚?”林明德一听李时安被赐婚,顾不得屁股的疼痛,翻身站了起来,困惑道,“爹,那林尽染若非我林氏族人,那他不应该是贱籍吗?陛下怎会让一个贱民入赘大将军府?” “今日夜宴,上柱国向陛下求情,林尽染已编户,又求陛下赐婚,是将李时安嫁予林尽染,是上柱国之幺女下嫁!”说着林靖澄都有些猜不透李代远的心思。 在林靖澄眼中,世家大族间的联姻是为了巩固地位,稳定资本,拉结派系,与林尽染这样的贱民,不对,现在是平民结合并无益处。 “什么?李时安下嫁?”林靖澄一言,惊得是林明德与其母韦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老将军是疯了吗?李···呜” 韦氏及时捂着林明德嘴不让其说下去,“老爷,陛下竟同意了?”韦氏至此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明德,禁足半月,年关前,没有老夫的命令,不得出府半步。”林靖澄赶紧摆了摆手。 “可是···”林明德刚想说话,便被韦氏打断,“我儿听话,先下去吧。” 林明德无奈只能先拱手行礼退下了。 林靖澄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削世族”三个字。 韦氏一看,捂着嘴不敢出声,林靖澄见状便抹去了桌上的水迹。 “明礼来信,于博陵郡游学,与崔秉志崔大家相谈甚欢,年关前怕是回不来了。” “哦?崔大家?”林靖澄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道,“如此也好,崔大家也不算好相与之人,明礼能得其青睐着实不易。” 又忽的想起林明德,林靖澄便是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道,“明德若是有明礼的一半,我就算是立马去见了林家先祖,也没有遗憾了!” “老爷可莫要这么说。明礼毕竟是长兄,更稳重些,明德还小,淘气些也是人之常理,再长大些定能如他长兄般沉稳。” “你啊!慈母多败儿!”林靖澄眸中带着一丝忧愁,不禁摇头低喃道,“明德能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的了。” 说回大将军府内 李时安听闻父亲在夜宴上求陛下赐婚一事,一时心潮汹涌,得知次日便有宣旨太监来传旨,更是紧张的彻夜难眠。 翌日,已是巳时,李代远上完早朝回府,看着林尽染正在雕刻他所说的“象棋”,李时安也在一旁观摩,只是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府门。 “圣旨到!” 孙莲英快步走至正厅,李代远携女与林尽染跪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上柱国大将军李代远之女李时安恪恭持顺,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尔之良质兮,冰清玉润,尔之貌容兮,香培玉琢。朕躬闻之甚悦。五原郡九原县人氏林尽染于北境屡立战功,正合李时安下降。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上柱国,接旨吧!” “老臣(臣女、草民)叩谢陛下隆恩!” 李代远缓缓接过孙莲英手中的圣旨。 “恭贺上柱国。陛下说了,年后林公子与上柱国便可着手准备婚事了。” 孙莲英接过小太监手中的锦盒,又递给了林尽染,“陛下对林公子的恩德也着实不小,清早便派老奴去宣平坊收了坊中最大的宅子明园,赐予林公子,这份恩德可真真是独一份了。这是一应契书及林公子的户籍文书,林公子收好。” 孙莲英刚说罢,赵伯便上前给孙莲英塞了个钱袋子。 孙莲英连忙推辞,有些讪讪道,“这,这是做什么。上柱国这可是折煞老奴了。” 李代远爽朗的一笑,“孙公公便收下吧。不过是讨个吉利,小女与我家姑爷的事还劳烦你跑一趟,总要买些酒水暖暖身子。” “如此便先谢过上柱国了。”说着便松开袖子,让赵伯将钱袋子塞了进去,“老奴这儿还要去侍奉皇上,先告辞了。” “公公慢走。” 说着李代远便将圣旨递给李时安,送孙莲英出府门。 李时安看着手中的圣旨,晃如做梦一般。从小到大,自己身边的人或是外头的官眷,又有哪个不是跟这个府或是哪个府的结为亲家,婚姻大事从来没有自己能做主的,自己也早已做好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林尽染无权无势,自己虽与他相处两日,心中有些好感,但父亲又怎会如此着急地向陛下求赐婚。 “时安可是不愿?”林尽染见李时安有些恍惚。 李时安轻轻一笑,回道,“时安只是觉得有些太快了。” 李时安早已想过将来的夫君应当就是林尽染,只未曾想到如此快便已定了下来。 “不快了!”李代远已送了孙莲英出府回到了正厅,打趣道,“老夫老来得女,如今已过六十,趁老夫还能做主的时候,得给时安选好人家,其他家的公子哥老夫我都看不上,就染之最合心意。时安,往后你与染之便好好过日子。” “父亲。”李时安赶紧抱上李代远的胳膊撒娇道,“我还想在父亲身边侍奉,父亲莫不是厌了时安,想把时安赶紧送走?” “傻孩子~”李代远宠溺的拍了拍李时安的素手,柔声道,“为父怎会呢?为父常年镇守北境,数年才能回一次家。往后有染之替为父陪着你,照顾你,守着你,我也放心了。” “女儿不想嫁了。父亲便留在长安城吧~让时安好好孝敬父亲。”李时安一时感伤,有些抽泣道。 “为父也想。”李代远难得露出愁思,长叹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可你大···你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陛下赐了明园,你与染之且去看看,该添置些什么,该采办些什么,都跟你赵伯说。” “父亲,我与染之也不着急去明园。” 李代远催促道,“去吧,看看宅子合不合心意。若不合心意,为父还能再给你添一处。” 李代远赶忙给林尽染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其将李时安带走。 林尽染心领神会,便在一旁帮腔,“时安,且听李叔的话,去看看那明园,我们还能去东市再看看,采办一些年货。” 李代远接过话茬,顺着说道,“是啊,而且你不是还要去看看你娘亲嘛。明日十五,你得去采买些香烛供品。” 一听到要去祭拜娘亲,李时安稍稍平了一下思绪,犹疑道,“那时安便随染之去了。” “去吧!” “染之稍等片刻,时安收拾一下妆容。”李时安略微欠身便退下了。 李代远拍了拍林尽染的胳膊,只给了一个眼神,未曾多说一句话,便离了正厅回了房。 “姑爷,马车已备好。”赵伯对林尽染恭敬的说道。 “姑爷?我与时安还未成婚,还不能叫我姑爷吧。”确实,按礼制,虽说这门亲事已定,也是陛下亲自下的旨,但是两人还未成婚。于情于理,林尽染都还不能被称作是大将军府的姑爷。 “老爷说了,即便您与小姐还未成婚,可您就是我大将军府的姑爷,府内下人自今日起一律都要改口。” 李代远算是要将林尽染与李时安的婚事坐实。回想起昨日夜宴上皇帝陛下说的话,大将军府内必是有楚帝安插的眼线,府内一切动静都在楚帝的掌控之中,所以李老将军说话时都有些“官腔”,那让府内一应人等一律改口叫姑爷,那也就是真真的告诉陛下,林尽染就是我大将军府的姑爷。 此时李时安已穿好斗篷,戴好面纱走了出来,轻声道,“染之,我们走吧。” “姑爷!小姐!”一直出了府门,路过的下人皆称林尽染为姑爷。 “姑爷,小姐请上车。” 李时安还是有些害羞,在采苓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但采苓却迟迟未动。 “采苓为何还不上来?”李时安在车内等了片刻,采苓都没有上车。 “老爷不让。”采苓气鼓鼓的看着林尽染,都怪这个姓林的,姑爷··· 又似是有些委屈道,“老爷说有姑爷陪着小姐,便让姑爷上车与小姐解闷,采苓不便打搅。” “时安,我坐马车外一样,亦可与你聊天解闷。”说着林尽染便坐上马车。 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蚊蝇般的声音,“染之进来吧,既是父亲开口,时安自当从命。” “可···”林尽染有些犹豫,看得出这个时代相对是保守传统,礼节规矩多,若是与李时安坐一辆马车,怕是李时安心中难免··· 还未等林尽染思虑,便听李时安的语气也稍稍坚定些,“染之,进来吧。我···我与你既已有陛下赐婚,父亲亦有命,可不必拘束。” 林尽染闻言一个转身便钻进了马车。 只见李时安端坐在右边,将主位空置出来,林尽染一时间顿住了,却不知该坐在哪儿。 李时安似是看出了林尽染所想,柔声提醒,“染之,坐于此处。既染之以后将是时安的夫···夫君,便是一家之主。” 林尽染闻言便也只能依了李时安的意思,座旁放着几本书,上面两本应是《诗经》《礼记》,林尽染回忆当时在大将军府看到的《通史》记载,秦朝后的轨迹发生改变,那《诗经》《礼记》后世应也有其他大儒所编,而非前世的无名氏与戴圣。虽原历史有所变动,但也说明了原本该出现的大作也会随时间慢慢出现。 “染之勿怪。”李时安见林尽染看着座位旁的几本书看,以为是林尽染心中不悦,李时安虽未出嫁,但也知世上男子皆不愿妻子多读书,只在家繁衍子嗣,相夫教子即可。想到此处,李时安都不免有些局促与惆怅,“这些书是时安闲来无事···” 林尽染颔首轻笑,宽慰道,“我醒的,读书本就是好事,我并非迂腐之人。李叔应也给时安请过先生教学吧?” 李时安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徐徐道,“父亲曾请过博陵郡的一位好友崔先生教过时安几年。自时安至金钗之年后,崔先生便回了故里,时安一直感念崔先生教我识文断字,明辨事理。倘若有朝一日能再见崔先生,定是要拜谢崔先生的启蒙之恩。” “自然是要感谢的。”林尽染感叹,李代远虽一直驻军北境,但也确实是真关心这个幺女的生活,正色道,“将来若有机会,染之定是要带时安去博陵郡感谢崔先生的授业大恩。” 说话间,马车已至宣平坊。 这宣平坊与东市不过两条街,中间隔了一个安邑坊,明园位于坊中的东北角,也算是闹中取静之地。 下了马车,林尽染便与李时安主仆二人一同进了明园。 说来也奇怪,林尽染以为楚帝赐的宅子是一座荒僻的园子,还需要再拾掇拾掇,添置些东西才能入住,但未想到,从进门起,林尽染就感觉这座宅子昨日还有人在这生活过。这宅子必是常常有打扫过的,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灰尘、蛛网。 李时安已随林尽染将前院各屋都逛了一遍,便淡然道,“染之,这明园似是不需要采办什么。就将茶具、碗盏等物替换了就是。” 林尽染皱了皱眉头,凝声道,“这处宅子透着点古怪。” “染之有何发现?”李时安闻言,心里也浮起了一丝不安,“自进了这宅院,处处皆挺干净的。莫不是昨日陛下赐明园时,便已派人来这清扫过了?” “我倒觉得,这屋子像是昨夜才刚刚腾出来的,若之前是荒弃的,昨夜来清扫,也不至于那茶具少了一杯盏,地上还有残留的一块杯盏碎渣和零碎茶叶。” 李时安随着林尽染的目光看去,暗道确实如此。 “罢了,无须多想。时安可还要去后院再看看?”林尽染询问道。 李时安想了想,“已是午时,这里离酣醑阁不远,便先去那用了午膳。至于后院,时安陪染之年后再来吧,不急于一时。” “那便依了时安。” 且说文英殿 “陛下,太常寺来表,京都府尹杜子腾求见陛下。”孙莲英殿前拱手拜道。 “何事?”楚帝还在殿中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本,住笔稍稍思虑一番后,说道,“罢了,让他进来回话。” 没多时,京都府尹杜子腾便低着头进了文英殿,跪拜道:“臣京都府尹杜子腾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回话。卿有何事要奏?” 杜子腾手颤巍巍的捧着一份奏本,有些惶恐道,“臣···臣今日接到一桩案子,一时拿不定主意,望陛下圣裁。” “哦?什么案子得须朕亲自过目?” 孙莲英接过杜子腾手里的折子,交予楚帝手中,楚帝并未打开看,而是直接放到一旁。 “陛下,此事涉及上柱国大将军府之婿林尽染、尚书令之子林明德,以及御史大夫之子韦晟,臣怕是办不下来。” “这三人所犯何罪?” “今日,已有不下十户百姓人家前来京都府衙喊冤鸣屈,状告尚书令之子与御史大夫之子,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桩桩件件,皆有签字画押。” “哦?”楚帝淡淡一笑,“那可有这林尽染什么事。” 杜子腾缓了缓继续说道,“回禀陛下,状告之人坦言,林明德与韦晟曾带人将抢来的女子拖进明园,而后便没了踪迹。而今日早间据府衙捕快传报,大将军之女与林尽染巳时进了明园,日正而出,臣便让府衙捕快等二人走后乔装成百姓,看守着明园的南门与西门。” “你是说今日早间,林尽染与大将军之女李时安已进了明园?” “回禀陛下,约莫待了一个时辰。明园是陛下赐予林尽染之宅院,且此案报案人并未状告林尽染,臣不敢擅自进府查证。因涉案人已超出臣处理的权限,便只能安排府衙之人暗暗看守明园,恭请陛下圣裁。” 楚帝沉思片刻,稍稍斟酌一番便说,“此事虽涉及朝廷两位大臣之子,但终究二人都还未入仕,杜卿不必有诸多顾虑。明园既是朕赏赐于林尽染,此案又与明园扯上关系,那朕便让林尽染协助杜卿办理此案,一应事宜,杜卿要与林尽染多多商议。” “微臣,谢陛下体恤!”杜子腾连忙拜谢。 林尽染是何人物,早上楚帝便派遣近侍太监孙莲英至上柱国大将军府传旨赐婚,林尽染虽是一阶白衣,未曾入仕,但背后的是谁?那是上柱国大将军李代远。杜子腾自早间接了这状子以来,心中惴惴不安,涉案的两位大臣之子皆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这才急急地递了折子面见陛下,望圣上裁决。有上柱国的未来女婿做挡箭牌,自己行事也便利许多。 “孙莲英陪杜卿走一趟大将军府,并让巡防···罢了,你将此事知会上柱国,让李卿的府兵接管京都府衙的捕快。”楚帝原意是让巡防营看守明园,但如此办了,那上午明文颁旨赐婚赐府,下午派兵围了明园,那李代远便成了个笑话。 “是。”孙莲英便和杜子腾一齐退下了。 林尽染与李时安还在东市采买明日祭拜的供品、香烛,并不知孙莲英与杜子腾已在大将军府里传达陛下的口谕,李代远当即让赵信忠点了八十府兵前往明园。 上柱国的这番动静自然也是传到长安各府,奇怪的是今日上午,近侍孙莲英才刚刚在大将军府传了圣旨,下午与京都府尹杜子腾又至,且不多时,李代远便点了府兵,目的地貌似是明园。 此时林府刚得知此消息,林靖澄略微有些不安,明园是陛下刚刚赐予林尽染的,也并未听闻林尽染今日便要入住,那李代远便没有理由说现在就要派了府兵去明园。 “去把那个逆子叫来!”林靖澄越想越不安,便让下人去把林明德喊来,再好好盘问。 “爹,我都听你的话没有出府了。”还未进门,便传来林明德的抱怨,显然对禁足在府内有很大的怨气。 “哼。”林靖澄看着眼前的二子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我且问你,你可知明园?” 林明德貌似是被踩住了尾巴一般,但还是赶紧把这慌张的情绪压了下去,淡淡说道:“知道啊!不就是陛下赏赐给那林尽染的宅子嘛,今早又是颁旨赐婚,又是赏了宅子,眼下应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林靖澄紧盯着这家中老二的眼睛,知子莫若父,做爹的显然是看到了这老二的眼神有些闪烁,林靖澄一拍桌案,大吼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逆子,明园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哪有啊,爹!”林明德早已习惯这个爹生气的模样,依旧是冷静的说道,“孩儿天天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事儿还能逃得过您的眼睛嘛。” “逆子!还不说!”林靖澄左右看了看,只抄起一旁青釉鸡首壶,猛地砸到林明德脚边。 林明德终究是年轻气盛,一言不合便反驳道,“爹尽可将瓶子往儿子头上砸。在爹的眼里,孩儿终究不如大哥,那便唤大哥回来,让大哥日日在爹面前尽孝,孩儿一死了之,不碍爹爹的眼。” “这又是怎么了?”韦氏听到父子二人大吵,又是摔瓶子,又是寻死觅活的,匆匆赶来。 第6章 夜袭大将军府 “怎么了?你看看你教养的好儿子!”林靖澄已是气愤至了极点。 韦氏看了满地的碎渣子,便怒斥道,“你们是当看不见吗?还不赶紧清扫。” 林府下人哪敢多说一句,将地面清扫干净,便急忙退出正堂,带上门窗。 “老爷,纵使明德犯了天大的错,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悉心教导便是了,何必吓着孩子呢!”韦氏在一旁好声好气的劝解。 林靖澄尽可能压制怒气,转过身去说道,“你且问他,究竟做了何事!” “明德,你跟娘说,娘定能帮你。”韦氏柔声宽慰道。 林明德暗自权衡,倘若娘想帮自己收拾局面,凭着母家关系必能妥善解决。可刚刚已然顶撞了父亲,心中也有怨气,并不想这般轻易妥协。 “娘,爹仅凭一个明园便来说孩儿,可又无真凭实据,孩儿不服。那明园又不是我林家产业,也非娘韦氏的产业,爹如此···” 还未等林明德言罢,林靖澄便一巴掌抽了下去,怒斥道,“逆子,还不说实话?非得累及林氏满门才肯罢休?” “啪!”这一巴掌是清脆又响亮。 “老爷这是做什么?” 说着韦氏赶紧蹲下身,抚着林明德被打的脸颊,未等片刻便不满道,“老爷这一言不合便打孩子真是没道理。莫非从前便是如此教养明礼的吗?” 韦氏言辞中已渐有一丝寒意。 “你!”林靖澄终究是没敢对韦氏说任何的重话。 眼下又将矛头指向了林明德,“今日便打死你这个不肖子,也算得是肃清我林氏门风。” 林明德倏然仰首大笑,嗤笑道,“林氏百门风?我的亲爹,那林明礼又是谁的孩子?你可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林靖澄通红着双眼,此刻恨不得要将他撕个粉碎,沉声道,“你再敢胡说,看谁能保你性命!” “明德···”韦氏听闻林明德霎时愣住了。 林明德见状,得意的一笑,叫嚣着,“明园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无非就是长安城中略有姿色的美人,被我与表兄带进了明园,成我兄弟二人的禁脔。倘若当日没有林尽染,李时安亦会是我与表兄的玩物,爹可满意?” 说罢,林明德更是放声狂笑。 林靖澄一时血气奔涌,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退了几步,倒坐在地上,口中还连番低语,“逆子!逆子!” 未等片刻,又倏然潸然泪下,悲泣道,“我林靖澄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竟要如此的惩罚于我!” 韦氏见林靖澄险些被气晕过去,赶忙上前将林靖澄扶起,轻抚其胸口给他顺顺气,又不禁蹙眉求情,“老爷,事已发生。眼下该想如何给明德平息此事。” 林靖澄此刻又哭又笑,反问道,“李代远已派府兵驻扎明园,这些府兵虽比不得最精锐的镇北军,可也是李代远亲自调教,眼下明园怕是一只蚊虫都飞不进去。你让我如何平息此事?” 早前杜子腾与孙莲英一同到了大将军府,林靖澄心中便已是了然,此事定已上达天听。 “可···可明德终究是我们的孩子,怎可见死不救。”韦氏无奈的叹息,稍缓片刻,便幽幽道,“若实在走投无路,妾身便只能回娘家,乞求父亲出手相助。” “明德,你可还有话说?” 林靖澄在韦氏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韦氏闻言,以为林靖澄当下是要放弃林明德,急着诘问道,“明德可是我们的孩子!” 林靖澄指着林明德,再次反问韦氏,“这个逆子晟儿都拖下了水,你莫不是觉着岳丈大人能将两个孩子皆救下不成?” “你且说,你可有伤人性命?”林靖澄忽的再次质问林明德。 若是强抢民女,施暴,不害其性命,大抵能判个流放,稍稍打点,分个好去处,还能保全性命,但若弄出了人命官司,那便任谁都说不了情。 “伤了。” 林明德仍是一副猖狂模样,不屑道,“不过是区区几条贱命。那些个贱民,不过是用些银钱便能打发。爹官拜尚书令,莫不是连几个贱民都镇不住?也无怪整日只能在府里耍耍尚书大人的威风!” 林明德的话着实有些气人,但为保全其性命,林靖澄并未与他争辩下去,“既然你与韦晟去明园···” 后面的污糟词林靖澄委实没脸说出口,稍顿了顿,又接着盘问道,“去明园风流,可有留有把柄?” 韦氏闻言,便知老爷还有要救的意思,在一旁帮腔道,“明德,快告诉爹娘,我们还能再想想办法。难不成你真想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明德是真恨极了林靖澄,但又不忍心娘亲韦氏为自己担忧,便有些没好气地回道,“明园确非我林氏与韦氏的产业,原是一王姓商人的,虽说是在他的名下,可也与表兄家的产业无异,故而我二人亦常去明园。” “你二人何时去的明园?可还有他人知晓?”韦氏又是追问道。 林明德摇了摇头,“我二人又怎会光明正大的进出明园呢。何况与商人走的近,也易落人口实。” “即是说,你与韦晟并无强抢民女之实?”韦氏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林明德不屑的冷哼道,“我与表兄不过是当街调戏。安邑坊有一处宅子梅园,是表兄家的产业,那商人得知后,便找人打通了梅园与明园的地下通路,我与表兄便顺着此路去的,美人自然也都那商人绑来的。” “好,好得很呐!”林靖澄几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你又何至于此?!” “正途?”林明德冷哼一声,不由地讥讽道,“那便要看看爹怎么当上尚书令的!” “畜生!” 这仿佛是林靖澄羞于提及的往事,林明德的话是直直扎进了他的死穴。林靖澄盛怒之下,抬手便要扇下去,倏地被韦氏给拦住。 “够了!林靖澄!”韦氏也已是在愤怒的边缘,这不仅是林靖澄羞于提及的往事,亦是韦氏的痛处,“明德,你救还是不救!” “哎~”林靖澄此刻似是泄了气的皮球,放下了高高举起的手,“我去,你且在家看住这个逆子。” 说罢林靖澄便拂袖而去。 大将军府内 林尽染与李时安方回府,便被赵伯领去厅堂。 李代远正自弈,欣喜道,“染之与时安回来了?!快坐!老夫正感无趣,染之快来与老夫下一盘。” 说着便将棋盘上的黑白棋重新放回棋篓中。 刚坐定,李代远便执黑落子,不急不缓的说道:“刚京都府尹与孙莲英来了府上,因明园涉案,陛下口谕,让染之你协助京都府尹办案。” 李老将军不愧是从戎之人,说话永远都是这般直白。 “涉案?” 林尽染暗暗想着,这刚到手的宅子难不成还是个凶宅? “今早,京都府衙接到状纸,长安城有不少百姓状林明德、韦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状告之人坦言,亲眼所见林明德与韦晟将女子带入明园,而后便失了踪迹。” “嗯?”林尽染说不出是疑惑还是震惊,“李叔,我与时安今早便去了明园,并无发现。不过后院我与时安还未去。” 李时安在一旁听着,并未多言,只颔首致意。 “痕迹是重了些。但今夜,那些证人不死,怕是尚书令和御史大夫皆寝食难安。” 林尽染险些叫出声来,稍稍平复后,压着声问到,“李叔的意思是,今夜那些证人皆会死于非命?” “染之且猜猜?”李代远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紧接着落了一子。 林尽染思索片刻,便分析,“若是短时间内,这几户人家若是一齐暴毙,那这案子可就太大了,林、韦两府应做不出这等蠢事。既是直指明园,那答案也应藏在那里。” 李代远微微颔首,算是赞同他所说。 “李叔所说的痕迹重,想必是心中已有定论。往往如此直白,又浮于表面的证据,通常是最能迷惑人心智的,即便这证据是人为的,想来林、韦二府皆想进明园一探究竟。” “染之会怎么做?” “先将明园看住。” 李代远边落了一子,边无意说道,“已派了府中精锐前去。” “再将明园的上任主人控制住。” 李代元又落一子,又回道,“那姓王的商人已消失无踪。” “这商人可是重要人证,可万万不能落于林、韦二府之手!”林尽染正色道。 李代远再落一子,笑盈盈地望着林尽染,“若是这商人被截杀了,又该当如何?” 林尽染摊了摊手,无奈道,“无凭无证,如何拿人?那我便只能和京都府尹等下一个痕迹稍轻点的证据。” “便依你的。” 赵伯这时走上前来,屈身问道,“老爷,可是要用晚膳?” “那便先会食。明日染之还要与京都府尹去明园调查取证,需得早些歇息,今夜就不拖着染之手谈了。” 李代远见棋局已有败象,便赶紧起身道了先去用飧。 李时安见状与林尽染皆不约而同的噗嗤一笑。 是夜,月黑风高,大将军府食讫后皆各自回房歇息。 已近子时,连李老将军屋内也已熄烛,府内早已是一片寂静。 子时三刻,突闻内院有些轻微的脚步声,几名黑衣蒙面的贼子已偷偷摸至李代远的房门。 “歘”的一声,这一箭直直的射向其中一贼子的头颅,便是当场射死。 那贼子临死前惨叫一声,仿佛是发了信号,让剩下贼子都有如疯魔一般,直接破门而入,冲进李代远的房里,意欲行凶。 “歘”,又是一箭,直直的朝其中一名贼子的背后袭来,力量之大,竟让中箭的贼子都往前射飞几步,霎时咋起瓷器碎裂之声。 如此动静都惊醒了大将军府内其他下人,府内顿时夜如白昼。 李代远屋里响起刀兵相碰撞之声,林尽染正欲飞奔而入,却被李代远喝止,“你且先去时安处看看,这里老夫还能应付的了。” 李代远虽已年迈,但毕竟戎马一生,宝刀未老,对付几个蟊贼还是绰绰有余。 林尽染见李代远应对自如,遭遇六人围攻还能不落下风,且已有门丁闻讯赶来,便丢下了‘复合弓’,抄起蟊贼手中的刀,急忙往李时安处奔去。 还未至李时安的院子,便已听到刀兵相接的声音,林尽染的步子又更快了些。 只见赵伯在李时安的房门口应对着几个绿林好手。门口的采苓手中持剑,指着欲要入内袭击的两个贼子,颤声道,“你等要杀我家小姐,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林尽染飞奔而去,趁贼子一时不备时,一刀挥去,砍向那俩贼子的后背。 那俩贼子显然未曾注意突如其来的林尽染,转过身来便欲与其血拼,只见林尽染第二刀又起,一刀下去抹了其中一人脖子,又是一脚踹飞那另一名贼子。 “看住他!”林尽染吩咐道。 采苓持剑直指那倒地的贼子,虽说眼底有些慌张,但依旧是壮着胆子。 林尽染未歇片刻,转身便跳进院子,帮着赵信忠击杀了剩余的贼子。 林尽染见赵伯左手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刀伤,关切道,“赵伯且先去治疗。此处有我,定然无碍。” “老爷那儿可有麻烦?”赵伯利落的撕下衣袍一角,麻利的把伤口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林尽染摇了摇头,“李叔让我赶紧先来看看时安。赵伯且先去吧,李叔那边应也无事了。” “既如此,那便辛苦姑爷了。”说着赵伯便往李代远处奔去。 “你等先将这个蟊贼捆起来,押下去好生看守。” “是,姑爷。” “时安可有恙?”林尽染稍稍舒了口气,便问着采苓。 “小姐无事,且在屋里待着呢。” 原来李代远早些年便有准备,若是大将军府遭遇敌袭,趁府兵与下人抵挡的时间,李时安还有时间能进密室暂避。 采苓带着林尽染进了小姐的屋子,关上房门,走到床尾。 这床尾边上有一暗门,采苓寻着床帏中暗藏的绳线,有节奏的拉动,只听的这暗室里似是有些声响。 “姑爷,且退几步。”采苓提醒道。 只听得石门缓缓移动。 林尽染心中暗道,原这暗门竟是向外开的,若不知这开暗门的机关,仅凭蛮力断无从外打开暗门的可能。 “小姐,贼子已伏诛!”采苓见小姐安然无恙的,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父亲可安全?” “应当无事,赵伯也已经赶去帮李叔击退贼子了。”林尽染柔声宽慰道。 李时安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在床下摸了又摸,后石门便又缓缓关上了。 “这若有人事先知道此处有机关,从外打开暗门,那岂不危险。”林尽染有些好奇的问道。 “这密室里头有一机关,是移动门栓的,若有人进去了,将这门栓的机关扭成关闭,那任凭外头怎么移动机关都无法开启此门,除非从里头便将门栓机关扭成开启。父亲早年间在西市旁的聚贤坊遇到一奇人,听闻有此机关秘书,便将时安的闺阁稍稍改造。” 可眼下仍是忧心父亲安危,便接着说道,“我且去看看父亲大人如何了。” “我陪时安同去。” 林尽染心中也不得不感叹这奇人的手艺,竟能将机关之术做到如此地步。 李老将军处的争斗早已结束,已有下人在院中、廊下、屋内清洗血迹,夜袭大将军府的贼人皆已伏诛。 李时安见到父亲院中的贼子尸首,俏脸霎时一白,毕竟也从未经历如今日般的险情,又快走到李代远身边,轻声问道,“父亲,父亲可有受伤。” “无碍。”李代远淡然一笑,宽慰道,“不过是些许蟊贼,时安快些回屋歇息吧。有为父和染之处理即可。” 见父亲并无异样,李时安才稍稍放心些,便行了万福,“今夜便辛苦染之,替时安多照看着父亲。” 李时安自知此时李代远必与林尽染有话要说,亲眼见了父亲无恙便可回屋安心睡了。 “时安且宽心,此处有我和李叔在呢。” 见李时安已走远,李代远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林尽染赶紧搀着李代远回屋子坐下。 “到底是老了,身子都禁不住这番折腾。”李代远有些感慨,“莫说三十年前,就算是十年前,这些蟊贼在老夫眼中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李叔身子骨可比我都强健,染之可不能以一敌六,可见李叔老当益壮,仍有万夫不当之勇。”林尽染可没有奉承,年有六十还能以一敌六搏杀而自身未伤分毫,这可见李老将军武艺之强悍。 李代远不禁大笑,“染之此言,老夫闻之甚悦,时安处的蟊贼可留有活口?” 赵信忠刚至李代远处时,这里的战斗刚刚结束。李代远便让其去找医师好好处理伤口,顺道查查刀伤处是否有毒。 “留了一个。” 李代远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依你之见,这是何人所为?” “方才我瞧了李叔院中的贼人,与时安处的蟊贼,有些不同。应当不是一拨的。” 林尽染回想,李老将军处的贼人显然训练有素些,围攻老将军的时候有些章法,倒像是从军的,而李时安处的贼人围攻赵信忠时,用的招式路数有些不同,有些匪气,倒应该是江湖绿林。 “那可真是有些巧合。”李代远似是有些愤怒,“你可知我院中的贼人是何来历?” “李叔已知晓这伙贼人的身份了吗?” “看路数,应该是河源军。” 久远的回忆慢慢在李代远脑海中浮现出来。 林尽染有些意外,从李荣基口中也曾听闻过河源军的名号。四十年前,陇右军旗下曾有四支番号军,河源军是由当时陇西李氏二房所领,不过陇右军正值主帅李代远之父李彰显身死,一时陇右军群龙无首,正值分崩离析之际,李代远夺取大权,合并四军。现下北境二十万大军里,有五万便是出自这陇右军。 一时,林尽染和李代远都陷入沉思。 “老爷,姑爷的房间应是有人趁乱进去过。”赵伯此时已包扎好了伤口。 “不好!”林尽染似是想到了什么,乍然道,“方才是谁拿着我的弓?” “唰!”李代远亦是倏然站起来身来,想到林尽染刚便是用‘复合弓’射杀的两个蟊贼,深知此弓的重要,吩咐道,“信忠,紧闭府门,未得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府!查,所有人,所有地方都得查!务必要找出染之的弓!” 赵伯深知此事的重要,连忙领命。 第7章 审问 大将军府注定就是个不眠之夜,全府上下皆在搜寻‘复合弓’的下落。 “回···回禀老爷,姑爷将弓交给小人时,小人就将弓放在您的桌案之上,随后便去清扫院子。小人绝不敢私藏姑爷的弓呐,望老爷明察。”一下人颤巍巍的回复道,豆大的汗不住的往下滴。 李代远厉声说道,“将此人与那蟊贼关押在一起,一日未查出染之的弓,那便一日不得放他出来。” “老爷饶命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那人直接被拖了出去。 “染之,你有何想法。”李代远心中有些不安,倏地询问林尽染。 林尽染皱着眉头,忧心道,“今日之事,恐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此事又怎会牵扯到河源军,李叔当真确认是河源军无疑?” “当初老夫去了河源军番号,重组陇右军,后又并入镇北军,故而军中还仍有河源军的后裔,招式路数我瞧了,定是河源军无疑。” 林尽染又紧接着问道,“那大将军府的府兵现下可都在明园?” “不错。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老夫便派了府兵把守明园各处,并让一队府兵着重在离宣平坊最近的安邑坊及新昌坊巡查。” 李代远并未让府兵驻扎明园里,不然难免有故意陷害之嫌。 “李叔,恐怕我们猜错了。” “你是说?”李代远亦是倏然反应过来。 “我原以为夜袭将军府的应是林、韦两家,猜想他们是为将府兵引回大将军府后,再趁机进明园,抹除某人故意布置的证据。我猜想那位当是知晓了这弓的存在,欲趁此混乱之际窃走。而这支貌似制造混乱的河源军如此准确的便找到了李叔的屋子,目的已不言而喻。” 李代远皱着眉头,沉声道,“如此说来,时安那边的才是真正林、韦二府派来制造混乱的蟊贼。” “应当如此。染之去审问一下那蟊贼,便能印证猜想。” 李代远沉思了片刻,便对林尽染说道,“染之既有此猜想,那便去吧。” 李代远此刻浮起了一丝挫败感,有些丧气道,“今夜都累了,且去歇着吧。明日信忠你陪染之去审问,不必跟着我了。” “是,老爷。” 翌日,李代远父女出府祭拜,可大将军府依旧没有解除限令,闭门谢客,这让过往的人都困惑不已。 林尽染一行来到柴房,这里便是临时关押着蟊贼和那下人的地方,赵伯夜里还派了医师给那蟊贼及时止血包扎。 “想了一夜,二位可有话要说?”林尽染淡淡的问道。 只见那蟊贼是一脸不屑,索性是闭上眼不予理睬。 “姑爷!姑爷!小人是真冤枉的啊,小人是真不知是谁盗了您的弓。姑爷明察啊!”那下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的是声泪俱下。 “你的忠心我是听到了。且等我处理了这蟊贼,再来听听你如何辩解。”林尽染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转身在赵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伯领了令便先出去。 未等片刻,赵伯便端了一盆热水,后面跟着几个下人牵着一只山羊,抬了一张‘老虎凳’走了进来。 “赵伯,将他的嘴巴堵上。”林尽染指了指那下人。 “姑爷!姑···呜~”那下人还想再说几句,便被赵伯一块布塞满了嘴巴,只能呜呜咽咽地叫唤。 林尽染在那下人的面前蹲下,小声说道,“你先别急着说话,且好好看着,过会儿有的是你说话的机会。” 林尽染嘿嘿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啊,想了一夜,有些家伙不喜欢说老实话,那该当如何。突然有位老神仙托梦给我,教了几个法子,我也不知好不好用,今日且来试试。” 林尽染点了点被绑着的蟊贼,“将他捆在凳子上,赵伯,找人给他泡个脚,辛苦了一晚,不让他舒服些,怕是不会回答。” “是,姑爷。” 说着便将那蟊贼摁在老虎凳上,强行给他泡了脚,“嘶~呜~嗯?” 原以为这大将军府的女婿会拿沸水来给他烫脚,但委实没想到竟是温热的水,只这温度稍微高了点。这冬日里能泡上热水脚,真是享受,没曾想此人竟是如此通情达理。 “怎么样,可舒服?”林尽染见着蟊贼一脸享受之色,又追问道,“如此可有说辞?” 那蟊贼哈哈一笑,“有什么招数尽管对我使出来吧,岂能怕了你这黄口小儿!” 紧接着又出言不逊道,“我们江湖人最重信义,你莫不是以为这样便能让我开口?听闻大将军的女儿不错,你若让我享用享用,说不准我便透露一个字给你。” “大胆!竟敢说我家小姐!看我不活劈了你这畜生。”赵伯被这话气的,只想一刀了解了这蟊贼。 赵伯正欲动手,便被林尽染给拦了下来。 林尽染这一笑,却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嗤笑道,“看来你挺爱笑的,那我便帮你一把。将他的全身都捆在这老虎凳上,都结实点儿!” “是,姑爷!” “去吧。”林尽染拍了拍牵着山羊的下人,转身便出了柴房,坐在长廊下,拿出了怀里放着的《通史》,细细的看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柴房里便传出了狂笑声,笑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林尽染便在柴房外说道,“赵伯,且让他歇口气再继续。” “是,姑爷!”赵伯在柴房中听到后立刻做出了回应。 不多时,那蟊贼又开始狂笑起来,中间夹杂着咒骂声,“黄,哈哈哈,有本事,便,哈哈哈,杀了我。” 这柴房外也多了些时不时就过来打扫的下人。 “你们可有听到笑声?”太夫人问到房中的下人。 此时太夫人的房中正有戏班子唱着戏,正是林尽染趁早间与李时安请安时,给太夫人安排解闷的。 “未曾听到。”太夫人房中的下人,姑爷林尽染早已来打过招呼,纷纷表示没有听见,让太夫人安心听戏。 就这么反复折腾了那蟊贼数轮,那蟊贼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 我,我说···哈哈哈” 闻言,林尽染这才停了下来,走进柴房一看,那蟊贼的脸都早已笑的抽搐,脚底亦是被山羊舔的血淋淋。 “阁下笑的可尽兴?” 一旁被堵着嘴巴的下人,瞪大着眼珠,眼底满是恐惧。刚刚的场景可是真真的全部印在脑海中,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 其他在一旁看了这一整场折磨的下人,又何尝不震惊,对这姑爷是又敬又怕。 缓了一会儿,那蟊贼才虚弱的说道:“是,有人雇我兄弟几人潜入大将军府。因我等皆是奴籍,从主家脱逃后混迹江湖,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虽有妻子后代,但终究也未能摆脱奴籍身份。雇我等者承诺,事成之后,助我等编户齐民,若能从将军府脱逃便有白银百两,若是身死,便给我等家人百两黄金。” “那你可知雇主是谁?”林尽染追问道。 “我等与雇主签了一纸契据,贱内恰巧识得几个字,私印里应是‘汝南林氏’。我兄弟几人与其签了契据后便悄悄跟着他,见他进了大宅子,问了才知这是当朝尚书令所在宅邸,我等才敢冒死夜袭大将军府。” “你将家人又安置在何处?” “这···”那蟊贼着急的说,“我已将知道的都说了。先前都是些激人的话,望公子莫与我这等粗人计较。” 那蟊贼以为这大将军府的姑爷要将他们兄弟几人的家人都赶尽杀绝,连连求饶。 “你再不说,你家人可就真不一定活得了!” “可···”那蟊贼犹豫半天,有些支吾道,“他们应该寻不到。公子切莫为难我,我若说了,她们才真可能没命!” 林尽染想到,若是此人真说出了家人藏身之处,依眼下情形,家人也难保命。倘若林府真要下杀手,那昨夜便已事成了,即使找着了,也不过是一些尸体。 林尽染便也不再深问,吩咐道,“赵伯,那且将此人移交给大理寺罢。” 此刻,林尽又蹲坐在那下人面前,扯下他嘴里的布,笑言道,“你既已看到了,那便老实交代了吧,免得还要受些皮肉苦。” “说,小人什么都愿意说。” 那下人赶忙招认,“府中东边内院有一洞口可直通府外,府外有块石头做了标记,是松动的,与府内互通消息时便可挪开。因东院常年空置,鲜有人至,故此便约定每日寅时便去此处传递消息,以打更声为号。” “赵伯,你且去他说的地方看看。” “是,姑爷!” 果然,在东院的院墙根便找到一处,却已被新土覆盖,看来已有人得知了消息便来处理,去到府外也确实找到了那块标记的石头。 “姑爷,确如他所说的那般。”赵伯连忙赶回柴房回道,“此处老奴有些印象,当年因墙根处莫名长了棵小树,不过数年,院墙就坏了。后由工部修缮的,想必这洞应当就是从那会儿便有的。” “钟四已将知道的都说了,望姑爷明察。” 那名叫钟四的下人又连忙便跟林尽染解释,“何况昨夜未到寅时,钟四便被关押,小人也没有机会将府内情况传出去啊!” “那你可还有同伙!?” “这···”那下人不禁低头犹豫,但还是咬了咬牙回道,“小人曾在东院里还见过二人,是···” 林尽染此时打断道,“等等,赵伯,你且将这方才来过院中的下人都唤来。” “是,姑爷!” 只是片刻,院中便站着约莫二十余人,林尽染命人拖着那叫钟四的到院中,朗声说道,“想来方才你们都已看到我的手段,这钟四可是瞧见了还有几个下人在吃里扒外。我不愿徒添罪孽,便给你们一次机会。在钟四指认、前站出来,我林尽染以大将军府姑爷的身份担保尔等平安无事。若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我不但既往不咎,还能考虑赎了你们的奴籍。眼下便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可只给两息时间,让你等考虑清楚。” 院中的下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林尽染扫了一眼,便对钟四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说吧。” 那钟四的下人刚想开口,便有三人纷纷在林尽染身前跪下,其中一人便说道,“姑爷,是我等。请姑爷饶命。” “小人在府外采买笔墨时,便有人找上来,许诺每月给五两银子,只需将府内大小事告诉他即可。小人一时便被银钱迷了心智,想早日赎了奴籍,这才做了这般蠢事。望姑爷高抬贵手,饶了我等性命。” “我等亦是,望姑爷饶命。” 林尽染挑了挑眉,看向钟四。 钟四见状赶忙回道:“那二人小人确实见过,剩下那人,小人并不知。” 林尽染负手踱步,思索了一会儿便说道,“赵伯,那接下来便由你处置。” 林尽染俯身在赵伯耳边,轻声嘱咐道,“兹事体大,赵伯务必帮我查清那把弓的下落。” “老奴明白。” 第8章 天灾 大将军府里之事毕,已是近巳时。 今日的长安看着有些阴沉,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细雪,林尽染坐着马车缓缓的驶向京都府衙,一路上倒是平稳。 林尽染闭眼沉思,回想这几日到长安所发生的事情,总觉有一丝异常被自己忽视。骤然间感觉马车有些颠簸,速度竟是越来越快了,赶忙问道,“出了何事!” “姑,姑爷。”车夫一边尽可能控制着马车的稳定,一边回道,“这马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有些躁了。” “唏律律!”马儿被车夫拉了一下,惊得猛抬前腿,又倏地左冲右撞起来。 车夫竟一时间不能将这马儿制伏,在坊市中疯跑起来。 “快,快闪开!”车夫手挥舞着马鞭,对前方的百姓高喊道,瞧着如此动静的百姓纷纷避开。 林尽染一个不稳便摔倒在马车里,再起身时,这马车已在坊市里风驰电掣。 坊市中一路过去皆是鸡鸣犬吠。 林尽染心中暗道,不好,按此情形看,极有可能是要发生地震! 林尽染对车夫大喊道,“万不可冲撞到了长安城中的百姓。你且试试将马车驶到明园,让府兵协助,亦或直接出城再行处置。” “是,小人尽力!” 可这马儿一路狂奔,毕竟是在长安城里,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怕也不能交代。 此时,林尽染瞧着前面恰巧有个铁匠铺子,赶紧对车夫说道:“你可有法让马儿再稍稍慢上片刻,我跳下马车来制服它。” “姑爷,不可!这太危险,小人还是尽力将马车驶出城。” “来不及了。听我的!”林尽染不容置喙的说道。 “那···那便依姑爷所言!” 只见车夫死死勒着马儿两边的缰绳,猛地向后拉,整个人向后一仰,水勒撞击了马儿的嘴角,马儿顿时有些不适,这才稍稍缓了一些。 林尽染见状,趁机跳下马车,在地上翻滚几圈,却片刻不容歇,这马儿速度慢下来,正是制伏的好时机。林尽染顺手便抄起铁匠铺的刀一路狂奔,直接砍断了马儿的右后腿,马儿失去平衡下,便直直的撞到了坊市的围墙上,马车也应声侧翻。 林尽染赶忙上前去查看,只见那车夫抱成一团,栽到了雪地里,衣服擦破了点,倒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你没事吧?” 车夫拍了拍身上的雪,拱手拜道,“多谢姑爷关心,小人皮糙肉厚,无碍。倒是姑爷没有受伤吧?” “没事就好。” 林尽染帮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可车夫连连退后几小步,屈身恭敬道,“姑爷折煞小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贱名申越。只是马车已坏,便只能委屈姑爷在此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回府唤轿夫来。” 林尽染摇了摇头,推辞道:“我倒没那么娇贵。这离京都府衙和明园都不远。不过得辛苦申越你跑一趟,带话给赵伯,让他处理一下这毁坏的围墙。” 见周遭已围满了人,林尽染朗声道,“我是林尽染,若方才有伤着诸位的,可与林某身边这位小兄弟知会一声,他会去府上支些银钱送到伤者家中。” “申越,那我便先走了。一会儿记得把刀还给那铁匠铺子。”林尽染说罢便捡起地上的大刀,递给了申越。 “是,姑爷多加小心。”申越接过刀便拱手拜道。 京都府衙位于永宁坊中,与宣平坊也不过是隔了一条街。 林尽染思索着,一路而来,马匹受惊,鸡鸣犬吠之声不绝,莫非是真要有地震了吗? 正想着,只听得“轰隆隆”的一声,霎时间东南方向卷起了滚滚烟尘,冲天而起,林尽染顿时感觉地动山摇般。 “啊~地牛翻身啦!地牛翻身啦!” 坊中到处都是些尖叫声。 只见这坊市的围墙上倏然出现了横七竖八的裂缝,坊中屋舍上的瓦片零星地掉落下来,百姓四处逃窜,顿时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不消片刻,所幸稍稍平稳了些。但此刻依旧不能懈怠,地震后也往往伴随着一些余震。 林尽染此刻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地震震级不算高。 眼下,余震未明,坊中百姓又纷纷聚集着往坊市南门而去。 “不好了!死人啦!” “快过去看看!” 林尽染便随意拉住了一小哥询问道,“是何处出了事?” “听说是宣平坊和安邑坊中间那条街,地塌了!死了不少人。”说罢那小哥便挣脱了林尽染的手,飞奔而去。 只见安邑坊的南门至宣平坊的北门这一条路上站满围观的百姓。触目惊心的是,眼前是一条南北贯穿的地缝,由安邑坊的南墙直通宣平坊的北墙根,宽、深皆有一丈有余,两坊的围墙都已残破。 “可真是苦命啊!怎会出现如此大的地缝。” “是啊~若我再快一步,我也险些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皆是百姓都在庆幸劫后余生。 “让开,让开。” 只见京都府尹杜子腾带着府衙衙役匆匆赶来,杜子腾见到眼前这条巨大的地缝,地缝中传来了“哎哟哎哟”的痛哭声,想着应还有几名幸存的百姓,不禁暗自咋舌,今日都还未开始对明园的调查,又突发如此灾情。 “你,你,去看下,这地缝通往何处?快去查看,速来禀报。”杜子腾点了两名衙役,命他们前去查看,又接着吩咐道,“剩下的,赶紧将人救上来。” “是!”衙役纷纷领命行事。 因梅园与安邑坊围墙还有两三丈,北向的地缝直直地通向梅园,可却未在坊市街道上看到有明显的裂缝,而明园的宅院围墙是与宣平坊的围墙共用,南向的地缝便只能看到通往明园里,宣平坊的坊市街道上亦是没有裂缝。 两名衙役又快跑回来,向杜子腾汇报道。 只见又有一队府兵也加入了救援,原来是林尽染调用了本在安邑坊与永宁坊巡查的府兵。 杜子腾见状,连忙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恭声道,“阁下可是林尽染林公子。” 林尽染见此,赶忙回礼,“是我。林某本应去京都府衙寻杜大人,不巧竟遇地动之灾。早就听李叔说过杜大人心系黎民百姓,是个难得的好官,今日在灾情之中,更能见杜大人的真心。” 杜子腾连连摆手,谦逊道,“林公子谬赞了。” 若是普通人,杜子腾必想此人是个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但这可是大将军的女婿,是擒获突厥王子的奇人。 杜子腾招来一衙役,便吩咐道,“回去让主簿起草奏本,如实禀报,呈于陛下,再加派一些人手过来协助。” 转而又对林尽染说道,“既灾情正巧就在宣平坊和安邑坊这儿,林公子可否与杜某先进明园探查案情。” “林某本分。府尹大人,请。” “请。” 从官职上来说,京都府尹与一名白衣相比,那自不必说。但这可是未来上柱国家的女婿,杜子腾自是要多掂量一番,走路时便会稍微与林尽染齐肩些。 林尽染自然也观察到这个小细节,便顺着杜子腾的意思。 “姑爷!杜大人!”门口站着几个府兵,齐声喊道。 “你们几个,随我们进去,顺带再去寻几把铲子来。让其他的兄弟分过来接替你们把守。”林尽染想到这如此大的地缝竟只通到明园里,这条地缝恐非巧合,极有可能是安邑坊的梅园与宣平坊的明园这两处连接的暗道。 林尽染与杜子腾穿过这明园白墙黛瓦下的花窗,就能看到里头林立的假山怪石和锦簇的花草,精致典雅的亭台楼阁在其间隐隐灼灼。这便是明园的后院,除了地动之因,湖水很是浑浊,湖中还养了大片的睡莲,想来先前也是极雅致的。 如此看来,明园在长安城中除皇宫和那些王公府邸外,应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宅院。也真不愧是陛下赏赐的园子,若只是看景观陈设,竟也能与将军府比比。 杜子腾都不禁感叹,“林公子虽未入仕也未封将,但仅凭明园这一处园子,足以看出陛下对林公子的偏爱。” “哪里哪里!” 林尽染稍缓了缓,正色道,“杜大人,按方位,地缝由北向南贯穿,入了明园的院墙内,那我等只需沿着院墙走,找到坍塌之处,再顺着地缝寻去,应能发现些线索。” 林尽染也是第一次进这明园的后院,并不熟悉,况且明园的确是宣平坊里最大的宅院,一时间也不容易辨别方位。 “林公子所言极是,便依你的。” 果然一路沿着院墙走去,就看到有一处坍塌,直连明园外的地缝,林尽染俯身低头看去,这地缝又直通此屋。 林尽染便与府尹绕着此屋向屋前走去,可却又曾发现此屋门前有明显地缝。 应林尽染之猜想,这坍塌的地缝应当就是直通明园后院的暗道。 林尽染推开屋子,屋内尽是灰蒙蒙的,应当地动造成坍塌时扬起的尘土。林尽染捂着口鼻,将屋里窗户都打开,散一散烟尘。 不消片刻,尘埃落定。 林尽染便发现有一处的足有四五尺见方的地砖并未像其他地砖一样,有轻微的偏移,相反还貌似拼接的很牢固。林尽染见状便上前要将它给翻起来,可莫名的,这砖纹丝未动,在砖上使劲跺了两下,听声应是空鼓的。 “将铲子给我!” 林尽染说着便接过府兵手中的铲子,翻开一旁已偏移的地砖,一铲下去,“铿”,这并不是铁铲与地砖之间碰撞的那种声音,倒像是金属声。 “你们几个过来,把这边给我挖开!” 林尽染又将铲子递了回去,吩咐府兵挖开这地砖下的土基。 “是!” “以林公子之见,这有什么蹊跷?”杜子腾询问道。 “这该是个暗道入口,但不知因何打不开。” 林尽染随后一想,猜测应当是从下面锁住了,才导致不能从上面掀开。 “姑爷,这有一木棍。” “那就挖断它。” 林尽染心中暗想,这应就是一个简易的“工”字型锁,铁板下连接一粗绳,绳子绑着根棍子,卡着下面的暗道口,纵有神力,也难从上面打开。 “噔噔噔。”应当是棍子之类滚落的沉闷声。 翻开铁板,林尽染便顺着暗道走了下去。 “林公子小心呐!”杜子腾关切道,也跟了下去。 但并没有走很长,林尽染便看到眼前这一片已经被堵死了。 杜子腾蹲下身,抓起一抔土,往暗道口这边挪了两步,借着光仔细端详一番,又闻了闻气味,便说道:“林公子,这应是后填的新土。该不会是昨夜便有人潜入,打算封了这暗道吧?” 林尽染微微颔首,认同道:“若应杜大人所言,昨夜便有人潜入了明园,那明园中的证据怕是早已被毁。现下可能还会发生地动,此处并不安全,我们且先出去再说吧。” “林公子所言极是。” 第9章 可真是好大儿 “林公子可有何见解?”陛下曾说过要让杜子腾多多听取林尽染的意见,便先询问道。 “照此看,此暗道应是连通梅园与明园,杜大人可知这梅园是谁家的产业?”林尽染对长安城毕竟还不算很熟,并不能像杜子腾这样的父母官,对哪户宅院是谁家的产业,都能如数家珍的说出来。 杜子腾思索了一会儿,“应是御史大夫韦大人家的私产,传闻是韦大人买来送给独子韦晟,用作是韦公子的新婚贺礼,想来应是记在这他的名下。” “这明园之前的主人应当是姓王的商人吧,他可与御史大夫家有来往?” 杜子腾摇了摇头,“倒并未听闻他们有何往来。但经此一事,这明园与梅园都通了暗道,想必这时候说他们没有暗通款曲,怕也是没有人信了。” “暗道其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林尽染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补充道,“既然梅园是韦家私产,且又有嫌疑,还是着人去看着为好。” “林公子所言极是。”杜子腾刚想遣人出去看守梅园附近有无异常,才发现,这些都是大将军府的府兵。 “是我疏忽了!” 林尽染便指派了其中一个府兵吩咐道,“你且去请几个衙役来,顺道看看外面还有何异样,再来通传。再去寻些吃食···” 林尽染刚想掏钱给他,但又想到自己身无分文,讪讪一笑,“你且先垫着,回府后让赵伯给你。” “是,姑爷。” 这会儿功夫,长安城虽刚经历了一次地动,但是百姓皆被这坊市中的地缝给吸引来,好在困在地缝中的百姓已经救出,却还是死了六人,伤了十人。但一圈圈的往外传,却说成了死伤六十余人,这让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胆战心惊。 此时,林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靖澄屏退所有下人,吩咐道:“此屋三丈内不允许有人。无论是谁接近此屋,乱棍打死!” “兄长!”韦氏听闻韦俨来访,便急匆匆的赶至正堂,生怕林明德的事情有了定论。 梅园是韦家产业,故此御史大夫韦俨收到消息自然是快些。可此时已是十万火急,便敷衍地应了一声。 “内兄!”林靖澄拱手拜道。 韦俨回了一礼,急道,“妹弟可莫要遵这些俗礼了。” 林靖澄现下不急不缓的沏了一杯茶,淡然说道,“内兄先坐,且慢慢说。” 韦俨此时也顾不得坐不坐下,直言道,“你可知宣平坊与安邑坊间的暗道塌了!” “什么,塌了?”韦氏本也将将落座,闻言又立刻起身。 林靖澄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茶壶亦不禁抖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定道,“妇人就是容易大惊小怪。塌了便塌了,内兄请用茶。” 韦俨当即就将林靖澄递上来的茶给掀了,怒斥道,“妹弟,你莫不是以为我在与你说笑?宣平坊与安邑坊间的暗道塌了!你可知眼下是何情形?” 林靖澄见状也不恼,缓缓坐下,遂问道:“哦?内兄看起来是有些消息了。” 韦俨长舒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心情,好好说话,“妹弟,昨日夜里我接到妹妹的书信,便将晟儿喊来问话,我听后亦是万分气愤,当即便教训了他。但你也知道,此事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罢了,明德带着晟儿只是玩乐,又无确凿的凭证···” “内兄此言差矣。孩子间的玩闹,哪有谁带着谁的,说起来晟儿还痴长明德两岁。”林靖澄见韦俨想将此事悉数推到林明德身上,不禁莞尔。 “是是是。”韦俨见糊弄不过去,便又接着说道,“但此事已然发生,我等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出事吧?” “内兄,昨日我已雇人大闹了将军府,可是给你争取了不少时辰。这梅园既是内兄送予晟儿的私产,我自然是不能在此时随意进出,不知内兄可做了万全的应对?” 林靖澄此言一出,更是惹得韦氏兄妹俩不禁蹙眉。 “妹弟也应知晓,仅是半夜的功夫,如何能将明园中的证据处理干净的同时,还能将暗道封好?能将明园中的污糟事处理干净,已很是不易。” “仅是暗道塌陷,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林靖澄细细品了一口这龙井,挑了挑眉问道,“内兄,不喝一杯吗?” 韦晟心里一虚,一脸不耐烦的回绝,“不喝不喝!我哪有你般这闲情雅致。我且问你,那王姓商人的下落可有眉目?” “内兄可说的是王翮?” “没错!” “毫无踪迹。”林靖澄摇了摇头,又好奇问道,“听闻孙公公就是从他手中买走的明园,据说交易当晚,就连夜迁出长安城,便再也没人见过。怎的,内兄可与他有交情?” 韦晟更是有些心虚,驳斥道,“我?我怎会与他有什么交情。他不过是个商人。但梅园毕竟通着明园,此时若不找出王翮将其捏在手里,被有心之人利用,还如何能保全这俩孩子的性命?” “内兄且宽心。王翮失踪,只会对我们有利,你若没有把柄落在外人手上,便不会有什么差池。”林靖澄依然觉得此事仍有转圜的余地。 “可···”韦俨稍稍犹疑,可终究还是和盘托出,“昨夜,我家那混账东西透露,这明园中还有一座暗室。” “暗室?”韦氏莫名的察觉到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昨夜林明德怕是还隐瞒了一些事。 韦俨有些忐忑的说道:“晟儿透露,早前明德与他在那暗室中玩乐,曾失手弄死人。” “什么!”韦氏拍案而起,嗔怪道,“这两个孩子怎么如此糊涂!玩乐归玩乐,怎么还弄出了人命?” 此时的林靖澄终究是慌了,手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冒汗。 韦氏忙追问道,“兄长,那尸体处理了吗?” “自然。晟儿说了,他亲眼看着处理,没留下什么破绽。但是那间暗室,却未曾找到。” 韦氏大惊失色,心中暗想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再次追问,“兄长,按图索骥都没有找到此暗室吗?” 韦俨无奈的点了点头,脑颅犹如炸开了似的头痛,“据晟儿交代,起初,晟儿与明德皆是在阁楼之上玩乐。但后明德临时起意,命王翮再辟了一间密室,也不知此次地动,这间暗室是否塌陷。晟儿还说,此处先前应是酒窖。” 韦俨刚说罢,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怎能忘了此事!明园的图纸在工部和京都府衙应有留档。若能拿到此档案,便能找到那间暗室。” 但眼下,韦俨只能无奈的低喃,“暗道已毁,为时已晚。” 林靖澄乍然说道,“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妹弟已有主意?赶紧说来听听。” 现下的明园便是烫手山芋,韦俨此时不得不依赖这高居尚书令之位的妹弟。 “内兄应当了然,明园事发不过是这几日的事。” “妹弟可直言。”韦俨实在是着急,若是要听林靖澄娓娓道来,说清个中利弊,是真真没这个耐心。 “明园之事,若细想,其实并无大碍。晟儿和明德既将事情处理干净,那即便搜到了毫无证据的暗室又如何。当下只需内兄领着晟儿去陛下面前将掳掠民女的事认下来,其他的一概不认,若是追问那些女子下落,便以早已放人为由,终结此案的调查。 既无真凭实据,便不能认定什么。再不济,此案最终移交至刑部复核定性,往后也不过是妹弟我去走动走动,将案卷事实弄得模糊些,留下些纰漏,再加上岳丈太师的身份,晟儿终究不会判重刑。内兄觉得可还行?” 林靖澄这算盘也是打得响,想将全盘的责任都推给韦家,将林家从整个案子中抽身出来。即便林明德终躲不过,那也不过是个从犯,量刑上多少可以轻些。 但这种伎俩又怎能瞒得过韦俨呢。 “林大人打的一手好算盘。”韦俨不屑的一笑。 “兄长,妹妹觉得夫君说的有理!”韦氏附和道。 全盘听下来,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林明德毕竟只是外孙,哪有一根独苗的亲孙子韦晟来的重要。韦晟即便犯了滔天大罪,陛下多少会给太师留些颜面。 “有个屁道理!”韦俨几是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又接着嗤笑道,“尚书大人和林夫人真是夫唱妇随啊!韦家官微言轻,比不得尚书大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既二位都想让我韦家担下一应罪责,那好,我也不再多管闲事。但韦俨奉劝二位一句,家父毕竟是太师,陛下跟前还有几分薄面,你林氏可别到时来我这,求我救那个好外甥。” 说罢,韦俨便气冲冲的离了林府,临走前还不忘在大门上踹了一脚。 “兄长,兄长!”韦氏一路追赶回了娘家。 “明德啊明德。你可真是爹的好儿子!” 林靖澄顿时觉着有些无力和挫败,事态发展至今,便只能有所舍弃了,林靖澄握紧了拳头,终究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来人,准备马车!” 再说回明园。 长安城共计一百零八座坊市,除皇家外的各坊市,每户人家皆要向京都府衙递交建造图纸及宅院屋舍图,京都府衙做两份副本,一份仅作留档,一份可调取查阅,再将图册正本交予工部留档,若要翻建宅院屋舍,也需向京都府衙与工部报备审批后,才能动土,翻建完成后亦要重新递交新的图册。 想到此处,杜子腾便安排衙役调取了明园的图纸来。 “如此,我们在搜查上倒是更方便了。” 杜子腾微微颔首,在图纸上比了一圈,指了指说道,“我们当下应是在这间,人手上可能有些不足,林公子可否让大将军府的兄弟归杜某临时调遣?” “自然可以。杜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大将军府的兄弟们留有一队在梅园的四处巡查。而明园只有西、南两门可通行,那便各派两人把守即可。剩余的兄弟便与府衙的兄弟两两搭配,互相监督。动作轻些,莫要破坏原有陈设,有任何异常随时禀报。”杜子腾如是安排。 “杜大人思虑周全。”林尽染对这个杜子腾很是赞赏。 林尽染既然是来协助调查的,那便不能冷落了;又要府兵与衙役互相监督,协助搜查,那便是确保二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存在会包庇或是陷害的可能。 “林公子既同意,那杜某便安排每个小队搜查的位置。” 杜子腾依着图纸,一一安排人去各自的点位搜查。 第10章 消失的酒窖 文英殿内,楚帝手中正拿着一本账簿来回踱步。 楚帝早前暗中取证,已得知林、韦二府的公子与明园的王翮有些往来。原意是找些失踪女子的父母,鼓动他们吿官鸣冤,再在明园中放些显而易见的证据,使林尽染与林、韦两家因此案结下梁子。 可未曾想,这王翮竟是将手伸进朝中百官。这账簿中清楚的记录了朝中官员的受贿腐败明细,何处送的,是何官员,多少银钱或贺礼,甚至还有美姬。 楚帝此时陷入了两难境地,沉吟道,“孙莲英,你说这账簿,朕该不该给林尽染?” 原意只是借故打压世族,可意外获得这账簿,若是将此公之于众,恐不是朝堂上没有臣子,而是楚帝就得该就地禅位。 孙莲英此时冷汗已浸透了整件衣裳。早前从王翮手中买下明园,将其控制控制作为人证看押,竟意外得知还有此账簿的存在。刚拿到这本账簿时,孙莲英都恨不得将它立刻烧了。 “陛···陛下,奴才不知。陛下心中应已有决断。” “眼下明园是何情形?”楚帝深知此事还需多加思忖,便转而先问起明园的近况。 孙莲英如实禀报,“似是梅园与明园地道修缮地不够牢固,宣平坊与安邑坊之间的街道因地动坍陷了。据京都府衙所报,死六人,伤十人。” “其他地方呢,可有百姓死伤?” “京都府衙还未提及其他坊市的伤亡,许是还未统计完。因宣平坊与安邑坊当下特殊,便先呈了这简报。” 楚帝微微颔首,嗤笑道,“原来林、韦这两家的小子,竟是从梅园挖了暗道进的明园,如此才未抓着现成。亏得你多留心,发现这些被林明德当街调戏的女子,后被王翮偷偷掳进明园,否则朕也难想到这几人会有干系。” 孙莲英连连谄媚道,“都是托陛下的洪福,陛下独具慧眼,只略加猜想,便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个狗奴才,溜须拍马的本事是日益长进了。还有何事要说?” “今日,御史大夫去了林府!”孙莲英又小心地说道,眉眼间还不停地端详了一番楚帝的神情,“尚书大人请了夫人坐陪。但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堂屋三丈,否则乱棍打死,故而奴才并未打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韦俨是林靖澄的内兄,有韦氏坐陪,不过是一家人之间闲言少叙罢了。” 孙莲英又紧跟着回道:“可韦大人是怒气冲冲地出了林府,临走时还踹了一脚林府的大门。其妹还一路追回了韦府。” 楚帝嘴角弯起一抹难言地弧度,又笑着追问道,“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传闻有人夜袭大将军府!这个时辰了,府门依旧紧闭。且大将军府的耳目与奴才昨夜也没有联系!”孙莲英急忙俯身一拜,一副惶恐模样。 楚帝此刻一脸震惊,未曾关心那耳目,急忙问道,“那李卿可有受伤?可查到是谁夜袭了大将军府?” “未曾。早间上柱国携其爱女去亡妻坟前祭拜,看样子应当无碍。” 楚帝顿时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厉声道,“给朕查清楚!你先带几个御医去看看李卿,再来禀报朕。” “是!奴才立刻便去。” 不过才短短数日,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楚帝顿时感觉头疾都要犯了。 已近申时,明园这边的搜查都已接近尾声,可明明是标记就是在这主屋下面的酒窖,硬是没有找到入口。所有的地方都已搜查,便只剩下了这酒窖。 林尽染将屋内与屋外来回打量一番,终是将目光转移到了这耳房之上。 这间耳房应是做储物之用,之前房屋之中应都堆砌满了杂物,腾空屋子时,地上才满是脚印,而在东边贴近主屋这面墙,有一整面的书架,若是之前全部放满了书,腾空此处时应当也全是脚印才对。但怎会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放上一整面的书架呢,林尽染心中腹诽,似是嗅到了一丝端倪。 于是林尽染用脚丈量了里头的开间与外头的开间,竟是差了有一步半,那可是三尺。如果是三尺的话,那这消失的空间,莫非就是通往地下酒窖的过道吗? 林尽染敲了敲那一面的书架,从上到下,听着都是“噔噔噔”空鼓的声音,暗想这书架果然有些蹊跷。 林尽染点了两个府兵过来,吩咐道,“将这个书架想办法挪开!挪不开,就给我砸了!” “姑爷,这怕是不好吧?”这让府兵有些为难,毕竟是陛下赏赐宅院。 “无妨,你们放开手脚干!出了事,我来担着。” “是,姑爷!” 那俩府兵在书架面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未发现什么明显的机关,也无明显的缝隙,使劲抬亦未能挪动书架分毫。 “姑爷,那小人便只能砸了这书架了!” “砸!”林尽染煞是肯定的鼓励着。 那俩府兵得令后,便去耳房外取了两把铁铲进来,对着书架便是哐哐砸,如此大的动静,也吸引来了杜子腾。 杜子腾都有些心疼这整面的书架,疾呼道,“林公子,你这是做甚!陛下虽说已将这院子赐给林公子,还是当爱惜些为好。” 林尽染笑答道,“杜大人可莫要心疼。这面书架后怕是有些蹊跷,这酒窖的入口应当是在此处。” “啪!”未消片刻,这书架便被砸穿了一个大洞。 “姑爷,这好像是个通道。” 林尽染与杜子腾闻言赶忙凑上去一看,隐隐是能看到些台阶的,这定是通道无疑。 林尽染吩咐道,“将正面书架都拆了,再去取一些火把来。” 整面书架拆完后,借着耳房的光,才堪堪看到这通道的全貌。 杜子腾急忙提醒,“你们留几个人在这看着,其他人跟着我和林公子下去。若下面真是酒窖,你们务必要当心些。” “是!” 这条通道略窄了一些,只容许一人往下走,但也只是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一小段路,便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当下更是坚信为酒窖无疑。 林尽染往上看了一眼,约莫是有个两三丈的高度。不消片刻,便已到底,眼前是一扇拱形的大门,上了锁。 林尽染抽了一把身后配在府兵腰间的刀,用力一斩,就将锁给劈坏了,顺势就取了下来。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的酒坛,分布在两边,只留了中间一条过道,不过也有些破碎的酒坛,以及洒落满地的酒,还未干透,想来应是此次地动造成的。 “都小心些。”杜子腾急忙又提醒了一遍。 越往里走,林尽染和杜子腾不安的感觉就越是强烈,这酒香之中似乎还混着其他不明的气味。 顺着台阶而上,又拐了两道弯,林尽染明显的感觉到这条通道应当是新开辟出来的。 杜子腾走在最前面,忽的在拐口处停了下来。林尽染一个没留神还撞了他一下,刚想跟杜子腾说声抱歉的话,便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住了。 这是一片三四丈见方的空间,最中间有一块一丈见方、两尺高的小高台,四面皆有一如意踏跺,除门口这一端,其他三方都有一桌案,桌案上皆放着金制酒壶与玉质酒杯。 杜子腾和林尽染几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走进这一方空间里,这中间的小高台里闻着应当是盛满了酒,但却有一丝异样的红,而在这酒池旁,地上散落着带毛的羊皮、皮鞭、草绳还有破碎的白色碎布。 林尽染和杜子腾看到这些东西上面皆沾了些血迹,甚至在地上,还有泥墙上都有些带血的抓痕。 “牵羊礼!” 在林尽染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这个词。 一种极尽屈辱的···亦可说是刑罚!倘若真是林明德与韦晟所为,那这二人可真应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杜大人,你可···”林尽染刚想问杜子腾的看法,便被突然闯进来的府兵给打断了话。 “姑···姑爷!”那府兵显得极为惶恐,结巴道。 “你且先喘匀气,慢慢说,是谁要闯明园吗?”这个明园恐怕真是贼窝! “姑爷,上面的湖里发现,发现···” 还未说完,府兵许是跑得太快,亦或是想起些什么恶心的事,一时没忍住便在一旁干呕! 林尽染与杜子腾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留下二人,将地上的证物统统带走。林公子,我们快些走!看看上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杜子腾心中已是凉了一截。 照此情况,这明园的命案恐怕绝不简单了,这可不是单纯的掳掠民女,当说是虐杀才更贴切些! 林尽染几人进了院中,便看到湖中应是漂浮着一具尸体,但只中间腹部那段浮了起来,头和脚都还在湖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 林尽染一行闻着腐味,皆忍不住到一旁去呕吐。 这究竟是有多丧心病狂,才会想着要将人扔进湖里做鱼料和睡莲的肥料。 终究还是杜子腾与命案打交道的多些,稍微缓了一会,便命人将湖中的尸体打捞上来。 只见这尸体颈部与脚部都被绳子捆着,另一端连着一块石头,腹部也栓了一根绳子,想必应是地动时,另一端的石头被震落了,这才让尸体浮出水面。 “快去请吕令史来!尔等再打捞一下,看湖中还是否有其他的尸体。”杜子腾捂着口鼻赶忙说道,见林尽染还在一旁干呕不止,便劝道,“林公子与我先去前院吧。” “好!杜大人见笑了。”林尽染强忍着不适的回道,可脸上早已苍白。 不消多时,只见一头发花白,有些佝偻的老翁匆匆赶来,身边跟着一年轻人和一老媪,那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木箱,想来应是他的助手。 进屋后便与杜子腾打了个照面,躬身道:“杜大人,一路上老朽已听衙役说起些,现下可是在后院?” “吕令史,吕夫人。”杜子腾颔首回礼,面色有些凝重,“有些怵目惊心,你们可要做足准备。” 那吕令史轻轻一笑,“无妨。但这个时辰,我只能做些简单的检验,规矩不能坏。” “按规矩办事即可,细节处,那就等将尸体都带回府衙后,吕令史再行处置罢。” 现场验尸,仵作需将验尸情况随时记录,并汇报给主审官。虽说这会儿只是粗略的验尸,但按规矩,杜子腾也需陪同进后院。 林尽染见状,咬了咬牙,便也要再跟着进后院,但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白的嘴唇,如此模样终究是瞒不过杜子腾。于是杜子腾便劝说道,“林公子不适,便不用进后院了。我与吕令史夫妇进去即可。” “无碍,我既是陪同杜大人调查此案的,便不能缺席。” 杜子腾见林尽染如此坚持,便让他一同进了后院。 此时的后院,湖边已经平放着七具尸体,形态各有不同,有一具甚至已快化成白骨。 “吕令史,你先验最左边那具尸体吧。” 杜子腾见这具尸体是最早打捞上来,且是从形态上看起来也最完整,应当能发现不少线索。 吕令史稍稍点头,接过木箱置于一旁。 只见他打开箱子后取了两块长白布,盖在尸体的胸部与下体。又取出两块小布条,将蒜和姜捣碎混着醋揉在布上,再蒙住口鼻,又将另一块递给了老媪,想必这应是用来抵御尸臭和疫病的,又带上了薄薄的羊肠做的手套。 吕令史做好了准备,便着手操作。 “女性,岁数应不超过二十。颈部有两道勒痕,腰部一道,脚部一道,背部、臀部有多处鞭打痕迹,头颅有撞击伤,但非致命伤,是否是溺水而亡需得解剖后才能有分晓。老婆子,剩下的交给你。” 吕令史粗略看了一下,便又拿出了一副手套给了那老媪。又站起身来,与那年轻人走远了几步,背过身去。 那老媪略微掀开了一些盖在胸部的布条,细细查看了番,便说道,“乳无明显伤痕。” 又将下体的白布掀开了些,再回道,“下窍有被外物伤害,具体何物不详。” “等等,下窍也有被损害?”杜子腾语气中甚是惊诧,为官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命案也不少,但从未有过如此残暴的行为。 “依老婆子之见确实如此,下窍有明显的扩张及损伤。生前应当是遭到了极为酷烈的虐待,自打做坐婆以来,老婆子也未曾听闻有如此残忍之事。” 做了几十年的坐婆,残酷虐杀的案子,吕夫人也常有见到,但是如此行径的真当是头一遭。 林尽染的脸色已然更差,双手捏着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试图将心中的愤恨压下去。杜子腾此刻心中也早已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当下就将林明德与韦晟绳之以法,凌迟处死。 “既如此,将这七具尸体带回京都府衙,着人好生看守。就劳烦吕令史与吕夫人明日再来府衙勘验,查明真正死因。” “分内职责。我等先行告退。”吕令史等人便先离了明园。 “林公子可还有其他安排。” “明园之事尚未了结,我便留十二名府兵在此把守。西、南门以及暗道处各四人,其余府兵回府先休息。至子时将明园的兄弟们替换回去休息,辰时再替换一轮。”林尽染如是安排。 又略有歉意地接着说道,“恕染之无礼,我需遣二十名府兵协助府衙看管尸首。待明日吕令史等人验尸之事毕,再将府兵撤回,杜大人可否同意?” 杜子腾一片坦诚,赶忙应承下来,“如此自然是最好的。若有大将军府的精锐协助我等,也不怕夜间有贼子来企图毁尸灭迹。” “杜大人不责怪染之的无礼便好。” “林公子言重了。即使林公子不说,杜某原意也是要向林公子借调些府兵的。” 俩人一阵寒暄说辞后,便离了明园。 林尽染至明园大门口时,已有轿夫在等着了。 “姑爷!”那几名轿夫竟是李时安派来接林尽染回府的,李代远父女刚至大将军府便询问起了林尽染的情况,早间的地动,所幸李代远父女早已下了马车在祭拜,因此未有意外。 而听闻宣平坊和安邑坊的地陷,又不免为林尽染感到担忧,申越独自而返也是让父女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幸得无碍的消息,李时安便安排了轿夫前往明园门口等候。 第11章 文英殿激辩 饭桌上,虽是一桌子的美食,但林尽染还未缓过来,依旧感觉莫名的恶心,没有怎么动筷子。 “染之,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李时安关切的问道。 “不,不是。饭菜很好,只是今日之遭遇,着实让染之看着珍馐美味,也有些吃不下。”林尽染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将明园中的所见所闻便说了出来,但未提湖中捞上来的尸体是何情况,聪慧如李氏父女,便已猜想到,这死者生前怕也是受了不少的折磨。 李代远放下手中的筷子,分析道,“依染之所言,这明园中的女尸一来尚未能确认身份,便是那状告之人的女儿,二来也无旁物佐证这些女子就是林明德和韦晟所害,三便是人证,明园上任主人王翮还尚未找到。而这些所有的串联到一块儿,也仅能证明,王翮可能是知道杀害这些女子的元凶,亦或是他就是凶手,而明园与梅园间的暗道并不能说明什么。” 李代远的话直切此案的要害,正因如此,林尽染与京都府尹还未采取任何的行动,也不知明园还有无其他未曾注意到的细节。眼下只能先将明园把守住,不让其因各种意外而毁。 “李叔,此时染之应当如何?”林尽染现下已是毫无头绪可言。 李代远淡然一笑,徐徐引导,“此案最关键的还是在于这个人证王翮。这王翮只是商人,可他能在京城能置办下这般产业,染之觉得他若是没有手段与人脉,能办下来吗?” 林尽染未曾多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极为困难的。长安城虽有如此多的坊市,但据染之了解,长安城中一直有着西富东贵,北实南虚之说。李叔是因为赫赫战功,府邸才得以落在崇仁坊。宣平坊仅与东市之间不过隔了一个安邑坊,地段已是极为优越。按制,王翮这等商人是万万置办不下这份产业的。” “故而陛下对染之很是优待,这当中不仅仅是因为老夫和时安的原因,也是陛下对你擒获突厥王子的奖赏。”李代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继续笑着问道,“而那王翮既无战功,也无官职,染之且想想,这明园是否有些猫腻在里头。” 林尽染似乎有些眉目,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李代远见状索性便将话挑明,“既然陛下能派孙莲英将明园一夜之间从王翮手中买走,那便说明陛下应对王翮已掌握一些线索。至于王翮一夜之间便失了踪,那此事···”谈到此处便止住了。 “多谢李叔的提点。”林尽染拱手一谢。 “染之,象棋你还未做完吧?你若得空了便将象棋做好,教教父亲和时安怎么下象棋罢?”李时安实在是受不了这俩人,一到府里便是有说不完的公事,父亲说是不理朝政,但自打染之来了之后,可也并未少提这些。 林尽染讪讪一笑,“时安提醒的对,我倒是真把这回事忘了。我这便去将象棋做好。” 说罢便起身离开。 “染之!染之!你还未用晚膳呢!” 此时,林靖澄才将将从城外归来,但却未回了林府,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宣,尚书令林靖澄入殿觐见。” 林靖澄一脸正色地踏进文英殿,俯身叩首,恭声道,“臣林靖澄,恭请陛下圣安。” “是林卿来啦。”楚帝闻言至此住笔,合上奏本,淡淡一笑。 “起来回话吧。不知林卿有何要事?” “臣有罪!” 楚帝有些狐疑道,“林卿此话从何说起?” 林靖澄直起上半身,拱手拜道,“臣教子无方,致使犬子闯下大祸!臣以无颜再总揽六部,请陛下罢黜臣尚书令之职,另选贤能。” “朕倒是被你弄的糊涂了,这教子无方,闯下大祸又是怎么回事?” “昨日京都府衙接到状子,状告臣的次子林明德,与韦俨韦大人独子韦晟,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臣得知此事,悲痛万分。请陛下治罪!” “是此事啊~”楚帝佯装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问向一旁的孙莲英,“此事可有定论?杜子腾今日可有呈上奏报?” “回禀陛下,老奴并未接到。此案昨日才刚刚上报,不过今日林公子已和京都府尹进了明园搜查,许是还未有结果,且得等上几日才有眉目呢。” 楚帝闻言,轻声笑道,“林卿,此事都未曾有定论,此时说这个恐为时尚早。许是那些刁民受了谁的挑唆,来诬告林卿的爱子呢。眼下也已快到年关了,林卿还是多与爱子团聚团聚,尽享天伦,莫要多心。” 此言落在林靖澄的耳朵里可有些不同。多与爱子团聚,尽享天伦,莫要多心,这莫不是暗示法办林明德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林靖澄咬了咬牙,心道,为了林氏满门,即使是牺牲掉次子也在所不惜,如今便只能釜底抽薪了。 “臣昨日已审次子明德。据他交代,那明园上任主人王翮在明园与梅园之间挖有暗道,常邀臣那逆子与韦晟去明园偷偷玩乐。臣猜测王翮想通过讨好这俩孩子,来与臣和御史大人搭上关系,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臣在此以林氏满门清誉及林氏两百族人的性命起誓,断然不知此子竟闯下如此大祸。” 说罢,林靖澄已是痛苦流涕,满脸悔恨模样。 楚帝此时笑容中已有些不屑,沉吟道,“林卿言重了!事关汝南林氏百年清誉,朕自是相信林卿方才所言断然无假。但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若是由你一句疏于管教,教子无方,不知情便搪塞过去,你让朕如何向那十余户的百姓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臣自知犬子罪无可恕,臣也从未想包庇于他。陛下也知,韦大人是臣的内兄,臣自与韦家成了亲家以来,时时感念岳丈对臣的知遇之恩,教诲之恩。韦晟是个好孩子,臣亦是看着此子长大的,然岳丈与内兄苦命,仅有韦晟一支独苗。” 林靖澄稍顿了顿,有些哽咽地继续说道,“故而,臣请陛下赐明德死罪,一应罪责皆由臣那逆子承担,以平天下悠悠众口,但也望陛下放过韦晟这孩子,不致让岳丈和内兄无后。” 林靖澄的岳丈亦是楚帝的老师,林靖澄都时时感念岳丈的教诲之恩,知遇之恩,楚帝能不感念吗?楚帝是要给那十余户百姓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那便赐死林靖澄的这个儿子。可又说太师,命苦,这一脉只有韦晟一根独苗。但是真要说起来,林明德也算是太师的后代,楚帝又真能下得去手杀了吗? 这一招釜底抽薪,让楚帝也不禁多加思忖,是否要真决心把脸皮撕破。林尽染与杜子腾在明园必定搜不出更有力的证据,关键人物和证物都已在了楚帝手中。原本只做些手脚,借林尽染的手,用明园一案打压一下林、韦二府。但如今却误打误撞的得了这账簿,倘若此刻真撕破了脸皮,那便是要将整个朝堂掀翻,饶是楚帝,也无法在当下承担这无可计量的后果。 眼下林靖澄与楚帝心中皆有各自的盘算,可见楚帝未曾再开口,此时林靖澄也不好继续追问,便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恭敬的呈上,“静心庵的故人拖臣转交给陛下一封书信,请陛下一阅。” “静心庵的故人?” 楚帝身子微微一颤,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急忙催道,“孙莲英,快去拿来给朕看看!” 封缄还是好的,林靖澄应当没有偷偷打开看过。楚帝颤颤巍巍的展开书信,但见信中写道: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世间万般事,不遂吾意者诸多。幸得上苍垂帘,蒲柳得髦士青眼。余甚愧,遁入空门十余载,红尘杂念,翻腾无休。匆此草就,不成文进,原宥是幸。” 楚帝放下书信后,稍稍收敛心神,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此事到此为止!林卿、韦卿管教不严,罚奉三年。按法度,赔偿状告的百姓以及坍塌中遭难死伤的百姓,修缮坍陷街道。林明德与韦晟,静思己过,若有再犯,绝不轻饶。朕便不下诏旨了,太师既是林卿的岳丈,此事便由你去知会他罢。若无其他事,你便退下罢。” 楚帝这不下诏旨,那便是要将此事就此掩过,由林府和韦府两家找状告的百姓私下和解,赔偿了事。终究不能将事情闹得太大,就权当是给了太师一个面子。林靖澄的确也准备的充分,还搬出静心庵那十余年都未曾与楚帝说过一句话的故人,竟在当下写了书信求情。如此阵仗,楚帝也不得不就此罢手。 “臣叩谢陛下隆恩。臣告退!”说罢。林靖澄便要退出文英殿。 楚帝终究是没忍住,突然叫住了林靖澄,颤声道,“她···她过的怎么样,还好吗?” 林靖澄神情有些黯然,轻声低语,“清瘦了些,但笑容多了些。” 楚帝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愣了半晌才说道,“如此就好。她若愿意见朕了,朕随时都可以去寻她。” “臣,遵旨!” 楚帝手中捏着书信,思绪万千,孙莲英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半晌后,楚帝终是沉声道,“莲英,明日早朝后,你将林尽染和杜子腾唤来文英殿。” 翌日,已是巳初,早朝方结束。 孙莲英便将杜子腾与林尽染领进文英殿。 “莲英,屏退左右,殿中留你一人伺候即可。” “奴才遵旨!” 至此,文英殿中当下便只剩这四人。 “杜卿,染之,听闻昨日你二人已入明园调查,可有结果?” 杜子腾呈上奏本,缓缓说道,“陛下,昨日臣与染之进明园后,找到一处由酒窖拓建的暗室,暗室中···” 杜子腾便将酒窖中暗室的情况,以及明园后院湖中打捞上来的七具尸体一事和盘托出。 “这些便是从暗室中带出的证物。” 此时楚帝才发现杜子腾身边放有一漆盘,上面盖着一块布,看不见里面装着何物。 楚帝蹙着眉,有些不悦,质问道,“是何物,还需遮掩?”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不敢说,望陛下恕罪。” 楚帝虽不悦,倒却更有了兴致,吩咐道,“莲英,打开看看!” 孙莲英走下去,便掀开了盖布,这漆盘中装的正是在暗室中发现的金酒壶,玉酒杯,带毛的羊皮,皮鞭,草绳等物。 李莲英可不敢将这些污糟物呈到陛下面前,只在殿下将物品一一拿起展示。 金酒壶、玉酒杯倒也罢了,说不准哪家大臣或者富贵人家都在用,但这带血的羊皮、草绳和皮鞭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孙莲英算是跟着楚帝最久的老人,对往事也颇为了解,二十多年前,这几样可是高门显贵人家里最是盛传的物件儿。 孙莲英、杜子腾与林尽染见楚帝脸色大变,纷纷跪下。 此时安静的大殿中,就听到“滋滋滋”的声音,楚帝的手似是要将龙案都要捏碎。 楚帝倏然展颜一笑,疑惑道,“这是什么?” 可这时候谁又真的敢把话给接下来。 “怎么了,哑巴了?朕问你们,这些是什么东西!”片刻后,文英殿内传来一声怒吼。 呈上这些东西时,杜子腾就已做好龙颜大怒,甚至可能要处死自己的准备。二十多年前的事,即便是杜子腾当时年岁不大,倒也听长辈们偶尔提起过,深知这是楚帝的逆鳞。 “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林尽染记得《通史》中有这么一段描述,便直接念了出来。(实际这段是出自《史记·宋微子世家》,本书中的《通史》可以理解为《史记》) 杜子腾和孙莲英两人闻言便是楞住了,想来应也是心中暗想:不是,哥们儿,你真敢说啊?也是,你还年轻,二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你可能不知道,但是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大楚的皇帝,你真不怕他把你嫩死吗? “哦?看起来一言未发的染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啊!” 楚帝缓缓的走下殿,一脸笑意,但是谁都知道,此时的楚帝应已在暴怒的边缘,“你且说来听听。” 林尽染直起身,但未敢将眼睛直视楚帝,拱手说道,“杜大人已将明园中所发现的物品、尸首等情况皆禀告陛下,因缺少人证及更直接的物证,故草民并不能妄加推断。但凶手效仿‘牵羊礼’,以人作畜,在暗室中用如此特殊且癫狂的方式折磨女子。此人若不是极度痛恨天下女子,那便是他对某个女子极度痛恨,幻想以这种方式羞辱折磨。” “依染之之见,这凶手可就是林明德和韦晟?” “无凭无据,况且人证王翮至今也未寻到,不敢下此定论。陛下曾赏赐草民明园,孙公公代办的此事,故而今日草民也要问问孙公公可知王翮的下落。” 林尽染这胆子也着实大了些,竟然当着皇帝的面直接问近身太监孙莲英。 毕竟从时间上来讲,孙公公确实在见完王翮的当晚,王翮便消失在长安城中,举家搬迁尚能找寻到一些踪迹。若是直接在长安城中直接销声匿迹,除了楚帝以外,林尽染着实想不到第二个人。 楚帝闻言,厉声道,“此案到此为止,你们也莫要追查了。” 听闻要终结此案,杜子腾赶忙直起身,正色道,“陛下,臣有话要说!此案虽涉及朝中两位重臣之子,但此命案中受害者颇多。今日仵作验尸后,许是还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臣与林公子只接手此案一日,便要终结此案,于情于理于法皆不能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 才不过一日,楚帝便要求中断此案的追查,杜子腾心中暗自认为是迫于韦、林二府的关系,楚帝不得不做出让步。但是经过昨日搜查过程中,看到那些死状惨烈的女子,还有那曾发生在暗室中的难以想象的羞辱,杜子腾想为她们讨回公道的倔劲便上来了。 “交代?朕自会给个交代!杜卿今日也累了,退下吧!” “可是···” 楚帝怒喝道,“朕让你退下!” 林尽染在一旁拉了拉杜子腾的袖子,使了个眼色。 “臣,遵旨!”杜子腾心领神会,并未多追问,便躬身一拜,有些落寞的退出了文英殿。 “你们先起来吧!” 楚帝甩了甩袖子,便坐上了龙椅,直言道,“朕今日便与你说句实话。昨夜你若是在林卿前寻了朕,呈上这些证物,任凭林卿如何求情,又是靠谁的颜面,朕都不会应允放过他们二人。但朕既是答应了,便不能反悔,这你可明白?” 林尽染微微颔首,应承道,“这是自然。君子一言,尚重于九鼎,何况是陛下。” 此时,楚帝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些,“至于王翮,确实在朕的手上,可朕却不能交给你。不过林明德说的有一句话朕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敢问陛下,是哪句话?” 楚帝神秘一笑,淡然说道,“这长安城的林子确实多的很,也大得很。” 林染之闻言甚是惊诧,暗暗揣测楚帝的心思,莫不是暗含让自己扳倒那林府之意? “草民愚钝。” 楚帝莫名的一笑,也未多言,另寻他话,“明园听杜卿这般说来,倒是有些晦气。不过好在此事应当没有泄露出去,明园既是赐给你了,那往后要重新翻建或是发卖了换些银钱,都任你处置。但也不好让你日后成亲了都还住在大将军府里,孙莲英此事办的不好,便让他将功补过,再给你寻一处宅子罢,过几日便将一应契书都送去。” “谢陛下,奴才定当尽心竭力,绝不会再出意外。”孙莲英赶忙跪拜谢恩。 林尽染心中暗道,三人明明皆知明园是何情况,可还是要心照不宣的认为这是意外。 “草民谢陛下隆恩!” 楚帝倏然又提起了那突厥王子,“突厥使团应得要出了正月才能到长安,染之可要与突厥王子多交流交流,带他好好逛逛长安城。” “染之记下了。不过染之可没有银钱。”林尽染有些讪讪道,总不能向李代远父女拿钱吧,这也太难为情了,何况这还算是公事。 楚帝被此言逗的忍俊不禁,便吩咐孙莲英,“给染之支些银钱。既是奉朕的旨意陪突厥王子,也不好让他找岳丈要钱。” “谢陛下!” “至于杜卿,你应该知道怎么跟他说。” “染之明白。” 楚帝摆了摆手,示意林尽染可以退下了。 “莲英,李卿的这个女婿,你觉得如何?”楚帝见林尽染已走远,便有意无意地问起孙莲英。 “奴才觉得,得陛下觉得好才有用。” “你啊!就会和稀泥。”楚帝指了指孙莲英,笑骂道,“林尽染出身低微,上柱国既敢将幺女托付给他,必是有些本事。明园这案子,短短一日,他便能瞧出些端倪已是不易。那就再看看罢。” 楚帝对林尽染是抱有一些期待的,越是没有世家大族作为靠山的人,才会越容易掌握在手中,而林尽染终究不过是个女婿。 第12章 揽月楼 “林公子,我家大人请公子一叙。” 林尽染才刚刚踏出宫门,便有衙役迎上前将其拦住。 林尽染细细打量此人,看身着应是京都府衙的衙役,遂问道,“你家大人是?” 那衙役屈身回道,“我家大人是京都府尹。杜大人回府衙后便让小人在此等候。在明园时,小的有幸见过林公子,因此便让小人过来传话。” 林尽染闻言便信了几分,再问道,“那杜大人现在何处?” “回林公子的话,在聆音阁。” “聆音阁?”林尽染听着这个名字,心里一慌,蹙着眉头问道,“此处该不会是窑子吧?” 若是窑子,林尽染还得找托辞婉拒。这还未成婚便要去逛窑子,怕是李老将军得提着刀子将自己活活砍死。 那衙役赶忙摆了摆手,连连否声道,“林公子误会了,我家大人怎会去那种地方。聆音阁乃是青楼,里头的姑娘可都是清倌人。杜大人也只在心情烦闷的时候去听听曲子罢了。” 林尽染思索了片刻,还是有些犹豫道,“那就烦请带路了。” “言重了,林公子且随小人来。” 这聆音阁坐落在通义坊,这坊中有两样名动长安的绝品,一是聆音阁中的清倌人,个个相貌出众,风华绝代,歌舞诗画是样样精通;二便是清明渠中的画舫,这聆音阁坐落在清明渠以东,长安城中的百姓或许不知道聆音阁最东边的阁楼叫什么,但一定知道最西边建在清明渠上的画舫便是叫作“醉仙舸”。 说是画舫也不全对,醉仙舸实际上是一座水榭,不过是因形似画舫,又在清明渠上,这便有了这醉仙舸的名字。这清明渠南北贯穿通义坊,因此,只要在坊西都能隔水相望这醉仙舸。尤其是日落之后,除了平康坊,便属这通义坊最是热闹。灯火如昼,清风徐来,这清明渠也不过是三四丈宽,但这醉仙舸却又远的像是望向人间仙境一般。 一路上,京都府的衙役一直在给林尽染介绍这聆音阁。 “林公子,那便是醉仙舸!” 那衙役带着林尽染特意从坊西而入,指了指那清明渠对岸的水榭。 确实如同画舫一般,舫中的纱纬随风轻轻飘荡,这纱纬应是有两层,能看到舫中的影子,却又不能窥得全貌,颇有些朦胧感。 “小兄弟,可曾进去过?” 那衙役闻言不免有些失落,“岂有这般容易便能进去的。若不是达官显贵,或是饱读诗书的才子,诸如小人这等怎可入内呢。就连这醉仙舸都只是坊间起的名字,小人也只是听人提起过罢了。” “公子,这便是聆音阁了。”林尽染随着衙役走到了这聆音阁,据衙役的说法,这可是整个长安城里第二大的青楼。 林尽染刚走上踏跺,便觉那衙役没有跟上,回首问道,“小兄弟不进去吗?” 那衙役明显心动了一下,可片刻后又落寞的说道,“小人即使进去了也会被赶出来。林公子自己进去罢,小人把路带到了,便先回府衙办差了。” 林尽染也没有再强求,但也仅仅是刚进了大门,便看到一面用玉石做成的影壁墙,极尽奢华。 沿着进门后,左边的曲廊走去,才窥得前院的全貌,这入口两侧曲廊都各自分布了一间小厅,中庭布满奇珍异石,筑有池塘,种了各式花卉。 而小厅正中放了一面屏风,隔着屏风的轻纱看去,依稀能窥的里面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弹唱。而进门一侧又只放了六张桌案,坐着一些穿着都较相似的男子,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看穿着打扮应都是些商人。 林尽染刚想进去问问路,便被门口的小厮给拦了下来。 小厮轻轻地恭说道,“此处乃是贵人听曲的地方。公子且先到楼中,交了银钱,换了牌子,方可入内。” 小厮又指了指那名为“揽月楼”的地方。 “多谢小兄弟指点!”林尽染拱手谢过之后,便沿着曲廊进了揽月楼。 这揽月楼说来也与其他楼阁有些不同,外观看去便是一个八边形,正是对了八个不同的方位。南为入户,进了揽月楼,才瞧见这八个不同的方位中,其余各方位皆做了房间。即是一层有七间,有七层,做了七七四十九圆满之数。 而这八个方位至揽月楼中心的钱柜各放置了一列桌案,一列八张,共计六十四张,暗含六十四卦之意,揽月楼中心又有四张钱柜合围,正对四个方位。 “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揽月楼吧。” 一侍女见林尽染进门便赶紧迎了上去,做了个万福礼,心中暗道:这公子的模样好生俊俏,就不知肚子里有没有些墨水。 林尽染见有一女子上前招呼,便拱手回应道,“姑娘有礼了。” “公子可知聆音阁的规矩?” 林尽染很是老实的回道,“鄙人不知。还请姑娘解惑。” “既已进了揽月楼,那公子便要选用金玉还是以文采入姑娘闺阁?” “两者有何区别吗?”林尽染闻言有些不解。 侍女耐心解释道,“若是用金玉入,那便请公子至钱柜,以银钱换取令牌,方可入进门时的两个小厅听曲赏舞,若要进揽月楼姑娘的闺阁,便需要竞价。若是以文采入,那便留下墨宝。奴婢们会将公子墨宝传于各位闺中姑娘,若是哪位姑娘青眼,便会将公子请进闺中,把酒赏月,吟诗作赋。” 林尽染暗道了一句,还得是青楼会玩,又是能赚钱,又能大张旗鼓的泡文艺男青年。 “吟诗作赋,鄙人不太擅长。若是来寻人的,也要守这些规矩吗?” 侍女闻言轻声一笑,调侃道,“公子,来聆音阁的青年才俊,进了揽月楼,都说是来寻人的。” “姑娘误会了,鄙人是寻一好友。”林尽染有些讪讪一笑。 “那公子依旧得留下墨宝,供姑娘们品鉴。若是公子的好友在哪位姑娘的房中,恰巧这位姑娘没有看上公子的诗词,公子仍旧也是进不去的。” “如此,那这诗词可有何要求?”林尽染见这是躲不开了,只能妥协。这杜子腾见到得好好说说,选什么地方一叙不好,非得选个连门都不一定能进去的地方。 “并无要求,公子即兴而作,公子请随奴婢来。”侍女便引着林尽染前去空的桌案,桌上早已放好了笔墨纸砚,“公子,不限时间,写完后通知一声奴婢即可。” 林尽染提笔后也不知该写哪一首,便赶紧唤住了那侍女,“要不姑娘还是给定个题罢,不然鄙人实在无从下手。” 只见那侍女闻言捂嘴轻笑,“公子倒是有意思,给定了词,岂不是更难写?也罢,那就以梅花为题罢。” 刚听侍女说罢,林尽染思考片刻便直接落笔默写,是的,默写。不然这么多诗默写哪一段,都得犯了选择困难症。 侍女见林尽染仅是思索了一两息便直接落笔,就好奇的在一旁看着。 纸上写道: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此作原是宋代陆游所做,此时被林尽染默写来,用作是进揽月楼的敲门砖。经过之前的《洛神赋》,林尽染已是极力注意要将文字写成繁体字,免得又闹了笑话。不过还未曾练过字,这字委实写的一般。 侍女在一旁轻轻读着,见林尽染已住笔,便连声提醒道,“公子,你还未钤印。” “钤印?”林尽染第一次知道这么新鲜的词。 “就是公子可否加盖上私印,亦或者公子可直接落款。” 林尽染顿时恍然大悟,遂问道,“姑娘,你是说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是吧?” 那侍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赶忙回道,“是的,公子。” 林尽染听此便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 那侍女小声的念叨,“林尽染。林尽染?是林尽染!” 这一声声的名字却是越念越响,“公子可是刚从北境回来的林将军?” 一时间揽月楼里目光都一齐盯上了林尽染,让林尽染有些别扭。 “鄙人只是一介布衣,并不是将军。”林尽染发觉自己的名声是挺大的,但是有些误解,怎么老被喊成林将军。不过这也怪不了任何人,茶肆酒楼传颂林尽染的事迹时,说的便是林将军,反倒是林将军说的多了,本身林将军叫什么名字知道的还少些。 “快,来人,将此墨宝抄送给各闺阁的姑娘们。” 侍女已经不管林尽染说什么了,连连招呼人将林尽染写的诗誊录下来,送至各位姑娘的闺阁中。 那侍女有些歉意地说道,“都怪奴婢有眼无珠,怠慢了贵人。杜大人已吩咐过了,正在二楼清雪姑娘房中等着林公子,公子且随我来。” 这侍女一听闻是林尽染来此,便显得更加的热情。 “公子,便是这里。” 侍女将林尽染领至了二楼的北向闺阁,还未敲门,门便已开,而开门的正是京都府尹杜子腾。 “林公子?” 杜子腾有些惊诧之态,遂笑道,“我说外面怎的这么热闹。杜某都打算出去迎你了。快快快,进来。” 屋中陈设很清雅,旁边还有一间屋子,有一面屏风隔着,依稀能瞧见里面的姑娘抚着琴。见林尽染进屋后,缓缓起身,行了万福,柔声道,“林公子有礼了。” “姑娘有礼!” 林尽染与杜子腾坐下后,林尽染便开口问道,“杜大人今日竟有雅兴来这聆音阁听曲,不知约染之来是有何事?” 杜子腾猛灌了两杯酒,迟疑片刻便说道,“林公子,我···” “若是私下,我喊杜大人杜兄,你喊我染之可好?”林尽染对这杜子腾也颇有些好感,起了结交之意。 “如此自然是极好的。” 杜子腾又灌了一口下去,便说道,“染之,你可知我从宫里出来后,府衙中发生了何事?尚书大人亲自领着那些百姓撤掉了状子,还令他们各自领走了自家的孩子。有几户老人的眼神中,就是透着不甘。可为何不撑下去啊,明明最多还有几日,就能真相大白,就能将那俩公子哥给绳之以法。” “杜兄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此事已成定局,我等皆无力挽回。依染之看,他们的好日子也必不长久!杜兄可愿与我打个赌?” “哦?染之与我赌什么?”杜子腾这会儿倒是起了兴趣。 “染之赌他们撑不过三年!这不仅是你我的愿望,还是那位的愿望。”林尽染说罢还指了指上头。 确实,又有哪位君王乐意见到这种情形呢。世家大族、高官权贵便能影响一桩命案的裁定,能挑衅一个国家的法度,对君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存在。现下需要一个契机,来将这貌似平衡的生态打破! “好!染之,杜某希望你能赢!不仅是我,全天下的人应该都希望染之能赢。” 杜子腾隐隐有些期待着那天的到来,与林尽染碰了一杯。 “杜兄怎会想着到揽月楼约染之一叙。” 杜子腾有些讪讪道,“杜某平日里心情烦闷时便会来此听曲,按规矩杜某也是要在一层作了诗词,得了闺阁姑娘的青眼,才有机会进来。不过揽月楼的管事认出杜某,便给了这特权,让杜某能上这二楼清雪姑娘房中听曲。不过杜某只敢白天来听会儿曲,可不敢有妄念。” “哈哈哈,杜兄勿多言,染之知你惧内!” “染之可莫要打趣杜某。”杜子腾更露窘态,可倏地想起林尽染应当会被一楼的侍女刁难才对,“染之是怎么上来的?杜某想起来了,林将军的事迹可传遍了长安,想必管事或是侍女认出你了吧?” “铮!”有如裂帛之声,琴声戛然而止。 屏风后的清雪姑娘倏然便站起身赔礼道,“是清雪失礼了。杜大人和林将军勿怪,清雪这就唤人来换把琴。” 说着清雪姑娘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此刻却有些羞涩的低着头,打开房门便让门口的侍女去取一把琴来。正欲将门关上时,却已有十余名侍女快步走到门口,柔声说道,“清雪姑娘,奴婢代洛琦姑娘来请林公子进闺阁一叙。” “清雪姑娘,奴婢代羽歆姑娘来请林公子进闺阁一叙。” “清雪姑娘,···” 未等片刻,清雪姑娘的闺阁门口已见有二三十名侍女。 杜子腾有些羡慕道,“揽月楼可从来没有这盛景。看来染之的盛名不虚,揽月楼中的姑娘竟都要来抢染之。” 林尽染皱着眉头,有些无奈道,“杜兄可莫要取笑,染之可是有亲事的。” “染之勿忧,揽月楼并非是不堪···” 还未等话说完,门外便传来,“清雪姑娘,元瑶姑娘请林将军进闺阁一叙。” 此言一出,连一向闹热的揽月楼一层都霎时鸦雀无声。 第13章 闺门今始只为君开 “杜兄,这元瑶姑娘是何人?”林尽染见杜子腾都有些怔住了,遂问道。 杜子腾这才缓过神来,徐徐说道,“杜某与这元瑶姑娘也只见过一次。长安城内,这位姑娘应是杜某见过最美的女子!揽月楼共四十九位姑娘,可唯独七层的姑娘,并非是靠金玉银钱便能入闺阁的,必得有泼天的才学。且七层的姑娘里其余六位皆已有入幕之宾,唯独这位元瑶姑娘自聆音阁开张以来一直未曾有过。” “杜大人过誉了,元瑶不敢当。” 此时走进一女子,见她一头秀发拢于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结,上插了一支白玉簪,三千青丝自然垂落,杏眼深邃,秋水澄澈的目光似星辰闪烁,摄人心魄,红唇微启,似含冰露。身着诃子裙,衫裙系至胸前,外披紫色大袖衫,薄如蝉翼,优雅大方,飘逸如飞仙。 林尽染心中暗暗评价,外貌上与李时安稍稍差了一点点,但是胸前的伟岸,低头不见玉足的气势,李时安是万万比不上。说是长安城内,杜子腾见过最美的女子,也算是实至名归。 “林公子若是喜欢,可与元瑶上楼,元瑶可让公子看个尽兴。” 林尽染暗骂自己没出息,有李时安这等姿色的美人做未来老婆,还想着看其他美人。但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我只是喜欢美的事物罢了,额外说一句,紫色确实很有韵味,林尽染赶紧给自己编排一个理由。 元瑶见林尽染一直发楞,便有些小声的咕哝道,“大抵是元瑶哪里惹得林公子不悦了,公子竟是一句话也不愿和元瑶说。” 声音不大,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旁人见元瑶如此委屈模样,都恨不得帮元瑶将林尽染给绑了去,扔进元瑶姑娘的闺阁。 杜子腾赶紧拽了拽林尽染的衣服,小声地提醒道,“染之,染之!这元瑶姑娘下楼一次都是极为难得的,她既盛情相邀,你且快跟她去啊!” “元瑶姑娘着实美貌,鄙人看的都有些失了神,还请原谅。不过,今日来揽月楼也不过是来与杜大人闲聊。鄙人已有婚约在身,以后怕也是不方便再来揽月楼,便先告辞了。”说罢,林尽染便作势要走。 深知自己作为大将军府的女婿,此时若与这元瑶姑娘有些瓜葛,传出些闲话,先不论李老将军会不会拿刀活剐了自己,让李时安这等佳人悲伤难过,那也是莫大的罪过。 元瑶姑娘此刻杏眼中噙满了泪水,大有决堤之势,“未曾想到,林公子竟如此厌弃元瑶。罢了罢了,终究是元瑶福浅命薄,竟无缘与林公子再多说上几句话,想必是林公子嫌弃元瑶在这揽月楼中卖弄风姿,附庸风雅。”说着便用袖子假意擦了擦眼泪。 杜子腾见状,连忙劝道,“染之,不过是与元瑶姑娘坐下说会儿话,喝上一盏茶罢了,何必拒了姑娘的一番心意呢。杜某在这还要听会儿曲子,你且大胆去。若是担心大将军府那头有什么难说的,杜某陪你去,帮你作证。” “杜兄!你···” 林尽染算是服了这杜子腾了,这话都说到这份上来,不上去好像都不是个男人。且不说你作证算不算数,杜兄,你敢不敢去将军府都还是另一回事。 林尽染想到后世的‘来都来了’,只能靠这句话安慰自己,“那就烦请元瑶姑娘带路。” 只见元瑶姑娘梨花带雨的模样,终于盛放出娇艳的笑颜,“林公子,且随妾身来。” 而此时一楼的才俊都紧盯着二楼的动静,终于见到侍女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只看见林尽染从那群侍女中走过,那群才俊又将视线挪至楼梯处,又见一紫衣倩影领着林尽染直上七层。 “元瑶姑娘,邀林尽染林公子入闺阁咯~” 只见元瑶姑娘的侍女在七层高喊,然后便由六层其他姑娘的侍女高喊,依次往下,直至一层,林尽染林公子入元瑶姑娘闺阁一事,便是算传遍了揽月楼了。这也是上揽月楼七层才有的“特殊待遇”。这个待遇,至今揽月楼也仅发生了十次。 一路闻着元瑶姑娘身上的清香,瞧着曼妙的身姿,林尽染都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尤其关上门的一刹那。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元瑶声音比不得李时安的清冷,但却有一种柔酥魅惑之感。元瑶姑娘手中拿着正是林尽染亲笔写的《卜算子·咏梅》,“真美!揽月楼开张已有两年有余,怕是入揽月楼以来,这么多青年才俊的才学加起来都未能及公子的一半。听闻公子两息便已有了眉目,半柱香都未到便落笔写成。这等才思,实在是令妾身仰慕。” 林尽染竭力压制心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正色道,“元瑶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元瑶并没有理会林尽染所言,只自顾自的说道:“林公子刚刚在清雪姑娘房间听她抚琴,可还尽兴?妾身的琴艺毕竟不如专精此道的清雪姑娘,不过也学了几年舞艺,愿为公子献舞助兴。” 说着元瑶姑娘便翩然起舞,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花瓣的绽放,轻盈、亮丽,优美仿佛在空气中撒播着芬芳的花香。趁着元瑶用袖子轻抚林尽染的脸颊时,林尽染几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着元瑶的手,将其搂在怀里。 只见元瑶姑娘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眼眸含春,面红羞涩,欲拒还迎之态,实在是让人把持不住。但终究林尽染保留了一丝清明,又将元瑶推了出去,元瑶姑娘踉跄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林尽染此刻脸颊早已红透,气血翻涌,倏然跑到窗边,窗户大开,又快步走到桌旁,将酒统统浇到脸上,冷风洗面,这才使神志清醒了些。 “元瑶姑娘,你这是为何?” 林尽染从进了这元瑶姑娘的闺房便觉有些不对,扫了一圈,便看到这桌案上的香,又立刻将那香炉倒了熄灭。 元瑶姑娘似乎并不意外,轻笑道,“林公子,妾身的心意你还不懂吗?刚刚对妾身可是好生粗鲁,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元瑶姑娘话中还带了些许埋怨。 “姑娘房间放些催情的香,倒也是真不惧鄙人对你做些什么?”林尽染实在不解,这个元瑶姑娘这样做究竟有何目的。 元瑶姑娘调笑道,“林公子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青楼。虽说聆音阁中都是些清倌人,但也并未说我们这些姐妹不能与男子有接触。若是寻常男子,妾身自然是看不上眼。但林公子英俊潇洒,智勇双全,才学惊世,自北境回京以来,元瑶一直遗憾,无缘得以相见。所幸今日,偶闻林公子就在清雪姑娘房中,妾身自是要抓住这次机会,哪怕是与林公子只有一夜鱼水之欢,元瑶亦是心满意足的。” 元瑶姑娘扭手扭脚,有些羞答答的看着林尽染,好似看着情郎一般。 林尽染闻言不禁腹诽,若是寻常男子听元瑶姑娘这般说来,多少都得放下些戒备,甚至遇到这种美人,也早已不顾一切已经将其扑倒。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揽月楼此举究竟有何目的,又有何秘密,且得探探她的口风。 “元瑶姑娘,有话直说了吧。如此做派,让染之不免有些惶恐。” “染之?染之。”元瑶轻轻一笑,风情万种,“刚便听杜大人叫了一声染之,妾身还未注意,这是林公子的表字吗?” “是。” “那妾身以后可否直呼林公子的表字?”元瑶一脸期待,又是可怜如小猫般看着林尽染,等着他的回答。 “可以。元瑶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吗?染之也不好让杜兄久等。” 元瑶缓缓走到林尽染身边,一手挽着林尽染的胳膊,一手引其至酒桌边上让他坐下,又适时地松开了挽着胳膊的手,坐在林尽染一旁。那一刻的柔软,连林尽染都不免暗叹了一声可惜。 只见元瑶徐徐道:“染之莫急。还未用过午膳吧?且在妾身这边用些,我们边吃边聊。” 元瑶甚是体贴地给林尽染夹了几口菜,但见林尽染迟迟未动筷,便调笑道,“染之莫不是怕妾身下药?” “毕竟元瑶姑娘确实这么做过。”林尽染打算呛一口这元瑶姑娘。 可元瑶仍是妩媚的笑着,丝毫不在意,反而说道,“染之,刚刚的机会可是难得,怕是以后也再难有这一夜露水姻缘的机会。” 见元瑶夹了口菜吃了,林尽染这才放下心来,依旧是没好气地说道,“机会虽是难得,但染之却不想要这样的姻缘。” “哦?染之此言可是说已有意中人?莫不是大将军府的幺女?染之与上柱国之女联姻一事早已传遍了长安城,陛下还将明园赐给染之,真是让天下人都羡慕了。” 见林尽染并未接话,元瑶又继续说道,“染之现下可还是住在大将军府里,应是与娘子朝夕相伴。想必染之的娘子定是极美的,也无怪对妾身视而不见了。” “确实是极美的。”一谈起李时安,林尽染不禁有些感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从前我笑李白赞美杨玉环太过浮夸,但若那美人是她的话,便是丝毫不为过。” “云想衣裳花想容···”元瑶细细品着林尽染念出的诗句,不禁黯然,“也难怪,即便是妾身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动摇染之心神之万一。大将军之女竟美至如此,让同为女子的妾身都心驰神往。” 元瑶倏然站起身,向林尽染行了大礼,正色道,“恳请染之赐妾身墨宝。妾身福薄,怕是终身都难见染之娘子一面,此诗能否留给妾身做个念想。” “这···”林尽染见元瑶也是难得露出正色,遂说道,“也罢,但元瑶姑娘需得要老实回答染之的问题。” 还未等林尽染说完,元瑶便挽着林尽染进了里屋,说是里屋也不过是绕过了一面屏风,里头是一间书房,而椅后还有一面屏风,透着看去,应是元瑶姑娘的闺阁卧室。 “染之,请。”元瑶便在一旁研磨。 纸上写下“清平调”,元瑶便小声的跟着念叨··· 一首诗写完,元瑶忍不住感叹,“此等姿色的仙子,是妾身万万所不能及。染之真是好福气,不过以染之的才学,配得上。只是这字,着实一般了些。”元瑶说着也不忘调侃林尽染的字。 林尽染已是不止一次听到说自己字一般的了。 毕竟未来,写字这回事,大学以后便不怎么用得到了,唯一用得到的应该是签自己名字的时候。 “公子想问什么,便问妾身吧。”元瑶小心的拿起林尽染刚写下的《清平调》,视若珍宝,“不过妾身若是说了假话,怕染之也不会知道。” “元瑶姑娘倒是坦诚。不知邀请染之上楼,到底所为何事。”林尽染也很是直接的问道,不过也做好了这元瑶姑娘说些客套话敷衍了事。 元瑶轻轻一笑,不答反问,“恐长安城中相与你独处一室的姑娘可远不止妾身一人。不过确有要事相问,望染之能坦诚相告。” 林尽染都未曾想到,这元瑶姑娘竟是如此直白,生生以为还要再兜些圈子,愕然道,“姑娘但问无妨,染之若是知晓,必直言相告。” “陛下赐染之明园之事,长安城中人尽皆知,但明园原是王翮所有,染之可知其下落?”元瑶一双眼眸紧紧锁着林尽染,试图从眼神中窥视话语是真是假。 林尽染思索片刻,并未回答,反问道,“元瑶姑娘与这王翮是何关系?” “王翮,乃是聆音阁的东家。东家自卖了明园后便消失无踪,聆音阁上下都甚是担忧,因此妾身希望染之能不吝相告。” “元瑶姑娘是说,聆音阁的东家,是明园的王翮?” 元瑶微微颔首,“是,公子可知道他的下落?” “染之并不知,陛下赏赐明园时,是宫中的孙公公经手办的此事,我并未与王翮接触,甚至都从未见过此人。” 元瑶端详着林尽染的眼神,片刻后方才说道,“既如此,是妾身冒昧了,若染之有消息,望能告知我聆音阁。” “那染之如今可要住进明园了?”元瑶又突然问道。 “倒还没有,怕是要年后才能住进去。还有不少东西需要采办。” “昨日明园动静可有些大,不少府兵和衙役都将明园给围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元瑶此言一出,便让林尽染有些警惕了,此刻才是步入了正题。 “昨日地动,安邑坊与宣平坊间的街道出现塌陷,府衙不过是派衙役过来瞧瞧,上柱国遣了些府兵来也不过是帮着衙役调查罢了,毕竟染之还未住进明园,也不好让外人瞎折腾。” 元瑶似是恍然的模样,“原来如此,妾身听说明园与梅园之间的暗道塌了,以为是东家与韦家有什么干系,出了事才没了踪迹的,衙役进明园该不会是去搜查了罢?” 林尽染朗声一笑,敷衍道,“姑娘此话倒是问错了人。染之毕竟尚未入仕,虽说昨日是陪杜大人搜查,但杜大人才是京都府尹,又怎会将案子细节都与染之说呢。” 元瑶妩媚一笑,也不深问,“染之说的极是,是妾身冒昧了。” “时辰也不早了,元瑶姑娘,染之便先告退了。” 说罢林尽染便要离去,临走前也不忘狠狠地剜了一眼元瑶姑娘的伟岸。 元瑶捂着嘴轻笑,素手快速地伸到林尽染的手心里挠了几下,俯身说道,“染之若是喜欢,常来揽月楼看妾身便是,不必这般偷看。妾身早已是将染之视为情郎,妾身的一切可都是你的。” 林尽染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赶忙退了两步,“元瑶姑娘莫要玩笑。染之先行告退!” 只听得林尽染刚打开元瑶闺阁的房门,揽月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七层。 也无怪如此景象,自林尽染进了元瑶姑娘的闺阁起,整个揽月楼的青年才俊都在翘首看着他们会发生些什么,那可是聆音阁的第一美人,亦算是长安城的第一美人。 只见林尽染刚走至六层,元瑶姑娘便戴着面纱急匆匆地出了闺阁,凭栏望着林尽染喊道,“今日与染之相谈甚欢。望郎君莫要忘了妾身,闺门今始只为君开,元瑶今日戴上这面纱便是决心。” 林尽染闻言一个趔趄便要滑倒,心中又不禁暗想,今日青楼一行,回到大将军府里,被李老将军活劈了都算是老将军心慈。 “染之,杜某佩服啊!” 刚至二层,林尽染便被杜子腾给截住了,“连这聆音阁第一美人元瑶姑娘都能如此倾心与你。染之放心,杜某嘴巴极严,断然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杜大人,你要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一楼可有那么多人盯着呢,你嘴巴再严,能把楼下那些人都堵严实了吗?就怕今天酒楼茶肆的说书先生都要编排十个版本出来。 “杜兄可莫要开玩笑了。今日染之是真真被你害惨了!”林尽染一脸苦涩,他就算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毕竟未来老婆可是上柱国的女儿,先不论这种身份容不容易再纳个妾。单就是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这一条,上柱国都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与其相处罢,哪怕对方是一个清倌人。 林尽染晃了晃脑袋,赶紧将这种思想甩出去,有一个李时安还不够,还要一个元瑶,贪不贪! “哈哈哈,染之莫要担心。你走后,我与清雪姑娘才知道,染之竟是凭着作了咏梅的词上来的,当真是好文采,也无怪那元瑶姑娘对染之你青眼有加。” 杜子腾与林尽染一路说笑着走出了聆音阁。 已是出了聆音阁,杜子腾便已府衙中还有要事要处理,寻了借口先行离开。 才刚进了将军府,林尽染便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劲。果然李老将军正在厅中等着,一旁的李时安虽未面露怒色,但亦是有些不悦。 “李叔,时安。” 李代远冷哼一声,又厉声道,“染之,老夫虽未要求你不得纳妾,但你也要洁身自好。老夫听过聆音阁,不是那种不堪之地,但是也断然不能让时安受了委屈,你可明白?” 林尽染自知理亏,也不多做解释,“染之明白,李叔肯将时安交托于我,自是不能让时安受了委屈。” 李代远稍稍颔首,语气略缓,“染之还年轻,有些风流也无妨。时安也并非是不讲道理的女子,若是将来真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纳个一两房也无事,只是染之切勿流连聆音阁这等地方,莫要授人话柄。” 林尽染连忙表态,正色道,“染之与时安都还未成婚,还未曾想到纳妾这回事。今日之事···” “你若是有非分之想,老夫早就提着刀去聆音阁擒你去了!” 李老将军果然是真想拿刀活劈了自己的,可倏然气势又弱了一些,“是时安拦住了老夫,她知你并非是胡来之人。刚若不是杜子腾遣人来说明缘由,老夫定要将你···罢了罢了,这种事你二人商议罢,老夫便是多操心了!” 听闻李老将军说杜子腾还专门遣人来说明此事,原本还在暗骂杜子腾一番,现在想来,林尽染倒是有些惭愧了。 说罢,李代远站起身,便拂袖离去了,临走前也不忘瞪了一眼林尽染,以示警告。 第14章 上元佳节 大将军府内,李时安在闺阁之中虽说是端坐着,可也不时的伸着脑袋往屋外探。 只听得屋外有些动静了,便急着起身,向屋外而去。 正见着采苓掸了掸斗篷上的雪,跺着脚要将身上的雪抖落下来。 李时安忙问道,“采苓,可打听清楚了?” 采苓顺了顺气,一路小跑回来,还有些喘,“小姐,打听到了。说是姑爷在揽月楼作了一首咏梅的诗,这揽月楼里的姑娘们见着这诗后,争着抢着要姑爷进她们闺阁呢。” 此时李时安的眼神中有些慌乱,略带了点气,有些吃味地说道,“染之可真是会讨女子欢心。” “姑爷没跟着她们去。” 听着采苓这么说了一句,李时安心里还稍稍舒坦了些,可又听她接着说道,“但揽月楼的第一美人元瑶姑娘亲自下楼,请姑爷入闺阁。” 李时安刚想说,算林尽染识相,现下又不由的埋怨起了采苓,“你这妮子,说话怎么还能大喘气呢。” “小姐,我没有···”采苓此时有些委屈,小声的嘟囔道。 “你且继续说。” “姑爷禁不住那元瑶姑娘的软磨硬泡,还是跟着她上了揽月楼的七层。听说揽月楼的七层至今也仅只有十人上去过,姑爷不仅是其中之一,也是第一位进这元瑶姑娘闺阁的男子。至于他们在房里做了些什么,便没有···欸,小姐,小姐。” 还未等采苓说完,李时安便气鼓鼓地回了房里,“与我说这做甚?这林染之,果真瞒着我没说。” 李时安看着桌案上放着的两张纸,恨不得立刻撕了,可又觉着心疼,便还是好好收起来。纸上便是林尽染亲手写下的《卜算子咏梅》,而另一张便写的是《清平调》。 林尽染自知说来也惹人误会,便避重就轻的说了一遍揽月楼之事。却也未曾提起过,哪个姑娘还邀他进了闺房,又做了些什么。 偏偏那首《清平调》,算是将李时安给拿捏住了,辞藻艳丽,精妙至极。 连着的《洛神赋》与这首《清平调》的夸赞,试问又有哪位女子能经得住呢。但此时,李时安心中又禁不住想到,这诗当真是夸赞自己的吗?该不会是拿来取悦那揽月楼里的美人,却又来骗说是写给自己的罢? 一想到这里,李时安心中莫名的有些烦躁,可却又是将这两首诗视若珍宝,置于锦盒之中,放进柜子中与那《洛神赋》一同珍藏。 而除夕前的几日,孙公公带了一个锦盒至大将军府来寻林尽染,锦盒中装有一应契据,文书,账簿等物。 孙公公说是特地请了宫中的算术大家,已将账本核算清楚,一应家仆、奴婢、管家的身契等物也在其中,还有附带了几座田地庄子,能供宅院的日常开销。孙公公光是介绍这些东西,便是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果真是尽心竭力的把事儿给办了。 但林尽染一看这宅院的位置,竟是在通义坊与西市之间的光德坊中,说来虽是更靠近西市这边,但是林尽染心中多少是有些心虚的。 转眼之间,已是上元节 按往年的安排,楚帝会邀请朝中的文武重臣到宫中共度佳节。 此刻已是申时,李代远自觉时辰到了,临行前便对林尽染说道:“染之,选个吉日,你便搬进新宅吧。年后毕竟是要与时安择日完婚的,你也得着手准备一下。既是陛下赐婚,那纳采、文名、纳吉这些礼仪便免了,但是···” 还未等李代远说完,坐在一旁的李时安便慌忙打断,羞红着脸劝道,“父亲可莫要多说了,非得当着时安的面说这些做什么。父亲私下与染之商量便是。” 李代远朗声一笑,应和道,“时安说的是,那父亲便回头与染之商量着把事办了,越快越好。今日是上元节,陛下邀为父入宫赴宴,你们两个小娃娃就不必陪着了。” 林尽染见李老将军已走远,便偷偷向李时安身边迈了一步,李时安自是将林尽染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颔首问道,“染之,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既然李叔说染之选个日子搬进新宅院,那今日便先去看看这宅子。” 闻言李时安稍稍有些失落,毕竟已与二人已相处了一月有余。若是林尽染此时搬出府,而父亲又要北上,那岂不是府中又只留下了自己一人,二嫂嫂还不知何时回长安呢。 林尽染见李时安有些黯然,便调笑道,“李叔说让我好好准备准备,迎娶时安。今日若是要去这新宅子,时安定是要与我同去,好叫他们都认识认识染之未来的夫人。” 说到此处,又是惹得李时安一阵红脸,轻轻锤了林尽染的手臂,娇嗔道,“叫你胡说。” 林尽染装作是被锤疼的样子,往一旁挪了两步,大喊道,“哎呀,时安可要谋杀亲···呜呜” 李时安还未等林尽染说完,便追身上去用素手捂住林尽染的嘴,轻声说道,“可莫要胡说。” 又觉得这样过于亲密,匆匆的将手挪开,轻骂道,“作怪!” 可怎么听都觉得是打情骂俏。 “那时安可要去?”林尽染俯身贴耳问道。 “去!为何不去!”李时安壮了壮胆子,又紧跟着傲娇地说道,“可别到时候染之的宅子认不得时安这个未来主母,倒是认了元瑶姑娘当主子。” 说罢,李时安便穿上采苓递上来的斗篷,戴上了面纱。 可这话落在林尽染耳中就是另一番感觉了,话中浓浓的醋味儿,甚至还有些不满,可这时安是怎知道元瑶姑娘的。 “怎的,染之不想去了吗?”李时安见林尽染楞在那里,以为是他听了自己说的那番话有些生气,便快步走到林尽染身边解释道,“染之勿怪。时安并非霸道之人,我···” 李时安稍稍停顿语音,语气略缓道,“父亲说了,若是将来染之还有中意的人儿,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时安便不会介意染之纳她为妾,若是染之真喜欢元瑶姑娘···” 只见林尽染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李时安的鼻头,笑说道,“时安可莫要冤枉我。我与元瑶姑娘只见了一次,与她并无瓜葛。之前并未说起,也只是怕时安多想。” 李时安闻言,轻轻一笑,“时安明白。但染之孤苦,若是要家族兴盛,少不得纳妾,多添些子嗣。时安既···既是要做染之夫人的,需得以夫君为重。”只是这话是说的越来越小声。 林尽染都不禁感叹,何其有幸能娶李时安这般的女子,有些情不自禁的将李时安拥入怀中。 “呀!”采苓惊呼一声,骚红着脸,一阵娇羞,看着姑爷抱了自家小姐,便赶紧转过身去。 “染之,快···快放开,这不合礼数。”李时安被抱进怀里,脑子中瞬间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便小心地在林尽染怀中挣扎。 闻着怀中佳人的清香,林尽染都有些迷醉了,见李时安轻声的说这不合礼数时,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李时安。 “染之···”李时安虽戴着面纱,但依稀可见是羞红着脸,似乎还在怀恋刚刚被拥入宽阔胸怀的感觉,可又顾忌着传统礼数。 思虑片刻后又轻声道,“时安还未与染之成婚,如此亲密之举不合礼数。待日后完婚,时安便,便都是染之的。” 说完便低下了螓首,再也不敢看林尽染了。 盏茶后··· “小姐,姑爷,到了。”申越麻溜的取来车凳放好,牵着马儿不让其动弹。 林尽染率先跳下马车,跟个猴一样,来到这世界如此之久,竟真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问之前为何明园不如此兴奋,那会儿哪有像今天一样,抱了一下未来媳妇儿的。 “染之且慢点。”李时安温婉贤淑,缓步端庄的走下马车,不禁展颜低语道,“真是跟个孩子似的。” 林尽染与李时安刚一抬头,便看到大门的新匾额上写着“林府”二字! 林尽染倒可能不清楚,李时安可深知这俩字的意义。 府宅邸舍这块且先不说差异吧,府一般都是给权贵的家宅所命名的,可林尽染至今仍是一介白衣,若要说林尽染这个林府是沾了点上柱国大将军的光,那长安城中可还有一座林府,乃是官拜尚书令的林靖澄林大人,楚帝这一巴掌打下来着实有些响亮。 林府中的家仆见门口来了人,便唤来了管家来,那管家是个四五十左右的大爷,已有些白发,但行为举止看着很有规矩,出门见到林尽染便屈身恭敬道,“老爷···” 林尽染一听这老头上来就叫老爷,赶忙打断道,“可莫要叫我老爷,唤我染,”刚想说染之,便觉着不对,立马改口道,“唤我公子即可。” “公子,老奴是林府的管家,姓刘。不知公子回家,未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那刘管家又是拱手行了个大礼。 林尽染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刘管家客气了,以后还要多仰仗刘管家替我和我夫人打理一应事务。” 听闻林尽染大方的在外人前说起李时安是夫人时,心中是又羞又喜,李时安慌忙说道,“还未成亲呢。” “还未成亲,府里也不是称染之为姑爷了吗?迟早都要嫁给染之的,那让刘管家他们改口叫你夫人,有什么干系。况且成亲也不过是这几月的事,省的刘管家他们到时还要改口。”林尽染俯身在李时安面前说道,声音不大,刘管家他们也能听到,但也是不容置喙。 “那便依了染之。”李时安自知辩解不过,便由着林尽染去了。 “那刘管家,麻烦领着我们至正厅,再通知府里其他人都至正厅来,有些话要交代。” “是,公子且跟老奴进来。”刘管家在前带路,一路都是弯着腰,请着林尽染等人进了府。 不消片刻,正厅外已站了有三四十名家仆,刘管家点了点人头,应是都齐了,便恭声说道,“公子,人齐了,请公子训话。” 林尽染饶是有些厚脸皮,见着这么多人也难免有些紧张,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那个,林府,以后还要各位多多照料,打理。我呢,你们也不用叫老爷,直接称呼公子即可,叫老爷反倒是把我给叫老了。” “是,公子!”家仆们都应了下来。 李时安听林尽染在那边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又发觉这算是比较严肃的训话场合,又赶紧收敛神色,端正身子站在他的旁边。 “第一次讲话,有些不自在。”林尽染赶忙打了个哈哈,随后又向众人介绍,“这位是上柱国大将军之女,也是林某未来的夫人,府中一应人等皆称呼她夫人便是。” “夫人。”刘管家带着三四十名家仆齐齐喊道。 李时安见林尽染介绍到自己,便摘下了面纱,又赶忙向众人颔首致意。 林尽染见此也十分满意,又紧接说道,“刘管家既管着林府的一应事务,那往后便辛苦刘管家了。今日便是让大家认认人,无其他事便各自忙去吧。” 林尽染与刘管家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李时安四处闲逛。 这林府确实是孙公公细心选出来的宅子,与那明园想比更显着清雅些。前院自不必说,沿着曲廊走进后院,便能看到后院中间有一片湖,湖边还有几座假山矗立,湖中又立了一座亭子,下了亭子前的廊桥,沿着青石板路走去,便能看到一间屋子,屋前杵了两根石灯幢,推开门一看是间书房。而一旁西边的院子便是主屋和两间耳房,再往后去便又能看到一处小园子,旁边还有一圈屋舍,应是作厢房之用。 这府宅算起来必是比不上大将军府的雄伟宽阔的,但胜在更为雅致清净,虽是西有闹市,东有青楼,可却也算得上是个闹中取静之地。 “这一路看下来,夫人可还满意?”林尽染有些调笑地问道 李时安白了一眼林尽染,小声说道,“时安还未与染之成婚,慎言。不过这宅院确实不错,一应物件都很齐全。想必也不用时安再陪染之去采办些什么了。” 李时安那一抹白眼的万种风情,都能让林尽染忍不住看呆了,忍不住深情地夸了一句,“时安可真美。” 李时安捂嘴一笑,听着未来夫君夸自己,自是有如吃了蜜一般的甜,但还是忍不住呛他一口,“时安怕是再美,也是美不过那长安第一美人元瑶姑娘吧。” 林尽染见李时安还是有些吃味地说那元瑶姑娘,有些百口莫辩,果然,这个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见林尽染有些困窘,便开口解围道,“时安不为难你啦。我们且去用膳,食讫后还得逛逛长安城的夜市呢。” “倒也不是为难。”林尽染开口说道,“时安在我眼中自然是最美的。我···” “有你这一句便足够了。”李时安俏皮的眨了眨眼,“天都快黑了,快走吧。” 食讫,已是酉时,莫说是长安城中最大的朱雀大街,坊市之间的小巷子中也已挂满了各色灯笼,将长安城的黑夜渲染得有如白昼一般。路上的游人穿着华丽的服饰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时不时的便有儿童手持小小的纸灯笼穿梭于人群之中。 走到朱雀大街上,便看到了舞龙舞狮,锣鼓声震天响,摊贩的叫卖声也不绝于耳,杂耍艺人正在卖力地表演着他们的绝技··· 一路上让李时安颇为感动的是,走街串巷时,林尽染一直用手护着自己的前后不被撞,但又刻意保持距离,没有趁机搂住自己。 李时安此刻有如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一般,一时间也忘了各种规矩礼仪,到处在摊贩间来回看,时而指着半空中的灯笼,拉着林尽染猜字谜,时而又盯着正在顶杆的杂耍艺人连连称赞。 “嘭”的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夜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绚烂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犹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将这个节日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却是在此刻,长安城中人群涌动,纷纷都叫喊着,“醉仙舸,开元宵诗会啦!” 醉仙舸?那不是在聆音阁的吗?林尽染忽然想起来,这醉仙舸就在清明渠对岸,通义坊若是由西门入,便可看到那醉仙舸。 李时安看着林尽染有些愣神,忽然问道,“染之可要去看看?”声音虽是依旧清冷,但林尽染知道此时绝不能说去。 “不去!”林尽染果断说道,“便在这朱雀大街上赏赏花灯,看看杂技即可。” “时安倒是想去看看。”李时安轻轻一笑,语调浅浅地道,“不过是看看诗会,染之莫不是怕遇见了那元瑶姑娘?” 林尽染摇了摇头,“我既与那元瑶姑娘毫无瓜葛,又怎会怕是遇见她。不过此刻若去那边,怕是人有些多。” “那便去吧。反正有染之守着时安,时安不怕。”说着便拉着林尽染的袖子,“染之且带路,时安牵着你的。” 说着,三人便顺着人潮往通义坊而去。 可到了通义坊西门才发现,早已无立足之地,清明渠西岸的空地本就不多,此时却已站满了人。但见西岸上早已搭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放有一张桌案,两边各矗立着一排木架,悬挂着数十幅卷轴,留着一些诗作,但有些看不清,清明渠边还有些微风,抚的这些卷轴都有些飘逸。高台与东岸的醉仙舸对峙而立,而那醉仙舸正对高台这边的纱纬也已被收起。 只见有一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缓缓走上高台,身着锦服,器宇轩昂,站定后拱手作揖,行了个礼,又是高声说道:“诸位,鄙人乃是聆音阁的掌柜,今日正值上元佳节,敝阁也承蒙诸位厚爱,因此鄙人也准备了一些元宵,供诸位品尝。今日敝阁准备诗会,也是与诸位同庆佳节,愿有学之士皆不吝赐教。” 那聆音阁的掌柜说话又顿了顿,用手示意两边的木架上的卷轴,缓缓说道,“这些都是往年上元佳节时,才子在此赛诗时留下的墨宝,若是哪位公子上台做的诗能得诸位认可,便可悬挂于此,供人瞻仰;若是诗作能得敝阁四十八位清倌人的青眼,便可直接进揽月楼,与佳人把酒赏月,吟诗作赋。诸位,请~”说罢,那掌柜便退到一旁,不再多言语。 而清明渠中一时间多了些许的花船,但只是隔着纱帘,并不能见到里面的风光,却依稀能听到女子在花船中的低语声、轻笑声。 高台下和‘醉仙舸’中的才子青年见此状,可都是跃跃欲试。谁人不知者揽月楼中四十九位姑娘的美貌,若是能与佳人把酒言欢,风花雪月,那怕是连做梦都能笑醒。 “为何是四十八位姑娘?我听闻揽月楼应是有四十九位才对啊。”旁边有些不明情况的人问道。 “你不知道啊?揽月楼的元瑶姑娘开了口,除大将军府的新婿林公子外,谁都不见,更是放言‘闺门今始只为君开’,故只有林公子才有资格进元瑶姑娘的闺阁,这揽月阁的四十九位姑娘实际上便只能是称作四十八位。”有人便在一旁解释,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的。 “染之,好福气啊!”李时安毕竟是第一次在府外听人说起此事,有些吃味,语气都有些冰冷。 林尽染在一旁听着都冷汗直流,压低了声音,在李时安耳边轻轻说道,“时安莫要轻信谣言。染之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且我与那元瑶姑娘便只见过一次,说不好她是拿我当做挡箭牌,不愿见客罢了。” “哼!”李时安又是摆出傲娇的样子,“染之即使与她有些关系也无妨。若是真喜欢,便帮她赎了身,偷偷藏到家里便是。” 林尽染一听,这醋坛子是真打翻了,于是便调笑道,“哪里来的一股子醋味儿?时安,你闻到了吗?” 李时安见林尽染还敢戏谑与她,一生气下,便偷偷伸进林尽染的外袍里,掐了一把林尽染腰上的嫩肉,林尽染猝不及防,吃痛下“嗷”的一声,引得身边的百姓连连相看。好在并没有多少人见过林尽染的相貌,倒还未能一眼就将他认出。 李时安终究还是心软的姑娘,小声问道,“染之可还疼?” 林尽染摇了摇头,但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装是龇牙咧嘴的说道,“不疼,不疼。时安解气了就好。” 李时安一听,便知林尽染又在作怪,必是装的,撇过头去,不看他。 第15章 上元诗会 这高台上,虽有不少人上来竭力表现,但终究是不尽人意。 毕竟坐在醉仙舸中谈笑风生的才子,都已经算是聆音阁在长安城中有才之士里精挑细选过了,而对岸中多数还是来图个热闹的。 “诸位既然如此有兴致,珠玉在前,那我便献丑了。”这坐在醉仙舸中的林明德便被几个玩得好的公子哥推了出来。 “好。尚书令的公子既然有雅兴,那便试试。”一旁的韦晟赶紧站出来附和捧场。 周围的人也适时捧场的大声叫好。 虽说是经过明园之事,这二人都要静思己过,但毕竟是元宵佳节,二人还是可以约着出来玩乐,参加诗会。 林明德缓缓踱步,思考一番后便高声念道:“ 火树银花合,城门铁索开。 济济清明渠,明月逐人来。 玉女皆秾李,起兴以鹿鸣。 长安不禁夜,垂髫笑满盈。” 听来倒也还算是工整,大致意思便是明灯错落,映射出璀璨光芒,有如娇艳的花朵一般,由于四处皆可通行,所以长安城的城门铁索也打开了。人才济济相聚清明渠,月光撒遍了每一个角落,人人都可以看到明月当头。月光下的美人都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聆音阁以《小雅·鹿鸣》起兴奠定了欢愉和谐的基调气氛。长安城今夜是不宵禁的,连小孩子都是满脸笑容。 倒是把当下长安城的情状都写了进去,还将聆音阁和那些清倌人都夸赞了一下。林明德虽然纨绔,明园之事若是他所为,那便还得加上一条残暴,但确实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写出这么一篇,足以看出家族越是庞大,对教育这块也越是重视。可以纨绔,可以风流,但却不能真的菜! 清明渠的花船中便停下了三五条,不过就只下来了两位姑娘,却是蒙着面纱,对着醉仙舸中的林明德行了万福,便上台将其诗文默了下来。 聆音阁的掌柜见状,不禁点头赞赏,高声说道,“中上!” 又转身走到清明渠边,对着林明德恭声说道,“林公子,渠边停下这些花船里的姑娘一会儿便会遣人将绣着闺名的帕子送到公子手中。明年正月十五前,公子便可不必再作诗就能入这些姑娘的闺阁。” “哗!” 当场顿时哗声一片,进揽月楼,入姑娘闺阁可知有多难。它并非是只做一次诗,而下次若是还想再入闺阁,必得再做一次诗,若不作诗那便是只能竞价花银钱咯。 这林明德元宵这一首诗作完,相当于一年不用再作诗、也不必竞价便能进入这停下的花船里姑娘的闺房。虽说想入其他姑娘闺阁还得作诗,但是这已是相当好的福报了,毕竟也算是省了不少银钱。这停下的三五条花船算下来,也得有十几位姑娘。 “如此,便多谢掌柜了!”林明德在醉仙舸中被人众星捧月,心中无限喜悦,也是回敬一礼。 李时安突然在林尽染身边轻声问道,“染之可要上台试试?这可是这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林尽染苦着脸回道,“时安可莫要打趣。我下次···不对,我绝对不会再进青楼了。” “时安与你说的可是正经事。”李时安一脸正色,缓了缓又劝道,“说不准那元瑶姑娘便在那些花船里。你上去作诗,她若对你有意,必会出现。时安不过是替你把关一下,倘若是元瑶姑娘不尽人意,那时安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进门。” “时安!”林尽染已微微有些怒意,但还是竭力克制道,“我真与那元瑶姑娘是清清白白。” “时安不过是有些好奇,这长安城的第一美人究竟是何模样,染之就当是满足时安的好奇心。再者,若她真对你有意,她才现身;若是对你无意,岂非证明了清白。” 李时安见林尽染意有松动,便紧追着劝道,“染之,今日又是上元佳节,你当真不作诗赠予时安吗?”语气中带着些撒娇。 见林尽染还是未松口,李时安趁此将一旁的采苓拉上前,朝她使了个眼色。 采苓心领神会,朗声说道,“林公子愿上台一试。” 说罢所有人的目光便被这声音吸引过来。 林尽染一脸迷茫,而后又快速反应过来,看着躲在李时安身后的采苓,险些想将她掐死。但若无李时安的授意,采苓又怎么会这般莽撞呢。 高台上的掌柜看到人群中的林尽染,便做了邀请之姿,朗声道,“这位兄台可愿一试?那便上来试试,可莫要扭捏。” “我知道他,是林公子!大将军府的新婿,林尽染林公子。” 人群中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 又有附和者道,“没错,是他。我在揽月楼里见过他!” 社死!林尽染除了想到这个,真想不到其他的词可以形容,你可以说林将军,可以说新婿,可以说林公子,麻烦别在这里带上揽月楼三个字行吗?林尽染都能在一旁感受到一股子寒意。 高台的踏跺前,人群自觉地分散到两边,林尽染只能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高台。 “原来是林公子!久仰!上月鄙人不在楼中,未能见到公子的风采,实乃遗憾。未曾想今日便能有幸看到公子恣意挥毫、妙笔生花。” 这聆音阁的掌柜自然也是拜读了林尽染之前写的咏梅了,何况此人又是大将军府的新婿,言语上自然是要客气些。 “掌柜客气了。” “且慢!” 倏然有人打断,花船中有一蒙着面纱的女子掀开纱帘,提着裙摆缓缓下了花船。 “元瑶姑娘?”林尽染轻轻唤了一声,又转而看向李时安,向其比划了嘴型,我真不知她会来! 只见元瑶姑娘微微欠身,便带着些怨妇的口吻说道,“染之真是狠心,自上次离开揽月楼后竟是一次都没有寻过妾身。枉妾身日日思念郎君。莫不是染之又有了新欢,忘了妾身?” 离得远些自然是听不到此话,但这些却是一字不落的落入李时安的耳中,李时安戴着面纱,自然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眼中的警告之意已甚是明显。 “今日作诗,妾身可为染之代笔。若是得空,染之可愿同妾身回揽月楼中,让妾身一诉衷情?” 但台下与醉仙舸早已议论纷纷,这才得知,竟是揽月阁第一美人元瑶姑娘。 李时安自也是听到身边的闲言碎语,目光却是打量着台上的元瑶姑娘,身段极好,虽只能看到眼睛,但想来相貌也应也是极为出众的。 元瑶自然也注意到有一特殊的目光盯着她,顺着望去,亦发现了人群中的李时安,那《清平调》所夸的李时安,心中暗道,果然气质出尘,超凡脱俗。 台下的李时安虽是有些气恼,但见林尽染将目光皆是放在自己身上,倒也稍有些慰藉,便对林尽染颔首示意,林尽染见此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便辛苦元瑶姑娘了。”林尽染拱手作礼,又缓缓在台上踱步,假装思索后便缓缓背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正是念到此处时,原本正代笔的元瑶姑娘便看着眼前林尽染的背影,泪眼朦胧,眼前的男子忽远忽近,捉摸不清,可叹他的眼中装的却不是自己。 只听着人潮大喊“好词”的赞美之声,才将剩余半句落笔写完。 李时安见林尽染如此赤裸的目光看着自己,口中又念着如此动人的诗词,心中不免狂跳,多日的吃味、委屈皆是刹那间烟消云散,含羞地垂下螓首。 “未曾想染之竟是如此痴情之人,也怕只有她才能让染之如此深情。”元瑶姑娘眼中的落寞之情不言而喻,又紧跟着轻声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便也只能害妾身这等痴心人,独守空闺了,染之且宽心,妾身说话都算数的。” 说罢元瑶姑娘便背过身去,抬起袖子,抹着眼泪,独自惆怅去。 这聆音阁的掌柜此时也是大脑一片空白,这该如何是好,但又不好让场子冷了去,便扬声喊道:“林尽染林公子之作,上品!” 但此时林尽染竟有些不知道所措,此时若是去安慰元瑶姑娘,那台下的李时安该如何是好,可又若不说些什么,倒真有些显得不近人情了。 这便是一手“将军”。李时安也是暗自思忖,若是元瑶姑娘说了这段话便下了台去,此时也不过是被人议论几句,林尽染倒也不会显得如此为难;但若是继续留在台上,那便是要林尽染给一个态度,而刚刚这个元瑶姑娘必是已经猜到自己是谁了,这便不光是要林尽染一个态度,还是要自己的一个态度。若不是知道林尽染只去过那一次聆音阁,必是要怀疑他与这元瑶姑娘有什么暧昧的,偏自己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听闻元瑶姑娘正欲赎身。若与林公子真有情意,得了他夫人的允可,想必她也不会拒绝纳了姑娘。不过今夜诗会,林公子的诗词定是让长安城中的少女们都为之倾慕。若是今夜林公子要纳妾,怕也真是赶不及的。” 李时安适时出口为其解围,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你要真想与林尽染有些什么,也是得真有情才行,而且还得顾及你的身份。刚刚林尽染做的诗词这么好,想与他有情意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李时安又未曾说过自己是大将军之女,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个事,又将自己摘干净,又厘清双方的身份。此时林尽染再去开口安慰,不过是出于人道关怀,同时也释放了信号,意思是你可以去安慰几句,短短一番话便是一举数得。 “对啊!公子觉着妾身如何?”一旁的采苓也是识趣,赶紧给自己小姐附和捧场。 “哈哈哈哈!” “妾身也想!” 台下一阵哄笑,确实,单从诗作而言,林公子的诗词已然是全场最佳,光是清明渠边停泊的一条条花船,便说明揽月楼中的姑娘们可都惦记着林尽染。 “元瑶姑娘花容月貌,风华绝代,长安城中倾慕的才子比比皆是,只盼元瑶姑娘会有段良缘。”林尽染在一旁轻声说道。 只见元瑶姑娘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还有些泪痕,我见犹怜的模样,有些抽泣道,“多谢染之关切。” 林尽染刚想下台,却见李时安主仆早已不在,便挤开人群追了出去。 “又是林尽染!这人便是狗皮膏药吗?处处与我作对,今日又抢我风头!” 林明德在醉仙舸里虽是随着众人夸赞着林尽染的诗有多好多少陪笑着,但心中早已是恨极了此人,但望向那高台上元瑶姑娘的倩影,心中一阵悸动,“得不到李时安,难道还不能得到你吗?” 林尽染终于在人潮中找到了李时安的身影,赶紧追上去,跑的有些急,便有些喘,“时··时安,多亏了你解围。我与那元瑶姑娘真没什么。” “自然没什么,时安看得出。”李时安话中还是带着些怒气,紧接着说道,“这元瑶姑娘若真是个善茬也就罢了,偏偏是心眼极多的女子。若是染之真与其有些瓜葛,那时安也定然不会同意的,染之尽可说时安泼辣也罢,蛮不讲理也罢。”话中也不知是担忧还是有些吃味在。 李时安的直觉告诉自己,元瑶姑娘并非是真心倾情于林尽染,应当是有些什么目的。今夜本想趁此诗会见见这个元瑶姑娘,若是真心地纯良之人,让林尽染日后替她赎了身,纳了她也并非不可。 林尽染此刻双肩一垮,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时安能如此想便好。那时安怎会先走了,也不等等我?” 林尽染自然不知道李时安的打算,只见李时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若时安留在那里,是看你们打情骂俏吗?” 此话一出,林尽染被呛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时安见林尽染如此吃瘪,心里有些好笑,但又不忍心,便柔声说道,“若留在那里跟染之一起走,岂不是让众人都知道了时安的身份吗?那才是真下不了台。” 此刻林尽染才恍然大悟,对李时安细节的把控和反应的敏捷都感到有些佩服。 “时安可真是聪慧过人。” “这还用你说。”李时安此刻倒是丢了一些包袱,说话上也略微放的开些了,又紧接着有些倾慕地说道,“不过染之的诗词确实写得好。想必明日长安城中便又能多出一个林大才子了。” 三人一路逛回了大将军府,却不曾想,府前已停了一辆马车。 第16章 促膝谈心 待林尽染一行人已走到街口,马夫便低声提醒了坐在马车里的人,只见一女子掀起帘子,缓步走了下来。正是那揽月阁的元瑶姑娘,只是此时已揭去了脸上的面纱。 见林尽染一行人已走近时,元瑶姑娘便作了万福,轻声说道:“妾身在此恭候多时了。” 此时李时安才看清这元瑶姑娘的长相,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传言说她是长安第一美人,确实也不为过。妩媚动人,仪态万方,身段也是极好的,尤其是胸前的伟岸。 李时安心中都不禁浮现了一丝危机感,暗想染之若是被如此美貌的女子魅惑,也并非不能相信。 但此时却也不能示弱,李时安亦是摘下了面纱,回了一礼,“想必定是元瑶姑娘了。不知元瑶姑娘来此有何事?” 元瑶同时也在打量着李时安,心中不禁有些苦涩,也难怪林尽染对自己的相貌、身段无动于衷,《清平调》用来评价这等姿色的美人丝毫不为过。稍稍收敛心神,却未曾搭理李时安,转而向林尽染痴怨地说道,“染之所做诗词是极好的,但却未曾留下词作牌名。如此匆匆离去,让妾身又怎能追得上呢,只留的妾身一人独自伤神。” 林尽染见状又不敢多说一句话,怕又是引火烧身,只能在一旁沉默着。 李时安见林尽染未发一言,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染之怎不回元瑶姑娘?怕不是时安在这不方便,碍着你二人了。如此,时安亦会走的。”但话虽说出口了,李时安可未动分毫。 眼见着气氛愈加凝重,林尽染只能打了个哈哈回道,“词称《青玉案·元夕》,元瑶姑娘若是只想听这首词的词牌名,大可遣人过来问便可,无需亲自跑一趟。” 于是又向元瑶介绍道,“这是染之未来的夫人,李时安。他日若有机会,我二人再与姑娘讨教诗词。今日我们皆有些乏了,便先回府歇息了,恕我二人不远送。” 听着林尽染介绍自己是他的未来夫人,后面又有划清界限之意,虽加了些客套话,李时安听着也还算是满意了,在林尽染一旁也是轻轻颔首。 “染之说的可当真?你说的这些,可莫要忘了,若是今日寻我开心,他日便忘了去,可真真的使妾身平白伤心了。”元瑶姑娘听闻,自然要将话牢牢抓住,便赶忙接道,“如此妾身便只能候着了。” “候着?候着什么?”林尽染也是一头雾水。 “染之可说了,他日有机会便与妾身讨教诗词!妾身可是听得真真的。”元瑶姑娘也不等林尽染反驳,便立刻上了马车。 林尽染此时是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说这个客套话作甚,再说我说的也是我二人,什么时候又成了只自己一人似的。于是苦着脸看向一旁的李时安,李时安这会儿也是真一个白眼甩给了林尽染,素手已经伸到林尽染的腰上,准备拧下去,想想又算了,便低声骂道,“且不在外头与你争辩。回府后,你再与时安好好分说分说。” 元瑶姑娘的马车路过林尽染一行时又停了下来,只见元瑶姑娘掀开侧窗的布帘,貌似体贴地说道,“妾身知染之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平日里若是有什么苦水、酸楚,不方便与尊夫人说的,便来揽月楼寻妾身,元瑶都是时时候着郎君的。” 李时安的素手是握紧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什么叫不方便与尊夫人说的就去你那儿!何意?意思是时安不贤惠,不善解人意,霸道呗?李时安现在已经是有些怒气了,便有些顾不得礼仪规矩,也没给林尽染什么好脸色,便撂下一句,“你且去我屋外的亭中等我!” 说罢便气冲冲的进了大将军府。 林尽染此刻心乱如麻,头疼欲裂,怎会摊上这种事。今夜免不得要被李时安说几句,看这样子是被那元瑶姑娘气的不轻。 说起来林尽染也是第二次进李时安的院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时安从屋里出来,看这脸色好了不少,应当是平复了一下心情。此时已恢复其端庄淑娴的模样,却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之态。 李时安屏退了一应侍女,让采苓在院子门口守着,应当也是把风、劝退来人的意思。 李时安率先开了口,直入话题,“染之,时安早间便已说过,我并非狭隘之人。若是那女子人品端庄,家世清白,时安并不会阻止染之纳其为妾。但若还是有今日这般胡搅蛮缠的女子,事后染之可莫怪时安狠心。” 这倒不是来责怪林尽染的,像是来提醒林尽染,李时安已将丑话说在前头。 此言一出,这语气也缓和了不少,“父亲既是把时安许配给了染之,今后时安自然也是要一心一意的对染之,时安对染之···” 说话声儿越来越小了,都有些听不见了,但李时安又壮着胆子,羞红着脸坚决说道,“时安对染之也是喜欢的,但是不意味着时安可任人欺负。我是大将军的女儿,父亲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时安自然亦是如此。” 李时安并非是闺阁弱女,也是个敢爱敢恨之人。 但也不得不说,今夜应该是个坦白局,立规矩的时候。 林尽染当即也是表态,“时安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时安应也当知我的心意。” 李时安轻点了螓首,心中也不知想些什么,素手一直抓着裙子,指节捏的发白,只是接下来如蚊蝇般的声音说道:“还有一事···” 林尽染见李时安还有些犹豫,吞吞吐吐,似是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便替她说道,“时安是还有些话没有说吗?” 李时安微微颔首致意,只见双手捏着裙子有些更加紧张了。 “我俩不久就会成亲,还有何事不能坦白。”林尽染劝慰道。 只见李时安大了点胆子,轻声说道,“你且坐到我身边来。” “啊?”林尽染有些怔住了,要按往常,李时安必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我说让你坐到我身边来。”李时安低着螓首又重复了一遍,林尽染这回是听清了,一屁股便挪到李时安身边。 李时安轻声说道,“虽说此时府内的细作皆已拔除,但时安还是有些担心隔墙有耳。染之可否答应时安一件事?” “时安且说,我若能做到,必当竭尽全力。”林尽染赶紧应承下来。 李时安端正了一下姿势,便柔声说道,“染之既是时安未来的夫君,那今日时安便与染之交付了心事。当今陛下对染之定是极为恩宠的,出了正月若是办好了接待突厥使团之事,也定是要对染之委以重任的。年前你与父亲班师回朝时,时安心中甚是不安,若是染之真要从军,做出一番事业,怕是父亲与二哥皆要会有些劫难。” 林尽染细细一品,确实如此,若是自己真能有行军打仗、震慑北境的本事,能代替李老将军和李时安的二哥,那李家怕是离落魄也不远了。 “故而时安当初想让染之前往北境,协助二哥,也只是希望你二人能互相扶持,有所牵绊,而父亲便能待在京中,安享晚年,如此还能暂保我李家上下安危。” 李时安先前便对此有所考虑,便又继续接着说道,“如今父亲求陛下赐婚,将时安许配给染之,时安虽说将来是林家之人,但也不得不为母家做些打算。染之的计谋和武艺,自不必说,否则也恐不能将突厥王子生擒带回长安,但时安仍希望染之未来也莫要从军,一是时安受不得未来夫君在外征战辛劳、受伤,二也是不甘又要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个亲人在旁,三便是私心,若是染之从军后,我母家或有诸多不利,染之可能明白时安的心思?” 林尽染深感李时安的担忧,也不得不说,李时安的心思细腻,于是也是郑重的回道,“染之未尝有从军的打算,时安且宽心。” 李时安舒了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又继续说道,“既今日已将事情摊开,时安也不得不多说几句。染之的才学,时安是看在眼中的,也不愿染之就此埋没。但又因母家关系,时安便不能让父亲荐举染之为官,也不能在此时出资给染之买官,染之可能理解?” 林尽染点了点头,接着李时安的话说道,“时安担心李叔若是荐举,或者是出资给我买官,便是让天下人都知晓,我是李家这一派系的人。若是将来我真有什么前程,陛下对李家的忌惮更甚,这也应该是李叔要将时安下嫁给我的原因,是吗?” “父亲大人如何想的,时安并不清楚,但是若是出资或者荐举染之入仕,我李家确实就在风口浪尖之上。且我李家有祖训,后代不得有擅摄朝纲之人,而时安出嫁,便是命定之事。”李时安缓缓解释道。 确实如此,若是赘婿,将来指不定会借着李家的权势入仕为官,但若是女婿,毕竟是嫁出去的,就是外人了,就算有些风言风语,也不能怎么样。 也没容林尽染多想,李时安便继续说道,“因此,若想顾着李家不能荐举、不得捐纳,那便只有一条路,让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染之是饱学之士,届时陛下若是赏赐了染之什么官,也落不下什么话柄。时安这才逼着染之在诗会上作诗。若是染之不情愿入仕,时安也不勉强,只是可惜了染之的一身本事。” 说完便长叹一声,甚是惋惜之状。 林尽染未想到李时安竟存了如此多的心思,“也难为时安为李家、为我考虑这么多。” 李时安轻轻摇了摇头,讪讪道,“时安也是突然想到元瑶姑娘的话,这些都是时安强加到染之身上的,先前也未曾与染之通气,问过染之的意愿。今日既有此机会,时安也想听听染之的想法,可莫要回头去找元瑶姑娘倒了苦水、诉了委屈。” 李时安最后还不忘提了一嘴元瑶姑娘,许是从元瑶姑娘身上感到了一丝危机感。 林尽染思索了片刻后,深深看了一眼李时安,便坚定的说道,“染之此前便有想过,若是碌碌无为,怕也是配不上时安。既时安有此想法,染之自当会奋发努力。陛下欲打压世族之心已久,李家虽不涉朝政,但难免将来会被波及,染之也定会竭力保李家周全。” 李时安捋平了颊边的乱发,淡淡一笑,道,“染之得先护的了自己周全。时安既是要嫁与你,便还是以未来夫君为重。” 两人将心事交换之后,反倒是更加的轻松了。此刻院中起了微风,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采苓?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时安呢?”院子门口响起李老将军的声音。李老将军在院子门口见采苓有些异样,时不时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望风? “好生奇怪,染之竟也不在房中!” 听闻李老将军的声音,林尽染和李时安连忙站起身来,两人有些不知所措,林尽染小声问道,“时安,我在这儿是不是不合礼数?李叔该不会拿刀砍死我吧?” 李时安额头都微微冒了些细汗,有些着急地回道,“你···” 意识到自己说话声可能打了些,连忙低声道,“你还有心思说笑。这当然不合礼数,谁料父亲大人会回来的这么早,我也没觉得跟你说了多久的话。” 林尽染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李时安的房间,轻声说道,“要不我躲你房间去?” 李时安一听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连忙用手拧了一下林尽染腰间的肉,“胡说什么呢···” 还未等李时安说完,“啊哦!”林尽染吃痛下忍不住叫了一声。 “老夫好像听到染之的声音了。” 原本外头的采苓跟李代远已经好说歹说,说是小姐已经要准备睡下了,自己不过是在外头听见动静,便出来瞧瞧,未曾想林尽染竟出了声儿。 采苓耷拉着脑袋,摊着双手,有些无可奈何。只能放着李老将军进了院子。 只见林尽染正捂着腰,李时安有些关心的俯身关切着。 这种场景落在李代远眼里,可是有些说不清了,虽说是已经将李时安许配给了林尽染,倒还没有大方到让林尽染能随意出入李时安的院子。 李代远健步走到亭中,脸色有些凝重,沉声问道,“染之在时安的院子中做什么?” “赏月!” “谈婚事!” 两人都突然站直了身子,不约而同的回道。但是答案有些不同,是让场面愈加的尴尬了。 “赏月?谈婚事?”李代远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这月亮在时安院中和染之你自己院中看起来,有何不同?” 又转而盯着李时安问道,“时安不是让父亲与染之商量婚事怎么操办吗?又何时打算自己与染之商量了?” 李代远真是被这俩孩子给气着了,见俩人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手指头不停地在俩人之间来回指,竟没料到自己也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哎,真是被你俩…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时安你可知要背什么样的名声?染之也是,便是如此着急吗?明日!你俩就把婚期给老夫定了!如此着急便去染之的府上,你们再好好赏月,可别碍我的眼。” 说着李代远便拂袖而去,走着走着还回头指了指二人,“你们呐!” 李时安和林尽染见李老将军如此模样,却终究也没有重责,忍不住相视一笑。 第17章 水土不服? 才出了正月,就在二月初一中和节这日,楚帝下旨派尚书令林靖澄起草了婚书,令孙莲英、礼部尚书俞正昂、民部尚书杨桐亲自操办,准备纳征所用之礼送至林府,太史监选定吉日··· 这一番下来,林尽染几乎是不用做什么准备。 当日,太史曹亲至大将军府,递呈吉日,李代远便替二人选定了三月十六,六合之日成婚。虽说还有一月有余,但婚期也还算是紧张。林尽染便定了二月初二迁入新宅。 还未在新宅中享几天清闲日子,刘管家便进书房通传,“公子,鸿胪寺卿庞大人来访。” “快,请进正厅。” 林尽染听闻是鸿胪寺卿来访,便放下了笔,赶忙去了前院。 林尽染这几日正鼓捣着练字,被这么多人说过字丑,自觉面子上过不去,临别前便从李时安处讨了一幅字帖。 “公子莫急,老奴已安排妥当。” 这林尽染毕竟还是年轻人,走的也快,为难刘管家一把年纪了还跟着林尽染一路追。 林尽染修正衣冠,匀了气息,这才大步走进正厅,笑言道,“庞大人,怎么光临寒舍不提前知会一声染之呢。这不是怠慢了大人嘛!” 庞懿德一看林尽染进来,这头上还微微带了点汗,应是小跑过来的,心中不免多了些好感,客套道,“林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庞某也是才坐下。林公子入了新宅,庞某也没备些个贺礼,回头定要补上。” “庞大人请坐。庞大人,可是为了突厥使团之事而来?” 庞懿德微微颔首,“这接待突厥使团的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妥当。” 遂又拿出一册奏本,询问道,“这是礼部与鸿胪寺的接待行程,突厥使团暂且安排在鸿胪寺的四方馆,待陛下派使告知会见日子和时辰,再安排觐见。一应细节皆在奏本之中,林公子看看可还有补充?” 虽说楚帝安排的是林尽染协助鸿胪寺接待使团,可庞懿德心如明镜,这不过是给这林公子挂个名。此事若办的妥当,便是要给他安排官职的,此时并没有必要去给林尽染使绊子,不提他未来岳丈是上柱国,接待突厥使团若出了岔子,倒霉的还得是自己,至于殿上该如何谈判,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林尽染双手接过奏本后,只粗略看上一眼,便笑言道:“庞大人在鸿胪寺办事多年,自是妥当的。染之全凭庞大人的安排。” “突厥毕竟并非西番和纳西两国,既非是我楚国的属国,亦非邦交,且行事做派又与我楚国大相径庭,林公子与之接触时定要多加注意。”庞懿德善意的提醒。 端起茶呷了一口,抿了抿嘴,笑道,“嗯?好茶!驿馆传信来报,突厥使团应当后日便抵长安,那日林公子便不用去迎了,此事交予庞某,定不会有什么差池,林公子安心准备婚事即可。待陛下告知何日要接见突厥使臣时,庞某再遣人来告知公子。” “如此,可就太麻烦庞大人了!”林尽染有些讪讪道。又倏然朝厅外喊道,“刘管家,将李叔给我的茶取来。” 庞懿德站起身来赶忙拦着林尽染,一脸惶恐,“哎哟,林公子,庞某人可没有此意。” 刘管家此时正拿了一包茶进来,林尽染将其奉上,“庞大人为染之这般着想,这都是应该的。这些是李叔在染之迁入新宅前送予我,算是报答庞大人多日来为染之分担的辛劳。” 庞懿德连忙摇头,将林尽染捧在手中的茶稍稍撇到一旁,慌张的说道,“这本就是分内之事。且今日到公子新宅,庞某都未曾带些贺礼,已然不妥,如何还有从公子府中拿走东西的道理?” 庞懿德自然是知道林尽染口中李叔的分量,上柱国送给他女婿的茶,庞懿德即便是想要也不敢呐。 林尽染心一想,定是‘李叔’这名头给他吓着了,便调笑道,“听庞大人说是好茶时,便知大人平常品的茶应也不少。染之不懂茶,喝茶有如黄牛饮水,一囫囵便喝下去了,也没尝出个什么滋味儿,甚是可惜。况且,这茶还有的是,庞大人便带回去喝罢,也不算辱没了它。” 林尽染这会儿又将那包茶递到庞懿德前。 庞懿德犹豫了片刻,便收下了,连声道谢,“既收了林公子的茶,且是要让公子宽心才说的过去。如此,庞某便不多叨扰了。” “染之送送庞大人。” 已是七日过去了,楚帝依旧未安排何日接见突厥使团,也并未安排突厥王子与突厥使团相见,皆是由鸿胪寺安排使团在长安城中游玩,鸿胪寺的庞懿德也并未去请林尽染协助接待。林尽染用一包茶偷得了几日清闲。 次日,庞懿德便遣人送信来:酉时,陛下在麟德殿设宴接见突厥使团。 之前便进过一次麟德殿,林尽染已然有些经验了,随众臣进入麟德殿后,便依着李代远的意思,依旧是坐于他身旁,只是对面的多了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经李代远引荐才知是楚国的太子,林尽染才连忙行了礼。 “宣,突厥使臣,哥舒思力,呼鲁努尔入殿觐见。”孙公公高声喊道。 只见三个胡服穿着的男子进殿,朝楚帝行了鞠躬礼,未等楚帝开口便直直的站在那儿。左边那人是呼鲁努尔,林尽染倒是记得,不过脸上倒是多了条疤痕,应是当初用复合弓伤到的,那右边络腮胡的便应该就是哥舒思力了,后面跟着那位便应是译语人。 只见那哥舒思力倒是先发制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但在场的人也没有听明白,正等着译语人翻译,只听得那译语人官话也说得并不标准,有些磕巴地说道,“听闻楚国是礼仪之邦,但是我们来长安这么久,楚国皇帝居然今天才见我们。真的是无礼!” 那译语人才刚说完此话,一旁的臣子便已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楚帝笑道,“朕忙于国事,便让鸿胪寺带着诸位领略一下长安城的风土人情。今日设宴便是为诸位接风洗尘。莲英,给几位赐座。” 还未等孙莲英要喊着赐座,哥舒思力便已经在开口说了。 “不用了!楚国皇帝。”译语人在一旁边听边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来楚国的目的,我们只想带走王子殿下,可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 楚帝朝孙莲英使了个颜色,又朝突厥人说道,“突厥王子远来是客,朕又怎能怠慢他呢?” 只见没一会儿,那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设便出现在了麟德殿门口,想要进殿却被侍卫给拦下了,便着急地在门口又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话。 哥舒思力和呼鲁努尔也想上前去与他交谈,却也被侍卫拦了下来,只见哥舒思力面色通红,朝楚帝大吼。 译语人有些迟疑,却又说道,“楚国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便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想必应该是把难听的话给转换了一下,不然真按照那哥舒思力吼的翻译,他们应该走不出麟德殿。 “今日设宴,朕只请了突厥使团,可没有请突厥王子。” 楚帝眼神飘过一丝狠意,却又很快的掩盖下去,朝殿外摆了摆手,侍卫便得令将突厥王子给带了下去,又缓缓再问了一遍,“两位使臣远道而来,可有何事?” 那译语人连忙翻译说道,“我们当然是要接我们的王子殿下回去。” 楚帝瞟了一眼李代远,只见李老将军端正坐着,挺着身子,闭着双眼,也不只是闭目养神还是真睡着了,于是便说道,“那二位使臣可要找对人才行!突厥殿下是染之请来长安城游玩的贵客,二位身份不明,朕也不能做主将染之请来的贵客交予二人。若你二人真要将人带走,这还得要染之同意才行。” 林尽染一头雾水,心中暗自腹诽,这口锅便是生生的让我背上了?楚帝,这可是有点耍无赖了吧?人家都说了是突厥使臣,你硬要来句他们身份不明;突厥王子也是给你掳来了,结果又要硬扯是我请来长安城玩的贵客。那今日设宴是干啥呀?你不放就不放呗,扯上我干啥? 林尽染听到楚帝提到自己,还是赶忙站了出来,拱手一拜,一脸真诚地请求,“草民当时请王子殿下时,可是一路北行,可未曾往西北而去。却不知这二位使臣是都毕可汗派来的,还是沙雅可汗派来的。草民因此也万万不能将王子如此草率地交出去啊,陛下!” 李代远虽闭着双目,但也一直听着动静呢,见楚帝和林尽染唱着双簧,也是不着痕迹的一笑。 这个时候,突厥倒是有两个派系,一支东突厥,便是都毕可汗统治下的,另一支便是在沙雅可汗统治下的西突厥。 楚国先皇还在位时,原本的突厥王庭便因内斗一分为二,分庭抗礼。只是相对而言,西突厥因地理位置问题相对于东突厥来说,威胁要小的多。 楚帝假意思索了片刻,然后心中却是乐开了花,顺着林尽染话为难的说道,“染之说的有理!若是将突厥王子错交了出去,那楚国与都毕可汗的矛盾不是更深了嘛!此事确实要从长计议。” 只见那脸上有道疤的突厥人站了出来,声音语气上倒是缓和不少,又指了指脸上的这道疤,译语人翻译说道,“楚国皇帝,这位叫染之的兄弟,曾在草原上用箭射伤过呼鲁努尔。这道脸上的疤便是凭证。” “陛下,草民确实伤过追兵不假。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染之此言有理。”楚帝点了点头,认同地附和道。 “难道楚国皇帝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那以后哪个国家敢与你们交流。”也难为那位译语人了,还能将呼鲁努尔的话表达出来。 林尽染轻轻一笑,便转过身走下殿,对着呼鲁努尔说道,“我等并非怀疑你们是不是突厥使臣,而是哪家的使臣。毕竟你们说的话全部是突厥语,而我等并不懂。” 只见呼鲁努尔放声大笑,又是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看着有些挑衅的样子,译语人倒是很快便翻译出来了,“这位染之的兄弟,如此我们便以草原的规矩一决胜负,若是我们赢了,我们就可以将突厥王子带走。对你的箭术,我很佩服,但是我还是不能服你,你得用拳头来打倒我。” 此言一出,林尽染更是轻蔑的一笑,挑了挑眉说道,“你恐怕刚到中原,有些水土不服。即使今日比斗,你胜过了我又如何,你们带着突厥王子怕也是走不出这长安城!” 林尽染的气势很足,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楚帝都忍不住点头赞许。 只见那译语人愣住了,半天没翻译,林尽染和那两个突厥使臣也是看着译语人,眨巴着眼睛,似是在问他,干嘛呢?还不翻译?我们听得懂对方说什么还用得着你吗? 译语人看着有些委屈,有些为难的问到林尽染,“染之兄弟?这水土不服是饮食或者气候不能适应的意思吗?我们来到长安之后吃的挺好的,没有什么不适应的。这句话跟后面的话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麟德殿里所有人都“噗嗤”一下,差点笑出了声,毕竟还是要体谅外邦人并不能完全理解话中的意思。 林尽染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意思就是你们可能不理解楚国的规矩,你们要拿出你们的诚意,你们的筹码来跟我们做交换。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译语人点了点头,朝呼鲁努尔和哥舒思力说明了一下楚国这方的说法。 “染之兄弟,我们可以用百匹战马与楚国交换。”译语人便简单传达了一下哥舒思力的意思。 看样子哥舒思力可能是这次谈判的主导人,林尽染如是想到,此刻却是笑着接上了话,“使臣应是误会我说的,你们所提的根本不算是诚意。我回长安时,陛下至今日已经赏赐了我两座宅子,还有一些田地庄子,给我赐婚后还赏了我不少的金银珠宝以做聘礼。阁下认为能用百匹战马便换来如此多的东西吗?” 哥舒思力和呼鲁努尔闻言皆皱起了眉头,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 李代远此时睁开了双眼,正了正衣冠,站了起来,朝着楚帝拱手一拜,恭声说道,“陛下,染之的僭越之罪,老臣替他道个不是。”意思就是楚国和突厥之间如果讨论用多少东西换回突厥王子,跟你林尽染可没有关系,那是陛下该考虑的事,你做好本分的就行了。 楚帝哈哈一笑,用手摆了摆,示意李代远可以坐下了,紧接着说道,“朕先前便已说了,突厥王子是染之请来的朋友,将王子交予谁,怎么交,那便是由染之决定,算不得僭越。” 李代远顺着话继续说道,“谢陛下宽宥,不过染之说的也有道理。倘若是陛下想要那百匹战马,老臣也并非不能取来!” “哗!”殿中一片哗声,就连林尽染和楚帝也同时不由吃惊的看着李代远,殿中之人更是议论纷纷,这句话的分量可知有多重?李老将军可是当着两个突厥使臣的面,当场说出,‘你要用百匹战马换回你们的王子就根本不用想了。若是陛下真想要那百匹战马,我就亲自去把突厥给揍了,抢来那百匹战马。’这已经算是当庭羞辱的程度了。 狂,很狂,但是确实提气! 哥舒思力和呼鲁努尔闻言更是怒火中烧,便让译语人说道,“阁下的意思是想要挑起战争吗?” 只见李代远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一身杀气,整个麟德殿都似乎成了个冰窖,老将军不徐不疾地沉声说道,“老夫虽已年迈,但还是能骑得了白蹄乌,拿得起横刀。可莫要忘了,五年前老夫既然能砍得下三万贼子的头颅,如今便还能再砍三万颗!尔等可要再掂量掂量?” 呼鲁努尔刚将目光都集中在林尽染身上,却未曾将目光看向这位老将军。此时浑身都有些止不住的发抖。这是谁?五年前李代远的长子李荣元战死沙场时,便是这个老头领兵冲杀,屠了三万突厥军。以至于边境是真的安安稳稳的度过了五年,只是偶尔有些游牧散兵为了过冬才会去守卫空虚的村庄劫掠粮食、棉被等物,边境现在其实连小规模的战争都没有爆发过。 还未等突厥使臣再开口,李代远便已经重新坐回位置,端正了姿势,继续闭上了眼睛,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楚帝适时开口说道,“今日乃是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两位使臣也莫要把李老将军说的话当真,战火重起只会生灵涂炭。李老将军刚刚也不过是护犊心切,怕朕责怪染之罢了。” 楚帝这是给了突厥使臣台阶下,也是暗自敲打,透露出的意思便是,你们刚刚说的诚意都不算什么。李老将军就能再揍你们一次,轻取那百匹战马。莫要觉得楚国人好打发,你们还是再好好商量商量,起码今晚上是不用谈了。 今日的席面散的早了些,还未到戌时便已经结束,群臣散去,楚帝遣了孙莲英单单将林尽染留住,叫去文英殿,李代远见状也只是拍了拍林尽染的臂膀,轻轻一笑,未曾多言,给了一个‘你且宽心,放心去’的眼神便离去了。 林尽染踏进文英殿,便见着楚帝闭着眼靠在凭几上,也不知是闭着眼沉思还是小憩片刻。 “陛下?”林尽染拱手作揖,轻轻喊道,见这一声后楚帝没反应,便又轻轻喊了一声陛下。 楚帝这才睁开双眼,抬了抬下巴,示意林尽染坐到对面,“坐吧!” “草民不敢!”林尽染拱手拜得更深了。 楚帝冷哼一笑,说着便用手指头朝着林尽染点了点,“不敢?你有何不敢,你岳丈都说你僭越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又缓和些语气,不容置否的说道,“坐下吧,朕让你坐的。” 林尽染趁此偷摸抬了一下头,看了眼楚帝,正值楚帝便一直盯着林尽染呢,眼神相撞,林尽染立刻便低下头,紧跟着说道,“草民万万不敢。” “朕下旨让你坐的!”只见楚帝怒极反笑,“快点儿,朕仰着脖子跟你说话累。”说着便扭了扭脖子。 林尽染只能小心翼翼地端坐到楚帝对面,未敢动分毫。 楚帝手指轻轻点着凭几,便问道,“你岳丈,就比你聪明。他虽是武将,你向他要学的可还有不少。” “这个是自然。”林尽染此时也不知这个楚帝究竟要说些什么,心中都忍不住要颤几下。 “你可知你岳丈为何要说你僭越的事?”楚帝依旧是轻轻点着凭几,恰似无意的说道。 林尽染转成跪姿,拱手拜道,“因为草民确实逾矩了。与突厥人谈条件,应由陛下来提。” 楚帝右手摆了摆,示意他坐好就行,“坐坐坐。今日只当是闲聊,不用拘束。”又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朕在殿中与你岳丈说的可没有客套,朕确实授权你与突厥人谈条件,一来毕竟突厥王子是你抓来的,二来朕也说过要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应对这使团的能力。你岳丈聪明就聪明在,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给你撑腰,又该用什么方式把谈判的主动权给你要过来,朕最后还要得跟你说朕的条件。如此一来便让你两边都有了主动的话语权。这样说,你可是明白了你岳丈大人的良苦用心?” 林尽染听完立刻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楚帝面前俯身拜倒,高声喊道,“草民有罪!也望陛下勿要怪罪岳丈大人。” 楚帝有些生气,便是一脚就踹到林尽染身上,林尽染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只听楚帝怒骂道,“朕与你说了,只是闲聊,还与朕讲这些礼!朕若真要怪罪,跪在这里的便是你翁婿二人,而不是你一个人了!” 都说帝王心思最难揣测,这冷不丁的就是一脚过来,林尽染又重新跪着,这次却是直起身,拱手说道,“陛下,草民惶恐。” “你若喜欢跪着,朕倒是可以让你在文英殿外跪足一晚上!” “草民还是喜欢坐着。”说着林尽染便立马跪坐到楚帝对面,弄得楚帝也是苦笑不得。 “你岳丈便如朕皇叔一般,这种小事,朕不会放在心上。”说着楚帝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今夜过后,突厥使臣定会重新商议谈判的筹码,而朕的要求只有一个,突厥王子可以回,但却不是现在,你可明白?” “草民记下了!”林尽染赶紧应承下来。 楚帝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又闭上眼睛,恰似说着梦话一样,说道,“北境军中已有荣基了。时安嫁与你,她也算是个外人,你入仕,也算不得违背李家的祖训。若是忠心于朕,长安城中就算只有一个林府也未尝不可。” 说完还未等林尽染思考,便摆摆手说道,“退下吧,这下朕可没说笑。” 林尽染身子顿了顿,便立刻起身拜别,“草民告退。” 第18章 赎身 “你把这个染之兄弟打听来了,是什么底细?” 呼鲁努尔与哥舒思力在长安城中就只能依靠译语人从长安城中的百姓口中打听林尽染的情况。 “特勤大人、将军,长安城的百姓告诉我,这个染之兄弟就是林尽染。而楚国的李将军在回长安时,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下个月他们就会举行婚礼。所以,李将军是林尽染未来的岳丈。” 译语人也是很是吃力的把楚国官话又重新译成突厥语说给呼鲁努尔听。(这里就不说明是突厥语还是官话了,如果是打突厥语,那我就只能叽里呱啦瞎写,反正也看不懂。) 这客馆里三人皆有些沉默了。桌上油灯的灯花爆了又爆,只是这声却在此刻显得极为刺耳。 哥舒思力仰首闭目良久,可等他再次睁开双眸时,心中也似乎有了决断,“此次与楚国的谈判,我们的目的是带回王子殿下。谈判也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你要再打听一下林尽染有什么喜好,他既然要我们的诚意,那我们就给他。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马匹美人,我们只要有就拿出来给送给他。” “特勤大人,林尽染在长安城中很有名。在长安城中有一座叫聆音阁的青楼,里面有一位叫元瑶的姑娘跟林尽染关系很好。但是这位姑娘说过以后只见林尽染,不见外人。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她赎身,送到林尽染的家中,表示我们的诚意?” 哥舒思力闻言有些欣喜,川字眉都立马平了,“你说的很有道理。你再去打听,这林尽染还有什么喜欢的,或者跟他有关系的,我们这次要准备的诚意要多些,这样他就不能再拒绝我们把王子带回去。” 次日,林尽染一早便去了大将军府。正值春分时,有道是“一场春雨一场暖”,这长安城在这春雨的浇灌下,也是一日比一日暖了起来。 “姑爷,请稍坐片刻。老爷和小姐正在太夫人处请安。”赵伯从后院匆匆走出来,行了一礼说道。 林尽染轻轻点头,“染之晓得了。赵伯且先忙,我在这儿坐会儿。” 得了林尽染的话,赵伯便就退下了。 新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这是传统。此次来,林尽染便不能再进后院了,只能在前院候着。 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洒落在这庭院之中,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形成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未曾想都已离开这大将军府已有半月有余,林尽染心中都不免有些感慨。 “染之来了啊!”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这倒是李老将军的一概形象。 林尽染听声便立马起身以待,李老将军刚走出来,林尽染便拱手行礼,“李叔还是风采依旧。昨夜席面上也未能跟李叔多说两句话,染之虽迁了新宅只半月有余,但对李叔也是想念的紧啊!” 李代远朗声大笑,拍了拍林尽染的臂膀,毫不避讳地笑骂道,“染之怕想的不是老夫,应是时安才对。” 只听得有一声咳,有些不合时宜的传了出来。 林尽染是一听便知是李时安,想着应是在一旁躲着,应也是顾着礼制才未露面。 李代远却未点破,只继续说道,“染之,坐,陪老夫杀两盘。没你在府里陪老夫下棋,老夫感觉无趣的紧。” 说着便拉着林尽染到一旁,拿出了象棋,摆弄了起来。既李时安不能出来,便也只能是赵伯在一旁煮茶了。 林尽染也不好直接问李时安的近况,便顺着李代远说的问道,“时安没有陪李叔下棋吗?” “时安?她又怎会陪老夫下棋呢。”李代远说起李时安,便有些叹气道,“她最近只顾着绣她的鸳鸯···” “咳嗯!” 听闻此声,李代远倒是略显尴尬,倒是忘了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还在暗戳戳的听着呢,便改口道,“最近时安有些要事,老夫也不便打搅。” 林尽染一听都有些忍俊不禁。此刻,李时安在暗处必是红着脸呢,也就李老将军还在戏弄这个女儿。 “昨日,陛下没有为难你吧?”李代远边操弄着飞象,边聊着。 林尽染倒是一五一十的将自己与楚帝交谈的内容都跟李代远交代了,并无保留。 一旁的壶里水已沸腾,水气冲击着盖上的小孔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啸声,林尽染倒没有让赵伯来泡茶,自己娴熟的投茶、出汤洗茶、冲泡,倒也像个老手一般,将泡好的茶汤递到李代远手边。 趁着林尽染给泡茶的功夫,李代远一边看着林尽染的手法,一边又偷偷将棋盘上的棋子挪了挪,待林尽染坐定后,只听得林尽染苦笑着说道,“李叔,我的马呢?” “老夫怎知你的马去哪儿了?”李代远厚颜无耻的说道,“继续下继续下,怎的马没了,还得来找老夫问的。” 林尽染似乎都习惯了,教会李老将军下象棋之后,时不时就来一手耍赖,不是马没了就是炮没了。 李代远似是要转移下话题,让林尽染继续下,便续着林尽染谈起昨夜在文英殿的事说道,“陛下既然如此说了,那是好事。你办好此次谈判的事就行了。你也莫要担心,老夫老是老了,但还能提刀上马,就算是要打,老夫也不带怕的,你且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谈便是,其他的老夫会担着。” 林尽染闻言便直起身,拱手一谢。 李代远还未等他行礼,便将他的手压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徐徐道,“都是一家人,便不用道谢,你与时安将日子过好了就行。北境的事你无需担忧。但朝堂内的事,你便要多留些心眼,指不定你的马何时便被人拿走了。” 李代远拿起他的马在林尽染眼前晃了晃,走了一步,又顿了顿继续说道,“既说到这儿了,老夫也不得不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你与时安成婚后,老夫便要去北境了!” “啊?”轻声的一声惊呼便隔壁传来,想必李时安也应该听到李叔所说的消息了。 “李叔?为何这么着急便要回北境?”林尽染有些不解,极力挽留道,“李叔其实可以留在长安颐养天年,何况二哥也传承了李叔的衣钵,北境军中对二哥也都是信服的。” 李代远摇了摇头,“你可还记得了年前大将军府遇袭一事?” “李叔是说河源军?”林尽染经此提醒便想起了李老将军之前有提过一嘴的河源军。 “老夫一直担心这支河源军的出处。若是出自镇北军中,那荣基怕是有些危险。当初,为了稳定河源军,荣元与河源颜氏···” 语声渐低,李代远的眸色微微有些悠远,似是李代远觉得说起这些往事有些不合时宜,便立刻自己打断道,“罢了,不说此事。”但是李代远的眼睛明显有些血丝了。 见此林尽染不好追问,不过这也是林尽染难得听李老将军说起他的长子李荣元这个名字。 既说起了北境军,林尽染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便直言道,“李叔,既说起北境军,染之有个不情之请。” 李代远呷了一口茶,便淡淡道,“你且先说说。” “染之想将王平、黎邡借来用几天。这两人懂胡语,且手脚也干净利落,在那几个突厥人眼中又是生面孔,若是将二人安插到突厥人的身边,我也好知道他们的动向。” 李代远轻轻一笑,“此行回长安,他们俩都是受了封赏的,想必也对你心存感激,这件事他们定是要尽心办的。不过那二人毕竟是武人,与鸿胪寺的文官言行做派毕竟不同,此事你还得与鸿胪寺的庞大人知会一声,让他也帮着教些规矩,以免漏了马脚。” 经李代远这么一提醒,林尽染才注意到这个细节,连忙谢道,“亏得李叔提醒,是要这么做的。” 又跟老赖李代远下了两盘,林尽染便匆匆告别,只见一道倩影从隔壁屋中走出,望着林尽染离去,在春雨中又显得有些落寞。 林尽染得了老将军的一封手书,便匆匆去到城外军营中借调走了王平与黎邡,又将二人悄悄送去了鸿胪寺,与庞大人和二人都交代了原委,这才回了府。二人经过庞懿德短时间的调教便直接上岗,进了陪同突厥使团的队伍中去。 此时呼鲁努尔与哥舒思力今日的第一站便去了聆音阁,进了揽月楼。但是对楚国文字都不识,不会说的人,进了揽月楼岂不是只能靠花金银才能找姑娘嘛。 好巧不巧,林明德和韦晟这俩公子哥也来了揽月楼。 韦晟自上回被自家父亲教训以后,便收敛了几日,韦俨见儿子安分了些也没再多说些重话了,老太师那儿自然也不会去多嘴,毕竟上了年岁,免得给老爷子徒添烦恼。 倒是林明德上元节时还能作个诗,虽说也比不得林尽染写的,也足以让林靖澄多少有些欣慰了。俩公子哥被锁了些时日的禁闭又出来鬼混了。 “明德,你老实跟表兄交代,上元节后,你可来过揽月楼几次了?”韦晟委实有些红眼,毕竟那会儿也在一旁看着呢,林明德可是接了十五六条帕子,倒真是把韦晟给羡慕坏了。 “就两三回。我爹管的紧,就这两三回还是求着娘才放我出来透透气的。” 韦晟贱兮兮的一笑,眉飞色舞的说道,“今日可说好,无论我们兄弟谁将元瑶姑娘搞到手,都得拿出来分享。” 林明德满是喜色,风骚的将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于面前,低声说道,“老规矩。揽月楼里,若是些诗词歌赋,交给明德,若是要用到银子,那可得要表兄破破财了!” “你可莫要诓骗表兄?” 林明德佯装怒色,沉声道,“明德与表兄都一起玩了多少次了。表兄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明德还不清楚嘛?我都打听过了,聆音阁开业时那元瑶姑娘露过一次脸,那么多人都看着呢,这才有了长安城第一美女的名头。相貌、身段都是极好的。表兄若是不信,那明德走了便是。”说着林明德就收起折扇便要扭头就走。 “诶诶诶~”韦晟立马拉着林明德,“哎哟,明德怎么说着说着还生气了呢。表兄这不是担心咱哥俩都没见过那元瑶姑娘,被那些个俗人给诓骗了嘛。莫生气莫生气!大不了这次表兄让你先。”韦晟有些讨好的样子。 林明德一路被韦晟推搡着进了揽月楼,一路上还对韦晟说道,“那六层的姑娘我是见过的,姿色才学都是极好的。揽月楼的楼层越高,姑娘才越是极品,你想想这七层的元瑶姑娘得是什么样的天仙。今日若是才学不能令她臣服,那便给她赎了身,她还不是任我们哥俩摆弄?” 韦晟被林明德是说的愈加动心,恨不得这会插上对儿翅膀飞上揽月楼,去见见那位元瑶姑娘。 韦晟与林明德才进了揽月楼,便见那呼鲁努尔与哥舒思力,带着个译语人在跟揽月楼的侍女在争辩。 “我们可以出钱,给那位元瑶姑娘赎身,我们要将那元瑶姑娘带走。”那个译语人一直在重复着说着此话。 侍女也一直在旁解释,“这事得掌柜和元瑶姑娘说了算。你们现在不能上去。” “诸位诸位。”来人正是那日诗会上自称是揽月楼的掌柜,正急匆匆进门,“借过借过!” 眼下实在是热闹,那掌柜只能从人群中穿过去,在哥舒思力一行人面前行了礼,恭声说道,“鄙人是这儿的掌柜,这三位贵客可有何事啊?” “我们大人想把元瑶姑娘赎身带走。” 那揽月楼的掌柜仰首大笑,朗声道,“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怕是不懂揽月楼的规矩,揽月楼虽说可竞价便能见到姑娘们,但自开业以来,竞价能上五层的爷,也不过是一个巴掌便能数的过来,六层便是一位都没有,更遑论七层。而揽月楼早已有规矩,能得七层姑娘青眼者,必是才华横溢的才子,非金玉俗物所能比的。故而,贵客不如从诗文上想想法子,以此见到元瑶姑娘会更实在些。” 译语人将掌柜的话一股脑的翻译给了哥舒思力,只见哥舒思力与呼鲁努尔之间商量了一下,便让译语人回答,“我家大人说,只要我们出的钱够,青楼应该允许我们为元瑶姑娘赎身。听闻元瑶姑娘也想为自己赎身,因为她对林尽染有情谊,楚国有句话叫成人之美,我们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这···”聆音阁的掌柜脸色一变,被这话说的愣住了,理确实是这么个理。毕竟青楼女子,要为其赎身也是常有的事,并不能因为说元瑶姑娘是揽月楼的牌面,便说不允许为其赎身。但聆音阁终究是不能答应的,掌柜的正想着以什么借口推脱而苦恼着。 正值为难之际,林明德和韦晟挤了进来。 韦晟言正词严道,“我觉得,这几位客人说的有道理。青楼做的也是买卖,元瑶姑娘就算再如何高不可攀,也不过是个贱籍,亦是得有个价钱。掌柜无非就是待贾而沽,如今这人也不少,不如喊个价钱,我等竞价便是。” 此言一出,倒是引得在场不少富商和官宦子弟的认同,毕竟眼前的韦晟和林明德的身份特殊,万一自己也能捡漏,能重金赎走这长安第一美人未尝不可。 第19章 弃子 “掌柜的,你看,这便是在场诸位的意思。你不再多考虑考虑?”韦晟得意的一笑,以为已经拿捏住了掌柜。 那聆音阁的掌柜此时有些骑虎难下,赎身之事是万万不能的,但又不好得罪了在场的人,毕竟都是官宦子弟和富商,于是便咬咬牙,朗声说道,“既如此,鄙人便先替元瑶姑娘做一个主。丑话先说在前头,诸位皆可竞价,价高者却也不一定能得。届时便请元瑶姑娘出来,若是姑娘不同意,鄙人与聆音阁也不好强求。” “哪有青楼女子不愿被赎身的?” “是啊!能赎得了元瑶姑娘的爷必是有权有势有钱的,元瑶姑娘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顿时揽月楼里一片热闹。确实,若是一般的青楼女子,无论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但凡有人愿意替她们赎身的,又有哪位姑娘会拒绝呢。 “好!”掌柜拱手行了一礼,又朝着林明德和韦晟问了一嘴,“两位公子意下如何?” 林明德俩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那就依了掌柜的意思。” “既如此,鄙人今日便斗胆报个价,让诸位有机会将元瑶姑娘领走。”掌柜指着钱柜上的挂的木牌,上面清楚的写着揽月阁前六层楼每层的价码,“诸位请看,平日里五层姑娘的竞价是五两金起,六层的姑娘十两金起,鄙人也不难为诸位,若要为元瑶姑娘赎身···”掌柜的伸出了三个手指,高声道,“三百两金起竞价。若是元瑶姑娘同意最后的价码,愿意赎身,聆音阁绝不阻拦;但若是元瑶姑娘不愿走,鄙人也不好逼她,这竞价最后自当是废了。但我聆音阁自然也不会让价高者败兴而归,揽月楼六层的姑娘任选其一,今日的酒水也好,膳食也罢,皆分文不取。” “哗!”在场皆是议论纷纷。 三百两金,林明德都不禁暗自咋舌,就按现在自家爹的俸料算,一年下来也不过十两金,虽还有田地庄子、收息等进账,却也要先填了府里的支出还有些人情往来,就算是一年能余得了三十两金也得攒个十年才能赎的了这元瑶姑娘,林明德不禁暗自腹诽,得亏将表兄唤来,不然今日竞价定是毫无胜算。 哥舒思力等人秘密说着些什么,不过外人也听不懂罢了,译语人便替着问道,“这位掌柜,我家大人说并未带如此多的金子,可以用良马交易折算吗?” 掌柜有些为难,思索了片刻便回复道,“这几位贵客,若是交易突厥战马也并非不可,但此事需要与太仆寺卿岳大人商议,毕竟这里还涉及到战马的检验、登记、税金等一应事务。若是良驹,鄙人可以按百二十贯,即十二两白银折算,税金便由鄙人担了。当然,若是贵客觉得这价码低了,也可由贵客与岳大人再议。” 十二两的一匹突厥马?即使是聆音阁的掌柜承担了税金,这个价码也确实是低了,但毕竟是商人,何况还要与太仆寺上下打点一番,若是让突厥人自己去,怕是连太仆寺的门朝哪儿开都寻不到。 哥舒思力等人自然清楚,这个价码是低了,往日即使是略差些的突厥马,都能卖十七八两,何况这些还是品种还要更优良些的。于是咬着牙跟译语人说了一番,译语人当即就说道,“这位掌柜,这批突厥马是上等马,最低十五两银子一匹,事成我们会带掌柜和你说的那位岳大人一起验马。” “那便依了贵客。”掌柜不着痕迹的一笑,他又何尝不知突厥马的可贵,若是私下交易,这上等的突厥马可值二十五两白银,这已是大赚。 喊低了!哥舒思力自然看到了掌柜那一笑,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要将元瑶姑娘赎出来送给林尽染才是第一要事。 掌柜此时也想到,恐怕真要当场拿出三百金的人可真不多,于是便说道,“诸位,若是无三百金,也可用房契、地契、金玉等来折算。” “我出价三百一十金!” “三百二十金!” 此时富商已经开始竞价了,毕竟长安城中若是生意稍微稳定些的,年入万贯的商人还是有不少,虽是有些心疼,这三四百两金,可就意味着一年里一小半儿的钱便挥霍掉了,但若是能赎走这长安城的第一美人,那也是值得。 “四百金!” 此时的价码已喊到了四百金,有些富商都已经放下了竞价的手,毕竟只是一个贱籍的青楼女子罢了,就算是第一美人,也总有红颜易老的时候。 “我家大人出三百匹战马!”那突厥的译语人终于开始开口给哥舒思力等人喊价。 “那可是四百五十金!”一旁的人都不由的惊呼,毕竟这一口喊下去便是瞬间提了五十两金,任谁都没有那么大的口气继续往下喊,看起来这位元瑶姑娘是要被突厥人给带走了。 “我愿将梅园抵押。”此时韦晟便朗声说道。 “安邑坊的梅园?那可是有钱都不一定能置办的宅子,韦公子真是好大的手笔!”一旁的富商即使现在想竞价都得再掂量掂量,毕竟此刻竞价的乃是当朝太师的孙子,御史大夫的独子。若是此刻与其正面交锋,被他记恨上,怕是在长安也不好混了。 掌柜的拱手行了一礼,笑呵呵地说道,“韦公子,梅园乃是韦大人送给公子的新婚贺礼,怕是不合适拿出来竞价。韦公子是否要与令尊大人通报一声,否则公子敢卖,鄙人也不敢收啊!” “房契地契皆在本公子名下,问我爹作甚。你只管折算,我爹定怪罪不到你身上。”韦晟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掌柜。 “这···”掌柜的紧皱着眉头,心中已怒骂了这公子哥千百遍,偏偏给他出这种难题,“如此,梅园当值五百金,扣除税金,那便姑且就按四百六十金折算可好?” “你说了算。”韦晟此时唰的一下打开了折扇,有些风骚的扇了扇,眼中却盯着那掌柜不肯松,倒不是舍不得这梅园,这对掌柜的警告之意已相当明显,似是说‘这梅园你说多少算多少,只要能赢了这竞价,赎走了元瑶姑娘,至于最后结算时便看你有没有胆子敢收走这梅园了。’ “诸位且随我来。”此时林明德在一旁便喊走了那几位竞价的富商,躲到一旁去偷摸着商量着,“诸位且听我说,你我皆是楚国的子民,元瑶姑娘虽说是贱籍,但也不能真让这伙突厥贼子们赎了去,那今日输的可是我楚国的脸面。” 那伙富商窃窃私语后,便说道:“林公子所言有理,我等皆知道该怎么做。韦公子与林公子竞价不足的部分便由我等凑齐,公子意下如何?”这算下来也是为了卖这两位公子的人情,毕竟也都是在皇城脚下混口饭吃。至于梅园那可是足足的五百金,这些富商也不是傻子,知道那掌柜定然不敢要这个梅园,现今每个人不过是出个几十两金,也当是买个平安,顺带也能让两位公子哥记着点情分。 “如此甚好。”林明德可不管这梅园,这应该是表兄该考虑的事,他便做了这补足部分就行。 林明德交代完后便站到韦晟身旁,给了个‘办妥了’的眼色,这才让韦晟放下心来。 哥舒思力一行人自然也看到了林明德的动向,大致也猜到了他们的打算,便无奈的叹了口气,毕竟此行出来也不过是骑了十数匹战马,真要赎走元瑶姑娘,还得从北境再调数百匹来。仅凭刚刚那报的加起来已有近千金,若是只为了赎一个青楼女子,着实有些心疼。也只能另谋他路来向林尽染以表诚意了。 “且慢。”只听得这一声摄人心魄的魅惑之音喊到,众人循声看去,竟是元瑶姑娘站在二楼凭栏俯视着,“元瑶何其荣幸,能得诸位垂怜。但元瑶命浅福薄,是万万受不得,且元瑶心中已有意中人,只盼诸位也莫要多费心机了。” 韦晟和林明德虽是第一次见元瑶姑娘的正面,虽是戴着面纱,但仅凭身段、声音,都委实是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分不清南北。莫说是这两位公子哥,连那哥舒思力一行人都被那声音魅惑得骨头都酥了。 “元瑶姑娘!”见元瑶便要扭头就走,林明德也是心急了,便赶紧高声喊道,“元瑶姑娘,何必为了一个林尽染放弃了这么多青年才俊呢。若是姑娘愿意,我等皆可拼凑齐了赎金,届时天高任鸟飞,姑娘又何必委身在这揽月楼里。” 林明德的这一番慷慨陈词,让身边的才子、富商皆感同身受,都齐齐地看着元瑶姑娘,希望她说出句愿意接受赎金被赎走。 “元瑶蒲柳之姿,当不起诸位的厚爱。薛掌柜,你且安排这几位突厥来的贵客至五层的清馨姑娘闺中,让她好好招待吧。林公子和韦公子,便按你先前的意思安排吧。”话音刚毕,元瑶姑娘便转身上了楼。 “那便依了元瑶姑娘的意思。”这薛掌柜还朝元瑶姑娘拱手行了礼。 这释放了个什么信号?元瑶姑娘在揽月楼里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连薛掌柜在某些时候都得听她的,那便难怪说薛掌柜只能替元瑶姑娘做一半的主,至于乐不乐意还得看元瑶姑娘自己的意愿,也难怪元瑶敢说从今以后只有林尽染才能进她的闺阁,聆音阁至今未曾敢说个不字。 “那几位贵客,请随薛某上楼。”薛掌柜将哥舒思力三人及韦林两位公子请上楼,令侍女领着鸿胪寺的常客至一楼其他姑娘的闺阁中听曲。 “林公子,韦公子,您二位且在这儿稍等片刻,鄙人将这三位贵客安置好后,再来招待二位公子。”薛掌柜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得了这两位公子哥的肯定后,这才将这三位突厥人带进清馨姑娘的房中。 还未等薛掌柜在清馨姑娘房中交代完,便听见一阵吵闹声,匆匆道了声失陪便离开了。 只见林、韦两位公子在六层到七层的楼梯处与小厮起了冲突,起因应是林、韦两位公子想擅自上七层去找元瑶姑娘。 “两位公子,莫要为难小人,我等皆是奉命行事。”楼梯口的两个小厮甚是魁梧,言语已是客气,但也听得出态度强硬。林明德和韦晟毕竟只是两个公子哥,若说是比个吃酒、卖弄文采还能出众些,真要动起手来,还是有些吃亏。 “瞎了你的狗眼!你们不认得我二人是谁?”林明德高声喊道,扇子指着韦晟便说,“这位乃是当朝太师的孙子、御史大夫的独子韦晟韦公子。”刚介绍完,韦晟便轻展折扇,对着那俩小厮不屑的一笑,一副高贵的样子。 “我爹乃是当朝尚书令,你们俩要不想死,就赶紧给我让开。”林明德又耍起了纨绔子弟的模样。 那俩小厮依然是不为所动,只重复着,“我等皆奉命行事。七层的闺阁,若无姑娘点头,谁都没法上去。” “彼其娘之!还反了天了!”林明德明显是火气上来了,这刚才虽未见到元瑶姑娘的真容,便只瞧了身段、听了声音便已是心潮澎湃,佳人只在咫尺之间,怎能在此便折了。“本公子就是要上去,我看你们哪个敢拦!”说着林明德就是不管不顾的往上走。 只见那俩小厮还真敢直接把林明德给推开,林明德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薛掌柜见此,赶忙着上楼便要将林明德给扶起来,边扶还边骂着那俩小厮,“你俩竟是没长眼?这林公子和韦公子是何等的贵人,若是伤个好歹出来,便是给你们十条命也不够赔的。”说着便赶忙着劝慰道林明德,“林公子莫怪,这俩小厮便是死脑筋,就是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了林公子。这都到六层了,这六层的姑娘,林公子和韦公子任选一个,亦或是您二人各选一个,莫要坏了兴致才是。” “薛掌柜!我与明德看得上你们揽月楼的元瑶姑娘,且是给了你们脸了。今日,要么你就乖乖收了梅园,让我二人将元瑶姑娘赎走;要么,你就让你家的两条狗让开,梅园你也别想着收下,我二人亲自上楼与元瑶姑娘好好聊聊。”韦晟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谅这个薛掌柜也不敢驳了这个面子。 薛掌柜一脸赔笑道,“非鄙人不愿。只是,揽月楼有自己的规矩。元瑶姑娘既然不愿,鄙人与聆音阁也不好勉强不是。望二位海涵,今日二位尽管吃喝,尽管玩乐,就当是薛某请了,二位觉着如何?” “给你脸了!真当本公子是要饭的不成?”林明德听着越来越来气,一脚便往薛掌柜身上踹。 薛掌柜硬是没反抗,一脚就被踹得倒在地上,暗中也对小厮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勿要轻举妄动,紧着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印子,还是一副好脸献上,只是语气稍稍沉了些,“二位公子可解气了?莫坏了兴致,二位请。” 韦晟见林明德都动脚了,自己也是没忍住,上去就是推了一把薛掌柜,紧跟着就是一巴掌甩过去,怒骂道,“我二人说的你竟是没听见?要么元瑶姑娘让我们带走,要么,你这聆音阁也别想在这长安城里开下去了。” 薛掌柜被打的脸都肿起了一个巴掌印,嘴角都破了流了血,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抽搐着,细看手都握着拳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但还是赔笑着说道,“二位公子,这可解气了?”只是此时的话已经更为阴沉了! 林明德此时的戾气已经是更重了,自林尽染进长安以来,自己不是被骂就是被打,还要遭禁闭。先前还可以去明园发泄,现在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今日算你薛掌柜倒霉,我非打得你跪地求饶不可,林明德暗自想到。 “晟儿,明德!”正欲动手,楼下传来了一声大喊,“你二人在何处?快给我出来!” 林明德和韦晟朝下一看,竟是韦俨来了! 此时不好动手,只能赶紧下楼。薛掌柜见状,歪嘴一笑,紧跟着去了。 韦俨见这俩公子哥,后面跟着被打的韦掌柜,估摸着就猜出了发生何事,指着林明德和韦晟怒骂道,“你们俩,赶紧给我滚回去!在外头耍什么威风?上个月惹了什么祸都忘了?非要让我把你们两个吊起来打才满意是吧?” 林明德倒还好,毕竟只是舅舅,况且,这个舅舅并不会真对自己动手,更不会对自己的那个爹多说些什么。韦晟在一旁是瑟瑟发抖,见着自己爹天生就是被压制的那种,哪怕爹是很宠的那种,依然是骨子里带着害怕。 二人一听韦俨怒骂,韦晟便赶紧道了别,拉着林明德赶紧离开聆音阁。 韦俨对着薛掌柜拱手行了一礼,赶忙说道,“都怪老夫教子无方,让犬子闯下大祸。薛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掌柜立刻赔笑道,“韦大人言重了,且随我来。” 薛掌柜将韦俨带到后院的亭阁中,见四处已无人,便对韦俨有些不客气地说道,“韦大人,令公子今日可真是好大的威风。若不是薛某提前遣了人,将韦大人请来,怕是今日薛某就要血溅揽月楼了。” 韦俨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薛掌柜这说的是哪里话。晟儿是淘气了些,毕竟二人还年岁尙小,回去后我定是要好好教训这俩小子。” 薛掌柜未曾理他,转身拿起亭中石桌上装着鱼料的木盒,抓了一把撒到湖中,淡淡的说道,“韦大人,你看这湖里的锦鲤可有不少。”这一把鱼料撒下去,水中的锦鲤都蹦出来争抢着吃食,“可这鱼料就这么多。”说着就将手中木盒的鱼料一股脑全倒了下去,又紧接着说道,“你看,这外围的锦鲤可没这好福气,能吃着。就紧着中间那几只肥的是真真吃饱了。” “薛掌柜,这是说的哪里话。”韦俨收敛起神情,淡淡的说道,“这聆音阁我见比平康坊的仙乐居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平康坊的仙乐居是长安城中的第一青楼,韦俨虽说聆音阁比仙乐居也差不到哪里去,其实也有些托大了。毕竟仙乐居背靠的是楚国的皇室,平日里接待的也皆是外邦来宾、朝中文武,甚至豢养了一批宫伎专供皇室娱乐,故而仙乐居是集了宫伎、营妓、歌舞艺伎为一体的青楼,聆音阁毕竟还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这薛掌柜面露不悦,貌似提醒道,“今日韦公子,欲用梅园折价赎走揽月楼的元瑶姑娘。韦大人,此事应该无须我多言,大人也清楚个中利弊,切莫因小失大。” 韦俨一脸怒气,却又不能发作出来,只能憋回肚子里,暗叹了一口气,此时的语气也不得不放软了一些,说道,“此事犬子做的委实是荒唐了些。”又横了薛掌柜一眼,挑了挑眉说道,“不过我二人都已合作这么久了,元瑶姑娘虽说是揽月楼的招牌,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青···清倌人,莫不是元瑶姑娘是与薛掌柜暗通款曲,薛掌柜不忍割舍如此佳人?” “韦大人!”薛掌柜朗声喊道,脸色变了又变,略显警告的味道说道,“揽月楼七层其他的姑娘,若是贵公子有中意的,想要谁便要了谁,薛某必当全力与其他贵客调和,绝不多言。唯独元瑶姑娘,某劝韦大人,就算再宠贵公子也莫要有非分之想,否则也不要怪薛某翻脸无情。” “好,好得很呐!”韦俨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如此,那本御史便先告辞了,薛掌柜好自为之。”说罢便拂袖而去。 见韦俨已走远,元瑶姑娘竟沿着曲廊施施然走来,薛掌柜拱手行了一礼,恭敬地喊道,“姑娘。” “他既然没了价值,便寻个机会,弃了吧。”元瑶姑娘这眼神有如古井无波一般,静静地看着湖面,又忽的说道,“将这种难做的事丢给林尽染吧,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是,姑娘。” 第20章 账本 才刚刚戌时,刘管家引着一身着鸿胪寺官服的男子进了林尽染的书房。 “王平拜见林将军!”来人正是今日才刚安插进突厥使团接待队伍的王平,王平拱手一拜,眼神中满是崇拜与感激之色。 “可算把你盼来了!”林尽染哈哈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刘管家,你且去再泡杯茶来。” 刘管家得了令便退下了。 林尽染快步走上前,拍了拍王平的臂膀,“一个多月没见,白了不少,还得是长安城养人,来,坐!” 王平也是神情激动,朗声说笑道,“林将军说的是,弟兄们在长安城里还是有些安逸了,怕是再待下去都要提不动刀了。” “这一身穿上去,有模有样的。”林尽染上下打量了一番,开着玩笑说道,“干脆你和黎邡留下,在这当个小官逍遥自在得了。” 王平赶忙摆了摆手,连着摇了摇头,“林将军可莫要打趣王平,王平就一个粗人,哪会提笔啊。那不是逼着我这种大老粗去绣花嘛。这可使不得。” “与你玩笑罢了,莫当真。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公子,茶来了。”刘管家这时候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放下便拱手一礼说道,“老奴就不打扰公子了,有事唤老奴便是。” 林尽染笑脸盈盈的说道,“辛苦刘管家了,你且先去吧。” 见刘管家出了门,这会儿王平才缓缓开口道,“林将军,今日突厥使团去了一趟揽月楼。” “揽月楼?”林尽染心中有些疑惑,这突厥使团如果真要去青楼,按礼制也应该是要被安排到平康坊的安乐居才对,怎的去了揽月楼? “是。听着意思应当是打算赎了揽月楼的元瑶姑娘,来送予林将军。” 林尽染撇了撇嘴,不禁有些好笑,“这群突厥人,尽想着些歪门邪道的,投其所好也不问清楚,我与那元瑶姑娘可没有瓜葛。那元瑶姑娘被赎走了?” “并没有。”王平紧着说道,“今日便闹出了在揽月楼竞价给元瑶姑娘赎身的一出好戏。尚书令大人之子林明德和御史大夫之子韦晟两位公子都在,最后还是韦公子用梅园作抵押折算四百六十金压了突厥使团用三百匹战马折算的四百五十金,不过元瑶姑娘出面拒绝了赎身。” 都快五百金了?我滴乖乖,赎身这等好事,元瑶姑娘怎的还拒绝了,林尽染心里不禁暗叹,“你且详细跟我说说,可莫要错漏了细节。” 王平一五一十地将整个过程与林尽染说了一遍,“林将军,最后连御史大夫韦大人都亲临了揽月楼。不过聆音阁的薛掌柜与他进了后院,我俩也不好擅闯,所以聊了什么,便就不清楚了。” 林尽染听着王平的描述,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踱步思索着,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王平,你替我跑一趟京都府衙,将杜子腾杜大人请到我府上来。你与黎邡在接待团里继续盯着,晚上你便来我这儿,将突厥使团的一切动静都与我说说。你俩必须要有一人帮我随时看着。” “是!”王平起身拱手就要拜别。 “等等。”林尽染叫住了王平,又正色说道,“你跟杜子腾杜大人说下,请他将关于梅园的一应文书都带来。” “是,林将军。那王平先告辞了。”王平见林尽染点了头,这才急匆匆的出了府。 林尽染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刘管家带着杜子腾匆匆进了书房,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恕染之冒昧了,深夜还让杜兄走这一遭。” 杜子腾还了一礼,笑呵呵道,“染之客气了,你要的东西,杜某给你带来了。” 说着就让身后的衙役将一应文书递上,林尽染将其置于桌案上,便对刘管家说道,“刘管家,你且先带着这位小兄弟下去歇歇,我与杜大人有要事相商。” “是!”刘管家便与衙役退出了书房,带上了房门。 林尽染邀着杜子腾坐下,便直言道,“杜兄,染之便不与你绕弯子了,想必你还记得梅园。” “记得。”杜子腾轻轻点了点头,淡淡一笑,“染之且直言相告,看有何用得到杜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杜兄,可知梅园价值几何?” 杜子腾思索了片刻,翻了翻带来的文书,有一底案,便将此文书递给了林尽染,徐徐说道,“染之请看,这是两年前七录斋做的保,梅园之前的主人是薛骞,后又卖给了韦晟韦公子,值五百金!”杜子腾在说到五百金时也忍不住大声的喊了出来。五百金!这得攒多少年才能买到这种宅子。 “这事却不是杜某经手办的,杜某对此毫无印象。”杜子腾重新翻了翻相关的底案文书,“倒不是一次结清的,还是找了积善寺质举的,月生福报四分,三年还讫。” “积善寺?月生福报是何意?”林尽染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词。 杜子腾淡淡一笑,解释道,“也无怪染之不清楚。你这俩宅子都是陛下赏赐的。长安城里若有购置宅子,得有像七录斋这等庄宅牙行先作保,后若是置办的金银不足,就得借钱,若是有些抵押之物便会去积善寺质举。像韦大人他们家,倘若是借三百金,月生福报四分,则年息为百四十四金,三年则为四百三十二金,共计还七百三十二金。” “七百三十二金?”一听这个数字,林尽染一下子都跳起来了,心里不禁腹诽,这简直是高利贷啊!这要是放以后,不得统统衣食住行终身全包套餐呐! “染之,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杜子腾也未曾想到林尽染对此竟如此惊讶,“且不说是不是质举,寻常人家若是要去质举,这月生福报可得要八分。” “八分?”林尽染瞬间都感觉到头晕目眩,那可是金子! “等等!”林尽染突然想到,“七百三十二金,三年还讫?御史大夫韦大人俸禄几何?” 杜子腾略思考了一番,便回道,“御史大夫乃三品官员,月俸八贯,年俸应略不足十金,不过若是算上田庄、收息、俸料等进项,一年也能有二三十金···”越说杜子腾越有些不敢想象,“染之,你的意思莫非是,御史大夫韦大人贪墨了?” “还不敢如此草率的下此定论,毕竟韦大人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师,为官多年,有些积蓄也再正常不过了。”林尽染稍稍补正了杜子腾的说法,又拿起底案看了看,思索片刻又分析道,“但却也不能排除杜兄所说的。不过倘若是用三百金的积蓄来买座中等的宅院也足矣,却为何要去买座六百金的宅院?这可是额外需向积善寺质举三百金的买卖。这薛骞是何人物,杜兄可知晓?” “染之也见过,是聆音阁的掌柜,薛掌柜。” “什么?这让染之倒是真没想到。”这着实在林尽染的意料之外,此时便联想起了王平所说的韦俨与薛骞一同去了后院这事,林尽染低头自言自语道,“若是聆音阁的掌柜,那与御史大夫相识是再正常不过,俩人同去了后院必是说了些什么。聆音阁能成为长安城仅次于平康坊的安乐居的第二大青楼,中间会不会有御史大夫韦俨的影响?梅园、揽月楼、御史大夫、薛骞、还有那个眼下正在陛下手中的王翮,差点忘了还有个元瑶姑娘。这些人和物间联系恐怕应该只有在揽月楼里才能寻到答案。” “恐怕得辛苦杜兄了,帮染之查找一些线索。不过染之担心杜兄因此会有些危险。”林尽染将心中所想便告诉了杜子腾。 杜子腾脸色也有些凝重,不禁站起身来回踱步,沉默了半晌便问道,“兹事体大,若是真寻到些证据,怕是杜某也无法将御史大人绳之以法。线索杜某倒是可以帮染之寻来,但是···” “杜兄放心,若是此事真要到御前对峙分说,那便由染之一人即可。染之亦会再去调派些个人手,暗中保护杜兄及家人安危,你且宽心。” 杜子腾此时才稍稍舒了口气,这可是跟当朝太师之子,御史大夫作对的事,若是成了便罢了,不成莫说官没得做,恐怕性命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染之知晓杜某的难处便好。这几日,杜某便会遣人前去积善寺和七录斋,寻个借口调查账目。至于揽月楼,杜某只能说,既然那薛骞能认出杜某,想必长安城中其他的官员及家眷也应当是能认出的,那便说不好,这些官员及子侄是否也被安排到了揽月楼哪位姑娘的闺阁之中。” “杜兄所言,正是染之所想。”林尽染眼前豁然开朗,“故而聆音阁能成为长安城的第二大青楼,怕也不会是一人之功。”林尽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问道,“杜兄可否与聆音阁有牵扯?非染之不信任杜兄,就怕揽月楼揪着什么话柄大做文章,暗箭伤人,杜兄到时反惹了一身骚。” 杜子腾笑着摇了摇头,毫不退缩道,“杜某去揽月楼也不过是饮酒听曲,对清雪姑娘也是敬而远之,故而不会有什么话柄落人手中。若是要以此凭空捏造,中伤杜某,那便是他们心中有鬼,倘若杜某有个万一,只盼那时染之能依着杜某所查之事,将那些长安城中的害虫皆明正典刑。” “杜兄可莫要这么说。”林尽染笑了笑说道,“当今陛下是心明眼亮的明君,定不会冤枉一个忠臣,也不会放过一个奸臣。如此,便真要辛苦杜兄了。” 杜子腾摆了摆手,“不过是些许小事。”见天色已晚,在林府待得时间也够久了,便赶紧拱手拜别道,“天色也不早了,杜某也不多打扰了,染之且静候杜某的消息。” “那杜兄也早些歇息。若有什么难处也尽管遣人来知会染之。” 送了杜子腾出了林府,林尽染也不禁想到,此事若只是御史大夫涉嫌贪腐倒也罢了,楚帝不过是只处理一人,即使太师出面,韦俨依罪论处,就算是判不了绞刑,轻则杖刑,重则流放应该也是逃不了的。但倘若,在揽月楼里的那些官员都涉案其中,那恐怕楚帝就要掂量掂量,此事能不能允许自己查下去,届时此事便又成了个“明园之案”而不了了之。 翌日林尽染便又寻了未来岳丈李代远借了几人暗中保护杜子腾一家。 出乎杜子腾和林尽染的意料,调查过程却是异常顺利,无论是积善寺还是七录斋都给予了相当的配合,账目、底案文书也是交的痛快。杜子腾拿到账本时也是相当震惊,每月明细都是清楚的,那可是每月还二十金,年末时又一次性偿还一百五十金,即一年共计偿还近四百两金。这若要说御史大人没有贪墨,又有谁能信? 也莫说是杜子腾,林尽染拿到账本时又是震惊,却又是疑惑。震惊的自然那四百两金子,但是疑惑的也是,积善寺又怎会如此乖乖地将这个账本交出来,那可是当朝的御史大夫韦俨,其父乃是当朝太师,积善寺哪怕是仗着寺庙信徒众多,也能如此不惧韦府的权势吗?这个账本的真假这时反倒是让林尽染给他打上了问号。 “杜兄,你认为染之该不该拿着这个账本去找陛下?”林尽染此时仍在书房与杜子腾商议着。 杜子腾此时心中也没有底,也有些犹豫地说道,“此事杜某也觉着此事过于顺利。若是些民间小案,两三日便能查出个结果也是可能的,但这案···杜某深知调查此类案件,即使花上数月查到些蛛丝马迹,也已实属不易。仅仅两日就拿到了这关键的账本,杜某至今也难以置信,就好似···。” “似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给我们的是吗?”林尽染接着杜子腾的话说道。 “正是。”杜子腾点了点头,很是认同,“但若是有人刻意让我们查到,那账本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风吹着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书房内的烛灯也照得人影摇曳,林尽染和杜子腾皆沉默良久。 “染之,你听杜某一句劝。”杜子腾思索良久,正色说道,“账本交予陛下,后续你也莫要追查了。若这账本是真的,御史大夫都涉案其中,想必长安城中其他官员也逃不了,说不准还有其他的账本。即使染之你的未来岳丈是上柱国,杜某也觉得你和李家也担不了如此后果。还是交由陛下裁决吧,而且越早交给陛下,你也才越是安全。” “那便依了杜兄的。” 第21章 科举 “宣御史大夫韦俨觐见。” 韦俨已是大衍之年,两鬓已经斑白,面有皱纹,毕竟是书香世家,此刻却有些直面龙怒的胆色和傲气。韦俨早已在踏进文英殿前,便整了衣冠,正了束带,从容地跪拜施礼,朗声呼道:“臣,韦俨,叩见陛下。” 楚帝坐于高位,面无表情,宛若一尊冷漠的雕像,眼神深邃而难以琢磨。楚帝盯着韦俨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可未等楚帝降谕平身,韦俨也未有丝毫的动弹,仍旧是恭敬地跪拜着。 楚帝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韦俨,起来回话吧。你可知我为何要召你进宫?” “谢陛下!”韦俨朗声呼道,又起身拱手行礼回道,“臣,大概知道。” “大概知道?”楚帝冷哼了一声,将龙案上的账本直接丢到韦俨面前,“你且先看看!这你认不认!” 韦俨低头一看账本上写着‘聆音阁’三个字便知,贪腐之事应已泄露,不过却未知事态已至何地步,便回道,“臣,认下了。” “不多看看?朕可不想给韦卿你乱扣帽子!” “陛下明鉴,臣认罪。”韦俨只这一句,却也不说认什么罪,就等着楚帝将韦俨的罪名一一列出。 “朕赐你韦俨御史大夫之职,一是念你身为是老太师之子,定能效仿令尊,秉持清廉之美德;二是朕得老太师授业之恩,深知老太师公正无私,朕亦是希望你能替朕监察百官,才让你执掌了这纠察弹劾的大权。” 说罢楚帝面露痛心疾首之态,怒骂道,“可你呢?竟敢贪赃枉法!你是真觉着朕不敢杀了你是吗?” 殿下的侍从太监们早已被吓得跪拜着,不敢抬头看。 “臣不敢!”韦俨却是依旧站着,拱手行了一礼。 一旁的孙莲英在一旁听着直发慌,赶紧给楚帝抚着后背,给他顺气,在一旁赶紧劝道,“陛下,可莫要伤了龙体。打几板子略施小惩便是了,毕竟是老太师之子。” 楚帝抓着手边的茶盏便往韦俨身侧一扔,摔了个粉碎,怒骂道,“略施小惩?韦俨,你莫不是觉着朕真的不敢动你吧?你且看看这账本,你看看朕敢不敢杀你!” “罪臣不用看,一应罪责,臣都接下了。” “你接下了?”楚帝倏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健步走到韦俨面前,孙莲英赶紧识相地跟在楚帝一旁,拾起地上的账本,双手捧着站在一旁,楚帝随手翻了几页,便拿到韦俨面前晃了晃,“你且看清楚,这些便是你一人就能承受的住?你告诉朕,你拿什么接下?” 韦俨在楚帝翻阅时,随意瞟了几眼,心中便已经大致有数,聆音阁的账本已落入了楚帝之手,今日便是要先处置这个御史大夫。但是账本上涉及的官员实在众多,楚帝若是要杀鸡儆猴,那韦俨便是那只最适合的鸡。 韦俨深知,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倒不如把嘴巴闭的严一些,韦家兴许还能凭着老太师的面子,能有条活路。 “罪臣韦俨,听凭陛下处置!”韦俨跪地一拜,呼道,“韦俨贪墨,家父与犬子皆不知情。望陛下明察!” “好!好的很呐!”楚帝的脸色愈发阴沉,“将韦俨押入大理寺,严加看守,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探望!哪怕是老太师也不能。” “谢陛下!”韦俨再行跪拜礼,被拖出文英殿时还高呼道,“陛下仁慈!” 楚帝有些气的咬牙切齿,暗道,这韦俨是激着朕赶紧杀了他呀! 的确,楚帝只是将韦俨押入大理寺严加看守,不许人探望,未曾下旨命大理寺调查,也未曾说透是什么罪名。贪墨?御史大夫贪墨还得分是否是强乞取受财,亦或是否是妄作纠劾,又或是应纠劾却包庇等等情况,罪名不同,自然诸如杖刑、流放、绞刑等刑罚处置也不同。 楚帝面露不忍之色,而他手中拿的并非是林尽染交上来的积善寺的账本,而是聆音阁的东家王翮手中的账本。楚帝缓缓坐上了龙椅,手中的账本置于桌案之上,用积善寺的账本盖在上面,有些心力交瘁的说道,“莲英,让他们都下去吧。” 孙莲英在一旁做了做手势,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 闭眼歇了片刻,楚帝说道,“出来吧。还躲在那角落作甚。” “陛下若是没说让草民出来,草民便不敢出来。”林尽染从文英殿里屋中走了出来,对着楚帝便是拱手行了一礼。 楚帝闭着眼,左手轻揉着太阳穴,淡淡说道,“听得够多了,染之可有想说的?这账本可是你交给朕的。” “陛下,韦俨身为御史大夫,若是贪墨了,那定然还有其他的官吏也贪墨了,无非是多与少的问题便是了。陛下为难的不过是如何处置他们。” 见林尽染此时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楚帝睁开了双眼,吐了一口浊气,便问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林尽染此时跪拜行礼,高呼道,“陛下!草民不敢说。” “你倒是有趣,还想吊朕的胃口?”楚帝冷哼一句,“说吧,朕也想听听你想说些什么!” “草民不敢揣测圣意!”林尽染直起身,拱手说道,“但草民有一想法,若是陛下允可,草民欲求陛下一道旨意!” “你且先说来听听,你要朕答应你什么?”楚帝侧身一倒,找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靠在龙椅的扶手上。 “草民想请陛下保上柱国一家世代荣耀。” “就为此事?” 楚帝朗声大笑,戏谑道,“染之,你怕是不知李老将军与先皇,与朕是什么交情?仅凭李老将军镇守北境三十余年这一条,其子嗣后代就可凭此荫封,富贵一世。你说的这一条,怕是得李老将军有不臣之心,朕才可能会动李家。染之是李老将军的女婿,莫不是知晓些什么内情?” “李叔对陛下,对楚国的忠诚自然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但草民想为李家求的便是世代平安。若是后世真出了个什么不臣之心的贼子,也望陛下体恤李家世代忠良的情分上,给李家留一条血脉。” 楚帝收敛了笑意,正色说道,“既如此,朕便下一道诏书,朕及后世子孙,定能保李家世代荣耀,富贵平安。若真犯了诛九族的重罪,也定会给李家留一条血脉。染之可满意了?你让朕许了这么大的诺,若是没给朕一个满意的说法,朕可不会赐你这道诏书。” “谢陛下。”林尽染再次一拜,“草民想跟陛下提的一想法,便是科举!” “科举?”楚帝疑惑的一问,“你先起来吧,跟朕说说,这科举是何意?” 林尽染起身后,缓缓解释道,“科举,是草民认为较为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是以落笔成文的形式,考验学子的诗赋杂文、策论,从万千学子中招揽翘楚,做天子门生。此举既能让陛下树立问政于民、问需于民、问计于民的宏伟形象,能让民间才子不致明珠蒙尘,还能让世家大族···” “染之!”楚帝及时打断了林尽染的话,厉声道,“世族之事,并非你能妄议的。你且再说说,关于你说的科举,你有什么具体的举措。” 林尽染便将唐宋时期科举制的具体流程、科考内容及形式大致说了一遍,当中楚帝也有些不理解的便与林尽染做了一番探讨,不知不觉竟也是两三个时辰过去了。 “今日所议之事还万不能泄露出去,你可明白?” 楚帝自知林尽染提出的科举制度会有多大的影响,那可是对现有官制的冲击,更是对世家大族的冲击。此时楚帝也明白了林尽染为什么要这道旨意,科举制对世家大族的削弱是必然的,而削弱了世族之后呢?那帝王便会对这些世族逐一清算,林尽染不过是担心日后会把李家也给带进去罢了。 “那陛下可能应允染之所求之事?”林尽染腆着脸问道,毕竟是聊了两三个时辰的,也不能白花了这时间。 “允了!”楚帝很是爽快的应了下来,又转而戏说道,“听闻突厥使团去了揽月楼?欲赎了那揽月楼的头牌赠予染之,你不会被美色所惑,忘了朕交代你的罢?” 林尽染满脸苦涩,拱手说道,“陛下莫要打趣染之。突厥使团使这些伎俩还不至于能迷惑染之。何况元瑶姑娘这不也没赎走嘛。” “听染之这意思,倒是还有些可惜?你可不日就要迎娶上柱国之女的。” “不可惜!不可惜!”林尽染连连道了不是,又紧着询问道,“既无他事,那草民便先告退了?” “既来了,便留下用个晚膳吧。”楚帝看着时辰也已近申时,“回了林府也不过是一个人。” 林尽染一听有些尴尬,还未成婚,又是独居林府,府里的下人又不能陪自己吃饭的,可不是只有一个人嘛,有些时候都懒得在空荡荡的堂中吃饭了,就让刘管家将饭菜送到书房对付一口便算了事。 “怕是不合适吧?”不过林尽染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可比不得是在其他地方,这可是皇宫,但凡出了点差池,难保脑袋就搬了家。 楚帝淡淡一笑,“就当是听旨了。” 第22章 怀柔政策 回府的途中,林尽染便在思考今日文英殿上楚帝与韦俨所谈,有些奇怪,但又有些说不上来。若是拿到众臣面前说起,三四百金确实算是大事,也可以说是贪腐的大案,倘若是今日在文英殿这般只有君臣二人之间交谈,几百金也不过如此。 但林尽染哪里能想到,呈于楚帝的账本还在龙案上,楚帝丢给韦俨的却是王翮手中的账本,至于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已是酉时,长安城中正是热闹的时候。 林尽染也不过是才刚刚踏进府门,刘管家便匆匆迎道,“公子,这突厥人来了,在正厅里已候了一个时辰。” 林尽染听闻轻轻一笑,未曾想这突厥人只一日便来登府,想必也是来探听自己想提些什么条件,“未曾怠慢吧?” “茶水点心都送过去了。老奴已与他们说过,公子不知何时回府,让他们莫要再等。但是他们执意要留下来,老奴便随他们去了。”刘管家恭敬的说道。 林尽染轻轻点头,便沿着曲廊去了正厅。 这正厅里的突厥人,听着些来了人的动静,便未再闲聊,猜测应是林尽染回来了,于是起身以候。 才刚踏进正厅,林尽染便看到哥舒思力、呼鲁努尔及译语人正站着,倒是未见黎邡与王平,应是被这几个突厥人留在了鸿胪寺,未让他们跟来。 “几位,久等了。”林尽染却也不能失了礼仪,拱手行了一礼,“莫要拘束,坐下说话吧。” 译语人率先替哥舒思力说道,“兄弟客气了,看来兄弟是颇受楚国皇帝重视,我们在林府等了一个时辰才把兄弟等回来。” 林尽染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几个突厥人正在阴阳怪气说自己回来的晚,让他们好等。于是便做了个请的动作,待几个突厥人坐定后,略有些抱歉的说道,“勿怪勿怪。染之大婚之日将近,俗事缠身,这才怠慢了几位。不知几位找林某有何事?” 译语人说道,“我家大人也听说了兄弟要成婚的大喜事,拿来了一些礼物作为贺礼,希望兄弟你能收下。” “贺礼?”林尽染进来的时候还没注意,此时说起贺礼倒是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木箱。 只见译语人适时地将小木箱打开,里面躺着一些金饼,还有些珠宝玉器。 “我家大人说,必须得让兄弟看到我们的诚意。这里是五百金,以及一些珍珠玉器。我家大人原本想将揽月楼的元瑶姑娘赎走送予兄弟,但是有人合伙与我们竞价,我家大人也是有心无力,庆幸元瑶姑娘也不愿跟他们走。我家大人听闻兄弟与元瑶姑娘熟识,由兄弟亲自拿着赎金去赎走元瑶姑娘,又或者是兄弟你自己留下再做处置都行,这就当做是我们献给兄弟的贺礼了。”译语人也是不容易,堪堪才将这么长的一段说完。 林尽染却是没有接话,接过刘管家刚刚递上来的茶,细细品了一口,才道了一句,“若是贺礼,那林某便收下了。几位还有何事?”说着便示意刘管家可以将小木箱合上,放到一旁去了。 见林尽染将木箱中的金玉珠宝收下了,哥舒思力这时让译语人追着说道,“既然兄弟收下了我们的贺礼,我们便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带王子回去。” “几位,若是用这么重的贺礼就为了问一句什么时候能把王子带回去,林某这贺礼收的可有点不踏实啊?”说着林尽染有些奸诈的笑道,“既如此,几位问到了,染之也可以透露给各位。”林尽染手指比了个‘1’。 “一个月?”译语人问道,见林尽染摇了摇头,又紧跟着问了一句,“一年?”林尽染又摇了摇头,“兄弟,你先告诉我多久吧,我可以翻译给我家大人知道。” “一直!”林尽染笑着说道,“不过,这最后也得看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觉得王子玩累了,便会答应让他回去。不过这个时间,染之可说不好,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又或许是一旬?” 哥舒思力听到译语人的翻译,当即便拍案而起,直接指着林尽染的鼻子怒骂,译语人有些尴尬的说道,“兄弟,你这样不好。我家大人已经送了你贺礼,表示了诚意,你应该劝说你们的皇帝放我们的王子回去。” 林尽染挑了挑眉,邀着哥舒思力赶紧坐下,接着说道,“几位送染之的贺礼,若是想让染之说些好话,那染之是可以收下,但倘若是让染之就此未得陛下授意便放王子回去,金玉珠宝染之可分毫未取,你们尽可以再带回去,我们公事公办即可。” 哥舒思力听来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装出讨好的样子,说道,“当然只是送给兄弟的贺礼,也是希望兄弟能顺带帮我们说些好话,只是此时我们并不知道楚国皇帝是什么意思,需要我们做些什么,还请兄弟能告诉我们。” 林尽染这时候便要直言他的条件,缓缓说道,“染之这边提出几个条件,几位且先听听,若是无法决断,也可以与你们的突厥可汗商议一番。” “兄弟,你说。” “这第一条,便是突厥与我楚国自今日起,十年内偃武休兵,互不相犯。” 译语人翻译给了哥舒思力和呼鲁努尔,二人互相沟通了一番,林尽染暗叹有些可惜,若是王平和黎邡有一人在此就好,还能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得了哥舒思力的意,译语人便开口说道,“休战自然是最好的,我们目前就是与楚国处在休战期。至于十年,敢问兄弟能保证这十年里就不会进犯突厥吗?” 林尽染笑了笑,淡淡的说道,“我说的互不相犯,也包括你突厥方也不能放任游牧子民侵犯我楚国边境小镇,当然我楚国亦是如此。” “这我们没有办法约束我们的子民。所以这一条我们不能保证做到。” “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口耳相传此事也好,还是说你们的可汗愿意发布诏令也好,只要互不侵犯,我们两方都有十年的太平。”林尽染还是略微有些强势的说道。 哥舒思力沉默良久,让译语人译道,“这一条我们不敢保证,我需要与我们的可汗确认这条能否确实能实施下去。兄弟,你且说下一个条件吧。”哥舒思力也是考量,毕竟目前楚国还是占了上风,有李代远这位老将军在,这期间根本侵犯不了楚国。这十年的太平,也是给突厥人自己缓了一口气,这个条件自己会去想方设法也要让都毕可汗同意。 林尽染笑了笑,“这第二条也不算难,突厥最有名的便是良驹,我楚国愿以十贯一匹的价格购之,且你方每年需卖于我楚国不少于千匹之数,若有马驹不合格,你方还得再选良马送来。” “不能!”哥舒思力高声说道,这句倒是气愤的用楚国官话说出来的,倒是出乎林尽染的意料,事实证明,逼急了,还是能会的嘛。 译语人替哥舒思力说道,“兄弟这个条件我们无法答应。首先马匹价格太低,我们的中等马驹在楚国若是出售,也能卖到十八贯。若是要良马上等马,最少也要二十五贯。你用十贯就想买走,那是绝不可能的。况且,千匹数量太多,若是要休战十年,我们不是要少万匹良驹,这是绝无可能的。” “莫急。”林尽染听着哥舒思力已经是急了,稍顿了顿,缓了缓语速说道,“染之原本是打算是让你方每年送千匹良驹来,可没打算出银子买。若要是李老将军的话,恐怕就是每年率军去抢这千匹良驹,那才是真正的不划算。两位仔细想想,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买卖了,我这可是也拿了千金出来,来换的马驹。” 哥舒思力与呼鲁努尔闻言便沉默了,这一条貌似有些屈辱,但是起码能有金子回口袋,少是少了些,但也好过是白白给出去,不过还是得要再砍砍价。 “兄弟,你说说你的第三个条件吧。” “这第三个条件嘛,对你们就是大好处了。” “好处?”哥舒思力等人可不会如此觉得,林尽染说的那些条件,说难也不难,但却委实有些恶心。偏偏是那种感觉是为了双方好,但是自己又有些吃亏的感觉。 “当然是好处。”林尽染又呷了口茶,又重新端正了一下,腰身挺直,从容的说道,“这第三条便是在楚国边境固北镇设一座贸易坊,你方可让子民来此贩卖牛马羊等牲畜亦或者是其他可交易的货物,也可让子民来购买我楚国境内之物,如衣物、被褥、美酒、粮食等等,双方子民皆可在此自由贸易。如此,你方子民便不会因过冬少衣缺食便来抢掠我楚国百姓的物资,这样看来,你方是不是得了大好处了?” 哥舒思力乍一听,这也没什么太大问题,貌似确实是为了突厥着想,才成了这么一个贸易坊,但总觉得哪里有些问题,便让译语人开口问道,“兄弟这么做的目的,我没有明白,这貌似对你们来说好处也只有跟我们这边多做了些买卖。” 林尽染淡淡一笑,“这么做自然都是为了我们双方考虑,若是固北镇这样一个贸易坊做成了,你方是否也在自己的领土开设同样的贸易坊,供两国百姓自由贸易往来。为示公平,将来两座贸易坊内,楚国与你方皆不派兵驻扎,让两国百姓在此安居乐业。” 哥舒思力这么一听,两方之间有来有回,楚国先表明了自己的诚意,自己这方理应也要表达一下诚意才对,这应该就是楚国说的礼尚往来的意思。 这便是林尽染想出的怀柔手段,这也不仅仅是为了间接弱化了突厥的战力,同时也是为了实现李时安的愿景,留下李代远在京中安度晚年。十年之后即使真有战事,届时不用李代远挂旗,次子李荣基便能将弱化了的突厥给消灭了。 哥舒思力一行与林尽染又聊了一会儿,便以此事需尽快与突厥可汗商议为由便离开了。 第23章 纳征之礼 是日,已是三月初十,谷雨,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诸事皆宜。楚帝遣孙莲英亲自给林尽染寻了长安城中有名的媒婆江氏,定于今日前往大将军府纳征。 艳阳高照,徐徐春风拂面,轻柔不燥,是个好日子。 “林公子,礼帖、聘礼,老妇皆已清点完了,并无差池,时辰也差不多了,是否要启程了?”江氏恭敬地向林尽染行了一礼,从容地说道。 毕竟是陛下赐的礼,昨日才送到林府中,又是孙公公亲自押来的,真可谓恩泽似海。 “辛苦媒婆了!”林尽染回了一礼,便进了纳征队伍。 林尽染一个翻身,便骑上了枣红色的骏马,朗声喊道,“启程!”双手拉着缰绳,骏马缓缓前行。 “启程!”刘管家亦是兴奋的高呼道,纳征队伍随即缓缓动身。 今日乃是林尽染前往上柱国大将军府纳征之日,府门前的阵仗之大,早已传遍了长安城,城中百姓纷纷沿路观礼,甚是热闹。 乐师一路弹奏,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动地,紧随其后的是抬着聘礼的林府仆人。依礼制,聘礼不得用马车押运,只能置于红漆木礼盘中,由仆人肩挑手抬,方显得男方家对女方家的尊重。 林尽染携纳征队伍,由光德坊西门而出,途径西市,再一路东行后由崇仁坊的西门而入,方至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的门丁一见林尽染这支队伍便早早地进府通报李代远,林尽染队伍刚至府门口,李代远便牵着李祖应和赵伯在门口候着了。 长安城中的百姓也难得见此盛况,一路跟着林尽染的队伍至大将军府门前驻足围观。 林尽染翻身下马,忙上去给李老将军见礼,“李叔,今日染之来送聘礼了。”说着又恭敬地将礼单双手呈给李代远。 “好!哈哈哈~”李代远朗声大笑,随即将礼帖递给了赵伯,又说道,“今日起,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来祖应,以后便要称他为姑父!”李代远稍微大手稍微拉了拉一旁的小孩儿,想必这孩子便是时安二哥的子嗣。 这段时间,虽不能与李时安相见,林尽染倒是想了个法子,与李时安写了书信,遣人送去,倒也钻了个空子,旁人也说不了什么,李时安前几日写来的书信中便提到二嫂嫂许倬云与侄儿李祖应已至长安,便是为了赶上林尽染与李时安的婚事。莫说是二嫂嫂母子,连博陵郡的恩师崔大家应父亲之邀,在迎亲前便能抵达长安城。这些于李时安来说,皆是大大的好事,连信都多写了几页,不过可惜二哥未有回京的消息。 “姑父!”小娃儿李祖应甜甜的叫了一声,行了一礼,虽显得稚嫩些,但毕竟是将门后裔,礼数是很到位的。 林尽染高兴的应了下来,宠溺地摸了摸小祖应的脑袋。 李代远在一旁也看的欢喜,对着赵伯说道,“那就开始吧。” 赵伯拱手称是,便展开了手中的礼书。这礼书便是聘礼的礼物单子,以及誊写了仪式程序,是用红纸将其摺了十二折,上面写着“端肃”二字。 “赵伯,且等下。”林尽染连忙制止,又对着李代远行了一礼说道,“李叔,可否支两个高架?染之聘礼中有几幅字画,趁此可与城中百姓共赏。” “依了染之所言。”李代远随即给一旁的家仆使了眼色,便继续说道,“信忠继续吧。” 赵伯照着礼书,朗声呼道:“两姓聊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林府有子,年已成立,愿结李家高媛,谨托媒人江氏,敢以礼请。特以黄金千两、金花簪两对、金镯成双、金耳环两对、德禽四翼、家凫四掌、喜烛双辉···” 赵伯每念一样物品,便有家仆或捧或抬的献上,再送进府中。 “字画四副。六礼下聘,文定厥祥。赤绳系定,良缘缔结。”赵伯念完便将礼书合上递给了李代远。 李代远命人支起的高架已置于府门前,林尽染遣人四幅字画缓缓展开,悬于高架之上。这第一幅是林尽染誊写的《洛神赋》片段,毕竟未曾亲手写下来交给李时安,心中有些遗憾,好在最近一直在练字,便将其亲手写下来,置于聘礼之中,聊表诚意。第二幅便是《清平调》,而这第三幅缓缓展开,写着: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时围观的百姓早已鸦雀无声,都不禁的被眼前展开的几幅字画给摄了心神一般,第四幅写着: 无题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此诗实际上是唐代孟郊的《登科后》,改了名字,但是诗句本身的内涵含义也是要根据当时诗人的处境来做译文的,所以用在这里我自认为没有问题。) 这第四幅想比前几幅意境上倒是没有那么出众,不过已经很能表明林尽染此刻的心情,能娶了上柱国的女儿,这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只欣赏前两幅字,众人都不禁夸赞林尽染的才学,以及好奇上柱国之女那诗中天仙般的容貌。第三首诗又不禁感叹林尽染与李时安之间诚挚的爱情,毕竟人人都知道林尽染曾在大将军府住了月余,与李时安有情也是合乎情理的。这第四首一出不免是有些凡尔赛了,意思便是我林尽染娶了李时安这样的美人,春风得意,诸位可羡慕着吧,让人都不禁哑然失笑。 “哈哈哈~”李代远见高架上挂着四幅字画,拍了拍林尽染的臂膀,不禁大笑,“染之啊,染之~不过这诗,倒是写的很合老夫的心意呐,哈哈~” 随后李代远便吩咐赵伯,遣人将四幅字画誊写下来,将高架上的字画替下来,悬挂一日,供长安城中的百姓观赏。 “小,小姐。”采苓匆匆的闯进了李时安的闺房,原来是偷偷地将林尽染送进府里的字画调了包,将怀里抱着的四幅字画放在桌子上,在一旁顺着气。 “你啊!”连李时安都忍俊不禁,“我只说想看看罢了,你个妮子胆子也忒大了,竟想着法去调包给我拿来了,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定是要罚你的。”话虽这么说,李时安心中早已是欣喜若狂,仅是听着前院来传信姑爷送来四幅字画,一句句念来自然是不尽兴的,得亏前两首李时安都是知道的,不然光是一首《洛神赋》便能让传话的丫鬟跑断了腿。 “小姐不要?那采苓送回去好了。”采苓说着就要将桌上的四幅字画拿走。 “你这妮子,讨打!”边说着,李时安还边红着抓着采苓要拿字画的手不松开。 “采苓,你可莫要拿你家小姐打趣了。”李时安一旁还坐着一花信年纪左右的女子,样貌虽不如李时安出众,但却也是婉约柔美,姿容秀雅,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二嫂嫂也想看看,这妹婿写了什么诗词,竟将我们时安的芳心掳了去。” “二嫂嫂~”李时安脸是更加红艳了,对着许倬云撒娇道。 许倬云回了大将军府后自然也是听府里的人说起过这位妹婿的,甚至从采苓口中还知道了妹婿为时安写了两首诗,更是缠着李时安将《洛神赋》与《清平调》拿出来给自己欣赏一番。许倬云毕竟也是淮阳世家的小姐,诗词歌赋也算是精通,未曾想这妹婿的才学竟有如此境界。 “时安,有这首诗,你还担心那揽月楼的元瑶姑娘作甚。”许倬云与李时安看着眼前的《鹊桥仙》,不禁感叹道,“妹婿看来,对时安是真真喜欢的紧呐,这门亲事,你二嫂是举四肢赞成的。” “二嫂嫂可莫要胡说。”李时安见二嫂许倬云又忍不住来调笑自己,又补了一句,“这门亲事本身就定了,二嫂嫂不同意怕也来不及了。” “你这小妮子,还未出阁呢,这胳膊肘已经伸出去了。”许倬云一听这话,还不得再戏谑一番,但是又忍不住有些伤感,“只是往后,便只有我和祖应了。” 似是感受到许倬云话中的落寞,李时安也有些难受,忍不住劝慰道,“好在都在长安城里,光德坊与崇仁坊也不远,今后时安让染之时常回来看看二嫂嫂和小侄儿便是了。” “也不知你二哥能不能回来。这可是时安你的终身大事,一辈子可就一次。”许倬云说的正是李荣元,自三年前回来给祖应庆生后,中间也便只回过一次家,许倬云也是想念这个夫君啊,祖应都还没叫过他一声爹。 “哎~”李时安听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劝慰二嫂,“还未出正月时,时安便与二哥写信了,也不知二哥收到没。至今也还没给时安回过信呢。” 许倬云听闻更是落寞,轻声说道,“你二哥说了,突厥使团进了长安,北境那边突厥驻兵更多了,担心有什么万一,便更不能松懈,恐你二哥是回不来了。” 说着许倬云整理了一下心情,换上笑脸,乐呵地说道,“今日是时安的好日子,我们且不说这些伤心的话。这不还有一幅嘛,快打开瞧瞧。” 俩女一看这写着无题的诗词,不禁失笑,李时安不禁嗔道,“真是作怪。” “我瞧这妹婿也没说错。”许倬云浅浅一笑,“若我娶了时安这等女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二嫂嫂莫要再取笑时安了。” 再说回前院,李代远已将林尽染送来的聘礼置于家祠中,供奉于神佛与祖先前,烧金告知先人其幺女李时安已成下定之礼,已是差人去请李时安去家祠中祭拜,便可再行答礼之仪。 李代远此时便悠哉地与林尽染在正厅中下着象棋,此事也已算是告一段落,毕竟林尽染无父无母,有很多礼仪就便省了,迎亲之日再一并行便是。 “听闻韦俨被押入大理寺,这其中可有你的手笔。”李代远倒是直言不讳。 林尽染沉思了片刻,“染之是交了册账本给陛下,原意不过是想借韦大人贪墨之事,向陛下提出科举之事,为天下有才之士搏个前程。” “这件事,陛下与老夫说了。”李代远倒也是平静,“陛下赏了李家一道圣旨,孙莲英没有宣读,老夫便知道这道旨意并不寻常,如此才进宫问了陛下,这才猜到你小子的意思。” 李代远刚得知此事时五味杂陈,不过也有些担忧道,“李家以后有染之护着,老夫也确实放心了。不过推行此举阻力也不小,你可有打算了?” 科举制,损伤的是世族大家的利益,自然是阻力重重,李代远的担忧也并无道理。 “李叔且宽心。染之···” “叫岳丈!”李代远有些不悦地说道,“都这会儿了,便不用客套了。已下了聘礼,此事已定。” “岳丈!”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又笑呵呵地说道,“此事对陛下而言,却是好事,既能稳定陛下的大权,削弱世家的力量,还能给楚国的平民一个跃升的机会。此次韦大人之事便是一个契机,不算好,但也足够动摇陛下趁此削弱世族的心思。染之只是担心此事会影响到岳丈一族,便让陛下赐下这一道圣旨。既然此事有陛下做主,那便静观其变吧。” “你可知博陵郡崔家?”李代远吃了一只马,把棋子放到一旁,淡淡的说道。 “岳丈是想说崔大家?” 李代远点了点头,缓缓道,“秉志是老夫多年的好友,对时安也有授业之恩,此次你与时安大婚,老夫便请他至长安小住一月,届时老夫再与他一同离京。而你将秉志劝服了,事便成了一半!” “这崔大家当真有这本事?”林尽染有些不可置信。 李代远有些白丝的双眉微微一动,片刻后方才答道,“朝堂中有一个人你劝服了他,在京的世族便不敢多言,那便是韦邈韦太师。不过你呈给陛下的账本致使韦俨进了大理寺,这一半姑且让陛下去替你想法子。另一半便是这博陵崔秉志,楚国各地世家子弟半数多都曾拜过秉志或是其同族兄弟为师。若能得他支持,其余世家便不用你多操心了。不过秉志脾气古怪,老夫有时也捉摸不透。” 林尽染眉间有些忧色,但又很快沉了下去,“此事便也只能随机应变。” 李代远定定地看了林尽染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也罢。若是有难处,老夫坐陪,想来秉志应当也不会难为你。” “岳丈宽心,若是岳丈坐陪,倒是让崔大家难做了。”林尽染抽了车,淡淡一笑,“将军,岳丈可输了。” 李代远看了看棋盘,确实已成败局,心中想着事,倒也没想着去使点小手段赢棋了,于是扶案而起,林尽染立马起身扶住李代远,却被李代远示意不用,于是有些落寞地说道,“后头的事,老夫也帮不上你什么,还得难为你为李家考虑。” “岳丈莫要这么说。”林尽染赶紧劝慰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时安···” “姑爷!”正说话间,赵伯健步走来,拱手行礼说道,“姑爷,御史大夫之子韦晟韦公子求见。” 第24章 韦俨之死 林尽染眉头一蹙,暗暗猜想应当也是为了他爹韦俨之事而来,若是寻常日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纳征这种大喜之日,莫不是他要来故意捣乱? “染之若是不愿见他,信忠便将他劝走吧,本就是大喜之日,勿要被这些闲杂人等坏了心情。”李代远见林尽染皱着眉头,以为他不愿意见韦晟,便对赵伯吩咐道。 林尽染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也无妨,赵伯便将他带进来吧。他不过是来要个说法,想必也不会做出些什么过分的事。” 李代远闻言,便挥了挥手示意赵伯去将韦晟给带进来吧。 韦晟也是头一回进大将军府,府门前还想着进来如何嚣张,如何将这林尽染痛骂一番,说辞都已经想好了,准备进门就开骂。但未曾想到,今日虽说是纳征的喜日,将军府中的下人也都洋溢着喜悦之色,但府中原本庄重肃穆的氛围却还是压得自己有些骂不出话来。 跟着赵伯进了正厅,韦晟见着一脸严肃的李代远,慌忙的拱手作揖道,“韦,韦晟拜见大将军。” 连话都说的有些磕巴,低着头都未曾敢看李代远一眼。 只见李代远冷哼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你二人且聊着吧,老夫去看看答礼准备的如何了。” 说完李代远便拂袖而去,看起来也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御史大夫之子。 韦晟头上微微冒着些许冷汗,仅是站在李代远面前,便已经是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了,这个林尽染可真有些本事,能娶走这种猛虎的女儿,你是当真不怕吗? 林尽染见韦晟一直拱手拜着,到现在还未曾敢抬头,便问道,“韦公子,你要一直拜到何时?我岳丈已经去后院了。” “啊?”韦晟正想着呢,便被林尽染开口打断了思绪,但仍还有些惶惶不安的说道,“李老将军真走了?”但手中还一直拱手拜着呢,头也不敢抬一下。 “真走了!” 这会儿韦晟偷摸抬头看了一眼,发觉眼前就只剩下林尽染时,才堪堪站直了身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但这显得有些怂,便找了个借口道,“对于李老将军,我们小辈都是要恭敬些的。” “你有何事?” “你···我自然是有事的。”韦晟原本见了李代远走了,便向气焰嚣张的怒骂林尽染,但又想到这是在大将军府,于是还是把脾气收敛,好声说道,“我爹被押入大理寺了,也已有些时日了。陛下又不准人探望,又不说我爹究竟犯了何罪,既是你将我爹告上御前,我自然只能来问你了。” “原来是这事。”林尽染假装恍然大悟的说道,“我将韦大人告上御前不假,我交给陛下一册账本也不假,可陛下未曾下旨,遣人审理你爹的案子。那此事你不得去寻陛下问个清楚才对吗,找我作甚?” “你!”韦晟有些怒意,但为了自己的爹又只能强压不快,说道,“那定然是陛下在着人调查你所呈的账本是真是假。你且去陛下跟前说,这账本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将它要回去,让陛下放了我爹,我今日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韦晟的话倒是有些威胁的意味,终究还是个大少爷,没受过什么苦,说话都如此天真,林尽染有些玩味地说道,“韦公子这话说的这话倒是轻巧,这可是欺君之罪,我怎么敢犯如此死罪。” “你可要知道,这里是在长安。我祖父乃是当朝太师,陛下也得给我韦家几分薄面。你若是还想在长安城中好好混下去,便照我说的做。” 林尽染不禁一笑,戏谑地问道,“韦公子今年贵庚?” “二十有七,怎么了?这与此事有何干系?”韦晟横了一眼林尽染,有些不屑地说道。 “都快而立之年了,怎说话还是如此孩子气!”林尽染已经忍不住要嘲讽,“若你要比自家长辈,你有个当朝太师的祖父,我又何尝没有一个上柱国的岳丈?陛下要给你韦家面子,就不用给我岳丈面子了?既然你祖父面子大,便让他去找陛下放了你爹便是,又何苦来找我?” “你!”韦晟此时的脸色是红了又黑,竟是被说的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梅园想必也是你瞒着你爹收的礼吧,还得是你爹给你来擦屁···呸,今天是大喜之日,还是你爹给你收拾的烂摊子。”林尽染赶紧呸了一声,毕竟是大喜之日也不能说些脏话,猜测韦俨即使是再如何大意,也不能将受贿这事做的如此显而易见。账本之事虽然调查的顺利,也是说明此事有些显眼了,才能被人随时可以捅出来。 “你怎知道?”韦晟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咕溜溜的转来转去,“你莫要想套我的话。陷害我爹不成,还想要把我也拉下水。” “韦公子,说句不中听的。”林尽染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是聪明点,你爹也不至于为了帮你而去受贿。你爹如何收受贿赂的,我不得而知,但是每月偿还积善寺的金子确实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至于陛下还未处理你爹,那也是给你韦家留着面子呢!” 林尽染有些感慨,明明是个书香门第,祖父高居太师之位,父亲又是御史大夫,偏偏传到这一代,脑子却不够用倒也罢了,还整天被人算计着,招惹些麻烦让人给他擦屁股。 韦晟此时面上是更挂不住了,低声说道,“我是被那薛骞那个畜生骗了,说是送我的宅子,还能不让我爹难做,便诓我签下那质举的文书,说好了一直便是他还债,哪曾想有这么多心眼,最后竟是爹来还的。” 林尽染也听着韦晟在嘀咕,听这意思,韦晟之前都还一直是认为薛骞在还着那个钱,实际薛骞早就将这些东西拿到韦俨面前,逼着他贪腐。若是薛骞仅仅是想借韦俨之手,将聆音阁做大便也就罢了,倘若还想将长安城中的官员都给腐蚀了,那可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 正想着呢,府内下人匆匆来禀,“姑爷,韦家,韦家来人了。是来找韦公子的。” “找我?”韦晟拿手指了指自己,“这会儿找我做什么?” “你先去把人带进来说话吧。”林尽染知晓此时若是韦家派人来找韦晟,若不是叫他回去不让他胡来,那便是可能要出了大事。 “是。” 不过片刻,那韦家的下人匆匆跑来,朝着韦晟拱手一拜,大口喘着气说道,“公···公子,你且快回去吧。老,老爷回家了。” 韦晟一听此言,大喜过望,便斜朝着林尽染得意的一笑,抬了抬下巴,朗声说道,“这便是我韦家的面子。”说罢,便欣喜若狂的赶紧跑回家去。 不过林尽染可不会这么想,若是楚帝如此轻易便放过韦俨,不过就是在殿上斥责几句,罚没些金银便是了,何故拖到今日才放韦俨,这楚帝又是在打些什么主意。 再说韦晟这边,一路跑出大将军府门,便是如同一只猴子一般跳上了自家马车,急匆匆地催着马夫说道,“快快,赶紧回府。” 崇仁坊与崇义坊也不过是间隔了几个坊市,韦晟却是一直兴奋地催着马夫赶紧驾车回家。刚下马车,便听到一阵高呼:“御史韦俨回家咯~” 此时韦府的门口,家中的下人们正在挂着白灯笼,韦晟一见此状,刚下马车便是一个踉跄摔倒靠在车辕上,使劲撑着都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脸上的笑意早就被一脸不可置信所替代。 “御史韦俨回家咯~” 再闻此声,韦晟已听出是自己祖父的声音,赶紧起身晃晃悠悠,连滚带爬的就进了韦府,只见满头白发,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一手执腰,一手举着韦俨的官服,向着幽冥的北方,哑着嗓子,长呼‘御史韦俨回家’。 “祖,祖父!”韦晟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哀声道,“爹,爹殁了?” 太师韦邈韦俨,身子定住了,有些忍不住的颤抖,声音已经哑了,但还是竭力说了句,“殁了。你娘在屋里给你爹殓着,你且先去看看吧。” 韦晟闻言,一路跌跌撞撞的进了正屋,见他娘顾氏正在给韦俨楔齿,且刚刚扶他躺下,顾氏站在一旁大声掩面痛哭,也未曾注意到韦晟已赶回来了。 “爹~”韦晟哭哑着嗓子喊道,“爹啊!”一个大步冲上前便是跪在床边嚎啕大哭,“是晟儿不孝啊~是晟儿害了爹!” 只见顾氏提起裙子便是一脚踹到韦晟身上,指着韦晟便是怒骂道,“平日里便要你少给你爹爹惹祸,你偏不听,这会儿跑到你爹面前哭。也就老爷真是把你宠坏了。” 韦晟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瘫倒在地不肯起身,哭的是撕心裂肺。 韦府的讣告已经通报了林府,林靖澄闻言也是不禁叹了一口气,又将此消息传给了夫人韦氏,韦氏未多说一句便匆匆回了娘家。 此时大将军府内也是才接到消息,林尽染其实并不意外,韦俨的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染之早就知道韦俨会殁了吗?”李代远刚接到讣告时自然也是吃惊的,但见林尽染倒是一脸平静的样子,貌似早已知道此结局一般。 林尽染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染之又不会算命,哪能算得到。不过韦大人的死确实是早晚的事,陛下迟迟不遣人调查韦大人贪腐之事,也应该是在等韦大人主动开口。不过此事牵扯甚广,若是韦大人主动交代了,韦家今后在长安城中的日子怕是难过了。此时选择一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对韦家而言还能留有一条后路。” 李代远也不免有些感慨,从讣告上来看,韦俨是在大理寺的狱中自尽,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和接触,想来也是为了让他能好好想想清楚,却不曾想竟走上了绝路。 “韦俨到死都还想着为韦晟留一条后路,却也不能怪他,毕竟是韦家的独子,若不将全身心思都系于他身上又能如何呢。”李代远虽说久不在长安,但也听闻过韦俨对爱子韦晟的宠溺。常言慈母多败儿,到韦俨这儿倒是‘慈父’了。 “你与时安的婚事将近,且你算起来与韦家也是有点过节,后头吊唁你便不用去了。”李代远淡淡说道,林尽染毕竟是向陛下呈了账本的,李代远也是担心韦家将韦俨的死还要归咎一部分责任到林尽染身上。 林尽染想了片刻便点了点头,深知这段时间自己是不便出现在韦家的面前。 又说韦氏一路催着马夫赶马,不过盏茶便到了韦府,只见自家父亲坐在台阶上,本是苍老的脸庞又添了几道沟壑,韦邈未发一言,见女儿韦氏回来后便指了指后院,韦氏也并未多说一句,匆忙的便往正屋而去。 兄嫂顾氏已是泣不成声,侄儿韦晟已是呆愣的坐在地上,嘴唇都还在微微地颤抖,韦氏几步上前便看到躺着的兄长韦俨,眼中噙着泪水忍住没让其流下来,怒问道,“兄长究竟是怎么殁的!” 见顾氏母子未发一言,韦氏更是高声问道,“说啊,是谁害的兄长!” 韦晟有些回过神,嘶哑着声音说道,“除了林尽染还有谁!若不是他将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账本交给陛下,爹爹又怎么会被关进大理寺!爹爹又怎会不堪受辱自尽!” 韦氏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向韦晟,“啪”的一声,甚是清脆,有些怒其不争的骂道,“你若是争点气,你爹就不会为你操心那么多!” 又是一巴掌,韦晟脸上多了一个大大的手印,此时韦晟再也忍受不了,翻身而已,顾不得拍身上的灰,嘶吼道,“对!都怪我!是我不孝,才害的爹爹殁了。姑姑的儿子,明德又好到哪里去吗?他见不得人的事只比我多!” “你!”韦氏举起手又是想一巴掌打下去,却又顾及到这是兄长的遗子,便将手缓缓放下了,却还是带着些怒气说道,“你既提起明德,姑姑也不得不再说一句,你们两个干的蠢事回头好好跟你祖父还有姑姑我说说,再出了什么岔子,谁都保不住你们两个。” 毕竟是兄长的独苗遗子,倘若是再出什么意外,莫说韦家后继无人,自家父亲气出个好歹来,怕是兄长也不能安安心心的走。 第25章 韦邈之策,自损八百 已是酉时,林靖澄才匆匆赶到韦府,身上早已换了一身素服,下了马车便是直奔府内。但见岳丈韦邈且在堂外的台阶上坐着,林靖澄朝岳丈韦邈拜了拜,再进了正堂,高声恸哭,“惊承讣告,突闻内兄作古,靖澄悲恸万分,国失栋梁,家失柱石呐~” 恸哭了好一会儿,林靖澄俯身在穿着一身孝服的韦晟,还有一身素衣的顾氏面前,安慰道,“嫂嫂尚望节哀顺变,毕竟还有这么一大摊子的事儿需要嫂嫂操持呢,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寻阿英,她若处理不了便回来寻我。” 韦氏穿着一身素服,在一旁也是劝慰着嫂嫂顾氏,“老爷说的极是,林韦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如此便多谢妹弟与妹妹了。”顾氏抹了抹眼泪,看了看灵堂上韦俨的牌位,又忍不住失声痛哭。 “晟儿以后也需多懂事些,家里以后可得靠你撑起来了。”林靖澄又向韦晟说了一番,希望其以后能安分些,韦晟也只能应下。 林靖澄回头见岳丈还坐在台阶上,不禁低声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韦邈身边,欲将其扶起,“岳丈大人,地上凉,您老身子怎能禁得住啊。可莫要再坐在地上了,这晟儿以后可还得常常聆听您的教导呢。” 韦邈便顺着起了身,回头看了一眼韦俨的牌位,眼神都有些涣散,声音都有些干哑,沉着声说道,“韦俨毕竟是老朽的儿子,他被押入大理寺一事,已是人尽皆知。听说是上柱国的新婿呈给陛下一册账簿?” 林靖澄都未曾想到,岳丈竟然这么快就将话题给抖出来了,便赶紧回道,“是有这么一册账簿,在陛下手里。不过陛下都尚未深究,想必此事便是这么揭过去了,岳丈也勿要多烦心。” 韦邈闻言便沿着廊下负手而行,林靖澄见此紧跟在岳丈大人身后,只听闻韦邈缓缓道,“身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哪有这么容易就揭过去的。陛下虽未曾多言,但此事必是要有个说法的。” 林靖澄这还哪能不明白韦邈的意思,陛下手中的账簿不论是真是假,也不论是不是真对韦家不利,韦俨虽死了,但是陛下未曾深查,反倒是使韦家成为了众矢之的,老太师此言何意?那便是需要找个替罪羊下来,把事全部担下来。只要有人把事担下来以后,韦晟及韦家的后代才能安享太平,后面老太师即便给韦晟要了个官职,也不会有人多议论。 “那,全凭岳丈做主。”林靖澄跟在身后拱手行了一礼。 “靖澄,你是尚书令,统管六部,长安城里除陛下外,应当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六部的情况。” “小婿时时感念岳丈大人的提拔之恩呐!内兄生前跟小婿闲聊时便说过岳丈大人有些不公平,每每都是偏袒小婿多些,这才让小婿坐上了这尚书令之位。”林靖澄应是有些误解了,却又有些玩笑来化解,说的煞有其事似的。不过这话倒也是没假,韦俨作为韦邈的亲儿子,都没被提拔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位。只不过岳丈韦邈既然提到这件事,结合之前说的必定是要从自己这一派中抽走一个替死鬼,来顶韦俨之罪。 “民部侍郎那个叫叶···叶什么来着。”韦邈恰似是忘了民部侍郎叫什么,有些故意没说出他的名字,“老朽都久别朝堂了,这些事也记不清了。” “民部侍郎叶作舟。”林靖澄拱手说道,但是心里却可不是这么想的,哪有什么久别朝堂记不住呀,尽管真的记不住,这叶作舟还有一个身份,便是韦晟的岳丈,韦家的亲家。按辈分来说,韦邈是比叶作舟高了一辈儿。韦邈是老了,但倒也没到了记不住的程度,老太师之意恐怕是在划清界限,也是在暗示便用他来当替罪羊,这是再合适不过的。 林靖澄也不禁暗自腹诽,这岳丈大人是真的心狠,连自家的亲家都不放过。不过也要如此做才能说得通,岳丈为女婿购置房产才犯了这贪墨之罪,合乎情理。毕竟是韦晟的长辈,如此看下来他便是最佳替罪羊。这也是韦邈在给韦家指了一条明路,同时也是告诉自己放宽心,不会找自己这一派的人出来,如此说来林靖澄也算是可以长舒一口气。 “哦,倒是想起来了,这还是我韦家的亲家,倒是真老了,孙子辈的事儿老朽都记不清了。”果然,韦邈接下来的话就印证了林靖澄的猜想,“这件事老朽不便多说什么。但是这件案子既然已经出了,连御史大夫都薨了,那便还是要一查到底的,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是要给我韦家一个清白。” 林靖澄赶紧应了下来,“此事小婿亲自督办,定是要给内兄一个体面。” 韦邈之意便是叶家在此刻还算是韦家的亲家,只要将此事担下来,后面还有的说。但是我老头子不能出面,免得落人话柄,或说倚老卖老仗势欺人,那便只能让林靖澄私下去提点提点叶作舟。这件案子既然出了就一定要有个结论,而御史大夫死了,众人都说是殁了,什么人死了才说殁了?那是一般人,御史、大夫这等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是死了,那得叫薨。老爷子韦邈表达的便是我儿韦俨是清白的,即使是死了,也应该是承着御史大夫的身份而死,而不是一个不清不楚的罪犯身份。 林靖澄此刻当然便听出了韦邈的真正意思,于是便赶紧应下来,回头还得去叶作舟府上去传达意思。 韦邈突然停下了脚步,也恰好是绕回至正堂前,见韦俨灵前的白烛上的灯花是爆了又爆,便指着给林靖澄看,有些欣慰的说道,“靖澄,你瞧这烛火,韦俨定是听到我们说的,泉下有知,也甚是欢喜啊~” 林靖澄看了韦俨的灵位,有些晃了神,喃喃道,“是啊,内兄想必此刻也是欣慰的。”呆愣了片刻,便朝着韦邈拱手一拜,“如此,小婿便先去叶大人处走一遭。” 韦邈见目的已达到,便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林靖澄出了韦府大门,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韦府”二字,愣了半晌,这才上了马车,对马夫说道:“先去民部侍郎叶作舟府上。” 也不过是两三盏茶的功夫,林靖澄便到了叶府,叶府的门丁见是林府的马车,立刻进府内通传。林靖澄也是在车中稍坐了片刻,这才听见车外有人轻声喊道,“林大人,来下官府中怎不提前招呼一声呐,下官也好做些准备。” “哦?到了?”林靖澄假意是睡着了一般,打了个哈欠,刚掀起帘子便又打了个哈欠,缓缓下了马车,拱手行礼道,“叶大人。” 叶作舟这才看到林靖澄穿了一身素衣,拱手拜道,“想必尚书大人是刚从韦府回来,下官也才从韦府回来不过半个时辰,亲家这突然殁了,真是让我等惋惜呀。”叶作舟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急急地说道,“瞧下官这记性,尚书大人里面请。且坐下慢慢说。” “如此着装也不便进府了。”林靖澄淡淡一笑,好似很为叶作舟考虑一般,“叶大人与内兄是亲家,便与林某是襟兄弟,有些话便与叶兄直言了。” 一听此言,叶作舟哪还能听不出话外之音,连忙屏退了左右,见此林靖澄就带着叶作舟至一旁说话,“内兄薨了,岳丈与某皆甚是惋惜,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毕竟还要过下去。晟儿虽说二十有七,年轻了些,但好在还有岳丈与某可以扶持,叶兄这位做岳丈的可不能甘居人后。” “这个是自然。”为官这么多年,叶作舟自然也知道林靖澄的目的绝不是那么简单。 “陛下手中有一册账簿,内兄便是因此进了大理寺。叶兄可知晓此事?” “听过一些。”叶作舟点了点头,但继续说道,“但下官毕竟身居民部,消息自然不如尚书大人这般灵通。” 林靖澄淡淡一笑,自然是知道叶作舟的想法,什么身居民部,消息领不灵通的,且不说今日去过韦府,应也知道些内情,一个佐助杨桐的民部侍郎,大小也是在京为官的,哪有什么情况是不知道的,何况还是关乎亲家的大事。 “叶兄!我们也算是襟兄弟,不必如此客气。”林靖澄只能先拉拉关系说道,“知见这孩子跟明德差不多大吧,俩孩子本就有些亲戚关系,玩得到一块儿,比林某家那小子要懂事,让他随时都可来林府坐坐,林某看着也高兴。 “不敢不敢。”叶作舟赶紧拱手一拜,连道不敢。 林靖澄心中暗自冷笑一声,想是这叶作舟觉着韦府的当家人都殁了,韦邈也已年迈,韦晟又没什么官职,觉得背靠的大树倒了,便打算连女儿也一起弃了。 “眼下韦家正需我等同舟共济之时,叶兄也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知见尚且年轻,前程不可限量,未来明德、晟儿、知见或可荣辱与共,为国效力啊!”林靖澄一番好心劝解。 叶作舟闻言不禁沉默了,林靖澄透露出来的意思便是要与韦家站一条线上,若是老太师韦邈真仙逝了,还有林靖澄会撑着林韦两家,又忽的说到知见身上去,那便也是在提醒自己,将来他的前程可也是在林靖澄的手中,合则三人同行,为国效力,分则将叶知见踢出群聊,他们两家人自己玩。而现在便是要自己的一个态度,要享受现在的荣耀,不顾及后世子孙,还是说听从安排。即便自己真选择了前者,恐怕往后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 叶作舟不禁叹了一口气,妥协道,“那林兄的意思是?”这会儿叶作舟也明白恐怕时日无多了,趁着这会便叫声叶兄以示诚意,也莫让林靖澄把话说的太明白了,届时脸面上都过不去。 “老太师的意思是,御史大夫韦俨薨了!”林靖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薨了?”叶作舟起先便听到这个字眼,还以为是林靖澄有些客套地用了这个词,也是想给韦家一个体面,未曾想,林靖澄的目的早已昭然可见,随即轻轻摇了摇头,便说道,“叶某明白了。望林兄也莫要忘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知见便是我林某的侄儿。”林靖澄见目的已达成,便拱手拜别道,“话已带到,那林某便先回府了,叶兄也早些歇息。” 叶作舟下意识的拱手一拜,“如此,叶某便不远送了。” 次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民部侍郎叶作舟亲自递呈认罪书给陛下,将购置梅园一事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并坦言是贪墨了各地方上缴的税金,并言御史大夫韦俨是以死明志,自证清白。叶作舟自知晓亲家韦俨为不牵连自己而慷慨赴死以来,心中甚是愧疚,便前来自首。 楚帝心中有一万个不相信,此刻却也不能发作,韦俨的死,与楚帝自然是有关系。给出的账簿便是提醒韦俨,是选择和盘托出,还是选择永远闭嘴。 为何在此期间不查此案,因为心中早已认定韦俨必定会选择这么一条绝路,这样才能给韦家留一条生路。但是当然不能如此简单给他这么选择的机会,楚帝一直捂着这么久不查案便是给人一种此事就是如此的假象,是给韦家留着脸面的错觉,既能彰显楚帝的情义,又能让韦家身受外人指手画脚,便能断了韦家一半的仕途。 “果然是老太师!”楚帝心中暗自冷哼到,“朕自认为已经处理的已算隐晦,却还是败在你这自损八百的法子上。” 楚帝坐在文英殿中倒是真有些头疼了,闭着双眼,扶着脑袋沉思良久,忽而高声喊道:“孙莲英!孙莲英!” “哎哟,奴才在,奴才在!”孙公公真是一路连滚带爬的从殿外跑了进来,一不小心还摔了个大马趴,赶紧整了整衣容,跪下行礼高呼:“陛下!” “一天天的,在外厮混些什么?”楚帝有些不满的说道。 “陛下,奴才在备着送去韦府的冥礼和奠仪。” “朕倒是忘了。”楚帝一时气头上,倒是忘了给孙莲英派的事了,“按照御史大夫的份例送去吧。好生宽慰!” “奴才遵旨。” 第26章 迎亲 是日,三月十六,宜嫁娶。 虽还未到时辰,但莫说是林府内,府外都早已站满了围观的长安城百姓,就等着林尽染出门迎亲呢。大将军府外的四首诗词,早已是把城中百姓惊呆了看傻了,这不纷纷要随着林尽染一起去大将军府迎亲,按惯例,这位林公子还得做催妆诗,却扇诗呢,其次众人也都好奇着看看这林公子口中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已有申时了,林公子可要出发了。”媒婆江氏在门外呼道。 “这就来。”此时林尽染已换好梁冠新服,一身绛红色,衬得林尽染脸上的喜庆之色更甚。 连媒婆江氏都忍不住暗暗夸赞长安城中最俊的新郎便是眼前这位。 林尽染刚出府门,便见着府门前乌泱泱皆是长安城的百姓啊,毕竟也是大喜事,百姓们也乐于沾沾喜气。林尽染一个翻身上了马,高呼道,“往迎吾妻,承奉宗庙!” 从傧相杜子腾手中接过大雁,抱在怀中,高声呼道,“启程!” 按礼制,出发前发令一般得由自己的父亲来做,但林尽染在此无父无母,此事便一力担着了。虽说不太合礼数,不过也好过随意找人来做此事。长安城中,林尽染认识的人并不多,便是请了杜子腾这位父母官当了傧相,这自然是好事,杜子腾一口便应了下来。 唢呐花鼓,大红花轿,从光德坊出发,一路东行,经朱雀大街,再东行至崇仁坊大将军府。 只见大将军府门大门紧闭,戒备森严,里里外外一副防贼气势,林尽染骑着骏马,对着府门,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贼来需打,客来需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隔着府门,李时安家的姑嫂、傧相、侍女们皆是轻笑,里头传出话来,“不审何方贵客,得至门停?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郎,因何到来?” 这是故意在逗门口的林尽染呢,今日这个时辰了,且是迎亲队伍赶来,又怎不知是林尽染到来。 林尽染笑了笑,高声说道,“某是五原人士,林染之。前来参谒,聊作荣华。姑嫂如下,体内如何?” 只听府内答道,“池前井水,金木为兰,姑嫂如下,并得平安。公子此问,未知体内如何。” 这是聊起了闲天儿啊,林尽染答道,“下走无才,得至高门。皆蒙所问,不胜战陈。更深夜久,故来相过。有事速请,语莫干着。” “既是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林尽染答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听得里面传出采苓的声音,“各位姑嫂、小姐们,我家小姐已快画完妆,莫要再与姑爷闲聊了。” 只听得里面传来大笑声,“时安都如此说了,我们便不为难了。请染之下马来。” 只听得大将军府大门缓缓打开,只开了一条缝,林尽染一个翻身下马便走了进去,杜子腾在府门前高喊道,“染之,小心呐!” 林尽染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拉进府门,府内女眷蜂拥而上,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拿着包着布的棍子就是一顿锤,林尽染心中暗道,“杜老兄也未曾说过,我得挨这么一顿打啊。” 只听得府外的百姓啊,傧相啊,家仆们皆是欢呼鼓掌,起哄大笑,这新娘家“弄新婿”,众人便是在一旁看看热闹。 还是二嫂嫂许倬云觉着差不多了,便高声喊道,“诸位停手罢,真要把姑爷打坏了,时安可指不定怎么心疼呢,届时还得找我们一个个算账。” 府内的笑声更甚。 “染之,且进去吧。”二嫂嫂捂嘴轻笑,请着林尽染进府。虽说是进了府,这些大将军府的女眷们可没有闲着,又是拦着给林尽染弄了些投壶的把戏,又是弄来了孔明锁让林尽染解开,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是进了后院,便是被喊着要做催妆诗。 林尽染笑道,“采苓刚可说,时安都画完妆了,怎的还让我做催妆诗,这会儿新妇可应要跟我走了才是。” “是啊,我们都听到了。得赶紧把夫人请出来~”林尽染身后的乃是北境时带去突厥王庭的将士,那嗓门可大,起着哄便是赶紧让夫人出来好让林尽染带走。 “染之此言差矣。礼不可废!”二嫂嫂许倬云站了出来说道,“染之既能做这么多首诗,今日怎么还能露了怯。若不作诗,可不能将时安带走,妾身是时安的二嫂嫂,时安这会儿可还得听我的。” 林尽染仰首大笑,“那我做了,二嫂嫂可莫要再为难染之。”思索片刻便吟诵道,“ 今宵洛神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 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又紧接着说道,“时安已是世间绝色,又何须俗物点饰,且快快随染之回家。” “哦~”在场的人闻言皆起哄大呼,跟在林尽染后面鼓噪助威,高呼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不消片刻,采苓便扶着举着团扇的李时安缓缓走出来,一身绿色大袖襦褚喜服,虽被团扇遮了正面的容貌,但仍是体态端庄优雅,已是月余都未曾相见,林尽染心中也甚是挂念,不禁念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周围的人一听,莫说是大将军府的女眷了,连正迎面走来的李时安都不禁顿了顿身子,想必也是娇羞极了。 二嫂嫂许倬云羞红着脸,忍不住佯装怒嗔道,“哎呀呀,刚刚让你做首催妆诗,还要推三阻四,眼下见着新妇子,诗词便是信手拈来,不过是分开月余便如此腻歪。罢了罢了,我这小姑子,你赶紧领回府去,回了房你们再好好诉诉你们的相思之苦。”说着便赶紧跑去李时安身边,扶着她赶紧加快脚步送到林尽染身边。 “二嫂嫂莫要打趣我俩。”依旧是清冷的声音,但却能听出其中的娇羞之意。 “吼哦~将军要带新妇子回家咯~”一旁起哄的人委实不少,纷纷让开道,林尽染携着李时安出府上花轿。 一路欢庆,似是整个长安城的人皆来到了林府一般,府门外都已是水泄不通。 迎亲队伍才刚回到林府,通报后,府内既已开始擂鼓助兴,丝竹笙箫乐起。 门口的礼仪郎官高呼,“迎亲!新妇入门!” 此时林尽染翻身下马,在花轿上拍了拍,示意李时安可下轿。侍女们纷纷拿着彩色的毡毯置于轿前,李时安每向前走一步,便有侍女将毡毯往前放一块儿,交替转进,缓缓走近林府大门,踩着彩色毡毯进府门,讨个吉利,寓意前程似锦。 只见府门前放了一马鞍,照例,李时安得要跨过去,寓意平平安安。且才刚刚跨过去,便听闻一声高喊,“时安!” 闻声,李时安身子忍不住都颤抖了一下,但此时却不能转过头去,只见一身高近七尺,身着银黑铠甲,脚穿乌皮靴,健硕魁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来抢亲的,不过林尽染等人皆知这位便是李时安的二哥,李荣基。 李时安饱含着泪水,忍住没有流下来,轻轻唤了声,“二哥!” “欸!”李荣基此时纵有千言万语,眼中纵有万般不舍,此时也只说了句,“快,别误了时辰。” 不过是段小插曲,得亏只是新妇娘家的二哥。 “新郎新娘共跨马鞍,此生平平安安!”礼仪郎官反应极快,便笑着高呼道。 众人随着新郎新娘进了府,便止住了身子,尽头站着的有李代远,这固然是合乎礼制的,另一边却是站着楚帝与皇后,林尽染可没想到陛下和皇后竟来此。 礼仪郎官大声呼道,“撒谷豆,避三煞!” 只见侍女端着装有盛有五谷的盘子,抓起一把谷豆,向着新妇抛掷。 “传席接袋,代代相传!” 只见又有二十名侍女,每人手中拿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锦袋,在林尽染和李时安面前一路铺过去。 只听得礼仪郎官高呼,“行仪!” 林尽染与李时安便动身往前缓慢走去,每走一步,一旁的礼仪郎官便高呼,“一撒华阁兰堂,二撒家宅永昌,三撒咸享庆会,四撒子孙兴旺,五撒前程似锦,六撒福寿绵长,七撒长命富贵,八撒千秋吉祥。九撒并蒂荣华,十撒万世其昌。” “染之的新妇可真是美貌。” “毕竟是大将军的女儿。” ··· 众人虽说是只见了李时安的侧颜,也不得不感叹惊为天人。果真是《洛神赋》和《清平调》得夸赞不虚。 “少将军,您这突然赶回来,不打紧吧?”毕竟是跟李荣基相处过的将士,都不由关心道。 李荣基收拾了心情,不由地一笑,“陛下准某回来的。你们且宽心,若不是通报来得晚了些时日,老子早就回长安了,哪里会如此匆忙。一路上老子骑死了五匹马,这才能赶到,就为了能喝上染之和舍妹的喜酒。” “只怕是林尽染与大将军之女有些瓜葛,这才逼的李老将军不得不将女儿下嫁吧?”林明德此时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不由的小声说道,今日方的李时安的容颜,对林尽染的嫉妒之心更甚,但楚帝在此,他哪敢放肆,便只能低声嘟囔道。 但这却躲不过李荣基的耳朵,李荣基悄悄朝边上的副将说了一声,副将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往林明德身边挤了挤。 林尽染与李时安方走了十步,便走到一桌案前,礼仪郎官高呼道,“望镜展拜,夫妇一体,邪祟永离!拜~” 礼毕后,便是三叩九拜的拜堂礼,楚帝却笑脸盈盈的开了口,“染之,朕与皇后念你父母皆不在此,便暂替令尊令堂,染之可莫要生气。” 林尽染赶忙拱手说道,“陛下说的哪里话,陛下乃天下共主,若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这是染之与时安的福气。” 楚帝与皇后娘娘皆互视一眼,轻轻颔首。 礼仪郎官此时高呼,“依礼,新人当行三拜九叩之礼。一拜天地,谢天赐良缘,愿地久天长。跪~” “祈愿风调雨顺,一叩首!” “祈愿五谷丰登,再叩首!” “祈愿国泰民安,三叩首!” 林尽染与李时安应声而跪,应声三拜。 “起~” “二拜高堂,祈愿皇帝皇后、父母身体康健。跪~” “谢父母生育之恩,一叩首!” “谢父母养育之德,再叩首!” “谢高堂成人之美,三叩首!” 林尽染与李时安又是应声而跪,应声三拜。 “起!” “三生石上,姻缘写就。新人,行对拜之礼~” “一生一世,一往情深,一拜!” 李时安先是微微一躬,行了一礼,林尽染再拜回礼。 “两情相悦,两厢情愿,再拜!” 亦是如此。 “三生有幸,众宾作证,三拜!” 李时安又拜,林尽染三回礼。 “三拜九叩之礼成!”礼仪郎官这会儿的嗓子都有些微微冒烟的感觉。 此刻,皇后娘娘笑脸盈盈地说道,“陛下与本宫曾多次谈到染之,乃是国之栋梁。望染之今日成家后,也要多为陛下分忧。既今日有越俎代庖之嫌,也不能白让染之吃亏。”皇后娘娘在头上摸了摸,取下一支金钗,“此乃本宫加冕时所用的凤钗,便赐予你二人,望日后诸事顺遂,儿孙满堂。” 林尽染见此不由的看了一眼岳丈李代远,只见李代远荣光满面的样子,微微颔首应是允自己收下,便双手接过,朗声谢道,“陛下、谢皇后娘娘赏赐。” “新人入洞房!”礼仪郎官高声喊道。 不过林尽染现在已经是满脸倦意,可莫听这入洞房的浑话,入房后可还有一堆事要做。 不过此时宾客可正式入席,饮酒吃肉。 林尽染二人入了新房,先洗手洁面,行了沃盥礼,然相坐于榻。 “姑爷且要先做了却扇诗!”此时也只剩采苓及几位侍女,还有些朝中官员家中的女眷在旁侍候,采苓轻声提醒道。 林尽染在脑中想了想还有何诗可作为却扇诗,思索片刻便念道,“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时安可还满意?” 只见李时安羞答答地放下团扇,小声说道,“时安何时不满过。” 听闻李时安如此说,一旁的女眷皆掩面轻笑,调笑道,“若得染之这般的夫君,我若是新妇,我也是要着急地进林府的。”这话一出倒是闹了这对新人红了脸,没人去在意这话说的合不合适,毕竟林尽染作为未来的朝中新贵,封官食禄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了。 侍女各夹了一片肉到夫妇二人碗中,林尽染与李时安相互行礼后进食,这边是行了同牢礼。 侍女又端起桌案之上放的匏瓜,一分为二,从中剖开,斟了酒,新人各饮一半后,交换再一饮而尽,而后用红线将匏瓜合起来系好,这便是取个夫妇一体永不分离之意,此礼便是合卺礼。 “新人请行解缨礼。” 林尽染便起身去李时安身边,将头上的许婚之缨解下,又有一妇人将二人的少许头发剪下,挽成合髻,放入锦囊,递给李时安,用丝缕绾扣,取个永结同好之意。 “礼毕!” 此时林尽染与李时安便需要对拜一次,坐上床,男右女左,在场的官员家有孩子的女眷便会撒金钱,称之为“撒帐”。至此,婚礼已然结束。 采苓领着侍女和官员女眷们皆纷纷离开。 林尽染与李时安皆长舒一口气,对视一笑,林尽染和李时安都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句,“总算是结束了~”见两人都心照不宣,李时安忍不住捂嘴轻笑。 “染之,夫君不去待客吗?”李时安本想叫染之,但又觉得此时已成婚,便改口叫了夫君,见林尽染久坐但也不发一语,便轻声问道。 林尽染轻轻摇了摇头,“岳丈自会替我们招待,你二哥也在呢,不用我们操心。”听李时安叫一声夫君,心神荡漾,便拉着李时安到梳妆台前,帮她拆发卸粉,直至一张素颜展于眼前,才不禁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时安这般女子又何须那些胭脂俗粉来粉饰呢。” 李时安边卸着妆,一边心中忐忑,貌似已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该是什么,不由的嗔道,“夫君这嘴倒是跟抹了蜜似的,只盼时安红颜不在时,夫君还能如此。” “愿得你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时安若是红颜逝去,那染之不也是糟老头子了嘛。”林尽染痴情的看着李时安。 李时安轻轻垂下螓首,含羞道,“夫,夫君这般看着时安作甚。” 林尽染在李时安的轻呼中猛地抱起了李时安放到榻上,,李时安轻声道,“万望夫,夫君垂怜。” 正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第27章 韦邈病重? 已是婚后的第二日,林尽染与李时安毕竟是新婚夫妇,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李时安此时在院中抚着琴,时不时地含笑看了眼林尽染,眼中柔情溢于言表。但见林尽染正撒着鱼料,喂养这两日刚放进去的锦鲤,忽闻刘管家急匆匆的进了亭子,行了一礼,说道,“公子,夫人,孙公公来了。” 闻此言,李时安突然停下了,蹙着秀眉问道,“染之,可又要进宫了?” 一般新婚夫妇刚成婚后,非特殊情况,陛下应也不会召见。更何况林尽染至此尚未入仕,也无官职,此时怎会突然派孙公公来府上。 林尽染转过身来,淡淡的说道,“应该也无大事,孙公公每次来寻我,不都是给我送钱送宅子嘛?”林尽染开了个玩笑,算是平下李时安不安的心。 李时安眉头倒是松了些,捂着嘴轻笑道,“就你会调笑,孙公公哪能回回来都是送宅子的。”说完便缓缓起了身,走上前理了理林尽染的衣容,又轻声说道,“想必陛下应是有要事了,孙公公可不会轻易上门,你且小心些。” “放心。”林尽染又偷偷摸了摸李时安的柔荑,匆匆去了正厅。 行至正厅,孙莲英正站在那儿候着,倒是有些着急的模样,林尽染走上前去行了一礼,说道,“让孙公公久等了,不知道来寻染之有何事?” 孙莲英回了一礼,匆忙道,“林公子正是新婚,老奴本不该扰了林公子的兴致。陛下遣老奴来,知会林公子一声,请林公子至韦府走一趟。” “现在?”林尽染疑惑地问道,“不过染之刚成婚,便去韦府不太合适吧。”林尽染其实已经在暗指,韦府近日有白事,怕是要犯了忌讳,而且账册可是林尽染交上去的,眼下韦府怕是有些恨他入骨吧。 “确实不太合适。”孙公公有些为难地说道,“不过陛下口谕,老奴也不敢违逆。但听闻老太师因丧子之痛,害了病,卧床不起,陛下于情于理都得去探望一番,便邀你一同前去,未时初刻陛下便会到韦府。陛下说林公子自行决定是否要去韦府,并不会勉强林公子。” 见林尽染还在犹豫,想必应该一时半会儿也决定不了,便拱手说道,“如此,林公子再好好想想,老奴先回宫侍奉陛下了。” “好,染之送送孙公公。” 林尽染将孙莲英送出府,便回了正厅坐下,只见李时安也缓缓进了正厅,坐在一旁关心道,“刚刚时安听刘管家说了,眼下去韦府,且不说有没有犯忌讳,时安担心染之会有危险。” “忌讳,染之倒不在意,至于说危险,有陛下在应该也无大碍。”林尽染缓缓说道,“此时若是老太师患病卧床不起,逼的陛下前去探望,时安觉得老太师会说些什么?” 李时安沉默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倘若是老太师真的害了病卧床不起,怕是要交代一下后事,眼下唯一的牵挂应当就是韦晟。” “前几日,韦晟的岳丈,替御史大夫扛下了贪墨的罪责,被判鞭笞四十,流放两千里。”林尽染回想起当日在文英殿上的对话,有些不解地说道,“但我在想,那本账本记录的几百金是给积善寺的,并无其他的佐证说明御史大夫贪墨的是其他官员的金银。依叶作舟的判罚,以太师的脸面,博陛下一个轻判也不是不行,韦俨为何要自裁。” 若非前几日一直疲于与李时安的婚礼,林尽染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结合到民部侍郎叶作舟最后的判罚,楚帝给韦俨最后的体面,这才发现竟有些蹊跷。 “许是怕陛下查出有哪些官员受贿收贿,若是都倒了出来,韦家日后在长安城中的日子不好过吧?”李时安蹙着秀眉,尝试猜测道。 林尽染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起先我与时安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后又仔细琢磨,此事不过是几百金,先前林明德与韦晟犯下如此多的命案,陛下都顾忌着某些原因便要求终止我和杜大人的调查。此事若是牵连甚广,陛下就顾忌的更多了。韦俨不过是拖着时间,将罪证一一消灭,或是将罪名做到足够低便是了,韦俨其实还有活路才对。” “染之的意思是,问题出在证物上?” 林尽染轻轻点了点头,“除了那本账册,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倘若陛下并没有私下召见过韦俨,那问题便只能出在那本账册上。可是,账册我与杜大人已经翻阅过了,除了录了梅园每月偿还的金子,并无其他异常。莫非是这积善寺将韦俨给吓住了?” 李时安有些惴惴不安,有些自责地说道,“染之还是要多加小心。韦俨的死虽说是他畏罪自杀,但是在韦家人眼中,你与凶手无异。此事也都怪时安,若时安与你皆老实本分的隐居乡野,便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你也不会陷入险境了。” 林尽染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且宽心,我自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些事,若某日真要落了难,染之还有一身武艺可护你周全,不过届时你可就只能随染之浪迹天涯,舍下这荣华咯!” 李时安见林尽染此时还有心情说笑,也稍稍定了定神,于是也露了个笑脸,想让林尽染也放心些,“有染之的地方,无论是哪里,时安都愿意陪着。” 一旁的采苓听着,浑身一颤,摸了摸手臂,竟是起了鸡皮疙瘩,有些嘟囔道,“小姐现在说话可是越来越···让人受不了。” 李时安挨得近,可听得真真的,直接一个白了一眼过去,自觉说的确实有点腻歪了,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林尽染朗声一笑,“采苓,回头就给你找个好郎君,到时候你保不齐比我俩还要如胶似漆。” “姑爷就会打趣人。”采苓在一旁粘着李时安说道,“我可要一直伺候小姐的,可不想嫁人。” 李时安会心一笑,又问道,“那染之可要走一趟韦府?” “去!得去!”林尽染煞是肯定的说道,其实暗自腹诽,此时不去,倘若过几日老太师真的咽气了,那要再获得长安城中其他世家大族对科举制度的支持只会是更难,陛下都将圣旨先赐给了岳丈,此时便是要自己表现的时候了。 说是未时一刻,果真是。林尽染跟着楚帝一路进了韦府,昨日韦俨方才下葬,许是老太师受不住这刺激,便有些气急攻心昏了过去,今早方才醒来,楚帝得知老太师醒了,这才匆匆赶过来探望。 此时老太师正靠着,韦晟在一旁侍奉着喂药,见楚帝来了,慌忙地跪下行礼,高呼,“陛下万岁。”见陛下降谕平身,这才垂首退到一旁。 林尽染背后总有股寒意,却是这韦晟用那满是寒意的双眼时不时盯着自己。 “承蒙陛下惦记,韦邈惭愧。”说着便要起身给陛下行礼。 楚帝匆忙便摁着韦老太师不让其起身,“太师无需多礼,且要养好身子才是。” “韦邈这等残躯,还能为楚国做些什么呀。”说着老太师有些自责、有些自嘲地说道。 楚帝坐到老太师床边,郑重地说道,“老太师何出此言,若不是有太师你助朕稳定朝局,哪有今日之气象。” 老太师有些怅然若失,沉默了片刻,便似是回忆往事般,低声道,“韦邈幸得先皇荣宠信赖,得以为陛下鞠躬尽瘁。这几十年来不过是韦邈的本分,不敢贪功。若要说,也不过是些苦劳。” 楚帝蹙着眉,赶紧打断道,“老太师谦逊了,这何止又是一句苦劳就这么容易便揭过去的,朕毕竟还得唤你一声先生。韦卿和林卿在你的调教下,为楚国尽心竭力。这些事儿,朕心里都记着呢。” 老太师听着楚帝的话,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难为陛下还记着这些陈年旧事,如今林、韦二家甚是和睦,小辈们都团结一心,韦邈也算是安心了。” 楚帝闻言,脸色却是变了又变,不发一言。林尽染自然发觉了这当中的微妙气氛,不过还没抓着头绪,听老太师韦邈的意思,应当要向楚帝提要求的,之前铺垫的什么功劳苦劳的,不就是为了让楚帝说出一句你的功劳都记着呢。那如何又提到林韦二家甚是和睦的时候又变了脸色?林韦?韦林?老太师怎么把林家放在前头,这又是有何用意在里头? 林尽染自知,这二人若是对话,便是一个字都不能放过,在一旁端正的站着,细细地听着他二人还要说些什么。 老太师有些虚弱地说道,“韦英嫁到林家,一切都好,韦邈不曾担心。韦俨这么一走,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老太师这会儿看了看站在床尾边的韦晟,又接着说道,“可怜他没了爹,眼下丈人也因罪判了流放。” 见着老太师此刻顿住了,楚帝以为老太师是为了韦晟的丈人求亲,此刻便有些为难道,“叶作舟的罪名可不小,现已判了流放,倘若···” 韦邈摇了摇头,拱着手接着说道,“韦邈不敢替罪臣求情。只是韦家便只有这么一棵苗,眼下宜宁的娘家也落了难,往后晟儿的日子怕是难过了。”说着韦邈的老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楚帝此时沉默了,这自然是知道韦邈是在帮韦晟伸手要官,而且还得是京官,又提到了韦晟妻子的娘家,想必也是借此再拉拢叶作舟的儿子。毕竟眼下韦家人丁单薄,正是需要多些力量的时候。 “太师,非朕不愿。只是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必太师也能体谅朕的难处。”楚帝有些犹豫地说道。 楚帝的话却是没有说死,太师辅佐过楚帝,韦俨又是纠察百官的御史大夫,眼下韦家实际上已少了韦俨这么一个支柱,而叶家也因叶作舟被流放而落魄,倘若继续这么下去,两家从长安城中消失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韦邈自知朝中的利益关系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既然他能倚老卖老,躺在功劳簿上跟楚帝提要求,楚帝又何尝会如此轻易地便能应下来,显然是得用东西换,此刻才要步入话题的中心。 韦邈对着韦晟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但韦晟却没有及时领会过来,站在那儿还呆呆的问,“祖父可是有眼疾?晟儿去寻太医来给您看看。”还未等韦邈开口,韦晟说罢便匆忙出了屋。 韦邈差点吐一口老血,心中暗自安慰,也算是有些孝心,终究也还是出去了。但是一想到这小子连这么基本的眼色都看不明白,将来又如何担当大任呢,每每想到这里,心中都不免有些郁结。 “陛下···”韦邈见林尽染此时还呆呆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便拱着手唤了声。 “无妨。”楚帝淡淡一笑。 那看起来陛下要提的条件,便是跟这小子有关,韦邈暗自猜想到。 楚帝这会儿也示意孙莲英将其他一应人等都赶出去,便对韦邈说道,“太师想为韦晟和叶作舟之子谋个前程,朕倒也有个办法,只是希望太师能够支持,既不落人口实,又能为大楚选贤举能。” “陛下请将,韦邈洗耳恭听。” “朕打算在这长安城中每三年便设立一次科考,广邀天下之才来此文试,择优录取,优异者入翰林培养,而后便可进内阁。科考毕竟还是新制度,首年便先在长安试试这些才子的本事,若是可行便推行整个大楚,太师觉得如何?”说着楚帝便让孙莲英拿出一份文书,大致写了这科举考试的形式、内容以及对录取考生的安排,包括成立新的职能部门翰林院。 韦邈接过后仔细阅读,生怕错漏了一个字。但也不过盏茶的功夫,韦邈读完后陷入深思,难怪陛下需要自己的支持。此举对世家大族的冲击,长远看来不可谓不大,京官毕竟只有这么多,且多数京职都是在京的世家及其他各地的大世家所占。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若是通过联姻或者师徒等方式,将科考学子进行捆绑,自己派系不也是壮大的吗?尤其是韦家这等相对来说是人丁单薄的氏族。 若是要通过其他的方式入内阁,常人怕是熬上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进。倘若就算是靠着自己要熬个五年、十年便能进,自己这把身子骨能否活到那日?那今日这为孙儿要官的辛苦岂不是要白费。 但若是通过科举,进了翰林院,再入内阁,确实是光明正大又不落人话柄的方式,只是自己这个孙儿的本事··· “陛下高瞻远瞩。”韦邈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书,却又有些担忧地说道,“此举自然是好的,但晟儿恐怕并没有那个本事。” 楚帝淡淡一笑,似是掌握了全局的模样,“如此,便是朕还有一件事要与太师商议。” 第28章 交换 楚帝回过头来示意林尽染走上前,便对老太师继续说道,“这是林尽染林染之,上柱国的女婿。” 林尽染很是上道,上前便是向着韦邈拱手行了一礼,唤了一声,“韦太师。望韦太师保重身子,陛下还有大任要交托予您呢。” 林尽染这便顺着楚帝的话客套一番,只见韦邈虽是心中不悦,但面上还是淡淡一笑,回道,“林尽染的名字早有耳闻,长安城里风靡了不少诗词,貌似都是出自他手。老朽无缘亲见,实在可惜。” 这是何意?韦邈对林尽染可没有好脸色,能露个笑脸已然算是不错了。上柱国的女婿,写过不少诗,无缘亲见,那不就是嘲讽他的诗讲不好都是抄来的嘛。在陛下面前,老太师可以称自己韦邈,但若是在这个小辈面前,用句老朽也已算是很客气了。 楚帝深知此刻韦邈是在为难林尽染,于是便开解道,“染之的才学,朕虽在宫中,但也听闻了些。太师若是荐举这般的青年才俊,以德报怨的胸怀,传出去也是一段儒林佳话啊。” 楚帝连在宫中都听过林尽染的诗词,那便是给林尽染在做担保,倘若是抄的,那可是欺君。此刻释放一个信号,他是真才实学的,索性就把话说开了,韦邈你荐举他,以德报怨,还能落个好名声。读书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便是名声,楚帝深知读书人的要害。 只见林尽染轻声吟诵道,“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一首吟出来,倒是真把楚帝和韦邈听傻了,毕竟二人未曾亲眼见过林尽染作诗。纳征时做的诗词,尚且还能说是在府打磨多日才出的诗作。当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做出一首诗,而林尽染传达的意思不就是,老太师觉得我林尽染没有当场做过诗,那便当场作一首看看,我林尽染夸自家岳父即便是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是想着戍守北境,连做梦都是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事儿。 但落在楚帝和韦邈耳朵里谁又能说的清楚呢?这说不准便是嘲讽韦邈这会儿年纪大了,卧病在床,仗着有功劳就计较些有的没的,为孙子费尽心思伸手要官。 此时躺在床上的韦邈有些怅然若失,不发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帝见此便回头夸了一句林尽染道,“早就听闻染之才学过人,若是你岳丈知道你还为他做了这么一首诗,想必他也是欣慰的。” 楚帝这一夸也算是夸给韦邈听,他应该就是夸夸他的岳丈,可没有嘲讽的意思,同时也暗示这当场给你作了诗,展现了才学,你不得表个态? 只见韦邈及时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对林尽染笑了一下,虽未曾说一句,但也算是默认楚帝说的。 楚帝见此便继续说道,“年前朕虽说答应待他办完突厥的差事后给他安排个职位。但太师也知道,突厥方面的谈判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若是上柱国的女婿一直没个官职,朕不是打了李卿的脸嘛。若是太师荐举染之,化干戈为玉帛,他承了你的恩情,往后他来遂了你的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韦邈荐举了林尽染做官,那林尽染与韦家的矛盾也就算是解开了,还让林尽染承了韦邈的情,感念他的恩德。如此在科考时还能对韦家要提拔的人帮扶一把,这算是有来有回。 楚帝又说上柱国的女婿没官做,你帮他这一次,上柱国都得承你的情。楚帝对上柱国是什么态度,人尽皆知,虽说不是楚帝直接欠的人情,但好歹也算是做了牵线人,若韦家有什么难处,上柱国帮不上什么,楚帝将来也不好婉拒。 韦邈听楚帝已说到如此地步,也不得不再多思忖一番,皱着眉头,心中还在暗自权衡着。 楚帝见太师还在犹豫,便又继续刺激道,“而且朕听说,林明礼不日也要回长安了。” 此时,韦邈眼中闪过一丝情绪波动,楚帝虽未捕捉到是什么,但很确定,老太师果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必有所触动。林明礼是林靖澄的长子,但却不是韦英所出。而林靖澄对于长子的偏爱,或许外人不知道,韦邈却是心如明镜一般,清楚的很。 这其实也是楚帝在给韦邈上眼药,将来能继承林靖澄衣钵的是林明礼,林明德是没有机会的,至于侄子韦晟,你认为林靖澄会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吗?眼前摆在你面前的路便是最好的,与林尽染交好,让他来帮你。 韦邈轻轻叹了口气,起码楚帝现在还念着情义,给了自己一条活路。之前逼叶作舟去顶罪,一是为了让韦俨走的体面,不能顶着个贪墨的罪名而死,二便是将韦俨洗白了,韦氏就没有了污点,这才能好给韦晟伸手要官。而楚帝此举似是还帮了自己,不仅要让孙子韦晟和叶知见入翰林,同时将来还能入内阁,这目的其实已经是达到了。 韦邈思索片刻,只能妥协,便开口问道,“那老朽该荐举他做什么官?” 楚帝见此,淡淡的说道,“既然染之在与突厥使团谈判,往后还要顾着科考的事务,那便先去礼部吧,做个五品的科考郎中(这个是我瞎编的)。科举之事办好了,再将其并入吏部的考功司,由考功郎中主管。” “是!”林尽染一下子也没缓过神来,这便在这给自己安排了官。楚帝的话未说满,科举之事完毕后,礼部这个科考郎中没了,职能也并到吏部的考功司下面去了,那意思不就是到时候再安排合适的位置嘛,这也是变相地要给林尽染升官啊? 楚帝笑呵呵地对着韦邈说道,“太师,首次科考你与染之便一起主持吧,他毕竟考虑的不周全,你老还能帮他一把,可莫要推辞。” 韦邈当即拱手拜道,“若是韦邈养好了病,自然定会好好协助林郎中。” 这毕竟是关乎自家子孙的事,就算楚帝不说,韦邈也会想办法掺和进去,既然楚帝先开了这个口,那便遂了心意。于是便顺着楚帝的话,称林尽染一句林郎中。 未曾想纳征之日林尽染与岳丈相商的,本是计划着随机应变,但是楚帝却是趁着这个机会,便帮着把这一半的支持给拿下了,回想起楚帝和韦邈二人整个的交换,韦邈自然是老谋深算,先是说了自己的苦劳,但却又逼的楚帝承认韦邈的这可是几十年的功劳。那此时几十年的功劳向楚帝换一个高点的要求不过分吧? 楚帝也深知这个韦邈想什么,却不把话说死,反倒诉些为难之处,其实也暗示韦晟年轻,楚帝并不能直接安排高位或者核心位置给他,遣他出京做官韦邈又定是不愿的。 那此刻便是顺利地将科举一事带出,科考优异者可选拔入翰林,后可安排入内阁,这个诱惑够不够大?但是韦邈也深知自己的孙子是做不到的,那这说了岂不是白说,楚帝接着就引出了第二条请求,韦邈来荐举林尽染做官。世人都知你们两家可能有嫌隙,韦邈你荐举了,那就是你大度,还能落个好名声。 紧接着又是用林尽染在科考上可以助力,又是暗示李代远还能欠你韦氏一个人情,同时还暗示林韦两家眼下的实际情况,步步为营,将韦邈拿捏,最后便说韦邈与林尽染一起主持此次科考,他思虑不周全的地方你给他填补,这是何意?林尽染为正,你为副,此事基本已定,按图索骥的做了便是。不过韦邈你到时候得站出来帮林尽染挡枪;科考时让韦邈你参与进去,便是让你更放心些。 林尽染如此想来,这楚帝也算是费尽了心思,好在这也算是拿下了一半的支持。 “染之。”楚帝忽然叫道。 “草民在!”林尽染赶紧回答,这想着想着差点出了神。 只听得楚帝哈哈一笑,有些戏谑道,“今日倒还能自称草民,往后可得称臣!既太师荐举你做郎中,那你也得承情,多照顾照顾韦府,也要多向太师请教。” 林尽染连忙拱手应了下来。 楚帝又与太师韦邈寒暄了几句,便离了韦府。 韦邈在屋中还在回想着楚帝刚刚所说的话,回想刚刚文书中写的关于科举的内容,不知不觉便穿着衬裤下了床,垂首踱步。 没过一会儿,韦晟领着太医回来了,一见韦邈不仅下了床,还下地走了。吓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又瞬间泪流满面,哭嚎道,“祖父,你这是回光返照啦?” 这一声嗓子,倒是把韦邈吓了一跳,阴沉着脸,走上前去就给了他来了一脚,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你啊你!” 又是赶紧对着太医拱手说道,“廖太医,劳烦你还跑一趟。老朽自知无碍了,便下来走走,松松筋骨。倘若陛下问起,廖太医可如实相告。” 这时候廖太医要不明白意思可就跟韦晟一样傻了,赶紧笑着回礼道,“老太师说的哪里话,下官明白。”说着便挎着医箱离开了。 韦邈横了一眼韦晟,有些不耐烦的模样,怒斥道,“进来。” 韦晟丝毫不敢懈怠,赶紧一个起身,进了屋关上房门。 再说回楚帝与林尽染此时刚出了韦府,楚帝上了舆辇,便朗声笑道,“染之的诗才,朕今日是见识到了。若是天下文才共一石,染之可独占八斗。往后的路便看你自己的了。孙莲英,回宫吧!” 孙莲英尖声喊道,“起驾!” 林尽染跪拜行礼送别。 第29章 归宁 是日,已是林尽染与李时安完婚后的第三日,按例应当是要今日归宁。不过却是稍晚了些,错过了晨间向祖母请安的时辰。 林尽染夫妇在正厅与岳丈等人先是打了声招呼便先去了内院,且还是要先见了祖母之后再来与李代远等人闲聊。穿过曲廊便听闻祖母嚯嚯的笑声,还有小孩子的玩闹声,应是许倬云带着孩子李祖应陪着祖母在屋里嬉闹。 林尽染夫妇进了祖母房中,便高呼,“祖母康安!”接着行了跪拜礼。 “好,好孩子,快快起来。”祖母见这俩孩子进屋来,行了大礼请安,便忙着要起身去扶他们起来。 “诶诶,祖母,你且安心坐着。”许倬云赶紧安抚下,切莫让祖母折腾了。 “谢祖母。”林尽染夫妇闻言便起身,本欲上前跪坐在祖母跟前,便被祖母制止,赶紧让他们去座上坐着说话。 祖母满脸笑意地在俩新人身上来回打量着,满意地说道,“都是好孩子,最小的时安都成婚了。不过你俩也得抓紧再给祖母折腾个小皮猴子出来才是,祖应都等着做哥哥哩!” 李时安羞红着脸,看了眼林尽染,赶忙撒娇道,“祖母~时安与染之才成婚呢,哪有那么快呀~” “嚯嚯嚯!” 祖母笑着朗声说道,“年前祖母还说你俩要成婚呢,这不也成了嘛!祖母说你俩有小皮猴子了,那今年便能有,指不定还一年抱俩~” “哎呀,祖母~”李时安被祖母打趣的脸都抬不起来了,林尽染在一旁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紧张地用手摩擦着外袍。 许倬云自然也看到这俩新人的窘样,赶紧解围道,“祖母,时安毕竟与染之才成婚三日呢,哪有那么快呀。但说不准过俩月便能让您听着好消息呢。” “说的是,说的是。”祖母乐呵呵的笑着。 一时间,屋内流淌着淡淡的温暖,林尽染也难得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只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李时安与家人间聊着。 许是感觉到林尽染些许的局促,李时安本欲开口先让自家夫君先去前院与父亲去下棋,祖母倒是先开了口,说道,“染之可先去前院与你岳丈下会儿棋,此时秉志应该也在了。祖母与时安和你二嫂嫂说些体己话,一会儿便放时安过来。” 林尽染闻言,如蒙大赦,顿时松了口气,拱手拜道,“那染之先告退了。” 见林尽染出了屋走远了,祖母有些试探性地问起了李时安的婚后生活,声音低沉而温柔,“时安,这几日过的可安好?” 李时安俏红着脸,微微点了点螓首,微笑着回道,“祖母,时安一切安好,您且宽心。” 祖母见她眼神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也应是骗不了人的,心中也稍稍放心些。祖母拉着时安的素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母亲仙游的早,有些话原本应是你母亲来跟你说才更体己些,此时祖母也不得不多说几句,时安也莫要嫌祖母唠叨。” 李时安眼中泛起了水雾,将螓首贴在祖母苍老的手背上,有些哽咽地说道,“祖母这是说的哪里话,时安怎会觉得祖母唠叨呢。” 祖母摸着李时安的头,轻轻一笑,温柔地说道,“染之是个好孩子,祖母看得出来,把你交给他祖母是万分放心的。他事事顺着你,时时关心你,每每护着你,加之染之家世清白,时安也无需操心妯娌、婆媳的关系,这本应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日子。” 祖母此时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李时安这才抬起头看着祖母的眼中有一丝忧虑,便听祖母接着说道,“但是,我们女人也不能只靠着贤惠便能将日子过好。” 这一句话却在李时安平静的心田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祖母似是从李时安眼中读出了一丝疑惑,便微笑着轻声说道,“一个家庭若是只靠着女人的贤惠便能维系好,那全天下便没有难断的家事。染之是个好孩子,有才学,人也体贴,做事也周全,与荣元这孩子极像,但如荣元这般痴情专心的孩子又有多少,你也不能全寄托着染之亦是如此。” 李时安这会儿便是清楚祖母该是知道了那揽月楼花魁的事儿,因此正在点醒她,于是便心向着染之说道,“此事,时安与染之早已说过,将来染之看上哪个女子了,倘若那女子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时安也不会拦着染之纳妾。” 祖母拍了拍李时安的素手,有些心疼道,“你这孩子···”却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祖母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不喜争,但时安也得明白,往后染之才是你这辈子的依靠,莫要叫别的女子得了空隙。虽说男子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事,祖母也从未要求染之只能有时安一个女人,但时安你却也要拿住了染之。你且想想,将来你操持家务,在家相夫教子,而染之却与其他女子卿卿我我,怎的,时安你倒是成了一件摆设不成?” 二嫂嫂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虽说一直在大将军府内,但是长安城毕竟就这么大,揽月楼那元瑶姑娘的事儿也是传的人尽皆知了,既祖母已是如此劝解了,许倬云这会儿也不可这么沉默下去,便一边哄着怀里的李祖应,一边顺着祖母的话说道,“日子终究是自己的,时安确实也得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也莫要因为博个好名声而什么都不争。” 可祖母和二嫂嫂哪里知道,李时安吃味下都与林尽染甩了脸色,闹了脾气,担心林尽染难受才说了那话。李时安毕竟还是单纯,还以为祖母和二嫂嫂只是说那花魁的事,看来也是要将眼光放的长远些,即便是将来林尽染真要纳妾,也得要多把着关,可不能什么人都能放进林府来。 李时安轻轻点了点螓首,微笑着说道,“时安明白,祖母和二嫂嫂的教诲,时安谨记在心。” 祖母见李时安也想的明白,便轻声说道,“你从小就在祖母跟前长大,祖母了解你的性子。你与染之也是情投意合,这桩婚事才是真真让人满意的。” 祖母和二嫂嫂又与李时安说了些体己话,这才放了李时安去前院陪林尽染去。 林尽染刚离开祖母院子的时候,便听到前院一声高呼,“你个老匹夫!又悔棋!”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想必是那博陵郡来的崔大家没见过李代远这等的老赖,下个棋要不悔棋,要不就是偷棋子。 “老匹夫!你教我下这象棋,下不过便耍这些阴诡手段,还要不要你这张老脸了?”只见这崔秉志正在口吐芬芳,一口一个老匹夫的叫着。 李代远的面上却有些抹不开,嘿嘿的赔笑道,“老夫不也是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了嘛,下错了棋不是常有的事?再悔一步,再悔一步!”李代远拿着棋子,急急忙忙的摆了回来。 “嘿,你个老匹夫!”崔秉志直着身子,指着李代远,被气的说不出话来,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为老不尊啊,你!说起年纪,崔某还比你大上两岁。” 赵伯在一旁看着这俩老顽童,忍不住的摇头苦笑,博陵崔氏的家主崔秉志,一个清流的书香世家也不知怎么跟李氏这种武将出身的世家建立了关系,两人相识也有三十余年了,也就李代远才能让崔秉志这等斯文人都忍不住怒骂上几句。赵伯见林尽染来到前院正厅,便赶紧行礼唤道,“姑爷!” “是染之来了啊!”李代远这会儿才注意到林尽染已来了正厅,立马清了清嗓子,放下手中的棋子,招呼着林尽染赶紧坐过来,“染之,你来替老夫教训教训这个老匹夫,不过是赢了老夫几局,尾巴都翘上天了。” 林尽染不禁莞尔一笑,赶紧上前打躬作揖,郑重道,“染之见过崔先生。时安常常与染之提起过崔先生,感念当年的授业之恩,迎亲之日有所怠慢,染之深拜!”林尽染又是深深一礼。 崔秉志此时却是收起了刚刚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回了一礼,便淡淡地说道,“时安常常提起崔某?说崔某什么?” 林尽染顿时哑住了,便有些试探性地说道,“崔先生的博学,还有···”也不好意思真大声说出口,便小声的嘟囔道,“文雅?”此时说出文雅二字,连林尽染都不禁感觉到是不是有些冒犯了,毕竟喊着老匹夫的崔先生怎么也跟文雅搭不上边。 崔秉志顿时仰首大笑,上前拍了拍林尽染的胳膊,对着李代远说道,“你这女婿跟你这个老匹夫说的一般无二,是个有意思的人!还没哪个小子敢在崔某面前夸崔某文雅。” 此时林尽染也不得不长舒一口气,果然这个崔秉志与一般的大儒有些不同,看他一口一个老匹夫的喊着,也就与李代远这等好友才能暴露这不羁的本性,若是一昧的奉承、客套,反倒惹他不快,倒不如开他玩笑,倘若是不成,也还有李代远在一旁打着圆场,想来崔秉志也并不会太为难自己。 “就听你岳丈一直说象棋是你想出来的玩意儿,你先与崔某摆一盘。”崔秉志倒是没拘束,摆弄着棋子,邀着林尽染来下一盘。 林尽染随即便坐了下来,一起帮着摆弄,“那染之却之不恭。” 第30章 博陵崔秉志 崔秉志毕竟也是才接触象棋,被林尽染用了十五步便绝杀,仔细回想着每一步,貌似是吃了车、马稳赚,实际却落入了这高级陷阱,只能无奈的认输。 毕竟林尽染是发明象棋的人,自己又怎能下的过他呢,崔秉志便只能如是暗自宽慰。 “罢了罢了,崔某输了。”崔秉志叹了一口气,“可会黑白?” 李代远在一旁打趣道,“秉志象棋下不过,便想着在围棋上找回面子?” 崔秉志横了一眼李代远,怒骂道,“你个老匹夫,且先赢了崔某再说。” 崔秉志的好胜心看起来还挺强,一言不合就又得跟李代远吵起来。 林尽染见此赶紧打了圆场,“染之倒是会一些,崔先生若是有雅兴,染之可陪先生手谈几局。” 崔秉志闻言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应是要去取些东西。 李代远趁这会儿却对林尽染提醒着,“秉志的围棋在整个楚国都是一绝,你一会儿可要小心些。若是赢了他,这件事可能还容易跟他谈。” 林尽染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染之明白了。” 不过听李代远所说,心中反倒是打起了鼓,毕竟李代远的棋艺和棋品委实拿不出手,他若是说崔秉志的棋艺是楚国一绝,这含金量是不是多少还得打上个问号。 此时赵伯已将象棋收走,重新摆上了围棋的棋盘,此时崔秉志手中正捧着一个香炉和一个锦盒缓缓走来。 崔秉志将香炉置于桌案上,打开炉盖,向里头投了些香灰,缓缓搅动,又取了灰压将其抚平,再取了香扫清了一圈炉边。将香投入炉中以后,又取来线香点燃,盖上炉盖,只见青烟徐徐地从香炉中飘出。 整个点香的过程,都未曾多说一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崔秉志尽可能的端正身子,闭上双眼,平心静气。休憩了近盏茶的功夫才开口道,“染之,开始吧。” 林尽染见崔秉志如此模样,也不敢松懈,端正了身子,行了一礼,便回道,“是,崔先生。” 猜了先,崔秉志便执黑先行。下了十数手后,林尽染便觉这崔先生应当是有真本事的,不禁暗道,也难怪岳丈方才让自己小心些,仅凭崔秉志在下棋前做的准备,便能看出他对围棋的态度应当是极为严谨的。 崔先生早早便筑起了外势高墙,至三十九手单关跳,林尽染在后世倒是记得些作弊的流行定式,与其对弈的局面倒还算是旗鼓相当。 崔秉志抬头看了一眼林尽染,见其也是一脸严肃之态,更是不能懈怠,接连走出气势十足的镇头、破眼、靠入三步,而林尽染却还能从容应对、井然有序,后续接连的打入白阵,开辟新战场,但林尽染像是预料自己走的每一步似的,轻松应对,防守的滴水不漏。 最终崔秉志的黑大龙玉碎,近二百手的时候,投子认输,林尽染中盘胜。 崔秉志看着眼前的棋盘,紧皱着眉头,脑中还在复盘着刚刚的棋局,片刻后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问道,“染之的棋艺确实高明许多,看不出个定式,也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林尽染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不过是运气好,才侥幸胜了。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也许就是染之下的没有规律才让先生有些摸不准。”林尽染自然不可能说是前世背的一些ai定式的原因。 崔秉志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尽染,心中暗想道,没有定式,这便是你林尽染的行事作风,就是让人拿不准你想做什么吗?从一个人下棋的风格,也能容易地推断出,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和性格,而这也恰恰是崔秉志要下这场围棋的意义。 李代远在一旁看着,满意的一笑,他自然知道崔秉志的目的,但此时却不能去打趣崔秉志,这围棋可也是崔秉志真正热爱的东西,真正热爱的东西只能抱有最诚挚的情感去尊重。 “来,再来一盘。”崔秉志倒也不去再追问,只说是与林尽染再摆一盘。 才下了几手,李时安便从后院而来,看着林尽染与崔秉志正在对弈,便上前对崔秉志行了个万福礼,轻唤了一声“先生”,得了崔秉志轻轻点头回应,这才坐到林尽染身旁。 崔秉志下完第一盘,心中已大概有些判断,这第二盘便是要开始闲聊了。他似是无意说起般,边下了一手,边问道,“老夫听你泰山说,你要搞一个科举?” 而崔秉志的无意中的称呼转换其实已经有说明一些问题,若是还自称崔某,实际上却还是有些疏远之意,便是透露出即使你林尽染是李时安的夫君,我与你可也并无关系。但若是用老夫一词,那便是暗示林尽染,我现在是你的长辈,有什么要聊的就可以敞开说了。 这个细节自然是被林尽染给把握住了,林尽染淡淡一笑,回了一句,“是,不过眼下诸事还在筹措之中,还得要让前辈们给染之指点指点。” “听说昨日陛下带染之去了韦府,看染之今日的精神气,想来应已得了老太师的支持。”崔秉志倒是直言不讳,直接道出了昨日林尽染去了韦府之事,也是试探地想知道韦邈是个什么态度,不过依目前的处境来看,韦邈想来也应是点了头。 林尽染顺着崔秉志的话,也是说了实话,“老太师受陛下之邀,与染之一起主持这届科考。因是首次,便只在长安城中选拔。”似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林尽染便又邀请着说道,“染之正苦恼于中正官的人选,先生德高望重,染之斗胆请先生屈身,担任中正一职。”说罢便拱手行了一礼,毕竟第一次隐晦地说让前辈指点,崔秉志便没有回应,那就只能将话捅破,看这崔先生有什么反应。 崔秉志却并未立刻回应,思忖了片刻后淡淡道,“老夫只是个在野书生。托大了说,也不过是教了几个学生,教人识文断字倒是擅长,中正一职怕是不合适。” 李时安在一旁听着蹙着眉,却未曾多说一句,见崔先生茶盏近空,便往茶盏中添了些茶汤,适时地说道,“先生,请用茶。” 崔秉志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算是给了回应。 林尽染心中暗想,若是崔先生不愿支持这科举之事,那便不会先行提起,也不会提及陛下携自己去了韦府的事,既然知道韦老太师已经同意,那定是猜到陛下与老太师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若是如此,崔秉志想来应也会提什么条件。只要是能用条件换的,那便什么都好说。 如此想来,林尽染便泰然地说道,“时安常常与染之提起先生当初授业时的情景。只是实在可惜,若是能亲眼目睹先生指点天下文人,该是如何的盛景。”见崔秉志如此,林尽染便只能使一招以退为进,又是表现出甚是惋惜的模样。 李代远见此不禁皱了皱眉头,本欲帮着林尽染说两句,却见老友崔秉志不露声色的一笑,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染之,认为读书有何用?”崔秉志恰似将话题又切了出去。 林尽染沉默了片刻,便说道,“孟子云,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而饱读诗书,便是为生民立命!” 林尽染顿了顿,接着说道,“天下读书人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而诸如先生这般阐扬承继先儒之道统者,此举为往圣继绝学。如此便是民胞物与,天下归仁,万世可享太平。” 林尽染暗自想到,天下恐怕没有哪个大儒能够拒绝张载的横渠四句,见崔秉志正细细琢磨这番话,林尽染适时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若是有后世之人见到如此模样,必要说句装13份子。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旁的李时安轻轻的念道,连林尽染都不禁有些赞赏的看了一眼自家妻子,总结地很到位啊,果然是秀外慧中。面对林尽染如此赤裸裸赞赏的目光,让李时安都不禁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趁人不注意便冷不丁地用素手在林尽染身上扭了一下。 林尽染到底是觉得人多,没敢作怪地叫出声,只是憋着的样子委实有些好笑。 崔秉志堪堪缓过神来,不禁摇头苦笑,有些感慨道,“老朽活了六十余年,还不如染之看的明白,想的透彻。罢了,罢了。”说着便放下手中的棋子,起了身,许是还未完全缓过神来,身形都晃了两下,幸得赵伯上前赶紧扶住,崔秉志站直后,向林尽染欲行长揖之礼,林尽染蹭的一下就从座位上蹦起来,连忙扶起先生,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这崔秉志的自称是一变再变,从老夫又变成了老朽,这称呼可谓是大大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是为更自谦的表现。林尽染见此心中一喜,这事应当可成,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老朽惭愧。”崔秉志有些懊悔,却又坚定地说道,“科举之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是老朽落了俗,竟想着为族中子弟争些虚名。若是染之不弃草昧,老朽愿尽些绵力。只是···” 林尽染见崔秉志还有些犹豫,便笑着说道,“染之是晚辈,先生愿不吝相助已是对染之莫大的恩德。先生若有顾忌可直言相告。” “说来惭愧,崔家虽说与众多世家交好,但也只是清白人家。”崔秉志的意思便是崔家没有人当官,你染之想让我当中正官,还得陛下的允可。 林尽染自然心领神会,赶忙说道,“此事染之早与陛下商议过了。且中正官一职虽说是陛下钦点,但却也只能算是虚职。眼下诸事皆在筹备之中,加上之后盛夏燥热,也不好让学子顶着炎炎夏日来科考。因此首次科考时间应定在中秋前后,先生可要提醒族中子弟,安心备考。” 崔秉志自然理解了林尽染的意思,中正官只是挂名的虚职,那便不影响族中子弟在京为官。此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兴奋地问道,“染之的意思是?崔氏族中子弟也可参与?” “自然!”林尽染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解释道,“首次科考只说是在长安城中的学子,并未规定只能是长安籍的学子。故而届时若有其他郡县来的学子来,只要符合条件,报名科考,便可在八月的时候一展才华。” 博陵崔家与诸多世家交好,但也只能限于交好,其他世家也不过是将博陵崔家当做是名师私塾一般的存在。故而博陵崔家名望甚高,但却苦于偏安一隅。倘若是碰到了一点难事,其他世家若是愿意帮扶一把,也不过是念在当初的授业之恩,但诸如荐举这等大事,崔家这么多年以来也只能在京外的郡县做些地方官,而未能再进一步。 “如此,老朽便要多谢染之了。” 林尽染正欲开口,李代远此时却笑呵呵地站出来,拍着染之的胳膊说道,“染之,还不多谢你崔伯伯。” 李代远此举也是将双赢的功劳方归到崔秉志身上,提醒林尽染可以称崔伯伯,拉近二人的关系,毕竟后面科考之事,崔秉志还要帮忙扛不少事,林尽染自然也是领会到泰山大人的意思,便赶紧顺着李代远的说法回应。 林尽染赶紧一拜,朗声谢道,“多谢崔伯伯。”说完还不忘陪个笑脸。 崔秉志也明白李代远的意思,笑盈盈的受了礼。想了一会儿却也有些不满地横了一眼李代远,嘟囔道,“你个老匹夫,也不知道你哪来的福气,还能有时安和染之这样的好孩子。” “崔伯伯,你这话说的,老···我可不乐意了!”正厅外迎面走来了李时安的二哥李荣基,声音洪亮,气势汹汹的模样,“我就不是李家的好孩子了?”气势很足,但该有的礼数也没有落下,朝着崔秉志拱手一拜。 “你个···你个夯货!”崔秉志想着李时安也在一旁,原本是要喊着小匹夫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又赶紧说道,“你还是跟你的妹弟多学学吧。真真跟你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莫要学你父亲这个老···老人家。”差点又是脱口而出一句老匹夫。 李荣基拿起一杯空茶盏,满了一杯茶汤,如牛饮般一口干了,还用窄袖抹了抹嘴角的残汤,崔秉志倒是很了解李荣基的样子,却还是连道几声,“粗鄙,粗鄙!”李时安在一旁捂着嘴轻笑,但见李荣基满不在意地说道,“学染之什么?染之要是打起架来,比老···我还凶猛,崔伯也不过是眼下看他如此斯文的站在这儿罢了。” 林尽染可不想听李荣基继续往下说,讲不准这个莽夫又得缠着自己打一架,便问道,“二哥是去哪儿潇洒了?” 李荣基仰首大笑,“说起这个,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基兄!这一下子改口叫二哥,倒是真让我有些不自在。” 得亏他们也不懂这个基兄是何意,只当是类似李兄,张兄这般的称呼。 本欲说说今日去干嘛,却是担心李代远斥责自己,便拉着林尽染到一旁说道,“林明德,染之可认识?” “认识,可关系可不怎么样了,二哥怎么说起他了?” 李荣基压着声音,轻声说道,“我这两日遣人去查了查他最近往哪儿跑得勤快,便寻了一条人少的路,差人将他打了一顿。这兔崽子,让他在你和时安的婚宴上出言不逊。” 还未等林尽染开口,便听到李时安高声喊道,“二哥~” 李荣基回过头来说道,“时安,有事一会儿再跟二哥说。”说罢便要与林尽染继续说。 却还未等李荣基开口,李代远沉声的喊道,“荣基!” “父亲!”李荣基立马站直了身子,迅速转过去身去,笔挺的站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房梁,不敢与李代远对视。 李时安不由地有些失笑道,“二哥,你这嗓门,就是压着声音,前院怕是也不会有人听不见,除非他失了聪。” 但见林尽染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李荣基的臂膀,给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赶紧站到李时安身旁去。 李代远将次子李荣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才放了他。 刚用完午膳,李荣基便与林尽染在前庭中坐着闲叙,不过不远处李时安和二嫂母子却也在默默地关注着庭中的动静。 “才几个月不见,染之竟成了我的妹弟,倒是着实吓我一跳。”李荣基倒是有些感慨道,“不过既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得不说几句。” 看起来,李荣基是来帮李时安压场子的,林尽染正色道,“二哥请说,染之听着的。” 李荣基不疾不徐地说道,“母亲生时安时已有四十,父亲晚来得女,而我这个二哥也大了时安整整二十岁,你可要知道时安是我李家的掌中宝。时安与我来信,说父亲向陛下求赐婚,即便你是我的兄弟,我也是不愿如此就将妹妹交出去。既木已成舟,我也不再多说了,但你今后也绝不能让时安受了半分委屈,否则就算我打不过你,可我毕竟是李家的少将军。” 林尽染点了点头,且宽慰道,“二哥放心,染之定不会让时安受半分委屈。” 李荣基却又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发现自己,便在林尽染耳边再压低声音说道,“青楼虽然说清倌人多,但还是要洁身自好,那些个女子偶尔换下口味便罢了,且莫要当真。二哥作为男子,懂你的,这几日你才刚完婚,去那儿不合适,等下次,下次二哥回来便请你去!” 李时安在远处原本听着二哥说的还有些感动,这凑上去跟林尽染说些什么,却是有些听不清了,但是看这眼神表情,怎么着都有些不像是正经事的样子。 林尽染听着李荣基的荒唐之语,看了眼远处的李时安,生怕她听到,赶忙压着声音回道,“二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李荣基给了个我都懂的眼神,小声说道,“你小子的事儿,二哥在长安城里一打听就知道了。就去了一次,心痒痒了吧?正是年轻火气盛,二哥明白的,别把事儿闹大了,不然二哥也帮不了你。” 眼瞅着李荣基的话是越说越离谱了,林尽染脑门上要是有黑线,都得挂满了,李荣基还是老样子,除了打仗的时候最正经,其他就没有正经的时候。 已是黄昏时分,按例,归宁之日一般不得于娘家留宿,林尽染夫妇便与岳丈一家告了别,回了林府。 且在马车上,李时安靠在林尽染的怀中,低声问道,“下午那会儿二哥与你说了些什么。” 林尽染一想起李荣基的狂放之语,心中有些慌乱,但还是假装镇定的搂着李时安的柳腰说道,“二哥声如洪钟,时安不是在一旁都看着嘛,且帮着你震着我呢。” 李时安稍稍抬起头,素手抚过林尽染的脸颊,眼眸含春,媚眼如波,轻声说道,“夫君可没有说实话哦?” 林尽染见如此媚态的李时安,早已心猿意马,咽了咽口水,有些苦笑地低声道,“时安,你可莫要这样诱惑我,你这副模样,我可招架不住。” 李时安捂嘴轻笑,红着脸问道,“染之刚刚的可是说谎了。” “我没有。我可是一直坦诚相待。” “哦?是吗?”李时安又靠到林尽染的怀中问道,“二哥的脾性时安最是了解,他定是与你说了揽月楼的事,是不是关于元瑶姑娘?” 林尽染心跳都感觉骤停了一下,支支吾吾却说不出半个字。 “时安可是猜对了?”李时安得意的一笑,“时安虽不是君子,但也知一言九鼎的道理,往后若是真与元瑶姑娘有什么瓜葛,却也不用让二哥帮你掩护。”李时安自然是没有听到二哥李荣基偷偷与林尽染说了些什么,但也知道靠在林尽染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便能猜出个大概来。 林尽染用下颌抵着李时安的螓首,也未曾多说一句,将李时安的素手攥在手里轻轻的揉着。 第31章 二进揽月楼 是日正是立夏,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清晨的长安城,此时也才将将苏醒,一艘艘小船从永安渠、清明渠犹如过江之鲫,将城郊最新鲜的蔬菜瓜果、鱼螺虾蟹送到沿途的坊市各处的酒楼、茶肆中去,街上的行人已渐是摩肩接踵之势,一路的人间烟火。 此时京都府衙的衙役正匆忙的张贴着告示,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街道,由明德门至朱雀门,共计有八块布告牌;务本坊,亦是林府所在坊市,当然此林府是尚书令林靖澄的林府,北门有一块布告牌;以及长安城共计十三个城门,亦是有十三块布告牌,如此大的动作张贴告示便是要将科举之事公之于众。 “凡于六月廿九前至京都府衙报考科举之学子,即可参与八月十四之会试,会试高中者可入翰林院,成翰林院学子,由太师韦邈与博陵崔秉志指点,再参加来年的铨选考核,合格者,皇帝钦赐官职,入内阁···”(这段就这么简单描述了,毕竟是首届) 长安城中的百姓纷纷将布告牌围的是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 “初次科考,便只先设了一科,内容是诗词与策论,那难度也不高啊?”好不容易能看到点告示内容的,便将看到的喊了出来。 外围的学子便高喊着,“里面的兄台劳烦看一眼,有何要求?该去哪里报名?” 中间的学子是原地蹦了又蹦,跳了又跳的,活脱脱的一只兔子,看到一些就高喊,“男子满十二,品行端正,府衙无底案者皆可参加。残、娼、优、隶、皂等子弟不得参加···” 长安城是日里有如过年一般热闹,一时间科举一词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此刻,林尽染在府中得了杜子腾的邀请,前去聆音阁一叙。若是未成婚前,得了此信,林尽染还能想着李时安未嫁入林府,去了也无关紧要。但此一时彼一时,林尽染还是有些犹豫。 王平黎邡此前传信来,二人曾听闻哥舒思力与呼鲁努尔二人谈起,送来府上的五百金及金银玉器乃是秘密去了揽月楼找了薛骞换来的,眼下哥舒思力与呼鲁努尔二人将谈判的内容送至突厥王庭的同时,也安排了突厥方运送两百匹突厥马来。但送达的目的地却不是长安,而是张掖郡,但是具体到何处却是听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这批突厥马并不会登记造册,而是私运。 王平那夜到访禀报道,这段期间哥舒思力和呼鲁努尔并未出过鸿胪寺客馆,即使出了屋子,王平和黎邡二人也是一直陪着,从未离开半步。如此看来,突厥使团私售战马应当就是那天在揽月楼竞价时所为,这也是引起了林尽染的关注和好奇。 “染之?染之!”李时安见林尽染独自坐在亭中发呆,伸出柔夷在林尽染的眼前晃了又晃。 这会儿林尽染才晃过神来,“啊,是时安呐~”此时在大脑发出命令之前,林尽染的手指已经自动叠好了杜子腾送来的书信,准备顺势滑到袖子里。 李时安见状却及时拿走那封书信,拿到林尽染的眼前晃了晃,有些俏皮的问道,“染之是不打算与时安说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吗?” 林尽染在长安城中认识的人,都是能叫得上名号的,真正算得上有交情会往来的不过是巴掌之数,李时安的父亲与二哥都才刚刚离了京前往北境,临行前还将二人唤到家中用了膳嘱咐了几句,想来也不会私下交予林尽染什么书信,想来便是京中有交情的几位,那就是鸿胪寺的两名‘探子’、京都府尹杜子腾以及揽月楼的元瑶姑娘了。 林尽染见此,有些苦笑道,“时安若是想看,便拿去看了就是,染之并没有什么好隐瞒与你的,只不过染之还在犹豫怎么回复。” 李时安假装要打开书信看,却是虚晃一枪,又将信叠好递给林尽染,轻轻一笑道,“时安虽是好奇,但也不想干预染之的私事。若是染之愿意告诉时安,便会直言相告。若是染之不想说,时安也不能强求。” 林尽染接过李时安递来的书信,犹豫了片刻,便将书信置于一旁,一手拉着李时安抱在身边,坦然道,“是京都府尹杜子腾的来信,明日他休沐,约我去揽月楼。今日府衙刚张贴了科考的告示,忙的不可开交,不便亲自前来说这个事,便遣人送了书信来。因此,我还在犹豫,如何回他。” “染之为何要犹豫?”李时安浅浅笑道,“莫不是觉着时安会因元瑶姑娘吃味,而不肯让染之去?” 林尽染有些为难,背靠着栏杆往后仰了仰,默不作声。 李时安却是抓着他的大手,轻轻地说道,“若你真与那元瑶姑娘无瓜葛,那你又何必关心时安怎么想呢,若真有瓜葛,时安也早已说过,只是到时莫要忘了替她赎了身。你我夫妻二人,拜过天地高堂,时安定是信你的,想去便去。” 话似和风细雨般滋润心灵,归宁后的李时安似是更看的通透了一般,林尽染虽未与元瑶有什么情愫,但是如此的李时安倒是让林尽染心中更为愧疚。 林尽染用手轻轻刮了刮李时安的鼻子,轻声解释道,“揽月楼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而那个元瑶姑娘想来也不是什么善类。王平与黎邡传来的消息···”林尽染将事情与李时安和盘托出,娓娓道来。 李时安蹙了蹙秀眉,若有所思,片刻后便问道,“所以染之觉得元瑶姑娘可能才是揽月楼真正的话事人?”李时安心中此刻有些忐忑。 林尽染见李时安流露出有些不安的情绪,便安慰道,“倒也并不能下此定论。王平和黎邡二人也只是猜测那两百匹战马可能是在揽月楼里竞价后交易的,许是还有其他时间可能以其他的方式交易也说不准。元瑶姑娘毕竟是揽月楼的头牌姑娘,若是揽月楼不愿放人倒也能想得明白,但是明明能被赎走却又不走,那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太多的迹象表明这个头牌姑娘在揽月楼的话语权绝对不低。故而,我有些犹豫,当然主要还是担心时安不悦,毕竟,我这腰上的肉可不止被你揪了一次了。”说着还作怪似的摸摸自己腰上的嫩肉。 提起这个李时安便忍不住偷笑,朝林尽染飞快地做了个鬼脸,轻声笑道,“谁让那个狐狸精如此来气我,便是你在招蜂引蝶,时安只能来欺负你咯。” 不过想起那夜初见狐狸精元瑶姑娘,连李时安都不得不感叹如此美貌的女子,身段又是妖娆,心中的担心还是有的,但见林尽染对她还是有些防备的却是能稍稍放心些,“明日去赴杜大人的约吧。往后若是要去揽月楼也不必多顾虑,时安永远都是相信夫君的,只是你也知揽月楼是险地,且要打起精神来,莫要中了贼人的圈套。” “时安的话,我记下了。”林尽染也顿时松了口气,将李时安搂进怀里,李时安如同乖巧的猫咪一般,在林尽染胸口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不禁暗道,‘是说了实话,还将心想的都与我说了’。此时不禁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翌日,林尽染一路行至通义坊,心中不禁暗想这杜大人今日究竟约自己到揽月楼有何事。却见未发觉两匹快马从一旁呼啸而过,一眨眼却又消失在街口,还未轮到林尽染痛骂几句,便听闻通义坊内一片嘈杂之声。 林尽染此时也不由的加快了脚步,只见聆音阁门口台阶下停了两匹快马,应是聆音阁内的小厮在替马主人牵着,此刻在门外候着,马旁有一老汉,脸上、身上皆是些尘土,嘴角还流了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周围虽说是围着一圈人,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扶一把。正待林尽染上前去看下老人家的伤势时,已有一个身着素衣粗褐杉,脚穿草编鞋的男子快步上前,关切的询问着老人家的情况。 许是囊中实在羞涩,那男子并不能负担不起给那老汉看医师,只能一个劲的问那老汉还有没有家人,他可以走一趟,让老汉的家人将老汉带回去医治。 林尽染上前便拿出了几两碎银子递到那男子眼前说道,“你且先带老人家去看病吧。” 那男子见林尽染递过来的银子呆呆的收下,看着眼熟,应是见过一面,但却想不起来是谁。林尽染见他收下了,便从旁边走过,那男子慌忙的高呼道,“鄙人向成林,敢问仁兄尊姓大名?!” 只见林尽染头也不回的进了聆音阁,一旁围观的百姓赶紧替林尽染回道,“他便是大将军府的新婿林尽染啊,你能得他相助可真是你的福分了。” 那叫向成林的男子,默默地多念了几遍林尽染,竟也觉得耳熟。 林尽染这才刚刚踏进聆音阁的大门,便见揽月楼里一片喧闹,楼中唯一的出入口南门口都已挤满了人。 “元瑶姑娘又不在?老子来了多少次了,元瑶姑娘就是不在,你这揽月楼莫不是在欺我?”听声音倒是有些纨绔子弟的感觉,“啪啪啪”,里面还时不时传出来拍桌子的声音,“赶紧把元瑶姑娘叫出来!如若不然,我拆了你这揽月楼!” 有好戏看了啊?林尽染心中不禁暗想到,这倒是难得的好机会,正巧看看这揽月楼究竟有什么牛鬼蛇神在里头,毕竟不是背靠皇室的青楼。若是说之前的依仗是韦俨,但眼下韦俨已死,那接下来的还会有谁能保揽月楼?林尽染抖了抖宽袖,捂住半脸,走近南门,时不时从透过人群的缝隙中观察里头的动静。 第32章 冲突 接上章说到,林尽染仿佛是跟做贼般从人群的间隙里就窥着揽月楼里的动静。且说这里头的动静也着实不小,那拍桌子的青年,一身锦衣华服,头戴玉冠,手中还提着一柄宝剑,林尽染暗中腹诽,好家伙,提着宝剑做大保健,有点想法啊?不过从穿着来看,应也是权贵子弟。欸?旁边那个不是林明德嘛,看起来李荣基打的也不算很重嘛。 “这,这,小公爷,这元瑶姑娘委实不在揽月楼中。还请勿要为难我等。”侍女在那边也是欲哭无泪,若是换成其他人倒还好商量,偏偏这人却是国公府的公子。 这小公爷也算是脾气好,这先前来了两次,问道元瑶姑娘皆不在也就罢了,哪知这回来是死活都要见到元瑶。毕竟权贵人家也要面子,驳了一回两回,你还能说说姑娘确实不在,那又哪能有次次不在的道理。 “老子不管。”说着这小公爷腿一蹬,一屁股直接坐到桌案上,朗声说道,“前两次你们说不在,老子信了,照你们这揽月楼的意思老子就是能见元瑶姑娘。这第三次还说不在,还敢说不是欺我?” “哎哟哟,哪阵风能把小公爷您给吹来了,稀客稀客啊!”楼上匆匆下来一男子,正是聆音阁的掌柜薛骞,这健步走到小公爷身边,赶紧拱手长揖道,“真是,薛某怠慢了!” 薛骞刚行完礼,便回头怒斥道,“小公爷来了竟不来通报一声,如此怠慢贵客,你们担待得起吗?”这话自然就是说给小公爷听听的,后换了张笑脸,对着小公爷赔笑道,“小公爷,元瑶姑娘确实不在,您要不再瞧瞧其他的姑娘?” 见薛骞的表情转换的如此之快,一旁的林明德讥讽道,“薛掌柜是属狗的吧?这副嘴脸,怕是狗脸才能如此了。”林明德最近也是憋着一股子气,莫名其妙的被打,找表兄韦晟都是推脱着说外祖父正在授业不得空。 如此最近才跟谯国公府的小公爷走的近了,上元佳节那日他也在,远远地见到了元瑶姑娘的身影,心中也是有些不屑,这等女子安乐居且多着呢。但自上回听闻揽月楼里有人高价给元瑶姑娘赎身,再听林明德对元瑶姑娘的形容,这倒也是勾起了小公爷的兴趣。 小公爷在一旁听着林明德的讥讽,一旁不住的拍手叫好,“是极,是极!” 但闻言,薛骞也不恼,只拱手笑脸说道,“二位公子,这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元瑶姑娘今后只见林府的林尽染林公子,小公爷您不知道,这尚书大人的公子该是知道的呀。您这也不好为难薛某呀。” “哦,有这回事儿?”小公爷有些怀疑地说笑道,偏过头问了一嘴林明德,“林兄可知?” 林明德笑着摇摇头,却是问道薛骞,“开门做生意的,哪有将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元瑶姑娘既不愿赎身,那陪小公爷喝一杯总可以吧?薛掌柜只管说个价钱,我给你便是!” “林兄此言有理。但凡进了青楼的,都有个价钱。上回竞价元瑶姑娘还可说价钱不够,不愿被赎,若是陪我喝杯酒都不答应,那岂不是说不过去?若不成,便再竞价一次,让元瑶姑娘陪一次酒,你看如何?” 小公爷此时脸上还给了个笑脸,但见薛骞支支吾吾的,想来还是拒绝,便一个呲溜下了桌案,拔出宝剑就是往薛骞的脖子上一架,朗声怒斥道,“薛掌柜,老子跟你讲道理的时候,莫要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一剑砍了你!” “染之怎跟做贼似的在这?” 林尽染的突然感觉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的魅惑之声,甚至还有些许的热气喷吐在耳根处,有些痒痒的。正是看的入神,却被这突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林尽染高呼一声,“我靠!谁啊?”一个纵身便是往边上一跳,右手臂感受到了转瞬即逝的柔软,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揽月楼的头牌姑娘元瑶。 只见元瑶姑娘高腰的长裙一直系到腋下,长裙飘飘,上身着窄袖短襦,手挽三丈多长的雪白披帛,此刻虽是蒙着面纱,却依稀能透过面纱看到她羞红的脸颊。 元瑶姑娘有些扭捏着,怨声说道,“染之倒是好狠的心,这么久也不来见妾身一面,妾身可是在闺阁里整日以泪洗面。”说着还不住用素手捏着袖子佯装擦泪。 林尽染不禁回味刚那一会儿的滋味,又不住暗骂,这个狐狸精又来演戏。 门口的动静自然招来围观人的注意,纷纷向后看去,只见一身段极好女子正悄悄抹泪,而门边正靠着一男子正不停地轻拍胸脯。 小公爷等人往外一看这俏娘子,虽是蒙着面,但也能猜到这应该就是揽月楼的头牌元瑶。眼睛是忍不住的上下来回扫,大,真是大牌!小公爷心中暗自吐槽,五百金?这种货色五百金都不到就想赎走?你们这不是癞蛤蟆吞月亮,痴心妄想嘛! “滚开滚开!让元瑶姑娘进来说话!”小公爷赶紧挥着宝剑,劝退着堵在门口的人。 “染之不进去吗?”元瑶姑娘并未理会那小公爷,而对靠着门边的林尽染说道。 “进,进进!”林尽染眼见自己都已经被抓包了,不对,我不就是来找杜子腾的嘛,心虚什么呀。都怪看热闹看的入迷了,早就从边上绕过去不就好了。 说着林尽染还边骂着自己刚刚的看热闹的心态,边嘟嘟囔囔地往里走,元瑶姑娘见状便紧跟在林尽染身后。 才刚刚进来,便见小公爷举着剑指着林尽染,有些目空一切地喊道,“等下!你就是林尽染?”那小公爷在林尽染的婚宴上毕竟是见过一面的,毕竟是陛下亲临的婚宴,多少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淡淡地说道,“是林某人。不知小公爷是哪家的?” “老子是谯国公府陈若棠,你可记好了!” 林尽染轻轻一笑,劝说道,“这剑毕竟是利器,切勿要对着林某,也不要对着其他人。万一伤着了,也不好交代,小公爷觉着呢?”随后便伸出手指,将剑往边上微微一撇。 见着林尽染如此客气,陈若棠的气焰更甚,不过是大将军府的女婿,又非什么世子,竟敢动老子的宝剑,那便剁了你两根手指。 说着便要横着剑往回一抽,幸亏林尽染此时也并未走神,立刻将手收回,陈若棠见未能划到林尽染,便又剑往前一刺,林尽染一个偏身躲开,右脚一个健步向前,右手如灵蛇出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陈若棠的手腕,力道又是恰到好处,但却见剑要刺向身后的元瑶姑娘,又猛地将手往上一抬,只听得“咔嚓”一声,陈若棠的手腕脱臼了,吃痛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若棠捂着自己的右手,痛苦的跪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痛苦叫唤着,林明德赶紧上前蹲到小公爷的身边查看他的伤势,见林尽染只是瞥了一眼,都不曾俯身看看,便朗声怒斥道,“林尽染!你竟敢当众行凶,你是要罔顾王法吗?” “阁下之言,倒是有趣!”林尽染冷哼一声,“小公爷用剑指着林某人时,染之便已经提醒,小心利器伤人,小公爷第一下横剑抽回之时便要伤到染之的手指,姑且染之认为小公爷只是想收回利器,乃是无意之举。但第二下朝染之刺过来,行凶伤人的怕是小公爷吧?” 林尽染顿了顿,继续说道,“众目睽睽之下,想来都是公道的。小公爷之举着实不妥,染之不过是自保。瞧着应当是手腕脱臼,你且先去看看医师,所花银钱,来我府上取便是。” 说着便拂袖而去,想来杜子腾应当是在二楼的清雪姑娘房中,好在揽月楼的侍女小厮都已熟知,林尽染可自由出入揽月楼,也并不会阻拦。 元瑶姑娘路过那两位公子哥身边时,对他们行了个万福礼,便未发一言的走了。 “林尽染!你好大的胆子,你也不过是个大将军府的女婿!”喊着,便拿起地上的剑,左手持剑,忍着剧痛便一路朝着林尽染刺去。 “染之小心!”元瑶姑娘见此高喊,脚下也没停着,快步上前便要阻止。 林尽染闻言,一个闪身,却还是被剑划到了左手臂,袍子破了个口子,但见血滋滋的往外流。只见小公爷往前也算是扑了空,直直的摔倒在地。 林尽染此刻极为愤怒,左手捡起地上的宝剑,右手抓着陈若棠的衣服,竟将这百多斤的小公爷提了起来,一手扔到桌案边,小公爷吃痛下忍不住在那翻滚着。 “林尽染!这可是小公爷,你可想清楚了!”林明德见林尽染将左手捡起的剑挪到右手,缓步走到陈若棠的面前,以为林尽染一怒之下就要将这小公爷当众处死。 此刻揽月楼中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可轻易听见,林尽染这每走一步都如同是那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只听着林尽染不含一丝情感的沉声说道,“染之与你小公爷还是不同的,至少老子在染之这里还是个大家。若我为国公府的公子,便不会来此耀武扬威,寻衅滋事。你手中的剑也不应该是用来对着楚国子民的!” 说着便是向他劈去,陈若棠此刻感觉快要死了一般,下意识地将手高高举起,一旁围观的人都瞪大了双眼,连林明德都要扑过来赶紧制止林尽染。 “嚓!”只听得桌案被劈成两半的声音,林尽染将手中的剑“当啷”的一声直接扔到地上。元瑶姑娘见此慌忙的便上前查看林尽染的伤势,并招呼侍女将药箱取来,搀着林尽染便要上楼。 见林尽染已经和元瑶姑娘上了楼,这才让在场的人都不禁舒了一口气,摸摸后背那可都是冷汗呐! 第33章 元瑶的心机 接着上章说道,国公府的小公爷陈若棠这下摔得是七荤八素的,这右手也被林尽染折得脱臼,最后还被林尽染的一剑下去吓得不轻,弄得十分狼狈。 林明德赶忙将躺在地上的陈若棠扶起,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林尽染与元瑶,“这元瑶姑娘不识好歹也就罢了,这林尽染即便是大将军府的女婿,便能仗势欺人了吗?我且将府兵唤来,今日定要给小公爷讨回个公道。” 围观的人自然是不会多说半个字,即使有想法也不过是小声议论,毕竟谁也不愿意蹚几个权贵子弟间的浑水。 薛骞在一旁拱手说道,“公子怕是忘了,林尽染进长安城前是做什么的。” 经这么一提醒,周遭围观的人和林明德才想起来,林尽染在进长安城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名声,那可是叫‘林将军’,是敢带着千名将士冲杀进突厥王庭,掳走突厥王子还能全身而退的人。那突厥王子,眼下还在鸿胪寺的客馆中住着呢。 “那又如何?”陈若棠咧着嘴还在吃痛地嘶嘶倒吸凉气,“真当老子怕了他还是怎的!” 陈若棠左手在身上来回摸索着,掏出一块玉佩,给到林明德,便说道,“这是我国公府的信物。林兄,你且代我去将我家府兵给调来。今日,老子定要将这个林尽染打残废!” 林明德接过陈若棠的玉佩,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公爷,那我去了,你可真没事?” 陈若棠挣开林明德搀着的手,示意他快去。后找了张桌案,左手一把掀去了桌上的笔墨纸砚,又是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手指了指薛骞,“你,去给老子找最好的医师来,银子不会少你的!” 又是拿左手在桌案上拍了拍,叫嚣着,“今日,老子就在这坐着!把话撂这,他林尽染不给个交代,便甭想出这个门!” 薛骞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其他官员,之前便可直接凭着御史大夫韦俨常来这儿的由头,少许多麻烦事。 而这些国公勋爵家的子弟,一般也是去平康坊的安乐居多些,毕竟权贵子弟都爱扎堆抱团,偶尔来揽月楼也是换换口味。长安第一美人元瑶姑娘?这长安城里多的是第一美人,又有谁能轻易信这话的。 但是刚刚陈若棠见到元瑶姑娘的风姿,便是止不住地咽口水,也难怪林明德老往揽月楼来。虽说未能得见样貌,身段却是真真一等一的,老子想要的美人还没有得不到的,此时陈若棠骨子里的纨绔劲儿倒是一股脑的都出来了。 一楼此时已闹成了一锅粥,但都等着接下来看纨绔子弟跟上柱国新婿的一场对决。 林尽染到了二层,却是没有应元瑶姑娘说的上七层。这不开玩笑嘛,手臂还滋滋流着血呢,上七层这血不得再流个几百碎碎啊,再说去什么元瑶姑娘的闺阁啊,今日是赴杜子腾的约来着。 清雪姑娘门口的侍女见林尽染和元瑶姑娘往门口而来,慌忙地就将门推开。这门刚一打开,就见着清雪姑娘坐在杜子腾的腿上,还在耳鬓厮磨,见门一打开,便见清雪姑娘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往外蹦,奈何这杜子腾搂得紧,一下子没挣脱出去。 这门一开,杜子腾本是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脸瞬间变得惊愕,片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几声,清雪姑娘见杜子腾还未松开,俏红着脸用素手在掰着杜子腾的手。 林尽染见此赶紧转过身去,却恰好又正对上了元瑶姑娘,没忍住低头一看,就感觉鼻子有温润的感觉。又赶紧撇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杜兄,你这可好了?” “好了好了!”杜子腾这张老脸是真不知道往哪儿搁,赶紧松开了搂着清雪姑娘的手,慌忙地起了身,整了整衣容。清雪姑娘便赶紧躲到屏风后面去坐定了。 林尽染听着动静也差不多了,便转过身进了清雪姑娘的闺阁,打了个哈哈说道,“这揽月楼的隔音不错,哪天我也得在府里照着翻建一番。” 元瑶姑娘刚进了屋子,便有侍女将药箱送来,侍女见此状也有些尴尬,赶紧将门关上。 原本听了林尽染的话,杜子腾的老脸都有些搁不住了,这不与清雪姑娘说着体己话,哪里还闻窗外之事。 却见林尽染的左手臂受了伤,流了血。这揽月楼的侍女都将药箱送进屋了,便赶忙问道,“染之,这是何故?光天化日还有人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是谁伤的你,杜某定要将其绳之以法!” 林尽染直接横了一眼杜子腾,“杜兄,方才楼下动静这么大,你竟是一点都没听见?” 元瑶姑娘有些忍俊不禁,但见林尽染手臂还流着血呢,便拿出纱布轻声说道,“你且先将衣服脱了吧,妾身给你先包扎一下。” 杜子腾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眼瞅着元瑶姑娘给林尽染包扎,却也不敢看,只将头撇到一旁,便问道,“染之还未曾说是被何人所伤?” 林尽染将外袍脱下,忍着疼痛又脱下了左边的衣服,却只见身上有些伤疤,有刀伤,却也有小孔的伤口,这应当不是箭伤才对。 元瑶姑娘俏红着脸,显然也没有真的见过男子的身体,有些害羞的样子,轻声宽慰道,“会有些疼,妾身尽量轻点,染之忍着些。”说着便往伤口上撒了药粉,用纱布一圈圈地包扎。 “自称陈若棠的,谯国公府的小公爷。”林尽染满是不在意地回道。 “小公爷怎么了?小公爷就能伤人了?天子脚下,还···”杜子腾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叉着腰,就差是指着陈若棠的鼻子骂了,“等会儿,你说谁?” 林尽染又重新回了一遍,“谯国公府,陈若棠。” “染之啊染之!”杜子腾本欲转过头来,却见元瑶姑娘还在给林尽染包扎,又转过身去,“小公爷将你伤了,你不会也将他伤了吧?” 林尽染瞧着元瑶姑娘细心地包扎完,便将衣服穿上,元瑶姑娘还贴心地帮林尽染穿上外袍,轻声道了声谢,便朝杜子腾说道,“杜兄,且转过身来吧。你莫不是要一直背对着染之说话?” 元瑶姑娘却默默退到了屏风后,将空间让予二人。 杜子腾闻言,便立马坐了下来,脸上满是忧思,“染之,你倒是快说呀,你将他怎么了?” 林尽染给自己倒了杯茶,无所谓地说道,“也没怎么,就是不小心将他的手给弄折了!” “那还好,没出人命就还好。”杜子腾轻轻叹了口气,却又猛地声音又高了一个八度,拍桌而起,“你说什么?” 林尽染见桌上还有两个杯子,也不知道哪杯是杜子腾喝的,便将两杯茶都倒了七分,推到杜子腾面前,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坐下坐下,这么大声作甚。染之弄折了他的手,他弄伤了染之的手臂。我不亏,他不赚!” 杜子腾这屁股哪能真坐得下来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确实够大,赶紧打开闺门,朝楼下看去,还真有一个贵公子在桌上坐着,这陈若棠右腿踩在桌案上,右手搭着膝盖上,左脚悬空着正晃悠着。 正巧这会儿医师也来了,正给他看右手的伤势呢,许是感觉到有一道眼光正看着他呢,左手拿着还未啃完的苹果笑着对着楼上的杜子腾挥了挥手。 杜子腾见状赶紧转过身去,再进清雪姑娘的闺房,锁上门,大口的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模样,许是真一口气没上来,刚刚这陈若棠可是看到了自己。 杜子腾缓缓走到林尽染身边坐下,腿都是在抖的,双手捧着茶盏,却是要将盏中的茶水都要晃没了。 林尽染还一脸不在意的问道,“杜兄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染之,你闯大祸了!”杜子腾满脸愁容,今日休沐竟是没看日子不成,这倒霉催的,还被陈若棠看到了,今日怕是真要折了一条腿才能出得了这个大门。 林尽染仰首一笑,宽慰道,“是那国公府的小公爷先招惹的染之,这揽月阁还有如此多的人证呢,杜兄莫要担心,出了事那也是先找染之的麻烦。” 杜子腾此时都要崩溃了,一手撑着酒桌,手捏着眉心,不停地抖着腿,却又对着林尽染解释道,“长安城里,就属这个陈若棠最难缠。染之,你若是招惹了那些惯会用些小阴招的人,依你的才智收拾他们并不难。但这位爷,打架耍浑那是一流的,倘若你打他不过,让他收拾你一顿倒也罢了,你但凡赢了他一次,他便是块赖泥巴,糊在你身上,那可是无休无止的折腾,你连半夜都安生不了!” 杜子腾便举了长安城里几个其他府的公子,譬如走路半道上被人打了黑棍、院子里多了几条毒蛇、马车出门,车辕断了···可谓是花样百出,难缠到了极点。 偏偏那些下人都说是自作主张,或是从西市旁的群贤坊附近找的地痞无赖,每每抓着了也不会供出是陈若棠指使。 如此听来倒是真是个无赖,若是真要有什么万一,便只能将他处理了,不过此刻也不是聊这个的时候,林尽染便问道,“也不知杜兄今日寻染之前来是有何事?” 这一打岔,反倒是把正事给忘了,杜子腾低声问道,“首次的科考,可是染之主事?” 林尽染刚端起的茶盏却又顿住了,但却又不露声色地继续呷了一口,便问道,“杜兄,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杜子腾俯身过去,轻声道,“杜某昨日才安排下去张贴科考告示,便有不少人来报考。又有不少高门显贵塞给我递了条子,便是知道我与染之相熟,才想从我这儿搭上染之。有人透露,制授旨意不日便会下达,这科考郎中的官职不是明摆着的主事之人嘛。” 说着便是向林尽染使了个眼色,仿佛说你这当了个正五品的官也不提前说下,杜子腾也算是年轻有为,虽说是虚长了林尽染约莫十岁的样子,但毕竟是有祖上荫德,能承袭京都府尹这种三品官。寻常人家谁能在这种年纪做上个五品官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这些人自然是闻到了科考的味道,前来寻杜子腾牵线搭桥。 林尽染正了正脸色,沉声道,“杜兄,莫不是要找染之徇私舞弊来的?” 杜子腾这哪能回答是啊,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名单,放到林尽染面前,有些踌躇道,“你也莫要怪杜某,毕竟都是在长安城里混口饭吃的,实在不能拒绝。我只将这名单交到染之手上,话已传到,至于你如何处置,杜某人可就管不着了。” 林尽染将杜子腾放在眼前的名单拿了起来,却并未展开,只将它在眼前翻转了几下,便把它撕了个粉碎,慢条斯理地说道:“若要徇私舞弊,那便违背了染之所提科举的初衷。既然杜兄将此交到我手上,任由我处置,我也不能让杜兄为难,日后若是他们来质问你,便将一切责任推到染之身上便是了。” 眼见着林尽染将这名单撕毁,杜子腾也不免摇头苦笑,不过心中却还有一丝安慰,“既如此,往后再有人递条子,杜某也就不烦扰染之了。” 林尽染微微颔首,以示默认,此时也不禁打趣道,“先前便觉得杜兄与清雪姑娘关系可不一般,今日之收获,便是亲眼瞧见了杜兄的风流,怎的,这会儿不惧内了?” 杜子腾此刻刚喝了口茶,听闻这打趣,便是一下子呛到,涨红着脸,不停地咳。 里头的清雪姑娘闻言,本是羞红着脸,却听杜子腾呛到了也顾不得什么,赶紧从屏风后面出来,在杜子腾身旁轻轻拍着背,拿着帕子给杜子腾擦嘴。 杜子腾稍缓些了,才急忙回答,“染之,莫要寻杜某开心。我与清雪姑娘清清白白,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可莫要传扬出去。我只是在听曲,听曲~” 清雪姑娘站在一旁,哪敢看林尽染呐,垂首揪着手里的帕子,无所适从。 元瑶姑娘此刻却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站在林尽染身后,捂着嘴轻笑道,“若是清雪坐在杜大人腿上都算清白的话,那清雪今日尽管与杜大人一起回去便是,薛掌柜那儿元瑶替你去说,往后也好让杜大人少走些路。” “元瑶姑娘,怎得你也来打趣清雪?”清雪姑娘本就已是脸红得抬不起头,鼓足勇气说道,“元瑶姑娘平日里不也天天念叨着林公子吗?你且快去与他多说会儿话。” 林尽染此时在杜子腾和清雪姑娘两人间来回打量,嘴角的笑根本停不下来,便起身开口道,“如此,染之也不便打搅二位。”说完便拱手行了一礼,给杜子腾又使了个眼色,暗戳戳的说道,“你俩继续,继续!嘿嘿嘿~” 元瑶姑娘见此状也赶紧作了个万福,准备跟着林尽染一起出门。 “染之!”只见杜子腾赶忙叫住了林尽染,林尽染顿了顿身子,回头疑惑的看着杜子腾,只见他拱手一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此事还请勿声张出去,你嫂夫人那边我还没准备好怎么说。” 林尽染仰首一笑,宽慰道,“杜兄尽可放心,染之定会守口如瓶。”说完便开门走了出去,但见楼下的陈若棠还盯着二楼看呢,林尽染本欲下楼,便离开揽月楼,却被元瑶姑娘拉住了袖子。 “妾身竟是如此让染之厌恶,便不肯留下与妾身多说会儿话吗?”元瑶姑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倒是真让人心疼。 林尽染轻轻一笑,回道,“染之本就是来赴杜大人的约,既然话已说完,染之离开是在情理之中啊?” “你这狠心人,撇下妾身独守空闺这些日子。竟也不愿施舍些时间陪陪元瑶。罢了罢了,你且走吧,谁叫妾身便是这苦命人呢?”元瑶姑娘说罢便转过身去不再搭理。 林尽染见此,便是转过身去轻手轻脚的准备离开,刚还没迈出一步呢,便被站在缓步台上的薛掌柜撞见了,只听得薛掌柜朗声说道,“林公子这是要走了?” 就觉着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原来是准备悄悄溜走,元瑶姑娘哪能如了他的愿,转过身来已是潸然泪下,一把抓着林尽染的大手大声怨道,“你这负心人,便是如此欺我,亏得妾身将身心都交付与你···” 林尽染赶紧捂着元瑶姑娘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心中暗自想到,好家伙,就看了几眼你的雄伟,便是你将身心都托付与我,这可不兴说,我这回头还怎么跟妻子交代。 余光中只见得清雪姑娘闺阁门口的侍女识趣地将头撇到一边去,林尽染这才发觉不对劲,又看向那薛掌柜,薛掌柜也是讪讪笑了笑,将头转向一边。 楼下那是更没了声响,能看到的都看着呢,早在薛掌柜说林尽染要走的时候,所有人就盯着楼看了,当然不是为了看这个场景,毕竟在那边还有个咬牙切齿的主正准备要教训林尽染呢,所有人的心中都仿佛有个小人在呼喊道,打起来,打起来! 林尽染不禁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又是误会了,且不知道家里的小醋坛子这次还会不会打翻了。 元瑶姑娘见此,心中暗自得意,干得好,老薛!回头给你涨工资,元瑶姑娘伸出柔夷,缓缓将林尽染捂着嘴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眼下,染之可愿坐下听听妾身诉说心事?” 林尽染沉默不语,任凭着元瑶姑娘将他带上七层。 只刚进了闺阁,林尽染便锁上房门,将一步步将元瑶姑娘抵到墙角,眼见退无可退,饶是元瑶姑娘心中有些局促不安,但也佯装镇定,只是胸前的起伏说明她的心中并不平静,但见元瑶姑娘垂着螓首,羞涩地问道,“染之可是心急了?” 林尽染却是淡淡的说道,“不是元瑶姑娘要将染之带上来的吗?此刻怎的,还有些紧张?” 但见林尽染的脸越凑越近,元瑶姑娘的呼吸心跳也愈发的快了,便闭上了美眸,微抬下颌,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林尽染此时却伸出手,捏住了元瑶姑娘的下巴,有些不容置疑地说道,“睁开眼!” 元瑶姑娘闻言,便睁开了美眸,声音极具魅惑诱人,轻声道,“怎的,染之喜欢与妾身睁着眼啮唇吗?”说罢还媚眼一挑。 元瑶姑娘与李时安不同,李时安若是清冷的冰莲,那元瑶姑娘可称是娇艳的牡丹。 林尽染败了!这女人简直油盐不进,看得出来,只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女人是真的心慌了,但是又迅速调整好情绪,林尽染只能想到,这个元瑶姑娘应当是受过训练的。 正值林尽染还在暗暗猜想着,倒是让元瑶姑娘逮着机会,反客为主,双手勾住了林尽染的脖子,一股热气喷吐林尽染脸上,“郎君在想什么呢,可否告诉妾身?” 眼看着两人额头都快碰上了,林尽染急忙将元瑶姑娘的双臂拿开。转过身去来回踱步,杂念杂念赶紧出去,这大脑几乎快不受控制,眼见都快冷静不下来,又赶紧自己扇了两个耳光。 这倒是把元瑶惹得花枝乱颤的笑了,“染之可真有趣,将妾身堵到墙角的用强的可是你,怎的妾身主动些了倒是怕了?那下次换郎君主动些可好?” 上头,真上头!这个女人有毒,她不是牡丹,她应是罂粟花!林尽染仰着头长舒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元瑶姑娘想着法儿都要将我留下有何目的?” “妾身能有什么目的?你这人倒是好狠的心,竟不许奴家想你了吗?”元瑶姑娘浅浅的一笑,又缓缓地颂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染之这相思,可真真把妾身的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呢。”一副痴情的模样,若不知这朵花带毒,倒还能真信了。 “聆音阁的东家,我知道在哪儿!”林尽染转身沏了一盏茶,淡淡说道。 此时元瑶姑娘的眼神有了一刻的松动,元瑶姑娘忙追问道,“染之竟知道东家的消息?可否告诉妾身他在哪儿?” “可以。”林尽染一口答应下来,“今日之事,该不会都是你的手笔吧?” 元瑶姑娘走上前,素手抚摸着林尽染的脸颊,轻声说道,“你猜?咯咯咯~”元瑶姑娘似是调笑一般。 突然闺阁外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侍女在闺阁外敲了敲门,急匆匆地说道,“元瑶姑娘,不好了,聆音阁外来了好多的府兵。” 元瑶姑娘却平静的回道,“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又转过头来对林尽染说道,“染之,怕是冲你来的,今日要不便在妾身这儿歇下了?”说完便用袖子捂着嘴轻笑,眼神中尽是戏谑。 第34章 李时安也来揽月楼 说这聆音阁来了一堆府兵,元瑶姑娘邀着林尽染住在揽月楼里,暂避风头。这林尽染自然是不愿的,于是果断拒绝心中不免暗自诧异,恐怕这朵罂粟花应是设了什么局,让自己往里面跳,且先静观其变,看看这元瑶姑娘究竟是何目的。 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淡淡一笑,“染之闯的祸事,还得自己担着,元瑶姑娘的心意我心领了。若元瑶姑娘想通了,便知会我一声,届时定会告知姑娘王翮的下落。那染之就先告辞了。” 说罢,却也不等元瑶姑娘开口,便开了门下了楼。 这会儿揽月楼一层凌乱的场面皆已收拾干净,桌案也抬进来两张新的。不过陈若棠不在楼中,围观的人也是少了许多,却见楼外的中庭倒是站了不少,看起来是谯国公家的府兵到了。 林尽染肃了肃衣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便脱下了外袍,见门边立着一根竹棍,便提起来沿着曲廊缓缓向外走去。眼见着林尽染气势凌人的模样,曲廊围观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此时聆音阁外,陈若棠正站在大门口,直直的盯着揽月楼的动静,一旁的林明德见曲廊人头攒动,便在陈若棠身旁轻声说道,“小公爷,像是林尽染出来了。” 陈若棠微微颔首,朗声喊道,“等下都听本公子的,里面出来那个叫林尽染的,只管给老子打,打残了就算老子的,只留他一口气就行!” “是!”这聆音阁台阶下站了约莫有四十个府兵,齐声高喊,声势浩大。 “染之,染之!”杜子腾一路小跑出来,还没喘匀气便担忧道,“那,那门外可是国公爷家的府兵。谯国公毕竟是将领出身,眼下虽说是在蜀郡,但这四十府兵可也是他先前亲自调教的精兵,你可莫要逞强,避其锋芒便是了。” 林尽染从容一笑,“今日我若是避了,他变本加厉地暗害我家人该如何?既然他喜欢打,染之便将他打到服为止!” 这意气风发的模样,这豪言壮语,让杜子腾都有些热血沸腾,但是稍稍冷静下来,便只能拱手致歉,“染之此言,倒是让杜某羞愧了。只是某尚有家小,便···” 林尽染微微一笑,“染之明白。”便将手中的长袍递给杜子腾,转过身便往外走,“杜兄替染之先拿着,一会儿我便来取。” “人还真不少!”林尽染刚走出聆音阁的大门,便看到已站满了人,只留着台阶下的一方空地。 陈若棠得意的样子委实有点欠打,一旁叫嚣道,“此时你若跪下给老子磕头认错,老子还能放你一马,此后在长安城里见到老子就低着头些···” 林尽染小拇指扣了扣耳朵,打断道,“你说完了吗?还打不打?” 陈若棠此时已是气的龇牙咧嘴,堂堂国公府的小公爷,何时受过今日般的羞辱,刚想举起右手才发觉右手已脱臼还未好,便换了左手上来指着林尽染喊道,“给老子打!生死不论!” 听到命令,台阶下的府兵皆提着木棍往台阶上冲,只见林尽染大步流星地往下一跃,提着棍子便是一顿扫、戳、撩,没一会儿的功夫空地上便躺着近半数的府兵,“哎哟哎哟”痛的直叫唤。其他府兵举着棍子互相望,此时也不敢动。 见剩下半数的府兵也没什么动静了,林尽染扭过身,便将棍子杵在地上,靠着棍子喘着粗气,便向着台阶上的小公爷问道,“怎么样,要不你也下来练练?” 陈若棠和林明德在台阶上看的也是愣住了,能想象到这个狠人猛,但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打趴下了半数的府兵,那可也算的上是国公爷调教出来的精英了,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吗? 但见林尽染已经喘着粗气,左手臂上的血也渗透了纱布,陈若棠想着林尽染这会儿定是已经没了气力,眼下是要拖着时间喘口气,正是应该抓着他最虚的时候要他命! “看什么看!老子让你们停下来了吗?继续打!”陈若棠朗声怒斥道。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马车驶来的声音,还有“歘欻欻”踏步前来的声音。 谯国公府的府兵原是想动手,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唬住了。寻常人或许听觉不出来,但他们清楚这是军队的踏步声,且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姑爷!”领头前来的倒是出乎林尽染的意料,居然是之前在大将军府赶马车的马夫申越!后面紧跟着的,也是林尽染有过几面之缘的大将军府的府兵,高呼着,“姑爷!” “申越,你怎么来了?” 申越拱手回道,“是小姐传令,将我等调来。” 此刻林尽染才看到人群外有一辆马车停着,只见李时安戴着帷帽,身后跟着采苓,施施然走到林尽染身前,先是行了个万福,“时安听闻夫君在此与谯国公家起了争执,我一介女流,便只能将府兵调来。” 还未等林尽染说话,李时安见着林尽染左手臂的衣服有一处破洞,手臂上缠了纱布,还有渗出的鲜血,李时安饶是温柔地性子,却也走上前,冷眼看着站在台阶上的陈若棠和林明德,冷声说道,“想来是我李时安的夫君,上柱国家的女婿人微言轻,二位公子竟是让他见了血。时安出自将门世家,最知军纪严明,赏罚有度,若是今日之事,是我夫君错了,我与夫君定向二位赔个不是!” 同在长安城中住着,那些事口耳相传便都知道了。陈若棠与林明德走得近,自然也听林明德提起林尽染在大将军府中住过,便揣测那两人定是有些什么猫腻,上柱国才不得不将女儿下嫁给林尽染,怕家丑外扬,否则依大将军府的地位,为何不找个赘婿或者是找个门当户对的。 陈若棠都还未曾及冠,正算是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时候,加之林明德又是一口一个小公爷的喊着。按年纪,陈若棠得叫林明德一声兄长,此时连尚书令之子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这不被捧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嘛。 迎亲之日,陈若棠也见过李时安的侧颜,是个极品美人。眼下李家哪还有人,李时安只是个出嫁的女儿···如此想来,眼神更是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眼神满是轻佻地问道,“怎么赔个不是?是陪我喝杯酒吗?” 还未等他开口大笑,林尽染一个飞身奔去,棍子一扫,陈若棠吃痛下便跪了下来,林尽染又是一脚往陈若棠身后一踹,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棍子直指他的脑门。 不过是两三息的事,林尽染以迅雷之势便将小公爷制服。林明德在一旁看着也不敢动弹,陈若棠家的府兵也纷纷上了台阶,欲要救下小公爷。 林尽染怒喝道,“你的嘴巴是真的不干净!”又是气愤地用棍子将陈若棠的脸怼到地上,即使小公爷此时想说话,也只能是喘着粗气,嘴里飞着沫子。 “今日,谯国公府若要将事情闹大。时安与夫君可不惧与尔等在陛下面前分辩。” 李时安知林尽染的性格,今日之事怕也是陈若棠先挑起的是非,所以即便事情闹得再大,占着理便无碍。 申越闻言,便令府兵将谯国公府的府兵团团围住,此时的气氛早已是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此时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第35章 闹剧收场 但见马车上走下一男子,一身儒雅贵气,手中拿了一把折扇,踏着方步走向李时安,只离了三步时便顿住,微微颔首,轻声道,“时安妹妹,倒是许久未见了。” 李时安见到此人赶紧行了一礼,恭敬道,“时安见过三皇子!” 这李时安一说出此人之身份,围观之人听着便赶紧跪下拜迎,连在台阶上的林明德都早已一路飞奔而来,跪在三皇子面前,拜道,“林明德见过三皇子。” 只见三皇子却也没有理会,只让众人起了身,随后又朝着台上的林尽染朗声呼道,“妹婿与时安妹妹大婚之日,吾与你见过一面。” 三皇子倒是真客气。不过想来也是,楚帝都称李代远为皇叔,皇子们自然也就顺着楚帝的意思,虽说被李代远拒绝。想来李时安幼时也与宫中皇子见过几面,称李时安为妹妹,那这林尽染自然就成了妹婿。 还未等李时安开口,便见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高声回道,“染之见过三皇子。不过眼下还有狂徒需要教训,染之一会儿再来领失礼之罪。” 李时安此刻心中有些忐忑,都怪自己只顾着和林尽染风花雪月,也未曾和林尽染详说这长安城中的关系,林尽染踩的可不仅仅是谯国公府的小公爷,那可还是这三皇子的小舅子,即小公爷陈若棠的姐姐是三皇子的妻子,也就是皇子妃。 此时却是有些紧张地咬着嘴唇,李时安刚前半句只是提醒林明德和陈若棠,林尽染是上柱国的女婿,林明德若要参与到其中就得好好掂量;后半句是说给陈若棠听的,若是林尽染的错,他们愿意道歉,但却不能说陈若棠错了,他们打算怎么样,便是因为有三皇子这层关系在。 三皇子却是“刷啦”的展开折扇轻摇,淡然一笑,“望妹婿也莫与小孩子置气,有什么委屈,便来寻吾这个做姊夫的。谯国公府的主,吾还是能做一半的。” 林尽染闻言顿时也是知道这个三皇子与陈若棠的关系,心想也不好让三皇子难堪,便将手中的棍子扔到一旁,缓缓走下台阶,就因如此才让陈若棠起了身。但毕竟小公爷才受了这等羞辱,心中哪里能服气,赶忙起了身,便拾起一旁林尽染刚扔下的棍子,左手持棍,便往林尽染的身上砸去。 三皇子和李时安的瞳孔微缩,同时大喊道:“小心!” 林尽染未有防备,身后挨了陈若棠一黑棍。庆幸陈若棠使得是左手,但这一黑棍下去就算是不重,也足够让林尽染喝上一壶。“嗯哼”一声,一个踉跄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李时安见此飞奔而去,赶紧扶起趴在地上的林尽染。 申越一个健步上去便将陈若棠摁在台阶之上,使其动弹不得。 三皇子也未曾见过如此场面,赶忙上前探查林尽染的伤势,见林尽染对李时安一直说着无碍,便一脸怒气地向陈若棠怒喝道,“若棠!今日你便是要逼着本宫当街惩戒你吗?” 陈若棠被申越压着起不了身,便一直晃着挣扎道,“不过是大将军府的女婿,死了便死了!若李时安今后守了寡,我不介意纳她为妾,唔~” 还未等陈若棠将话说完,申越便是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让他说不出话来。 “好,好!”三皇子本是儒雅的面上又多了几分狰狞,“来人!”三皇子的护卫闻言便站了出来,高呼道:“在!” “将陈若棠杖二十,当街执行!” “是!” 三皇子本还想当街质问,分说出个结果。其实心中本也清楚,是这陈若棠惹得祸,但也要显得公平公正,责罚陈若棠也得有理有据,眼下看来便是不用这么做了。三皇子又唤来一侍卫,遣他将太医寻来,为林尽染看看伤势。 林尽染忍着剧痛,呲牙咧嘴地说道,“不劳三皇子。染之不过是贱命一条,与国公府相比,我的命又算的上什么呢。” “没错!你就是贱命一条!”陈若棠刚刚从申越手中被三皇子的侍卫接管过去,便开始大放厥词。 “闭嘴!”三皇子歘的一下又收了折扇,用力地朝陈若棠的嘴打去,见他的嘴角渗出了血,却也再没能狠下心再打一下,冷声道,“管好你的嘴,本宫还是能教训你的!” 三皇子对陈若棠的自称由吾到本宫,已是证明他已气愤到了极点,便是要用身份来压陈若棠了!又转身对着林尽染致以歉意的一笑,软声说道,“妹婿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又哪来的贱命一说?若棠虽说行了冠礼,却还未能承担及冠后的责任,今日之事确实是若棠的不对,吾替他向染之赔礼了。”说罢,三皇子便对着拱手一拜。 可林尽染确实忍着身上的剧痛,往边上一挪,李时安自然也是秒懂林尽染的想法,同步也是向侧边移了一步,不敢受三皇子这个礼,“三皇子言重了!岳丈是个纯臣,君臣有别,不敢妄称与皇家是一家人,这亦是岳丈一直以来对染之的教诲,染之不敢忘。” 林尽染可不想与这三皇子有什么纠葛在里面,且先要把关系分说开来。 “夫君之言亦是时安所想。君臣有别,望三殿下勿要抬举李家与我林家。”李时安微微欠身,清冷的声音更是增加了疏离之感。李时安的话也是强调自己已嫁与林尽染,李家与林家才是一家人,你三皇子是皇家的,再怎么样也算不上跟我们是一家人。 三皇子讪讪一笑,眼下再去套近乎就有些显得太过刻意了,只能说道,“染之可是楚国的中流砥柱···” “三皇子言重了。”林尽染右手一挥,指了一圈周围的人,才缓缓开口道,“这些才是楚国未来的栋梁之材。眼下我也不过是一介白衣,可算不得什么中流砥柱。” 三皇子闻言却也不恼,且对这侍卫喝道,“怎么还不执行,是要吾来亲自动手吗?”说罢便捡起地上那个木棍,正是打了林尽染的那根,便递给其中一侍卫,嘱咐道,“二十棍,一棍都不许少!倘若二十棍都还没能将这根木棍打断,那便接着再打二十棍!” “姊夫,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来打我!”陈若棠满脸的不服气,还在继续叫嚣着,“他就算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后日!老···我就是跟他没完!”陈若棠此时就算是再不理智,也不会当着三皇子的面说‘老子’这个词,生生的咽了回去。 三皇子自然是知道陈若棠是什么秉性,脸色已甚是凝重,语气也已更沉,“你且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你若再敢胡作非为,莫要怪本宫休了你姐姐!” “姊夫,你!”陈若棠就算是此刻再是要气愤也得将这股子气给压下去,已经要谈论到休妻这个程度,饶是陈若棠也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还不动手?!”三皇子怒喝道。 侍卫闻言便将陈若棠拖到一边,一棍接一棍地打下去。 便见三皇子转过身来,面色又宁静下来,“如此,染之和时安妹妹可满意否?” 林尽染却是拱手一拜,说道,“此乃三皇子的家事,染之有何资格评头论足?染之还有伤在身,不便久留,望三皇子见谅。” 此言一出,饶是三皇子还想再与林尽染多说几句也便只能作罢了,“染之说的哪儿话,都怪吾糊涂了!你且先回府养伤,过几日吾定当亲自拜访,给染之一个交代。” 林尽染深深的看了一眼聆音阁的匾额,倒是知晓了元瑶姑娘如此拖着自己的目的。又朝了三皇子行了一礼,便让李时安搀着上了马车。 三皇子见林尽染既已离开,便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横了一眼挨打的陈若棠,冷哼一声,“打完便将他送回国公府!”说罢便拂袖而去。 聆音阁的这场闹剧便由此落幕。 第36章 林尽染的困境 揽月楼的闹剧终于收场,林尽染一行才刚刚回到家中,便被李时安拉进主屋,非得将林尽染的衣服扒下来好好瞧瞧伤势,眼瞧着手臂上纱布都被鲜血染红了,背上也多了一道乌青的棍印,有些于心不忍地斥道,“便知你去那揽月楼没什么好事,偏偏还挨了一棍,徒添一道伤。时安该是要拦着你!” 说着林尽染便感觉背上擦过几滴水珠,回过头去是看到李时安都忍不住哭了。 林尽染宽慰道,“都是小伤,没留神才中了招。要不说长安城养人呢,连从军时的警觉都没了。”说着便伸出手给李时安抹了抹眼泪,“不过今日去揽月楼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李时安轻轻打了一下林尽染,止住了眼泪,没好气的说道,“你且还是安心上药吧,可别想这些事了。”说着便将林尽染手臂上已染红的纱布给拆下,小心的敷上药。 林尽染见李时安如此神态,心中一暖,“有时安这般的妻子,可真是染之的福气。” “那你怎的还去揽月楼?是舍不得那里的狐狸精?”李时安指得狐狸精自然就是那位元瑶姑娘。 闻言,林尽染不禁哑然一笑,“今日只是去赴约,杜大人寻我有事,这才去的。” “时安可不信。”李时安见药已敷上,便将药瓶收拾了一下,坐在林尽染身边,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若只是单纯赴约,怎的还跟陈若棠这种公子哥打起来了?” 林尽染便将揽月楼之事全数告诉了李时安,却未曾说去了七层那些旖旎之事。 “如此说来,你倒是可能被那狐狸精给算计了!”李时安思索了一番便说道,“早就猜到这个狐狸精不是一般人,染之日后且还是离她远些。”说着便给林尽染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 见李时安的怨气有如此之大,林尽染也不得不将话题转移开,于是问到那陈若棠的情况,“时安对这个谯国公府的小公爷可有了解?” 李时安直直地看着林尽染的眼神,倒也还好,没什么杀气。原以为是想着从这问出陈若棠家的情况,往后找机会报复他们家,由此看来倒也不用担心。 “时安一直在府中,甚少出门,知道的也不多。去年开春,三皇子与谯国公家结为亲家,时安那时也去观礼了。陈若棠虽说已及冠,但是年纪是与时安相仿的,只因谯国公常年驻守蜀郡,因此去年回长安送若锦姐姐出嫁之时便给他行了冠礼。” 这也无怪陈若棠明明看着年纪还小,却戴着玉冠,原来是谯国公早就给他行了冠礼,想来也是想让三皇子和他姐姐多教导他,好能早些接下谯国公的家业。 “时安是怎么知道谯国公家的府兵来了的?”林尽染突然想起来,大将军府的府兵来的着实是快了些。 “不是你遣揽月楼的小厮来送信的吗?”李时安疑惑的问道,“那小厮来府上找刘管家,说你在揽月楼有危险,谯国公家的府兵都去了,如此时安才让采苓去府上将申越等人调来。” 林尽染心中暗道,果然是进了那元瑶姑娘的圈套。但是又不禁疑惑,杜子腾约自己,是昨日报考科举的学子众多,已有人提前闻讯而来塞条子,这才趁了休沐的时候邀约。但是清雪姑娘应该不知道今日杜子腾会约自己啊,那元瑶姑娘是怎知道的?今日陈若棠在揽月楼,说的也是前两次来,想来他来揽月楼的时间也说不准,这元瑶姑娘莫非是神仙不成,竟是能掐会算,看准了陈若棠今日要来? 不过今日的目的元瑶姑娘已然达到,林尽染为护红颜,敢得罪三皇子的小舅子,今日聆音阁外又上演了一出三皇子为‘讨好’林尽染当街惩戒小公爷的戏码。这声势,不就是在表明元瑶姑娘已是林尽染的人?不对,若是再结合杜子腾都知道自己主持科考一事,那说不准元瑶姑娘在揽月楼里其实早已知晓,倘若是这样,再串联起整个过程,其实揽月楼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青楼,而是一个更大的信息网!而陈若棠今日的出现不过是意外,林尽染今日应当对上的正主是尚书令之子,那天天都去揽月楼的林明德! 显然今日的成果是大大超出了元瑶姑娘的预期,也难怪她要想方设法的留住自己,就是为了将他与陈若棠的这场闹剧闹到不可收拾,越是不可收拾,也越能体现林尽染及他的势力。她便是瞧准了李时安会将大将军府的府兵派来与谯国公府的对峙上。 林尽染忽的一拍桌子,起身怒斥道,“这个小娘们儿,可真是会算计!” 被林尽染这么一拍桌子,李时安也被突然吓了一跳,又听着他怒骂小娘们儿会算计,可能也猜到今日之事估计又是那个狐狸精下的套,便素手拉着林尽染赶紧坐下,有些调笑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上她的贼船。” 李时安这时却又忍不住叹息,“今日之事怕是要传遍长安城了,就算陛下真的不过问,今后只怕你与揽月楼的关系是怎么着也撇不清了。” 李时安自认身为上柱国的女儿不惹事也不怕事,但是这种硬被如此拽着拖下水,着实有些难受。此时李时安就不免为自家夫君担忧了,林尽染科考郎中的任命旨意不日就要下发。揽月楼中现在除了那些清倌人,最多的是什么,那便是才子。怕是有半数多都要参加此次科考,此时林尽染若是与揽月楼扯上什么关系,怎么着都不算是好事。 思索了一番,李时安还是将心中的顾忌向林尽染说出,毕竟能进揽月楼的要么就是有大才,要么就是有大财。 “这个时安倒是不用担心,科考还有糊名抄录的手段。若是借此想说染之包庇这揽月楼里的才子,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都是徒劳。只不过为了避嫌,我便不能再主理此事。恐怕这主理抄录糊名的差事便也只能落到崔伯伯或者是韦太师手上,染之只能找陛下再议此事了。”林尽染叹了口气,毕竟是要从一个主事变成辅事,很多的主动权便丧失了,但眼下为了避嫌却也只能这样。 夫妻二人在房中商议还没一会儿,便有孙莲英前来传话,传召林尽染入宫觐见,想来也是为了陈若棠之事。林尽染趁此便将揽月楼之事诉与楚帝,唯恐不能担任主考。楚帝思虑良久,便让韦邈替代林尽染主理抄录糊名一事,由崔秉志辅之,林尽染继续担任科考郎中,至此科考一事才算是真的定了下来。 第37章 四宜园 自打那日三皇子带着一瘸一拐的小公爷陈若棠上门道了歉,之后倒真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突厥使团也接到王庭的密报,这段期间也已将谈判事宜谈妥,鸿胪寺与林尽染得楚帝的授意,将突厥王子扣押时间拉扯至五年,但同样的建立楚国与突厥之间的贸易区也成了楚国先开放五年,待放回突厥王子后,突厥方再开放贸易区。同时也满足突厥方安排一使臣来陪伴突厥王子的要求,以便突厥方知晓王子的生活,以防不测。由此突厥使团便离开了长安。 是日,已是白露,夏日残留的暑气虽已逐渐消散,但这几日,林府的日间却是异常热闹,来访的学子、官员络绎不绝。刘管家照林尽染的吩咐,只将递上来的名帖好好检查一番,确定无夹带些什么金箔金片之类的才能收下,其他贺礼统统让他们自己带回去。 离科考之日也仅仅剩了十日有余,因是首届科考,只考较诗词歌赋这等杂文及当下时论,便只需考两日即可。结束后学子们还能在长安城中过一回中秋。 许是听闻三皇子邀林尽染去城郊的四宜园游玩,本是在客店中应考的学子都趋之若鹜,毕竟递了名帖,却未得见这科考郎中,多少心中都有些没谱。 正是辰时,林尽染已至四宜园,但却见园中早已是站满了如山似海的学子,本想趁着如此凉爽的天气出来游玩一番,看来今日是攒了一场大局,本算不错的心情却是有些扫兴。 “染之,你可是来晚了!” 坐在车里的林尽染突然听闻马车似被轻轻东西轻轻敲击的声音,又再掀起竹帘循声看去,竟是三皇子,便仓皇地下了马车,拱手敬道,“臣来晚了,请三皇子恕罪。” 这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林尽染竟也没有想到三皇子来的如此之早。 “时···令正没有来吗?”三皇子本欲称呼时安,觉得有些不妥,便赶紧改口称道。 林尽染轻笑道,“时安喜静,就不便带上她了。” 三皇子闻言轻笑,也不多言,便领着林尽染进了四宜园,途中有学子与三皇子和林尽染行礼问候,礼毕便跟上二人,本是二人行却生生变成了千人行万人行。 且说这四宜园为何称作四宜园?便是取自春夏秋冬四季之意,园林四季皆有最适宜的观赏之处。此时已入秋,便最是适宜上个小山坡,看看这层林尽染的枫林。这小山坡上有一座六角形的亭子,亭顶覆盖着琉璃瓦,檐角飞翘,匾额上写着“心亭”二字。不过亭子都有白色纱帘围着,偶尔有秋风掠起,依稀也能见着亭中有人坐在石凳上品茗。 不过此时的三皇子脸色却是有些阴沉,手中的折扇也不禁捏的更紧了,但也未走出几步,便重新换上一副笑容,热情的高呼道,“二哥来了四宜园怎不知会吾一声。” 看来这亭中之人便是二皇子咯?看起来这兄弟二人关系倒不怎么样,也是,都是皇家子弟,又是皇位的竞争者,怎么会有什么好脸色呢。 只见那亭中的二皇子站起身,却是背对着三皇子摆了摆手,高呼道,“东西可找着了?” 三皇子倒是愣住了,回了一句,“二哥让吾找什么来?” 脚下的步子倒也是快了些,转眼便上了心亭,此时却赶上山坡下的侍卫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端出一盘盘精美的糕点。三皇子此时沉默不语,原来冲着挥手的是另一头的侍卫,寻的是一些吃食。 “三弟刚说什么?”老二假意还再提刚刚尴尬的时候,这倒是让林尽染觉得这二皇子有些意思。 “臣拜见二皇子。”林尽染拱手行了一礼。 但见二皇子微微颔首,“不必多礼。”又朝二人身后望了望,努了努嘴问道,“你二人是在练兵吗?怎带的这么人?” “是吾约染之来四宜园闲逛,竟引得长安城中的学子跟来。二哥要不看看其中可有你的门客?”三皇子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毕竟今日约林尽染出来,也不过是为了科考一事。 “门客?”二皇子左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有些让人听不清地说道,“我哪有什么门客?你们要吃吗?”说着右手便拿起一块儿糕点,在三皇子和林尽染面前晃了晃。 见二人没反应说要的意思,二皇子将口中的糕点吞下后,便又将右手的糕点塞进嘴里,又猛灌了一口茶,不顾及形象的用袖子擦了擦嘴,朝着三皇子身后的学子们问道,“怎的,你们还要在这作诗给我看不成?” 但见这群学子都看向三皇子,想来也要得了三皇子的话,他们才肯离开。二皇子见状也不恼,便有些调笑道,“如此,那你们也正好显显本事。林郎中可在这儿呢,万一被他相中成了他的门生,可前途似锦呐。” “可别。”林尽染赶紧伸出手制止,“今日染之只是应邀出门游玩,若是有什么其他的念想趁早还是收了吧。再说论要写诗,他们中也没人可以做对手,还是将他们的才学留到科考那日尽情发挥吧。” 只见三皇子仰首大笑,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狂笑道,“染之啊染之,你可真是个狂徒!”说着便让身后的学子们都赶紧离去。 二皇子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逝,收敛地极快。 “染之,快请坐!”三皇子邀着林尽染赶紧坐下,却又朝着二皇子问道,“二哥也有话对染之说?” 这意思不就是要下个逐客令了嘛,今日是我约的林尽染,我找他有话说,你识趣点就赶紧走,三皇子眼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你们聊你们的,吾不过是在这坐坐,许是一会儿没劲儿了便去其他地儿瞧瞧,吾这才刚遣人送上来的糕点,总不能吃了两口便全弃了吧?”说罢二皇子又取了一块儿糕点,细细品尝。 “欸,老···二哥,你怎的如此不识趣呢。”三皇子倒是有些急了,差点将老二给喊了出来,“罢了,你爱在这听就听吧。” 说着三皇子便从袖子中取出一纸名录,交到林尽染手中,“这上面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学子,也没有士族背景,才学也算不错,染之要不看看,行个方便?” 林尽染眉尖一挑,语气都不禁肃了几分,询问道,“三皇子竟是这么直接,连迂回都懒得了吗?” “吾的岳丈亦是从军之人,说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与染之这等爽快之人自然是直来直去的才最好。早些谈完,也好多些赏园的时辰。”三皇子倒也真是直言不讳,丝毫没有什么瞒着的样子。 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皇子与林尽染有多熟,两人实际带上这次也不过是第三次。大婚那次可就算了,忙的晕头转向的,哪还有时间记得这许多面容。 “三皇子要让染之帮这么大个忙,你可有什么可以给到染之的?”林尽染此时也没打开那份名录,只在三皇子面前晃了晃。 二皇子此时有些坐不住了,赶忙制止道,“哎哎哎,你们两个也不用真当吾不存在啊,竟是当着吾的面做起了这黑心的交易。”这会儿再不说话,可就真挂不住脸了,这不直接拿他当空气了吗? 不过三皇子却没有理会他二哥说的,只用手中的折扇倒扣抵着桌面,俯身凑到林尽染面前肃声说道,“染之眼下不过是五品的科考郎中,突厥谈判之功想来父皇也会合着科考之事一并封赏,吾会荐你为治书侍御史;若是父皇开恩,封你御史大夫也不是不行。” 好家伙这个饼可真是够大的。不过三皇子说的也并无道理,眼下御史大夫与民部侍郎之职仍是空缺,一个纠察百官,一个掌控人口财政,可都是重臣,放在他人眼中或许是致命的诱惑,不过林尽染对此有些不屑,眼下这两个职位红眼的人越多,却反倒是更为危险。 第38章 阳谋二桃杀三士 且说在四宜园内,三皇子以御史大夫之职相诱,欲让林尽染能在科考之事上行个方便,但林尽染深知御史与民部侍郎两个职位正是烫手山芋,此时哪里肯接过来。 只见林尽染唇边泛起一抹难言的笑意,调侃道,“三皇子有这般本事可不该来寻染之,此次科考主事之人可是韦太师,若是寻他,此事定能如你所愿。” 依先前揽月楼之事,本是韦邈与崔秉志协助林尽染主理科考一事,林尽染可以理解为是‘一把手’,而韦邈和崔秉志才是‘二三把手’,揽月楼之事后林尽染便自己要求降到‘三把手’的位置上。三皇子这御史大夫的诱惑丢给韦邈还差不多,眼下韦府才是真真缺这么个职位的门人。 三皇子虽有些不悦,不过也未曾表现出来,依旧是顶着笑脸说道,“韦太师与崔大家固然是这次科考的主事人,但科考毕竟是染之提出的,他人或许不知,我们可都知你的分量。” 接着又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庞,声音都低了一个调,缓缓说道:“染之不过稍加提点,想来那二位定不能驳了你的面子,况且染之在朝中不是也该有些可以说体己话的自己人嘛。” “喂喂喂,三弟!”二皇子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伸出手示意老三的折扇可以放下来,脸上那股嫌弃劲儿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你这不是欲盖弥彰嘛!都在一张桌子上说话,你莫不是以为二哥聋了不成。” 三皇子见状转过身来,收起折扇,恍然说道,“二哥啊!吾竟是忘了二哥还在这儿,净想着跟染之说些体己话了,倒是冷落了二哥。” 论这阴阳怪气,这老三也算是个好手,冷不丁地又是将二皇子给嘲讽了一遍,也得是转过身去,林尽染未能瞧见三皇子的眼神与神态,此时对老二的敌意可更甚。 朝中现在谁人不知林尽染深受楚帝之恩宠,若无揽月楼之事,他便是二十多岁即可指点长安学子,成了他们的座师,宅子、地位、美人、金钱玉器,甚至连他大婚之日楚帝都亲自观礼,三皇子刚虽口中说着林尽染是狂徒,但眼下看来,长安城中诗才能超过林尽染的怕是真一个都没有。 武有谯国公,文若是有林尽染,那也间接代表多了上柱国这等坚实后盾。但偏偏是自家内弟还与林尽染有了冲突,此刻三皇子也不得不多费些心神要去招揽林尽染。韦太师和崔秉志毕竟都老了,哪能有林尽染的未来光明,三皇子如是想到。 不过是听语气都能听出来些,三皇子对二皇子在此甚是不悦。不过不知该夸二皇子委实是心性坚韧,还是说真将三皇子当做空气,倒也真是不去搭理接话,只顾着继续小口的吃着糕点。 见此状,老三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林尽染说道,“染之觉得如何?” 林尽染倒是没有直接回答,老二看不出个底细,但见老三是个心性算是率直的,便只能稍稍提点他几句,免得他这次得吃个大亏。 “三皇子,可听说过二桃杀三士?”林尽染似是有意无意的提起了历史典故。 二皇子闻言,眼神有些闪烁,显得复杂而微妙,嘴角有一丝藏不住的微笑,却又很快压了下去。但三皇子却还是在云里雾里,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清澈的愚蠢。 林尽染便只能继续说道,“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景公的臣子,勇武骄横。齐相晏婴想要除去这三人,便请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让其论功取桃,结果三人都弃桃自杀。三皇子,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三皇子却还未领会林尽染所说之事,搭腔道,“这三人也太没用了吧,为了颗桃子就自杀。” 林尽染和二皇子对视一眼,皆忍不住仰首大笑,但见三皇子还未能心领神会,便索性直说,“御史大夫和民部侍郎便是这两颗桃子,眼下觊觎的人越多,便越是处在危险之中。陛下此时还迟迟未动补缺之意,便是想让这些觊觎之徒自荐而来,届时朝中大臣自然会慌了阵脚,将对方见不得人之事皆和盘托出。到时候,杀的可不是三士那么简单了,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三皇子听到林尽染这么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父皇的用意。” 林尽染此刻是真不该怎么说这三皇子了,人倒是率直,该会怼人也怼,阴阳怪气也是有一手,只不过这种性子身在皇家还是会吃亏些,倒是那个二皇子应该是个聪明能隐忍的,全程也只是与三皇子拌了几句嘴,也未曾说过其他的。 “所以,三皇子所说的对染之来说并不是什么诱人的条件,三皇子可还有其他可交换的?”林尽染挑了挑眉,朝着三皇子问道,对于皇子的请求,尤其是这般率直的皇子,明确地告诉他你所说的条件对我没用,交易终止,也总比费神想些推诿的话来得直接。 见三皇子用折扇轻轻敲打着石桌,缄默不语,林尽染便将手中的名录晃了晃,“既然三皇子没有了,那染之可就将这名录撕了?正好我也没打开看过,二皇子可做个见证。” “罢了罢了,撕吧。”三皇子有些可惜地晃了晃折扇,脸却撇到一旁不忍再看,毕竟这些个学子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筛选出来的,眼下便只能暂时舍弃,等日后真有些成就了再行招揽。 闻言,林尽染便将这一纸名录撕个粉碎,缓缓走到亭外任凭秋风将其吹散。 二皇子骤然拍桌而起,大声喊道,“不好!今早竟是忘了给吾那刚买来的突厥马儿投食,三弟和林郎中慢聊,吾先走一步。”说着便带着侍卫下了坡。 “突厥马儿?”林尽染见着二皇子急匆匆的走了,也没来得及问,这突厥马儿怎么···也对,楚国境内将开设贸易区,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有突厥马儿卖到太仆寺了,二皇子能搞到一匹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啊。就这老二最能折腾,吾都比他慢了一步。”三皇子也站起身来,不禁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今日也没了游园的兴致,染之可要一同回去?” “不了,筹备这科考之事许久也未曾出来透透气,也是难得的机会,三皇子若要先回去的话请自便。” “如此,吾便失礼了。”三皇子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林尽染拱手一拜,“恭送三皇子。” 见两位皇子皆以走远,这才不免长舒一口气,不禁坐到台阶上,忍不住靠在一旁柱子上打起了盹,可才刚刚合上眼还没一会儿,便听到一声熟悉的笑声,“染之倒是好兴致,到这心亭来打盹。” 林尽染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陡然清醒,一跃而起,回过身来恭敬地呼道,“臣拜见陛下。” 楚帝坐在石凳上,略有些调笑道,“怎的,是时安不够贤惠,竟让染之不想回去?” “陛下这说的哪里话。”林尽染有些讪讪一笑,应着楚帝的意思便在他的一旁坐下了,“时安自然是天下第二好的女子,只是近几日登门拜访者众多,染之索性避开,也不好得罪人不是?” 楚帝听着林尽染的马屁,只是微微一笑,没去接话。今日楚帝倒是着了一身常服,显然是有意来此,但却是低调出行,便见他开口似是无意问道,“朕的这两个孩子,你更看好哪个?” “臣不过是科考郎中,只负责近日的科考事宜,其他的臣一概不知。”林尽染拱手拜道,此时不去回应便是最好的回答。 奈何楚帝却未曾放过他,“不过是闲叙家常,你也不必有诸多顾忌。” “皇家之事,臣怎敢妄论,微臣惶恐。” “刚刚的二桃杀三士说的如此绘声绘色,朕听了都觉着有趣。”楚帝这会儿不露声色的点了一手。 林尽染这时候却反应过来,匆忙下跪拜道,“陛下的心思,微臣哪敢揣测。” “承炜不就没明白染之的意思嘛,也难为你给他补上一课。”这话虽说是听着不咸不淡,但楚帝的语气已是稍稍沉了些。 楚帝这会儿确实在点林尽染,朝局纷乱,世家大族纵横,里面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楚帝也确实用了“二桃杀三士”之策准备清理一些世家。但如今林尽染却将这点出来,试问二皇子三皇子门下的官吏会如何做?这不就说你林尽染既然不是站队,也不愿插手皇家的事,怎么又对两位皇子说了这些? 林尽染此时便打了个哈哈,“陛下深谋远虑,微臣只是有幸窥的一丝天机;陛下高瞻远瞩,微臣可望而不可及;陛下···” “行了行了!”楚帝却有些怒极反笑地意思,有些嗤笑道,“起来吧!你这张嘴,比孙莲英还能说!” “唉哟,陛下,奴才可比不得林郎中。”一旁的孙莲英赶忙躬身,尖声回道,“林郎中与两位皇子相交甚好,这也不得陛下您识得沧海遗珠,委以重任,两位皇子得了您的授意才敢与其来往嘛。” 林尽染站起身,听闻孙莲英这话才暗暗放下心来,两位皇子可是得了默许才与林尽染接触,回想起来,自认除了提醒那计策,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罢了罢了,你这狗奴才,若不是平日在宫里,真怀疑你被染之给贿赂了,不然怎能替他说话去。”楚帝指了指孙莲英,但见孙公公只是颔首一笑,不多言语。 这孙莲英跟了楚帝二十多年了,算起来也是最了解楚帝脾性的一个人,楚帝之言只是提点林尽染,有些事情不要说透,让二位皇子自行处置。亦算是敲打,刚刚林尽染拒绝三皇子的名录就是已经给楚帝吃了一颗定心丸,想来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参与到党派之争中。 楚帝有些没好气的看着林尽染说道,“若非看你刚刚的表现还算马马虎虎,朕非要重重得惩治你。” 林尽染赶紧打了个马虎眼,说道,“陛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为难染之这等小辈。” “得了得了。”楚帝自然是看出林尽染的敷衍之态,顺着说到,“朕算起来得称上柱国一声皇叔,你算起来是朕的平辈。又哪里来的小辈。” “微臣不敢。”林尽染终究没敢说出,三皇子可还称李时安为妹妹呢,这一来一回,平辈的可是你们父子二人。 “行了,该说的,朕都说了。”楚帝此刻缓缓站起身,却又有一丝警告的意味说道,“你心中应当有数,莫要辜负你岳丈的期许。”说罢便转身离去。 “微臣恭送陛下。” 第39章 首届科考进行时 再接上章说道,楚帝的二桃杀三士计策被林尽染识破,四宜园内楚帝正告林尽染务必中正,切莫随意介入党派。 说二桃杀三士明明是阳谋,长安城中的世家又怎会看不出?这便不得不说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便是林尽染提出的科举。擢选科考后的学子进翰林,再铨选入内阁,便是缩小了往后世家在京官职的位置。 众人皆知此举便是将长安城的世家权贵重新洗牌,偏偏这时还留出两个香饽饽的位置,此时若不与对立世家撕破脸争取这两个位置,那往后便只能慢慢等着在长安城中除名,此二桃杀三士之计策眼下来看便是无解。 是日,八月十四,正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毕竟首次科考时间紧,未及动土建造考院,所幸今日无雨,便将科考考点便设在了昭阳门大街。 由朱雀门进,由南向北,面向昭阳门而坐,昭阳门大街设桌椅,纵横排列,每行皆有十名侍卫看守,又借调国子监、吏部、礼部等官吏来回巡查。 首次科考可谓是天大的恩赐,楚帝竟让学子们由朱雀门入,这可是通常只有皇室祭祀,或者是陛下允准的大型迎接仪式才会大开朱雀门。 上次大开朱雀门还是李代远回长安之时。因此声势不可谓不浩大,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正是昭阳门外笔若神,明朝登科跃龙门。 让学子面向皇宫科考,他朝若是登临朝堂,再回首往昔,亦是一份难得的回忆。 离卯时也不过只剩一刻钟,此时朱雀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此次科考共计万余人报考,但符合要求者已去半数。 林尽染深知今日之特殊,昨夜便歇在了礼部,卯时前两刻钟便已端正地站在朱雀门内,静候这庄严的时刻。 不知不觉已是破晓,日头才将将露了一丝光来,朱雀门外传来礼部同僚的高声提醒,“卯时已至,开城门!” 随着侍卫将朱雀门“吱呀”地大开,昏暗里缓缓展开的便是这一副万人空巷,翘首以盼的画卷,每位学子的眼神中都含着光,这首次的科考便是他们的希望。 林尽染缓缓从城门中负手走出,掏出了简易的扩音器,对着考生朗声吼道,“各位学子!请保持安静!” 城外的学子顿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诸位未来的同僚,我是科考郎中林尽染,乃是负责此次科考入院稽查及科考巡查之职。林某先在此祝愿诸位学子得偿所愿,金榜题名。林某期待着与诸位共事,尽忠报国。” 说罢便先行了一礼,又拿着扩音器喊道,“但诸般事宜,林某且先强调一遍,诸位学子先在礼部同僚的登记验证下方可进入考场,座位可任选,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皆已备好,故而不用携带自己那份。 桌案上有一镇尺,镇尺下有一密封的信,里面装着的便是诸位学子的考题,此乃陛下亲自出题,故而吾等也是与诸位学子同时知晓。考试途中若需额外纸张,便向一旁的侍卫示意···” 林尽染最后又补了一句,“桌案上也已放了具体细则,诸位也可仔细阅读。钟声响起后方可拆开信封答题,若有考试途中交头接耳者、携带小抄者、大肆喧哗者或监考官员判定可能舞弊者,皆按舞弊处理,杖责五十,终生不予录用!诸位可都明白?” 说了近盏茶的功夫,终于是将考场细则念完。 “明白!”门外的学子皆是朗声喊道。 毕竟是只考了诗词歌赋这类的杂文,以及时政策论,又何来的小抄可以誊写。而且林尽染考虑到毕竟是皇城内,这也不能让考生在皇城内脱了衣服稽查有无夹带小抄罢。 科考前两日这细则便已公告,如今林尽染再复述一遍也只是为了让考生更加注意规则,故而多数考生皆是两手空空而来。 人手毕竟不够,京都府衙也派了些衙役过来,维持现场的秩序,“考生上前,排成六列纵队,无关人员先离场。” 毕竟还有送考的家人掺杂其中,衙役们便高呼着让他们先离场。 听着现场衙役的呼声,学子们皆纷纷有序排好队列,林尽染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登记进去科考的学子。 这里面也不乏一些算是老熟人,韦晟、叶知见,嗯?林明德也来了,崔俊弘,想来应该是博陵崔氏的族人,还有过一面之缘的向成林,在聆音阁前敢上前扶受伤老汉那位,依旧是粗褐杉的衣着,穿着草编鞋。 此刻向成林如此近距离见到在聆音阁前遇到那位善人,其实也没想到竟是他来主事科考,便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林尽染也是点头予以回应。 “弘农郡人士,向成林,面无白须,五短身材。” 府衙礼房的文书凭着向成林的履历,观察样貌,查看科考凭证,“确认无误,放行。” 礼部的同僚便找到向成林的名字,将其画圈,这便是说明此人已科考签到。 “等等,等等!在下真的不知啊,在下真不是有意拆开书信!” 考场内已传出一阵哭嚎声,此时其他学子们的目光都纷纷集中在那正在哭喊的学子身上。 远远未曾看到的学子只能听前面的学子传话说,考场内已有学子将装有考题的信封拆出,便有侍卫将其扣押,那已拆的信封便被侍卫投到一旁空置的木箱之中。 只见这木箱只有顶面是留有一条缝,足够投进一封信,其余五面皆是用钉子封死,若要打开,恐是只能砸烂这个箱子。 林尽染此时也只能摇了摇头,科考前的细则早已布公,入院稽查前又是口述一番,桌案上镇尺的信封也只能听到钟声后方能打开,细则便在一旁放着,想来是面对这皇城,心中惶恐,慌乱之中便忘了诸般交代。 既是规则,便谁也不能触犯,更不能徇私,林尽染此时端坐在椅子上,拿着临时扩音器,大声呼喊道,“诸位,切莫慌张,牢记考试细则!切莫再犯这般错误,这可是大大的不值当啊!” 稽查入院之事正如火如荼的办着,已是近了巳时,才堪堪全数入院,其中也不乏一些如第一个犯了如此低级错误的学子,皆已经按舞弊处置。 “硄硄硄~”钟声已响起,林尽染站在前排高呼道,“开始考试!” “嘶啦。”昭阳门大街响起了一阵撕去信封的声音,可还是有不少紧张的考生,将信封从中间直接撕开,考题却便被撕成两半,不过亏得是今日考的是杂文,林尽染刚一看题目也只有“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任选其一以作杂文(就是诗词歌赋)”这几个字。若是时政策论,按今日之态,许是诸多考生还得想法子将题目给拼齐。 许是有学子觉得自己写的诗词有些满意,便低声念了出来,便被一旁的侍卫听见,押送至一旁,以舞弊论处;或是有学子间是挚友关系,只回头交流了一个眼神者,亦是被抓到以舞弊论处··· 正是因为惩处力度之严苛,考场之肃穆,竟也有考生耐不住,大声嘶吼,同样是以舞弊论处。 处置类似的几例典型后,剩余的学子自知科考严肃之威仪,更是要慎行。 已至申时末,终场的钟声响起,巡查官吏依次将答卷收走,当然不乏有中途便离场的,毕竟诗词歌赋便是瞧着灵感,半个时辰能答完的也有,就这么一天下来还未答完的亦有。 中途的午膳也有礼部出资供应,故而学子们只需专注于答题便是。 而今夜做的便是将这些考生学子的试卷弥封誊录,由韦邈及崔秉志二人相互监督执行,再由对读官将试卷校对誊录是否有误,这才交由国子监、礼部、吏部三方各出二人的阅卷官进行评阅,每个环节都需验卷、阅卷官员签下名来,若是有些差池也好寻到人问责。而这些便是林尽染无法参与进去的了。 第40章 清明渠旁流水宴 翌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若是说昨日杂文还仅凭些灵感,便能早早写完离场,那今日之时政策论却是要耗尽学子们的心神。 但经过昨日的一番初体验,剩余的四千余名学子皆将科考细则熟记于心,万万不能再现昨日般的情景,毕竟这舞弊的后果可是承担不起。 中秋之日,诸位官吏皆需回家团聚,以全团圆合美之意。 亦是至申时末,林尽染遣人将最后一份试卷收齐,便送至礼部。原今日还要弥封誊录学子试卷,楚帝便特赐相关的官吏封存好试卷后,交由禁军看守,明日寅时再行处置。 酉时刚至,朱雀门“吱吖”一声打开,众位学子皆如潮水般涌了出去,两日里科考紧绷的心弦、面对眼前皇宫的忐忑、未来的期待,这般糅杂的情绪,这一刻终于可以卸下! 林尽染将试卷交予礼部同僚封存后,便直接去了大将军府。今日毕竟是中秋,林尽染让李时安晨间便回去娘家,约定科考之事毕后再会合一起用晚膳。 “姑爷!” 所幸这皇城与崇仁坊不过是一墙之隔,林尽染由东门的景风门而出,便到了大将军府,府外门丁见着立刻问候着,林尽染微微颔首算是给予了回应。 “是染之来了,正巧赶上这晚膳。” 二嫂嫂耳朵倒是灵敏,听到了府外的动静,此时大将军府的女眷们都在正厅坐着等着林尽染一起回来用膳。 连一向寡居在后院的太夫人今日也一齐在正厅,与李时安和许倬云闲聊着,李祖应活泼地在院子肆意玩闹。 见到林尽染正沿着曲廊踏着方步走到前院,李祖应用着还不算纯熟的拱手作揖行礼,微微一躬,乖巧的叫了声“姑父安好。” “哈哈哈,小祖应乖!” 林尽染见状便将小祖应一把抱起,毕竟这会儿小祖应也不过是刚至垂髫之年,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这么多日不见,小祖应又重了些,这可马上成为小大人了啊~” 毕竟是连着两日早起,又是近十二个时辰稽查和巡查事宜,倒真有些累了,不过看着眼前这欢快的小家伙,林尽染一身疲惫倒是消散了不少。 “姑父,祖应还想坐飞机。” 林尽染一路抱着李祖应往正厅里走去,有些哑然失笑,这坐飞机其实就是举高高,一开始李祖应还与林尽染有些生疏,带他玩了几次举高高之后,他便有些迷上了林尽染脱口而出的举高高,也跟着叫坐飞机。 “你这孩子,姑父才刚刚回来,且让他好好歇会儿。先用完膳,再跟你姑父玩。” 二嫂嫂许倬云有些嗔怪道,“染之且将孩子放下吧,也是辛苦了两日了。” 闻言,林尽染便将李祖应放下,拱手说道,“见过二嫂嫂,祖应这孩子讨人喜欢,就是抱上三天都不累。” “你这巧嘴,真真是会哄人。” 林尽染嘿嘿一笑,但见太夫人端坐着,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模样,林尽染赶忙上前行了一礼,“祖母安康!” “哎,好孩子,快起来。” 太夫人此刻见着这一家和睦的样子心中也是欣喜,不过眼底还是藏有一丝遗憾。 毕竟是中秋佳节,一家人里还是少了几位。 “染之,这两日是辛苦了。”李时安见林尽染也有些倦意,心中也不免有些心疼。 林尽染闻言倒是给了个安心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太夫人适时开口说道,“都别站着说话了,且先用膳吧,信忠,传膳吧。” 饭桌上,太夫人还不停地打趣着林尽染既然这么喜欢祖应,那时安可也得抓紧给染之生一个,二嫂嫂许倬云也在一旁帮腔调笑,后头竟连李祖应这个小家伙都说想要个弟弟,林尽染和李时安皆不禁莞尔。 食讫后,林尽染夫妇与太夫人又多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府去。 往日里,这个时辰太夫人可能都已经歇下了,毕竟今日遇上佳节,又是等林尽染一起用膳,这才晚了些。 马车上,林尽染没个正样的躺着,将头枕在李时安的腿上,李时安的素手在其太阳穴上轻轻的揉按着,林尽染也真是能享受,竟已闭上眼打盹小憩,马车里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正当马车快行驶至通义坊与光德坊间的街道时,林尽染被一阵高呼声给惊醒,李时安柔声说道,“怎么突然醒了,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着了吗?” 林尽染掀开竹帘,正瞧着盛景,应该又是聆音阁在搞什么宴席给考生学子们提前庆贺,放下帘子便打了个哈欠说道,“无碍,也快到了。这群学子也是压抑这么久了,且得放松一下。” “这林郎中怎的如此年轻便做了主事考官?” “这不是仗着他有个好岳丈?你要有个上柱国大将军做岳丈,你也能。” “哈哈哈哈!” 外头顿时哄堂大笑,虽说是酒醉之言,但也是显得如此的刺耳。 “停下!”李时安虽说是在马车内,却也听到外头的流言蜚语。 林尽染蹙了蹙眉,他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闲话,不过眼下还是宽慰李时安道,“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今日我也累了,且先回府歇息吧。” “时安听不得自家夫君受此委屈!” 李时安的眼神倔强且坚定,戴上帷帽便下了马车,林尽染见此只能叹了声气,跟着下去。 却说这聆音阁也是够下本钱,竟是几乎将这通义坊都给盘了下来一般,学子可拿着凭证入场享宴。 只见沿着清明渠两岸摆了流水宴,宴旁各铺有坐席,各座次都整齐地摆放了一套精致的餐具,盘盘装着精致可口的食物随着流水由一端流向另一端。 那端的坐着三两个侍女,一个用瓢舀着桶中应是从清明渠中取得活水,顺着装饰的假山缓缓流下,倒有些像是瀑布的意思。而这端应是凿了个小孔,能让水缓缓排出,这便能使水流动起来,成了这流觞曲水,觥筹交错之景象。 不过眼下却也非是研究这番风雅景象的时候,李时安见林尽染也下了马车,步伐不仅缓了些,将身位稍稍靠后,竟是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这该死的礼制。 二人至最外桌一旁便顿下了脚步,李时安的声音清冷,却掺着些怒意,问道,“敢问,刚刚是谁在嚼林郎中的舌根?” 众人闻言,回过身看去,竟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正在质问,便有一个学子借着酒劲,壮着胆子,站起身来,许是酒劲未过,喝的也多了些,面红耳赤的样子,大方承认,“是,是我,是我又如何?” 倒是从隔壁桌站起来一个学子,说话间还有些踉跄,摇摇晃晃地便走到了李时安面前,指着她有些轻佻地说道,“小娘子既出了门,何不摘下帷帽?” 一旁还算清醒的学子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说道,“眼前的便是林郎中,一旁的怕就是他的夫人,你可安分些吧。” 这低声提醒哪能让这个酒醉的学子听到,此时这边的动静早已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但却不敢高声言语。 说着那酒醉的学子还大胆的想去掀起李时安帷帽的白纱,看的一旁的学子都冷汗直流,心中不禁暗自腹诽,跟在林郎中身边的,要不就是丫鬟,要不就是妻妾,戴着帷帽的只可能是他的妻妾,你是有什么胆子敢动这个手啊? 陡然,林尽染一手捏住那醉酒学子的手腕,此时林尽染已看着是有些阴霾,沉声说道,“还请阁下自重。” 说着便将他手甩开,这一下便让这原本踉跄的学子摇晃着就摔倒了。 只见那酒醉的学子高呼道,“你,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推我。还有王法吗?天子脚下,我等可是未来楚国的栋梁。” 说着还不忘打个酒嗝,眼睛朦朦胧胧,似是睁不开的模样,此时还在不停地吧唧着嘴。 但见林尽染有些歉意地点头示意一旁的学子,取了他的碗盏,在这流水宴上舀了一碗水,便从这酒醉学子的头上缓缓浇下,嘴中还不忘问道,“这会儿,阁下的脑子可清楚些了?” 中秋佳节,本就是已入了秋,晚间已经是有些凉意,秋风拂过,这一碗凉水浇下去已是让那酒醉的学子清醒了不少,刚想怒骂便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容,赶紧起身拱手拜道,“学生拜见林郎中。”神色语气中已有些慌乱,此刻也不禁多咽了几次口水。 “还请阁下对林某的夫人尊重些。”林尽染只横了一眼,便朗声说道,“诸位若是对林某有什么金玉良言,可尽管当面直言。若是道听途说背后非议,可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清明渠西岸这会儿顿时便没了声儿,林尽染见此无一人敢站起来,也不禁冷哼一句,“原栋梁之材却也是贪生怕死之辈,哪里还能担当起向陛下直谏的重任,连这等胆色都没有,还能对尔等有什么期许,罢了,今日林某也累了,你们且乐呵你们的。” 说着林尽染便要拂袖而去。 也才将将走了两步,便有学子站起身来,高声喊道,“林郎中且慢!” 林尽染闻声寻去,便见着有一青衣学子站起身来,拱手一拜,便装着胆子说道:“林郎中,在下对你···林郎中有些不服!昔日曾在四宜园心亭内林郎中曾说我等皆不如你,但在下也未曾见林郎中显露才学,林郎中的年岁看着也与在下一般无二,故而不服林郎中担任主事考官之职。” 此言一出,流水宴上的学子便开始议论纷纷,林尽染依稀也能听到其他学子对林尽染的质疑,便笑问道,“想来你应该不是长安人士?” “在下是庐江人士。” 看起来应该也是,若是长安学子应该也知道些林尽染先前所做诗词,想来也不会有如此大的怨气,林尽染淡淡一笑,“那你说,我该如何证明?” 那学子犹豫片刻,思索一番,便开口说道,“昨日我等的考题,林郎中也应已知晓,便以这梅兰竹菊四君子为题,各做一篇杂文如何?” 林尽染笑了笑,沉默不语,缓缓走到李时安身旁。 见林尽染缓缓向外走去,各位学子皆以为林尽染不能作杂文而想着借口离开此地,本欲要壮着胆子要嘲讽的学子,却被林尽染一句话给堵住了,“这有何难?” 林尽染心中暗暗补了一句,我林某人还能抄! “且说梅!先前林某在揽月楼便做过《卜算子·咏梅》,那便不能再用这一首,你且听好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首咏梅诗通俗易懂,但偏偏是短短二十字的诗词方才显得大道至简的道理。 “再说兰。”林尽染也不给这些学子再细细品味的时间,便接着念道:“ 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 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 这前两首林尽染取了梅兰两者,都有种孤芳自赏,我行我素的态度,还未等消化完这第二首,紧接着‘竹’却又来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眼前的学子们可都是瞪大了眼睛,下颌都已快落在地上,这可才短短走了几步,就已经酝酿了三首诗出来,但见林尽染又继续念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李时安闻言,深深的望着林尽染,眼眸中尽是复杂之色,只是好在为白纱所遮掩,林尽染也未曾看过来。 “诸位可满意了?” 林尽染这会儿要是有把扇子,必得学三皇子骚一波,这刚刚靠着另一个时空的几首诗装了手大的,此时要不骚气一下怎对得起义务教育。 “学生服了!”只见那学子深深一拜,运气也谦逊了不少,自称在下也变成了学生,却是也是打心眼里服气了,这可是几步成四首诗,也难怪在心亭时林郎中只说在场的没人是他的对手,这还真不是狂妄。 林尽染见此也是颔首一笑予以回应,接着便再问到,“诸位可还有何见解?” 见宴席上又安静了下来,便有些失望地说道,“如此,那林某可就回府了?诸位且···” “等下!” 好家伙,能不能早点出来说,又是话说一半,给人打断,林尽染难免有些不满,不过还是微笑着问道,“阁下可有什么想说的?” “林郎中的才学,学生佩服。”另一学子站起来身来,行了一礼,又接着说道,“传闻科考亦是林郎中提出,我寒门子弟亦是有机会挣一份前程,学生在此深谢林郎中。” 说罢又是深深一拜,但却陡然转了语气,有些质问的意思问道,“但科考之规是否过于严苛,判定舞弊又是否过于草率?这可是终身不予录用,这得寒了多少科考学子的心。” 林尽染闻言不禁朗声一笑,且问道,“林某反问一句,科考前是否有公告公示科考之细则?” “是!”那学子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回道。 “林某是否在诸位学子入场前,便将一应细则又念了一遍?”林尽染又问道。 “是!” “林某是否在诸位学子的桌案上置有誊录的一应细则,且允准诸位随时可观?” “是!” 林尽染笑了笑,便再反问道,“既然规则已定,或是诸位未曾注意也好,或是诸位不够重视也罢。林某皆已提醒诸位三次,若是还犯错,怎么好来再怪林某呢?” “可···”那学子想要反驳,却也想不出反驳的借口。 “可却也太过严苛,那可是终生不能再考!岂能因为一次过错便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一旁的学子站起身来,帮着问道。 “那诸位可知自己的脑袋又有几颗?” 是啊,这也才仅仅是科考,将来若是走上朝堂犯了错就可不是终生禁考,杖责五十的事儿,更有可能是掉了脑袋。 “林某自知诸位备考辛苦,但是往往有些错误便只能犯一次!而科考舞弊更是难以容忍之事,林某与同僚稽查学子,杜绝舞弊之风,亦是对有才之士的尊重。若是真有才学,又何需舞弊?若真有才学,又怎会考场上出现此类状况?当然诸位学子也需监督林某与同僚们。按章程,诸位学子的考卷皆是已弥封誊录,公正公平公开的评定。如若诸位对三日后的金榜有异议,可尽管提出,无论是林某、韦太师抑或是崔大家皆可为诸位学子求一个公道。”说罢林尽染便很是真诚地拱手行了一礼。 林尽染想了想又继续说道,“科考制度毕竟今年才试行,相应的制度还需完善,这些便是需要陛下允可之后才可修改,故而诸位学子今年即使未登榜也无需忧心,往后这些机会还多的是。想必诸位近日也瞧见了,居德坊内正在兴建贡院,往后诸位就是在贡院之中参加科考,步入仕途,荣耀门楣。” 西岸的学子多数皆为苦寒门生,即使家中有些闲钱的也比不得长安城的那些权贵公子和商人之子富贵。 听闻长安城中首次科考登榜之人能入翰林,将来更是可能入内阁,这等机遇百年难得一见,便是怀揣着对改变未来的雄心才赴京赶考。 此时林尽染往西北方向一指,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西岸在场的学子竟纷纷站起身来往居德坊的方向望去,那里好似是有一束光冲天而起,而未来便是从那里重新启程。 “多谢林郎中!”这些西岸的学子纷纷皆似约好了一般,朝着林尽染深深一拜,而东岸的学子多数为长安人士或是有族亲便是在长安城中为官的,自然难以感受到西岸苦寒子弟的感受,皆在东岸看着纷纷嘲笑。 似是感受到了西岸学子们的拳拳之心,林尽染也回了一礼,便有些疲倦地说道,“林某今日也有些累了,诸位请便。” 正当林尽染要转身告辞时,眼前又晃来了一道身影··· 第41章 元瑶初次登林府 “染之,怎来了聆音阁了,也不来寻妾身?” 听这妩媚风情的声音,林尽染便知又是这元瑶姑娘来了,转过身便有些有气无力地行了一礼,有些敷衍道,“是元瑶姑娘啊!” 显然林尽染还在记挂着上回给自己挖坑的事儿呢,何况小醋坛子还在一旁,若是显得稍稍热情些,回去免不得得被说几句。 但见元瑶蒙着面纱,虽只露了眉眼,但黑眸顾盼流转,轻轻开合便流露出万种风情,最要命的还是她那一身丰润,举手投足间都能牵动他人思绪,在场的寒门学子都有些羞涩地低着头,但又时不时地忍不住瞥一眼。 也不知怎的,这元瑶姑娘每每见到便都是一身紫装,莫非是她真的听过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林尽染心中暗暗调侃。 “原是夫人在此,也难怪妾身迟迟等不到染之来~” 元瑶姑娘似是才看见一般,朝李时安行了一礼,不过话中之意倒是有些让人浮想联翩。 但却见李时安此时也不恼,回了一礼便淡淡说道,“既然元瑶姑娘寻我家夫君有事,时安也不打搅。不过染之这几日皆忙于科考之事,已然有些疲累,倘若元瑶姑娘有急事,便可去府上小坐再叙。” 李时安心中暗暗思忖,一来便是想着倘若这狐狸精想方设法将自家夫君留在聆音阁里直至宵禁,那才厘不清楚二人关系;二来便是赌这元瑶姑娘不敢去林府,即便是真去了林府,这元瑶姑娘倘若是夹杂着什么其他目的,今夜去林府小坐,借口离开后也可躲在一处,好听听这个狐狸精究竟是想下什么套,自己发出邀请也总好过让林尽染做这个为难的决定。 此时林尽染和元瑶姑娘闻言,都是有些愣神,反倒是元瑶姑娘率先反应过来,声音中带着些难以置信,“能得夫人允准,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此便恕元瑶叨扰了。” 林尽染便带着二女上了马车,不过却只坐在马车外,让元瑶姑娘和李时安坐进马车里。 通义坊与光德坊也不过是盏茶的车程,但马车里的气氛却是显得有些微妙,二女皆是在上元节时大将军府前见过一面,不过彼时已天色昏暗,还略有些瞧不大清。 李时安却是先摘下了帷帽,轻轻颔首示意,却未多言语,只留一个礼貌的微笑,而元瑶姑娘也是摘下了面纱,回以一笑,借着马车里的油灯,二女这才比上次看的更清楚些。 李时安端坐了身子,微微抬了抬下颌,虽是含着笑,但眼里的目光也在时刻传达着一丝信号:我是正室夫人。 但李时安终究还是比元瑶姑娘嫩了些,元瑶姑娘只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抵在腿上上,手背轻轻托着下颌,杏眼却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之意看着李时安。 或许眼神上李时安胜了,但将视线缓缓向下移动了几寸,李时安便有些羞愧地将头撇到一边。 李时安心中不禁腹诽,好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马车内一路无话,二女却又好似把什么话都说了。虽是只有盏茶的车程,但林尽染也有些好奇这两个女人放到一块儿会说些什么话,却哪能料到,二女在车里竟是用眼神和肢体便完成了交流。 “时安,我们到了。” 林尽染一个跃身,便跳下了马车,瞧着李时安缓缓走下马车,伸出手将其扶了下来,便往府里走,却未曾搭理后面的元瑶姑娘,这一来一回的差别对待倒是让李时安不禁心中一喜,回头朝着元瑶姑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元瑶姑娘毕竟是个女眷,不宜在正厅中露脸,李时安虽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让二人进了后院书房谈话,只是将书房门大开,临走时便给了林尽染一个警告的眼神,似是说道:若是关上这个门,做了什么不轨之事,那可莫怪时安了。 但见李时安走出了书房,林尽染也长舒一口气,便说了句,“元瑶姑娘自便,染之就不多客套了。” 说罢,便伸了伸懒腰,随意找了个位置便坐定了。 元瑶却是转过身去,将房门关上,便快步走到林尽染身旁,未等林尽染起身说话,便坐进他的怀中,玉臂环抱这林尽染的脖子,只见元瑶附到耳边轻声说道,“妾身是真真思念的紧,你这狠心人为何不来看看妾身呢。” 林尽染瞪大了双眼,举起双手,轻声呵斥道,“元瑶姑娘也忒胆大了些,这可是在林府!” 元瑶歪了歪头,一手又抚上了林尽染的脸颊,“怎的,染之不喜欢这样吗?在染之的府中做这般的趣事,岂不是更加刺激?” 说着便在林尽染的耳边轻轻喷吐一口热气,但只感觉身下的林尽染心跳是愈来愈快,又已有了反应,便也不再挑逗他,从他怀里下来,捂着嘴便是咯咯咯的轻笑。 林尽染看着怀中这丰润的美人坐到了旁边,不禁长舒一口气,虽说是已经经了人事,但谁又能挡得住这种狐狸精。 此时赶紧给自己倒了盏茶,猛猛地灌了几碗下去,心中不禁暗骂一声小妖精,弄得自己不上不下的,便只能狠狠地剜了几眼玉峰,以作利息。 “元瑶姑娘还未说明来意。”林尽染尽可能平复躁动的心情,佯装镇定地问道。 但见元瑶姑娘将林尽染喝过的那碗茶重新冲了些茶汤进去,又将茶盏缓缓转了一小圈,似是转到林尽染喝过的位置便顺着喝了下去,喝完又舔了舔红唇,极是诱惑,又像是真心夸奖一般道,“染之府里的茶味道是要好些,若有机会,妾身还得常来府里讨杯茶喝。” 元瑶姑娘做了如此大胆的行为,其实心跳快得竟是要跳出嗓子眼儿,但也只能强压下这种羞涩、紧张、甚至还有一丝兴奋。 元瑶相信外面定有李时安在某处听着墙角,这也似是在扳回入府那会儿的一局。 “元瑶姑娘若是没有其他的话,那染之可要先回房休息了。”林尽染见元瑶也未有直言之意,便起身要走。 “染之又何必心急呢。” 元瑶忙是将心中的复杂情绪压了下去,浅浅笑道,“与妾身这么多日未见,总要让妾身诉诉衷肠。” 林尽染心中暗骂道,这小狐狸精,又是在盘算着怎么给自己下套,想到此处,林尽染便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元瑶姑娘的衷肠还是别诉了,每每说与林某诉衷肠,可都给某寻了不少麻烦,林某可真真是无福消受。” 只见元瑶眼中噙着泪水似是努力不让流下来,有些轻轻抽泣道,“未曾想,妾身竟是在染之面前便是个麻烦。罢了罢了,妾身这等苦命人本就不该奢求染之做些什么的。妾身自知不如夫人那般体贴,终究是染之心中没我。” 说着元瑶便转过身去,要拿着袖子抹着眼泪儿。 林尽染心中不禁腹诽,这元瑶姑娘可真是个林黛玉般的人物,哪天要是心血来潮,可得把《红楼》给大致誊录下来,给这清倌人好好瞧瞧,这茶言茶语。 也未想将元瑶的那自说自话的戏看完,便挪着脚步准备开门离去。 第42章 可恶,又输给她一次 接上回说道,元瑶虽说是转过身去,假意抹着泪水,却暗自观察林尽染的动向,毕竟也有了前车之鉴。 见他已移步房门准备开门离去,便慌忙地飞身而去,一把将将开的房门合上,一个巧身便从林尽染手臂下钻了过去,堵着房门不允林尽染再开。 林尽染有些无奈地放下手,转身又坐回位置,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元瑶姑娘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若是寻常,林尽染还有闲情与这小狐狸精多拉扯几个回合,耐着性子试探试探,但这几日委实有些倦怠,此刻便只想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个饱。 见林尽染眉间的倦意,元瑶似是明白了些什么,便浅浅笑道,“如此,妾身便不与染之玩笑了,今日却有要事。” 林尽染此刻正一手撑着脑袋,合上了双眼,显然已经有些想要睡过去的模样。 但听闻林尽染传出一声“嗯”的鼻音,元瑶便接着说道,“揽月楼时,染之曾透露知晓东家的下落,妾身斗胆请染之不吝相告。” 王翮若是死了便也罢了,但是他手中的账册才是极为关键的,当然这些元瑶只敢在心中暗暗想,却是不能说出口。 而林尽染心中也不禁思虑,早前楚帝透露王翮就在他的手中,却是不能交出来,那此人手中必是有些极为重要的东西。 而韦俨生前便是与揽月楼有纠葛,或许可能不仅仅是韦俨,还有其他的官吏,如此王翮掌握的莫非就是这些贿赂的罪证? 林尽染心头一动,试探地问道,“恐你不是在乎王翮的下落,而是另有其物吧。” “染之说的话,倒是有趣。妾身不过是关心东家的下落,又何来你说的另有其物?” 元瑶缓缓坐到林尽染身旁,神情、姿态都算是松驰,但林尽染抬眼间却也恰巧捕捉到元瑶转瞬即逝的闪烁眼神。 既是抓着了这处细节,林尽染便咬死不松开,有些嗤笑道,“元瑶姑娘确定不想知道那本···的下落?” 很是自信的模样,王翮与这东西他都知道在谁手里。这便是林尽染耍了一个心眼的地方,这本那本,但却不说这是什么东西,只是比了个嘴型,可能是本账册,亦或是本名录,再或者其他的。 元瑶见状捂着嘴轻笑,又站起身来缓缓踱步道,“妾身可不明白染之说的是何物,元瑶不过是揽月楼里的苦命人罢了。不过今夜委实是受人之托,前来劝说染之。” 林尽染见元瑶已调整好了状态,此刻却不能再继续追问,但可以肯定的是王翮确实手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且此时可能也在楚帝的手中。 收敛心思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染之倒想听听元瑶姑娘有什么好劝某的。” “眼下染之在长安城中的声名正盛,圣眷正浓。但天威难测,也难保染之今日所有,明日便有如过眼云烟般消散。妾身受薛掌柜之所托,前来做个说客。” “说客?” 林尽染的兴趣更浓了,眼瞅着睡意都消散了不少,指尖有节奏的轻叩桌几,便追问道,“做谁的说客?” 元瑶轻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妾身不过是个妇人,又哪能知晓那么多秘事。不过贵人托妾身转告染之,当日他既能有手段将染之从主事考官的位置拉下来,又能将染之你与揽月楼绑在一起,便有能力送你一世荣华。” 林尽染闻言,顿时愣了愣,随后又仰首大笑道,“许我荣华一世?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都不禁笑出了些眼泪,又正了正神色,反问道,“元瑶姑娘,可知我是怎么想的?” 元瑶倒是未见过林尽染如此模样,竟也是有些呆愣住了,顺着他的话问道,“染之是如何想的?” “论地位,我只要还是上柱国的女婿,呵,我又会差到哪里去?论金银,长安城里我有两处宅子,金银即便不算时安的嫁妆,我都还有逾五百金。倘若我真想挣些银钱,怕是长安城首富下月便要易主。官位于我而言,便更没有什么说服力。” 林尽染话说的很狂,但是却也很现实。且不论后半段,作为上柱国的女婿,明园与林府两处宅子,甚至还有五百两金的现银,这一世荣华便已经是注定了,又何必再去挣?言外之意便是元瑶姑娘你说的压根就诱惑不了我。 “何况,当日还是染之主动让出主事考官,至于他说的拉我下来,又谈何说起?即便他真能拉我下来,呵!此届科考,我既能让它办了,也能让它办不下去!” 见林尽染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元瑶便索性走到林尽染身前,躬着身子轻声问道,“那若是再加上妾身呢?” 但见元瑶姑娘又似是加了砝码,素手撑在扶手上,附耳轻声说道,“元瑶虽身在揽月楼里,但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妾身可是只对郎君才这般的痴心,染之难道对妾身便没有一丝恻隐之心吗?” 嗅着元瑶身上的清香,又是那近在咫尺的雪白,林尽染说是没有些心猿意马那是假的,鼻子又开始有些温润了,这几日没休息好,上火!林尽染如此自我宽慰,心中更是暗骂道,这个狐狸精, 又在用美人计考验小干部! 林尽染赶紧起身将元瑶扶正,语气中却还是有着一丝慌乱,“你家的贵人可能用错了计谋。” 但却见元瑶姑娘也不恼,只扭捏地转过小半个身子,羞答答地娇嗔道,“染之是闻也闻了,看也看了,这时却来说妾身狐媚勾引,可真真是坏透了。” 但听闻房外传来轻微的“滋滋”的声音,似是在挠木板,林尽染与元瑶皆是心照不宣,想来应是李时安此刻还在门外偷听。 但元瑶姑娘似是还要拱一把火,故作天真地问道,“染之府中还养了猫吗?怎的夜里还出来觅食?” 林尽染此时也忍不住调笑了一番,“应是只夜猫子。” 但元瑶此刻却还是恢复了一脸正色,柔声劝道,“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染之该当做出明智之举才是。” 闻言,林尽染心中暗想,看来今日这说客便是来让自己来选择好立场,此人该当身居高位,亦或者就是皇子。 先前便是他设计让自己成了明面上罩着揽月楼的人,同时又能让自己失去了科考主事的主动权,既是显示了他的手段,也向林尽染暗示他才是真正的贤主。 “既元瑶姑娘如此坦诚,染之也有一言请姑娘代为转告。” “染之直言,妾身听着。” 林尽染缓缓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此言一出,便已是明说,我林尽染只是楚国的臣子,而不是某个身居高位的世家或者是某个皇子的臣子。若是想让我林尽染俯首称臣,那便去坐上楚国的至高之位。 而此言似也是在元瑶的意料之中,但见她微微欠身,难得一见的有如此端正的时候,“染之所言,妾身记下了,定会一字不漏地转告贵人。既已近宵禁,妾身也不便打搅。” 林尽染似是玩笑着说道,“且不再多聊聊,住在林府?” 此刻林尽染也是想报复报复这小狐狸精,每每都是被她拿捏,就不信她能有这胆子敢住下。 元瑶稍愣了一下,便含笑贴身问道,“妾身倒是不介意染之玩的花些,只恐尊夫人不乐意吧?” 说罢还挑了挑眉,示意房外可还有李时安在呢,便咯咯咯的大笑起来。 可恶,又输给这小狐狸精一次! 第43章 深夜来客 书接上回道,元瑶姑娘初次登林府,林尽染义正言辞拒招安。元瑶对林尽染的态度似也是早已料到,并未再多言,便离了林府,回到揽月楼,将此消息告知薛掌柜。 是夜,明镜般的月轮悬在天空,四周星光寥寥,倒也衬着十五的月儿更如白玉一般皎洁。 宵禁后的长安城虽说依旧灯火通明,但除了有巡防营的卫队路过,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秋风扫过,树叶随风摇曳,飒然有声。 长安城的宵禁规矩委实严苛,倘若是宵禁时被巡防营抓到,那便是杖刑二十,这也就无怪李时安不允林尽染去揽月楼了。 不过此时永福坊内的东北角的一处宅子,其偏门留了一条小缝,一道黑影便趁机“歘”的闪了进去。 这永福坊和兴宁坊与其他坊相比却是大不相同。且说永福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而坊内则是大片独立的华丽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 且这两个坊皆是楚国成年皇子的宅邸。虽说依礼制,皇子成年后得先分府再封王,但楚帝却将封王之事一拖再拖,以致于将将成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皆只能顶着皇子名号,却不能以王爷身份称呼。 不过坐观古今,也不是没有这般的先例,便也没有臣子提出异议。 话又说回来,那黑影顺着曲廊,径直便去了正厅,熟门熟路的样子,应也是常常来此。 “拜见二皇子!” 黑影摘下兜帽,露出面容,竟是聆音阁的薛骞,只见他恭敬地拱手一拜。 “稀客啊,薛掌柜。”正是二皇子听闻府内管家禀告有客到访,便忙着穿上衣裳,至正厅迎客,邀薛骞坐下谈话。 薛骞此时将手边的锦盒呈上,并说道,“这些是薛某请了几位主簿将将筛选出的策论,已誊录下来,请二皇子过目。” 二皇子接过薛骞手中的锦盒,便将心神皆放到了这审阅策论之上,又似是无意地问道,“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请二皇子放心,手脚很干净。” 二皇子只用鼻音回了个嗯,便接着阅读,神情却是有些严肃。 “科考之题,吾记得是‘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眷言筹画,兹理何从?’父皇对染之的偏爱可过甚。”二皇子似是在自言自语,但言语中也多少都有些妒忌的意味。 科考之题是何意?总结便是一句话,如何不费一兵一卒,不用杀戮的计策,制服敌人。理念倒是更偏向于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 而说起诸子百家,楚国之强盛与其支持不同学派、各家流派之间争芳斗艳,以成百家争鸣之气象脱不开干系。 只不过眼下儒家之势更盛些,但首届科考策论却更偏向道家思想,这莫非也是楚帝在传达某种信号吗?二皇子心中也不免在揣测其父皇的用意。 但此次科考之题,又为何会引起二皇子的嫉妒。稍加审题来看,其实这不就是在点先前林尽染与突厥使团谈判中所使的怀柔之策吗? 与突厥使团达成谈判之后,楚帝曾还将诸位皇子召至文英殿中考较,提点这怀柔之策的各中细节。 不过但凡政策皆有利有弊,楚国在此次谈判中本就是优势方,自然提出的条件里利要更多些。 当然只提这个怀柔之策自然是不够的,还得从中发散思维,做足补充。即便如此,也足够说明楚帝对林尽染的重视。 二皇子突然发问,“薛掌柜,元瑶姑娘可与林尽染谈过了?” “将将谈过,因而鄙人深夜前来禀报。” “哦?他怎么说的?” “这···”薛掌柜还在犹疑是委婉些说还是直言相告。 二皇子微微抬头,眉眼微动,“照实说了便是。” “他只说了十六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闻言,二皇子微微愣神,稍稍缓了缓后嘴角微翘,有些好笑道,“倒真是个妙人,如此也好,谁都不得罪,果然公平!” 在四宜园的心亭中,经林尽染提点这二桃杀三士之计,二皇子和三皇子趁此及时止损。不过此刻二皇子也不得不佩服其父皇的手段,各家世族呈递的罪证,楚帝在量刑时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判罚忽轻忽重,原本部分联合的世族也因楚帝这一手,还未成联盟便成分崩离析之状,这也是二皇子在事后才慢慢琢磨出来的道理。 每每想到这儿,二皇子对林尽染的招揽之心愈加坚定。 但又听闻这十六字后便也了然林尽染的意思,说罢就继续审着学子们的试卷,毕竟这里是主簿选出的百余张试卷,而这些试卷几乎可以判定是科考中举的学子。 已是丑时,许是看着累了,二皇子站起身来,扭了扭脖子,舒展舒展筋骨,竟见着薛骞还坐着,便疑惑地问道,“薛掌柜不走吗?” “鄙人可以走了吗?” 薛骞见二皇子看试卷如此专注,多次咳几声也未见他有何反应,只能干坐着等二皇子发话,只是如此坐着委实有些不自在。 眼看着时辰都已经近寅时,宵禁的时辰也差不多要到了,各家府邸的仆人也差不多要出门采买。 此刻薛骞若是光明正大的走出二皇子的府邸,那可不就是告诉别人揽月楼与二皇子暗通款曲吗?那这可是二皇子万万不能接受的。 二皇子这才想起来已经快寅时了,便有些讪讪道,“那便委屈薛掌柜稍后扮一下府中家仆,一会儿让管家将你带出去。” 桌案上分了两叠卷子,一边便是二皇子觉得是上佳之作,另一边则是稍显逊色的。崔俊弘、向成林、韦晟··· 这个韦晟倒是有些长进,二皇子心中不禁暗暗赞赏,果然是太师亲手调教,竟能将这纨绔子弟教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弘农向成林,此学子出生寒门,见地倒是不凡,基本也能将林尽染提出的怀柔之策分说清楚,详尽利弊,私下倒是可以接触试试··· 二皇子从选出的试卷中又再精选出了几张,交到薛骞手中,嘱咐道,“这几份试卷,劳烦薛掌柜将学子名字誊录下来,交给老太师,他自会有定夺。” 已是寅时,依着昨日的安排,这会儿禁军便要将看守礼部存放试卷的这间屋子,重新移交给礼部。 只见一身着暗红战甲的将军在屋前拱手说道,“韦太师,俞尚书,昨夜至此并未有人进过此屋。祁某刚刚也已进屋查探,放置试卷的木箱封条完好,并无异样,韦太师和俞尚书可复查一遍。” 此时礼部尚书俞正昂撇过头去看看韦太师有何指示,但见韦太师只回以一笑,俞正昂便清楚其意,拱手回敬道,“祁将军办事周密,我等自然是无有不信的。不过按制,俞某还是要检查一遍的,望祁将军见谅。” “请。”祁将军做了个请的动作。 俞正昂微微躬身便进了屋子,只粗略的扫了一眼,转了一小圈,拢共也不过是四五息的功夫便出了屋子,笑道,“看来昨夜并无什么异样,果然有祁将军在,我等皆可高枕无忧。” “俞尚书谬赞了,分内职责所在。” 俞正昂此时指了指后面的箱子,道,“此乃誊录试卷所用的纸张,以及弥封所用的糊名纸,请祁将军检查。毕竟禁军将此屋移交至我等手中,按制,我等若是带些东西进去,还得将军仔细查验一番。” “也不必了吧。”祁将军回绝道。 本身只需将礼部存放试卷的屋子安然地交还予俞正昂,后续便也不必多此一举。再说,后续俞正昂再往里面拿什么,莫非祁将军还要来插手检查一遍吗? “按制,还是要的,毕竟眼下还算是祁将军管辖的时辰内。” 既听闻俞正昂如此说了,祁将军便也就应下了,将箱子一个个打开,只是随意的翻了一遍,见都是白纸,便向俞正昂行了一礼说道,“祁某查了,并无异常。” 这也不过是人情往来,毕竟都是皇城下做事,人敬我一尺,我也得还人一丈,祁将军虽说是个武夫,也深谙此理。 “如此,那便辛苦祁将军了。”俞正昂便示意可将这些箱子抬进屋内。 祁将军虽说觉着哪里有些不妥,却也说不上个一二,见韦太师和俞尚书进屋后便离开了。 第44章 丢卷风波 已是寅时三刻,崔秉志才匆匆赶至礼部,便朝着俞正昂与韦邈歉意地一拜,“途中遇到些麻烦事儿,耽误了时辰,乞蒙见恕。” 俞正昂淡淡一笑,回敬道,“崔大家言重了,为不误放榜时辰,俞某与韦太师已先将木箱拆封,检查封存试卷是否有恙,祁将军可做见证。既崔大家已至,我等便开始公干吧。” “是极是极。”崔秉志长舒一口气,连忙应道,毕竟后日便要放榜,据林尽染统计呈报,共计四千七百五十六份。 眼下这两日里还需完成弥封、誊录、对读、阅卷、搜落卷等环节,放榜前还要填写正榜,时间上不可谓不紧张。 崔秉志见屋内的木箱里整齐摆放着糊名用的白纸及试卷,并无异样。而应林尽染的要求,科考时学子的凭证其实是一块号牌,而每位学子皆有一块独有的号牌,且试卷上并非填写学子姓名籍贯等信息,而仅是填写号牌上的信息,弥封时也是将此信息糊上,再用朱笔誊录,供考官阅读评卷。 因此,即使想对某个学子行舞弊之实,还需将学子号牌信息默下来。那可是四千多份的号牌,若是记错一位,便是天差地别,这也就大大减少徇私舞弊的可能。 仔细想来,又有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拿着四千七百余份试卷中仅有的号牌信息去名册里找到对应的学子信息,这若是没有数十人的帮助恐怕难以完成。 “既如此,俞某便要封院了。” 俞正昂对外高声喊道,“封院!” 不稍片刻,便有禁军将此屋团团围住,封院期间就不得有外人来打扰,时辰到了也只能送些饭菜茶水进去,且需经过禁军的重重查验,此时礼部内便进入了紧锣密鼓地评卷之中。 翌日,未时。 阴雨天的长安街道上,人迹寥寥,显得有些冷清,条条雨丝交织成一片银色的帘幕,铺天盖地而下。 林尽染在府中接诏入宫,可传旨的太监此次却是他人,并非是孙莲英。而偷偷问这小太监,却也是一问三不知,这倒让原本有些疑惑的林尽染平添了一丝惴惴不安,心中有些没底。 刚踏进文英殿,便见太师韦邈、崔秉志、礼部尚书俞正昂、国子监祭酒及吏部尚书皆立在殿前。 林尽染拱手一拜,呼道,“陛下万岁。” 此刻楚帝的脸色却看不出个喜怒,开口问道,“林郎中可知次日科考的卷子共几份?” “回陛下,若是臣没有记错,应当是四千七百五十六份。”林尽染如实回道。 楚帝有些冷哼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回陛下,职责所在,臣不敢忘。” “哦?”楚帝轻轻挑眉,随即便向殿下掷了一本名册,接着说道,“那林郎中看看这上面的名字,可都认识?” 林尽染拾起那册子,倒是写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博陵崔俊弘、弘农向成林、汝南林明德,其余的便是不认识的了。 “不知这些学子有何问题?”林尽染有些疑惑道。 “今日太师与崔秉志呈上折子,学子的试卷少了几份,便依着号牌寻去,便少了这些学子的卷子。林郎中可知这些卷子的下落?”楚帝言语中有些怒气。 毕竟,学子报考除了身份、年龄的限制外,还需呈交几封策论以作筛选,这才有了万余学子初报名便会去了大半的说法。 因此,这几名学子的试卷丢失后,便需将报考时呈交的策论找出,让楚帝过目。 偏这些个学子的策论都拔尖儿的,若是能保持呈交策论的水平,这些学子也定是会榜上有名的。 因而,丢失这些学子的试卷,便需要问责,而林尽染恰恰是运送这些试卷至礼部的责任人。 此事说大也不大,丢失试卷那便让这些个学子回来重写,或是另给命题再写一篇便是,但如此一来,又有失公允,容易落人话柄。 偏此届科考亦是首届,出现这种问题必定得有个交代,何况这里面还有两个学子较为特殊,一位是尚书令之子,一位是博陵崔氏的宗族子弟。 林尽染拱手一拜,正色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 只见楚帝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怒气,怒斥道,“好一个不知。若是林郎中不知,在场的还有哪位知道?” 侍候在殿内的内侍宫娥,还有站在殿下的几位臣子皆吓得魂不附体,齐溜溜的跪下,战战兢兢地轻呼,“陛下息怒。” 可林尽染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拱手说道,“陛下息怒。” 不料楚帝此刻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怒极反笑,质问道,“息怒?林郎中且说说如何让朕息怒?” 眼瞧着楚帝的怒意,已是要将殿中的人屠戮殆尽的样子,但林尽染依旧泰然自若的模样,分析道,“学子们要的交代不过是公平二字,敢问韦太师与崔大家,此次上榜的才俊有多少名?” 楚帝冷哼了一声,心中也在思虑这林尽染究竟要出个什么主意,便降谕起身。 韦太师拱手一拜,“陛下,我等审阅试卷共计四千七百五十份整,未算上丢失的六份卷子,可上榜的学子合计有七十人。” “陛下,臣建议将此七十名学子,与剩余六名学子召来文英殿参与殿试,由陛下亲自擢选,赐天子门生。彼时,这六名学子的才学便可高下立判,而陛下指点科考学子,也不失为一段佳话。”林尽染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得亏讲述科举之事时,可没有在场的人,天子门生,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噱头。 可心中也早已暗暗嘀咕,丢六份试卷?这若是没人从中作梗,自己是万万不信的,偏偏丢的一个是林明德这种死对头,一个是崔大家的子侄,也不怪崔大家的眼神有些不善。 想来也是,好不容易能让子侄有机会参与科考,走上仕途,偏偏还将卷子给丢了,崔大家对自己若是没些怨气,那定是假的。 楚帝闻言,冷哼一声,但怒气总归是消下去了一些,依旧是没个好脸色地说道,“林郎中倒是打的好主意,你丢的卷子,让朕来给你收拾局面?” 见楚帝的脸色都缓和些了,林尽染紧绷的弦都稍稍松驰了些,有些没皮没脸地说道,“陛下英明,染之可是一心为了陛下啊!染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得得得!”楚帝一脸嫌弃的模样,似是听他说过这不要脸的‘忠言’,却也不再计较这话何时说的,转而厉声说道,“此事该当有个结果,也好给这六位学子一个交代。” 楚帝这会儿几乎是已经明令让林尽染去彻查此事,倘若真是无意间弄丢了那六张卷子倒也罢了;但若是有意为之,那便是有人在插手科考之事,而科考的性质可真就大变了。 “如此,明日照常发榜,剩余六名学子与这七十名翰林学子择日听宣进宫殿试。朕要亲自考较,若那六名学子有真才实学,朕也不会亏待他们。” “陛下英明。”殿下群臣齐呼。 对于韦邈、崔秉志而言,这已然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楚帝见状,便摆了摆手,示意皆可退下了。 第45章 陛下找你下棋 “林郎中,请留步。” 林尽染才撑着伞踏出宫门,欲上马车,便被孙莲英给拦了下来,只微微躬身问道,“原来是孙公公,不知还有何事?” 孙莲英言笑晏晏,恭敬地说道,“陛下请林公子至文英殿下棋。” “下棋?”林尽染不禁有些疑惑,心中暗暗思忖,这刚刚在文英殿里发了火,才多久,刚出宫门便要被唤回去下棋,这楚帝的心思可真是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但既然是遣孙莲英过来,想来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劳烦孙公公跑一趟。” 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一些银两,偷摸塞到孙莲英撑伞的袖中。 孙莲英此刻慌忙的四周望了望,见没人注意,便轻声问道,“林公子这是作甚。老奴可不敢!” 但见林尽染淡淡一笑,“不是外人,染之自进长安以来,一应事务皆是公公费心操办。只因公公尽心侍奉着陛下,一直未得机会好好感谢。” 孙莲英闻言笑意更甚,但凡不是瞎子都看得出陛下可未真心要怪罪林郎中,倒是一直顺着林郎中的话,给他台阶下,这其中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与这等红人交好,亦是再好不过。 但见孙莲英将撑伞的手臂微微抬起几分,银子顺着袖子往里动了动,这便是暗示收下林尽染的好意了,又轻声提醒道,“陛下虽说还在气头上,林郎中且顺着些,想来也不会刁难。” 如此,林尽染便又与孙莲英进了宫。 此刻,礼部内正在誊写正榜,只见一国子监的主簿跟一旁誊写的同僚说道,“刚某登东回来时(即上厕所),见林郎中跟着孙公公进了宫。” 礼部毕竟是阅完了卷子,定了登榜的学子,此刻便也就解除了锁院,这才有了韦太师等人进文英殿禀报丢卷事宜,眼下便只有了誊写正榜这等大事。 一旁的同僚打着哈欠,满脸倦怠地说道,“陛下召见林郎中也不稀奇···” 听着这俩国子监的主簿说着,韦太师询问道,“是刚刚召见?” 只见这主簿慌忙地拱手回道,“是,就在刚刚。” 却看韦太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俞尚书等人也有些惊奇,这才在文英殿召见众人,怎的又单独召见林尽染,莫非是还有什么交代? 而俞尚书此刻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回想起方才陛下说的,莫非是要寻林郎中暗中去彻查丢卷一事? 按俞尚书理解的是,一来陛下在殿上未曾明诏下旨需彻查丢卷之事,原以为是陛下要袒护林尽染,不再深究;二来,陛下在殿上皆是顺着林尽染所说的‘殿试’之举,以为这便是陛下要给那些学子的交代。 那为何韦太师和崔秉志在殿上不作声,不继续揪着此事,追责林尽染?因为他们俩是利益的受益方。 崔大家的子侄崔俊弘确实丢了卷子,可崔大家却不会在殿上与林尽染起冲突,一方面是碍于老友李代远的面子,另外一方面则是要看林尽染如何处理此事,眼下不宜交恶。 韦晟与崔俊弘既然都有机会在殿试上崭露头角,那二人为何还要冒头来追责林尽染丢卷之事。而楚帝的所说的交代有两层,但既然未明发谕旨追责丢卷一事,那便就只当一层来看,这即是生存之道。 此时,文英殿。 “臣叩见陛下。” 楚帝这会儿在里屋正靠在凭几上,笑望着林尽染,只不过这笑容多少有些诡异,只听得楚帝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是林郎中嘛~方才不还有些骨气,直直地站着不肯跪下,此刻怎的还如此讲规矩了?” 林尽染嘿嘿一笑,拱手说道,“臣自知无过。何况臣还给陛下招揽了如此多的天子门生,陛下还得赏赐染之才是。” 只听得楚帝冷哼一声,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起来吧起来吧,你可尽天天给朕惹事,还要朕给你赏赐?” 但见林尽染起了身,却去陛下对面跪坐下,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这些麻烦可是自己找上染之的,可不是染之故意惹事。” 哎哟,这位爷!陛下是让你起身,不是让你坐下,孙公公这会儿后脊背都滋滋地直冒冷汗,对着林尽染可是一阵的使眼色。 “你倒是熟稔,朕都还没让你坐下呢,你倒是先坐下了。” 楚帝的语气不咸不淡,也听不出个喜怒来,这倒是让孙莲英感觉更是不安了。 但见林尽染摆好了棋篓,一派天真的模样,道,“陛下不是寻染之来下棋吗?何况染之也是为陛下考虑,毕竟染之站着说话,陛下容易脖子疼。” 孙莲英此刻在一旁听得,额头上都不禁冒着冷汗,脸色有些煞白,下意识的想用手擦擦,却发现手心里都已满是汗了,心中不停地念叨,这位爷,你可真是爷,可小心些吧。孙莲英眼下只想将林尽染刚刚塞得银子还给他,这些个银两还是劝他多买些纸钱吧。 楚帝也不恼,反是仰首大笑,连番说着“有趣,有趣!” “棋就不下了。” 楚帝话音刚落,孙莲英便将殿内的内侍婢女一众遣退,陛下既然是不下棋,那定然是与林尽染有要事谈,一旁就不便有其他人听着了,要不说孙莲英才算是最了解楚帝的人里的其中之一呢。 “科考之事,你如何看?”楚帝靠着凭几一边的手指轻微的揉捻着,眉头有些微蹙,淡淡地问道。 林尽染收起玩笑模样,正襟危坐,道,“科考完毕后收卷子的都是侍卫,并未让巡考官员插手,以避免在卷子上做些记号。收卷之时,皆有头列侍卫清点试卷,应当不会出差错。” 楚帝闻言,轻轻颔首,毕竟当日安排的侍卫都是宫内禁军,与那些学子又无干系,没有动机去毁了学子的卷子,浓眉一挑,示意林尽染继续说下去。 “卷子装箱后,便直接用封条贴上,而昭阳门大街至礼部南院需途径左威卫及吏部,这也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便能到。至礼部后,箱子封条完好无损。倘若是真的丢了六份卷子,染之便也委实不知卷子丢在何处了。” 林尽染仔细回想运送过程,也并未有什么差池在里面,若是真运送过程中便丢了卷子,那箱子的封条肯定被动过,不至于无法察觉。 “那日朕遣祁墨接管礼部,所有要进出礼部的官吏,包括韦太师皆接受了盘查,并无私带。且木箱封条亦是完好,昨日寅时交还予礼部时,韦太师及俞正昂皆已复查过并无异样。今日韦太师等人上报缺失六份试卷时,也仍有禁军看守礼部。如此看来,卷子只能丢在你手上。” 对于祁墨祁将军,楚帝还是颇为信任,礼部毕竟一直有禁军看守,若是真要毁卷,那便只能在院内。 可负责誊录弥封的两位主事之人可是韦太师和崔秉志,丢失的试卷中便有韦太师外孙林明德的和崔秉志子侄崔俊弘的,这二人没有理由去做这么一件事。 何况,他们可也不知道林尽染会提出殿试一举。故而依常理和实际情况看,这六份试卷只能是林尽染弄丢的。 林尽染自知无可辩驳,却又问道,“那首日科考的卷子可有丢失?” 此次科考分了两日,首日科考考较的是诗文歌赋这类杂文,因首日被判舞弊之人众多,加之有些学子对皇城之中科考的畏惧,因而八月十五科考的人数要略少些。 依林尽染先前的建议,首日考较诗文歌赋审阅给分时,最多十分,而次日考较策论时,便最多五十分。故而首日科考后的阅卷,相对而言要轻松些,并未有封院的举措。 “据韦太师所言,未有。” 首日科考人数更多,且还又是首次操办,如此都未能出现丢卷之事,然而次日却丢了六份试卷,如此想来,这多少都有些令人生疑。 偏丢卷的学子里有韦邈的外孙、尚书令之子林明德,及崔秉志子侄崔俊弘,皆是与主事考官有关的学子,其余四名虽说并无关联,但其中两名也是在京官员的亲眷。倘若是这些学子因丢卷而落榜,那想必首先被攻讦便是林尽染。 楚帝沉思良久,终开口道,“殿试后,科考便并进吏部考功司,丢卷一事,毕竟与你脱不了干系,朕也不能徇私,你可明白?” “染之明白。” 林尽染也深谙楚帝之意,科考按原先计划并入吏部,但毕竟差事出了纰漏,若是能自证清白倒也罢了,不然也只能听从安排了。 当然,从那日拒绝元瑶替她的贵人招揽之日起,林尽染便已做好了被中伤的准备,不过倒也没想到这么快。想来若不是楚帝袒护,今日又提出殿试这一举,恐怕自己就是面对这六位丢卷学子及其家族的群情激愤。 第46章 三进揽月楼 翌日,朱雀大街的八块布告牌前早已围满了长安城的百姓和学子,依早前之公告,今日辰时初刻便有礼部官员至此宣读翰林学子名录。 早在卯时,便已有学子在布告牌前等待,起先也不过是十几名学子候着罢了,见围在布告牌前的人愈来愈多,甚至在最外围的百姓都不知道众多人在此围着是何原因,只觉着热闹便在这儿一直等着。 “诸位,且都让让!金榜已出,容某进去说话。” 高举着金榜而来的是礼部官员,随行的还有十人小队,皆是宫中禁军,只这布告牌前围观之人众多,饶是宣读官员如何挤,都无法进入其中,同样发生如此状况的还有其余七处,为不耽误时辰,只好由禁军开路。 未等片刻,便已是辰时。 “肃!”礼部的宣读官员高喝。 “肃!”随行的十人禁军小队紧随着高呼道。 此时倏然安静,众位学子皆是翘首以盼。 “辰时已至!建康四年,八月科考,翰林学子,金榜题名。恭贺学子:长安人氏叶知见、长安人氏韦晟、河东人氏裴乾···” 共计七十名学子,这宣读的礼部官员嗓子都几乎快喊冒烟了,又继续高呼道:“恭贺七十名学子,入选翰林学子,享八品俸禄。” 此时便由禁军将金榜糊至布告牌上公示,完毕后礼部官员便与禁军离开回宫了。 只见乌泱泱的人群都将布告牌给围上了。 “向兄,不去看看?”同行的一名学子问道。 一身素衣粗褐衫的学子有些苦涩地摇了摇头道,“我听得清楚,没有入选。” “许是听岔了呢。”那学子拉扯着向成林,便要挤进去看看。 “裴兄莫要宽慰我了。向某还得恭喜裴兄入选翰林学子!”说着向成林便拱手行了一礼,只是言语中的失落之意倒真叫人有些同情。 “向兄说的哪里话。欸?我记得林郎中曾说过,若对科考审卷有疑议者,皆可寻他或者其他两位主事考官。向兄何不去看看,若是真审卷出了差错也说不准呐。” 只见向成林只垂着头,默默摇头,语气更是低沉落寞,“科考之事,某都看在眼里,已很是公平。怕是某的确才学浅薄,入不得考官之眼。无碍,某再去···” 还未等向成林说完,那裴兄便将向成林的手腕一把抓住,拽着他便往光德坊而去。 “裴兄,裴兄!这有失体统,叫人误会,叫人误会!”向成林连连便要抵抗,奈何这裴兄的力气委实有些大,生生被拽着要去林府。 此时,林尽染坐着马车来到了聆音阁。 “林公子!” 进了揽月楼,谁都知道这林尽染是何人物,一路上的侍女及小厮皆纷纷向其行礼,直至上了揽月楼的七层,把守的护卫都未曾阻拦。 “砰!” 林尽染都还未等门口的侍女开口,便一把将门推开,进门后却不见元瑶姑娘在,后边的侍女便着急跟进来劝阻道,“林公子,林公子,姑娘正在···” “你先出去吧。”只见元瑶姑娘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是。”侍女闻言便垂首小步退出了闺阁,带上房门。 “染之真是好大的火气,倒把妾身给吓着了。”元瑶姑娘显然没有料到林尽染会以这种方式闯进其闺房,语气难得地有些不善。 不过还是佯装热情地将林尽染请到桌边,沏了一盏茶,缓缓道,“不知染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但见林尽染直言道,“科考之事,你可清楚?” 元瑶姑娘此时不禁莞尔一笑,素手抚着林尽染的脸颊轻轻掠过,有些调笑道,“哦?看来染之这是要寻妾身是说战还是降的?” 元瑶闻言便知林尽染来此有何用意,只是未曾想他如此直接,忍不住起了打趣的心思,“若是要战,妾身念在往日痴情,可解你这次疑惑,不过往后嘛,你我可是陌路!你若要降,妾身之前说的也算数,不过这种伎俩你也不用知晓,因为往后这种脏活根本不用你动手。” 只见林尽染将眼前的茶一饮而尽,淡淡道,“染之有些好奇,究竟是折在何处?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元瑶只是捂着嘴轻轻一笑,踱步至屏风后,取来了几张卷子,放在林尽染眼前,但见她轻轻挑眉,嫣然一笑,说道,“这可是染之前几日丢的卷子?” 元瑶缓缓说起科考那两日之事。其实说来也容易,此次科考乃是礼部、吏部、国子监及三位主事官员主持,林尽染虽说是主巡查及押运之事,但这装有卷子的木箱贴上封条,礼部同样还备了一份放在吏部,而那箱子里装的却是用来誊录和糊名的白纸。 押运木箱至吏部院前时,便是使了狸猫换太子,而押运至礼部的木箱在那时其实已被换成了装有白纸的木箱,而装有试卷的木箱却已被偷运出宫。 元瑶说到此处,林尽染微微颔首,这个自然是可以猜想到的。但见元瑶又笑着提醒道,“染之可还记得中秋那日,聆音阁办的流水宴?” “流水宴?”林尽染仍有些困惑,这与流水宴有何关系? 但令人没想到是,装有试卷的木箱,竟是直接被送进了揽月楼!聆音阁在外办着流水宴,宴请长安学子,而揽月楼内彼时几是空虚之状。 而恰恰就是这个时候,揽月楼的四十多位姑娘便发挥了作用,如何能快速阅完四千多份学子试卷?那便是只有经过长安学子长年累月文学熏陶的姑娘们,粗审出五百余份佳作,再请了主簿精选百余份,至于号牌的学子信息,不过是拿了名册来,按图索骥的誊写上去罢了。 “至于后面的,想必染之应该也能猜到了吧。” 元瑶此刻便单手托着下颌,眨巴眨巴杏眼,有些玩味地看着林尽染。 而后面不过是将这些卷子分批装进有白纸覆盖的木箱之中,而俞正昂正是抓着了祁将军的互不为难的心理,便如此轻易的将试卷送进礼部,而祁将军也便成了试卷无恙的见证人之一。而主事考官崔秉志的迟到也是有人故意为之,避免其发现些端倪。 林尽染一边细细琢磨着元瑶姑娘所说的经过,一边审着卷子,听罢忍不住仰面大笑,“好!好!好!” 林尽染忍不住连番说了几个好字,也不知是在夸元瑶姑娘所说的手段,还是在夸眼前的试卷。 元瑶姑娘闻言,只优雅地向林尽染的茶盏中倒了茶汤,却略有些遗憾的说道,“妾身闺中的茶汤终究比不过染之府里的好喝。若有机会,妾身还想细细品味一番。” 此言之意,已是在暗示林尽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同意合作,那之前所言都会在将来成为现实,元瑶也能成你林尽染的小妾。 “元瑶姑娘倒也真是不怕染之拿着这些卷子,去陛下面前状告一番,如此可是牵连甚广,你家贵人能承受的住?” 林尽染未去理会元瑶的暗示,将身前的试卷阅完后,便将其放在元瑶姑娘面前。 但见元瑶姑娘站起身来,走到林尽染身后,俯身贴耳,轻声说道,“染之大可一试?倘若是染之愿与贵人合作,之前所言句句属实,也包括妾身。” “哦?元瑶姑娘如此坦诚,将经过皆告知于我。若是此刻染之拿着这卷子呈至御前,就算牵连不到你家贵人,想来吏部、礼部二位尚书可要折戟,你家贵人能接受一夜之间失去两位尚书?”林尽染把玩着茶盏,调侃道。 但见元瑶姑娘贴的更近些,林尽染都能感觉到有些痒痒,原是元瑶姑娘的发丝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的碰触。 可还未细细感受,便听闻元瑶姑娘有些冷冷地说道,“不过是些腐肉,弃了又有何可惜的。” 林尽染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倏然从座位上起身,站到一旁,盯着眼前的元瑶姑娘,思虑良久,有些后怕地说道,“说句实话,染之还是喜欢你之前狐魅的样子。” 说罢,林尽染都还能隐隐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 “染之,是说这样吗?” 刚说完,元瑶便恢复了一脸狐魅的样子,眉眼间流露出的风情还是那么摄人心魄。 只是此刻,在林尽染的眼中,这元瑶姑娘倒成了一个蛇蝎美人,这狐媚风情成了穿肠毒药,如何还能下咽。 “看来,今日便是要给个交代了?”林尽染平复了心神,长舒一口气,又恢复了泰然之色,悠然的说道。 “染之是个聪明人,该了然眼前的局势。” 元瑶姑娘自顾自的坐下,取过林尽染喝过的茶盏,把玩一番后便浅浅的尝了一口,说道,“可能跟茶没有多大干系,应是染之的味道比较好。” 见林尽染迟迟没有动静,元瑶便接着说道,“今日本不该如此逼你做此决定,不过贵人心急,恰逢染之又急匆匆地闯入妾身的闺房,不如趁此与染之坦白。若是染之迟迟不做决定,妾身可不知贵人还要使什么手段,许是对时安妹妹···” 但还未等元瑶将话说完,便见林尽染一个健步上前,将元瑶的脖子掐住,元瑶便只能被林尽染控制着站起身,双手抓着林尽染的手腕,拼命挣扎着,恍惚间已是透不过气。 林尽染俯身到元瑶的眼前,眼中的血丝已然证明其处在暴走的状态,只听闻如阎王索命般的声音在元瑶耳边响起,“别拿时安来威胁我!否则,那个贵人就算是二皇子,我也会毫不犹豫将他杀了。别忘了,突厥王子我都能生擒!” 说罢林尽染便松开掐着元瑶的手。 “咳咳咳。”元瑶的口鼻中霎时涌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俏脸憋得通红,丰满的玉峰不断地起伏着。一个踉跄便是往后倒了几步,撞翻了瓷瓶。 外头的侍女听得瓷瓶碎裂的声音,便在门外高呼,“姑娘?姑娘!” “无碍。不要进来。”元瑶强忍着不适,赶忙回道。 在那一瞬间,元瑶真的感受到林尽染有想直接杀了她的冲动。那种眼神,似是冰冷的铁石,有如坠入万丈深渊,如此回想起来,都不禁要打个寒颤。 但见元瑶扶着凳子,缓缓起身,有些怅然道:“若是染之对妾身无一丝留恋,倒不如像刚才那般狠心,给妾身一个痛快的好,省的妾身在这世间孤苦伶仃,却偏偏还要日日记挂予你。” 说罢,眼神中流露出的伤感,倒是让林尽染都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骗人的,骗人的!全部都是假的,这个狐狸精惯会用这样的手段欺骗,林尽染心中不断的暗示自己。 林尽染却不敢再看元瑶的眼睛,只转过身去里屋寻了一火折子和铜盆出来,将这六张卷子悉数烧尽。 “你!”元瑶无法理解林尽染的行为,此刻脑中一片混沌,片刻后便沉声问道,“染之,你可知,烧了这些卷子意味着什么?” 林尽染看着铜盆中燃烧的卷子,淡淡道,“元瑶觉得意味着什么?” 闻言,元瑶一阵愣神,这是这么久以来,林尽染第一次称呼自己为元瑶,而非元瑶姑娘。 甩去纠结着旁枝末节的思绪,元瑶走到林尽染的身旁,望着铜盆中的火焰,摇头叹息道,“你定是中了邪了,犯了狂病!” “可在揽月楼里搜出了卷子,你们难道还能活下去吗?”林尽染有些感慨道。 林尽染深知此事波及甚广,礼部、吏部固然要承担舞弊之重责,涉事官员皆需严惩。 但是卷子流向的是何处,那是揽月楼,连青楼都参与了科考舞弊,又得再波及与青楼来往密切的学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个罪责太重,根本没有人能承担的起,二皇子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告诉自己,他才能够掌握科考能否举办下去,这是在立威!而自己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也得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可这二皇子是当真疯了吗?他莫非不知道揽月楼藏了多少秘密吗?若是将揽月楼这根火药点燃,说不准便会将整个朝堂都颠覆··· 元瑶闻言心神一荡,望着那残余的灰烬,幽然地低语呢喃道,“妾身这等人连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早死晚死都一样,不如早些解脱来得好。” 元瑶缓过神来,摇头一叹,苦笑道,“如此一来,你可就真没了筹码与他抗衡了。” 林尽染看着元瑶,坦然一笑道,“倘若是拿你们这么多人的性命才算是筹码,那烧就烧了吧。我也不稀罕。” “姑娘?姑娘!”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楼下有两名学子前来寻林公子!” 第47章 意欲下江南 接上回说道,建康四年,八月科考,翰林学子,金榜题名,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林尽染三进揽月楼,质问元瑶科考舞弊一事,元瑶姑娘直言相告,贵人欲用此事立威,林尽染得知真相却有诸多顾忌,无奈只能火烧试卷。 裴乾拽着向成林跑了一趟光德坊,去了林府,却被管家告知林尽染此刻应是在揽月楼,于是二人又折返来了这通义坊的聆音阁,进了这揽月楼,前来询问林尽染审卷一事。 林尽染闻讯有两位学子来了揽月楼寻他,便匆匆下了楼,眼前有个学子倒是有些眼熟,便拱手问道,“二位寻林某有何事?” 二人回敬一礼后,倒是向成林有些扭捏,双手捏着衣裳,许是用力过猛,指节都有些突出泛白,唇瓣动了两下,终究是没开得了口。 看向成林如此紧张的模样,裴乾便上前一小步,拱手说道,“学生河东裴乾,这位是弘农向成林。今日金榜已出,但向兄却未在其中,学生与向兄是好友,深知向兄才学,故而斗胆求林郎中能否告知向兄因何落榜。恳请郎中不吝赐教。” 林尽染微微蹙眉,对于向成林的名字,他还是记得的,是放在榜末,于是便回道,“二位没有看榜吗?” “学生二人只听了大人读榜,却还未曾看。”裴乾闻言有些疑惑,这与看不看榜有什么关系,读榜的还能将金榜上的名字读岔了? “你二人还是先去看了金榜吧。殿试不过还有几日,此刻应回去好好准备才是。” 礼部贴发的金榜,林尽染是瞧过的,写着应是‘八月廿五翰林学子在文英殿觐见陛下,参加殿试。’后面紧跟着也写了其余六名丢卷子学子的姓名,于此日一同参与。通过殿试者会在殿上当场给予嘉奖。 “真的?” 向成林原本有些自卑地低着头,闻言却是豁然抬头,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自然。”林尽染微微颔首,肯定的说道,“你们且先回去准备吧。” 又向着四周高声呼道,“若是在场的有科考学子,对自己落榜有疑议,皆可去寻礼部的俞大人,让他调阅卷子给诸位一览,这是诸位考生的权利。但也请诸位学子有些耐心,等上几日,考官皆会对落卷再次审阅,若是复审上佳,便会补录金榜。” “你二人还有其他事吗?”林尽染轻轻笑道。 “无,无事。”向成林赶忙回道,听到林尽染的这番回答,自然是满意的,心中暗自思忖,原是自己丢了卷,好在还有殿试的机会。 林尽染微微颔首,便继续上了楼。 “学生受教。”裴乾与向成林见林尽染准备上楼,便慌忙的拱手恭送。 “向兄,恭喜啊!这样一来,你便还有一次可以在文英殿上一展才华的机会。”裴乾拍了拍向成林的臂膀,惊喜的说道。 向成林重重点了点头,眼神也愈发坚定。 林尽染才刚到七层,便见元瑶靠在栏杆上,只听她轻声说道,“原来这就是染之想要的公平。” 说罢元瑶便上去挽着林尽染,将其领进闺阁。 “看来,染之还有话要与妾身说。”元瑶轻轻笑道,又给林尽染沏了一盏茶。 林尽染轻声笑了一声,“也总有些话不能跟其他人说的,不是吗?” 元瑶闻言身子顿了顿,嫣然一笑道,“看来染之是将妾身当做自己人了,你且说,妾身听着。” 林尽染突然端起茶盏,把玩着,出神的说道,“昨日染之与陛下请愿,下江南。” “下江南?!”元瑶闻言有些错愕,“你下江南作甚?” 此话便要说回至昨日,文英殿内 “科考之事已毕,染之向陛下请愿,去一趟江南。”林尽染正襟危坐,拱手拜道。 “下江南?你去江南作甚?” 楚帝依旧是靠着凭几,不过神色已有些倦怠,蹙着浓眉,暗暗思忖着林尽染的意图。 “染之的祖籍便是在江南,只阴差阳错地去了北境。此次去江南,一来是反思己过,科考丢卷之事虽说有补救之法,但终究还是在染之手中出了差错,若无责罚,世人皆会道陛下偏袒染之,故而求陛下赐臣去江宁兴建江南贡院。二来也是染之想求陛下赐我荣归故里,放染之回祖地看看,权当是游山玩水。” 林尽染很是真诚的回道,但其实心中还有一丝顾忌,眼下许是二皇子,又或是其他的贵人,针对之意过甚,且长安城里目前树敌也颇多。此意虽有逃避之嫌,但也不失为是以退为进之良机。 楚帝闻言,手指不禁有节奏的轻叩着凭几,此刻陷入了沉思,科考丢几张试卷也不算是什么大过,何况有所补偿,但若是有心之人再以此攻讦林尽染,也只怕暗箭难防。 科考本就是难为世族所接受,此刻若将林尽染抽身出来,也不算坏,只是这小子葫芦里究竟是卖什么药,楚帝心中暗暗想到。 “你可想好,兴建贡院是个苦差事,而你又刚刚成婚,时安你可想好怎么安顿?” 楚帝此言其实也得反着听,你去江南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李时安怎么办?楚帝话中的意思当然不是让你林尽染将李时安也一起带去江南。 林尽染算是荣蒙圣宠吧,但眼下却被这么一件小事遣去江南办这种苦差事,远在北境的李代远会怎么想? 将李时安留在长安,一来便是暗示林尽染去江南时间不长,毕竟是新婚夫妇,哪能真让他们分别两地,二来也是为了稳住北境李老将军的心,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人质。 可眼下林尽染的任职便是一个难题,此次科考虽说是出了疏漏,但也还算是顺利,同时科考也要并入吏部的考功司。那林尽染先前便是五品郎中,如今任免就得多加思忖。 林尽染自然是知道楚帝的忧虑,便拱手回道,“染之想将时安留在长安。望陛下对时安多些照顾,染之拜谢!” 说着便往边上挪了两下,恭敬地行了一大礼。 “起来吧。”楚帝淡淡说道,“你提的这个事,朕还得再考虑一番,殿试之后再议。” 林尽染心中明白,楚帝应是已答应此事,只是还需再筹划地更周密一些。 林尽染深知眼前局势,毕竟孤掌难鸣,虽说从地位上来讲,是为上柱国的女婿,但李代远毕竟是武将,仕途上确实助力不多。倘若是要靠陛下扶持,眼前的状况便是最好的回答。 眼下长安城里情势错综复杂,倒不如先抽身出来,养精蓄锐。掌控局势不仅仅需要敏锐的感知力,果断的判断力,还需要的就是财力与人力,而后两者若是想要在长安城中获取及壮大,实在困难,眼下江南便成了一个不错的去向。 话又说回揽月楼元瑶的闺阁之内。 “染之?染之!” 元瑶姑娘伸出素手在林尽染的眼前晃了晃,见林尽染一直出神的模样,“染之还未说下江南去作甚。” “啊,哦!”林尽染又被元瑶轻轻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回道,“长安的居德坊既然设了贡院,其他地方当然也会兴建,染之下江南便是为了此事。” “兴建贡院?”元瑶姑娘轻咬着朱唇,心中闪过几缕思绪,疑惑道,“这不是工部该做的?你去作甚?莫不是因为此次科考的原因?” 元瑶姑娘自知林尽染不会回答这些问题,毕竟在他的眼里,自己本身就是二皇子那边的人,又怎会告知他的目的呢,不过却还是抱着一丝期待的问了。 “毕竟是犯错了,陛下惩处也理所当然。不过这道旨却还没下来。”林尽染平静的说道,貌似真与自己无关一般。 “未下的旨意?”元瑶有些吃惊道,又转而轻笑道,“染之倒是真敢把什么都与妾身说,真不怕妾身将这些说予贵人听吗?” “你不也将卷子拿出来给染之看了,也不怕刚刚染之夺了去?毕竟恻隐之心这个东西可不是人人敢赌的。”林尽染端着茶盏,看着盏中的倒影,似是要再去重新认识自己一番。 林尽染顿了顿,平静地说道,“染之希望元瑶答应我一件事。” 但见元瑶捂着嘴轻笑,妩媚地说道,“染之若是信妾身,只管说便是。” “若染之真下了江南,希望元瑶替染之多多照看时安。”林尽染一脸真诚的看着元瑶。 元瑶闻言,笑意更甚,“染之这话倒是有趣,元瑶为何帮你照看李时安?莫不是染之认为去了姑娘二字,称妾身为元瑶,妾身便真成染之的小妾了?” 只见林尽染缓缓站起身,有些感慨地说道,“你的命本不该如此,定是有什么委屈,才不得不委身在这夹缝里生存。” 说罢便要离去,可临近闺门时又忍不住多添了一句,“你若信我,我也随时听着。”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元瑶的眼角划过一丝泪水,有些没好气地呢喃着,“刚还想掐死元瑶,这会儿又想来骗我的眼泪,你啊···” 第48章 殿试 是日,八月廿五,卯时。 今日乃是诸位翰林学子进文英殿参与殿试之日。与先前科考那日不同的是,今日若要进宫则需由安上门进,至昭阳门大街,一路北行便可至昭阳门入宫。 虽说原本可由皇城东边的延喜门入,至昭阳门,如此会更快些,但毕竟往后这些翰林学子是未来之栋梁,由安上门至昭阳门大街,一路便可经过部分三省六部九寺等公干之处,譬如尚书省、宗正寺、鸿胪寺、吏部、礼部等。 何况这昭阳门大街亦是与这些学子有着渊源,如此说来,楚帝对殿试一来是重视,二来便是对这些学子抱有殷切的希冀。 此刻,安上门外的学子已井然有序的站成了方阵,由禁军统领祁将军按名册分别查验学子的学籍文书是否能对应,且令禁军侍卫搜查学子身上有无利器,这才领着这群翰林学子入宫。 但诸如向成林、林明德、崔俊弘等人毕竟是丢卷之人,便不得不站在队伍最后。此次科考并无排名,一来参与的人数并不多,二来则是,自古以来便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林尽染便未曾将排名之事照搬下来。 依林尽染先前所想,倘若科考通过之学子都进了翰林院,再由吏部铨选,彼时就已是做了排名。此刻若是做了排名不过是名义上显得好看些罢了,并无实用。 话又说回来,此刻队伍末排的林明德的心中暗暗不悦。虽说林靖澄已向林明德分说清楚,科考卷子已不慎丢失,但今日还有一场殿试,仍有机会得陛下的青眼。 可眼下却是排在队伍的最后方,在其眼中,林尽染便是蓄意报复,故意丢失他的卷子,心中的恨意更甚。 与其他学子相比,崔俊弘虽说也是站在最末排,身边也是禁军侍卫护着前往昭阳门,但心态较其他学子而言,已是上佳。眼下也好奇地张望着周遭的宫殿。 在其身边的向成林便是与多数学子一副模样,身形有些佝偻,垂着颔首,手不停地揉搓着粗衫,斗大的汗洒了一路,嘴唇止不住地一直颤抖。本就有些五短身材的他,如此衬下,此刻倒不像是个学子,却更像是个犯人。 崔俊弘用手肘轻轻顶了顶向成林,低声说道,“向兄莫要慌张,陛下向来是宽厚的。听族伯予某说,这场殿试便是林郎中向陛下求赐的机会,你我可万万不能辜负陛下和林郎中的期许。” 闻言,向成林恍然,原这是林郎中求赐来的殿试,为的便是这些丢卷学子还能有个公平的机会展示才学。心中对林郎中的感激之情更甚,但此刻心中更多的仍是紧张,眼下先挤了一丝微笑给崔俊弘,以示感激他的宽慰之心。 “呵,那等田舍汉有何可感谢的?若不是他丢了我等卷子,我等还能再考一次?”林明德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却是没压着声儿,毕竟是尚书令之子,也毫不忌讳这等严肃场合。 只见整支队伍在禁军侍卫的护卫下,缓缓停了下来,禁军侍卫将手中长戈猛地向地一戳,“噔!”响起了长戈碰撞的金属声,侍卫又高呼一声,“肃!” 气势恢宏,端庄肃穆之状,让这些翰林学子都不禁有些直冒冷汗,林明德虽说也见过此状,但也不禁有些打颤,可也不能落了下风,只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祁将军缓缓走到队伍后,听着刚刚应是林明德在说话,自是知晓他身份,也不好明着怎么苛责与他,便朗声说道,“诸位学子,皇城之内禁止喧哗。进了宫,更是要注意言行,否则惹了祸事,莫要怪祁某没有提醒。” 祁将军见这些文人学子皆低着头,不说话的模样,便高呼着,“启!” 队伍便又缓缓动了起来,可原本已是极度紧张的向成林,此刻走路都有些哆嗦,脸色更是发白。 此刻文英殿内,楚帝高坐,殿下站着太子及诸位皇子,而另一边则是韦太师、崔秉志、林尽染及礼部、吏部和国子监的官员。 原本按制,崔秉志及林尽染并不能站在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前面,不过毕竟这二人是主事考官,因此站位便可靠前些。 太子此刻是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神也没有到处乱瞟,看着倒像是在发呆;二皇子一副假寐的模样,脸色亦是不显喜怒,若不是元瑶告知了林尽染真相,倒真觉得这二皇子是个身外之人;三皇子倒是有趣,站倒也是有个站像,只是这眼神却是不停地往林尽染身上跑,见林尽染将视线看向他了,忍不住便是回敬一个咧嘴大笑。 “陛下,祁将军领着翰林学子已至殿外。”有一内监前来禀报。 楚帝抬了抬手,示意他出去,便往身旁的孙莲英一边稍倾了些,询问道,“莲英,偏殿已安排妥当了吧?” 孙莲英闻言,躬身道,“陛下,已备妥。” “那便让他们去吧。殿试考题便定为,论科考之利弊。至未时末刻住笔,尔等期间皆可前去巡查。若有学子提前写完交卷,便将卷子送来,将学子引到侧殿休息,勿要扰了其他学子殿试。” “遵旨。”孙莲英领了楚帝的口谕便下去安排。 听闻楚帝之言,令原本都在假寐的二皇子都忍不住抬了一下眼皮,心中暗道,这父皇对林尽染当真是恩宠,连着殿试考题都是关于科考的。 殿试之考题,谈科举之利弊,难吗?对于学子而言,其实不算难,毕竟这些学子都是科考之亲身经历者。难的是用什么方式,什么语言说出这些利弊。 在场的可有皇族的、世族的、以及一个贱籍转平民出身的林尽染,如何用语言将其说的令各方满意,便是可以看出这些翰林学子的手段。若是只顾着说科考之利弊说的痛快,那往后的前程便也一眼看到头了。 隔壁偏殿的科考已如火如荼的开始了,但见楚帝淡淡一笑,开口问道,“尔等怎不去瞧瞧这些考生答得如何?” 又突然看向林尽染问道,“染之,你不去看看?” 林尽染往边上挪了一步,行礼笑答,“回陛下,韦太师和崔大家不动,臣哪敢啊。” 这便是林尽染的聪明之处,楚帝为何跳过了前两位主事考官直接问自己这个毛头小子?那便是可能要自己配合演双簧,但楚帝又不好直接让他们都出去,那便只能让自己来背‘这口锅’,想来应也是为了江南一事。 “听见没,染之可在说你们有偷懒之嫌。”楚帝朝着韦邈和崔秉志调笑道,但话中却是将矛头指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染之绝无此意。”林尽染匆忙回道,朝着韦邈和崔秉志拜了拜,“韦太师和崔伯伯见谅,染之之意是二位皆是染之长辈,又是主事考官,染之不敢逾越。” 林尽染将崔秉志的称呼稍变了变,说话也是将二人先抬到长辈和前辈的高度,然后再是主事考官,便是有些套近乎之意,韦太师就算是不领情,崔秉志总不至于发难。 崔秉志闻言,却也笑着不发话,毕竟文英殿上,韦太师既是主事考官,又有官职在身,虽说是挂着的虚职,他若是未发言,自己也不好先开口。 韦太师拱手回道,“回陛下,老朽走几步倒也无妨,但毕竟殿试还有四个时辰。不如请几位同僚与皇子代劳,体恤老朽这把老骨头吧。” 说罢又向其他人微微躬身以示歉意。 韦太师自然了然,陛下想支走在场所有人的意思,但此刻却是拿着年迈的借口,让其他人代劳,说来也是合乎人之常理。 楚帝闻言一笑,便开口说道,“那三位主事考官便留下吧,尔等皆去偏殿替朕与主事考官巡查。” “遵旨。” 第49章 这老登,又在挖坑 见众人皆已退去,楚帝缓缓走下殿,便邀着几人进了内殿坐下。 “今日殿试之事毕后,科考一事可就并进考功司了,至此看来,首届科考说来也算是顺利。”楚帝拽过一旁的凭几,依旧是选了个稍舒服的姿势一靠。 此时三人却是心中各有所想,陛下所言,透露了两个信息。并入考功司一事早已有定论,陛下所提其实也在暗指,林尽染在礼部的科考郎中本身只是一个临时挂职,现在得想想怎么给他合理安排官职,二来便是科考整体都算顺利,毕竟今日只是殿试,优中选优罢了,这也是在给林尽染肯定成绩。 眼下林尽染是必然不能开口,只得坐在一旁陪笑,崔秉志亦是如此。如此看来,这话便是说给这韦邈韦太师听的,毕竟韦晟也进了翰林,此刻便需韦邈来表态。 韦邈微微颔首,缓声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林郎中所提的科举,确实为我大楚招揽不少人才,至此也未出现什么纰漏。” 韦邈自然是不敢提丢了六份试卷的事儿,孙子韦晟进了翰林院,而后不过就是吏部的铨选,这些皆是往后自己该操心的事。 依先前的交易来说,眼下楚帝和林尽染所说之事皆已兑现承诺,并没有必要在此时去惹众人不悦。 楚帝却是指尖轻点凭几,缓缓说道,“但毕竟是丢了几份试卷,否则也不至于今日还得朕给他收拾残局,开设这场殿试。” “首次科考,办成这样已然不易。毕竟首日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差池,次日许是过于匆忙,遗失几份试卷,也是常理之中。也幸得陛下宽宥,开设这场殿试,让这六名学子与其他翰林学子相互切磋,一来平了他们不甘,二来也能再试探诸位学子的学识是否真的出众。”韦邈自然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楚帝闻言,微微颔首,却是沉声说道,“但错了终究是错了。功劳有,但过错也不能放过,不然往后不都是些自恃功高之徒嘛。” “陛下所言极是。”林尽染端正身子,拱手说道,“臣愿领责罚。” 林尽染只说是责罚,却不提功,这便是需要其他人来衬,但韦太师必然不会去帮他说这个话,毕竟先前的交易,只是说荐举林尽染和挡住其他反对科举的世族,可没有说往后林尽染便是与韦家是一伙的了,眼下林尽染与二皇子有隙,韦邈自知不能参与进去。 崔秉志拱手说道,“陛下,染之虽说有些纰漏,但终究还是有补过了。科考一事,崔某皆看在眼里,是个公平公正的机会,染之有此心,已不负当日他所说的话。” “哦?林郎中怎么说的?”楚帝饶有兴趣的问道。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崔某不过是个在野书生,也教了不少学子。惭愧,真不如染之的胸襟和眼界。”崔秉志说罢都有些汗颜。 楚帝与韦邈听闻这‘横渠四句’,心中都有些止不住地颤抖,眼下林尽染所做之事不就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而努力,给天下千千万万个学子一个机会吗?虽说这个机会并不真正平等,但不也是好过连希望都没有嘛。 “好!”楚帝煞是肯定地称赞一个字,再多言语也比不上这么一个字来的实在。 连韦邈韦太师都忍不住连连轻声赞道,“老朽不如,老朽不如啊!” 但见当事人林尽染却是红着脸,满是羞愧,心中暗道,这夸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是我写的好,是北宋张载说的好,我就是帮他吹的,你可以说我吹的好。 不过崔秉志这一番话下来,便是给林尽染镀了一身金衣,那便给接下来的谈话省了不少的事。 “虽说林尽染的话确实振奋人心,发人深省,但该责罚的还是要责罚。” 楚帝缓缓坐起身来,将凭几推到一旁,稍稍顿了顿,语气略缓,道:“恰巧上月也已遣了工部的人去江宁选址,兴建江南贡院,林尽染眼下也无别的差事,便跟着去吧。” 此言一出,倒是把韦邈和崔秉志给惊着了,从林郎中到林尽染称呼的变化,又说他没有别的差事,便是说明陛下并没有给林尽染安排任何其他官职,又是外遣他去江宁做兴建贡院的差事。 当然不是让他去搬砖,兴建贡院一事工部早已将一应规划及流程提报,眼下不过是照章办事,林尽染去做什么?起个监工的作用吗?于情于理上来说,这都不是合适的举措。 “陛下,不可。”崔秉志毕竟是顾忌到林尽染是故交李代远的女婿,又给子侄崔俊弘争取来了这机会,便赶忙争道,“科考一事,林尽染功大于过,若是直接下放,恐会引来非···争议。”崔秉志还是知道分寸,险些将非议说出口,赶紧咽了回去。 “你可愿下江南?”楚帝并没有理会崔秉志,转而问了林尽染的意见。 林尽染正襟危坐,拱手行了一礼,郑重道,“全凭陛下圣裁。” “韦邈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韦邈拱手说道。 楚帝见太师开口,便微笑着邀请道,“太师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韦邈甩了甩宽袖,微微躬身道,“林尽染科考郎中一职虽说只临时挂在礼部名下,但终究是个五品官员。陛下若是因科考只遗失六张卷子而如此苛责林郎中,想来也会引他和李老将军不快···” “染之和岳丈都绝无此意···”林尽染闻言赶紧将韦太师的话打断。 “慢!”韦太师伸出那苍老的手,凭空晃了两下,示意林尽染先莫要开口,“林郎中莫要心急,且听老朽把话说完。” 韦老太师语气顿了顿,又正色道,“陛下向来是最为公平的,想来不会真下放林郎中去做那苦差事。眼下翰林院将将成立,不如便先将林郎中调入翰林院。” 楚帝闻言一笑,便回道,“这自然是个好去处,不过翰林院先前便已定好,皆是使职差遣,只享品级俸禄,却无官品。” “陛下既然要略施惩戒,此举当最为合适。” 韦邈不动声色的便将楚帝要给林尽染再争取官职的想法给压住了,但也不好真驳了楚帝的面子,又补充说道,“既是去了江南,陛下何不让林尽染暂领了监察御史之职,兼领翰林学士。一来,品级上虽说是降了,但也不过是数月的时间,二来既是去了江南诸郡,兴建贡院,那也恰好替陛下巡视分忧。若是差事办的妥当,他日回到长安之后陛下也好委以重任。” 礼部郎中跟监察御史品级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但好在监察御史的纠察实权可不小,且有翰林学士的品级俸禄可做弥补,也不算是吃太多的亏。 但韦邈想的可是,当初你林尽染状告韦俨贪墨,既如此,你此次要下江南,那便让你领了这监察御史之职,看你如何应对,这“横渠四句”说得好听,便看你林尽染能否做到。 楚帝闻言,便已知晓韦邈之意,这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监察御史虽说只是个八品官,但手中可是执掌了地方官员纠察监督的实权。郡县地方官员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猫腻,且莫说地方官员,监察御史本身便就是一个油水极多的官职,众人虽说皆心照不宣,但也从未想去戳破这层窗户纸。若是使些手段,韦邈及其他官吏真有心参林尽染一本,受贿渎职之罪,他怕是真扛不下来。 林尽染心中暗骂,这老登,又在挖坑。 第50章 嘿,老登,我有过墙梯 “林尽染,若是按韦太师的意思,你可服气?” 林尽染假意歪头倾听着韦邈与楚帝的谈话,听楚帝点到自己,立马直着身子拱手说道,“陛下圣明,臣自是听从陛下的圣裁。”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楚帝本是成全了林尽染让他去江南,可却被韦太师识破接过话茬,美其名曰的建议。官品虽说是降了,但毕竟有翰林院的品级俸禄作为弥补,且监察御史可是掌握了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的实权,可谓权限极广,恐一郡之首都得忌惮几分。 林尽染的回复也有些巧妙,我林尽染听从陛下的安排,可没说听从你韦太师的安排。 其他三人皆心照不宣的一笑,这韦邈摆明是给林尽染在挖坑,这会儿林尽染自然要避开,言外之意便是让楚帝做决定。 可楚帝也非善茬,便问道,“虽说有翰林院的俸禄补贴,但终究还是降了品级,你且说说你有什么想要的,若是合理,朕可以满足你,韦太师觉着呢?” 韦太师不置可否,想来也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臣与时安毕竟才刚刚成婚,哪有头年就分开的,故而臣想将时安一起带去江南。”林尽染理所当然的说道,很合乎情理。 但这与楚帝赏赐谈的可不一样,这林尽染怎么还出尔反尔,明明私下谈的是不带李时安去江南,这会儿又要当着众位的面儿摊开说要带去江南,一时间蹙着浓眉,暗暗思索。 崔秉志坐直身子后微微前倾,拱手说道,“陛下,崔某认为染之的要求在情理之中。毕竟二人新婚燕尔,这还未到一年,便要让二人分隔两地,委实不太妥当。” 这个说法确实让人无法反驳,毕竟是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但这小子明明知道朕忌惮什么,竟然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再提,是打算当众逼朕就犯吗?楚帝心中已有些怒气,却还是佯装平静地说道,“韦太师认为如何?” “回陛下。”韦太师闻言又端正了一下身子,拱手拜道,“林尽染所言自然是在情理之中,但既然是惩戒,便不容商量。” 语气之坚定,不容置喙,可又想到自己依然默认楚帝允给他一个条件,又稍稍顿了顿语气后,缓缓说道,“林尽染领监察御史下江南,是公干,不过是去个一年半载,而并非左迁。若是上柱国之女一同前去,恐惹人猜疑,因此带上李时安并不妥。” 韦俨并不傻,林尽染这下虽说是有了这实权,但终究是降了职,监察御史左面临着贪墨渎职之险,右则面临随时被刺杀的风险。李时安同去,二人若是都出了意外,指不定李代远那个老家伙会做出什么事。韦俨给林尽染下套,但可没真想让他跟李时安一起去死。 “韦太师此言有理,你且换一个。”楚帝微微颔首,但目光却如鹰一般锁定在林尽染身上,眼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林尽染轻叹一口气,有些耷拉着脑袋,有些苦笑道,“臣与时安还未成婚满一年便要分开,当真是不舍啊。” 见楚帝的目光更为凌厉,林尽染便转而说道,“但毕竟是犯了错,臣认了,那就换一个。” 林尽染佯装思考了一番便说道,“臣想求陛下,允臣可在江南从商。” “从商?”楚帝有些疑惑,“你去江南不过就是待个一年半载,而且大楚禁止官员从商,你不清楚吗?” 林尽染拱手回道,“陛下,依楚律,禁止五品以上的官员从商,六品以下并未限制。” 楚律确实规定,五品之上,不得入市。而监察御史恰恰又是正八品官职。 楚帝若有所思,仍是有些疑惑看着林尽染问道,“可你既领了监察御史之职,如何能从商?你不怕到时候厘不清楚,反惹得一身骚吗?” 六品以下官员从商算起来也是个默认的事,尤其是八九品的官吏所领俸禄极少,仅够一家人过活,又无余钱可放贷,并未有什么额外的收入。因此楚律并未定死六品以下官吏不能从商一事,一来是允许这些官吏的家眷可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二来按士农工商来说,商人是排在末的,清流人家一般也不愿屈身去从商。 按楚帝的想法来说,这件事大可不必拿到台面上来说,毕竟‘法无禁止即自由’。即便林尽染真去江南做了些买卖,有人参了还能拿这条来说事。可毕竟摆出来说了,就得说清楚如何自证所做买卖并非是因你官职得利。尤其是监察御史之职,本身就是极为敏感的职位。 “陛下,一来染之并不出面参与经商,只找人代为处理一应事宜;二来染之不做市面已有的买卖,便不会扰乱现有市场之嫌,也就不存在打压现有商人的利益;三来便是一应账目,陛下皆可寻算学大家审阅,核对有无出入。缴纳税额后的两分利,染之愿上交国库。” 听闻林尽染说罢,楚帝也不禁陷入沉思,不出面,不做现已有的买卖,缴纳税额的两分利归国库,又符合楚律五品官员以上不得入市之规定,这么说来貌似也并无理由拒绝。 “太师怎么看?”楚帝索性便将这难题抛给韦邈。 与楚帝的想的一般无二,韦邈也在思考,毕竟长安城是楚国之国都,东西二市亦可说是聚集天下商人的繁华之地,在东西二市几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如何还能在此之外还能再开辟出新的买卖。既合乎律法,又有忍让退步,且先前便拒了一回合乎情理的要求,这个貌似合理的要求也便不好拒绝。 韦邈沉思片刻后便只能拱手说道,“陛下圣明。” 此言一出便是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楚帝,言下之意那便也是默认同意了。 “既如此,便如你所言吧。若你借监察御史之职行贪墨之实,届时可就是罪加一等,如此便莫要怪朕无情。”楚帝也是略有些警告的意味,毕竟是摊到明面上来说的,那你林尽染经商一事这里便算是已经有三双眼睛盯着了。 官职降了,俸禄少了,又是高风险官职,可本身也不是什么大过错,是韦邈下套,换点条件也不过分吧?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林尽染对韦邈这番心思还是知晓的,但本欲就是下江南赚钱,可韦俨却强行给上副枷锁,那便只能顺着给自己争取一点利益。 李时安不能跟着下江南,楚帝明白,韦邈也明白,至于崔秉志明不明白···额,无关紧要。先抛出一个高要求,什么,做不到?那再换个稍微低点的,又是在律法允许范围内的,官职虽说特殊,那我林尽染可是什么都给你们保证了吧。 林尽染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朝着楚帝行了跪拜大礼,高呼道,“谢陛下!能赏臣一口吃的,臣自当是要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楚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满脸嫌弃道,“你啊,本是为官做宰的人,偏要去沾染那些世俗之物。” 林尽染只笑了笑,拱手说道,“臣毕竟只是微末小官,况且在江南又无根基,外出公干,若是没些银两傍身,心里也不踏实。” “瞧你这意思,还得朕给你些盘缠?”楚帝听着林尽染的言语,不禁有些好笑。 “若是陛下肯赏,臣自是欣喜的。”林尽染嘿嘿一笑,瞧着楚帝的模样,应当也不会与自己多计较。 楚帝着实没想到,这林尽染怎么突然如此没皮没脸的,这难道是要暴露本性了?于是没好气地说道,“自己想法子去,实在不行,你去跟时安要她的嫁妆去吧。” 一听闻这个,林尽染赶紧把脑袋一缩,连番称道,“不敢,不敢!” 毕竟女子的嫁妆是娘家人添置的,便是代表她往后在婆家经济基础和地位,若是动了这嫁妆,往后林尽染的脸面也算是丢尽了,说出去只怕是比赘婿还不如。 “陛下!陛下!”这会儿却有一内监,匆匆进了文英殿,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偏,偏殿出事儿了···” 第51章 从来都是自己给的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内监回道,“偏殿里有一学子昏死过去了。” “怎么回事,请太医了吗?”楚帝闻言便站起身来问道,这事倒也是可大可小,真要死在偏殿里,那也不太吉利了。 “请了,太医正在路上。”内监拱手回道。 “那且先去看看吧。” 楚帝一行人行至偏殿。 偏殿内诸位学子应也是刚刚被众皇子和两位尚书安抚过了,虽说还时不时的往昏死的学子那边看去,但也尽可能是收着心继续答卷。 “陛下!” “父皇!” 眼见着楚帝进了殿,众人皆纷纷行礼。 楚帝并未多言,只降谕平身后便上前探查了一下情况,沉声说道,“先将他扶到侧殿先去休息吧。” 说罢便将这学子桌案上的卷子拿起来看了看,低声读道,“弘农人士向成林。” 不过看这卷子上大片的水渍,楚帝就猜测这学子应该是过于惶恐所致的。 此时不禁冷哼了一声,沉声说道,“这等心志,即便是入了翰林院又有何用。罢了,太医医治完就送出宫吧,便是给了这种人机会也无用。” 说罢,楚帝便将手中的卷子随意一扔,便出了偏殿,至此那卷子才缓缓飘落在地上。 “恭送陛下!”学子们见状不禁有些冷汗直冒,又在庆幸自己虽是有些惶恐,但还不至于在殿试上昏死过去。 作为好友的裴乾不禁暗自叹气,向成林本身科考那日便已甚是不安,今日到宫里参加殿试,更是紧张,偏偏又出了这等岔子,真叫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文英殿内,漏壶的水‘滴答滴答’地缓缓落到受水壶中,壶箭不经意间慢慢的走升起。 已是近了午时,此时已有不少学子交卷,此刻便是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及国子监祭酒先评了卷,再交由韦邈及崔秉志审阅,由韦邈及崔秉志评定之后再决定是否要交由陛下亲自审阅。至申时便已经卷子都评定完成。 定了韦晟、崔俊弘、裴乾、林明德、夏一晔等五人评定了翰林学子,领七品俸禄,在来年吏部铨选时亦有些特权,便不一一赘述。 阅卷时并没有安排林尽染做什么差事,既然下江南一事已定,便是擢选个日子让林尽染出发。 巧合的是,林尽染出宫时便遇到了那昏过去的向成林,应是禁军侍卫刚刚将他送出宫。 也不知是入了秋,气候有了些许的凉意,还是向成林原本五短身材衬的,远远看去蜷成一团。 许是刚刚的晕厥身子还没好的完全,走路都有些摇晃,林尽染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只悄悄走到他身边。 可半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这向成林依旧是未曾发现林尽染在身旁似的,只自顾自的往前走,却又是毫无目的的一般。 “兄台,这是要去往何处?”林尽染忍不住开口问道,许是被身边这个学子流露的悲伤之情所感染,一时有些恍惚,连着自己说话都有些伤感。 向成林闻声便顿住了身子,呆呆地抬起头,往前望去,尽是一眼都望不到头的朱雀大街,哑着声音回道,“往后,怕是真没什么希望了。” 眼眶中霎时擎满了泪水,转向林尽染深深的一拜,哽咽道,“是学生辜负了林郎中的期望,浪费了林郎中为我等求来的机会。学生还是回弘农务农吧,许是真不适合读书这条路。” 林尽染闻言却站着不动,平静地说道,“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也没有浪费这次机会。” 向成林此刻泪流满面,只稍稍抬起了点身子,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可也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因为我压根对你们没有抱过期望。”林尽染似是有些狠心地说道。 向成林此刻却是抬起了头,看着林尽染的眸子,但不过两息的功夫,便抹去泪水,有些苦涩道,“是学生自大了。” “你也不是我的学生。”林尽染接着补刀道。 这倒是把向成林逼的沉默了,垂首闭着眸子叹了一口气,小声的说道,“是极,是极。又有何人会收我这等学生。” 林尽染拍了拍向成林的臂膀,缓缓说道,“你要不看看这条朱雀大街?” 向成林闻言,有些错愕地看着林尽染,可却见林尽染挑了挑眉,示意向成林看看这条街的样子。 向成林倒是照做了,可又重新看向林尽染时,他却说,“长安城有百万之众,科考之人却只有五千,你能站在昭阳门大街和文英殿参加科考,已是何其有幸。又何来不适合走读书这条路一说?期望和机会只有你自己给的,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可,可学生今日在殿上···陛下,怕不是···”向成林知道今日之处境,往后仕途之路怕是走窄了。 “有银子吗?”林尽染问道。 “什么?” 向成林闻言有点懵了,难道这林郎中还要向我要银子,于是便摇了摇头,有些羞愧道,“学生一直都是在长安城的酒楼里讨营生,借宿在酒楼的马棚里,并没有什么余的银钱。” “明日辰时,你来林府寻我,我带你去个地方。”林尽染也不等向成林回话,便转身离去了。 翌日,依旧是孙莲英孙公公前来亲传的圣旨,饶是林尽染昨日夜里便与李时安谈过下江南一事。 但早间接到这封圣旨,李时安心中依旧是难以平复,送走了孙公公,李时安便在后院的亭中问道,“此番前去江南,可定了归期?” 林尽染有些讨好想将李时安拉入怀中,可偏偏李时安却是闪身躲开,“昨日你说的倒是轻巧,不过是三五个月,眼下圣旨中都没说是多少时候,你怕不是要在江南定下了?” 林尽染讪讪一笑道,“我的好时安还在长安,怎能真住在江南不回来了。昨夜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过是受些惩戒,去江宁盯个江南贡院,一年半载的肯定回来了。” “昨夜可没说,你领的是监察御史,时安虽久居闺中,但也知这是个什么差事。左右你都可能深陷险境,韦俨不就是个例子?我知你在长安城中处境危险,想借此以退为进,韬光养晦,可江南毕竟不是长安,明枪都不易躲,更莫说还要防暗箭。”李时安的语气是一字比一字急促,杏目满是忧心的望着林尽染。 “莫要担心,染之毕竟还是上柱国的女婿,这层身份在,他们不敢动我,放心吧!” “可···”还未等李时安开口,林尽染便将其拥在怀里,小声宽慰道,“放心,染之保证毫发无损的回来。再说了,圣旨都下了,我等总不能抗旨不尊吧?” “你啊!”李时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嘟哝着说道,“当初我便不该让你蹚这趟浑水,乡野村夫,教书先生,也总好过命悬一线。” 李时安的嘟囔,林尽染自然都是听在耳里,但这也是身不由己。 “姑爷,外面有一位向公子前来寻你。”采苓羞红着脸,缓缓说道。 饶是林尽染与李时安成婚也有几月了,但被采苓看见抱在一块儿,多少还是有些羞涩,忙分开各自整了整仪容。 “如此,我便先去了。” 李时安轻轻颔首,乖巧的将林尽染的衣领又顺了顺,温柔道,“你且去吧。” 见林尽染去了前院,李时安这才对采苓说道,“采苓,你去帮我请个人到酣醑阁。” 林尽染进到正厅,便见向成林有些局促地来回踱步,不敢坐下,见林尽染出来了,向成林慌忙拱手行礼问候道,“学生见过林郎中。” “你倒是准时。” “学生不敢懈怠,不知今日要去何处?”向成林有些不解地问道。 只见林尽染神秘地一笑,高声喊道,“刘管家,将我昨日备的东西拿上来。” 只见刘管家双手托着一个木盘拿了出来··· 第52章 束修之礼 但见木盘中放有肉条、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等束修六礼。 “林郎中,这是?” 向成林见此,自然是识得这拜师礼的,既是有些期待,又夹着一丝忐忑,颤着声问道,“林郎中莫非是要带学生去拜师?” “还不算太笨。”林尽染笑着点了点头,似是打趣的说道,“这束修之礼算是林某借你的,将来你学有所成,还得将其换算成银钱还我。今日若是拜师成了,便让你师父做个见证,若是没成···算了,他不会不答应。拿上东西,走吧。” 说罢林尽染便领头走出了府门,向成林从刘管家手中接过木盘,便匆匆跟上了林尽染,还在后头一路问着,“林郎中还未告诉学生,是拜谁为师?” 上了马车,林尽染便命人将其带到群贤坊,正是有家聚贤馆,专门为其他郡县的大家所设的招待之处。 说是馆,倒也不如说是一些小型的宅院的拼凑而成,毕竟是各郡县的大家,衣食住行上必然不能怠慢。馆内配的规格倒是不错,皆是一间主屋配两间耳房,正屋对去便是有假山,有湖有亭的院落。 林尽染带着向成林,轻叩房门,朗声呼道,“崔伯伯?崔伯伯?染之特来拜访。” “是染之啊!”还未开房门,便听到里头爽朗的笑声,“你这夯货,到现在才来看老朽。” 只听得“吱吖”一声门开,却还看到林尽染身后站了一人,原本还要继续开口的话便咽了回去,轻咳了两声,正色道,“今日倒还带了其他人在,看来染之今日寻老朽没那么简单啊!” 说着便瞥了一眼向成林手中的束修礼,便进了屋。 林尽染淡淡一笑,便示意身后的向成林跟上。 只见崔秉志坐下,也没其他动作,只是有些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林尽染便说道,“今日你来寻我何事?” 林尽染行了一长揖,缓缓说道,“今日自然是来给崔伯伯送礼的。” “送礼?”崔秉志还暗想,莫不是林尽染过来拜师的?这不可能吧,若是他来拜师,那倒是可以同意,于是又咳了两声,端正了身子问道,“便是这束修礼?” “自然。”林尽染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是来拜师的。” 算这小子识相。眼下这小子下了江南,保不齐韦太师还得想法陷害他,可不能让这小子出了差错,江南那边有什么世家交好的,得想法保这小子一手,崔秉志暗暗思忖,只是这脸已经完全憋不住笑,如秋菊一般灿烂。 “你这夯货,还算有点眼力劲儿。总算没全学了那老匹夫的固执,也罢,那就拜师吧。”崔秉志笑容更甚,言辞中已是毫不避讳,一口一个夯货,一口一个老匹夫,完全没有个世家大族师长的模样。 不过林尽染可没在意,赶紧踢了向成林两脚,示意他赶紧上前拜师。 向成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拜师崔秉志崔大家?!这哪里是他敢想的事,且不说他原本就是博陵郡有名的大家,现在又是翰林供奉,与韦太师一起在翰林院传道授业。便有些兴奋地颤着声音高呼道,“拜见先生!”紧跟着便要下跪。 崔秉志原本是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喊“先生”的快感之中,嗯?声音不对劲儿啊,这不是林尽染的声音。睁眼一看,竟是他身后那小子。 崔秉志脸色剧变,怒斥道,“起来。你个夯货,怎么是你拜师?”说罢便转过身去。 向成林闻言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原本心中的喜悦霎时消散,心中有些苦涩,是极是极,又有何人会收我这等学生。 只见向成林刚想起身,便被林尽染压了下去,但见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暗示他会来说服这个崔大家。 “崔伯伯,这学生都带着束修礼上门拜师了。怎的你还往外赶呢?这岂不是让他白跪了?”林尽染小步走到崔秉志身边,微微侧了身,避开向成林的跪拜。 “你个夯货,老朽以为是你来向老朽拜师。谁料竟是他?不成不成,老朽不认,老朽不认!”崔秉志皱着眉头,连连拒绝道。 “崔伯伯这话说的,时安是你的学生,染之不也间接算了嘛?你我之间莫非还在乎那声先生和徒弟不成?”林尽染也算是打了个弯的硬扯上了关系。 崔秉志沉思了一会儿,又偷摸回头看了一眼向成林,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你这个夯货,当老朽学生,老朽高兴不及。他嘛,资质太差。不成不成,老朽不收。” “这可是染之替先生选的弟子,崔先生难道还不信染之的眼光?”林尽染依然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 崔秉志又看了眼向成林,又换成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可未有多说一句。 见崔秉志一直没松口,林尽染便换了一副模样,高声激道,“你个老匹夫,莫不是怕教不好他丢了你博陵崔家的脸面?也是,崔兄都享了七品翰林了,这足够说明你这老匹夫家学渊源。也就靠教几个资质好的学生,才能保了你这老匹夫的名声,但凡资质平庸点儿的,就上不了金榜了是吧?是是是,今日是染之这个夯货自作多情了,还道崔大家一视同仁,有教无类。罢了罢了,就让这学子跟着染之学习一年,若是来年科考他中了金榜,我看你这老匹夫的招牌还能不能保得住。” “呀呀呀呀!”崔秉志霎时间吹鼻子瞪眼的,胡须都被气的翘上了天,“给老朽跪着!” 见向成林起身便要跟着林尽染要走,便是怒斥道,“跪下拜师了还要走,是什么道理?” “哦!”向成林见这崔秉志气的,脸都通红了,连动都不敢动。 “你!”崔秉志自然知道林尽染是故意激怒自己才说了这番话,一口一个老匹夫,一口一个夯货倒是真有他的样子,心中虽说是有些暗笑,面上还是一副怒样,“老朽就收下这个夯货,让你这夯货好好看看,老朽是怎么让他金榜题名的,怎么让他扬名天下的。” 背过身去的林尽染忍不住仰首大笑,转过身去又是给崔秉志捏肩,又是捶背的,轻声说道,“崔伯伯勿怪,崔伯伯勿怪。染之迫不得已,使了个激将法,不然您老人家怎么肯收下他呀。” 崔秉志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略有些警告地意味,“先说好,老朽只先当你一年的老师。吏部铨选前,老朽都得去翰林院去授业,并无身心教你,不过老朽这里的书你倒是可以借去,不懂的便留下书信,老朽空闲了再给你解惑。来年的科考若是不能金榜题名,就莫怪老夫将你这夯货踢出师门。” “啊?”向成林此刻还未反应过来,这博陵崔大家真收下了自己。 “愣着干什么啊,行礼啊?”林尽染这会儿去端了水盆来。 林尽染见向成林还没个动静,便有些没好气地说道,“难怪崔伯伯说你是个夯货,先过来行了盥手礼。” 林尽染此刻倒是充当起了一个礼仪郎的角色,向成林听着林尽染的吩咐,先洗了手。 “正衣冠!”林尽染高呼道,“学子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见向成林仔仔细细的将衣冠理了理后,便紧接着高呼道,“献!学子献六礼。一礼献肉干,学子谢师恩;二礼献芹菜,学子业精于勤;三礼献龙眼,学子启智生窍;四礼献莲子,不负先生苦心教学;五礼献红枣,学子早日高中;六礼献红豆,学子今后宏图大展。” 只见向成林跪下,正襟危坐,朗声说道,“向某欲向先生求教受业,特来挚见。” 崔秉志回敬一礼,回道,“参也不得,请公子无辱。” “行拜礼!” 向成林便应声行了稽首大礼。 “训诫。”林尽染见礼都差不多成了,忍不住松了口气。 “你个夯货!”崔秉志开口便是一句夯货,顿时让林尽染大跌眼镜,连忙轻声说道,“崔伯伯,这不太好吧?” 崔秉志清了清嗓子,说道,“没什么好训诫的,若是今后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莫要说是老朽的学生。” “学生谨记!”向成林闻言又是一拜,礼毕后便被崔秉志扶了起来,又是说了一会儿话,送了几本书便让他回去了。 “染之还以为,崔伯伯真不愿意收下这弟子呢。”林尽染望着向成林离去的背影说道。 崔秉志朗声一笑,但脸上不免有一丝担忧地说道,“这孩子殿试的卷子,老朽看过几眼,虽未写完,也还算不错。不过心志差了些,还得磨炼。” 又转而向林尽染说道,“你个夯货,刚刚骂老朽骂的可真痛快啊!怕不是替你的老泰山寻着机会便来报复老夫吧?”说着便是在选着该用什么东西打这个夯货··· 林尽染却是没给这老匹夫机会,连忙跑路,高声说道,“崔伯伯猜的对,染之就是故意的!” “你这个小夯货!”崔秉志望着林尽染跑去的背影,不禁一笑,轻声呢喃道,“赶紧跑,还能追上那孩子,顺路捎上一段···” 第53章 元瑶随行下江南 是日,林尽染遵楚帝之旨意,领监察御史之职下江南,替天子巡视百官。 “莫要忧心,不过是去个一年半载。何况陛下还派了些侍卫保护着呢,且宽心。”林尽染见李时安一直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模样,耐心地宽慰道。 这几日夜里,李时安都忧思难眠,常常是被噩梦惊醒。可终究还是到了临别之日,忧心更甚,只是此时却也未发一言。 “公子、夫人。马车来了。”刘管家至正厅拱手一拜,轻声提醒道。 毕竟也才成婚不过数月,眼下却要遭这分别之苦,刘管家这等年长之人都不禁扼腕叹息,不过好在应当离去的时间不长,只是苦了夫人这等新妇子。 林尽染对其微微颔首,又对李时安说道,“若是时安想念的紧,你我还能通书信。染之定会月月给你报个平安,让你安心。” “半月便要往家里写封书信。”李时安终究还是开了口,只不过连日的彻夜未眠,清冷的嗓音都有些哑了。 “好,听你的。” “你可还得记着我跟你说的话,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全,若是有什么危险,一定不要逞能···” 李时安一阵絮絮叨叨,连日来的少言寡语,此刻似是要将其一并说完。 “好,都依你的。”林尽染耐心听完了李时安的絮叨,含笑应承下来。 “还有,莫要在外拈花惹草。若是这个姑娘你是真喜欢的,便带回来,时安看过后方可入林府。”李时安轻轻地拍了拍林尽染衣服上的褶皱,小声的提醒道。 林尽染闻言不禁苦笑,“时安,我是去江南公干的,又不是专门去寻小妾的。” “便是时安在长安城里看着,如此你还与那元瑶姑娘纠缠不清。若是时安不在你身边,染之岂不是要将后院都塞满了。你快去吧,可莫要跟时安多分说了。”说罢李时安横了一眼林尽染便转过身去。 林尽染见状,不禁莞尔。想起马车也等了许久了,便还是狠了狠心说道,“那染之先去了,等我。” 纵使有万般不舍,但终要有分别一日,眼下分别数月也好过将来连明哲保身的能力都没有来得强。 听着林尽染慢慢离去的脚步声,李时安此刻眼中噙着泪,转过身去高喊道,“夫君!” 林尽染也是许久没有听见李时安喊这一声夫君了,但此时也只能狠心背过身去挥了挥手,走出了府门。 李时安痴痴地望着,只轻声呢喃了一句,“一定要平安回来。” 府门前的马车正唏律律地撂着蹶子长鸣,驾马车的倒还是林尽染的熟人申越。 “姑爷!”申越见林尽染出门来,拱手敬道。 林尽染倒是有些意外,心中暗道,这申越怎过来驾了马车,这不是大将军府里的府兵统领吗? “申统领,怎的是你来驾马车?大将军府那头你不需要顾着吗?” 申越笑呵呵地回道,“是小姐安排的。姑爷请放心,二夫人遣了半数的府兵至林府暗中保护。眼下长安城中还算太平,暂时用不到申越,小姐便使申越来护卫姑爷。” 林尽染心中这才稍稍放心些,毕竟大将军府的府兵都是岳丈亲自调教的,况且陛下也绝不允许李时安和大将军府的亲眷出什么意外,如此一来倒是更放心些。 “那便启程吧。” 林尽染踏上马凳,正欲掀开帘子进去,却发现里头坐着元瑶姑娘,慌忙之下又跳下了马车,结巴道,“你···你怎么在里面?” 只听得马车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打趣道,“莫非时安妹妹没有与染之提前知会一声?” 林尽染只能将目光转向申越,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马车是申越驾来的,那自然只能问他是什么情况。 申越见状,拱手回道,“小姐遣申越先去了一趟通义坊,接了聆音阁的元瑶姑娘,这才来了姑爷府上。” “染之且先上车来吧,你若不清楚个中原委,妾身倒是可以给你指点一二。去渡口可还有时辰,染之莫不是还想再耽搁一日?” 饶是林尽染再如此疑惑,这会儿也只能先上了马车,听听这元瑶姑娘是怎说的,如果不然便只能让申越将其再送回长安。 申越见姑爷上了马车,便驱车往广通渠的渡口而去。 元瑶姑娘见林尽染有些局促的模样,捂嘴轻笑道,“倒是不知染之还能如此害羞,怎的,之前怎对妾身的却忘了?” 林尽染讪讪一笑,赶紧将话题扯开,问道,“元瑶此行是还要陪我下江南?” 元瑶姑娘神秘一笑,缓缓说起林尽染携向成林去聚贤馆拜师之日一事,原来那日李时安邀的不是别人,正是揽月楼的元瑶。 起先元瑶元瑶听侍女说,林公子府上的刘管家传话说要约其去酣醑阁一叙,虽说心中亦有些疑惑,但往楼下瞰去却又真是林府的刘管家,是见过一面的人,于是便应了下来。 可到了酣醑阁,进屋一瞧却是李时安坐在里头,见李时安将贴身的采苓都屏退了,元瑶便将侍女也留在屋外。 李时安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时安冒昧打扰,元瑶姑娘勿怪。” 元瑶姑娘欠身回敬后,便被邀着坐下用食,有些纳闷道,“不知林夫人邀元瑶至酣醑阁有何要事?” 但见李时安用公筷给元瑶夹了两口菜,便笑言道,“酣醑阁的这两道菜,皆是染之最喜欢的。时安不知元瑶姑娘的口味,你且先尝尝,若有不合适的,再给姑娘添两盘。” 元瑶浅尝了几口,满意的回了一句,“染之喜欢的,定然是味道极佳的,只是不知林夫人究竟有何事?” “染之下江南一事,姑娘可知晓?”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元瑶倒是听林尽染话里话外的提起过李时安,算是个小醋坛子,眼下便起了打趣的心思,道,“自然是听染之说过。放榜那两日他便来了揽月楼,与元瑶提过要下江南一事。” 言外之意便是元瑶知晓林尽染这心思,可要比你这个枕边人还要早些,可如此看去,李时安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莫非是她早就知晓?还是说根本不在意。 李时安轻启朱唇,直言道,“如此,时安便开门见山了。染之下江南恐有诸多波折,奈何时安身份特殊,且染之的监察御史本就是个临时差事,更不能在此刻随他一起下江南。长安城中,时安认识的人不多,故而恳请姑娘代时安陪染之下江南。” 说罢李时安便起身来行了一礼。可见李时安如此模样,元瑶倒是始料未及,慌忙之中扶起了李时安,错愕道,“林夫人这话倒是有趣,元瑶如何能陪染之下江南?于情于理可都不合规矩,况且元瑶又是青楼女子,身家可都在聆音阁里,怕是连这长安城都出不去。” “那日,在书房外,时安都听见了。”李时安现下讪讪一笑。 毕竟听墙角可不是一个大家闺秀所为,偏元瑶姑娘知道李时安在听墙角,李时安也知道元瑶姑娘知道李时安在听墙角。 李时安又缓了缓,继续说道,“元瑶姑娘既是清白,时安也愿替姑娘赎身。若姑娘真对染之有情,待江南之事毕,时安亲自操持纳姑娘为妾一事;倘若姑娘另有意中人,时安亦可再封上一份厚礼,以贺姑娘永结。” “哦?”元瑶姑娘闻言,更是觉得有趣,“林夫人可知元瑶的赎金几何?” 只见李时安缓缓打开身后的小木箱,竟是满满的一箱子金饼,“时安打听过,当日揽月楼竞价近五百金,姑娘都拒了。这里共有千金,可够赎姑娘的身?” 元瑶见此,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便说道,“不够···” 第54章 小公爷拦路 李时安轻咬朱唇继续说道,“府中还有些金银首饰,染之那边还有五百多金,可够?” “不够。” “那宣平坊还有一处宅院明园,再添上可还够?” “还不够。” “那···”李时安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其他之前的物什,皇后亲赐的朱钗那定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便也只能继续咬着牙问道,“那姑娘的赎金几何,时安定会想办法给你凑齐。” 元瑶姑娘倏然笑的直不起身,打趣道,“林夫人倒是将家底都实实在在跟元瑶交了底。那这千金可是林夫人的嫁妆?” 李时安也未曾想到,这元瑶姑娘玩心竟这么重,也怪自己求人心切,也未曾在多思忖一番。为了保全林尽染的颜面,便只能说道,“并非是时安的嫁妆。” “那便是染之贪墨来的咯?”元瑶还在想着法地打趣这比自己小那么两三岁的女孩儿,“哎呀,这贪墨千金,可真真的是重罪了吧。” “欸欸欸!”李时安想着毕竟这屋子里就她们二人,又没其他外人,倘若真传出去个贪墨千金的大罪,还不如这个用了夫人嫁妆的名头来的小些,咬着牙说道,“是时安的嫁妆,姑娘可莫要玩笑了,时安与你说正事呢。” 元瑶姑娘邀着李时安坐下谈话,脸上笑意更甚,“倒是真羡慕你们这对儿。” 似是回忆起那日林尽染上揽月楼时,提起贵人可能会对李时安动手,林尽染那副紧张的模样,险些要将自己杀了,可如今这李时安却愿为了林尽染不惜前来寻自己陪林尽染下江南。 元瑶自然知道李时安的目的,一来是这重身份,若是真有什么险境,为了自保,就算不提醒林尽染,也会露些马脚好让林尽染提前做好防范;二来若是真对林尽染有情,便更会顾忌到林尽染的安危,倘若是有什么陷阱也会及时暗示林尽染。 整个长安城里,若是李时安不能陪林尽染一同下江南,便只有自己这个揽月楼的头牌是不二人选。 这便是李时安即便是要散尽家财都要为元瑶赎身的原因。 “当日你家夫君为了你的安危险些将元瑶掐死,今日你为了你家夫君,都不惜来寻我这青楼女子。” 元瑶细细想来,倒是愈发的惆怅,不禁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苦涩之意更甚,“你这些金子,元瑶实难收下。” 李时安闻言,元瑶姑娘不收下这金子,岂不是拒绝陪林尽染下江南的意思嘛,当即问道,“元瑶姑娘可还有什么顾忌,一并与我说来,若是力所能及,时安定当满足。” 但见元瑶缓缓起身,走到李时安身后,从那箱子的金饼中取走了一块儿,又将木箱合上,缓缓说道,“元瑶毕竟是揽月楼的头牌,手中也攒了一些金银,算来算去便是只差了这一块金饼。林夫人若要替元瑶赎身,便给元瑶这一块儿即可。” 说着便在李时安眼前晃了晃这块金饼,又缓缓坐下。 李时安原本见元瑶姑娘起身以为她是拒绝请求,便要离去,刚想起身欲再行劝说。但见她只是从自己带来的木箱中取了一块金饼,一时间竟愣了,只眼神一直跟着她。 听她说完便更是错愕,“姑娘这是···” 元瑶笑意更甚,“这块金饼便只能算在染之的头上,是他用了夫人的嫁妆来赎元瑶。一来便是要你这夫君牢记这最难消得美人恩;二来亦是林夫人对元瑶的承诺,若是将来染之与元瑶真有情,这块金饼便算作是聘礼。” 李时安闻言,眼神倏然凝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嘴角微张,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愣了半晌才说道,“姑娘此举,倒是让时安真看不明白。” 元瑶却是未曾理会,只自顾自地将金饼塞进荷包之中收好,又不禁问道,“如此,今日以后元瑶可称呼你为时安?” “自然可以。”李时安不可置否的点了螓首,又向元瑶姑娘的酒杯中轻点了些许清酒,“时安往后也会称你为元瑶。既元瑶已答应陪染之下江南了,那往后就劳你费心。” 元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又是将酒杯拿在手中细细把玩,有些玩味地说道,“时安可还有其他的嘱托?譬如,看住染之,莫让他拈花惹草,亦或者拦着他,莫让他上青楼?” “所谓山高水远,时安在长安城里只看好这个家。既然是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便要看元瑶想怎么做了。” 二女皆有些合乎心意地对视一笑,屋内一片融洽。 元瑶在马车内笑脸盈盈地看着林尽染,将当日之事诉说清楚,“这便是当日妾身与时安妹妹所聊。所以说,妾身便是尊夫人派来看管染之,莫要做些出格之事。” 说着便将荷包打开,取出里面的金饼递给了林尽染。 林尽染接过金饼一瞧,看上面的戳印,是宫中的赏赐。又将其还给了元瑶,不禁有些好笑,“时安思虑,虽说皆是为了染之,但属实大可不必。” 下了江南躲明枪暗箭都不及,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泡妞啊,而且还是拉了这么个狐狸精在身边。就算真要有些心思,凭这狐狸精的身段、狐魅言语,恐那些姑娘小姐都得绕路走。李时安的还有一分心思估计便是放在这儿了。 可马车才将将驶出长安城,便又听闻一声唏律律的马鸣。 “姑爷,前面是谯国公府的小公爷拦住了去路。”申越将马车停了下来,朝车内的林尽染轻声说道。 ‘陈若棠?这家伙又来做什么’,林尽染心中暗想。 谯国公府的小公爷也不算陌生了,这左手臂上的一道剑伤和背后挨得一黑棍都是拜这个家伙所赐,这个纨绔,小小年纪,心还挺黑。 “陈小公爷又不是来寻我的,我们还有路要赶,不必理会。”马车里传出了林尽染的声音。 申越闻言,便继续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可马车离陈若棠也不过是两三丈了,但见小公爷也没见他要挪动半分的意思,申越便只能又将马车停下,拱手说道,“小公爷,请让路。” 但见陈若棠身子微微前倾,面带笑意的高呼道,“这路这么宽,你走便是,为何要老子给你让路?” 申越讪讪一笑,想来陈若棠说的也有些道理,便打算让马儿拐个弯,从一旁驶离。 “且慢,你是没听清楚老子跟你说的话啊?”陈若棠倏地换上一副严肃模样,高声说道,“老子是让你走,马车里的元瑶姑娘得给老子留下。” “停下。” 申越控制着马车应声而停,只见林尽染掀开帘子,从马车里缓缓出来,高声说道,“陈小公爷别来无恙啊!这屁···臀部的伤好些没?” 一听林尽染说起被打屁股一事,便有些火冒三丈,但想到三皇子所说,又不得不将脾气稍微压了压,说道,“承李老将军的女婿惦记,伤势好些了。你这背上和手臂上的伤好些了吧?” “还行,难为小公爷还念着呢。托你的福,伤势比你好的要快些。” 小公爷笑意更甚,“听说你要去江南,做个八品的监察御史?这山高路远的,委实辛苦,这元瑶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就不方便与你同去了吧?且快快让她下车,可莫要跟你受这份罪。” 林尽染闻言,淡淡一笑,这陈若棠的消息也够快的,难为他还如此快马加鞭地到城外来堵,只是依旧是这副纨绔模样,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第55章 想出气,正好他送上门了 接上章说道,元瑶受李时安之邀,随行陪同林尽染下江南,刚出了长安城便遇上了谯国公府家的小公爷陈若棠拦路。虽说这陈小公爷得了三皇子警告,不过言行依旧是嚣张跋扈之态。 “元瑶姑娘确实是在林某的马车内,不若你唤她一声?倘若她愿与你一同回去,林某必不会阻拦。”说着林尽染便一屁股坐到马车上,一腿架到前辕子上,一腿悬空着,一副悠哉的模样。 “元瑶姑娘,你意下如何?”见林尽染既然不阻拦,陈若棠心中自然也是乐开了花,骑着宝马缓缓上前。 “染之要是这般说来,可是要将妾身送予小公爷?这可真真是让妾身伤心。” 听着元瑶在马车里如此说来,还带了些哀怨的哭泣声,偏偏这声儿又极是魅惑的,虽说陈若棠家境殷实,地位超然,这般年纪玩的也不少,这会儿可也跟个雏儿似的,哪能受得了狐狸精的这般刺激,连忙说道,“元瑶姑娘说的是,这林尽染忒的是个混球。姑娘何不跟了我去,往后必不能让姑娘受了这般委屈。” 打从上次揽月楼只是匆匆一瞥,这纨绔子弟便是对这元瑶姑娘念念不忘,可又偏偏上回与林尽染动了手,又没能和这美人说上几句话,刚刚听来这狐媚子的声儿,当真是玩过的女子里都没有比这更上乘的了。 可这话也都说出口了,也没见元瑶姑娘给个信,许是诚意不够?身子微微前倾,又慌忙的问了一句,“元瑶姑娘,可听到我说的?我定能保你后生富贵,你又何必与这田舍汉去那江南,乖乖地当本公子的芙蓉鸟岂不是更好?” 好家伙,这纨绔子弟还能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只不过这副样子,与舔狗又有何异?怕是车里的元瑶说句渴了,这小公爷都得把全长安城的酒水都给搬来,想到这儿,林尽染忍不住一笑。 “你这田舍汉,有什么好笑的?”见林尽染如此模样,小公爷自是认为这是在嘲笑于他。 林尽染连忙摆了摆手,压下笑意,佯装正色道,“想起了些趣事儿,小公爷继续聊。你若是将这元瑶劝下车,林某定不会拦着。” 陈若棠只冷哼了一声,却也不多计较,眼下还是劝这马车里的小美人跟自己回去才是当前要紧的。 “多谢小公爷的抬爱。不过妾身既在染之的马车中,与他同去江南,便已明示妾身之心意,况且染之已替妾身赎身,今后···”元瑶顿了顿语气,又接着羞涩地说道,“妾身早已委身染之,连姐姐都已许了妾身入林府,还望小公爷莫要强求。” 这声姐姐也是太过虚情假意了,当然这称的自然是林府的夫人,李时安。若是元瑶做了妾,那可不得叫李时安一声姐姐,不过想来也是喊给那小公爷听的。 “欸欸欸!”林尽染脸色剧变,若是有黑线,定已是个‘非洲人’,“元瑶姑娘慎言,又何来委身一说,时安可没这么答应吧?” 陈若棠此刻可没管这狐媚子是不是林尽染的小妾,真成了小妾又如何,如今便是在城外,抢来关进国公府里,又有谁会真为了小妾大闹国公府呢。 小公爷翻身下马,一个挑眉便是甩给了林尽染,示意他也下来。 且看看这个小纨绔是要耍些什么手段,林尽染淡淡一笑,也是一个滋溜的滑下马车,稳稳站住,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青年,“不知小公爷这是何意?” “老子也不欺负你,马车里的元瑶姑娘,也甭管她是揽月楼的头牌也好,还是你林尽染的小妾也罢。你且说个条件,让出来,钱、权、美人,但凡你想要的,老子给你弄来。” 看这嚣张的样子,还真以为这个小屁孩是个掌握天下的主,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负手而立、鼻孔对人的模样,是有些跋扈,看来上次那顿板子委实没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但见林尽染缓缓走到陈若棠面前,俯身过去,轻声说道,“那若是这至尊之位,你小公爷也是能给?” 小公爷见着林尽染俯身过来本是要退后几步,但心想又显得弱了气势,可听闻他所说,眼睛瞪得贼大,倏地往后大跳了一步,怒喝道,“你这田舍汉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今日老子便是将你砍了,也没有人敢能说出个不字!” “看来小公爷也不能应了染之的条件,那妾身便是不能跟小公爷回去咯?”元瑶在马车里,自然是听不到这林尽染对小公爷说了什么,不过看小公爷的反应,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你!”陈若棠此刻脸上有些挂不住,可话都放出去了,林尽染所言虽说是大逆不道,可眼下又有谁听到了,怕是说出来都无人会信,只得怒骂道,“你们这对不知羞耻、忤逆犯上的奸夫淫妇,果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是来历不明的贱籍,一个是青楼出生的贱籍,可当真是天生一对。” 陈若棠今日也算是在好好说话,也是顾着三皇子吩咐,不得与这林尽染再生冲突,否则便早就拔剑相向了。 “没想到小公爷倒是有些读过些书。”林尽染的语气已是有些沉了,若是真将自己说的如此不堪倒也罢了,可偏偏也不该带上别人,此时已有些怒意,提醒道,“既是读了些诗书,说话也不该如此伤人,免得落了国公府的门楣。” “不该如此?”陈若棠仿佛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高声说道,“你莫不是觉着你岳丈给你求了个良民,又是有眼无珠地将幺女嫁予你,你这小子便自认为是个人物不成?你若是死在了江南,老子纳了李时安又如何?老···” “歘!”只是两息的事儿,林尽染便拔了马车旁悬挂着的长刀,手起刀落,便是将陈若棠坐骑的头颅砍了下来,血飚到陈若棠的脸上,还是新鲜热滚的,马头将将落地,扬起些许的尘土,鲜血洒了一地。 林尽染将还在滴血的长刀放回刀鞘中,“噌”,金属的碰撞之声,这才让呆愣的陈若棠缓过神来。 “你若是还不会好好说话,林某不介意落地那颗头是小公爷你的。”说完便欲上马车。 “姑爷小···” 还未等申越起身制止,话音未落,林尽染便将背后偷袭而来的陈若棠摔倒在地。 小公爷毕竟是挨了这重重的一下,眼瞧着便要被惊着的马儿踩了下去,林尽染慌忙间便给陈若棠踢了一脚,险之又险的让马蹄没有落在他身上。 眼见着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林尽染便趁着机会,在马车上高呼着,“小公爷先是出言不逊,后欲偷袭本御史,被林某放倒在地。就当是林某在此大放厥词,我重回长安之日,若是夫人李时安掉了一根汗毛,林某定如当日生擒突厥王子一般,将伤我夫人者打入无间地狱。” 又倏然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陈若棠,决绝地说道,“今日小公爷陈若棠,便是下场!” 也未等周遭的人有什么反应,便钻进马车里,对申越说道,“启程。” 眼下,林尽染刚走,周遭的人都围了上来,却未见上来扶的,也未见这些围观人多说一句,只这么看着,时不时的有几句议论之声。 饶是有些吃痛,小公爷也受不得如此落了面子,硬撑着起了身。只是宝马被砍了,只能瘸着走进城。 “染之倒是真威风。妾身即便是隔着马车,都感受到了染之的英武之气。”元瑶捂着嘴轻笑道。 林尽染有些没好气的说道,“你可莫说我了,瞧你刚刚的模样,难道不是故意激这小公爷?” “妾身不过觉着染之想撒撒气,也是想着给时安立威吧?” “就这小子,让我挨了一黑棍,我不得还回来?还是改不了偷袭这毛病。不过立威这件事元瑶倒是说对了,正巧这小子送上门来,国公府的小公爷分量够重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在那儿说三道四。” 李时安的身份,在长安城里自然是安全的,即便今日没有出手揍这个小公爷,楚帝也好,府兵也罢,也断然不会让李时安出现什么差池。只是凑巧,想揍这个小子出出气! 可元瑶何尝不晓得林尽染所想,这份作为里,应也有为自己出口气的成分在,只不过如此得罪这个小公爷,恐是在江南也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 第56章 星夜奔江宁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林尽染与元瑶上了自长安至江宁的官船,途径广通渠、通济渠、邗沟,自扬州逆流而行至江宁,拢共耗时一月有余。若是完全走陆路,便得需两三月,如此说来已是省了不少时间。 这个异世的楚国与原世有些类似,但却没有什么五胡乱华之说。但依楚国现存的《通史》所记载,三十多年前,确实有过一段纷乱时期,可也是只言片语地一笔带过,未有详细记载。 三十多年前的朝局动荡,内忧外患,使得北方一度存在一段时间,由北向南迁移了大量人口。也是凭借这个契机,自春秋时期起还是民风彪悍,断乏文身,跣足而行的蛮荒之地——江南,借此迅速崛起。 这也便是开头提及林尽染自称是江南人,安插在大将军府的眼线将此传信给楚帝后,楚帝这才相信李代远所说初遇林尽染时便是一头短发,虽说是遭雷劈的,可真要烧了头发,哪还能留下些许,自此也并再未深究林尽染来历之缘由。 北境及中原地区的迁民给予江南充足的人口,也带去了相较于早前江南更为先进的工具和技术,加之江南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优势,以及得益于先朝水路的修建,南北商路的大通,亦是有较北方而言更为稳定的战局,各种因素糅杂,这才让江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有一番要超越中原的繁荣气象。 “染之莫不是还在担心日间教训了小公爷一事?”元瑶见林尽染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缓缓踱步至他身旁。 夜幕低垂,星光点点,放眼望去,两边的群山笼罩在一片夜雾之中,若是回首望去还能看到点点亮光。这一去便是真离了这繁华长安,而这江南一程,却似眼前的路一般,无法看清。 “染之既然敢打,自然不惧这小子报复。何况三皇子在城中还能看着他,小公爷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林尽染淡淡一笑,转过身去,见着元瑶穿着单薄,便脱下了身上的长袍披了上去,轻声说道,“衣裳单薄了些,夜间露气重。此去江南,前途未卜,元瑶还是在洛阳下了船。既是出了长安,便是天高任鸟飞,何必去蹚这趟浑水。” 元瑶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扭过身去望着前路,起先有些好笑地说道,“妾身先前还以为染之眼里只有时安妹妹,看来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可话音又是一转,有些迷茫地说道,“可你既是知晓前途未卜,又怎的还要去那江南?” “不过是去寻些钱财,长安城里看得严了些。”林尽染所言也倒是实话,并未掺假,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不过元瑶既知江南一行危险,怎地还要与我同去?” 显然林尽染不信元瑶会因为李时安的几番话,这揽月楼的头牌会因此能不顾生死的随行下江南,自然更不信这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之说。 元瑶姑娘又恢复了那娇媚模样,捂着嘴轻笑道,“染之这话说的奇怪,若不是为了你,妾身又怎能随行下江南?真真是想羞死妾身,非得从妾身口中说出些蜜语才顺心是不?”说着便轻捶了一下林尽染。 得,这狐狸精果然话中便是没有一丝正经话,好不容易正经一会儿想套点话,又恢复了那狐媚样子。 水路之行相较于马车是要快上许多,不过是二十余日便到了江都郡,眼下便是需逆流往江宁而去。 这日,许是林尽染觉着这一路之行皆在水上有些无趣,便提议几人先下了船,在江都郡先歇息一日,翌日再启程。 按行程算,江都至江宁的水路不过五六百里,又是逆行水路,便是需要十日,若是去掉快马赶路的日子,还能余下七八日。 一行人下了船便寻了一家客舍住了进去,林尽染将申越唤进屋内。 “姑爷,有什么申越可效劳的?” 林尽染邀着申越坐下,可申越无论如何皆是不愿,便也不再勉强,交代道,“此去江宁还有十日行程,明日你驾着马车先到船上,我先去江宁。” 申越赶忙拱手说道,“姑爷,万万不可。申越此行便是需时刻护着姑爷周全,江都离江宁虽是只有几日路程,但仍有不少危险,申越如何能离开姑爷身边。” “我若与你们同时到了江宁,那行踪便是时刻在他们的注意之下,趁眼下识得我的人并不多,我进了江宁得先去摸清些底细。”林尽染不容置喙的说道,“你再去帮我寻匹快马。剩下的水路毕竟是逆流,行船也可稍缓些。” 说罢,林尽染便掏出了些银两,塞到申越的手中。 “可···”申越眉头紧皱,显然姑爷说的有理,但毕竟关乎到他的安全,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又如何向小姐交代。 “你放心,我有什么本事你还不清楚?能伤的了我的并不多,且又是秘密去的江宁,真要寻得我的踪迹也并不容易。”林尽染宽慰道。 “可到时,江宁的官员来渡口迎姑爷,申越又该如何应对?” 林尽染思忖了几息后说道,“便说我连日赶水路,害了风疾,不便见客。若有官吏送礼,统统拒了,驱车直奔驿馆,先将元瑶姑娘安顿好,这一路务必看住她,也得护住她的安全。” “是!”申越见林尽染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领了银子先出了客舍去买马。 是夜,林尽染至马厩中寻到申越说的快马,便径直出了江都县往江宁而去,只是刚出城,便见元瑶骑着马在城门外候着。 “染之倒是好狠的心,若不是偶经你屋外,还不知你竟是要将元瑶舍下,独自去江宁。”只见元瑶身着一身劲装,执着缰绳,甚是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般样子,倒是真出乎了林尽染的意料,这狐狸精还是第一次如此穿着出现在自己眼前。想来也是,平日那般着装骑马,怕真有些不便,且的确有些招摇了。 林尽染却是嘿嘿一笑,驾着马儿走到元瑶身边,厚着脸皮说道,“染之早有预料元瑶会跟上。不过此去江宁是有些要事先做,不便带上你,且染之这一行便是要比水路还要早几日先至江宁,委实辛苦。” 元瑶见状也不戳破他的心思,只委屈的说道,“你舍下妾身独自留在船上,就不怕那些个侍卫对妾身做些什么吗?亏得妾身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竟将命都舍了去。” “那些侍卫哪有这贼胆。”林尽染讪讪一笑,此刻也不是闲聊之时,便说道,“也罢,既是跟来了,就一同去吧。但到了江宁,你且先去客舍休息,莫要跟着。” “只要肯带上妾身,那便依你的。” “驾!” 二人策马驰去,直奔江宁。 第57章 江宁的揽月楼? “郡守大人,长安来的那位御史林尽染到了。” “到了?”堂中的郡守应已有艾服之年,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缓缓起身,不过语气还算平和,“按路程不该还有七八日才能到江宁吗?” “江都那边来信,三日前的夜里,那御史便和一姑娘寻了快马,星夜往江宁而来。” 堂中汇报的乃是江宁县的县令郑金昭,刚刚才接到江都县县令的快马传信,监察御史林尽染带着随行的一名姑娘在城外汇合,一路往江宁而来。 接到信时,郑金昭便已遣了衙役去暗自探访,看是否有陌生面孔进了江宁县。 郡守负手踱步片刻,便问道,“可查到此人下榻到何处?” “回郡守的话,林尽染和那姑娘在云水谣住下了,不过眼下他却并未在客舍中。”郑金昭躬身回道。 “不在客舍?那他去了何处。” “千金阁。” “千金阁?”郡守对此倒是不陌生,闻言不自觉地捏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韘微微扭转,有些玩味地一笑,“郑县令,你遣人看住这位御史,莫要暴露了行踪。” “是!” 郡守不禁露出神秘一笑,有些暗嘲道,“早听闻这林尽染在长安城时,便与揽月楼的头牌元瑶姑娘勾勾搭搭,却未曾想来了江南,第一件事便是按捺不住,偷摸地去了千金阁。也罢,这监察御史若是个木头,本郡守还愁怎么撬开他的嘴,既是喜欢美人,那事情倒也好办了。” “郡守大人说的极是。” 见郡守仰首大笑,郑县令便跟着在一旁陪笑。 林尽染也不过是刚刚踏进江宁城内,便是已经被县令郑金昭给盯上了。将元瑶安置在云水谣后,便寻人问了路,直奔千金阁。林尽染自然有猜想到,即便是暗中到了江宁,也会被人立马盯上,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未歇息片刻便出发前往。 在长安城中便已有所耳闻,江宁县有一处青楼,是与聆音阁相同的存在,好巧不巧,千金阁中也有一处称作揽月楼的地方。想来这还是一个‘连锁’青楼? 这千金阁的选址也算是有趣,聆音阁毗邻清明渠,而这千金阁却是毗邻秦淮河,也不过是刚踏进这千金阁的大门,便有一股似曾相识之风扑面而来,无论是陈设、布局皆与长安城中的聆音阁如出一辙,进了这千金阁的揽月楼,更觉如此。 “敢问公子是以诗入阁还是以金玉入阁?”方踏进揽月楼中,便有一侍女迎上前来,微微欠身。 林尽染闻言淡淡一笑,佯装不知的样子,问道,“这二者可有甚区别?” “若是用金玉入,那便请公子至钱柜,以银钱换取令牌,方可入进门时的两个小厅听曲赏舞,若要进揽月楼姑娘的闺阁,便需竞价。若是以文采入,那便留下墨宝。奴婢们会将公子墨宝传于各位闺中姑娘,若是哪位姑娘青眼,便会将公子请进闺中,把酒赏月,吟诗作赋。”侍女耐心解释,倒是与长安城中揽月楼的话如同一口。 “若我以诗才入阁,在姑娘房中所花金银可有减免?”林尽染紧跟着问道,毕竟在长安城中,林尽染进揽月楼可未曾花过一分,一来是京都府尹杜子腾相邀,皆是他结账,二来即便是进了元瑶闺阁之中,也从未要过他一文。 “自然是不能。”侍女倒是真教养的不错,眼中也未曾有鄙夷之色,只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以诗才入阁不过是公子入姑娘闺阁的资格罢了,只省了这竞价的银钱。” 林尽染闻言,便随意寻了张桌案,默了一篇,“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想起在先前的钤印,林尽染又落款‘柳永’二字。 林尽染将镇尺挪开,把这份《蝶恋花》交给了侍女,便说道,“如此,劳烦姑娘了。” “公子言重了。”侍女小心地接过林尽染手中的诗词,匆匆地将手中诗词交予专门誊录的姑娘抄写下来,再分别交予揽月楼中的其他姑娘。 只刚刚将这份词交到第一位姑娘的闺阁之中,便有贴身侍女前来相邀,“清漪姑娘,邀柳公子进阁一叙。” 也才只刚刚送了第二份,便已有第二位侍女前来相邀。 林尽染倒不在乎进第几层,进哪位姑娘的规格之中,便索性接下了那清漪姑娘的邀请。 “请问柳公子喜欢什么酒菜,奴婢好先替公子备着。” “可有食单?” “公子请随我来。”起先接待的那名侍女显然语气更为和善,甚至有些奉承的意味,引着林尽染至钱柜。 “公子可试试揽月楼的招牌,杜康、桑落、茱萸。杜康、桑落皆是陈酿,不过五两一壶,倘若是不喜饮酒,也可试试竹海金茗、阳羡雪芽、九曲红梅这等茗茶。···” 还得等这侍女介绍完,那清漪姑娘的贴身侍女不过是刚刚回去传话,便又急匆匆地小跑至林尽染的身前说道,“清漪姑娘刚刚传话,柳公子今日在揽月楼所花银钱,皆记在清漪姑娘的账上。” 仅是听了那侍女对一壶酒的报价,林尽染不禁暗中咋舌,心想身上也不过带了五十两银子,恐都不够在揽月楼中多喝几壶酒的,果然这揽月楼中存在着些猫腻。 这也是林尽染不顾一切地先要赶至江宁这千金阁的原因,虽说未曾在长安的揽月楼中结过账,但也知杜子腾在楼中每次花费银钱 不过二两,那可是在京都,是在长安城里。 而千金阁的揽月楼仅是一壶酒便要了五两银子去,江南即使再富庶又怎能比长安贵上如此之多。若是揽月楼这等是‘连锁’青楼,那价码皆应出入不会很大才对··· ‘揽月楼必定有些猫腻。既是去了江南,江宁也有一座揽月楼,你不妨先暗中去探查一番。’林尽染脑中回想起当日那番提醒,这才星夜赶至此处。毕竟是张生面孔,且题词落款时用的也是假名,江宁这边的揽月楼也不能如此快的认出他来,更应是来不及做些什么手脚。 林尽染收回思绪,目的已然达到,眼下便是要收集些更多的证据,拱手客气地说道,“那便多谢清漪姑娘。” 都还未在清漪姑娘房中饮酒用饭,便有三十余名侍女在清漪姑娘房门外候着,邀着林尽染入闺阁。不过既是已经知晓了些许线索,就已足够,林尽染便婉言拒了。 不过说起这揽月楼的姑娘,便不由的让林尽染想起了元瑶和清雪姑娘,还有眼前正在抚琴的清漪姑娘,听着口音皆有些相似,许都是江南人。揽月楼中,林尽染见过的姑娘也并不多,倒不能确认揽月楼的姑娘是否真的全部擢选自江南,暗道应只是巧合罢了。 酒足饭饱,林尽染便离了这揽月楼。 乌衣巷口夕阳斜,秦淮河畔思迢遥。酒馆画舫丝竹声悠悠悦耳,笙歌曼舞之景更是婉婉清雅。林尽染伴着缭绕的琴音,步子都有些飘然。蓦然间,眼前浮现一道倩影··· “染之倒是好兴致,不过才至江宁,便来了千金阁。若是被时安妹妹知晓了,这小醋坛子可又要打翻咯?”元瑶依旧是一身劲装,戴着面纱,缓缓踱步而来。 林尽染嘿嘿一笑,住了脚步,身形却还有些摇晃,打着酒嗝问道,“元瑶怎来了?早就听闻江宁有一座与长安一模一样的揽月楼,便好奇来看看,想着元瑶是女子,不方便来此。嗝~” 说着便也不知哪里是东南西北的,瞎指一通。 元瑶上前扶住了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亏得随行下江南的是妾身,若是时安妹妹,恐你今日便要在江宁城中露宿几宿。” 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之感,林尽染轻轻拍了拍元瑶挽着胳膊的柔夷说道,“便是知晓元瑶的大度,这才壮着胆子来此。” “许是染之醉了,倒不与妾身见外了?”元瑶听着林尽染的也不知是醉话还是心里话,不禁有些好笑,“染之若想知道揽月楼之事,尽管来问妾身,妾身又岂能瞒着你了?又何必马不停歇地赶来千金阁。” 说罢便扶着林尽染向云水谣走去。 “元瑶说的,染之可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来哄我的。”林尽染依旧是醉醺醺的回道,摇晃之间倒是与元瑶的碰触更多了,眉眼间看向元瑶,又是憨憨一笑。 元瑶却是不恼,依旧稳稳地扶着林尽染,说笑道,“染之看来对下江南一事是真满意了,想来是在时安妹妹那儿受了不少委屈,今夜便如此迫不及待的宣泄出来。” 应是感觉到林尽染的异样,元瑶便轻笑道,“看来时安妹妹在染之心中分量果然是极重的,妾身便是这么提了一嘴,染之都有些心慌了。” 可林尽染既已知晓了元瑶暗示他装醉,但这会儿已经演了,便干脆装到底。这小狐狸精给自己下了这么多套,吃她几回豆腐,就当是利息了,也算不得什么。 元瑶见状却是羞红着脸,也不去戳破他那心思,只扶他回了客舍,好生安置他。 第58章 江宁驿馆 这几日云水谣倒是热闹了许多,自那日林尽染顶着柳永的名头写了一首《蝶恋花》,这词便是将千金阁的姑娘们的心肝儿都揪在了一块儿,心窝子里似是扎了个千疮百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哪个人心中没有那无法割舍的人儿,这等鬼才便是将痴情人的心思皆吐露了个干净。 听那清漪姑娘细细说来,这小郎君还生了副俊俏皮囊,这让千金阁的姑娘们如何能行,这几日尽是为柳公子消得人憔悴了。 可偏是那日柳公子写罢这首词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揽月楼里,多番打听来才知是住在这云水谣,可不得天天谴着贴身侍女来邀这柳公子进揽月楼诉说心事。 元瑶本就住在林尽染隔壁,见着侍女一茬接着一茬往林尽染的屋子里递帖子,这门槛可都要被踏破了。无奈这林尽染只能躲进了元瑶的屋里去。 “这些个姑娘可比聆音阁的姑娘都还要热情些,这实在是躲不过了。”林尽染不禁讪讪一笑。 元瑶姑娘这会儿又换上了一身紫装,轻笑着给林尽染沏上一盏茶,调笑道,“当日你进聆音阁时若也用了这首词,就算是不敢寻上大将军府,怕是明园和林府两处宅子的大门都要被拆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时安妹妹若是听了你这句,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这江宁的揽月楼你可熟悉?”林尽染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有些随意地问道,当然也没指望这元瑶说什么实话。 元瑶只是轻轻一笑,回了一嘴,“那得看染之是想从妾身这边知道什么了。” “如此说来,这江宁的揽月楼和长安的揽月楼便是一家的产业?” “王翮不过是个明面上的东家罢了。”元瑶见林尽染的盏中茶已空,便冲了些,又接着说道,“就像你去打听了千金阁的东家,说不准是王翮,却也可能不是王翮。” 林尽染不禁嘟囔了一句,‘你倒是把废话文学弄得挺好。果然指望不上你说什么实话。’ “虽不明白染之说的废话文学是何意,不过有句实话,妾身倒是可以提醒你。”元瑶难得的露出一副正经样子,缓缓起身,踱步到林尽染身后,附身贴耳说道,“揽月楼莫要盯地太紧了,恐当今那位都不能承担最后的结果。” 林尽染此刻倒是有些惊诧,又倏然一笑,“这句恐怕是染之自认识元瑶以来,听过最认真的一句。莫不是前几日染之的轻薄之举,让你转了心意,往后要与我在一条船上?” “好一个登徒子,便知那日你是装的。”可元瑶言语中却没有恼怒之意,倒是有些撒娇地嗔怪,“不过此刻说妾身与你在一条船上还为时尚早···” 但见元瑶又是俯身过去,狡黠的一笑,在林尽染的耳边倾吐一口热气,轻轻说道,“你若能安然从江南脱身出去,妾身倒不介意告诉你一半。” 林尽染闻言也并不惊奇,只撇过头去淡淡的问了一句,“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儿,那自然是要看染之的表现。”元瑶狐媚的一笑,轻抚着林尽染的脸颊,悄声说道,“如此俊俏的模样,满腹的才学,倘若真死了,可是真真的可惜了。” 元瑶说罢还忍不住啧啧的两下,颇有些可惜之状。 “看来,染之下江南一事,也是贵人请元瑶姑娘随行?即便是没有时安相邀,你也会想方设法的跟来?” “那倒也不是。”元瑶轻轻一笑,“贵人哪有这般神通,能猜到染之的动向。即便是知晓你要下江南,又如何能让妾身这等弱女子陪着,这随行一事可是妾身的主意,染之可看到了妾身的真心?” 说罢还不忘给林尽染使了媚眼。这话里果真是真假掺半,委实分辨不清虚实。 见林尽染已是低头沉思,便捂嘴轻笑道,“倒不妨再告诉染之一句,这云水谣乃是贵人家的产业。你若是真有什么话要问,倒是可以放心的说,妾身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林尽染暗自坚定,这元瑶的贵人恐怕也不是二皇子那般简单。而自己这趟江南之行,似是在多寻一条生路,可这会儿却是莫名其妙的进了一条死胡同,眼下便只能找一堵薄墙砸开了。 “元瑶这么说,倒是让染之更觉惶恐了。”林尽染假装是有些被吓到的模样,“如此看来,染之还得承元瑶护着了。” “这等俊俏公子,妾身也舍不得死。不过嘛,若是贵人真要置你于死地,到时染之可也莫要怪妾身是个毒妇子。”元瑶此时的眼中却更多了一丝玩味。 数日时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已是立冬。 湖色浓荡漾,水光渐曈朦。监察御史的官船今日晨间方才到了江宁渡口,这在渡口边站满了迎接的官吏与百姓,可谓是人头攒动,袂云汗雨。 官船上先下来了一群侍卫,一身银甲,手持长戈,随后便缓缓下来了一辆马车。 但见郡守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高声呼道,“丹阳郡守黄之屹恭迎监察御史至江宁。” “黄郡守客气了。”申越一个纵身下了马车,拱手回敬道,可抬首间却发现姑爷竟在人群中,便暗自松了口气。 本想以姑爷称病为借口,此时便改口说道,“我家姑爷途径江都时,便提前下了船,遣我等先来江宁,而我家姑爷便顺道去巡查江都郡下各县的民生,因此并未在马车内,许是这几日便能到江宁。” “原来是御史家的护卫,黄某失敬。”黄之屹拱手说道。 这当然是客套之话,不过申越倒也是机灵,用我家姑爷这个词便是表明了自己是大将军府的人,等于重申一遍林尽染的身份,二来便是用林尽染在巡查途中江都郡的情况为由,说明并不是同行至江宁,此刻林尽染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三来也没有说明到江都的具体时间,如果这时候要追问林尽染的下落和时间,便得请郡守解释为何知道他的行踪。 林尽染见此也是满意的一笑,纵身一跃便跳下了台阶,踱着方步便走向了申越和黄之屹。 “姑爷!”申越见林尽染走来,拱手敬道。 黄之屹闻声便转过身去,见眼前这年轻人,赶忙拱手道,“丹阳郡守黄之屹见过林御史。” “黄郡守委实客气了。”林尽染赶紧拱手回敬道,“毕竟长安至江宁,皆是水路,林某委实难受。既是路过了江都,便先下船感受了一番江都的风土人情。也是庆幸今日赶上了。” 在场的百姓远远瞧去,有些可能在千金阁见过林尽染的,模糊间也不敢确认,毕竟一位叫柳永,一位是监察御史林尽染,二者如何能联系到一块儿,只能想是二人长得相似罢了。 “江宁的驿馆离这儿远吗?” 黄之屹笑盈盈地说道,“若是步行,应要一盏茶的功夫。” “那便走过去吧。”林尽染笑呵呵的说道,“郡守日理万机,倘若眼下有事,便可携同僚先回府衙公干,林某也不过是随意走走。” “御史这说的哪里话。林御史初来乍到,若是黄某舍下林御史,这才是真怠慢了客人。”黄之屹佯装不悦道,可又紧接着悄声说道,“夜里,黄某在府中略备了些薄酒,还请林御史赏脸。” “一定。”林尽染微微颔首,轻声回应,又做出请的姿势,“烦请郡守指路。” “好,请。”郡守邀着林尽染同行。 只是同行时,林尽染也是微微慢着黄之屹一小步,这细节自然也是落在了黄之屹的眼中。 黄之屹的郡守官职品级毕竟是要远高于林尽染的监察御史的官品,又是地方上的一把手,兼着主人的身份,虽说林尽染有着纠察重权,可这一小步也算是给足了黄之屹的面子。但终究二人之间身份敏感,此次晚宴便是要试探试探这上柱国女婿的心思。 一路上黄郡守也不断地跟林尽染介绍这江宁的情况,直至送林尽染进了驿馆。 江宁驿馆毕竟是承担着往来传递公文、接待公干官员之处,前院皆是临时歇脚、休息用饭之处,沿着石板路下去便见着一条小巷,西侧是马厩、车舍及茅草棚,而东侧进去便是有十座独立院落,黄之屹便选了其中最精致的一座供林尽染这段时间公干及休憩。 “林御史,此处是黄某亲自选的院子,你且先看看,有何缺的,尽管与黄某说来。” “郡守客气了,只要不逾制即可。”林尽染此时也算是点了一下,住驿馆的哪处院子倒是不要紧,可别超出规制。 黄之屹轻轻一笑,道,“此处清幽,又恰好毗邻长安来的工部同僚,林御史得空与其闲叙也方便些。” 黄之屹的回话便已是回了林尽染的担忧,还设身处地的为林尽染考虑了一番的样子。 闻言林尽染便微微颔首,“劳郡守费心了。” 第59章 接风宴 已入了申时,便有黄之屹遣来的马车前来接林尽染去郡守府。 “姑爷,就算是不带上侍卫,申越也得陪着去啊。否则···” 申越听闻林尽染连随行人员一个都不带,顿时慌忙地劝道,“可万一真出了意外,申越如何能向小姐交代。” 林尽染轻轻一笑,拍了拍申越的胳膊,淡淡道,“不过是去用个饭,如此大张旗鼓的,还以为是我要将郡守府给拆了。再说,我这个监察御史的身份,他还能谋害我不成?” “随行侍卫可以不去,但申越是定要跟去的。若是真有个差池,申越就算是有十个脑袋都担待不起。” 见申越如此倔的模样,林尽染也不禁莞尔,只得说道,“我倒还有另外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申越有些疑惑,拱手说道,“姑爷尽管吩咐。” 说着林尽染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并郑重的交代道,“这纸上誊写了要采买的物什,这两日你去帮我买来。” 又拿出了一些金银塞到申越手中,“这是采买所需的银钱,若是不够再来我这儿取。” “可···”申越收下后,皱着眉头,接着说道,“姑爷安排,申越自当尽心办妥。但若是不急,今日夜宴,申越还是得随姑爷同去。” “那还有一事便是要你立马去办的。你去一趟云水谣,将元瑶姑娘接到驿馆来。” “可···”申越有些为难之色。 “你且宽心,今日定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申越听从姑爷的吩咐。”见林尽染态度之坚决,申越只好作罢,便出了驿馆往云水谣而去。 林尽染自是知晓今日这顿夜宴名为接风洗尘,恐怕更是有试探之意。若是申越在旁,依他的聪慧,黄之屹等人定然不敢显露太多意图,如此便只能支开申越,独自应对。 “林御史,请。” 进了郡守府,应是府中的管家,引着林尽染进了正堂。 此刻黄之屹应当是与几位官吏谈论公事,见林尽染进来,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赔笑着说道,“林御史,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郡守言重了,既还在公干,林某不若先去院子里闲逛?”林尽染回敬一礼后,便说着要去院中。 闻言,黄之屹自然是不肯如此怠慢的,便轻摆了摆手,示意可以退下。 林尽染见状便说道,“既然诸位都是江宁县的柱石,林某也想结识一番。” 黄之屹听林尽染如此说,便笑盈盈地顺着说道,“那管家便多添几副碗筷,诸位同僚便一起留下用饭吧。” 又转而向管家问道,“席面可安排妥当了?” “已备妥。” 黄之屹便邀着林尽染入席,“江宁虽说也算是富庶之地,但向来民风淳朴,勤俭节约,且我等又是为大楚略尽绵力之人,说来也算是一家子。故而黄某斗胆安排,今日便不分席而食,还请林御史切莫怪罪。” 林尽染淡淡一笑,“郡守的清廉之风委实让人敬佩。皆是为陛下分忧,不分你我。” “请。” 众人依次而坐。 桌上的几乎都是年长林尽染二十岁的,最年轻的那位看起来也有不惑之年,可除了介绍一轮后,几乎皆是黄之屹在说话,那些个官员诸如通守、郡丞、县令等人物,只是一旁陪酒,也未曾再多说几句,倒是显得像来蹭饭的。 席面刚开始,便有丝竹管弦之音缓缓响起,听着倒还有些熟悉,似是长安的曲子。不过通常这些宴席皆会有乐舞相伴,倒也不曾想这郡守府还能有这等会演奏长安曲子的乐伎。 “倒是真托了林御史的福。”黄之屹敬了一杯酒,有些羡慕道,“这些个乐伎往常,黄某可都是请不来的。” 林尽染闻言,显然被引起了兴趣,问道,“哦?此话从何说起。” “林御史的大作,又有谁不知呢,《洛神赋》、《青玉案元夕》、《咏梅》,江南哪怕是个稚童都能背出林御史的诗作。千金阁的姑娘们听闻林御史要来黄某府中作客,便是争着抢着要来献上一曲。想着林御史既是长安人,黄某便擅自做主选了会弹奏长安曲调的清漪姑娘前来,也好聊解林御史的思乡之苦。” 林尽染自然是抓住了黄之屹的这番话的重点,表面说的是诗才声名在外,能引得千金阁的姑娘都争先来为其献曲,实际也是将重点放在后头,聊解思乡之苦,不过出来一个多月,也还未到思乡之苦的程度,实际便有些隐晦地要问,是来江南做什么的。 当然还有一层便是知晓林尽染与清漪姑娘见过,若是对她有意思,倒是可以有一番安排。林尽染自然未曾往这处想。 听罢,林尽染便举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郡守思虑周全,林某感激万分。不过郡守可莫要对林某过分照顾。” “世间哪有主家怠慢了客人的道理。” 林尽染微微摇了摇头,有些玩笑道,“江南本就如人间仙境一般,若是郡守对林某太过照顾,林某只怕都不舍得回长安去,这让我那妻子可如何是好?” 闻言,黄之屹仰首大笑,不过听林尽染说来也算是稍稍放心了些,暗暗思忖,这林御史想来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毕竟上柱国的女儿确实还在长安。这段时日便稍稍照顾着些,送走这座大佛便是了。 “如此说来,那更该好好照顾些林御史才对,好让尊夫人放心些。何况林御史早前提出科考,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若是黄某怠慢了林御史,岂不是遭天下学子唾弃。”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黄郡守照拂一二。”林尽染既听郡守说起了,那便顺带把从商一事给带出来。 黄之屹也未曾想这林尽染这会儿便是要提出些请求,便含笑问道,“哦?林御史且说来听听。” 林尽染叹了口气,有些讪讪道,“说来也算是丑闻,林某在长安时惹了风流债。这不,让揽月楼的姑娘一路随着林某下了江南。林某不过是个八品官,路上的盘缠只有那么多,毕竟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吃喝。因此特意临行前跟陛下求了旨,许林某能在江南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林某既不方便出面,便只能让那未过门的小妻来操持这些小买卖,看郡守能否行个方便?” 这也算是林尽染毫不避讳了,一郡之首莫非还不知道自己带了个女子来了江宁嘛,还不如将此事先捅出来。这元瑶姑娘老是算计自己,这会儿拿她出来做个挡箭牌倒也不错。 “原来如此。既是得了陛下的允可,自然是可以,黄某让郑县令随时听候林御史的差遣。” 若是这件事,倒也好办。毕竟按楚律,这林御史即便不用请旨都可让小妾去做些小买卖,更何况还是个未过门的小妾,这都已经算不上是家眷了。 黄之屹接着说道,“依律法,这也算不上什么忙。既是要照拂一二,那市易税便减两成,其他杂税免了吧,郑县令,顺便再给林御史找间地段好点儿的铺子。” 还未等林尽染开口,这郑金昭便立刻回道,“是,郑某明日便着手办。” “那如此,便辛苦郑县令,也多谢黄郡守。”林尽染拱手谢道,不过心中暗暗想到,这郡守减免赋税其实也无用,账目清晰,回到长安后也还是要将账本交到楚帝的手里再核算一遍,届时只需将漏交的税补上便是了。这黄郡守即便是借此间接行贿,这么算下来不过是徒劳,甚至还可以反告一个贿赂之罪。 见林尽染如此痛快的答应下来,黄之屹的心情也是大好,心中暗道,爱财、爱权、爱美人,这种人只要占了一样便好拿捏,如此看来这林御史毕竟还是年轻。 此时便邀着林尽染再多喝几杯,直至酩酊大醉后,方才放了林尽染回了驿馆。 第60章 揽月楼里卖香水 这两日倒是把申越折腾的够呛,酒是一坛一坛地往林尽染的院子里送,还有竹子、干桂花、大瓮等等。 元瑶见这动静也是摸不着头脑,可林尽染只顾让申越和侍卫将院子守住,若是有人上门寻来,也得先通报了之后得了允准方可进入。 经过几天的折腾,也终于是简单的提纯出了酒精和桂花精油。当然,这并不是最佳的选择,眼下的酒精毕竟是饮用酒蒸馏而成的,相较于用果酒来说,味道会稍重些,不过现下已然是足够了。 于是满意的拿着酒精、精油还有一些蒸馏水,便进了屋子配比制作香水。小伙伴们拿本子记好,将来万一也穿越了可以用,80%的酒精,12%的蒸馏水,还有8%的精油混合,就是一款淡香型的香水,若是要配的配的浓一些,便将蒸馏水混的少点,精油多一些。 林尽染手中可没有量杯,便只能大致估摸着往里头倒,随后又小心的分装进小瓷瓶里。 如此才欣喜若狂地去元瑶屋里寻她。毕竟若是要卖香水,还得是让她出面会更好些。 “元瑶,你且试试,这香水味道如何?” 元瑶见林尽染如此欢欣模样,不禁白了一眼,接过递来的瓷瓶,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这几日染之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这个?” 可刚打开这瓷瓶,便闻到一股桂花香气,很是淡雅,却又不似水粉般浓烈刺鼻,比香囊的味道却是要更浓些,更好闻些。 元瑶惊奇地问道,“这便是用那桂花和酒做出来的?” “自然。不仅可以用桂花,还能用兰花、茉莉、海棠、玫瑰、杏花之类的花卉,但凡是有香味的花草,便皆可将其香味留存下来。来,我教你怎么用。” 说着林尽染便从瓷瓶中倒了一小滴在元瑶的手腕上,握着她的藕臂,使她双手手腕轻碰按压,再将手腕上还有些余的香水往耳后轻触按压。 “这味道的确是极好闻的。”元瑶似是相当满意,可又是想到了些什么,有些猜测道,“莫非,你是想让妾身将这香水卖出去?” “元瑶果真是聪慧过人。”林尽染嘿嘿一笑,又解释道,“你毕竟与揽月楼的相熟,可将香水售予揽月楼的姑娘。且听闻不久后江宁有一场诗会,不过染之身份特殊,又不能进女眷那边。江宁的姑娘、小姐届时定然是齐聚一堂,元瑶趁此时机亦可卖予她们。染之保证,往后在江南所售香水的银钱分予元瑶一成。” 元瑶姑娘闻言,淡淡一笑,拿走林尽染手中的小瓷瓶,有些玩味道,“妾身既知你是如何制出这香水,大可自己去做,又何必与你来分这银钱?染之倒是有趣,将外头的人看的死死的,却又不避讳妾身,可真将妾身当成是你的小妾了?” “你若是想将这香水的制作捅了出去,染之倒也不怕,江南一行本就是来赚钱的,没了这香水,染之也还有其他的新鲜玩意儿。”林尽染笑呵呵地说道,“不过元瑶既是答应了来驿馆,便是想与染之合作,否则不早该寻你的贵人去了嘛?” “染之说的倒也在理。”元瑶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瓷瓶,“妾身可以答应与你的合作,分成嘛也可以不要。” 元瑶的眼神精光一闪,倏然严肃道,“染之若是死在江南,这香水生意自然是归元瑶所有;若是大难不死,妾身往后还有一事相求,这分成就当是给你的酬金了。” “那你这酬金可是够重的。”林尽染有些打趣道,“这一成可是天价。” “妾身要让染之做的事,可是要拿命搏。”元瑶眼中更是坚定的说道,见林尽染闻言有些惊诧,又恢复了一脸调笑的模样,“染之都对郡守和县令大人坦言,元瑶是你的小妾了,眼下妾身若不帮你,你这脸面可往哪儿搁呐?咯咯咯~” 林尽染有些苦笑道,“你若是哪天不来打趣我一下,我怕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那是最好的,便是要让你将妾身牢牢记着。” 这几日里,林尽染便是将牙贴和铺子的事儿跑了下来,牙贴便是类似于后世的营业执照,有郑金昭这个县令的帮助,自然是顺利的。又是趁着空闲的时候,又制了几瓶不同花卉的精油,再重新配制香水,一并交予了元瑶。 是日,也算是个清朗的天气,申越驾着马车送元瑶去了千金阁。这元瑶果真是与千金阁的掌柜相熟,便是轻易地将不同香味的香水逐一推给了揽月楼里的姑娘,也正是在清漪姑娘的闺阁中,几聚集了半数揽月楼的姑娘。 “元瑶姐姐,这桂花香水妹妹甚是喜欢,这百合香味的也甚是不错。” “是极是极。” “妹妹倒是喜欢这月季的香味儿。” 正所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若是三十个女人,那便是连戏台子都搭不下了,一时间这清漪姑娘屋子里传来各样的鸟鸣声。 这香水着实是个好东西,香味多样,且林尽染也说了,这香水只取一滴,便可留香三个时辰,又是按照林尽染所授用香之法教予这些姑娘。 “姐姐还未说,这香水定价几何呢?” “十贯一瓶。”元瑶神秘的一笑。 “十贯?” “姐姐,十贯可真真是有些贵了。” 姑娘们皆是七嘴八舌地说着,虽说来揽月楼消遣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富商豪门,可真落到姑娘们手里的银钱也不算多的,十贯算起来着实是有些贵了,可咬咬牙要放下,却又舍不得。 元瑶见此状更是不禁莞尔,有些狡黠地笑道,“且听元瑶说,这香水虽说十贯一瓶,但这一瓶却是能用上数月,至多半年,如此算来一月也不过才两贯,且各位妹妹皆是风姿绰约的,何须胭脂水粉点缀,这香水既能替了香囊,又能锦上添花,这样说来岂不是更划得来?” 见这些姑娘沉思,低下螓首,看着手里的香水,想来却也真是这个道理,可这价钱总觉得还是高了些。 元瑶见这些姑娘还有些举棋不定,便继续说道,“姐妹们可知,这香水是出自何人之手?” “是何人?该不会与姐姐同行的那位林御史吧?” 还是有揽月楼的姑娘听到过些风声,这元瑶姑娘从长安一路下江南,便是随那监察御史一同来的,而那监察御史林尽染仅凭着几首诗词,名声眼下都已是响彻江南了。 元瑶姑娘不可置否的点了点螓首,又紧接着说道,“是他可又不是他。不过此事清漪妹妹当是最清楚的,林御史便是在揽月楼里写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柳永柳公子。” 提起林尽染,或许众人还未见过,只听得过几首诗词,倒还未到那种崇拜的地步,毕竟是在长安的才子,与江宁有着三千里,但这可是前阵子声名大噪的柳永柳公子,原来这柳永便是林尽染。 “天公呐!这柳公子当真就是林御史?”其中一揽月楼的姑娘满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先是望着元瑶姑娘,祈求得到她的肯定。 只见元瑶姑娘轻轻一笑,便挑了挑细眉,示意问问清漪姑娘便一切了然。 清漪姑娘轻咬朱唇,微微颔首,轻声道,“确实如此,当日写完那首词,清漪在屋内给柳公子,不,林御史斟过酒,那时便见过了他的模样。后黄郡守邀清漪至郡守府弹琴,临走时又瞧见过他,故而肯定林御史便是柳公子。” “十贯!不贵,就十贯!” “这可是林御史亲手制的香水?” “自然是!”元瑶肯定的说道。 “真不贵!姐姐,若是用完了,妹妹们又该去哪里买呢?” 元瑶捂着嘴轻笑道,“出了千金阁往南不过二里,就在秦淮河边,有一家香水铺子,在那里便能买到。不过眼下还未开张,还需打理一番,年后便该能买到了。” “姐姐可真是幸运,能得了林御史的青眼。若是能让妹妹与他说上会儿话,便是要了妹妹所有身家去又何妨;若是能与他有一夜···”那姑娘又声若蚊蝇地呢喃道,“若是有一夜缠绵,便是让妹妹立马死了去,也无怨了。” 既是知道林尽染的身份,在场的姑娘也不禁有些惆怅,倘若真是个籍籍无名的柳公子,倒还有几分幻想的可能。眼下这位可是大将军府的女婿,连元瑶姑娘这天仙般的女子都只能做妾,又遑论自己呢。 只见那姑娘从荷包里摸出十两银子,交给元瑶,可脸上仍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妹妹可莫要这么说,林御史眼下便是忙于公务,若是得空,定会来揽月楼里跟妹妹们说会儿话。元瑶可与妹妹们立誓。” 也未曾想到,这元瑶姑娘也是个画大饼的老手。饼之大一口吃不下!无形之中又卖了林尽染一次。 “姐姐说的可当真?”这会儿便有不少姑娘异口同声的问道,“那妹妹们可真是要日日扫榻以待。” “这个自然。”元瑶捂着嘴轻笑,又是继续画着饼说道,“过些时日,这江宁还有一场诗会,林御史也会同去。虽说我等只能在女宾席位,不过也能远观其风采。倘若是他得了空,元瑶便亲自押着他来揽月楼。” “姐姐可莫要这样,平日里林御史便公务繁重,好不容易得了空便让他多歇歇,若是能抽出一个···不对,半个时辰,哪怕是一炷香的时间,能跟姐妹们说会儿话便行了。”连清漪姑娘都忍不住替林尽染开脱,一副甚是善解人意的模样。 其他的姑娘都纷纷说是,也谴着贴身侍女去将银子取来,交予元瑶。 饶是元瑶也未曾想到,这林尽染的魅力竟是如此之大,好好好,倒是我成了个毒妇子了。不过单单是靠这个名声便能卖出十贯一瓶的香水,当然这香水本身就是极为不错的物什,但这也足够让人惊诧的了。 也难怪这林尽染说这一成便是天价,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便卖出去了近三百两,这还仅是在揽月楼里。若是将铺子开遍江宁,开遍丹阳郡,或是整个江南,这怕真是日进斗金,如此想来让元瑶都不禁暗自咋舌。 第61章 画舫 “喏,二百八十两。”元瑶领着正提着银子的申越进了林尽染的屋子,申越将装着银子和铜钱的木箱放到了桌面上,便拱手告退了。 林尽染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楚律》,抬眼间竟看到这满满登登的银钱,不由的惊诧道,“嚯,还得是我们长安的头牌姑娘元瑶,就这么半晌的功夫便将香水卖完了。快快快,快请坐。” 林尽染慌忙起身,一脸谄媚的笑容,扶着元瑶就要坐下,又是沏好茶端到面前,又是将桌上的糕点往她那儿挪了挪。 见着林尽染如此模样,元瑶都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倒是一直没看出来,染之是钻进钱眼子里了。这哪像个风度翩翩的长安才子,刚正不阿的监察御史,这不一活脱脱的市井商人吗?” 这自下了江南,元瑶顿时觉着林尽染的变化倒是愈发的大了,可非要说个不对劲出来,也讲不出个一二,莫不是先前便是他伪装的? “市井点好。”林尽染的眼睛便是全在着银子上,一副财迷模样,“要不市井点儿,人家也不放心呐。再说了,我下江南本就是来赚银子的。哎呀,这么一会儿便能有这么多,看来还是女人的钱最好挣。” 元瑶闻言捂着嘴轻笑,用手托着小巴,轻声说道,“你可知,这香水为何卖的如此之快?” “哦,为何?染之也学学。” “妾身跟揽月楼的姐妹说,林御史便是当日在揽月楼写下《雨霖铃》的柳永柳公子。若是得空了,便来揽月楼里跟姐妹们闲叙,这些姑娘听后,便硬是将钱抢着塞到妾身手里,往后啊,染之就得多往揽月楼里跑跑了,这些姑娘们可都等着你呢。”说着元瑶便给林尽染一个媚眼,让其自己体会。 “什么?”林尽染拍案而起,随后又觉着动静过于大了,便悄声坐下,哭丧着脸,心中暗暗思忖,这莫非就是嫖资?不对,这不应该是我给她们钱才叫嫖资吗?怎的还能倒反天罡。 元瑶又紧着打趣道,“江南的揽月楼可不比长安的揽月楼,这里的姑娘便是可花大价钱便能做你想做的,如今这些姐妹们反贴给你钱,染之怎的还不乐意吗?” 听元瑶说罢,林尽染的脸色是更苦了,嘟囔着说道,“那也忙不过来啊···” 这林尽染的话音未落,便又喊起一声“啊哦~”的吃痛声,只见元瑶也未去理会他的怪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得意地一笑,“这时安妹妹教的这招倒是真不错。” 原是那日李时安还偷偷告诉元瑶可以拧他腰上的嫩肉,惩戒予他,这会便是可以用上了。只是此时倒有些笑的瘆人,道,“看不出染之竟还是个风流人物,倒是惦记上我揽月楼里这么多姐妹。” “不过是玩笑,玩笑罢了。”林尽染摸着腰上的细肉,不禁暗自吐槽,这时安怎的还将这还告诉了元瑶。 “时安可是让妾身在外头看住染之,可莫要做些出格之事,虽说妾身应了姐妹们让染之可去揽月楼陪她们解闷,可没说让你可以和她们风花雪月了去。”元瑶说罢便将头撇去一边,可转念一想如此模样又是为何,莫不是真喜欢上了他,有些吃味儿? “你可记着下江南的目的。眼下妾身名义上还是你的小妾呢,且又答应了李时安看住你,若是从江南带回几十个小妾,看李时安如何能放过你。”说罢,元瑶便是轻哼了一声,回房去了。 让林尽染原地不禁有些木讷,呆了好半晌才默默嘀咕了句,“莫名其妙,这活还是你给我揽的,我都还未多说些什么呢。” 元瑶回房后便锁上门,俏脸霎时便红了,不停拍着起伏的玉峰,靠着房门轻声说道,“怎的还真拿自己当他小妾了。不过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罢了。” 是日,晨曦初破,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蜿蜒的秦淮河上,波光粼粼。 这江宁近几年来,也许是自黄之屹上任后,亦或是千金阁建成后,便会在入冬时举办一次诗会,来年开春时又会办一次。皆是千金阁出资,黄郡守组局,许是在方山白龙凹,亦或者是在九龙湖,江宁县内可游山玩水之处都有可能。 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千金阁派了画舫载客,游船秦淮河。自辰时正起,至未时初止,每个时辰便会遣四条画舫,自千金阁出发,往北两条,往南两条。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此次皆选的是两层的画舫。上层为男宾之席,设有桌案、文房四宝,可供文人才子妙笔生花,亦设有坐席,可供休憩,闲暇时可凭栏眺望,恣意纵横;而下层为女宾专席,亦是如此。虽说遇此诗会,往年皆是男女分席,不过今年已算是格外开放,男女不过一板之隔罢了。 “黄郡守,多日不见,消瘦不少。看来是诸事繁忙,委实辛苦。”林尽染本带着申越与元瑶正在候着,瞧着黄之屹笑盈盈地走来,便拱手敬道。 黄之屹赶忙回了一礼,“林御史说的哪里话。林御史的诗才黄某早有耳闻,今日能亲眼见识,实属三生有幸。眼下可是要上船?” “正是,不过今日才子佳人众多,恐得多候着些。” 林尽染这话说的倒也不假,已特地是错开了早前的两趟画舫,与黄之屹特地约定了午时这趟,未曾想这人数是丝毫未减。 “林御史走错了位置,该去北向的画舫才是。”黄之屹朗声笑道,“北向的画舫一来是稽查严些,故而人会少些;二来是取意将来能北上长安做京官,故而北向画舫多是官吏,或是意欲北上的富商,能博个好彩头。” 林尽染讪讪一笑,“林某倒未曾想那么多,那便依了黄郡守的意思。” 黄之屹微微颔首一笑,但是眼神却不禁瞟了一眼林尽染身旁蒙着面纱的元瑶姑娘,林尽染也发现了这个细节,不过毕竟元瑶的身段放在那儿,走在大街上也有不少人会注意到她,而黄之屹毕竟只是瞟了一眼,故而并未放在心上。 画舫的一层四周皆是由轻纱隔着,并未看清里面是有谁坐着,不过想来既是北向的画舫,依黄郡守所言,这里面不是些官眷便是富商人家的女眷。从申越手中接过那锦盒,元瑶便进了这一层的画舫。 “林御史已经上了画舫啦!?”岸上也不知是哪个姑娘高声呼道,便有数不尽的姑娘欲往画舫上钻。 不过林尽染这艘画舫也并非是任何人都能上的了,皆是些江宁或是丹阳郡里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进的去的。而岸上稽查的,当也是千金阁的小厮与江宁县的衙役,拦着那些姑娘莫要拥挤上前,只是人数众多,这小厮都被硬挤到了岸边,掉入秦淮河中。 “黄郡守,这画舫中,人可满了?”林尽染如此一看,恐生闹剧,这会儿倒不如早些离开。 “应当是满了。”黄之屹便示意一旁的郑金昭可以开船了。 岸上的姑娘见画舫已驶离,便无奈只能选择下一条画舫,只希望能离这林御史更近些才好。 第62章 奥斯卡演员元瑶 所幸今日艳阳高照。画舫缓缓向北驶去,虽说是已入冬,这有点微凉的河风,倒也将艳阳所带来的暖意给稍稍中和了些,更觉着舒适。 “听说林御史正在做香水生意?” 黄之屹定然不能让场子显得无趣,便与林尽染闲聊,只不过周遭却未曾有人敢近身上来搭话。 林尽染淡淡一笑,“难为黄郡守还记挂着林某的微末买卖。这不,今日便遣了我家那小妻到画舫上,给江宁同僚的女眷、还有富商的家眷试试,黄郡守可望勿见怪。” “林御史这是说的哪里话。内子与小女皆在一层,若是林御史的小妻有难处,黄某与内子她们知会一声,定能护得周全。” 黄之屹在岸上时便觉着林尽染这个小妾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可却一下子说不上来,此时也不好发问。 “黄郡守放心,元瑶当能应付的来。” 可又说回到一层,这些女眷们毕竟都是江宁有头有脸的人家,此时摘了面纱后,都是些熟稔的面孔。只元瑶是有些特殊,一来是进了画舫一层便是一直抱着个锦盒,二来是这女子的确生的美貌,可却未曾在江宁见过。 倒是有一梳着高髻的女子,年纪恐还痴长些,一身华服,想来已是成婚,施施然地坐在元瑶对面,微微躬身便问道,“妹妹看着眼生,敢问是哪家的女眷?” 本就是父亲嘱咐,若是在一层画舫中见到陌生的女子,想来应该就是林御史的小妾,万不可冷落了她。 可偏偏这么看去,这女子生的美貌,又有一股妩媚气质,心中也是不禁暗暗感叹,想起这林御史在长安城中所写的《洛神赋》和《清平调》,即便是用在这个女子身上,也丝毫不为过,这大将军之女该是什么天仙般的美人呐。 元瑶见这女子上来搭话,也是回敬一礼,浅浅一笑道,“姐姐有礼了,元瑶是随林尽染林御史一同来的。” “元瑶,元瑶···”那女子嘴里轻轻念了几次,又莞尔一笑,“原来是林夫人,妾身黄初淮,家父是丹阳郡守。” 黄初淮这声林夫人算是把元瑶抬了一个高度,毕竟都知道林御史的夫人是大将军府的李时安,即便元瑶是林尽染的小妾,也应当是称为如夫人或是小妻,不过眼下是在江南,抬举一下也并无甚干系。何况夫人这个称呼本身也可以用来称呼小妾,只是要碍于正妻是否在场。 元瑶暗自思忖,黄之屹应当是遣了他的夫人和女儿来稍稍帮扶一把,应也是借此讨好一番,既是郡守夫人和爱女在这儿,那借着她们来卖香水,想来会更容易些。 “姐姐真是抬举元瑶了。”元瑶将身子稍稍前倾,微微颔首,又紧接着奉承地说道,“姐姐生的可真是美貌,也不知将来哪家王侯公子能有幸娶了姐姐这般天仙的美人儿。” 元瑶这话一出,倒是逗得黄初淮咯咯咯的直笑,这话中一来是夸人美貌,二来便是夸其年轻,毕竟梳了高髻又有谁不清楚这是嫁人的意思,三便是夸这般美人应是得嫁入王侯人家才算说的过去。 若是别人夸来,倒是显得有些虚伪,可偏偏这夸得是元瑶这般的美人。若是由美人先夸赞自己,那心里不得是美得冒泡嘛。 黄初淮闻言,佯作嗔怪道,“妹妹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哄得人欢欣。姐姐早已成婚了,现下连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说着却又忍不住捂着嘴笑。 “啊~”元瑶还佯装地有些惊讶道,“妹妹见姐姐这般风姿,还以为姐姐只比元瑶大了两岁。看姐姐也未用脂粉,这脸蛋儿看着比妹妹的都滑嫩许多。” 黄初淮听闻后便更是欢喜,若论起什么胭脂水粉,这话匣子便是打开了。看两人热络的模样,倒像是认识了许久似的,引得周遭的女眷也纷纷围在一块儿说笑。 见谈的也愈发热络了,元瑶便打开锦盒,拿出了里面的瓷瓶。 “刚就想问妹妹这锦盒中装的是何物,原来是些瓷瓶。可这瓷瓶中装了些什么?”黄初淮见状便好奇地问道。 元瑶也不多发一言,只小心的拿起其中一个,瓷瓶上也未曾贴任何条子,因为只需打开瓷瓶,便能闻到一阵芳香,也可知晓是何味道。 “好香啊,像是玫瑰的味道。” “是极,这味道妾身好似在哪儿闻到过。” “正是,妾身想起来了,我家夫君有一日回来身上便有这股味道,还以为是脂粉味。” 这一会儿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元瑶徐徐介绍道,“这是我家夫君研制的香水,从长安带来的。这些小瓷瓶里皆是不同花卉的气味,姐姐们可试试味道如何?”既是已经被认作林尽染的小妾了,元瑶索性便顺着说了下去。 于是取了锦盒中的一根小枝,在瓷瓶中蘸了蘸,又涂到黄初淮的手腕处,教她如何擦香。 黄初淮也是初见这新鲜玩意儿,气味又是极好闻的,比香囊好上许多,便问道,“妹妹,这香味确实是极好闻的,姐姐很是喜欢。” 元瑶既然知道黄初淮已经嫁了人,有了孩子,这等女子应当更偏爱似玫瑰、牡丹的香气,而那些淡雅的香味可能就未有这般喜爱了,这也是得了林尽染事先教她的方法,果真好使。 把黄初淮给高兴的,蹦着便去黄夫人那边炫耀。其他女眷也是纷纷学着刚刚那般模样,给自己擦香水。眼下这一层是好不热闹! 这黄初淮也是兴奋地学着给母亲黄夫人涂抹她喜爱味道的香水,倒也真讨了那黄夫人的喜欢。 “姐姐早前便听父亲说,妹妹要做些香水生意,也不知这香水售价几何?”黄初淮毕竟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并未直接说是林御史要做些香水生意,而是推到了这小妾的身上。 “姐姐既是喜爱这玩意儿,便先拿去。”元瑶轻咬朱唇,有些不舍地说道。 黄初淮闻言,便紧接着说道,“妹妹做些小买卖也不容易,姐姐还是有些银钱的,怎好直接拿了妹妹的东西。” 元瑶有些为难地说道,“这香水是极难制取的。其中有几样材料便需从长安运来,又是极为珍贵的,哪怕是在东市也是极难寻到的物什,故而···” 黄初淮听闻便明白了,体谅的说道,“这香水既是用这小瓷瓶分装,又能将四季花卉之香气留存,倘若是连长安城的东市都极难买到的,那便更是难得的稀罕物,妹妹且照实说罢,姐姐这个银钱还是有的。” 连最富庶的国都长安城、号称是无所不有的东西市都极难买到,那若是这在江南买到了,岂不是比长安城的那些权贵女眷都要高贵了?这对于在场的权贵富商女眷来说,可是个不小的诱惑。 元瑶有些讪讪地说道,“十贯钱。” “十贯钱,也不多嘛~” “等等,十贯?” 连黄初淮闻言都不禁蹙了蹙眉,这十贯钱说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富商倒也罢了,若是这官眷拿出十贯来买这小小的香水,怕是会惹来非议。眼下这拿在手里的香水可真跟个烫手山芋似的,可却又真舍不得放下。 元瑶见此状便只能徐徐解释道,“妹妹自知这十贯是有些贵的。不过这一小瓶的香水便可用数月,细细算来,一个月也不过两贯钱,且又省了买香囊的银钱,眼下夫君那儿材料也不多了,想来也只够让千金阁的姑娘拿去用了,这些香水便送予各位姐姐吧。”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 一听闻这香水连千金阁的姑娘们都买去用了,其中还有不少女眷都闻到过这味道,难怪家中的死鬼往千金阁近日都去的勤了些,原是被这些狐媚子涂了香水诱了去。 这如何能让这些正经人家的女眷们忍得了,不过是十贯,况且还能用小半年呢。连千金阁的狐媚子都用的起,自己如何用不起?不过是让家里的死鬼少往千金阁跑几趟便能省下来的。 元瑶慌忙的摆了摆手,有些潸然泪下之势,慌忙说道,“是妹妹不懂事,说错了话,惹了姐姐们不快。” 说罢便假意用帕子擦擦眼泪。 第63章 西岸的异样 “妹妹可莫要这么说。”黄初淮赶忙上前安慰,“毕竟是连长安城都没有的稀罕物,十贯于我等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在场的姐妹们有这么多呢,若是都喜欢牡丹香气或玫瑰香气的倒也罢了,可各有各的喜好。不知妹妹可有存货?” 元瑶听罢便收敛收敛情绪,徐徐道,“若是姐姐们想要,可将想要的香味写下来,妹妹让夫君尽快做出来便是。倘若要的多了,就要请姐姐们先耐心等等,夫君已传信至长安,命人将这几样材料送来。即使慢些也能在来年开春前将香水都送到各位姐姐府上。” “那真真是极好的。”说着黄初淮便从荷包中取出五两银锭,交给了元瑶,“妹妹且收下,这五两当是定金,姐姐得定上几瓶,诗会后,再将剩余的银子送去驿馆。” 说罢便取来纸笔,在桌案上写下了‘黄初淮,玫瑰两瓶,牡丹两瓶’的字样,见这郡守的爱女都定了下来,其他女眷更是纷纷有样学样地在纸上写下名字及所需的香水气味,不过这些银子元瑶便没有再收,都记到明日一起送至驿馆。 未曾想,诗会所用的文房四宝,竟是成了记预售香水的名录。 画舫二层,自然也是听到了一层的动静,黄之屹有些打趣道,“这楼下倒是相处的不错。” “都是托郡守夫人和爱女的福,染之深谢。”林尽染连忙拱手谢道,这楼下不过是一板之隔,何况这楼下的窗户又不似是后世那般用玻璃隔着,虽说是听着不算清晰,不过闻声应该也是黄之屹的女儿使了不少力。 这香水售价确实高,黄之屹自然也是听到了那声十贯。不过哪能有如此多的女子去买这十贯的香水,眼下也不过是阵风,过了也就罢了。就全当是暗中送礼了,黄之屹暗自想到,时下自然也并未将这香水放在眼里。 不过眼下这林御史既然是自称表字了,那关系自然也是可以近些,黄之屹却不着急再去套这近乎,还是得要自然些。 “也是林御史的香水深的女眷的喜爱,否则内子与小女可也有心无力。”黄之屹自然不会将功劳都揽到自家女眷身上。 “岳丈。”倏然有个年龄与林尽染有些相仿的男子上前,向黄之屹拱手敬道,又转向林尽染行了一礼,“林御史。” “是佑承呐。”黄之屹连忙向林尽染介绍道,“这是黄某的女婿,赵佑承,时下是陪着小女至江宁省亲。” “原是赵兄,有礼了。”林尽染恍然道,赶忙回了一礼,不过刚刚余光中便见着岸边有些喧闹,似是百姓都在围观衙役,可衙役为何要扎堆在一块儿,眼下这画舫可还是在江宁县境内,这黄之屹的女婿这会儿却跳出来急着将视线转移走,这莫非是要帮着隐瞒些什么。 “申越,过来。” 申越闻声便赶忙上前,问道,“姑爷有何吩咐。” 不过是申越刚抬眼间,便看到林尽染身后的情形,那岸边的动静。 想来申越是个心思细腻的,应当是知晓自己的意思,林尽染如是想到。 林尽染便接着说道,“你且去帮我研墨,既是诗会,上了画舫,也该得写点什么。” “正该如此,赵某早前便听闻林御史大名,今日可一睹风采,实在有幸。” 那赵佑承也未曾见过申越,只听他称林尽染是姑爷,那想来也是随行下江南的护卫,当是那大将军之女派来的。 可黄之屹对这申越是见过一次的,可瞧着这护卫也并无什么异常,便未曾多想,只是负手间还是暗自给郑金昭摆了摆手,传了信号去。 这桌案摆向,也只是东西两边可写。倘若是摆放的方向,是南北可写,那这画舫若是倏然快了或是慢了,这桌案顷刻间便会倒下。这申越也是心思灵巧,便寻了东边而立,朝着西边,抬首间便能看到岸上乱象。 “赵兄过誉了,都是些虚名。” 林尽染缓缓踱步到桌案前,便对申越轻轻一笑。 申越心领神会,拱手向后退了两步。 该是抄诗词的时候,这会儿又该抄哪首?眼下正是要多卖些香水的时候,写些豪情壮语的定然不行,香水既是要让这些女眷心甘情愿的花钱买,那定然得写点愁怨的才是。 想到此处,便执笔落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誊写的便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虽说眼下写来是以女性视角代入,但这不才显得跟这些女眷们共情嘛。虽说这首词本意得结合李清照本身的经历来解读会更深刻些,家破人亡、故国之思、怀念亡夫、感慨昔盛今衰等复杂情绪糅杂在一起,显得愁怨更甚。 但若是这些女眷们解读,便是林尽染在代入远在长安的李时安与林尽染分别后的闺怨孤单之状,可这又何尝不是林尽染远在江南,对妻子的思念呢。这等相思愁苦,一个愁字如何能道的尽呐。 赵佑承见林尽染落笔后,便将身子微微前倾,却隔着林尽染两步远,只敢在心中轻声念道,生怕出声扰了其思绪。 待其笔落后却依旧是那副躬身之状,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正色敬道,“赵佑承佩服,也无怪林御史能做天下学子的座师。倘若林御史能留在江南开学授课,恐天下学子都得趋之若鹜。” 倒还未等林尽染开口说话,便被黄之屹接过话去,“林御史是奉旨下江南巡查百官的,怎会去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黄之屹又向林尽染有些歉意的说道,“是佑承不懂事,林御史勿怪。” 秦淮河上的微风拂过,只不过这时已近了申时,这风都稍稍带了些凉意了,卷的镇尺下的宣纸沙沙作响,这黄之屹明里是说着赵佑承不懂事,暗里却是强调林尽染是监察御史,该行监察江南百官之职。 江南可有多少郡?(依隋制扬州刺史管辖算)共计四十四郡,二百六十九个县,即使是一日一县,不算路程,都得看上九个月。 不过黄之屹此言也不过是试探,倘若是这林御史真瞧见了这西岸的动静,起了探察的心思,便是敲打之意;若未想追查或是并未注意,那也不过是字面意思,未有什么损失。 “黄郡守言重了。”林尽染自然是只当听不懂,便接着问道,“今日诗会,怎不见其他人作诗?赵兄何不来试试?” 赵佑承有些讪讪道,“若是寻常,赵某便也做了。可眼下有林御史这珠玉在前,我哪敢献丑啊。” 黄之屹朗声一笑,“林御史第一次参加江宁的诗会,恐不知这里的风俗。这游船秦淮河半日,其实是有效仿先秦的采风之意。若是有巧思,便可写下来。待这游船回到千金阁之时,便将所想诗词朗声颂来。而这会儿,千金阁应正在搭建夜间诗会的高台、筹备夜宴。不过嘛,我等这条游船上多数皆为江宁的官吏及其家眷,故而作诗者甚少。” 这几日尽在驿馆中捣鼓这香水,还得将账目给记下来,也未曾了解这江宁诗会的规矩。这稀里糊涂的便在这画舫上先写了诗,出了风头,也难怪至此都未曾有人落笔。也罢,今日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晚上也只管饮酒吃肉便是,林尽染如是想到。 第64章 我不管李时安同不同意 毕竟是入了冬,这天黑的也是更早了些,返回的途中已是一片灯火辉煌之景。 未曾亲眼见过这数千年前,不,也说不出个多少年前的秦淮河夜,也应和那世的一般喧嚣热闹,风情万种。沿河是林立的商铺,勾栏酒肆中歌声笑语,蜩螗沸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充斥着各色形态的百姓和临河含笑的歌妓。 而在秦淮河中,各色船只穿梭往返,船中乘客也多为买醉的读书人。千金阁依着后世的话便是高端会所,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去的起这种地方,也更遑论上这千金阁的画舫。 可在此时,恣意潇洒的才子借着醉意便是对酒当歌,引得两岸和画舫中的姑娘莺歌燕语,好不和谐。林尽染的眼前仿佛是自动上了滤镜,秦淮河上氤氲着一层烟水,这番秦淮风情图自当是绝妙的。 “林御史?林御史。”黄之屹在一旁轻声提示道,“该下船了。” 林尽染回过神来才道了句好,便匆匆下了船。 这千金阁大门前便有一方宽敞的空地,便是在此处临秦淮河畔搭了高台,台下中轴线上对称着放了三方长案,只留了西边空着是看向高台,三面又有纱幔围着,桌案上每相邻的两个位置中间便放了一个暖锅。 倒是未曾想到,这晚上吃的还是火锅,不过细细琢磨来倒也没错,这江南毕竟也有部分从北方迁来的民众,这等北方所用的炊具自然也是带来了,冬日里吃上一口热乎的火锅,倒也真是畅快。也仅是首排有这等待遇,毕竟皆是些官眷,不好抛头露面,惹了闲话。 “林御史请坐。” 既然是入了席,这元瑶便将这面纱揭了下来,饶是黄之屹这般年岁的都险些失了神,更莫要说这赵佑承。 好在诸位坐定后,这千金阁的掌柜上了台,说着客套话后才将赵佑承的心神拉了回来。 “鄙人千金阁的掌柜,薛坤。今夜江宁诗会,有才之士皆可上台留下墨宝,若是得了诸位的喝彩,便可将墨宝挂于高架之上。若是得了鄙阁姑娘的亲眼,至明年的今日为止,进千金阁便是分文不取···” 听着台上的话,林尽染竟有些似曾相识,心中暗笑道,这揽月楼果真是连锁青楼,连话术、花样都是一样的套路,这薛坤看着和薛骞容貌相似,该不会是那薛骞的兄弟吧。 随着一声开宴,便有小厮和侍女分别给暖锅添炭火和端上菜品。 “林御史可尝尝这暖锅,这冬日里能吃上这一口,这身子骨定可立马暖起来,再配上一壶酒···” 可还未等黄郡守说罢,一旁的黄夫人便善意地轻声提醒道,“你可莫要贪杯。” 黄之屹赶忙给了个放心的眼色,比了个口型,‘就几口,几口。’ 自知众人都看着呢,黄夫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便遣了身后服侍的婆子去府里备些醒酒汤,也不好让他真回去难受的吐个没完。 看着高台上,一拨接一拨的才子上台展露才学,而台下的林尽染等人自知这些个才子便希望在郡守和自己这个监察御史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好博个前程,配着千金阁的姑娘演乐倒也看的热闹。 宴过半晌,皆是有些浅浅的醉意,林尽染忽闻身后有声,“可要添些炭火?” “不用不用。” 原是个添加炭火的小厮,这会儿倒是走到林尽染等人的帏帐内,躬身问道,“郡守和御史可需要添些炭火?” “元瑶可还要些?”林尽染倒是觉着差不多了,便先询问元瑶的意见,但见元瑶摇了摇头。 可还未等林尽染开口要问黄郡守,便见这小厮怒吼道,“狗官,拿命来!” 喊着便是端起炭火盆便要往林尽染这边泼去。 一颗颗暗红的炭裹挟着点点火光的炭灰四散着就朝着林尽染和元瑶的面门而来,林尽染下意识的拿起座旁脱下的长袍挡在身后,转过身去便是低着脑袋将元瑶向外扑倒,只见炭火瞬间便将长袍烧穿。 虽长袍也卸去了不少力,又是向外扑出去,可依旧是有那么三两块炭火稍稍烫到了他的后背,忍不住吃痛下低哼了一声,又忙着将长袍撇去一旁,以免这炭火块还留在背上。 黄郡守瞪大了双眼,也未曾想到竟还有如此大胆之人敢当街行凶,大吼着,“来人来人!” 被林尽染哄着至一旁用饭的申越见状,飞奔着过来便将再欲行凶的小厮擒下,压着他几难起身,关切道,“姑爷,姑爷可有恙。” 这会儿林尽染将元瑶压在身下,可未有多的想法,眼下后背还有些灼烧感,双手撑着身子吃力地起了身,头上满是细汗。 元瑶躺在地上眼神几是空洞,又倏然回过神,站起身来,有些哭腔着问道,“你没事吧?”又是忙着前后打量有落下什么伤,但见背后的衣服都被炭火烧穿了两三个洞,皮肤都已是被烫红了,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有些痛心道,“你这傻子,快跟我回去治伤。” 林尽染闻言垂首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稍等下。” 突发了这状况,府衙的衙役们才将将赶到。 申越见林尽染站起身来,应是只是烫伤了后背那几处,但这已足够让申越深深自责,沉声道,“是申越护卫不力,回去自领责罚。” “林御史,可有大碍。”这黄之屹一家慌忙围了上来,查看林尽染的伤势,得了林尽染摇头示意后,便怒斥道,“怎会放了这恶徒进了宴席!还伤了林御史,你们是办的什么差?!” 郑金昭和县尉、县丞、薛坤闻言慌忙上前跪下,颤颤巍巍地喊道,“是下官(鄙人)疏忽,请郡守、御史责罚。” “将此恶徒带回郡守府,本郡守定要亲自审问!”黄之屹怒喝道,“至于你们几个,明日来郡守府,好好分说分说!” “是!” “且慢。”林尽染嘴唇皆有些发白,豆大的汗不停地滴着,强忍着背上的疼痛说道,“这个恶徒,林某要带回去,亲自审问。” “可是···”黄之屹一副担忧的模样,又劝解道,“眼下林御史当好生养伤才是,黄某定会给林御史一个交代。” 且不说这个恶徒是谁遣来害人的,这可是在丹阳郡、江宁县出的事,谋害的还是刚来的监察御史,若今日真出了什么差错,黄之屹这个郡守定然得受到重罚。仅凭这点,黄之屹就必须得弄清楚。 “黄郡守请放心,林某应付的来。”林尽染有些残忍一笑,横了一眼被申越制服的恶徒,语气中亦有些阴狠之意,道“既是敢来伤我性命,那也得真有这个本事才行!” “申越,将他带回驿馆,好生看着,别让他死了去。”林尽染放下话来,便被元瑶搀扶着上了马车,回了驿馆。 回到房中,林尽染忍痛脱去了外衫,趴在床上,这背后烫伤的红印看着是愈发的吓人。 元瑶守在一旁依旧是泪眼婆娑的模样,痴痴地问道,“你又何必救我,我本就是一只想着法骗你进圈套的狐狸精,若是我真烫伤了或是死了,你岂不是少了个麻烦?” 林尽染一副贱兮兮的笑样,只是额头的汗已是暴露着他强忍着疼痛,但见他还有兴致打趣道,“方才的滋味可真美妙,便是拿这点痛换点欢愉又有何妨。总不能真让你破了相,那我往后可不娶你这丑婆娘做小妻。” 元瑶自知这家伙是在跟自己玩笑,有些没好气道,“就该是你伤着。”可又转而收敛情绪,正色道,“可你若能回的了长安,元瑶就真做了你的小妾,不管李时安同不同意。” 林尽染有些喘着粗气,接着打趣说道,“我都为你豁了性命去,你若这都不以身相许,那可真说不过去了。”说罢又是嘿嘿一笑。 第65章 元瑶怒闯千金阁 接上回说道,诗会上恶徒行凶,林尽染遭炭火伤。元瑶见医师匆匆赶来治疗,便留下申越在屋内看守,独自回了房换上一身劲装,戴上面纱,匆匆出了驿馆。 江南诸郡倒也不似长安那般,有着严苛的宵禁规矩。诸如江都县、江宁县等皆是南下重要的渡口,往来南北的客商密集,半夜里在此下船也并不稀奇。故而这些个有渡口的县,这宵禁规矩便被黄之屹给免了,远在长安的楚帝也并未插手这些地方上的规矩。 而元瑶则是一路风驰电掣,驱马直奔千金阁,不消片刻,便进了揽月楼。 此刻楼中也是异常热闹,刚在外围观的才俊可还未散去,便是在楼中聚着说起方才惊魂未定的趣事。 “也不知这林御史是惹了哪户人家,竟逼的有人上门行凶。” “你可低声些。”一旁的友人轻声提醒道,看这家伙是喝多了,眼下又是在胡说,私下非议长安城来的官员,当真是不怕被衙役抓了去。 “有什么好低声的。”只见这学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若非是官官相护,怎···” 一旁的友人见他更是出言不逊,慌忙的便要拉他坐下。可还未等有多的动作,房门便被一脚踹开。 原是元瑶在一层并未见到揽月楼的掌柜薛坤在,本想再去后院寻他,途经清漪姑娘房外,便听闻这狂悖之言。一怒之下便将房门踹开,门口清漪姑娘的侍女也并未敢阻拦,只得放这侠女模样的元瑶进了闺阁。 “呵,竟还是两个读书人!”元瑶姑娘上前便是将杯中酒泼到二人脸上,妩媚中又透着冰冷的声儿问道,“眼下二位可是清醒些了?” 清漪姑娘听到这般动静,慌忙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问道,“是姐姐?” 见过元瑶平日里穿过紫装常服,却未曾见过这一身劲装侠客的模样,只是闻声便能听出定是元瑶无疑。 清漪姑娘又是慌忙的问,“姐姐,林御史可有恙?” “无碍!”元瑶只淡淡回了一句。 得了元瑶的信儿,清漪姑娘才稍稍放心些。 那两公子被这元瑶泼了酒水哪能善了,站起身来便是怒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青楼行凶我等读书人,你个女子还有没有羞耻心?” 清漪姑娘房里的动静之大,早已引起一层其他人的注意,纷纷至房外驻足围观。 “呵,读书人?羞耻心?”元瑶冷哼一笑,言语中更是冰冷之意,“林御史在长安时便请当今圣上举办科考,给天下学子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你等读书人不知感恩,还在背后妄论非议。却不知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孔圣人的话倒是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等可有羞耻心?” 闻言这两个读书人皆羞红着脸,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是何人在此喧闹啊~” 薛坤此时带着小厮从围观人中开出一条道来,见着背影倒还有些熟悉,只走到一旁便是认出眼前的女子,赶忙拱手敬道,“元···” 薛坤顿时觉着此场景下并不好直接喊出她的名字,又倏然改口道,“原来是东家,薛坤怠慢了,请随薛坤至后院详说。” 原来是千金阁的东家,难怪这薛掌柜如此恭敬,但也从未见这千金阁的东家露过面,未曾想到竟是个女子。 见这俩读书人只能有些讪讪地拱手敬道,“原是千金阁的东家,今日便是个误会。” 元瑶转过身去便要离开,可又顿下身子,撇过头去,撂下一句,“这俩读书人若能高中,金榜题名,再来想进揽月楼的事吧。眼下这学识恐得再刻苦打磨一番才是。” 薛坤闻言,便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将这两人扔出千金阁。 元瑶熟络的领着薛坤进了后院的亭阁之中,因亭阁设于湖中,往亭中而去只有东西两向的曲廊,与南岸又有三四丈开外,若不是大声怒喊,倒也不至于让岸上的人听了话去。 “今日,林尽染遇袭一事可是你安排的?”元瑶的眼神有些许的冰冷,直勾勾的盯着薛坤的眼睛。 “元姑娘说笑了。薛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薛坤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又不理会元瑶那副吃人的姿态,安然坐于亭中的石凳上,有些戏谑地接着说道,“天公知晓这林尽染是惹了谁。这种事情,姑娘总不能赖在薛某身上罢。” “千金阁摆的席面,用的都是自家的小厮,你薛坤能不知晓这恶徒的底细?莫不是明日你也打算这么在黄之屹面前如此分说?”元瑶话中怒意更甚。 薛坤还甚是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如何能证明这小厮是我千金阁的人?呵,自他要决意动手之时便已注定他将死的结局。” “将死?”元瑶蹙着秀眉,有些不解,“驿馆中有千金阁的人?” “元姑娘怎的去了长安,还蠢了些?”薛坤不禁有些好笑,话中的嘲讽之意更甚,“驿馆当然有我千金阁的人,不过你们院子目前还是安全的,毕竟谁也不能禁军侍卫给买通了。不过嘛,往后可说不好。” 既然不是看押之人将这恶徒暗杀,那便是只有下毒!这恶徒的餐食中可能投毒,亦或是在行凶前便服下了毒药。 见元瑶有些明白的意思,薛坤更是有些‘善意’地提醒,“薛坤可要多嘴一句,元姑娘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下江南一事,贵人已是不悦,如今又为了林尽染来千金阁逞威风,你当真以为这是长安的揽月楼不成?” 薛坤的话里话外已然有些威胁之意,前几日元瑶因香水一事来寻薛坤,倒还能好生相待。毕竟若是这小玩意儿能赚着些银钱,不过是将这林尽染杀了,元瑶又是陪伴在旁,香水的秘方不过是弹指间便能到手。但今日若是为了这林尽染出头,那便要看看这元瑶是否真的还一心向着贵人了。 “你可莫要忘了,千金阁我也是能管的。”元瑶的语气不容置否。 “哟,啧啧啧。”薛坤满脸含笑的站起身来,讥讽之意更甚,“且不说这王翮至今下落不明,薛某且问你,这王翮手中的账簿现在何处?元姑娘既是下了江南,定然将另一册账簿也交到家兄手中。你这揽月楼的东家,早已名不副实了罢?” 说罢,薛坤离着元瑶是越来越近,却也不敢更放肆,只稍稍向前躬身,闭上双眼,皱着鼻子猛吸一口香气,不禁有些赞叹道,“元瑶这等佳人,倘若是成了这林尽染的玩物,可真当是暴殄天物···” 还未等薛坤说完,一阵寒光略过薛坤眼前,一柄软剑已是架在薛坤的脖子上,浅浅的划了一道血痕,只听得元瑶妩媚地笑道,“元瑶的味道如何?可是如了薛掌柜的意?” 只见薛坤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恬不知耻地说道,“香气是极佳的,只可惜未能品尝个中滋味。想来,只能便宜了那小子了。” “哦?那薛掌柜可要再细细品尝元瑶的味道?”元瑶的妩媚之意更甚,笑意更浓。 可薛坤是熟稔这元瑶之人,定然不敢再进一步,眼下自己还未成为一具尸首,已是这女人有所忌惮。若是再得寸进尺,这品尝的怕不是美人,而是穿肠毒药了。 薛坤二指轻轻推开架在脖子上的软剑,收起那副轻佻模样,缓缓说道,“黄之屹那边,我自然能给个解释。不过今夜恐怕要给个解释的不是薛某。” 眼见着曲廊缓缓踱步走来一个黑影,便知今夜的正题才堪堪入场。 第66章 神秘老翁 “将军。”薛坤俯身做了长揖,恭敬称道。 来人约莫是过了半百,须发皆有些发白,但依旧是虎背熊腰,越近着亭阁,这步子迈地越是沉稳和快了些。目光如炬,此刻的眼神便是直直地落在薛坤身上,也未多发一言,就将薛坤一把提起,扔进湖中。 声音虽说已有些苍老,但依旧沉厚有力,“你的胆子倒是不小。想来是得了什么癔症,且在水里好好泡上半个时辰,清醒些。” 冬夜里的湖水何其冰凉,可这薛坤被扔进湖中却也不敢怒,只得回了一句,“将,军说的是。” 元瑶的眉头微微一蹙,只将软剑收回腰间,拱手敬道,“元瑶见过将军。” 这被称作将军的老翁负手而立,平静地问道,“为何下江南?” “受二皇子所托。” “二皇子?”这老翁不禁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失宠的皇子,你听他的作甚?” 元瑶却是不露一丝情感,只冷冷地回道,“承贵人的意思,在长安的一应事宜,需得以二皇子为重。” 这老翁虎眉一皱,沉默了片刻,又暗叹一口气,询问道,“那你在长安中的账簿是如何处置?真就全交给了薛乾?” “自然不是。”元瑶闻言更是冷冷的一笑,“若是将这账簿交出,安能有元瑶的活路?揽月楼在长安的一应事宜已步入正轨,眼下薛骞手中的确会有两册账簿。但此之前,元瑶便已有王翮手中那份的正本,现下接替王翮的那位,即便将手中账簿交予薛骞,也不过是些近期的名录。” “你就不怕长期下去,你被架空或是私藏的账簿被寻到而大难临头吗?”这老翁的语气明显是有些急促,带了些担忧的意味,“眼下你手中的账簿究竟在何处?” 元瑶起先听了前半句,眉头终是松了些,可又听到后半句,心中更觉苦涩,言语中却还是那副冰冷模样,“恐交出这账簿,元瑶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老翁倏然上前便将元瑶的脖子掐住,顶到亭阁的柱子上,有些残忍地说道,“趁吾还有些耐心,你可莫要不识好歹。” 元瑶霎时感觉双脚已然离地,但还是将自己的本能压了下来,双手紧握着拳头贴在身侧,眼中满是血丝,眼角流出几滴泪,许是下意识反应,又许是庆幸余生解脱,俏脸被憋的通红,嘴角吃力弯起的弧度,让这老翁似是感觉到了蔑视,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份,可忽的又想起些什么便将手松开。 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元瑶正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不禁沉声道,“你这脾气又是学了谁?便是李代远的那个女婿?你这般姿色的女子,就是皇子也配的,偏要上赶着做这混小子的小妾?随他下了江南倒也罢了,竟还为了他来千金阁撒泼!莫要忘了,你自己便是揽月楼的东家!” 元瑶稍稍缓过来,单手撑着身子,坐在地上,有些凄冽地一笑,“将军这话说的有意思,我本就是个卑贱之人,做了林尽染的小妾又如何?” 话音刚落,似是回想起些往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好半晌才又悠悠地说道,“便只有他才关心元瑶是否受了委屈,整日忧心着如何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的鼓掌之中生存下去;也只有他才会挡在元瑶面前,替元瑶挡了那无妄之灾。” 可老翁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看来,你这学的还没到火候。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吾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着便蹲下身来,虎目直视元瑶的杏眼,沉声道,“回长安,继续做你揽月楼的东家,按计划行事。又或是,吾将你二人都杀了,将你好生埋葬,那小子麽便曝尸荒野,定然无人为他收尸。” 只见元瑶闻言便是狂笑,笑的花枝乱颤,笑的更似疯魔,眼角更是禁不住笑出了泪水,片刻后便说笑道,“林尽染?!当今圣上亲封的监察御史,上柱国李代远的女婿,天下学子的座师,将军是要将他杀了?竟是不怕李代远挥师南下?” 但见这老翁抓着元瑶的头发,往眼前凑了凑,阴狠地说道,“李代远最好能南下,那吾才可挥师北上勤王。你要不问问,李代远他敢吗?不过是个女婿,吾又有何杀不得?” 元瑶看着眼前这老翁的眼神,丝毫不会怀疑这个疯痞将军会做出这等事来,眼中已浮现出一丝惧意,可又不甘示弱地反驳了一嘴,“将军可想清楚了,林尽染这等身份死在江南,会有什么后果。” 老翁松开了元瑶的头发,站起身来,轻松地说道,“不过是死几个郡守,埋几个县令,江南诸郡还是尽在吾等手中。若是真能逼的李代远南下,他们死了又何妨?” 元瑶自是知晓这老翁的意思,李代远若是为了林尽染之死私自南下,若是突厥方得了信,便是重兵攻打北境,而江南又起勤王之名,与突厥方一齐攻打李代远的北境军,便是要他首尾难顾。 只是眼下林尽染若是真死了,李代远携北境军南下倒也是真称了他的意,但李代远若是按兵不动,长安那位便是师出有名,当下自然不能做了这般草率的决定。 “机会便是只有一次,安心回长安,吾还能给你寻个好人家,倘若真急着寻死,也莫忘了将账簿交出来。再如此执迷不悟,就莫要怪吾不念往日情分,言尽于此,自断吧。”说罢,老翁横了一眼元瑶便拂袖而去。 元瑶坐在地上,凄冽的一笑。半晌后,又倏地起身,整了整衣容,往千金阁外而去。 “喂?薛某可以出来了吗?”薛坤在湖水中泡了也不少时候的,冷的直打哆嗦,见这元瑶和老翁都离去了,嘟囔道,“应该无事了。” 刚想爬上岸,便被一个人影又踹回湖里,只听他冷冷道,“将军说,你得泡上半个时辰。” 这会儿来后院往‘醉仙舸’去的人也不少,见这薛掌柜泡在湖里,都不禁问道,“薛掌柜怎的在湖里?可要搭把手上来?” “无碍无碍。鄙人觉着火气旺,在湖里下下火,一会儿变好。”薛掌柜有些讪讪地回道,虽说只偶有人路过这儿去‘醉仙舸’,但今日落水一事恐翌日便能传遍江宁。 元瑶带着忧心忡忡回到了驿馆,抬眼看去,这林尽染屋子里的灯已灭,想来也是睡下了,心想着明日再去他的屋里探望。 刚走到自己屋前,便瞧见林尽染正坐在桌旁,将装着香水的小瓷瓶整齐的码放在锦盒中。 “染之怎么在妾身房中。”元瑶又恢复了那股妩媚风情,有些调笑道,“妾身说的可是回长安后才做染之的小妾,你未免有些心急了。你这刚有的新伤,怕也是有心无力吧?” “我见你这房门都没关,想着明日那些个姑娘、小姐、夫人什么的得上门来取香水,我先制了些,分好放你屋里。”林尽染分着最后那几瓶放进锦盒之中,又紧接着说道,“我可没翻你东西,我光明正大,可不做那宵小之事。” 元瑶闻言稍愣了愣神,想来应是刚出门时着急,便没有锁上房门,却又继续打趣着,“你何曾不是个宵小之徒?便是将妾身的心给偷了去。” 林尽染闻言不禁起了个鸡皮疙瘩,自知是这狐狸精又是在与自己玩笑,不禁有些嫌弃道,“你又来打趣,今日份打趣奉上是吧。” 总算是分完了,抬眼便见到门口穿着一身劲装的元瑶,可头发稍显凌乱,忍痛起身上前问道,“你去哪儿了?怎弄得这副模样?” 但见到元瑶脖子上还有被掐的红印,脸色愈发的沉了下来,语气中更是有些不善,询问道,“是谁伤了你?” 元瑶轻轻摇了摇头,原本是想直接回了房处理,但未曾想到林尽染竟然在自己屋中,往后也定然躲不过他的眼,现下这个将军出现在江南,索性就半真半假地跟林尽染说道,“贵人出现在江南,元瑶所为没有让贵人满意,自然要受些惩戒。” 林尽染心中咯噔一下,暗暗想到,这元瑶怎的今日还与自己说了实话,竟也是毫不避讳?但眼下终究是元瑶受了欺负,便怒道,“你那个贵人在江南?呵,欺负一个女子算甚本事,你且告诉我他现下在何处,我这就去将他砍了。” “能得你这么一句话便够了。”元瑶也难得只显温柔之色,扶着林尽染坐下,劝解道,“往后出行,你还是得带上陛下给你的护卫,莫要让今日之险境再现。” 林尽染有些讪讪一笑,“谁能想到这文弱书生如此不讲武德,端起炭火便我身上泼。往后小心些便是了,这些侍卫都带上,怕是闹得动静太大了。” “你啊!” 第67章 请林御史赴死 翌日,林尽染早早便起了,谴申越将昨日那恶徒押进院子。又只在院儿里铺上垫子,放了个凭几,身前放了张桌案,便是准备审讯这恶徒。 也是听元瑶昨日夜里说起过,这恶徒恐是服了毒药,具体何时发作也并不清楚。想着若是昨夜这恶徒暴毙了,倒也就罢了。可他命还挺大,那就早早地押他来审讯,看这恶徒有何要辩解的。 林尽染靠在凭几上,起初还扯着伤口有些疼痛。稍缓了会儿便望着眼前绑着的恶徒,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这恶徒冷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曹意清。”林尽染倒是报出了这恶徒的名字,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道,“呵,名字倒是个好名字,想来你父亲也读过几年书,只可惜你走上了一条岔路。” 只见这叫曹意清的恶徒,起初还有些惊讶,可却又倏然憎恶地呸一声,“我的名字还轮不到你这个畜生说道。” 申越霎时便将曹意清按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警告道,“你这恶徒,嘴巴放干净点。” 林尽染摆了摆手,示意让他继续说,申越这才起了身。 “你且说说,为何要杀我?”林尽染饶有兴趣的问道。 曹意清冷哼了一声,“不杀你杀谁?你与黄之屹那些狗官又有什么两样。” 听到这个恶徒提到黄之屹了,林尽染倒是更有兴趣,便示意申越去院外交代一下侍卫,若有客来访定要提前禀报。 “现下你可以放心说了,定不会有人来打搅。” 曹意清冷哼了一声,也不过是心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徐徐道来。 原来每隔两三年,长安便会派监察御史来江南巡查检校,名义上冠冕堂皇地叫嚣纠察贪官污吏,可暗地里却是将赃款装满了官船,又是优哉游哉地回了长安。 黄郡守,郑县令等人又何曾让告发的百姓能见到监察御史,即便是见到了,无非就是塞了金银,买通了他们,黄郡守等人照样活的滋润。 二十年来,曹父至今都未曾见到过御史,每每要去见长安来的御史,便是要挨一顿毒打。若非是郡丞与曹父自祖上便是故交,多般维护,恐早就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只昨日诗会,因巡查江宁城的衙役人手不足,只能从郡尉那儿抽调了些兵士,便是这些抽调的人手将前来状告的曹父当街打死。曹意清为报父仇,这才混进了千金阁的小厮中。 林尽染倒是也注意到了昨日西岸的异样,便是让申越先暗中去调查究竟发生了何事。起初那片的百姓皆是一副惶恐模样,说着不认识,可还是有人偷偷与申越分说了这死的是哪家的人。 “那你又为何非杀我不可呢?昨日,你这火盆往黄郡守泼去,岂不是更痛快?” 曹意清顿时觉着有些好笑,反问道,“林御史莫不是在说笑?昨日,即便是曹某得逞了,死了个黄郡守,那将来不还是有郑郡守,钱郡守?” 见林尽染缄默不语,曹意清更是壮了壮胆子,大放厥词道,“倘若是林御史死了,当今陛下定会派人来将这丹阳郡彻查个干净,说不准便是将整个江南都能肃查清洗!届时,即便是曹某身死又如何,定能还我丹阳一片朗朗乾坤。” 曹意清眼中的兴奋之意更甚,眼中似是看到了这光明的未来一般。 林尽染闻言,这刚端起的茶盏只喝了一口,便被呛得不停地咳,这一咳便带着后背的伤撕扯着,顿感疼痛,此时又听到一阵捂嘴轻笑的声音,想来定是那狐狸精躲在房中偷听。 “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林尽染接着又没好气的说道,“你这般智谋令林某都不禁佩服。要不此刻我放了你,你将我杀了,成全了你?” “此话当真?”曹意清此刻即使是被绑着,依旧是兴奋地挣扎起了身。 “当你个屁的真,你个夯货!”连林尽染都忍不住爆了粗口,痛斥道,“我是招你惹你了,成了你曹意清用来清洗丹阳的棋子!若林某死了,陛下真能清洗丹阳,甚至整个江南倒也罢了。既黄郡守都能买通监察御史,便不能买通其他官员?还是说你指望着陛下亲自过来调查?” 可曹意清仍不心死,接着说道,“曹某知林御史才学冠绝长安,甚至在整个楚国都是无出其右。又是为天下学子兴办科考,人人都有机会为官做宰。若是林御史身死,定然是我楚国一大损失,曹某愿以命抵命,搏江宁一丝生机,搏丹阳一时安宁,求林御史赴死。” 说罢,曹意清便艰难地一躬身。 “赴死你个头赴死!”林尽染挣扎起了身,将手中的茶盏愤怒的摔在曹意清身旁,怒喝道,“老子都没活够,你让老子去赴死。就你伟大,老子格局小,一言不合就让人赴死赴死。” 说着便上去踹了一脚曹意清,只见其一个踉跄便是摔倒在地,也不知这傻子读书读傻了还是本身就是个疯子。 林尽染收了收怒气,尽可能平静的问道,“你父亲究竟因何冤屈非要向御史状告,还是二十年之久?” 曹意清也还没缓过神来,读着林御史的诗词,想来也是个文雅之人,怎的开口便是老子老子,还要动手动脚。 林尽染若是知道他的心思,必然得回一句,老子让你去赴死,你丫的去不去? “问你话呢?!”林尽染见着这书呆子愣住了,便又是没好气的踢了过去。 “啊?”曹意清这才缓过神来,有些委屈地说道,“曹某幼时,家中也算是富庶。听家父提起,曹某还未记事时,江南多地涝灾,收成寥寥。可仍要生活,要交税,便向郑县令的弟弟借了银钱,本约定月息四分,可往后几年收成都不好,所交银钱便只够交税,连饭都吃不上。于是郑县令的弟弟便要家父将地契抵上,只是这月息便是越来越高,我家也因此成了佃户,地也没了去。” 林尽染心中暗道,这也是常事,土地兼并便是历朝历代都无解的问题。于是便问道,“想来收成不好,与那郑县令也脱不了什么干系吧?” “林御史明鉴。”曹意清重重的点了点头,“郑县令的弟弟郑金奎借家父银钱时,便是指定了铺子去那儿买种子,但只面上是好的,底下的种子却都是坏的。家父播种后才发现,这批作物根本活不了,这才让收成减了七八成。因此,所欠银钱便是越来越多。江宁县这样的人家不少,可郑金奎的兄长便是县令,而县令与黄郡守又是一伙,我等平民又如何能与官斗!” 说着曹意清的便是流下两道泪河,哽咽道,“若非实在走投无路,又如何能出此下策。若是拿我曹意清的命换了林御史,让江宁百姓皆···” “得得得!”林尽染赶忙打断道,“你又要劝我赴死了!” “正该如此!”曹意清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林尽染实在受不了这满脑子都让自己赴死的人,便赶忙唤来申越,“将这个曹意清带下去,好生看押。” “是,姑爷。” 申越说着便要将还在哭着的曹意清带走,只听得林尽染又嘱咐了一句,“顺带给他寻个医师,好好看看有没有中毒。” “是。” 说罢申越便带着曹意清出了院子,林尽染看着这曹意清的背影,心说可怜吧,倒真起了恻隐之心,可又想到这曹意清满脑子便是让自己赴死,这气就是不打一处来。 “吱吖”元瑶的房门应声而开,便见这狐狸精施施然便走到林尽染身边,打趣道,“妾身请染之赴死。” 第68章 恻隐之心 林尽染听到元瑶这狐狸精还有闲情打趣自己,不禁白了一眼,可又忍不住一阵叹息。 这土地兼并也得分两面看。于家境稍贫寒者,被兼并土地,仅是赋税和徭役,着实少了许多负担,于国而言收取税赋也更为方便,但若是放任兼并,国家能直接控制的土地和人口便减少,进而影响税赋收入和兵役体量,而兼并的田主也可能发展成更有影响的门阀世族。 简而言之,便是需要统治者在此之中寻找一个平衡点。而这并非是林尽染该去考虑的问题,也谈不了什么高见。眼下要想的只是曹家的土地兼并里是否有权力之因素。 “看来,染之是想管这摊子事?”元瑶在一旁见林尽染想的出神,柔声关心。 林尽染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二十年前的案子如何能查?况且又是曹意清的一面之词,且边走边看吧。” 元瑶似是想到那句''请林御史赴死'',忍不住打趣道,“这曹意清一直劝染之赴死,你该不会借此报复他吧。” 林尽染闻言顿感无语,刚想开口驳斥,便有侍卫进院通传,“林御史,黄郡守及其家眷前来拜访。” “院里先收拾下,请他们进来吧。” 林尽染说罢便让元瑶先回屋去。 “林御史。” 人还未到院里,这外头便传来了黄郡守的声音,只见着黄之屹一脸关切之色,问道,“林御史伤势如何?” 后面跟着家眷,林尽染便让女眷皆往元瑶屋里而去,他便邀着黄之屹翁婿进屋闲叙。 “无碍,只烫破层皮,休养几天便好了。”林尽染又给二人沏了茶。 “此等恶徒实在可恶。林御史若是审完了,便让黄某带回府衙。这般恶劣行径,定要斩首示众,以正法度。”说罢,黄郡守忍不住便拍了一下桌几,言语中甚是气愤。 “黄郡守来之前,林某刚刚审完。”林尽染神色平静,似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接着说道,“黄郡守、赵兄莫要客气,这茶是我从长安带来的,味道不错。” 黄之屹闻言心中也未有多大的波动,便顺着林尽染说的品了一口,啧啧称道,“的确是好茶。却不知,林御史可问出了这恶徒的来历?” 林尽染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恶徒曹意清倒也没说太多。” “曹意清?”黄之屹皱着眉头,轻声低语,似是在脑海中寻找这个名字的信息。 “黄郡守自然是不认识的,莫说是丹阳郡,就是整个江宁县便有数十万百姓,又哪能一一叫得上名来。”只稍稍顿了一会儿,林尽染便又接着说道,“这曹意清状告郑金奎巧取豪夺他家土地。” 说着林尽染便又喝了一口茶。若是寻常,必得往后一靠,只不过眼下这背上有伤,便只能强忍着端正着身子。 可眼下却是如平静的湖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郑金奎?”黄之屹对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却仍有疑问,“林御史说的郑金奎可是县令郑金昭的弟弟?” “正是。” 黄之屹脸上已稍稍有些怒意,便说道,“好个郑金奎,竟在江宁地界巧取豪夺。佑承,你去将郑金昭与郑金奎都唤来,我与林御史来断一断这是非。” 赵佑承闻言刚要起身称是,便要出门,就被林尽染喊住,“赵兄且慢。黄郡守也莫要心急,且听林某把话说完。” “这件案子毕竟已有二十年,曹意清也并非是首告。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孩提,所述之事也皆是他的父亲那里听来,做不得数,今日即便是只喊来了郑县令及其胞弟也无用。” 黄郡守闻言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询问道,“那林御史的意思是?” “光是唤来郑县令、郑金奎及曹意清自然是无用的,还得把首告曹意清的父亲寻来。”林尽染此时不露声色的挖了一个坑。 “曹意清的父亲,他···”赵佑承心急口快,险些脱口而出,这老东西昨日就被当街打死了。 可这会儿黄之屹便不小心将手边的茶盏碰倒摔碎,打断了赵佑承的说话。 “是黄某大意了,林御史莫怪。”黄之屹赶忙起身便是行了一礼,赵佑承似是感觉不妥,便立马闭了嘴。 这便是一个坑,二十年前的事,自然得首告之人来说最靠谱,可林尽染昨夜便知晓了曹父已死,又何故装作是不知情? 倘若是黄之屹及赵佑承开口以其他名目说这曹父已死,此时再将曹意清搬出来,便是要将曹父当街打死的事实做实,由此可正大光明的启封旧案;若是黄之屹二人失言便说昨日曹父被当街打死,那便不用曹意清,就能顺着曹父之死这条线查,同时还保护了曹意清的安全。 林尽染赶忙唤人来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又不以为然地说道,“人没伤着就好,茶还可以再沏。赵兄刚才说这曹意清的父亲怎么了?” “曹意清的父亲,他···”赵佑承心思也算是机敏,连忙回道,“他住哪儿,我等也不清楚,需得郑县令查过籍册后方可知晓。” 黄之屹闻言,才暗自松了口气坐下。 此刻定然是不能回应任何关于曹意清父亲之事,说他死了,这是最蠢笨、最坏的结果;若是说他失踪了,那二人都不认识曹意清,又怎知他父亲有没有失踪呢。这赵佑承险些就中了这话中的圈套,害了翁婿二人。 此时黄之屹心中有些担忧,下意识的又捏着右手的大拇指,微微扭转,可此时的大拇指上却并未有玉韘。 林尽染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小动作,只当是这黄之屹心中有些不安才会如此。 林尽染见这赵佑承反应也是极快的,便顺着说道,“赵兄所言极是。可郑县令与郑金奎毕竟关系特殊,倘若曹意清与曹父状告属实,恐这郑氏兄弟二人会做些什么出格之举吧?” 这话已经算是敲打,黄之屹眼下也摸不准这眼前的林御史究竟是知道了哪些事情,而昨夜黄之屹便唤来了薛坤、郑金昭等人,才摸清了这曹意清的底细。 对曹父,黄之屹并不算是陌生,每隔几年皆能听说这么个人物,曹意清虽说见过两次却也无甚印象,听郑金昭道了原委后,这才有些慌神。因而才早早的携了家眷前来驿馆,便是借着买香水的名头来探望,进而查探这林御史的口风,想来还是晚了一步。 “我楚国法度森严,黄某治郡下定不容欺压良民之举。林御史且宽心,莫说是曹意清,就是丹阳郡任何一个百姓出了什么差池,黄某也定是要追查到底的。”黄之屹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让林尽染都刹那晃神,坚信他是一个好官。 但又听黄之屹接着说道,“但曹意清毕竟是要刺杀林御史的,此等恶徒不处置实难服众。” 曹意清之举委实欠妥,但好歹也是借此暂保他一条命。林尽染思索片刻后,便徐徐道,“黄郡守所言有理,但毕竟累及郑县令的官声及其家眷的名声。曹意清之罪难脱,却又不可轻忽其性命。既是如此,黄郡守且先将曹父寻来,命其与郑金奎当堂对峙。了结此案后,再来清算曹意清之罪。” “那眼下曹意清如何安置?黄某可要遣人来将其带回府衙?” 曹意清眼下便是生不能,死不得之处境。林尽染既是帮他求得一条生路,就不能轻易交出去。 “索性便让他在驿馆中喂马罢。” 第69章 二夫人 接上章说到,林尽染动了恻隐之心,暂且保下了曹意清。黄之屹翁婿二人本就是借着陪同女眷买香水的名义,明为探望,实则试探。借土地兼并一案,林尽染设法保全曹意清,而使黄之屹未能将其带回府衙。 待黄之屹一行人离去后,元瑶便至林尽染房中,交付刚刚黄初淮所购香水之银钱。 “如染之方才所言,你可是这曹意清的大恩人才是。”元瑶早有猜想,依这林尽染的脾性,定当会设计保下这曹意清。 可林尽染却还是一副愁容,语气都不免有些低沉,“黄郡守等人不过是回去毁尸灭迹,再谎称曹父不知所踪,这桩案子便只能石沉大海。只恐我离开江南之日,便是这曹意清命丧之时。” 元瑶倒是不以为意,这般的小人物还未能入她的眼,只好奇这林尽染眼下有何想法,“那你做何打算?” “曹意清虽说这路走岔了,但本意还算是正的,我还在犹豫是否要将他送去长安,交由崔先生管教。” 元瑶闻言更是不禁莞尔,打趣道,“妾身若是崔先生,定得打染之手板,竟连这调教的小活也交予他来。” 林尽染讪讪一笑,想着眼下本就收了向成林,再多一个学生也无碍。 “可若是将来你遇到的可怜之人就是这般的多,难不成往后也是一个个的送往长安?”元瑶有些感慨,稍缓了缓语气,又有些怅然地问道,“今日要杀你的人虽说本意是为救更多人,但他终究是要取你性命。如此这般你都不记恨吗?” 此话一出,饶是有着现代思维的林尽染似是也被这个问题难倒。昨日倘若曹意清真的得逞,而自己确实死了,也恰如他所愿,还了丹阳甚至江南一片朗朗乾坤,那自己就该赴死吗? 稍思忖片刻,林尽染便说笑着,“我有时安这般天仙的妻子,又将有你这狐妖似的小妻,我如何能舍得死?” 元瑶闻言稍愣了愣,随后妩媚的一笑,一番旋转跳跃,便是坐进林尽染的怀中,素手抚着林尽染的脸颊,眼中似是深情,又似是戏谑,“妾身竟不知在染之心里有这一席之地。你若是早早地说了这番心思,在长安时妾身便将一切都交托予夫君又如何。” “你若是把你该说的···” 林尽染的话音未落,便见申越进了屋。 房门未关,即便是知晓元瑶正在林尽染的房中,申越也未曾想到会看到如此场景,慌忙地转过身去,“姑,姑爷。” 林尽染这才注意申越进了屋,见他这么一转身,更觉尴尬,“咳咳嗯”,轻咳几声便示意元瑶赶紧下来。 可元瑶这等的狐狸精又怎能轻易放过他,只玩笑道,“申护卫,你将门带上,我与你家姑爷还有话要说。” “啊?好嘞。”说着申越便背着身要将房门关上。 “别闹。”林尽染赶紧推着元瑶下来,一脸恳求的模样。 见林尽染已是羞红着脸,便也不再继续打趣他,坐回位子上,柔声道,“申护卫,有什么事与你家姑爷说罢,别误了正事,我与夫君随时可以慢慢聊。” 听着动静应已无碍,可申越仍有些局促,低着头说道,“姑爷、元瑶姑娘,外面有一女子求见。” “哦?看来夫君这风流债可又多了一笔?这回长安之后,妾身得和姐姐好好说道说道。”元瑶媚眼如丝,有些玩味地打趣。 现下元瑶倒是更大胆了,竟当着申越的面敢直呼林尽染为夫君,还称李时安为姐姐。这回了长安后不得直接掉一层皮了。 申越听得是糊涂,可又想明白了些,便连忙解释,“不是来寻姑爷的,是来寻二夫人的。” 林尽染刚喝了一口茶,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听着申越称呼二夫人,惊地倏然将刚进嘴的茶水喷出。心中暗骂,申越啊申越,你倒真的不必如此聪慧。 元瑶见状更是轻声一笑,体贴地用帕子给林尽染擦了擦嘴,有些嗔怪道,“申护卫是说了什么有趣的话,竟惹得夫君这般模样。” “申越,她不是…”林尽染慌忙解释。 “申越明白,二夫人还未过门。不过无碍,若无旁人便如此称呼。” “你!哎~”林尽染闻言都懒得多解释了。 元瑶施施然又坐回位子,附声道,“妾身倒觉得申护卫说的没错,往后便称我二夫人吧。是谁要来寻我,可通传了姓名?” “回二夫人,来人自称是做买卖的,未曾通传姓名,可是要见?” 林尽染和元瑶闻言皆默契的对视一眼,林尽染默默猜测,“莫非是昨日画舫上哪家的女子,来寻你买香水?” “想来应是。夫君可要一起?” “不见,不合规矩。”林尽染摇了摇头,随后又对申越吩咐着,“你且先将她带到元瑶屋里吧。” “妾身都称你为夫君了,你怎的不称妾身为二夫人?”元瑶似是在质问。 林尽染见状慌忙地摆了摆手,示意申越先退下。 见申越出了屋,这才白了一眼元瑶,低声道,“你又想什么鬼主意要害我?” 通常情况下,这元瑶若是言辞稍稍出格,定是憋着什么坏招要算计,林尽染对此深有感悟。 元瑶可不多理会,只留下一阵香风,有些委屈地留下一句,“妾身可是身心全记挂在夫君身上,可莫要冤枉。” 元瑶才刚踏进房中,便见着一女子,丹凤眼,柳叶眉,虽是蒙着面纱,但也瞧得出琼鼻高挺。 此女子见元瑶进屋,便先摘下面纱,做了万福,声音倒有些淡淡的烟嗓味道,“妾身杨湜绾见过二夫人。” 想来应是申越同她说了。元瑶浅浅一笑,回敬一礼,邀着她坐下,便发问,“不知夫人寻妾身有何事?” 这叫杨湜绾的姑娘瞧着也不似一般权贵人家的小姐,装束上也看着利落,可年岁虽看着也不大,却是梳了高髻。只当她是早早成了婚,元瑶这声夫人叫的倒也没错,且不知是哪家的独自寻来。 “昨日画舫中,妾身与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奈何无缘与二夫人单独说会儿话,今日便冒昧前来拜访,还请勿怪。” 这杨湜绾说得倒也诚恳,不过元瑶却是将昨日画舫中见过的女眷都回忆了一遍,对其并无印象,这是极肯定的,只是这杨湜绾究竟是何目的? 元瑶此时也不戳破这略有些套近乎的说辞,便淡淡笑道,“夫人不妨直言。” 这二夫人虽说看着年轻貌美,心思倒是深沉,一时间也看不出个一二,杨湜绾暗暗观察着元瑶的神情,不禁暗自腹诽。 可她也未再多想,便直言,“二夫人的香水生意,妾身觉着大有前程,故而想与二夫人共事。” “共事?” 这倒是出乎元瑶的意料,香水不过才出现了几天罢了,便有人上来提出要共事,合作这香水生意。 元瑶虽说有些愕然,却又很快缓过神来,语气不咸不淡,“倒不知夫人想如何共事?” “实不相瞒,妾身在余杭一带做些布匹生意,江都和丹阳也有些分号。若是二夫人愿意共事,妾身愿在各家分号上架香水,获利四六分账,你六我四。” 这杨湜绾倒是个精明人,这话里可带了不少坑,这名义上说着是她来出店,而这边只制香水。可逛布匹店的又有多少会去买十贯的香水,但倘若香水的名声做大了,那这杨湜绾便是可以低价进货,高价销出去;再有获利四六分账,虽说己方多占一成,看似是赚了,但那可是要查所有账目明细。 这进的什么货,便能知晓这香水大概是什么制成的,加之驿馆内便有现成制配的工具,若是有心之人多加留意,那这香水岂不成了人人都可制?元瑶在江宁、长安的揽月楼里主事已有三四年,加之本就是聪慧之人,也算钻营了些生意之道,杨湜绾的心思算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元瑶嘴角微翘,柔声回道,“想来夫人还得再多加思忖,妾身并未···” “二夫人,昨日画舫中定购香水的女眷前来拜访,现下可要见?”申越在院中远远的拱手一拜,朗声询问。 第70章 我林尽染不是曹贼 且接着上章说道,自称是余杭一带做着布匹生意的杨湜绾进了江宁驿馆,寻元瑶共事这香水生意。常年混迹在揽月楼的元瑶,自是识破杨湜绾的心思,却也未当场点明。 元瑶施施然站起身,回道,“申护卫,屋内还有贵客,我不便外出相迎,辛苦你将她们请进来罢。” “二夫人言重了,申越这就去办。” 见这二夫人都起了身,要接待来访的权贵女眷,杨湜绾此刻也起身行了一礼,淡淡道,“既二夫人还有贵客来访,妾身也不便在此,可否先在院中等候?” 元瑶回了一礼,也并未戳破,只柔声说,“夫人请便。” 杨湜绾戴着面纱便出了屋子。起先进了院里,便瞧见了有黑布盖着的物什,可毕竟有院中申护卫看着,虽是好奇这黑布盖着的是何物,却也不好当着主人家的面掀开。 一阵莺莺燕燕之声掠过,许是有二三十名女眷似是一窝蜂般地涌进了元瑶的屋子,此刻屋中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消片刻,这屋子便是一副门庭若市的模样,甚是闹热。 杨湜绾见这二夫人已被那些女眷围住,想来此刻也脱不开身,便饶有兴致地绕着这黑布下的物什转了一圈,许是觉着那申护卫都瞧不见的角落,欲缓缓掀起黑布的一角。 “歘!” 杨湜绾眼前便有一支箭倏然飞过,若是脑袋再往前一寸,恐是要射杀在当场。 箭矢狠狠地扎进树干,震得秋叶徐徐飘落,杨湜绾还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便听闻,“这位夫人,若是未得主人家的许可,便行偷窥之举,想来也并非君子所为。” 杨湜绾顿时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又迅速平复心神,放下黑布的一角,轻声笑道,“妾身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说罢便转过身去,却见一男子,手持弓箭,面容带笑。 申越听到动静,连忙快步走到林尽染身边,躬身说道,“姑爷,是申越疏忽!” “无妨,你且先去元瑶屋外守着罢,这里有我。”林尽染并未责怪,摆了摆手。 杨湜绾见状,上前行了万福,趁此也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男子,心中暗道,这申护卫既称为姑爷,想来眼前这位便是监察御史林尽染。 “敢问夫人是哪家的女眷?” 杨湜绾定了定神,对这眼前的监察御史也打听过一些。今日亲眼所见,却未曾想是如此年轻俊俏的小郎君,只这脾性委实差了些,这一箭险是要了自己的命。 “林御史安好。妾身杨湜绾,余杭人氏,这几日恰来江宁探亲。昨日画舫上与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冒昧来访议事。” 林尽染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却未再多言。这般言辞,虽看似诚恳,却也是答非所问,想来是要攀些交情,只是粗粗看来,便觉她应是个商人。 杨湜绾见这林御史只是微笑,可却又非是那般的淫笑,心中不由地有些打鼓。轻咬朱唇,思索片刻后,才壮着胆子问道,“妾身可与林御史进屋详谈?” “怕是不妥。”林尽染闻言便是婉拒,只淡淡地解释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夫人若有什么事,便可直言,只是莫要再行这小人之举。” 杨湜绾听到此话,俏脸不禁一红,内心又羞又怒,只不过是想看看这黑布下的物什,差点被射杀,还要戴一顶小人的帽子,顿感委屈。可眼下委实是自己理亏,偏偏又是反驳不了一句。只素手捏着裙摆,指节用力地都有些发白,稍稍克制了内心的羞愤,方才松开了手。 林尽染自然注意到了这杨湜绾的小动作,起了怜惜之心,但并不能表现的太过,只将手中弓箭放下,走下台阶,却隔着杨湜绾三步之远,便又再次询问,“夫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毕竟眼前的可是监察御史,手中又是提着弓箭,站在台阶上,有着居高临下的压迫之感。林尽染如此之举后,杨湜绾心中负担才又少了几分,便浅浅回道,“妾身寻二夫人商议共事香水生意,···” 于是杨湜绾便将在元瑶屋内所言,又与林尽染说了一番。 林尽染闻言不免有些打趣,“林某未曾在场听夫人与元瑶所议,也不可擅自做主。只是这香水生意,林某劝夫人可莫要插手。” “为何?”杨湜绾听闻便是急着追问,可又发觉自己言行又过于迫切,便稍稍缓了缓语气,试探性地问道,“是林御史觉着妾身的诚意不够?” 与林尽染这等官员谈话,杨湜绾便不能糊弄,也不好玩些什么字眼,毕竟在官场上他们便是用文字来做武器,与官玩文字游戏,也不过是老寿星上吊罢了。 林尽染含笑摇了摇头,稍稍斟酌了一番便说,“这香水生意牵涉甚广,不是你等能参与的。” 杨湜绾闻言,便微微颔首,略有些失望。 林尽染心中暗道,‘这女子行商颇为少见,她的眼光倒是不错,香水不过也才面世几日,买它的也都是些权贵家的女眷,但若是将香水生意铺开,这将来的利益是相当可观。可只是这等没有背景的商人经营,也不过是那些权贵高门眼中的肥肉,眼下交予她并非是合适的时机。’ 香水虽说在这时是个新奇的产物,但能买得起香水的定是些达官显贵,高门大户,其中利润又是颇高的,若无一定的背景,想来也保不住这生意,须知福祸相依。 林尽染缓了缓语气,接着说道,“夫人也莫要丧气,这香水生意做不成,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年后林某便要去余杭等郡巡查,夫人若是相信林某,尽可先回余杭,届时再谈买卖。” 杨湜绾只当是这林御史是在宽慰她,原本是依例来江宁分号查账,恰逢遇上江宁诗会,不过杨湜绾并未上了林尽染等人的那条画舫,而是千金阁里那些姑娘的,进了女席才觉这些姑娘身上的味道特别,因此嗅到了这‘商机’。 可杨湜绾依旧是难掩眼底那抹失望,却仍强忍着一笑,客套道,“如此妾身便在钱塘扫榻以待,今日便不多打搅了。” 杨湜绾微微欠身,待林尽染回了一礼,便匆匆出了院子。 恰巧,元瑶也将这些权贵女眷送走,却是稍稍留了心眼。这香水只分发了一半儿,剩下的便以材料珍贵,待长安那边送来才能接着制配为由,如此这些女眷才舍得离去。 “看来,夫君与这余杭来的夫人相谈甚欢呐。” 元瑶见着杨湜绾匆匆离去,以为是她将香水生意与林尽染已然谈妥,便接着打趣道,“莫不是见这夫人年轻貌美,想从她的夫君手中抢来?” 林尽染不禁白了一眼,暗自腹诽,我是这等好人妇的曹贼?不过想来,这元瑶也不知这曹贼是何人。于是没好气地说道,“这妇人的面纱都未曾取下,我如何能知晓她的样貌。况且,我还险些将她射杀。” 元瑶顺着林尽染指的那支没入树干的箭支,不禁摇头感叹,“夫君若是见了这妇人的容貌,定是懊悔。” “定然不会。”林尽染见这元瑶依旧打趣,更是没好气,又接着说道,“年后我们去一趟钱塘···” 元瑶的眼神中更多了些怪异,“夫君竟是要上门去寻她?” 林尽染两眼一黑,一拍脑袋,完全服了这元瑶的脑洞,稍舒了口气,尽可能平静道,“我是监察御史,巡查江南诸郡是本职。” 不过也无怪这元瑶才想起林尽染这层监察御史的身份,整日便是在驿馆中鼓捣着香水,不务正业。这钱塘县又恰是余杭郡的治所,杨湜绾也的确是个美人,虽说已嫁了人,但难保林尽染不对其有非分之想。 第71章 三公子,赵佑承 是日,郡守府内 黄之屹翁婿二人将将返至郡守府,便见郑金昭有些局促地在正堂内来回踱步。 黄之屹屏退了下人,便邀着郑金昭坐下,可郑县令眼下是如芒在背,惶恐不安,又怎能淡然落座。 只见黄之屹轻轻吹凉盏中热茶,询问道,“昨夜你不是将曹家之事交代清楚了。怎的,还有隐瞒?” 郑金昭在堂下微微躬身,额头亦冒了些细汗,嗫嚅着又说不出句整话。可眼下若不得黄郡守一个准信,往后恐也是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稍稍定了定神,谄媚一笑,弱声问道,“下官哪敢隐瞒,只是不知这林御史今日可有说些什么?” 黄之屹不禁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厉声道,“你既是串通了郡尉,遣人将曹意清的父亲殴打致死,眼下怎的还来问黄某?” 土地兼并一事,在江南并不少见,即便是放眼整个楚国也算常见之事。毕竟眼下的江南就是地多,诸如县令这等有实权的官员,利用手中权力,便宜行事也是常态。 当然此事也并不能完全怪到郑金昭头上,毕竟丹阳郡丞陆礼然与曹意清之父便是故交,郑金昭要灭曹父的口也得多加思量。若非是这林御史凭空降临,郑金昭何须着急要与郡尉搭上了线,将那曹父杀了,这才有了后续。 黄之屹知晓此事,如何能平静。郡守虽说治理一郡之事,但郡中军事可是由郡尉负责。如今治所县县令却将手伸进军中,那丹阳郡改换门庭,岂不是转瞬之事。 郑金昭听闻,更是慌张跪下,不停地求饶,“黄郡守恕罪,下官一时心急。这林御史毕竟是圣上信任的新贵,若是他真要将曹家之事彻查到底,下官怕是性命难保。” “郑县令,这恐不该是你私下与郡尉串通,沆瀣一气的借口。”一旁的赵佑承一声冷笑,眼中玩味之意更甚,又有些狐疑道,“莫不是觉着我岳丈待下属严苛,郑县令起了他心?” 见黄之屹寒光一瞥,郑金昭此刻更是忍不住多咽了几下口水,连番道,“下官哪敢有二心,只想求一条生路。况且郡守大人既知晓下官与郡尉大人有来往,当知下官是拿出了半数家底才换来郡尉这次出手。” “本郡守若不知此事,郑县令现下应是躺在县衙里,做那被开棺验尸之人。” 昨夜待郑金昭等人离去后,黄之屹便单独将郡尉唤来,毕竟是郡尉手下兵士打死了人,自然是要寻他问个明白,这才知晓郑金昭的这番手笔。 长安那边的消息传来的慢些,毕竟亦是要细细打听的。黄之屹也听闻过这林御史的事迹,得知当朝御史大夫韦俨便是折在他手,可老太师却不计前嫌,支持他举办科考,由此可见他的手段,也无怪这郑金昭心急要杀人灭口。 郑金昭此刻心神早已乱成一团,只能抓着黄之屹这颗救命稻草乞求道,“恳请郡守大人救下官一命。” 说罢便是俯身一拜,半晌未起。 正堂内此刻陷入沉寂,郑金昭只听到自己因慌张而加速的心跳声,还有略微急促的喘息声。 “曹意清的父亲···”黄之屹并未将话说完。 郑金昭赶忙抬首回道,“已经烧为灰烬,那几个铺子的伙计也都遣出江宁,送去江都。是胞弟亲自护送,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郑金奎护送?那不就是装作是山匪,半途截杀,又是在江宁境内,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黄之屹闻言,微微颔首,徐徐道,“首告既然都死了,这事也翻不起什么浪。若曹意清仍要状告,便是要在县衙对质,他毕竟背着刺杀监察御史的罪名,林御史既是要保他,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他出驿馆。待林御史离开江宁,再做打算,现下你当安分点,莫要再惹出什么乱子。” 这算是给郑金昭一颗定心丸,同时也是敲打。串通郡尉,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用的什么手段,对郡守而言便是大忌,郑金昭自知兵行险着,可当时若是放任曹父在监察御史面前状告,恐现下便已是在狱中。 黄之屹见郑金昭长舒了一口气,便摆了摆手,“退下吧。” 郑金昭总算是卸下重负,出了郡守府,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追来的赵佑承喊住。 赵佑承将郑金昭唤至郡守府外一角,淡淡一笑,悠悠道,“郑县令与郡尉串通一事可未曾翻篇。” 自然,黄之屹在堂内未曾再提郑金昭与郡尉暗中勾结一事,虽说是有利益交换,但是事实便摆在那里。郑金昭自是清楚,只是眼下还能苟活几日,再做打算。 可这黄郡守的女婿特地追来说起此事,究竟是想说什么,郑金昭此时陷入困惑。 可见赵佑承又接着说道,“赵某倒是有一计,既能保郑县令性命无虞,又能享一世的富贵。” 一世的富贵,这郑金昭可未曾指望,现下能保全自己及全家老小的性命已是不易,又回想起黄之屹对这个女婿甚是尊重,倒不似一般的翁婿,眼下只能先信他一回。 郑金昭如此想来,慌忙地张望了四周,见无人注意,便低声问道,“公子有何高见?若能助下官脱离险境,郑氏全族都没齿难忘。” 赵佑承神秘一笑,附耳轻声道,“林御史若是有个意外···” 郑金昭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往后跳了一大步,指着赵佑承,惊呼一声,“你···” 可深感此举甚是不妥,又张望一番,见还无人注意,便走上前,脸色极差,低语道,“公子可莫要跟下官玩笑。林御史是何人物,谁人不知。若是在江宁出了意外,莫说是郑某人,连你岳丈都难保性命!” 越说到后头,郑金昭的语气就越发高亢,说罢便立刻用手捂住嘴,可眼中的惧意难掩。 “倘若不是在江宁界内呢?”赵佑承可未曾被吓到,只淡淡地接过话,“若是缺人手,赵某也可借给郑县令,供你调遣。若是郑县令觉着黄郡守碍眼,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郑金昭闻言,心跳倏地慢了一拍,眼中更是不可置信,嘴角的肌肉都不禁抽搐两下,嗫嚅着,“你···你···疯子!” 郑金昭急忙转过身去便要离开,走着走着还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几眼这赵佑承。 但听闻赵佑承朗声高呼一句,“郑县令且再好好想想。” 正是这一句,让郑金昭都不敢再回头看,这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快了些,直至消失在人群里。 北风乍起,寒意更甚。 “三公子倒真有令尊的风姿。” 赵佑承嘴角含笑,缓缓转过身去,拱手行了一礼,恭声道,“任将军怎来了江宁。” 这任将军回了一礼,语气甚是平缓,“一些小事,不足挂齿。” 可任将军却又顿时一笑,只是这笑中多少带了些诡异,“三公子就不怕这等小人去黄之屹那边告发,以表他的忠心?” 赵佑承笑意更甚,略带着些讥讽之意说道,“既是小人,又无忠心,说出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任将军可未在这话题上多言,又笑问道,“三公子觉得郑县令会寻你借兵去杀了林尽染吗?” “佑承可不信任将军没有准备。” “还是三公子准备的妥当。” 任将军与赵佑承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2章 最后通牒 自那日各家权贵女眷至江宁驿馆拿到心心念念的香水后,这等新奇之物在权贵之间一时风靡,女眷身上若无香水味,那可是要落人笑柄的。可偏偏这等稀罕物,只在江宁一带才有,其他地方终究是鲜有人知。 林尽染便是在等一个时机——元日,亦是春节。走亲访友之际,这香水之名便会散播开。却还未到元日,这往来江宁驿馆的富商已是日渐多了些。 这些富商家的女眷并不缺银钱,要的香水数目也不少,可元瑶却是将香水的购买数量限制在两瓶,且每日只卖百瓶。 即便是加了如此苛刻的条件,往来驿馆的人却并未见少,反而有更盛之势,甚至已有鸡贼的富商雇人代买香水。这饥饿营销和代购倒是在此时盛行起来。 长安城,李时安在腊月里依例收到了来自江宁的信件。 “小姐,姑爷这回遣了几个侍卫将一个叫曹什么的,护送到崔先生处,说是让他代为管教。”采苓也记不清到府侍卫说的是何姓名,只记得这些。 又向李时安递上一锦盒和一封书信,艳羡道,“这锦盒之中存放了几瓶香水,这在江宁一带可都是稀罕物,长安城里虽说也有,可还未有铺子在卖呢。” 李时安闻言,不由地失笑道,“你这小妮子,这香水你先选一瓶罢。” 说罢便从采苓手中先接过书信。 采苓讪讪一笑,便将锦盒放在桌上,有些羞赧道,“小姐与二夫人都未曾先选,采苓怎可如此。采苓只是替小姐先闻闻味道。” 李时安摇头轻笑,素手缓缓展开书信,心思尽在纸上,可越是看下去,这秀眉便是蹙的越紧。读罢,李时安的脸色已然大变,低喝道,“贼子安敢!” 这信函上未有一字,李时安便知这封书信定是元瑶所写,信上所述林尽染在江宁之境遇,原这送至崔先生处的曹意清,竟是在江宁刺杀林尽染的恶徒,只是林尽染在过往书信中从未提及,这让刚得知此事的李时安怎能咽下这口气。 “小姐,出了何事?”采苓本在品香,见自家小姐怒意未消,那怒拍桌案的模样倒真是吓了一跳,轻声揣测道,“该不会是姑爷在江宁又寻了小妾罢?” 李时安原先是有些怒意,此刻也是被采苓这句戏言逗得不禁莞尔。 眼下看来,染之在江宁虽未至身陷囹圄的地步,但境遇也算不得平安,即便是有陛下特赐禁军侍卫守护,眼下只能想办法将染之重新召回长安,可···李时安想到此处便不免觉着棘手。 李时安倏然将目光集中到这香水上,心中暗暗打算,倘若是香水能在长安风靡,得了皇室注意,成了官营之物,这制配香水的染之岂不是有可能会被召回长安?可眼下香水越是风靡,就越是惹江南权贵的红眼,这染之的处境亦是愈加危险。此事宜早不宜迟。 “采苓,这盒香水,我另有用途。”李时安夺走采苓手中还在品味的香水,置于锦盒之中。 又郑重地吩咐道,“你拿着我的名帖,前去拜访太子妃和两位皇子妃,便说是我约她们明日巳时至四宜亭赏雪。” “是。”采苓见自家小姐正色模样,不敢耽误,便匆匆出了林府。 此刻又说回至江宁 这两个月,林尽染与元瑶已是相当熟稔,在江宁的香水生意也多为元瑶操办,这账簿便自然落入她的手中。 是日,酉时。元瑶与林尽染食讫后,便在房中记账,抬首间却见申越匆匆进了林尽染房中。不过眼下已近至年关,丹阳郡其他县的官员依例走动也是常有的事,这几日更是频繁,元瑶也未放在心上,便又低下螓首记账。 “啪嗒。” 一石子裹着纸条便被扔进屋内,待元瑶出房门欲探查个究竟时,已不见影踪。 元瑶见状,展开纸条一览,上书“千金阁一叙”五个字。也仅仅是这五个字,元瑶却是大惊失色,瞧这谙熟的字迹,元瑶本欲无视,拒绝前往。可既然这纸条能送进驿馆院内,想来这驿馆的防卫已然不安全。 元瑶将纸条燃尽,便换上一身劲装前往千金阁。 此刻薛坤作为掌柜,却是难得一见的守在千金阁门外,终见这元瑶蒙着面纱前来,便将其引至后院。 亭阁中早已坐着一老翁,此时温了壶热酒,应是候着元瑶前来。 “任将军,不知唤元瑶来所为何事?”元瑶微微欠身,但语气却似是这冬季一般冰冷。 这被称作任将军的老翁抬首间,稍眯了眯眼,盯着元瑶,片刻后又展颜一笑,不过这笑属实有些难看。 眼睛虽是看着元瑶,却是对着薛坤吩咐道,“薛坤,这后院吾不希望见到其他人。” 薛坤额间渗出一丝冷汗,便赶紧领命下去,将后院之人尽数赶到揽月楼和前院去。 “快坐,今日只是闲叙。” 说着,这任将军倒了一盏热酒,二指推到元瑶面前。 元瑶不禁一声冷哼,可却又不能违逆这任将军的命令,只得乖乖坐下,直言道,“任将军有何吩咐?” “吩咐?”这任将军闻言顿觉有些好笑,便揶揄道,“吾还能吩咐得了林御史的二夫人?” 说罢,这任将军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又接着问道,“想来你与这林御史近日相处的倒也不错,他竟连账簿都交托予你。” “看来,任将军是想将元瑶手中的账簿拿走?”元瑶迟疑道,但自是心明澄澈,这任将军的目的怎会如此简单,既能在驿馆内向自己传信,那自然也能轻易地趁机拿走房中的账簿。 任将军不由失笑道,“元瑶怎也想着来打趣吾?” 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一页纸,纸上清晰誊写了几样材料,包含了些药材。任将军将此推至元瑶身前,双手轻轻拍了拍石桌,又倏然站起身来,不由地啧啧称道,“想来定是你的手笔,将这制配香水的原料写的如此繁复。” 元瑶见状,不禁莞尔一笑,却又倏地恢复正色,将这眼前的纸投进温酒的火炉之中,看着热烈的火焰,反问道,“既任将军有本事能从林尽染的家书中誊录下原料,也能轻易进出驿馆院内,却怎的制配不出香水,反倒要来问元瑶了?” 话音刚落,这任将军便一手将元瑶的螓首按在石桌上,蔑视道,“元瑶!你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外人称一句二夫人,你便真当自己是二夫人了?” 又倏然俯下身去,在元瑶耳边轻声说道,“这长安的禁军侍卫,吾不可轻取他们性命,但你二人,死于意外也并非不可。” 说罢任将军便起身,松开了按着元瑶的手,坐于一旁,悠然道,“可要纸笔?吾倒是不介意似你幼时那般给你磨墨。” “闭嘴!”元瑶起身便是将腰上软剑拔出,架在任将军脖子上。 “歘!” 还未等元瑶有下一步动作,便有一冷箭突施,直直的从元瑶袖间擦过,就只差一寸。 但见任将军神色未变,又洒一盏热酒,轻声叹道,“还是这般犹疑,吾便说你成不了大事。” 又是热酒下肚,任将军似笑非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莫以为躲在驿馆内便是安然无恙,黄之屹等人忌惮你死在江宁,吾可未曾有这般思虑。” 元瑶深知,这眼前的任将军,便是个疯子! 元瑶闭上眼,吐了一口浊气,妥协道,“元瑶实在不知这香水是如何制配。” “当真?”任将军冷哼了一声,似是有些质疑。 元瑶微微颔首,再次肯定道,“林尽染制配香水时,皆在屋内,元瑶未曾亲眼见过他调配,这些材料也皆是用院内的黑布下的物什加工提取,故而实际用了哪些,元瑶也不知。” “可与他同房了?”任将军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与其似是不相关的话。 “未曾。” 任将军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毫不在意道,“必要时,用你的身子换他调配香水的秘方也并非不可。” 元瑶眼中却并未有谈起此类秘事的羞意,眼底浮现的只是一丝失望、无奈甚至是恨意。 “听说,年后你们便要去余杭?” 元瑶心中便是咯噔一下,也未曾想这上个月谈起的事,任将军都能知晓,心中的忐忑之意更甚。 任将军却未曾抬眼看元瑶,只咧嘴一笑道,“开春上来,江河水寒。还得是走陆路,最为妥当。禁军侍卫最好都能带上,荒郊野外的若是没个照应,落下一个两个就不好了。” 这疯子将军已是在暗暗敲打,若是在去余杭前还未将香水的调配秘方搞到手,那路上,指不定便是翻了船,亦或是遭遇匪徒。将侍卫都带上,兴许可以留一两个收尸的人! 元瑶闻言,顿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此刻多说无益,元瑶也未曾再理会这疯子将军,便径直离开了后院。 第73章 香水配方 接上回说道,元瑶自知跟这等疯子再多言语,也不过是浪费口舌。偏元瑶是最知任将军脾性之人,若是与长安城那位小公爷相比,二人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那陈若棠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虽说也是个疯子,不过也未曾听闻他有什么更毒的伎俩,只当他是顽劣过甚。可任将军的手段,元瑶回想起都有些胆寒,那可是连自己亲人都能牺牲的主,因而根本生不起反抗之心。 元瑶心事重重的回了江宁驿馆,进了院却并未回房,而在林尽染屋前止住了脚步。 眼下夜已深了,屋内并无亮光,许是睡了罢。思忖片刻,元瑶才稍稍壮着胆子推开房门进去。 “吱吖”,元瑶尽可能放轻脚步,又是小心地关上房门,踱着猫步悄悄地走近林尽染的床边,听他呼吸平稳,想来他也是睡着了,便缓缓蹲下身来坐在脚踏上,又将身子轻轻斜靠在床边,螓首慢慢贴着藕臂。 目光幽幽,难以揣度其心思,或是在此刻,元瑶才能享受片刻的安宁。 许是一盏茶,又或是一炷香的时辰,元瑶的脸颊上抚过一双大手,拭去她的眼泪,许是连自己都未曾注意,不知不觉竟已哭了。 “受了什么委屈,便说出来。” 元瑶惨淡一笑,却有些哽咽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林尽染躺在床上,此刻已睁开双眼,轻声道,“刚熄了烛,准备睡下了,便听见你在门口的动静。” 元瑶将林尽染的大手握在手里,合上杏目,似是在汲取林尽染此刻给她的温暖,柔声道,“倘若元瑶想要你的香水配方,你会给元瑶吗?” “随时都可拿去。”林尽染闻言未曾犹豫,哪怕是一息的时间,又紧接着说道,“若是现在就要,我便去写来给你。” 说罢林尽染便要起身,可刚刚要撑着身子要起,就被元瑶给按了下去,“不用,就这样陪着元瑶就行。” “唉~”林尽染长叹一口气,顿了许久才道,“下江南定是给你平添了许多麻烦,眼下可是你那贵人逼你从我这儿取走香水配方?” 可元瑶闻言却是缄默不语,想来也是默认了。 “元瑶即便是来屋里看我调配香水,申越也不会阻拦,可这么久以来你都未曾如此。这香水配方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你且拿去交差罢。” 但元瑶依旧未发一言,这让林尽染都觉着她莫不是睡着了?可手上的触觉分明感受到她的睫毛还在动。 “长安的那封信,我看了。” 元瑶倏然挪开林尽染的手,慌忙起身捂住他的嘴。 林尽染此言便已是知晓元瑶这封信的目的,此刻元瑶定然是不能让他将其用意说出口的。 可让林尽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元瑶在长安城里如此攻于算计,甚至明知随行下江南后,二人皆可能死无全尸,为何还要跟来? 再说元瑶这份手书,明面上似是将林尽染遭曹意清刺杀一事告知李时安,又详述了香水的使用方法,可依李时安的才智定然能联想到林尽染在江南的处境应是极危险的。 而元瑶将香水寄给李时安,便是顺着林尽染之意,让李时安想办法将这香水变成官营之物,迫使楚帝将林尽染召回长安,这又分明是在救他。 这一前一后的反差,委实让林尽染摸不着头脑。 不过眼下,林尽染见元瑶制止其不继续往下说,便已明了她的意思。 挪开了元瑶的手,林尽染一个鲤鱼打挺便起了身,又去点了烛,柔声道,“我说话算数,元瑶既是染之的二夫人,知晓香水的制配也在情理之中,我自然是信你的。” 说罢,林尽染便磨了墨,执笔写下香水的配比,以及如何用外头的设备提取酒精。 元瑶见状却是早已愣住了,起身站在床边也未挪动半分,直至林尽染住笔,见他将这两张纸递到眼前,才皱着眉头,幽幽问道,“你真要将这香水配方送予元瑶,交给贵人?” “就在你眼前。”林尽染又轻轻抖了抖元瑶眼前的两张纸,淡淡一笑,反问道,“怎的,莫不是以为我写份假的给你罢?要不染之照这上面说的给你做一份?” 屋外忽的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可屋子里却只能听到元瑶稍显沉重的叹息,“你可想好了,无论你给的是真是假,最后可都是难逃一死。” 烛光映射着林尽染的影子洒在元瑶身上,只看得清元瑶的半边俏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心还有警告。 可林尽染却并未多说,只将元瑶的柔夷握在手中,将这两张纸塞了过去,又给了个安心的眼神。 元瑶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尽染,只是片刻,便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刚打开房门,便闻元瑶的脚步倏地止住,“倘若你死了,元瑶会先进长安将李时安先杀了,再···自绝,便是入了无间地狱,也断然不会让你寂寞。” 说罢,便悄然离去。 林尽染闻言,嘴角弯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且过了几日,淅淅沥沥的雨笼罩了整个江宁,又是临近除夕,这江宁驿馆的人总算是少了些。 也正是这日,元瑶却是难得的在白天出了门,匆匆上了驿馆前的马车,可这马车却非是申越驾的,许是元瑶租来的。 马鞭一响,宝马香车缓缓向前驶去,车轮碾过长街上的水洼,溅起的雨水将路边的青草一洗,更显青嫩。 街上人声鼎沸,拥挤的厉害,马车穿过街,也能时常听到纸伞刮到这车厢外边的声响,街上的叫卖声比往常吆喝的更为起劲,可这些嘈杂声却也并未能影响到马车内元瑶,但见她合上双眸,静养心神。 “姑娘,到山脚了。” 车夫利落的翻身下了马车,端来了脚凳,箬笠的边檐像是挂着几条小溪似的,只站在一旁恭声提醒。 元瑶素手掀起帘子,撑开油纸伞,施施然下了马车,在马车上放了五两银子,便往山上而去。 马车见这多给的银钱,心中甚是欢喜,赶忙揣进怀里,收拾好脚凳,便赶忙离开此地,生怕这姑娘后悔。 元瑶驻足在方山牌坊下,凝视片刻,稍敛心神,便又踏阶而上,只在途中寻了一处亭子,便收伞落座。 才将将坐下,未歇片刻,任将军便提着食盒来到亭中。 掸了掸身上的雨水,任将军嗤笑道,“倒是许久未见你穿着这般模样,可仍是钟爱赪紫色的衣衫。” 元瑶冷笑一声,素手不禁紧了紧,手中的纸更皱了些。 “怎的,将东西带来了,眼下是又不想交予吾?”任将军负手看着元瑶手上的东西,有些玩味地接着说道,“也罢,吾算是心善之人,你尽可畅所欲言。” 说罢,这任将军,便坐在元瑶一旁。 第74章 你笑的真难看 元瑶获赠林尽染香水配方,于方山亭中约见疯子任将军。 “你也算心善之人?”元瑶冷哼一声,颇为不屑的模样。 任将军闻言,未露恼怒之色,只将桌上食盒打开,端出两盘糕点及一壶酒,置于元瑶面前,温声道,“且尝尝这糕点,还有这酒。” 可元瑶不为所动,手中的纸却是捏的更紧了。 “眼下这机会可是难得,往日吾可没有此刻这般的好脾性。”任将军似笑非笑的揶揄道。 又是半晌未言,这任将扭了扭脖子,显得有些不耐烦,“若是无话可说,那吾可没有雅兴陪你在此处听雨。” 说罢便是要起身离去。 此时元瑶嘴唇翕动,淡淡一笑,“许是元瑶手中的香水配方,方能让将军这般的人物在此坐上片刻。” 任将军朗声一笑,原是起了身子却又坐了下去,“就该如此!便是要畅所欲言才对!” 元瑶轻呸了一口,甚是鄙夷,咒骂道,“从未见过你这般虚伪、无耻、自私、凶恶之人,便是下了阴曹地府,阎王都不愿收了你这穷凶极恶之徒!就该让你消散天地之间,不入六道轮回里。” 任将军却未见恼怒,反倒是顺着元瑶的话,煞是肯定,“是极!阎王可哪敢收吾啊,吾比阎王还要可怖。你还是骂的轻了,轻了!” 说罢这任将军又是无耻的一笑。 但见元瑶面色有些狰狞,杏眼都充斥着血丝,眼神直直地锁着任将军,用残存的理智克制着风起云涌的愤怒,此刻却未再发一言。 亭外雨势更重,雨点打在亭上咋响。 “可还有话要宣泄?” 元瑶轻咬朱唇,即便是有再多不满,可眼前之人也的确可轻易取走她和林尽染的性命,语气也稍稍软了些,轻声说道,“放他一条生路。” 任将军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元瑶面前,稍稍抬了抬下颌,嗤笑道,“元瑶竟是会信吾的鬼话?怎的,不怕吾出尔反尔?” 元瑶见状只能接过,浅尝一口,尽可能平静的继续说道,“放过林尽染,他除了香水配方,还有其他的稀罕物,你就只当是利用他。” “诶呀!”任将军撑起身子,缓缓起身,“元瑶即便所言非虚,可吾只要香水配方即可,再新奇的玩意又有何用?” 又是稍许沉默片刻。 但闻任将军满脸淫笑道,“怎的,倒竟真听了吾的话,与那林尽染被翻红浪,尝了滋味,舍不得他死?” 元瑶闻言便是高声怒吼,“你无耻!” 说罢便起身将手中的纸条、桌上的糕点、甚至是脚边的油纸伞,但凡是素手可及处的东西,都被拿来扔向任将军。 可这任将军却是未挪半步,直直地挨了元瑶这般的摔打。 还未等元瑶有下一步,这任将军又是紧接着补了一句,“那这香水配方从何而来?又不愿在千金阁相见?莫不是怕人多眼杂,便被旁人听去?” 元瑶闻言,倏然潸然泪下,似是崩溃,又似是羞愤,情不自禁地放声怒喊,“啊~” 许是喊得倦了,没了气力,元瑶蹲下身去,螓首埋于膝盖间不愿抬首,可仍能听得这呜呜咽咽的悲泣。 任将军见状,冷笑一声,讥讽道,“枉吾费心调教,竟是这般不堪受辱。也罢,便是死在江南,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说罢便弯下身,便要捡起元瑶刚刚扔出的纸。 可任将军的指尖才将将碰触,便有箭矢突施,又擦着地面掠过。所幸多年从军的警戒之心,让其飞快的收手,许是稍慢一息,这手恐是要被射穿。 抬眼间,亭外有一身着青黑窄袖的男子立在雨中,此刻正搭弓欲射出第二支箭,饶是从军三十年的任将军都不得不啧啧称赞这箭术之精准。 任将军缓缓起身,淡淡一笑,高呼道,“想来,你便是李代远的那个女婿,林尽染了?” 即便是在雨水拍打在脸上,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也未能让林尽染的手有一丝颤抖,持弓踱步上前,微笑道,“喂,你就是元瑶口中所说的那个贵人?” 闻此动静,元瑶赶忙站起身来,朝着林尽染吼道,“你过来作甚?还不快走,这里都是伏兵!” 那夜元瑶正欲动手时,便有暗箭突施,从袖间划过。眼下林尽染所为,这任将军的下属必也是将箭矢对准了他,连忙劝说林尽染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任将军就是个疯子,见状更是兴奋,缓缓走出亭子,冒着雨便向林尽染走去。 “歘!” 林尽染的第二箭射到任将军的脚边,堪堪让这任将军忌惮止步,此刻林尽染又已迅速搭上了第三箭。 “未曾想,李代远的女婿还有这本事,有意思,有意思!”说罢这任将军便愈加的兴奋,脸上的笑意更甚。 “喂,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的真难看!”林尽染几是一字一句的说出口,生怕对方没听清似的。 这任将军脸皮有如城墙一般厚,又怎会因林尽染这句话而恼怒,稍稍摸了摸脸颊,便又叫嚣着,“怎的?莫不是觉着方山上有座定林寺,不能杀生,便让你迟迟不发第三箭?” “我有何忌讳?”林尽染嗤笑道,“你且问问元瑶,我是这等心慈手软之人吗?” 说着林尽染的弓弦是拉的更满,元瑶见状赶忙高呼道,“不可!” 又不顾着雨势,急忙跑林尽染身边,素手拉着林尽染的手臂,摇了摇头,再次肯定地恳求着,“不可!” “吾便说了,你成不了大事!” 任将军说着便向前奔去,可林尽染此时就算是想发力射箭,可手臂被元瑶拉着,此时再想瞄准,定然不及,于是先松开了手中的弓箭,一个肩肘稍稍撞开了元瑶,可还未站稳,双手便要生生受着那老翁冲过来的拳劲。 “好小子,有点本事!” 任将军见林尽染只稍稍退了几步,便稳住了身子,硬是接下了这飞奔而来的势头。于是便卸去了力道,往后退了几步,饶有兴致道,“小子,再来!” 元瑶知现在再搅和,只会害的林尽染没命,便退到一旁,眼中尽是忧心。 论打架,林尽染在北境军中还揍过李荣基,还能怕了这老头? 却见任将军一个跃身,高高跳起,蓄势便要往林尽染身上砸,可林尽染只身子微微一偏,避开正面一击,又逮着老头还未能收力的时机,便旋身一个侧踢。 任将军赶忙双手护着脑袋,翻滚两圈后,猛然两腿用力,又站起身来。毕竟是泥路,土质软,实际也未有大碍。 这番下来也不过是稍稍试探,任将军稍稍踱步近身后便要去擒住林尽染的双臂,可林尽染灵巧一躲,反是抓着他的手腕,一个旋身便将其背负右肩,欲使出过肩摔,可任将军反应极快,另一手便直接顶住林尽染的胯部,不让其发力。 可林尽染却不是什么君子,一口便咬上任将军的手。他又如何能料到,吃痛下便稍稍松了顶着胯的左手。林尽染趁此瞬间发力,将其摔了出去。又是一个快步上前,蓄力一拳便砸到了这任将军的太阳穴上。这一拳砸下去算是真把他给砸懵了,眼神瞧着都有些恍惚。 此刻申越才将将赶到,见着自家姑爷将此人制服,拱手回禀,“姑爷,隐匿的贼子皆以伏诛,还有几个活口,是否要带回去审问?” “你先把这老小子给捆了,娘的,这气力还挺大。”林尽染说罢又是哐哐给这老小子来了两拳,见这老头是两眼一黑,彻底晕过去了,这才起了身。 第75章 这疯子是你爹? 林尽染一行至亭中暂且避雨,待侍卫寻来,再行下山。 元瑶毕竟身着襦裙,被雨淋的有些透,便稍稍侧过身去,不好让外男看到。申越也是识趣的,站在亭边张望着可有外人过来。 林尽染见状,便顶了顶申越的胳膊,示意他将蓑衣脱下。 “姑爷,给。” 元瑶披上蓑衣,能稍稍御风,身子也能微微暖和些。 林尽染又掸了掸身上雨水,随意地问道,“你这贵人怎么称呼?” 未曾从方才的羞辱中缓过神来,眼下对这个任将军可是恨极,连提起他的名字都觉着恶心,可元瑶还是不情不愿的回了句,“任来风。” 又似是恐林尽染没听清,接着再说了一遍,“他叫任来风。” “任来风?”申越低语了几声,又煞是惊恐的回过头,再问道,“二夫人···” 似是觉着不妥,又赶紧转回去,可身子却是向后倾了倾,问道,“二夫人,说的可是南海任来风?” “申越认识?”林尽染倒是饶有兴致。 申越讪讪一笑,赶忙回道,“姑爷说笑了,申越一直在江北,怎会认识这江南的人物。不过,北境有老爷坐镇,这南边就是这任来风任将军镇守。” 嚯,这老家伙还能有这来头。但说起这南海郡,林尽染心中便已有考量,江南一行,楚帝再三嘱咐,便只能在江都、丹阳、余杭等郡一带活动,再往南去便是禁地,毕竟这里头牵扯甚广,非林尽染所能承受。 “姑爷?那这任将军如何处置?” 申越的发问打断了林尽染的思绪。 既是知晓这任将军的来历,便也不好随意处置,只是这名字究竟是谁起的,怎的如此随意,任来风,‘人来疯’?看这模样的确像是个疯子,林尽染不免腹诽。 “元瑶想如何处置他?” 林尽染彼时在亭外驻足了片刻,也听了二人的密谈。这任来风的嘴委实该打,不过既然有这么一层身份在,也是元瑶口中的贵人,便不好随意处置,就先听听她的建议。 可方才还一直咒骂着这任将军不得好死的元瑶,这会儿却是静了下来,几息后便有些叹息道,“放了他罢。” 说罢身子又稍稍侧过去些,连眼中的余光都不想分给这任将军一丝。 “咳~” 这任来风轻咳一声,此刻却是已清醒过来,只是眼下身上被麻绳捆绑着,稍稍挣扎了片刻,也就往石柱上一靠。许是迷糊中听见了元瑶所言,不由的啧啧揶揄道,“怎的去了长安,心还软了?便是被这李代远的女婿调教的?果真是妇人,妇人之仁呐!” “嘭!” 还未等亭下之人反应过来,林尽染抄起地上的伞,便打了过去,任来风躲闪不及,头颅顺势撞向石柱,口鼻皆汨汨流血。 “你是真聒噪!” 这一幕倒是真让申越和元瑶都开了眼界,林尽染还真是如此心狠之人,竟是不顾任来风的身份,真打了下去。 “嘿嘿嘿,哈哈哈。”任来风的笑意愈来愈盛,更是放声狂笑,又舔了舔口鼻汨汨流下的血,阴狠地说道,“看到没,你这等妇道人家就该多学学。不愧是李代远相中的女婿,有趣,甚是有趣!” 见林尽染还要继续打,申越赶忙上去劝阻,“姑爷,不可。”又是凑近自家姑爷,低声说道,“这任将军可是南越国后裔,姑爷三思!” 这任来风毕竟是为将之人,不过未曾想到了这般年岁,身体恢复也挺快,普通人遭这太阳穴的重击,哪能如此快清醒过来。 这耳力也是极佳,听闻申越的劝阻,任来风更是挑衅道,“不过是个边陲小将,比不得李代远。要动手可莫要犹疑,若是吾的人来了,吾可是会下令诛杀所有人,也包括吾。” 这任来风的确是个疯子,哪有人会真的不顾自己性命,可眼下诸般挑衅,实在难忍。 杀,还是不杀?林尽染此刻已然犹豫。 “你是说你带来的那些残兵败卒?”林尽染不禁莞尔,讥讽道,“江宁驿馆的那些侍卫,是陛下特赐的禁军侍卫,禁军是如何擢选的,想来任将军定不陌生。伙同薛坤的千金阁想腐蚀这些禁军,你是有多愚蠢?” 林尽染俯下身去,挑了挑眉,凑近身子接着说道,“你想知道的,那是林某想让你知道的。驿馆内与长安所有往来的书信,可并非只有你我知晓。” 任来风脸上的玩味之意更甚,瞪大了双眼,狂笑道,“有趣,有趣!眼下长安城里,李代远的女儿身边恐无人照应罢?要不···” “嘭!” 还未等任来风将话说完,林尽染便又是一拳砸向他的脸。 任来风顺势倒在地上,这鲜血更是流了满地,“呸”,一颗黄牙从他口中吐出,一个翻身便是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疯态依旧没有停止的模样。 李时安算是林尽染的逆鳞,即便是元瑶提了个醒,都险些被林尽染掐死,眼下未能取了这疯子的性命,林尽染已然是有所克制。 “你别打了。” 原是在一旁沉默的元瑶,此刻开了口,虽未看那任来风伤势如何,但再这般挑衅下去,没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咚!嗡!” 已是申时,定林寺的僧人应是刚下晚课,这钟鼓之声骤起,雨势这会儿也很适时地缓了些。 “吾早言明,尔等不敢动我。” 任来风见状更是不屑的一笑。 “歘!” 林尽染从申越腰间拔出横刀,直指任来风,申越也未曾想自家姑爷如此迅捷,阻之不及。 元瑶见状起身便将林尽染持刀之手压了下来,仍是劝道,“不可!” “为何不可?”林尽染俯视着任来风,轻蔑的一笑,放言道,“这般的疯子,杀了便杀了,染之不信陛下会偏袒这般贼子。” “今日你杀不了吾。”任来风眼中玩味之意更甚。 “你当自己是谁?” 任来风放声狂笑,一字一句道,“因为,吾是你的岳丈!” 说罢眼神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元瑶与林尽染之间来回打量。 岳丈?等等,李时安是这疯子的女儿?不对,那李代远是谁?余光中又瞥到元瑶,更是不可置信,朝着元瑶结巴地问道,“这···这疯子···是你爹?” 说罢顿觉此刻称元瑶的爹是个疯子有些不妥,可林尽染眼下哪能想到这等细节,眼中满是不信。心中不禁暗骂,就这么个丑东西,能生出元瑶这般貌美的女子?这元瑶的娘基因该有多优秀,才能如此力挽狂澜。 “他不是!” 元瑶虽说嘴上不承认,但紧握林尽染持刀的素手已然说明一切。 “这等淫妇又怎会是吾的女儿,不过眼下你可还敢动手?”任来风果真是个疯子,就是这般境地还不忘挑衅林尽染。 林尽染有些摇头苦笑,余光中已见元瑶潸然泪下,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将元瑶扳过身来,面向自己,又将手中横刀放回申越的刀鞘。 “怎的?便是为了这淫妇,要放···” 还未等任来风将话说完,林尽染又是蓄力一拳打向其太阳穴,此刻禁军侍卫将将赶至。 “林御史!山下贼子皆以伏诛。”为首的侍卫恭声呼道。 “申越!” “在!” 林尽染直直地看着已然昏死过去的任来风,朗声说道,“将此贼首及其党羽悉数送至江宁县衙,本御史状告这群贼子意欲行凶,刺杀本官及家眷,请郑县令依律判决处刑。” 第76章 元瑶的身世 林尽染一行下了山,便坐上了马车,往江宁驿馆而去。 可将将上了马车,元瑶便要将身上的蓑衣脱下,可眼下她的衣裙皆是湿透的,风光无限,林尽染这等血气男儿又如何能忍,虽说是调戏过几次元瑶,可眼下也得分得清时机才是。 见元瑶正欲脱下,林尽染慌忙按住她的素手,轻声制止道,“这恐不太合适,你这身段,我可把持不住。” 但见元瑶凄冽一笑,反问道,“怎的,你也觉得元瑶是个淫妇?” 说着眼中已是噙满了泪水,大有决堤之势,又接着轻声喃喃道,“也是,元瑶自小便是有青楼女子调教,又是揽月楼中长大,连亲爹都说我是个淫妇,我又有何好辩解的。” 说罢又是咧嘴轻笑,自轻自贱道,“衣衫湿了,贴着身子甚是不适。若染之瞧得上,便是在这马车上一番欢愉,元瑶亦是顺从的。” 可林尽染闻言,心似是被揪住了一般,握着元瑶的素手柔声道,“你娘若是听见你这番话,她这心岂不是被你扔进了滚油里烹了?” “可她死了,只留下了元瑶···” 马车内倏然静了下来,只听得车牙磕着路上石子的声音,还有马儿时不时打着响鼻之声。 申越驾着马车,一直注意着车内的动静。本作为林尽染的侍卫深谙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可刚方山上那番情景,加之二夫人言,更觉她可怜,此刻也实在按捺不住,开口劝道,“二夫人可还有姑爷。” 林尽染不禁皱着眉头,缓缓扭头看向帘子,现下即便是有帘子挡着,也拦不住林尽染想给他一个白眼的心。 纵使林尽染与元瑶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且李时安也与元瑶私下有过接触,但这二夫人毕竟是名不副实,本质还是利益挂钩的名头。 长安城的薛骞与这千金阁的薛坤既是兄弟,那薛骞定然也是个假名,本名应是薛乾。自然这元瑶也是个假名,本名任瑶,不对,画风有些怪异,这元瑶怎的又变成了‘人妖’,额,是任瑶,这一家子起名真是奇怪,林尽染的思绪早已放飞。 元瑶完成她的任务后,不过是重新变回任瑶,将来再寻个好人家还能安稳度日。 林尽染看向元瑶时,似是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她的一丝希冀,只能温声说道,“眼下你这二夫人的名声在江宁应是传遍了,不过传的也是元瑶。若是将来你想寻个好人家,改回···” “咳咳嗯。”申越的咳声适时响起,打断了林尽染继续说下去,又向元瑶解释道,“二夫人,姑爷的意思是得回了长安,要小姐同意操办这纳小妻一事。” “申越!”林尽染闻言,语气里有些不善,可还是有些不忍斥责,“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申越也是难得的顶了一嘴,“姑爷明明就喜欢二夫人,又说这场面话作甚?” “你!你就该去跟采苓那丫头做一对。” 林尽染自知解释苍白无力,便不再与他多争辩,又没好气地说道,“还是驾好你的马车罢。” 元瑶见这主仆二人这般拌嘴的模样,原是梨花带雨,又忽的不禁莞尔,娇嗔道,“你们这对主仆莫不是在元瑶面前搭台唱戏?” 可眼底的怅然之意却是未能掩盖。 且听元瑶娓娓道来。 元瑶本名还是元瑶,并非任瑶,是随了母姓。因是女儿身,未得任来风的喜爱,母亲又只是个陪嫁的媵妾。 “媵妾?这不是先秦婚嫁时才会如此吗?”林尽染此时有些不解地问道。 “姑爷莫不是忘了,二夫人出身南海,先前那是南越地界,想来应是承袭了先秦时的婚嫁制。”申越在马车外又是适时的提醒。 如此点拨,林尽染这才明白过来,可眼下仍是没好气地说道,“申越,你还敢偷听。” 未等片刻,便等来申越幽幽地一句,“申越就在马车上,又非申越想听。” 瞧这意思,这申护卫还委屈上了。 元瑶不禁浅笑,微微颔首,算是认同申越刚刚的解释,又接着述说起往事。 母亲虽说是正室夫人的同宗姐妹,容貌上佳,却也易招来祸事。嫁予任来风后虽说得了宠幸,可正是因相貌出众才惹得人妒忌,遭致毁容。 但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可没有美貌的媵妾又如何能再得夫君宠爱,也正因如此,元瑶的母亲在后院郁郁而终,彼时元瑶也不过是龆龀之年。 元瑶在任府看人眼色,低眉顺眼。也正是十二岁那年被任来风偶然发现,虽说彼时元瑶还未长开,但也已初见美人姿态。任来风诸般探查才知这竟是自己与那媵妾的孩子,不过却也并在族谱上留有一笔,故而任来风只当她是个工具利用。 可起先这任来风也算是对她不错,是要将她当做女儿对待的模样。但后来元瑶才明白,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后竟是将她诱骗至揽月楼,交由那些青楼姑娘们调教。这才有了后来元瑶辗转去了江宁与长安的揽月楼分号做东家的事。 自十三岁那年进了揽月楼,至此五六年的光景,元瑶见这亲爹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双手之数,而这几日算下来便已有三次,也无怪她不认这个爹了。 “哎,打轻了。”林尽染听罢,不禁有些懊悔,这般渣子,就该当场打死。 可又为何将任来风送去江宁县衙?这不就是明摆着将这难题抛给郑县令去处置嘛,这江宁县内惊现刺杀监察御史之人,该当处以死刑,可执行者却不能是林尽染。 “眼下那贼子还晕着。” 申越的声音乍起,轻声提醒。虽说不该听自家姑爷与其小妻谈话,却偏偏又甚是好奇这任来风到底是何作风。这般听来,倒不如趁他晕着再给他几下,好好出口恶气。 林尽染闻言却未曾理会,就今日这几拳下去,任来风即便是身子骨再如何硬朗,都得养上一阵子。若是再殴打一番,这任来风怕是命都没了。 回到江宁城内,已然入夜。 本是喧闹的夜市,却因林尽染一行人,都霎时沉寂了片刻。自林尽染入江宁以来,还是头回出行有如此大的阵仗,随行侍卫竟还抬着一昏厥的老汉,一路往驿馆而去。 驿馆前,林尽染吩咐申越道,“寻个医师,一同送去江宁县衙,今日便辛苦你守着,莫让这任来风出了什么意外。” 此举也是防着有心之人设计,真要了这任来风的命去。倘若熬过今晚,死在县衙,那可与林尽染无关了,也寻不上他的麻烦。 不过依黄之屹和郑金昭的胆子,若是知晓任来风的来历,想来更不敢对他怎样。 “呼~”林尽染泡在浴斛之中,长舒一口气,双臂随意的搭在桶上,竟是舒服的合上双眼。 “唰~” 林尽染方才竟是睡了过去,听得浴斛内又添了些热水,只当是驿馆内的小厮倒的,轻声道了声谢。 “妾身应该做的。” 女人?林尽染闻言,倏然瞪大了双眼,惊呼道,“你怎么来了?” 竟是元瑶进了屋,虽说穿了一身抹胸长裙,可外裳也仅是披了件紫色轻纱,秀发还有些许的水珠,想来也是将将沐浴而来,这般惹火的身材更是让林尽染不禁咽了几下口水。 顿感自己的丑态,林尽染赶忙将头撇去一边,又掩着心思说道,“今日你也累了,又受了风寒。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若有要事,明日商议也来得及。” 但见元瑶施施然又走到林尽染眼前,蹲下身子,柔声道,“服侍夫君,是妾身的本分。夫君且宽心,妾身虽是青楼长大,身子还是干净的。” 许是担心林尽染嫌弃她青楼出身,便匆匆解释,任来风是欲将其当做是贺礼送予其他权贵,故而只让揽月楼的姑娘教了些秘术和歌舞技艺,并未让她陪过客。 眼下元瑶既要与任来风划清界限,便是要寻个可靠的人护着,当下也只有林尽染了。 第77章 南海,任将军 且说道元瑶身世疑云初现,既要与其父任来风决裂,元瑶意欲将全部希冀交托在林尽染手中。 元瑶这般的媚态,林尽染虽说竭力克制,也终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何况元瑶又是蹲着身子,更是让其大饱眼福。 林尽染的双眼是闭了,可又忍不住微微睁开些,见元瑶发觉,又赶忙合上。索性就将头撇去另一边,柔声宽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起码在江南,染之可护的你周全。” “便是都看了去,又何故这般作态,夫君可是要做个伪君子?非要妾身将衣裳皆褪去,才能如了夫君的意?”元瑶有些嗔笑道。 见林尽染未曾再言,便站起身来说道,“如此,妾身亦是愿意的。”说罢便欲要褪去外衫。 “我靠!”林尽染轻骂了一声,赶忙转过头去,抓着元瑶的柔夷问道,“你究竟是要做什么?何苦作践自己?” 见元瑶一怔,愣在原地,林尽染幽幽道,“揽月楼一事,我已然猜了大概。今日虽说你将身世言明,可终究仍有退路。倘若现下委身于我,将来你若行背叛之实,染之亦不会顾念旧情。且不论当下你是否真心,起码你这层身份还有转圜的余地,将来还能另寻个好人家,可莫要委屈了自己。” 闻言,沉默了片刻后,元瑶神色有些古怪,轻声道,“便是将元瑶的身子都看了去,还指望妾身将来另寻他人,夫君这般才是作践元瑶罢?” 林尽染讪讪一笑,可又是没好气地辩解,“这不是你这狐狸精来诱惑染之的嘛,皆是误会。” 但见元瑶转过身去,将林尽染的衣衫取来,柔声说,“既如此,元瑶依旧是那番话。若回了长安,染之便是妾身的夫君。可眼下,染之若是想从元瑶口中知晓贵人或是揽月楼之事,妾身当半个字都不会吐露,只当是留给元瑶的退路。” 林尽染心领神会,今日表面上元瑶是将身世吐露了个干净,可依旧未提揽月楼究竟是何情况,而那贵人似乎也并非是先前认定的二皇子,想来也非是这任来风,或者说又并非只是他一人。而刚刚元瑶的那番言论已然是将答案告诉了自己,二人似是在无形之中已然达成了一种默契。 想到此处,林尽染微微颔首,自是认同元瑶所说。可现下又是尴尬一笑,羞赧道,“我这泡的也已许久,是该穿上衣裳,可你···” “妾身都让你看了去,夫君怎的不让妾身也瞧瞧?”元瑶稍稍抬了抬媚眼,魅声说道。 “呸,我就看了这么点,你要看我全部,能一样嘛,这小狐狸精。”林尽染喃喃自语道。 未曾想元瑶竟是听见了,脱口而出便是虎狼之词,“夫君若是想看,妾身又非不愿,若是想做些别的,也并非不可。” “别别别!”林尽染连连制止,又有些恳求道,“我的姑奶奶,你快出去吧!” 元瑶捂着嘴轻笑,也不再戏弄于他,便施施然出了屋子。 林尽染听着元瑶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慌忙地从浴斛中起身,穿上衣物。 翌日 林尽染方才起床,便有侍卫前来通传。 “林御史,江宁县令前来拜访。” “且带他进来吧。” 林尽染自是知晓这郑金昭会前来询问,只是不知他当下是否知晓了这任来风的身份。 正想着,郑县令已踏进了屋子,恭声道,“见过林御史。” “郑县令客气了,请坐。” 这郑金昭鼻子蹙了蹙,笑道,“冒昧打扰林御史,还勿见怪。” 只是这笑意多少有些怪异,林尽染也未曾多想,便回道,“哪里,敢问郑县令可是为昨日那刺客的事而来。” 郑金昭敛敛心神,遂问道,“正是,这刺客伤的可不轻啊,昨日医师和申护卫守了一夜,眼下倒还算是保住性命了。不知林御史可知刺客来历?” 看这郑县令的模样,想来还不知道这刺客就是任来风,林尽染便回道,“不知,昨日林某小妻上定林寺诚心礼佛,这贼子竟是起了歹心,意图不轨,林某见状便只能出手。所幸带上了陛下所赐侍卫,将此贼子党羽一并诛杀。” 郑金昭听闻林尽染所言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林御史的小妻出了驿馆,确实往方山而去,且林御史的确也领着侍卫紧随其后,江宁百姓皆是看到这般,不过这林御史下手也忒狠了些,险些将这老汉打死,亏得他身子骨硬朗。 但医师治疗时也发现此贼子应是从戎之人,这才来询问林尽染是否认识这贼子。可往常出门也只带了申护卫,又何曾将悉数侍卫都带上过,但毕竟是陛下特赐的侍卫,郑金昭可不敢多问,许是上次遭曹意清刺杀,这才让林御史如此谨慎。 郑金昭一旁陪笑,微微屈身,应和道,“这般贼子,胆子也忒大了些。既林御史这般说来,郑某回去便将···” 郑县令话音未落,便听闻侍卫进来传话,“林御史,丹阳郡守前来拜访。” 黄之屹也来了?这让郑金昭不禁蹙了蹙眉,原道应是像曹意清这般的小贼,要刺杀监察御史,故而只遣人去知会了黄郡守一声。这才刚坐下没聊上几句,黄郡守怎的亲自登门。也未曾多想,只道是这郡守对这林御史甚是上心。 黄之屹踏着方步,急匆匆的进了林尽染的屋子,只微微拱手行了一礼,便急问道,“林御史,你可知昨日你殴打的是何人?” “不知。”林尽染回敬一礼,淡然一笑道,“林某方才还与郑县令谈论此事,想来这等蟊贼,郑县令已有定夺。” 郑金昭附和一笑,“黄郡守,林御史刚与下官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正···” 还未等郑县令将话说完,黄之屹便不耐烦的打断道,“那人是任将军!郑县令是打算如何处置?” “任将军?哪个任将军?”林尽染佯装不知,一脸无辜的模样,便接着疑惑道,“林某才下江南,整日便在这江宁驿馆,实在不知这任将军是何人。” 黄之屹长吐一口浊气,不过细细想来也是,这林尽染一直在长安和北境,对这江南官员如何能知晓。 郑县令轻声低语着,似是在回想这任将军究竟是何人物,已是从江都想到了丹阳,又想到了吴郡,貌似都没有这号姓任的将军。 黄之屹见状,忍不住咬牙道,“南海,任将军。” 郑金昭听到这两个词,顿时瞪大了双眼,嘴唇微微嗫嚅,霎时间顿感天旋地转,直直地瘫倒在椅子上,双腿早就软成一团。 这等人物,作为江南人自然是不陌生,可谁有会想到这般的人物会千里迢迢来到江宁,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常态。 “林某可不管是什么将军,调戏林某小妻,纵兵行刺监察御史,即便是一方郡守,林某也是能弹劾的。” 林尽染此言也在理。 这任将军虽说不是一方郡守,但却是统领南境十郡的将军,且实际江南半数的郡县兵马,他都能调得。 可眼下黄之屹总不能当着林尽染的面说,不过是个小妾罢了,送予这任将军又如何这等话。偏偏两头都不能得罪,一下子陷入两难境地。 见黄之屹陷入沉思,郑金昭又是躺在椅子上瑟瑟发抖,还未缓过神来。 林尽染更是妄言,“要不,二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说着又比了个咔,杀了的动作。 又见林尽染接着说道,“毕竟此人欲行刺本御史,陛下给的侍卫可都能当人证,现下只当他是山匪,将他处刑,放心,林某定会守口如瓶。” 这林尽染的话倒是说的郑金昭有些意动,可沉思片刻后遂颤着声说,“林御史,他若真是个山匪,便是将他三族诛了,下官与郡守大人定不多说半个字···” “林御史初入江南,想来不清楚这任将军的身份。” 黄之屹稍稍冷静后便与林尽染分说这南海任将军在南越一带的身份和威信,这可是远非一个郡守可比的。 第78章 我差点信了 林尽染的这番妄言,黄之屹与郑金昭自然只当是听听。毕竟是在江宁驿馆,又无旁人可佐证这林御史所言。 瞧着眼前林御史的这番话,像是真不知这任来风究竟是何来历。可毕竟这档子事既已出了,且又出在江宁地界,偏偏能作证的皆是林御史这边的人,那任将军一人之词如何能辩驳,每每想到此处,黄之屹头疼欲裂。 林尽染听闻黄之屹对任来风的描述,便更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毕竟申越一直生活在江北,对江南一带又怎能像黄之屹这般的熟稔,但今日既然黄之屹能寻上门来,说明这丹阳郡的兵马还未落入任来风之手。 心中又不禁暗道,江南半数郡县的兵马,这任来风皆可调配,啧啧啧,也无怪他开口闭口便是李代远,也未曾见其尊称一声李老将军。 林尽染见二人皆怔住了,缄默不语,便朗声一笑,“方才林某说的也不过是玩笑话。” “林御史,这般境地了,怎还能打趣我等。”郑金昭一阵苦笑,眼下更是坐立难安。 黄之屹皱着眉头,思忖一番便问道,“不知林御史有何良策。” 刚刚林尽染那番话便只当他真在玩笑,可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任来风,若是棋差一着,南海任家可不会善了,眼下只能先暂且和这林御史为伍,黄之屹暗道。 林尽染闻言淡然一笑,稍稍摆了摆手,邀着二人坐下。 郑金昭原本将将坐下,又觉甚是不妥,便先请黄之屹先落座方才自己的位置,却听闻郡守冷哼了一声,郑县令只得讪讪一笑,又落座在另一侧。 “江宁至南海,应有四十日的车程。可现下任将军既身受重伤,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想来定不适合远行。” 黄之屹听闻此言合乎情理,一时也挑不出刺来,只得微微颔首,再听这林御史有何其他安排。 林尽染见状便接着分析,“可任将军毕竟是调戏林某的小妻,且对林某大打出手,甚至放任手下行刺于我,这也做不得假。即便我二人皆不知对方身份,可陛下特赐的侍卫便是要守护林某的周全,故而才将任将军手下悉数诛杀。姑且便先将此事定性为互殴,只因我二人身份特殊,黄郡守与郑县令无权处置,二位意下如何?” “林御史所言自是极好的。”郑县令闻言脱口而出,这般将自己和黄郡守摘出去,自然是顺了他的意。 可黄之屹却是横了一眼郑县令,脸色极为不善,他自是听出了林尽染的话中之意。 貌似是将他二人摘个干净,以无权处置为由将此事推脱出去,可能处理的还有何人?便是要将此事上达天听,那他就要起草奏本,将此事如林尽染说的那般禀报。 二人间接的便为林御史做了佐证,成了证人。换言之,便是将任来风调戏林御史小妾以致二人互殴这件事坐实。无论任将军与林御史最后如何判罚,这般下来,在江南恐是要与任家就此结下梁子。 黄之屹稍稍敛着脾性,微微展颜,笑语道,“林御史为我二人如此着想,黄某承情了。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林御史与任将军皆是我大楚支柱,何必将些许小事闹大了呢。待任将军伤势痊愈,黄某做东,二位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更美。” 林尽染面容含笑,附和道,“黄郡守所言极是。” 说着便为二人斟茶,正当黄之屹以为这林尽染被说服时,却听他接着说道: “林某出手委实重了些,幸得郑县令告知林某,任将军伤势已无大碍,想来将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这才让林某稍感慰藉。年后林某还得走一遭钱塘,想必再至江宁时,任将军已然康健,届时林某再自罚三杯,聊表歉意。” 黄之屹自然已先去县衙探查一番,向医师问来任将军的情况,所幸性命是保住了,可眼下还未醒来。 故而话中,待任将军伤势痊愈,他再做东劝和二人,这也是缓兵之计,可又何尝说过任将军已无大碍。眼下不仅要保全伤重的任将军不死,还得要保证任将军醒后林御史不死,想到这儿,黄之屹此刻恨不得活剥了郑金昭。 若是如此,这还不如奏请陛下圣裁,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林尽染见状,淡然的呷了一口茶,揍那任来风时亦是有分寸的,若是用指节去重击太阳穴,恐任来风都挨不住两下便得当场死了。不过这四拳下去也足够让这疯子安静一阵子。 黄之屹长叹一口气,此刻只想着这任将军最好无事,林御史去了钱塘后便直接转道回长安,毕竟监察御史死在江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摘不干净的。 “那依林御史的意思,这任将军该当如何安排?”郑金昭自然也明白了林尽染的话中之意,可眼下这位当如何处置?若是放在江宁县衙,终究不妥。 “想来这任将军也是个虔诚的佛门信徒,途径定林寺偶遇上了林某的小妻,这才有了这般误会。” 郑县令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只能眼神求救黄郡守。 可现下都已将话说到这般地步了,就只能坐实此事,只要林尽染没死在江南,便随他去吧。 黄之屹便顺着林尽染的话说道,“任将军应是听闻定林寺香火鼎盛,甚是灵验,特意私访江宁。现下出了这等误会,令人惋惜,那便将其移至江宁驿馆,着人好生照看。” “正该如此,林某亦会留下些侍卫,暂代任将军的兵士,好生守卫。倘若任将军的护卫到了江宁,林某再将侍卫召回。”林尽染看似措辞严密,替人着想,实则便是变相的遣人看押,心中亦知黄之屹定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又是寒暄几句,林尽染便送这黄、郑二人出了驿馆。 “夫君倒真是好心计。” 林尽染才将将踏进院子,便见元瑶施了一礼,缓缓走来。 “你又在门外偷听了。”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又接着问她,“莫不是你在担心这任来风的死活?” “他便是死了也与妾身无关。”元瑶冷冷回道,可又倏然展颜一笑,“妾身只关心夫君是怎么护着元瑶的。” 林尽染仍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犟上一句,“你若是变脸没这般快,我差点都信了。” 许是元瑶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即便是这渣子再怎么伤透了她的心,可依旧不愿这人是死在她手上,当然也包括自己,林尽染如是猜想。 第79章 城外庄子 江宁驿馆外,黄之屹喊住了正要先行离去的郑金昭,“郑县令这般着急,可是府衙中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要处理?” 但见郑县令闻言不禁打了个颤,换上一副谄媚笑意,转过身来,可却心虚地结巴道,“黄郡守说的哪里话,眼···眼下,任将军还在县衙里,下官着急回去探望,探望。” 黄之屹脸上笑意正浓,反问道,“既任将军已无大碍,郑县令这般着急回去作甚?” “可···可···”郑金昭闻言却也说不出个辩解的词,可现下,说出口的话便是如泼出去的水,又如何能狡辩,只怪今日口快,尽是在林御史面前先说了这‘贼子’性命无虞。 “既如此,本郡守还有要事与郑县令商议,便一同先去了郡守府再说罢。” 黄之屹说罢便先上了马车,但这郑县令却迟迟未来,便掀起帘子,见他怔在原地,横了一眼,遂沉声问道,“怎的,还要本郡守亲自接你上来不成?” 郑金昭此时冷汗直流,竟是浸得内衫都湿透了,却已听闻黄之屹又发了一声冷哼,这才堪堪反应过来,连连回道,“下官这就来,这就来。”可这语气中满是惧意。 方至郡守府 黄之屹本是一脸严肃的进了府,见正堂中赵佑承起身行了一礼,又竭力的挤出一丝笑容,可转过身来对着郑金昭之时又换上一脸愤懑之态。 “郑县令,倒不知你与林御史私交甚好,竟是如此仗义执言,公正无私,要将这些个行刺贼子都杀个干净。怎的,上次漏了个曹意清,今日便是要还上一个任将军吗?” 黄之屹说着便拿起桌案上的玉韘,缓缓戴进大拇指上,有些玩味的看着郑金昭。 郑县令闻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可心中原是暗想,曹家一案不知这林御史到底知晓哪些细节,可当任将军被抬进县衙时,只当是个习过武的蟊贼。虽说是林御史身边的申护卫亲自押过来,也只揣测这林御史要严惩此等恶徒,故而早早地去打探口风,这亦是有些讨好的意思,看究竟是要此恶徒死还是要他活。 猛然回过神来,郑金昭跪直了身子,不停拜道,“郡守大人明鉴,下官并不知这贼···任将军的身份。只道是跟曹意清一般的贼子,故而想去问问林御史该如何处置。” “郑县令!”一旁的赵佑承此刻开了口,缓缓走到郑金昭面前,蹲下身子,用手中折扇制止了郑金昭要继续拜下去的意思。 又接着笑说道,“江宁毕竟只是丹阳郡的治所,平日里郑县令的文书,赵某见着可皆是送到郡守府,而非是江宁驿馆罢。” 赵佑承说罢,便用眼神直直地锁住了郑金昭,片刻后方才缓缓起身。 这番话自然是提醒郑金昭得厘清身份,眼下他可是江宁的县令,怎可绕过了黄郡守,私自去寻林御史,即使这行刺的恶徒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可即便是同样一句话,落在黄之屹耳中便不止有这层意思。 “郑县令可还是在忧心曹意清一事?” 原郑金昭与黄之屹还若有所思,可听闻赵佑承又补了一句,便是真的将郑县令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曹意清已是去了长安,可眼下林御史并未有其他动作,郑金昭现下也只是抱着侥幸心态。 可再三提起曹意清的名字,便是不断的让黄之屹回忆起之前郑县令所为,他可是捐出了半数家底换得丹阳郡尉的一次出手,取了曹父性命之人··· 结合眼下郑县令所为,莫非是不信自己先前所言?毕竟是郑县令可是为了保全性命都敢私自接触郡尉之人,难保不会为了讨好这林御史有异心。便是想到此处,黄之屹的脸色愈发的阴沉,一方郡守与坐在皇城里的帝王有何异?这卧榻之侧自然也不容他人酣睡。 郑县令眼见着这黄郡守缓步走到眼前,身子却是僵直住了不能动弹半分,嘴唇嗫嚅着,此刻却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郑县令,随本郡守去偏厅。” 黄之屹脚下动作未停,撂下这句话便往外走去。 可这脚步声虽是渐渐远去,可在郑金昭的耳朵里却是黑白无常的索命声越近。 可当下郑县令只能颤着声音应了一声是,便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未等片刻,便听到“咚!咚!咚!”连番的打墙声,还有郑县令的哭嚎声及哀求声。 已是入了夜 有一队车马趁着朦胧夜色行至了江宁城外的庄子。 “二爷!”庄子外的护卫见来人赶忙屈身行礼。 “大哥在里头罢?” “在。可···” 护卫欲言又止,但也未等护卫多言,这被叫二爷的便领着人进了庄子。 “诸位可否在外稍等片刻,赵某先与郑县令说上几句话。” “赵公子请。” 原是赵佑承与郑金奎带着人来了城外的庄子去寻郑县令,午时郑金昭从郡守府出来后,未回县衙,也并未回到自己府中,而是径直来了此处。 赵佑承并未敲房门,便直接进了屋。 “赵公子也是来看郑某笑话的?” 郑县令在屋子里自然也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只是眼下神情恍惚,衣容更是凌乱不堪,坐靠在桌案边,自嘲一番罢又是拿起酒壶倒了一脸酒。 看来,今日郑金昭受的打击可不小。 旁人或许不知,黄之屹的下属可清楚的很,此人有一喜好,但与其说是喜好也不如说是怪好更来得恰当。 这偏厅的房门并不常开,且偏厅中有一面墙,是放了整块厚厚的木板,而这郑县令日间便是做了这人肉靶子,这便是为何日间会有咚咚咚的打墙声。 郑金昭从偏厅中走出来时虽说未曾伤到分毫,但身上却是有一股子异味儿,细细瞧来,这袖子、衣衫、甚至是裆部都有破洞。命是保住了,可这心理得遭重击。可莫要忘了,郑金昭是坐着黄之屹的马车来到郡守府的,午时还是赵佑承命人去送送郑县令,这才未让他出了更大的丑态。 “郑县令勿怪,赵某自然是上门赔罪的。”说罢赵佑承便是屈身行了长揖。 郑金昭冷笑一声,又是洒了一些酒,这礼如何受不得?此刻便是有其他罪名栽到身上亦是无所畏惧。 赵佑承见状却不恼,寻了座位便淡然道,“早前赵某与郑县令商议之事,现下考虑的如何了?” “何事?去杀了林御史?曹意清都已被护送去了长安,眼下即便是杀或不杀又有何不同?” 郑金昭摇了摇手中的酒壶,竟是没了酒,扶着凳子缓缓起身,许是坐的久了,又或是喝的迷醉,踩着官服险些摔了去,索性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随意扔到一旁,又去寻酒喝。 “莫非赵某便只说了这个?”说罢赵佑承轻声一笑,拿着扇柄轻轻敲打着桌案。 “还能有什么。不···”郑金昭晃着身子,不屑地说道,却又似是回忆起那日所说的话,神志稍稍清醒些,刚拿起的酒壶便从手中滑落,摔碎在地。 外头的郑金奎听到屋内的动静,险些要冲了进去,便被一旁的薛坤给拽住了,安抚道,“二爷莫急,赵公子对郑县令不敢不敬,且宽心。” 第80章 密谋 郑县令在屋内险些惊出声,连忙晃晃悠悠地凑到赵佑承身边坐下,沉着声音,急问道,“赵公子可是戏弄郑某人?” “今日不过是提了一嘴曹意清,想来郑县令已然知晓岳丈的态度。” 郑金昭闻言,顿时陷入沉思,早前搭上郡尉之时,黄之屹已对他有所戒备,今日恐是更生嫌隙,往后但凡行差踏错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偏是猪油蒙了心,倘若此前早早在黄郡守跟前言明曹家一事,也不至于陷入当下这般两难境地。 黄之屹的掌握欲极强,便是不许他的威严受到挑衅,于是才有用这般怪癖来羞辱、恐吓下属,当然郡尉这等并不在其中。可倘若这曹家一案曝出,恐会牵扯出更多大大小小的案子,郑金昭心中了然,黄郡守这段时间应已掌握了不少证据,唯恐哪日便会交给林御史,除去异己。 郑县令咬了咬牙,低声道,“可他毕竟是公子的岳丈。” 赵佑承见这郑金昭已然松了口,淡然一笑,“你我各取所需,只盼郑郡守届时莫要忘了赵某的苦劳便是。” “郑郡守?”郑金昭闻言一怔,眼中先是疑惑,又是震惊,可又倏然平静下来,假意追问,“下官不过是个江宁县令,又何来的郡守一说?” 可眼中的野心已再也无法遮掩,现下已是竭力控制兴奋之情,手指几是已嵌入桌案之中。 “郑郡守不是明知故问嘛!”赵佑承略略调笑道,稍稍顿了一会语气,又接着正色说道,“不过眼下还有一事需早日决断。” “公子请说。” “这些年来,江宁不少资产已是入了郑二爷名下,哪怕是毗邻江宁的江都县,郑二爷处也有不少。” 说到此处时,赵佑承强忍着郑金昭身上难言的气味,俯身过去,轻声说道,“便是要二爷将诸般污事都扛下来,再栽到黄之屹身上,由郑郡守亲自检举,大义灭亲,岂不是能撇得一干二净?” 郑金昭闻言,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神志更是清醒了些,遂压着声音质问,“那可是郑某的二弟。如何能害他!” 这等计策也委实歹毒了些,可郑金昭却不免有些意动。一来撇清了所有祸事,即便曹意清在长安状告了自己,也道是胞弟借着自己的名义为非作歹,还落个大义灭亲的名声;二来,这百尺竿头也难进一步,已是屈身在江宁县衙二十余年,便是有如此时机成一郡之首,为何不迈出这一步,现下可不容再退,否则恐是要跌落悬崖。 这桌案上的油灯迸着油花,屋子里骤明骤暗的,赵佑承瞧着郑金昭脸上的黄光变化,眯着双眼,又端详着他的眼神,觉着是时候该再推他一把。 “郑郡守,万不可犹疑。” 便是这声郑郡守,不得不让郑金昭再多加思忖,可心中也担心此事败露,遂问道,“即便是胞弟愿意,黄之屹行事可极为谨慎,恐是这等小事难以扳倒他。届时,郑某该如何自处?” “这可还有林御史在。” 赵佑承咧嘴一笑,又接着说道,“郑郡守眼下不过是缺少一个大放异彩的时机,赵某可以给你。” “可公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何?” 郑金昭实在难以明白,黄之屹的女婿这么做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这可是他的岳丈,乃是一郡之首。可又瞧着黄之屹对其态度,莫非这赵公子还有更了不得的背景?郑金昭眼下思绪早已乱成一团。 “郑郡守,现下问的太多对你可并无好处。”赵佑承语气已是有些寒意,稍稍缓了会儿,便轻声道,“至于如何劝说郑二爷,便是郑郡守该考虑的。” “嘭!” 这屋子门直接被撞开,郑金奎甚是莽撞的闯了进来,朗声问道,“你二人还要说到什么时候,某与这青楼掌柜都在外等了许久,刚听大哥怎的还成了郡守?” 声如洪钟,甚是粗犷,如此这般莽撞的闯了进来,饶是赵佑承都不禁忧心,这家伙该不会坏事吧? “赵公子,鄙人实在是没能拦住。”薛坤在一旁苦笑,歉意地说道。 “无妨,那便唤她们都进来吧。”赵佑承吩咐道。 薛坤退下后,未等片刻,便又领进来四名绝佳姿色的女子进屋,摘下斗篷和面纱后,这些女子皆欠身施礼。 还未等赵佑承开口,这郑金奎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刚某就在想,怎的后头还跟着一辆马车,原来装了四个大美人。小白脸儿,这些皆是送给大哥和某的罢?” “二弟,不可无礼!”郑金昭怒斥道,转而又向赵佑承颔首致歉,讪讪一笑,“胞弟不懂规矩,公子勿怪。” 赵佑承不禁暗自腹诽,这郑二爷想来定是个会坏事主儿,小白脸,这个称呼还真是有意思。 不过这赵佑承脾性也是极好的,并未将怒气挂在脸上,只爽朗地回道,“郑二爷是极爽快的,赵某又怎会责怪呢。这四位姑娘原是要送进揽月楼的,若是二位不嫌弃,可先享用。这春宵一刻,我二人不便打搅,郑郡守可勿要忘了约定,若是想好了,来揽月楼寻薛掌柜便是。” “是是是。”郑金奎连连称是,说着已是急不可耐的将两个美人拥入怀里。 赵佑承和薛坤皆是不禁莞尔,便匆匆道了别。 “你怎的如此无礼?!” “这二人是来求大哥办事,这才送上美人,某便是···” 听着屋子里两兄弟的对话,赵佑承不禁冷哼一声,脸上浮现一丝阴狠之色。 回城时,薛骞不禁问道,“公子,这郑二爷当真不会坏事吗?” “你可准备妥当?”赵佑承并未回答薛骞所问,许是觉着这郑金奎也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 “公子请放心,家兄在长安早已准备接应。” 赵佑承拍了拍薛坤的臂膀,淡淡一笑,“现下只得委屈你一阵子,元瑶随林尽染来了江宁,难保她手中的账簿已经交了出去。但听任将军所言,眼下或还在她手上。正好薛乾身边缺个帮手,去了长安,账簿的下落当是首要之急。” “薛坤明白,定不负公子所托。” 是夜,薛坤便在城外下了马车,又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一路向北而去。 翌日 郑金昭领着一女子出现在江宁驿馆,求见监察御史林尽染。 第81章 状告丹阳郡守,黄之屹 “林御史,郑县令今日带了一女子前来拜访。” 林尽染稍稍蹙眉,便吩咐侍卫将人引进来。 “看来这郑县令终是按捺不住,给夫君送来美姬。妾身可要回避?” 元瑶正在屋内观摩着林尽染制配香水,闻此不禁媚声调笑。 林尽染忍不住甩给她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是回避了,便不会在屋外偷听?还是省些气力,在屋内坐着罢。” 稍稍收拾了桌案上的一应杂物,便端坐着等郑金昭一行人进来。 “林御史!”郑县令屈身一拜,恭声呼道,神色似不像昨日那般轻松,倒多了几分肃色。 一旁那名女子瞧着眼生,蒙着面纱,穿着艳丽,身上尽是妩媚气质,倒看着像是揽月楼里的姑娘,可身上却并无香水味,想来应也不是。 林尽染见二人踏进屋子时,便迅速打量了一番,心中好有个判断。 “倒不知今日郑县令来驿馆寻林某有何要事?” 说罢便邀着二人坐下,只是他二人见着有元瑶在场倒是显得有些局促,迟迟未落座。 “无妨,郑县令当见过林某的这房小妻。”林尽染轻声宽慰道。 元瑶此刻也是蒙着面纱,稍稍颔首也算是予以回应。 郑金昭可不敢直视林御史这二夫人,虽是有些不安,但此刻也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一拜行了大礼,带着点哭腔高呼道,“求林御史救我等性命!” 这又是演的哪出戏?林尽染被这郑金昭说得摸不着头脑,忙去将他扶起问道,“郑县令这是何故?莫不是任将军已醒,便要将林某之罪累及郑县令?” “任将军现下已无性命之虞,只是仍昏迷着。” 郑金昭此刻也知这林尽染对任将军的重视,否则也不会将身边的申护卫一直留在县衙看守,可此刻又是一阵嚎啕大哭,便是恸哭道,“郑某的二弟,昨夜死在了他城外的庄子。” “郑金奎死了?”林尽染闻言顿感惊诧,却又接着问道,“可这等命案,不该由你江宁县衙查探吗?怎的又牵扯上了郑县令的性命?” “若是寻常命案,郑某定该自断,怎可劳烦林御史。可···”郑金昭欲言又止,眼神中充斥着恐惧,嘴唇嗫嚅着,却不敢继续开口。 倒是一旁的姑娘也顺势跪了下来,抽泣道,“妾身本名黄悦,秣陵人士,昨夜目睹郑二爷在城外庄子被杀···” 这姑娘倒是一唱一和的与郑金昭将昨夜之事叙述出来。 说是昨夜郑金昭去寻胞弟时,便发现他又在城外庄子里寻欢作乐,可好巧不巧,郑县令瞧见了庄子外的马车竟是千金阁的。这才得知屋中的女子原是要送到揽月楼里,可这郑金奎起了歹心便将其掳回庄子,也正因如此千金阁的薛坤便遣了人屠戮了此处。 “妾身彼时登东,觉察了动静,这才堪堪躲过一劫,便是如此才至县衙告状,可这毕竟牵扯甚广,郑县令也未敢独自决断,便只能一同来寻林御史做主。” 林尽染闻言不禁蹙眉,心中暗道,这情景怎么有些狗血?但说可能罢,此事也却有可能,可眼下都是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黄悦见这林御史缄默不语,又适时地补了一句,“林御史,妾身深知二位皆有所顾忌,眼下妾身却是还要状告一人。” “何人?” “丹阳郡守,黄之屹!” 林尽染有些不可置信,嘴唇翕张,“你确定是丹阳郡守黄之屹?” 这黄悦姑娘微微颔首,煞是笃定之色。 闻言,林尽染眉头蹙得更紧,来回踱步,现下不禁询问,“姑娘名黄悦?与黄郡守可有关系?” “黄之屹是妾身的族叔,我等皆是秣陵人士,但黄之屹每隔几年皆会在丹阳郡内寻些八九岁,稍有姿色的女童,送至他处的青楼调教,至金钗之年时又送回江宁的千金阁,妾身便是其中一人。” 黄悦眼中神情似是诚恳,似有愤恨,又是此般我见犹怜之状。 此刻林尽染便不禁将目光移至元瑶身上,企图从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不过此刻元瑶也并未在看他,林尽染只得作罢。 “姑娘这般说来,便是在状告黄郡守逼良为娼?”林尽染眼中似是有些玩味,当下姑且当她说的都是真话。 “黄悦姑娘所言,句句属实。” 缄默良久的郑金昭此时开了口,眼中尽是通红的血丝,声音此刻已然有些沙哑,“虽说胞弟借郑某之名,做出诸般人神共愤之事,但终究是郑某包庇家眷,可江宁作为丹阳的治所,一言一行也皆是在郡守大人眼下。郑某在江宁为官二十余载,至今未能再向前一步,便是这黄郡守忧心郑某将其恶行公之于众,加之胞弟又与其亲近,郑某不得不和光同尘,糊涂过日。” 嚯,这般言之凿凿的模样,林尽染都差点信了。 “如此说来,郑县令今日亦是来递投名状的?” 林尽染倒了几杯茶,邀着二人坐下,语气中也听不出个信或不信的,“快坐,说了许久,应也是渴了。” 郑县令此刻自然是不敢坐的,又接着沉声道,“郑某昨日已然得罪了黄郡守,加之胞弟昨夜遇险,眼下不得不择良木而栖,望林御史救我等性命。” 郑金昭所言想来有一半儿却也做不得假,毕竟昨日黄之屹对郑金昭的态度已很是不善,加之昨日郑金昭又是战战兢兢地随黄之屹去了郡守府,想来也没得什么好脸色,再加上曹家一案,郑金昭若想保全性命,此刻反水,借自己的手扳倒黄之屹也并非不可能,林尽染心中暗暗猜想。 “郑县令恐是高看林某了。”林尽染展颜一笑,两指不禁轻叩桌案,徐徐道,“林某到了江宁,可是一直待在驿馆内。仅是出门那两次,也是皆遭了行刺,只恐现下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救你二人?” 自身难保个屁!连南海的任将军都揍了,你还有何畏惧?便是着了这赵公子的道,眼下可莫要提郑郡守一事,只恐现在性命都难保,郑金昭心中暗骂,偏是这些权贵玩些伎俩,苦的还是如自己这般小官吏。 “郑某自知未能约束胞弟,纵他肆意妄为,罪无可恕。如今胞弟得了他应有的下场,郑某无可辩驳,只求还一个真相给胞弟,也算是给某那弟媳与侄子一个交代,而非是这般无名地殁了。” 郑金昭此言也算有理,其胞弟这般的死了是因与千金阁有所纠纷,被报复致死,许会是落个好色的名头,可也难保郑金奎的遗孀及其子嗣会被千金阁的索了命去。即便是这郑金昭将掠来的田产皆记到其胞弟名下,若是查清此案,兴许可将强买强卖的资产还给那些百姓···越想这林尽染的眉头蹙得越紧,小拇指轻叩桌案的频率也渐渐快了些。 “求林御史开恩,救我那在千金阁的姐姐一命,便是要了妾身的命去,妾身亦是无悔。” 一旁的黄悦姑娘倏地潸然泪下,跪在一旁乞求着,这一声也算是打断了林尽染的思绪。 “姑娘这是作什么,先起来说话。” 也还未等林尽染伸手,元瑶便起身先将这黄悦姑娘扶起。 “你是说,揽月楼里还有你的姐姐?”林尽染见状便将手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继续问道。 黄悦向着元瑶微微屈身,以表谢意,又是抹着泪苦涩地说道,“妾身有一同胞姐姐,只比妾身虚长两岁,现下就在揽月楼中。” 第82章 山羊胡的小老儿 还未等黄悦姑娘将话说完,又有侍卫前来通传,“林御史,丹阳郡丞宋慈前来拜访。” 丹阳郡丞宋慈?林尽染细细回想下来,似是并未见过这号人物。不过确实,即便江宁诗会那日,这郡丞也未曾露过面,不过今日怎的想起来这驿馆了。 “先带进来罢。” 郑金昭闻言微微躬身,有些歉意道,“是郑某擅作主张,先与郡丞大人禀报此事,想来应是寻郑某的。” 这郑县令也是记了昨日的教训,若是今日这林御史有所顾忌,不愿追查此事,那便只能寻昔日曹父的故交,也就是这郡丞宋慈。既是昨日被这赵公子摆了一道,为自己再多留一条退路想来也是合情合理。 “林御史,未曾亲至驿馆拜访,宋某惭愧。” 此时进来一小老翁,一副五短身材,令人记忆深刻的便是那一撮山羊胡,还有那一笑起来便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林尽染起身回了一礼,“宋郡丞言重了。” “今日这驿馆倒真是闹热,小老儿算是赶上了。”说罢,这宋慈倒也是不客气的直接落座。 林尽染淡淡一笑,遂问道,“敢问,宋郡丞今日可有何事?” “这郑县令竟未与林御史言明?”这宋慈眯着眼,瞧着郑金昭,三指轻轻抚着小胡子,便是没好气地一说,“那小老儿今日来作甚?回了回了。” “诶诶!”郑金昭赶忙压着宋慈不让其起身,可又倏然觉着此番行径甚是无礼,赶忙苦笑着哀求,“宋郡丞,可莫要打趣下官了,现在便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下官与这黄悦姑娘现下来了林御史这儿告状,今后如何还能在江宁境内活下去,全赖宋郡丞和林御史替我等主持公道。” “小老儿可没说来给你主持公道。”宋慈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又问着林尽染,“那曹意清可是林御史送去长安的?” 林尽染见这满口小老儿的宋慈也觉着甚是有趣,只是这说话委实是快了些,险些没听清他说些什么,遂回道,“是林某派人护送去的,并请博陵郡的崔先生授学。” “崔先生?”宋慈抚了抚山羊胡,又问道,“就是那个满口老匹夫的崔秉志?” “噗嗤!”元瑶没忍住一笑,先前也听林尽染谈起过,这崔先生便是整日将老匹夫和夯货挂在嘴边,没想到这宋慈也知这等趣事。 宋慈进门便注意到元瑶,似不像是郑金昭晨间带来的那名状告的女子,皱着眉头问道,“这位是?” 林尽染见这宋慈又问起元瑶,便介绍,“这是林某的小妻,元瑶。” 只见这宋慈眉毛挤弄的着实有些古怪,“听闻林御史下江南便带了一房小妻,未曾想竟是能在屋里听这些公事?” 这话分明是有些敌意,元瑶此时面色也有些不善,便是面纱遮着才未曾显得那般明显,只是周围的空气确实冷了几分。 林尽染稍稍蹙了蹙眉,赶忙打了个哈哈,“宋郡丞有所不知,林某有些花心,夫人担忧他日回长安时,便带了一群小妾回去,这才让元瑶来照顾起居···” “恐还漏了一句监视林御史罢?”还未等林御史说完,这小老儿就将话茬给接了过去,又见他摆了摆手,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这等是林御史的家事,不必跟小老儿说,她要在这待着便待着罢。” 说着宋慈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票,拍在桌案上,三指压着推到林尽染面前,有些玩味地说道,“这是揽月楼的飞钱,可兑三百金,算是你救了曹意清的酬金。” 林尽染倒也未曾见过楚国还有银票,不过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倒是想起来,前世唐朝时便有相似之物,是与商家或者官家兑换的凭证,而并非是银票。 “揽月楼?有点意思。”林尽染嘴角弯起一丝古怪的笑意,轻声低吟道,又将此物递给了元瑶。 “假的。”元瑶只瞥了一眼,便重重置于桌案之上。 宋慈闻言,拍案而起,怒斥道,“你莫不是在计较小老儿方才说你之事?” 元瑶并未回答,只一脸平静地站在林尽染身后。 “宋郡丞莫气。”林尽染稍稍摆摆手,又给他沏了一盏茶,“即便是真的,林某难道还能收下不成?” 说罢,林尽染便起身从里屋拖来一箱子,倏地打开,就见着里面装满了银钱,笑说道,“这里面应也能值个三百金,待会宋郡丞莫要忘了带回去。” 林尽染说完便拿起桌案上不知真假的飞钱,撕了个粉碎,洒在众人眼前,又倏然展颜一笑,摊开双手,反问道,“眼下,宋郡丞可还有要事相商?” “有趣,有趣!”宋慈眼睛笑的···本来就是一条缝,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去,又将眼前的箱子合上,“你与其他的御史不同,小老儿可信你一次。” 宋慈又是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郑金昭,嗤笑道,“若因此事,暂且保了你这条狗命,小老儿怕是得气的整夜睡不着。” 郑金昭闻言也是讪讪一笑。 这宋郡丞的脾气倒也是真古怪,想来方才也是来试探一番,既与曹家是故交,又保了曹父二十年未出意外,这宋慈已算是是仁至义尽,也是仅凭着这一条,林尽染也未与其过多争执。 “薛坤已经跑了。” 宋慈细细呷了一口茶,颇为平静地说道。 “跑了?”林尽染皱着眉头,稍思索片刻又追问道,“宋郡丞可知薛坤去了何处?” “向北去的。”宋慈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昨夜便跑了”。 还未开始调查这薛坤便跑路了,莫非真是畏罪潜逃?这所有的指向是否都太过于明显,便是江宁的这家揽月楼。 “小老儿晨间得了信,便遣人去了千金阁。当下林御史若是想探个究竟,随时能去。” 宋慈见林尽染还颇有些犹疑,便又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倘若林御史不愿去,小老儿自然也不好绑着。可若是这半个时辰还未到揽月楼,那些衙役便只能打道回府咯。” “去,为何不去?”林尽染正色道。 宋慈闻言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元瑶,遂指了指她,沉声道,“小老儿多嘴一句,这女娃娃最好也能跟去。” 又瞥向一旁的黄悦,啧啧两下,上下打量了一番,轻轻摇了摇头,“姑娘去或者不去,想来也没多大意思。” “那···那郑某呢?” 郑金昭听闻这宋慈论这去那不去的,倒是真把自己给整不会了。 宋慈摸了摸山羊胡,起身稍稍垫了垫脚,凑上前去,高声说道,“郑县令若是不去,便赶紧回县衙罢,那儿可还有一堆公事等着你呢。” 说罢,小老头便扭头出了屋子。 第83章 这戏,唱的可不太好 书接上回道,这山羊胡的小老儿论这谁去谁不去,倒是真把郑金昭给唬的怔在了原地,想来也是,毕竟是攸关性命,又怎会不如履薄冰呢。 郑县令略是求救地看着林尽染,小心问道,“林···林御史,这宋郡丞的意思是让郑某跟着去吗?” 林尽染闻言不禁莞尔,“郑县令倘若不去,在驿馆内状告黄郡守,想来回了县衙便是要数着时辰了。”说罢便跟了上去。 这还能如何听不出来,此刻若是回了县衙,便就真是早死晚死的事儿了。郑金昭闻此,脚步也不禁快了些,紧紧地跟在林尽染身旁。 千金阁,揽月楼 林尽染将随行的侍卫过半数皆安排在千金阁、揽月楼的大门前,及后院的醉仙舸处,不过这几处宋慈也早已安排了衙役看守。 可就是这般阵仗,千金阁前围观的百姓却是越聚越多。这林御史至江宁,拢共就带着随行的侍卫出没过巴掌之数,连诗会时都未曾将这些侍卫带出来过,这次竟悉数带到了揽月楼,连许久未见的宋郡丞也一同前来,一时间议论纷纷。 “小老儿是丹阳郡丞宋慈,你家掌柜现下何处?” 宋慈早前就将千金阁的一应人等全数扣在在这儿,便是以稽查逃犯为由,锁了千金阁,现下只进不出,皆是些衙役看守此处,此时哪还有人敢再踏足千金阁呐。 眼前的小厮、侍女皆是左顾右盼,又无可主事说话的,楼内霎时沉默了良久。 “清漪姑娘可在此处?”林尽染见状只得朗声喊道。 这揽月楼里,林尽染认识的也就一位姑娘,若是当下无主事之人,便只能找个熟悉的人引路。 “林御史,妾身在此。”清漪姑娘的声音骤起。 毕竟郡丞先是遣了人围了千金阁,后又与林御史同时来了揽月楼,现下姑娘及房中的客人皆纷纷或在一层、或在门外的走廊上围观。 清漪姑娘小步上前,微微屈身施礼,嘴唇翕动,“不···不知妾身有何能帮上林御史,还有宋郡丞的。” 清漪姑娘眼下实在是有些战战兢兢,险些将宋郡丞的名头忘了去,又慌忙补上,如此这般动静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莫非是这东家出了事? 林尽染微微颔首,展颜一笑,瞧出了这清漪姑娘甚是紧张的模样,轻声宽慰,“你家掌柜薛坤,可知其下落?” “妾身不知,薛掌柜昨夜便出去办事了,至此还未露面,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牵涉命案,请恕小老儿无可奉告。”还未等林尽染开口,宋慈便将话抢了去,又是接着盘问道,“姑娘可知薛掌柜平日里若是歇在千金阁,是住在哪个屋子?” “自···自然。”清漪姑娘本听着命案二字便怔住了,可又听着宋慈的盘问,赶忙回应,“诸位请随我来。” “元瑶,这黄悦姑娘的姐姐既是在揽月楼中,你便陪她去找找。”林尽染倏然想到这黄悦还要在揽月楼中寻人,就想着眼下元瑶更为合适,又点了两个侍卫吩咐道,“你二人护她们周全,若是进了屋子便在外头守着罢,毕竟是姑娘的闺阁,多有不便。” 那俩侍卫便接了令。 清漪姑娘引着林尽染一行人进了后院,轻声介绍道,“这几处楼阁,皆是贵人享乐的地方,薛掌柜便是住在东北角的那处阁楼。” 贵人享乐的地方?这清漪姑娘说的倒也委婉,早前也听说过,这揽月楼里的姑娘皆是些花季少女,多是些连廿岁都没有的姑娘,且多为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若是真想有一夜欢愉,那也得姑娘愿意才行。 故而揽月楼中的这四十九位姑娘才能待价而沽。便是如黄悦所说,诸如黄之屹这等就会每隔几年去擢选些颇有姿色的美人胚子,多加调教,再送进此处,因而揽月楼中貌美的姑娘是源源不断的。而这些姑娘也终有年华逝去之时,便是会被送进这些阁楼里,供人享乐,成了红倌人。 毕竟早前还是揽月楼里的姑娘,又是那般孤芳自赏的姿态,身价颇高,寻常人哪能摸到一根手指头,可进了后院的阁楼,与那妓院女子又有何异,也不过价钱是稍稍贵了些。再不济,就再等些时日,在其他妓院里见到这些姑娘也未可知··· 顺着曲廊一路寻去,还有时不时的传出些欢愉声,引路的清漪姑娘听闻也不禁羞红着脸,只是一直在最前头带着路,才未能看全其羞态。 这薛坤的住所便是在最里头那处的一层,也还算是僻静之地,清漪姑娘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而面上潮红还未来得及褪去,轻声说道,“宋郡丞,林御史,此处便是薛掌柜在千金阁的落塌之处。” 宋慈撇过头去,瞧了瞧清漪姑娘,又回头望了望林尽染,神色有些古怪,也听不出个什么滋味儿来,“未知林御史与青楼女子还有这般纠缠,果真是年轻气盛,还需克制。” 说罢,这宋郡丞便推开房门,往屋里头去。 清漪姑娘闻言羞红着脸,不敢抬首。这林尽染闻此更是一脸蒙圈,暗自腹诽,这清漪姑娘可跟他没有关系吧,生生地栽到他身上的污名啊,这是。 “屋子里多注意有无机关、暗道,四处皆不可落下。”林尽染吩咐道。 毕竟先前明园一案,竟是做了一面书柜掩盖下酒窖的暗道,还能在酒窖里另僻一间暗室,这也不得不让林尽染多生了个心眼,仔细查看里屋与外墙的距离,推测有无另僻暗道的可能。 屋内又是与宋慈一般,随意翻查柜架、桌案上的书籍,看个中细节有无遗漏。 且说元瑶陪着黄悦从一层便往七层一路寻去,虽说此二人都是极美的,眼下这些江宁权贵们可不敢触这个霉头。若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保不齐这俩侍卫便给他们捅上几个窟窿。 可一路寻去,皆无结果。 正寻到第七层时,却无一人在房外。揽月楼的七层的确鲜有人至,可并非是连一个姑娘都没有,况且今日这动静如此大,连六层的姑娘都纷纷出了闺阁,凭栏俯瞰着热闹。 元瑶轻叩房门,却无人回应,只得推门进去。可见屋里情状,许是也长久没人住过,又敲开了第二间依旧如是,直至第四间,才觉着应昨日还有人住过,只不过眼下姑娘未在罢了。 各房连带着侍女都未在七层的门口等着侍候,饶是元瑶在揽月楼待了这几年来,也从未曾见过此等情形。 黄悦在一旁喃喃道,“该不会姐姐已经···” 瞧着侍卫都守在门口,未曾进来,元瑶闻言稍稍蹙了蹙眉,轻声道,“不知姑娘这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 “元瑶姑娘这是何意?妾身···妾身只是担心姐姐安危。”说着这黄悦眼中充盈着泪水,随时要落泪的模样。 元瑶闻言,轻蔑的一笑,施施然落座,又单手托着下颌,挑了挑眉,随意道,“你只当外面那两个侍卫不存在便是。陪你逛了这许久,这袖子里的账簿怕是要湿透了罢?” 原是要假意抹着泪的黄悦,倏然媚笑,袖中的账簿悄然滑落,又是佯装甚是惊诧的模样,拾起来便递给元瑶,“呀,这屋子里怎的还有一本账簿?元瑶姑娘且瞧瞧,是林御史和宋郡丞寻的那物什吗?” 元瑶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戏,唱的可不太好。林御史恐只是有些怀疑。怕在宋郡丞眼中,却不过是些儿戏。” 说着便翻开这账簿细细审阅,可越瞧下去,却是越是心惊··· 第84章 第三本账簿? 黄悦缓缓走到元瑶身边,俯下身子,轻声道,“听闻元瑶姐姐先前便是揽月楼的东家,果真是聪慧过人,见微知着,竟是在驿馆便发觉妾身身上还有他物,倒不知如今这番精明仍是为了贵人还是说已另有它主?” 接着琼鼻皱了皱,有些享受地闭上双眼,连连称道,“这便是香水罢?果真是极好闻的。” “你若是个男子,恐现下已然死了。”元瑶语气有些冷,可手中依旧在翻阅着黄悦给的账簿,却又倏然笑问道,“看来你家贵人是打算连他这个岳丈都给放弃了?” 黄悦闻言,只一脸平静地坐在一旁,“元瑶姐姐怕是言之过早,现下谁被谁放弃还未可知。不过,姐姐确是要踏出揽月楼吗?” 这声踏出揽月楼,自然是指元瑶是否决意要脱离贵人的掌控,与这林尽染站在一条船上。 “与你无关。” 元瑶粗略瞧了一眼这账簿,若是将此交给宋郡丞和林尽染,且不说二人能不能真将黄之屹以法度论处,恐是次日连江宁县都走不出去,这可是记录了黄之屹买卖人口的证据。 依《楚律》,十岁以下的孩童买卖自然是不允的,否则便可按抢夺、诱骗人口定罪。可这黄之屹也算是想了些手段,账簿上述记载买卖的女童皆是将将满了十岁,且因七八岁时便将其诱骗去他处调教,生生等到十岁时再定了契书,但在期间也并非是直接定了买卖,而是生生将女童的籍书作成了贱籍,这才作了交易。 故而,从程序上说,这黄之屹并未有何落人口舌之处,只是说,是使了什么手段才将这些女童皆变成了贱籍,那便可能是涉及到强买强卖也好,掠夺资产也罢。若是如此想来,这郑金昭说其胞弟与黄之屹走的亲近些,也并非没有可能。 “贵人有句话托我赠予姐姐。”黄悦见元瑶此刻陷入沉默,便笑言,“现下江宁波诡云谲,当看清形势为好,可莫要走了岔路。此番来江宁便是听闻姐姐在此,若是眼下弃暗投明,他还能给姐姐一条生路,毕竟他也不愿姐姐就此香消玉殒。” “你家贵人好生有趣。”元瑶闻言不禁莞尔一笑,反问道,“元瑶即便是投了你家贵人就能活下去?” 说罢便站起身,施施然走至门口,将账簿递给了侍卫,柔声嘱咐,“这本账簿现下交给林御史罢,你二人同去。我与这黄悦姑娘还有几句话要说。” “可···”这俩侍卫互相对视一眼,正犹疑着,便听元瑶接着说道,“林御史见此后定然会有个决断,届时你们再将他带过来。” “是。”此二人接过账簿后便匆匆离去。 “看来姐姐还有些话要说?” “未曾想,千金阁的东家竟是如此年轻。” 元瑶淡然一笑,现下能留在揽月楼里,还能手握三公子赵佑承手中账簿的,定然是只有这揽月楼的东家。未曾想离开江宁后,竟是如此年轻的女子前来接替自己。 元瑶亦是此刻才知,揽月楼竟是还有三本账簿,一本记录着人口买卖明细的账簿。想来也是,贵人又怎会如此相信他人呢,定是由三人互相牵制,各自把控着手中的账簿。 聆音阁里,元瑶是使了手段才拿到了王翮、薛骞(即薛乾)手中之账簿,那还有一本却是在谁的手中?此刻饶是元瑶想破了脑袋都未曾想出,难道就如这丹阳郡一般,是京都府尹杜子腾? 黄悦自是不知元瑶心中所想,缓缓走到元瑶身边,有些阴阳怪气道,“妹妹自知不如姐姐,听说长安城的揽月楼也不过开业两年,弹指间便成了长安第二大青楼,姐姐居功至伟。” 说罢还微微欠身,“竟是不知用了何手段,还能攀得上柱国的新婿,诸般事迹,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元瑶闻言,脸色稍稍沉了些,便轻声讥诮,“你家贵人莫不是还改不了他那恶习?” 说罢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黄悦,转而啧啧笑道,“这一身艳装可并未显得妹妹老成。” 眼含讥笑之意,又凑到黄悦耳边接着轻声再说,“这般东施效颦,故作媚态,还不如在楼下多寻几个男子,说不准哪日妹妹便入了贵人的眼。” 元瑶第一次见这黄悦时,便觉有些熟悉,一样的装扮,同样的媚态,几是与当初的自己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现下黄悦讥讽元瑶将聆音阁做成第二大青楼,许是出卖了色相,又说与林尽染纠缠不清,这才不得不呛回去一句她家贵人的丑事。 毕竟这黄悦年纪还小了几岁,有些稚气,心气也还正高。“咔咔咔”,这黄悦听元瑶说罢,竟是气的将手指都捏出了声响,现下恨不得将这元瑶掐死,可她着实是不敢的,但眼中的愤恨之意还是难以克制。 “嘿!楼上那女娃,小老儿这般年岁了,如何还能上得了七层?” 楼下传来了那宋郡丞的声音,还未等话音落下,这宋慈又喊了一声,“你家夫君喊你回驿馆!快些下来。” 这林尽染和宋慈心中自是了然,揽月楼这一行,不过是寻人故意落下的证据罢了。只寻着一件便已足以看出,这番动作究竟是意欲何为。 果真也未出意外,郑金昭与这黄悦今日状告黄之屹,而在揽月楼里,却是搜到这黄之屹贩卖人口的账簿,若是再细细查下去,便是能牵扯到黄之屹的其他一应罪行。只是未曾想到,这账簿竟是藏在揽月楼的七层。 庭院中,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圈圈涟漪。 郡守府内,黄之屹此时将将得了宋慈与林尽染一行去了揽月楼的信,此刻皱着眉头,摆摆手示意传信的衙役退下去,可若是细细端详,他那捏着玉韘的手已是有些微微颤抖。 “岳丈,此刻当下决断才是。”堂下赵佑承亦是皱着眉头,轻声劝道。 黄之屹缄默良久,眉眼间有些疲倦,叹息道,“三公子,你这是在逼老夫呐!” 此刻这黄郡守可未再称呼为女婿或是亲近地称呼一声佑承,自昨日赵佑承遣了马车送郑金昭,便想看看这三公子究竟意欲何为,只是郑金昭去了城外庄子,而赵佑承与薛坤却在昨夜突然去了他那儿,便大概琢磨出着三公子的意思,这郑金昭先后去了宋慈和林尽染处便更是应证了猜想。 雨势愈大,打的屋顶的瓦片啪啪作响,正堂内却是静的可怕,赵佑承闻言并未多作解释。 “即便你是初淮的夫君,在老夫眼里,你也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公子。” 赵佑承闻言便嗤笑道,“若无血迹斑斑,又如何能改写史书?岳丈终究是偏安一隅,眼里只有这丹阳一郡。而这可并非是佑承所愿,现下不过是推你一把。” “那日在江宁驿馆的失口,想来也是故意要挑起老夫与林尽染之间···” “岳丈明鉴。”赵佑承倒是坦然承认,“只是那日岳丈打破茶盏,未让佑承说出来罢了。既是岳丈不愿配合,那便莫怪佑承出此下策。” 但见赵佑承又缓缓上前两步,微微躬身,语气也稍稍缓和些,展颜笑道,“何况佑承也并非没有给岳丈留下退路,若是杀了林尽染亦或是将其规劝至佑承帐下,岂不皆大欢喜?” 黄之屹闻言,阖上双眼,缄默不语,长叹一声。 第85章 传承 书接上回道,赵佑承设计黄之屹,这黄郡守已敏锐感知到,那他又该如何应对? “林尽染毕竟是监察御史,倘若他要是死在江南,赵公子也拿不到你想要的。” 黄之屹早前便已明了这赵佑承与其结亲意欲何为,可二十载的辛苦筹谋,却也不能如此轻易拱手让人。坐上这丹阳郡守之位自然少不了赵家的背景,可毕竟这是在丹阳,是在江宁,所谓天高皇帝远,长安及南海两方即便是想伸手,也算鞭长莫及。 赵佑承的这番动作,引得黄之屹被迫与林尽染两相争斗,林尽染若是死了,长安定会再派官员彻查此案,丹阳郡的官场定然要重新洗牌,倘若李代远因此南下,那更是称了任来风的意;可若林尽染侥幸未死,黄之屹便会被其拉下马,此时丹阳的军政便要改头换面,而此番作为后,赵佑承、任来风等人便会趁此时机将丹阳郡兵马悉数拿下。 而丹阳郡的政权局面一直趋于稳定,黄之屹的功劳不可谓不大,可当下,这黄之屹的女婿却是跳出来,将此番平衡生生打破。 “实非佑承狠心,但岳丈也已听说科考一事,往后长安的局势,我等更难掌控,丹阳郡守还得需一个更明了局势之人来担任会更为妥当。” 赵佑承似是良苦用心的模样,实则也是在暗讽黄之屹的心思太多,即便是用了联姻的方式拉拢,可仍是我行我素,如此这般便只能不顾念两方姻亲。 沉默良久,黄之屹心念微动,似是认命一般,冷哼了一声,长吁道,“看来赵公子对老夫也真是看重,竟将千金阁这等金库都如此轻易舍弃。” 赵佑承轻轻一笑,微微屈身,恭声谢道,“说起千金阁,佑承还得感谢岳丈大人。我自小便不得宠,家父这才将江宁的揽月楼赠予佑承,劳岳丈费心寻来女童,将这千金阁做到这番盛景。亦是承蒙岳丈不弃,佑承与初淮成了这段缘分。” 可又倏然的脸色忽变,一脸正色的质问,“可这揽月楼终究是姓赵,岳丈虽说是供给美人,减免税负,护其周全,可从薛坤手中所获银钱恐也不在少数,这等事实亦做不得假。岳丈又用揽月楼中所得银钱以豢养丹阳郡两任郡尉及兵马军械。听闻段郡尉对女童甚是喜爱,这擢选的女童,怕是有半数是送入了段郡尉的府邸罢?”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实,赵佑承如数家珍一般道了出来,摊在黄之屹面前。赵佑承的确是不得宠,手上并无兵马,也无银钱,哪怕是江宁县的揽月楼,也只是父亲随意赐予的。 就如先前所说,丹阳郡地处长安与南海郡之间,这黄之屹便似是个土皇帝,倘若他要维持政权,便是要将兵马军权捏在手中,钱、权、美人,这三者是个凡夫俗子皆无可避免,而江宁最大的金库,便是这揽月楼。 黄之屹并不否认,成就赵佑承与黄初淮的这段姻缘,也是有保全其长久能从揽月楼中继续敛财的目的,有赵佑承的这层关系,方能更为长久,更为牢靠。 此刻,黄之屹不禁轻笑,“你不怕老夫不顾念情谊,将你杀了。这无非就是多费些心神,将此事栽赃到他人头上,只要将这般事皆悉数告知那林尽染,想来他也不会拒绝老夫这投名状。” “外祖父!” 此时有一稚童甜甜的喊着外祖父,路都还有些走不稳,便径直扑到黄之屹怀中。 孩子身后跟着黄初淮,施施然走来,微微屈身行了一礼,恭声喊道,“父亲。” 黄之屹听着外孙叫嚷着要抱,又见女儿走来,便知这定也是赵佑承的暗中安排,现下只能笑着受了礼,抱着外孙笑问道,“启明怎的来了,快快和你娘亲玩耍去。” 黄初淮脸上也并无喜色,只淡淡道,“启明,外祖父和你爹在谈事呢,一会儿再来和启明玩。” 说罢,便要从黄之屹手中抱走孩子。 “初淮,这账簿是你交出去的?”黄之屹至今仍不肯相信,女儿竟会将这账簿交到赵佑承手中,除了她,实在想不到他人。 可黄初淮闻言,并未多说一句,只顾从父亲手中抱起小启明便要离去。黄初淮实在不敢看她父亲现下的眼神,想来应也是失望、痛心,或是还带了些仇恨和怨气。 可刚转身离去方才三五步便顿住身子,有些愧疚地说道,“父亲,恕女儿不孝。可初淮是启明的母亲,佑承的妻子,现下若无父亲迈出这一步,初淮这个小家又该何去何从。” 只是这声却是越说越低,许是思忖了几息,又接着柔声说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举万般无奈,若有来世,初淮宁愿不再做您的女儿。” 说罢便是狠心离去。 但这一番话让黄之屹又是如何痛心,这苍老的手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仰首长吐一口浊气,朗声一笑,“好!甚好!” 半晌过后,黄之屹似是下定了决心,额间的青筋隐隐有些显现,眼中充斥着通红的血丝,声色俱厉道,“老夫这便做了你赵佑承的踏脚石,可也要得了你赵公子的承诺,否则,即便是老夫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 “岳丈请说。” 黄之屹顿了顿语气,“明日送初淮母子离开江宁,她二人必得安然无恙。” “这个自然。”赵佑承闻言轻笑,“初淮是佑承的妻子,自然是要护她们母子周全。” “若是大事可成,启明须得是你赵公子的继承者!” 黄之屹此言倒是真让赵佑承都思忖了片刻,这番话现下谈,倒是为时尚早,可这也是黄之屹在为小启明讨个名分。 饶是如此,赵佑承还是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放在桌案上,笑言道,“佑承在赵家并不得宠,此乃赵家的信物,由岳丈你亲自交给初淮。” 黄之屹并未多犹疑,便要将玉佩收进怀里。 可就是在这会儿,赵佑承屈身又是一礼,这番动作倒是让黄之屹顿时怔住了,便听闻赵佑承徐徐道,“宗族子嗣,皆逃不过一个传承二字。岳丈今日这番恩情,佑承记下了,倘若将来佑承与初淮能孕有一嗣,便让他姓黄,记入黄家的族谱。” 赵佑承还未等黄之屹反应过来,便已匆匆离去。 而此刻黄之屹的手还在怀中悬着,捏着那赵家的信物还未曾将其放进去,似是被点了穴道一般愣在那儿,好半晌才忽的老泪纵横,失声恸哭起来。 已是酉时,驿馆外的廊檐下,挑着两只照明用的薄纱灯笼,随着微风悠悠地晃着,彼时林尽染方才送走了宋慈,又遣了几名侍卫分别护着郑金昭与黄悦姑娘的周全,这才又回了院子。 半空残月,细如金钩,斜挂在挑檐之上,正是方才的一阵雨水冲刷过后,天空都干净了几分,忽明忽暗的点点星光布满星汉,愈发显得夜空幽邃。 林尽染站在屋檐下,似也是被这静谧的夜感染,平静地说道,“你便是知晓江南一行,险之又险罢。” 第86章 八卦的元瑶 元瑶陪在一旁,柔声问道,“现下,夫君可还有自信能逃出江宁?” 可元瑶的眼中早已没了戏谑,任谁都知晓这本账簿的重要性,此刻落入林尽染手中,生死也不过是这阵子的事。 林尽染长叹一口气,有些自嘲道,“你这声夫君,像是在给我临终送行一般。” 望着这静谧的星空,方才能使有些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吧。 “妾身方才也在犹豫,是否要将这本账簿交给夫君。” 难得见元瑶如此正色的回答这些问题,可接下来的话却让林尽染又觉着有些真假难辨,“听闻夫君亦是江南人,如此我二人也算是落叶归根,妾身亦不必与那李时安共侍夫君。你,林尽染便是元瑶一人所有。” “那染之可真得谢谢元瑶的这番情意。”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暗骂了一声,这会儿莫不是要成个病娇。 可稍稍顿了顿,又问道,“这黄悦可是揽月楼的人?” 元瑶缄默不语,只是怔在那儿,似是刚说完那句话后,便成了一尊石像。 “看来,是揽月楼的。”林尽染见状喃喃自语道,心中早已了然,元瑶只说对揽月楼之事,半个字都不会吐露,既然此刻未曾发一言,便已说明这黄悦就是揽月楼的人,甚至在揽月楼的地位并不低。 “那这本账簿便是她给你的?”林尽染又接着问道,可等了半晌,元瑶依旧愣在那儿不说话。 林尽染轻轻一笑,遂问道,“那这账簿上的女童数量可是颇多,即便是调教后送去揽月楼,也应余下不少,元瑶觉着是送去了何处?” 闻言,元瑶稍稍蹙了蹙眉,虽是在揽月楼里只粗粗翻阅了此账簿,但上书所记女童的数目确是大大超出了揽月楼所需。何况,元瑶也曾在这千金阁待过一阵,深知每年揽月楼里需要多少姑娘填补轮换。 虽说每年都需要擢选一批,但数目基本都是确定的,可上书所记或多或少地有差上十余名甚至二十余名,这定然不会是送去他处调教的,那这批余下的女童最终又会去往何处呢? “不知。”元瑶索性并未再多想,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若真有兴致查明这些女童的去向,尽可去上述所载的郡县寻去。不过恐是你还未出江宁县,便会遭匪贼截杀。” 林尽染闻言倒是长舒一口气,笑道,“原以为元瑶是有些心事,未曾听到染之所说,看来却如你所言,与揽月楼相关的便是半个字都不会吐露。” 这余下的女童既不是送去揽月楼的,那自然是与揽月楼无关,元瑶自是就将这话明说。 “今夜,是你最后逃离江宁的机会。趁黄之屹和他还未将注意放在你身上。”元瑶轻声劝道,即便黄之屹今日知晓这账簿已落在林尽染手中,也不敢现下就将其软禁起来。但这个时间绝对不多,现下逃走的确算得上最后的机会。 “你呢?” “夫君若未追查下去,回了长安,便算是妾身的退路,想来他不会对妾身怎样。” 又是一声他,这次林尽染确是实实在在的听到了,疑惑问道,“你是说任来风?他现下可是躺在板上。” 元瑶摇了摇头,未曾再说。 二人此刻便立在院中,心中早已了然,这外头的侍卫虽说是在护着林尽染的周全,可毕竟是楚帝赐予的禁军侍卫,又怎会不将二人日常言行皆汇报给长安那位呢。 “既然你是我的小妻,又怎能放下你逃命去呢。”林尽染见元瑶缄默不语,也未曾露出恼意。 元瑶闻言,猛然抬起头,望向林尽染,眼中的光芒虽是暗淡,却又像是黑暗中的照夜清一般,良久才弱弱地说道,“他也不算是揽月楼的人,他是赵佑承。” “赵佑承?” 林尽染低语了几声,这名字听来也不算是陌生,又再次地询问元瑶,“你是说黄之屹的女婿,赵佑承?” 元瑶微微颔首,忽的展颜一笑,“你若是愿舍下妾身逃命去,元瑶落入他手尚且还能活命。” “那自然不行!”林尽染果断回道,可又觉得这番话有些暧昧,接着讪讪一笑。 在林尽染的心中始终还是有一道坎儿。 “赵佑承有一怪癖,好人妻···” 元瑶此言倒是惊地林尽染有些一愣,敢情自己不是曹贼,这赵佑承赵公子才是。 又听元瑶接着淡淡说道,“传闻黄之屹的女儿黄初淮早些年在江宁诗会上,与一书生互生情愫,可那时赵佑承不知是因真喜爱黄初淮还是说别有用心,与黄之屹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只是彼时黄初淮已有身孕,现下那一子也不知是赵佑承的子嗣还是那书生的。” 林尽染精神一振,来了兴致,瞪大了双眼便是好奇问,“元瑶怎知此等秘事?” “香水。”元瑶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林尽染,又接着说道,“毕竟来采买香水的权贵女眷众多,也是熟稔后偶有耳闻。这赵佑承在丹阳郡还有不少私产,虽说有揽月···” 还未等揽月楼三个字说完,元瑶顿觉口快之下急忙捂着嘴,又讪讪一笑道,“毕竟是黄之屹的女婿,置办些私产也不过是情理之中,听说其中便豢养了一些女眷,且多为有夫之妇。故而,元瑶若是留在江宁,还能给夫君争取不少时间。” 虽说元瑶及时改口,可林尽染还是抓着了其中的一些重点,比如说,赵佑承与揽月楼的关系绝非是因为黄之屹的缘故,莫不是在元瑶去了长安后,他便成了揽月楼的东家? “我若是靠送给他人女子方能苟活性命,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来的痛快。”林尽染冷哼了一声。 不过元瑶所言也算是给林尽染许多信息,现下看来,也并非是个难解的死题··· “早些歇息罢,黄之屹不敢在江宁县内对我等痛下杀手。”林尽染说罢便回了屋子。 黄之屹现下自然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可若是出了城被歹人截杀,那便无处说理了,毕竟仅凭一本账簿还未能定的了他的罪,若要探查个究竟,定是要出这个江宁城的! 许是累了,林尽染未等片刻便已入睡,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可还未等上许久,房门却被悄然打开,竟是元瑶,只见她熟稔的睡在林尽染的一旁,面朝着他柔声说道,“元瑶愿意将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予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说罢,便合上杏眼安然入睡。 翌日,林尽染方才起床,便听闻屋外有侍卫通传,“林御史,黄郡守求见。” 第87章 共事香水生意 也不知这几日是何缘故,虽说睡得不错,也未在半夜醒过,但却时常能闻见褥子上有些淡淡的香水味。林尽染未放在心上,权当是这几日忙活着制配香水染上去的,毕竟这屋子里香水味着实浓郁了些。 “林御史,冒昧打搅,近来可好?” 林尽染将黄之屹迎进屋内,只互相先寒暄了几句。 趁着林尽染沏茶的这会儿功夫,黄之屹突然发问,“听闻昨日宋郡丞与郑县令都前来拜访林御史,后又一同去了千金阁,这动静可不小啊,可是出了什么事?” 毕竟黄之屹是一郡之首,了解下属去了千金阁作甚,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又是衙役,又是林御史的侍卫,这番动静若是小打小闹,恐是无人会信。 林尽染闻言有些惊诧道,“这宋郡丞与郑县令竟是未和黄郡守通禀?” “未曾,故而今日特地前来询问。” 才将将坐下,林尽染又起身,去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了昨日揽月楼中获取的账簿,放在黄郡守的眼前,有些恍然道,“应是如此,毕竟眼下黄郡守涉案,理当避嫌。” 黄之屹也未曾想到,这林尽染竟是如此胆大,生生地将这账簿放到自己眼前,眼中充斥着不解与惊讶。仅是两三息的功夫便将这番情绪压了下去,惊诧道,“这是何物?” 可黄之屹自是了然这份账簿写的是什么,只是眼下却未去翻阅,又一脸疑惑的瞧着林尽染,看他有何动作。 “这是黄郡守与揽月楼买卖女童的账目明细。”林尽染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 黄之屹闻言,却未曾表露是何心思,“那黄某的确是涉案其中,个中细节着实不便知晓。”说罢便将账簿往林尽染身前推了推。 “黄郡守大义。”林尽染微微颔首,又不着痕迹地将账簿放到一旁,又接着说道,“不过仅是本账簿也做不得什么证据,便是将此物呈到陛下面前,也定不了黄郡守的罪。既是累及黄郡守的官声与名誉,此案还未水落石出,也不便宣扬。” 这番话倒是真让黄之屹有些意外,也道不清眼前这林御史的意思是偏左偏右,还是说这林御史为了保全性命,就当此案看不见? “江宁城外有一处庄子,是郑县令胞弟郑金奎的,前日掳了送去千金阁的姑娘,薛掌柜便遣人将郑金奎及那几位姑娘悉数杀害,未曾想还留了个活口前来江宁县衙告状,眼下薛掌柜不巧又是失了踪迹,这才去了千金阁查案。不过却是在这揽月楼里搜出了这本账簿,毕竟黄郡守牵涉此案,林某并不能多言。” 林尽染索性便将案子简述了一番,唯一与黄之屹有关的也仅仅只有这已账簿,如此说来,黄之屹除了买卖女童这个还未落实的罪名外,也未有其他罪名。 “黄某承情了。”黄之屹听林尽染如此说来,虽未曾言明个中细节,但也已算是有偏向之意,可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毕竟他若不识趣,出了江宁城,便可能身首异处。 “不过眼下,林某倒还有个不情之请。” 黄之屹闻言,说笑道,“林御史且先说来听听,黄某看有何能帮得上忙的。” 林尽染有些愁苦道,“这不前阵子,香水生意甚是红火,往来驿馆采买香水的富商也颇多,只是眼下近了元正,这驿馆才稍稍静了些。” “说起这香水,夫人与初淮都甚是喜爱。”见这林御史满脸愁苦的模样,黄之屹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这香水生意出了什么差池?” 林尽染连忙摆了摆手,讪讪道,“倒是未有。只不过,诸多富商女眷与林某小妻皆商议过能否共事香水生意。可若是要共事,那也不能仅有江宁或是往来漕运的这些商户。丹阳郡毗邻江都、吴郡、余杭、会稽等地,黄郡守能否帮林某修书一封,请当地的富商来江宁一会,值此上元佳节时,说说这共事香水生意一事?” 黄之屹闻言,心念一动,毕竟早前也有与自己交好的商户想做这笔香水买卖,可皆是以诸般借口推诿,却未曾想现下这林御史竟主动提了出来,想来是有什么门道在其中。 “这香水毕竟还是个新奇物,林御史也不可操之过急,许是还未铺开去。”黄之屹这话中似是以为林御史着急要将这香水生意做大,故而甚是体贴的劝慰。 毕竟还不知道这林尽染究竟有什么目的,香水生意定是门极赚钱的买卖,可现下这林尽染却是主动提出来要共事,饶是黄之屹也有所心动,但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定要得他一个理由。 “黄郡守有所不知,林某离长安前便与陛下约定,这在江南若是做了买卖,得分两成利给陛下,可若是只赚的几百金,林某这脸面怕是有些搁不住罢?”林尽染瞧着有些为难,讪讪一笑。 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摆了摆手说道,“林某可未有搜刮之意,既是做买卖,且让众人皆赚了银钱才是。林某先前虽说要分陛下两成利,那便再抽出一成来分予共事商户,既有让黄郡守有这藏富于民的政绩,又不让林某落了面子。” 林尽染说的很是诚恳,这也让黄之屹不得不多思量几分,林御史确实如他所言,终日皆在驿馆之内,未曾出门,只专心琢磨这香水生意。即便是出了驿馆也是由这样或是那样的人拜访,将他领了出去,这本账簿似乎也未有要追查下去的意思,可另一头又有这赵佑承在逼迫,倒是真让黄之屹现下有些为难。 可赵佑承有意要招揽这林尽染,若是未成才要动手杀了他,当下林尽染的意思倒是显得有些暗昧,且还是要多试探几次,现下不能如此草率的将事做绝,黄之屹如是想到。 “商贾之道,黄某并不精通。既是林御史意在江南百姓,黄某自当竭力。” 便是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就送走了黄之屹。 林尽染望着黄之屹离去的背影,怔在院中,半晌未动。 “这黄郡守,你可信他?”身旁倏然响起了元瑶的媚声。 “人嘛,食五谷杂粮,总会有些贪欲。”林尽染淡然一笑,又有些释然道,“过几日便是元正,得高兴些才是。” 依制,元正的前后三日,各郡县虽说还可受理各种案件,但通常也是在正月初五之后才正式处理,元瑶自然也是看出了林尽染这缓兵之计,只是黄之屹这桩案子迟早还是要处理,眼下拖得过初一,可也熬不过十五。 “这几日共事香水生意的消息可得散播出去,此事元瑶可当仁不让。” 元瑶闻言白了一眼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是,夫君~妾身便是着了你的道。” 长安城,文英殿 “陛···陛下!”孙莲英捧着一封密函,连滚带爬的进了文英殿。 彼时楚帝方与工部议完各地兴建贡院一事,正靠着龙椅上小憩片刻,见孙莲英如此慌张的模样,不耐烦道,“孙莲英,又有何事?” 孙莲英将密函呈至龙案,还未喘匀气,便呼哧呼哧道,“陛···陛下,江宁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密函。” “江宁?”楚帝听闻此地,眉头不禁一皱,倏然起了身,取出书信,只是越看这眼睛便瞪得越大,不可置信的说道,“这林尽染将任来风给险些打死?” 孙莲英听闻这名字,便大惊失色,尖声道,“林···林尽染这胆子也忒大了!” 此刻,孙莲英可顾不得这林尽染是什么官职,竟是直接将他名字喊了出来。 第88章 船娘 楚帝自是知晓这孙莲英为何是这般模样,这会儿功夫,饶是一国之君,心中也不禁为林尽染捏把冷汗。只瞧着书信最后添了一笔,‘任来风至今未醒’。 当然这是多日前的书信,任来风现下是否清醒犹未可知,但林尽染当下的境遇恐是有些不好过。 李时安这些时日与太子妃和其他几位皇子妃走的近了些,好在只是在谈论近日盛行长安的香水,似也是那小子做的,李时安如此卖力地宣传这香水,想来是要将此推为官营之物,欲以将林尽染从江南召回。 楚帝一直关注着江宁与长安之间往来的书信,包括那揽月楼的元瑶与李时安的书信都未曾落下,细细想来,便揣测李时安是这番打算。现下莫说是长安城,即便是后宫,香水这等新奇物也甚是风靡。 “孙莲英,林尽染去长安已有多少时日?”楚帝似是无意间问到,缓缓踱步至殿外。 孙莲英见状小步跟上,垂着脑袋,嘴唇翕动,暗暗数着,“哟,许是有四个月了,陛下。” “四个月了~” 楚帝望着白雪皑皑的宫殿,不由的轻声叹息,思虑良久,方才问道,“你说,朕是否该将林尽染召回长安。” 可却等了半晌,都未听见孙莲英有所回应,便转身去踹了他一脚,厉声道,“朕赦你无罪。” 孙莲英赶忙跪下,结结巴巴道,“奴···奴才不知。不过既是连林御史的夫人都这般慌张,许是林御史当下的境遇的确危险···” “故而朕要顾及大局,将他召回,是也不是?” 楚帝的语气微微沉了些,却是听不出个喜怒,仅凭是得罪了任来风这一条,林尽染在江南日后恐也是举步维艰,可他现在还未有低头的意思,当下李时安是得了那青楼女子的书信才会如此作为,此番举动可并非是林尽染的授意。 “既如此,朕便在这儿瞧着,你该如何落子。” 闻言,饶是孙莲英都不禁悚然一惊,瞧着陛下的意思,是要放任林尽染自生自灭? 这次元正是林尽染在此世界过的第二个元正,上回还是在大将军府其乐融融,阖家团圆的景象,这回却是在驿馆内孤零零的。有元瑶?那个狐狸精都还未过门,不算不算。 不过却也好过没有伴儿! 转眼,已过了近半旬。 依林尽染先前的意思,明日上元佳节,便会在江宁城中与这些毗邻丹阳郡县的富商们,商议共事香水。 香水生意自然是人人眼红,尤其是在这些权贵富商眼中,丹阳郡早几日前,驿馆附近的客舍皆已满客。而林尽染所说的那几个郡县,皆是可凭水路至江宁,行程最慢也不过是几日,若是仅按附近客舍可接待的客房算,也已有百家大大小小的商户。 初五起,至十四止,林尽染谢绝访客,说是要在院内制配香水,饶是宋慈、郑金昭等人拜访,皆是吃了闭门羹,所有人只知晓一件事,便是林尽染还在江宁驿馆,未曾出门一步。可想来也有理,毕竟只有他会制配香水,既是相商共事香水一事,自然是要备足了货才是。 四更的秦淮河还有零星的几条画舫,周围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寻常只在此时能少歇上片刻的鱼儿,此刻却被这一湖清梦惊醒。 “黄老弟。外边风寒,为何不进来?”画舫内传出一声呼喊,只是听着还有些喘息声。 许是听着里头彻底没了动静,这画舫的帘子才稍稍掀起,一个身影倏地钻了进来,笑说道,“黄某自然是不能扰了段兄的雅兴。” 刚进画舫,便瞧见地上坐着一名女童,许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煞是惊恐地望着刚进来的黄之屹,身无寸缕,泪眼婆娑,用破碎的衣裳捂着身子连连后退。 那被称作段兄的老汉似是有些累了,便是将身子向后一仰,汗衫都还未来得及系上,便是袒胸露乳地喘着粗气,面上仍有些潮红,手还不停地摆动着,指着那女童,口中啧啧道,“还是黄老弟最是了解为兄,就是这般极品的雏儿才更惹人怜爱!” 楚国可禁止官员狎妓,当然进青楼听曲赏舞自然是允可的,不过也仅是在长安。地方官员若是进出当地的青楼,免不得要被说些闲话,故而像揽月楼的诗会,黄之屹为不落人话柄,便是在千金阁外的空地办的,官员若是真想狎妓,多也是在这画舫、或是云水谣这等场所约见。 饶是黄之屹对这段郡尉颇为不屑,可顾及其手中掌管着丹阳的兵马,而丹阳郡的兵马相较毗邻几个郡县的总数还要多上一些。 其实丹阳郡的五千兵马说来也真不算多,毕竟此地不似南北境混乱,无须大量屯兵。 “郡尉,如何处置这船娘?” “毕竟是正月,见不得血,便按老规矩罢。”段郡尉满不在意的摆摆手。 这段郡尉有三喜,财自不必说,其二便是女童,其三便是在其二的基础上,得再添上众人围观。起初黄之屹要在当场,也是围观人之一,甚至还要被段郡尉拽着一起享用,可再后来便是将这些女童送进他的府上,就少了这些‘难得’的机会。 今日便是借口心烦,就未曾在场观摩,瞧着桌案上凌乱的样子,看来这段郡尉还是宝刀未老。 这数杯温酒入腹,段郡尉的身子又暖了一些,系上汗衫后,直了直身子,便笑问道,“黄老弟,怎的了?瞧你这眉头皱的可是紧。” 黄之屹自斟一杯,痛饮而尽,有些惆怅道,“段兄不知···哎,也罢,实不能扰了段兄的雅兴。” 段郡尉将酒杯猛地一放,酒花四溅,甚是不悦道,“黄老弟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情同手足!有什么事不能摊开说。” 黄之屹煞是为难的模样,又是一饮而尽,苦涩道,“想来段兄也听闻千金阁的薛掌柜已销声匿迹了罢?” “为兄听到些风声。”段郡尉稍稍点头,遂又问道,“这千金阁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段郡尉平日里花的银钱,几是黄之屹从千金阁中分成得来的,若是千金阁有什么意外,往后便是钱袋子瘪了,不过好在这些年还留着不少金银,还有外头的收息,下半辈子过活是足够的,故而这段郡尉对此倒并无担忧。 黄之屹稍稍面色有些发僵,勉强接了一句,“若是千金阁有什么差池,倒也不至于让黄某如此忧心。” “那是为何?” 黄之屹俯身过去,尽可能平静地低声说道,“那本账簿丢了。” 段郡尉闻言,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倏然站起身来,“账簿?丢了?” 他自是明白黄之屹口中那本账簿是什么,上头记载了买卖女童的明细,及与揽月楼的交易往来。可粗粗一查便知晓,每年还有十余名甚至二十余名女童是未有买卖记录的,若是有心之人要查,便会查到他二人头上。 第89章 佳节前夕 这段郡尉原名段鹏,至江宁做这郡尉亦有近十年,领兵的本事也算不错,按理若是想再往前迈一步也并非不可。但留在丹阳,有数不完的银钱,有享不尽的小美人,哪又为何要离开这块风水宝地? 可当下,这账簿却是丢了,倘若是寻常百姓捡去,只当是柴火烧了倒也作罢,但若是被林御史捏在手中,这丹阳郡恐是要翻了天去。 段鹏深知有他人在场,并不能细聊此事,便挥手命令道,“你们先回去吧。” 画舫内的亲卫闻言应了下来,又齐刷刷地从画舫上跳了下去。可毕竟是四更天跳进秦淮河里,饶是已到了早春时候,这河水也是极冷的。 船尾就只留了一名亲卫坐着,四处张望着动静。 “早些时候,段某就劝你,这账簿万不可由薛坤保管,里头的一应账目得交给个信得过的人,若是你那女婿一直在丹阳,索性就该扔给他去记。” 段鹏听闻这账簿丢了,多少有些着急,现下也只能想着账簿未落入那林尽染的手上。 早前黄之屹便与他说,平日里公务繁忙,未能亲自做这些琐碎的细事,故而账簿都一齐交给薛坤代管,年末与千金阁结算分成时也方便些。 段鹏似是想到些什么,猝然问道,“秦氏夫妇二人可处理干净了?” 这秦氏夫妇是负责黄之屹与揽月楼之间买卖的牙公牙婆,手中也是捏着交易的凭证,本也是秣陵人士,随着黄之屹一同来了江宁,继续做这桩子买卖。 “听闻初五那日他们回江宁,在半道遇了匪贼,已经殁了。” “那便好。”段鹏稍稍松了一口气,遂又问道,“他们那铺子里的东西,都找着了罢?” “皆取走烧了,没留下痕迹。” 段鹏闻言,这又微微垮了肩,落了座,凝思片刻后道,“那可查到了薛坤的下落?” 黄之屹叹了口长气,“若是查到他的下落倒也罢了,可这薛坤似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踪迹可循,只知去了北边。” “北边?”这段鹏低语了几声,遂又想到前阵子城外庄子的命案,死的郑金奎及要送去揽月楼的三个姑娘,这案子听黄之屹也提起过,似是薛坤与郑金奎因几个姑娘起了争执,可此案与账簿也并无太大的关联,这薛坤总不能拿着账簿去长安告状罢? 段鹏越想越烦,索性便拍案而起,高声道,“黄老弟怎么说,为兄怎么做。” 知这段郡尉是个没心计的人,黄之屹未曾多言,只让他去胡思乱想。若是点的越透彻,他就越能有自己的主意。 黄之屹连忙拉了拉段鹏的汗衫,摆摆手示意他快坐下,轻声宽慰道,“兄长莫急,这元正前,黄某已去驿馆向林御史探过口风。” “他怎说的?”段鹏闻言便急问道,又忽然想着黄之屹居然早前便去驿馆摸过底,当下又佯装不悦道,“好啊,黄老弟早就去寻了那林御史,已不与为兄言明,现下还来调笑为兄。” “便是去寻了,不知这林御史的意思,这才未及时告知兄长。” 黄之屹又饮一杯酒,轻声说道,“这账簿在林御史那儿有一份。” “什么?!”段鹏闻言更是悚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惊呼道。 “低声些。”黄之屹赶紧示意段郡守坐下,轻声宽慰道,“兄长且听我慢慢说。” 这段郡守的心真是被黄之屹来回摔打,若是早早便知晓今日有这等烦心事,打死也不愿出这个门,就是候着林御史上门来抓他罢,大不了领兵杀了他便是。 黄之屹见段鹏又重新坐定,便淡然说道,“林御史手中也仅有一本账簿而已,我们便是将其他人证、物证都给毁了,他拿不住我们的把柄,又如何能定我们的罪,即便是告到陛下面前也不能。” 段鹏闻言,不禁微微点头,悄声道,“此言有理。” “林御史坦言,此事还未水落石出前,并不会宣扬出去。何况这些时日,他皆在驿馆内,黄某遣人看着呢,那个申护卫与其他侍卫都未踏出驿馆半步。若是真要追查此案,恐是现在也无证可寻。” 黄之屹所言倒是让段鹏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有疑虑,遂问道,“若是这林御史不识好歹,硬要追查此案,该如何处置?” “若是他不识时务,呵。”黄之屹随即冷哼一声,“他也总有要出江宁城的时候。” 段郡尉闻言一怔,脸色有些怪异,似是有些不安地说道,“他毕竟是陛下派来的监察御史。” “可他亦能要了我二人的命!” 此言一出,饶是段鹏也不得不再多思忖几分,眼下自然是相安无事,可这账簿终究是已经落在他的手上,生死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黄之屹见段鹏已有些意动,遂说道,“兄长放心,若是此事败露,黄某一力担下所有罪责。便是本郡守下令,命段郡尉务必杀了那林御史!” “黄老弟这说的哪里话!”段鹏佯装不悦,可心中亦有些忐忑,也罢,若是真到了这万不得已的地步,便率领亲卫逃出江宁。 “为兄这便去城外点兵,若是这林御史冥顽不灵,那就莫怪我等心狠!” 春风和煦,树影窈窕,晨间的秦淮河有如一面宽长的镜子,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辉,藏着诸多隐秘的黑夜终要悄然过去。 今日的江宁城自卯时起就已是闹热非凡,秦淮河上游船如梭,大路上马车嗒嗒嗒地青石板上驶过,街头巷尾,出摊小贩的叫卖声都比平日里更加使劲,蒙着面纱的女眷也多了不少。毕竟是上元节,亦是赶上了商议共事香水的时候。 “姑爷,咱什么时候出门呐?” 申越自那任来风的亲卫来了之后,便回了驿馆,倒是听到些风声,本打算拿了这账簿,挨家挨户去找那些姑娘家查证,奈何自家姑爷下令,任何人不得出驿馆半步,且还不得见外人。虽说这驿馆内东西也甚是齐全,可若是如此待上近半旬,倒也真是无趣的紧。 林尽染此刻还在和元瑶归置着香水,这阵子倒是真没少做,他又何尝不想出去透透气,不过今日之事毕,应当可安心离开江宁。 “今日是上元节,若是不到夜里,去哪儿赏灯?”林尽染笑言道,手里还不停地忙着活。 可又突然想到这申越怎的还能闲下来,脸色倏然一变,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愣在那儿作甚,快过来帮忙。” 申越这阵子算是闻够了这香水味,连连摆摆手,“姑爷还是和二夫人慢慢归置罢,申越不便打搅。”说罢就赶紧溜到院子里去舞刀弄枪。 元瑶见状,不禁莞尔一笑,柔声道,“看来夫君早已有了应对之策?枉费如此担忧,竟是连妾身也瞒了去。” 第90章 还有一桩生意?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已是近申时末。 千金阁外的空地也早已搭好高台,按先前林尽染所言,这台下只需放些椅子,供那些富商有个落座的地方即可,台上放了一张桌案和一些笔墨,想来应是要记些什么。 今日毕竟还是以香水生意为主,故而这上元诗会倒是早早地办了。这薛坤消失后,倒是在元正后又派了一名新的掌柜来主事,似是姓孙,眼下还在忙活着指派人将台下桌案撤走。 黄之屹见着林尽染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来,赶忙上前招呼,“是林御史啊,多日未见。” “黄郡守。”林尽染回了一礼,似是往后瞧了瞧,有些疑惑道,“今日倒是未见郡守夫人和令爱啊,说来这香水生意如此红火,她二人功不可没。” “哪里哪里。香水这等奇物委实讨人喜爱,瞧这今日的盛况,不就一目了然了嘛。”黄之屹打了一手太极,倒未提夫人和女儿,便将这话题给带了过去。 这黄之屹毕竟是郡守,丹阳郡下其他县的富商也与其打过几次交道,可其他郡县的富商可鲜有认知,瞧着他一身穿着,也算是富贵,以为是哪家的商人,便上前挤开他,与林尽染寒暄起来,算是混个眼熟。 倏然,一道道烟花在夜幕中于江宁城的街道上空绽放,皎皎月光与辉煌灯火的交相辉映下,这出好戏终是缓缓拉开帷幕。 “鄙人姓孙,是这千金阁的掌柜,初到贵宝地,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海涵。鄙人知晓,诸位固然不是冲着千金阁而来,不过今日是上元佳节,还得请林御史上来点了天灯,再言共事香水之事。” 此刻这千金阁的小厮也适才将这一丈见方的天灯搬上高台,林尽染缓缓走了上去,点了火,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天灯悠然翱翔。 林尽染稍稍轻咳了几声,高声呼道,“年前,便有不少贵人与林某小妻商议过共事香水一事。可这香水首先得用到大量的酒,想来诸位也已打听到了,可这酒是官营之物,即便林某知晓如何制酒,却不敢私自生产,这是法度,林某不能逾矩。” 这香水其中有一样重要的材料便是酒,这几是众所周知的事。毕竟大量采买至驿馆,但凡稍稍注意些的,皆知这香水中有酒、有花卉,可还有什么却不得而知了,只听说是还有几样从长安运来的珍贵材料。 “至于其他还有什么材料,便是涉及秘方,恕林某不能相告。” 此言一出,倒是惹得台下议论纷纷,便有几位富商有些不悦,只是未当场发怒,遂问道,“那林御史今日是想如何与我等共事香水?我等连配方都不知,怎能制配?” 林尽染赶忙拜拜手,待台下稍稍安静些,才笑道,“诸位莫急,且听林某慢慢道来。正如林某方才所言,这香水对酒的需求可不小,若是去酒楼或是酒肆买酒,岂不是要将酒都买空了去。 在座的都精通商贾之道,且好好想想,届时这酒价猛涨,诸位连酒都喝不起,制配这香水岂不是更贵?到那时,诸位即便是将香水卖到一百两一瓶,又有谁能买得起?林某此举也是为了诸位考虑,也是为我楚国百姓考虑。” 这细细想来也是这个道理,这些富商自然是不缺钱的,短期内还能靠着家底大肆采购酒、及林尽染口中秘方中的其他珍贵材料,可长远看来,必定使酒价和香水交替疯涨,届时连自己都喝不起酒,香水价格一抬再抬。卖不出去的香水,又有何用? 林尽染的此番话倒是点醒了台下的那群富商,也引得外圈瞧着热闹的百姓连连叫好。 “所以香水秘方不外泄,亦是为了诸位的长远打算。既是与诸位共事香水生意,林某现下倒是有个主意。” 林尽染此刻顿了顿,便是想瞧瞧台下这些富商们的反应。 “林御史尽管直言,我等在这听着。” 台下说话的这位夫人,林尽染倒是瞧着眼熟,想起来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杨湜绾,未曾想她倒是又来了江宁。 林尽染对其微微颔首,算是予以回应,便又意气风发地说道,“林某不才,前几日闭门谢客,倒是想出一个法子。若是将这生意做成一个香水商会,林某只制配香水,诸位从这拿货销售···” “不对不对,林御史,这与我等做布匹买卖有甚差别?”台下已有个肥硕的富商有些急不可耐地打断。 “莫急,林某还未说完。”林尽染稍稍咳了一嗓子,继续说道,“这香水商会,便是来平衡各位的利益。诸位从林某这采购香水,再在各地郡县售卖出去,售价皆不得低于十两,此番也是为了防止同行恶意竞争,可若是售卖香水的商人不多,那这价钱便不用林某多言。采买了林某香水的商人皆需得签订这份契书,若有违者,今后便不能做这香水买卖。” “那若是从林御史这边采购香水,价格几何?” “那自然是采买的越多,价格越低。”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总不能采买百瓶的和千瓶的还能是一个单价的道理。 “那香水一月能产几何?总不能像年前一般,等了这许久罢?” 林尽染淡然一笑,“香水部分材料须得在长安采买,若林某回了长安,香水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杨湜绾抿了抿嘴唇,柔声问道,“香水中有一种重要原料,便是酒!依林御史方才所言,似是知晓如何制酒,可这酒毕竟是官营之物,你又如何大量取得?” 这杨湜绾的声音不大,倒是让前几排的富商都听得清楚,连林尽染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夫人倒是真把他所说的都听进去了。 “正如这位夫人所言,酒是官营之物,当下大楚实行的是榷酒酤。可若是林某能制出比现下的酒更烈,口味更佳,我想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这话其实也是回应了先前所言,香水的成本高,还有一部分是酒的缘故,当下有制酒方法可以更低廉,只因为顾及到法度,换言之,若是林御史能得了陛下的允可,还能制酒,那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生意可做? 可这前提是得陛下允准这林御史制酒,否则,香水的产量便是局限在那儿,又如何能赚到钱呢?可若是成了,那便是两条生意门路,若是如此舍弃又觉着甚是可惜。 林尽染自是知晓在场的顾虑,于是又缓缓开口道,“过几日林某要走一趟余杭,便是还有一桩生意。” “还有一桩生意?” 这台下听闻林御史说还有一桩生意的时候,便不免有些意动,毕竟是有这香水和酒这两门生意在前,但又不得不担心,该不会又是与官营之物挂钩罢? “这桩生意只与布匹相关,还是早前我这小妻与某提的。” “我?”元瑶闻言,居然还有自己的事儿,不禁有些疑惑,什么时候自己还跟林尽染提过买卖一事? “那林御史可否相告?”台下的富商实在好奇,纷纷问道。 林尽染淡然一笑,故作神秘道,“今日只谈这香水买卖,别的自然不方便谈,且这桩子买卖与女眷有关,一应事宜皆需林某这小妻出面。 倘若诸位有兴趣,尽可携自家女眷上。我等谈论采买香水事宜,林某这小妻便与各家女眷在船内商议这桩新买卖。待到了余杭,诸位再考虑是否要与林某共事。 自即日起,至正月十七申时止,皆可至此签名,正月十八巳时林某的官船便会发往余杭,诸位可把握机会。” 说罢林尽染便要走下高台,倏地又顿住了身子,补充了一句,“林某险些忘了,这官船只容得下三百人,林某及护卫便已去了百人,剩余的位置可不多。” 台下的富商们闻言,可是蠢蠢欲动,蓄势待发,此时却突然响起一声,“林御史且慢!” 第91章 当街审案 这一声‘林御史且慢’倒是将众人的眼光皆吸引过来,只见一艳装女子蒙着面纱缓缓走上高台,身后跟着的是两个林尽染身边的侍卫。 来人正是早前状告黄之屹的黄悦,但见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脆声问道,“林御史欲要去往何处,妾身固然无权干涉。但年前状告丹阳郡守黄之屹一事未了结,恐林御史若是如此离开江宁,妾身这贱命怕是保不住。” 什么,年前便向林御史状告郡守黄之屹?台下众人闻言皆是惊出一身汗,但资历稍老些的商户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期待着今夜能将这黄之屹给正法。 台下的黄之屹闻言仍是稳如泰山,只唤来一旁的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让他去了。 “姑娘言重了。我大楚法度森严,怎会让百姓无辜受冤呢。可现下,只凭那一册账簿,并未能定的了黄郡守的罪。”林尽染也是如实言明,只是眼神却是在人群中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今日是上元佳节,城内人潮汹涌,又有爆竹、花灯等易燃易爆之物,走街串巷间皆能见到江宁衙役及从段郡尉手下借调来的人手维持秩序。 上元节与诗会那日可不同,仅是江宁诗会便要从段郡尉处抽调人手,今天可是更为隆重的节日,抽调人手自然要更多。且台下观摩的官吏几乎都到了,可偏偏这主管丹阳郡治安的郡丞宋慈及协助的段郡尉却未在此处。 “莫非,林御史在这江宁数月,只是与自家小妾···” 但只听闻这声小妾时,林尽染眼神有些不善,倒是吓得黄悦连忙改口,“与自家小妻在房中就只钻营这香水买卖?” 黄悦这声小妾,倒是让台下的众人都不禁莞尔,谁敢当着林御史的面称呼那元瑶姑娘为小妾,几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林夫人,或是小妻,怕是瞧着刚才的意思该不会是说林御史整日只在驿馆内与其小妾厮混罢? 这让台下的元瑶见状都不禁一颤,几是在外的场合,林尽染似是从未提过自己只是一房小妾,而都是以小妻来称呼,这小妾一词多也是人家心里想想或是自称的罢了。 当然也称不上一声林夫人,毕竟这李时安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似黄初淮那般都只是趁李时安不在时的客套。这让本有些自轻自贱的元瑶心神一荡。 但黄悦的这番话已经是很重了,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控诉林尽染不务正业,未履监察御史之职,却也只能在此番情景下方能如此直言。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林尽染因此恼羞成怒,怕是过不了几日这恶名便能传遍大楚。 看来今日便定是要在此审理黄之屹这桩案子,这黄悦趁这个时候跳出来,想来应是得了授意,林尽染暗自腹诽。 “姑娘所言,倒是令林某惭愧。若是还有其他佐证能证实黄郡守之罪名,林某自当处置。” 黄悦借机揶揄道,“林御史既是拿到了账簿,为何不出城探查?莫不是怕黄郡守伺机痛下杀手?” 这黄悦的话倒是越说越有些激进,似是已经将黄之屹的罪名坐实,料定他会慌忙之下杀人灭口,同时也讥讽林尽染惧死,不敢出城。 “小女娃!你也莫要为难林御史咯,小老儿将这一应人证和物证都带来了。” 林尽染瞧着宋慈领着人证和物证缓缓走上高台,不禁暗骂一句,这小老儿定是为了看他出丑,非得让这黄悦嘲讽完才来。 台下的黄之屹见到宋慈,不禁蹙眉,尤其是后面领着的秦氏夫妇,更是有些难以置信,虎目往一旁的亲卫瞪去,呵斥道,“你们不是说这秦氏夫妇已经灭口了吗?” 这一旁的亲卫被吓得稍稍后退了一小步,哆嗦道,“郡···郡守大人,本···本要得手了,可,可这突然冒出了林御史身边的侍卫,我等为苟全性命,不得不扯了谎。” “黄郡守,切莫慌张,小老儿自然能解你疑惑。”宋慈见黄之屹脸色大变,正在训斥一旁的亲卫,淡然一笑。 林尽染见状,便遣了申越及侍卫将黄之屹等人看住,又朝着宋慈没好气地埋怨道,“宋伯伯可来得真及时,再晚上片刻,染之怕是要被这江宁百姓给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听林尽染这语气,似是与这宋郡丞关系匪浅,这让一旁的元瑶都不禁有些困惑,这林尽染是何时与江宁的郡丞搭上关系的。 “小老儿这副老骨头还得替你忙前忙后,便是受了这点委屈,有什么可叫冤的。”宋慈也是毫不客气的回了一个白眼,又从一旁的衙役手中接过账簿,“这其中记下了这十几年里,黄郡守与千金阁买卖女童的明细,便是由这秦氏夫妇亲自操持的交易买卖,一应契书皆在此。黄郡守可有话要说?” 黄之屹闻言稍稍舒了口气,朗声道,“没错,本郡守是做了这桩子买卖。” 在场的人闻言霎时间哗然一片,顿时议论纷纷。 “可又能说明什么呢?你们问问秦氏夫妇,这些女童是何身份?买卖时,她们是何年岁?这些女童可有不愿的?”黄之屹摊开双臂,四周望了望,甚是激昂地反问道。 黄之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依律买卖人口自然是允可的,若是奴籍,又是十岁以上自愿者,自然可以流通市场交易,这才有了牙公牙婆的存在。 “哦?小老儿这边还有一封曹岩与曹意清父子的状纸,倘若黄郡守愿意,小老儿不介意将二十年前的旧账与你一并翻出来。” 宋慈见黄之屹缄默不语,便接着说道,“二十年前,秣陵人士黄之屹散尽家财,捐纳出一个江宁县令,便依仗手中权力,巧取豪夺曹氏父子土地,并使其成为佃户,沦为贱籍,并将土地纳入黄之屹的兄长黄之峻名下。” “等等。”林尽染此时有些不解,询问道,“这曹意清,染之也是见过的,他口中说的巧取豪夺的可是郑县令的弟弟郑金奎。” 高台下的郑金昭一脸苦涩的回道,“林御史可莫要冤枉郑某,二十年前,郑某还未当上这江宁县令。曹意清那时还未记事,应是听得江宁县令,故而把这冤事记到郑某头上。” “欸!?郑县令莫急,小老儿这故交后面疯了亦有你的一份功劳,不怪他整日将你的名字挂在嘴边。若不是每每监察御史下江宁,郑县令便要追着毒打,想来他也不会将这状告当做是一生的执念。” 郑金昭此时亦有些委屈,起初也是心慌这小老儿要状告江宁县令,可后头才知晓这状告的是黄之屹。但知晓此事时,已然被黄之屹逼迫着要将他灭口,便是这宋慈保着才未得逞,若非是怕牵扯旧案,郑金昭也定然不会如此行事。 宋慈此刻又接着说道,“黄之屹知晓,若是江宁大宗土地皆记在这兄长名下,自然是不妥,于是便另寻了买卖,就是与这揽月楼做了交易,若是将丹阳郡下各县土地都以此法巧取,记在兄长名下,那便不会如此惹眼。此时,黄之屹已时任丹阳郡守,而这也仅才用了五载。” 第92章 最后的底气 一个仅是有着富豪背景的黄之屹便靠着捐纳得了江宁县令,又用短短五年从江宁县令做到了丹阳郡守,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细细想来,林尽染似是察觉到一丝异样,郡守依制皆是由内史发起,陛下亲自擢选定下郡守人选,这可不是吏部所能插手的官职,那这黄之屹莫非是? 不对不对,二十年前陛下才将将即位,又未曾下过江南,怎会将郡守之位交予这么一个贪心不足之人? 林尽染索性也并不去猜想这些过去的秘事,毕竟当下也无人知晓。 又听着宋慈接着说道,“当然,这些往事,在场应有当初经历过此事的富商,想来也是从黄之屹手中得了不少好处,这才让你们有了做买卖的本钱。即便无人敢认,也无妨,小老儿也带来了其他县受害的佃户及当初处置买卖的牙公,想来黄郡守若是想将这些百姓都一一屠尽,并非是易事罢。” 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全,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这黄之屹如何再能抵赖,此时仰首大笑。 众人见状更是议论纷纷,有不少富商已经稍稍远离了黄之屹,欲撇清关系。 “黄某认了便是,可让黄某困惑的是,宋郡丞是怎么将他们藏匿起来的?” 黄之屹也不多作解释,此时却是有些好奇,这些证人究竟藏于何处,又是怎么混进江宁城的,明明是已经着人看住了宋慈的动向,也仅是方才的功夫,宋慈又如何寻来如此多的证人。 “小老儿说累了,此事还是让林御史与你分说罢。”宋慈寻了把椅子,坐下瞧着这出戏。 林尽染微微颔首,解释道,“林某自是知晓,现下所有动向皆以被黄郡守所掌控,黄郡守着人看住了驿馆、黄悦姑娘、郑县令还有宋郡丞,可未曾看住他们身边的人。” “身边之人?这黄悦身边的两个侍卫寸步未离,郑县令身边的侍卫也一直都在,宋慈手下更不必说,如何能瞒得过江宁县的人。”黄之屹不明白,这些人都遣人看守得紧,怎会有遗漏,又不禁瞪向身边的亲卫,莫非是他们有所懈怠了? 林尽染不禁莞尔,“欸,黄郡守可莫要怪自家亲卫,黄悦姑娘的侍卫自然是寸步未离,毕竟她还得叫你一声叔叔呢,林某恐她起了恻隐之心,予你通风报信。不过这郑县令身边的亲卫嘛,是戴着林某身边这些侍卫的头盔与盔甲,黄郡守就能保证你的亲卫能真识得?” 黄之屹这才反应过来,毕竟是着人暗中看守,哪能真贴近了看这些侍卫究竟是何模样,如此将目光瞪向了郑金昭。 这郑县令见黄之屹如此瞪他,心中一颤,讪讪笑道,“郑···郑某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性命,黄郡守勿怪。” “至于这藏匿在何处嘛。”林尽染笑容更甚,遂问道,“黄郡守可还记得郑县令在城外的庄子?” “城外庄子?” 黄之屹低语几声,又惊呼道,“那是郑金奎的命案现场!” “是极。”林尽染微微颔首,又紧接着说道,“可这也是郑县令辖内之事,林某的两名侍卫不过是换上衙役的衣服,代为看管命案现场,也不算逾矩。至于如何带进江宁城,便皆是宋伯伯这位郡丞之功了。” 如此说来,这林尽染果真是在驿馆便可将此案件皆查个明了。 “黄悦姑娘。”林尽染又倏然唤了一声。 黄悦听闻,身子不住颤了一下,饶是受过揽月楼的调教,此刻心中不禁有些意动,忙回道,“林御史请直言。” “姑娘确为黄之屹的侄女,即是黄之峻的女儿,因黄之屹忧心令尊名下土地颇多,加之还有你这根独苗,想着将来分家时,必得将他好不容易巧取来的土地分了去,这才将令尊设计害死,又将你送进揽月楼,今日你虽无过,但定也受人挑唆,林某劝姑娘还是莫要走岔了路。” 林尽染未曾将黄悦的身份说透,只将一应责任都推到黄之屹身上,至于她在揽月楼里充当什么角色,做了哪些事情,且都当是受人蛊惑,为父报仇罢了。 黄悦闻言先是秀眉一蹙,可又倏地展颜一笑,“多谢林御史体恤。”便施施然行了一礼,走下高台。 “林御史,倒是真有手段。可不知能否安然的走出这江宁城!”黄之屹不禁朗声一笑。 便是瞧见段鹏段郡尉骑着快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数百兵士,皆是手持利刃。 “是何人在此滋事?”段郡尉高声问道,只见其手持约三尺横刀,明晃晃的刀锋在花灯下闪耀光芒。 围观的富商和百姓何曾见过此等场面,纷纷避之不及,欲要四散逃跑,可这段郡尉手下的兵士已然赶上,圈住此地,无处可走。 “段郡尉,这宋郡丞与林御史受人挑唆,也不知是在哪里寻的人证,来此污蔑本郡守,快速速将他们拿下。” 黄之屹快步上前,心中想着段鹏可还有把柄在手中,此刻已算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若是将这些年所得银钱与买卖女童的去向捅了出去,这段郡尉又怎能独善其身? “果真如此?”段鹏嘴角挑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狐疑地质问道。 “段郡尉怕是来得晚了些,黄郡守这桩案子方才审完,诸位可都是见证,只是这账簿上卖予千金阁的女童,多数自然是流入揽月楼的,可每年还余了不少女童,黄郡守可否相告去了何处?” 林尽染此言倒是真让段鹏稍稍松了口气,既这黄之屹还未吐露女童和银钱的去向,那便要寻个机会将他除去,以免夜长梦多,段鹏如是想到。 “林御史此言有失偏颇,方才本郡守迫于申护卫及侍卫在一旁,故而未敢驳斥。想来,林御史当是受了小人的挑唆,可勿要听信谗言才是。” 黄之屹想着现下自然是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林尽染,可这宋慈与其人证物证都捏在手中,寻个机会毁了,这林尽染又如何定罪? “你倒还真有点不要脸…” 林尽染闻言,忍不住吐槽一句,便是见着段鹏这个救兵来了,垂死挣扎着要反水。 但放眼望去,加上原本城内借调的兵士,拢共应也不过五百之数,若是凭此五百人便想将在场之人悉数屠尽,想来也并非易事。且段鹏如何敢在江宁城内放任兵士屠杀百姓,看来这段郡尉并非是来救黄之屹的,林尽染暗自思忖。 第93章 这笔买卖,划得来 接上章说道,黄之屹偷偷遣人将段郡尉请来,这场盛会的气氛倒真有些剑拔弩张,寻常时候这些兵士哪能真手握刀刃进入江宁城中。可这些富商和百姓此刻也不敢妄议,只能瞧着眼前的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众人皆以为如此这般阵仗,今夜必是要见血的,可这段郡尉却反常地高喝一句,“收起兵刃。” 段鹏才将将把横刀收鞘,便朝着林尽染与宋慈拱手说道,“听闻黄郡守说这有人在寻衅滋事,段某担心场面混乱,这才带兵赶至。既是已审完黄郡守的案子,段某可要将其带回府衙看押,待陛下处置?” “段鹏!你!”黄之屹闻言,倏然大惊失色,这段郡尉竟不是来给撑场面的。 可黄之屹想指着段鹏的鼻子,再要言语时,便瞧见段鹏的刀鞘上的玉佩,支支吾吾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缄默片刻后,才摇头低声道,“黄某认罪,尔等将我拿了罢。” 林尽染见状,揶揄道,“黄郡守此刻不再多说几句?” “不必了,该如何判罚,皆遂了尔等的意思。”黄之屹仰面叹息,心中苦涩,哪有什么两条路,便只有这死路一条,罢了罢了,就拿着这把老骨头当作他赵佑承的踏脚石罢。 “毕竟是丹阳郡守,此案还得交由陛下圣裁,哪能遂了我们的意?那就劳烦段郡尉将黄郡守押回府衙看守。” 林尽染自知监察御史只有纠察弹劾的权利,一郡之首的审判还得是在陛下手中,又向宋慈行了一礼,“宋伯伯,染之不日便要前往钱塘,这奏本就得劳烦您动笔,染之毕竟对此案没您了解的全面···” “明日申时前,小老儿写好奏本来寻林御史。”宋慈一脸没好气地说道,早前便听闻这林尽染的字写的跟狗爬似的,一个字都得改个数遍,这奏本若是交给他写,恐还不如一堆墨泼上去显的雅致。 “多谢宋伯伯。” 今日竟是在谈论香水生意的时候,顺道就将黄郡守的案子给办了,稍有些资历的富商自是知晓这二十年前的黄之屹是何人物,因何发家的。 可毕竟是做了丹阳郡守,又怎敢私下妄议,且也有不少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家底都被这黄之屹巧夺了去。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若是想将买卖好好做下去,便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林尽染一行人才将将离开,身后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黄之屹算好官吗?许是从这呼喊声中听不出江宁百姓对其有些许惋惜,至少林尽染到江宁之后未曾见到百姓有夸赞这黄之屹有何突出的政绩。倒是靠着揽月楼敛了不少财,为的也不过是将郡守这个位置坐稳。 “夫君,可瞒了妾身不少事?” 此时林尽染已回到房中,才稍稍坐下片刻,元瑶便跟着进了屋,噘着嘴有些埋怨地说道,“你与那宋郡丞是何时相识的?亏妾身还为你如此担心。” “宋郡丞,染之倒真未曾见过。” 林尽染倒了两杯茶,淡然一笑道,“不过,元瑶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与宋郡丞见面的场景?” “记得。”元瑶回忆起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似是想到什么,“你是说他认识崔大家?” 林尽染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笑说道,“崔伯伯虽脾性古怪,但是老匹夫一词也并非是寻常好友,便会对其说出口的。从长安出发前,崔伯伯便与染之说过江宁一事,宋郡丞隐忍多年,暗中也搜集了不少证据,只待时机。” 这番话倒也实在,崔秉志似是称李代远是老匹夫,口中能带些玩笑话,倒也未曾与其他人这番说笑,皆是一副正经姿态。 “故而这江南一行,你便是先往江宁而来?”元瑶闻言有些恍然。 江南一行,若是按行程算,首站最为合适的应当是江都才对,毕竟前往江宁还得在江都辗转一番,可为何那日非要连夜赶往江宁的千金阁,这是元瑶始终没明白的,莫非是来千金阁寻些什么物什? “这自然是一方面的理由。崔伯伯入了长安,宋郡丞便以为其要入仕,故而写信予他,说明案件原委,希望得他助力。本是如曹意清一般,即便是胸怀善意,可若要我性命的贼人,染之是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可那日确也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设法保下他送去长安。想来作为曹父故交的宋郡丞应已知晓我来此的目的,故而便将崔伯伯这挂在嘴边的‘老匹夫’一词暗示予我,染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瑶闻言,不禁莞尔,遂接着说道,“所以那日你将账簿交予宋郡丞之手时,里面其实已夹了书信,将郑金昭身边侍卫交予他调遣,又顺着账簿上的信息去探寻是否还有活口?” 可沉思了片刻后,元瑶再问道,“那夫君怎的今日不一并处置郑县令?便是因为他迷途知返,就放过了他?” “丹阳郡守都已认罪,郑县令便不用染之来亲自审理。何况他也算是个不得志的,不过是要借鉴这二十年前黄之屹走过且成功的路罢了。至于往后该当如何,还是交由宋郡丞处置更为妥当。” 可回想起这几个月的历程,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夫君这心可真大~今日这段郡尉可是真打算将我等性命留下!” “此言差矣,即便是最后未曾质问黄之屹那些钱财和女童的去向,段郡尉都不会动手。”林尽染此刻嘴角不禁弯起一抹弧度,甚是自信。 “为何?” “今日这场共事香水的盛会,来的都是江宁周遭郡县有头有脸的富商,你和黄悦姑娘的贵人不敢让这些富商与我一同赴死。莫说是今夜,正月十八那日我离开江宁,也不会让我等葬身江河。” 林尽染眼神中有些戏谑,但此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想做这笔香水买卖的皆是些平日里接触权贵的富商,不说富可敌国,却是这几个郡县的交税大户。倘若这些富商与林尽染这个监察御史在这场盛会上死了,最起码,江宁及附近的郡县皆承担不起如此后果。林尽染便是利用香水一事与这些富商捆绑,加重了筹码,让赵佑承有所忌惮,若是如此想来,元瑶不得不感叹林尽染的这番谋划。 “现下黄之屹伏罪,染之与那黄悦姑娘身后的贵人,交易便已算是完成。” “交易?”元瑶甚是不解,这林尽染何时与赵佑承做了交易? 林尽染似是看出了元瑶心中所想,坦言道,“染之若是死在江宁,对他的好处寥寥,但倘若是送他丹阳五千兵士···” 元瑶闻言恍然明白,不禁瞪大了杏眼,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妩媚之色,厉声道,“你可知这五千兵士意味着什么?” “意味什么?”林尽染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五千兵士便能谋反?无论能否定段鹏之罪,黄悦姑娘身后的贵人便能将这五千兵士收服吗?这也不过是他的一个机会罢了,这笔买卖做的~划得来!” 林尽染也是事后才看清此人的目的,恐就是意在这丹阳郡的五千兵马··· 第94章 尘埃落定 “宋郡丞,监牢外赵佑承要见黄···黄郡守,可要放他进去?” 宋慈随段郡尉刚刚将黄之屹送进大牢,才回到郡守府,便有衙役前来禀报。只是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是该直呼其名还是仍叫作黄郡守。 “赵佑承?黄之屹的女婿?”宋慈低语几声,抚着山羊胡有些困惑,早有耳闻这赵佑承年前便带着夫人回南海去了,怎的现下还出现在江宁。 “放他进去罢。” 宋慈念及往后这黄之屹应也无缘与家人相聚,倒不如让他与赵佑承嘱咐几句,未免落下什么遗憾。 江宁县衙大牢 牢头领着赵佑承一路向牢房深处走去,得其通报了姓名,才知晓是黄郡守的女婿,本应是恭敬的,可现下黄之屹都沦为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好奉承的,只是板着脸沿着甬道将其带进去,也未曾多说一句。 “就这。” 牢头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那里头不起眼的单人牢房,不过此时这间牢房里还站着一位,牢头眼神瞬间一亮,谄媚一笑,“小人方才交班,不知段郡尉在此,还请恕罪。” 说着这牢头手里也没闲下,打开牢门。 “你是那个胡···胡什么来着。”段鹏似是在回忆这牢头叫什么,装是想不起来的模样。 “小人贱名屠二。”这牢头丝毫未露不悦之色,这‘胡’与‘屠’本就听着相近,这倒是想着段郡尉能将其名字给记下。 “是极。可是有外人来了?” “段郡尉!”赵佑承施施然走进了牢房,皱着眉头。 这牢房的气味甚是难闻,本就是阴暗潮湿之地,又曾有罪犯得了刑罚,在狱中不治身亡,故而皆是些腐烂的臭味。让赵佑承此刻顿感不适。 可眼下便是再如何有反呕之感,也要竭力压制下去。赵佑承摸出两串钱丢给那叫屠二的牢头,笑说道,“多谢牢头带路,这些便拿去买酒吃罢。” “这···”屠二苦着脸,还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给银钱,这段郡尉可在一旁看着,倒是真觉着有些烫手。 段郡尉微微颔首,示意屠二可以收下,“拿着罢,这位赵公子是黄郡守的女婿,也是托你在这牢里多多照顾他的岳丈。黄郡守还有些家事要嘱托,你先出去罢,若有人来及时通传。” “小人这就去把守着。”这牢头既得了段郡尉的允可,又是想着黄之屹要交托些家事,的确不便在此,得了银钱便欢天喜地去了外头。 见这屠二走远,赵佑承才缓缓开口,“岳丈大人,怎的也不抬头看看小婿?” 黄之屹自被押入县衙大牢,便未曾言语一句,只贴着墙,坐在那略有些潮湿的稻草上,阖上双眼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赵公子,这玉佩物归原主。”段鹏将刀鞘上悬着的玉佩取下,还给了赵佑承。 也便是这声玉佩,才让黄之屹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遂问道,“初淮母子在哪儿?” 赵佑承仔细端详了一番手中的玉佩,随即便揣回怀里,笑言道,“自然是安全的。岳丈大人愿意伏罪,佑承便早早地将夫人和孩子都送去了南海。放心,都是任将军的亲卫,定能护的二人周全。” 得了这个信,黄之屹倒是稍稍安心些,“那赵公子来这大牢作甚?若只是说这些,段鹏便能传得。” 黄之屹心中了然,半夜与段鹏在画舫商议后,这赵佑承定然是去寻了他,这段鹏是个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小人,赵佑承应是许了什么承诺给他,今夜这才倒戈。 “黄老弟,此言差矣!”段鹏闻言有些不悦,“段某好歹是统领丹阳五千兵马的郡尉,怎的在你嘴里,倒是成了个传令兵?” “呸!”黄之屹倏然睁开眼,欲往段鹏身上吐口水,但却被他及时避开,且听这黄之屹继续说道,“枉老夫这十年供你金银、送你女童,你便是如此报答予我?” 段郡尉冷冷一笑,不由讥讽道,“黄老弟若不是瞧着段某手里的兵权,又怎会如此?莫要忘了,这十年还是段某护了你黄老弟周全。” 黄之屹仰首长笑,指着赵佑承接着说道,“黄某尚且是这赵佑承的岳丈,段郡尉又是这赵公子的什么人?就不惧他能如此对老夫,往后便也能如此对你段鹏吗?” 段鹏闻言不禁蹙了蹙浓眉,黄之屹此言并非没有道理,可眼神刚瞥到赵佑承身上时,便见他回了一笑,“赵某手上捏着段郡尉的把柄,想来郡尉也不会对赵某怎样。既岳丈如此说来,那赵某亦可许诺,岳丈先前如何待你,赵某同样可以。” 这赵公子的话说来不讨喜,可却也是这个道理,段鹏身上的罪名不过是看这黄之屹如何招供,但倘若他要是死了,贪墨与虐杀女童的罪名彼时还有谁能知? “滋滋滋”这牢狱里时不时传出的几声鼠叫,倒是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岳丈,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赵佑承此番前来并非是寻这个岳丈的,心中亦是了然这黄之屹定要在段鹏面前搬弄是非。既是如此,倒不如借他手除了黄之屹,既给了段鹏清白,又多一个拿捏他的把柄。 黄之屹早就明白,这条命恐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可心中仍有牵挂,语气也平和了不少,“望赵公子勿忘承诺,老夫此生只剩这一个愿景。” 赵佑承并未多言,只稍稍点头,便要离开,可还未等他走到隔壁牢房。 只见黄之屹倏然起身,抓着牢房的栅栏高声喊道,“赵佑承!” 闻言,赵佑承顿住了身子,却并未回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岳丈还有话要说?” 但听闻黄之屹仰首大笑,朗声揶揄道,“赵公子与初淮未有子嗣,却不曾反思己过,只顾与有夫之妇暗通款曲。不知在外欠下如此风流债,可有留下一儿半女?妄想还能与初淮孕有子嗣,入我家谱,可笑!真是可笑呐!” 黄之屹越笑声越大,眼角尽是泪花,似是已有疯魔之状,整个大牢里回荡着笑声。 段郡尉待他说罢,怔住了片刻,未曾想这赵佑承竟还有如此丑事,可并未多想,便要拔刀砍了这疯子。 只听得横刀出鞘,赵佑承沉声制止道,“段郡尉!” 这声倒是将段鹏给定住,慌忙问道,“这番狂言,赵公子竟能忍得住?” 赵佑承仍未转过身,合眼仰首长叹一声,冷静片刻后便轻声说道,“他不过是想求个痛快!你若是此刻杀了他,遂了他的愿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说罢,又是一声叹息,赵佑承便离开了大牢。 赵佑承回去敢杀了黄初淮母子吗?自然不敢,黄之屹便是料定,这个孩子当下可是赵佑承的宝贝,即便不是他的孩子又如何?倘若他没有生育能力,那这个孩子就是一块护身符,能保着黄初淮无恙。 翌日,林尽染在驿馆得了宋慈的传信。 “什么?黄之屹昨夜已在牢里自尽?” “宋郡丞遣人传信便是如此说的,是拿了碎碗自裁,发现时血早流干了。” 林尽染听着申越的禀报,即便早已想到黄之屹有此结果,只是未曾想他会选择自尽的方式,再往后要追查段鹏的罪证怕是更难了。 第95章 你这登徒子!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江宁渡口今日倒是异常闹热,已近了巳时,林尽染一行才将将行至,元瑶怀里抱着一个包袱,申越本想着帮二夫人拿着,却被她连连拒绝。亏得是有面纱遮着,未能见得了她的一番羞态。 “二夫人。”杨湜绾施施然走了上来,行了一礼,柔声轻唤。 只见这元瑶微微颔首,算是予了回应,又有些不满地白了一眼林尽染,便匆匆与这杨湜绾先上了官船,进了船舱。 “姑爷,这都快巳时了,也不过来了几家客商。”申越在一旁皱着眉,轻声问道。 “时辰到了,直接走了便是,这番能出江宁便知足罢。” 说罢,林尽染便转身上了船。 可还未等片刻,便有大批的马车纷纷赶至江宁渡口。 “且慢,且慢!” 许是有二三百人便争着往这艞板上跑,幸是被侍卫给拦了下来,便按名录逐一放行,否则这艞板怕是都要被踩断了去。 这先跑上来的富商还未喘匀气,便在林尽染面前拱手说道,“林御史勿怪。我等要往钱塘去,便是要在这船上待几日,还有些许小事要嘱咐一番。我等皆只带了一名女眷,到了钱塘再与家人汇合。” “说的极是,我等皆是这番打算。”一旁的客商皆是纷纷赞同。 “既如此,便辛苦诸位了。女眷皆可去船舱内,林某的小妻便在里面候着各位夫人,我等便先在这儿闲叙。” 巳时已至,官船收起了艞板,便要往钱塘而去。 可眼下,元瑶却是在船舱内有些为难,虽说平日里如何与林尽染玩笑,或者撩拨与他,可也未敢当着如此多的女眷来谈论此物。 便是在前两日,林尽染趁着杨湜绾来之前,便交予元瑶一张图画,纸上描的物什甚是奇怪,从未见过。 只见那一根细长的带子上连着两块圆圆的布片,据他所言,这是用来包裹女子玉峰所用,似是叫胸罩,若是觉着有些露骨也可以叫内衣。 饶是元瑶再如何经过调教,说起此物时脸都不禁有些臊红,当即便轻啐道,“夫君可做出此物给时安用过?” 林尽染一脸天真的回道,“未曾。诶呀,这是一门生意,正巧那个布行的杨夫人要来,她在江宁还有些分号,既是要与她共事,便让她先做几件,他日船上你等女眷私下议论此物也无妨。” 元瑶开了房门往外探了探,现下好歹是将申越给遣了出去看着那群侍卫,想来应也不会有人来窃听,索性便将门大开着。 又是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夫君瞧着是个正人君子,未曾想竟是都装了这等污糟事。” 可忽而转念一想,又俯身上去,媚眼锁着林尽染,柔声问道,“夫君可是想妾身穿着此物?” 林尽染听闻,心脏都骤停了半刻,瞧着元瑶的身段,又是想到此物,喉结猛动了几下,赶紧将元瑶按在椅子上,结巴道,“可···可莫要玩笑,这···这都是正经买卖。” “恐夫君不是个正经人罢?”元瑶见状更是不禁捂着嘴轻笑,媚眼如丝,似是要将人的魂都勾了去。心中腹诽,难怪昨日是说自己提的此物,倘若世人知晓此物是他想出来的,恐是都无颜出门。 元瑶瞧着桌上还有一张图纸,脸上倏然又露出一脸古怪之色,调侃道,“那张图纸,该不会也是同此物一般羞人罢?” 林尽染闻言,讪讪一笑,现下倒是真有些为难地将这张图纸递给元瑶,“此物名为内裤,还有月事带。” 光听这俩词,元瑶便能想象出来这是甚么物什,这脸更如火烧一般,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忍不住气愤地捶了林尽染一下,凝滞片刻才道,“你···你这登徒子!怎的连这等物什都能想到,时安可还比妾身小上一两岁,平日里你便是如此轻薄予她?” 既是牵扯到月事了,这等秽事哪能真拿到台面上来说,饶是元瑶此刻都有些脸薄,羞愤道,“此等物什,你去与那杨湜绾提罢,妾身···妾身可开不了这个口。” 若是提起酒、盐、糖、铁、铜等等物什,皆是官营之物,如何能靠这些挣钱?恐是刚做出来去贩卖,就要被抓起来,偏是监察御史的官职在这,便不能去做私营买卖这等有违法度的事。 当下若是想做些与布相关的买卖,便只能想到这个,毕竟是女性用品,做布匹生意的女性商人当下还是不多的,至于肥皂香皂之类的物什,还是等回了长安才更妥当些。 见林尽染愣在那儿,元瑶有些没好气地轻轻踢了他一脚,杏眼瞪着他,便是要他给个说法,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的,元瑶要与其他客商女眷谈一门新买卖。 可若是没有新买卖,那丢的可是他二人的脸面,但真要谈论这等物什,元瑶恐真说不出口。 “这些真是正经买卖,且不论这个内衣,这个月事带···” “哦嚯嚯!” 元瑶现下是真听不得这三个字,素手便伸进林尽染腰间一拧,林尽染未来得及防备惨叫一声,“快快快,松···松开!” 好半晌,元瑶才发泄完这羞愤之气,松了手,没好气地又是一声冷哼,只是当下羞意还未散去,不敢抬首。 “这月···这等物什是为了你们女人好。”林尽染见元瑶倏然抬起头,眉眼间还有些嗔意,连忙改口,稍稍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这种也不好避讳,就像去寻医师···” 元瑶还未等他狡辩,便打断道,“女子便是要生产,多寻得也是稳婆,哪···哪有男子在的。” “此物不也是为了方便嘛。”林尽染见元瑶依旧是羞意难当,便要从她手中取走那两张图纸,“既然元瑶不愿,那也不勉强,染之再想想其他的生意。” 元瑶轻咬着朱唇,眼眸中有些犹豫,却也未让林尽染取走手中的图纸,合上杏眼,似是下了极为重要的决定,有些不耐烦地轻喝道,“罢了罢了!便是栽在你手里,元瑶去便是。” 此时申越匆匆的进了院子,却未进房门,远远的喊道,“姑爷,二夫人,杨夫人前来拜访。” 即便是申越未进屋子,元瑶亦是有些心慌地将手中的两张图纸卷了起来,倏然起身便要出去,可刚踏出房门却又顿住了身子,回首轻声说道,“望夫君日后莫要以为妾身是那等淫妇。” 可还未等林尽染反应过来,元瑶已与杨湜绾一齐回了屋子,此刻心中不禁有些懊悔,一来元瑶并非是林尽染的小妻,二来前阵子元瑶对任来风那句淫妇,真是伤透了心。 林尽染确实未曾想到此处,许是觉着元瑶平日里与自己相处便是这般随意,就只当她是因经过那些姑娘调教,未曾在意这些,可她骨子里却还是一个传统的女子。 元瑶正想着前两日的事,可一旁的杨湜绾却是毫不避讳地向这些客商夫人们谈论这三件物什。 这些夫人年长些也已是半老徐娘,年轻些的也要痴长元瑶几岁,毕竟是已经人事,起初也有些羞涩,被这杨湜绾介绍的却也是愈起了兴致,一时间这船舱里好不闹热。 第96章 清池观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林尽染这条官船都还未到钱塘,丹阳郡守黄之屹落马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余杭郡,上至郡守,下至小吏,人人自危。 这监察御史仅出了几趟驿馆,便在上元节那日与郡丞当街就将郡守黄之屹给审了,传闻这郡守已在牢里畏罪自尽。最近可得夹着尾巴做人,哪能真招惹了这煞神。 是日,林尽染与元瑶去了钱塘湖边的楼外楼。 “这钱塘县看着也挺富足的,怎不在此兴座揽月楼?” 来了这几日,倒是未曾听说在钱塘有揽月楼,也莫说是钱塘,整个余杭郡都未曾有。 元瑶闻言,调侃道,“怎的,夫君还想在这儿再寻几个小妾不成?清漪姑娘可还一直惦记着你呢,妾身要不书信一封请她过来?” “我不过是好奇,这揽月楼在江宁都扎根十余载了,却未曾在钱塘有。”林尽染讪讪一笑,倒是又吃瘪了一回。 说起这江宁的千金阁,也算是结了案,这揽月楼里有不少姑娘倒是可以恢复自由之身,那新来的孙掌柜也还算开明。 不过去留各一半,这清漪姑娘便被林尽染给留在了江宁,做了那香水铺子的掌柜。 元瑶刚夹起一块醋鱼,林尽染便是以期待的眼神瞧着,见元瑶细细咀嚼鱼肉,脸色愈发的怪异,又用袖子掩着将鱼肉吐出来。 林尽染心里算是彻底舒坦了,不禁腹诽,这道醋鱼果然无论放在何时何世,鱼都算得上是白死。 “妾身方才还在奇怪,夫君怎的一口未尝这醋鱼,原是知晓这鱼味道会是如此这般···”元瑶忍不住吐槽,却又道不明这鱼是鱼、醋是醋的感觉,只能无奈的表述了一词,“奇特!” 稍稍用茶水漱了漱口,元瑶才笑问道,“你可知这钱塘最大的销金窟是在何处?” “一般不是赌坊就该是青楼罢?” 元瑶略晃了晃螓首,有些神秘的一笑,“可在钱塘却不是,而是道观。” “道观?” 林尽染闻言倒是有些不解,这有钱不该是去消遣娱乐,怎的还往道观里送银钱。 “这些妾身也是从杨夫人那儿听来的,说是钱塘湖附近有一座道观,名为清池观。凡是钱塘县的百姓,隔三差五便要去此处供奉香火,饶是作为钱塘首富的杨家同样趋之若鹜。” 这几日元瑶倒是与杨湜绾一直谈论着内衣买卖,闲暇时便聊起了钱塘趣事,此番也是为了提前打探好风声。 “你倒是会打听。” 元瑶托着下颌,柔声说道,“夫君既是要来钱塘,妾身自该是要探听清楚。” 这杨家前两年闹了件怪事,便是由这清池观的观主玄寂道人出面化解。当初说是杨湜绾与其祖父命格犯冲,这才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便是要杨湜绾及笄时嫁出去,可杨家现今仅她一支嫡系,于是又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招了赘婿。可杨湜绾却只能在外去做买卖,即便是要回钱塘住,却也只能住在城中其他宅院里。 林尽染听闻此事,方才了然,也无怪这杨湜绾瞧着年轻却梳了高髻,竟是在及笄时便招了赘婿。 “杨家便无其他男丁?” 元瑶闻言微微颔首,肯定道,“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杨父早几年前便过世了,杨湜绾也是在其祖父的提点下才慢慢接过了杨家的生意,现下杨家应是只剩下了她叔祖那一脉的男丁。” 林尽染闻言沉默了片刻,遂问道,“故而,杨湜绾便未能再进杨家大门?” “若是遇上元正、中秋这等节日倒也能去,不过这些时日杨湜绾一直奔波于江宁和钱塘,想来是争取这家主之位的意思。” 倒还未再多说几句杨家的事,酒楼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林尽染与元瑶向外一探,便瞧着百姓乌泱泱地沿着钱塘湖便自东向西而去。 若是像上元节这般的节日,街面上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阗倒也不为过,即便是未出正月,当也不至于这么热闹才对。这般望去,怕是得有小半个钱塘的百姓都往此处去了,林尽染忙唤来申越去打探一番。 不消片刻,申越便来回禀,“姑爷,说是清池观的玄寂道人在作法,祈祷钱塘风调雨顺,诸事太平,姑爷可要过去瞧瞧?” 林尽染深知这什么狗屁玄寂道人哪是在作法,不过是在装神弄鬼。但现下若是要去戳穿他,恐是要被他的信徒给当场打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即摆摆手道,“你若有兴致,代我去瞧瞧罢。” “看夫君的意思,似是不信这玄寂道人的神通?”元瑶瞧着林尽染似是颇为不屑的模样,却更感兴趣。 林尽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言道,“若是真有呼风唤雨,改天换地的本事,流连这人间作甚?此等妖道,恐是只能在钱塘愚弄那些无知的百姓。” 申越若有所思,凝滞片刻后笑道,“姑爷清醒。” 林尽染缓缓站起身来,沉思片刻道,“申越,你且去走一遭罢,瞧瞧这玄寂道人究竟有何本事。我与元瑶便在这钱塘湖边闲逛,随后便回驿馆。” “是。”申越自那日方山一行后,对姑爷的本事算是心中有数,这身本领,怕是自己这个护卫都显得有些多余。又闻姑爷要与二夫人闲逛,自然不好掺和,于是留了个‘申越明白了’的表情便退下了。 这下了楼外楼的时候,天空竟飘起了蒙蒙细雨,初春的雨丝还有些微凉,寻了把纸伞,林尽染便与元瑶漫步在这钱塘湖边。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淡淡的烟雨中,钱塘湖似是含羞处子,戴上一方朦胧的面纱,显得更为神秘撩人,与元瑶是一个模样。 “夫君可是忧心这钱塘是否真有揽月楼的踪迹?” 元瑶的声音配上这烟雨中的钱塘湖,倒是显得更为恬静,少了一分妩媚,多了一分淡雅,这番话中自然并非是说揽月楼。 林尽染将伞往元瑶身边稍偏了些,淡淡道,“我虽不知你与那黄悦姑娘的贵人是否是同一人,但江宁一事后,想来那位贵人应暂不会起谋我性命的心思。” 这一番话倒真惹起了元瑶的几分思虑,缄默良久才道,“他可能不会,但是任···” 但要提起这个名字时,元瑶还是顿住了,稍缓了缓语气才黯然说道,“那个疯子,若是醒了,定然不会放过你,哪怕是天涯海角。” “夫人?” 林尽染嘴唇翕动,却还未等吐出半个字,二人便听闻身后响起一温声呼唤··· 第97章 钱塘湖水深几许? 林尽染与元瑶正雨中漫步在钱塘湖边,却突闻一声“夫人”,二人回首望去,竟是一个道士。 见这道士束发盘髻,头戴一顶扁平的南华巾,玉簪别住顶髻,身穿长褂,倒真颇有一分离尘脱俗、飘飘欲仙之感,持伞的手臂托着一拂尘,稍稍躬身,轻声道,“贫道乃玄寂道人门下弟子玉真。” 林尽染二人还了一礼,遂问道,“不知玉真道长有何事?” 抬眼间,却注意到这道士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欣赏之色。 不过是怔了片刻,这道士又恢复正色,笑说道,“瞧着夫人头顶有一团黑气,想来是遇到些麻烦事。贫道随师尊修习过些面相之术,不知夫人可否摘下面纱,贫道能算得清楚些。” 林尽染心中不禁暗骂,尽是使些不要脸的手段,这种破烂借口都能想到。 可还未等林尽染拒绝,这元瑶却先摘下了面纱,有些慌张道,“道长说的是极,前些日子险些害了命去。求道长替妾身好好算算,如何能化解这场劫难?” 这狐狸精又是打些什么主意! 玉真道长瞧见了元瑶的模样,更是惊为天人,这钱塘县竟还有这等姿色的仙子,倏然间便怔住了。 元瑶竟是觉着还不够,眉眼间含羞半露,抬起玉臂,稍稍挽了袖子,摊着柔夷,媚声问道,“道长,面相如何?可还要瞧瞧妾身的手相?” 这元瑶的媚态,林尽染自诩是把持不住的,她就该是天生的狐狸精。 这玉真道长的修为哪能抵得住元瑶的这番诱惑,猛咽了几下口水,这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元瑶身上,结巴道,“面···面相是极好的,许是瞧得不仔细,还得看看手相才行。” 说着便丢了手中的拂尘,伸手就要去抓着元瑶的手腕,可还未触及,便被林尽染一把抓着,沉声问道,“道长,这是林某的小妻,如此无视她夫君在此,怕是有些不妥罢?” 林尽染手上稍稍用了些力,这才使这玉真道长堪堪缓过神来。 如此姿色的女子竟还只是此人的小妾,真是暴殄天物,也是自己心急了些,一时间忘了她夫君的存在,不过倒未曾在钱塘见过这等仙姿,这道士心中腹诽。 沉默片刻后,玉真道长便笑说道,“贫道只是救人心切,并无轻薄之意。” “可道长刚不还说林某的小妻面相是极好的?”林尽染有些不屑地一笑,这臭道士果然是将主意打到元瑶身上。 玉真道长讪讪一笑,轻咳一声道,“贫道这面相之术修习的还不到家,便想以手相观之,以佐证贫道猜想,还望勿怪。若是贫道修为还不以解夫人之危,二位亦可随贫道回清池观,请师尊玄寂道人出手相助。” “请道长的师尊相助?”林尽染更是不屑,嗤笑道,“我二人身份卑微,若让玄寂道人这般呕心沥血,倒是真让我夫妇二人过意不去,就不劳大驾了。” 说罢,林尽染便示意元瑶将面纱戴上,二人转身便要离去。 只见这玉真道长一个闪身,又出现在林尽染二人身前,倏然抛起一张黄纸,手指凭空比划了一番,待纸落地时,已凭空出现几道红色血迹。 玉真道人拾起地上已湿透的纸张,正色道,“你二人身上煞气深重,贫道修习浅薄,未能清除干净。” 当下湖边要去清池观的钱塘百姓也不在少数,见着玉真道长的法术,怔在原地片刻后,纷纷围了上去,求着玉真道长也帮忙去去煞气,这番操作倒也的确是将元瑶也给唬住了。 “贫道与二位有缘,若是请师尊出手,定能化解二位身上的煞气。” 玉真道长对这众人的围捧已是习以为然,下颌亦稍稍抬了抬,更显得有些傲然之态。 林尽染歪着头轻蔑的一笑,指着钱塘湖,遂问道,“道长可知这钱塘湖水深几许?” “不···不知!” 这玉真道人被这林尽染的发问搞得有些找不着北,怎的又突然问起这钱塘湖的事情? “林某倒是挺想知道的。” 说罢,林尽染便将手中的纸伞递给了元瑶,动若狡兔,直接将这玉真道长推到了钱塘湖里。 一旁围观的人倏然间都愣住了,还未在钱塘见过有如此不尊清池观道长的家伙,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推到湖里。 玉真道长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跌入湖中,好在湖边水浅,便想要爬上岸,可林尽染却是守在湖边,这玉真道长将将把手扒在湖边的青石板上,便被林尽染一脚给踩了,吃痛下又掉回湖里。 “道长,帮林某好好量一量,这钱塘湖的水有多深?”林尽染咧着嘴一笑。 初春的钱塘湖水还稍稍有些寒意,玉真道长打了个冷颤,忿然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行凶!贫道乃是玄寂道人座下弟子。” 此言一出,倒是将岸边围观的百姓唬的清醒些,纷纷指责着林尽染,更有甚者已是举着拳头便要打向他。 林尽染一个闪身,便将迎面冲过来的那男子也一把推入湖中,又是挥了一拳将另一男子给打倒,见着其他百姓也未敢再动一步,便朗声道,“楚国亦有法度,若是玉真道长真想寻林某的麻烦,尽可来钱塘驿馆。” 此言一出,倒是将这些百姓都给定住了,钱塘驿馆,又是自称林某,那他岂不就是监察御史林尽染?这才将丹阳郡守给审了,这名气早已在钱塘传遍,只是鲜有见过此人。 毕竟前些日子,林御史的官船是从钱塘渡口下了,但官船上下来几百人,又怎能分清哪个是林御史呢?郡守与县令也是去了驿馆才见到他,寻常百姓哪能见过呐。 林尽染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冷声道,“不过是些江湖术士,仅是混口饭吃,林某自当不会来砸尔等的饭碗。若是愚弄百姓,颠倒黑白,林某也不介意拆了这清池观!” 说罢,也是不屑的往清池观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与元瑶离去,回了驿馆。 这等狂语当是唬的在场围观的百姓一愣一愣的,可却也未敢再去阻拦。 自打元瑶说这钱塘乃至快整个余杭郡的销金窟竟只是一座道观,便让林尽染不禁有些胆颤,这莫非就是钱塘至此都未兴一座揽月楼的原因? 当然,这并非是希望楚国各地都该是有揽月楼的说辞,只是这清池观的影响过甚,想来这身在钱塘的郡守与县令都该是极为苦恼才是。 “夫君,莫不是吃味了?竟是看不得旁人碰一下妾身。”元瑶忍不住调侃,又从衣柜中取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递给屏风后的林尽染。 “吃什么味?”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若是吃味,怕往后元瑶得病死。” “为何?” “医师连你的手都碰不得,还如何予你治病?” 林尽染换好了衣裳,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稍整了整衣容。 还未等上片刻,这申越端了一盘方才林尽染吩咐的物什,放在了桌案上。 “姑爷,这玄寂道人许是真有些本事,就在清池观里,设坛做了法事,竟真下起了雨。” 申越是亲自去了清池观,还未走到观中,这天空已是下起了蒙蒙细雨。听钱塘百姓说起,才知这玄寂道人辰时便坐于坛上,念咒施法,祈天降甘霖。 第98章 玄寂道人 江湖术士皆喜用些小伎俩来愚弄无知的百姓。若说百姓中无人识得,倒也不至于,民间多的是三教九流之人。 可哪有人能识破所有伎俩,即便是说破了,却也架不住三人成虎,届时这些被愚弄的信徒群起攻之,想来遭罪的还是自己。 林尽染吩咐申越取来的物什里,用姜黄水将纸浸湿,又取来火将其稍稍烤干,遂取来草木灰混了水,在盆边又挂了一条白布,另取一个碗将经白布过滤的水接下,这便是碱水。 元瑶和申越在一旁看的困惑,不知这林尽染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不过是些小把戏,你们瞧好了。” 林尽染对这种伎俩着实是嗤之以鼻,只用手指轻轻蘸取碗中的碱水,往这浸过姜黄水的纸上一划,便出现一道红色的印记,只是颜色稍稍淡了些,与那玉真‘使得法术’倒真有些如出一辙的意思。 “那玉真道长便是用这种伎俩将你唬住。” 林尽染先前便听闻过这种小把戏,尤其是这印记,倒真能将人哄骗的以为是这道长在斩妖除魔,若是不知这其中的门道,的确能震慑人心。 “夫君,倒真是个妙人!连这等伎俩都了然于胸。”这倒是让亲历此事的元瑶霎时恍然,如此两相对比下,应委实如此。 “姑爷,竟也会斩妖除魔?”申越倏然惊呼道,倒真是自家姑爷给吓的怔住了,可转念一想,既姑爷能如此做得,清池观的那些道士不也可用此法唬住钱塘百姓吗? 林尽染将这些东西稍稍收拾了一下,“钱塘百姓便是被这些道士给蒙骗了,至于其他的那些法术,也尽是些骗人的把戏。” 申越闻言可仍有些半信半疑,遂轻声问道,“可这玄寂道人委实是求来甘霖,这等天公作主的事,如何做得了假?” “这玄寂道人若是真能呼风唤雨,为何不在辰时作法时,便天降甘霖?生生是等了几个时辰,才降了雨?”林尽染有些没好气地抛出疑问。 “这···” 申越听闻此言也难以回答,当时只道是这玄寂道人得魂飞天际,与天公商议,这才花了些许时辰降下甘霖。 林尽染微微摇头轻笑,耐心解释,“其实也是些骗人的手段,民间农夫便有俗语,‘早雾晴晚雾雨’,‘东虹日头西虹雨’,‘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诸如这般的俗语数不胜数。这玄寂道人不过是借着观察天象,这才推测今日或雨或晴。” “申越受教了。可这清池观一事,姑爷可要插手要管?”既是了解了其中门道,申越也有些于心不忍,不愿这钱塘的百姓受此蒙骗。 林尽染缓缓坐下,手指轻点着桌案,淡然道,“那得看有多少钱塘百姓受此愚弄。即便我将这些把戏皆逐一戳破又如何,百姓若是执迷不悟,想来我也会被这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夫君此言倒是透彻,毕竟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便因如此,钱塘才未有揽月楼?” 元瑶也未曾料到林尽染此时话锋骤转,又提起了揽月楼,此刻只施施然坐在他身旁,轻笑道,“夫君恐又忘了,关于揽月楼,妾身可不会吐露半个字。” 林尽染欲言又止,心中暗想,这元瑶一口一个夫君,江南一路下来又甚是体贴,可关于揽月楼一事,还真是应她所言,并未吐露半个字。 话说这钱塘湖边有一缓坡,曲径通幽,往前便是佳境,密林中匿了一所道观。传言,此处兴建便用了两三载,后又拓建一番,至今已占地约有十亩,莫说是余杭郡了,许称得上是江南最大的道观。 江南多烟雨,这隐匿在密林中的清池观便更添了一丝神秘感,虽说此处看着有些荒僻,可往来清池观的十方善信委实不少。 这刚刚落进钱塘湖的玉真道长,淋着细雨沿着小路径直往道观而去。沿途也遇着不少熟识的斋主,只闲叙几句,便匆匆返回观中。 清池观中有一处池子,说是池子倒还真算不上。清池观所处的位置本是在小土坡的顶上,可观内取水不便又该如何? 于是就动用了大批的劳力,将清池观以北的北里湖与以南的钱塘湖贯穿挖通,如此便可供观内的道士取水,而这条贯穿的小河取了一截拓宽,便做了这清池。 玄寂道人便是常在这清池上的碧波亭打坐,往来的十方善信除了要进观内拜三清,顺道亦会来这碧波亭拜一拜这玄寂道人。 “师尊!”玉真道长见着还有不少信徒,随即躬身一拜。 这玄寂道人闻言,眼皮微动,拂尘一撇,缓缓站起身来。瞧着他确是有些岁数,须发皆白,可容颜倒是显得年轻,面上鲜有皱纹。一眼望去,倒真是很难推断出他的真实年龄。 但见玄寂道人抚着长须,沉声说道,“悟道之深浅,非在名分,乃在于心与道的相应。” “我等受教!”这十方善信皆是虔诚施礼,齐齐恭声说道。 可这玄寂道人未多言语,便径直往后院而去,可令人惊叹的是,玄寂道人在雨中行走,却滴雨不沾衣,这番‘神迹’并非只有一次两次,钱塘百姓对这玄寂道人是仙人下凡、神仙转世、在世神仙等诸般说辞皆是深信不疑。 玉真道长见玄寂道人往后院而去,便是紧随其后。 玄寂道人先一步到了二层楼阁,凭栏候着玉真来此,闻其上楼的脚步声,便揶揄道,“今日,你倒是显得有些狼狈。” 玉真闻言快步走至玄寂道人一旁讪笑,可又倏地正色说道,“师尊可知,弟子今日撞见了谁?” 玄寂道人递了手中的一盏热茶,饶有兴致一问,“谁?” “现下丹阳声名大噪的监察御史,林尽染。” “哦?故而,便是他将你弄成这副模样?”玄寂道人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只静静地望着院中的雨景。 “此等小事,弟子倒还未放在心上。” 可说出这番话,玉真明显便是口不对心,眼中浮现一丝怨恨之色,又很快的压了下去,举起茶盏便是一饮而尽。 还未等片刻,便听他有些回味地说道,“可这林尽染身边有一房美妾,是长安来的,那可是揽月楼的头牌姑娘,弟子使了些手段,瞧了她的容貌,啧啧啧,音容、身段皆是上上品···” “你的脑子里,便只有这些。”玄寂道人还未等玉真说完,便沉声打断,转过身来又上下审视了一番,追问道,“你将方才之事与为师细说。” 这玉真倒也是实在,便将方才钱塘湖边的一事皆说了个明白,连林尽染与其美妾的神情都道尽了。 缄默良久,玄寂道人方才淡淡说道,“既是如此,你去楼下将那物什取出,寻个时机送去驿馆罢。” 第99章 驿馆异事 所谓“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将将才出了正月,江南也已渐渐暖和起来,时不时地还能在夜里听得几声春雷。 “咚咚咚!” 林尽染的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骤起的声响惊得屋内的人影翻身而起。 申越在屋外轻声疾呼,“姑爷?姑爷!这驿馆有异样,姑爷可曾听得异响?” 可林尽染的屋内可并非只有他,此时还多了元瑶。 自江宁某一日起,元瑶皆是歇在林尽染的屋里,某几日偷摸来的,还被起夜的申越瞧个正着,因而申越并未敢闯入。 元瑶偶有一次也瞧见过申越,既是知晓他在屋外,索性便壮着胆子,柔声道,“申护卫,夫君睡的正酣,有何事便明日再说罢。” 申越也曾腹诽,这二夫人怎的都是夜里进了自家姑爷的屋子,还是在吹了灯后,可瞧着是常有的事,只当姑爷与二夫人早已情定江南,只是未得小姐允准,二人也还未成婚,这才按捺不住‘野合’的心思。故而申越也从未敢在林尽染面前提及此事。 听得屋内有轻微的鼾声,申越以为姑爷许是睡的沉了些,便在屋外拱手一礼道,“如此申越不便打搅。” 听闻屋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元瑶才长舒一口气,虽说是拿捏着申越不敢当林尽染的面问,‘二夫人怎在姑爷屋中歇下了’这般话语,可迟早这件事都要败露。 但莫名的,自那日使了些手段迷晕了林尽染,趁机便在夜里偷偷潜入他的屋内睡在他的一旁,就似是有些痴迷睡在他旁的感觉。这些日子皆是用此法歇在此处,待林尽染次日醒前,又悄悄回到自己房中,便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一般。 可说来也甚是奇怪,莫说是申越,这几日元瑶亦是有听闻到似老头般的咳嗽声,却也仅在夜里,日间便再未曾听到。只当是隔壁院子又新住进来个老人家,夜里身体不适,才这般一直咳嗽。 翌日醒来的林尽染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这些日子也不知为何,吹了灯未等片刻便睡下去了,只是晨间醒来时还有些发昏,只以为是这些日子睡的太多。 “姑爷,这驿馆外会集了不少百姓。叫嚷着···叫嚷着···”申越慌忙地进了院子,支支吾吾道。 “直说便是,我又不会责怪你。” 林尽染此时还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一副泰然之色。 也无怪林尽染不知晓外头的动静,这几日尽是杨湜绾进驿馆来与元瑶谈论这内衣买卖一事,现下杨家布行已做成一批,在钱塘与江宁两县的铺子里开始着手售卖。 林尽染又让元瑶将这内衣买卖也放到江宁的香水铺子里去做,其他客商的女眷若有意的,亦可从杨家布行进货放到自家铺子里去卖。便是忙活着赚钱,哪还有闲情出驿馆去听那些个谣言。 “姑爷,驿馆近几日出了些怪事,这驿馆外的大门夜里总能响起敲门声,院子里整夜都能听见咳嗽声,整个驿馆内都人心惶惶。此事传出去以后,便成了这钱塘百姓的谈资,可仅是一两日倒也罢了,连着几日皆是如此,这一时间传出各种真假难辨,奇奇怪怪的消息。许是···” 申越顿了顿语音,又稍稍提了提气道,“说是姑爷前些日子将那玉真道长给打了,触了天怒,这才降下警示,这钱塘的百姓都在驿馆门前劝着姑爷前去赔礼,平息怨愤,若如不然便要请姑爷离开钱塘。” 林尽染闻言这才止住了活动的身子,轻声嗤笑道,“这等江湖骗子还真是不死心,妄图以民声来威胁,如此伎俩还敢拿来现眼。” 但见林尽染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愈发的清历起来,“驿馆外的百姓现下还在?若是还未散,便去请王驿丞一同至驿馆外。” 申越方才领命出了院子,元瑶与杨湜绾便从屋内施施然走了出来。 “夫君,可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穿这清池观道士的把戏?” “清池观的道长?”杨湜绾这招了赘婿、搬出杨府还是拜这些道士所赐呢,可她也是瞧见过这些道长的本事的,怎的从二夫人口中说来还是些愚弄人的把戏呢? “这些江湖术士都已欺负到门口了,若还不吭声,那这些骗子的气焰岂不是愈发嚣张?” 不过听申越说来,林尽染自觉这些日子睡的很是安稳,未曾听到什么敲门声、咳嗽声,连夜里打个雷都从未听到过,只道是自己睡的沉了些。心中念叨着,脚下却未曾停下往驿馆外而去。 驿馆外的钱塘百姓说甚么的都有,劝着林御史赶紧离开钱塘的也有,劝其去清池观赔礼致歉的也有,甚至还有些客商知晓这林御史正做着香水买卖,劝其将香水买卖所得银钱及香水配方交出来,添作是香火钱,供养清池观的道长··· 只见这林尽染与王驿丞领着几个侍卫从驿馆内匆匆而来。 林尽染一行才将将在驿馆门口站定,这驿馆外的百姓霎时便噤了声,毕竟这林御史后头可还有几名随行侍卫站着,可不敢此时冒头。 林尽染冷哼一声,当着众人的面遂问道,“王驿丞,这驿馆的大门瞧着是新漆,可是近几日刷的?” 王驿丞微微躬身,恭声道,“回林御史,驿馆大门年久有些褪色,中和节那日便重新漆了一层红,是下官亲自督办的。” “听闻近些日子,常有人敲大门,开门却未曾见到人,可有此事?” “这···”王驿丞闻言,止住了语音却不敢继续往下说。此刻定然是不敢直接如此回话,想来今日这林御史也是听到了城中的风言风语,虽说自己也不信这等鬼神之说,可毕竟事实便摊在眼前,却也由不得辩驳。 “照实说!”林尽染眉头一皱,语调更重了一些。 王驿丞稍稍犹疑一番,又肯定道,“确有此事,且夜间也能听闻院中有老人家的咳嗽声。可驿馆内除了下官,着实未有其他老翁。” 林尽染从怀里摸出几两银钱,便递给王驿丞,还未等其反应过来,又点了几名侍卫,吩咐道,“这几两银子是本御史买下这两扇门的银钱,你们将门卸下,当着钱塘百姓的面烧了!” 此言一出,几是寂静的场面顿时哗然一片! “林御史前些日子当众殴打玉真道长,还将其推下钱塘湖,眼下惹了鬼神示警,莫不是以为烧了此门,便能无事?” 人群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高喝,可现下倒真有些群情激奋的模样,纷纷附和,斥责这林御史。 可林尽染并未去循声探查究竟是何人在那煽风点火,无论是清池观的虔诚信徒也好,还是那观中之人真在场围观也罢,终是想借着这些百姓来施压罢了。 “还在等甚?将门卸下!”林尽染厉声喝道。 这些侍卫闻言,赶紧忙活着将门卸下,抬至街道上,当着众人的面便将门给烧尽了。 火光腾起,木门在街上燃烧扭动。 可林尽染此刻也并未闲下,遣申越又去寻两样物什来。 “王驿丞莫要心疼这木门,银钱不够大可向林某来取。这几日驿馆大开,也莫要忧心,林某身边的侍卫自会照看驿馆的周全,不会让宵小之徒潜入驿馆。烦请王驿丞吩咐人再运两扇门来,林某便来破了这等江湖把戏!” 第100章 这病,恐是真难治! 未多时,申越寻来了朱漆与不知是何动物的血。 林尽染遣申越将这盆中的血示于这些百姓看,又耐心介绍道,“此物是长鱼放的血,闻着腥气极重。” “是极是极,是长鱼的血。” 有些应是做着河鲜买卖的商贩,一闻便知晓,皆是附和称是。 申越端着盆,将这长鱼血一一展示给围观的百姓,但见其皆皱着眉头,捂着口鼻,想来这气味自是极为腥气难忍的。 林尽染将这长鱼血倒进这朱漆中,又让王驿丞遣人来将这朱漆重新刷到方才搬来的木门上,便将其搁置在驿馆外,又令人支了个帐子将其遮盖,让这两扇木门能自然阴干,又不让突来的雨水淋湿了去。 “口说无凭,林某便将这唬人的把戏演示给诸位瞧瞧,若是各位有兴致,亦可在家中依了林某的法子尝试一番。便等这两扇门上的朱漆干了,再搁置在家门口,尔等亦能听到这‘敲门声’。” 毕竟钱塘百姓每隔上一两日便要去一遭清池观。这林御史当街将玉真道长推下钱塘湖一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便是瞧见了鬼神降罪这等征兆,这才纷纷前来讨个说法。 瞧着眼前的林御史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围观的百姓心里也不免打起了鼓,莫非这真是江湖骗子使得伎俩? 人群中有一道身影疾驰而过,林尽染转身间也恰巧看个仔细,不禁冷哼一声,便拂袖进了驿馆。 说起此人倒也的确是清池观中派来的道士,换了一身便服就来这驿馆前瞧个热闹。现下林尽染的这番动作,自然是要忙着回去禀报那玉真道长。 “师尊,那林御史似是有些慧根?” 玉真正在玄寂道人的阁楼上说起今日钱塘驿馆之事,见师尊仍在凭栏眺望,未发一语,遂又轻声问道,“师尊,可要想些法子将其收入门下?” 良久,玄寂道人轻甩手中拂尘,拧眉思忖了好一阵,又长叹一口气,“此等人物又哪能如此轻易便能收服。” 却又倏然想到些什么,撇过头去淡淡问道,“杨家近日诸事可顺遂?” 玉真微微躬身,垂首道,“杨老太爷近日又添了几道皱纹,几是日日盼着师尊前去杨府替他解惑。” 玄寂道人又将手中拂尘挥了一道,搭在手臂上,展眉一笑,“殚精竭虑,便是为了家族能有个传承。也罢,贫道便走一遭!” 这玉真道长也算是个礼数周全的,玄寂道人转身离去后,躬身施礼相送。 是夜,方过了三更天 “咳咳咳~” 这似老人般的咳嗽声又倏然响起。王驿丞今日便是守在了驿馆内,想着要探查这生意究竟是出自何处。可莫说是这王驿丞,就连林尽染身边的侍卫也在四处探寻。 但这声音似是就在耳边,且又觉着是四面八方而来,凭空出现一般,根本寻不出踪迹。 元瑶今日倒是未下迷药,林尽染亦是破天荒地听到了申越口中说的异样,便赶紧出了屋子。 “劳烦王驿丞借林某一架梯子。” “姑爷,若是要登上屋顶,还是让申越来罢。” 不多时,王驿丞便吩咐人取来梯子,架靠在屋檐边。申越攀梯而上,提着灯笼在屋顶上探寻,可还未走上几步,便瞧见了一根绳子,便用烛火将其烧断。 接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见着一根绳子,同样是绑了一小帚,恰巧的是,这只小帚正在‘咳咳咳’地叫唤,正是方才听到的异响,便提着两只小帚迅速下了梯子。 “姑爷,是这小帚发出的声响。申越将那绳子烧断了,想是这伙江湖术士到了时辰便要将这些小帚给拽回去,如此才寻不到踪迹。” 林尽染闻言,便赶紧给申越使了眼色,命他带人去外头守着,瞧瞧到了时辰究竟是何人过来收了这些小帚。 “林御史,方才抓着两个贼子,欲在驿馆外纵火。” 便是在刷好朱漆后,林尽染便着几个侍卫身穿便服在驿馆外悄默守着,瞧瞧这几日究竟有谁会过来放火烧这木门。这伙贼人应也是想借着小帚的异响,将人引去寻这声响的踪迹,趁此无人照看驿馆外动静时,再行纵火之事。 “我···我等不过是听见了异响,过来瞧瞧是何动静,何曾想过要纵火?”那俩小毛贼赶紧结巴地辩解,这纵火是何等罪名,何况还是要纵这监察御史的火,急忙要将此事给糊弄过去。 侍卫应声便是将火折子扔在二人面前。 “外头可还有侍卫在看守?” “回林御史,还有两名兄弟看着。” 林尽染微微颔首,随即俯下身子,戏谑道,“那你二人便是拿着火折子来探路?” 那俩毛贼赶紧点头,连连称是。 林尽染有些惋惜道,“不交代实话,林某也很难保全你二人性命,便当是刺杀监察御史的罪名,拖出去砍了罢。”说罢便直起身子,摆摆手示意侍卫将这二人拖出去。 “且慢且慢!”其中一毛贼吓得急忙挣脱了一番,慌忙道,“是清池观的玉真道长令···说是驿馆外的木门是不祥之物,若是烧了,能保我两家有大功德。” 林尽染闻言,顿时起了兴趣,倒是真想听听这清池观的几个江湖骗子是如何哄得钱塘百姓这般听话的,连忙示意侍卫将这二人留下,又对一旁的王驿丞说道,“今夜便再耽搁驿丞些许时候,替林某做个见证,且听听这二人是如何说的。” “下官从命。” 那其中一毛贼娓娓道来,说兄弟二人家世代皆在钱塘,只是家境贫寒,眼瞧着都要而立之年时,还未谈成一门亲事。听闻去这清池观的三清殿许愿都甚是灵验,兄弟二人便想着去试试。 得了玄寂道人的一番玄玄妙妙,神神道道的说辞。可二人终究未曾读过什么书,空有一身气力和胆色,未能领会有什么高深的意思。这玄寂道人随即施了‘法术’,未曾想,还不足一月,二人皆寻着了亲事;后又去清池观还愿,未过许久,兄弟二人又觅得杨家的活计,还如愿得了子嗣。这让兄弟二人对这玄寂道人是神仙一辞是深信不疑。 约莫是得有两三年,似是兄弟二人这般的事也不少,无论是求姻缘、求子嗣、求财的,心诚皆能应验,如此清池观声名鹊起,在钱塘一片更是声名大噪。 因此,兄弟二人听这玉真道长提及此门甚是不祥,便抱着为清池观道长分忧的心情,前来驿馆外纵火。 若不是想着家中还有妻儿,二人不敢随便就将命给丢了,可又受了神仙真人的恩惠,更是不敢将清池观的道长牵扯进来。话里话外皆是自作主张的意思,并未是受人挑唆。 饶是到了这般地步,这兄弟二人仍心向着清池观,林尽染不禁摇头叹息,这病,恐是真难治! 第101章 杨家秘事 翌日,窗外只瞧见一抹浅淡的灰白。林尽染一夜只小憩了片刻,了无睡意,伸手抓起床边的外袍,一面匆匆穿上身,一面奔了出去。 昨夜这俩毛贼便被关在驿馆的马厩里,欲等到晨间钱塘县衙开了门,再交由县令处置。 可林尽染似是察觉到一些异样,入了钱塘以来却鲜有人提及这钱塘首富杨家之事,元瑶那儿也仅听来了只言片语,就连钱塘百姓似是对这杨家也是未多提起,这二人既是在杨家做活,又是钱塘人,正巧盘问一番。 这二人倒是躺在稻草上酣睡的舒适,林尽染遣了几个侍卫将二人拖回院子中去审。 “你二人既是在杨家做活,又是钱塘人,可知杨家之事。” “回御史大人,我兄弟二人不过是在杨家混口饭吃的伙计,哪能知晓主家的事啊。”这俩兄弟也不知这林御史怎的又突然问起了杨家的事,苦着脸如实回道。 “只需说你们知晓的即可。” 瞧着这番动静,申越便去里屋搬了椅子出来,让林尽染坐下慢慢审。 “这杨家原是有四位老太爷,按辈排便是伯仲叔季。” 这老大方才说了一句,便被老二打断道,“不对,只有三位老太爷,杨仲山老太爷与其他三位并非是亲兄弟。” “怎么不是亲兄弟,不然排辈时,又怎能将这仲字给了他?”老大一脸不服气的模样,毕竟这老大也听人提起过这论字排辈的道理,杨仲山理应就是这杨家的二爷。 “且慢且慢。你兄弟二人莫要为了杨家的血亲关系争执,继续说下去。” 林尽染眼见这兄弟二人竟为了个杨仲山能否算进杨家竟都能争吵不休,遂说道,“老大说的仔细,便等他说完,老二你再接着说。” 这老二也是一脸的不服气,便将头撇向一边。 “这杨家有四位老太爷,分别是杨伯平、杨仲山、杨叔同还有杨季常。这杨仲山老太爷当下并不在钱塘,我兄弟二人在此这些年来也未曾见过,许是二十年前发了涝灾殁了罢。 这三爷杨叔同听说是在长安城里做了大官,但后来说是犯了什么罪,三爷这一脉便死绝了。现下便只剩下杨伯平和杨季常两位老太爷。便是因为三爷,钱塘鲜有人提起杨家之事。” 长安城里做大官?三爷杨叔同这一脉死绝了?如此说来,这杨叔同得是犯了什么大罪才是,林尽染拧着眉暗自思忖,“那这杨伯平老太爷家的事你兄弟二人可知晓?” 只听闻这老二冷哼一声,不由的嗤笑道,“这位老太爷?许是做了什么孽,竟有杨湜绾···” “二弟,不可直呼其名!”老大厉声斥责道。 “有什么不能提的?”老二便无半丝收敛之意,言语中更是充斥着不屑,“杨老太爷这孙女克死双亲,钱塘百姓谁人不知?可怜这老太爷便只有那一个儿子,生生被孙女克死了。若无玄寂道人施了‘法术’,除去杨府煞气,又令杨湜绾招了赘婿,分府别住,恐还要克死她这祖父。” 恐钱塘未敢提起的,应是这杨湜绾才对。也难怪这杨湜绾常在江宁与钱塘两地奔波,想来应是在钱塘的生意也不太好做,林尽染如是想到。 “二弟,慎言!”这老大听着老二的话是愈发的不得体,语调亦愈发的严厉,毕竟杨老太爷与主家是血脉至亲,不可无礼。 林尽染听这毛贼说的这般津津乐道,更是起了兴趣,又问道,“那这四爷呢?” 老二倒未等这老大开口,遂抢言道,“四爷对玄寂道人恭敬至极,自然是能得三清护佑。现下的买卖还多了酒楼和赌坊,钱塘湖边那座楼外楼便是四爷的产业,那布匹生意更是没的说,比杨老太爷那一房好出数倍。” 这老二说得愈发激昂,似是自家产业一般,这老大在一旁都用身子顶了几回了,还是堵不住这老二吐着沫子吹捧。 晨光微露,映得院儿里的两株桃树愈发的鲜艳,朝阳的枝头渐有花瓣随风飘落,骤然响起一声,“林御史若是想知晓些杨家琐事,直接问妾身便是,何故听这些小人嚼舌根?” 原是杨湜绾施施然进了院子,微微欠身。 近些日子杨湜绾来这驿馆勤了些,连驿馆中的侍卫都能一眼认出这是与林御史小妾共事的杨夫人,想着又是来谈买卖的,索性便放其进了院子,未曾通传。 这俩毛贼见了杨湜绾似是见到扫把星一般,连连往一旁挪着。 林尽染讪讪一笑,起身摆摆手,示意将这俩毛贼给带下去,先还是在马厩中看押着,暂不送去钱塘县衙。 待人都出了院子,林尽染眼珠子快速转动了两下,赔笑道,“杨夫人莫怪,杨家虽说是钱塘首富,林某也得知晓些底细,方能更宽心些。” 杨湜绾闻言,丹凤眼微微一眯,冷冷道,“林御史若是不放心,大可随妾身去杨府走一遭。妾身还恨自己未能像其他人家的女子一般,日日能向祖父请安。可林御史若是能赏脸,妾身亦是能沾些光。” 林尽染未曾与杨湜绾在此事上多纠缠,原是想敲元瑶的房门去。 许是这狐狸精听到了杨湜绾的声音,开了房门便是调笑道,“清早便听见夫君审讯的动静,莫不是想替杨夫人主持公道?” 元瑶又是缓缓向杨湜绾行了万福,邀请道,“杨夫人莫怪,我这夫君便是改不了这爱听些奇闻趣事的毛病,先进了屋子里谈罢。” 杨湜绾又是稍稍欠身,便往元瑶的屋子里去,可又倏然间稍稍回首,侧了脸瞟了一眼林尽染,却又飞快的转了回去。 林尽染稍稍垂了眼帘,轻声问道,“申越,这杨叔同,你可认识?” 从方才审问这俩毛贼,说起这杨叔同时,林尽染便发觉这申越的异样,这拧着的眉头便是一刻都未松过,拳头捏的似是用了十二分的劲儿。 缄默片刻后,申越方才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申越不敢确定!” “实话说罢。” 申越紧咬着牙,脸上的肌肉也随之紧绷起来,刻出了一道道明显的轮廓线,似是所有力量都凝聚在此刻,思虑良久方才轻声道,“此事本须得老将军、少将军亦或是小姐点头才能说,申越既已退了北境军,当也不必守此约束。若是此杨叔同确是在长安做过大官,那便应是前任兵部尚书!” “前任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可是正三品官员,是得犯了什么罪,才能抄了兵部尚书的家?林尽染听闻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六年前,世子便是因兵部尚书而死!” 这还是林尽染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闻大将军府的世子李荣元的事。就连当初率领千骑奔袭突厥王帐时,王平、黎邡等人都未曾多言。 这突厥分两拨势力,分别为东突厥和西突厥,两股突厥势力互不相容。可在六年前,这两支部落却私下统一过认识,呼鲁努尔向西突厥借道,东突厥集合所有兵力合击北境。正值寒冬腊月,粮草、冬服本就吃紧,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叔同未能及时供给。 因此固守西北边境的世子李荣元便抽调部分兵力与粮草送去北境前线,可呼鲁努尔集结东西突厥部落兵力趁此时机从高昌一线杀入,突袭尹吾。世子坚守尹吾郡一月,可还未等来救援与粮草,城破被擒斩首,正因此才成了呼鲁努尔的草原第一勇士之名··· 申越说到此处不禁泪满襟衫,难掩哽咽,“可这位兵部尚书杨叔同,彼时却在平康坊的安乐居逍遥快活。陛下一怒之下,便处死了兵部尚书,还有工部和民部的十余名负责补给的官员。” 当年许是西突厥多年也未向大楚发兵,世子李荣元见粮草未能及时送至北境,这冒险才发兵驰援,想来也为了能助北境军短时间内退敌。 可毕竟是当年之事,未亲历者谁又能说的清楚呢?可这杨叔同大战在即,疏于职守,竟在安乐居逍遥确是不争的事实。 第102章 鸠杖 申越述说的这番往事,倒是真让林尽染愈发的想要去这杨府瞧一瞧。 这杨湜绾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在江宁那会儿,便是不知从哪儿闻来的香水味,想着法进了江宁驿馆,提出这共事香水生意的点子,比江宁其他的富商嗅觉都灵敏许多;还能在上元那日抓住了‘酒’这个重点,可经商天赋毕竟只是天赋,若是品行不端,共事一事还是就此作罢。 可这清池观,林尽染终究是放心不下,吩咐道,“申越,你去挑几个昨夜未出驿馆的侍卫,给他们些银钱,扮作香客,这几日去探探这清池观。” 申越稍稍平复心境,遂问道,“可还要去盯着杨家的动静?” “这个四爷是得看着些,便由你盯着罢,他应该未曾见过你。还有那俩毛贼放了罢。” “放了?”这盯着杨家四爷,即便是自家姑爷不曾说起,申越也会毛遂自荐,可这俩毛贼如此放了是否有些仁善? 林尽染淡淡一笑,拍了拍申越的臂膀,笑言道,“不过是平民百姓,受了蛊惑。放宽心,他们即便记着你的样子,也见不着四爷。他们家里还有妻儿要养活,一夜不见,许是都忧心着呢。”说罢便回了屋子。 许是晨间受了那俩毛贼言语的刺激,杨湜绾托元瑶转达,请林御史及其小妻明日申时至杨府会食,还着重强调了一遍,是杨老太爷的杨府,而非是杨湜绾后置的宅院。 天边残月已尽,仰首间,只见得几点星光与微云。 近些时日,侍卫皆是要轮番休息,在外寻着隐秘之处蹲守着,谨防又有毛贼前来纵火。 侍卫的眼帘翕动,本就是三更天的时候,便是忍不住的要合眼睡去,变生肘腋,骤然响起“噗噗噗”的声音,且声响不断,循声望去,竟有些飞鼠不断地撞击着帐子。 虽说是这木门刷上带长鱼血的朱漆才一日,可毕竟趁着白日里日光晒着,夜里有用帐子捂着,这帐子里倒是攒了不少异味,终究还是有条窄缝,飞鼠许是闻着了这长鱼血的腥气,便不断的冲撞着帐子要飞进去。 侍卫见此异样,慌忙地便将林御史、王驿丞等人唤起。 可毕竟人走动的动静终究还是将这飞鼠暂时吓跑,林尽染等人既是起了床,索性便将这帐子掀了。众人都噤了声,躲到一旁去,果真又瞧见一群飞鼠转了回来,用力地撞击着木门。 因是在夜里,王驿丞便只去请了钱塘县有名的说书人与爱传事的人家前来瞧瞧。 果真是那夜里“咚咚咚”的敲门声,可人若是走近些,闹了些动静,这飞鼠又倏然被惊得飞走,这才有了闻得敲门声,不见叩门人的异象。 这些个百姓对玄寂道人的信任先前若是有十分,当下恐就剩了七八分,毕竟林御史确实是将这‘鬼神降罪’的异象给摆了出来,可毕竟玄寂道人还有其他的手段,莫非也是些骗人的把戏?若是想让这坚定的信仰崩塌,林尽染自诩这般还不够,但现下已然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再等它生根发芽罢了。 “茶肆酒楼现在都传遍了,林御史前日用带长鱼血的朱漆刷了木门,昨夜就有飞鼠闻着味儿来了,‘咚咚咚’的撞着木门···” 便是说书先生,还有些个长舌妇,已然将昨夜之事传了个遍。 已近至申时 林尽染一行的马车到了杨府门口,只见匾额上大大地写了“杨府”二字,字体瞧着遒劲有力。这‘府’可非是轻易能够提上去的,想来这杨家真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功绩,还并非是沾了三爷杨叔同的光。 怔神间,忽闻杨湜绾柔声道,“林御史,二夫人,请!” 杨老太爷听说得有古稀,行走的缓慢,即便是林尽染有监察御史的身份在,这老太爷也不便出门迎客,便遣了杨湜绾替来。 “杨夫人客气了,请!”林尽染稍稍收敛思绪,便随着杨湜绾进了这杨府。 可这一路而来,林尽染与元瑶也并未听杨湜绾提起她的夫君是何人,也从未见过,只听得是招来的赘婿。可这毕竟是杨夫人的私事,饶是元瑶也不好过多打探。 “林御史,老朽有失远迎,望勿见怪。” 这杨老太爷拄着黄花梨刻的鸠杖,有些吃力地躬身一礼,吓得林尽染赶忙上去将其搀起,忙道,“老太爷勿要多礼。” 这鸠杖林尽染还是能识得出来,杖身顶端均有一完整的木雕鸠鸟,以母卯镶在杆上,这得是当今陛下钦赐的‘王杖’。就这根鸠杖,它可杖击余杭郡守,且还只能受着,若是如此瞧来,杨府恐非是钱塘首富这么简单。 林尽染将将把杨老太爷扶起身来,便听闻一声带着一丝雀跃地高呼,“大哥,听说侄孙女回府了?” 但见杨湜绾见到此人,微微屈身,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叔祖父。” 这人瞧着倒与杨伯平眉额间是有些相似,听杨湜绾喊他一声叔祖父,想来这位就是四爷杨季常。 “这位是?”杨季常倒是头一回见这林尽染,又瞧着他身边的元瑶,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这位是林御史。” 林尽染听闻杨湜绾的介绍,只向杨季常微微颔首,算是予了回应。 杨季常闪过一丝讶然之色,随即有些佯怒道,“侄孙女怎的将贵客请入府中也不来予老朽知会一声?” 又是向林尽染展颜一笑,“林御史,快坐快坐。想来这位就是二夫人了?一同入座。” 杨季常的这番模样,倒显得他才是这杨府的主人一般,照常来说这杨家几位老太爷应早已分家住了才对。 林尽染看向杨伯平,得了这真杨老太爷的邀请,这才坐下。不过任谁都未曾想到这四爷不请自来,毕竟这桌上便只放了四副碗筷。 “传菜啊,都愣着作甚?” 这杨季常瞧着比老太爷也小不了几岁,嗓门倒是挺大,中气也足,这一声吼下去倒是真将林尽染的耳膜震得生疼。 “噔!” 老太爷脸上也瞧不出个喜怒,将手中的鸠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嗓子与这四爷比确是大相径庭,孱弱地吩咐道,“上菜罢,给四爷添上一副碗筷。” 这一句倒是真有些耐人寻味,说的可是给四爷添上一副碗筷。座次落定,这四爷前的碗筷便被下人收走,置于杨湜绾面前。听了杨老太爷的吩咐,这才上了菜。 第103章 杨湜绾要鸣冤? “听闻林御史也通晓些秘术,可通鬼神?” 现下钱塘的茶肆酒楼、走街串巷间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仅是用长鱼血混了朱漆,刷在木门上,便能引得飞鼠‘敲’门。可这杨四爷倒是有些意思,生生撇去林尽染早前使得法子,将此说成林御史也能通鬼神。 可想来,许是这话应是说给某个人听的。 “林某哪懂什么秘术呐,不过是些江湖把戏,唬人的手段,四爷若有兴致,亦可回去试试。” 杨季常连连摆手,笑言道,“老朽的宅院可镇不住这朱门。” 杨四爷此言不虚,这朱门也并非寻常人家便能用得,驿馆不过是因为要接待往来的官吏,这才用了朱漆,可颜色却也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朱红色,因朱红色是皇室才配使用。 方才入杨府看来,这大门却是稍深些的暗红色,如此说来,倒真有些意味深长。可又依杨季常所言,他家的大门应当是黑色的才是,毕竟是商贾人家,一来黑属水,有聚财之意,二来是这民间将黑门说成是‘黑煞神’,邪气难入侵,这门色便成了门神。这黑漆门便成了财富、地位的象征,寻常人家也用不得。 不过杨季常话锋陡然一转,向老太爷提议,“大哥,侄孙女都早已分府别住,何不搬到四弟那儿住下,也好有个照应。” 这四爷的话将将落地,这杨湜绾的拳头却捏的生紧,好在杨季常是将目光落在老太爷身上,并未看到杨湜绾那吃人的目光。 “祖父在杨府亦有人照料···”杨湜绾几是要将贝齿咬碎。 可还未等她将话说罢,杨四爷微微回首,斜眼看着杨湜绾,沉声道,“这杨府何时又轮到侄孙女来做主?莫要让林御史及二夫人瞧了笑话。” 杨湜绾闻言,只能抿紧朱唇缄默不语。 这话倒不仅是说给杨湜绾听的,也是在点着林尽染等人莫要插手。这毕竟是杨府的家事,偏偏这杨四爷也是一番好意,瞧着大哥年迈,孤苦无依,便想将其接到自己家中调养身子,这哪能生出什么驳斥的话来。 良久,杨老太爷冷哼一声,又是将手中鸠杖重重锤了一下石板,许是久病缠绵,声音有些孱弱,“老朽这般厄运缠身,还是莫要影响了四爷的运道。现下即便是入了土,也算的是寿终正寝。” “大哥何出此言,杨家现下可就剩我兄弟二人,本就该多多帮衬些,又哪来坏了四弟的运道一说。”杨季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眼底却是露着藏不住的贪婪之意。 “那为何不将老太爷接到杨夫人府上去?” 既是杨老太爷都将话挑明了,不愿去住,林尽染便在边上打了个圆场,只当是不知晓杨家的事。 瞧着杨湜绾的脸色有些怪异,拧着眉望着林尽染,这杨老太爷有些丧气地垂首,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杨四爷话中带笑,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遂回道,“林御史有所不知,三年前呐,老朽这侄孙女双亲接连殁了,大哥亦是生了场大病,卧床未醒。这玄寂道人便算得老朽这侄孙女及笄时会有一场劫难,便施了法术,去了邪气,令侄孙女出府别住,再招了赘婿,这才化了劫难。湜绾自成了亲那日后,大哥当即便醒了,这玄寂道人可真是神人呐!” 可这杨老太爷自杨季常说起这玄寂道人起,便是一直用鸠杖敲着地砖,“噔噔噔”地响,见这杨季常仍是不管不顾地谈论此事,更是将这杨老太爷气的血气上涌,吐了血,话音落下,这才装模作样地上去查探老太爷的情况。 “快快,快去请医师!” 府中管家与下人急匆匆地便将杨老太爷搀进后院,又遣了人去请医师。 杨湜绾急得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瞪着杨季常哽咽地怒斥道,“叔···叔祖父说这些作甚?便是要将我杨府中人都···干净才能如意?”杨湜绾终是没有说出那般恶毒的言语。 杨四爷似甚是慌张的辩解道,“侄孙女此话何解?早前叔祖父便提醒你,莫要回杨府。玄寂道人都算得你命中与杨府犯冲,这才令你祖父久病未愈。早前听闻侄孙女与二夫人共事生意,那更该是将贵客请入你的宅院才是,何故来扰了你祖父的清净。” 杨季常说话也忒的不要脸面,竟是将这脏水生生地泼到杨湜绾身上,可还未等杨湜绾开口,林尽染皱着眉头,沉声反问道,“瞧着杨四爷的意思,本御史今日还不该进这杨府?” 这也是林尽染鲜有将‘本御史’一词挂在嘴上,常示人皆以‘林某’一词替代。可倘若是用到‘本御史’一词,便是真想用身份来压人,这般身份饶是郡守大人都得退让一步。 “林御史这是说的哪里话?”杨季常也未曾想到,这林御史竟然会倏然跳出来给这杨湜绾撑这个场面,可被抓的那俩毛贼分明是将杨湜绾之事告知了这林御史,莫不是说得不够详尽,未能唬住他? 可也无怪这杨季常这般疑惑,那俩毛贼还未将杨湜绾之事吐个干净,这杨夫人便进了院子,哪还能有机会能说完。 可还未等杨四爷话音落地,林尽染便做了个请的姿态,“今日本御史本就是带着小妻来与杨夫人聊些生意之事,顺路拜访杨老太爷。他日若是得了闲暇,本御史定然再与杨四爷言欢,可当下杨老太爷还需静养,想来暂时也受不得刺激,请杨四爷先回去罢。” 元瑶在一旁虽未曾发一言,可脸色与眼神皆无往日般的媚态,心中早已暗骂了数十遍,这等狗彘不若的东西,该当就地处决来的痛快。 “家中暂无男丁主事,深谢林御史替妾身执言。” 杨湜绾缓缓施了一礼,略表谢意,又转身向杨四爷厉声说道,“还请叔祖父先行离去。若是祖父无恙,侄孙女自会登门谢罪。” 可瞧着话中的意思,丝毫没有驱赶杨四爷的歉意,倒是真真地下了逐客令。 当下,杨季常的脸上怎能挂得住,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林御史与二夫人随妾身一同进后院罢。”杨湜绾见叔祖父果真离去,这才柔声说道,随即便带着林尽染与元瑶进了后院,可并未去往杨老太爷院里。 饶是多年未进这院子,这番陈设依旧未变,未染尘埃,平日里定是祖父悉心照料,时常遣人来清扫的缘故,杨湜绾念及此处,甚是感动。 这间院子是杨湜绾父母生前所住,因母亲喜竹,院里多围着竹林,幽篁森森,翠筠拂拂。 杨湜绾将林尽染二人引入林中的亭子,轻声道,“既林御史欲知我杨府之事,妾身自该是知无不言,可当下祖父昏迷,实不敢在其院中提及伤心事。” 林尽染与元瑶也未曾想到,这杨湜绾未曾先去看祖父,倒是将二人带到这般僻静之处,说些家事,方想开口,便见着杨湜绾欲要跪下。 元瑶见状忙将杨湜绾搀住,此时略带着笑意望着林尽染,打趣道,“瞧杨夫人的意思,可是要找夫君鸣冤来着。” “妾身确有冤情要说!” 第104章 泣血旧事 说起钱塘首富,虽说外人皆将杨伯平与杨季常一脉混为一谈,然则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这两位老太爷虽说是同出一脉,但似杨湜绾自称是为杨府,而杨季常则自称为杨家,府与家终究是殊途。 自然杨湜绾并未说此等细节,连她也不清楚为何祖父所住之处挂匾杨府,但其祖父又分明未曾有官职在身。 林尽染与元瑶在亭中落座,便听闻杨湜绾提及往事。 “三年前,妾身将将及笄,家中父母那日突发恶疾,可请医师来诊治时,父母早已不治身亡,当时医师便下了诊断,许是中了毒,那定然要报了钱塘县衙前来调查,究竟是何人投毒。 可到了仵作验尸时,只草草断了是暴毙身亡,未有中毒的迹象。彼时妾身年岁尚轻,祖父突闻父母殁了的消息更是急晕过去,家中白事无人操办,便是有叔祖父一家帮持。” 谈及此处时,林尽染拧着眉头,遂问道,“仵作验尸与医师诊断有出入,便无异议吗?未曾寻人再验?” 杨湜绾抿着薄唇,眼中藏着泪水未敢流下,哽咽道,“寻了医师来作证,可医师翌日便改了口,称昨日喝多了酒,说了胡话。可钱塘县便只有那两三名仵作,哪还能再寻,叔祖父劝着妾身早日让父母入土为安,妾身那时已没了主意,只得作罢。” 可细细想来也是,不过是个寻常家的女子,变生肘腋,唯一能做主的祖父晕厥卧床,当时应也只能倚靠这杨四爷。 “彼时,杨老太爷便一直未醒?”元瑶亦是有些不解,即便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杨老太爷也不该是一直未醒之状才是。 杨湜绾轻轻摇了摇螓首,遂言道,“即便操持完父母的后事,祖父也未曾醒来。” 这操办后事可也花上不少日子,饶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杨老太爷还未苏醒,那倒是真有些诡异在里头。 “彼时父母双双过世,祖父又昏迷未醒,叔祖父便请来了玄寂道人来到府中。” 可说起这玄寂道人时,杨湜绾的丹凤眼中显然闪过一抹恨意,竭力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可还是有些难以抑制地加重了些语气: “这玄寂道人竟污蔑妾身八字与杨府相冲,不知用何妖术,胡诌妾身带着邪气,只凭几张带血的黄纸便说妾身是不祥之人。” “那等伎俩,夫君早前便在驿馆内示于妾身和申护卫瞧过,不过是几张姜黄纸和碱水便能做的小把戏。”元瑶也曾在钱塘湖边被那玉真道长唬住过,还是林尽染当着面将这等把戏戳穿。 可彼时的杨湜绾方才经历丧失双亲之痛,祖父又卧床未醒,心神已如决堤之水,早就溃不成军。玄寂道人这番动作,已是将她唬的,坚定地认为全是己过。 杨湜绾一脸苦涩,“玄寂道人称若妾身未出杨府,府中邪气则一直长存,而祖父也会长眠不醒,日子久了恐还有性命之虞。而玄寂道人彼时便要妾身——出嫁!” “出嫁?”饶是林尽染闻言亦有些坐不住,倏然起身,正色道,“彼时杨夫人的双亲可才将将过世,这狗屁道人竟罔顾人伦,不尊孝道,让杨夫人出嫁?” 可见这杨湜绾大有涕泗滂沱之状,元瑶忙着起身,替她拂去泪水。 似是哭的有些乏了,杨湜绾的声音都已略有嘶哑,强忍着痛苦又道,“可怜父母却被玄寂道人说是已沾染邪气,不适宜盖棺入土,称得用烈火焚烧,魂魄方能得了净化,连尸身皆未得留存。” 林尽染对此感触不深,毕竟后世多为火葬。可放在当下,仍多为土葬,讲求的是一个入土为安,但这玄寂道人心肠也忒歹毒了些,许是担忧日后杨湜绾会求人来再行验尸,便索性寻了借口,将其父母烧个干净。 火葬?《荀子·大略》中曾有记载,‘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不焚也’,先秦时期也并非没有记载火葬一说,这氐羌民众殁了之后便会如此,莫非二者亦有联系? 林尽染怔神间,便听闻杨湜绾轻叹道,“幸得杨氏族老护佑,称妾身还未入杨氏族谱,只让妾身搬出杨府。可玄寂道人却称,即便如此也未能解杨府之难,须得以阴配事之,故而林御史与二夫人至此也未见过妾身夫君。待妾身婚事定后,祖父终已清醒,只是身子骨确不如先前康健。” “啪!”元瑶猛拍石桌,呵斥道,“好个玄寂道人,忒的无耻。竟是将人往绝路上赶。” 父母双亡,还未过完孝期,便要人成婚,还是冥婚!为阻挠日后再启旧案,竟违逆习俗,劝其火葬,这番作为恐是以狗彘形容都算是对其夸奖。 可三年前的杨湜绾又有何选择,不过是任人摆布。这玄寂道人真算是将杨湜绾的后半生都给毁了,不孝、不祥,也无怪那俩毛贼见其皆躲避不及。 杨湜绾往返于江宁与钱塘两地,一来应也是其祖父帮扶钱塘的产业,这一带多也是会给杨老太爷面子,杨湜绾不愿钱塘的家产凋零,二来应也是要常回杨府照看祖父,未免老太爷再遇险难。 如此说来,林尽染倒是有些明了钱塘首富杨家的意思,这可指得不是杨老太爷的杨府,而对清池观趋之若鹜的应当是杨季常所在的杨家才对。 瞧着杨府的规格、杨伯平手中的鸠杖,这杨四爷的目的莫非便是要驱赶这杨府的继承人杨湜绾,而名正言顺地夺了这杨府的位置?林尽染暗自猜想,却还得斟酌其中的细节才是。 暖风拂过,竹叶被拨弄的簌簌作响。 “夫君可是有何顾忌?”元瑶见林尽染想的出神,便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杨湜绾自是知晓要定这玄寂道人的罪名是极难的,且其在钱塘县还有如此多的善男信女,恐稍不留神,这林御史便会被这十方善信群起攻之。可即便如此,仍是用满含希冀的目光望着林尽染。 毕竟这不比在江宁,郡守也好,将军也罢,若是要动林尽染还得稍加斟酌,权衡利弊。可信徒又怎会在意是何身份,仅凭这百名护卫恐是挡不住这数十万的信众。 林尽染淡然一笑,遂回道,“弑尽清池观的江湖术士自是易事,可若不冠上个令人信服的罪名,恐也落个人屠的名声,且得再等等时机才是。” 第105章 梨园解围 杨府近日似是诸事不顺,杨老太爷还被其四弟气的呕血。 昨夜得了医师的嘱托,称老太爷只是气急攻心,将养几日即可,但毕竟年事已高,万万受不得刺激。自打三年前吃了医师和仵作的苦头,杨湜绾便拿着赚的银钱盘了一家医馆,皆是些信得过的人。 既是得了暂且平安的消息,林尽染这才敢离开杨府,临走前劝着杨湜绾也一同离去。孝子贤孙自然要当,可昨夜若是歇在杨府,恐是有好事之人要以此做些文章。 曙光破晓之时,申越便匆匆进了院子。 “姑爷,杨夫人的宅院门口围满了百姓,皆称要她离开钱塘···”申越进来的急,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将急情禀报予林尽染。 恐这话说的客气了罢?林尽染闻言心中暗道。依昨日之事,定又是将脏水泼到杨湜绾身上,钱塘百姓当下定是在传杨湜绾这‘不祥之人’回了杨府,才致杨老太爷昏厥。 林尽染此刻眉头皱得紧,这好不容易借着戳破‘鬼敲门’的把戏,让钱塘百姓稍有疑心。可当下却又传出这档子事,恐又要将百姓弄得人心惶惶,遂边套上外袍边说道,“如此先随我走一遭清池观。” 申越神色有些怪异,拱手行了一礼,提醒道,“姑爷恐还不知,今日逢戊。所谓戊不朝真,清池观这日亦是循着不烧香,不诵经,不供斋设醮上表之说,故而今日闭门谢客。” 林尽染挠着下巴,不自觉的来回踱步,思虑深重,眼下清池观是去不得,可若是前去杨湜绾的宅院,当下恐也不太妥当,未免似是去替她解围的。 元瑶循着廊下施施然走来,行了万福,柔声道,“若杨夫人当下有难处,妾身可否出面?” “自然。”林尽染一喜,这元瑶本就是与杨湜绾在谈着买卖,只是平日皆是杨夫人亲至驿馆,许是约了时辰还未到,元瑶寻去算是合情合理,“我遣几名侍卫随你同去,若有阻拦,便命人去寻县丞。” 元瑶这二夫人的身份摆在这里,若是届时要遣人去寻钱塘县丞,想来也不会被为难。 见元瑶这便要去,林尽染连连制止,“当下可不行,时辰尚早,许是得辰时过后再去才合适,这会儿只得委屈她,再多扰几刻清净。” 这既然是要做戏,便是要做足,也莫要落人话柄。 此时申越有些支支吾吾,嘴唇翕动,欲说还休的模样,让林尽染瞧了个正着,遂疑惑道,“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申越也不知此事算不算得上一条线索。” 昨日派出去的侍卫传信来,这清池观似是被分成三块。前院是以三清殿为主,供十方信众云集来拜,常年香火鼎盛,这三清殿西侧有一座碧波亭,玄寂道人常在此静心打坐。 可这后院却被分为东西两处院落,由三清殿西侧小径前去,便是玄寂道人的日常起居之所,丹室净房,均设于此;而东院则是清池观落成后另建之处,因信众中有不少女眷,且多为求子、求姻缘,三清殿内善信颇多,于这些女眷而言多有不便。 玄寂道人遂用信众敬贡献金兴了几座净院,专供女眷朝拜。不过东院因皆是女眷,严禁闲杂人等踏足,饶是朝拜的是甚么高门女眷,其侍女也只得在外廊下候着,也无法随主进内,莫说是这些侍卫。 林尽染顺势接过话茬问道,“可是西院进得,东院便进不得?” “确是如此。”申越从怀中摸出信件,遂解释道,“这是侍卫画下的图纸,这东院确为清池观后建的,原这三清殿正对的后院便是西院玄寂道人与其他道士所居。因侍卫无法踏足东院,便只能沿着清池观外墙一路循去。” 依画中所示,这清池观周遭古树林立,这东院虽说毗邻着西院,可依图瞧来,西院东侧便是其余道士的住所,明面这般看来,这东西院并不相通。可在长安,即便是相邻的坊间园子都能挖有地道,何况是这小小的院子,因而也不能如此草率的下了定论。 “夫君可是怀疑这伙道士起了色心?” 毕竟是些江湖术士,耍些骗人的把戏,无非就是为骗财、骗色,回想起当日玉真的眼神,也不得不让元瑶起了这等疑思。 林尽染闻言,遂叠上图纸,轻笑道:“还未查证前,并不能下此定论。” 说起这杨湜绾的宅院坐落在城北,是杨老太爷亲自为其擢选的。此处原主人听闻是这‘煞星’要置办,死活不愿出手,还是老太爷亲自出面,这才买了下来,正因杨湜绾住在此处,周遭的房产许多都已空置。 倒是今日,难得见钱塘百姓皆聚在梨园门口,叫嚷着要让杨湜绾滚出钱塘县,平日里梨园前的道上可鲜有行人走过。 “小姐,可要遣人去钱塘县衙,将这些闹事的百姓驱逐?” 一旁的丫鬟甚是忧心地问道。 饶是梨园内院都能依稀听到前头的动静,可见门口该是如何的沸反盈天。梨园中的丫鬟、仆人皆是杨老太爷亲自指派的,但隔些时日便是有这般闹腾,去街市采买也要被区别对待,饶是再如何忠心的奴仆,现下都早早起了离开此地的心思,奈何身契便在主家手中,又如何能逃。 杨湜绾还在桌案上认真描着内衣的图纸,耳畔的一缕秀发随风而动,素手轻轻挽到耳后,柔声道,“又非一次两次了,今日又怎的放在心上?” 杨湜绾亦是知晓会有今日这番情形,昨日才听林尽染的劝告回了梨园。饶是再如何忧心祖父的身子,但若是今日钱塘百姓聚在杨府前喧闹,恐是让祖父都无法静心休养。 可还未等上半刻,这前院似是没了动静,今日倒是这么快便累了?杨湜绾微微晃晃螓首,心中不免有些苦涩。虽嘴上说着不在意,对此亦是习以为常,可谁又不想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如今只能祈盼林御史早日将谋害父母的真凶揪出,将这群江湖术士正法。 怔神间,忽闻屋外传来一声,“小姐,院外有自称是元瑶的女子到访。” “快,快请进来。”杨湜绾下意识便接过话,林御史的二夫人来了,也无怪外头倏然静了下来。 杨湜绾提着裙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旁的丫鬟赶忙要去扶,可心急下只稍稍稳住了身子,便接着往外飞奔而去。杨湜绾嘴上说是要将元瑶请进后院,脚下却是忙不迭地要往前院去迎。 “二夫人勿怪,妾身未能出门相迎。” 杨湜绾一路小跑,仍有些喘息,额头也冒了些细汗,稍稍欠身行了一礼。 元瑶微微颔首,回敬一礼,又令侍卫在外候着,便随杨湜绾进了内院。 沿着廊下而行,杨湜绾遣身边的丫鬟去好好招待随二夫人来的侍卫,并令现下无论是谁都不得踏足内院。 第106章 元瑶之计 “夫君托妾身来向杨夫人道个不是。” 元瑶的这句话倒是让杨湜绾有些摸不着头脑,遂问道,“二夫人此言从何说起?” “昨日若不是提及让老太爷至梨园,由杨夫人亲自照料,也不会让杨四爷顺着话说下去,老太爷也不至于落个气急攻心。” 杨湜绾微微摇头,“即便林御史不提,叔祖父亦会寻着借口说起此事。奈何祖父与他是亲兄弟,妾身并无权阻拦叔祖父前去杨府,扰了祖父的清静。” 进了闺房,杨湜绾便邀着元瑶坐下,提壶斟了热茶,抬手推了过去。 这阵子与元瑶相处,杨湜绾对这位二夫人颇有好感,谈吐、行事皆甚是老练,容貌身段也极为出众,倒是未曾想这等人物竟只是林御史的二夫人,那正妻又该是何等仙姿。 “这梨园前时常会有今日之状?妾身瞧着这群衙役似是屡见不鲜的模样。” 元瑶回想起梨园门口方才的场景,成千上百的百姓聚着,骈肩叠迹,山呼海啸般的叫嚷着要让杨湜绾离开钱塘。无奈下便只能遣了随行的侍卫前去县衙唤来衙役,这钱塘县丞似是对此等场景甚是熟稔,命衙役倾巢而出,将汇聚的百姓皆给遣散了。 杨湜绾淡淡一笑,随意道,“妾身都已习惯了。” “可有想过带着祖父离开钱塘?” 元瑶似是不经意的问道,这也不失一条退路。虽说清池观终有一日会有个了结,但又何必要在钱塘苟且偷安,楚国还有如此广袤的土地。 杨湜绾闻言,手握茶盏悬停片刻,沉默良久,有些苦涩地回道,“可钱塘毕竟是妾身与祖父的家呀。” 可就是杨湜绾的这番话倒真真戳到了元瑶的内心。对于元瑶而言,并没有家的概念,从小便未有父疼母爱的碎片,记事后又是在青楼接受调教。江宁、长安等地从来也未曾待满过三年,许是前阵子在林尽染的屋子里悄摸歇下了,才感觉有片刻的安宁,似是在他身旁无论在何处,都是家··· 可还未等元瑶多想,杨湜绾又叹息道,“妾身与祖父并无过错,为何要离开钱塘。只是钱塘现下险象环生,妾身亦不愿林御史与二夫人为杨府冒这个险。” “杨夫人可去过清池观的东院?” 元瑶这话题陡然一转,又问及清池观,倒是让杨湜绾始料未及,可仍是顺着话回道,“东院中有清韵与幽兰两所净院,清韵接待的多为求姻缘的女子,而幽兰则是多为求子的女眷。妾身曾以婚姻之事进过清韵院,可···” 但说到此处时杨湜绾不由的一顿,唇间翕动,遂轻声说道,“但偶有听闻进过清韵院中的女子,其中便有几个未曾出来过的。” 听到此处,元瑶一脸惊讶之色,呆怔片刻后遂问道,“便无人报官?” 杨湜绾摇了摇头,“这也是妾身从江宁布商那儿听来的,清池观在江宁也算是小有名气,引得此地不少富商家的女子前去,至于其他县有无此类案件便是无从知晓。” 未曾想,这清池观中还有这等隐事,可也无怪申护卫未曾提及,若是失踪女子为钱塘女子,倒还能在县衙中查找到些蛛丝马迹,可若都是外地女子,此类案件显然不好处理,元瑶如实想到。 但当下,元瑶并不知晓林尽染还有何打算,遣了侍卫暗访清池观,又令申越紧盯杨四爷处的动静,可独独对这东院是一筹莫展。想到此处元瑶不由地起身踱步。 “杨夫人可否答应妾身一件事?”元瑶一脸正色地看向杨湜绾。 “二夫人请说。”杨湜绾见状丝毫不敢懈怠,起身回道。 “能否请杨夫人将那玉真唤至杨府施法?” 杨湜绾有些愕然,稍稍愣了片刻才回道,“妾身倒是可以寻叔祖父,借他之手请玉真道长,可二夫人这是何故?” 元瑶自然不会说这番作为是何缘由,杨湜绾在钱塘县几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又曾进过东院,若是由她潜入清池观定然不妥,饶是那些江湖术士别有用心,也不敢施加在杨湜绾身上。 而元瑶则不然,钱塘县内见过其容貌的少之又少,清池观内许是只有玉真道长见过,若是将其支开,便能少许多麻烦,但此事并不能提前透露给林尽染,他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如此便需要杨湜绾来传信。 元瑶轻轻一笑,遂言道,“杨夫人只需问来玉真何时至杨府作法,便来知会妾身。” 可杨湜绾又是何等精明之人,这番话听来就已知晓元瑶是何用意,连忙劝道,“二夫人切不可以身犯险,若是真有个万一,妾身如何与林御史交代?” 元瑶摇了摇螓首,宽慰道,“妾身也学过几年武艺,几个毛贼还是能应付得了。杨夫人务必要在玉真作法那日,过了申时后,方能将此事告知我夫君。他自会提前部署,前来清池观。” “可···” 杨湜绾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二夫人的这番话自是担心提前告知林御史后,此事难以促成,一方面感动于这二人伉俪情深,又是为杨府一事殚精竭虑,另一方面不免忧心,毕竟清池观东院曾有失踪案件也不过是听说,竟使得二夫人以身犯险,潜入探查,若真有个万一如何向林御史交代。 可若是要纠察清池观的底细,仅是西院及三清殿定是远远不够的。种种迹象表明,杨四爷与清池观应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杨湜绾的父母尸首已燃为灰烬,钱塘百姓对玄寂道人的‘法术’又深信不疑,饶是林尽染再多番破解这些道士的把戏,终也会似昨日那般以杨湜绾冲杨府的名头,将矛头又对准她,元瑶深谙个中曲直,当下只能孤身犯险,届时便只能看这‘夫君’有无这般本事了。 “杨夫人切莫担心,若这东院确无蹊跷,妾身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但见元瑶如此坚持,沉默良久后,杨湜绾也只得点头答应。 话说这杨家,杨四爷的杨家。 杨季常如往日般在院中倚靠在摇椅之上,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扶手,瞧着长子杨永书在廊下逗弄着五色鹦鹉,甚是惬意。 骤闻一声,“杨老太爷倒是真自在,却不知被林尽染盯上了,还能否依旧这般逍遥?” 第107章 鱼与熊掌兼得 “呵,这不是玄寂道人嘛,今日怎得空来了杨家?” 饶是杨四爷未转过头去,闻声也知是玄寂道人来此,神色并不意外,能不得通传便可进入这座院子的只这位还有他的两个孙儿。 杨永书伸手将鸟架挂回廊下,恭恭敬敬地屈身一礼,“玄寂道人。” 玄寂道人的唇角微微勾起,只瞟了他一眼,缓步至东墙下的石凳旁坐下,似是不经意间问道,“瞧着杨老太爷的意思,是要将永书贤侄当作下一任家主?” 杨季常对这句杨老太爷甚是受用,出门在外,虽说钱塘百姓都会将杨四爷称呼为杨老太爷,但这仅限于杨伯平未在场,旁人客套些罢了,真正的杨老太爷仅是杨府那位,而在钱塘,杨府仅有一座。 瞧着当下的形势,杨四爷倒是很快能成为杨府的家主。 杨季常微微垂下眼帘,摆摆手令杨永书先行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远,杨四爷才幽幽道,“可比不得玄寂道人在清池观内便能拨弄风云,掀起惊涛骇浪。” 玄寂道人把弄着手中的拂尘,“杨老太爷,似是未曾在意当下是何处境?” “处境?”杨季常冷哼一声,“整日有些蚊虫在老朽身后追着,又怎能不知晓?” “故而是在这院子里躲清闲?” 缄默良久,许是临近傍晚的风有些微凉,杨四爷倏然睁眼,撑着扶手缓缓起身,长叹一声道,“玄寂道人就不知昨日里往来清池观的信众中便有那林尽染的侍卫?” 玄寂道人闻言,嘴角又勾起神秘的一笑,眼神追着轻甩的拂尘,似是有些惋惜,“他若不是李代远的女婿,皇帝的心腹,做贫道这关门弟子想来应无人拒绝。” 杨季常倏然语调都高了一分,厉声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 可话音才将将落地,心中顿时有些发涩,嘴唇嗫嚅,犹疑良久才正色道,“劝道人近日行事收敛些,他既欲与我等为敌,当下就更该约束己身,莫要让他抓着把柄才是。” “不曾想,未来杨府的家主,杨老太爷竟是这般胆小如鼠之辈?”旋即这玄寂道人更是放声肆意狂笑,眼中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可当下已是最紧要的关头,杨老太爷是得死,却不能因杨四爷而死,须得将这份罪责转嫁至杨湜绾身上。因孙女杨湜绾命格与杨府相冲,克死双亲及祖父,杨府家业怎能交由这等克死家人的女子?自然冥婚一事,里头也有杨四爷的手笔。即便杨老太爷寿终正寝,一个不忠、不孝、不祥的女子,往后的命运早已注定。 杨季常自诩当年做的并无破绽,杨湜绾的双亲尸首已毁,连带着验尸的仵作与医师都已处理干净,即便是想查这桩旧案,也无迹可寻。可林尽染在江宁当街审问黄之屹一案,传的神乎其神,不免让杨四爷更为谨慎,当下仅有一个字,‘等’! 似是瞧出了杨四爷要暂避锋芒的意思,玄寂道人起身缓缓行至他的眼前,俯身揶揄道,“家族承嗣自然是大事,天公、阎王知晓杨伯平何时咽气,杨四爷莫非也有能掐会算的本事?” 这玄寂道人突然的一声‘杨四爷’,令杨季常本就只剩瘦骨的手攥得更紧,原是苍老褶皱的皮肤绷的倏然平整。 杨府内并非没有安插眼线,多少次夜里杨季常都想遣人投毒也好,刺杀也罢,给杨伯平一个了结。可终究是骨肉兄弟,况且已让长兄断了后,这番阎王索命的作为让杨四爷实不忍心,许是将他气死还能欺骗宽慰自己说是侄孙女将他克死的,可杨府中的下人早已传报,据医师所言,杨伯平现下便只有那一口气。 可这杨四爷与泯灭人性还有何异?不过是忧心如此杀了杨老太爷,届时不仅坐实不了杨湜绾的‘不祥’之名,还引得长安派人来追查凶案真相罢了。 杨季常还想再言语一番时,却闻杨永书亲至通报,“爹,杨湜绾来了,可要见她?” 杨湜绾?听到这个名字,杨四爷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当下谁踏进杨家的门都不会奇怪,可独独只有这杨湜绾。可当她真会登门赔罪?除非山童石烂,枯木生花,尤其是她知晓双亲之死与己有关。 “好生招待。” 杨季常摆了摆手,令杨永书先去,当下这侄孙女几是构不成甚威胁,见一面倒也无妨。 “既是家有贵客,贫道不便打搅。”玄寂道人微微颔首,随即便出了院子。 不消片刻,便见正堂中立着一倩影。 杨湜绾见杨季常从后院而来,佯作甚是感动,屈身一礼道,“叔祖父安康。承蒙叔祖不嫌弃,愿意见我这不祥之人。” “侄孙女说的是哪里话。” 见杨湜绾一直屈身,杨季常赶忙上前将其扶起,似是不悦地说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倒不知今日侄孙女可有何事?” 杨湜绾被邀着落座,遂柔声说道,“那日祖父病情危急,故而冒犯叔祖父,今日特意登门致歉。” 杨四爷只稍稍一怔,旋即淡淡一笑,“侄孙女倒是真将叔祖当是外人,你祖父亦是叔祖的大哥,怎会因这等小事责怪予你呢。叔祖知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听闻大哥已醒?” “醒了。”杨湜绾微微颔首,可现下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番神态自然是瞒不过杨季常,心中不禁冷哼道,且瞧瞧这个侄孙女究竟要耍些什么花招。 “侄孙女不妨直说,若是叔祖能帮持一把,自然不会拒绝。” 杨湜绾似是犹疑良久,缓缓起身,遂又跪地俯拜,“叔祖父与清池观的道长交情匪浅,侄孙女自知是个不祥之人,去不得清池观这等清净之地。故而请叔祖父出面,请玉真道长亲至杨府做法,驱除邪气。” 饶是杨季常也未曾明白这侄孙女的目的为何,只微微愣神,随即便上前去将杨湜绾扶起,又调侃道,“侄孙女何故行此大礼。可叔祖记得你对清池观的道长可颇为微词,今日怎的来求叔祖出面了?” “当下侄孙女已无路可走。”杨湜绾说罢便已潸然泪下,哽咽道,“祖父的身子日渐衰弱,余杭、丹阳一带的名医皆以寻遍,依稀记得当年清池观的玉真道长做完法事后,祖父不仅转危为安,且身子骨也日益康健。侄孙女现下只能想到玉真道长再来做一场法事,若祖父康健,杨湜绾在此立誓,今后不踏足杨府半步!” 说罢杨湜绾又似是诚心般要跪下去。 却被杨季常连连扶起,嗔怪道,“侄孙女这是何故?叔祖亦是祈盼大哥身体康健。你祖父若是知晓你因此不踏足杨府半步,该是如何地伤心?可莫要再胡说。” 杨四爷的这番话倒是让杨湜绾心中不禁多咒骂了几句。 杨湜绾踏不踏足杨府根本不重要,杨老太爷若是死了,杨府的家主之位自然是杨季常的,又何须杨湜绾来立这个誓? “听闻侄孙女与二夫人走的近了些。” 果然这老家伙的目的便是放在了自己与二夫人的买卖上,其目的恐就是想要将香水和内衣生意都攥在手里,杨湜绾暗自腹诽。 香水买卖自不必说,现下内衣生意在江宁也已铺开,布料材质的不同,自然这价格也有差异,这便有了平价与高端人群皆能触及。加上依照二夫人所说,宣扬穿戴此物的好处,这等奇物既舒适,又几是人人皆能买的起。且依着二夫人的意思又在后院辟了一间屋子,可试戴此物,故而在江宁女眷的圈子里也已渐渐风靡。 杨季常又何曾没有嗅到这里头藏着的银钱味,奈何杨家并无女眷肯舍下脸面去做这个,也无搭上二夫人的本事。但若是将杨湜绾攥在手中,再令其与林尽染共事这两门生意,岂非是鱼与熊掌兼得? 第108章 横生变故 杨湜绾与杨季常自是各有心思,可当下似是并无他选。 “二夫人赏脸,愿与侄孙女共事些生意。” 杨湜绾知晓眼前这叔祖父的心思,却也不能明晃晃地将他的目的挑明,却也只能顺着说下去。 “先坐,叔祖这把老骨头可站不了太久。”杨季常似是有些玩笑地邀着杨湜绾坐下。 沉默良久,杨四爷遂开口说道,“侄孙女这买卖,叔祖也想掺一脚,却不知你可愿意?” 杨季常毫不粉饰的这番话显然是超出了杨湜绾的预料,显然是颇有些成竹在胸的意思,遂柔声问道,“叔祖可是要让侄孙女做东引荐一番?” 既是谈到买卖生意,杨湜绾便稍正了正身子,即便对方是长辈,也得不能弱了气势,定要端正架子。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杨季常此刻端起茶盏,右手微扶盏底,微微转身面向杨湜绾,笑道,“侄孙女这盏茶,叔祖饮了。毕竟是一家人,说不得两家话。” 话毕,便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杨四爷倒也有趣,这盏茶分明就放在手边,却说是杨湜绾赔罪敬的茶。可这又何尝不是在点她,今日上门既是有事相求,可连杯茶都未曾敬一杯。今时亦不同于往日,这三年里可以任性不尊叔祖,当下却也不能不守礼仪罢? 杨湜绾自知理亏,抿着薄唇却生不出一句驳斥的话来。本就是对这叔祖父心生憎怨,方才那一跪已是强忍着厌恶,偏偏还得被他教训几句,可这叔祖父既是替她开脱,想来是又打着什么算盘。讲实话,杨湜绾此刻心中真的没底。 “叔祖父说的是。”杨湜绾此刻只能强忍着泪说道。 杨季常放下茶盏,稍抖了抖衣袍,似笑非笑道,“侄孙女与二夫人的买卖毕竟是妇人家方能做得,你那两个堂叔母一直在家相夫教子,论做生意自然是比不得大哥亲自教养的侄孙女。” 这番话下来倒也是实在,无论哪家客商,多为男子在外做买卖,女子虽说也有,可终归多有不便。倘若是杨湜绾双亲在世,这些生意自然也落不到杨湜绾头上,也就杨老太爷真心疼爱孙女,起初那一年几是手把手地教她如何谈买卖,即便是外头议论蜂起,也多为老太爷摆平。 可这杨四爷接下却是话锋一转,“不若这样,侄孙女与二夫人尽可谈你等买卖,但江宁与钱塘铺子的账房由叔祖派人接管,毕竟是一家人,若叔祖还与二夫人去谈女眷间的买卖,岂不是落人笑话。” 这铺子里最重要的不过就是掌柜和账房,而江宁与钱塘两处的分号现也多为女掌柜,杨季常自不会去动,可若将账房攥在手里,岂不是就掌握了各家铺子的命脉,自然就绝口未提这分成一事。 杨湜绾心中虽是气愤,却也有应对说辞,佯是为难道,“叔祖父不知其中厉害,侄孙女与二夫人共事的两桩买卖,账房是另立的账册,每月都得交由林御史与二夫人过目。若是要另觅账房先生,恐还得了他二人的允准。” 杨季常自是知晓这侄孙女打的什么主意,将此事推托到林御史夫妇身上,便觉高枕无忧?旋即轻轻一笑,“账房先生嘛,也食五谷杂粮,也有生老病死,莫不是杨家账房的算盘是少了颗算珠不成?侄孙女还得再斟酌斟酌。” 这番话几是挑明,账房先生必得由杨季常指派方可,至于如何与林尽染和他的小妾交代,那是你杨湜绾该考虑的事。 天色已渐渐昏暗,杨家的下人掌灯后便匆匆离开正堂。 思虑良久,本是蹙着眉的杨湜绾终是有些许动容,长叹一声道,“作法之日,侄孙女定要在场。倘若祖父无恙,一月后便交出账册。” “七日。” “七日?”杨湜绾闻言,倏然起身惊呼道,“七日莫说是账房先生结算,往返江宁,快马怕是都撑不住。” 这江宁与钱塘,若是快马不眠不休都得近两日,何况还要去各家分号收账簿,这七日算下来确实紧张,不过最重要的当然是多拖些时间。 “侄孙女若是舍不得这购置快马的银钱,叔祖给你。” 杨季常稍稍吹凉刚沏的热茶,抿了一口,可未曾抬眼去瞧这侄孙女当下的窘态,既然是要做这笔买卖,当也要有做出牺牲的觉悟。 丹阳、余杭、江都等郡的客商本就是以茶叶、瓷器、布匹绸缎等生意为主,若无殷实家底,如何能像杨四爷那般还经营些酒楼、赌坊生意。三年前双亲双亡、杨老太爷病卧在床,杨府本就不多的布匹生意更是如风雨飘摇,当下的产业经营到如此地步已甚是不易,如此看来,杨湜绾的经商天赋更是难得。 这就是杨季常至此未掠夺杨府那仅存的产业,这些肉沫得做成肉团才会有滋味,再加上当下杨湜绾与二夫人的共事关系,更不好索了她的命去。 杨湜绾面色灰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决断。这是一场赌局,清池观是否有蹊跷,当下无从知晓,若是这几日杨季常与那玄寂道人有了防备,那这香水与内衣生意便只能乖乖交出。想到此处,这薄唇上已深深留了齿印。 许是短暂的疼痛让杨湜绾恢复神智,愈加清醒,遂坚定道,“就依叔祖父所言。侄孙女回去便书信一封,通知各家分号,但也请叔祖父勿要忘了约定。玉真道长作法之日,侄孙女定要亲眼见证。” 杨季常嘴唇翕动,方要开口,便听闻一声,“贫道倒是与杨居士有些渊源,若小友不弃,贫道愿做这场法事。” 循声看去,竟是玄寂道人施施然走进了正堂,稍稍躬身施礼,遂说道,“二位勿怪,贫道与永书贤侄方才闲叙,正欲回观,途经正堂,便听闻二位说起要做场法事。” 杨季常很是恭敬地站起身,回敬一礼,笑言道,“若是玄寂道人不吝施法,那自然是极好的。” 杨湜绾亦微微施了万福,柔声道,“玄寂道人操持观内之事甚是辛劳,如何还能再麻烦观主。听闻玉真道长乃是观主的亲传弟子,不若将此次法事交给他来操办。” “杨小友此言倒是让贫道汗颜。许是贫道在钱塘鲜有法事,术法生疏,弟子声名在外,让杨小友更青眼玉真。也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贫道这做师傅应深感欣慰才是。” 玄寂道人这番话似是推心置腹,聊表感慨,可诸如道长、医师这般人物,不应是年岁越长,技艺越精,更易搏人信赖嘛。 此言倒是惹来杨季常的呵斥,“侄孙女,钱塘谁人不知玄寂真人道法高深,他愿亲自操办这场法事,你更该感恩才是,莫要不识好歹。” “可···” “勿要多言!” 杨季常转而向玄寂道人歉意地说道,“如此便辛苦道长,选好吉日,老朽与侄孙女好做准备。” 第109章 夜访清池观 接上章说道,杨湜绾本欲借着给杨府作法的名头,替二夫人将玉真道长调离清池观,未曾想半途却杀出个玄寂道人。可现下若是再强邀玉真作法,恐惹得杨四爷生疑,只得先回去与二夫人再行商议。 望着杨湜绾离去的倩影,玄寂道人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怔怔地问道,“杨老太爷觉着,林尽染打的是何主意?” 杨季常稍加思索,暗自腹诽,这当中还能有那林御史的手笔?可这侄孙女邀作法之人说的确是玉真道长,只是方才注意力皆在这买卖上,若是结合近几日林御史的动作,今日杨湜绾登门应另有目的。 “依道长所见,该当如何?” “去来如一,真性湛然,风收云散,月在青天。”话音刚落,玄寂道人轻甩手中拂尘,似是谪仙般潇洒离去。 杨季常见状,眼帘稍阖,不禁冷哼一声,“倒真是会装神弄鬼,还真道自己是仙人临世不成?” 这杨季常与玄寂道人本就是互相利用,只是有旁人在场,皆须有所讳言,说不得那般露骨的话罢了。可杨四爷的目的显而易见,那这玄寂道人就只为名扬钱塘这般纯粹? 月明星稀,雨后放晴的满月悬于九霄,光华灼灼。将楼阁上的玄寂道人静立的身影拉的细长,晚风拂过,翻卷起道袍,扬起拂子,更显仙风道骨。 “啧啧,玄寂道人倒真似个谪仙人。” 这一楼响起一阵恰似从九幽而来的恶鬼声,语音虽有调侃之意,但却让人不寒而栗。可玄寂道人既是称为‘谪仙人’,怎能惧了鬼神,随即躬身笑言道,“任将军,别来无恙。” 这来人倒也不算陌生,正是在江宁被林尽染险些打死的任来风。 “倒是有恙。”任来风抱臂自嘲,旋即又朗声说道,“不过玄寂道人如此待客,是否不太妥当?” 现下清池观内都吹了灯,连玄寂道人的楼阁也不例外。可倒也稀奇,这番动静竟无一个道士出门查看,莫不是皆睡得死沉? “咚!” 一支暗箭从玄寂道人耳边倏然飞过,直直地插进身后的木门,箭尾还有些许的晃动,只稍稍偏了几寸,恐是要将人当场射杀。 这支箭定是从高处射来,借着皓月望去,前院三清殿顶上立着一黑影,似还能依稀见着箭簇上泛着的寒光。 “任将军令人立于三清真人顶上,是否不太妥当?” 这玄寂道人的胆子着实大了些,竟是将任来风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任来风顿时起了兴致,朗声笑道,“有趣,有趣。上次能让吾吃瘪得还是林尽染那小子。今日吾倒是瞧瞧,你可是有这本事?” 这任疯子的话音刚落,便有亲卫将一道士扔到面前,趁着月色方才看清,这不是玉真道长嘛?只是当下却不知是死是活,这番动作下来,竟未能将他摔醒。 任来风扭了扭脖子,似是有些疼痛一般,遂问道,“现下,玄寂道人可下楼一叙?” 伴随着一声叹息,不消片刻,玄寂道人便出现在任来风面前,微微躬身行礼,低声道,“不知任将军钱塘一行,所为何事?” 可玄寂道人的眼皮低垂,眼神却是落在脚下的玉真道长身上。 这任来风似是瞧出玄寂道人的心思,倏然绕着玉真道长,走到玄寂道人身旁,啧啧的说,“倒真是一副硬骨头,半个字都未曾吐露。你放心,吾下手有轻重,未曾伤及他的脸,身上的伤亦用了最好的药。” 饶是玄寂道人当下真想破口怒骂,口吐芬芳,却也要顾忌当下境遇才是,强抑怒火轻声问道,“不知贫道有何错漏之处,还请将军直言。” “若是方才道长有这觉悟,哪会有这般误会?” 可此话刚说完,任来风便接了一句,“可清池观这三年只偏安一隅,怕是与当初所言背道而驰罢?” “贫道年事已高,未能分出更多心力在此。”说着,玄寂道人又俯看脚下的玉真道长,“这玉真天份上佳,若是贫道驾鹤西去,还能有他这么个传人可继贫道未尽事业。” 任来风闻言,轻声一笑,揶揄道,“啧啧,道长此言恐是有推脱之嫌?这三年你可为杨家做了不少事,听闻近日与你那永信贤侄走得近了些,可有甚谋划?” 玄寂道人身子止不住地一颤,一脸讶然地望向任来风,与杨家走得近些倒也算是得了这任来风的意,可独独提到杨永信,这番话倒是真显得有些暗昧,一时间也不清楚眼前这任将军究竟知晓哪些细节。 皓月之下,玄寂道人思绪纷飞,撇过头去,怔神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只当是未听见任来风的问题,良久才回了一句,“想来任将军另有安排,贫道遵从便是。” 任来风虎目半闭半睁,倏然咧嘴一笑,拍了拍玄寂道人的胳膊,朗声笑道,“也罢,吾便是如此好脾性。倒真有件事得辛苦道长筹划一番。” 这任疯子摆了摆手,令亲卫将脚下的玉真道长扶下去好生将养。 只是这个角度瞧去,任来风一半脸却显得有些阴暗,倏地说道,“听闻过几日,道长要去杨府施法?” 既是在杨家都已安排了耳目,此等消息,任来风知晓也并不稀奇,这筹谋之事便是在杨府?玄寂道人如是想到,却也未开口承认,只稍稍颔首。 只是接下来这番话倒真衬着这副神情更为阴森,“那便费心筹谋,令杨老太爷死于林尽染之手!” 这番话倒是真惊得玄寂道人瞪大了双眼,嘴唇嗫嚅道,“无量天尊,这···这如何使得?” “你我皆知这杨伯平是何人物,杨季常不就是为了承袭杨府和那根鸠杖嘛?与其让世人皆以为杨伯平是被其孙女克死,倒不如是被林尽染杀了来的更妙。”这任来风舔了舔嘴唇,神情越发显得癫狂,嘴角已不自觉地咧到耳根。 玄寂道人皱着眉头,遂问道,“可这林尽染与杨···老太爷并无过多交集,又怎如了你愿?” 可便是这一句,玄寂道人却又明显在杨伯平这处顿了一下,更令任来风起了疑心。 任疯子稍稍眯了眯眼,语气倏然沉了些,“莫不是道长实则是想让杨伯平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自然不愿!”玄寂道人挣扎地说道,但实则似是有些口不对心,可依旧有些忿忿道,“无论是杨府还是杨家,都该死!” 可稍稍闭眼,斟酌片刻后又有些纠结道,“可林尽染又怎会动手?杨···杨伯平当下也不过凭一口气吊着,生死只是须臾之间。” “吾可未曾说过须得让他亲自动手?”任来风幽幽地道了一,“可你若能劝得杨伯平死在林尽染面前,那自然是极好的。” 玄寂道人闻言,淡淡一笑,“杨伯平怎可能自尽于林尽染眼前?” “作法那日你可有机会与杨伯平闲叙,届时何不将话摊开了说?” 闻言玄寂道人早已呆愣,眼神空洞,闷闷地看向任来风却未发一语。 这本就是条不归路,与这疯子共事,便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无论是心、亦或是命。 怔神间,便已不见任来风的身影,只听闻空中飘荡一句,“吾可并无耐性等你想明白。最迟后日,东西便会送到你手上!” 第110章 杨仲山 是日,杨湜绾随叔祖父与玄寂道人入了杨府。 杨老太爷毕竟年事已高,恢复并不如青年那般的快,现下仍有些虚弱,靠在榻上,却见孙女领着一谪仙般的道士与杨季常进了屋。 “祖父,孙女特意请来玄寂道人来此施法,祈望神仙真人护佑祖父身体康健。”杨湜绾施施然行了一礼,柔声说道。 这孙女一向是知书达理,礼仪严谨,行事周到,若钱塘百姓未曾被清池观的道士愚弄,这等口碑的女子,恐是提亲的媒婆都得踏破杨府的门槛。 可平日里,孙女一向不曾理会这些道士所言,今日怎的还将这清池观的观主请到家中,真倒是令杨老太爷琢磨不清,又看向一旁的杨季常,许是猜到些什么。 “劳烦真人操心。不过老朽年迈,身子大不如前也是常情,由绾儿请来的医师稍加调理即可。”杨老太爷只当是孙女又受这杨季常蛊惑,便要婉拒这番‘好意’。 杨湜绾平日里入不得杨府,这才未与祖父通气。但此状亦是令杨季常稍稍放心,若杨老太爷真这般轻易接纳了,才让这杨四爷真生疑其中有何阴谋。 说起这玄寂道人,进屋后却未曾睁眼,只左手挽着拂尘,怔怔的站在那儿未发一语,险令人觉着他已睡过去。 “大哥,这玄寂道人可是钱塘有名的道长,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当初···” 见这杨季常又要重提三年前的旧事,杨老太爷目露精光,扫了一眼过去,瞪得杨四爷愣着再未继续说下去。 “祖父。”杨湜绾甚是乖巧地跪坐在杨老太爷榻边,柔声说道,“且让玄寂道人试试罢,只当是让孙女心安。”说罢便攥着杨老太爷苍老的手,眼神甚是恳求的望着。 缄默片刻,杨老太爷甚是溺爱地拍了拍杨湜绾的素手,笑言道,“那就听你的,且试试罢。” “贫道这番施法,需请诸位出去。”未发一言的玄寂道人得了杨老太爷愿意一试的应答后,旋即说道,“贫道若未出这座院子,便不允有人进来打搅。” 杨湜绾闻言顿时蹙眉问道,“为何?妾身与叔祖父约定的可是当场见证,若···” “杨小友认为贫道会对杨老太爷不利?”玄寂道人此刻仍然未睁开双眼,淡淡一笑道。 “可···” 杨湜绾方想开口,却被杨季常打断,“玄寂道人乃是修道之人,侄孙女以为道长会做那杀生之事?” 杨季常自然是想让杨老太爷死,可若此时,玄寂道人真会动手杀了杨老太爷,也并非不可,自然是愿意让这二人独处。 “去罢,绾儿。”杨老太爷又轻轻拍了拍杨湜绾的素手,示意她宽心。 现下对这玄寂道人也起了兴趣,虽说不信鬼神之说,但也见过道士、和尚作法,这外头并无喧闹之声,瞧这玄寂道人似是要独自作法?抑或是有话要说,且旁人听不得。 既是得了杨老太爷的意,杨湜绾与杨季常便退出了屋子,去前院候着。 院子中摆放着一张供桌,案上早已备了神像神位、香炉、法器等作法之物,但这玄寂道人却迟迟未曾去院中施法。 屋内只留了杨老太爷与玄寂道人,现下倒真是安静得宛若窗外落叶有声。 良久玄寂道人才睁开浑浊的双眼,似是已苍老了几分,俯下身子有些吃力地将杨老太爷稍稍扶正些,将榻边的褥子往里掖了掖,坐在一旁,有些怀缅道,“倒真多年未见,大哥。” 这声大哥真将杨老太爷喊得老泪纵横,似是难以置信,嘴唇嗫嚅道,“你···你是仲山?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杨老太爷死死地盯着玄寂道人的眸子,良久真真坚信,心中暗道,是极,是极!这双眼睛定是骗不了人,可模样怎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玄寂道人竟是杨家失踪近二十年的杨仲山,也无怪二十年来都未曾有人见过杨二爷,便早已化作玄寂道人,又是容貌大变,如何还有人能识得。 可这玄寂道人却只字未提及往事,自踏足这座院子、此间屋子时,饶是闭了眼,玄寂道人皆记得该有几步,便能近了杨伯平的床榻。因此未敢睁眼,便觉故人见此能一眼识得,玄寂道人不敢赌,更不敢当着杨湜绾与杨季常的面赌。 可杨老太爷旋即想到杨湜绾当下的处境,脸色倏然一正,皱眉质问道,“可你又为何如此为难绾儿?” 但玄寂道人并未回应,眼帘微垂,似是有着万般无奈,抚着手中的拂尘,轻声道,“叔同一事,大哥如何看待?” 这倒真让杨老太爷想接着质问的话又咽了回去,哽在当场,良久道,“已然过了六年,你既已出家,又何必揪着前尘往事,不肯放下。” 玄寂道人霎时红了眼眶,嘴唇翕动,“二十年前的旧事,二弟自不会再提。可叔同···” “叔同错了。” “可那是得了皇帝应允!”玄寂道人语音更沉了些,裹挟着更多的愤恨。 此言倒是逼的杨老太爷沉默良久,遂轻声叹息道,“错了便是错了,现下可无人替他证明。仲山,···” 玄寂道人旋即起身,冷冷道,“贫道,号玄寂。” 玄寂道人这一副几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杨老太爷心中多年的愁苦、不甘、追思等复杂情绪似是都揉作了铁团,方才霎时间重重落地。 见杨老太爷还未曾发一语,玄寂道人随即嗤笑道,“莫非是二十年前从龙,那皇帝赏给大哥这座杨府、这根鸠杖,竟让大哥舍了胞弟也在所不惜?” 既是说到此处,楚帝即位已有二十余年,当年杨伯平在江北一带也算是有名的富商,倾尽家财便赌上了根基并不算扎实的楚帝,终是搏到了这前程。 可新君即位,彼时算不得太平,杨家便随了大流下了江南,定居在了钱塘。楚帝先是赐白身的杨伯平杨府,又在其耳顺之年时赏了鸠杖;杨叔同早前便被召至长安,一路直升,官拜兵部尚书;而杨季常便靠着赏钱与特权成了钱塘首富。而杨仲山,一来已失踪,二来杨氏族谱上并未有其姓名,故而未得楚帝的封赏。 “贫道从未在意功名利禄,只想要个公道,于杨仲山,于杨叔同的公道!”玄寂道人此言掷地有声,不容置喙,似是要将这二十年来的愤懑皆宣泄个干净。 “可绾儿···也是你的侄孙女!” “正因她是叔同的孙女,贫道才未伤其性命!”玄寂道人倏然转过身去,瞧不见神情,让杨老太爷望其背影,更觉苦涩。 第111章 油锅洗手 现下玄寂道人与杨老太爷仍在府中揪着前尘往事,林尽染与元瑶则是去了清池观。 前两日,杨湜绾借着谈买卖的名义至驿馆传信,说是原请了玉真道长前去杨府施法,不料竟被玄寂道人横插一脚。可从头到尾也绝口未提与杨季常之间的交易,恐会徒添二夫人心中的负担。 可良机也难再觅,元瑶稍稍斟酌后,索性便做了先前去探查的打算。 似林尽染这般,从未信那鬼神之说,但终究须得有些忌讳在里头。前一日斋戒沐浴,此行也并未带上随行侍卫,只有驱车的申越,毕竟只是探查,又非定了案,倒也无须动这般阵仗。 “未曾想,夫君也是善信,瞧着颇为虔诚。”元瑶可是将林尽染的动静皆看在眼里,禁不住调笑道。 “横竖礼多人不怪,守些规矩算什么,神仙真人与那些善信瞧了都不会怪罪。” 林尽染这番话倒有意思,可细细琢磨来却是这个道理。若是此番前去端着身架子,即便鬼神不怪罪,恐在清池观的善男信女便会生出诸多言辞,须知人言可畏。 谈话间,已至了清池观。 林尽染一行下了马车,绕过山门前的影壁向观内走去,又见高耸的六柱五楼五间冲天华表石牌楼,上书‘清池观’三个大字,踏阶而上,这才堪堪到了山门。途中遇十方善信皆行三跪九叩之礼一路而来,虔诚模样让林尽染的心中都不禁暗自感慨。 “这清池观内除却三清殿与东院的两所净院,定要去甘河桥、碧波亭与中殿前的风水台这三处瞧瞧。” 申越这几日倒是打探来不少清池观的消息,这碧波亭自不必多说,是善众朝拜完三清殿后,再要去聆听玄寂道人论道之处。 似林尽染一行方才踏入山门,便见着南北向的单孔石桥,桥身、桥面为叶青石所砌,桥栏则用汉白玉雕刻而成,这便是甘河桥。然却桥下并无潺潺流水,也无深潭,名为甘河实则为旱桥。 而桥下悬一铜钟,若善信以投掷银钱震响,则有财运亨通之寓意,又因其西侧兴的是财神殿,故而此处亦是十方善信趋之若鹜之所。甘河桥下瞧着已似有百余金,可却无人敢取。只玄寂道人遣观中道士每月将桥下银钱取出,以作观内供养。 “若是算上善信予观内添的香火钱,观内道士做法所得供养,这清池观的确算得上是钱塘内最大的销金窟。”林尽染愈加的感叹,当下方才理解元瑶所说清池观的此般分量。 只是往三清殿去的路上,便有听闻善信说到: “虽说今日玄寂道人去了杨府,未能闻其教诲,可座下弟子玉真道长在风水台施法,我等有幸观摩。” “是极,玉真道长是玄寂道人座下最为得意的弟子,想来法术也愈发的精进,传闻他便是清池观下任观主。” 今日前来清池观朝拜的善信多也是冲着玉真道长要在风水台现些‘神通’,企盼玉真道长能为自己施法,求个驱邪避灾,顺泰祥和,似这般日子,都不必予他供养钱。 应他所言,便是要行善积德,增添福报。故而即便知晓玄寂道人未在观内,却仍有如此多的信众蜂拥而至。 当然,这也不过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术法,愚弄这些无知百姓,让其宣扬出去。这信的人多了,自然也都无可置疑。 林尽染见状,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快了些,自然是要赶在最前头,靠的近些方能看着热闹。 “夫君,妾身想去东院瞧瞧。” 林尽染听闻元瑶此言,步子都稍稍缓了些,遂问道,“去东院作甚?先去风水台瞧了热闹,再去东院也来得及。” “申越与随行侍卫皆入不得东院,何不让妾身先去探路?这玉真见过妾身一次,恐为其辨识,横生枝节,再欲探查东院便未有这般容易。” 元瑶这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林尽染心中仍有些不安,皱着眉稍稍思索片刻后才道,“快去快回,倘若东院确有异常,莫要逞强。” “妾身醒得。”说罢,元瑶便施施然往清池观的东院而去。 申越却是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元瑶的倩影,眼神也未多停留,便跟随自家姑爷脚不停地往风水台而去。 元瑶应有些身手,林尽染心中多少是有一杆秤。莫说早前她能轻易上揽月楼的七层而气息未乱,那身劲装腰间应是藏了一柄软剑,若无身手,怎会随身携带武器呢,只是皆心照不宣地未曾点破罢了。 远远便瞧见乌泱泱的十方信众将这风水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若非风水台约莫有三五尺高,根本瞧不见中间是何动静。 只见在这高台之上,玉真身着红色道袍,披发仗剑,踏罡步斗,敕起五雷,上表章、焚符箓,拿班做势的忙碌了一大阵。又施着斩妖灭鬼,祛除邪气的神通,左手捏着黄符纸,右手持着桃木剑,生生在诸人眼前,令鬼祟伏诛。 几是三刻已过,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腻在玉真的额上,呼吸亦有急促,累的有些喘息,似是方才施法已用得力竭,当下便要送神收坛。 “姑爷,这玉真道长瞧着也无甚本领。” 申越自见过自家姑爷道破这江湖术士的诸般伎俩后,顿觉玉真道长方才做法似是长安城里那耍的猴戏一般滑稽。 “且再瞧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林尽染早就注意这高台下的物什。 瞧着是人畜无害的表情,许是心里早已在算计如何折磨这玉真道长,虽已是二月春,申越在一旁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玉真道长踩着踏跺,下了风水台,这东侧现下早已架起了一口油锅。 依着往例,这清池观中的道长做完法皆会在油锅中‘洗手’,不为别的,仅是在视觉上便给予这些百姓深深地震撼。连番的‘神迹’惊得百姓瞠目结舌,岂不成就了这些道长有着高深道行之说。 善信自觉分开了一条道,让予玉真道人走向那口油锅。 玉真接过一旁的小道递来的瓢,舀了一勺清油泼进火炉的烈火中,“滋啦”,火势霎时爆旺,且带着劈啪作响,确信是油无疑。 接下来的‘油锅洗手’,饶是瞧过多次的钱塘百姓,依旧对此有些畏惧,回回看来,皆令人背后不禁滋滋冒着冷汗。 这油锅洗手,可不容胡闹,寻常人的手要在热油里头搁上一息,恐···真是得了癔症,寻常人怎会将手放入热油中。 瞧着油锅仍在加热,热油翻滚,青烟缕缕飘散,周遭善信的脸色愈发的煞白。不仅是因这火炉周遭的热浪,亦是被这锅中已冒起的大泡唬的皆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似是翻滚的油随时要溅出来一般。 玉真行这油锅洗手的‘神通’已是家常便饭,特地将时辰把控在看似极为危险的时刻。 正当这玉真要‘油锅洗手’之时,便听闻一声高呼,“且慢!” 林尽染连着中气十足的高呼三声,“且慢!” 一时间众人皆纷纷回头看向这林御史。 林尽染领着申越,一路挤进人群中,出现在玉真面前。 玉真此刻不禁愣在原地望向林尽染,可偏偏就是迟上的这片刻,倏然缓过神来再要下油锅洗手时,这大泡已然冒尽,当下已是真正沸腾的油锅。 “道长勿怪。”林尽染说罢躬身抱拳行了一礼,略有歉意地说道,“林某初入清池观,还未曾如此近观道长施展神通,甚是好奇,耽误了片刻,道长现下再洗罢。” 第112章 骤现命案 接上章说道,林尽染与元瑶初入清池观,赶上这玉真道长施展油锅洗手的‘神技’,生生拖延上了片刻,待油锅中的大泡已冒尽。此刻再油锅洗手?这双手若是放下去便是炸猪蹄儿,可这番亦是怪这玉真过于自大。 不过寻常时候哪有林尽染这等人突然‘发难’,这些善男信女对此皆避之不及,只当是看个闹热,眼下这玉真道长却真是骑虎难下。 倘若玉真方才额上是动了这半晌热出来的汗,那此刻冒出来的可就是涔涔的冷汗。 可当下既是手与面子二者间做抉择,自然是只能稍稍弱了些面子,佯是淡然解释:“林御史方才这声高呼,倒真是断了贫道要施法的灵气,贫···” 还未等玉真道长说罢,林尽染便打断道,“道长不若再蓄些灵气,林某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可当下如何能使?玉真道长额上豆大的汗已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淌下,随即讪讪一笑,“方才贫道施法已是力竭,实提不起更多的气力,此刻须得回屋静养。若林御史实有兴致,下回贫道定邀前来观摩。” 这玉真道长脸皮真是极厚,可说的也算合情理,只是当下,林尽染又怎能轻易放过他,遂问道,“道长需多久恢复灵气?林某可在此等候。” 可一旁围观的善信却觉着这位林御史似是有些咄咄逼人,皆在一旁议论纷纷。 “肃!”一旁的申越朗声高呼,震慑地周围的善信不敢多言语,现下这中殿前静得可怖,皆是要瞧这林御史与玉真道长会有甚后续。 此刻玉真道长也是陷入两难,若是将日子说的长些,一来显得道行不深,二来下回再行油锅洗手,这林御史又似今日般发难又该如何;可若将时辰说的短些,这口油锅现下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了? 早前这林御史能破解‘鬼敲门’一说,想来也极可能知晓这‘油锅洗手’里的门道。想到此处,玉真道长肩膀一垮,似是颇为沮丧。 等了片刻还未等玉真发言,林尽染揶揄道,“道长现下未发一语,可是在蓄着灵气?” “林御史虽身居高位,可现下对道长如此不敬,是否跋扈了些?” 人群中似不知何处骤响一声指责,令周遭的十方善信皆群起攻之,一时间却有些混乱。 玉真道人趁乱欲后退几步,混入人群之中,可却被林尽染快步上前率先擒住,锁了喉。 “且慢。” 这风水台霎时便静了下来,可当下情状委实有些紧张。 林尽染冷哼一声,质问道,“道长应知晓方才林某已给你留足了面子,现下可还要负隅顽抗?” 见这玉真道长缄默不语,林尽染又朗声问道,“方才诸位可闻到一股醋味?” 即便是在人群外,林尽染都已隐隐闻到这股味道,想来方才围观的百姓定然也能闻到。 “这与醋有何干系?莫不是这也与上回的‘鬼敲门’一般,是道长使得戏法?”这围观之人里是有上回瞧见‘鬼敲门’缘由的百姓,当下遂有些疑惑地问道。 “道长,可借醋、油一用?”林尽染笑问道,显然感觉到玉真道长身子有些蔫了。 “不必了···是这等把戏。”玉真道长面色黯然,似是被抽干了气力,“这油锅里底下先舀了几瓢醋,面上才是油。” 林尽染便接着他的话说道,“方才你用瓢舀油时,便将袖中的水垢扔进油锅里了罢?” 玉真道长闻言先是瞪大了双眼,眼帘又垂了下去,稍稍颔首,认同道,“是极。水垢扔进去后,沉了底,遇了醋便会冒起大泡。瞧着是热油沸了,实则为障眼之法,锅中也不过是温热。可林御史方才耽误那片刻,油锅早已···” 可还未等玉真说罢,眸子霎时一瞪,旋即轻哼一声,脑袋便已向一旁撇去,身子无力地顺势一垮。 饶是林尽染也未曾想到,这玉真道长竟倏然死在眼前。 “死人呐!” “林御史当众行凶啦!?” 霎时间人群恐慌,惊得四散而逃。 “姑爷!”申越心中一急,赶忙上前查探。 林尽染此时摊开双手,任凭玉真道长顺势倒了下去,其身下倏然汨汨流血,浸了一片。 见申越正要俯身下去查看,林尽染顺势将其拉住,眯着眼微微摇头,警告道,“切不可妄动。” 虽说方才的百姓四散逃了小半,可仍有多数在不远处围观。 林尽染一手拦着申越,遂二人往后小退了几步,随即朗声呼道,“林某与护卫未曾再动道长半分,诸位皆可做个见证。不知能否通知县丞前来。” 时至午时,二月的江南暖意正盛。 可数步内有火炉热油,又是命案当场,这番春日暖意实则却有些燥热难耐,当下却只能屏息以待。 “姑爷,方才可是有人趁乱刺了这玉真?” 申越也算是个机灵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姑爷的用意,心中暗道,方才幸亏未曾俯身去动这玉真道长的尸身,否则便可真是百口莫辩。 “想来应是。” 林尽染此刻亦是皱着眉头,仍在回忆方才的场景,即便是锁了玉真的咽喉,也未曾用力将其掐死。玉真既是如此殁了,想来是有人趁乱刺杀他,欲要嫁祸自己。可刚才这般混乱的场景,又怎能注意到是谁在玉真身后下此毒手。 围观之人四散而逃,想来真凶也可能早已趁乱逃离清池观! 不多时,这钱塘县丞领着一班衙役及仵作赶至清池观。 “林御史,骤闻清池观内发生命案,下官来迟,望勿见怪。” 这钱塘县丞早前在驿馆也见过林尽染,只是眼下竟涉嫌命案,且这死者还是清池观的玉真道长。毕竟清池观的善信众多,若不妥善处理此案,难给各方交代。 “刘县丞言重了,且让仵作先行验尸。林某与护卫在此未动半分,围观百姓皆可做个见证。” 林尽染微微躬身,现下只当是个平民百姓,勿要端着架子去为难县丞。 “是极。林御史且至一旁歇息,下官即刻办案。” 这刘县丞说罢便令仵作验尸,一旁的衙役协助。 “验,死者颈部有掐痕,非致命伤。” “验,死者手臂、身体有大片淤青。” “验,死者肋骨有三处断裂,非致命伤。” “验,死者后背遭利刃插入,贯穿伤。” 仵作从头到脚,从前往后,将尸身验一遍,遂缓缓起身说道,“玉真道长背后这处利刃伤,应是贯穿脾脏,失血过多而死,这应是致命伤。” “这玉真道长生前还遭了毒打?”林尽染听闻仵作验尸所言,顿感疑惑。 仵作微微躬身,遂回道,“回林御史、刘县丞,身上的淤青瞧着应是近几日所为,还未消完,身上还残留治伤的药膏。” 闻言,众人皆怔住片刻,且不说今日是谁痛下杀手,单论玉真道人这层身份,又有何人敢殴打予他?莫不是这玄寂道人?可当下也无从知晓。 “林御史,这桩命案虽非御史所为,可毕竟涉案其中,还请与下官回趟县衙,详说细节。” 刘县丞方才已与几名衙役询问周遭百姓,皆称林御史只掐住了玉真道人,却并未有其他动作。既道长是背部受刺,应当不是林御史所为,当下却还是要请他走一遭县衙,详说经过。 林尽染此刻还在张望着四周,毕竟这番动静,都已瞧见东院中走出来不少女眷,探听方才发生之事,可却并未见到元瑶,当下只得暂且回道,“刘县丞所言自当遵从。” 第113章 死讯已至 且说方才一身着白色道袍的道童匆匆赶至杨府,将将喘匀气,便向杨季常与杨湜绾拱手作了一揖,急切道,“两位居士,师祖在何处?” 见这道童神情甚是慌张,一进正堂便问起玄寂道人的踪迹,杨季常似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拱手回了一礼,遂笑问道,“玄寂道人正在做法,敢问小道长有何要事?” 听闻师祖正在后院施法,当下也受不得打搅,可此事又极为紧急,却兀地想到毕竟是观内之事,支支吾吾地说,“可···可···此事得先通禀师祖方可,敢问师祖施法已有多少时辰?” “算着时辰早该出来了才是,许是与老太爷闲叙罢。” 杨季常现下似甚是尊重其大哥的模样,竟还唤起了一声老太爷,只眼中那狡黠的笑意难以遮掩。这让一旁的杨湜绾不禁暗自担忧,莫不是这叔祖父已知晓这道童将要禀报何事? 杨四爷笑容依旧,语调温和,关切道,“老朽与你师祖和师傅皆有些渊源,若有何要事可与老朽先说说。倘若真是要紧之事,可也万万耽误不得。” 杨季常算得是极为尊崇道家之人,又常去清池观聆听道法,布施供养,与师祖和师傅委实关系匪浅,道童对其信任又添了几分,旋即躬身说道,“玉真师父···已羽化。” “死···” “玉真道长羽化了?”杨季常顿觉不妥,又急忙惊呼一声,讶然之色未褪,又随即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杨湜绾的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二夫人说要引出玉真道长,莫不是便要杀了他?刚起此等念头,又是晃晃螓首,暗暗自嘲,身为林御史的小妻怎可能知法犯法。 道童将方才清池观之事简述一番,只在最后道了一句,“小道还未等刘县丞至清池观,便匆匆来寻师祖,劳杨居士将此事代为转告。”既不知师祖玄寂道人何时做完法,道童旋即便回清池观。 可还未等多时,玄寂道人踱步至了正堂,一挥手中拂尘,躬身道,“居士、小友,杨老太爷院中的法事已毕,若无它事,贫道则先行告退。” “道长且慢。”杨季常见这玄寂道人匆匆便要离去,赶忙让其止步,遂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嘴唇翕张,却半晌未有一言。 “杨居士但说无妨。” 玄寂道人此行目的,已然达成,既是将任将军所予之物交托,又把昔日往事分说明了,当下虽说心仍有郁结,但也已卸下小半,此刻语调也稍稍温和了些。 杨季常长叹一声,皱着眉头为难道,“方才有贵观道童前来通禀,道长座下弟子玉真道长已然羽化。” 玄寂道人兀地听闻噩耗,手中拂尘应声落地,怔在那儿半晌未动,眼神似有些空洞,可面色却也瞧不出个异样。良久才嗫嚅着问,“他是怎么殁的?” 这玄寂道人的语音显然有些嘶哑,却未曾说道门所言的羽化,而是问‘怎么死的’,见杨季常支支吾吾地还未回答,旋即怒问道,“他是怎么殁的?” 这番言辞再问一遍,可声调较于第一次明显又高了几分,似是藏着无尽的凄凉与悲怆。 杨季常缓缓弯下身子,将地上的拂尘拾起,双手递给玄寂道人,甚是悲恸地回道,“是林御史,在清池观内当众杀了玉真道长。” “叔祖父,方才···” 可刚才道童所言,明明是‘林御史掐着师父咽喉,但似是有贼人在师父背后行刺’。杨湜绾见叔祖父生生地将事实扭曲,忙要解释,便被杨季常打断道,“林御史当下恐应被县丞带回了钱塘县衙。” 杨湜绾脸色涨的通红,赶忙解释,“道长,事实并非···” 却被玄寂道人一个伸手以示勿再多言,良久才幽幽地说道,“所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玉真虽说只是贫道座下弟子,但与亲子无异。福生无量天尊,恕贫道实难放下。” 玄寂道人倏然一个转身,又进了后院,似是用尽全身气力高呼,“座下弟子玉真殁了,贫道实难做法,望杨老太爷见谅。”说罢,脚下步伐更疾,径直往钱塘县衙而去。 但闻院中随风传来一阵轻声的叹息··· “叔祖父,为何罔顾事实?你我并非亲见林御史行凶,何故去误导玄寂道人?”杨湜绾满脸愤然,语音中充斥着质问。 杨季常似是毫不在意,淡淡一笑,反问道,“既侄孙女也未曾亲见,怎知并非是林御史行凶?” “可···”杨湜绾却也生不出驳斥的话来,此刻再与叔祖父分说,已然毫无意义。现下更关切祖父的身体如何,于是凤眼横了一眼杨季常,提起裙摆,直直地往后院奔去。 当下,钱塘县衙前观者云集,挨肩擦背。 玉真道长在清池观内羽化的消息不胫而走,可聚讼纷纭,有人传的是玉真道长施法力竭而死,也有人传其遇刺而死,但更多的是盛传林御史在清池观内当众行凶,致使玉真道长陨落。 可终究林尽染与申越是当众被带回了钱塘县衙,林御史当众行凶这一解释似是更能站得住脚。清池观在钱塘的信徒众多,故而皆至县衙前欲为玉真道长讨个公道。 眼见着围观百姓愈发地多,林尽染本已将清池观命案一事述说清楚,可直接回驿馆候着消息。但县衙前早已堵得水泄不通,未免信众做出何过激行为,刘县丞便请林御史先在县衙内好生休息,现下在门口劝离围观百姓。 “诸位,且听···这林御史并未···” 刘县丞已是竭力高呼,可终究抵不过这悠悠众口,语音沉在这人海之中。 “别听他胡说,皆是官官相护。否则这林御史怎的不亲自出来解释!” “是极!就该让林御史出来!” “林御史该滚出钱塘。” 这台阶下的百姓皆是七嘴八舌,乱说成一团,便只听闻几个嗓门高的在那怒喊,刘县丞如何能比的,眼见着事态愈发的不可收拾,现下几是皆一口咬定这林御史杀了玉真道长。 人群外不大不小的传来一声,“且慢。” 众人回首望去,竟是玄寂道人,想来应是在杨府方做完法事,得了座下弟子羽化的消息,这才匆匆来了县衙。见状,围观的百姓皆纷纷让出一条路。 玄寂道人未至县衙前,仍抱有一丝希冀,恐此消息是杨季常编来框自己,可方才在外围听了片刻,心中更觉凄凉。 微垂的眼帘终是抬起,鼻孔中极是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又从口中长长地吐了出来,每往前迈一步,心内的惶恐与愤恨便多一分,层层交迭,直至站在刘县丞身边,几是达到了爆点。 当下,县衙前未有多余的声响,只听得玄寂道人略重的呼吸声。良久,才用浑浊的语音问道,“敢问刘县丞,杀我爱徒的凶手可曾缉拿?” “这···”刘县丞额间已流下涔涔冷汗,虽说钱塘县内,县丞已是高官,可民间声望甚者却得数眼前这位玄寂道人,若言辞稍有差池,这群信徒恐会揭竿而起,掀了这钱塘县衙。 “观主,真凶就在县衙中!” “对,就是那林御史!” “道长莫要听这群当官的胡说,尽会包庇彼此!” 可玄寂道人与刘县丞便是如此天差地别,只微微抬手,倏然就让围观百姓静了下来。手中拂尘一甩,微微躬身,遂再次问道,“敢问,林御史当下可在县衙?” 这几是认定,林尽染便是杀了玉真道长的凶手。 第114章 你不若跟了三公子? 林尽染此刻正闭目养神,可心神却迟迟未能定下来,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过一旁立着的申越此刻却紧皱着眉头。眼看着夜幕将要沉沉合拢,可现下仍未能出得了钱塘县衙,心中是愈加的发慌,现下禁不住地舔舐略有干燥的嘴皮,毕竟自打进了这县衙,还未曾喝下一口水。 “申越,可是有话要说?” 申越向来是个心思细腻、性格沉稳的,况且又在北境军中服过役,仅是座小小的钱塘县衙怎能让他坐立难安,滴水未进呢?林尽染似是觉察到一丝异样。 申越闻言,也顾不得许多,赶忙跪在林尽染身前,“二夫人吩咐申越,定要在酉时后方能告知姑爷。可现下二夫人恐有难。” “有难?”林尽染倏然睁眼,眼中尽是疑惑,“有什么难?” “二夫人潜入东院探查,恐当下还在清池观?” 林尽染联想到,若是元瑶得知其当下在县衙的消息,应会先回驿馆调来禁军侍卫才是。可若是现下仍在清池观内,莫不是打算留至深夜,探查东院夜里的动静? 想到此处,林尽染心中咯噔一下,怒斥道,“申越,你到底是谁的护卫,竟与她这般胡闹?” “可二夫人···”申越自觉多辩解也无用,随即回道,“今夜过后,申越任凭处置,当下还请姑爷调兵营救。” 元瑶原与申越说的是午后先回驿馆,若是在驿馆内还未见到她,便借口说是去了杨湜绾杨夫人处。可谁又能料到日间竟有人在清池观当众行凶,自家姑爷被带回县衙详说凶案经过,而清池观的善信现下已将钱塘县衙给围了,申越自知无可辩驳,自责地俯身叩首谢罪。 “此事了结后,我再来与你计较。” 说罢林尽染便起身将申越随身佩戴的横刀拔了出来,往县衙门口而去。 好巧不巧,听得玄寂道人正在朗声质问刘县丞,‘林御史当下可在县衙!’ 旋即,林尽染便回了一句,“林某在此!” 说罢,便拖着横刀,行至玄寂道人身前,遂问道,“不知道长寻林某有何事?” 只是现下元瑶是否在清池观也未知,倘若早已回了驿馆,亦或是去了杨湜绾处,这般贸然提刀去往清池观若是放在寻常,定然不妥,可当下却也顾不得许多。 但见玄寂道人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一番,沉声质问道,“瞧着林御史这般杀气凛然,贫道座下弟子倒真是死于你手?” “玉真之死,实与本御史无关。凶案经过,目睹者甚多,无须本御史再多辩解,案件详情尽可问询刘县丞。若无其他,本御史还有要事处置,烦请诸位让路。” 林尽染已竭力压制胸腔中的怒气,方才在里头便已听到刘县丞竭力解释,奈何当下清池观的十方善信众多,如何能抵得了这众口铄金。 “且慢!” 见林尽染正欲要走,玄寂道人赶忙上前揪住其袖袍,厉声道,“林御史仅凭这两句便要将贫道打发了去,可是漠视法度?” 刘县丞见此状似如沸汤,几要炸壶,苦着脸在一旁劝道,“道长,真凶并非是林御史,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县丞可有凭证?”玄寂道人未等他多言,猛然打断,又转过头去怒视林尽染,“今日若不当着众人的面,分说清楚,林御史欲要离开县衙,那便从贫道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林尽染一声怒吼,似是狂风暴雨般倾泻,手腕一抖,反手将玄寂道人推至刘县丞身上,稍退一步,持刀横劈,生将玄寂道人手中拂尘的拂子砍去一半,怒目俯视,“江湖术士安敢叫嚣!” 此刻手腕一抖,耍了一道刀花,遂朗声问道,“可还有谁要阻拦本御史?” 瞧着林尽染怒气冲天的模样,台阶下的百姓霎时被唬住。此刻申越驾着马车匆匆而来,高声呼道,“姑爷!” 林尽染见状,拖着横刀缓缓走下台阶,现下百姓可不敢惹这位煞神,生生分出一条路来。 玄寂道人弃了手中的拂尘,在刘县丞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指着林尽染高声质问,“林御史!当真不给贫道与信众一个交代?” “道长!”林尽染稍稍顿了顿身子,却未曾回首看他,高声说道,“好自为之!今夜事毕,清池观,便拆了罢!” 也未等玄寂道人有多言语,便径直往马车走去。 见申越跳下马车,林尽染挥刀砍去挽具,旋即翻身上马,冷声道,“申越,你先回驿馆,令侍卫前往清池观,遣人去杨府问询杨夫人可否知元瑶下落。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还未等申越应答,林尽染便用刀身拍马疾驰而去。 夜空中已不见月色,只有繁星点点布满天幕。 已近清池观,肆意驰骋在绿林中,却也仅能听得马蹄声,这般动静却连只鸟都未能惊醒,可当下林尽染也未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方至清池观,这前院似未见一点灯火,如此寂静倒让林尽染急躁的心也稍稍平稳了些。随即翻身下马,又将马儿驱至林中暗中观察。 可说起元瑶,现下却已进了不知何处的囚室。此处幽寂,更是听不到外界一丝声音,现下更不知是何时辰,偏感极为陌生,却又甚是熟悉。 一盏油灯缓缓靠近,囚室的木门随即被打开,昏暗的灯火下方才映出一张熟悉的脸颊。 任来风独自一人走进室内,将灯座置于墙边的矮桌上,大略扫了一眼囚室,嗤笑道,“想来二夫人当许久未进此处了罢?吾道那老妇寻到什么天仙般的美人,未曾想竟是你。” 元瑶的杏眼起初透着一丝震惊,旋即又似有些感慨地说道,“元瑶未想到,清池观竟也是将军的产业。” “欸,此言差矣。” 任来风倒是一改往日疯批的模样,甚是平静地言语,拾掇了些稻草堆成个小山,随即便盘坐了下去,抖了抖衣袍,指了指顶上,解释道,“此处是三公子的手笔。可惜,观主没甚野心。” “故而,将军是想借愚弄百姓,教唆他们···” “元瑶此言,吾听来怎的如此刺耳?”任来风似是有些不满地打断,小拇指抠抠右耳,又用大拇指清清指甲缝,“吾觉着有些时候,你该跟黄悦,亦或是黄初淮学学。她二人的聪慧皆是用在厘清形势上。” 元瑶闻言捂着嘴轻笑,随即揶揄道,“倒是少见将军与元瑶分说道理,却不知是何缘由能让将军至此。” 这囚室有些空荡,还能听到回音,元瑶的笑声此刻可真显得讽刺。 任将军怔怔的望着油灯灯盏上的那团微光,也不知是出神说了实话,还是真有意直言,“你不若跟了三公子罢?” 第115章 火烧清池观 任来风向来是个强势的,从未好言好语,或放低些姿态说话,即便是到了这般年岁,依旧是如青年时般气盛。可现下言辞倒软了些,带了些规劝之意。 元瑶亦从未见过这般的任将军,先是怔了一会儿,后又眼睫一凝,冷声道,“虽不知今日将军怎转了性子,可元瑶即便是青楼出身,也知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 灯火微渺,也并无其他光源,任来风坐在一边也瞧不清脸上是何神情。只隐隐见得他逐渐将整张脸埋入掌中,好半晌才幽幽道,“便知晓你该有这般说辞。念在江宁你救了吾一命,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南海,此生莫要离开半步,吾会予你觅得好人家。” “这个好人家说的可是赵佑承?” “若非吾,此刻你应已躺在他的榻上。”任来风的语音更沉了些,稍顿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再容你半盏茶的功夫,吾只等得起这片刻。” 元瑶心知眼前的任疯子所言非虚,当下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谈话,予己这番抉择,已甚是不易。这已是看在江宁方山下的那三声‘不可’,阻拦林尽染当场将其诛杀。 可元瑶早已下定决心,又怎会轻易动摇,随即冷笑一声,回道,“那便替将军省下这会儿功夫,元瑶不回。” 良久,任来风似是有些挫败,再问道,“不悔?” 只是这语音略有些发颤,‘不悔’和‘不回’倒真有些难以辨别。 “不回!”可元瑶却未曾计较这声到底问的是什么,只是坚定地回了一句。 任来风有些失神地将头瞥去一旁,望向那匿在黑暗中的灯座,眼帘稍垂,似是在那微弱的灯火中瞧见了元瑶倔强的脸庞。 静默了片刻,倏然听到石头从台阶上滚落,突如其来的声响刺破了囚室内凝滞般的安静。 任来风在黑暗中凭空探着,终是抓着了栅栏,旋即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竭力用稍稍温和些的语调说道,“走罢,往后你要去往何处,吾皆不会阻拦,只当是报答。” 说罢,任来风便略有些吃力的弯下身子,拿起灯座,往外走去。 凭着前头任来风手中的灯火,元瑶才发现此处似是一座巨大的地牢,一眼望去只能瞧见无尽的黑暗,许是清池观毗邻钱塘湖与北里湖的缘故,这地牢似是有些潮湿。每踏一步,元瑶便觉地面与鞋底有些黏腻之感,或是踏入小水洼,似又是踏在石板上,也无怪这每间囚室中铺了许多干草。 “清池观原先是要建一座揽月楼。” 许是地牢中的甬道幽长,任来风无意中又谈起了清池观,“可赵佑承却执意将它改成道观。可惜有眼无珠,挑了玄寂做观主。这些年来除了揽了大把的钱财和女人,清池观却偏安在钱塘。如今术士的把戏被破,还得将清池观搭进去。” 可也仅是说了这些,稍滞片刻后又问道,“当真想好了?趁还未走出地牢,你还有的选。” 可地牢中却只有踩着水洼的‘闼闼’声,便再无其他声响,任来风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不再相劝。既是得了元瑶的心思,脚下步子也快了些。 甬道的尽头能瞧见一方黄光,骤明骤暗。 顺阶而上,眼前豁然开朗,元瑶打量了一下四周,供桌已被挪至一旁,瞧着像是今日踏足的清幽院,这暗道口竟在神像下的底座,寻常皆有供桌掩着。 平日里哪有人会将供桌移开探查有无暗道,更未想到这底下居然辟了一方地牢。只得说这玄寂道人和赵佑承胆子也忒大了些,可这些十方善信皆是来祈求神明庇佑的,又怎会对其不敬呢。 “将军,诸事皆已办妥。”一旁的亲卫见任来风从地牢中出来后,拱手一拜,又接着说道,“当下林尽染与禁军侍卫已进了山门,随行的还有玄寂道人和不少钱塘百姓。” “走罢。” “你究竟想做什么?”元瑶轻咬朱唇,从出了囚室起便未发一言,可当下似已摸着了一丝头绪,只是仍未敢确认。 任来风闻言,顿住了身子,沉声问道,“再问一遍,走还是不走?” 任疯子方才的话已经很明了了,这声‘走罢’已是最后的通牒,元瑶若不离去,那可就真的难保性命。 元瑶紧跟上去,却倏然见到院外躺着不少女子,几是忘记此刻该问些什么,瞪大着杏眼,不可置信。 “她们只是暂时昏迷,还未有性命之虞。”任来风似还有最后一丝耐性,急声道,“走,还是不走?” “不走!”元瑶拼尽全力嘶吼道,眼中噙满了泪花。 任来风阖上双眼,长叹一声,随即仰首轻笑,“罢了。你看上的夫君着实不错。可终究是殊途,现下,该轮到你们做选择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东院围墙处,已砸了一方洞,任来风率领亲卫便由此处离去。可还未等上片刻,这方洞口外已燃起熊熊烈火。 “元瑶?!” 院外传来林尽染的一声呼喊,打破了元瑶怔神间的思绪。此刻她才倏然明白任来风为何说‘该轮到她与林尽染做选择’。 看着满地昏厥过去的女子,这是要让林尽染做抉择,是将这些女子统统舍弃,搏一个出逃的机会,还是说要将她们悉数救走,却可能葬身火海。 元瑶慌忙走出清幽院,但见林尽染已带着禁军侍卫闯了进来。 “这些女子怎么回事?” 元瑶蹙着秀眉解释,“她们被人下了药,晕了过去。” 可当下火势极为迅疾。清池观外,许是任来风将周遭的林子都给点了,顿时火光四起。 “歘歘歘!” 箭如雨下,偏偏箭簇上又裹挟着火苗,将清池观的诸座大殿皆以点燃。 “石脂水?”众人心中皆不禁咯噔一下。 恰逢躲在廊下,还未能遭箭雨射中,可这火势如此迅猛,只可能是四处皆洒了火油,可还未等上片刻,清池观外的火势更甚,烈火冲天而起。 院外已响起喧闹声,叫喊声,情势紧急,清幽院与幽兰院两所净院屋顶也已燃起烈火,随时有坍塌之险。 “当下先救人,将这些女子皆移到外头的空地上。申越,快赶去山门处探查。”林尽染现下也顾不得许多,拽着元瑶便要将院中的女子带离此处。 中殿毕竟在清池观中算的最为中心的位置,这箭雨还未能射到此处,未曾想风水台反倒是当下最为安全之处。此处已躺着不少昏迷的女眷,与方才被箭雨所伤及的钱塘百姓,此刻正在台下哀嚎。一旁架着的火炉和油锅,似恍如隔世一般,竟只是日间将将发生的事。 也无怪方才进这清池观时并无明火,许是怕丁点的火星便早将这清池观烧个干净,林尽染此刻心中思绪繁杂,只是当下还未顾得上让元瑶解了心中疑惑。 申越此刻匆匆来报,还未喘匀气,随即无奈的摇着头,苦涩道,“姑···姑爷,山门前早已被人放了柴草树干,火势正盛,根本出不去,即便是能硬闯出去,这清池观外的林子我们也闯不过。” “还有一处···” 可说话间,这玄寂道人却举着火把缓缓走上风水台,似是有些疯魔状地高歌狂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儿今日命丧清池观,却有林尽染及如此多的美人陪葬,该无憾矣~” 这中殿的最后一把火,却是由这玄寂道人点燃。 第116章 你是谁的护卫? 正如玄寂道人所言,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家族能有个传承。玄寂道人,此时,亦可说是杨仲山,其独子已死,家眷又皆在赵佑承手中,当下不如以死换的家人往后的顺遂太平。 还未等林尽染等人反应过来,便已将手中火把掷向中殿,霎时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才将将把人安置在风水台边,现下又得重新换位。 只见杨仲山头顶的道巾已落,披头散发,花白的须发在席卷的热浪中更显疯癫,此刻在风水台上高声狂笑,嘴中不停地叫喊着,“福生无量天尊,无量天尊呐!” 许是魔怔了,竟又迎着火势正旺的中殿奔去,葬身火海··· 清池观周遭的林子与观内各殿的火势愈发高涨,若再不自救,待所剩不多的空气消耗殆尽之时,便只能坐以待毙。 “西院有河!”林尽染与元瑶几是异口同声道。 可现下也容不得再多言语,林尽染便令众人往碧波亭处而去。 虽说侍卫也有百人,可这昏迷的女眷也好,还是前来观望的钱塘百姓也罢,拢共也有百余人,要逃出生天着实不易。 “顺河南向去不得,仅是山门处往钱塘湖走,都有十余里地。” 林尽染倏然想起侍卫画的图纸,这清池观内贯穿的河流北向是北里湖,距此要比南向的少一半路程。 “你们将这些女眷先放在地上,侍卫中可有善水性者?”林尽染遂问道。 可毕竟禁军侍卫中北方的居多,熟识水性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擢选出几人,却也足够。林尽染令其将长戈收集,沿着河道一路向北,斜插进河底,两两互助通过后,再将最后几根长戈收集,运至最前沿,如此反复交替通过。 虽说是费些气力和时辰,但若欲将人悉数救下,似也别无他法。 趁着侍卫前去忙活的功夫,林尽染旋即又至河边,抄起水桶,接了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水泼到倒地的女眷身上,“申越,还有桶,快去接水来。”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若是让侍卫皆扶着昏迷的女眷渡河,本渡河就是极耗费体力的事,何况还得背负一个‘累赘’,现下只能唤醒几个是几个。 “姑爷,水来了。”申越见自家姑爷竟是生生将水泼到这些女眷身上,以此来强行唤醒她们,可申越终究也没对女人下过这种手段呐,一时间左右为难。 倒是元瑶已知晓林尽染的用意,直接抄过申越手中的水桶,往剩余女眷的脸上、身上泼去。却也有些效果,的确能清醒半数。 “按林御史的吩咐,已置了大半,现下可要渡河?” “快,渡河!” 当下自然是不可能等侍卫将所有长戈插好再一一通过,即便只插了一半儿也得立马渡河。 林尽染跳入河中,水位幸亏也不算很深,只将将没过胸口,可对女眷和百姓来说渡河却会有些吃力,随即朗声发令,“已醒的女眷与未受伤的百姓两两扶持先行通过,侍卫携受伤百姓和昏迷女眷跟上去,我来殿后。快!” 当下容不得马虎,再耽搁片刻,只能葬身于此。 林尽染倏然想到浓烟,遂又高声提醒,“可将袖子或帕子打湿,捂住口鼻。动作要快。” 虽不知林御史为何要众人将帕子打湿捂住口鼻,可现下也顾不得许多,便纷纷跳下水,扒着长戈沿河北上。 但见林尽染泡在河中指挥,元瑶现下也顾不得逃命,跳进河中与其站在一起。 “你留在这里作甚?快去,若真想帮上什么,倒不如去搀个女眷。”林尽染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夫君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危难时候,妾身不与夫君在一起,岂能独自逃命去?” 可林尽染眼中满是正色,并无半丝玩笑之意,低声道,“今夜,你最好能给我一个交代。若你家贵人要挟你定取林某性命,我自不与你计较;可若要拉上如此多人陪葬,这心肠也忒歹毒了些。” 元瑶潜入东院,是为林尽染探查清池观内的秘事,自然可以说的通。可一来这清幽院中满是昏迷的女眷,只元瑶一人清醒,这如何解释?二来今日之事似是过于巧合,火烧清池观看似走投无路,可偏生又有一条活路在此。方才清幽院中似有一方洞口,彼时燃着烈火,林尽染却是瞧得正着。 闻言,元瑶轻咬着朱唇,大有泫然落泪之状,可当下却并无时间做任何解释。 这方才出了清池观,众人才想起这林御史为何说要用沾湿的帕子或者袖子捂着口鼻。清池观内还有围墙阻隔,墙内也并无大树,可观外离水源稍近些,林子燃烧时冒起白烟滚滚,几是熏得人睁不开眼,熏得眼口鼻皆有些发酸,众人无奈便只能迎着浓烟往北里湖而去。 清池观说来也是三面环水,东南临钱塘湖,北临北里湖,西向虽说绿林成群,可十里外便有一条官道,这番下来便无树可烧。此等‘山火’人力怎能抗衡,钱塘县丞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可使,眼睁睁地望着清池观上空一片红光。 终是逃出了清池观,林尽染一行循着北里湖一路摸索,找着个安全的河岸爬了上去。 “申越,先去寻县丞来此,再唤来几辆马车,马车上安排几名医师,伤势严重者可在此先就地治疗,尚能坚持着便送去医馆。”林尽染说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给元瑶披上,边清点着在场的人数。 夜已深重,可北里湖与钱塘湖这儿却是火光冲天,亮如白昼,这恐在钱塘的百年县志中都未曾出现过,至此得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林尽染待县丞到了之后,便将身边侍卫皆留下,与县丞妥善安置钱塘百姓与那些女眷,令申越将元瑶先送回驿馆。 “二夫人是没瞧见,姑爷听闻你在清池观有难,二话没说便拔了申越的横刀,从县衙中闯了出去,还险些将那玄寂道人给砍死。姑爷的这番情意,若是小姐在旁,定得吃味。” 申越趁着自家姑爷拔刀出县衙那会儿,便去后院的车舍中寻了马车径直往县衙门口而去。此刻得了令送二夫人回驿馆,就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地说予她听。 这后头调侃的话,自然只是与元瑶随意说说,毕竟姑爷与小姐在长安难能遇到这般险境。 只听得马车内传来元瑶的一阵轻笑,揶揄道,“你家姑爷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元瑶也分不清你究竟是谁的护卫。” 申越闻言,讪讪一笑,也不再多言。 第117章 东院之事 清池观的这场大火恐是得烧上个一天一夜,今夜注定得有不少人彻夜难眠。 已至三更,林尽染回到屋中,脱下申越方才送来的外袍,直直地往床上倒去,现下哪有心思沐浴,已是累的头晕眼花,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哎呀!” 林尽染方才倒下,便触及一丝柔软,听闻一声惊叫,又倏然弹起身子,躲到一旁,惊呼道,“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说罢,便取来火折子,点燃屋中烛火,才瞧见元瑶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 “夫君这话好没道理,方才还说今夜要给夫君一个交代,眼下怎倒是不认了?”元瑶抚着刚刚被林尽染压过的藕臂,风情万种的嗔怪道。 “我···我自然知晓。”林尽染经这么一提醒,自然也想起刚在清池观中对元瑶所言,可仍是略有些羞赧道,“我是说你为什么此刻在我床上躺着。” “便是在夫君屋中等的累了,这才先歇上片刻。怎的,夫君的床,妾身睡不得?”元瑶一脸俏皮的望着林尽染,言辞透着理所应当的意思。 “你···”饶是林尽染再想多说几句,也驳斥不出个什么理来,毕竟在外,这元瑶还是林尽染的小妻,是二夫人。 元瑶掀起褥子的一角,施施然下了床,玉足也未穿上鞋袜,一身紫色薄纱,身形凹凸有致,颇有些朦胧之感。 林尽染鼻腔内顿觉一股温润之感,当即撇过头去,结结巴巴道,“你···你还是穿好衣物才是。”可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地往她身上偷瞟。 “大大方方地看便是,夫君怎地还害羞了?”元瑶的素手已挽上林尽染的脖颈,杏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的下颌,“听申越说,夫君可是为了妾身,险将那玄寂道人给当众杀了,竟不知夫君还有这番深情。” 可提起此事,林尽染顿觉今夜又是被摆了一道,旋即将元瑶一把抱起,往床榻而去。 这番举动倒是让元瑶不禁有些羞赧,合上美眸,轻声道,“夫君可要怜惜才是。” 可话音还未落,元瑶便觉身上已盖上了被褥,杏眼中充斥着困惑,遂柔声问道,“是妾身不美吗?竟还未能得夫君的宠爱。” “你这般的美人,我若从未意动,定然是假话。”林尽染淡淡一笑,尽可能未去直视元瑶的眉眼,但语调一转遂正色道,“但我要的是这个女人的身心,是独独属于我林尽染的。” 闻言,元瑶倏然一怔,沉思片刻后方才轻笑道,“夫君的确与其他男子不同。也罢,今夜不谈风月,只聊些你感兴趣的事。” “当真?” “妾身说的是真是假,夫君当下一听便知。” 林尽染似是甚为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你可真是跟那位一样,天天喜欢打哑谜让我猜。” 可当下只能从这元瑶口中得知一些这清池观的消息,毕竟这东院之中,也只有元瑶可能知晓些端倪,而最清楚细节的玄寂道人与玉真道长已先后殒命。 “方才在东院,你可有见到谁?” 东院院墙有一方洞口,这定然是有人在此出入,而洞口处的熊熊烈火,几是言明了有人从此处遁走,可清醒下的元瑶怎会未从此处逃离。 元瑶望着床顶的帏帐,笑言道,“任将军。在江宁时,夫君见过。” 何止是见过,林尽染还险些将他打死,可未曾想他竟追到了钱塘,难道这清池观也与任来风、与揽月楼有关? “当日夫君问元瑶,钱塘为何没有揽月楼?”元瑶脸上似笑非笑,稍稍顿了片刻方才苦涩地说道,“因为妾身也不知。是将军在地牢中告诉妾身,此处原是要兴一座揽月楼,可···许是还有其他原因罢。” 元瑶的这番话似是有些欲说还休,这让林尽染蹙着眉头不禁再问,“故而,清池观东院内是有一座地牢,任来···任将军今夜也在?” 林尽染本欲称这任将军全名,可倏然想起元瑶与其关系,旋即改了口。 可元瑶并没有想象中会继续说下去,顿时缄默不语,只将藕臂从褥子中伸了出来,叠放在上头。 林尽染思索良久,终还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这任将军可有要挟你做什么?” “夫君是想知道,妾身为何没有与将军一同离去罢?”元瑶面露苦涩,聪慧如她自是瞧出了林尽染当下的困惑。 如此险境,若有机会逃生,怎不会与这任来风同去,更何况院中躺着横七竖八的女眷,只元瑶一人清醒,当下如何解释却皆显得苍白无力。 “清池观内的迷药,与揽月楼的是同一种,我早已习惯。”元瑶幽幽地说道,眼神似是有些空洞,眼角禁不住滑落一滴泪水。 作为揽月楼的姑娘,既是要服侍高门显贵,不仅得要歌舞双绝,吟诗作赋,更是得在任何状态下都得保持清醒之状,下迷药、灌酒水、甚至是涉及毒药逼供,都得硬挨下来。不单单是元瑶,揽月楼的所有姑娘都得在入闺阁前挨过这么一遭。 但在林尽染看来,元瑶应是对这迷药产生了‘抗药性’,这才能比院中的女眷清醒的更早一些,她已似是逐渐向自己敞开心扉,竟能说起这揽月楼的事。 此时元瑶便娓娓说起白日之事。 自进了这东院,循着曲廊一路而行,便瞧见了面对面的两所净院,一处名为‘清幽’,另一处则为‘幽兰’。 才将将踏足院中,迎面便走来一名坤道,见其上了年岁,瞧着又是个虔诚的信徒,语调也极为温和有礼,是那种能让人稍稍放下些戒心的道士。 “敢问居士可是要觅良缘?” 这坤道眼帘低垂,甚是慈祥地模样。可背地里许是阅女无数,一眼便能瞧出妩媚风情的元瑶似还是个雏儿,故而询问是否为觅良缘。 “正是。”元瑶很是恭敬的回了一礼,当下去清幽院亦或是幽兰院皆可,并无甚区别。 随即便跟着坤道进了清幽院。目光所及,有不少年轻女子端立在蒲团前,默祷所祈之事意,又行三皈九拜之礼,再到一旁的坤道手中领香,至院中那座一丈有余的铸铜香炉敬上。 至此看来并无甚不妥之处,待轮到元瑶时,这发香的坤道倏然问道,“居士印堂发黑,似是近日有些不顺心,可需贫道为居士解惑?” 这些坤道倒是也有意思,许是近观女子的眉眼,端详着是否端正,透着面纱观察脸上是否有生来之斑,再借以什么印堂发黑唬人,将其引至一旁说是瞧面相,实则为摘下面纱再观其相貌,彼时元瑶暗自猜想。 “是有不如意,劳烦道长替妾身瞧瞧。”元瑶佯是慌忙道。 去道观或者寺院的信徒,若不是遇上些什么难事,或是真有心祈愿灵验,谁又真的愿意来呢,多也是图个慰藉罢了。 ‘清幽’与东侧围墙中间有一座耳房,自元瑶踏足院内时,就见这间屋子的房门紧闭。 坤道推开房门,将元瑶引了进去,又倏然关上。只见屋子里皆悬着幡布,屋顶布满了方格状的天花,透着幡布间的空隙中望去,这三面的墙壁上又做了形态各异、精美绝伦的连环壁画。 “佛生无量天尊,还请居士摘下面纱,再摇一支签。” 坤道见元瑶已摘下面纱,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随即邀其坐下,又将桌案上的签筒打开,递给她。 彼时元瑶只闻得一阵熟悉的味道,便晕了过去。 第118章 又生命案 这摘下面纱也不过是为了让人能更快迷晕过去罢了,也未曾想到这坤道下手竟如此的快。 可细细想来,也少有人会对一个看似和善的老妇有甚防备,况且还是个道士。只是这迷药居然是藏在签筒之中,饶是元瑶已习惯了这等迷药,可终究还是需要些时辰才能清醒过来。 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悬在了这间耳房的房梁之上,眼前只瞧见了一面面幡布。 清池观本是申时方不迎客。这迷晕了元瑶后,索性就将其悬于耳房之中,待申时信众散去,才将其转移至清幽院下的地牢。元瑶彼时早已清醒,不过是佯装昏睡过去,待这些坤道离去后,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漆黑。 “元瑶似是对这地牢颇为了解?莫不是揽月楼下皆有这么一处?” 既是说起清池观先前本是要兴揽月楼的,那这地牢莫不是每座揽月楼皆有? 元瑶合上美眸,微微摇头,回道,“据妾身所知,长安及江宁皆未有这般的地牢。这些女子,妾身也不知会如何安排,许是与江宁一样,是欲送往各地揽月楼的姑娘。” 虽说元瑶是揽月楼的东家,可账簿还是使了手段从王翮与薛乾手中诓来用于保命的,加之任来风的这层关系,这才真成了东家。可也仅是拿到两本账簿用作保命,却连揽月楼的姑娘是从何处送来的她都不知晓,可见其也并未真正接触到揽月楼的核心秘密。 想到此处,林尽染的眉头蹙的更紧,缄默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垂首问道,“今日你予我倒是真坦诚,未曾想还能说些揽月楼的事,却不知你这番说辞若被任将军知晓,怕是要没了命。” 元瑶闻言,柔夷攥得更紧,轻咬着上唇沉思片刻,方才认命地说道,“今夜妾身的选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林尽染未曾理解元瑶的选择是什么,只当她说的是今夜与自己说了揽月楼一事,遂温柔地安慰道,“往后我替你挡着。” 可刚说罢却又觉着有些暧昧,又羞赧的改口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贵人会对你不利,我···” 却还未等林尽染将话说完,元瑶将林尽染的大手攥在手中,不愿分开,柔声道,“夫君若愿意,随时可要了妾身。” 但元瑶的杏眼中分明又充满了诸多的不舍与柔情,可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晓,今夜过后,元瑶在江南的处境怕是要比林尽染还要危险许多。 “我可不做这野合之事。还是等回了长安后,得了时安的允可再说罢。” 林尽染这些时日与元瑶互生情愫,可终究还得得了正妻的允可才行,这也是得实实在在的给元瑶一个名分。且这江南一行还未结束,说这些事倒还为时尚早。 元瑶仰面轻声低喃着,“长安,长安···”攥着林尽染的大手却是愈发的紧了。 林尽染终究是待元瑶睡下后,将其抱回了她的房间。这等美人睡在身侧,若不做点什么,当真是禽兽不如,索性还是将其送回屋里。 翌日,天色微亮,许是钱塘湖边的清池观火势未灭,依旧是白烟滚滚,盘旋而上,遮天蔽日,笼罩地整个钱塘县都有些压抑。 晨间只瞧得湖边的清池观升起浓烟,玄寂道人葬身火海的消息还未能传遍整个钱塘,可这消息要人尽皆知,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 杨湜绾尚无心理会清池观之事,早早地便往杨府而去。既与杨季常有了那七日之约,自然这期间得需日日去向祖父请安,知晓其病况。 只将将在杨府门前下了马车,这杨季常的次子杨永信也恰逢刚至。 杨湜绾本欲急急地往府内奔去,此刻也只得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微微欠身道,“堂叔安康。” “是绾儿呐。倒真是巧得很,你叔祖今日不得空,便让堂叔跑这一趟。”杨永信下了马车,丹凤眼微微一眯,满是笑意地解释。 听到这堂叔的这声‘绾儿’,杨湜绾甚是不悦,却因晚辈的身份也说不得什么,当下只勉强一笑,“侄女特来向祖父请安,既有堂叔在,那便一同进去罢。” 杨永信只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语,杨湜绾的这番神态又怎未能落入他的眼中,此刻嘴角弯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时辰也尚早,且杨老太爷大病初愈,府里下人也不好扰了他的清净,原是等老太爷清醒后再来打扫的,现下也先去了别的院子,只留着管家呆立在台阶之上。 见杨湜绾与杨永信将将踏入内院,管家提着袍子,急急穿过中庭,拱手向二人行了一礼,紧蹙着眉头,虽是忧急,却竭力压低语音说道,“小姐,二爷,老太爷许是睡得沉了些,还未起身。可要在前院先候着,还是说现下将老太爷唤醒?” “还未醒?” 杨湜绾这三年虽说未曾在杨府住下,可还是了解祖父的作息,当下怎可能还未起身?莫不是昨日这玄寂道人作法,真害了祖父去?遂提起裙摆,快步行至祖父门前,用力拍了两下,急声道,“祖父?祖父!” 良久也未能听得屋内传来什么动静,遂又重重拍了几下,接着高呼祖父! 可等了许久还是未能听见声响。 “绾儿,可要堂叔助力?”一旁的杨永信轻声问道,脸上却是一片淡然之色。 “劳烦堂叔!” 杨湜绾慌忙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微微欠身求这叔父助力一回。 杨永信稍稍退了两步,猛冲上去将门从外头强行撞开。 轰然倒塌的门板,晨光倏然射入屋内,杨湜绾见到里头的情状霎时瞳孔一收,瞪大了凤眼,嘴唇嗫嚅着,旋即潸然泪下,高声恸哭道,“祖父!祖父!” 这杨老太爷着了身白色内衫,身体直直地挂在正屋的房梁上,桌案上放了一封书信,地上躺着一柄软剑。 直至杨永信与管家合力将老太爷扶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杨湜绾推开两人,抱着祖父的尸首痛哭不已。 管家肩膀亦是一耸一耸的,举着袖子掩面抽泣,当下也没了主意。 一旁的杨永信面露悲恸之色,沉声道,“管家,你去县衙报案罢,顺道去将林御史也请来。” 这请来县衙的人调查案子,倒也合乎情理,可请来林御史又是何故,不过管家也是跟了杨老太爷近二十年,约莫知晓些老太爷的身份不比寻常,请来林御史应也是情理之中,随即匆匆出了杨府。 第119章 软剑的主人 钱塘驿馆内 申越清早便跪在院子里,待自家姑爷起身后听凭处置。申越已是将元瑶当作是二夫人看待,她若有令,自然不敢不遵从,可元瑶终究还未入得林府大门,虽自家小姐交代一路上可便宜行事,可总归是要厘清主次,明了轻重方可。 元瑶倒比林尽染先起身,出了屋子便瞧见申越跪在院中,笑问道,“申护卫这是作甚?” “申越既犯了错,就得受罚。” “可是你家姑爷让你跪在此处?” 申越低下头去,并未再说话。 “他要跪便让他跪着。”林尽染屋内传来一声冷哼,又厉声说道,“若是他还在军中,这般擅作主张,岳丈定要他人头落地。” 申越自是知晓这个理,故而未敢多言,只跪着等候姑爷的发落。 军中之事也好,朝堂之事也罢,元瑶七窍中不过通了六窍,既是林尽染要对申越做出惩戒,自然不能多言,稍稍欠身后要往林尽染的屋子里去,只将将踏出半步,便听闻有两个急匆匆的脚步声往院子而来。 “林御史,小人是杨府管家,我家···我家老太爷遭奸人所害,殁了。请林御史随小人前去主持公道。”杨府的管家还未从悲恸中缓过来,径直地跪在地上叩头恳求。 “吱吖!”话音刚落地,林尽染倏然打开房门,面色凝重,边套着长袍,边说道,“回来再跪,先驾车去杨府。” 又忽的想起什么,吩咐一旁的侍卫领五十名兄弟去清池观探查情状,随郡尉下的兵士灭火,倘若东院火势已灭,便去把守院中各个出入口。 若今日未生这般意外,林尽染定要让申越跪上两个时辰,以示惩戒,当下先暂且便宜了他。 “妾身可要同去?” 元瑶这一问倒是让林尽染怔了片刻,稍稍斟酌后遂点头道,“杨夫人现下应在府上,想来定是悲恸万分,你且去宽慰她。” 江南一行,林尽染临行前得了楚帝的授意,本是走一遭钱塘即可,其目的就是为了杨家。可楚帝也打了哑谜,未曾言明去杨家作甚。起先不过是怀疑,莫不是要拔除清池观这颗毒瘤。但听完杨湜绾那日的鸣冤,恐这症结还是在这杨家四位老太爷身上。 可当下杨老太爷刚刚殁了,杨二爷失踪,杨三爷早在六年前便被抄了家,这四位老太爷中,当下可独独剩了杨四爷杨季常一人,但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正因林御史这个名头,诸般行径皆会引起众人的注意,未免打草惊蛇,故而钱塘一行,林尽染鲜有出门,诸事也先交由侍卫前去探查打听,可线索如今却又断了一条。一时间,林尽染有些头皮发麻,当下手中的线索皆是破碎的,根本连不成片。 不过盏茶的功夫,已至杨府。 杨府门前已停了不少马车,进了前院,也见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应皆是杨氏宗亲闻讯赶来。 恰逢仵作正在验尸,口中念道,“验,脖颈处有利刃伤口。” “验,脖颈处有勒痕,与白绫吻合。其他未有伤口。” “依你所见,杨老太爷死因为何?”一旁的刘县丞俯身问道。 但见仵作缓缓站起身来,摘下羊肠手套,皱着眉头有些犹疑道,“瞧老太爷的死状,甚是安详,小人猜测应是睡得极沉或是下了迷药的情状下,被人割喉,脖颈处的这道利刃伤与那柄软剑甚是吻合。且凶手应当只有一人,在老太爷的榻上行凶后再拖到此处,将其悬梁。” 顺着仵作的视线望去,的确能看到一条拖拽的血迹。 这是唯恐老太爷不死,还将其悬梁,彻底让其断气呐?! 衙役赶忙要将这地上的软剑拾起,递给刘县丞时,林尽染一声惊喝让其不敢再动,“且慢,这柄软剑可还有人动过。” “未···未曾。”这衙役见状怔住身子,还未缓过神,结巴地回道。 林尽染走上前,手指捏着剑身拾了起来,稍稍打量一番,遂将其放在桌案上,“现下,谁都不准碰这柄剑。” 元瑶本还在宽慰一旁的杨湜绾,可这柄软剑置于桌案之上时,却倏然怔住了身子,脸色煞是一片苍白,心都禁不住顿了一下。此物实在是太过熟悉,本就是她随身佩戴之物,只是平日里穿着常服不便携带罢了。 林尽染微微躬身,温声道,“望杨夫人节哀,劳烦杨夫人命人取来石炭、研磨的工具、丹泥和大量的纸,哦,还有一根蜡烛送到院子里来。” 毕竟是在杨府,杨湜绾作为老太爷的嫡亲孙女,自然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林尽染的这番举止倒是真将杨湜绾的地位拔了一截。可立于杨四爷身旁的次子似是有话要说,却被杨季常一个横眼怒视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在场之人谁都不晓得林尽染要来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物什作甚,当下也只得在一旁观望。 不消片刻,杨府的下人已将林尽染所说之物一一放置在院中。 “申越,你去将这些石炭皆磨成细粉,越细越好,便当做是给你的惩戒。”林尽染吩咐道。 申越闻言一愣,这磨石炭自然是算不得什么惩罚,可自家姑爷如此吩咐,赶忙应承下来。 “还得再劳烦杨夫人一事。” 杨湜绾稍稍收敛悲恸之情,微微屈身回道,“林御史尽管吩咐。” “杨府之事,在场之人里仅杨夫人与贵府管家最为熟稔。请杨夫人将杨府内一应人等的手印用丹泥皆拓下来。” 杨湜绾闻言一怔,睁大了凤眼问道,“全部?” “自然,包括本御史与随行之人,现下任何人皆不得出杨府半步。” 这用丹泥拓下杨府内百余人的手印仅是想来就已甚是繁冗,当下可还有杨府的宗亲、下人及随林尽染而来的数十名侍卫,人数众多。 见刘县丞似也有些为难的样子,林尽染淡淡一笑,摊开双手,接着说道,“也不是甚麻烦的事,只需将双掌皆染上丹泥,印在纸上,再对应的记上名字即可。” “不知林御史意欲为何?”刘县丞甚是疑惑的模样,又稍稍挪了两步,挨得林尽染稍近些,尽可能低声道,“林御史,这般手段似是画押,多少会令人不快。” 原是有这般顾忌,林尽染微微颔首,朗声说道,“诸位也不必多心,这能助我等尽快缉拿真凶。事毕,本御史自会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纸燃尽。” 说罢,林尽染便起了个头,取来一张白纸,平铺在桌案上,将双掌涂满丹泥,在白纸上深深按了一下,又署上自己的名字,遂示于众人。 申越甚是坦然,旋即与自家姑爷一般作为后,便取来石臼先将石炭捣碎。杨湜绾紧随其后,倒是元瑶稍稍犹豫了片刻方才去拓下掌印。 趁着众人皆在拓着掌印,略有些突兀的声音响起,“不知林御史这番动静,能否真将凶手缉拿归案?” 循声望去,是那杨四爷的次子杨永信倏然发出质疑。 “这也不过是种查案的手段。现下谁若是心虚,亦或是愿主动投案,尽可站出来,本御史可从轻处罚。”林尽染笑言道。 犹疑片刻,方有一道声音响起,“妾身知晓这柄软剑是谁的。” 这声相较于方才倒是更显突兀,令林尽染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身侧的元瑶主动提起。 “这柄软剑,是妾身的。” 随后的这一声,更是让在场的众人不自觉的一颤。未等片刻,院子似是炸开了锅一般议论纷纷。 不知情的众人吃惊的是,软剑的主人竟然是林御史的二夫人;知情的人讶然的是,这二夫人竟敢当众承认这软剑是她的。莫非这林御史与其二夫人便是杀害老太爷的真凶,当下不过是在混淆视听?可粗略想来却也于理不合呐。 第120章 扑朔迷离 林尽染说取来那些物什时,元瑶还未曾想到其目的为何,既是要将掌印皆拓下来,心中已约莫猜出个大概。 这些时日并未穿上那身衣裳,故而未曾注意到那腰上的软剑早已不翼而飞。今日这软剑乍然出现在杨老太爷的屋中,想来定是任将军的手笔。既能入得了驿馆窃去随身之物,昨夜与林尽染的对话想来也已被他听了去。彼时的抉择已让二人站在了对立面,无怪他会使些阴诡手段。 元瑶此刻又甚是坚定地说道,“可妾身却并未杀害老太爷。” “那这软剑又何故在此?” 杨永信一言倒是说出了在场人心中的疑问。 “不知。”元瑶微微摇头。 当下说是任将军故意诬陷?恐在场的人里,仅林尽染和申越能信,其余人怕连任将军是谁都不知晓,元瑶并未多辩解。 “不知?”杨永信可未因她是林御史的二夫人,言辞上会略有客气,嗤笑道,“二夫人仅凭一句不知便能搪塞过去?” 杨永信又扭头问向林尽染,“林御史,二夫人在杨府行凶你可知晓?” 申越放下手中石臼,一脸怒色的倏然起身,质问道,“你说二夫人害了杨老太爷便就是如此?是你亲眼瞧见还是怎的?” 杨永信朗声一笑,旋即讥讽道,“未曾想,主人还未说话,身旁的狗倒是先跳出来咬人?那你倒是说说,这柄软剑又作何解释?” “永信,你过了!”杨四爷见着次子所言愈发的不得体,沉声说道,可脸上却并未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申越即便是个护卫,再怎么说还是林御史家的。虽言辞上未曾冲撞御史,但终究是当着人家的面打脸。 杨季常当下凭着是杨老太爷的亲弟,是亡者的家眷,且凶器又是林御史的二夫人所有,借机让次子泄下私愤,想来林御史也不会当众发难? “申越,退下。”林尽染戏谑的一笑,自是知晓这杨季常打的什么算盘。 “可···姑爷!”申越倒也未曾计较那句是狗的话,可如此污蔑二夫人,委实有些气不过。 林尽染拍了拍申越的臂膀,稍稍颔首,宽慰道,“先去磨石炭。” 申越稍稍舒了口气,收敛思绪后,便不情不愿的继续抱着石臼捣磨。 林尽染见状,往前踏了一小步,笑言道,“申越虽只是本御史的护卫,但终究是内人指派来的,北境军若是被冠以‘狺狺狂吠’的名头···诸位莫要忘了,本御史与北境军亦有一段渊源。” 这语音也不大,又无什么威胁之处,但林尽染已言明,申越是大将军府的人,曾也是北境军出身,而自己既与上柱国是翁婿关系,又曾在北境军中立下战功,这段渊源可是任谁都抹不去。 这无疑是让杨永信此刻有些骑虎难下,方才讥讽地有多痛快,当下便会有多为难。 如此说来,林尽染倒还真有些护犊子,可责罚归责罚,申越毕竟是自己人,如何还能真让他受了这般委屈。 申越身子一颤,凝滞了片刻,又接着捣磨石炭。 只见这杨永信冷哼一声,却未有别的动作,稍等了片刻又说道,“林御史的护卫,我等自然管不着。可这柄软剑又该作何解释?” 杨永信倏地又将矛头指向了元瑶,这柄软剑终还是得要个说法才是。 “天下相似之物何其多也,许是本御史的小妻认错了物什。倒是你迟迟未去拓下掌印,莫不是有意拖延?” “若是证明此物确为林御史的小妾所有,还望林御史届时秉公执法。”杨永信将这二夫人改称为林尽染的小妾,倒是真有些撕破脸的前兆。 瞧他的意思,似是对元瑶杀害杨老太爷一事甚为笃定,林尽染虽面上一副淡然模样,心中却也在暗暗计算。 林尽染徐徐道,“本御史既要在场所有人的掌印,随林某而来的侍卫皆要拓下,想来诸位应已明白本御史的决心。” “杨老太爷的屋内确有迷药。” 仵作手持着香炉,三两步便至林尽染眼前,将此物递了过去。 揭去香炉顶,林尽染微微扇了扇气味,也不敢深嗅,顿时眉头一蹙,这个味道似是有些熟悉,却记不起在何处闻过。 此时杨永信却提议道,“既林御史称这柄软剑并非是自家小妾所有,可她方才明明承认确有此物,那不若遣人走一遭,若是林御史小妾屋中有相同的软剑,岂不是洗去嫌疑?可倘若是没有,恐林御史该多想想如何自证清白。” 这番言辞倒是让林尽染更觉杨家做了许多准备,如今元瑶的佩剑还在杨老太爷屋里的桌案上放着,在驿馆内自然是寻不着的,当下杨家若想将罪名坐实,恐还将迷药也一同栽赃给她。 可偏偏这番言辞中有一处漏洞,兴许旁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林尽染却是听得仔细,这杨永信说的可是林御史小妾屋中,若不是对驿馆内颇为熟稔,如何能知晓二人是分房歇息。可此事林尽染却不能点破,毕竟此非能摊到众人面前分说的事。 可周遭这么望下去···林尽染将目光定在了杨湜绾身上,遂说道,“杨夫人既是杨老太爷的嫡亲孙女,若是要进本御史房中搜查,还得她更为合适。” “林御史,你家小妾与我这侄女共事生意,难保她不会偏袒。”杨永信笑意更甚,对方才失口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现下该考虑的是如何进他二人屋中搜查,祈盼着能从二人房中搜出香水配方。 林尽染隐隐已猜出杨永信的算计,犹豫半晌后提议道,“若真是本御史的小妻谋害了杨老太爷,杨夫人如何会偏袒···” “诶,林御史此言差矣,难保我这侄女不会因钱财而迷了心智。”杨永信似是觉着已掌握了局势,现下几是毫不掩盖自己的野心。 “堂叔,你!”杨湜绾蹙着柳眉,凤眼一瞪,似是要将这堂叔生吞活剥了一般,一时悲恸都少了几分。 杨永信顿觉方才言语有失偏颇,以笑掩去尴尬,道,“怪堂叔说话难听了些。可现今杨府少了主心骨,堂叔也是为侄女着想。” “杨四爷可有打算?”林尽染旋即将问题抛给了杨季常,今日之事如此看来,恐杨永信当无这般缜密的心思。 杨季常此刻阖着双眼,听着动静。瞧林尽染倏地提起自己,似笑非笑道,“老朽这般年岁,又逢兄长溘然长逝,悲痛不已,心力有所不及。永信主意大,一切听他的。”说罢,杨四爷仍是闭眼,似是睡过去一般,不再言语。 林尽染听闻此言,眼帘稍垂了些,顿感困惑,心中暗道,听这杨四爷的意思,次子杨永信的这番行径,似是也未有他的授意,可这般的布局,莫不是那任来风与杨永信共谋?一切似是有些扑朔迷离。 第121章 搜查驿馆 清风拂柳梢,春意满池台。仲春之月,春分之时,若未逢雨季,定是出走游玩的好时候,可当下杨府内可并无这般闲情逸致谈论如此风雅之事。 经方才这般针尖对麦芒,瞧着是林尽染得作让步,任由杨家人前去搜查。可若如此轻易应了杨永信的提议,放任其进钱塘驿馆,去监察御史的屋里找寻线索,那林尽染这身份倒真像个摆设,惹人笑话,可若是不允却又显得心虚。 杨湜绾现下的表情、眼神,令杨永信生生将那股子贪婪的劲头压下去了些,眼下便是拿捏着林尽染定得要自证清白。 今日过后,夺取杨府家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即便是杨湜绾也阻拦不得,而杨季常当下无疑是最佳的人选。而杨四爷已是何年岁?这场对弈后,便是关乎杨季常百年之后家主的位子,杨永信此刻不得不急着在其父亲面前展露手腕。 林尽染倒不知杨永信还能有这番长远打算,当下淡然笑道,“本御史的小妻虽有嫌疑,不过尔等却也无资格进钱塘驿馆搜查。” 这般说辞自然是站得住脚,便如林尽染所言,仅凭一个形似之物就想进监察御史的屋内搜查,即便是元瑶承认有此软剑又如何,在场倒也真是无人有资格。 杨永信闻言,眼神稍眯,咬着牙根冷声道,“林御史这是不愿自证清白,强作偏袒之实?” “诶!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御史可未曾有要袒护谁之意,若本御史真有违法度,当也由陛下圣裁才是。” 杨永信脱口而出道,“那为何不敢让人搜查驿馆?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此言一出,倒是真让林尽染确信,这杨永信进驿馆定是有什么打算,他的心急了! “这驿馆自是要搜查的,既杨四爷家有诸多顾忌,我等皆僵持不下。不若如此。”林尽染缓缓踱步,稍稍顿了顿语音,沉思片刻后方道,“杨夫人是杨老太爷的嫡亲孙女,自然是要去的,既杨四爷家存有疑虑,理当同去。可尔等毕竟都姓杨,若无人在场约束照看,那本御史岂不是任凭冤枉?” 林尽染此时语音一顿,瞧了瞧杨四爷与杨永信的神情,倒是那次子的神情更显的有些迫切,索性也不再去吊他的胃口,便接着说道: “那就劳烦刘县丞同行。不过嘛,本御史也得遣几人同去,随行的侍卫皆是宫中禁军,江南一行只护本御史安全,然则只受命于天子。倘若有人在本御史屋中放些不该放的,或是拿些不该拿的,那就莫怪本御史无情。” 这番言辞下来,饶是杨永信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如何能辩驳?随行侍卫皆是禁军,莫不是要说宫中禁军会包庇林御史? 杨永信心中泛起了一丝不安,方才林御史的稍稍示弱,莫不是就想瞧瞧自己是何反应,亦或去驿馆究竟有何目的?任将军言明驿馆内林御史的小妾屋中定能找着些证据,如此才敢发难。 杨湜绾微微欠身,正色道,“林御史所言甚为公正,妾身深谢。” “林御史所言甚为公正,下官遵命。”刘县丞自是认同,不敢多言。 杨永信思忖片刻后,只得道一句,“就依林御史所言。” 这已是极为公正之法,杨永信可不敢继续发难,心想倘若搜查之时寻着想要的物什,就得万分小心,注意避开这些侍卫的视线。 既是几方都同意这般说辞,杨永信便只得随一众人同去,可才踏出几步,便被林尽染喊住,“若无拓下掌印,便不得离开杨府。” 声不大,倒也足够让杨永信听得清楚,这后院之中当下便只剩杨家的还未拓下掌印,虽不知这林御史意欲何为,当下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 见杨湜绾一行人出了院子,林尽染眼帘稍垂,语音降了几分,只二人听得地问道,“你心中可有数?” 元瑶一片坦然之色,从方才起,除回了一句‘不知’,就未曾再多言,心中其实早已了然,这柄软剑不管自己承认与否,杨永信定有法子说此物与自己有关。 既是任将军的手笔,想来今日即便未置己于死地,也是要将林尽染拉下水,还不若自己泰然承认,让其分身出去。彼时要真出了事,林尽染这番公正之举,也能与自己稍稍撇清些关系。 “听天由命罢。”元瑶早已想的通透,手中只王翮那本账簿最为关键。可也如先前所言,时间拖得愈久,这本账簿的价值也就愈发的小,此番江南之行又何尝不是给自己谋一份出路呢? “我向来都不信命。” 元瑶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林尽染,旋即又是一番惆怅之言,“自夫君入长安以来,深得皇帝陛下与上柱国的信赖,便有这层身份,索命之人都得多加斟酌。妾身如无根浮萍,路边杂草,能苟活已甚是不易。” “信我。” 林尽染只留下二字,给了元瑶一个宽心的眼神,便往老太爷的屋内而去,只留元瑶在原地怔神。 当下老太爷既已验尸,也不好再任其躺在地上,旋即令管家遣人将老太爷抬到榻上。众人进这屋子时,皆将目光锁在了老太爷和那柄软剑上,却未曾注意桌案上还有封书信。 “这书信可有人动过?”林尽染指着桌案上未有落款的书函朗声问询。 众人左右互视,皆是摇头表示未曾动过。 “既不知是否为杨老太爷亲书或是他人所留,那便等杨夫人一行人回来后再行启封。” 说这杨湜绾一行踏入驿馆,便先进了林尽染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几是一眼就能看完,杨湜绾只随意翻动了几下,毕竟她对林御史与二夫人也算了解,二人并非同屋而眠,若真要寻软剑也该在二夫人的屋中才是。 但见杨永信似是一处一处的仔细寻去,杨湜绾不禁疑惑地问道,“堂叔何故连小匣子都要翻找,这如何能藏得了软剑。” 杨永信闻言身子一顿,片刻后转过身去讪讪一笑,“堂叔也不愿林御史蒙受不白之冤,这才搜查的细致些。” 可话虽这么说,杨永信却仍是一处处的翻找过去,连被褥夹层皆不曾放过,这让杨湜绾与一旁的刘县丞不禁生疑,他似是并非来寻软剑的。 林尽染的屋子一番搜索下来,只见得桌案上摆放的几瓶香水,却再未有其他与香水有关的物什,当下杨永信不得不将希冀放在其他屋舍。 “旁边还有两间屋子,也得找寻一番。” 杨永信说罢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心中暗想,林御史平日将这香水生意皆交给小妾打理,保不齐这配方也在他那小妾的房中。 可一旁毕竟是元瑶的屋子,多为女眷所用之物,如何能轻易让一个外男进去翻找,杨湜绾旋即快步拦在杨永信面前,急声道,“堂叔,这间屋子侄女经常至此,是二夫人平日里小憩与待客之处,摆放的皆是女子所用之物,堂叔这等外男闯进去甚为不妥。” 杨永信正是知晓这间屋子是那小妾的休憩之处,这才要进去,林御史房中未有任何女子所用物品他还能不知晓嘛,正因如此才更要进这间屋子去找寻。 “侄女,堂叔可提醒你,正因这是林御史那小妾的屋子,才更要仔细翻找,许是那柄软剑便放在此处。” 说罢杨永信已然要动手将挡在门前的杨湜绾给推到一旁。 第122章 铁证如山? “杨家二爷,杨夫人所言确有道理,当下仅有她进屋最为妥当。” 刘县丞赶忙站出来打个圆场,莫说是杨永信,即便是县丞本人与其他禁军侍卫要进这二夫人的房间都甚为不妥。 杨永信将悬着的手放下,淡然笑道,“刘县丞、绾儿,你二人可也莫要忘了,我等来驿馆可是寻那软剑的。若是未能寻到,林御史与其小妾又如何能自证清白?” “这···”刘县丞方想说些什么,却也寻不到驳斥的理由,仅这点杨永信现下说要进去搜查,也并非没有道理,可始终是有所顾忌。 杨湜绾蹙着柳眉,却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当下只得支吾道,“可终究···终究是于礼不合。” 稍稍凝滞了片刻,杨湜绾又试探性的问道,“不若如此,软剑终究不是甚小的物什,刘县丞、堂叔且在门口观望,妾身前去搜查,毕竟有二夫人的衣物和用品,外男到底是碰不得。” 刘县丞眉头稍稍舒展些,微微颔首,“杨夫人此言有理···” 可还未等刘县丞语音落地,杨永信倏然打断道,“不可,既是搜查,哪能让侄女一人说了算。堂叔知晓你与二夫人有私交。倘若是有其他罪证,侄女有意包庇···” 但见杨湜绾凤眼稍眯,脸色有些不善,杨永信旋即改口道,“侄女若是未曾留意,这桩案子又如何能查下去?” 刘县丞觉着杨家二爷方才所言也颇有理,当下倒真是有些为难。 杨永信见侄女已是怔在原地,也不容她多想,便要将其推开。可一旁的禁军侍卫倏然冲了上来,将杨永信的手腕给紧紧锁住,但听侍卫沉声道,“方才杨夫人所言有理有据。我等奉命是护的林御史与其家眷周全,你若是再咄咄相逼,只能先将林御史请回驿馆,再行分说。” 毕竟这群禁军侍卫是知晓林尽染的重要,况且平日里也受了些他的小恩小惠,既这杨夫人说的有理,自然是要适时站出来为林御史说上几句话。 杨永信顿感手腕的力道又沉了些,可也知晓眼前之人是何身份,当下可不是随意怒骂的时候,旋即忍痛问道,“方才我说的便无理?我与刘县丞只是远观,未能亲见,林御史与其小妾又如何能洗脱嫌疑?军爷还是得多斟酌。” 禁军侍卫一脸肃然,未听杨永信多辩言,只顾将他手腕抓着,权当作是听不见。 杨湜绾轻咬上唇,柔声说道,“不如再听妾身一言。二夫人屋内所有物什,刘县丞与堂叔皆不可碰,只让妾身动手翻找,二位在一旁观望。如遇贴身之物,望诸位皆要回避。倘若堂叔还不认同,便只得将林御史与二夫人请回驿馆。” 当下似也只能如此,若是将林御史与其小妾请回驿馆,怕是任将军的努力皆得付之东流。杨永信思虑片刻后只得妥协道 ,“那先依侄女所言。” 杨湜绾闻言便转身缓缓推开房门。 这段时日在钱塘几是天天至此,与二夫人谈论香水和内衣生意,杨湜绾对此屋倒算是熟稔,随即摆手示意众人止步,遂先往那衣柜而去。 柜中衣物也多为紫色轻纱,只轻轻触碰便知这里头有无它物。可独独有一件劲装甚是惹眼,杨湜绾便将其取出撑开,见劲装上的腰带是两层皮带所制,确能收得进一柄软剑。 杨湜绾见状不禁蹙眉,愣了片刻。 怔神间,杨永信疑惑道,“侄女,这衣裳可有什么端倪?” 毕竟是皆瞧见杨湜绾举着这身衣裳愣了半天,若说并无异样,哪能令人信服;可若真要交出去,这不就真坐实那柄软剑是二夫人所有了吗?当下可真是让杨湜绾左右为难。 还在迟疑间,杨永信却一把抓着衣裳的领子,将其从杨湜绾手中夺了过去,指着腰间的皮带说道,“刘县丞,此处可是塞得进软剑罢?我道侄女怎如此犹疑,可是在念着为林御史与其小妾开脱?你可莫要忘了,死的可是你的祖父,亦是我的大伯父,你怎还想着为他人辩解?” 杨永信一副甚为恼怒的模样,语调也愈发的高涨,竟是唬的杨湜绾直愣在原地,旋即又将此衣递给刘县丞。 接过此衣,饶是刘县丞当下身子亦是止不住的一颤,虽未能说明什么,可若是依方才林御史那小妾所言,那软剑便是的的确确存在的,此番局势可就转为林御史当得拿出与老太爷房中那柄一模一样的软剑方可,否则这嫌疑可就撇不清了呀。 顾不得杨湜绾还在原地怔神,杨永信左右扫了一眼,旋即将妆奁上的瓷瓶拿起,揭去塞子,远远地闻了闻,似恍惚间要晕了过去,忍不住踉跄几步,旋即将瓶塞给盖了回去,甩了甩头,稍稍清醒些才说道,“这妆奁上怎会有似迷药的物什?” 可杨永信的这般行径自然是惹来了杨湜绾的猜疑,“堂叔是怎知这瓷瓶中装的是迷药?” 杨湜绾本就有个谱,无论那柄软剑是否为二夫人所有,姑且说二夫人是杀害祖父的凶手,可她又怎会将凶器遗落在祖父屋里;再者,堂叔又是怎的从这些零碎之物中恰恰挑选中了装有迷药的瓷瓶? “女···女子梳妆不就那些物什嘛?你堂婶母的妆奁也不外如是,我瞧着不像是盛有胭脂水粉之物。” 这番说辞倒是更惹人猜疑,不过杨湜绾也未当场戳穿,毕竟都是二夫人房中之物,自然与她脱不了干系,旋即揶揄道,“未知堂叔与堂婶母伉俪情深,恩爱依旧呐。” 杨永信闻言讪讪一笑,遂将瓷瓶递给了刘县丞,毕竟若是在自己手中,惹人猜疑,不若将此寄放于刘县丞处,更显的公正。 既是找着了这等异物,杨湜绾索性就更放开地找寻。 刘县丞与杨永信皆瞧得仔细,以为是杨湜绾认定二夫人即是凶手,故而找寻得比方才还细致了许多。 终是在二夫人的褥子下,杨湜绾又寻到一个瓷瓶,里头所盛之物与先前的瓷瓶一般无二。令人困惑的是,屋内怎放有两份迷药,且又放在不同之处。 既是在驿馆内有所收获,杨湜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杨府。 恰逢,杨府内众人的掌印皆已拓完,申越也已将石炭磨成细粉。 杨永信一副怒火熊熊的模样,疾步至杨老太爷房中,朗声质问道,“现下恐要林御史自证清白才是,驿馆内确有搜查到罪证。” 第123章 反转 接上章说道,杨湜绾一行人在驿馆内搜出元瑶的一身劲装,却独独腰间的软剑不翼而飞,且又有两个盛有迷药的瓷瓶。 刘县丞吩咐仵作验证,瓶中之物是否与杨老太爷屋中香炉中的迷药为同一种,果不其然确为一物。 “林御史,二夫人,可有话说?”杨永信已甚是笃定,二人与杨老太爷之死决计脱不了干系的模样。 林尽染轻声一笑,却未曾理会杨永信,向仵作询问,“未知杨老太爷昨夜死于何时?” 仵作转过身去再行确认,遂回道,“回林御史,约莫是子时三刻。” “子时三刻,刘县丞、钱塘百姓及清池观内东院的女眷皆可作证,本御史彼时应在钱塘湖畔。” 刘县丞在一旁微微颔首,以示林御史所言不虚,证实道,“正是,彼时下官与林御史的随行侍卫正在湖边安置观内女眷及受伤百姓。” “诶!刘县丞、林御史自是能洗脱嫌疑,那她呢?”杨永信将手指向了元瑶。 杨永信的目标本就不是林尽染,若是将脏水泼到他自然是极好的,如若不能,也得将元瑶的罪名坐实。 “这···”刘县丞缄默了片刻,皱着眉头思虑良久,稍稍偷瞟了几眼林尽染,甚是为难道,“昨夜二夫人的确先回了驿馆,不过彼时救人心切,未曾注意时辰,只知是三更天的时候。” 还未等林尽染发言,杨永信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既然如此,二夫人可又曾回到钱塘湖边?” “昨夜那般险境,二夫人自然是要先回驿馆歇息。”刘县丞这般说辞,赶忙捂上嘴,眼珠子不停地往林尽染身上瞟,心中暗想,这岂不是在给那杨家二爷作证?倘若林御史事后报复该如何是好? 毕竟大大小小的官吏,又有谁能禁得住细查呢。即便真是两袖清风,无非就是设法栽个‘莫须有’的罪名,这让刘县丞不禁恼怒为何要自讨苦吃。 “林御史,当下你这小妾的凶器就置于桌案上,昨夜她亦是早早回了驿馆,时辰也能对的上,连所使的迷药皆是一致,敢问如何自证清白?” 杨永信的这番话听着倒真是有理有据,杨氏宗亲及府内下人皆纷纷小声议论。 “动机呢?” “什么?”杨永信挑了挑眉,沉浸在对林御史发难的快感中,倏然听到林尽染的询问,似是未能听清。 林尽染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地问道,“本御史的小妻为何要杀害杨老太爷?” 林尽染的这声发问倒是令屋内的人都陷入沉思,凶器落在屋内已是惹人猜疑,二夫人若是真要杀害杨老太爷,总得有个由头? 杨永信低头一笑,以为是林尽染在负隅顽抗,遂厉声道,“林御史,想来你恐还会说二夫人杀害我大伯父后,如何还能将凶器落在屋内?” 林尽染闻言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旋即伸出手,示意杨永信接着说下去。 “昨夜,二夫人回到驿馆后,便偷偷潜入杨府将我大伯父杀害,又将其伪装成悬梁自尽的模样,在搬运我大伯父尸首时,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慌忙之下遗落了凶器而不自知。彼时林御史及随行禁军方回到驿馆,二夫人自然是像未曾出过门一般。” “啪啪啪!”屋内响起一阵突兀的掌声,林尽染轻声笑道,“倒不知方才这般场景,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凭空猜想?” 杨永信眼帘稍垂,语音又高了几分,“林御史可是要行偏袒之实?我等虽未有权力处置于你,但若林御史执意不公,我等就是豁出性命亦要此事上达天听,交由陛下圣裁。” “诶,杨家二爷怎还给本御史扣帽子呐?不过是方才听你所言,似在一旁亲眼瞧见一般,故而有此疑惑。可终究,杨家二爷也未曾说本御史的小妻为何要杀害杨老太爷?” “因我叔父害死你内兄!” 杨永信倏然脱口而出,一旁的杨四爷根本未来得及制止,阖上双眼,仰首长叹,悬着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来。 杨三爷杨叔同彼时任兵部尚书一事,钱塘鲜有人知,多也仅是听闻在长安城内做大官,似先前那俩毛贼也只因是在杨四爷底下办事,又久居钱塘,才能听得杨三爷六年前犯了罪被抄家这等秘事。多数百姓皆以为杨三爷在长安过的滋润,否则钱塘其他两位老太爷怎能无恙? 可杨永信这番说辞不过是仅仅九个字,倒是真惊得屋内顷刻间鸦雀无声,落叶声皆可闻。 林尽染娶了上柱国家的幺女,人所众知。内兄自然是指妻子的兄长,可那李时安只有两位兄长,当下自然说的不是次兄李荣基,那便是已故的世子李荣元,他的死竟与杨三爷有关? 杨永信顿觉懊悔不已,能将脏水泼到林尽染身上自然是最好,可当下杨氏的清誉似也有风雨飘摇之状,既是失口说了,索性就将事情挑明。 旋即稍稍斟酌了一番言辞后方才说道,“叔父当年被抄家是与林御史内兄有关,可这等秘事,若非亲历者如何能说清。林御史恐为泄私愤,故而令自家小妾谋害我大伯父。” 这杨永信倒也会避重就轻,将一应缘由推予当时亲历者,毕竟在钱塘有谁能知晓这桩秘事的个中原委?饶是申越也不行,毕竟彼时他在北境军中,未曾在尹吾郡与李荣元共同抗敌。 这番说辞虽是承认当年杨三爷害死了林尽染的内兄,毕竟木已成舟,确也否认不得,索性将其作为是林尽染纵妾谋害杨老太爷的理由。 “可若本御史若为泄私愤,何故遣小妻去做这等险事?”林尽染语调渐冷,轻笑一声。 这倒是真说到根上了,若要泄私愤,凭着手中的权力,故意栽些罪名便是,何故遣人刺杀,况且此人还是自家小妾,以身犯险。这几是让先前杨永信所立的假设轰然倒塌。 “许···许是林御史想置我大伯父于死地,若是使些手段,费时费力不说···”杨永信语言磕磕巴巴,心中实则已甚是慌乱,似又是想到些什么,遂疾声回道,“我大伯父身居杨府,得赏鸠杖,若林御史真要使些手段陷害予他,恐也得掂量掂量。” 这杨永信倒也不蠢笨,此刻仍能想起杨老太爷的这重身份。 林尽染闻言,讥讽道,“恕本御史冒犯,还望杨夫人及杨氏宗亲先勿怪。杨老太爷比余杭郡守如何?” 这如何能比,虽说杨老太爷的鸠杖是陛下赏赐,可杖打郡守,但终究只当是光耀门楣,并无实权。 见众人皆在小声议论,林尽染随即狂言道,“仅凭监察御史这层身份,本御史有权将余杭郡守弹劾,又遑论是杨老太爷?既杨三爷已殁,本御史若欲深究,还能允自家小妻与杨夫人共事生意?” 杨永信再想驳斥些什么,却被林尽染再次质问道,“杨家二爷三番两次地污蔑本御史清白,可是你杨四爷的授意?” 话说到此处,杨永信心中咯噔一下,林尽染竟是在这儿等着呐。先前的示弱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当下进退两难的倒不是杨永信,反倒是成他爹杨季常。 杨四爷长叹一声,稍稍躬身歉意道,“老朽就说永信主意大的很,仅凭着几条零碎的线索,便在此处妄下论断,殊不知当下要断案的该是刘县丞和林御史。” 杨永信何尝未曾听出爹在给他开脱,赶忙拱手一礼道,“请林御史恕罪,大伯父将将过世,一时情急,冒犯林御史。” 杨季常表面说是让林御史与刘县丞断案,实则便是要林御史自证清白,可方才的线索皆指明林御史的小妾是凶手,次子不过是主意大,将论断言明罢了,可杨永信反应也是极快,只道是亲人离世,一时心急,又佯装甚是愧歉的模样,父子俩一唱一和倒真是会演戏。 “欸,二位,以下犯上可不是一句‘一时情急,妄下论断’便可以敷衍了事。” 林尽染又怎能轻易放过,这团火即便是烧不到杨四爷,可杨家二爷却是决计跑不了。 第124章 风起了,是罢? 方才杨永信的咄咄相逼,针锋相对,林尽染又怎能轻易放过他,既是未能再从其口中套出更有用的线索,当下也只能将所有希冀托付在桌案上那未启封的书信。 杨永信自知躲不过,但较方才的语气要缓了许多,“林御史若能自证清白,要打要罚我皆认下。” 林尽染闻言旋即一笑,唤来申越将磨好的石炭拿进来。用石臼与磨盘捣磨过的石炭粉已是极为细腻,林尽染取了些将其轻轻抖在软剑的剑身上,又取来一张白纸对半折叠,轻轻煽动,这剑身上的石炭粉随着轻微的风被吹走了些。奇的是,剑身上竟显现一枚指印。 “刘县丞,方才本御史用两指捏住剑身,拾起软剑置于桌案之上,剑身这面显现的指印,便是本御史留下的。你且仔细瞧瞧,是否一致?”林尽染说罢便将方才拓下手印的那张纸递给刘县丞。 这指纹一说,其实早在西周时期就已被发现,每个人的手印皆是独一无二的。可在当下,真正能将自己名字写完整的也不过寥寥之数,多也是用丹泥画押的方式,其次才是落款署名或是钤印之法。故而刘县丞方才有这般的顾虑,毕竟若非涉及买卖交易,这按手印多也是画押的时候才用得着。 刘县丞在一旁细细端详,暗叹此法竟真能令剑身上的指印显现,怔神片刻后,颤巍巍地拿着拓有手印的纸,弯下身子,凑近着剑身来回比量,口中低声念叨着,“右手大母指···箕形纹···左箕···有开口···” “是极,是极!”刘县丞兴奋地倏然直起身,讶然道,“林御史此法果真妙极,若依林御史之法,只需将石炭粉再撒在剑柄上,再对比指印,岂不就能知晓凶手是谁?” 林尽染微微颔首,随即高声道,“本御史再给最后一次机会,主动投案,交代实情者可从轻惩处。否则,现下杨府内未拓手印者,本御史皆按从犯处置。” 这当场未拓手印的还能有谁?也仅剩下了杨四爷,林尽染虽未清点拓印人数,却也瞧得见,谁的手上仍旧是干净的。 林尽染说罢便环顾四周,倏地发现有人偷摸着离去,便向申越使了眼色,将那人给带回来。 未多时,这杨府的下人便已被抓来跪在屋中。 “杨老太爷确为小人所杀,愿意以命偿命。” 这人倒也实诚,生生便将此事给接了下来,可越是这般容易承认,此人岂不是更想包庇他身后那位?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谋杀的杨老太爷?又与他有何深仇大恨?”林尽染饶有兴致的问道,不过也未曾期望他能说些什么实话。 “便如杨家二爷所说那般。” 林尽染眼皮稍抬,瞥了一眼杨永信,遂又问道,“杨家二爷所言?他是怎说的,本御史方才可未听得仔细。” 那人脸色一沉,缄默片刻后甚是不耐烦道,“杀了小人便是,何故问这许多!” “本御史可以留你一条命,你只需说清这柄软剑与迷药是从何得来的,命便能保住···” 可还未等林尽染话音落地,便瞧见杨永信一脸忿然的冲上前,狠狠踹倒了这‘凶手’,嘴中念叨,“连自家主子都不放过,你个狗彘不若的东西,就该死了才好!”说罢又狠狠地踩了几脚。 “杨家二爷!” 林尽染绷着脸颊,语调清历道,“倒不知杨家二爷与杨老太爷叔侄情深,本御史与刘县丞在审案,何时须你来动刑罚!” 杨老太爷的亲孙女当下都还未曾发一言,这侄子倒是首当其冲,教训起凶手,倒不知是真与杨老太爷情真意切,还是说意欲行凶,杀了这知情人。 “咳咳。”杨季常此时轻咳了几声,及时接过林尽染的话锋,训斥道,“这是命案,何须让你逞能,林御史定会还你这苦命大伯父一个公道。” 杨永信讪讪一笑,欠身退至杨季常身旁。 “依《楚律》,当斩。”杨季常淡淡地说道,似是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此人自然是杨家安插在杨老太爷身边的,可也莫管他听了谁的吩咐,当下却也逃不过个死字,可在杨四爷眼中,现下没有什么比做了杨府的主人更为重要。杨老太爷一死,若不是杨湜绾承袭家业,那便只剩杨四爷。 “废话这么多作甚,小人认罪,直接斩了便是。” “欸,先别急。”林尽染缓缓踱步至他面前,俯身下去,温声道,“让本御史猜猜,你这么护着你身后那位,定是他予你什么承诺?是银钱?” 林尽染说话间确是直直锁着他的眼神,瞧着似不应单纯的为了银钱,遂笑言道,“亦或是家中女眷···” 他的眼神有所微动,既是与家人有关,这重身份不过是为了脱离贱籍,能有个好的去处。 “当下你若是死了,怎知她能过上你想给她的生活?你便如此相信那人会信守承诺?”林尽染又接着试探他的防线。 可见这下人似疯了般狂笑,“林···林御史,即便说予你听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他就是玄寂道人。这剑,这迷药,便是他给小人的,既小女已然救出,小人还得深谢林御史大恩呐。可若想知晓其他隐情,还是莫要枉费心思。” “你是说,玄寂道人昨日来府中作法,便将这些交予你?”杨湜绾瞪大了凤眼,瞳孔微缩,嘴唇嗫嚅着,这害了祖父的,如此说来倒应是自己才对。 “正是。”那人挑了挑眉,身子往前稍稍一凑,遂接着笑言道,“玄寂道人来此作法时,就将此物藏于院中,小人伺机取来谋杀了老太爷。” 稍稍顿了顿语音,又朗声喊道,“林御史,小人深谢大恩!”说罢脸色一番狰狞,虎目圆瞪,眼中霎时充斥血色,使劲全身力气咬向舌根,瞬间的疼痛几要晕厥了去,片刻后又坦然一笑,嘴角汨汨流出鲜血··· 林尽染阖上眼帘,将头撇去一边,万万没想到此人竟选了自尽的方式,良久才缓缓站起身。又令申越将软剑置于一旁,用方才的法子查看这件上可还有何其他线索。 当下可真真仅剩这桌案上未启的书信,这似也是众人所忽视的东西。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曲廊下,杨永书提着鸟架,逗弄着鹦鹉轻声笑道,“风起了,是罢?” 鸟架上扒着的五色鹦鹉学舌道,“风起了,风起了!” “瞧你这小畜生,学的倒真快。” 第125章 老太爷的手书 杨府 林尽染抬眼间看向杨家父子,可对垒这些时候,却迟迟未见杨四爷的长子杨永书。大伯父将将遇害,连其父杨季常皆已赶至,怎这做兄长的还不如其弟杨永信这般‘恭顺有礼’? “桌案上还有封书信,却并未有署名。杨夫人可否允准本御史当众打开?” 林尽染问向一旁的杨湜绾,可眼神反而是在环顾四周,特别是在杨家父子身上多有停留。蓦然间,林尽染瞧见杨家二爷眼底那藏不住的火热,今日的这场栽赃嫁祸,恐还有第二出戏便是在这封书信上。 众人虽说先前也瞧见桌案上有一份书信,可方才注意力皆在软剑和指印上,经林尽染此番提醒,倒是还有这书信一说。 莫不是祖父早已料到自己会遇害,故而早早地写下遗言?亦或是凶手谋害祖父后,猖狂地留下一番说辞?杨湜绾不禁腹诽,思绪愈加纷乱,本就是突闻噩耗,当下哪还有心思再细细琢磨。 “全凭林御史做主。”杨湜绾微微欠身,旋即泪眼婆娑,满面哀思。 杨府当下只杨湜绾一个后人,林尽染选择性地无视杨家父子,自然是只询问她的意见便可。随后林尽染尽可能少的接触书函,取出书信,只见上书‘杨府全凭杨湜绾做主’九个大字,并未有其他赘述,最后落款‘杨伯平亲笔 建康五年二月己未’。 连落款的字数都比书信内的正文要多上些,但见落款旁还钤有杨老太爷的私印。 林尽染长叹一声,手指捏着书信,高举示于众人,口中高声念道,“杨老太爷亲书,杨府全凭杨湜绾做主。” 既有落款,又钤有私印,字迹瞧着也很新,许是前两日将将写下的。林尽染似是能感受到杨老太爷的用意,若是其真遭遇不测,便会有杨四爷咄咄相逼,这番留下遗书,想来也是为将杨府家主之位裁定。杨湜绾先前配有冥婚,若是将来要再寻人家,那杨府则作为丰厚的‘嫁妆’,想来少有人会拒绝这么一份产业,全是为杨湜绾在谋算后路。 杨湜绾闻言,霎时怔在原地,似成了座石像,只眼泪有如决堤之水,顷刻奔流,随后又无力地跪倒在地,她又何尝不知晓这是祖父在为她做最后的打算。 “不可能!不可能···”杨永信嘴唇嗫嚅着,喃喃自语道,可缓过神来又倏然咋咋呼呼地高喊,“这封书信,定是假的!” 说罢杨永信就要扑上来,欲要夺走亦或是要撕毁林尽染手中的这份书信。 可林尽染又怎能让他如意,转身便抬腿将其踹飞,厉声道,“好个杨家二爷,方才多番污蔑本御史清白,现下还欲偷袭本御史。来人,将他拿下!” 甭管林尽染嘴里‘偷袭’一词合不合理。这杨永信方才口中念叨的应是为夺取其手中的书信,可当下如何能为杨永信开脱?刚刚杨家二爷可是三番两次的论断林御史及其小妾谋害杨老太爷,恐林御史还在寻着借口要行惩戒,这会意欲不轨,可不是要被拿下嘛。 禁军侍卫也是眼疾手快,人群中窜了出来,三两下便将杨二爷押着跪倒在地。 可眼下杨永信通红着双眼,忍着手腕被扣住的疼痛,辩驳道,“这份书信如何能判断真假?我杨家虽称不上高门大户,可却也从无让女子当家的先例,这封书信定然是假的!” 杨四爷见状未有动作,只是眉头蹙的稍紧些,脸色愈发的暗沉,良久才沉声道,“今日林御史与刘县丞是来杨府断案,而非断家事。杨氏承袭一事,自有家族宗亲在此共商,恐林御史还是以断案为先。” “杨四爷,你父子二人恐是心急了些。” 林尽染将手中书信交予侍卫,命其捏住纸张的最上面两端,示于杨氏宗亲仔细端详,却严令任何人皆不得碰触书信。 “莫不是这书信的内容委实出乎你二人的预料?” 林尽染此番言辞也并非没有根据,看似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凶器上,鲜有人注意到桌案上还有一封书信,可方才杨永信明显对林尽染打开书信颇为期待,即便是全程寡言少语的杨四爷皆有些意动。 杨老太爷若是一死,谁的受益最丰?自然不是杨湜绾这等弱女子,杨四爷对杨府及那根鸠杖的觊觎已是昭然若揭,林尽染实则暗中怀疑是杨季常策划这场谋杀案,可这封书信该被掉包了才是?这也是其未曾明悟之处。 “我···我和我爹都是将将才看到,可杨氏哪有女子当家作主?莫说我父子二人不答应,林御史尽可问问杨氏宗亲,他们可会应允?” 杨永信脱口而出,但此番言论委实是让杨四爷难以满意。当下说的越多,可就错得越多!本就是杨氏自己便能论断的事,何故牵扯上要让林尽染去问的道理?这杨永信果真是心急,非要吃下这盘热豆腐。 可杨永信所言的确也在情理之中,如何能让女子当家?虽似有杨老太爷的亲笔手书,可终究未曾有这般的先例,杨氏宗亲顿时议论纷纷。 “未有先例,便不可开创?这又是谁的道理?本御史的小妻能研制香水,当下又与杨夫人共事生意,这就算不得是先例?”林尽染淡然一笑,索性就将香水说成是元瑶制配的。 元瑶与杨湜绾闻言,娇躯皆是一震,现下却是各有心思。 “这···可···”杨永信一时无法驳斥,沉思片刻又道,“可香水归香水,买卖归买卖,家族承嗣可是大事,如何全由我这侄女做主?” “敢问,杨府与杨家,是否已分家?” “这···”杨永信这下更是不好回答,垂着头不敢再多言语,这林御史看来是定要将杨湜绾作主杨府之事坐实。 林尽染缓缓踱步至杨永信面前,替他回道,“世人皆知杨府是由杨老太爷做主,杨家是由杨四爷做主。既当下,杨老太爷身故,应亡者遗愿,由孙女杨夫人继承家业,成为家主,自然在情理之中。” “林御史,当下这封书信的真伪还尚未可知,如何能草草地笃定这是我大哥的遗愿?”杨四爷的声音骤然响起,语调清厉,言语中有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既次子已与这林御史争辩起杨府家主之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家族宗亲面前,坦言杨四爷并无承袭杨府的资格,杨季常自然是要驳斥回去。 林尽染将书函展开,遂用石炭灰再次尝试显现指印。虽有,但也并不明显,可借着封笺处指印多有重叠交叉,暂且判断,这封书信当有人打开看过。 可接下来确是让林尽染有些难以启齿,遂皱着眉头问道,“杨夫人,可否允准本御史将此书信熏烤一番?不过,若出了甚意外,恐你祖父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就得化为灰烬···” 毕竟是杨老太爷在世间的最后一份手书,不论写的是什么,对于杨湜绾来说,都是一份念想。 林尽染此刻也不禁愁苦,当下若有碘伏,以烟熏法即可将指印显现,可若要再制配碘水,却也得耗费不少时候。若以蜡烛熏烤,须得将纸张烤的极为均匀,若是长时间怼着一处,必然会将纸烧穿,这是个极需耐心的活。 第126章 杨季常的愧疚? 林尽染的这副神情颇为难得,连元瑶也鲜有见过。 这毕竟不是寻常物什,稍有疏漏,此书信便会霎时被火焰吞噬,林尽染深知此举甚为冒险,可方才用石炭灰的法子已然说明,此法是行不通的。 杨湜绾柳眉紧蹙,轻咬着朱唇,此刻亦是陷入沉思,倒不是在乎书信上写的内容··· 缄默良久,杨湜绾稍稍坚定心志,遂言道,“林御史尽可拿去佐证。” “不若让妾身来罢。夫君方才费了许多心神,该稍稍休憩片刻,只需在旁稍加指点便是。” 元瑶闻言便主动请缨,心中暗道,今日杨府家主一事恐不能轻易善了,林尽染若是在此刻耗费过多心神,怕是过会也未能全神应付;二来若是书信毁于他手,难保杨湜绾会有怨言,当下自己与其关系甚密,若是要得罪,倒不如让自己来。 林尽染闻言稍怔了怔,旋即微微颔首,投以一笑,当是谢意。随后便又令人取来四块竹片,让元瑶将书信两端夹住,点燃蜡烛便将其放上去烟熏火烤。 未免有人趁机干扰,林尽染将一众人等皆赶至院中,令侍卫在门口把守,只得远观二人如何熏烤书信。现下谁都不知此法能否将书信上的指印显现,皆是凝神屏气,未敢多言。 不多时,元瑶见书信已有多枚指印显现,随即才稍稍长舒一口气,额间已是满头细汗,旋即将书信取下,递给林尽染,轻声道,“好在今日妾身能帮上夫君半分,否则这番袒护之情,妾身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说这客套话作甚?若有话,回了驿馆后再说。” 元瑶闻言稍稍颔首,当知此言何意,可也知有何是当下决计不能说的。 林尽染淡淡一笑,遂令仵作将杨老太爷的指印拓来。 这书信上的指印既是经蜡烛烟熏,自是留存的也长久些,现下倒是真有充足的时辰对比这指印当何人所有。 良久,刘县丞才拱手回道,“林御史,书信上的指印这番比对下来,仅有那已自尽的下人及杨老太爷的,未有旁人染指。” 这个结果,林尽染倒是称不上失望。若有他人染指自然是极好的,便是多一条知情人的线索,多加盘问,总能套出些内情。可当下这书信上却仅有杨老太爷与那下人的指印,也仅能说明,杨老太爷确将家主之位交给杨湜绾。 “杨四爷,这书信看来确为杨老太爷亲笔所写。杨氏宗亲现下可对杨夫人做主一事还有异议?” 既是刘县丞与林御史作证书信的真实性,杨老太爷也确有扶持杨湜绾之意,然则杨氏宗亲犹疑的可不仅仅是杨湜绾作为女子做主杨府,与杨老太爷关系近些的族亲皆知其还有另一重身份。 可毕竟是在祖宗祠堂里立了誓言,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分说而来,仅也只能抓着杨湜绾是个女子这一条做文章。 但方才林御史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众所皆知其二夫人与杨湜绾是何关系,当下杨府可是与二夫人做着香水、内衣生意,若是不允杨湜绾做家主,这生意恐也是难以维系,一时间聚讼纷纭。 杨四爷自是知晓个中利害,当下则是既要又要,杨老太爷一死,与杨湜绾先前的赌约便作不得数,这亦是让其颇为气愤之处。且现下又不能让杨湜绾顺利做杨府的主。买卖与杨府之间,二者终究得做个抉择,杨季常沉默了。 桌案上方熄灭的蜡烛,青烟袅袅。 本是略有嘈杂的屋内骤然响起一声,“杨湜绾非大伯父的孙女,而是我叔父的孙女!” 杨永信这声高喝倒真是惊得在场人半晌都未曾言语。 当事人杨湜绾更是瞪着凤眼,满面的不可置信,旋即颤声道,“堂叔父胡说!我自小便是在杨府长大,如何不是我祖父的孙女?” 可刚说罢,杨湜绾便望向一旁的管家。但管家已似是要将头埋进地里,现下哪敢再直视小姐的眼神呐。 管家的这副神态倒是显得确有这桩子事一般,又赶忙望向叔祖父杨季常,脸上虽无表情,可皱着的眉头似是将什么话都说了。 杨湜绾身形踉跄着走到杨氏宗亲面前,逮着长辈一个个询问过去,皆是一般的模样。现下,不由的瘫软在地上,眼中早已失去了神采。 有一族亲实在瞧不过眼,行至杨季常与杨永信身前,颤声道,“季常,当初我等可是在祖宗祠堂前立下誓言,绾儿的身世决计不提,伯平兄长将将身故,何故要在此重提往事?你···哎,绾儿是个女儿家,还能真做得了杨府的主不成?” 杨季常长叹一声,索性便阖上双眼,撇过头去冷声道,“此事是永信捅破的,与老朽无关!” “永信贤侄便不是你杨家人?你若未曾透露,他又如何能知晓?” 良久,等来的也不过是杨季常的缄默。 杨永信说的是叔父,而非仲父,即是说,杨湜绾是杨叔同的孙女。可杨叔同早已被抄家灭门,当下杨湜绾的身份被戳穿,若要追究,她也当斩才是。杨永信将杨湜绾的身世捅破,实则已是将她置于死地。 这般困境,当下可不仅仅是杨湜绾,还有林尽染这个监察御史。既已知晓此事,如何处置杨湜绾便是一个难题,莫说是与其共事香水生意,当下恐是连其性命都难以保全,偏偏此事还牵扯了李家的往事,越想到此处,林尽染就越发的感到头疼。 “元瑶,你且将杨夫人带到她父母的院子里去。”林尽染偏过头去对元瑶轻声说道,可这父母若是真要大声说出来,难免会让杨湜绾听着有些刺耳。 元瑶稍稍颔首,便欲前去。 可此时杨湜绾已缓过神来,抹去眼角的泪水,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叔祖可详说一番往事否?” 说罢又尽可能稳住身子的向那仗义执言的族亲走去,这声叔祖自然不会去喊那杨四爷,想来他也不会多说。 可出人意料的是,杨季常此刻倏然睁开浑浊的双眼,叹息道,“当年你父母身有暗疾,膝下无子,大哥便从三哥家将你过继了去,毕竟是血亲。” 许是杨四爷心中方起了一丝愧疚,竟嘴里说出杨府是杨湜绾的家一般这等话。 杨四爷的这番话倒真是触及了杨湜绾心中的一丝柔软,可当下真不知是否该改成祖父为伯祖父,父母为伯父母,杨湜绾透着人群,望向躺在榻上的杨老太爷··· 第127章 谁才是黄雀? 接上章说道,杨永信将侄女杨湜绾之身世公之于众,可随即就牵扯出些陈年旧事。可杨湜绾若为前任兵部尚书杨叔同的后裔,恐还真保全不了性命··· 腹诽间,那杨湜绾的族叔稍稍点头,愈加详细地说道,“当年你伯父母被医师查出暗疾,恐不能生育,可二人伉俪情深,你伯父亦不愿再娶,彼时恰逢你父母将将生产,伯平兄长便向你祖父手书一封,将你过继来。 故而迟迟未能将你修入家谱,许是觉着你伯父母会育有一子,将来告知你实情后再令你自行抉择。谁知你伯父母后又···哎,想我伯平兄长一生命苦,未曾想就此断了香火。” 说罢又甚是叹息的模样,走向杨老太爷的榻边跪坐下,怔怔出神。 这族亲的叔祖,明显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是其中还另有隐情?林尽染此刻稍眯眯双眼,手指忍不住地在腿边轻点,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从这老者处去套些话来。 “可无论如何,杨湜绾皆做不得杨府的主。”杨永信适时地补了一句。 话既都说到这个份上,杨湜绾并未入家谱,又何来能做得杨府的主? “那照你的意思,杨府的主还得杨四爷来做?”林尽染冷冷一笑,早已知晓杨家父子的心思,干脆便将此事捅破,摊到明面上来说。 “那自然是!”杨永信脱口而出,听得一旁的杨四爷皱着眉头,可他未曾反驳,也未曾应承。 “杨家二爷说的倒也有理。” 林尽染此言惹得众人议论纷纷,未曾想仅因杨湜绾的身份,便让其倒戈。可细细想来却又觉得该是如此,谁让杨湜绾的祖父害死了他的内兄李荣元呢? 元瑶的眼睫稍垂,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倒是杨湜绾也是同样的镇定,只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杨永信闻言大喜,稍稍挣脱一番,却也动不得分毫,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笑言道,“既林御史都觉着···” “欸?且慢,杨家二爷莫急,本御史还有话要说。”林尽染抬了抬手令他止言,又徐徐道,“杨湜绾未入家谱一事,既杨老太爷身故,谁也无从知晓他当初的心意,本御史说不得一二。可杨夫人与林府和大将军府间还有些渊源,故而本御史也不得不多过问几句。” 林尽染将自家的林府与大将军府给扯进来,已然是在提醒诸位,即便是杨湜绾的祖父当年谋害大将军府的世子,一来作为大将军府的女婿,二来元瑶既是他的小妻,她二人现下正共事生意,纵使说破了油皮,林尽染对杨湜绾之事也是能管得,这亦是谨防着杨家父子又拿着身份来搪塞。 稍稍踱了三两步,林尽染斟酌一番言辞又说道,“既杨家二爷欲分杨府这个家,林某不得不提醒一句,杨三爷虽也身故,但本御史听闻杨二爷当下可还活着···” “他昨夜都已经死了,还···” “住口!”杨四爷高声怒斥道,见次子缩回头去,再无动静,这才舒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些语调,“永信无礼,老朽这二哥失踪多年,才惹来这般谣言。” “欸,杨四爷,慎言!方才本御史听得清楚,杨家二爷说的是杨仲山昨夜刚死!刘县丞可也听见是这番说辞?”林尽染分明听清杨永信所言,可昨夜巧合的是玄寂道人也死在了清池观,只是暂未将二者联系到一块儿罢了。 刘县丞稍稍迟疑片刻,遂回道,“的确如此。” 这林御史与杨四爷,一个是监察御史,一个是钱塘的地头蛇,两方都不好得罪,可这番话即便问任何人,都是听得真切,狡辩不得。 “倒不知杨仲山杨二爷是死于非命,还是说恰好昨日寿终正寝?”林尽染见杨家父子二人缄默不语,随即追问。 外界盛传杨仲山失踪多年,早已殁了。可若是说杨仲山昨日才刚死,且此言又是从杨家人口中说出,这话的可信度恐是要比谣言高上许多。 见杨永信额间已隐隐冒出冷汗,林尽染未等他再反应,再次追问,“莫非杨仲山老爷子的死与你有关?亦或是为了这杨府的产业,你杨家人将其谋害,故而你父亲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了杨府家主?” “你胡说!仲父昨夜便自尽于清池观,尔等亲眼所见,与我何干?”杨永信急忙辩解,本就心理防线薄弱,可林尽染步步紧逼,甚至已猜出今日之目的便是这杨府的家主之位,当下早已是慌了神。 这以下犯上,污蔑林御史的清白,不过是打几板子的事,可若是沾上了人命官司,可就真逃不开一个‘死’字。杨老太爷之死与那许是叫苏三的下人有关,可当下他已死,线索已断,如何能查到自己身上,挨板子和挨刀子,孰轻孰重,杨永信是拎得清的。 杨季常索性将头撇去一边,不再去看他这次子,今日杨老太爷之死同样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可稍加猜想,便已知晓定是这冲动的次子所为,现下实在拦他不住。 “如此说来,玄寂道人便是你的仲父,杨仲山?” 林尽染也是未曾想到,这玄寂道人便是杨仲山,可这好好的杨家二爷不当,为何偏去做个江湖术士?且又与揽月楼扯上关系,若是这般说来,杨仲山还和任来风等人是一伙的? 杨府内众人正讶然于杨仲山是玄寂道人这等秘事,杨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杨家少爷倒是好兴致,今日怎的不去杨府看看热闹?” 杨永书正在逗弄着五色鹦鹉,见有来人,遂小心地将鸟架悬于廊下,施施然拱手一礼,“您可折煞永书了,任将军安好。” 任来风左右环顾着院中的景致,啧啧称道,“世人皆说江南好,吾看南海确也不如钱塘的景色秀美,永书贤弟的院落更是精致。” “先前见任将军可无这般的闲情,今日可有遂将军的心意?”杨永书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先前有你父亲与胞弟在,吾不方便出面。”任来风寻了院落中的石凳缓缓坐下,又笑言道,“今日嘛,得庆贺永书贤弟得了杨府家主之位。” “林尽染不也将叔父谋害之举认定成是陛下默允嘛,永书也得庆贺三公子与将军得偿所愿。”说罢,杨永书又施了一礼,甚为恭敬。 杨家四位老太爷,知晓内情的两位太爷皆已殁了,而仅存的杨四爷与杨仲山一般,皆认为杨叔同当年之举,是受了陛下的准允,可当下听这二人说来似也并非如此。 任来风指尖轻点着石桌,咧着嘴笑问道,“可要替你清理掉这些障碍?” “我爹现下无非是想做这杨府的家主,此愿理当满足。至于永书那胞弟,不成气候。”杨永书站在一旁,似是波澜不惊,成竹在胸之色。 “啧啧啧~”任来风的笑意更甚,“三公子的眼光倒是不错,永书贤弟是比你那弟弟更有手腕。” 赵佑承与杨永书的合作细细想来也的确合乎常理,杨季常已是日薄西山,所思所想也不过是杨府家主,与杨仲山皆是些偏安一隅之辈。 第128章 及时雨 说回杨府 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当着众人的面,如何再能反口?杨仲山竟是玄寂道人,这更是惊得众人鸦雀无声。 玄寂道人昨夜前还是个神仙真人,可当下清池观已烧毁,且从观内又救出如此多的女眷,结合‘油锅洗手’一事,这玄寂道人究竟是在世神仙还是江湖骗子,现下似是更倾向于后者。 可当下更无法接受现实的当属杨湜绾,杨仲山若严格说来是她的二伯祖,又怎会替人藏凶器来谋害其兄长,亦是她唤了十余年的祖父。这杨氏全族又究竟是何底细,似是除了杨老太爷以外,其他老太爷皆是趋名逐利的小人一般。 “杨四爷未发一言,···”林尽染方想追问,却骤然被轻声打断。 “林御史、刘县丞,及诸位宗亲,既祖父之死因已查明,其余事可否另择他日再议,莫要在此时扰了他的清静。”杨湜绾现下思绪纷乱,强忍着悲恸,哽咽道。 林尽染闻言哽住了,阖上双眼,他非亲历者,无法深刻共情杨湜绾心中的悲恸。沉思良久,方才柔声道,“今日确实不便,杨夫人节哀!” 随即又向刘县丞说道,“杨家二爷多番污蔑本御史与小妻清誉,又欲行凶,望刘县丞依法度论处。” “下官遵命。”刘县丞赶忙拱手一礼。 可林尽染方想离开,却听闻杨永信屋内放言,“无论如何,杨湜绾都做不得杨家的主!” 杨湜绾旋即凤眼一瞪,嘶吼道,“谁稀罕杨府家主之位?你要拿便拿去!” “侄女可得牢记你方才所言。各位宗亲皆可做个见证!”杨永信面上大喜,这番下来,即便是挨上几板子又算的了甚。 林尽染闻言,又折返回去,朗声道,“本御史方才忘了说。杨夫人家既是与大将军府有这段过往,暂不适合与本御史的小妻继续共事买卖,且身为罪臣后代,当与本御史同回长安,由陛下圣裁。姑且念及夫人要为杨老太爷操办后事,待诸事了结,前来钱塘驿馆,看押受审。” 说罢转身离去,可眼中寒光在杨永信身上稍留片刻,遂又说道,“刘县丞,务必依法惩治,勿要徇私。” 刘县丞浑身一抖,赶忙拱手回道,“下官醒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即便杨四爷真能如愿以偿的拿下杨府,可已是暮年,莫不是还要再看一场兄弟相争的场面?林尽染心中不禁暗自感慨。 元瑶此刻攥着林尽染的大手,轻声宽慰,“夫君终究还是保下了杨湜绾,她在乎的应也不是那家主之位。” 林尽染出杨府前,便留下几名侍卫,名义上是看押杨湜绾,然则却是借此由头行保护之实。 “回了长安,我也不知能否保全她的性命。” 今日杨湜绾的身份被捅破,林尽染若是在明知的情状下,未将其带回长安,恐楚帝与李代远父女皆会心生不满。当然,林尽染还有一层原因亦是颇为欣赏她的经商头脑,若是能将其留下,经营香水及内衣买卖,自然是极好的。 林尽染徐徐掀开车帘,见清池观方向仍有白烟,遂又望向天空,但见阴云也已厚沉许多,随即轻声叹道,“是该好好下场雨。” 清池观毕竟三面毗邻北里湖与钱塘湖,这已近七八个时辰的燃烧,火势总该能小些;加之刘县丞又请余杭郡尉遣帐下兵士至此灭火,倘若还有一场及时雨,想来定能压制这场火情。 还未至驿馆,便听闻天边有雷声倏然惊起,阵阵轰隆直响云霄,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钱塘县内霎时白珠砸地,乍起朵朵莲花,挨家挨户皆如悬瀑布。 元瑶几是湿了半身,幸有林尽染将身上衣袍脱下,暂且遮蔽,一路冒雨回了院中。此时方换好衣裳,进了林尽染屋中,不禁调侃道,“妾身瞧夫君才是真仙人临世,那话说完,盏茶的功夫竟是落下这般滂霈大雨。” “坐下一起用膳罢。” 已近申时末,杨府内只顾着追查杨老太爷的死因,也未曾用饭,回了驿馆,早已是饥肠辘辘。 元瑶施施然坐下,早已做好被林尽染问询的准备,可还在想该如何回应时,就已听林尽染问道, “那迷药是怎回事?” 元瑶闻言一片错愕,旋即涨红了脸,羞赧道,“妾身说是用来迷晕夫君的,可信否?” “信。”林尽染往元瑶的碗中夹了一块肉,淡然道,“那股味道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 “夫君知晓?”元瑶闻言更是怔住身子,筷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恐怕你还不止使了一次,这阵子我睡的很沉,江宁驿馆时我便闻到被褥中的香气,只道房中制配香水留下的。可至钱塘以后,我并未再调制,却依旧能闻到香水味,经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 见林尽染神情如此平静,元瑶不禁有些委屈,放下手中的碗筷,颤声问道,“夫君可是嫌弃妾身如此不知羞耻?” 可等了半晌都未曾得到林尽染的回应,元瑶的心似被揪住一般,泪水已是充盈着眼眶,大有泫然落下之状。 片刻后,元瑶心痛难忍,方欲起身,便被林尽染攥着素手。 “我方才的意思是,为何有两瓶迷药。未曾想,你竟说了半夜迷晕我的事,不过刚才确也解了心中的疑惑。” 林尽染讪讪一笑,用膳时仍在回忆杨府之事,但听闻杨湜绾交代这两瓶迷药是从不同之处搜出,顿觉诧异,一瓶若是栽赃陷害,那另一瓶是用来作甚。 元瑶听闻林尽染所说,凝滞片刻,瞪大了杏眼,气息愈发地喘地急了,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俏脸通红地娇嗔道,“夫···夫君真是···妾身···无话可说。” 只是当下元瑶委实是娇羞的难以言语,片刻后又羞愤地坐下用膳。 半晌后,林尽染松开元瑶的柔夷,正色道,“你若不嫌弃小妻这个名头难听,回了长安,我好生劝劝时安。” 元瑶闻言,浑身一颤,心中甚为感动,这夫君当真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只称自己是他的小妻,从未用过‘妾’这个字眼。 只听得元瑶细若蚊蝇的回了一句,“回了长安,妾身本就是夫君的人。不管她李时安同不同意。” 不过后半句,也未能令林尽染听到。 暴烈的雨势一向长久不得,持续近半个时辰便稍稍温和下来,遂转为淅沥,又似缠绵。 说话间,申越已匆匆至门口,作揖道,“姑爷,清池观的火已灭,只最西边的林子仍有火势。禁军那头传信来问姑爷,可现下要去?” “去,宜早不宜迟。” 第129章 父子夜谈(上) 马车‘闼闼闼’地向清池观驶去,申越遂说起方才碰见王驿丞之事。 “姑爷,据王驿丞说,昨夜被救的女眷白日来寻你,知你不在驿馆就离去了。” “她们过来作甚?听她们说起,似是皆为外县的罢,便无亲人来寻?” 元瑶捂着嘴轻笑道,“昨夜方才救出,既是外县来的女子,即便是要等家人来寻,也得要等上几日才是。” “倒也是这个理。”林尽染拍了拍脑袋,几是忘了此事也不过是将将发生的。 仅昨日便先后死去玉真道长及杨氏的两位老太爷,莫不是柯南体质,走到哪儿人就死到哪儿?林尽染不禁暗暗自嘲。 可又倏然想起昨日杨仲山投入火海前怒喊‘我儿今日命丧清池观’,难不成这玉真道长便是杨仲山的儿子?然则越想越觉极是如此,须知这等把戏若非传于极为信任之人,岂非徒增隐患? 杨永信既是能知晓玄寂道人是杨仲山一事,那杨季常呢。这清池观既有任来风的影子,那杨仲山定然脱不了干系,此事杨季常是否也有参与?这一切的矛头,自杨老太爷和杨仲山父子死后,似是都直直地指向了杨四爷。 “姑爷,清池观到了。” 思忖间,已是至了清池观,未想昨日还是极为清幽雅致之处,现下竟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尽是焦土枯木,虽是有一场暴雨洗礼,可这余热还未能散去,即便是有微雨润过,热浪仍能阵阵袭来。 如此急切地前来清池观委实是不得已,倘若此处还留有些许证据,任来风早早派人来取,那可真是为时晚矣。 正踏阶而上,林尽染稍稍蹙眉吩咐道,“申越,你领几个侍卫前去杨家附近暗暗把守,看看这几日究竟有谁进出。” 当下知晓杨氏宗族秘事的似是仅剩杨四爷一人,还有那许是知晓当年内情的族亲,若是他二人身死,杨氏宗族的密辛可就再无水落石出的一日。 此时,任来风早已离去,而杨季常父子才将将到家。 杨永信理应今日得去县衙领了责罚,是杨季常求情,这几日得为杨府操办白事,一应事宜还得杨永信来主持,待杨府之事毕后,再领责罚,这才给他缓了几日。 “永信,随我进来。”杨四爷的语音很沉,颇有些压抑。 可杨永信却不如此觉着,只因其父的院子常是兄长杨永书才进得,他鲜有能进的时候,即便是进了院子,亦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号下随意单拎出个掌柜也是能做得。 杨季常的屋内陈设与杨老太爷的一般无二,连桌椅摆放、茶水壶盏,皆也如出一辙。若无觊觎之心,说来又有谁能信。 摇曳的烛光下,杨四爷的身形有些佝偻,早已不复年轻时的英武挺拔,缓缓坐下后,一双浑浊的双眼幽幽地凝视着杨永信。 次子被其父盯得浑身有些发毛,本是一脸喜色,神情却霎时垮了下去,肩膀一塌,低着头,连呼吸都慢了半分。 良久,杨季常沉声问道,“说罢,你是怎知晓这些事的。” “什···什么?”杨永信倏然抬起头,稍稍有些木愣,反问道,“爹指的是何事?” 杨季常怒拍桌案,语调又高了几分,呵斥道,“你说何事?玄寂道人是你仲父一事,是谁予你说的?还有你又从何知晓杨府的苏三,且与他联系上的?” 杨四爷从一开始便从未想过杀了杨伯平这个长兄。此前种种行径已然证明杨湜绾是个‘不祥之人’,长兄杨伯平也不过剩最后一口气,即便林尽染将清池观的秘事捅破,可终究还有杨湜绾身世这招后手,并无沾染鲜血的必要,何况还要担个弑兄的罪名。 “爹,此事你可偏心。”杨永信低声地埋怨道,可又迎上其父那似‘吃人’的眼神,旋即又弱了几分。 “爹可莫要怪永信,的确是我给他下的套。” 屋外骤然响起一声听似解围的话,杨永书缓缓走进屋子,施施然行了一礼。 杨永信听闻,顿时浑身一震,微张着口,皱着眉头问道,“你在屋外偷听?” “我一直在屋外,许是你没瞧见罢了。”杨永书淡淡地说道,也未等其父开口便坐了下去,一手靠着桌案,手指轻拈着还未投完的一颗鸟食。 此刻屋外骤然响起一声,“榆木脑袋!榆木脑袋!” 听着声确为杨永书养的那只五色鹦鹉,这亦是杨永信恨得咬牙切齿之处。同为杨家少爷,爹的院子,杨永书随时都可进得,自己却不能;诸事爹皆会与杨永书商议,自己却似一直被蒙在鼓里。就是这般时候,连只畜生都能叫唤自己榆木脑袋。 见弟弟神情异样,杨永书当即阻拦道,“不过是只畜生,永信何必与它计较?” 可这更是点燃了杨永信心中的怒火,一把便甩开了杨永书的手,旋即往另一侧跳了一步,忿然道,“你别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现下许是见着爹如此怪罪予我,心中早已乐开了花罢。” 杨永信又向其父拱手一礼,急声道,“爹,今日我在杨府所为皆是能让爹顺利成为杨府家主。这些···” “住口!” 杨季常的脸色已有些涨红,只是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暗了些,又是重重咳了几声,凝滞片刻后方才似是有些不忍道,“永书,你何苦这般算计你弟弟呐?杨家,或是往后的杨府皆是你的,给他留几间铺子,安稳度日即可。” “爹!你···” 杨永信顿时气急败坏,未曾想他爹竟是生生的当着面就言明杨家甚至杨府,往后皆是这个大哥杨永书的,心中的愤懑愈发地难以抑制,“爹是否太不公!永信这般的努力,竟是永远也比不上大哥吗?” “你住口!”说罢,杨季常咳得更重了些,半晌都未能停下来。 可叹的是,杨永书和杨永信兄弟二人只是旁观,也并无半分关切之意。 “永信,楼外楼中与任将军可相谈甚欢?” 杨永书一面随口问到,一面又斟了三盏茶,二指推着盏底,推给杨四爷;一盏用左手二指随意地撇到案边,盏中茶水激荡不已,溅到桌案之上。 杨永信闻言,浑身又是一颤,眼底略过一丝惊慌,“这楼外楼是记在我名下的产业,你如何能知晓?” “啧啧啧。”杨永书细细呷了一口茶,徐徐道,“的确是在你名下,可你毕竟不善经营,大哥不愿这份产业就此破败。” “你怎还能有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杨永信顿时红了眼,脖颈处的青筋皆已鼓胀,一手提着杨永书的衣领,另一手已是攥着拳头便要砸下去。 “你们俩够了!”杨季常此刻老泪纵横,狠狠将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厉声道,“当初爹这条老路,你们兄弟二人还要再走一遍吗?昂?” 见杨永信缓缓放下手中的拳头,杨永书仰首一笑,劝解道,“爹,正因当初这条路您也走过,永书这般行径也不过是为了劝弟弟放下。您与仲父合谋,与任将军共事,不也是为了报复当年陛下处死叔父一事,替他不平嘛?我与弟弟亦是同胞,爹且宽心。” “够了!”杨季常似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旋即无力地倒坐下去。 缄默半晌,杨季常哑着声音说道,“永信,你先出去。” “爹,为何···”杨永信瞪大着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还想指着杨永书说些什么··· “出去!” 杨永信听闻其父的怒吼,随即冷哼一声,未多言语,便拂袖而去。 听闻脚步声渐远,杨季常才幽幽道,“你又何苦这般···” 第130章 父子夜谈(下) 杨永书却未等其父把话说完,便打断道,“爹,永书虽一直深居府内,外界之事却也晓得。” “可你又何必这般的激你弟弟。”杨季常甚是不忍,扼腕叹息道。 杨永书撑着身子缓缓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问道,“永书斗胆问爹一句,当年叔父所为确是陛下的密旨?” 这一声询问倒是真让杨季常怔神在原地,脑海中皆以浮现当年的场景。 当今陛下对世族又甚是忌惮,诸如杨氏,二十年前有从龙之功,可用的是兄弟四人的产业,何故要将所有的功劳皆算在老大身上,多番争执后,终是让杨伯平得了名声,杨叔同得了官位,杨季常则成了富甲一方的客商,却又以杨仲山未入家谱之名义,未赐予其任何封赏。 仅是赏赐这一条,楚帝已让杨氏家族呈分崩离析之状。这焉能令杨氏几个兄弟不心生怨怼?可杨叔同之死,起码是让杨仲山与杨季常同仇敌忾。 六年来,二人皆认定杨叔同当初之举,应是奉陛下密旨,命他铲除李荣元,毕竟李代远的子侄中当属李荣元最为杰出,能文善武,又是世子身份,边境屡立战功,声望颇高,承袭李代远的衣钵,接下北境军是顺理成章的事。 彼时又恰逢突厥侵袭,借此良机铲除李荣元,若非是陛下的手笔还能有谁?对这一点,杨季常一直深信不疑,可怜三哥替陛下分忧却要遭灭门惨案,杨季常此时胸腔内激荡不已。 “爹?爹!”杨永书见父亲已怔住了,轻声唤道。 “除了那位,实在想不到其他。”杨季常似仍在怔怔出神,眼帘稍垂,徐徐道。 桌案上的蜡烛一爆再爆,噼啪作响,倒衬得屋子里更为安静。 “你方才是故意的罢。” 杨季常首先打破了平静,对长子杨永书的性格已颇为熟稔,是个极沉稳的,方才那般狠话也不过是说予杨永信听,恐他还另有打算。 “永信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爹确实不公。” 杨永书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作为长子,作为兄长,自是知晓身上的担子,弟弟的确有些莽撞,或者二人可说是两个极端。杨永书深知其父的用意,不愿兄弟为了些蝇头小利而兄弟相残,可这不公之举只会让弟弟妒意更甚。 “永信性格偏激,譬如今日在杨府的言行,更显急功近利。爹即便有意分半数家产予他,可他若是守不住,又有何用。倒不如让你今后多帮衬些。终归是兄弟一场,血浓于水,大是大非前,定能同舟共济,就像爹与你那仲父一般。” 杨季常此刻心如平静湖水,缓缓道来出心中的希冀,对这长子,的确是颇为信任的。 “任将军等人既另有谋算,永书便投效他去,方才所言已足以让弟弟向林御史递上投名状。现下他蒙陛下恩宠最甚,又有上柱国女婿的身份,应能保得弟弟无恙。”杨永书甚是诚恳地说道,眼神中并无半分的虚伪。 杨季常眉头紧蹙,皱巴巴的手拉着长子就要坐下,温声道,“是否太过冒险?爹今日瞧了,这林尽染是不错,若是永信投得他门下,应能安然无恙,可你的处境怕是危险万分呐。” “当初大伯父不就赌上了全部身家嘛!”杨永书笑言道,拍了拍其父满是皱纹的手,“可永书却不敢带上弟弟一块儿赌,杨氏终究还是得留上一条血脉。若将来大事可成,我与弟弟定能重逢。” 可杨季常却还有一丝忧虑,“你不怕永信在林尽染面前诬陷是你指使苏三杀了你大伯父?” 杨永书摇了摇头,温声道,“一来苏三已死,唯一的人证就仅剩下任将军,江宁时二人结怨已深,即便任将军愿意作证,林御史当也不会全信;二来弟弟真说了此事,想来林御史仅当是我兄弟二人争家夺产,不会搭理。” 可杨季常闻言,并无想象中的那般宽心,且眸子里愈发的有些黯淡。 杨永书心领神会,宽慰道,“爹,弟弟此举虽有···有不妥,可大伯父悬着的这口气已久,是该让他放下。” 可杨永书虽这般说,心中却也极为愧疚,毕竟弟弟永信的确是为了争夺杨府的家主之位而害了大伯父这条命,现下这番说辞也不过是为抚慰其父罢了。 杨永信一怒之下便出了杨府,直直地往钱塘驿馆而去。 淅沥春雨,随风潜入夜色,润物无声。随着车轮滚滚作响,杨永信掀开帘子,此时却犹疑着是否要下了马车与那林尽染说这些秘事。 眼帘低垂,杨永信望着眼前蒙着一层水雾的钱塘驿馆怔怔出神。 “杨家二爷?来驿馆可是要寻林御史?” 耳畔骤然响起一阵声音,收敛心神瞧去,是这驿馆的王驿丞,正屈身询问。 杨永信现下却并无甚心思与他招呼,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林···林御史可在驿馆?” “林御史去了清池观。” “哦,是这样呐~”杨永信轻声念叨了一句,当下则更无心思要在驿馆门口逗留,随即强颜道,“我不过是碰巧路过罢了。” 旋即又放下帘子,“走罢,去楼外楼。” 车夫得了主家的令,便驱车向楼外楼而去。 说回清池观内 林尽染一行已进了东院,可此处只剩断壁残垣,屋顶早已坍塌,清幽与幽兰两处净院早已被破碎的瓦片所覆盖,放眼望去也仅剩东墙处的一方洞口显得最为扎眼。 “你昨夜是否也可从此处逃脱?” 元瑶微微颔首,轻声道,“妾身的确可随任将军从此处逃离。” 此言已出,也无须再说下去,林尽染已是明了。若是昨夜元瑶未曾留下,恐此行便是葬身火海,也无怪昨夜元瑶说是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你予我说长安的揽月楼有两本账簿,任将军既然愿意放你离去,想来应也是为了这账簿罢?” 虽说元瑶昨夜坦诚布公地将两本账簿之事说予林尽染听,可终究也未曾言明这两本账簿究竟有何端倪。林尽染并不相信任来风会因方山下元瑶的三声‘不可’就如此轻易放过她,王翮既是在陛下手中,想来其中一本账簿极有可能已在他手。 元瑶闻言轻咬着朱唇,思忖片刻,方才柔声道,“待回了长安,夫君自能知晓这两本账簿究竟是何物。” 可二人都心知肚明,揽月楼分明是有三本账簿,只是长安的第三本究竟是在谁的手上,任谁都道不清。 既是想到这第三本账簿,林尽染不禁暗自思忖,清池观原也是要兴建为揽月楼,而在地牢中又关押了如此多的女眷,若非道士起了色心,那便极有可能是送往它处,如此定会有在册记录。 且仅是在甘河桥下便有不少供养钱,遑论作法、香火钱等额外收入,若在观内寻不着这些银钱,那又会流往何处?清池观若与任来风相关,莫不是皆由他取走? “元瑶,你说清池观会不会也有几本账簿?”林尽染怔神间,也未曾发觉竟问出这般疑惑。 可元瑶对清池观却并未像揽月楼那般了解,但现下的想法也与林尽染不谋而合,轻声道,“这可能也是为何要火烧清池观的缘由,许是任将军未曾寻到账簿,索性要将它烧了。” 第131章 半部戏猴局 林尽染正思索该从何处查起时,骤闻外头的侍卫前来禀报,“林御史,清池观外涌进来不少百姓。” “这火才刚灭,他们来作甚?” “都围在了甘河桥处,可否要将其遣散?” 正如先前所言,甘河桥下有十方善信投掷的银钱,昨夜清池观大火,在场的百姓或许为保命还未起抢夺的心思,可玄寂道人与玉真道长无论是否为江湖骗子,如今大火已灭,百姓自然就惦记上拿回他们的银钱。 林尽染遂与一旁的侍卫吩咐道,“你先去通知兄弟们,不得让百姓下桥取钱,我随后就来。” “是。” 元瑶见林尽染似是又再打甚主意,随即轻声问道,“夫君可又想到什么?” “你身上可带了些银钱?” 元瑶拿出腰间的荷包,递给林尽染,柔声道,“只这些,若还不够,只得让申护卫回驿馆再取。” 打开荷包,倒也有不少碎银和铜钱,林尽染遂抓了一把,撒向残破的清幽院中,只听得银钱顺着砖瓦缝隙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夫君这是何故?”元瑶被林尽染的这一行径搞得摸不着头脑,却也并未要阻止的意思。 林尽染微微摇头,苦笑道,“这个法子恐是有些缺德,稍后我们得避着点,先去西院搜查一番。” 说罢,一行人便先往甘河桥而去。 此时甘河桥周遭已是沸反盈天,围满了城中百姓。清池观大火已灭的消息传得比玄寂道人身死都要快上许多,眼神皆充斥着贪婪与渴望,直直地盯着桥下的银钱。 若不是有林尽染身边的侍卫围成一圈把守着,恐早已跳下去争抢了。 林尽染从人群中挤进去俯视一眼,早已有七八人在桥下往荷包里塞着银钱,更有甚者已是将衣裳脱下打包。可当下瞧着已被侍卫包围,不敢动弹半分,怔怔地站在那儿出神。 “诸位,清池观内玄寂道人与玉真道长确为江湖术士,诸位不妨想想,钱塘县及毗邻县拢共数十万百姓供养清池观三年,难道银钱仅有桥下的这些?” 林尽染这一问倒是让这些百姓猛然一醒,随即议论纷纷。拢共算他五十万百姓,每人每年供养一两银子,都得有五十万两,莫说富商添的还要再多些,这般算来,桥下的银钱的确是九牛一毛。 “林御史,我等还能拿回自家的银钱吗?” “天公晓得,玄寂道人将银钱藏于何处。” 林尽染抬了抬手,高声道,“诸位且听本御史慢慢道来。” 这一声倒是真让百姓渐渐静了下来。 “如今还有淅沥的小雨,甘河桥下着实危险,若是尔等一拥而下,抢夺钱财,恐徒添死伤。届时寻医师看病的钱都要比抢的银钱多上许多,况且抢夺他人的银钱,又怎能让人心甘呢?” 林尽染语音刚落,旋即顿了顿,瞧瞧周遭百姓的反应,皆是翘首以盼地候着下文,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日本御史虽在杨府查案,可昨夜被救的女眷前来寻本御史,倒不知是谁留下一封书信。 说起这东院中的清幽院有一处地牢,迷糊间听闻清池观的道士似是往地牢里运了些重物。诸位也晓得,若是寻常的香烛、贡品亦或是道观所用之物又怎会放进地牢呢。” “那定然是供养的钱呐。若是香烛贡品,皆是放进库房,哪有放进地牢的道理?”申越捂着嘴,躲到一旁去应和道。 “是啊,否则还能藏些什么?” 围观的百姓经申越这么一提醒,皆认定是这般说辞。 林尽染抬手压了压,令百姓皆安静些,遂接着说道,“不若如此,本御史得了消息,清池观内有几本账簿,详细写明每家每户予清池观的供养钱,若是寻到账簿与银钱,便先按账簿上所写名目予以返还,余下的银钱则以均分,或是按劳分配的方式予以分发,诸位觉着如何?” “可若是外县的百姓得知,我等将他们的银钱分去,这又该如何?”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喝一声,这等顾虑自然也是该有的,也算是百姓中较为冷静的那等人。 “若按账簿上,外县百姓因此未能寻回银钱者,所有后果皆由本御史一力承担,决计不会算在诸位头上。” 可林尽染的话音还未落,这些百姓皆争先往东院而去,甘河桥下的那七八个百姓讪讪一笑,旋即放下手中的银钱,争先爬上地面,飞奔前往东院。 “留下二十名兄弟看守此处,若有异常,随时来西院寻我。申越,你去寻来纸笔,找个兄弟在东院坐定,记下百姓所寻着的银钱数目。” 林尽染一行又浩浩荡荡地往西院而去。 元瑶捂着嘴轻笑道,“夫君当真不怕赔钱?” 林尽染手中的纸伞往元瑶处挪了挪,笑言道,“揽财三年,加之任将军既出现在东院中,想来也已将这些银钱挪至他处。现下能在清池观内寻得东西,除那虚无缥缈的账簿与那烧的黢黑的法器和贡品,应无他物。” “你方才偷偷与申护卫说了甚,怎连妾身都听不得。” “过会儿你应能听到。” 林尽染与元瑶将将踏进西院,便听得一旁的申越高呼,“我寻着了二两银子,这定然是清池观的道士搬运时落下的。” “我也寻着了。” 接二连三的传来寻着银钱的声音,令元瑶不禁莞尔,也霎时明白了林尽染的用意,嗔笑道,“无怪夫君方才如此神秘,此法确实有些缺德。” 难为申越趁着夜色还要与这些百姓寻找银钱,还在一旁做个演员,便当作是对他的惩戒罢,林尽染暗自腹诽。 这半招‘戏猴局’委实有些缺德,这些百姓每年供养清池观的银钱,讨要不回倒也罢了,今夜还得抱着林尽染给的一丝希冀在此翻找。 可这般亦是无奈之举,仅凭这几十名侍卫,还要分出部分去看护甘河桥。翻寻断壁残垣下那些虚无缥缈的证据,恐是三天三夜都难以完成,只得以此法糊弄城中百姓协助。 “西院是玄寂道人的居所,翻找的仔细些。” 西院的这处阁楼,烧的更是干净,仅是将碎瓦撇开,便能瞧见地上还剩了些什么,周遭只留了三面的高墙,可却瞧着颇有些摇摇欲坠之势。 侍卫手执长戈拨弄着碎瓦,却倏然听得一声‘铿’的尖锐声响,却不同于和碎瓦青砖相撞的声音,随即便用长戈重重敲了几下,隐隐听得有空鼓之声。 “此处应有暗道。”那侍卫高声说道。 “尔等先出来。” 既是知晓此处有暗道,可毕竟刚经历一场大火,这番探寻已然危险,林尽染望着这座破败的楼阁,陷入沉思。 “为何不探探这暗道?”元瑶在一旁有些不解。 林尽染稍稍缓过神来,沉声回道,“若未有这场大火,探寻一番倒也无妨。可若是要进这暗道需要触及机关,恐这三面墙倒下来,能将我等活埋。” 这等险事林尽染自然不会让这群禁军侍卫去做,即便武艺再高强,碰上灾害也只是徒有气力。再者,禁军侍卫的身份不同寻常,父辈祖上,亦或是宗亲便与武职相关,这是擢选的基本条件。 倘若是为护陛下而死,那是光耀门楣的事,可若是为林尽染而死,恐他回了长安后也不好交代。众人皆说有禁军侍卫守护如何得蒙圣宠,却不知这里头还有这番门道。方山一行,已然是极为冒险之举,现下更该谨慎行事。 “且再等等,若暗道与东院的地牢相通,由暗道入内即可。此处若要探寻,只得将这墙拆了方可入内。” 拆院墙就又得需人手搬运,如此反复折腾倒不如再先等等东院的动静。 片刻后,申越匆匆来报,“姑爷,已挖出清幽院的暗道,现下可要过去?” 第132章 晚来一步 方踏足东院,林尽染不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现下也仅剩廊下可走。只见百姓三三五五的组队,热火朝天地搬运青砖碎瓦,已将院中空地堆得几无落足之处。 清幽院现下仅剩几尊神像,及一方地牢入口,而院内如今已然搬空,尝到些许甜头的百姓就将目光移至幽兰院。 许是地牢实在过于幽暗,百姓未敢深入,林尽染从申越那儿拿过火折子,稍吹出些火,便往暗道中扔了下去。 毕竟清池观及周遭皆有石脂水的痕迹,难保这任将军亦往这地牢中灌了些。 只听得‘滋啦’一声,火光应声而灭,料想应只是地牢潮湿,林尽染重新拿了火折子,借着稍显微弱的火光探下去。 仅凭方才那根火折子还不足以说明整个地牢就并无石脂水,林尽染一行也只敢人手一根火折子这般探索。 “夫君当心,地面湿滑。” 元瑶在林尽染身后轻声提醒,只是如此空荡的地牢,方说出的话便有阵阵回音传来。 ‘闼闼闼’ 地牢中回荡着林尽染一行的脚步声,闻声都有些令人心悸,甬道上方还时不时地滴下几滴水珠,这般幽暗之处,着实显得压抑,似是时间都已凝滞半分。若说此处藏了银钱,林尽染是万万不信。 “我靠!靠~靠~” 地牢中倏然回荡一声惊呼,林尽染左手猛然一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屁股传来阵阵疼痛,紧接着‘哎哟’一声惨叫。 林尽染靠着栅栏,高举着火折子,但见身后申越和侍卫皆严阵以待,“姑爷,怎的,有何异样?” “无事,无事。”林尽染讪讪一笑,自然不肯说方才是元瑶伸出的手吓到了自己。 幽暗中瞧不见元瑶的神情,当下实则是又羞又怕。进揽月楼前都得经历这么一遭,虽说心中早有建设,可经不住再进这方空间时还是止不住的发颤,方才便是惧怕之下要去攥林尽染的手,未曾想倒是把他给吓着了。 林尽染许是知晓元瑶的心理,随即搀着栅栏缓缓起身,左手在袍子上抹了又抹,将元瑶的手攥在手里,徐徐向前挪动。 “清池观的道士可真有意思,做个地牢便做个地牢,甚都看不见有何用?”申越在身后轻声嘀咕道。 “这地牢中空气稀薄,又无通风之处。你瞧,地上铺了如此多干草,倘若是走了水,关押在此的女眷可皆得丧命。”许是担心元瑶在这等幽暗的地牢中害怕,索性倒是与申越多说几句。 “昨夜关押在何处你可否还记得?” 元瑶的声音听着有一丝发颤,“沿着甬道走到底后,再往东。” 不过林尽染可并非是要带她去昨夜关押的地方,而在走到底后,向西而行,沿着甬道一路寻去,若西院与地牢有暗道,定然会找到口子。 只是愈往里走,这地牢入口也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当下也仅有手中的火折子还有些许光源。 未多时,又已至甬道深处,拐角处却多了一方拱形甬道,顺着走下去,有一扇木门。 “果真有暗道!”元瑶轻声惊呼道。 林尽染将火折子贴近端详一番,又松开元瑶的手,指头在拱门上划了一道,握成拳头轻锤几下,‘咚咚咚’。 “是木门,将它拆了罢。” 想来确也如此,这地牢中多是些昏迷的女眷,且又锁在如此昏暗的地牢中,倒也用不上什么铜门铁门,且这等金属制的门又易在这等环境下生锈。 林尽染拉着元瑶往外退了几步,腾出位置让身后的侍卫上前拆门。 但见侍卫进了这密室中将烛火点亮,光线倏然透了出来,让元瑶原本有些慌张不安的心稍稍平稳些,攥着林尽染的手也未有先前那般紧了。 “走罢,没事了。”林尽染轻声宽慰道。 这要放在后世就得称作幽闭恐惧症,与元瑶先前的经历密不可分,故而方才在路上得时不时地与她说上几句话,稍稍缓解她不安的情绪。 此间密室陈设也颇为简朴,几是一眼望尽,除了一张床榻,就只剩一张桌案,还有些用作符箓的黄纸,只闻着颇有些淫靡的气息。 “此处似并无特别之处。”元瑶在一旁蹙着秀眉说道,这种味道对她来说也并不陌生,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戳破罢了。 “姑爷,此处应可通往那玄寂道人的住所。”申越往里再走了几步,便瞧见几步台阶,应可通往玄寂道人那处楼阁。 可林尽染似是并未听到一般,怔在原地出神,申越还想再言语时便被元瑶抬手打断,轻声道,“夫君应是想到些什么。” 申越见状,便是识趣的闭上嘴。 清池观原意是要兴一座揽月楼,可在江南,揽月楼有何作用?是招揽地方权贵吗?瞧江宁的揽月楼,似并非为拉拢地方高官所用,而更多的用意似是在揽财上,清池观亦是同理。 可回顾在江宁时,黄之屹寻的多为女童,经长年累月的训练后,方能送进揽月楼待客。若杨仲山与任来风合谋,寻得这些女子多为良家,且年岁也多是碧玉年华,怎可能会送进揽月楼呢?故而,兴建清池观究竟是为何? 林尽染想到此处,皱了皱眉头,右手挠了挠下巴,随即双手又轻轻拍了拍脸。杨仲山,杨仲山,他为何要隐姓埋名在钱塘,又未与杨老太爷和杨四爷相认,甚至与杨四爷合谋要害他这侄孙女?杨仲山,玄寂道人··· 玄寂道人最后一把火放在中殿! “中殿!”林尽染一拍脑袋,自语道,“玄寂道人之死绝不可能是意外,若是要以命来与任来风做交换,定然得让任来风知晓他最后的价值。玄寂道人葬身火海,势必会传遍钱塘,这把火若是起在中殿,那其中定是有任来风想要的物什!” “轰!哐哐哐!” 不仅是挨暗道口最近的申越,饶是还在密室内的林尽染与元瑶心中都不禁咯噔一下。 申越顶了顶暗道口的隔板,并未能动得了分毫,随即苦笑道,“姑爷,许是此处的高墙倒塌了,压在这隔板上。” “申越,你先带兄弟们先去看守中殿,留几个人把守地牢入口即可。我二人随后就来。” “是,姑爷。” 许是知晓林尽染当下甚为急切,元瑶的脚步也稍稍迈的快了些,只是素手攥得更紧。 盏茶的功夫,林尽染与元瑶赶至中殿时,却见中殿的青砖破瓦早已被清到两侧,神像下有一方寸之地未有落灰。 “东西已被取走。” 林尽染略有些失神,玄寂道人葬身清池观,只将将才明白他身死的目的,原是与这任来风做这笔交易,未曾想慢了一步。 “林御史,方才又来了一伙百姓,我等原以为是与东院那些一般,是替大人寻账簿与银钱的,故而未曾多留意。”侍卫在一侧解释。 林尽染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生挫败,幽幽道,“料来是去了东院,由东墙那方洞口带着东西跑了,现下只那处最为混乱,由此逃出才不会显得扎眼!” 晚间的凉风稍稍拂过,裹挟着细雨倒是令人神志愈加清醒些。缄默良久,林尽染方才叹息道,“回去罢,清池观内应没有我要的东西了。” 第133章 前夕 可正如方才所想,清池观的所有秘辛皆在玄寂道人身上,但他如今身死,答案也仅有任来风知晓。 杨氏四位老太爷,现下仅剩杨季常杨四爷在世,可楚帝遣自己来钱塘的目的却还未明朗,林尽染望着春风撩皱的湖面,怔怔出神,思忖着该如何解开这症结。 “按姑爷的吩咐,甘河桥下的银钱已运至驿馆。”申越在一旁拱手说道。 “明早你去寻刘县丞,让他处置罢。” “方才申越回驿馆时,碰到王驿丞,说是杨永信酉时来驿馆寻过姑爷,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听说姑爷在清池观便怅然离去,明日可要将其唤来?” 林尽染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方才说道,“他若是真要寻我说些甚,自然会再来。近几日杨府有事,他得帮忙操办,不好打搅。” 惩戒杨永信一事,方出了杨府,刘县丞便追身上来诉说缘由,林尽染体谅杨湜绾年纪尚小,又是女眷,且刚痛失亲人,便先暂且放过杨家二爷,待杨府诸事了结后再行处置。 元瑶一旁轻笑道,“杨永信莫不是为求夫君宽恕,故而特意私下来访?” 林尽染稍稍摇头,淡然道,“杨季常坐稳杨府家主之位已是明晃晃的事实。恐现下寻我,当是为杨四爷百年之后,与其兄长争夺家主之位,多寻求一个帮手。” 杨家父子既能与任来风谋害杨老太爷,构陷杨湜绾,料来也不是甚善茬,岂会为一顿板子低头?何况,交予刘县丞处置,他就当真会下死手?若是林尽染遣人惩治,过重则有泄私愤之嫌,过轻又会未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何况禁军侍卫下手,难保不会打的他血肉模糊,此后若想再从杨季常口中套话,就真真是难办。 “可···”元瑶今日在杨府亲历整桩案件,这杨永信似是与任来风已合谋才是,怎如今还需林尽染来做帮手? 林尽染眼帘稍垂,喃喃自语道,“我亦是在想,他既有任来风的帮持,何须再来寻我?” 二月下旬伊始,钱塘将将传来消息,杨氏四位老太爷现下已去其三,仅剩下杨季常。 楚帝在文英殿内浓眉紧皱,手中攥着书信,猛然的怒拍龙案,高喝道,“这群贼子!” 孙莲英跪倒在一旁,久久不敢吱声,脊背上冷汗涔涔,几是要湿透衣裳,只听得楚帝的呼吸声愈发的急促、厚重。即便是跟随楚帝二十余年,但并不知这杨老太爷究竟有多重要。 楚帝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杨叔同的孙女还活着。”语音虽说稍稍缓和了些,可方才血气上涌,面上潮红之色还未褪去,额间的青筋直跳,仍有再怒之态。 孙莲英一时未曾明白陛下的用意,低声犹疑道,“陛下可要下旨令林御史将其处死?毕竟是罪臣后裔。” 杨叔同的名字,予这些长安城的老人来说,并不陌生,当年抄家查没所得,还是孙莲英亲送去的大将军府,聊表慰问。 楚帝眸色深深,稍稍斟酌一番,遂言道,“拟旨,命监察御史林尽染即日押送杨氏后人回京受审。” “遵旨。” “且慢。”楚帝还未等孙莲英起身,又接着说道,“这道密旨,你须得亲至林府通传予李时安,她若知晓夫君不日便可回长安,定会欣喜。” 孙莲英俯身一拜,赶忙应下,“遵旨。” 这番话中倒是有两个重点,首先这道密旨,无人知晓下达是何旨意,林尽染若晓得内情,要保下杨湜绾,不愿带她回京受刑,旨意上确有疏漏,写的仅是杨氏后人,可带回的无论是谁,林尽染终究要得给李家一个说法; 可若未清楚个中缘由,将杨湜绾带回长安受审,李时安定会将杨叔同仍有后人的消息传至北境,询问其父李代远的意思,届时杨湜绾的性命便交由李家决定。 如此看来,楚帝亦是借此契机,摸查林尽染对这桩旧案究竟了解到何等程度。 春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原是这春意盎然的江南景致,得寻个好日头出门踏青,才不负这等悠闲时光。只是连日皆是绵绵细雨,已着实令人萎靡,提不起精神。 “杨氏宗亲已推选杨四爷为杨府家主,杨湜绾名下的铺子皆已移交至他的手中。按夫君的意思,已停供杨氏香水,只是这内衣生意···” 元瑶正端坐在林尽染房中,叙说近日杨府发生的事。然则正如她所言,图纸皆已交予杨湜绾,分成虽有契书为证,可账目如今已在杨季常手中,今后多也是他说了算。 “内衣生意若非女眷操持,杨四爷恐也难以维续。杨湜绾是个精明的,分号下的女掌柜定然会悉数带走。他日若是再起炉灶,生意并不会比杨四爷差。” 林尽染虽是这般说,可毕竟还有其他家的布商亦会做这等买卖,女掌柜并不难寻,当下越早抢占先机,越能将这桩子生意做大做宽。 元瑶淡然一笑,“前日妾身走了一遭梨园,杨湜绾已将江宁与钱塘分号的掌柜遣去长安,恕妾身擅自做主,昨日予时安手书一封,道明个中缘由,这阵子会以元瑶名义在长安置办几间布行,夫君对妾身可放心?” 元瑶此举的确是擅作主张,可条条款款下来,确也为林尽染做了不少考量。回长安后,林尽染的官轶若有擢升,相应从商亦会有诸多限制,虽说元瑶身份真假掺半,可终究揽月楼为守住秘密,并不会冒着风险捅破,这番举动同样能验证林尽染对其态度。 “有甚不放心的。” 林尽染对元瑶的信任虽不至于满分,但也有七七八八,仅凭能道出揽月楼她所知的秘辛已极为不易。至于旁的,料来隔墙有耳,即便元瑶愿意说,林尽染亦会让其止言。 可片刻后,林尽染亦徐徐道出心中疑虑,“可毕竟时安身份特殊,你又不在长安,如何能购置?” 元瑶见林尽染盏中茶水已空,旋即又予他续上,浅笑道,“夫君莫不是忘了京都府尹杜大人?” 林尽染经这般提醒倏然缓过神来,这揽月楼的清雪姑娘既与杜子腾是老相好,林尽染又与杜子腾关系匪浅,左右不过是收购几家布行,李时安都不必出面,仅派府中的刘管家传个信即可。 如此想来,如今仅需要将回长安的日子定下。 可这几日林尽染依旧在等,杨家,不对,现下该称为杨府,如今还未有传出他想要的消息。 未多时,申越从院中匆匆飞奔进了屋内,禀报道,“姑爷,杨永信来访,可否要见?” 林尽染面容一喜,倏地起身,语音中夹带一丝兴奋,“见,为何不见,等的就是他!” 可申越却并未退下,依旧是拱手拜着,支支吾吾道,“姑···姑爷,杨府将将传来消息,杨季常杨四爷,殁了!” 林尽染听闻,笑容瞬间消散,瞳孔又猛然一缩,嘴唇嗫嚅着,却未能再发一言。 至此杨氏四位老太爷皆已身故,可钱塘一行却几无收获,如今连杨季常的片面之词都已听不得。 一切发生的太快,仅是一个月的光景,杨氏三位老太爷先后殁了,林尽染决计不相信这是巧合,可偏偏除却杨四爷的死因未知,其余两位老太爷之死皆有因果。 沉思片刻后,林尽染沉声问道,“可有说死因为何?” “未曾。” “先将杨永信带进来罢。” 元瑶微微欠身,遂说道,“妾身可否要在一侧旁听?” 林尽染拧眉思索片刻后,稍稍抬抬下颌,示意元瑶去里屋的屏风后待着。 第134章 杨永信来访 未多时,见杨永信身披麻布服,头上戴白,有些踉跄地挪着步子走进屋,神情悲痛,稍稍稳住身子遂屈身拱手一拜,哑声道,“林御史,恕杨某有伤在身,礼数不周。” 林尽染回敬一番,遂赶忙扶起,收敛心神,淡然道,“杨家二爷客气,且先坐下说话。” 杨永信连连摆手,再言道,“有伤在身,不便久坐。林御史不必在意,尽可坐下听杨某分说即可。” 瞧着杨永信的模样,是欲说些杨氏的家事?林尽染心中暗想,未和他多拘礼,只径直坐下,待他说来。 “大伯父之死确与我无关。” 杨永信第一句话便令林尽染愣住了。 可只两息的功夫,林尽染旋即淡淡一笑,便倒了盏茶,放在杨永信的手边,又稍稍一抬下颌,令他继续说下去。 “任···任将军的确寻过杨某,可他早已和杨永书有所勾结,我爹对杨永书极为信任,事无巨细皆会与他商议,连如何与大伯父府上的苏三搭上线,杨永书都能知晓。” 杨永信险些说出任来风,可他终究是个将军,又怎可直呼姓名。 林尽染细细呷了一口茶,遂问道,“所以杨老太爷之死是你父亲下的令,还是你大哥杨永书,亦或是他二人皆这般想?” “定然不会是我爹下的令。”杨永信听闻,毫不犹豫的回答,许是觉得方才有些急了,微微顿了顿语音,才徐徐道,“我爹知晓大伯父时日无多,加上绾···杨湜绾既是女子,又是叔父的后代,如何能承袭杨府家业,我爹又顾念手足之情,怎会痛下杀手?” “那你的意思是,下令谋害你大伯父的是你大哥?” “他不是我大哥!” 杨永信的面上略有些狰狞,显然称杨永书为大哥甚是不满,手上的指节被捏的发白,可稍稍冷静些后又犹疑道,“可能是任将军与大伯父有什么仇,既他与杨永书共事,知晓如何传令给苏三也并不稀奇。”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倒衬得杨永信似是有些心虚,半晌都未敢再多言一句。 “对你那仲父,杨仲山,你可了解?” 许是觉着杨永信还未编好他言辞,林尽染索性主动出击。 杨永信眼帘稍垂,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听我爹口中说起过一二,林御史若是想听得详细,恐得去问问杨永书。” “说。” 这既是扯到上一辈的往事,杨永信也仅听得些只言片语。说是杨氏宗族当年在江北一带也算是有名的世族,彼时已有了长子杨伯平,作为庶子的杨仲山本是要过继给其他宗亲。 可奇的是,接连过继给两家,那宗亲的长辈莫名其妙的殁了,传言是被他克死,这就有了杨仲山是个‘不祥之人’的说法。 杨仲山过继给宗亲之事因此不了了之,其母作为最得宠的小妾也渐渐被疏远,可终究未有克死双亲,只是杨仲山的地位与府中下人几无差别。 杨氏兄弟中,仅杨仲山与杨叔同的关系最近,似无嫡庶之分,即便此后兄弟几人都做了买卖,杨叔同对杨仲山也会多番照料。 杨氏的荣耀起于杨伯平将兄弟几人说服,赌上身家,悉数押在彼时还是皇子的楚帝上,不过这场豪赌确也得来硕果。 “陛下许大伯父以名,许叔父以权,许我爹以利,而仲父则因当年过继一事剔除家谱,因此未有封赏。彼时杨氏宗族除叔父外,举家南迁,而仲父因心中愤懑,从此杳无音信。” 道了许久,杨永信的嘴皮子都快说干了,旋即拿起手边的茶水灌了下去。 林尽染又将茶水续上,可心中却是暗暗想到,杨氏宗族满门算来也有从龙之功,可陛下终究对世族颇为忌惮,况且的确也赏赐‘名利权’三物,而除杨叔同以外的其余杨氏兄弟举家南迁,想来也与陛下大有干系。 杨家能在任何地方不可一世,却独独不能在长安,而‘名利权’三物的归属又恰恰使兄弟几人分道扬镳。 “故而你仲父寻到你爹,便是伺机报复杨老太爷?” 杨仲山拿出所有身家,却一无所获,怎可能没有怨言,只是南迁后那十载确也不知他的去向,可数年前既然以玄寂道人的身份现身,料想是来伺机报复,也无怪给杨湜绾泼的脏水亦是‘不祥之人’的说辞。 杨永信却未正面回答,“大伯父身故那夜,我爹与我和杨永书交过心,说起过仲父与爹合谋,与任将军共事,皆是为我叔父翻案。 杨某揣测,父辈兄弟几人虽有怨愤,但终究未能狠心伤其性命,即便是对叔父的孙女杨湜绾,也仅仅是泼了脏水,至于仲父往大伯父院中藏了二夫人的物什,料想应是另有隐情,我等未知罢了。” 杨永信此言倒真是让林尽染刮目相看,可细细想来确也是这个理。任来风往杨老太爷院中暗藏凶器,遂令苏三谋杀,仅是为嫁祸给元瑶,杨永信那日争执也是任来风授意。如此看来,杨氏兄弟几人互有争抢,的确未有害命一说。 “方才说杨仲山和你爹与任将军合谋共事,皆为你叔父翻案,可有何说法?” 不过将将问出这个问题,林尽染顿时嗅到一丝异样,杨仲山与杨叔同的关系早些年前极好。因此,他可不计前嫌与杨季常合谋,欲为杨叔同翻案。六年前因李荣元这桩案子,杨叔同被抄家灭门,其中难不成还有隐情? 可兵部尚书在北境战事如此吃紧的情状下,还能有心情至安乐居享乐,要么是得了某人的允可,要么便是手下之人故意为之,企图栽赃。 但当初亲历者皆已被处死,又结合当下陛下如此坚定地要削世族,莫不是内兄李荣元之死究其根本就因当今圣上?林尽染一想到此处,脸色霎时一白。 “我爹和杨永书并未详说。” 杨永信微微摇头,现下可不知林尽染心中想的甚,不过几是将陈年旧事皆已一一道来。 林尽染并未在此事上多纠结,若是深究过多,真如自己想象那般,后果委实担不下。 “杨二爷,既与本御史如此开诚布公,想来还有说辞?”林尽染手指轻点着桌案,有些玩味道,说了这般多的杨氏秘辛,若无所求,又怎能相信? “求林御史彻查我爹死因,杨某绝不信他会自缢!”说罢,杨永信强忍着疼痛,俯身一拜。 林尽染手指轻点的频率更快了些,片刻后又一声轻笑,“杨二爷,现下杨府家主是何人?” “是···杨永书!”即便杨永信再不愿,依旧是强忍着怒意回道。 “你爹方才做了杨府的主,怎杨永书现下又成了新家主?可是杨氏宗亲推选?” 这话倒也是,杨季常瞧着觊觎家主之位良久,怎将将当上家主,便自缢了呢? 林尽染自然知晓杨季常死后,定然不会是杨永信当了家主,否则焉能有他今日寻上门这回事? 杨永信涨红着脸,甚是不甘地模样,沉声道,“我爹坐上家主之位后,翌日便指定杨永书为下一任杨府家主,且将一应铺子皆记在他的名下。” “此事已定,杨二爷莫不是还想逆天改命?” 可杨永信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闻言愈发不甘。 第135章 重返长安 杨府家主之位若是先前杨老太爷一家在世时,自然是轮不到旁人多言。 先前杨湜绾有权争夺,那是孙女这层身份在,及杨老太爷留下的一封遗书,可事态发展至今,杨季常被推选为家主,又指定杨永书为下一任,且一应产业都已交予他,林尽染作为外人如何能插手? “允你提个本御史力所能及的条件,以作为杨二爷告知这等密辛的报酬。” 林尽染也算公允,杨永信方才所言已透露不少信息,现下四位老太爷已死,仅能凭着他提供的些许线索,再调查一番当年的往事,尤其现下还有这层大将军府女婿的身份。 可杨永信整个人似是凝结成了一尊石像,直直的定在原地,半晌都未曾言语一句。 林尽染斜靠着桌案,左手托着下颌,静静地等着。 许是有近一炷香的功夫,林尽染还未等到他提条件,正欲开口时,却见杨永信的嘴唇翕张,不满道,“杨某只觉得爹甚是不公。” “然则你并无争夺家主之心?” 林尽染倒也了解过杨永信的过往,虽说名下有不少产业,可算得上经营得当的仅有楼外楼和两家赌坊,布行这等稍有竞争的产业早被杨季常给收了回去,当下气愤也不过是如他所说,分配不公罢了。 可杨永信闻言,并未接话,只怔怔的站在原地,呼吸声也稍稍缓了些。 “林某倒有个主意,不知你是否愿意。” 杨永信眼帘稍垂,沉默片刻,遂恭声道,“林御史且先说来听听。” 许是坐的久了,林尽染缓缓站起身来,斟酌一番言辞说道,“杨永书即便是承袭了杨府,终归是商贾人家,陛下是否收回‘杨府’这块匾额还未可知,杨二爷舍命争夺有何意义?终究是镜花水月不是?” 饶是杨永信再不愿承认,林尽染方才所言的确在情理之中,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四位老太爷已死,以叔父之罪过,彼时未收回‘杨府’这块匾额已是莫大的恩典,可 ‘杨府’终归是商贾人家,只是瞧陛下甚时候起这般心思罢了。 杨永信稍稍颔首,未多言语。 “杨二爷名下的楼外楼与两间赌坊,每年赚的银钱应也不少,林某建议拿出来兴办一座学堂。至于良师,林某定会给你寻来。料想杨二爷当听过科举之事,若杨二爷名下学堂有学子入仕为官,岂非名利双收?‘杨府’的匾额将来再赐予‘杨家’也未可知呐。” 杨永信闻言,浑身一震,最有诱惑的不过是名利双收与杨府这两个词,可旋即又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些,兴办学堂费财耗力不说,仅是学子中举至入朝为官,便要等上不少光阴。 “林御史所言,杨某自然晓得其中的良苦用心,可培养学子有如栽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为参天古木?况且,杨某兴得学堂,那杨永书便兴不得?” 杨永信此言算是推心置腹,未有保留,从酒楼和赌坊的盈利中分出部分来兴办学堂,不过是苦上几载。可这般的好名声,杨永书亦是能做得,况且他倚靠杨府的家底,能强上更多。 林尽染自是听得出杨永信已有些意动,旋即宽慰道,“学堂自然是兴得,可良师却不易寻。林某可请崔家先生来钱塘授业,杨二爷可能放心些。” “崔家先生?”杨永信拧着眉头,轻声低喃道,脑海中还在思考是哪个崔家,旋即瞳孔微缩,惊呼道,“是博陵郡的崔家?” “正是。林某与博陵郡的崔秉志崔大家有些渊源,可请崔家先生前来钱塘学堂授业,杨二爷这可还有顾虑?” “未···未有。”杨永信嘴唇嗫嚅着,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崔家先生几在博陵郡自家学堂内授业,未有听闻外出,仅一次还是听说去了大将军府,教了上柱国的幺女几年,眼前是将军府的女婿,自然晓得这渊源是何意。 如此想来,杨永书即便要请良师,终归是不能比这崔家先生的名气还要大罢? “不过,林某还要与杨二爷约法几章。” 杨永信兴奋地有些哆嗦道,“林···林御史请说。” “其一,学费不得高于行价的三成;其二,对家境贫寒子弟,学费要予以减免;其三···” “可···”杨永信一听前两条,脸色倏然一变,似是要说些什么。若这般听来,且不说能不能赚回开办学堂的银钱,恐是连崔家先生的酬金都无法供得,杨永信毕竟是商人出身,总得计较回报。 林尽染稍稍抬手,“杨二爷切莫心急,且听林某将话说完。这其三,若有盈利,学堂当兴至周边郡县;其四,···” 提完一番条件,林尽染见杨永信的眉头皱得愈发的紧,随即笑言道,“杨二爷担心的银钱,林某已有法子。钱塘第一座学堂建成,劳烦你走一遭长安,林某自会遣人与杨二爷洽谈香水生意一事。” ‘咚咚咚’杨永信听罢林尽染所言,心脏猛然地狂震几下,不可置信的反问道,“林御史···当真会与杨某共事香水生意?” 这香水生意算起来还未铺开,江宁、余杭、江都等诸郡已有星火燎原之势,若是产量跟的上,势必会在整个大楚风靡,林御史当日为杨湜绾决定断供杨府的香水,已是让爹与杨永书甚是踌躇。不过杨永信深知,没有香水配方,便得受林御史钳制,两相比比,这才选择了‘名’。 “既是允诺了,林某便不会反悔。” 杨永信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深深一拜,笑言道,“如此,杨某即便是倾家荡产也得办好这座学堂。” “杨二爷这般可否满意?” “满意,自是满意!”杨永信的嘴笑的都要咧到了耳根,可又倏然想起今日仍在服丧,旋即又强忍着笑意,换上一副悲恸之色。 “家中仍有事要操持,杨某先行告退。” 林尽染又倏地唤住他,问道,“杨二爷不再追究父亲死因?” 杨永信听闻怔住身子,缄默良久才轻声叹道,“杨某虽不认他作大哥,但毕竟是同出一脉,爹又这般善待他,料他不会弑父。” 说罢杨永信又是拱手一拜,步履蹒跚地出了屋子。 “夫君可信他?”元瑶施施然绕过屏风,立于林尽染身旁,望着屋外杨永信离去的背影。 林尽染淡淡一笑,随即轻声道,“商人逐利,予他好处,将事办妥即可,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况且学堂又非他来授业。” 元瑶轻笑道,“你可又予崔先生寻了些事。” 林尽染闻言更是没好气地冷哼一句,“江宁那桩案子,如此多的变故,稍不留神便会丧命,总得收点报酬才是。” 又是数日,已至寒食。清明之风属巽故也,万物齐乎巽,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晴明矣。 春雨淅沥,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倘若是在长安定得要行扫墓之礼,林尽染与元瑶方想出门踏青,便听闻步履匆匆之声。 申越快步奔向院内,未来得及行礼和喘气,便急声道,“姑···姑爷,宫···宫里来人了。” 未多时,已有宦官小步快踱至林尽染面前,双手递过圣旨,恭声道,“林御史,这是密旨,奴才不便宣读。” 见林尽染接过后,又稍稍屈身,低语道,“大人命奴才传话,按陛下的意思,密旨已予林夫人通传。” 随即小退两步,拱手拜道,“陛下旨意已送达,奴才先行告退。” 这声大人林尽染便已知晓此人是谁派来的,旋即从拿出荷包,塞到这宦官的袖中,可他的的确确不敢收下。 “未敢问公公姓名。” “奴才孙晏如。” 林尽染低声笑言,“既是自己人,当晓得林某与你家大人关系。这些银钱劳烦宴如兄弟转交予你家大人。若是他赏赐,兄弟可不能拒绝。” 林尽染深知孙莲英既是派自己人来传旨,定然是旨意上有何要事,须得私下传话,这份情不能不接下,予以回礼也是自然的。 孙晏如四处张望了眼,并无禁军侍卫瞧见,既院中林御史也未屏退左右,该当是自己人,随即便接下荷包,揣进怀里,轻声道,“奴才定会将林御史所言如数转达给大人。” “奴才先行告退。”孙晏如说罢便尖声呼道。 这孙宴如心中对林御史的好感不免多了几分,早前便听闻大人说起初遇林御史时,称呼他为‘老人家’,即便是今日明知自己宦官的身份,又改口称为‘宴如兄弟’。毕竟身体有残缺,能得些个尊重甚是不易。 林尽染也未避开元瑶和申越,旋即展开圣旨,低语道,“即日押送杨氏后人回京受审。也无怪孙公公会遣自己人来传信,生怕漏说个只言片语,恐时安现下已知晓杨湜绾的身份。” 元瑶蹙着秀眉,轻声道,“若是这般说来,杨湜绾的生死便是在上柱国的一念之间?” 林尽染微微摇头,眸色一沉,斟酌片刻方才说道,“若是令我押送杨湜绾回京,旨意上明说便是。恐陛下是在试探我对钱塘杨府之事知晓到何种地步。若是将杨湜绾带回去,她这条命才算是真落在岳丈手中;可若我起了恻隐之心,回长安后,我须得给李家一个交代。” 林尽染也瞧出旨意上那‘杨氏后人’这一词的分量,可偏偏陛下又将密旨予李时安通传一番,现下若无说辞定要保下杨湜绾,回到长安,即便是岳丈不再追究,恐陛下为给个交代,亦会将杨湜绾枭首。 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林尽染眉头拧得愈发的紧,若六年前杨叔同的案子真有蹊跷,此番来钱塘便是要为他翻案?可事发在长安及西北,即便是要调卷宗,也应是在大理寺和刑部,钱塘又能查出甚? 元瑶在一旁,似也是察觉到林尽染所想,柔声道,“如今四位老太爷已身故,即便钱塘真有甚旧案,恐知晓内情的早已寥寥无几。” “陛下既是要试探我是否会保下杨湜绾,会不会说明杨叔同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林尽染双手抱胸,手指还在臂膀上下意识的轻点,心中不禁腹诽:若如先前猜想,杨叔同疏于职守仅两种可能,一是属下陷害,故意为之,二来则是得了某人的允可。 如此说来,陛下的意思是他并未暗中纵容杨叔同此举?可杨仲山及杨季常的态度极其明确,誓要为杨叔同翻案。杨氏一族当下分崩离析之状,与陛下当年之举逃不开干系,且为削弱世族,借机除掉李荣元也并非不可能。 “申越,你说我该将杨湜绾带回长安吗?”林尽染倏然开口问道,眸色深深地望向申越。 申越面色紧绷,思忖良久,低声回道,“申越不敢僭越,老爷和小姐当有考量。不过杨夫人自小便在钱塘,当年之事并不知情,故而···” “旨意中杨氏后人未曾指定是谁。故而带回去的,可以不是杨湜绾对吗?” 林尽染语调有些冷肃,倘若是敌人,死就死了,可杨湜绾毕竟曾共事过一阵,若带回长安,凭她的经商手段,是上佳的助力,可带回长安仅是受审赴死,实在可惜。 申越闻言并未回答。 “夫君不若带回长安?” 林尽染眼神又转向元瑶,稍稍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我等走陆路回长安,约莫得要两个月的功夫。此间时安若将杨湜绾的身份告知上柱国,抵达长安时,杨湜绾的生死早已裁定,届时无论她在长安还是在钱塘,终究是逃不过。” 林尽染眉睫不由地颤动一下,方才这番话确是这般的道理,若真死局已定,无论身在何处,赴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元瑶稍稍顿了顿语音,又接着说道,“二来,即便禁军侍卫将其一同去长安的消息告知陛下,料想陛下也得先召见夫君后,互探口风,才能定下杨湜绾的生死。毕竟旧案与其并无太多干系,杨湜绾即便要死,终不过是为平息大将军府的怨气。况且,长安城中并无人见过杨湜绾。” 元瑶最后所言自然是当听不见,这是欺君之罪,若非万般无奈,是万万不能触及。 林尽染当下踌躇不定,在庭院中来回踱了两趟,再开口时,已然中多了一丝叹息,“可惜杨老太爷已死。杨仲山与杨叔同私交甚密,而杨季常多也是听得杨仲山的片面之词。” 归根结底,还是知晓当年内情的人甚少,杨永信所言多还是从杨季常处听来,故而多少都有些偏颇。 “去梨园予杨湜绾传话,令其收拾好行李,未时至驿馆,一同北上。” 第136章 账簿的密辛 丹阳、余杭、江都等郡水系丰富,且并无高山,矮丘低岭绵延成片,可正因如此,密林丛布,草木兴盛之处众多,如此更易火攻。当下任来风这疯子仍在钱塘,若是一路尾随,沿途设伏,前去长安三千里,多少会添些伤亡。如此斟酌下,林尽染选定水路回京。 孤帆远影碧空尽,任来风立于钱塘渡口,眉眼稍垂,远眺林尽染的官船渐渐消失在天边。 “倒未可知,任将军还有这番柔情。” 任来风耳边骤然响起一声调侃,嘴角弯起一抹难以言状的弧度,嘴唇翕动,“三公子可未曾赶上这出好戏。” 赵佑承轻展折扇,微微晃动,顺着任来风的目光望去,啧啧叹息,“可惜,可惜!佑承与元瑶无缘。” 只听着任来风一声冷哼,眸色深深,更是难以窥探其心思,沉声道,“若是成你三公子的笼中雀,才叫煮鹤焚琴。元瑶在林尽染身旁,更易助我等成事。” “将军此言可出自真心?” 任来风倏然转过身子,微微前倾,但见面上的褶子有如汤包一般,咧着一口大黄牙说道,“三公子,何曾瞧过吾有真心?” 说罢,任来风便要离去。 赵佑承神情未有愠色,蓦然唤他止步,朝着任来风的背影问道,“任将军,清池观为何又予林尽染留下退路?” 只见任来风将一枚玉佩抛入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入赵佑承的怀中,旋即冷声道,“吾觉着,林尽染眼下活着更有价值。” “确无恻隐之意?”赵佑承见他正欲抬脚,语调冷了几分。 任来风身形一怔,缄默几息,方才回道,“三公子现下若有闲情揣摩吾的用意,不若寻觅良医,往后大事若成也不至于落个无后的话柄。”话音刚落,旋即拂袖离去。 这句话尖若利刺,不偏不倚地扎进赵佑承的心头,令他的颊边及唇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嘴角的肌肉狠狠地抽动几下,被他用力抿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赵佑承至此未有子嗣,一直是心中的痛楚,这才有四处寻些有夫之妇,尤其是生产过子嗣的妇人,行苟合之事。可元瑶却不同,这是日夜臆想为终生伴侣的女子,听闻元瑶已被关押进清池观的地牢,这才匆匆赶至钱塘。 可眼下非但未能留下元瑶,反使任来风将钱塘县的‘聚宝盆’毁于一旦,这般结果如何能让赵佑承甘心,手中攥得玉佩愈发紧,眸中闪过一丝狠意。呼吸竭力调整一番,神志倏然又清醒几分,当下拉拢任来风已极为不易,定不能节外生枝。 河面泛起层层涟漪,轻拍岸边,春潮低语,不急不躁,推着官船徐徐前行。 “夫君可有心事?” 自上官船,林尽染便支着伞立于船头,元瑶方与杨湜绾说完体己话,见他仍站在那儿,随即行至身旁。 “可是在为杨湜绾谋划后路?”元瑶见他半晌未曾言语,柔声问道。 林尽染转过身去,左顾右盼,暗想侍卫的站位应未能听清二人言语,拧着眉头轻声问道,“杨湜绾尚有一线生机,可你呢?” “夫君此言何意?”元瑶浅浅一笑,似是未将林尽染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你与任···任将军分道扬镳,回长安后该如何自处?” 林尽染神色冷肃,钱塘一行,二人未死在清池观,元瑶手中的秘密势必会引得任来风及她的贵人再行谋害,重回长安后,她的行踪暴露在众人眼前,且禁军定已将元瑶的身份禀明陛下。相较而言,她的处境要比杨湜绾还得险上几分。 “夫君怕不是想知晓那两本账簿的秘密?” “王翮在陛下手中。”林尽染低语道,这般时候与戒心极重的元瑶谈话,若非道出些甚,她定然不愿交换信息。 元瑶捂着嘴轻笑道,“妾身知晓,可他手中的账簿只才一册,并无甚用处。即便当今圣上得到那本账簿,恐也不敢公之于众。” “你不怕玩火自焚?”林尽染眼帘稍垂,幽幽地盯着元瑶。 “这把火却非在妾身手中。”元瑶迎上林尽染的眼神,语音愈发的魅惑,轻笑道,“夫君这般恐吓,却也未曾与妾身说些实话,又怎能从妾身口中得知账簿的消息呢?” “林府内可有陛下的眼线,只当下在这官船之上,这些禁军还未能听清我二人所言。你当真要回长安赌这一回吗?” “妾身知晓时日无多···” “你可信我。”林尽染的眼神异常坚定,语音不容置喙。 见元瑶轻咬朱唇,未多言语,林尽染紧着猜疑道,“王翮手中账簿可是记下贿赂百官名录?” 元瑶的眼神中有一丝闪烁,可也仅是淡然一笑,仅凭方才所言,依他的智慧能猜出并不意外。 “若我没料错,薛骞手中账簿应是官员互贿的名册···” 可林尽染语音才将将至此,元瑶撇去手中纸伞,钻进他的伞下,素手挽上他的脖颈,柔声道,“夫君可真是个妙人。” 可见她眼睑微动,林尽染又抬首望向禁军,见他们纷纷转过身去,兴许是瞧他二人将要耳鬓厮磨,颇为赧然,随即心领神会。 “揽月楼的食单恐是有猫腻,价钱逾市价数十倍,楼中享乐的官员应另有食单,以作贿赂之用;在江宁驿馆时,宋郡丞予我那张飞钱倒真提醒了我,还有这等法子。而薛骞手中的账簿,可是载有官员互贿的明细?”林尽染直直地盯着元瑶的杏眼,企图从中获取这番猜测的准确性。 许是挨得近了些,林尽染显然感觉到元瑶的身子一震,但听她轻笑道:“故而夫君那夜急匆匆地去千金阁,便是验明猜想?” 元瑶稍稍斟酌片刻,揶揄道,“夫君既已猜出七八分,又何须来问妾身?不若再猜猜那两本账簿现下何处?” “我已与你说了实话,你可否坦诚?” 林尽染深切的感知到元瑶的情意,可偏偏她又戒心甚重,恐症结还是与她的身世有关。可若她仍要独自面对,此番重回长安,无异于赌博,且是以性命相搏。 “王翮手中的账簿,正如你所言,载有贿赂百官明细。可薛骞手中账簿···” 元瑶稍顿了顿语音,抚着林尽染的脸颊,啧啧道,“未曾想是那日的飞钱提醒了你,也罢,即便你知晓也无妨。百官间互贿亦是常事,若是金银玉器,确也不便携带。可飞钱若是作为凭证,于揽月楼中交易,哪日若是手头不宽裕,则在楼中兑换,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如此流通,不过是印有揽月楼红印的纸票,既省下大量的金银囤积,也不易留下贪墨受贿的证据。”林尽染顺着元瑶的话茬说道。 “即便是飞钱丢了也无碍。因飞钱上标有编号,账簿载有此编号的上任归属,循去便知。宋慈手中的飞钱,并非是揽月楼独有的编号,瞧一眼便知真假。且揽月楼的飞钱,多在长安,鲜有流通至他郡。即便要兑换,也得走一遭长安方可。” “可百官是如何互贿?难不成直接留下飞钱即可?” 元瑶噗嗤一笑,素手捏了捏林尽染的脸颊,妩媚道,“夫君怎的此时却笨了些。方才所说的食单可已忘却?既是高于市价数十倍,一有揽财之意;二则方便行贿官员报价。于姑娘房中所花银钱,便交由所求之人结账即可。 而这等官员定然不能怠慢,多是在五层与六层玩乐,这便是为何揽月楼会有竞价的规矩。但凡是竞价要上这两层的,多也是求人办事。而先前,受贿银钱最巨的当属前任御史大夫韦俨。” “那七层是作甚?” 林尽染既是已知晓个中门道,可揽月楼的七层,也仅知一间为元瑶所居,其余六间倒不知有何用处。 “不过是些精于算术的姑娘,如此多的账目若是交予账房先生又怎能算得来?” “当真?”林尽染拧着眉头半信半疑地抿紧嘴唇,思虑一番后再问道,“听闻揽月楼七层仅十名男子上去过。” “夫君可曾打听是何人?”元瑶眨巴着杏眼,甚是玩味地问道。 林尽染神色坦然,直言道,“不曾。” “此事却也不难打听。其中一人是民部尚书杨桐之子,杨以宁。” “杨以宁?”林尽染默默念叨,若依揽月楼先前以文采入阁的规矩,杨以宁若是能上揽月楼的七层,定然文采卓然,可似是回忆去年的金榜,却未见有此人姓名,莫非不曾参加科考? 元瑶见状,不禁莞尔一笑,遂解释道,“此人才学平平,胸无点墨,可能否上七层皆是由姑娘决定,又何曾与才学有关?据妾身所知,十人中有半数为朝中大员子侄。 至于似林明德与韦晟之徒,虽家中父辈身居高位,可接触甚密极易反噬。但如韦俨这般的慈父又能有几何?薛骞以梅园相诱韦晟,这才得以腐蚀御史大夫。至于林靖澄,此人过于爱惜羽翼,不可共事。” 也无怪薛骞与元瑶的身份能得以作假,竟是有民部尚书杨桐的手笔。可元瑶蓦然间又提到韦俨与林靖澄,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林尽染语调平缓的说道,“元瑶与揽月楼可真是费尽心思,连林尚书和韦御史的脾性皆摸的一清二楚。” 元瑶抚过林尽染的脸颊,眨巴着杏眼,柔声道,“妾身已将揽月楼之密辛道了十之八九,至于剩下的,料想夫君当有法子从旁打听。可那三册账簿的下落,妾身只知其二,却也不能告知夫君。” “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林尽染已明了元瑶所说的三本账簿,除却原王翮与薛骞手中的两本,当还有一本似江宁那般买卖女子的名册。 元瑶缓缓放下素手,浅浅一笑,语调略缓,猜测道,“许是杨桐,许是杜子腾,亦或就是薛骞也未可知。妾身已将所见所知皆告知夫君,仅账簿的下落,恕妾身无可奉告。” “可与杨湜绾谈妥长安之事?” 林尽染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倒让元瑶始料未及,这个问题似是天外来的一般,令她一怔,片刻后方才支支吾吾道,“她···她当知晓夫君的用心。” “抵至长安后,你应当回不了揽月楼。索性去林府先住上一阵,时安是个通情理的,想来不会为难。” 林尽染握起元瑶的柔夷,将纸伞塞给她,柔声说道,“待此事了结,定会予你一个交代。” 说罢,便绕过元瑶,欲回船舱。 元瑶的内心极为脆弱敏感,面上佯是坚强,可听闻林尽染这声‘交代’,也不知是江上风寒所致,还是内心有所起伏,娇躯猛然一颤,攥着他的袖袍,语音有些发抖,“夫君可是因元瑶告知这等密辛,故而发发慈悲,可怜予我?” “你只需信我。” 元瑶闻言,失神下松开素手,怔神在原地。 “江上风大,二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林尽染一声轻笑,旋即大步往船舱奔去。 “噗嗤”元瑶轻声嗔笑道,“可真会作怪。” 逾数日,钱塘传旨的孙晏如已快马先行到了长安。 孙莲英难得有片刻闲暇,恰逢孙晏如又将将回宫,遂在屋内闲叙钱塘之事,翌日可予楚帝禀报。 “父亲大人,密旨已交予林御史。” “话都带到了?”孙莲英揭开茶盏,细细呷了口孙晏如从钱塘带回的龙井,颇为满意的姿态。 “陛下口谕,一字未落。” 说罢,孙晏如又从怀中摸出一荷包,双手奉上,恭声道,“父亲大人赐的盘缠,宴如仍有剩余。” 孙莲英满脸笑意,顺手接过,对孙晏如真可谓实打实的满意,懂分寸,知尺度。 诸如方才所言,话可带到?孙晏如定然不能说是孙莲英交代的话已与林尽染通传,仅说是陛下的口谕。至于这盘缠,作为父亲大人的孙莲英给予些路费甚是合理罢?可明明是林尽染私下送的,二人皆心知肚明,可却不能将话点破。 孙莲英翘着莲花指,将荷包口一撑,嘴角抹起一弯弧度,随即从里头摸出几两金子,伸到孙晏如面前,笑言道,“你我是父子,这银钱往后不还是你的嘛。出门在外莫要苦了自己,这些且先拿着。” 随即阖上荷包,置于桌案之上,徐徐问道,“林御史回京,可带了谁?” 孙晏如将金子揣进怀中,起身在孙莲英一侧尽心服侍,遂说道,“回父亲大人,宴如生生等林御史一行人上了船,瞧见是多带走一名女子,打听下方知是杨老太爷的孙女,杨湜绾。” “杨湜绾?”孙莲英甚是不可置信的模样,虽不知陛下的用意,可既是用杨氏后人一词替代杨湜绾,想来陛下应料到林尽染不会押送她回京才是。 “罢了罢了,无须多想。此事如实与陛下禀报便是。”孙莲英拧着眉头,低声轻语,也不知是说予谁听。 第137章 李时安的心思 建康六年五月,芒种,干支历五月伊始,仲夏之跫音渐近,草木生荫,群芳凋零,暑气亦是愈发的浓郁。 重回长安一行,似是过于顺利,致使林尽染都有些恍若梦中的错觉。 钱塘返程后,任来风已未曾有动手的心思;长安往昔的故人也碍于随行侍卫都是禁军,也未敢有出格之举。自是不能与出行时相比。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悬挂在半空,时至黄昏,依旧金光明亮。林尽染一行风尘仆仆地行至光德坊,未至府门,刘管家步履匆匆进了正厅,语音略颤道,“夫人,公子回家了!” 本是端坐着的李时安浑身一颤,霎时潸然泪下,也顾不得甚礼仪规矩,提着裙摆便往府外奔去。 这句‘回家’的分量予她颇重,文官的处境自是比不得武将凶险,动辄伤筋动骨,脑袋别在马上度日,可监察御史终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遇刺、诬告皆是常态,能平安回家已甚是不易。 林尽染将将从马车上纵身而下,就瞧见李时安泪眼婆娑地跑出府门。 李时安心若乳燕归巢一般,可顾及府外还有不少禁军侍卫,当即稍稍收敛‘不合礼制’的心思,施施然行了万福,颤声道,“夫君,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时安已备下晚膳,请元瑶姑娘一同会食。” 林尽染神色欣喜,旋即站在李时安一侧,俯身贴耳,轻声道,“染之在江南可是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你。” 李时安眉眼尽是媚态,神色羞赧,却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诉说衷情,柔声地口吐莲花,“我心似君心。” “妾身以为时安见到夫君,定是忘了元瑶。” 元瑶轻声数落道,说罢便掀开车帘,缓缓下了马车。 这声夫君,倒是颇有些耐人寻味,终归是指林尽染,分不清是元瑶自己称为夫君,还是代指李时安的夫君。 可李时安只浅浅一笑,行了万福,柔声道,“元瑶此言倒是令时安汗颜,江南一行,夫君幸得卿照料。天色渐晚,且先进府休憩罢。” 李时安的目光在后头一辆马车上稍作停留,眼神倏然有些冷肃,凝滞片刻,轻咬着朱唇,良久才问道,“还有一位贵客,想来就是杨夫人罢?” 杨湜绾坐在马车内,素手拨弄着指甲,却迟迟不敢下马车,身份已成事实,虽不知晓当年内情,可往昔恩怨尽在咫尺,如何能令人放下,思忖良久,方才回了一句,“林夫人安康。” 只是说罢,杨湜绾也未有要下马车的意思,兴许是觉着李时安暴怒之下会有甚出格之举,毕竟是弑兄之仇··· 可还未等杨湜绾多想,李时安已收敛心神,淡然说道,“年前时安已令人将明园修缮。若杨夫人不嫌弃,可前去小住。从江宁和钱塘来的几位掌柜,近些日子便住在此处,可与杨夫人解闷作伴。” 倒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李时安并未有愠色,甚至已妥善安顿杨湜绾遣来长安的几名掌柜。 “申越,将杨夫人护送至明园。” 未等众人反应,也未得杨湜绾的意思,李时安已令申越将其送去明园。 可这已是表明她的立场,虽说是自家夫君带回长安的客人,但终究在密旨上是押送回京受审的杨氏后人,能得这般安排已很是宽宥,怎会留下杨湜绾一同用晚膳呐。 但杨湜绾的生死,终究还是要等岳丈的一句话。许是从北境传来的消息还未至长安,时安也未敢擅自做主,林尽染心中暗想。 “妾身,深谢林夫人。” 申越又将杨湜绾的马车驾往明园。 “林御史,林夫人,我等须得回宫复命,先行告辞!” 林尽染屈身拜谢,朗声道,“江南一行幸得弟兄们护卫。他日若得闲,林某请弟兄们喝酒吃肉。” “林御史客气,职责所在。” 说罢,禁军齐刷刷地往宫城而去。 未等林尽染一行进府,便听闻一声高喝。 “林御史~林御史~”孙莲英提着嗓子尖声唤其止步,骑着快马匆匆赶至府前。 “是孙公公啊。瞧着风采依旧呐,倒不知有何要事?”林尽染拱手一礼,笑盈盈地问道。 孙莲英提着缰绳,待马儿稍稍稳了些,回礼说道,“恕老奴无礼。陛下急召,请林御史入宫复命,若林夫人得空,可一同前去。” “府中还有贵客在,时安不便前往。” 李时安浅浅一笑,又轻声地予林尽染道了一句,“杨府后人一事,父亲的意思是全凭夫君做主。” “全凭我做主?”林尽染嘴唇嗫嚅着,一脸讶然,心中早已是汹涌之状,这等事岳丈怎会让自己做主?可现下还未来得及与时安通气,不知她当下是何心思,陛下这般仓促召见,定然是与杨府一事有关。 “林御史?林御史!快快随老奴进宫复命。”孙莲英拧着眉头,一旁催促道。 “容林某交代几句。”林尽染又转而向李时安说道,“时安,你先与元瑶用膳,不必等我。若府上还有人手,遣一些去明园周遭看守。” 李时安心领神会,稍稍点了点螓首,柔声道,“万事小心。” 说罢,林尽染略有不舍地翻身上马,直直前往皇城。 “倒是为难你二人,见面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又得分离。”元瑶在一旁轻声叹息,瞧着李时安依依不舍地模样,禁不住要起调侃的心思。 李时安怔神片刻,旋即一声轻笑,揶揄道,“当下林御史二夫人的声名可比时安这正室响上许多。” 说罢又攥上元瑶的柔夷,温声道,“且先随时安进府,说说江南的趣事。只瞧得见书信上的只言片语,及坊市间的传闻,倒是令时安羡慕的紧呐。” 出乎元瑶的意料,李时安似是对自己并无甚敌意。 二女进府时,便听闻李时安交代道,“刘管家,且去收拾间客房予二夫人。” “你···时安···”元瑶被李时安拉进正厅,听其如此交代,更是满脸惊诧,斟酌一番言辞后方才颇为羞赧地问道,“他···他予你说了?” 元瑶终究未好意思在李时安面前称林尽染为夫君,倒是用‘他’来替代,可往来书信中,林尽染与其并未多提及二人之事。 李时安邀着元瑶坐下,亲手倒了一盏茶,轻声道,“染之与你在江南的言行,皆有禁军传信予陛下。” 稍顿了顿语音,言辞中似是带了些艳羡,“染之身边的禁军皆是陛下身边亲卫,祖辈皆是大楚的栋梁,方山一行已然证明你在染之心中的位置。” 元瑶倒真不知此中门道,可听来李时安所言,倘若这些侍卫在江南有个万一,林尽染即便回到长安,也得面临不少压力。也无怪林尽染未曾让这些禁军涉险,竟还有这等缘故在里头。 只怔神片刻,元瑶身子向李时安微微前倾,收收下颌,语调也多了几分恭色,“可在染之心中,元瑶始终比不上你。” 见李时安只是淡淡一笑,遂说起揽月楼与方山之事··· “元瑶心有玲珑七窍,多有主意,本该是好事。”李时安静静地听完元瑶的叙述,却未曾在此事上多言,语调略缓地劝道,“可毕竟夫妻一体,若有难处,当如实相告。” 李时安与元瑶虽仅见过几面,但深知她极有城府。且听自家夫君提起,其话语多是半真半假,需得细细甄别。若提起方山及揽月楼之事,李时安自是不会怀疑林尽染的心意,可若是说起她的身世,兴许任来风是她父亲不假,其余言辞怕是得再斟酌一番。 虽说李时安是闺中女子,鲜与外界接触,可礼仪严谨,恪守规矩的声名在长安城的女眷圈中皆是有口皆碑。毕竟往来的多是朝中权贵,亦或是皇子妃这般的人物,举手投足间定要有大家风范。但其聪慧也不容置疑,仅凭着只言片语、行为举止便能大致分辨元瑶言辞中的真假,可瞧出她的心思细腻。 李时安端着茶盏,向元瑶稍稍致意,细呷一口茶后放下,两手交替搭在腿上,腰身挺直,体态甚是端庄,眉眼弯弯带笑,静候着元瑶的言语。 元瑶毕竟比不得李时安从小锦衣玉食,能请得崔大家这等名师授业,两相比比未免心生自卑,方才的恭色已是为林尽染放下些姿态,当下却不知李时安的心思。 “时安可是不愿元瑶纠缠夫···染之?”元瑶语音中有些许的颤抖。 方才在林府外,李时安的举止显然是主家姿态,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是不能落了大度。可当下已屏退贴身侍女,想来是要说些话。相较于当日,李时安请求自己随行下江南时的局促,现下多了几分气魄,元瑶心中不禁有些苦涩。 李时安浅浅一笑,稍稍抬手,示意止言,旋即柔声道,“时安予染之早已言明,若是要纳妾,时安允可,但须是家世清白,人品端庄。元瑶往昔身陷囹圄,有所保留,时安体谅,可既欲嫁予染之,却无信任之心,往后便要各自活在猜忌中吗?” 元瑶轻咬着上唇,秀眉紧蹙,眼眸稍垂,良久方问了一句,“你可与他坦言?” 李时安微微摇头,缓缓起身,望向中庭,“陇西李氏关系繁冗,时安既已嫁予染之,母家之事不便参与。事关大哥,须告知父亲,若无父亲的意思,时安定然不会让染之搅和其中。” 元瑶嘴唇翕张,一副欲说还休之态,可犹豫半晌又未曾说出口。 “故而,元瑶未曾坦言的便是家事?”李时安见状,旋即蹙眉猜测道,“听闻任将军的小妾恐不止二十房,若依元瑶的年岁算,不知生母是三夫人还是四夫人?” 元瑶浑身一颤,倏然起身,望着李时安的背影,冷声问道,“时安已查过元瑶的身世?” “若是要做林府的二夫人,时安得替夫君查明家世方可。”李时安似是理所应当的模样,稍顿了顿,语气添了一份黯然,“不过你也莫要多心,并未查到甚。长安与南海相隔数千里,探听消息自是不便,元瑶权当是时安多事。” 缄默片刻,李时安方才转过身去,正色道,“今日不过是立下规矩。若元瑶对染之确有真情,时安自可认下你这二夫人;可若有令他下南海之意,怕是趁早打消此念。 仅南海是个虎狼之地,你当真愿他赴死?何况,方山一行,他将任将军打成重伤。元瑶当知这位将军的脾性,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染之若去南海,安能有活路?他对你的这般情意,时安已然明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夫君身陷囹圄,故而元瑶若另有用心,当早早言明,未免日后伤了彼此。” 李时安自然是希望林尽染平安回家。可经方山一事,任来风这等人物,安能令他这般顺利地抵至长安?偏偏元瑶又是任来风的女儿,她对染之的真情倒也可信,可却不能忽略任来风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兴许捏着元瑶手中的把柄,将来要挟着染之下南海,李时安现下多了几分忧心。 元瑶眸色深深,右手死死地攥着左手,指甲都已嵌入肉中,短暂的疼痛让其清醒几分,沉思片刻方道,“母家之事,元瑶自有打算。时安也莫要试探元瑶的底线,我亦不愿染之有何差池。若是我二人中定得死一人,···” 但见李时安素手捂上元瑶的嘴唇,不让其说下去,笑言道,“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可元瑶的身份终归有异,染之与时安将你的身份扶正后,再行纳妾之礼。” 元瑶先前的身份终究是青楼女子,即便赎身成了良家,多也会落人口舌,李时安能令刘管家改口称其为二夫人已极为不易,终归是要考虑林尽染与大将军府的名声。 可这也足以令元瑶甚为感动,泪水霎时奔涌,攥着李时安捂着嘴的手,颤声问道,“时安当真不反对?” “出了林府这道门,府中下人怕是不能称二夫人。既已从揽月楼赎了身,就已是良家。时安不过是请朋友在府中小住,落不了甚话柄,这些时日得瞧瞧还有甚需厘正之处,方能名正言顺。” 元瑶微微摇头,有些黯然道,“元瑶的身份···怕时安与染之无能为力。” “你得相信染之才是。” 李时安此言倒真是令元瑶霎时一怔,稍稍缓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你与染之倒真是夫妻,他也这般说过。” 彼时,林尽染在文英殿外抚整衣袍,稍正幞头,轻轻一咳嗓子,在孙莲英“监察御史林尽染入殿觐见”的尖呼中踏步入殿。 第138章 文英殿密谈 文英殿内一如往昔,虽半年有余未曾踏足,可陈设依旧。 进到里殿,棋桌已由矮桌替换,摆放着些酒食,倒是令林尽染颇为惊诧。 林尽染甚是端正地躬身呼道,“臣拜见陛下。” 楚帝斜靠在凭几上,淡然一笑,随即稍抬手致意,孙莲英心领神会便令其余内侍悉数退下。 “起来罢。也无外人,无须拘礼。匆匆召你进宫,倒是搅了你与时安二人重逢。”楚帝一面说着,一面撑着身子坐起,随即又抬手示意林尽染坐在对面,“既还未用膳,就尝尝宫中的厨艺罢。” “臣不敢。”林尽染稍略惶恐的模样。 孙莲英在一旁得了楚帝的暗示,笑言道,“陛下得了信,专程等你一同用膳。老奴侍候陛下二十载,除上柱国外,林御史还是第二位能获此恩德的臣子,可见陛下重视。” “微臣惶恐。”林尽染闻言更觉是鸿门宴,哪敢坐下用膳,何况是同当今天子一起。 但见楚帝缓缓挪着身子,欲要下榻,林尽染赶忙改口道,“陛下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倒是真了解楚帝接下来的动作,保不齐就得要抬脚踹,林尽染急急地往楚帝对面跪坐下,这番举动倒是真令其哭笑不得。 孙莲英于一旁不禁莞尔,屈身上前服侍,持着酒壶先后予楚帝及林尽染斟满佳酿。 楚帝瞧着较先前随和不少,这般急召自己入宫,怕是不只为杨家一事。 正思忖间,楚帝倏然问道,“听闻你已将杨湜绾带回长安,可有何打算?” 林尽染闻言一怔,倒未曾想楚帝开口便提及此事,稍稍斟酌一番后,便回道,“染之在等岳丈的发落。” “书信是八百里加急送去北境,你岳丈早已予时安回信,方才她未来得及与你提起?” 楚帝眉眼稍垂,看不清眸子里装着是何心思。 时安方才那般低声,想来孙莲英还未能及时通传予陛下,那极有可能这封书信早就为陛下所知,这般被人监视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快,林尽染心中不免腹诽。 可嘴唇翕张,仍是恭谨地回道,“未与时安多叙旧,仅得只言片语。可终归大将军府的家事,首先得由岳丈与内兄做主,其次是祖母与二嫂,再者才是时安与染之过问。毕竟我夫妻二人已分府别住,此事当由岳丈回京后再另做打算。” “当真?”楚帝浓眉一挑,嘴角含笑,似是对林尽染方才所言不甚满意。 林尽染稍稍颔首,右手拈着杯身,左手托着杯底,身子微微前倾,酒杯略低楚帝手中的杯盏,碰杯后旋即一饮而尽,诚恳地说道,“将杨湜绾带回长安,足见染之的用心。” 楚帝下颌略微抬起,一双幽邃的眸子紧紧注视着林尽染,卧蚕微皱,缄默良久后方才问道,“就无其他心思?” “染之心思澄澈,在陛下面前更是坦诚以待,绝无保留。” 林尽染眸色清明,确无杂绪。 楚帝放下手中玉箸,袖袍一抖,稍稍凝滞片刻后方道,“朕未与你言明钱塘一行的目的,便是不想令你受到朕的影响。”随即又抬抬手,令孙莲英将御案上的书信取来,递予林尽染。 书信落款是杨伯平,可信中的内容则近乎是一封‘求救’信。林尽染细细读来,大意是四弟杨季常伙同清池观的道士,欲侵吞杨府产业,信中提及膝下独子及儿媳因早年间已被医师断定此生无后,故而将杨湜绾早早过继来,乞求陛下念在当年情分救这孙女性命,而对六年前杨叔同一案似是另有说辞。 杨伯平临终前的最后一封书信上,同样钤有此印,当做不得假,如此说来,陛下命自己前去钱塘,为得就是探听杨老太爷口中那番说辞?林尽染心头一震,眉头紧蹙,抬首间注视着楚帝,又将手头的信纸叠起。 良久才淡淡道了一句,“染之去时,杨老太爷仅剩一口气···” 楚帝稍稍摆手,感慨道,“朕知晓。八年前,杨叔同时任兵部尚书,总揽北境军后勤补给,可彼时却非是朕授意他这般懈怠。” 林尽染攥着手中的书信,皱成一团,拧着眉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杨叔同玩忽职守,与旁人无关?” “林御史,不得无礼。”孙莲英在一旁听得是脊背发凉,哪有人敢当面质问陛下,可即是与林尽染有些往来,定然得稍加提醒。 “无妨。”楚帝淡然一笑,遂又温和地解释道,“朕打压世族之心已久,况且上柱国威名远扬,功高震主,若是借机将世子铲除,似乎并无甚大错。” 许是跪坐的有些许疲倦,楚帝挪挪身子便欲下榻,孙莲英赶忙上去搀着,却被其抬手拒绝,林尽染见状只得跟上。 “可于朕而言,更想得到的是帅才,而非将才。李荣元是帅才,可李荣基仅是将才。” “故而陛下宁愿八年前战死的是李荣基?” 林尽染此言,倒真是唬的一旁的孙莲英愈发的冷汗涔涔,几是湿透了衣衫,趁着楚帝未曾将目光放在身后,连连在一旁拽着林尽染的袖子,使劲地挤眉弄眼。 楚帝倏然转身,寒光一闪,脸色颇为阴沉地应道,“染之此言,却并无不妥。李荣元终究不能成为似上柱国这般的人物,于朕及未来的储君而言,已然是莫大的机遇。楚国或许可以没有朕,可定得有上柱国镇守北境。” 林尽染躬身一拜,甚是恭敬地回道,“陛下言重了!连染之都觉得此言过甚。” “此言倒未曾有假,江南一行,你当知晓个中分量。”楚帝将林尽染的手压了压,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思虑良久后又接着平静地说道,“可方才言论若被上柱国听去,多少会心生不悦,染之应听出朕的意思。” 楚帝的意思已然明确,八年前若真要令兵部尚书做些手脚,即便要死也应是李荣基,而非李代远及李荣元。可他二人若是身死,北境防线堪忧。但方才也说,李荣基不过是个将才,于楚帝而言是多多益善之辈,故而死不死并无甚区别,何况当年李代远与其共防,他若身死,怕上柱国也是九死一生罢。 “毕竟你是上柱国的女婿,若是将八年前的这桩案子中的原委厘清,不致使上柱国一家存有疑虑,便已足慰朕心。”楚帝的眸色幽幽,当下未免感慨万分,旋即略带苦涩道,“朕宁愿你未曾将杨湜绾带回长安,多少能佐证朕当年并未有这心思。” “岳丈通晓大义,且又见微知着,八年前内兄之死,料想岳丈已有眉目。” 可当下唯一的人证已然身故,既然能处决兵部尚书及当初数十名涉案官吏,则大理寺及刑部的案卷卷宗上几将事实敲定,再去寻些线索也不过是揪些字眼,还如何能查证,林尽染已明了楚帝方才所言,兴许是要令自己重启旧案。 楚帝淡然一笑,又问道,“可与那杨湜绾有私情?” 林尽染还在思量间,被楚帝这一问搞得一头雾水,当即回道,“未曾,陛下可莫要乱点鸳鸯谱。” 原是听闻楚帝问起二人是否有私情,唬的林尽染连连否认,暗道莫不是陛下为报当年杨老太爷的恩情,要令自己纳了杨湜绾不成。 可这属实是林尽染有些多想,楚帝虽在长安,可钱塘诸般事宜,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如此一问不过是出于好奇,他将杨湜绾带回长安还是否另有意图罢了。 “那揽月楼的元瑶可与你有些渊源?” 楚帝笑意更甚,眼底的调侃之意倒是真看的林尽染讪讪一笑。 “杨湜绾的事,朕不掺和,是死是活你且得了时安的意思,再向朕禀报。可那元瑶之事,你须得给朕一个交代。”楚帝转笑生嗔,一脸冷肃地盯着林尽染。 都说帝王的脸色是属狗的,真是阴晴不定,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换了个神情,林尽染被盯地有些发毛,心中不禁埋怨。 “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何须陛下亲自过问。” “当真仅是青楼女子?”楚帝冷哼一声,旋即又去御案上拿起一沓文书,递予林尽染,“经办此事的户部员外郎已押入大理寺受审。这任来风的女儿,你可敢纳为林府的二夫人?” 林尽染接过后只随意翻阅几页,淡然回道,“陛下,毕竟这二夫人的名声已坐实,若不纳,怕是她往后也寻不到夫家。” 这番话倒真是颇有些虚伪,若元瑶真回到南海,以任来风之女的名义,许个好人家并不难,况且又是国色天香,媒婆怕是得踩破门槛去。可众人皆不知元瑶在这南海究竟是何地位,是何处境,只当做是高门贵女,定不会如林尽染所言。 楚帝闻言不禁莞尔,又是一番没好气地打趣,“你倒是风流,上柱国和时安处,你可能交代?” 林尽染闻言,双肩一垮。的确,纳曾是青楼女子的元瑶为妾,即便是时安同意,身为上柱国的李代远这关怕是难过,可元瑶终归是任来风的女儿,即便是庶出,也当配的上妾这个身份。 想到此处,林尽染佯是淡然地说道,“若是陛下允准,还她籍身清白。她的父亲是谁,又有何干系?” 可林尽染当下却要将元瑶这层身份抛开,楚帝也不知他打的是甚主意,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几趟,思虑良久,方才平静地问道,“揽月楼一事,心中可有数?” “元瑶皆将所见所闻告知予我。” 楚帝冷哼一声,手指点了点林尽染,微眯着双眼,怒其不争地呵斥道,“现下你还想为她添些功劳?” 林尽染躬身一拜,神色惶然地回道,“陛下冤枉,的确是元瑶坦诚交代。在江宁的揽月楼中,发现有第三册账簿,想来长安的应也是如此。” “此事江宁郡丞在奏本中已说起。” 楚帝侧过身去,似是幽幽地望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宫城。长叹一声后,又稍稍抬了抬下颌,极目远眺,今日是月初,朔月当空,又有繁星点点,更显得九霄高远深邃。这番情境下,倒更易使心静平和。 “纳元瑶一事,朕可以帮你。”楚帝望着夜空,语音幽幽,恰似是无意间提起。 林尽染闻言一怔,杨湜绾一事已显而易见,如何处置皆交由李家决定,若要杀,那道密旨便可明晃晃的示众;可依眼前所议,楚帝似是更关心如何安顿元瑶,方才所言似是得要做些交换。 “陛下金口玉言,染之自是无有不依。” 楚帝倏然转过身来,揶揄道,“那放元瑶回南海,你可愿意?” “陛下金口玉言!”林尽染拱手一拜,遂用此话搪塞回去。 可在一旁的孙莲英听来,这与顶撞又有何异,当下只顾着在一旁嘴唇嗫嚅着,即便是有心提醒,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有多的小动作。 早就料到林尽染不愿放下,楚帝淡淡一笑,“揽月楼之事,你既已知晓,那便替朕分忧罢。” 这句替朕分忧可谓是份量极重,林尽染细细想来,揽月楼可有何秘辛?贿赂百官、官员互贿、买卖人口、科考舞弊···这桩桩件件,利益牵涉甚广,哪一条单拿出来不是重罪?仅当下知晓的贵人便有任来风和二皇子,若还有其他势力,以何筹码与其对抗? 林尽染略有些沮丧地回道,“陛下,染之是何斤两,心中有数。” “仅是这般便要退缩?”楚帝语音中似是颇为不屑,稍抬下颌,眼神中多了一丝漠视。 缄默良久,楚帝似是有些不耐烦,旋即说道,“也罢,既是如此,元瑶之事你自己想法子。” “可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也要下此狠手吗?”林尽染垂下脑袋,不敢直视这位皇帝的眼神,生怕会看到些不该看到的心思。 楚帝倏然脸色一肃,眼睛眯得如细缝般狭长,思虑良久方沉声道,“出了宫城,朕可与其父子相称,但在偌大的皇宫内,只有君臣,无人可例外。” 林尽染浑身一颤,现下思绪纷乱,楚帝方才所言已验明那句‘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心中不由地有些苦涩,拱手回道,“容臣再考虑一阵子。” “时日无多,要快啊!”楚帝再次提醒道。 “若无他事,微臣先行告退。” 林尽染得了楚帝点头,说罢便要离去,可刚踏出文英殿,便听闻楚帝唤道,“染之!” 林尽染身形一顿,旋即止步,却未曾转过身去,兴许是猜到这位皇帝也并未会转身。 “莫要荒废这清闲日子。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之位尚缺,不日旨意便会下达林府。” 楚帝此举显得甚是仓促,明明还未应下,却已腾出御史台的职位,似是已料定自己会应下此事,林尽染如是想到。 可眼下也不容他多想,当即转过身去作揖道,“微臣告退。”遂消失在暮色苍苍之中。 第139章 南越一二事 原本江南一行前,林尽染所领的科考郎中一职,暂定官轶从五品,可终归是个临时的差事,科考后就已并入考功司。当下又腾出个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虽算得上是平调,可御史台毕竟是个多事之地。 已近戌时,林尽染才将将回府。正厅内隐约瞧着有两道倩影,彼时李时安与元瑶还在闲聊江南的趣事,见林尽染已回,皆止住语音,笑盈盈地行了万福。 “染之在宫里定是未曾好好用膳。”李时安浅浅一笑,又向屋外的刘管家吩咐道,“刘管家,将晚膳送来。” 许是心中还有些心事,既是回到家中,林尽染竭力收敛心神,强颜一笑,道,“时安与元瑶还未用晚膳?” “你这一家之主未回,时安与妾身怎敢用膳?”元瑶在一旁轻笑道。 似是与时安方才聊的尽兴,倒颇有些身在家中的感觉。 “宫中的膳食自然是人间难寻的美味,可终究不如家中的饭菜来的香。” 林尽染现下有些懂得,当初岳丈为何在大将军府时得偶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不都是说予旁人听的嘛。 未消片刻,晚膳已端上桌。 李时安见林尽染自回府后怔怔出神,心中忧心更甚,当是他在宫里吃了瘪,可他一向是个心有成算的,定然不会轻易吐露难处。随即挽着林尽染的胳膊,柔声道,“夫君,且先用了晚膳再说。” 林尽染仅是下意识地往凳子上一坐,李时安见状便使了眼色,安排元瑶坐到另一边。 元瑶终究是还未入林府,算不得林尽染的二夫人。李时安这般行径于她自己而言,已然逾了礼制。 “夫君可是在苦恼杨湜绾之事?”李时安一面给林尽染夹着菜,一面柔声宽慰道,“既夫君已有打算,父亲也将杨湜绾的生死交由你决断,当不必自寻烦恼,随心而动便是。无论是何处置,时安自当支持夫君。” 李时安固然知晓林尽染并非为此事发愁,只是不便刻意询问,当下只得一一猜过去。 林尽染兴许是长久未曾听李时安这般地唤夫君,心思微微收敛,展颜笑道,“时安倒真是会哄我。” 稍稍顿了顿语音,林尽染握起李时安的柔夷,遂将方才予陛下如实告知,“大将军府的事,终归还是右岳丈做主,且又涉及内兄,还是待岳丈回京后再行发落杨湜绾。我二人既已分府别住,又是家中晚辈,此事不宜逾矩过问。” 李时安羞红着脸,稍稍颔首,毕竟是当着元瑶的面牵手,多少有些羞赧,可又顾及林尽染现下的情绪,只象征性地轻轻挣脱,见他仍紧紧攥着,便由着他去。 旋即说道,“夫君所言极是,如此就等父亲回京后再行处置。” 林尽染既是敢带上杨湜绾走水路回京,自然是已做了一番打算。深知李氏父女是敢爱敢恨,行事果决,明辨是非的脾性,杨湜绾既然早已过继给杨伯平,且二人与当年旧案又并无关联,想来李氏并不会多加为难。 而当年杨湜绾一家已被灭门,李氏的怨气该也消了。即便要追究,也应是要抓出当年指使杨叔同的凶手。与其令杨湜绾在长安城中听候李代远的发落,倒不如趁此让她发挥长处,将香水和内衣生意做大做宽。彼时对林府,对李时安而言,一个有价值的杨湜绾方能有存活的必要。 方才在文英殿中,便是要将杨湜绾的处置权牢牢捏在手里,不过幸得楚帝也未有要亲自发落的意思。现下就得看杨湜绾自己的造化。 一旁的元瑶早已猜出林尽染为何苦恼,轻咬着朱唇,幽幽地问道,“可是因元瑶的身份?” 林尽染闻言一怔,手指不由地一松。 这番的细微动作,李时安自然第一时间便已感知,秀眉微微一蹙。可方才已与元瑶商议,待她身份一事有了定论,再行纳妾之事,但现下看来,此事并非如二女想的那般容易。 林尽染攥着手中的竹箸愈发的紧,几是要将其折断,得是李时安双手又将其大手紧紧裹着,这才令他稍稍恢复些神志。 放下手中的竹箸,林尽染似是发怔,又似是沉思,好半晌才问道,“元瑶,你与这位···贵人是否有瓜葛?” 可话方才说出口,却顿觉不妥,似是在质问她是否与二皇子有私情一般,急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在长安所行之事,是否皆有他授意?” 先前科考丢卷一事,元瑶已然承认二皇子当作得揽月楼的主,默认他是揽月楼的贵人之一。可方才在回府的路上,林尽染左思右想都未能明白,楚帝为何迫切地要铲除揽月楼。 明明是依科举的法子,短短数年便能将朝中官员换血,至少长安的揽月楼就此不攻自破,且又不易动摇朝纲。可方才在殿中,林尽染已将为难之处告知予楚帝,揽月楼背后的贵人可是有皇子的影子,当场却也未点出是哪位皇子。可按楚帝所言,似是早已知晓。正因如此才让林尽染更为困惑。 元瑶坐于一旁,虽未多言语,可也瞧得出林府现下的情状。出口前须得再三斟酌,思虑一番后遂言道,“长安这位贵人皆是由薛骞联络,妾身并未与其交涉,他也并不知妾身在揽月楼中是何作用。” 足足半炷香的时间默默流逝,林尽染坐在那怔怔出神,下意识地问道,“二皇子的生母是哪位妃子?” “淑妃。”元瑶抢在李时安前回道。 按说长安之事,李时安当最为清楚,可方才这回答却是出自元瑶之口。却也无怪李时安方才反应慢了片刻,这般突然发问,且又涉及到皇子,如何不会令其多想。 李时安似是已猜到其中的复杂之处,轻声解释,“陛下虽可立三夫人,可至此也仅立了淑贵妃一人,由此见其恩宠。” 元瑶轻咬着上唇,指甲用力地掐着掌心,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淑妃确如夫君所猜测,南海人氏,姓赵,是时任南海郡守的胞妹。” 元瑶的这声夫君倒未令李时安不悦,反而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向元瑶微微点了点下颌,柔声道,“南海之事,时安不如元瑶知晓的多。且宽心,林府内皆是自己人。” 此言倒真是令林尽染颇为惊诧,嘴唇嗫嚅着,却半晌未能说出一个字。 李时安见状又接着淡然道,“时安既敢允诺元瑶放心说,那今夜所言,定然不会使旁人听去。刘管家等人时安早已令他们先去歇下,当下仅我三人。” 若依时安这般说来,陛下若是知晓···也对,父女俩的书信看去又有何妨,府中若无旁人窥听密辛,倒也无甚大碍,林尽染心中默默苦笑,亏的方才如此谨慎。 “小姐,还有采苓···” 这身后骤然响起采苓的一声叹息,倒是令几人忍俊不禁,霎时间将方才还有些沉闷、压抑的气氛给打破。 李时安风情万种地白了她一眼,轻笑道,“那你可要去歇着?” 这倒是将采苓给问懵了,姑爷、小姐和那元瑶姑娘间几是在打着哑谜,仅是听懂二皇子是淑贵妃这等事,旁的一句都未曾明白,随即幽幽道,“那采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罢了,既是身边人,听去也无妨。” 林尽染在采苓的脑袋瓜上隐隐约约地瞧见几个问号,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又无心计的,心中念得多也是保护小姐这等,若是令其退下,她反倒是不知该作甚。 这南越之事,说来还有一段渊源。 先秦古籍中对长江以南的沿海一带部落统称为越,这百越就囊括有吴越、闽越、扬越、南越、西瓯、骆越等地。彼时有一言‘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可见百越之地何其纷乱。 故此秦皇统一六国之后,开始着手平定岭南地区的百越之地。秦始皇二十五年,首次攻打岭南,主帅屠睢阵亡后,任嚣接替,遂与赵佗再次率军入岭南,于三十三年完成一统,彼时领南海郡尉,节制岭南南海、象郡、桂林三郡,史称‘东南一尉’。 可朝代哪有一成不变,千秋万代的。秦二世虽未如前世般,由胡亥执掌天下。可历史轨迹终归会在某个点偏移后,又会在未来的另一个点回归,如此往复。 林尽染依稀回忆《通史》中所记,后任嚣病重,委赵佗代理南海郡尉,然暴秦六世而亡,而任嚣与赵佗的后裔又谨遵先祖言论:‘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随后成立‘南越国’。 可即便如此,南越国也并未存续良久,数世后便由现在的楚国纳入版图。 既说起南海,有赵姓,又有任姓,再结合这异世《通史》中的记载,林尽染便已知晓个大概。 “任···任将军是先祖任嚣的后人,而夫君在江宁有过数面之缘的三公子赵佑承,则是先秦赵佗的后裔。” 元瑶与任来风终归是父女血亲,于她而言还并未能毫不避讳地直呼姓名。 当初申越阻拦着不让杀任来风,还称他为南越国的后裔,彼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才未能及时反应。实则江南一行已有诸般迹象表明,这任来风与元瑶口中的赵郡守就是揽月楼幕后的东家,如今这么道破,林尽染不禁懊恼。 李时安自是知晓淑贵妃的身份,可当下元瑶能主动提起,遂向她投以欣慰的一笑,这已然是个令人满意的开端。 可转念一想,林尽染又险些惊出声来,“故而,二皇子是南海郡守的甥子,然则二皇子并非是揽月楼的贵人,实为南海的赵郡守和任来风。” 也无怪楚帝未念及父子情分,党派之争不过是拉拢朝中百官。可若用贪墨、行贿等手段要挟,这可是数十名,甚至上百名在京官员,它日若是东窗事发,长安乃至整个楚国的官员体系就得轰然倒塌。 彼时先不论如何处置这些官员,唯恐楚帝的皇位都难以保全。可先前与二皇子接触,并未觉着他是如此愚昧之人呐?他该是知晓其中的利弊。 只见得元瑶轻咬着朱唇,未曾言语,可螓首终究是不着痕迹地轻点了几下。 “可陛下又怎会一直指派赵家的人作郡守?”林尽染还未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心口如一地念叨着。 却又不知是问向谁的话,几息后又自问自答道,“也无用,南海赵家的势力,即便是旁人做了郡守,实则众人皆心知肚明,真正做主的还是赵家。” 元瑶强颜一笑,“夫君通透。各地郡守虽说皆由陛下指派,可独独南海是例外。谁若是赵家的家主,谁便是百越之地的‘王’” “可任家这些年来就未起取代之心?” 先前听黄之屹分说过任来风的来头,统领南境十郡的将军,江南半数兵马皆可调派,这等实力如何肯屈居于赵家之下?还是说赵家还有更了不得的底牌,林尽染顿感困惑。 元瑶欲言又止,稍稍斟酌一番后方道,“个中缘由,妾身也不甚了解。可赵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候选家主并无子嗣后代,则不允继承。而赵佑承膝下子嗣,恐非他亲生,故而在江南,会寻些有夫···” 元瑶顿觉此言不妥,当即刹住语音,就未曾再说下去。 可聪慧如李时安与林尽染,只说到此处就已然明了,这赵佑承怕是四处勾搭些有夫之妇或是产过子嗣的妇女,怕就是为子嗣一事。 既提起赵佑承,林尽染不禁又有一番联想,遂问道,“赵佑承与任来风可有何关系?” “许是他二人暂且共事。自妾身离开千金阁之后,江宁的揽月楼实为赵佑承名下产业,而二人同时出现在江宁,应不是巧合。且任将军的确有意要将妾身送予···送予赵佑承。” 可说到此处时,元瑶已难忍泣意,旋即潸然泪下,哽咽道,“那日在清池观···现下想来还心有余悸。只是至今妾身也未能参透任将军的心思。” 李时安缓缓起身,拿出帕子予元瑶拭去眼泪,柔声宽慰道,“现下既已在长安,且先宽心在林府住下。待诸事了结,时安自会遵守诺言,风光地纳你入林府。” 又是一番安慰与闲叙,李时安遣采苓将元瑶送去客房,见其倩影远去,随即柔声问道,“夫君方才似是欲言又止,可还有顾虑?” 林尽染微微摇头,倏然将李时安横抱起,只听得其一声轻呼,旋即调笑道,“尽为他人着想,许久未见,就不想听听夫君的满心相思?” 说罢,便抱着羞赧李时安往内院而去。 正所谓,深夜交颈鸳鸯,锦被翻红浪。云歇云收那情况,难当。 第140章 拜访崔秉志 楚帝昨夜所言,令林尽染即便是有久别重逢的欢愉,也依旧彻夜辗转难眠,心中的愁思如同块垒,不敢吐露,又消解不散。只得先行假寐,待李时安呼吸微允后,方敢睁眼。 已是寅时,林尽染起身后,甚是小心地抽出在李时安脖颈下的手臂,又替她掖好被子,生怕将其惊醒。 天色还较晦暗,林府当下一片冷寂。可毕竟已至芒种时节,若再过上半个时辰,应当能瞧见些微光,彼时府中下人应也会起身,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林尽染遂钻进书房里,摸出火折子,掌了灯。 屋内灯火通明,还未来得及触及沁凉的纸笔,骤然听闻一声: “夫君可是彻夜未眠?” 林尽染本是身形一顿,心中暗想这般妩媚的语音定不是时安,随即一声轻笑,抬首间便瞧着元瑶在眼前徐徐施了万福。 “你倒起身的早。” 元瑶羞赧地以袖遮去半脸,轻声揶揄道,“妾身也是彻夜难眠。兴许是听见久别重逢的痴情人儿半夜里哼唱的靡靡之音,听得妾身心头火热···” 论这等‘直言不讳,赤裸露骨’的言语,怕是整个长安城里,只能从那些红倌人口中才能听得。 林尽染老脸一红,支支吾吾道,“你···你平常···还是得注意言辞才是。” 这等闺房之事,怎可拿到台面上来说,也就元瑶敢这般当面挑破。 “也难为夫君,在江南哪有人与你琴瑟和鸣。若是这般,还不如早些要了元瑶,何必苦了时安呐···” 见元瑶的话是越说越不得体,林尽染赶忙将她的嘴捂上,轻声道,“这般虎狼之词,还是少说些为好。” 可林尽染顿觉掌心中一丝温润,当即便松开手。暗骂道,这个小狐狸精,可真是···但此时心中也燃起一丝火热,与李时安的清冷之感不同,元瑶更似一团骄阳烈火。 但见林尽染眼神愈发的有些迷离,呆滞片刻后,稍稍缓过神,随即苦笑道,“你这狐狸精,这般戏弄我作甚。” 元瑶方才仅是这般行径,就已将林尽染迷得分不清南北,可未曾再有下文,定是有些戏弄的意思。 “元瑶不过是试试夫君的心意。” 说罢,元瑶踮起脚尖,身子微微前倾,伸出柔夷欲要抚平林尽染皱着的眉头,柔声道,“昨夜见你欲言又止,许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时安的面说,可是与妾身有关?” 林尽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怔在原地迟迟未曾动的半分,可思忖良久方才幽幽道,“你与时安怎都能猜出我的心思?” 元瑶未曾言语,只是平稳落地,又挽起林尽染的大手方才颊边抚摸,阖上美眸,颇为享受的模样。 “若我与南海那位之间得做个抉择,你会选谁?” 林尽染垂首看向元瑶,昨夜既是经过一般提醒,已是猜出几分任来风的意图。 元瑶随行可重返长安,定是任来风有意安排。元瑶的情意自然不假,可任来风手上定是有其忌惮或是在乎的东西,只在关键时刻才会拿来要挟元瑶替他做事。可他与赵佑承合作的目的尚不明朗,元瑶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火烧清池观尚且予她留下活路,可以杨老太爷之死污蔑又该作何解释?若当日坐实谋杀,那可真是死罪呐。如此为何要放她随自己回长安?莫不是等着元瑶道出那两册账簿的下落,借此动摇朝纲?可楚帝决计不会这般草率下令追查揽月楼,任来风的诸多举止当真令人不解。林尽染这般想来,只能猜测元瑶在南海是否还有记挂的人或者物。 元瑶闻言,手上的动作稍稍凝滞,随即睁开杏眼,柔声道,“若你与任将军之间,自然是选择夫君,妾身与他也仅剩一丝情分。” 林尽染手上轻抚着元瑶的脸颊,提醒道,“我说的不是任来风。” 林尽染心中了然,一个从小就被亲生父亲抛弃,又是在青楼长大,每日还得提心吊胆的算计他人度日,怎会轻易将身世如实告知他人呢。故而推测元瑶当日方山所言,应是半真半假。 元瑶瞪大杏眼,瞳孔微缩,嘴唇嗫嚅着又迟迟未曾发言,随即张开玉臂抱上林尽染,兴许是在听他有力的心跳声,亦或是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良久才离开这温暖的怀抱。 仰着螓首,柔声道,“妾身已答应时安,倘若任将军以此事要挟妾身,定然不会令他得逞。” 红烛燃尽,烛心在堆叠的烛泪中闪跳几下,渐低遂熄。随着最后一点光亮黯去,外间的天光恰巧微透窗棂,二人缄默地互视对方。 “既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林尽染眼眸眯得狭长,语调中也并未有一丝不悦,柔声道,“既时安予你置办下几间铺子,杨湜绾又将钱塘与江宁的掌柜遣至长安,你且先与她共事生意罢。” 可这番话听得元瑶愈加的心慌,脸色已是越来越白,敏感的心终究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夫···夫君,这是···要赶妾身走?” 林尽染俯下身子,大手将其泪水抹去,凑到她眼前解释道,“既你还未成二夫人,铺子又是你名下的产业,且在江南时曾与杨湜绾一同共事,自然得由你去。时安既允你在林府安心住下,又何须去明园?但若是谈到宵禁的时辰,那便只能与她们同住一日。” 既要为杨湜绾谋取生机,且林府内当下着实无人能出面做这些买卖,索性交予元瑶手中,至少明面上林府暂且也仅顶个收留青楼女子的说头。 元瑶闻言,大喜过望,旋即在林尽染的颊边留下一片温润,还未等他反应,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书房。 待林尽染反应过来时,元瑶早已跑出屋子,还在流连方才的滋味,竟是忘追出去,急急喊道,“欸!回头把江南的账簿送来。” 此时元瑶还在屋外靠着门大口的喘气,听闻林尽染这般说来,又倏然起步,留下一句,“妾身醒得。” 晨间就有这旖旎时光,倒让林尽染不禁莞尔,险些忘却来书房是作甚。瞧着天色已更是明亮,便取来纸笔,写下制取香水所需物什,再交由刘管家去采买。 待李时安起身时,已有卯时一刻。昨夜夫妻相约今日要去大将军府予祖母请安,毕竟还在长安时二人就会时常去大将军府予二嫂与小祖应闲叙解闷。林尽染刚刚从江南回来,自然要先去拜访。 过了晌午,一同用了膳,二人便坐上马车回府。 “姑爷当真要申越留在林府?” 原来这一趟除却向祖母请安,及探望二嫂母子外,林尽染还有这层用意。 “难不成你不乐意?那就此将我与你家小姐放下罢,你独自回大将军府。”林尽染的语音里分明充斥着打趣的意味。 “哪敢哪敢。”申越鞭梢轻扬,在空中打了个脆响,马车行进地稍快些,随即回道,“申越以为姑爷和小姐会怪罪,在钱塘时险些害了二···元瑶姑娘。” 申越心如明镜,小姐在车内,自然不好当着她的面称元瑶为‘二夫人’。 “若在府内,称她为二夫人倒也无妨。在外还是称作元瑶姑娘罢。”李时安知晓他心中顾忌,旋即替他厘清身份。 良久,才听得马车外的申越淡淡地回了句,“申越明白。” 李时安与林尽染正说话间,已至林府,见其领口有些不平,遂靠过去亲手帮其整理,又止不住轻叹一声,“如今崔伯伯的院里门庭若市,时安不便前去。夫君替时安问个安好。” 林尽染顺从地微微仰起下颌,抬起双臂,一副颇为享受地模样,笑言道,“既如此,下回便请崔伯伯来府上闲叙。” 李时安方整理完,嗔笑道,“听闻吏部的铨选定在九月,崔伯伯现今可不得空,这阵子几是在翰林院或聚贤馆内。若在群贤坊未能寻到他,可去翰林院。” 林尽染方想一把将李时安搂进怀里。可李时安何其灵巧,顾忌是在马车上,且外又有申越,旋即将身子往侧旁一挪,稍皱了皱琼鼻,甚是得意的模样,道,“早些回府!可莫要在外逗留。” 说罢便施施然下了马车,倒弄得林尽染有些哭笑不得。 “申越,先去聚贤阁。” 申越遂驾着马车‘闼闼闼’地驶向群贤坊。 自崔秉志下榻聚贤馆后,周遭客舍的价格都涨了近三成。无他,既是名师,又担着翰林供奉,若无学子趋之若鹜,才显得奇怪。可若这崔大家只授翰林学子倒是罢了,里头竟有个寒门子弟也能在其座下听讲,其余学子安能如意? 偏偏崔大家又是一副怪脾性,却无人敢多言语。只得趁其在院内讲课时,在外能受些熏陶,听得几句箴言。饶是这般,都未能消减这些学子的热情。 自踏足聚贤馆以来,除却前厅略显嘈杂,然则愈靠近崔秉志的院子,就愈发的寂静,只听得平日里满嘴‘老匹夫、夯货’的崔大家正不苟言笑的朗声授课。 只见其院门口齐整地密布着纵横座次,学子有席地而坐的,有垫着蒲团软垫的,手中执着纸笔,时而苦思冥想,时而摇头晃脑,甚是学而不倦的模样。即便是有人从旁路过,也未能分走他们半分心神。 林尽染对崔秉志算是熟稔,若他不愿授业予这院外的学子,索性在翰林院内讲课便是,偏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否则也不会刚进聚贤馆便听闻周遭客舍的价格又涨了几十文。 既是崔大家在院内授课,林尽染也不便打搅,甚是耐心地坐在院外与这些学子一同受业。 夕阳斜晖下,靠近院墙的前几排学子半数已在阴影下,光线昏黄,未待崔秉志道声‘下课’恐是赶不走这群孜孜不倦的学子。 可院内已有不少翰林学子或提着书箱,或背着书笈,亦或是挎着书袋神态各异地离开。院外的学子见状,也只得感叹时光飞逝,随着人潮退去。 林尽染将将踏足院中,便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林御史。”向成林与曹意清纷纷屈身拱手一礼。 于向成林而言,此人是恩人,极力促成自己与崔秉志的师徒缘分;而曹意清除却感恩之外,又多上几分愧疚。 林尽染展颜一笑,回敬一礼,遂问道,“这老···先生教的如何?” 一见曹意清,林尽染便想起江宁之行,若无这老匹夫非要自己走这一遭,也不会有这诸多意外。虽心有怨念,却不能在他学生面前显露,本气愤之下唤声老匹夫,当即改了口。 “多谢当日林御史大恩,未能聊表谢···” 向成林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跪下,林尽染赶忙将其扶起,“大可不必。你要谢还是去谢那老···先生罢。” 险些又说错话。 曹意清在一旁甚是羞愧地模样,讪讪道,“当日是学生鲁莽,若林御史心中仍有怨念,学生可以···以···断臂作为赔罪。” 说罢便左右寻着刀棍递予林尽染以作泄愤。 “欸欸欸!大可不必。”林尽染倒是不介意叙旧,可一个要跪,一个要自残,属实难以忍受,赶忙朗声呼道,“你个老匹夫!快出来劝劝你这俩学生。” 崔秉志方进屋喝口水欲歇上片刻,便听闻中气十足的一声‘老匹夫’,闻声还有些许耳熟。刚踏足院内便瞧见林尽染抓着向成林与曹意清,不让其动弹,当即步履匆匆地迎上去,佯是怒骂道,“你个夯货!可知晓尊老爱幼?” 可方才的语音听来,却似是无半分恼意。 向成林早已领略过这般场景,身为同窗的曹意清也仅是听他提起,可如今这般看来,崔大家与林御史还真是关系匪浅! 可既是老师在场,二人皆是恭谨地称一声,“先生。” “嗯。”崔秉志鼻腔哼鸣一声,以示回应。 虽是对林尽染上门拜访喜不自胜,可终究是碍于两个学生在场,未能表现更多欢喜之意,崔秉志只抬抬手令他二人可先行离去。 待二人身形走远,崔秉志方展颜一笑,道,“你这夯货,当着老朽学生的面这般没大没小,该让你岳丈和时安好好训你。” 可话虽这般说,仍是笑脸盈盈地将其迎进屋内。 第141章 藏书阁 曹意清刚刚至聚贤馆时,崔秉志就已听他提起江宁之事,后又有宋慈手书一封叙说详尽。 近几日林尽染的声名更甚,街头巷尾不仅传着当街夜审丹阳郡守一事,还提到将清池观的江湖术士一网打尽。 钱塘与长安相隔数千里,即便是事实,也早已传得有如神话故事一般。 可崔秉志终归是受宋慈委托,劝林尽染先走一遭江宁,听曹意清提起曾伤害过他,本是带着些怨愤不愿收下,可又念及是老友故交之后,这才不得已留在身边。 所幸还算有些天资,倒真未曾枉费林尽染不计前嫌的心意,可崔秉志仍是带了几分愧疚,予林尽染倒盏茶,讪讪道,“终究是老朽害染之以身犯险,所幸无性命之虞。彼时莫说你岳丈与时安不肯原谅,老朽恐也要懊悔终生。” 林尽染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佯是怨愤道,“你个老匹夫,还知晓这趟江宁之行,我得遭罪。” 旋即又放下手中茶盏,摆摆手,大方道,“罢了,不与你这老头计较。监察御史之职本就易遭攻讦,此事与你、与曹意清皆无甚干系。” 崔秉志知晓林尽染方才所言看似埋怨,又是以‘老匹夫’相称,看似无礼,实则是为减轻心中负罪。即便心知其意,可仍有余悸,又不忍拂他的一片好心,登时强颜一笑,“你这夯货!昨日听闻你方回长安,可吏部铨选在即,课业繁重,老朽本欲过几日再去林府寻你,未曾想今日倒是染之先来此。” 林尽染淡然一笑,询问道,“向成林和曹意清的学业如何?未曾予崔伯伯添些麻烦罢?” 既是说起这两位学生,崔秉志脸上颇有些欣慰之色,可嘴上并未留情,“这两个夯货,也算有点天份。这居德坊的贡院还未兴完,且九月还有吏部铨选。这下届科考就定在明年的八月,乡试后次年的三月再进行会试,如此老朽便再教他们一年,未免他二人学业中断。” 林尽染闻言,心中暗笑,这崔大家明明觉着二人天资上佳,若是个不中用的学生,哪还有心思再带他们一年。 兴许是瞧见林尽染猜透他的心思,崔秉志老脸一红,旋即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遂又问道,“今日染之到这聚贤馆有何要事?” 林尽染只淡然一笑,又予他和崔秉志的杯盏中注茶,端坐身子,正色道,“染之确有一事相求,还望崔伯伯应允。” “且先说来听听。” 虽说是欠着林尽染一个人情,又有故交的关系在,崔秉志却也不敢悉数都能应承下来。 “方才授课时,院外坐着不少学子,只因未能金榜题名,故而只能在外听课。崔伯伯向来秉持着有教无类之说,何不开办学堂?博陵崔氏其余族人亦可在学堂授业。” “这···”崔秉志闻言,眉头倏然紧蹙。 孔圣人的有教无类自是为师者推崇,可兴办学堂却是两说。 崔秉志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回道,“染之,办学堂一事非老朽不愿。崔氏族人虽说多是私塾先生,可终归予权贵人家授课。既是要办学堂,一来,这些人家的子弟多有基础,先生只需拾遗补缺,夯实基础,再以针对教学,而学堂子弟先不论天资,底子多也良莠不齐,崔氏族人即便愿意,恐也难以胜任。” 这番言辞已然是推心置腹,家教私塾与学堂先生的确有所不同,既是开办学堂,仅凭着博陵崔氏的名头自然能招揽不少学子,可终究众人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不同,而先前崔氏族人是以‘小班化’,针对性教学为主,这等‘大班’教学,崔秉志有此担忧也是常情,林尽染如是想到。 见林尽染若有所思,崔秉志缄默片刻后又有些为难道,“其二,非老朽矫情,崔氏族人皆以授学为生,且多为权贵子弟。崔氏虽说不上声名远扬,可终究若入学堂予寒门子弟授学,恐会惹来争议。非是老朽在意这些虚名,可崔氏族人定有分歧。老朽即便愿意入学堂授业,可也分身乏术。” 林尽染稍稍点头,毕竟知识在当下可谓是奢侈品。如他所言,当下兴办学堂最为突出的一点便是阶级性、专制性。莫看方才这些学子在院外席地而坐,家中若无富余的银钱,怕是连本书都买不起,遑论能在聚贤馆附近住下,常常至此听课。何况闻道有先后,并非人人都能学富五车,故而方才这番言论亦是难免让林尽染多加思忖。 崔秉志端起茶盏,细呷一口,眉头蹙得更紧,语音中又多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其三,崔家毕竟只在私塾授课,未有科考前,若有学生得蒙圣宠,得个一官半职,崔家终归仅是捞个名声,旁人皆心知肚明,崔家并未获得甚好处。可现下,倘若是寒门子弟···” 稍顿一顿语音,又叹息道,“仅是向成林与曹意清,老朽还有说辞,可若是崔氏族人皆在学堂内授业,彼时说我崔氏若无异心,怕是无人肯信。若老朽仅是个普通的崔氏族人,染之说兴办学堂这等利民之事,老朽决计不会推诿。可身为崔氏家主,一言一行当得以宗族为先。” 若不是瞧在林尽染在江宁险些丧命,崔秉志话语当中应会有所保留,可心中愧疚,加上推却兴办学堂之事的无奈,这等思绪糅杂在一块,不得不令其多言几句,道明个中缘由。 林尽染闻言皱着眉头,两指轻点着桌案,心中腹诽,今时不同往日,科考已然令寒门子弟有机会再上一个台阶,可这也触及诸多世族的利益。即便博陵崔氏有着授业恩德,也难以抑制群情激奋,如何破局才是重中之重。 正如林尽染所想,科考若予天下学子而言是开启一扇门,那开办书堂可是又多破出一扇窗。教育,是权贵区别于寒门的物什,这便是崔秉志未敢开办学堂的理由。至于在聚贤馆,只道是院外学子偷听,又非特意予他们授课,即便这般行径,已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既是不便直接开设学堂,那就迂回曲折一番。 林尽染打定主意,眼神倏然坚定些,温声道,“染之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得与崔伯伯借些物什。若此法行得通,日后世族也未多有阻挠,还请崔伯伯替染之做个说客,令崔氏族人至学堂做先生,酬金自然不会少。” “是何物什?” 崔秉志听闻林尽染有法子,一时被勾起兴致,眸子霎时一亮。 “书!”林尽染淡然一笑,遂补充道,“此书非典籍一类,而是崔伯伯的读书心得、随笔感悟,亦或是早前亲手编撰的书籍。如此一来,崔伯伯既未在世族前显露授业天下学子,暂时也未令族人因学堂一事为难。待此事已定,再商议开办学堂如何?” “这···” 崔秉志闻言陷入沉思,细细琢磨来自然是一举数得,且仅是借些手书,也并无甚干系。可仍有些顾虑,支吾地问道,“可老朽的手书,终究···” 林尽染一时明了他的担忧,笑言道,“崔伯伯勿忧。染之已有打算,可令曹意清与向成林将崔伯伯的手书誊写下来,备有两份,这般辛苦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届时补贴些银两予他二人。 待手书誊写完,再搬进书堂。若有学子愿意誊写手书,亦可补贴银钱。彼时这些学子既能赚得些银钱,又能学到知识,岂不皆大欢喜?” 这般说来倒也无甚不妥,至于誊写书籍的落款写个崔氏或是其它,以免将来有争议。 这阵子天已是愈发的热,再过几日,彼时崔秉志饶有心思授课,可这副身子却经不住暴晒,夏至前后定是要回翰林院。若是这般说来,仅需誊写下这些课业手书,置于学堂书阁,岂不是人人皆可学习? 崔秉志眼底透露出一丝火热,语调也稍稍快了些,“依染之所见,这学堂的学费几何?” 若是价钱过高,倒是有违背初衷,可若过低,心中反而有些不痛快,这毕竟是数十年之心血。 “每日五十文!”林尽染伸出一掌,略微一晃,紧跟着解释道,“这价钱算来许是一日的饭钱,但若愿誊写一本书,可依据书的字数许以不同价钱买下。而此书又可以同样的价钱卖出。如此一来,各方都得了实惠,崔伯伯觉得如何?” 崔秉志稍稍摇头,林尽染原以为他不情愿,方想再问询建议,又听闻: “商贾之道,老朽并不通晓。若染之算来能维续学堂日常,老朽并无异议。” “学堂即便亏损,染之也能办下去。既是借去崔伯伯的心血,当许以报酬,回头染之遣人送来。” 林尽染施施然起身,拱手一拜,这般的结果已着实令人满意,至于学堂授课之事,再缓上一阵也无妨,毕竟杨永信在钱塘县兴建学堂定得还需些时日。 “报酬就不必了。”崔秉志笑盈盈地起身,回敬一礼,甚是欣慰,“你有这般的心胸已着实不易。若学堂能办下去,老朽定倾力相助。” 二人又是一番寒暄,本是崔秉志极力挽留用饭后再回林府,林尽染以时安在家等候用膳为由,便先行告辞离去。 近些时日,林尽染几是皆在林府,只偶有在院里制配酒精和花香精油,交予元瑶,再上架至分铺售卖。江南一带共事香水生意的客商听闻林尽染已回长安,早已在他从钱塘动身时就已启程,这几日也将将才到,故而与他们的买卖就皆交由杨湜绾与元瑶去处置。 此次制配香水倒是未心疼许多,毕竟明园的酒窖中还有不少佳酿,只是‘酒’一事还得予陛下求道旨意。 其余时间皆是锁在书房内,由李时安在一旁研墨,他则在书案上默写诗文。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首篇即默下诸葛亮的《诫子书》,可又不敢这般写,遂改成《共勉书》。又是补全先前未曾默全的《洛神赋》,及增添些共勉的诗文,以作填充,终是谱成一册略显单薄的‘典籍’。 李时安可是生生地瞧见林尽染写下如此多的大作,这才几日?立于一侧不由地惊叹,却又担忧出声扰了他的思绪。 自林尽染住笔,李时安颤着双手捧起桌案上的书册,小心翼翼地翻阅着,生怕破了纸。薄唇嗫嚅,止不住喃喃道,“当世奇书!当世奇书呐!” 随即不容置喙道,“夫君这册手书定然得留在府中。时安与元瑶再誊写一册便是。” 也不容林尽染多番劝解,李时安待元瑶回府后,约定二人交替抄录。 夏至过后,天是愈发的炎热。林尽染这几日托牙行寻了几处带院的铺子,终选定在崇贤坊。挑选吉日,便将这阵子曹意清与向成林誊写的手书,一齐搬进“藏书阁”。 林尽染正旁观申越与府中下人在屋内忙活,骤然听闻一声,“染之,藏书阁开张怎先不予杜某说一声,现下只得不请自来。” “哟!”林尽染闻言赶忙回过身去,与杜子腾互敬一礼,笑言道,“杜兄公务繁忙,这等小事怎敢叨扰。改日还是去林府小坐闲叙。” 杜子腾朗声一笑,“那杜某记下了。” 可还未等二人多言语,门外又传来一声,“染之,老朽将曹意清和向成林予你送来。” 崔秉志还未踏进屋内,便瞧见门口左侧立有一块木牌,上书道,‘寅时至酉时末开门,进屋需交五十文。’ 还真别说,单押! 杜子腾直直进了屋,却未曾注意。 只见崔秉志进屋后,摸出五十文钱递予林尽染。 “崔伯伯,这是作甚?”林尽染这一举止整的摸不着头脑。 “规矩不能坏。既是进了屋子,当给五十文。”崔秉志笑言道,遂拽过林尽染的手,将这五十文钱塞到他手上。 林尽染顿时哭笑不得,只叫了声“崔伯伯”,可又说不出个驳斥的理来。 杜子腾见状,面露尴尬之色,旋即也摸出五十文递予他。 毕竟外头还有崔秉志带来的学子,若是不收下,倒显得真坏了规矩,林尽染遂将这百文钱放至钱柜入账。 第142章 迟迟未达的旨意 藏书阁实则是由铺子改造而成,只将先前的物什腾空,又遣木匠打了几组书架,于屋中放置些桌椅,瞧着与前世的图书馆一般无二。可能仅差在木架上的书籍只装得半数,这已是令向成林与曹意清竭力誊录手书,才有如此规模。 为何不放些古书典籍?正如先前所说,将这些书放置于此,若为世族所知,终会招惹是非。这些手书既无落款,又非崔秉志的笔迹,即便颇有微词,终究落不下甚话柄。 若学子愿在藏书阁内分享书籍,且又有抄书可换银钱这一说,何愁木架上的书堆不满呢。不过早期的藏书阁仅有手书,稍显单调,林尽染这才想着多添一册诗集。 崔秉志知晓藏书阁前期不易,遂带着翰林院的学子走一遭,也莫说是翰林院的,聚贤馆周遭的学子也都趋之若鹜,紧紧跟来。 “仅是进屋便需五十文?” 屋外的学子议论纷纷,这予家境贫寒些的学子而言,已够一日的饭钱,若是再节俭些,也可顶上两日,毕竟还要在长安生活和赁居。若是天天至此,即便是翰林学子有俸禄,也得去掉半数。 一时间,不少学子已在屋外略显踌躇。 向成林与曹意清见崔先生已进屋,这几日誊写的手书已攒下不少银钱,当即付了五十文跟了进去。 只见崔秉志正捧着一册书怔怔出神,良久都未动的半分,嘴唇嗫嚅着,呢喃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向、曹二人本不必进来,毕竟这些手书皆是他二人誊录,虽仍有些不解之处,但足矣再回味一阵。可听方才崔先生所念,倒并非是前几日所誊写过的内容,不由地欲挪步至先生一旁同阅。 “向成林,我予你交代几句。” 林尽染同样是在看崔秉志的手书,见他二人进屋,便将他先唤来。 “林御史。”向成林甚是恭谨地屈身行礼。 林尽染微微躬身,淡然一笑,心中暗暗称道,虽说向成林仍是那副穿着,可较先前,言行举止已有不卑不亢之意,崔先生当真是在他身上花费不少心思。 “你将抄书可换银钱一事,散播给那些学子。且予他们出出主意,几个人可结伴,抄完书后可暂不换取银钱,将誊写的书籍暂且带回客舍,阅完后再至藏书阁换钱。这岂非省下许多?且不光是可抄藏书阁的书籍,《易经》、《诗经》等典籍皆可换取。” “当真如此?”向成林眼前一亮,急声问道。于他而言,如此一来,自是省下许多银钱,脸上的欣喜之状溢于言表。 许是觉着语音大了些,急忙捂住嘴,又是深深一拜,轻声回应,“林御史所言,学生自当转述。” 向成林这近一年时间,几是在聚贤馆随崔先生学习,又至周遭的酒楼、客舍做些临工,补贴生活。若非此次抄书赚得一些银钱,这五十文当真不舍得花。刚刚已是狠狠咬定牙根才做了决定。 “还有一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林御史但讲无妨。” “这誊抄书籍毕竟是个细致活,即便是尔等科考时,卷子皆有专人负责对读、验卷。藏书阁也需这般的专人,校验誊写是否有差错,以便及时订正,故而,你可愿意?工钱就按每月一贯如何,往后你进出藏书阁不必交那五十文。” 向成林的眼睛瞪得更大,惊呼道,“当真?” 这声倒是惊醒不远处正看书的崔秉志和杜子腾,赶忙至一旁问道,“何事当不当真?” 林尽染将方才所言又叙述一遍,又问曹意清可否愿意。 向、曹二人身世差不太多,且都漂泊在长安,能否生存仅靠着周遭的临时活计,若是遇着此等好事,自然不会拒绝,纷纷表示不用给工钱,靠着抄书已能赚得许多。 “都收下罢。染之在外还有其他生意,并不缺银钱,若是真想回报,当办好差事。藏书阁平日里有人照看,你们仅需晚些时候来取誊抄的书籍,拿回去校对便是。” 林尽染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崔秉志方才所说。 既是有崔先生的开解,向曹二人皆纷纷应下。 “你二人现下誊抄此书,再将其送至聚贤馆,莫要有错漏。”崔秉志将手中诗集递予向成林,吩咐道。 后又向林尽染躬身一拜,正色道,“老朽先回一趟聚贤馆,遣人走一遭鲜虞,将族人与家中的手书悉数送至藏书阁来。” 还不容林尽染反应,就已匆匆离开藏书阁。 这鲜虞是博陵郡的治县,崔秉志的这番举动可是要将崔氏百年来的心血都送进藏书阁,这是何等的胸襟。 杜子腾在一旁听得不可置信,一脸惊诧的模样,嘴唇嗫嚅着,“染···染之,这···崔大家的意思,是要将崔氏的手书···都送予你?” 藏书阁内现下也仅有向、曹两名学子,其余的见崔先生步履匆匆地离开后,也当即一哄而散。 良久,林尽染微微摇头,沉声道,“崔伯伯不是将手书送予我,而是送予天下文人观摩。” 杜子腾何尝不知晓其中的分量,仅是刚刚手中的书籍细细翻阅而来,虽不是崔先生的笔迹,可标注也好,心得也罢,若说不是大家的随笔感悟,说来何人肯信。方才这般听来,这些誊抄的书竟都出自崔先生,如何不令人瞠目结舌。 曹意清脸上顿时浮现一片苦涩,这可是整个崔氏的手书,得抄到何时去。相反向成林倒是颇为兴奋,那可是数不尽的‘财富’。 既无来人,林尽染遂令申越在此看守,又将杜子腾引进后院。 天气燥热,连微风都未起,二人便行至廊下密谈。 林尽染神色肃然,道,“杜兄,染之本欲登门拜访,求一答案,既今日我二人有此机会,可否予我一句实话?” “染之这是怎的了?”杜子腾轻声一笑,可见林尽染依旧神情冷肃,未有半分玩笑之意,旋即笑言道,“说罢,你若有所问,杜某自当是推诚置腹。” “揽月楼的账簿可在你手中?” 林尽染眼帘稍垂,紧紧盯着杜子腾的眼神,企图从中获取言辞的真伪。 杜子腾甚是疑惑地模样,不解道,“什么揽月楼账簿?” 可林尽染既然有此问,当也有依据。 揽月楼的价钱高于市价数十倍,钱柜处可有明码标价,可那几次杜子腾却都未曾结过银钱。且他的俸禄几何,怎能有余钱去揽月楼听曲?若说揽月楼予他实惠,这与受贿何异?身为京都府尹,与青楼女子有染,且又有受贿之嫌,这可是在天子脚下,胆子是否忒大了些? 再者,林尽染回忆起当初陛下提醒自己‘江宁的揽月楼恐有猫腻’,楚帝的出行皆有人护卫,若是进出青楼,怕是多有不便。凭那本账簿上的信息,定然是揽月楼有明显破绽,这才能如是提醒。这般说来,与揽月楼颇有渊源,且即便是有受贿之嫌,又迟迟未曾处置的,似仅有杜子腾。 “杜兄当真不知?” 林尽染眉头紧蹙,方才心中所想,也算牵强,若道是巧合,倒也说得过去。可若南海那两位贵人要动摇朝纲,那两册账簿定得交到能呈予陛下之人手中,杜子腾便是其中之一。而早前猜测元瑶留予自己的后路,会将账簿藏于何处时,就又怀疑,是否就在清雪姑娘手中,再由她交予杜子腾。 “揽月楼的元瑶姑娘不就在染之府中,何不问问她?” 杜子腾语音甚是诚恳,对元瑶身在林府一事也早有耳闻,既是想知晓揽月楼之事,自然是去问她更为合适。 见林尽染怔怔出神,缄默不语,杜子腾遂问道,“染之怎问起杜某揽月楼之事?莫不是怀疑杜某···” 林尽染将将缓过神来,打断道,“倒并无此意,只想从杜兄这里寻些线索,染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杜子腾脸上并无一丝愠色,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言道,“皆是效忠楚国,效忠陛下,何来的冒犯一说。” “杜兄与清雪姑娘现下如何?可有想为其赎身?”林尽染长舒一口气,又问起清雪姑娘之事,不过现下倒只是闲叙,未有打探之意。 杜子腾老脸一红,神色羞赧,身形扭捏,支支吾吾地答道,“还···还能如何,清雪哪能如元瑶姑娘这般好命,得遇染之,现下身契赎回,早已是良家女子。” 可提及此事,又似是戳到伤心处,杜子腾霎时转羞为忧,语调也更为低沉些,“不知清雪何时得以自由。” “不若杜兄将赎金打听来,染之先借些银钱予你,不算···” 可还未等林尽染说罢,杜子腾微微摇头打断道,“贱内尚不知此事,即便赎出清雪,杜某也无处安顿。染之的好意心领了。” “不过是落脚之处,并不是···” “姑爷,宫里来人陛下口谕,宣姑爷至文英殿回话。”申越步履匆匆而来,躬身说道。 林尽染脸色不由的变了几分,楚帝数日前早已说过,旨意会送至林府,可当下却迟迟未到,莫非是有变故?倒是未恋栈权位,可楚帝一向甚有主意,难以动摇,既是言明要将自己放到治书侍御史的位子上,又怎会反复。 “是哪位公公来传话?” 申越倒也见过,如实回道,“是钱塘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晏如,孙公公。” 林尽染不禁蹙眉,心中暗道,若是孙莲英来寻,倒还心里有个底,可孙晏如与其虽说是一家人,可终究有些差别。 “可带了其他话?” “孙公公说,大人侍候陛下不得空,特意遣他来请。” 林尽染闻言,默然未再问话,旋即向杜子腾拱手歉意道,“恕染之失陪,改日再与杜兄闲叙。” 杜子腾稍稍颔首,回礼道,“染之既有要事,请自便。” 待林尽染转过身去,将将踏足前屋,杜子腾犹疑片刻,遂朗声说道,“染之!那两本账簿当真不在杜某手中。” 林尽染闻言倏然止步,身形一顿,可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染之相信杜兄!”说罢,便起步离去。 杜子腾刚刚所言已然将信息透露予林尽染,方才所问,并无谈及多少本账簿,而他却将数目脱口而出。然则即便未有这说辞,方才那句‘冠冕堂皇’的言语,已让林尽染有所思量。 这更加印证林尽染心中猜想,杜子腾是看似被揽月楼腐蚀的官员,可于揽月楼看来,他只是极为谨慎。这不由地令林尽染怀疑,先前与其接触中,是否有存在些端倪。 马车‘闼闼闼’地向皇城驶去,林尽染的眼眸眯得狭长,细数与杜子腾的接触,第一次于揽月楼相见?调查韦俨贪墨一案?还有后头塞予自己需要关照的学子? 若说第一次约见揽月楼是意外。可韦俨贪墨案后,元瑶设计令自己成为明面上揽月楼的靠山,这其中他可否有参与?毕竟积善寺的账簿似是查得过于顺遂,而后又与元瑶的谋算无缝衔接。看似并无关联,可若是细细琢磨来,是否过于巧合。 再想当初科考时,众人皆顾着塞条子,多番恳求关照学子。可独独二皇子从始至终似未有此意,莫非杜子腾手中的纸条便是揽月楼交予他的?而这纸条实则是二皇子所要关照的学子? 这般想来,自然并非是怀疑杜子腾与二皇子、与揽月楼勾结,而应是楚帝遣他混入其中,而方才杜子腾所说的两本账簿,应是从揽月楼中打听到的,亦或是陛下已知,遂命他前去探听下落。 “林御史,已至安福门。”孙晏如恭谨地在车外提醒。 马车自然是不能驶入皇宫,这安福门外立有一块下马碑,过往车马遇此皆须下马,当然除楚帝的舆辇外。 孙晏如小步快走,在前引路。 “孙···孙公公,可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林尽染紧随其后,轻声问道。 孙晏如充耳不闻,只自顾自的低头引路。 皇宫之中,隔上一阵便能瞧见三五成群的太监或内侍从旁匆匆飘过,又或一队侍卫佩刀梭巡。 良久,兴许是无人瞧见,孙晏如稍稍放慢些脚步,细若蚊蝇道,“陛下已令大人拟旨,兴许是为此事。” 第143章 陛下可想封禅泰山? 一路兜转,已至文英殿外。 孙晏如倏然止步,躬身一礼,道,“林御史,前面便是文英殿,恕奴才不宜相送。” 说罢,未等林尽染予以回馈,孙晏如小步快踱,匆匆离去。 ‘这皇宫里的太监果真是些人精。’林尽染暗自忖道。 刚刚踏进文英殿,就瞧见楚帝在殿上正襟危坐,批阅奏本,丝毫未知林尽染已然入殿。 “臣拜见陛下。”林尽染稍稍躬身,拱手一礼,只是未得楚帝允准,当下还未能起身。 倒是孙莲英,侍候在楚帝身旁,似一尊雕像般立着,未曾发一眼。若是林尽染直起身子望去,兴许能发觉他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整个文英殿中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偶有‘窸窸窣窣’展开或是合上奏本的声响,别无杂音。 许是有一炷香悄悄流逝,林尽染维持这番姿态已有些吃力,正欲要跪下好让自己轻松些时,骤闻楚帝沉声道,“想跪,就跪着。” 虽不是降谕起身,林尽染一时心中燃起怨气,却又不敢直接发泄,权当是听不出其中的好赖话,朗声呼道,“谢陛下。臣不想跪。” “你倒是说说,为何不想跪?” 可说话间,楚帝并未去看林尽染是何神情,只顾着审阅御案上的奏本,语音稍稍缓和些,却仍听不出个喜怒。 林尽染直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甚是平静地说道,“臣并无过错,故而不想跪。” 楚帝半晌未曾言语,只自顾自阅完最后一沓奏本,缓缓起身,走下殿说道,“可已考虑清楚?” “此话从何说起?陛下金口玉言,臣安能推辞。” 虽听着是谨遵陛下的旨意,可话里话外多少带些忿懑。 林尽染早几天就已打听到,这御史台现任的御史大夫,是擢升前任治书侍御史沈灏,此人现今已六十有五。这般年岁,怕是都很难熬到七十致仕,且近乎意志消沉,不愿开罪于人。若他真有心,身居此位,如何不能查贪腐,哪还能有揽月楼这等事? “听闻,你近日置办了间铺子,改成藏书阁?”楚帝缓缓踱步至林尽染身旁,垂着眼帘,望着殿外的宫城怔怔出神。 林尽染侧过身去,拱手回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楚帝冷哼一声,“上不得台面?殿中仅有朕与你二人,无须遮掩。” 林尽染闻言,神色一变再变,抬首间望向孙莲英,当下自然是他三人于殿中,其余内侍皆已屏退,可‘二人’之意,莫不是有其他暗示? “染之何必看他?”楚帝语音中愈发地透着一股子寒意,“孙莲英在朕身边二十余载,还有何事会隐瞒朕?” “臣不敢。” 楚帝抬手拍了拍林尽染的肩膀,笑言道,“不必紧张。若你与他有何勾结,朕早已取你二人性命。不过是让他赚点银钱,而染之也仅是得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予朕而言,算不得甚。” 可倏然,楚帝的语调一转,手中的力道又沉了几分,质问道,“可藏书阁一事,你未经朕的允可,擅自作主,该当何罪?” 藏书阁之事仅是起步。正如楚帝所猜想,林尽染借来崔秉志的手书,又以各种方式丰富藏书阁典籍。若非师从崔大家,定难知晓这手书的主人究竟是谁。可此番作为,无形中已将博陵崔氏牵涉其中,彼时藏书阁将会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文学圣地。 这意味着,林尽染提出科考后,又以藏书阁吸纳天下才士。彼时,若无谋逆这等重罪,要想再行处置他,就得掂量掂量如何平息这众口悠悠。 “陛下令臣莫要荒废这些清闲日子,口谕便是圣旨,臣不敢不遵!”林尽染语音不卑不亢,坦然认下,藏书阁一事确有此心机。 楚帝眸色深深,若有所思地松开手放下,缄默半晌,遂又问道,“听闻还要办学堂?” “若陛下允准,日后开办学堂,可请博陵崔氏的先生前来授业。” “朕想听听,你有何说辞?” 林尽染回道,“不知陛下可否愿听臣讲一则故事?” 楚帝并未多言,只阖上眼眸,似是等林尽染娓娓道来。 “说是在某朝,有位臣子,极善与人打交道,且才思敏捷,办事乖巧,极受皇帝的赏识,一路擢升,位极人臣。后皇帝将公主许配予此臣之长子,可随权力的增长,私欲也日益膨胀,利用职务之便,大肆结党营私、敛聚钱财。即便朝中大臣纷纷上表弹劾,可皇帝仍是偏爱袒护。可皇帝驾崩后,新君即位,以诸多罪名加身,遂以三尺白绫赐他自尽。抄家时,抄得府中资产八亿两。” 林尽染将前世和珅的生平简述一番,说予楚帝听。 楚帝脸色未有动容,嘴角弯起一抹难言的弧度,揶揄道,“倒不曾听说染之善与人打交道。况且时安貌似还未有喜罢?” 林尽染闻言,凝滞片刻,讪然道,“陛下,不过是则故事。蒙陛下恩宠,治书侍御史之位,臣唯恐难以胜任。且臣本就是世俗之人,难免日后不会动摇心志,犯下贪墨受贿之罪。” “你方才说,那皇帝偏爱袒护臣子。现下莫不是怀疑朕会过河拆桥?” “不敢。”林尽染微微摇头,稍顿了顿语音,语调又严肃几分,“可染之家有娇妻美妾,委实不舍得死,总得留下条后路,还请陛下体恤。” “你倒是实诚。”楚帝淡然一笑,神色随之舒缓了些,又往内殿走去,见林尽染立于殿前迟迟未动,没好气地开口道,“过来罢,暑气正盛,说了这许多话,赏你口茶。” 孙莲英与林尽染心中都不免长舒一口气。 刚孙莲英听闻林尽染说的故事后,险些昏厥去。仅听前一小截,还以为是这林御史是在说他自己,至于后面那些,哪一条不是在触及忌讳,位极人臣、结党营私、聚敛钱财,连皇帝驾崩这等词都能说出口,陛下未曾动怒,下令凌迟处死,已是极好的脾性。 孙莲英紧绷的面颊终是稍稍放松些,抬袖抹了抹额前的细汗,小步踱至内殿,将桌案上的茶盏倒上茶水。 “瞧你这点出息,可是天太热,才出了这许多汗?”楚帝瞧着惊魂未定的孙莲英,不由地训斥道。 林尽染如同牛饮般,将盏中茶水吞个干净,没个正形地问道,“陛下,着实有些渴,能否再来一盏?” 楚帝冷哼一声,又令孙莲英续上。 林尽染喝下小半盏,吧唧吧唧嘴,替孙莲英开解道,“莫说是孙公公,方才臣慑于陛下威仪,亦是冷汗涔涔,几是站不稳···” 孙莲英赶忙岔开话打断道,“哎哟,林御史,您可真饶了老奴罢。每每陛下跟您聊天,老奴生怕受牵连,脑袋不保。” “欸,孙公公,您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切勿妄自菲薄。” 孙莲英闻言一阵苦笑,偏偏眼前这位爷是真不担心哪日说错话将命给搭进去。 可林尽染心中本就有个谱,藏书阁一事若成,则学堂之事可成,于楚帝、于楚国而言,利大于弊。同样是有削弱世族之作用,彼时若只林尽染一家独大,不过是寻个由头便能铲除,朝中又并非无奸佞之臣,楚帝这过河拆桥一说并不为过。 “孙莲英。” 孙莲英在旁侧还是一副若有所思之状,见陛下倏然唤到,本就还有些战战兢兢,旋即伏地哆嗦道,“奴才在。” “染之出宫时,你同他一路。去承熠和承炜的府上传朕口谕,若是得闲就去藏书阁好好读书,该守的规矩一条都不准落下。” 楚帝既是得知藏书阁之事,自然知晓里面的书籍皆是崔秉志一生的心血。可当下还不知他已决定遣人去将鲜虞的手书悉数送至长安一事。 可正当楚帝品茗时,林尽染脱口而出,“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楚帝稍稍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崔供奉已遣人回鲜虞,将府中手书悉数送至藏书阁。故而···” “咳!” 楚帝闻言不免重重呛了一口,抬手挡住要上前侍候的孙莲英,涨红着脸,还未喘匀气就开口问道,“崔···崔秉志···将鲜虞府中的手书悉数送至藏书阁?” 这分量究竟有多重?几是将崔氏百年的传承一并送予藏书阁,也可说是送予天下人。林尽染的法子,楚帝已了然,以誊抄的方式,掩去手书主人的身份,可即便如此,崔家难免落入这场纷争之中。 待楚帝稍稍喘平,收敛心神,可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又止不住地在殿中踱步几趟,片刻后顿住身子,急声道,“你希望朕暗中派兵护送这批手书回京?” 林尽染颔首示意,“以防万一,若手书被毁,怕是追悔莫及。” 博陵崔氏的声名远扬天下,即便是云端之上的至尊天子,也大抵知晓崔氏在天下学子心中的地位,可却迟迟未曾予崔氏子弟京职。太师韦邈已是天子之师,若还有个天下学子之师的崔氏,那长安城安能太平? 依林尽染先前所言,内阁不过是天子的‘智囊团’,并无实权,若天子认为阁臣品行端正、才华出众,便可安排京中职务。原本九月吏部的铨选,似林明德之辈,即便能入得内阁,也仅是阁臣,若要委以重任,也得等林靖澄致仕后方可;而作为崔秉志的子侄崔俊弘,怕与京职无缘。 可崔秉志这份‘厚礼’委实令楚帝措手不及。这阵子,聚贤馆传来的消息,已令楚帝对这崔大家有了判断,难不成此举是有为子侄崔俊弘谋个前程的意思? “藏书阁,不宜在崇贤坊。”楚帝蹙着眉头,语气甚是严肃,稍顿了顿语音,又接着说道,“将其迁至隆政坊,令工部从旁协助,孙莲英可···” “陛下!”林尽染甚是恭谨地拱手一拜,打断道,“陛下,且听染之一言。藏书阁不宜由工部兴建,陛下也不宜插手,否则岂非成了皇室的书房?” 楚帝眼帘稍垂,语音更沉,“你不相信朕?若日后有人蓄意纵火,燃尽藏书阁典籍又该如何?只有朕,能护其周全。” “并非是染之质疑,而是藏书阁若有皇室的影子,予陛下而言,其他世族又该如何评断?” 楚帝稍稍一怔,随即又反应过来,方才林尽染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若藏书阁有皇室的参与,反倒是改变其性质,极易引来争议,科举已令楚帝处在风口浪尖,若藏书阁及之后的学堂都有皇室的影子,难保不会顺遂有心之人的意。 “朕可允准,上柱国府兵可增至二百人,归大将军府自行调配。” 可稍稍思忖片刻,楚帝又问道,“你可还有余钱置办地产?” 既是要藏下崔氏的万卷手书,自然是要寻觅一处更大的宅院,遑论往后还要开办学堂。 林尽染笑言道,“银钱怕是不够,故而染之求陛下再赐一道旨意,允臣制酒。” 酒在当下是官营之物,早些年间并不太平,需要大量的银钱充实军需,故而实行的是‘榷酒制’,即朝廷全面垄断酒的生产与售卖,禁止私人参与。可如今诸事太平,这等‘官酿官卖’的方式已隐隐有些松动,地方上已然默允酒商直接向官府采买佳酿,再自行定价售卖。 “染之是为制配香水罢?” 楚帝对此物知晓个大概,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物就是酒,且损耗极大,若林尽染能自行制酒,的确能省下不少银钱。 林尽染拱手一拜道,“陛下圣明。” “朕若允你,如何平息这众口铄金?” “不若将酿造、定价售卖交由酒商自行处置,而朝廷仅生产和售卖酒曲?如此一来,府衙仅需定期查验酒商是否有制、售酒的资格,而予私酿者以严惩···” 林尽染于是洋洋洒洒地说起前世南宋时期‘隔槽法’的方式。可毕竟是由官府垄断向半垄断的方向上发展,若要有所突破,并不容易。 楚帝拧着眉头,半晌未曾言语。 又骤然道了一句,“染之的理由,还不够。” 林尽染深深一拜,问道,“不知陛下可曾听闻泰山封禅?” 楚帝浑身一颤,嘴唇嗫嚅着,却又如鲠在喉。 若依前世,真正泰山封禅的皇帝仅有六位。而当世除秦皇外,并无他人,是其他皇帝皆不愿吗?自然不是,可未有媲美,或是说接近秦始皇那般的丰功伟绩,如何能敢?林尽染的这一句,倒是真真攫取到楚帝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第144章 又遇小公爷 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 秦始皇二十八年,始皇东巡郡县,借用原来秦国祭祀雍上帝的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颂秦德,自此有封禅泰山一说。虽先秦时期亦有此说,但终归是秦完成天下一统。而皇帝既受命于天,向天祷告太平,对护佑之功表示答谢,更是要展现皇帝政绩的显赫。封禅泰山,亦是后世帝王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良久,楚帝端起玉盏,一饮而尽,竭力抑制心中的汹涌,笑言道,“仅凭此事,怕是远远不够。” 可略微颤抖的手已足以道尽楚帝心中的野心,旋即将手负于身后。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安民心者可安天下。倘若民生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即便有心之人心怀叵测,百姓又何止千千万,安能令他如意?故而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管荀之学,就有所言,治国之道,在富藏于民。而臣以为富足,不仅仅在于钱财,还在富裕精神,提升学识涵养。陛下素有雄心,广开言路。科举为陛下选拔天下有才之士,只需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若国富而民强,陛下又何愁不能封禅泰山?” 楚帝阖眼沉思,嘴角不禁弯起一抹苦笑,默然良久,旋即长叹一声,“染之啊染之,不过是允你酿酒罢了,何须策论。” 林尽染又是没个正形的一笑,拱手回道,“臣求这道恩赐,并非只为自己。陛下明察秋毫,当知晓臣的心意。” “这道恩典,朕不能赐予你。” 林尽染笑容一滞,神色微微有些黯然,楚帝语音一转,笑言道,“既擢升你为治书侍御史,则不便从商。酿酒的这道恩典,就赏予你那日后的二夫人罢,可该予朕那两成分利,一文都少不得。” 林尽染霎时眸色一亮,生怕陛下反悔,赶忙拱手道,“谢陛下。臣回府后就将江南那两成利送来。” 楚帝面容含笑,稍稍颔首,又接着说道,“至于你方才所说的法子,且先在弘农郡一试,若成效显着,再推行全国。” “陛下圣明。” “方才故事中那臣子可有姓名?” 这没来由的一问,倒是令林尽染一头雾水,可仍是坦诚回道,“回陛下,名唤和珅。” 楚帝眼底带笑,拍了拍林尽染的胳膊,道,“若你是和珅,朕未必不会偏爱袒护。既如此,将内阁大学士之职一并兼去罢,享正五品俸禄。” 林尽染闻言不禁蹙眉,当即回道,“陛下,恐···” 内阁仅设两个职位,一为阁臣,二为大学士。前者仅有上表建议的权利,及处理些文书、随侍、经筵、修书等琐事,然则并无实权;而大学士则是协助处理政务,但无决策。相较于阁臣而言,无论是品阶,还是权力,都高上一级。 而依先前楚帝所言,大学士往后几是形同虚设,协助政务的意思几是可干涉六部事宜。如今尚书令林靖澄统领六部,可林尽染若领治书侍御史,又兼领内阁大学士。那方才楚帝口中那句‘偏袒宠爱’可当真不是虚言,但同时也意味着,林靖澄与林尽染间的‘双林之战’即将拉开序幕。 楚帝抬手令其止言,笑得颇有深意道,“若无二心,纵使新君即位,当也要不了你的脑袋。” “臣不明白!”林尽染躬身一礼,神色惶然,颇感疑惑。 楚帝眼底透露出一丝黯然,却又一闪而过,双手将林尽染扶起,柔声宽慰道,“往后,你自会知晓。” 语调又倏然一变,冷肃道,“孙莲英,染之日后若有所问,当如实回答。再吩咐下去,他若要进出文英殿,无须通禀,宫门的侍卫也不得阻拦。” “臣惶恐。”林尽染闻言,神色更是惊怖。 这道口谕,几是又将林尽染抬上一个高度。进出文英殿无须通禀,宫门侍卫不得阻拦,虽仅限于文英殿,可此处是天子的书房,几是半生皆在此处理政事,楚帝的这份恩典委实重了些。 孙莲英迟滞片刻,良久才缓过神来,急匆匆地应诺道,“奴才遵旨。” “去老二老三府上传话时,令他二人以‘富藏于民’策论,后日申时前送至文英殿。若无他事,你二人先退下罢。”楚帝抬抬手,令二人先行退去。 “臣(奴才)告退。” 林尽染与孙莲英二人拱手一礼,不疾不徐地退出文英殿。 兴许是瞧见林尽染在陛下面前的分量,即便是身为近侍的孙莲英,行进时也稍稍慢去半个身位,神色更是恭敬几分。 若要前去安福门坐马车,还得走上一阵。路途漫漫,林尽染回忆起方才在文英殿中楚帝的言行举止,眸色深深,诸般疑惑恐得这孙莲英方能给个答案。 可瞧这孙莲英还颇为拘谨的模样,林尽染轻声笑道,“孙公公怎出了文英殿,还如此心神不宁?不若染之请公公去府上畅饮?” “哎哟,我的亲祖宗,您可莫要再打趣。老奴侍奉陛下二十余载,今日可算是开了眼。您真是将诸般忌讳皆说个遍。自打您进殿,老奴这背上的冷汗滋滋冒地就没停过。” 孙莲英这脸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这手摆得一直未曾停下,可语音一顿,稍稍缄默片刻,又换上一副笑脸,言语甚是艳羡且恭谨,“陛下对您真真没得说,连您的丈人、上柱国都未有这般恩典,往后老奴还得靠您多多帮衬。” 孙莲英自是说这自由进出文英殿一事,官至上柱国、太师、尚书令等,已然位极人臣,可都未有这般恩赐。 可这帮衬一说,倒真言重了。皇帝身边有两类人不能招惹,其一便是身边的太监,其二则是枕边之人。林尽染自是难以接触到后宫之人,可太监却少不得来往。 “孙公公言之过甚。”林尽染抱拳说道,又学着方才孙晏如的模样,四处张望一番,佯是掉了荷包,问询道,“欸?孙公公,你瞧瞧可是你掉的荷包?” ‘哎哟,这位爷。您好歹出了宫塞也行呐,非得在此处···’孙莲英暗暗说道,可见四下无人,又将荷包捡起,仔细打量一番,塞回袖子中,颇为感激地说道,“多谢林御史提醒。” “陛下为何不令孙公公去东宫传话?”林尽染低声问道。 “哎哟!林御史,您可饶了老奴的性命罢。”孙莲英一个趔趄,险些摔过去,苦丧着脸,低声道,“您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不敢妄议太子和皇子的事呐。” 林尽染甚是不在意地说道,“方才陛下可有口谕,但凡染之有所问,孙公公可是知无不言。” ‘啪嗒’ 孙莲英方才拾起的荷包应声落地,又甚是恭谨地拾起,问道,“林御史,这可是您的荷包?” 这银钱拿的可真是烫手,孙莲英被吓得只想还回去。见林尽染努了努嘴,提醒一旁有禁军经过,他吓得又赶忙收回去。 “孙公公何必慌张。” 孙莲英抬袖擦了擦一脑门子的冷汗,低声道,“改日,改日,若得陛下的允准,老奴定会登门叨扰林御史,与您畅饮一番。” “孙公公可真是妙人,染之随时恭候。” 一路出了皇宫,孙莲英于延喜门出,前往永福坊,而林尽染则是由安福门出,坐马车回林府。孙莲英特意将林尽染送至城门,再折返向东而去。 “林···林御史,可···可是要回林府?” 既是宫里遣人来请,那定也是宫中的马车,只是这马夫似是有些结巴。林尽染倒未在意,上了马车后,遂令他径直往林府去。 马车起初还有些平稳,许是近一炷香的功夫,却是愈发的有些颠簸摇晃,林尽染掀起侧帘,回首看去才发觉已从开远门驶至城外。 “倒不知是哪位请林某出城一叙?” 林尽染心中暗忖,幕后之人倒还有些本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令开光门的守城兵放行。 正问话间,前方已有‘唏律律’的马鸣声,马车也渐渐缓速下来。 “哟,林御史,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马车外骤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语音,林尽染掀开车帘,就瞧见陈若棠前倾着身子,满脸笑意,身旁站着许有十余名府兵。 林尽染一个纵身下了马车,可还未等说话,马夫已驾着马车匆匆离去,片刻也未曾停留。 “不过邀林御史前来叙旧。” 陈若棠稍稍抬手,遂令府兵将林尽染围在中心,手中长棍‘咔’地往地上一杵,直勾勾地盯着正中间的林尽染。 “听闻林御史在江宁重创南海的任将军,果真武艺了得。”陈若棠的笑意更甚,“老子还听说,元瑶姑娘住在林府···” 林尽染挑了挑眉,问道,“瞧小公爷的意思,是想将本御史这二夫人带走?” “什么二夫人不二夫人的。”陈若棠脸色倏然一变,直起身来,语音高了几分,“你这田舍汉,娶得上柱国之女,老子管不着。这元瑶姑娘必须得给老子交出来。” “啧啧啧!”林尽染轻轻摇头,揶揄道,“未曾想,小公爷还是这般的痴心人儿,这般场景若被戏子知晓,定予你编得一出好戏。” 话里话外,都有一股子嘲讽的意味,陈若棠可受不得这般侮辱,当即威胁道,“老子已给你脸面,莫要不识好歹。再问一遍,元瑶姑娘,你交还是不交。” 区区一个美人,倒也算不得甚。可偏偏陈若棠因此事栽下两次跟头,若未将元瑶带回谯国公府,如何洗刷往日的耻辱?至于她是否入了林府的门,成他林尽染的妾,皆无关紧要。人活一世,不过是为这张脸面! 林尽染将身上外袍脱下,甩到一旁,扬起尘土。又踱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陈若棠走去。 府兵见状纷纷严阵以待,双手持棍,直指林尽染。 陈若棠见他未发一言,拧着眉头,拔出鞍旁的宝剑,光芒一闪,剑锋指着林尽染问道,“怎的,林御史莫不是以为我在予你玩笑?” “倒是并无此意。” 林尽染一面说着,一面却未曾停下脚步。 便因如此,府兵持棍,愈发的围拢,将林尽染围在当中。 一步,两步,三步··· 直至已近骏马仅有两三步,林尽染倏然蹲下身子,双手抓起地上的尘土,往上一扬。府兵及陈若棠皆反应不及,纷纷捂住口鼻,手挥舞着,欲扇去眼前的飞尘。 林尽染趁机夺走一长棍,猛然向马上挥去。 ‘喝阿~’陈若棠吃痛下,应声摔下马。 林尽染又俯下身子,隐约瞧见他手中之剑,趁机夺去,架在他的脖颈上,电光火石之间,林尽染已将小公爷擒在手中。 陈若棠脑袋微微往后一扬,尽可能不被剑锋所伤,可神情却并未有半分惧色,嗤笑道,“你这田舍汉倒会使些卑鄙手段。” “小公爷过奖。”林尽染持剑架着他的脖颈,令他缓缓起身。 “你不怕老子令府兵不必顾及安危,强行杖杀你吗?” 林尽染将剑锋又往陈若棠的脖颈处一靠,已见有一丝血痕,笑言道,“怕是小公爷才有所顾忌,否则今日府兵应是所持剑戈才对。” 陈若棠被道破心思,面色讪然一红,若非是姊夫多番告诫,今日哪能只是个教训就能糊弄过去。 “老···老子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小公爷仍是一番嘴硬,不过第一次吃瘪的的确确是挨了棍打。 林尽染神色一凛,语音倏然有些冰冷,肃声道,“小公爷,若是束手束脚,可杀不死本御史。” 说罢,便猛捶陈若棠的颈部,将他敲晕过去,随后将他提起,扔上马背,又是一个翻身上马,持着缰绳,朗声说道,“尔等若是阻拦,本御史不介意当众手刃恶徒,尽可去寻三皇子。本御史在朱雀大街上等候诸位。” 周遭府兵持着棍子,也未敢再上前,只得左右互视。那林御史的剑锋可是直直地架在小公爷的身上。 思忖一番,为首的只能下令让出道来。 林尽染一甩缰绳,纵马奔驰,径直往城内而去,谯国公府的府兵只得迎着飞扬的尘土,一路尾随。 第145章 本御史的确恃宠而骄 已近申时,日头已略有西斜,林尽染将陈若棠扔在朱雀大街上,又从一旁的小贩处要来两根麻绳,放下一两银子,遂将小公爷捆在道路一旁的槐树下,坐于旁侧的石头上甚是惬意地乘凉。 林尽染离开长安已有一阵,可城中百姓对其仍是记忆犹新。又将目光挪至那棵槐树下,居然是谯国公府家的小公爷。 众人知晓二人在聆音阁曾有一段渊源,回想这段往事,还恍如昨日一般。可有些百姓还听闻林尽染离开长安时,小公爷在城外拦路,不过最终似是吃了不小的亏。今日瞧来,难不成他是要当街羞辱小公爷? 一时间,百姓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可也无人敢上前搭救,只见得林尽染左手臂上已缠着一块渗血的布条,身侧插着一柄带血的利剑,皆是暗自猜测,小公爷怕是方才刺伤林尽染,当下是在等国公府亦或是三皇子给个交代。 孙莲英这才将将至二皇子府中传完话,扭头又往毗邻的三皇子府邸匆匆而去。 “稀客呀~竟是孙公公亲至。吾方才还在念叨,何时请公公至府中小坐,未曾想,天公竟听见吾的心声。” 三皇子听府中下人通传孙莲英亲至,忙是步履匆匆地行至正堂,旁人怕是难以得皇子的这般重视,可此人是楚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可万万不能怠慢。 孙莲英笑脸盈盈地微微躬身一礼,“殿下可莫要折煞老奴。” 身为皇子自是知晓,孙公公的这番笑脸不过是一番应付,岂能这般轻易拉拢。可依旧是礼数周全地邀他入座。 “殿下不必客气,老奴不过是替陛下传道口谕。” 三皇子闻言,稍一正颜色,躬身长揖道,“儿臣聆听父皇教诲。” “林御史于崇贤坊新办藏书阁,令二皇子与三皇子‘若是得闲就去藏书阁好好读书,该守的规矩一条都不准落下’。” 孙莲英到底还是未敢直呼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名讳,随即又稍稍前倾身子,低声道,“后半句,老奴只字未漏。” 三皇子微微一怔,一面揣摩父皇的用意,一面朗声回道,“儿臣谨遵旨意。” 孙莲英轻咳一声,徐徐道,“陛下还有一道口谕。” “欸!”三皇子刚欲起身,旋即又拜了下去。 “令二皇子与三皇子以‘富藏于民’策论,后日申时前呈至文英殿。” 三皇子垂首未敢抬头,低声试探道,“没了?”生怕口谕未传完,还得再次行礼。 孙莲英轻声一笑,拱手回道,“没了。陛下口谕已传到,老奴先行告退。” 可彼时,陈若棠身边的府兵刚至三皇子府邸,气息还未能喘匀,遂匆匆禀报,“殿···殿下,林···林御史将小公爷绑至朱雀大街,请三皇子前去主持公道。” “林御史?哪个林御史?” 三皇子还未能想起哪位林御史,倏然想起方才孙公公提起林御史在崇贤坊新办了间藏书阁,旋即问询道,“是那监察御史林尽染林御史?” “是!” “若棠怎又招惹上他?” 可想起既是府兵前来传话,那定然是他又带上府兵前去有意寻衅。三皇子深知其父皇对林尽染的恩宠,加之他身份特殊,已是多番提醒陈若棠莫要招惹,可现下竟是闹到朱雀大街。一想到此处,止不住紧锁眉头,踌躇不定。 孙莲英在一旁听得仔细,既是在楚帝身旁侍候,自是个人精,方才可是亲送林尽染至安福门,当下又怎会与谯国公府的小公爷起了冲突?陈若棠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响亮,可绝非良善。先前也听说过他的诸般恶行,但皆以府中下人擅自做主,终归不过是落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可既非良善,又怎会善罢甘休,先前两次在林尽染手下吃了瘪,若还有第三次,怕是局面难以收场··· “殿下,老奴先行告退。” 孙莲英依旧是一副笑脸,似是听闻此事,心中也未起波澜。 三皇子讪讪一笑,温声道,“还望孙公公莫要在父皇面前提及此事。” “老奴有分寸。”孙莲英躬身一礼,旋即提醒道,“今日,陛下特允林御史往后可自由出入文英殿,不必通禀。口谕既已通传,老奴先行告退。” 说罢,孙莲英步履匆匆离去。 这番话倒令三皇子怔在原地,半晌都未缓过神来。莫说是皇子,纵使是皇后进文英殿都得通禀,林尽染竟是得了这般特权,又联想起他新办的藏书阁,能让父皇令近侍太监孙莲英前来亲传口谕。诸般恩德,岂是个上柱国的女婿能消受得起,未免是有‘捧杀’的意味。 即便如此,三皇子仍不敢轻易懈怠,蹙着眉头吩咐道,“备车。” 未多时,车驾‘闼闼闼’地往朱雀大街驶去··· 这朱雀大街东为兴道坊,而此处又毗邻务本坊,尚书令的林府便坐落此处。 朱雀大街上的动静早已传遍周遭坊市,林明德听闻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得知陈若棠已被绑在朱雀大街的槐树下,现下正在咒骂林御史,顾不得外祖父布置的课业,登时匆匆离府。 “你这田舍汉!快快给老子松绑。” 陈若棠却非是一般捆绑,而是环抱着槐树。这树干的确有些粗,纵使一成年男子环抱,还能余出一截。小公爷这般环抱,还得使劲咒骂,付出的气力要比寻常时候还得多些。 几是骂了近盏茶的功夫,遂喘着粗气,满脸的不服气,叫嚣着,“你个田舍汉!莫要让老子腾出手。否则,老子定要杀你全家老小!” 这般的动静自然早已将京都府尹杜子腾引来。 “林御史,还是将小公爷放了罢。若有争论,还是得以和气为贵,坐下来好好分说,何故这般呐。” 杜子腾在一旁劝解,可却也不敢去予陈若棠松绑。交情归交情,在外还得是以职务相称,却也不忍知交往后身陷囹圄,毕竟小公爷真可谓是恶名远扬,言出必行。 “呸!”陈若棠重重地啐了一口,先前在揽月楼的事可还未忘却,这京都府尹与林尽染定然相识,当即恶语相向,“老子用得着你来充这善人?老子收拾完林尽染,你以为能置身事外?听说杜子腾还与青楼女子恩爱缠绵,纠缠不休,倒是与这林尽染一般风流,果真是臭味相投。” 陈若棠的这番言语,有如惊雷一般,吓愣了众人,几息后又是一片沸反盈天之状。 杜子腾闻言涨红了脸,既是羞赧,又是愤懑,盛怒之下,一甩袖袍,沉声道,“事关杜某清白,还请小公爷慎言!” “事关清白。”陈若棠呜呜地学着杜子腾所言,旋即嗤笑道,“府尹即是敢做却不敢当?旁人不敢说,老子···啊!” 还未等陈若棠一番嘲讽落地,林尽染已从替杜子腾赶马的车夫手中夺过马鞭,一鞭子狠狠地抽在陈若棠双腿上。 吃痛下,小公爷瞪大着双眼,眼角飚飞出一滴泪,支支吾吾地,几是要咬碎钢牙,撇过头去,恶狠狠道,“林···林尽染,老子···定要杀你全···啊!” 还未等陈若棠语音落地,林尽染又挥起一鞭,腰间猛然发力,几是用出七分劲抽了下去,‘啪’,鞭梢应声抽断! 林尽染将手中的鞭杆一丢,拱手予杜子腾说道,“劳烦杜府尹令围观之人将稚童送回家中。” “染···”杜子腾下意识地要喊出‘染之’,又顿觉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太过亲近,旋即改口道,“林···林御史是要作甚。” 方才林尽染之举自然是令人甚为痛快,但被打之人可是谯国公府的小公爷,今日他若未死,林府往后怕是不得安宁。 林尽染淡淡一笑,并未回复,高举左臂,将裹在胳膊上的纱布示于众人,只见已有鲜血渗出,又拔起槐树旁的利剑,朗声说道,“小公爷欲携府兵,刺杀本御史,若非有武艺傍身,怕是今日惨死城外。开远门的城门郎皆可作证!” 围观众人见状,皆是交头接耳,嘟囔嘀咕。 “你···胡说!”陈若棠强忍着剧痛,怒斥道,“老子都没碰到你,何来伤你一说?” 一旁的府兵首领,皱着眉头,拱手说道,“杜府尹,我等皆可作证,小公爷并未伤及林御史。” “尔等的意思是本御史信口开河?” 林尽染神色一凛,语音愈发的冰冷,稍稍顿了片刻,又朗声道,“诸位皆知,元瑶姑娘已从揽月楼赎身,现下暂居林府。小公爷垂涎已久,方才买通车夫,将本御史引至城外,欲以性命要挟,所幸只受些轻伤。 当下又口出狂言,污蔑京都府尹清白,扬言屠尽林府满门,本御史既是迟迟未等来公道,只得擅自教训予他。若是谯国公或是三皇子日后怪罪,还请诸位秉公直言。” 若是以当下陈若棠的口碑来说,还是林尽染的话更为可信。何况可为林尽染作证的是开远门的城门郎,而陈若棠几是一面之词,佐证的还是自家府兵,方才也是真真切切地听他说要屠尽林府满门。如此一来,说京都府尹与青楼女子勾勾搭搭,反倒是令人质疑。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林尽染从未指望百姓能说些甚公道话,可既然要保全杜子腾的‘清誉’,自是要令小公爷的话更显难以置信方可。 至于左手臂上的伤,不过是在进城前自残一道。既是持剑,又绑下陈若棠,自得接受城门郎的盘问,可他们却也未敢多言,无形中又成林尽染的人证。 林尽染从旁取来一根长棍,手中掂了掂,又猛然往地上一杵,感慨道,“兴许是三殿下念及谯国公为国尽忠,长久未在长安,小公爷伶仃孤苦,故而未能下得去重手。也罢,就让本御史做这恶人,若因此开罪圣上、三殿下与国公爷,本御史一力承担。” “且慢!且慢!”人群外高呼道。 原是这林明德已知晓此事,先往三皇子府邸奔去,岂知竟在半途中遇见,遂相约匆匆往此处赶来。 可林尽染当街惩治陈若棠的消息,几是传遍周遭的坊市,围观之人已是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林明德的这声呼喊早已淹没在人海之中。 “嘭!” “当当!” 一声为棍打陈若棠,一声为棍折滚落在地。 这两声比林明德的高呼还响上许多。几是同时间,又传来陈若棠的一声放肆哀嚎,“啊~~~” 随即已是静的落叶可闻。 三皇子与林明德呆愣当场,旋即缓过神来,令一旁的侍卫赶忙将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拨开。 可槐树下的陈若棠已不知是晕死还是被打死当场,头颅无力的往旁侧一垂,手指几是嵌入树干中,又缓缓地往两边一摊。若无麻绳捆绑,这陈若棠早已瘫倒在地。 林明德嘴唇嗫嚅着,指着林尽染,半晌都未曾道出一句狠话。 三皇子拧着眉头,神色甚是不悦,令人将陈若棠赶忙搀下来,送回国公府去,眉眼间寒光一闪,沉声道,“不知林御史为何下此毒手?” 林尽染淡然一笑,将手中断棍往旁侧一撇,交替前后拍手,似是拍去手中的尘土,拱手一礼,颇为平静道,“下官恭候多时,迟迟未见三殿下前来主持公道,只得擅自惩办恶徒,还请殿下责罚。” “殿下。”杜子腾甚是恭谨地屈身一礼,可略有些颤抖的手,已然道尽他心中的惶然。 陈若棠毕竟是谯国公之子,又是三皇子的内弟。先前三皇子如何惩治小公爷,那都是教训自家人,手里头且有着分寸。何况其岳丈又是谯国公,手握重兵,镇守蜀郡,怎会真开罪于他。 小公爷的恶行,其中有三皇子的放纵,说来也并不为过。 可林尽染这一棍,的确打得真实,同样也是结结实实得打了三皇子的脸。即便三皇子先前如何想拉拢林尽染,当下可也得再多思忖几分,这可真是未给他留下一丝脸面呐! “林御史当街行凶,是否不妥?”三皇子的语音愈发的沉了些,当下可是真真切切的挂脸。 旋即又走上前几步,甚是不善地质问道,“若棠纵使触犯律法,自有惩戒,何须你来行刑?莫不是觉着深受父皇恩德,恃宠而骄?” 林尽染闻言,不由一声轻笑,徐徐踱步上前,于三皇子面前仅有两步之遥,眼帘微垂,颇有副小人嘴脸,朗声回道,“回殿下,本御史的确恃宠而骄!” 第146章 望殿下好自为之 嚯,说这林尽染当着三皇子的面,不仅由下官改自称本御史,又坦言他的确就是恃宠而骄,当即令在场之人脸色一变再变,这几是赤裸裸地在众人眼前开罪三皇子。 孙莲英在三皇子府邸,得知林尽染与陈若棠突起争执,遂小步快踱至文英殿将此事禀报楚帝。 “染之倒真是好胆,连如此灾星都敢招惹。不过,纵使陈若棠今日未曾寻衅,染之未必会轻易放过他。” 楚帝一面说着,一面住笔,纸上写的正是林尽染方才所说的策论,眉眼含笑,似是并未在意料之外,甚是惋惜道,“此论仍是意犹未尽,改日须得令他续上。” 对谯国公府家的小公爷也有所耳闻,可终归是开国功臣,后世子孙承袭爵位,说到底不过是得先辈荫庇。加之又有姻亲这层关系,楚帝即便想有所处置,多半也是敲打老三,令其收敛。可老三嘛,杂念太多,这才放纵的陈若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可也有益处,假使陈若棠日后依旧这般无视法度,肆无忌惮,褫夺其袭爵资格,倒也落不着话柄,这才是真的‘捧杀’。但西蜀一带眼下的确需要谯国公镇压,还不能伤他性命。 “若依先前三皇子的行事风格,即便林御史占理,怕也捞不着好。”孙莲英语音虽是不咸不淡,可终究有偏袒林尽染之嫌。说罢就低下脑袋,甚是恭谨地站在楚帝旁侧。 “他在试探朕,是否真会信守诺言,行偏爱袒护。同时,也在划清与老三的界限,再次暗示朕,他不会介入党争。” 楚帝眸色深深,将御案上的圣旨递予孙莲英,吩咐道,“既是如此,去宣旨罢。” “老奴遵旨。” 孙莲英双手接过圣旨,屈身小步后退,方欲转身前往朱雀大街,却又被楚帝忽地唤住。 “方才在老三府上传达口谕时,可有将朕赐染之可自由出入文英殿一事告知予他?” 孙莲英双手举着圣旨,闻言,手禁不住地一抖,思忖片刻后,语音低了几分,可仍怕楚帝怪罪,颤声道,“回禀陛下,奴才见小公爷的府兵向三皇子求救时,已有意提醒。” “下去罢。承炜若还不明白,就将此口谕当众再宣读一遍,令旁人替他好好分辨清楚,朕究竟是何意。至于陈若棠,若谯国公还未回长安,那就令他一直禁足府中罢。”楚帝抬抬手,令孙莲英先去宣旨。 “奴才···奴才遵旨。” 孙莲英有如方从河中蹚了一遍似的,内衫已然湿透。既早前在场,自然知晓陛下对林尽染那是实实在在的恩典,可依三皇子对内弟的包容放纵,怕现下已与林尽染针锋相对上。 而陛下刚刚的口谕,可真是行袒护之实,还未弄清林陈相争的原委,就令陈若棠禁足府中,直至谯国公返回长安。须知,这般驻守边境一带的将领,皆是数年才能回一趟长安述职,这道禁足的口谕,可要强使陈若棠安分几载,这如何不是对林尽染的偏爱? 想到此处,孙莲英的步子不禁迈地快了些,生怕这位爷还会做出如何出格之举。 可说回朱雀大街 西斜的光线透过茂密的槐树叶斑驳的打在林尽染脸上,当下俨然是与三皇子对峙的模样。 林陈之争,积怨已久,过往皆是陈若棠前来寻衅,可纵使三皇子仍有意偏袒,这回也仅能以林尽染当街行凶惩治为由质问,若是深究,闹到楚帝跟前,终归讨不着便宜。但林尽染此举如此乖张,当真令人迷惑。 可于林尽染而言,三皇子无论出不出面,都会当街笞打。 “染之,可知你方才在说甚?” 三皇子眸色冷,语调更冷。话毕,已是咬紧后槽牙,颊边的肌肉紧绷,林尽染这般猖狂的模样令他颇为气愤。可终究是上柱国家的女婿,这声‘染之’已是他保留的最后一丝清明,此时还未能撕破脸面,否则岂不是将此人生生往老二那处推。 林尽染冷哼一声,当即高声反问道,“依殿下言,今日本御史就该在城外为小公爷所害,令内人于陛下面前恸哭哀嚎,后再以《楚律》严惩小公爷,求个公道?倒不知,聆音阁的那次教训,小公爷可曾记下?” “你···”三皇子即便有话要说,也得生生咽回去,当日杖打陈若棠自是已手下留情。毕竟谯国公是捏在手中的助力,以此换个‘未知’的林尽染,如何划算? 可思忖良久,三皇子语音稍稍缓和些,道,“染之,若棠带回府之后,吾定会严加管教。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就当是看在吾的面上,如何?” 此言一出,惹得一旁的林明德与杜子腾顷刻瞠目。三皇子已然放低姿态,若是寻常人,早已是感恩戴德,毕竟混迹京城,如何能开罪国公府的同时,还能再得罪皇室?即便是上柱国在此,怕也不会再深究。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林尽染负手踱步,缓缓吟诵。言罢,俄而一声轻笑,放肆狂言,“小公爷如此骄横跋扈,看来与殿下难逃干系···” “好胆!”林明德未等林尽染将话说完,赶忙上前怒斥道,“你是何身份,竟敢与皇子这般说话。莫非是仗着上柱国的女婿,要翻了天不成?” “原来是林公子,倒不知你这天指得是陛下,还是殿下?”林尽染眼帘稍垂,一眼寒光略过,旋即嗤笑道,“听闻令尊老练圆熟,运筹帷幄,统领六部诸事游刃有余,不想林公子未曾传承衣钵,言辞这般不得体。这金榜题名,翰林学子之名···啧啧啧。” 这番言辞多少带着些羞辱,不仅说林明德翰林学子的光环徒有其表,还将其父林靖澄都给贬了进去。老练圆熟、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如此听来,怎还有些刺耳?莫不是林明德这身光环,是尚书令暗暗使些手段?一时间围观之人已在窃窃私语,嘁嘁喳喳。 “你···你···”林明德的脸色涨的通红,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道,“楚国的天···自然是···是当今圣上。” 可说罢,这拳头捏的几是肉眼可见的微颤,缄默良久,强忍着愤怒道,“你污蔑小公爷仗势欺人,可当下这副姿态,又是仗了谁的势?” “本御史方才所言,你竟是没听见?”林尽染颇为无奈的双手捂脸,稍稍揉搓一番,轻叹一声,“也罢,那就再说一遍。本御史的确是恃宠而骄,你林明德不过是个翰林学子,与其在此争辩,还不如好好斟酌,如何在陛下面前分说。适才所言,在场诸位都听得清楚。” 旁侧的杜子腾早已是目瞪口呆,刚刚已是极力扽了扽林尽染的袖袍,可依旧未能阻拦他这番猖狂之语,心中暗自忖道,‘染之今日怎行事如此乖张?这可是要将三殿下和尚书令皆得罪个遍呐!长安城说大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有何人会将事情做绝呢?’ “你!” 林明德只得怒指林尽染,却未能再言语。纵使有翰林学子的身份,可领七品俸禄,但也仅限于此,未领职务,也未有实权,故而不过是个虚名。宦海沉浮,仕途漫漫,日子且还长远着呐。 三皇子眸色凛凛,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但尚书令之子所言委实给他提了醒,看似言辞荒唐、行事乖张的林尽染与江南时的沉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其中莫非是有难以告人的目的? “依染之所言,该当如何?”语音相较于方才已又缓上几分,当下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三皇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邀请道,“不若去吾的府中,小坐片刻,吾定会予你个满意的答复。” 林尽染稍稍抬手,笑言道,“既本御史有当街行凶之嫌,还是将此事交由陛下圣裁,未免某些人倒反天罡。” 言辞中还不忘调侃林明德适才所言颇为不妥,可众人又都的的确确听了去,眼下还如何能辩驳。 “这又何必呢?”三皇子已然又放低些姿态,心想,父皇所念几是昭然若揭,此时假使授他以柄,陈若棠定遭严惩,若是因此他未能承袭爵位或是丢掉性命,与谯国公府的这段姻缘怕就失去所有意义,旋即笑言道,“染之不若直言,吾能办到,定然不会推辞。” “那本御史且先一说,殿下就这般一听?”林尽染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弧度。 三皇子微微颔首,手稍稍一抬,令他说下去。 林尽染徐徐踱步,语调放缓些,尽可能令在场人皆听个清楚,道,“谯国公府的小公爷欲谋害本御史三次,难保日后不生此心。故···” “染之,吾担保若棠绝···” 林尽染稍稍抬手,未能令三皇子打断,遂继续说道,“故而,小公爷若有再起贼心,任谁都求不了情。既殿下做得谯国公府的半个主,那就由三皇子行刑,如何?” 见他正要一口允下,林尽染语音一沉,正色提醒道,“殿下可莫要以为本御史在玩笑,当着长安城的百姓在此,言出必行方是君子所为。本御史说的是,要他性命!” 三皇子闻言,不禁拧着眉头沉思,倘若内弟真真如此听劝,倒也不会闹出如此多的荒唐事,方才林尽染所言可说的清楚,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允诺,往后未能兑现,岂不就成了笑话?且话中说的可是由自己行刑,无论是否取他性命,终归得舍去不少。 “染之再好好斟酌,换个请求罢。若棠毕竟是谯国公府的小公爷,吾虽能做主他府中之事,但终究是吾的内弟。” 三皇子已是再三言明,陈若棠是其内弟,故定然不会应允林尽染的说辞。 林尽染不禁莞尔,戏谑道,“殿下怕是有所误会。染之所言并非是请求,而是要求。若殿下作不得这主,那就随本御史前往文英殿罢?” “林尽染,吾看在上柱国劳苦功高的份上,未与你计较,可莫要得寸进尺。” 称呼是一变再变,三皇子几是在愤怒的边缘,明明是快六月的天,却莫名的有一股寒气,旁侧的杜子腾连大气都未敢喘一声。 “今日,这罚酒,本御史吃定了!殿下可是要为难本御史这八品小官?” 若是在这朱雀大街上如此针对下去,即便林尽染未曾去告发陈若棠,这般情状也逃不过父皇的耳目,三皇子眉头拧得更紧,如是想到。一番权衡下,只得先将此事暂且揽在自己身上,“来人!将···” “圣旨到!” 人群外飘来一道尖声高呼。 ‘圣旨’二字比任何的言辞都得重上几分,人群自觉的分开一条宽敞大道,孙莲英高举着圣旨,踱步至林尽染面前,恭声道,“林御史,接旨罢!” 既是迎圣旨,在场之人皆纷纷跪迎,连三皇子也不得不俯身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监察御史林尽染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屡破江宁贪腐案,清池观术士案,恪尽职守,忠贞清廉,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治书侍御史,兼领内阁大学士,着正五品轶。 钦此!” 孙莲英将圣旨合上后,双手递予林尽染,笑言道,“林御史,恭贺右迁。” 林尽染闻言,甚是恭谨地俯身一拜,遂接过圣旨,缓缓起身,“孙公公,若是得闲,至寒舍小酌几杯,聊表谢意。” “哎哟!如此,老奴只得改日叨扰侍御史。”孙莲英微微躬身,言辞听来虽颇为客气,可倒真是应承下来。 朱雀大街上宣旨倒也不算鲜有,可适才开罪三皇子之人,还能擢升至治书侍御史倒真是头一遭听闻。且听二人对话,这楚帝身旁的近侍太监对其还甚是谦和恭谨。如此说来,林御史,哦不,侍御史这恃宠而骄一词若是这般说来,也并非是信口雌黄。 孙公公转过身去,向将将起身的三皇子说道,“陛下口谕,责令谯国公府陈若棠即日起禁足府内。谯国公一日未回,则一日不得出府。” 三皇子闻言,脸色倏然一变,即便心有怨愤,可仍是强颜一笑道,“儿臣遵旨。” “孙公公,敢问陛下还有其他口谕?林···”林明德拱手一礼,方才险些喊出林尽染的名字,顿觉不妥,稍稍平息片刻,又尽可能地温声道,“侍御史这般行径,陛下可知晓?” “林公子,陛下只令老奴宣旨,旁的一概未提。”孙公公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稍顿了顿语音,又温声提醒道,“陛下本是命老奴予殿下带句话,可适才已在府上提起,望殿下好自为之。” 此言一出,惊得他瞳孔一震,半晌都未曾缓过神来,便是林明德在一旁连连唤着‘殿下’,这才堪堪令他恢复神智,可彼时,孙莲英一众人等皆已趁他怔神间告辞离去,围观百姓也带着震惊四散。 第147章 可识得林尽染? “殿下,陛下定不知方才朱雀大街上发生何事,否则哪能擢升他为侍御史。”林明德在侧屈身拱手道。 三皇子嘴唇嗫嚅着,颇感无奈,眸色深深的回首望向皇城,良久喃喃感慨道,“染之下江南前本就是从五品的科考郎中,虽是个临时的差事,可父皇的的确确为他开了先河。纵使被贬江南,染之也将钱塘和江宁的两桩案子办得风生水起。 空置已久的御史大夫既予了沈灏,如此则腾出侍御史的位子。吾早该意会到父皇的深意,日后这御史大夫之位,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这句恃宠而骄,确非妄言。” 今日之局面,三皇子定然不愿见到,可终究与林尽染的争论仅限于如何处置陈若棠,尚有挽回的余地。 只不过,适才孙莲英已将此事明晃晃的摊在自己眼前,仅当是父皇‘过于抬举’,可如今看来,这份恩德当真是耐人寻味,三皇子想到此处,不禁一声喟叹。 “小公爷虽说有过,可侍御史就无过错吗?这般的惩罚,未免重了些,明德委实替小公爷感到不公。” “明德!”三皇子的语调倏地一沉,负手提醒道,“你虽痴长吾几岁,可莫要当吾是若棠那般好糊弄。与其在这搬口弄舌,不若好生应对九月吏部铨选,莫要像今日这般落人话柄。” 林明德顿觉惶然,连忙屈身拱手道,“明德不敢。殿下教诲定当谨记于心。” 三皇子冷哼一声,遂拂袖离去。 陈若棠与林尽染间的矛盾缘起揽月楼的元瑶姑娘,可若无林明德怂恿他去聆音阁,哪能有后来之事?先前林韦两家相交甚密,林、韦两兄弟同进同出,但听闻自林明德唆使韦晟去一遭揽月楼,上演一出竞价赎身的戏码,而后则有林尽染查出韦俨贪墨案,虽已叶作舟投案伏罪以还御史大夫清白收尾,但众人都心照不宣,究竟是何真相。 林明德惯会借他人之势以全自己目的,韦晟如此,陈若棠亦是如此。三皇子心如明镜,方才那般说辞,显然是要挑唆自己这个皇子与林尽染之间的争斗。双林之间,本有宿怨,只是不知林明德的举动,可有尚书令的授意。 无论如何,且看次日楚帝有无再行处置林尽染之意,但新任的治书侍御史这‘嚣张跋扈’之名已然坐实,可无人敢多言,因其背后不仅仅有上柱国,如今还有陛下撑腰。 “妾身即便身在明园,也已听闻方才大街上的趣事。” 元瑶见房门未关,施施然踏进书房,欠身一礼,随即调侃道,“莫不是仗着上柱国作主,竟有胆当街开罪三皇子?” “时安适才还说起此事,怕仗得不是父亲的势。可如此乖张之举,当真无碍?” 李时安蹙着秀眉,心中甚是惶然。毕竟当众开罪三皇子,也有损皇室颜面,纵使有不介党争之意,但难保陛下不会秋后算账。 林尽染邀着元瑶坐下,宽慰二女道,“今日这一闹,一来有划清界限之意;二是有震慑宵小之辈,莫要无故招惹,这陈若棠还算有些分量,今后耳根子也能清静些;再者小公爷飞扬跋扈,三皇子既不愿处置,我今日举措算是替皇室挽留颜面;其四,若宠臣未授人以柄,陛下如何能安心?故而,即便今日陈若棠未寻上我,这等乖张之举终究还是要做。” 李时安摇头叹息道,“无怪夫君定要兴这座藏书阁,看来已为日后留有退路。” 适才听闻林尽染当街笞打陈若棠,众目睽睽下开罪三皇子,狂言‘的确恃宠而骄’之时,李时安的心脏不免骤停片刻。可细细想来,他自进长安伊始,一直是沉稳内敛的性子,今日此举定有打算。只是未曾想,还未真正步入朝堂,波云诡谲的形势,已令他早早做足准备。 “今日倒还有件好事。” 元瑶轻声笑道,“夫君可是说擢升治书侍御史一事?早在回府途中,妾身就已听百姓说起。” 林尽染朗声一笑,朝元瑶稍稍抬了抬下颌,笑言道,“此事倒与你有些关系。” “可是元瑶身份一事已有眉目?”李时安比元瑶更显急迫,抢先问道,“若是如此,时安可着手准备纳妾一事。” 元瑶闻言,呼吸都急促几分,虽未言,可杏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林尽染,希望如李时安方才所说。 “怎纳妾之事,时安比我还急上许多?” 李时安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道,“夫君以为元瑶能这般长久待在林府?既她赎了身,已成良人,且在外又有二夫人之称。夫君若久久未纳元瑶,该令她如何自处?” 虽心中多是不愿与人分享夫君,可下江南前已有约定,这阵子也瞧得出元瑶的真心,当下许她名分是理所应当之事。 元瑶听闻李时安这般说来,心中颇为感动,红着眼,微点螓首以示谢意。 林尽染讪然一笑,细细品茗后说道,“元瑶身份一事,的确有些眉目,可当下还急不得。今日已向陛下求来恩典,准允我等酿酒,毕竟酒得用于制配香水,加之早前江宁时又与富商提到一同共事美酒生意。可当下我已然不便出面,陛下遂将这酿酒的恩典赏予二夫人,故而元瑶的身份还得缓上一阵。” 如此听来倒是喜讯,毕竟已有金口玉言,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可酒当下还是官营之物,早前李时安竭力促成香水官营,其原因就是酒为香水的重要原料之一,这般说来,这香水岂非是林府独有之物? “既香水生意,自江南时就已由元瑶出面,现下又未入林府,就暂且与我无关,落不下口实。只是往后香水生意中的两成利,得送予陛下。” 元瑶缓缓起身一礼,轻声笑道,“是,一切听从夫君的安排。” 只是李时安坐于一旁,轻咬着上唇,神色黯然,双手交叠在身前,有些不知所措。 元瑶眉眼间瞥到李时安的失落之色,当即心领神会,宽慰道,“时安莫要多思,眼下你与夫君身份特殊,的确不便出面。” 林尽染听元瑶所言,才缓过神来,兴许是李时安自觉未能帮上忙而神伤,当即接过话茬道,“确如元瑶所言。且她所事生意,还有杨湜绾于旁侧相助。可今日之事毕,几位皇子定会想法设法令皇子妃日后与时安多多亲近,这等费神之事并不比元瑶的生意轻松。” 方才与李时安也仅说起陈若棠与圣旨之事,但还未提及他可自由出入文英殿。毕竟谁也未能揣摩楚帝的这层用意。且听来实在骇人听闻些,倒不必徒添忧思。可此事若为两位皇子所知,怕他二人的招揽之意更甚。 李时安秀眉舒展,淡然一笑,道,“只是辛苦元瑶在外奔波,时安也仅能尽些绵力。” 元瑶闻言捂嘴轻笑,打趣道,“时安倒不知妾身每日作甚,只动动嘴皮子罢了,多也是杨湜绾与她的掌柜做事。说起绵力,怕是时安比妾身还出的多些。” 经元瑶这般玩笑,书房中倒真是一番融洽。 伏月炎炎,暑气最盛。还未至辰时,日头已如烈火般炙烤着大地,即便清晨间刚下完一场小雨,地上的水洼早已干涸,路边的树叶无精打采的低垂着,偶有风吹过,也早已为热浪吞噬,几是熏得睁不开眼。 坊间的行人步履匆匆,皆颇为默契地从屋檐下的阴影走过,可即便如此酷热,崇贤坊的藏书阁依旧人满为患。理由无他,就因二皇子与三皇子在此间读书。 自楚帝令两位皇子得了闲暇,就得去藏书阁。他二人若无事,就必会至此小坐。本还算是清静的藏书阁,一时间门庭若市。 若说学子住于聚贤馆周遭的客舍,是为得崔大家青眼;现下每日花上五十文,就是企盼着二位皇子能够赏识,入府做幕僚,好博个前程。 可纵使先前还抱着如此心思,但阅完书架上的一两份手书后,早已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自然仍有‘不轨’之心的学子,妄图一步登天,可终究不敢坐于两位皇子身旁。 旁侧的侍卫持着折扇,扇风降暑,可一旁的学子倒未有这般福分,只手中拿着帕子,时不时地停下,擦拭着额上的大汗,又微躬身子埋头苦书。 彼时门外进来一丰神俊朗的男子,六尺有余,头戴玉冠,一身白衣,手中微微晃着折扇,颇为有礼的轻声问询道,“小兄弟,可还有位置。” “有。” 藏书阁门口的小厮对其并不陌生,这位公子谦和恭谨,待人有礼,相貌出众,颇有谪仙之姿。一旁紧跟的书童,白皙如玉,文质彬彬,倘若换上公子着装,安能分辨出他仅是个书童? 小厮缓过神来,指着二皇子和三皇子身旁的空位,低声道,“公子今日来的晚些,仅有那两处空位。” 公子顺着小子指得方向看去,先是一怔神,而后缓过神来淡然一笑,转过身去吩咐书童付下百文钱,遂轻手轻脚地走向两位皇子。 但见他收拢折扇,长揖深拜,恭谨且放低语音道,“林明礼拜见二殿下,三殿下。” 二皇子似是未听得林明礼的轻唤,仍在读那本诗集,一时沉迷其中。 三皇子抬起头,颇为惊诧的模样,旋即展颜一笑,邀请道,“是明礼呐,于吾一旁坐下罢。” “深谢三殿下。” 说罢,林明礼并未从二皇子身后走过,而是从外绕了一圈,坐定于三皇子侧旁。 可林明礼才将将坐下,左手边的学子蹙着眉头,不着痕迹地将椅子往左边一挪,身子和手书皆往左边稍稍一侧,只留个林明礼看得半个身影。 可林明礼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左手扥着长袖,右手背拂过笔挂上的毛笔,挑选出一支,又从怀中摸出一本诗集,甚是爱惜之色。 三皇子自是看在眼中,见林明礼翻开第一页就瞧见‘共勉书’三个字,颇为惊诧道,“明礼竟有这册诗集?可瞧着不像是藏书阁的珍本。” 林明礼眉眼弯弯,甚是恭谦有礼地说道,“藏书阁的规矩,林某省的。除誊本外,珍本概不外借,概不售卖。这册誊本是与崔先生相借誊抄而来,今日不过是想看看藏书阁内可还有此人的诗集。若还未有,只得改日再来。” 说罢,林明礼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页,用手隔着袖子,拿起誊本,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细细抄录诗文,再将心中体会感悟落在纸上。 “公子,清风未寻到新的书籍。”那名叫清风的书童在林明礼的身旁轻声说道。 可话音还未落地,一旁的学子已是面露猪肝色,敢怒却不敢言,只得颇为气愤地踢开椅子,抱着手书誊本快步离开此位。不知因为这书童还是林明礼,如瞧见瘟神一般避之不及。 林明礼并未在意,只微微颔首,示意书童坐下。 可方才的巨大声响,终究是惊醒藏书阁内的其他人。只见学子们抬首间看到这二人,皆纷纷挪了挪位置,又是讪然低下头埋头苦书。 “是林公子呐!适才吾还未曾察觉,倒真是许久未见。” 二皇子阖上手中的诗集,闭上眼眸凝思片刻,稍稍揉捏鼻根的穴位,又温声道,“何时回的长安,怎未听人说起?” 林明礼方想起身行礼,二皇子遂抬抬手令他坐下,可他并未理会,依旧是甚为恭敬的长揖,浅笑道,“蒙二殿下挂念。明礼前阵子在外游历,前几日才到长安。刚拜见完崔先生,听他说起藏书阁,未曾想今日有幸能同时见到二殿下和三殿下。” 林明礼这般区别对待,倒是真令三皇子感到不快,莫不是老二早早就将林明礼收入麾下?可三皇子纵使心中颇为不满,这回倒也学了聪明,未有挂在脸上。 二皇子抬手令身旁的侍卫不必再扇风,遂站起身来,舒展舒展身子,笑言道,“早听闻林公子尊师重道,才思敏捷,颇得崔先生欢喜。来年可有科考的打算?” 林明礼微微摇头,回道,“胞弟已入翰林,前程锦绣。且碍于礼制,明礼委实不便。” 林明礼深谙大体,若是科考高中,总有一日兄弟定得因父亲致仕后,为一份‘京职’争斗不休,与其彼时反目,不若早早放手。与弟弟林明德不同,他早前是以礼仪严谨,顾全大局,博闻强识而闻名长安。 “林公子有心,方才听闻是要寻册书籍,倒不知是哪本?” “正是,不知二殿下可识得林尽染林公子?” 第148章 林尽染不会是皇子罢? 且说尚书令之长子林明礼前阵子方回长安,于藏书阁巧遇两位皇子。既是与崔秉志借来的诗集,自是知晓是何人所作。可当下还未知其胞弟与他林尽染曾有过节,这番提问倒是令二皇子有些错愕。 “长安城中现下应是无人不识罢。”二皇子摇头苦笑道,“林公子怎突然问起他?” “前阵子拜访先生,听先生对其不吝赞美,明礼心之向往。此番读罢他的诗集,更觉难以望其项背,若能得他赐教一二,足慰平生。” 林明礼说话间,语调不疾不徐,身子始终微微前倾,甚是恭谦的模样。 二皇子展颜一笑,徐徐道,“林御史寻常皆在御史台或是府中,林公子不若登门拜访?” 三皇子冷哼一声,补充道,“老···二哥怕是说漏一处,染之可不时会为父皇召至文英殿。” 老三险些喊出老二,可毕竟是在宫外,又有旁人,该有的礼节还得遵循,连忙改口称‘二哥’。 二皇子不知是因为听到这声险些喊出口的‘老二’,还是因林尽染这阵子常与父皇在文英殿议事,眉头倏然一拧,半晌未曾言语。 林明礼闻言眸色一亮,可又忽地黯淡下去,缄默片刻后,叹息道,“御史台终究是他处理公务之处,不便前去。且我二人又无交情,登门拜访怕是显得唐突冒昧。” 既是听三皇子说起林尽染近日为陛下召进文英殿,那登门拜访一事则更需多加斟酌。身为尚书令之子,自然无须攀附,可此举终究会授人以柄,如今已为林府招惹诸多争议,此时更不可冒失。 “那就待八月时办个诗会,吾邀染之去四宜园赏菊。” 三皇子前几日虽与林尽染有争论,可楚帝次日并未降谕怪罪,甚至较往昔更为亲近,当下就已了然其父皇的心意,正巧借此机会修复二人间的关系。 “如此先深谢三皇子。”林明礼闻言大喜过望,深深一拜,语音也多了几分恭敬。 若依寻常,藏书阁定不会如此闹热,多是学子静心读书,亦或是‘不小心’做些突兀的举动,以引得二位皇子注意,但似今日般在屋内闲聊的场景可不常见。门口的小厮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可真是左右为难。 恰逢向成林步履匆匆地进屋,原是要将已校验的誊本置于书架上,可见两位皇子与一白衣公子攀谈,当即放下手书,快步上前,拱手一礼,不卑不亢道,“二皇子,三皇子,还有这位公子,藏书阁是供学子读书之处,还请勿要喧哗。若要闲叙,可至后院。” 语音落地,向成林又做了请的姿势。 早前得了林尽染的意思,藏书阁内无论是谁,都得守规矩,哪怕是皇子也不例外。话虽如此,难不成真有人会硬怼皇子不成?可向成林真敢直言不讳,当众就要二位皇子噤声。 一旁的学子被向成林的这副胆识惊得瞠目结舌,嘴巴翕张,久久未能合上。 三皇子眼底透出一丝异样,问道,“好胆!不知足下名讳?” “鄙人向成林。” “原来是小师弟。”林明礼微微躬身一礼,笑言道,“听先生说起,在长安时···” 还未等林明礼将话说罢,向成林一脸正色,回礼后打断道,“藏书阁内不宜攀谈,若仍不守规矩,鄙人只好请三位先行出去,至于银钱也会如数奉还,往后不得再入藏书阁。” ‘歘’ 只见一道寒光掠过,三皇子身边的侍卫已将横刀架在向成林的肩上,怒斥道,“好胆!竟敢对皇子不敬!” 林明礼瞧见这副场景,倏然拧着眉头,行礼劝解道,“的确是林某之过,还请二皇子和三皇子莫要怪罪小师弟。” 一时间藏书阁内气氛略有些冰冷,一旁的学子见皇子身边的随行侍卫已现兵刃,纷纷往旁些挪去,唯恐误伤性命。 可向成林仍是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眼神坚定,半晌未曾言语,额上显然也不是畏惧刀斧加身而出的冷汗。 二皇子见状,眸子闪过一抹赞赏,嘴角禁不住弯起一抹弧度。 ‘闼闼闼闼’ 骤响一阵齐整且颇有节奏的声音,藏书阁外及后院已立有百名训练有素的兵士。 三皇子稍稍侧过头,眉头蹙的更紧,低语道,“是禁军。藏书阁怎会有禁军?” “祁将军?!”莫说是三皇子,连二皇子都止不住低声惊呼,这可是禁军统领,怎会出现在藏书阁。 一身暗红战甲的祁将军抱拳一礼,语音甚是厚重,道,“二皇子,三皇子。陛下有旨,无论是何身份,皆要守藏书阁的规矩。倘若二位皇子执意大闹藏书阁,请恕末将无礼。” “放下。”三皇子撇过头去吩咐道,又回过头换上一副笑脸,“不知祁将军怎会在藏书阁?” “陛下有旨,令禁军暂且看护藏书阁,直至大将军府的府兵接管。末将适才方欲动身回宫复命,听闻有人在此喧闹,故而领兵前来。” 三皇子的目光又移至门口那小厮,却瞧见他早已没了踪影,可当下也不是深究谁去报的信,当即一脚踹向那侍卫,怒斥道,“吾已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在藏书阁内招惹是非。回去领上三十军棍!” “是!” 三皇子颇为讪然的赔礼,“祁将军,不过是个误会。吾等聊起诗集,一时起了兴致,忘了藏书阁的规矩,若是叨扰诸位学子,吾可赔个不是,还有这位小兄弟,是吾管教不严,还勿责怪。” “三皇子言重了。” 在场学子哪敢道个不是,只得纷纷点头应下。 “可如三皇子所言?” 祁将军将目光挪至向成林身上,这学子倒还有些印象,与先前相比,几是判若两人。既是陛下严令,任何人皆得守藏书阁内的规矩,自然不能懈怠,即便是皇子。 向成林缄默片刻,稍稍点头,回道,“方才鄙人不在藏书阁内,彼时屋内委实有些喧闹,故而上前劝阻,当如二皇子和三皇子所言。” 祁将军犹豫片刻,遂抱拳躬身一礼,道,“既如此,末将先行回宫复命。二皇子,三皇子请便!” 说罢,祁将军大步流星地走出藏书阁,一个翻身上马,就要回宫。 但见三皇子追身出来,好言道,“望祁将军莫要将方才之事告知父皇,吾定当感念在心。” “末将知晓分寸,请三皇子放心。”说罢,已纵马驰去,禁军也纷纷隐匿至一旁的屋舍。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林明礼告别两位皇子,披着晚霞匆匆而去。 二皇子本不愿与三皇子多言,可刚上马车,就听闻他问道,“承炜可否与二哥同坐一辆马车回府?” 二皇子掀起侧帘,脸色一凝,身子稍稍前倾,看进老三的眼底,倏然展颜一笑,道,“二哥何时不曾允过?”遂又迅疾地放下帘子,静候三弟上马车。 三皇子反客为主,提壶斟茶,递予老二,又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温声道,“二哥如何看今日之事?” “三弟所指何事?” 三皇子将茶一饮而尽,又拿起块糕点,轻咬一口,道,“二哥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自然是禁军之事。” 老二轻嗤一声,啧啧道,“三弟莫非还未辨识?这藏书阁内的誊本多为博陵崔秉志的手书,仅诗集是林尽染所写。父皇派禁军看护这些珍品理所应当。” “这吾自然知晓。”三皇子拧着眉头,凑上前去,低声道,“二哥难道未曾怀疑林尽染也是皇子,是父皇在外···” ‘噗!’二皇子刚听闻老三的这般神鬼莫测的猜疑,口中还未咽下的茶水喷吐而出,凝滞片刻,旋即讪然地四处寻着帕子予他。 三皇子避之不及,径直被喷了满脸,一手将脸上的茶渍抹去,笑言道,“二哥,你怕不是故意的罢?” “二哥绝非有意。”老二只得拿着袖子,替他轻轻擦拭,正色道,“往后定要慎言。若林尽染真如你所言,父皇又为何仅赐他编户?你啊,就该去做个说书先生,忒会胡编。” 老三讪讪一笑,“只是父皇予他的确非同一般。” 二皇子轻甩袖子,正襟危坐,叹息一声,“说罢,你还打着甚主意?” “二哥可否将林明礼与向成林让予承炜?” 老二闻言,脸色倏然一变,拧着眉头不禁思忖,朝局制衡一说,自古就有,凭借母妃的关系,还能调动揽月楼的资源,朝堂上多数大臣实则已在他手中。可科考一事,已然证明,若要夺位,还得拉拢这些学子,而恰恰林明礼与向成林是他极为看好的。 林尽染的特殊性,已然令老二早已放弃招揽之心,过于亲近只会适得其反,静观其变方为正道。而与老三明为争夺之象,然则暗为暂且共事。眼下太子如此沉寂,与二人当初所为脱不了干系,当然此为后话。 二皇子又将手交叠在腿上,思虑良久,倏地展颜一笑,问道,“不若三弟先挑一个,至于是否可成,各安天命,顺其自然,如何?” 方才在藏书阁中,三皇子自然是瞧见他二哥的神态,对林明礼反而未有那般的欣赏,倒是对这向成林颇为满意。 可他不曾知晓,科考那日丢的试卷,其中一份就有向成林。而二皇子早已品读,只是未曾想此学子心性太差,但今日的的确确出乎二皇子的预料,原本放弃招揽的心,现下又已重燃。 三皇子将手中糕点一口囫囵吞下,并不接言。 老二见状不禁摇头苦笑,“也罢,予你一年的光阴,若还未能收服他二人,彼时可莫要怪二哥夺人所爱?” 三皇子急急地咀嚼完糕点,飞速咽下,扬起下颌道,“就依二哥所言!” 但说回林明礼,自离开藏书阁,就往务本坊的林府而去。 才刚刚踏进府内,就见娘亲韦氏与胞弟林明德正在中庭纳凉,林明礼令书童在原地等候,遂快步上前,躬身一礼,温声道,“娘!还有明德也在呐。” 韦氏仅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而林明礼早已习惯,只当是娘亲更为喜爱弟弟明德,毕竟在林府中,其父是最宠他这个长子的,明德深受娘亲宠爱方显得家中一碗水端平。 林明德颇为不屑道,“整天也不见踪影,又跑去···”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韦氏暗暗扽了扽他的衣裳,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 对于林明德语音中未曾带有称呼,也似是见怪不怪,笑言道,“大哥今日一直待在藏书阁读书,若弟弟得了空,也可伴大哥同去。” “什么大哥不大哥的?”林明德多少有些挂脸,甚是不悦的模样,“我可没你那闲工夫。” 还未等林明礼再次劝学,就听闻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冷哼,“明礼不是你大哥,那是何人?先生难不成未教你长幼有序?” 韦氏与林明德慌忙起身,行礼道,“老爷(爹)!” 林明礼转过身去,面容含笑,躬身长揖道,“爹。明德不过是予我这大哥玩笑罢了,方才还说要陪明礼去藏书阁读书呢。” 林靖澄露出一副颇为欣慰之色,将长子扶起,语音中带了三分斥责,七分关切道,“你啊!惯会宠你这弟弟。暑气正盛,在家读书也是一样的。” 林明礼又说起白日藏书阁之事,只是未谈及三皇子的侍卫拔刀的场景。 “既然能在藏书阁遇见二皇子和三皇子,与他们一同读书自然是好事。只是言行得注意分寸···” 林靖澄又是一番嘱托,就好似这中庭只他父子二人一般。 “明德,你该与明礼好好学学。你若有他一半的沉稳,何愁我林氏不能永保昌盛?” 林明德被他爹这番话气的血气上涌,回回皆以此言训示,这阵子受的委屈,当下实在难以忍受,当即驳斥道,“学他?学他作甚?去象姑馆找郎君吗?” 林明礼呆滞在原地,脸色顷刻间一垮,嘴唇翕张,可却未能吐出半分辩解的言辞。 林明德的话似钢针一般扎入林靖澄的心头,甚是疼痛难忍,低头却也未能见着伤口,紧捏着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明德!”韦氏见林靖澄已在暴怒的边缘,旋即怒斥道,“还不快予明礼道歉?” 可林明德依旧是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但林靖澄夫妇心中了然,若是再步步紧逼,难保林明德不会将他所知晓之事说漏嘴,毕竟谁都不清楚,对于当年之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林靖澄拍了拍林明礼的胳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许久未与爹对弈,随爹一同去书房罢。” 林明礼这才堪堪缓过神来,微微躬身,“娘···那明礼···明礼先行告退。” 兴许是方才林明德所言伤害了他,韦氏心中浮起一丝愧疚,柔声道,“去罢,孩子。” 林靖澄与林明礼遂往后院而去··· 第149章 匆匆一瞥 几近三更,若是寻常,林明礼定已入睡。 可当下屋内蜡烛已燃烧过半,铜盘上已满是堆积的烛泪。只瞧见屋内人影婆娑,踌躇不定。 ‘吱吖’房门应声而开,林明礼刚转过身去将门锁上,就有一道影子飞快将他紧紧抱住。 “公子,怎这个时辰才回房,令清风好生苦等。” 这名唤清风的书童,倒不仅仅是个伴读,若非要给个定义,倒可说是个娈童。 楚国立国之初,就兴起这等风尚,当下虽未大盛,可权贵人家中通常皆会豢养,此并非是甚新奇之事。这一来自是伴读之意,若有年岁一般无二的孩童陪读,往往也能令家中公子读书静心安定,二来可照顾公子日常生活起居,解决多数需求,当然也包括某些方面,以免流连青楼或是烟花之地,不思进取。 林府的家教算颇为严苛,林靖澄幼时也有这段经历,故而对长子林明礼亦有同样约束。只是当下这般瞧来,林明礼似是已分辨不了男女的界定,也无法厘清与清风间的关系。 且话说回来,听清风的语音中透露出一丝痴怨,林明礼轻声一笑,攥着他的手引其落座,道,“爹前阵子不得空,每每回府都已过了晚膳的时辰,方才与他一同会食,又闲叙片刻,这才晚了些。” 可林明礼的话音听来似有几分黯然,面上也是勉强挤出的一丝笑意,令清风不禁蹙着秀眉,沮丧道,“可是老爷令公子娶妻?” 林明礼闻言,身子止不住地一颤,攥着清风的手更紧,宽慰道,“不过是闲叙家常,你可莫要多想。” “公子骗人!” 清风顿时潸然泪下,一把挣脱林明礼的双手,遂又转过身去,偏又像个撒娇的女子。 可刹那间,令林明礼不禁有些恍惚,对于清风的情感,到底是对是错,脑海中不禁忆起往昔,一时间竟忘却安慰这从小伴读至今的书童。 约莫一个时辰前,林靖澄的书房中。 “明礼,莫要纠结前尘往事。爹予你寻了一门亲事,是吴尚书家的孙女吴兰亭,你若应下,爹明日就去吴府提亲。” 烛光的摇曳下,林靖澄的身形已然有些佝偻,当下算来,刚逾半百,次子明德已有前程,倒无须再多费心,只是长子一直迟迟未有娶妻,令其甚是苦恼。眸子在灯光下更衬得明亮,祈盼长子能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可林明礼数年前的丑事,即便其父是位极人臣的尚书令,彼时也令求亲者望而却步。眼下能说动一门亲事已极为不易。若依礼制,长子若还未觅得姻缘,那次子林明德也不得成婚。 可令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如何能耐得住寂寞,林明德无奈只得调戏良家,亦或是流连青楼,至于明园这般惨无人道的虐待,自有另一番说法。 林明礼自是知晓其父的苦心,且胞弟也因自己的婚事而迟迟未定,可心中所求还未寻到答案,当下反倒是犹豫未决。缄默良久,林明礼稍稍斟酌一番言辞,起身拱手,低声问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本不必问明礼。只是那吴家小姐可知明礼的往事?” 此事终究是林明礼的心病,久久难以痊愈。可若要究其根本,倒真是与林靖澄脱不了干系,这林明礼在外游历数载,也有其父的意思,只盼着光阴能令百姓忘掉往事,就像二十八年前那样。 林靖澄为两个儿子可谓是操碎了心,近日连鬓边的白发也多添上两撮,深知林明礼的担忧。旋即站起身来,扶起他,强颜笑道,“既是吴尚书已点头,当下就只看你的意思。那吴家小姐,爹已打听过,是个知书识礼,蕙质兰心的好孩子。” 可林明礼似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着脑袋,缄默不语。白日藏书阁时,屋内学子的目光、举止与游历前一般无二,这又如何能令他释怀,久久未现的自卑止不住涌上心头。 “爹,还是莫要耽误吴家小姐罢。”林明礼思索良久,又顿了顿语音,措词上尽可能不去伤害其父的心,接着说道,“不若明礼回汝南去,爹爹只说明礼已成婚,告上几日假,只当是回去观礼。如此一来,明德也能娶妻生子,不致令林家无后。倘若明礼日后有心仪之人,再行成婚。” “你这说的哪里话。” 林靖澄语调一拔,甚是不悦的模样,可显然也仅有两三分嗔怪的意思,心底仍是颇为疼惜,眼底闪过一抹怅然,旋即又掩盖下去,拉着长子坐下,温声宽慰道,“你自小就比明德聪颖乖巧,令爹甚是欣慰。可此事已然过去,你看还有谁人议论?何故自扰。” “可···” 林明礼终归是未将话说下去。此事说来还与太子有关,就因此事,当年斩杀不少妄语之徒,彼时长安城中怨声四起。但妄议皇家之事本就是死罪,这般‘杀鸡儆猴’之后,林明礼与太子间的流言终归未能再传开。 林靖澄已是悔不当初,若早些年前未予长子寻甚‘书童’,今日哪能有这般的烦心事。可于清流人家而言,名声重于泰山,即便是次子明德,林靖澄也从未应允他去青楼,更遑论留宿在外。 林靖澄紧绷着脸颊,咬紧牙根,思虑良久,方才下定决心道,“爹允你去安乐居,至于吴家的姻亲再往后放上一阵,如此可行?” 林明礼瞪大着双眼,瞳孔微缩,嘴唇嗫嚅着,本欲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可顿觉不吐不快,支支吾吾道,“爹···这···这怕···怕是不合适!” 林靖澄此生最要脸面,能说出让林明礼去平康坊的安乐居已是极为不易。此处终归是有皇室作靠山,与聆音阁可谓是截然不同,且揽月楼中定是有些猫腻,林靖澄并不愿长子涉足其中,或是为有心之人利用。 林靖澄微微摇头,宽慰道,“不必每日想着读书,当下你的才学放眼整个长安,能胜过你的寥寥无几。得分些心思,想想该如何享乐。得了闲就去账房支些银钱,爹明日就与管家交代一声。” 说来嘲讽,林靖澄还未攀上高位时,还有闲情悉心教导长子,遵循汝南林氏一贯的传承,教得林明礼似是除读书识礼外别无心思,可却忽略次子林明德的教导,反而使他在韦氏的放纵下,只知享乐玩闹,虽有些小聪明,但也多用在小道上。 还未等林明礼缓过神来,林靖澄又补充道,“自明日起,清风就不必跟着你了。” 可说话间,林靖澄并不敢抬眼看长子,只将目光挪至桌案上的红烛上,他又何尝不知晓明礼的心境呢。 林明礼听罢其父所言,倏然面如土色,指甲几是嵌入掌心之中,挣扎许久,方才咬着嘴唇说道,“爹,明礼不愿清风离开。” 林靖澄闻言身子一顿,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在其印象中,长子几是从未有过任何反驳之言,从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性,若方才不愿接受予他安排的亲事,这会儿算来,明礼几是已反抗过两次。这令林靖澄眼底透露出一丝欣喜,可同时又有些挫败。 即便如此,清风于明礼而言,影响颇深,若是再这般发展下去,长子这一脉算是彻底无后,林靖澄如是想到,即便是要挨上他的恨意,也不能坐视不理。 林靖澄眸色深深,坚定的语气不容置喙,道,“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 林明礼眼眶一红,语音沉了几分,颇有些质问的意味,“爹可会杀了清风?” “明礼,你该知晓分寸。” 林靖澄未曾挑破,可话外之音何尝不是警告林明礼,若还与他藕断丝连,当爹的只能痛下杀手。 一滴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在地,‘啪’的应声绽放,林明礼并未哭出声响,默然片刻后,哑着声道,“清风···清风毕竟跟了明礼十余载,爹可否允我将他好生安顿。毕竟他在世上已无亲人,就···就当是明礼最后的请求。” 说罢,林明礼旋即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一拜。 长子毕竟是林靖澄心中最疼爱之人,阖眸凝思半晌,将其扶起,遂说道,“罢了,如你所言。爹知晓这份情谊难以割舍,可男儿如何能不娶妻生子?你往后定会理解爹今日的苦心。” 话音落地,林靖澄掏出帕子,替他抹去泪水,宽声道,“回去罢,当与清风好好告个别。再去账房支些银钱予他,好寻个去处,做些个买卖。” 林明礼又是躬身长揖,未多言语,旋即黯然离去。林靖澄扶着房门,见其身形显得颇为萧条,眼帘微垂,似是忆起往事,良久才长叹一声。 “公子?公子!”清风在林明礼眼前不停地挥着手,轻声唤道。 “无碍,只是忆起些往事。” 林明礼紧蹙着眉头,强颜一笑,当下还未知如何与清风提起此事。 “公子可是不要清风了?” 清风强行抑制着哭声,可还是又些许的声响,眼泪犹如决堤泄洪一般,迟迟未有停下之意,这般情态令林明礼更为纠结不舍。 “爹确实有将清风送走之意。”林明礼即便不舍,还是将实情和盘托出。 偌大的长安城,谁人最可信,莫过于爹和清风,即便是娘亲韦氏与胞弟明德也比不得他二人的分量。但权衡之下,为保清风,只得听从爹的安排。这十余载,清风可并非仅是伴读,照顾起居,还是枕边之人,是午夜梦回之际可聆听他心事的枕边人。 清风嘴唇嗫嚅着,不敢反驳,因为尚书令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他性命,可十余载与公子早已形影不离,当下要痛下心离开,如何能割舍。 “公子,清风离不开你,清风离开你会死的。” 见着清风如此哀求,林明礼还是难以狠下心,轻声道,“不若如此,我在城外予你寻一处住所,暂且住下。若是得闲,我就出城看你。” 清风暂止住哭泣之声,“公···公子,何时能来看清风?” “隔上两日就去。若是去的太勤,恐令爹生疑。待日后诸事定下,我再将你接回来,可好?” 林明礼如同哄媳妇一般,将清风逗弄的由泣转喜。二人吹灭红烛,相拥而眠。 翌日,林明礼将清风短暂的安顿在客舍,又亲去城外看了几间庄子。委实捉襟见肘,只得退而求其次,选了间木屋,辗转将其挂在清风名下,又留予他些银两,以作生活用度。 又过一阵子,林明礼实在拗不过其父林靖澄,只得前去平康坊的安乐居小坐,原本也仅是应付一番,毕竟赶车的马夫可是数着时辰,若只在里头呆了一盏茶的功夫,难保回府后不被训斥几句。这等好事,大哥不想要,林明德怕是求都求不来。 夜色渐渐已深,安乐居已点起红烛灯笼,隐隐绰绰的黄光似是洒漫整个平康坊。若是去过安乐居,再去揽月楼,只觉是由奢入俭,仅是门面就气派许多,又占据小半个坊间。不过揽月楼自有它的益处。 譬如女子就比安乐居的美上许多,可也仅限于此,安乐居若有美人多也是送予皇室享用,两相比比,揽月楼自然是要占得些上风,还有一层意思也就不再赘述。 林明礼还是头一遭进青楼,多少有些拘谨,面上透着不自然,还在门口踌躇着是否要进时,有两道人影从身旁略过,只听得一句,‘染之尽管放心。吾的妃子不过是与令正说些体己话···’,旁的再多言语也未能听全。 ‘染之?岂非就是林尽染?’,方才的背影似是三皇子?林明礼心中暗忖,前阵子还在犹豫如何与那声名遐迩的林御史搭上话,未曾想,今夜竟有这等机会。顿时喜上眉梢,未曾再犹疑,步履匆匆的跟了上去。 可头回进安乐居,哪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只瞧得曲折游廊,中庭布有亭台假山,飞瀑流水,莺莺燕燕,过往人群川流不息,三皇子与那林尽染早已淹没在人海之中。 穿过中庭,就瞧见一座阁楼,正门口高挂一块匾额,上书‘卧月眠云’。再往里进,映入眼帘的就是约有两丈宽的楼梯,以此为中轴,两侧各布有十副桌椅;又在缓步台上岔开,分道两边。 二楼正中似是布了一座戏台,可当下垂着轻纱,只靠着灯光投映轻纱后的女子,轻轻吟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林明礼听出此曲的词,正是取自林尽染在揽月楼中所写的《蝶恋花》,毕竟从未见过青楼风光,当即似一尊雕像般,凝滞在原地。 “敢问公子是听曲,还是赏舞?” 第150章 水榭小叙 林明礼真当是头回进青楼,这个中的规矩还不甚了解。见一侍女上前来轻声询问,当下红着脸,拱手一礼,支支吾吾地回道,“林···林某,是前来寻三皇子,可烦请姑娘引路?” 侍女颇为恭谨地欠身行礼,淡淡一笑,道,“恕奴婢不能从命。三皇子正与贵客于雅间闲叙,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 既是三皇子在此,不乏有心之人得知消息后会前来拜会,安乐居又怎会令外人扰了皇室子弟的雅兴呢。进出安乐居的世家权贵,多是面熟的,可林明礼从未进过青楼,又未通报家门,也无怪侍女会将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当做是来攀关系的。 林明礼心思颇为单纯,仅当是如这侍女所言,身子微微前倾说话,言辞颇为恭谦,“那就烦请姑娘予某寻个座,若是三皇子一行离开,可否告知林某一声?” 侍女嘴角弯起一抹笑意,模样更为亲近,躬身邀请道,“既如此,公子请随奴婢来。” 说罢,将其引至楼梯旁的座位,旋即又笑说道,“公子暂且坐于此处,奴婢煮盏花茶,随后就来。” 林明礼闻言,又是一礼,“深谢姑娘。” “公子言重。”侍女素手交叠在身前,稍稍欠身,小步快踱,暂且离去。 未多时,侍女又端来一盏菊花茶,呈于林明礼面前,柔声道,“公子先请用茶。可否要用些酒食,奴婢好去准备。” “林某方才已用过晚膳。”林明礼端起茶盏,一看是菊花茶,倒也合他的口味,旋即说道,“一盏茶足矣,姑娘且先去忙罢。” 说罢,林明礼细细吹凉茶水面上的热气,小小地呷上一口,眉眼一挑,心中暗道,滋味倒真是不错! 可见一旁的侍女迟迟未曾退去,倒是被她瞧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只因拘束,林明礼未曾问出口。 侍女原本对这位相貌、气质皆非凡品的公子,颇有好感,可似是不太懂安乐居的规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古怪。 “敢···敢问姑娘,林某可有何不妥之处?” 林明礼被盯得背上发毛,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发问,一面还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有甚异样,又抬手摸了摸脸,发觉并无不妥。 “公子可是头回到青楼?” 侍女的语音中有些难以置信,瞧眼前这位公子已然不是未曾来过安乐居,脑海中浮现的答案是他根本未进过青楼。 但凡是进过青楼的,当知方才的这盏茶实则为‘点花茶’,俗称入场费。而揽月楼只是将这银钱都已算进酒水中,省去这一遭,故而才有富商趋之若鹜。若真按青楼的规矩,富商怕是只能在外头喝喝茶,更遑论要见上姑娘一面。 林明礼这颇为羞赧的模样,已令侍女印证心中猜想。 稍稍凝滞片刻,林明礼起身拱手问道,“敢问姑娘,林某可有礼数不周全?” “倒未有。” 倘若仅说礼数,林明礼可谓是十足的周全,未有因对方是侍女,而有轻视之意。 因此侍女也极为耐心地解释道,“方才这盏茶,俗称点花茶。公子得放下些银钱。”又担心林明礼未能领会她的意思,当即俯身过去,附耳轻声道,“若还想令奴婢替公子注意三皇子的动静,还得额外赏赐些银钱。” 如此直白的语言,若林明礼还未能领会,可真是蠢到极点,略有些讪讪道,“望请姑娘原谅,林某头回来安乐居,不懂规矩。”一面说着,一面又摸出二两银子,递予那侍女。 于他而言,这二两银子已然很多,倒还未明白,为何账房要支上约莫十两金子予他。殊不知,若要进揽月楼,五两银子仅是能买壶酒,得个在外厅听曲的席位,更不必说这较揽月楼而言,更为奢侈的安乐居呢。 若是寻常,‘点花茶’扔下二两银子倒也足够,可终究还有另一份关注皇子动静的差事,这二两银子怕是远远不及罢? 林明礼倒也算是会看脸色,眼见侍女的神色有些难看,方欲阖上的荷包,又犹豫的撑开,再拿出一两银子递予侍女,试探性地问了一嘴,“姑···姑娘,可还够吗?” 侍女颇有些怒极反笑的意味,语音稍稍沉了几分,若非是知晓眼前的公子是头回进青楼,当真以为他是在故意戏弄,随即低声说道,“公子,您要令奴婢关注的可是当朝的三皇子。” “那得多···多少银子?”林明礼的眼神甚是清明澄澈,未有旁的心思。 侍女伸出一根手指,低声道,“算上点花茶的银钱,得需十两银子。” 林明礼不禁蹙了蹙眉,他并非是不知金银价值几何的公子哥,这十两金子,已算是其父小半年的俸禄。未曾想,仅是差人办点事,就得去掉一两金子。可犹豫半晌,林明礼还是将剩下的银子补上,这般经历,更不敢在安乐居点上酒食。方才这二两银子的菊花茶都得再细细品味一番。 当林明礼还在心疼银钱之际,林尽染已随三皇子进了后院。 既安乐居是背靠皇室,自然有皇室专用之所。此处纵使在平康坊外,也能轻易瞧见,算得上是一座地标,名唤‘望仙楼’。既是要取名‘望仙’,登临此处自能极目远眺,俯瞰整个长安城。 可这里也有规矩,若是诸如皇子,最多仅能上到八层,且五层也是待不得。若要去最高的十二层,定得有楚帝的允准,方可一同前去。 三皇子兴致颇浓,开口邀请道,“染之可愿登高远眺?” 自那日回府后,多般打听才了解个中原委。那两日要呈上的策论是源于林尽染予父皇说的一番话,这才有了功课。若是早早知晓,哪能当街发难。即便对内阁之事鲜有听闻,这次打听来才明悟,内阁大学士可协助父皇处理朝政,虽无决策,却可进言,再有自由进出文英殿的权力。此等恩宠,已令三皇子无法再沉默下去。 “还是在园中小憩片刻罢,偌大的望仙楼,仅有臣与三皇子,未免显得空荡些。” 林尽染此言似有些扫兴,三皇子却未有意兴阑珊的模样,当即接过话茬,“那就依染之的意思。”说罢,又稍稍抬手令侍卫前去通传一声。 望仙楼是坐落在溪园中,这‘溪’字取自园中的一弯活水,与聆音阁有些许相似,安乐居也有一处水渠,北向进,而西向出,名曰‘漕渠’。与清明渠、永安渠、龙首渠三渠相交,故而望仙楼前借这弯活水,拓有一湖。碧波荡漾,烟笼寒水,环湖而建的水榭错落有致,彼此遥相呼应。 隐约听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湖对岸有几道黑影匆匆掠过,登上戏台。只见几名女子皆是身形窈窕,婉约动人,有抚琴、有琵琶、有古筝···再分辨时,佳人已然坐定。 “染之,安乐居的姑娘听闻是你来此听曲,可是争着抢着要为你弹奏。” 三皇子又是向对岸稍稍抬手,对岸已弹奏起《阳春白雪》。不过予林尽染这等乐痴,高深与浅显的曲子听来一般无二,若是真演奏的令人动心,也仅能喊出两个字‘卧槽’或是‘牛逼’。 林尽染右手持杯,左手托底,先敬上三皇子,一饮而尽后又是细细地回味,这安乐居的佳酿果真是比外头的好上许多。放下杯盏,两手微微搭在盘坐的膝头,腰身挺得笔直,甚是端正。 前阵子才刚刚开罪三皇子,眼下却借着皇子妃要采买香水的由头,将时安请至府上,还说另有功课要请教,如此听来,三皇子恐是另有心思,林尽染暗自忖道。 “殿下可有何要事?” 林尽染自然不能说三皇子有甚功课要请教,此事是先生该考虑的,与他无关,更不能越俎代庖,遑论是教导皇子。 三皇子却阖上眼眸,摇头晃脑,甚是迷醉的模样,温声道,“染之,这几位姑娘可有进宫的手艺。” 林尽染闻言淡淡一笑,语音清冽,道,“殿下既将臣唤至望仙楼,当下又在这水榭中,可无人能旁听臣与三皇子谈话,何故藏掖?” “若棠之事,吾失罪于尔,万望见恕。”三皇子睁开眼眸,面容正色且诚恳,微微躬身。 林尽染赶忙将身子往旁侧一撇,又拱手拜道,“殿下言重。愧不敢当!” “陈若棠为吾之内弟,孤身在京,无人看管。吾身为姊夫,管教不严···” 林尽染闻言,微微蹙眉,伸手制止三皇子继续自责下去,“此事就此揭过。小公爷既禁足府中,已有惩戒,三皇子无需多言,可还有他事?” “确有事相求。” 林尽染稍稍颔首,见三皇子未有多的动作,又挪回位子,抬手以示继续直言,“殿下不妨直说。若能帮得一二,臣不会拒绝。” “染之可听说过林明礼?” “林明礼?”林尽染微蹙着眉头,喃喃念叨几遍这个名字,细细回想一番,不过两息的功夫,遂又问道,“可是林明德的兄长?” “正是。前阵子,吾在藏书阁与其偶遇,瞧他手中持有由你所着的诗集,闲叙后方才知晓他师从崔先生,去藏书阁是想再寻一本染之的诗集。却因其胞弟与你曾有些过··渊源,故而觉着登门拜访略显唐突冒昧,托吾探探口风。” 三皇子这回倒显聪明了些,既是要招揽林明礼与向成林,不若投其所好。谈论起林明礼与崔秉志是师生关系,而林尽染又与崔秉志关系匪浅,即便林尽染与林明德往昔有何过节,看在崔先生的面子上,总不好拒绝。 林尽染的呼吸稍稍轻缓了些,片刻之中,脑海中已在分析三皇子方才所言。林明礼这个名字,也听崔秉志偶尔提起,是个彻彻底底的书呆子。按他的话说,此人是个‘酸儒’,倒并未有讽刺之意,只是过于刻板守旧,遵从礼数,又从未有违逆尊长之举,往往逆来顺受,真算得上是个毫无脾性的学子。 可按崔秉志后头所言,林明礼倒是将他这股子倔脾气给了激出来,大有不调教好誓不罢休的意味。只是未曾想他竟真的数年都未有改变,借用孔子所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林尽染淡然一笑,予三皇子与自己的杯盏中斟满酒,徐徐道,“恕臣无礼,殿下既知晓臣与林明德曾有过节,何须再来相问。” “君子以厚德载物,染之何故纠结往事呐。明礼与明德终归是殊途,且尚书令最为看好的就是明礼。此番与他交好,于朝堂上大有裨益。” 说罢,三皇子端起杯盏,欲与林尽染碰杯,可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悬着的手也僵在半空,遂又问道,“可有何不妥?” “殿下可知,臣现领何职?” “治书侍御史。”三皇子脱口而出,紧接又劝解,“尚书令统领百官,而染之纠察百官,然更该携手并进才是。” 林尽染托起杯盏,与三皇子轻轻一碰,却又未饮,只拿在手中把玩,幽幽道,“御史台独立于六部之外,而臣又领内阁大学士,可插足六部之事。三皇子现下可觉着,臣还能与尚书令携手并进吗?” 此言一出,令三皇子顿时晃神,未能拿稳手中杯盏,‘当当当’地应声滚落到身旁,衣袍上湿润一片,人早已凝滞在原地。 “若为诗集一事,臣过几日遣人送去藏书阁。至于登门拜访,臣近日公务缠身,怕是多有不便。”林尽染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闻言,不禁拧着眉头,未曾想到,林尽染竟拒绝的如此果决。可话中之意也不无道理,当下御史台的职务与内阁大学士,几是能插手六部内和六部外的一应事宜,而作为尚书令的林靖澄如何能坐看林尽染如此权势。当下林明礼若要与其来往,难保他不起防备之心。 林尽染缓缓站起身,拱手一拜,讪然道,“殿下且再好好斟酌一番。恕臣失礼,先去更衣。” 三皇子摆了摆手,回以一笑,道,“染之请便。可莫要舍下吾独自回去。”言辞还不忘调侃一番。 “殿下说的哪里话。” 林尽染说罢就往院外而去,在御史台待上一阵,又是往文英殿跑得勤快些,反倒学会了如何谨慎约束言行。正如方才所言,当下的身份既是恩赐,也是考验,官场之上更得如履薄冰,尤其是更得提防暗箭。 ‘林明礼,得再查查此人的底细。’林尽染暗自忖道,方才予三皇子也算是推诚置腹,可林明礼毕竟是尚书令之子,先前听得崔秉志的评述,知其脾性。若他是得林靖澄的授意,有意接近,即便未有叵测之心,怕也无形之中成有心人的利器。 第151章 前院之事 “既未点酒食,又未作诗,霸占此处,好没道理。” 前院传来一声暴喝,兴许是起了争执,在歌舞升平安乐居中,这等声响显得尤为刺耳。 原是这林明礼点了花茶,若要续杯还得支些银钱,偏又舍不得,只得小口地细品,这盏茶已喝了小半个时辰,仍有半杯。 安乐居本就是权贵富商消遣的地方,方才这富商久久寻不到座位,瞧见林明礼这桌空空如也,只有一盏菊花茶,当即暴跳如雷,高声怒斥。 林尽染既是寻了由头出来,能令三皇子好生思量,索性躲在远处瞧起热闹。 林明礼涨红着脸,连连拱手致歉,嘴中念叨,“林某在此等一好友,扰了阁下的雅兴,望乞见谅。” 许是周围声音嘈杂,林尽染并未能听得仔细,只是此人瞧着颇有礼数,一身装扮瞧着也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倒是为难他在青楼寻人。 一旁的侍女既是收了银两,也在林明礼身旁连番欠身赔礼,“郎君,这位公子亦是安乐居的贵客,还当以和气为贵。” 那富商身旁的同伴,似是识破林明礼的身份,当下使劲扽了扽富商的衣裳,附耳低语道,“此人似是林尚书的长子,还是莫要得罪。” 只见富商朗声一笑,毫不避讳地说道,“尚书令的长子?仅凭一个林某就揣测是林尚书的公子?长安城里可还有一位自称林某呐,你怎不猜他是侍御史?” 这声音说得响亮,仅‘林尚书’与‘林御史’两人的声名就能将众人的目光吸引来。 林尽染眯了眯眼,嘴角难掩一抹弧度,若是听那富商这般说来,此人倒还真可能是林明德的兄长——林明礼。 风度翩翩,敦厚有礼,谦逊低调,与崔先生描述的一般无二,不过今日怎来安乐居寻人?三皇子的邀请似临时起意,若真邀林明礼同至,怎会安排在前院,林尽染暗暗忖道,且再瞧瞧。 再看富商的同伴讪讪一笑,“我等皆见过林御史,怎会不识?” 富商颇为颐指气使的模样,嗤笑道,“天下姓林的怕是有数十万,哪能如此巧合?如你所言,但凡遇见姓林的,我等皆得供着,敬着,那···那我等岂不是太过妄自菲薄。”只是最后半句语音气势多少弱了几分。 刚说完,那富商不露痕迹的拭去手汗,方才险些将‘天下干脆姓林罢’给说出口。须知这是在安乐居,言行举止皆得谨慎,祸从口出的道理,富商还是省的。 “阁下所言极是。”林明礼微微躬身,语音听来颇为诚恳,“不若与林某同坐···”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人群中有人打岔道,“此人是林尚书的大公子,在下见过。” 此言一出,倒是未有人循声去找,究竟是何人所言,围观之人早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林尽染倏然拧着眉头,虽早已猜到,可终究戳穿他身份后多少会有些惊诧。 ‘林公子怎会来安乐居?他不该是去象姑馆吗?’ ‘有伤风化呐!传闻他被林尚书赶出家门,在外游历,现下怎又回到长安?’ ‘还是离远些,谁知他又会看上哪家的公子!’ ‘兴许在外游历,尝到女人的滋味,故而来到安乐居。’ 安乐居内霎时流言四起,聚讼纷纭,可鲜有为他说些好话的,多为羞辱之词。可既得知眼前这位正是尚书令家的大公子,围观之人皆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连旁侧的富商和他的同伴也似看见鬼神一般,脸色倏地煞白,步子显得颇为局促,似退未退的模样,看着倒不似被他的身份吓到。 林尽染眼下还未知‘象姑馆’是何意,可隐约听到似是林明礼会看上哪家的公子,倒也能猜出个大概。莫不是他有特殊的癖好?若是这般瞧来,围观之人皆避之不及的情状,倒也‘合乎情理’。毕竟当下看来,林明礼算是个异类。 林明礼环顾四周异样的目光,与听来尤为刺耳的议论声,显得不知所措,眸色一黯,嘴唇翕张,却又未曾言语,顿感天旋地转。数载的光阴,仍是未能洗去当年的污点,似已在这张脸上黥下‘断袖’二字,此生都难以洗去。 “林···林公子···是···是在下有眼···有眼无珠,望···望乞见谅!” 那富商说罢,怕是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逃命’,也未管身旁的同伴,挤开围观的人群,连滚带爬的逃出安乐居。没错,是逃出去,招惹尚书令家的公子,若未被记恨上,那就是要被拽进‘象姑馆’中,传闻就是如此。 他那同伴见状,只凝滞片刻,同样是似疯魔般捂着脸跑出安乐居,连基本的行礼都早已抛诸脑后。 在外游历数年,林明礼的音容相貌、身材体型较往昔自是有所差异。原以为前尘往事旁人早已忘却,方进安乐居时,见未有人注意和识辨,林明礼心中暗自庆幸、窃喜,可仅是提起尚书令的大公子,往事似泉涌般喷薄而出。 ‘我究竟是在企盼些甚,明知此生已然如此。’林明礼低声自语,可神情已极为落寞,旁侧的指指点点数年前早已经历,当下不过是重温一遭罢了,思忖间,不禁苦笑一声。 林尽染拽住一个正要送酒食的小厮,低声道,“欸,兄台。可否帮林某一个忙?” “公子,当下···”这小厮微微躬身,本欲拒绝,可抬首间看到这还算是熟悉的脸庞,当即惊呼道,“林···” 林尽染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莫要声张。” 小厮瞪大着眼眸,重重地点头,见林尽染将手放下,又环顾四周,低声道,“林御史尽管吩咐,小人定会照办。” 林尽染抬了抬下颌,示意那位正在失神的林明礼,低声吩咐道,“那位林公子是三皇子的好友,还请为他备上一桌酒食,银钱记在三皇子账上。” “可···”小厮面露难色,这三皇子方才带了谁进了后院自是知晓,但终究是要以三皇子的名义,怕是多有不妥。 “你且宽心送去,三皇子若不愿给,尽管来林府取。” 林尽染说罢又从怀中摸出几两银子,放在那小厮端着的托盘上,“这算是辛苦你跑这一趟。若他问起,你就说是听从三皇子的吩咐。” 这算是令小厮宽心,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桌酒食乃是三皇子所赐,他估计难以说出口,可若是林明礼问起,再回复予他一人听,那也不会污了三皇子的清誉。 小厮犹疑片刻,旋即微微躬身,回道,“小人听从林御史的吩咐。” 说罢,小厮就将端的酒食搁置一旁,又将银子揣进怀中,挤开人群,向林明礼走去。 “林公子,贵人为您定下一桌酒食,还请少坐片刻,小人这就去传菜。”小厮语音甚是恭敬,躬身邀请林明礼入座。 林明礼听罢,还未缓过神来,嘴唇嗫嚅着,问道,“贵···贵人?哪位贵人?” 小厮也是个极为机灵的,既是听闻林尚书的长子是来寻人的,遂很是自然的回道,“公子在寻的那位贵人。公子,请~”说罢,又是肃然的一揖到底。 莫说是否确为三皇子的好友,仅是尚书令长子的这层身份,也值得小厮这般行礼。 可于当下的林明礼而言,自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要寻之人是三皇子,身份已然被识破,若眼下在此将三皇子拉下水,污了皇子的清誉,有如当初那般,那才是真令林明礼自责不已。 “替林某多谢贵人。”林明礼拱手一礼,可眉眼间的凝重却未曾散去半分,只怔怔的回到座位。 “林公子且少坐片刻,小人去去就来。”小厮临走前还不忘再宽慰一声,可抬首间再去寻林御史时,早已不见踪迹。 林尽染步履匆匆,回到院中。见三皇子眸色深深地望向戏台,兴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随即朗声笑道,“吾还以为染之借更衣之名,早早回府去了。” “殿下莫要打趣。”林尽染稍理下衣袍,施施然坐下,又予三皇子斟满酒,笑言道,“三皇子可能体恤臣的难处?” “染之,非吾强求。既是明礼有此愿望,想来也不算难事。不过是与他见上一面,闲叙几句,染之又何必拒人千里呐?”三皇子仍未放弃劝说。 林尽染未有恼意,只撇过头去望向戏台,低语道,“林明德前阵子当街所言,殿下可还记得?” 三皇子闻言,目光猛地一滞,林尽染的这番提醒自然是令他神志瞬间清明,默然片刻,随后佯装轻松道,“明德年岁还小,不过一时失言,染之怎还与他计较上了?” 此话倒是颇有些想一笔带过的意味,言外之意不就是皇室都未曾深究,你怎的还记挂上了? “敢问林明德与殿下,孰长孰幼?” “这般说来,明德还痴长吾许有四五岁罢。” 三皇子讪讪一笑,往常称呼林明德为‘明德’,然则并不妥当。虽说有皇室的这层身份,可终究还是得论论长幼之序,若是真想招揽尚书令之子,当也得称一声‘林公子’或是‘林兄’等,显得更为尊重和亲近些。 “林明德还痴长殿下几岁,怎还算得上是年岁还小呢?” 林尽染转过头,不着痕迹的一笑,又是盏酒下肚。 三皇子轻咳两声,又似有些讨好的模样,亲自为林尽染斟上酒,旋即开脱道,“明德不谙世事,染之何故紧揪着不放呢。” 林尽染抬手又将三皇子手中的酒壶接过,未让他再亲自动手,斟酌一番言辞后,道,“臣倒不会因他这一句话,状告到陛下面前。可臣还有一言,不吐不快。” “尽管说来。” 三皇子坐的端正,神色肃然,既是知晓他与林明德间有过节,未有抓住这次话柄深究,已然是心善。 “方才殿下所言,林明德不谙世事。臣斗胆问一句,既是参加了科考,进得考场,又能金榜题名,成了翰林学子,如何还能说不谙世事,年少无知?” ‘咕噜咕噜’ 林尽染拿起酒壶,又予三皇子斟上酒,见他拧着眉头,未再言语,遂笑言道,“殿下子若有雄心,该认清现实。若是盲目拉拢,而未考较品性,终究会为其所伤。至于臣,只有一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请三皇子莫要有旁的心思。” 这一番话,倒是真将三皇子还有拉拢的心思彻底浇灭了。同样的十六字,早已传予二皇子听,而三皇子显然还有幻想,且不仅仅林尽染,包括尚书令家的两位公子,他都有意。 可朝堂之事,波谲云诡,若以‘朝夕殊景’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尚书令?莫说是尚书令,纵使是当下最受宠的林尽染又如何,不过是有相当的价值罢了,若无提前布下退路,往后只怕是生死难料。 三皇子颇有些黯然地饮下盏中佳酿,良久问道,“林御史此话当真?” “殿下若是要拉拢旁人,臣无权干涉。但恕臣多嘴,若有像小公爷这般跋扈之人,而殿下却不加约束,彼时可莫要怪臣未曾提醒。” 三皇子露出一丝苦涩,缄默良久,又问道,“若吾要拉拢向成林这等学子,染之以为如何?” 林尽染闻言,并未正面回应,笑问道,“殿下可知臣方才遇见了谁?” “谁?” “林明礼。” “林明礼?”三皇子瞪大着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蹙着眉头,低语道,“他怎会来安乐居?” 又倏然惊声道,“他可不是吾唤来的。若未得染之的意愿,吾定然不会勉强。” 说罢就要起身,可林尽染却当即抬手制止他,不禁莞尔,“殿下莫急,且听臣把话说完。方才他身陷囹圄,臣斗胆借殿下的名义将其留在前院,吩咐小厮上了些酒食。若殿下愿见上他一面,少坐片刻后再去罢。” “染之既已相见,现下又为何不见?” 林尽染微微摇头,放下手,笑言道,“臣方才并未出面,何来相见一说?” 说罢缓缓起身,肃然行礼,“时辰也不早了,臣明日还有公事。先行告退!” 三皇子纵使心中思绪万千,也只得淡然一笑,回礼道,“染之请便。” 既是得了允准,林尽染微微躬身退下,遂又大步流星地往安乐居外而去。 可林尽染才将将走出大门,便见三皇子拧着眉头,步履匆匆而来。 “同吾先回府罢,令正当还在与吾妃闲叙。若是走回光德坊,得耗上不少时辰。” 三皇子的语音不容置喙,先行上了马车,又掀起车帘静候。 林尽染迟怔片刻后,也未曾扭捏。 马车‘闼闼闼’地消失在暮色之中······ 第152章 太子秘辛 林明礼在安乐居内显得颇为局促,仍沉浸在方才三皇子那匆匆一瞥中,未得其深意,片刻才缓过神来。 三皇子孤身一人离去,未与林尽染结伴而行,定然是那林御史早已不在安乐居,这令等候良久的林明礼不禁有些黯然,这桌酒食既是记在三皇子的账上,也就可径直回府去。 方出安乐居的大门,就听闻有人小声议论: ‘方才与三皇子同上马车的是林御史罢?’ ‘是他。某看的清楚,且他二人同行来的安乐居,可瞧方才是林御史先出的门,三皇子随后追身来的,若不是怕惹人闲话,料来是躲着谁罢?’ ‘躲谁?他二人身份显贵,先前朱雀大街那番针锋相对,竟还能同行,委实令人费解。’ ‘有何费解?林御史圣眷正浓,且不过是因小公爷之事才与三皇子有矛盾。小公爷眼下禁足府中,二人走的近些也无可厚非。’ 只是几人相伴而行,已然走远,林明礼也就未能再听到些旁的言辞。 可既是三皇子已知自己在安乐居,又能为此点上一桌酒食,又怎未想起将自己引荐予林尽染呢?或者说是已经引荐了,而这位林御史不愿相见,想来是知晓二人未曾见过,这才与三皇子先后走出安乐居。 想到此处,林明礼显得更为悻悻,嘴唇嗫嚅着,低语道,“还能躲谁?定然是在躲我。这般的身份,还能有谁肯与我相交?怕也就只剩清风罢···” 一股自卑之感不禁油然而生,林明礼拒绝上了马车,似是失了心神般地往务本坊而去。 林尽染与李时安刚至府中,就已响起宵禁的钟声。 “刘管家,吩咐下去,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得进后院。只留采苓侍候即可。” “是。” 刘管家得了林尽染的吩咐,将一应下人遣出后院,只将备好的茶水糕点送至后院亭中,遂匆匆离去。 自从三皇子府中回来,林尽染的脸色一直颇为凝重,又将府中下人遣出后院,料来是有要事相问,李时安未曾多言,只跟着夫君的脚步匆匆而去。 见亭中仅剩他夫妻二人与采苓外,已无旁人,林尽染低声问道,“时安可知皇室秘辛?” “夫君是指哪些事?” 李时安心头一震,也无怪他要将下人悉数赶出后院,私下妄议皇家秘事,若为有心之人知晓,难逃罪责。 “比方说,太子!” 林尽染知晓,虽说楚帝已降谕,若他问起一切事宜,孙莲英皆得知无不言,可若是涉及皇室秘辛,孙公公又怎会毫无保留呢?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已知晓个大概,可独独太子,似是除重要场合之外,并未能见到此人。仿佛东宫仅是个虚位,太子貌似也太不重要了些。 李时安淡然一笑,柔声道,“夫君怕是猜想,为何平日里未能见到太子?” “堂堂东宫太子,未来的储君。若陛下对其未有恩宠,哪能令他···罢了,时安该懂我的意思。”林尽染未敢将这等违逆的话说出口,倘若真不看好太子,早已将他废黜,另立新君,何必像个摆设一样放着呐。 “时安于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可陛下对太子的宠爱确实是独一份,二皇子与三皇子加起来都不及。”李时安语音颇为平静,又倒上三盏茶,遂吩咐采苓,“你先下去歇息罢。若元瑶在房内,去将她请来。” “是,小姐。”采苓欠身一礼,徐徐告退。 “去将元瑶唤来作甚?”林尽染见采苓已走远,轻声问道。 “元瑶既是揽月楼的东家,往来的学子、富商颇多,许是能听到些往事。时安只从父亲口中偶然听得些,至于旁的,知晓的并不比夫君多。” 未多时,元瑶施施然走来,行了万福,调笑道,“你二人倒是悠哉,还有闲情在此赏月。便是今日去吃酒,明日去赴宴,苦了妾身日日奔波,连夫君的面都未曾见上几回。” 李时安捂着嘴轻笑,“你若想见,今日索性就让他在你屋里歇下,好让你痛痛快快地诉说衷肠。” “时安就爱拿这些话来搪塞元瑶,明知夫君不愿做这野合之事。偏偏他这榆木脑袋,寻常将那礼制规矩抛诸脑后,这等便宜事送上门,还不愿意占。”元瑶说罢还没个好气的横了一眼林尽染,似是颇为不满的模样,不过心中仍是颇为感动。 “你且先坐下罢。”林尽染赶忙打岔,此时还未有这等闲情听她二人说些玩笑话。 “多谢夫君。”元瑶欠身一礼,只是语音听来似是更为敷衍,旋即坐下,蓦然问起,“可是在商议何事?” 林尽染向李时安抬了抬下颌,笑言道,“你且先听时安说说,就该知晓是要说什么了。” 李时安将茶分予元瑶,柔声道,“时安久居府内。若谈起太子之事,也只听得一二。若元瑶听来有差错,待时安说完可指正。” “你二人胆子也忒大了些,竟敢妄议皇家之事?”元瑶一听李时安所言,就已然知晓个大概,可旋即又是一声轻笑,“不过自家院子,关起门来说说也无妨。” “幽闭太子,算来是陛下对太子的保护。” 李时安第一句已经将林尽染和元瑶惊得目瞪口呆。 “幽闭?”林尽染拧着眉头问道,“这个词怕是重了些罢?先前会见突厥使团与文英殿殿试的时候,太子皆有露面。” “可若说是禁足,分量委实轻了。” 李时安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说‘禁足’一词分量还是轻的? “那又为何说陛下对其宠爱是独一份呢?”林尽染顿觉李时安这番话前后似有些矛盾,‘宠爱’与‘幽闭’两个词怕是怎么着都联系不上罢? “夫君可知林明礼?” “与林明礼又有何干系?” 元瑶见李时安羞红着脸,支支吾吾却又欲说还休的模样,旋即轻咬着朱唇,羞赧道,“有谣言相传,林明礼与太子有断袖之交。如此说来,陛下未曾废黜太子,仅是幽闭,可否算得上恩宠?” “这···这···”林尽染更是一副难以置信地模样,犹疑一番,斟酌言辞后又问道,“可已有太子妃,这等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李时安长叹一声,颇为惋惜地说,“可传出断袖之交时,太子并未迎娶太子妃。而太子···太子与太子妃至今仍无子嗣,这谣言似也就无可辩驳···”可说到最后,语音也愈发的低了。 “时安可曾私下问过太子妃?” 李时安顿时涨红着脸,低声赧然道,“此事怎可当面询问太子妃?且时安与太子妃仅有数面之缘,这等秘事怎好相问。” 林尽染讪然一笑,未多言语。 李时安稍稍敛神,蹙着秀眉,接着说道,“可民间传出这等谣言时,陛下降谕严惩,将涉事的说书先生及百姓悉数斩首,这才就此止住这些风言风语。可私下应当还有人议论,只是不敢明晃晃地说罢了。” “妾身在揽月楼时也偶有听闻,此言不虚。彼时,引得一众内史纷纷上表,可陛下已然下定决心,这等谣言才仅扼杀在长安城内。幽闭太子一词,妾身的确是头回听说。但时安既能听得宫中秘事,想来应为秘而不宣。” 李时安微微颔首,又言道,“父亲曾说,陛下限制太子仅在东宫内行走,若无宣召,不得出宫。若非是会见外国使臣,或是科举这等大事,想来并无机会。” “那你如何能见得太子妃?” “陛下只幽闭太子,并未限制太子妃及东宫其他门人。虽说太子并未能协理朝政,可听父亲说,太子府詹事每日都会去文英殿,想来太子的功课也并未落下。” 听李时安所言,林尽染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孙莲英不必去东宫传话,原来是每日皆有詹事亲至文英殿,如此说来,楚帝幽闭太子这一说倒真是站得住脚跟,一来是断绝太子与林明礼的往来,二来应是防备有心之人再利用此事中伤太子。 “时安是如何知晓这等秘事的?”元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此等秘事,照理其父李代远并不会悉数告知予她,可个中的细节,李时安都了若指掌。 林尽染也缓过神来,心中暗忖,这等要事,既累及太子名声,其中细节又难以启齿,岳丈怎会一五一十地说予时安听?眼眸颇为好奇地望着她。 “因为···”李时安终究是有口难言,素手揪着裙摆,低下螓首,片刻后又狠狠地白了一眼元瑶,赧然道,“你···你探听地这般细致作甚?”说罢又看了一眼林尽染,目光闪烁不定,却迟迟未能有个说辞。 元瑶的眉眼一挑,犹豫半晌,语音颇有些不确定,问道,“当初,你该不会是要嫁予太子作太子妃的罢?” 林尽染瞪大了双眼,瞳孔一震,元瑶方才的猜测不无道理。 盛夏的晚风骤起,吹的桌案上的油灯几要灭去。李时安身子微微前倾,素手稍稍挡着风,借着灯火才瞧清她当下的脸色。 “时安原本并不知晓此事。恰逢在祖母屋外路过,这才能偷听到。不过那时尚且年幼,未明白个中原委,事后问起方才明了。彼时陛下本打算待时安及笄时,再议迎娶之事。兴许是还得等上数载,太子的名声又岌岌可危,这才未能定下。” 李时安的语调很缓,并无方才那般局促,随后解释道,“此事本就未成,时安不过是担心夫君会多虑。” 林尽染顿时恍然,抓过她的柔夷,淡然一笑,宽慰道,“无妨,你与太子又未定下媒妁之言,算不得数。” 元瑶稍稍欠身,语音中有些自责道,“方才元瑶不过是胡乱猜测,并未有旁的心思,时安勿怪。” 李时安微微摇头,“当年,这桩婚事又未曾定下,时安并非有意隐瞒。既是提起太子,委实也绕不开此事。” “那太子是否真为断袖?”林尽染见二女情绪有些消沉,赶忙岔开话题。 “时安与太子也不过见过寥寥数面,无从判断。且彼时传出太子与林明礼有断袖之交后,似是陛下降谕命林明礼外出游历。可这等隐晦之事,时安也未再去追问。” “此事妾身倒听过一二。”元瑶蹙着秀眉,接过李时安的话茬,这等八卦之事,又怎不会去打听来呢? “妾身有言在先,此事发生时,妾身还未在长安,皆是从过往的富商和学子口中听来的,真假难辨,夫君若想知晓,且得自行考证。” 林尽染稍稍抬了抬下颌,示意元瑶继续说下去。 “据传,林明礼本就是断袖,在永阳坊有一处‘象姑馆’,隐匿在唤为‘明月居’的青楼内。而明月居地处偏僻,且多为那种人光顾,林明礼常去此处倒也通情理···” 林尽染突然打岔发问,“元瑶是说,林明礼将太子带去象姑馆?” “倒未曾听有人说起亲眼见过。”元瑶轻轻摇头,可又揣测道,“但林明礼与他的书童在传出谣言前,去过几次明月居,那与太子走的亲近些,岂非坐实这断袖的嫌疑?” 林尽染朗声一笑,“无怪陛下会如此严惩。若是任凭谣言传下去,怕太子与林明礼隔日就得传出相拥而眠的说辞。” 李时安闻言,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低语道,“时安虽仅见过太子数次,可也听父亲说起,他二人委实亲昵了些,林明礼尤甚。倘若太子不加约束,怕这断袖之名确得坐实。” “我今夜在安乐居时,偶然遇见过林明礼,他身旁并无书童。” “他竟会去安乐居?”元瑶颇有些诧异的惊呼,“妾身至长安以来,未曾听有人说起他去过安乐居,多去的是明月居,且他怎会未带上书童?听闻那书童是从小养在他身旁的,形影不离,从未分开过片刻。” “兴许是留在府中罢。”林尽染拧着眉头,道,“明月居不也是青楼嘛,难保他常去此处,今日换了口味。” 元瑶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夫君怕是有所不知,长安城的象姑馆只此一处。且林明礼与其书童,说是如胶似漆也毫不过份。此事为林明德亲口所言,胞弟总不能胡乱中伤其兄长罢?” 林尽染不言,手中轻叩着桌案,沉默顷刻,才道,“林明德的德行···实在难评,可你方才所言的确有理,林明德若无深仇大恨当也不会污蔑兄长。若是为尚书令知晓,他可讨不着好。” 元瑶稍稍撇嘴,徐徐道,“旁的事,妾身也未有多留意。若夫君有意打听,妾身可去揽月楼探听一番。” 林尽染抬抬手,斟酌一番言辞后,遂又劝解,“如今既已赎了身,就不便与揽月楼还有纠扯,太子之事不宜再打听,就只能从林明礼入手。” “那就依夫君所言。”元瑶本也不愿与揽月楼有何纠缠,既不用再打听,那只需静观其变。 李时安蹙着秀眉,“夫君今日怎问起太子与林明礼?可是有难处?” 林尽染犹疑片刻,未有隐瞒,“三皇子约我去安乐居小坐,谈起林明礼欲要结识,所幸未有冒昧登门拜访,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二女异口同声的说,“不可。” 李时安抢言道,“且不说夫君与林明德间的过节,当下的身份实在敏感,林明礼虽有学识渊博、礼数周全的名声,可难保这番结识别有用心。” “妾身不懂朝政。可任凭一个有‘断袖’污名的公子与夫君来往,妾身···妾身建议夫君,还是待他能自证清白后再议。” 元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毕竟是有断袖的谣言,林尽染若是与其来往,难免落人口舌。当下的名声挣来不易,可莫要辱没林府的门楣。 林尽染微微点头,“我心中已有打算,方才也与三皇子言明,并不会见他。只是困惑于太子的事,这才问起你们这两位‘幕僚’。” “女子作幕僚,夫君此言倒是有趣。”李时安眸色一亮,语音中透露着一丝兴奋。 元瑶倒未有何触动,只捂着嘴轻笑,“夫君若是令妾身打听些趣事,倒是能帮上几分。倘若是出主意,恐是得寻时安才好。” 后院亭中顿时传来一片和谐的欢笑声······ 第153章 积善寺 白露时节,暑气渐消,正所谓‘鸿雁来,玄鸟归’,再有一阵儿就又到了中秋佳节。 秋意凉爽,愈发接近九月的吏部铨选。崔秉志早前是诸事缠身,今日终是得闲走了一遭林府,与林尽染夫妇一同用了晚膳,食讫又在书房谈话。 是夜,月光并不盛,薄云罩空,夜色朦胧。 李时安遣去一众下人,端着茶水,脚步从容地迈入屋子,又予林尽染和崔秉志递上茶水。 “崔伯伯,请用茶。” 崔秉志颇为欣然的双手接过,“时安快坐罢,今日不过是闲叙家常。老朽知你不便前来聚贤馆,每每托染之来看望,有心了。” 于李时安这等学生,崔先生是实打实的满意,抛开是老友后人的这层身份,谦恭有礼,知恩图报,都是难得一见的品质,何况还会令夫君隔上一阵就来亲自探望,说话解闷。 李时安欠身一礼,道了声谢,遂端庄地坐于林尽染身侧。 “崔兄的学业如何,可有信心在吏部铨选中脱颖而出?”林尽染无意中问起,回想起去岁殿试中,崔俊弘可算得是出类拔萃。 崔秉志嘴角含笑,语音中倒未有何情绪波动,只淡淡地回道,“老朽近日倒未曾问起他,不过···你从江宁送来那小子,怕是有旁的心思。” “曹意清?”林尽染目色微动,语音稍稍凝滞片刻遂问道,“他可予崔伯伯惹了麻烦?” 崔秉志似是有些慨叹道,“倒还未曾。可心性,确是不如你先前引荐的向成林那般沉稳。” 林尽染倒是知晓些内情,近些时日,从鲜虞送来的崔氏手书,已护送进聚贤馆。这阵子,几是向成林独自在誊抄,而未曾见到曹意清的身影,听得出崔秉志话音中隐隐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毕竟这些手书可是天下学子求都求不来的物什。 林尽染迟滞片刻后,还是为他说上两句好话,“兴许是这阵子抄书抄得累了,想歇上片刻,过几日便好了。” 李时安坐于旁侧,浅浅一笑,顺着话茬宽慰道,“崔伯伯可是忘了,当初教时安那会儿,时安偶也会称病。” 崔秉志拧着眉头,摆摆手道,“抄书这等小事,老朽还未放在心上,只是···” 语音在此时却戛然而止,崔秉志也不知是否该与林尽染提起此事,垂眸望着盏中的茶水,旋即一饮而尽。 林尽染二人见状也并未再追问,李时安待茶盏落定后又添上茶水。 “老朽倒未曾禁令门下学子不得与权贵间来往,只是这阵子,二皇子与曹意清交往过甚。若这心思花在如何攀附上,怕是要荒废学业。” “若仅是曹意清,恐还未能令崔伯伯如此忧虑罢?” 回想起先前三皇子似是有意要拉拢向成林与林明礼,恍惚间已有判断,这两位皇子应是要暗中拉拢学子,培植势力。吏部铨选在即,眼下拉拢这些日后的栋梁,耗费的心力是最少的。只是未曾想二皇子竟未与三皇子争抢林明礼或是崔俊弘这等才俊,反而是将目光锁定在曹意清身上,这些倒是让林尽染颇为不解。 灯烛映照间,崔秉志暗泽流动的眼眸掺杂了些许的苦恼、忿恨,意态微狂,却又竭力抑制,可风轻云淡间又掩住所有哀伤。 “老朽知晓这些学子寒窗苦读就为挣一份前程,可先前还未有科考时,读书的心境怕与现在截然不同。唯恐舍本逐末,成了往后政治阴谋的殉葬品。” 当今圣上还未过半百,身子也算康健,正值雄心壮志,大干一番事业时。此时若学子心急站队,且不论现下楚帝如何看待,若是将来新君即位,这站错队的学子又该如何自处?终究是崔秉志费心调教的学生,自然不忍见座下昔日同窗,往后见面如仇敌一般。 林尽染微微一怔,崔秉志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看似脾气古怪,防备心极重,可接触下来就能知晓,他真算的上有教无类的良师。否则也不会收下,诸如世俗眼中‘异类’的林明礼,寒门夯货向成林,还有那打了一个弯的故交之子曹意清。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林尽染嘴唇喃喃的一动,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崔秉志身形凝滞片刻,旋即又是恍然,苦涩道,“染之,知我心意。”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气氛颇有些感伤。 李时安缓过神来,语音放柔道,“夫君可有解法?” 正当崔秉志眸色一亮,抬首望向林尽染时,但见他微微摇头,旋即眸色又转黯淡。 “人心难解。”林尽染语音一顿,稍稍斟酌一番后,开解道,“当下设有科考、翰林及内阁、吏部铨选三道关卡,学子入仕为官,道阻且长,故而崔伯伯无须太过忧心。可倘若座下学子为走捷径,去做皇子府中的幕僚,那任凭谁也无能为力。” 毕竟吏部铨选在即,若这次未能得以启用,也就仅剩下两次机会。可若是三次皆落榜,则不再享领俸禄,只得从头再来。故而也无怪某些学子的心思会活跃些。 “未曾想,科考本意是为楚国擢选治国良才,如今难免成为某些人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李时安不禁一番慨叹。 林尽染侧过身去,淡然一笑,“但凡事物皆有两面,此消彼长,该考虑的当是如何削弱弊端,才能发挥其长处。至于私心,纵使是寺庙里的和尚也该有七情六欲,遑论是······” 说到此处,林尽染迟怔在原地,眉头拧得愈发的紧,口中低语道,“和尚···和尚?积善寺,揽月楼既能设下圈套,迫使韦俨向积善寺质举,那为何是积善寺,不是旁的寺院或是道观?当初那本关于韦俨的账簿是否拿的过于轻易些···” 这阵子,林尽染迟迟未能从旁的切入点找到揽月楼的突破口。如今看来,倒是可以从积善寺入手,可此事还得需向元瑶和杜子腾再求证一番。 崔秉志见状,稍觉错愕,可又抿起唇,静静微笑。虽不知林尽染心中为何事烦扰,但现下看来似是已有些眉目。方才经他的开解,心中的郁结也淡了几分。 “天色已晚,欸~”崔秉志叹着气,缓缓起身,见林尽染二人欲要上前搀扶,赶忙抬手制止,笑言道,“老朽不过是说些烦心事,现既已解惑,恰逢染之也得到些线索,今日不算白来。” “是染之招待不周。” 崔秉志稍稍摆手,又言道,“染之若有闲暇,就送老朽出府罢。” 言外之意就是林尽染一人就行,李时安就不必跟着了。 李时安万福行礼,恭声道,“恕时安无礼。” 夜空云如青烟,月色或明或暗,点缀着庭院中绮丽隽秀的假山湖水,朦胧之处,甚是妙曼。 林尽染与崔秉志默默而行,循着廊下徐徐出府。 “崔伯伯可还有话要嘱托?” 崔秉志眸色深深,思忖良久,低声道,“曹意清心思活络,且当初又在江宁时,险些害了你的命。老朽若是当时安的面,托你照拂他一二,即便时安不忍拒绝老夫的请求,料来心中也定是不悦。” 语音稍顿了顿,话中更有些凄凉之感,“眼下他为二皇子拉拢不少学生,如今又并未住在聚贤馆周遭的客舍,老朽纵使有心训诫,也鞭长莫及。企盼染之将来能在他误入歧途前,劝其悬崖止步。毕竟···毕竟是故人所托,老朽万不能辜负。” 林尽染听崔秉志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低了下去,可言语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关切。 思虑片刻后,回道,“染之省的,这阵子会多加留意。” 崔秉志既得了林尽染的允诺,心中积郁又消解些许,脚步也不免轻快几分,坐上马车,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翌日,凉风拂飞细雨,湿绵绵的落了一夜。 前往积善寺还有一段路程,林尽染索性在马车内回想起昨夜向元瑶问起积善寺的事。 “积善寺的那本账簿,的确是妾身有意安排···可揽月楼与积善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妾身也无从得知···薛骞与王翮合谋行贿韦俨,妾身也是无意间发现,分予韦俨的银钱,部分是用来偿还积善寺的福报。” 元瑶所言不无道理,薛、王手中的账簿尚且是她框来用于保命的,揽月楼的诸般事宜她也仅能知晓个大概,再核心的部分她的确未能触及。 林尽染低头沉吟良久,方问到车外的申越,“你对积善寺可有了解?” 这两个月将申越调来林府,几是天天护送元瑶前去明园。今日若不是元瑶告了风寒,林尽染说来也是许久未见申越。 “听说小姐刚出生时,老爷和夫人就是到这积善寺还的愿,算来也有快二十年了罢。旁的,申越也不懂。若是姑爷想知晓哪些细节,申越去给姑爷打听来。” 正当林尽染略有些失落时,申越又说道,“前阵子,二皇子与城中的文人雅士在积善寺品兰,听说还是曹意清在聚贤馆邀的众位学子。次日,皇子妃还特意命人特地予杨夫人交代,要定上几瓶兰花味的香水,二···元瑶姑娘还令申越去采买些兰花花瓣。” 林尽染轻声咕哝了一句,“他莫非真已投效二皇子去?” 思忖间,已至了城东的新昌坊。可说起这积善寺,也过于巧合了些。正如先前所说,宣平坊在其西侧,而明园正是坐落于宣平坊内。 林尽染撑起伞,徐徐走下马车,信步而行。这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座大门,从左至右分别为‘无相’、‘空门’、‘无作’。若无特殊,寻常皆是从无相门进,而无作门出。 即便天公还未有放晴的意思,可往来香客依然进进出出,车马不绝于道,一路而行,竟以此地最为繁华,若是像平素天气晴朗时,这里真不知是如何个热闹法。 申越停好马车,步履匆匆地跟了上来,气息还未喘匀,语音中就略有些埋怨道,“这积善寺当真熙攘,竟一时都寻不到停马车的位子。” 林尽染不禁莞尔,笑问道,“那这积善寺可有何特殊之处,竟引得城中百姓趋之若鹜?长安的寺庙,我记得可有不少罢?” “姑爷明鉴。”申越稍稍喘允口气,微微躬身,低声道,“长安的寺庙众多,却独独数积善寺的香火最为鼎盛。可也未曾听说有清池观那般的诡事。” “这般听来倒有意思,若求寺庙护佑不灵验,料想来此的百姓也得少上许多罢?怎积善寺的香客不减反增呢?” 林尽染倏然驻足,兴许是数着来往的香客,蹙着眉头问道,“这积善寺可有皇室背景?” 申越一副恍然的模样,语音略有些急,可还是竭力压低声响,道,“倒未曾听说。可淑贵妃每月皆会至此斋戒,许是会有两日或是三日。” “你怎知晓的?” 申越恍若做贼一般,环顾四周无人关注,遂低声道,“杨夫人近些时日在打探二皇子及皇子妃的喜好,申越也是无意间听闻,说是皇子妃自嫁予二皇子后,与淑贵妃相约同行至积善寺,从未缺席。” “我看出来了。” 林尽染眼帘稍垂,细数过往的香客皆有一个特点,非富即贵。衣裳虽算不得艳丽,可布料材质都瞧着上佳,怕香客拜得不是佛,而是皇室尊贵。淑贵妃既是二皇子的母妃,又与儿媳同行至此,且未定时日,这些人家的女眷,自然只得日日来拜佛,这才有了香火鼎盛之象。 既是来此一遭,还得再多看些。 林尽染信步走进大雄宝殿,只见殿中有十数个和尚在诵经念佛,佛像下善男信女在虔诚祷告。释迦牟尼面容含笑,俯瞰着芸芸众生,似是能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在袅袅香烟,喃喃梵音中,林尽染随着人潮不自觉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上三个头,旋即起身离开。 一旁的香客似是认出了林尽染,赶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林御史,且慢!且慢!” 林尽染闻声止步,回头看去,是一学子模样,见他拱手长揖,又赶忙回敬一礼,拧着眉头问道,“兄台认识林某?” 见他一脸惶然的模样,又是躬身一礼,“学生不敢。去年学生在揽月楼与林御史有过一面之缘,殿试时又见过一次。” 林尽染似是已想起眼前的学子名讳,长长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你这名字倒是令人印象颇深,应是‘赔钱’对罢?”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声道,“正是学生。未曾想,林御史还能记得学生的名字。” “你的名字,很难不让人记住。” 林尽染轻声一笑,说起当初在揽月楼,此人似与向成林的关系匪浅,还能为他仗义执言。当下语气也稍稍亲近几分,又问道,“寻林某可有何事?” 第154章 淑贵妃 且说裴乾在积善寺偶遇林尽染。未曾想,仅在传闻中听得的林御史竟是这般平易近人,言辞中又无甚‘官僚习气’,稍稍迟滞片刻后,回道,“近些时日,向兄一直在誊抄手书,学生甚是艳羡,故而也想领这一份差事。” 林尽染浅浅一笑,并未言语,眸色深深地看向那西侧院墙下的月光洞,远远望去也仅能窥得一角的灌木,好奇之下遂撑起纸伞缓缓踱去。 这月光洞上刻有‘寒园’二字,繁密的松林遮天蔽日,极目望去,还能隐隐绰绰地发现深处有座院落,颇为僻静。曲径通幽,满是苔衣的青石板边随意散落着几株兰花,看来此处应是申越所说的‘文人雅士品兰之处’。 既是四下无人看守,林尽染索性踏上这青苔遍生的小道。 “裴乾,你既与向成林相识,这等事尽可寻他去,又何必予林某说呢。” 林尽染的语音骤然响起,却听不出话中的咸淡。倒是身后小心翼翼跟随的裴乾闻言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地回道,“向···向兄师从崔大家,学生虽与他有私交,若是贸然提起此事,怕是令他为难。” “你倒是有心。” 可说完此话,林尽染就未再多言语,只循着石板路一路前行。未多时就瞧见一面湖,而湖水阔荡,上立有一座三层阁楼,却仅有西侧一条曲廊可径直通达。 四望无人,好奇心驱使着林尽染沿着湖畔一路而去,可才刚刚踏足曲廊,只听得‘歘’一声,箭镞直直地扎在他的脚边,仅是有几寸。 难怪此处无人,料来是弓箭手藏于这密林之中暗暗看守。曲廊两侧的围栏上皆放置着盆栽的兰花,直至湖中的阁楼,如此看来,这应是二皇子的安排。 “姑爷!” 申越拔出横刀,严阵以待,四处寻找突施暗箭之人。 “无妨。擅闯此处,本就是我们失礼在先。” 林尽染退后几步,抬手将申越的刀压了下去,又向射箭来的方向朗声道了一句,“多谢!看得出,你并未有伤害林某的意思。” 可半晌都未能等来回复,林尽染撇过头去,眸色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处阁楼,刚要抬脚要走,便听闻一声,“林御史若是要品兰,须得贵人陪同,还望恕罪。” 林尽染只稍稍颔首,又扽了扽在旁侧被吓得面如土色的裴乾,“走罢,莫要发呆。” 能在二十丈开外,这般精准的将箭射在脚边,林尽染的脑海中除却禁军外,就仅想起元瑶曾提过一嘴,伴在任来风左右的神秘弓箭手。毕竟二皇子与南海有些渊源,身边若有南海的亲卫,也不足为奇。 仅是方才那段小插曲,令裴乾不禁心中一凛,久久未曾缓过神来,步履蹒跚地原路返回,兴许是青苔易滑,险些趔趄下摔倒在地。 “前阵子,二殿下遍邀文人雅士,城中学子至积善寺品兰。你可曾来?” 林尽染的话语轻徐,似方才那等险境都未能引起情绪的波动。 “啊?”裴乾脚下一滑,幸得申越在一旁搀扶,躬身道谢后,回道,“那···那日,学生正于翰···藏书阁抄书,并不知此事。” “今日无课?” 林尽染似是有一茬没一茬地问起,可裴乾所言却是处处透着破绽,兴许是方才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自然也就未曾斟酌好言辞。 “无···无课。” 可裴乾这两句话说完,几息间已缓过神来,面色也渐渐恢复红润,微微躬身道,“学生失礼,还望林御史恕罪。” “若是迟迟未能选定立场,这等情景,往后怕是家常便饭。” 可林尽染的话令裴乾若有所思,选定立场?是何立场?当下二皇子与三皇子似是各凭手段,招揽门生,三皇子近日往藏书阁去的勤些,似是就为与向兄多多亲近;崔先生座下还有一名唤曹意清的学子,与二皇子来往甚密,此次品兰就有他在攒局。那林御史是更看好哪位皇子?裴乾心中暗暗揣测。 恰逢一阵秋风拂过,大雄宝殿与后院藏经阁各层檐角所挂铜铃一齐叮当作响,与这殿中传来的幽幽梵音交织和鸣,令裴乾的心在此刻顿时沉静清明。 毕竟是裴乾也有几分急智,细细想来,这位林御史似是未有听闻与哪位皇子相交甚欢,即便三皇子与其相约同去过安乐居,可先前二人也算有嫌隙,这立场的含义怕是有些含糊不清。 裴乾的语音中带有几分试探,“学生的眼里只有家国,并无有旁的心思。” 兴许是拿捏不准自己的态度,这句回答可令他不甚满意,林尽染语调未变,道,“若无旁的心思,今日怎来了积善寺?” 裴乾闻言,身形一怔,可又旋即跟上林尽染的脚步,心中暗忖,这等心计在林御史面前又怎能掩盖住。 九月吏部铨选在即,拢共就三次机遇,且来年还得再开一回科考,自此才会有三年一轮回。当下还仅是七十余名翰林学子竞争,可来年呢?又得添上数十名,甚至百余名,且还是来自整个楚国的英才。若三次未能过铨选,那可是要前功尽弃,从头再来。 再看当下学子心思活络,裴乾若不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可就真得听天由命了。前阵子还能坚守风骨,不屑同流合污,可随波逐流者众多,即便这些学子未能通过铨选,似也能捞个皇子府中的幕僚。 裴乾又怎会想不明白这立场是何物?可就是看的太明白,故而才如此犹豫未决,行差踏错,莫说是国,怕是家都保不住。 “学生···学生···”裴乾咬着上唇,支支吾吾地未能吐露。身为翰林学子,且还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怎如今还寻不出个理由,这令他颇为懊恼。 “若真有意去誊抄手书,尽管去寻崔先生就是,何故特意来积善寺?” “学生惭愧。”裴乾顿时止步,深深长揖一礼,内疚道,“今日本欲登门拜访,却担心授人以柄,故而尾随林御史至积善寺。” 林尽染闻言倏然驻足,转过身去,轻声一笑,“崔先生那儿,林某不会多言,就靠你自己的诚心去打动他。至于吏部铨选,也无需担忧,林某既身居治书侍御史,若有不公,定会在陛下面前秉公直言。” 裴乾浑身一颤,依旧躬着身,哆嗦道,“林···林御史知晓?” “你若真想投身于二皇子或是三皇子门下,又何须尾随林某来积善寺呢?纵使未能亲眼见到崔先生的手书,不还可以予向成林借来一览嘛。” 林尽染回敬一礼,也未有多言,遂步履匆匆地离开寒园。 方在廊庑下走了几步,申越在旁侧好奇地低声问道,“姑爷是怎知晓裴公子是一路尾随来的?” 林尽染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申越,“自然是在方才进寺时看到的。许是铨选在即,学子纷纷‘各投明主’,瞧他眼中的血丝,怕是几天几夜都难以入睡。” “姑爷明察秋毫。” “姑爷我是否明察秋毫不打紧。怎这阵子不见,你倒是这般马虎大意,竟连有人尾随都未曾察觉?若为岳丈知晓,定得赏你军棍。”林尽染侧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申越,似是要将他看穿。 申越赶忙抱拳一拜,道,“姑爷恕罪。申越···申越···是申越疏忽,此事今后决计不会发生。” 林尽染只当他从北境军退下久矣,未曾再追究,当即摆摆手,道,“先回府罢。积善寺,只得改日再来。” “是。”申越拂去额间的冷汗,暗暗长舒一口气。 可又说回寒园的阁楼内。 一身盔甲侍卫,手持强弓,‘闼闼闼’地步入阁楼一层,抱拳半跪道,“二殿下,林御史已离开积善寺。” 若非平素就有弓箭手暗藏在密林中,二皇子今日倒是要与林尽染在这阁楼内撞个正着。 二皇子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书籍,斟上一盏热茶,温声道,“吾方才听见还有一人?” “回二殿下,远远地听林御史叫他名字,似是唤作裴乾。” “裴乾?”二皇子稍抬了抬下颌,阖眸凝思片刻,又是一副恍悟的模样,道,“此人倒算是有些风骨,此次品兰,曹意清就未能将他请来。” 稍稍呷了口茶,二皇子又品读起那本书,笑问道,“你家将军可有说何时来长安?” “回二殿下,未曾说起。” “怕不是罢。”二皇子依旧慢条斯理地翻阅手中的书籍,随即又揶揄道,“吾这不受宠的皇子,哪能令任将军的亲卫如此上心。就未曾予将军说说吾的近况?” “二殿下言重了,小人不敢。” “下去罢。”可此声却非出自二皇子之口。 亲卫霎时瞪大双眼,如蒙大赦,赶忙回道,“小人告退。”说罢,当即起身,并未有片刻停留,匆匆离去。 登时,阁楼上‘闼闼闼’地走下来一位美妇人,华韵柔美至极,举手投足间尽显媚态,施施然坐于二皇子身旁,朱唇轻启道,“承熠,何故为难他呢。” 可二皇子放下手中书籍,不疾不徐地跪直身子,拱手拜道,“母妃,儿臣何曾为难。” “这本诗集,你怕是读了百遍了罢?”淑贵妃从桌案上拿起那本诗集,又拈着兰花指小心翻阅,笑言道,“这位林御史可曾有新书?” “还未有。” “可惜!”淑贵妃面露甚为惋惜之状,又禁不住嗔怪道,“承熠为何不放他进来,好让母妃也瞧瞧这名动长安的林御史?” 二皇子缄默良久,稍敛神色,正容道,“儿臣的确想收服他,可绝非易事。” 淑贵妃媚眼中露出一丝寒光,语音倏然冷肃,“如若不能为我儿所用,杀了他倒也无妨。” “他还有大用处。”二皇子缓缓站起身来,负手在阁楼中踱步几趟,抿唇却欲言又止。 “承熠还有何打算?” 淑贵妃端起二皇子方才所用茶盏,旋即将剩余茶汤一饮而尽。 “过几日便是中秋,母妃若是想见见这林尽染,何不求父皇将他召进宫?” 淑贵妃缓缓起身,捂着嘴媚笑道,“若母妃所言,你父皇皆无有不依,这太子之位岂不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我母子二人,何故如此大费周折。” “若依父皇对其恩宠,此事定会应下。” “听你这般说来,母妃倒是更想见上一面。” 淑贵妃稍稍整理衣衫,笑言道,“前阵子,任将军来信,问起林尽染和元瑶的近况,看似对他二人在长安的举动颇为关注呐。” “儿臣的确也想看看,他会如何解开揽月楼的死局。” “罢了,打小你就有主意,只是莫要扰了你舅父和任将军的计划。”说罢淑贵妃又体态妖娆的踱步上了阁楼。 二皇子眸色倏地一冷,顿觉胸闷气短,方欲说出的话又咽下喉咙,冷哼一声,旋即步履匆匆地出了阁楼。 今年的中秋较往年,于普通百姓眼中,并无甚异处,可于朝中百官而言,无异于改天换地。 按往例,若是要听曲赏舞,楚帝大可命人将安乐居的歌姬舞伎带入宫中,于麟德殿宴请百官,听曲赏舞。但今年却将这中秋宴安排在了安乐居的‘望仙楼’。 上回在望仙楼宴飨群臣,还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楚帝即位后的第三年,通常是三年孝期后方能饮酒享乐。这几是成了楚国每位皇帝登基后必做的一件事,算是个不成文的规定。 登顶十二层,结发受长生。这十二层是神仙居所,皇帝登顶望仙楼算是博个好彩头。可纵观楚国百年历史,鲜有皇帝二次登顶,但科考之举算得上是开创先河,如今又将酒这等官营之物,缓慢下放到民营,而酒醋同源,醋自然也是这般。诸多举措大有‘藏富于民’之意,故而楚帝登顶望仙楼宴飨群臣,确也招惹不了非议。 自八月初十起,溪园早已由禁军严加看管,而望仙楼从一层至十二层各囤放有十桶水,以备不时之需。而八月十五至八月十六这两日,安乐居拒不接客。 ‘听说此次中秋家宴,宴飨群臣是由淑贵妃向陛下建议的。’ ‘我还听说,陛下原本只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可为了林御史,生生将品轶降到五品,且允林御史在十二层一同享宴,这该是何等恩德。’ ‘毕竟林御史是提出科考的功臣,且看哪位臣子能从八品直接擢升至五品御史的?听闻,沈御史致仕后,就是林御史接任御史大夫。’ ······ 林尽染方从明园驾车回府,就听到一路上的传闻,不禁苦笑道,“这些谣言究竟是从哪传出来的?” 李时安捂着嘴轻笑道,“可陛下对夫君的确是恩宠,在十二层享宴的几是皇子、贵妃、太师一众人等。” “时安确定不与我同去?” “这等场合,时安不便参加。且祖母和二嫂嫂还在府中等着团圆,还是明日你来大将军府接时安罢。” 李时安要回大将军府,而元瑶并不能同去,只得在明园与杨湜绾等人一同过节。自然就仅剩下林尽染在宴后该想着回林府还是直接去大将军府。 ‘唏律律’ 马车应声停在安乐居门前,林尽染纵身跳下马车,径直前往赴宴··· 第155章 中秋夜宴 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余晖短暂。 须得经安乐居门前的侍卫细细核验后方可入内,这一关仅是针对前院的官吏,再往后院去,穿过廊庑,要进溪园时,还得再检查一道。此时便要上下搜身,查验有无利器、毒药或是其他物什,这才能算是能真正进得望仙楼。 将至申时,礼乐大作,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 林尽染正百无聊赖地候着检查,但见孙莲英步履匆匆地从院内一路小跑出来,尖声问道,“林御史?林御史已到否?” 一旁也不知是哪个部的官吏,赶忙扽了扽林尽染的衣袖,提醒道,“林御史,林御史?孙公公唤你呐。” 林尽染的心绪早已纷飞,经一旁的同僚提醒,这才高举着手回道,“孙公公,林某在这儿呐。” “哎哟,林御史,你可令老奴好找。”孙莲英小步快走至林尽染面前,一面拽着林尽染的袖袍,一面说道,“陛下赐你不必接受盘问,便可上楼。” “这不合规矩啊~” 可这孙莲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抓起林尽染的手腕就要往里拽,“陛下的口谕,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欸~欸~” 林尽染刚被拉进溪园,又一把挣脱孙莲英的手,一甩袖袍,向园内的祁将军,拱手道,“劳烦祁将军还是例行盘查一番,不好落人口舌。” “林御史言重了,既是陛下的口谕,自然可免。”祁将军忙不迭地抱拳回敬一礼。 这阵子,他对林尽染可是再熟稔不过,一个连进文英殿,侍卫都不得阻拦之人。普天之下,怕是除了后宫,他当何处都能去得,况且又是孙公公来请,祁将军又怎敢阻拦呢。 林尽染讪讪一笑,只得在群臣议论之中与孙莲英登楼。 这望仙楼的十一层,则是安顿了重臣的家眷,以彰显楚帝对肱股之臣的重视。 “表兄!” “表兄。” 虽说林明德与韦晟因铨选的缘故,几是每日都能相见,可关系终究不若先前那般亲近。毕竟韦晟终日在其祖父的看管下,温习功课,并未能得出闲暇与其厮混,故而关系慢慢地也就稍稍疏远了些。 仅是听林明礼与林明德两兄弟的语气便能知晓,二人对其态度可谓大相径庭。 韦晟躬身回礼,“明礼,明德。” 而韦晟自是知晓林明德心中的怨气,但当下的心境与去岁时已大有不同,忽视林明德后又转向其兄长,寒暄道,“明礼,听闻你外出游历归家,表兄也未得出闲暇来看你,还望莫要怪罪。” 林明礼倏然一副惶恐模样,深深长揖一拜,“明礼知表兄正专心应对铨选大考,不敢叨扰。去岁,明礼彼时人在东海,未能赶回长安,望乞见谅。” 韦晟自知他说的是去年其父薨,而他未能赶回见上一面,眼底闪过一丝哀伤,旋即又压了下去,抬手扶起林明礼,道,“此话言重了,彼时姑父与姑姑予韦府皆颇为照拂,明礼实不必放在心上。” 林明德嘟嘟囔囔了一句,“表兄也学起那副酸儒模样,在明园时可没这般正经!” 林明礼虽不知明园发生过何事,可嘴角的肌肉仍是止不住地一抽。抬首间,看表兄的脸色并无异常,许是话音低,未能听去,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担忧表兄实则已然听到,会向胞弟发难,旋即岔开话题,“还未得及向表兄道贺,连过科考及殿试两道坎儿。相信铨选大考也定然能顺利通过。” “承明礼吉言。”韦晟面容含笑,又甚是谦逊道,“此次科考终归是试行,来年的科考可有乡试、会试,比当下还要难上许多。明礼才学过人,抱玉握珠,可愿一试?” 林明礼侧过头去看了一眼林明德,笑言道,“明礼志在游历四方,许是年后又得出趟远门。” 韦晟眉头一蹙,心中暗忖,倒也偶尔听祖父提起姑父家中的境况,只是未有那般的详尽。明礼不愿科考入仕途,怕是有七八分在明德身上,而先前姑父对明德科考一事并未有何期待,只因缘巧合下,明德挺到铨选大考,想来至这般境地,姑父应会为他好好打点一番。 可话语中仍好言劝道,“现下各地皆有兴建贡院,明礼在外游历时不若去试上一试,兴许往后陛下能允家中兄弟,同时在京为官?否则这般放弃,岂非埋没你一身学识?” “明德近些年来大有进益。此次科考,明礼若有参加,自诩也比不上明德,还是得精进些再考虑此事。” 这番言辞颇为谦逊、诚恳,但若说明德要比明礼强,韦晟是断然不会相信。可如此听来,明礼似不愿与明德争夺姑父家的产业,自知多劝无益,韦晟只得识趣的谈起它事。 “妹妹,你瞧这三个孩子相处的多好啊~” 顾氏在旁侧端坐着,面容含笑,颇为欢喜的模样,手持杯盏与韦氏碰杯。韦晟现下甚是乖巧,且又有大好的前途,与韦太师的悉心教导自然是脱不开干系,也算是实实在在地令她满意了。 韦氏只淡然一笑,碰杯后,语音中也听不出个滋味,道,“晟儿毕竟是家中独子,又日日聆听家父的训示,自然大有长进。妹妹还得整日苦恼,如何照拂这俩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真真是羡慕嫂嫂!” 林家两兄弟和韦晟的对话自是落入两位母亲的耳中,可顾氏的话音中显然有揶揄的成分,三个孩子相处的好?那其他的孩子呢?这一层可不单单有林府和韦府的家眷,六部尚书的家眷皆在此,可却无人敢上来与他三人说话,这自然是有林明礼的缘故。顾氏所言,倒是羞臊得其他府的女眷一阵红脸。 可韦氏的言辞已至敌我不分的程度,侄子的长进无疑是看在眼里,言行举止较去年,以脱胎换骨一词形容也毫不为过,可偏偏顾氏的笑意真是犹如钢针一般,往她心窝子扎。能得太师的亲自指点足以令天下人艳羡,偏偏其父又以年迈,有心无力之语搪塞,韦氏也只得作罢。 顾氏自是听出韦氏的话中之意,原本也没她所想那般炫耀的意思,可此刻若不说回去,却也难以咽下这口气,“早劝妹妹莫要将水端的太平。终究得时不时地偏向明礼一下,又得时不时地偏向明德一下。不然一人得了娘的爱,却又失了爹的宠。这水哪能一直端得平?” 说罢,又轻轻拍了拍嘴巴,蹙着细眉自责道,“瞧嫂嫂这张嘴,晟儿也没个兄弟姊妹的,竟还敢来说教妹妹,真真是讨打!妹妹可莫要怪罪。” 可语气这般听来,哪有半分懊悔的意味,话里话外又捅了韦氏一刀子,林明礼的身世,旁人或许不晓内情,韦、林二府这几位年长的,心里可都跟明镜似的。林明礼并非是韦氏亲生,府内皆知她独宠林明德,可偏她又在外人面前说兄弟二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眼下哪是在说韦氏一碗水端平,分明就是挖苦。 韦氏的脸色霎时涨成猪肝色,本是要当场发作,可又使出浑身解数抑制心中的怨气,本呼吸略有些急促,现下也稍稍缓了些,旋即侧过身去,宽慰道,“嫂嫂这是说的哪里话。可怜哥哥才走,仅留下晟儿一根独苗,爹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妹妹还得劝夫君也要多照顾些才是。” 说罢,韦氏施施然起身,行了万福,柔声道,“嫂嫂在此稍坐,妹妹与其他官眷再说些体己话。” 未等已面如土色的顾氏点头,便已转身离去。 ‘闼!闼!闼!’这登楼的脚步声听着委实沉重。 毕竟要爬上十二层,林尽染与孙莲英额上早已冒汗,只听得林尽染喘着粗气抱怨道,“孙···孙公公,陛下···也是···这么爬···上来的?” 心中还有一句却未曾说出口,‘也无怪此生只在登基时会爬上一次’。 “陛···陛下···也歇上···片刻。未曾想,林御史竟···竟要一口气登顶。”孙莲英趴在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腿止不住地打着哆嗦,“老奴···今日登楼···两回,这身子···骨怕是累断了去。” 林尽染毕竟年轻,喘允口气后,又从怀中摸出一荷包,塞到孙公公手中。 这熟悉的触感,令孙莲英呼吸都迟滞片刻,精神大为一振,也分不清是还未喘匀气,还是哆嗦的,“这···这···老奴···不好罢?” “辛苦孙公公走这一遭,实在令染之过意不去。” 孙莲英未有多言,眸色一喜,忙塞回袖中,强直起身来,道,“快到了,老奴还有点气力。” 二人才将将踏上台阶,就见林明礼步履匆匆的走来,深深一礼,忙问道,“敢···敢问,可是林御史?” 韦晟见状,在旁侧亦是拱手行礼,“孙公公,林御史!” 得了表兄的确定,林明礼面容更添一丝兴奋,旋即又缓过神来,“孙公公,林御史!” “二位有何事?” 韦晟自不必说,林明礼他也是见过的。细细想来,倒也不奇怪,他二人的确是以尚书令及太师的家眷身份在此。 韦晟见林明礼良久未曾言语,急声回道,“并无它事,许是明礼听闻此处的动静,这才来瞧上一眼。” “既然无事,本御史与孙公公就先上楼了。” 见林尽染已然上楼,可一旁的林明礼却仍迟怔在原地,韦晟连连扽了扽他的衣裳,问道,“怎失了神一般?你与他可有过节?” 可这般瞧来,倒也并未像是有过节的模样,真要有,当如躲在身后默默驻足凝视的林明德一般才是,韦晟暗暗忖道。 林明礼语音颇为兴奋地说道,“原来他就是林尽染林御史,一直无缘相见,未曾想竟是以此等方式相遇。” 片刻后又是捶足顿胸,颇为懊恼的模样,“方才未能多予他说上几句,他那篇《共勉书》、《洛神赋》···明礼几是能倒背如流。还有他那‘为生命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句。这等英才,我刚刚怎能走了神。表兄,你知道吗···” “且慢且慢!”韦晟连连制止林明礼继续说下去,心中何尝不知林尽染是何等分量,能令祖父——当朝太师都不吝赞美之词夸奖。尤其是藏书阁的那册诗集誊本,令他抄来后,祖父几是每日都得品读一篇,才能安然入睡。 “表兄可与他相识?”林明礼满含希冀的眼光,望向韦晟,语音中甚至带有几分颤抖。 “相识···”此问倒是真令韦晟顿感为难,颇有些踌躇道,“怕是‘认识’一词更为妥帖,表兄与他并无来往。” 林明礼身子顿时垮了下去,却又倏地问道,“那表兄可知谁与他相熟?” “崔先生呐。”韦晟脱口而出,反问道,“明礼这阵子未去聚贤馆?” “先生在授课,明礼怕多有叨扰。故而等先生休沐时才会登门,只是这几次先生都未在聚贤馆内。” 韦晟没好气地横了一眼,“你啊!这时候守这些规矩作甚,林尽···林御史隔上一阵就会到聚贤馆,亦或是翰林院,与其他学子一同听课。待崔先生下课后,才进屋内与他闲叙片时。这些,你竟是都未有打听?” 韦晟方才险些说出林尽染的名字,可谈及此处时,语音中也不得不多了几分慨叹,论学识、论地位都不比崔先生差到哪去,但依旧恭恭谨谨地在院外与其他学子听课,未有半分恃才傲物的模样,仅是这份心性就值得钦佩。 林明礼瞳孔一震,登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这阵子皆在藏书阁,就祈盼能在那儿见上一次。” “他已许久未去崇贤坊,听闻他近日要在隆政坊买地,许是要在那里兴一座藏书阁。” 韦晟言语中多了几分无奈,这个表弟平素只知读书,却连这等随口能打听来的消息都未有过问,旋即又劝解道,“你若真想与他相识,不若多花点心思打听打听。”说罢遂拍了拍他的胳膊,又露出一丝苦笑,这才转身离去。 林尽染与孙莲英刚刚踏上十二层,楼内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二人。 原是楚帝就在楼梯口候着他们,这等恩宠倒真是令人艳羡。 “臣拜见陛下。” 林尽染自然知晓这等分量,颇为惶恐地深深一躬。 “免礼罢。”楚帝眉眼满含笑意,双手将林尽染搀起,又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引入席面,笑言道,“往年上柱国若要在长安,定得陪朕一同赏月,过这中秋节。染之将江南的两桩案子办的甚合民意,这阵子又替朕分忧不少,今日就赐你替上柱国坐于此处。” 说罢就将他引到韦太师的旁侧坐下,而抬眼对去的,正是林靖澄。不得不说,楚帝的这番举动,真可谓是当众扇尚书令的脸。 第156章 各怀心思 是夜微阑,月华满天。 望仙楼怕是百尺有余,否则怎有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林尽染听闻楚帝所言,赶忙拱手回道,“臣能在此享宴已是陛下莫大的恩赐,不敢逾矩。” 楚帝眼帘稍垂,抬手将林尽染的礼数压了下去,笑言道,“只当此言是圣旨,坐下罢。”话音刚落,也未等他多分说,便转身坐上尊位。 林尽染只得讪讪一笑,又与一旁的太师韦邈稍稍颔首致意,这才落座。 屁股才刚刚触及脚跟,就有侍女在平几前来回端上食盘与酒浆,各个都是体态妖娆,风姿绝佳,倒不知是宫女还是擢选了安乐居的侍女在这伺候。 林尽染挑着眉眼,满脸含笑地望着她们在屋内来回忙碌。 “染之可看上哪个女子?予可求陛下赏赐你。”端坐在楚帝身边的皇后柔声调笑道。 林尽染蓦然缓过神来,躬身一拜,讪然道,“皇后殿下可莫要打趣微臣。这般宏伟的场景,哪能常见呐。如此才好奇地多看上几眼。” “皇后可莫要听他胡说。”楚帝朗声一笑,抬手点了点林尽染,又与皇后说道,“朕记得去岁,他在揽月楼里风流快活,还去招惹那里的花魁,又是赎身,又是带她一同下了江南。现下可就在林府住着呐。” “此事,予也偶有听闻,这二夫人的名头怕是已盖过时安这房正妻。” “陛下,这···这···”林尽染苦笑一声,可支支吾吾地又未能说出个一二来。 “罢了罢了,朕才不理会你这纳妾之事。”楚帝没好气地横了一眼林尽染,揶揄道,“染之若有分说的气力,倒不如去与上柱国解释,他与时安若都能应允,此事还能再议。你可莫要求朕来下这道旨意。” 林尽染心头猛然一跳,勉强压下欣喜之意,佯是淡然道,“臣,谢陛下恩典。” 元瑶住在林府两月有余,却迟迟未有纳妾之举。即便是以时安好友的身份住下,终究是不妥。可依陛下所言,此尚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林尽染眼下却不能书信一封说明此事,只得盼着岳丈何时回京,再当面详谈。 “这位就是陛下口中时刻念叨的染之?” 循声看去,林尽染并未见过此人,心中暗忖道,可伴于陛下左右的不是皇后就是贵妃,莫非这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倒真是天生的一副媚骨,瞧着与元瑶的狐媚劲竟是不相上下。 淑贵妃眉眼间流露出几丝春意,语音中颇有些调笑的味道, “方才陛下亲迎,又是等染之落座后方才开的席面,这般瞧来,果真是深得圣心。早听闻染之丰神俊秀,文采卓然。本宫瞧了都欢喜,也无怪陛下和皇后日日记挂。” 林尽染见状慌忙拜道,“臣惶恐!” 刚刚一路登楼,也瞧得仔细。今日的席面早有口谕,诸位臣子及官眷皆可直接入席享宴。只十二层,诚然是待他落座后,侍女才忙活起来的,淑贵妃所言若是这般说来,倒也的确不为过。 “淑贵妃可莫要唬他。朕早已有言在先,今日是令他代上柱国坐于此处。” 楚帝不着痕迹的一笑,又端起酒盏,缓缓起身,道,“诸位爱卿,与朕共饮。” 群臣遂起身,端起酒盏一同饮下。 上柱国李代远在陛下心中是何等分量,莫说是群臣,连百姓都知陛下愿封他为皇叔,只是为上柱国严词拒绝。今日又将他女婿捧至这般高的地位,既命孙莲英去迎他登楼,又亲至楼梯旁相迎,待其落座后方能开席。须知林尽染只是女婿,并非半嗣。此举可谓是给足了上柱国面子,又满是对其女婿的恩宠。 方才的话语若是出自旁人之口,分量还得轻上些许。可若是淑贵妃以这等玩笑的方式说出,既彰显楚帝的重视,又不显得刻意做作,想来也是有为二皇子博些好感的意味在里头。 今日明为宴飨群臣,别无他意,楚帝命群臣都莫要拘束,只当是在家一般自在些。可愈是如此,愈会引起群臣的猜想。 只太师、林尽染与林靖澄未曾理会,平素中秋宴皆是在宫中,何时来过望仙楼?陛下若无旁的心思,说来谁人会信,与其在那揣测,不若好好用膳。 林尽染端起酒盏,颇为恭谨地向韦太师敬酒道,“科考之事,小子还未曾谢过太师,晚来地恭贺韦晟金榜题名。” “老朽也还未及恭贺你擢升为治书侍御史。” 韦邈倒是不曾端有架子地与林尽染碰杯,饮尽后又问道,“近日似是往隆政坊去的勤些?” “是。”林尽染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倾,甚是端庄谦恭的模样。 “藏书阁一事若缺人手,尽可向老朽开口。”韦邈的语音中多了几分亲近,又是面容含笑道,“不过也得抽出些闲暇作学问,莫要荒废。” “染之谨记太师教诲。”林尽染稍稍颔首,话锋一转,颇为无奈道,“不过染之还兼着御史台的职司,当下还有要案在身,学问一事怕是还得再缓上一阵。且藏书阁若能建成,染之的学识于它而言,仅是九牛一毛。” 韦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哄走崔秉志族中的手书还不满足,竟还惦记着韦府?暂且与林尽染交好一是有打压尚书令气焰的意思,且也是为韦晟往后的仕途做着打算。这可并未有将韦府家底交出去的意思。何况太师是谁的老师?即便想给,林尽染也得敢收下。 天子不仅要制衡朝堂,臣子不外如是。若是己方气焰过盛,须得多加收敛,若是他方气势正旺,也得借机打压。先前韦俨时任御史大夫,林靖澄尚且有几分畏惧。可如今沈灏这等枯木,致仕不过是或早或晚,六部之外能与林靖澄抗衡的,似也仅有这新贵林尽染,韦晟的前途毫不避讳地说,一半得系于他手。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韦邈语音幽幽,听来颇有些喃喃梵音的意味,旋即慨叹,“林御史心志上佳。老朽惭愧,只是仍有诸多未了之事。” 可还未等林尽染开口,就见楚帝大步流星地走来,赶忙起身拜道,“陛下!” 楚帝眼含笑意,抬手令其起身,随即又躬身下去问道,“太师因何惭愧?看来是在与染之互吐心事呐?” 韦邈不疾不徐地起身,拱手一拜,“陛下!” “无需多礼。”楚帝双手托起,也未真令他拜下去。 “陛下来的是时候,却又不是时候。” 楚帝眉眼一抬,饶有兴致地问道,“太师所言倒是有趣,可否说来听听?” “老臣确与林御史交心,只是还未深谈,陛下就现身于此。” 林尽染与楚帝身旁的孙莲英闻言不禁震得垂首。此话也就韦太师敢说,陛下宴飨群臣,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哪来的是不是时候一说。 “太师既已当他是晚辈,不若令他至韦府聆听训诫。染之与韦晟又是一般年岁,权当是祖孙间谈心,无须避讳。” 楚帝语音至此稍稍一顿,又打量一番韦邈的神情,见他泰然自若,并未有何表示,遂笑言道,“韦晟这阵子学业也算有小成,可与染之相比,犹有不及。既太师对孙儿寄予厚望,更该要他二人多多来往才是。” “故而,老臣说陛下来的正是时候。”韦邈饶有深意的一笑,又转向林尽染说道,“老朽年迈,心力不足,仅是翰林院的课业已然应接不暇。近日,府中一应事物皆已逐步交由晟儿处置,林御史若是得闲,可至韦府稍加指点予他。” 林尽染一脸惶然的模样,赶忙拱手道,“太师折煞染之了。” 可心中暗自腹诽,无怪太师说陛下来的不是时候,却又是时候,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若是将府中手书这般私授,又无陛下见证,如此轻易交出,委实凸显不出价值。可若是令陛下知情,肯定其孙儿韦晟的学业,这般的顺水人情,令两方念他的好处,自然是交的心甘情愿。韦太师的手书迟早得交,只是得看要交哪些,又得交予谁? “染之虽与崔供奉交好,但他终归是仅善于教书。”楚帝的语音一顿,眸中含笑,又将林尽染往韦邈身边推了推,道,“太师更深谙为官之道,你与韦晟可得虚心求教。将来若是不慎闯出祸事,朕可决不轻饶。” 此事倒不是说予林尽染听得,故而只得将目光放到韦太师身上。 韦邈眼睛微微一眯,思忖片刻,遂拱手回道,“老臣定当悉心教导。” 楚帝方才所言,令韦邈纠结的并非是教不教林尽染,而是韦晟的仕途与林尽染休戚相关。原本只顾忌韦晟入仕后,是否会为林靖澄所钳制,亦或林尽染是否会为难。 可当下听来,似是要将韦府的荣辱寄予与林尽染之身,且韦府若是横生枝节,于他并无影响。可若是林尽染出了差错,恐还得牵连这传授为官之道的太师韦邈。但如今,既是选择了科考这条路,韦府的命脉已然被楚帝拿捏在手中。 “陛下对染之真是恩宠,太师可还未教导过几位皇子。”淑贵妃跟在皇后身边,施施然走来,话音中颇为艳羡。 六部官员见状,纷纷识趣的退至一旁,这等场合多听一个字都是罪过。 林靖澄方才听得仔细,可越是听到后面,眉头是愈发的紧。 自去年明园一案后,心中早已做足准备。可当下这等举措,陛下可并非只是打压林府气焰的意思。明德能金榜题名,入得翰林,固然令人欣慰。但能通过殿试,委实费解,明德若是入官场,怕林府的基业毁矣,看来与岳丈交心一事,不容迟疑,林靖澄如是想到。 “老二老三学这为官之道作甚?”楚帝淡然一笑,又向林尽染摆摆手。 林尽染心领神会,旋即躬身一拜,往窗台退去。 此言一出,倒是令淑贵妃面色一怔,话语径直咽了回去。楚帝的这句话如何回?跟韦太师学为官之道?可将来储君即位,皇子,哦不,是王爷,身份何其尊贵,需要学如何为官吗?可若是说跟韦太师学帝王之术······ 淑贵妃甚是机敏,一两息便缓过神来,媚笑道,“承熠、承炜自然不学这为官之道。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为臣之道定要学得透彻。” “承熠,承炜,你二人可明白?” 楚帝的言辞中确有疏漏。可依淑贵妃的聪慧,自然是能及时发觉,但身为帝王又怎会轻易留有破绽。从淑贵妃口中说出君臣父子的为臣之道,颇有当场警醒几人的心思。 二皇子与三皇子纷纷拱手一拜,齐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林尽染在远处瞧见,不由的摇头低语,“果真,他二人加起来都远远不及太子。” 今夜,若是细细盘点过去,当下在皇后身边可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至此未离开过半步,兴许是太子妃。有意思的是,宴飨群臣,太子未至,可太子妃却在此处。不过,当下望仙楼还有一人,尚书令之子林明礼,陛下与皇后莫不是担心太子与其相见会再传谣言? 孙莲英步履匆匆地行至林尽染身边,笑问道,“今夜中秋,楼下的官眷皆有赋诗,陛下问林御史可要留下墨宝?” 林尽染怔神间,骤然听孙公公问起,再看向韦太师方向时,现又多了尚书令与其说笑。 “若是在此处留下墨宝,可否悬于大门外的萧墙?” 自上回进这安乐居,听闻有歌姬为《蝶恋花》谱曲吟唱,当下起了再多添上几首的心思。揽月楼既是以才子趋之若鹜闻名,那就先将它引以为傲的才子给悉数勾来。 孙莲英闻言一怔,再问道,“林御史可是要将墨宝悬于安乐居门外的萧墙之上?” “不能吗?” “染之倒真是狂言。”楚帝缓缓踱步而来,笑言道,“安乐居虽每日皆有诗文悬于萧墙,可诗作若是未有喝彩,即便挂上去也会有人将其取下。他们可并非会看在你是上柱国的女婿亦或是侍御史的身份而手下留情。须知往来安乐居的人里,还有国子寺的大儒。” 林尽染咧嘴一笑,“既如此,请陛下赐下笔墨,染之这就写来。” “孙莲英,去将笔墨取来。祭酒可是在十层?染之写下诗文后,先送过去。” “奴才遵旨。” 孙莲英领了口谕,在一旁的空地摆上平几,铺好坐垫,取来笔墨,将林尽染请入席。 霎时,众人将林尽染围在中心,只听得他苦涩道,“陛下,可否先命人散开些,灯光晦暗,臣委实瞧不清楚,无法落笔。” 楚帝闻言,稍稍沉颌,旋即摆摆手命人先散开些。虽知林尽染素有诗才,可这临时起意赋诗,瞧他的意思,还不止要作一首,当下也不禁替他捏把冷汗。 毫无征兆,也未有酝酿,林尽染口中念叨,“既是登上望仙楼,方得写首应景的才是!” 一面落笔,一面吟唱,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孙公公,劳烦替染之拿好了!” 可语音将将落下,抽出已题有诗作的白纸,又抬起镇尺‘啪’地一声落下。左手将纸举起递予孙莲英,右手已然再次落笔······ 第157章 恩典 “林御史还有?” 见林尽染这番阵仗,孙莲英禁不住颤着声问道。 楚帝横了一眼过去,沉声道,“噤声!” 孙莲英哆哆嗦嗦地接过林尽染手中的诗,低头不敢言语。 “自然还有。染之多写几首,以免孙公公跑得辛苦。” 说罢,林尽染又口中念叨: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字迹潦草,若非落笔时口中吟诵,一眼看下去,旁人还真看不出他写的究竟是何字。 “你小子还是别写了,就这污糟字真真是配不上此诗。不若令六部尚书来执笔,你审阅订正一番后,再送去···”楚帝语音中颇有些憾意,词是好词,可这字委实令人骇然。 “陛下,臣妾斗胆,愿替染之执笔。”淑贵妃还未等楚帝话音落地,疾声打断。 楚帝眼帘稍垂,只犹疑两息,遂笑言道,“淑贵妃若愿执笔,自然极好。染之,你可得记下这份恩情。” 淑贵妃面色一喜,行了万福,见林尽染起身旋即又坐上他的位置。 林尽染讪然一笑,拱手道,“有劳淑贵妃,染之惭愧。” 淑贵妃甚为端庄地坐直,神情也倏然肃色,左手先拿起笔却又随后换到右手执笔,抬眼间又稍稍点头,“染之不必客气,尽可念来。” 既是没了约束,林尽染索性踱步背诵,: ‘花间一壶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相期邈云汉。’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去年元夜时,···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揽月楼为何有才子趋之若鹜?就是以诗才入姑娘闺阁的规矩,仅是如此就能省去许多银钱。可逛得起青楼的文人学士,就只图这些许的小财,倒真是看低了他们。 读书人,心里想的是声名,眼里看的是声名,活着为得还是声名。能以诗词入揽月楼闺阁,岂不是证明其文采斐然。可倘若安乐居的影壁墙上挂有满面的诗词,还愁文人不至此一观吗?诸般行径,便是要将这藏书阁和安乐居打造成文人心之向往的圣地。 林尽染心有盘算,可薄薄的双唇,依旧不断地输出原世那些齿颊生香的诗词,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响遏行云,绕梁三日,久久未能散去。 “有劳淑贵妃,且先歇上片刻。” 看似颇为体贴的话语,细细咀嚼来,似是有些不对劲。 孙莲英手中许是有二十多份诗词,语音中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林···林御史的···意思是还有?” “自然还有,仅是写了月与夜的诗词,这哪能够?” 林尽染淡淡一笑,旋即从怀中摸出私印,将孙莲英手中的诗词细细审阅一番,又一张张的钤上印。 “如此说来,还得深谢染之的怜香惜玉,尚能令本宫歇上片刻。”淑贵妃暂且搁笔,捂着嘴轻笑道。 “臣不敢,淑贵妃着实辛苦。” “陛···陛下,可否允老臣将这些诗词先誊抄下来,再送下去?”韦邈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浑浊的眸中难得闪现一丝异样。 “准。太师誊抄后,再送去给祭酒品读,若太师和祭酒皆以为诗词上佳,则悬于安乐居的萧墙之下。”楚帝的语音听来虽颇为平静,却难掩有欣赏之意。仅是方才这般听来,首首皆是上品,根本无须太师与祭酒多加评议,只是未免落人口舌,但凡有些许学识的,自然能秉公直言。 三皇子对诗词之道研究并不如二皇子那般深刻,可即便如此也能听出这些诗句的优劣,如此还仅是牛刀小试?心中不免骇然。 “母妃辛苦,儿臣可否代劳。”二皇子甚是恭谨地跪坐在淑贵妃对面,轻声问询。 可淑贵妃并未回应,只向楚帝笑言道,“瞧,这等苦差事,承熠还要与臣妾抢着做。” 韦邈将将舔笔,抬首玩笑道,“淑贵妃此言差矣,老朽若不是担忧这些诗词今夜有所差池,故而急急地再抄上一份。否则定会与淑贵妃争一争这执笔先生。” “那就由承熠代太师誊抄可好?”二皇子旋即又侧过身去,向韦太师问询道。 “这···”韦太师这舔笔的手仍悬在半空,眼神又向楚帝投去,毕竟方才可是向陛下领下誊抄的差事,当下又得交予二皇子,多少会欠失妥当。 楚帝稍稍摆手,面容含笑,“这等差事怎还能抢?也罢,就由承熠替代,好让太师也做做这执笔先生。” 又倏然向林靖澄及六部尚书问道,“尔等可要争一争?”还未等他们开口,则换上一副恍然的模样,“笔墨就这几副,纵使卿家愿意,可还得去楼下借。” 六部尚书皆是讪讪一笑,未有多言。 林尽染在一旁看得好笑,这些人里,哪个不是装有八百个心眼。且论二皇子,当真是体恤母妃,要做这执笔先生?淑贵妃这般言辞拒绝,正是寻个由头,能令二皇子替太师誊抄,博些好感。而太师一来确有珍爱之意,二来,何尝不是向陛下表明与自己的亲近之意?偌大的长安城哪还有净土,除却府中,怕也仅剩下青楼。 林尽染跪坐在平几前,斟上美酒,一饮而尽,旋即又斟满一盏,笑言道,“淑贵妃,韦太师,那染之可要继续了。” 可未等他二人反应,就已吟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里挑灯看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林尽染一面畅饮美酒,一面吟诵诗词,几是每念完一首就痛饮一盏,似是颇为体贴地为太师与淑贵妃留有空闲,补上诗句。可未歇上几息,又已吟唱。 正当众人以为,林尽染会将这从军诗一念到底时,见他又踉跄的站起身来,要去端那放在角落里的佳酿,只将将撕去竹叶,恍惚间又迟迟掀去不了封泥。 楚帝缓缓踱步至他身后,默然不语,只替他酒坛打开,又重新立于一旁。 “嗝···多谢这位大人!” 林尽染迷蒙之间未能抬起眼帘,颇有礼数的躬身一礼,可脑袋晕晕乎乎地辨识不清方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楚帝又是大手一拉,扶他坐下,宽声道,“既是贪杯,就坐下歇会儿。” “多谢···嗝···多谢兄台。”林尽染涨红着脸,嘿嘿一笑,满身的酒气,又朗声说道,“并非是···染之狂狷!整个楚国···” 林尽染说着拿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整个楚国···加起来都比不得···染之脑袋里的诗词,兄台可信?”说罢,又拽上楚帝的皇袍。 “哦?染之若是这般说来,无人可信。”楚帝饶有兴致的蹲下身去,盘坐旁侧,笑容满面。 林尽染的身躯仍是左右摇摆,可竭力还是将身子微微前倾,手指点了点楚帝,轻声一笑,“染之便知你不信。在这个世界,我若言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自古文无第一。” “现下···”林尽染朗声一笑,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放声道,“我林尽染就是第一。” 一旁的孙莲英已然是满头大汗,称呼楚帝从‘大人’到‘兄台’,现下还敢指点当今天子,林御史果真是天下第一,真真是天下第一大胆!可方要去阻拦林尽染这般狂悖之言,当即就被楚帝抬手制止。 十二层静寂无声,林尽染所言何尝未落入他们耳里,方才的诗词皆是上佳,若奉为楚国第一看似也并无不可,只是刚刚的场景着实令人骇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举杯消愁愁更愁。···’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吟诵中,林尽染抱着酒坛狂饮,却又将酒浇在脸上,不免清醒一两分,可清醒的片刻仍是在吟诵诗词。 终于,楚帝见他吧唧吧唧嘴,未再吟诵,遂搀扶着林尽染缓缓起身。 可他的眼神中仍是有些恍惚,倏然问道,“兄台,可足以称楚国第一否?” 林尽染这回几是又将李白的诗篇皆背了个遍。 楚帝温声道,“自然不够。” 林尽染无力的垂首,打了个酒嗝,手中凭空点着,也不知在点谁,当即嗤笑道,“吹牛!这可是诗仙所作,诗仙可知否?那是天上谪仙人!” 在场之人浑身一颤,未曾想他还敢妄称自己是谪仙人,可方才吟诵之诗,若非仙人所作,还能有谁?饶是林靖澄也不禁半坛酒下肚,脸颊早已浮起一丝醉意。 “那就暂且封你为楚国第一。”楚帝言辞中似是哄孩童一般,颇为耐心。眼前这醉酒之人何尝不似稚童呢。 楚帝缓缓站起身来,“孙莲英。” “奴才在。”孙莲英躬身回应,只是多少有些颤抖。 “林御史既是贪杯,今日恐也不能回府。去寻些被褥来铺上,今夜你留下伺候他罢。” “奴才···”可孙莲英刚想应下,却又顿觉不妥,遂问道,“陛下,可要将林御史抬下去?” “他都醉成这副模样,谁来抬他下楼?寻些被褥来,在此铺上,今夜就赐他歇在此处。” “老奴遵旨。” “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林靖澄竭力起身,踉跄地走到楚帝面前,躬身一拜,“林御史之才世间罕见,可陛下万不能为他破了祖制。即便是在场的二殿下与三殿下皆无独自居于十二层的时候,纵观大楚开国之初以来,也无这等先例,遑论是臣子。” 六部尚书见他这般说来,纷纷以表附议,“望陛下三思。” “太师有何高见?”楚帝的语音听来颇为沉重,与刚刚在君前失仪的林尽染所表现的耐心与温和截然不同,似是隐隐有发怒的意思。 可还未等太师发言,林尽染已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往里头喊着‘喂喂喂!’ ‘诗是好诗,可这般的酒醉模样,当真适合留宿望仙楼?且还是在十二层。’在场之人心中皆不禁如此想到,可终究未敢说出口,一面讶然于他的诗才,一面又嫌弃他这般的失态。 “老臣认为,全凭陛下做主。”韦邈眼帘微垂,神色淡然,根本瞧不出他是何心思,可这又何尝不是在窥视楚帝的决心呢? 楚帝冷哼一声,又问道,“皇后可有话要说?” “染之的诗作自是极好的,个中典故予也未曾听说,故而染之自称是谪仙人,倒有几分可信。予知陛下担心将染之抬下望仙楼会伤到他,不若赐他歇在十一层,既彰显陛下的爱才之心,又不违背祖制,尚书令和六部尚书以为如何?” 皇后的语调始终是不疾不徐,最后也是将话抛给林靖澄和六部尚书,而非楚帝。 林靖澄缄默良久,神志已然清醒几分,回道,“皇后殿下所言极是,臣附议。” 六部尚书左右互视,齐声回应,“臣等附议。” 楚帝见状,遂令孙莲英下去安排,又踱步至淑贵妃身旁,将平几上的诗作拿起,细细品读,咧嘴一笑,“今夜若不是他醉酒,朕定得令他再作上百首,无怪说整个楚国都无出其右,仅是诗词,他倒当得起。” “陛下所言极是。”淑贵妃施施然起身,立于一旁,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光彩,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哦?淑贵妃且说来听听。” “臣妾欲请林染之作承熠的老师。” 此言一出,不禁令在场之人愕然,林尽染与几位皇子皆一般年岁,即便是痴长,也不过三五岁,如何能做他们的老师? 立于旁侧未曾言语的三皇子不禁将目光移至老二身上,心中暗忖,‘原来今日是这般打算,拉拢林尽染竟还有此等方式。’此刻眼神中已有一丝慌乱。 可二皇子似是未曾听见,也当未曾看见一般,只自顾自的在那誊抄诗词。 “妹妹此言怕是会惹承炜不快。” 皇后此刻却将话茬接过,一旁愣神的三皇子闻声倏然下意识地躬身一拜。 只见皇后行至三皇子身旁,将其扶起,柔声道,“承炜的母妃偶感风寒,未能亲至。若是她能听得染之的大作,定然也会为承炜求上这份恩典。妹妹此举岂非有趁人不备之嫌?” 第158章 名震长安 未曾想皇后竟会挺身而出,说上几句公道话,这令三皇子倍感困惑,可仍是摆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道,“母后言重了,儿臣不敢,料想母妃也绝无此意。” 三皇子所言终归不过是场面话。既皇后开了尊口,这就不仅仅是三皇子与其母妃的事。 淑贵妃似是早已猜出皇后会有这般说辞,“那就让承炜与承熠皆做林尽染的学生,想来也算公平。” “妹妹怕是忘却陛下的叮嘱,太师还得亲授染之为官之道,他应是不得闲。” 众臣在一旁皆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若真如淑贵妃所说的那般纯粹,皇后如何会阻拦。 至此已然明白她二人的心思,淑贵妃哪里是仅图林尽染,分明还有拉拢太师之意。若是明晃晃地令二皇子拜师韦邈,难免落人口舌,可若是曲折一番,名义上二皇子算得太师的徒孙,身份上不至于僭越,二来又能同时将林尽染与韦太师收入麾下。 皇后所言已然稍显委婉,淑贵妃何尝不知晓她话中之意,旋即浅浅一笑,道,“染之的诗词甚合臣妾心意,承熠若能学些皮毛,足以令臣妾这做母妃的欣慰。” 楚帝翻阅着诗词,叹道,“诗词不过是小道,何故去扯上师生情份,令染之回府后将诗词整理成册,置于藏书阁便是。下江南时,染之就浸淫商贾之道,回京后又沉迷于诗词歌赋,李卿若知晓他的女婿平素这般不务正业,朕可有愧于他临行前的交代。” “陛下说的是。” 淑贵妃的心思被楚帝看破后,也并未有讪然之色,只当方才所言的确是为二皇子求师。 既林尽染已然昏睡过去,也审阅不了韦太师与淑贵妃所写的诗词,只得先带回宫中。 要说孙莲英今夜委实忙碌了些,方才送有钤印的诗词至十层,忙又将抱着被褥的侍女引至十一层。 此处官眷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尚书令的夫人,韦太师的女儿韦氏。见孙莲英忙前忙后,又将被褥送到此处,顿感困惑,欠身问道,“敢问孙公公,这般是作甚?” 宴席还未散,孙莲英遣侍女只将被褥搁置一旁,待散场后,稍稍拾掇,再将被褥铺好,见韦氏携一众人等前来相问,忙躬身回,“原是林夫人。林御史今夜兴致颇高,多贪饮几杯,现已睡下,陛下特赐他在望仙楼歇息。” “林···”韦氏险些喊出声来,只听得后半句就足以令人瞠目,嘴唇微微颤动,问,“可是御史台那位?” “除了他还能有谁。”孙莲英稍稍颔首,眉眼满是笑意,啧啧称道,“林御史身怀惊世才学,老奴自跟陛下这些年来从未见过。若非怕坏了祖制,陛下本是赐他在十二层歇下。” 众人默然不语,孙公公的话语里从来不会有什么废话,但也不会将话挑明,前半句姑且是当他赞赏,可‘若非怕坏了祖制,本是在十二层歇下’,即是言明陛下本欲留他在十二层歇息,只是有人以祖制为由给拦下了。 韦氏从父亲韦太师口中也听来几句林尽染的评价,能令父亲称一句‘出类拔萃’已然不易,竭力抑制心中的情绪,强颜笑道,“林御史真是备受圣宠。” “谁说不是呢,可他又实实在在当得起。”孙莲英索性又唠起方才所见所闻,“林御史这嘴里的诗便是一刻都未曾停过,连淑贵妃和韦太师都争做执笔先生······” 孙公公是个心思灵巧的,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又得咽下去,只是这争做执笔先生一事听来实在骇然。 ‘难怪楼上如此安静,只听得有人在吟诵诗词,竟是林御史所作。’林明礼嘴唇嗫嚅着,低声自语。可眸中兴奋之色难掩,虽说听墙角并非君子所为,可刚刚委实没能按捺住翻涌的思绪,骤然升起偷感,至楼梯处倾听。 缄默片刻,林明礼深深一拜,问道,“敢问林公公,林御史的诗作可否借来拜读?” “原来是大公子。”孙莲英满脸笑意,回应一礼,道,“林御史的诗作得先由韦太师和祭酒评议后,方可悬于安乐居的萧墙之上。” “故而,当下是在十层?”林明礼急声问询,神色皆甚为迫切。 “是。” 见林明礼正欲动身下楼,孙莲英赶忙拽住他,“大公子,老奴本不该拦你,可十层终究坐着祭酒、九寺寺卿等重臣,这般贸然闯进去终究是不妥。” “可···”林明礼欲要分说,却也寻不出个理来。 虽说是尚书令家的公子,可仅是为品读林御史的诗词就这般贸贸然闯进去,即便未有人训斥,也难免落人口实。陛下是将诗词交予国子监祭酒与太师评议,而非旁人。 林明礼讪然一笑,“孙公公,那何时才能亲见林御史的诗作?” “哎哟,这老奴可说不好,兴许得要明日。” 孙莲英见林明礼未有其他的动作,随即拱手道,“老奴不叨扰诸位享宴用膳,先行告退。”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高处不胜寒。 值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月轮已高高悬挂,望仙楼的中秋夜宴终于落幕。 今夜,委实令人难以入眠。 林尽染于宴上醉酒吟诗,妄称楚国无出其右,他就是大楚第一,此事想必不日就能传遍长安。可陛下将其留宿望仙楼十一层,甚至原本是在十二层,还命孙莲英留下照料,这等骇事就不知是会秘而不宣,还是说为有心之人散播民间······ 现下的信息太过庞杂,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都显现出不少端倪,是得各回各家,稍稍捋顺。可如今却能得出一个结论,陛下已将林尽染抬上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前途无疑是光明的。林府,光德坊的林府,往后的门槛怕是要踏破。 但越是到这般地步,越令一小撮智者生疑,已捧起一家上柱国,即便是要培植新的势力,也该是与其对立的方可,又怎会选中林尽染呢?陛下的心思,委实难以揣度。 ‘咚咚咚!’ “明德?明德!快快随我一同前去安乐居。” 林明礼几是彻夜未眠,已是难以抑制兴奋,才刚至辰时,就到林明德的院中叩响房门。 即便先前林明德恶语相向,林明礼自认身为大哥理应对弟弟有所包容,何况当初的确因此离开的长安,这数载弟弟定然是从外头听来些闲言碎语才会如此。毕竟离开长安前,二人的兄弟关系算得上极好。 “不过辰时,嚷嚷着去安乐居作甚?” 林明德只穿着一身内衫,颇为不满的打开房门,连连打着哈欠,兴许是念及往日情份,亦或是大哥身旁的书童不在,令他语气虽有抱怨,但未曾提起象姑馆之事。 林明礼随着弟弟进了屋,心中已是极大的满足,笑言道,“今日林御史的诗作可要悬于安乐居,自然是前去瞻仰,早些时辰去,兴许还能见到他,与其攀谈几句。” 林明德本就是烦心倦目,当下还提起林尽染,如何不令他心烦,当即回道,“去见那田舍汉作甚?贱···” “明德,不可无礼!”林明礼的神情倏然转笑为恚,语调沉了几分,道,“林御史可称为大家,如何能对其无礼?你若不想去,那大哥自己去。”说罢就已拂袖离去。 林明德难得见他有这般怒气的时候,赫然怔在原地。这个大哥在其心中,是个彬彬有礼、从不知反抗的人,即便是再重的话,也从未分辩,正如那日说他去象姑馆一事,顶破天就是神色黯然些,纵使有爹做主。今日却为一个外人,能这般厉声斥责。这倒是令林明德起了兴致。 林府外,林明礼将将上了马车,车夫刚要扬鞭策马,又听闻‘唏律律’的一声,车驾蓦地停下。 “有何事?···” 可还未等林明礼话音落地,林明德‘噌’地一下钻进马车内,笑言道,“大哥方才说的对,我等清流人家怎能口出恶语。明德陪你一同去安乐居。” 林明礼温厚一笑,拽过林明德的手,欣慰道,“正该如此。明德入翰林后,的确是更为通情达理。”随即又吩咐车夫启程。 “大哥,明德自知还要磨砺心性,还有诸多要向大哥学习。故而,往后出门可否带上明德?无论是去安乐居,还是藏书阁。” 言辞诚恳,听来也颇为谦恭有礼,这自然是令大哥林明礼更为欣慰,只当方才是扰了林明德休息,他才发了脾气。当即回道,“所谓学无止境,大哥也还有诸多不足,我兄弟二人当同心同德。今后我若是要出门,定然会唤上弟弟同去。” 林明德闻言,躬身一礼,“多谢大哥。” 如此做派,令林明礼心中更觉宽慰,弟弟明德若是一直这般知书达理,假以时日,定然能接下林府的重担,不致辱没汝南林氏的门楣。 谈话间,兄弟二人已至安乐居大门。 可此刻大门前早已拥堵得水泄不通,几无立足之地,须知当下不过是辰时刚过一刻。 ‘昨夜林御史醉酒在望仙楼作诗,深得陛下与诸位贵人的心意,故而张贴在萧墙上。’ ‘一面萧墙哪能够,听说后院已支了木架,高高悬起。’ ‘不该悬于望仙楼才是嘛?’ ‘你懂什么,藏于望仙楼,我等还如何能瞻仰?’ ······ 林明礼兄弟二人在人群外听得聚讼纷纭,原以为辰时至此还早了些,未曾想林御史的诗作早已挂于前院。 “敢问兄台,林御史可还在望仙楼?” 林明礼见状也只得在外等候,然仍是颇为好奇林尽染的下落,索性问起排在前面的学子。 “林御史?他应该早已离去,听说刚至卯时解禁那会儿,就已然前去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 那学子应是外乡的,并不识林明礼,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中颇为不屑道,“你可是读书人?” 林明礼嘴唇嗫嚅着,下意识地回道,“是。” “读书人怎会不知林御史是大将军府的女婿?料想当下应去予太夫人请安才是。” 可还未等他转过身去,林明德的大手一推,呵斥道,“彼其娘之,是不是读书人与认识他林尽染有何干系?依你的说法,普天之下,读过书的就该认识他?他是孔孟还是谁?” 林明礼蓦然缓过神,弟弟所言虽然有理,可终究是动手推了他人,赶忙将其拉至身后,拱手致歉,“舍弟多有得罪,林某替他赔个不是。” 这番的动静自然引得众人回头,识得林明礼兄弟二人的俱拱手行礼,“大公子,二公子。” 一旁同行的学子扽了扽好友的衣裳,低声道,“这二位是尚书令家的两位公子,你可莫要开罪他二人。” “尚书令家的公子又如何?林御史虽比不得孔孟圣人,可他为我寒门子弟谋科举,不致使楚国饱学之士埋没乡野。既是尚书令家的公子又怎会不知林御史?鄙人以为尚书令家的公子当心怀谦恭,怎料如此跋扈。” 这般言辞听来似是慷慨激昂,可好友的这番提醒终究是令他气势弱了几分,本就先前也不算是占理,但当下也不能失了气节。 同行的学子几是要将他的袖袍都给拉断了去,也未能阻扰他这般有‘风骨’的言辞。 “好!好!好!”林明德听得怒火中烧,连番道好,若是旁人只听他这句,倒是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嚣张跋扈了。 “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这个仗义执言的泼皮无赖!” 林明德刚举起的拳头,当即就被林明礼给拦了下来,急声道,“兄台,恕我兄弟二人失礼,先行···告辞!” 林明德的劲道实在是大了些,几是要挣脱出去,林明礼赶忙唤来车夫一并将其拉回马车上。 “此等泼皮,你为何不让我打死他!”林明德即使是在马车内,依旧是叫嚣着要将其打死。 “快,赶车!” 林明礼催促这车夫赶紧驾车离开,今日若是真放纵林明德打伤这学子,且不论其父是否会责罚,尚书令公子当街殴打学子,还是在安乐居门前,此事即便能在陛下面前混过去,可终归有损林府的名声。 “明德,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若被爹知晓此事,定得重重责罚你。” 林明德满心愤懑,几欲站起身来,撞到车顶时又疼的坐下,捂着脑袋,指着外头怒骂道,“此等泼皮无赖,大哥你竟是没看在眼里?你这脾性是否太好了些?” “大哥自然听到你二人所言,可方才若你真动了手,岂不是助长他的名声?彼时我林府又岂非成了众矢之的?” 林明德缄默良久,缓缓放下手,冷哼一声,“大哥还不算太蠢!也不知你今日非要来安乐居作甚!又不是来见哪位姑娘,就只为瞧那林尽染的诗词?” 林明礼见弟弟释怀了不少,旋即笑言道,“明德,可不准无礼。林御史的诗词,我拜读不下百遍,每每都有新的感悟,只是无缘得见,否则定向他请教一二。” “大哥就如此欣赏他?” “整个大楚,无出其右。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敬佩或是尊崇来的妥当。”林明礼的语音稍缓,可话中的崇拜之意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林明德嘴角抹起一阵难言的笑意,道,“明德倒有些法子,大哥可愿一试?” “当真?”林明礼随即抓着林明德的手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手上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林明德面目有些狰狞,赶忙挣脱林明礼的手,道,“自然。且待明德好好筹划。” 林明礼顿觉失礼,赶忙松开手,讪讪一笑,“对不住,对不住,大哥一时情难自控。” “无妨。” 第159章 后院小记 说话间,兄弟二人已至藏书阁。 今日倒并无往日般闹热,多数学子皆已聚在安乐居门前,当下屋内也仅有寥寥几人,仍在苦读。 林明礼至钱柜交纳百文,正与弟弟寻着空位坐下。 林明德眼尖,见二皇子与三皇子联袂而来,赶忙从位置上弹起,恭声道,“二殿下,三殿下。”林明礼见状跟着轻声行礼。 本是专心苦读的学子听到这动静,仅是转过身去,颔首示意,便已算尽了礼数。 二位皇子至此并不罕见,可说是隔三差五就要造访。倘若是回回来皆要行礼,未免太过麻烦,遑论某些学子已拜入两位皇子门下,索性就按藏书阁的规矩,踏进这道门,就无尊卑秩序,人人平等,不得以身份压人。 “是明礼、明德呐。二位不若随吾与二哥进后院一叙?” 三皇子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本是与老二去安乐居再瞧瞧那些诗作,未曾想各路学子纷至沓来,连安乐居的大门都不曾看见,只得辗转来到藏书阁。 正是天高云淡,秋阳丽远,后院之中桂树亭亭,宛如佳人独立。枝叶繁茂,如翠云舒展。微风拂过,香气四溢,袅袅娜娜,萦绕于天地之间。其香清幽,不似牡丹之浓烈,不若玫瑰之娇艳,却有着独特的淡雅与醇厚。 “大公子,二公子,请坐,至藏书阁无须拘泥礼数。” 话虽如此,林明礼兄弟依旧是行了礼方才坐定。 “明礼,可曾去安乐居?”三皇子特地寻至林明礼身旁坐下,‘歘’地展开折扇,满眼笑意地望着林明礼。 “适才只在门口逗留片刻,奈何学子众多,林某与明德只得先来藏书阁小坐片刻。晚些回府时,途径安乐居再去看上一眼。” 二皇子正欲开口,便被三皇子抢过话茬,“明礼何必亲至呐,明日吾请人将诗词誊写下来,送至林府。” 此言令林明礼微微蹙眉,嘴唇翕张,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本欲亲自拜读诗作才显得诚心,若是三皇子将誊写的诗词送至府上,自然能解这心痒难揉之苦,可势必得欠下三皇子的人情。 二皇子倒是记下几首诗词,随即默念出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二殿下,且慢!容明礼寻来纸笔。”话音未落,林明礼已步履匆匆的快步至屋内,取来笔墨。 至此,林明礼成了执笔先生,将二皇子口中吟诵地诗词默了下来··· 未多时,林明礼小心地拿起手中的诗作,喃喃道,“林御史的诗词造诣,恐是前无古人,也当后无来者。妙哉,妙哉!” 三皇子眼神中愈发的不善,可仍要佯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二哥倒是好记性,竟能将林御史的诗作背下七八篇。” “纵使他文采斐然又如何,诗词不过是小道。” 林明德冷哼一声,言辞中颇为不屑,可当下也不得不承认,林尽染的诗才在楚国真真是第一流,仅是一篇《洛神赋》,几番读来已是愈发的有滋味,辞采华美,情思绻缱。饶是林明德嘴硬之下,也只敢说一句诗词是小道,但绝不会在诗词上贬低他的才学。 “明德此言有失偏颇。”林明礼微微摇头,甚是慨叹,斟酌片刻后,道,“若仅以诗词一道评议林御史,未免太过狭隘,仅是他的心性就是我等远远所不能及。” “大公子虽游历在外,看来对长安之事仍了若指掌?”二皇子不禁揶揄道。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林明礼念到此处是语音一顿,稍稍端正身子,面容倏然严肃,“林御史不过二十有余,长安城里的桩桩件件,想必二殿下和三殿下比林某要清楚。若是寻常人,这般年岁做到治书侍御史,该是何等心性?” “是否仗着上柱国的势做到这个位置还尤未可知。”林明德于旁侧幽幽地说道,话里话外甚是不服气。 三皇子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气,“明德,上柱国虽说位极人臣,可终究是武将。且李家祖训,后世不涉朝政,吾倒未曾听说上柱国予染之有何助力。” 话音将将落地,三皇子眼帘稍垂,幽幽地看向林明德,轻笑一声,“染之当下的恩宠,倒令吾想起尚书令。好在林尚书功勋卓着,政绩斐然,否则难免落人口舌。” 这番话倒是让林明德的拳头攥得更紧,脸色阴晴不定,却也不能当场发作。三皇子所言多少在暗嘲林靖澄不过刚过半百,就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这难道就没有韦太师的手笔? 但若仅仅是太师韦邈的影响,那可就有失偏颇。何况其独子领了御史大夫之职。林靖澄能坐稳尚书令一位,怕还有其他的缘由,只是当下众人皆归咎于楚帝独具慧眼。 “三殿下谬赞,愧不敢当。家父荣蒙皇恩,定然要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林明礼蓦然站起身来拱手一礼,只当三皇子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在称赞其父。 林明德的脸色愈发的阴沉,心中暗骂道,‘这个书呆子怕不是将脑子读傻了。三殿下这般好赖话竟能全当做是夸奖?’ 可他哪能知道,林尽染在林明礼眼中的地位是一日胜过一日,甚至将林尽染与其父比肩,也并不感觉违和。 二皇子又起身将林明礼按坐下来,温声道,“林尚书清正廉洁,乃是楚国的股肱之臣。只是古制使然,林氏两位公子只能有一人在京任职······” 林明礼未等二皇子将话说完,旋即打断道,“二殿下,吏部铨选在即,明德前途无量······” “大公子,且听吾将话说完。”二皇子轻轻拍了拍林明礼的肩膀,笑容依旧,道,“即便二公子通过吏部铨选,或是在京磨砺数载,或是外放为官。只要林尚书未曾致仕,林氏二位公子就仅能如此。大公子可明白吾的意思?” 林明德听得此言,眉头微蹙,身子顿时一颤。这大哥若是迈入仕途,莫说是两位皇子,仅是其父林靖澄当不遗余力地支持,何况林明礼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 “二殿下,明礼只纵情于山水之间。况且家中已有弟弟明德···” “明礼,此言为之过早。”三皇子笑盈盈地微晃折扇,“据吾所知,尚书令当更为重视你才对,何故妄自菲薄,埋没一身才学。” 说罢又斜眼瞥了一眼林明德,看似开解道,“何况明礼德才兼备,且当你与明德才学不···不分伯仲。可论长幼齿序,也当先由大公子承袭。二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难得一见,二皇子并未有驳斥,只在一旁微微点头。 ‘歘’ 林明德蓦然起身,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拱手一礼,沉吟道,“二殿下,三殿下。林某想起娘亲交代,要走一遭东市,就由···” 话音一顿,又将目光移至林明礼身上,在‘兄长’一词上着重咬字,“就由‘兄长’好好与二位殿下闲叙。” 二皇子所言若还有些许隐晦,三皇子几是露骨地支持林明礼与其争夺林氏家业。什么才学不分伯仲,什么长幼齿序,不过是寻些借口罢了。林府之中,仅林靖澄支持这位大哥即可,旁人皆无关紧要;可在朝堂之中,却又有两位皇子为他站台。 ‘林明礼的名声俨然如此,为何还有人看重他?自己才是那个金榜题名,入了殿试,可参加吏部铨选之人,难道这还不能得到爹爹还有两位皇子的赏识吗?’林明德如是想到,心中妒意更甚。 第160章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明德孝心可感天地,既是令堂嘱托,确也不能推辞。你且先去罢。” 三皇子并未有半丝挽留之意,姑且只当林明德所言无虚。 可这也令林明德更为忿然,仍是碍于身份,当即拱手拜道,“林某,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就要转身离去,可步子还未踏出几步,又倏然顿住身子,回头一瞥,滞留片刻后遂步履匆匆离去。 这般迅疾之状,令林明礼同样始料未及,方才弟弟的眼神似是在自己身上停留,仿佛又是看向二位皇子,其中的深意,耐人回味。 仅是稍稍凝滞几息,林明礼又起身向两位皇子告辞。 二皇子眼缝眯得狭长,见林氏两位兄弟已然走远,施施然落座,笑问道,“老三,你倒是好胆,不怕林明德去父皇那儿告你?” “呵,二哥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吾不过画龙点睛罢了。” 三皇子冷哼一声,收拢折扇,坐于老二身旁。语音不过是停滞片刻,又接着笑言道,“今日过后,这两位公子怕是会将尚书令府搅得鸡犬不宁。” “这也算是替父皇分忧罢?” “藏书阁虽有禁军看守,但二哥也不必将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方才这般挑拨,真不怕林明德对其兄长做甚出格之举?” 二皇子想了想,“林明礼才学逾其胞弟数倍,奈何生性软弱,不好争抢,加之林明德已入翰林,更无意于朝堂。此时吾若不出手推他一把,往后我楚国怕是要错失一位英才。” 老三微微蹙眉,沉吟道,“二哥不怕林明德派人暗中刺杀他?” “林明德不敢冒这个险。纵使吾未遣人护其周全,料来其身边的护卫也绝非泛泛之辈。” 林明礼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是从母妃处听来只言片语,也足以猜得林明礼并非韦氏所出。但此等秘辛,饶是淑贵妃也仅是听宫中老人偶有提起,知情者多已被处死。 “就不怕有个万一?” 二皇子咧嘴一笑,望向澄澈的天空,思忖片刻方才回了一句,“三弟,你我之争是论生死,而他兄弟二人尚且留有余地,如何妥善收服和运用林明礼才是你该考虑的。林明礼,绝不会死,不会有万一。” 当下,他二人将林明德当做林明礼的磨刀石,可楚帝又何尝不是用两位皇子来磨砺太子呢? 三皇子拧着眉头,细细琢磨老二方才的这番话,似已有感知某些秘辛,二哥知晓的比他还多些,“那林尽染呢?二哥就从未想过收服林尽染?” “他是父皇擢拔的人,终究不会为我们所用。” 话音略显黯然,虽不知林尽染为何备受恩宠,可这般的宠臣注定就不会参与党争,当下的境况已然说明一切,至于如何收服林尽染,该是楚帝为新君谋划,旁人根本无从参与。 话分两头,林明礼兄弟二人既是同驾而来,林明德即便有心撇下其兄独自回府,车夫也断然不敢扬鞭离去。 林明礼心性恬静,既家中已有传承,也不会上演一出与弟弟争家夺产的戏码。此事林靖澄知晓,其母韦氏知晓,林明德也知晓。可偏偏如此不争不抢之人,就是颇受人喜爱。旁人上赶着要送到他手里,喂到他嘴里,这如何能令林明德安逸? “明德,何故置气?” “你这般慈善模样还要装到何时?”林明德见他一脸笑意,即便知晓兄长是来宽慰,可终究落在他心里就变成胜利者的炫耀和嘲讽。 林明礼倒是未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权当弟弟是在撒气。可心中暗暗苦涩,自打回京后,林府似乎未曾像平素般和谐,随即笑言道,“不若我二人去揽月楼?临出门前,···我多带了些银钱,听闻你独爱那儿的曲子。” ‘幸亏未曾说临出门前,爹多支了些银两,否则定又会惹来明德的不快。’林明礼心中默默长舒一口气,眼下若是提及此事,无异于火上浇油。 “元瑶姑娘都已不在揽月楼,还去那儿作甚?你真以为我等去揽月楼是只为听曲?”林明德斜眼瞥向林明礼,就这榆木脑袋整日想的是吟诗作赋、讨教才学,去了揽月楼怕也不会与姑娘在床上打的火热,即便与他同去,料来也是无趣的紧。 林明礼讪然一笑,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弟弟。 默然片刻,林明德提议,“大哥上回不是说想和林尽染多多讨教,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你可否愿意?” 林明礼心中猛然的悸动,眸色倏然一亮,语音愈发地有些颤抖,“明德此言当真?” “自然。” 可林明德又轻叹一声,幽幽道,“不过这个法子恐得委屈大哥。” “明德尽管说来。” 林明礼拽着弟弟的袖袍,神色颇为兴奋,与林尽染攀谈讨教一番并不难,厚着脸皮上门就是。可若是次次去,回回去,难免会落人口舌,多少得要顾及府中的名声。 “大哥可知明园?” “宣平坊的明园?”林明礼微微蹙眉,明园于他而言也不算陌生,与林尽染有关的一切,近些时日多多少少都在打听,其‘二夫人’元瑶平日里就往明园去的勤,听说是与江南来的杨湜绾共事香水生意。 “正是。你可知明园当下住着何人?” 林明礼眉头并未舒展,满脸的心思,只是微微颔首予以回应。 “元瑶姑娘虽住在光德坊,可平素里皆会前去明园。大哥···” “明德,那是林御史的小妾,是二夫人。大哥可不便去拦她的车驾。”林明礼许是受方才弟弟提起元瑶的神情,壮着胆子猜测他出的主意是要去与二夫人攀谈,再谋得与林尽染讨教的良机。 林明德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单纯的好大哥,心中暗念,‘果真也只能想到拦马车这等粗浅之事。’ 可仍是换上一脸笑意,打趣道,“明德怎不知大哥的为人,此等非君子所为。” “是极,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此举恐也会惹来林御史的不快。” “大哥要与林尽染···林御史交好,弟弟又怎会令大哥去惹他不快呢?” 林明德见大哥甩来眼色,赶忙将称呼换成‘林御史’,又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后,继续说道,“明园还有一位姑娘,名唤杨湜绾,当下在长安做着香水买卖。” “香水在东市也能购得,何须去明园?” 林明德稍稍前倾身子,满面笑容,不疾不徐道,“大哥莫急,你且听明德慢慢道来。这桩香水买卖实则是杨湜绾与林御史共事,若大哥与其结为连理,岂不是与林御史的关系又近上几分,彼时与他来往,旁人还有何说辞?” “这······”林明礼刚欲起驳斥之辞,又生生咽了回去,此举虽有些戏言,却又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 可林明礼终归是还未看透自己的本心,思忖片刻后,拧着眉头回道,“此举是否过于儿戏?况且······” “大哥可是听得那些风言风语?”林明德以为其兄听来杨湜绾曾有冥婚的过往,赶忙支支吾吾的开解道,“那位杨夫人···不对,该称姑娘,不过是受人蛊惑,并未与男子同房。说到底,还是清白之身,莫非大哥心有芥蒂?” “不···不是···”林明礼连连摆手否认,默然几息,语音又弱了几分,“她····我与她素未谋面,仅是为与林御史攀谈,就如此草率地要与她去议亲,怕是不妥。且纵使我愿意,爹恐是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爹怎可能不愿,眼下,就算是看上哪个青楼的姑娘,他都能给你赎来做小妾。”林明德小声的嘟囔道。 ‘士农工商’,这商人就排在最末。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多被冠以‘奸诈狡猾、唯利是图’的名头。 依林明德所见,倘若这榆木脑袋的大哥与商人结为姻亲,且还是如此‘污糟名’的商人,其父难不成还能如此重视他?两位皇子还能将他放在眼里? 林明礼长吁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真要提亲,爹怕是只会去吴府。” “吴府?哪个吴府?”林明德一脸茫然,从未听其父提起要予这大哥提亲。 “吏部,吴尚书府上。” 林明德的气息又急促了几分,脸色涨的通红,双手攥得拳头久久不能松开,咬着牙根问道,“爹何时说起?” 林明礼身形一怔,刚刚不过是下意识的回复一声,仍在考虑与杨湜绾之事。弟弟的心思,他这做大哥的又何尝不知晓,不过是想以那商人的身份束缚自己罢了。本也未有争夺的意思,倘若此举能令他安心,倒也并无不可···只是方才又无意中提起爹的安排,他这弟弟怕是又得多想。 “明···明德,此事大哥已然拒绝。你莫要多心···” 还未等话音落地,林明德似是发了疯一般,嘶吼道,“爹到底何时说的?” 让林明礼与吏部的吴尚书家结亲,呵,爹倒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纵使自己入了翰林又如何?吏部铨选大抵是指望不上,往后还有何仕途可言。难不成岳丈不扶持女婿,还会去帮他的弟弟不成?果真是将最好的都留予林明礼!林明德的愤懑之情几是难以抑制。 “两个月前,大哥在前院遇见你和娘纳凉那夜。” 林明礼神色有些不自然,他自是知晓弟弟生起妒心,暗暗自责方才为何不再多加斟酌,已致难以收场。 “当真拒绝?” 林明德见他如此坦然,心潮稍稍缓和些,若是两个月前,爹至今还未曾去吴府提亲,想来此事暂且已搁置,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大哥可以起誓。”林明礼举起三指,神色颇为庄重的发誓。 可林明德生生是等他发完誓后才按下他的手,笑言道,“大哥这是作甚,弟弟还能怀疑自家人不成?” “弟弟!”林明礼满脸的感动,似是又回到数年前,他与弟弟那种兄友弟恭的时光,又拽过林明德的手,宽声道,“因大哥的婚事,拖累弟弟数载。也罢,这位杨姑娘的婚事,我定竭力劝爹上门说亲。弟弟往后的仕途上多要有亲家助力,吴尚书的孙女温婉端庄,娴静淑良,与弟弟是良配。” 林明德神色颇为兴奋道,“深谢大哥。” 说话间,兄弟二人已至林府。 目送林明礼走进后院,林明德的脸色霎时阴沉,轻蔑的一笑,‘真当我是乞儿不成?凭什么我只能选你剩下的?爹未免太不公平了些。呵,一个配有阴亲的罪臣之后,与你林明礼结成良缘,岂非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161章 地字乙号 黄昏时刻的秋阳,宛若一条金色的丝带,将天空和大地连接在一起。日光斜斜地越过墙檐,在背阴的暗沉中投下一抹亮晕。这条分割刑部大牢内外的甬道,在光与暗的鲜明对比下,颇显得比平素里更为幽邃。 狱卒怔怔的站在道口外侧的铁门边,远远的瞧见刑部侍郎甚是恭谨地将三人引来。 “褚侍郎。” 牢头哆哆嗦嗦的抱拳一礼,平日里不过是与几名主事打打交道,员外郎都鲜有接触,今日褚侍郎冷不丁的至此,心中多少有些没底。 褚侍郎鼻腔哼鸣一声‘嗯’,“这是韦太师、林御史、韦公子。奉陛下口谕,特来审地字乙号的案子。你要好生伺候,切勿怠慢,一应事宜都听韦太师和林御史的安排。” “地字乙号?” 牢头满脸疑惑,可又倏然想起什么,拱手低声问道,“可是先前祁将军亲自押送那位?” “不该问的别问!”褚侍郎一个横眼过去,又转身笑盈盈道,“韦太师,林御史,韦公子。褚某还有要事,不便同去。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韦邈只稍稍颔首,报以一笑,算是予了回应。 “劳烦褚侍郎。” 林尽染一行遂与牢头进了大牢。 牢头迟迟还未能醒过神来,至天牢当差已有十余载,接收的犯人不下千余万余,有皇室宗亲,也有京职官吏,可偏偏这位关押在地字乙号牢房的人犯听闻仅是个商人,似是揽月楼的东家。 没有卷宗,也无罪名,祁将军将人押过来的时候,同样是褚侍郎陪同而来,也同样是奉陛下口谕。故而刑部大牢的地字仅关押了这一名犯人,非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探视,即便是刑部尚书也不能。 “这地字乙号旁侧可有空置的牢房?” “啊?有···有···”牢头满脑门子汗,险些出神未能听清林御史所言。 林尽染微微躬身,轻声道,“稍后劳烦韦太师与韦公子在牢房外旁听,无论他说的是对是错,切莫出声打断。” “韦晟省的。” 牢头一个趔趄,险些摔过去,灯中的火油猛地一晃,颤声道,“就是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将韦太师和韦公子关进牢房,林御史可放过小人罢。” 也不怪牢头如此紧张,林御史毕竟是掌握着官员的命脉。京城里谁还没听说御史大夫贪墨之案,虽说结案时有他亲家顶罪,可说到底众人仍以为是陛下在给韦太师留着颜面,故而会将这牢里的人犯与韦太师扯上关系。 “你将地字乙号旁侧的牢门打开即可,韦太师与韦公子不过是在一旁聆听问询。” “小···小人遵命。”狱头战战兢兢地回道,即便有林御史这番话,两股仍是止不住地打颤。 刑部大牢也得分上中下。譬如天字号,自然是羁押皇族之地,而地字号则通常关押罪臣。可王翮却被安置在地字号,且地字号牢房的罪臣统统挪至玄字号牢房,这多少令人费解。 不过上至刑部尚书,下至狱卒,不过是听皇命行事,安能到处宣扬地字乙号羁押的是何人,况且也仅是猜测,作不得数。 转瞬间,一行人已至地字号牢房。囚室幽寂,铁门解锁的声音穿过长长的甬道,又传声回来。 狱头很是识趣,不声不响地示意韦太师与韦晟可至一旁的牢房,又将林尽染引到王翮的囚室,放下油灯后,拱手一礼道,“林御史,若有吩咐,可随时传唤,小人就在外边伺候。” 林尽染点头示意,又寻了一旁的草堆坐下,只抬首望了望周遭黑黢黢的环境,啧啧道,“为难揽月楼的东家,竟在大牢里过···许是一年有余了罢?” “铛啷啷···” 王翮原是靠在囚室的墙边,稍稍坐直身子,震响了拷在手上和脚上的铁链,未曾细细梳扮打理的他,已是满脸的胡须,看上去得有半百,只是长期在这阴暗之地,脸色看上去白的并不自然。 “哪还能记得在此待了多久,兴许是一年?或是两年?听这狱卒唤你为林御史,听声音,倒并非是故人,看来王某在天牢里的确关得许久。”语音听上去似是有些慨叹和一丝喜悦,或委实羁押的太久,难得有说的上话的人。 “揽月楼的东家倒是健谈。” “难得有说话的人,不免多说两句。”王翮稍稍整了整仪容,身子又稍稍前倾些,似是要看清林尽染的长相一般,笑言道,“公子看着年轻,不知在御史台任何职?” “治书侍御史。” “治书侍御史?”王翮略有惊诧的轻呼一声,凝滞片刻又啧啧道,“不得了不得了。如此青年才俊,竟已成侍御史。看来先前所言无虚,楚国果真是无人可用,大事可成呐!” “林某倒是有些困惑要向东家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林?”王翮眼帘稍垂,沉吟道,“尚书令是你何人?” 可倏然低声自语,“不对,依制你绝无可能是汝南林氏族人。林···林,究竟还有何人?” 也无怪王翮,这名字到嘴边却无法断定是何身份,彼时林尽染才将将在麟德殿受封赏,孙莲英当夜将王翮抄了窝。他又如何能在顷刻间将一个战场立功的林将军与御史台的侍御史联系为同一人。 “不过是无名小卒,蒙父辈的荫庇,这才讨得封赏。” 王翮呆怔了片刻,渐渐也明白过来,倘若当下揽月楼之事已暴露,朝堂混乱,楚帝兴许是无人可用,只得重启祖上有微末功德的无名小卒,随即冷哼一声,“呵,此言倒是不为过。” 又端正身子,徐徐道,“想必皇帝现下应已心急如焚。既擢升你为侍御史,料想沈灏应是御史大夫了罢?倒是令这老匹夫捡着便宜,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临了还能位列‘三公’。” 位列三公,呵,王翮果真从江南而来,兴许还知晓不少秘辛,林尽染心中暗忖。 “确如东家所言,御史大夫韦俨早已在大理寺的监牢中自尽,陛下擢升沈灏为御史大夫。” 王翮抖了抖衣袍,神色似是早已预料到一般,语音中颇有些得意,“王某虽身困在刑部大牢,可外界之事都在某的掌控之中。韦俨贪墨,即便有叶作舟顶罪又如何?揽月楼事发,朝堂之上,小半数皆得为某陪葬。” “御史大夫韦俨与民部侍郎叶作舟相继折戟,东家的这步棋,的确是精妙绝伦。” 王翮朗声一笑,甚是得意地前倾身子,问道,“你可知,折去当朝御史大夫仅需多少银两?” “多少?”林尽染佯是饶有兴致的问道。 “不过是一座梅园,此处置办下来也不过是百金。” 许是听得一旁有窸窸窣窣的的声响,林尽染赶忙踩了踩干草,企图将旁侧囚室的声响掩盖下去,急声道,“百金?这梅园不是价值五百金吗?” 整个囚室中回荡着王翮的笑声,久久未能散去。 “林御史啊林御史,王某斗胆的考考你,先秦孝公至始皇帝,一统天下,花了多少光阴?” “六世,百六十三载。” “长安的布局若是仅有几载,如何能使得?”王翮的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得阴鸷,语调倏然高了几分,“我等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天下。” “南海赵氏果真好志向。” 王翮听闻此言,面色凝重,强撑着站起身,俯视林尽染,幽幽地问道,“你怎会知晓?” 林尽染见状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淡然一笑,“元瑶是林某的夫人。” 此言更是令王翮浑身一颤,嘴唇嗫嚅着,半晌都未曾发一言。默然片刻后旋即又是大笑,“林御史此言倒真是有趣,元瑶姑娘怎可能委身予你?” “林某已见过南海的任将军,王翮,你可还有疑虑?” “任···”王翮刚想说出的话又生生地咽下去。 寻常人说出任来风的名号并不是甚稀奇事,可这个名字若与元瑶同时出现,那可就真真是耐人寻味。纵使方才仍有疑虑,当下也不得不再斟酌一番。 王翮在这方寸之地,拖着铁链来回踱步,半晌后正色道,“林公子,王某不明白。”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既然要换,天子安能有稳坐的道理?林某不过是顺应大势而已。” 林尽染的眼眸直直地锁定着王翮,正如王翮的眼神也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一样。当下,谁若先退一步,主动权就已然丧失。 回忆起昨夜,中秋席散,林尽染听众人已然离去,孙莲英又已吹了等,片刻后从被褥中起身,望着皓皓明月。 一旁的孙莲英赶忙趋身在一旁轻声道,“陛下口谕,命林御史携韦太师至刑部天牢地字乙号问询王翮。” 林尽染思忖良久,“陛下先前可有命人盘问?” “这个···自然是有的。不过仅得来只言片语,远远不如杜府尹传来的消息。” 林尽染自然知晓王翮吐露的无非是贿赂百官的说辞,哪能说出揽月楼的秘密,真正有价值的消息自然是比不上杜子腾打探来的。 “谨遵陛下的谕旨,老奴也仅透露御史大夫自尽与民部侍郎流放的消息,旁的······老奴不好多言。” 林尽染转过身去,轻声一笑,“孙公公可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奴哪敢,皆是为陛下办差。” “韦太师在场,染之怕是多有顾忌。若是太师大做文章,我这可是性命难保。” 孙莲英抿嘴一笑,打趣道,“林御史莫要玩笑,您予陛下的那般言辞足以骇人听闻。还能有比这更加狂悖的呐?陛下对您的恩宠,太师可都看在眼里,料想定不会为难。” ······ 说回刑部天牢,林尽染方才所言实在骇然些,韦晟在旁侧的囚室听得瞪大了双眼,可又被一旁的祖父捂住嘴这才未能发出声响。 见林尽染如此笃定的神情,王翮轻笑道,“旁侧囚室中可是林公子的心腹?” “夫人生性多疑。” “原来如此。”王翮语音中似已然放下戒备,邀着林尽染坐下,询问道,“林公子尽可问来,王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从韦俨说起罢。” 王翮拧着眉头,似是有些困惑,“林公子何故问起韦俨?” 依他所见,韦俨既然已死,叶作舟也已流放,小半数朝臣皆已伏罪,眼下再论起韦俨还有何意义?元瑶姑娘应当更在意是其他的才对。 可林尽染并不知晓孙莲英予他说了哪些,当下只得默然不语,以此壮着声势。 王翮只想就势听听林尽染表述他的想法,但奈何这般缄默,好半天也未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轻声问询道,“那就从如何设计令韦俨贪墨说起?” 林尽染微垂着眼帘,倒未有任何表态,只鼻腔中哼了一声‘嗯’。 “韦俨有一独子韦晟,常与那尚书令府的二公子厮混在一起。二人又生性纨绔,可林尚书又对大公子青眼有加,故而若是构陷二公子,怕是依林尚书的脾性,多半会大义灭亲。可那韦晟不同,一脉单传,其祖父高居太师,其父又是御史大夫。于是王某与薛乾设计令韦晟质举买下梅园,韦俨爱子心切,定然会为其筹足银钱。” 可说到此处时,王翮刻意停顿了半刻,啧啧称道,“未曾想,这韦俨还真是个清官,身居御史大夫却不曾利用手中职权贪墨。若非是走投无路······不过话既然说到这儿,王某还得深谢他那痴傻的独子,若非有他助力,当朝御史大夫又怎会将朝中百官及其子侄引至揽月楼呢?” 旁侧的韦晟即便早已知晓原委,可当下仍是攥紧着拳头,眸中噙满了泪水,却生生忍住未有落泪。倒是一旁的韦邈神情稍显的淡然,只是眼神早已荡起一丝丝涟漪。 “那韦俨贪墨几何?” “互贿账簿是在薛乾手中,依王某所知,不过是偿还质举的福报罢了,许是不足千金。”王翮若有所思的回道,语气中似是颇为不屑,根本未曾将这千金放在眼里。 千金?御史大夫只贪墨不足千金,俨然是个大清官才是。 可又倏然转念一想,狐疑道,“元瑶姑娘手中有王某与薛乾的两本账簿,林公子何故不问姑娘去?” 林尽染并未回应,只自顾自的问道,“那韦俨可有参与揽月楼诸事?” “未有。他仅将朝中百官介绍至揽月楼享乐,当初分他四十金时,已然令他惶然万分。索性每月仅予他如此数额的银两,怕是多予他,吓破他的胆去。” 王翮面上满是傲然之色,语音也不免高了几分,“林公子不知其中隐情,六部九寺的官吏既是为御史大夫邀至揽月楼,岂不是壮大我等声势?每月予他四十金,最后仍回到我揽月楼手中,林公子认为这笔买卖,可划算?” 第162章 明园真相 “生意之道,林某并不精通。” 林尽染心中暗自思忖,贪墨之举可大可小,韦俨仅贪墨了一座梅园,而后并未有大肆揽财之举,然则道清缘由,谋个活路自然不难,只是如此就得供出互贿官员名录,往后韦家在京城怕是举步维艰。 “林公子怕是还想问为何韦俨能如此死心塌地地为我等谋事罢?” 王翮如何能不得意他的这手妙笔,与天地斗其乐无穷,与两位朝中重臣又何尝不是呢? 王翮扭动几下脖子,语音骤然响起,“林明德与韦晟两兄弟形影不离,平日里更是在京城中嚣张跋扈。可依与林明德交颈合欢的姑娘交代,他若起了兴致,偏有恶习,喜好笞打女子。王某见他在东市调戏良家,如此顺水推舟,在明园辟有一间暗室,将那些良家女子藏匿其中。这俩兄弟,一个仅会寻欢作乐,一个···则是害人性命。” “明园的暗室,林某前阵子已然搜到,后院还搜出七具女尸,只是尚书令果真权势滔天,竟将这等命案压了下去。” “本也就未曾指望这桩案子能扳倒林靖澄。”王翮语音稍稍顿了一下,可又狐疑的问道,“怎不是八具女尸?” “八具?这桩案子是京都府尹亲自督办,后院湖中仅挖出七具女尸。” 林尽染眉头倏然拧紧,明园这桩案子虽已暂且了结,可其中定然是有陛下的手笔,饶时至今日,仍无法断定当初林明德与韦晟究竟害了几条人命。 “定然是八具。”王翮的语音中不容置否,又缓缓站起身来,踱步几遭,喃喃自语道,“莫非最后那名女子并未丧命?” 随即蓦然顿住身子,欣喜道,“林公子何不去寻这女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状告至圣前。彼时,林靖澄还能如何抵赖?只要告倒尚书令,沈灏那个老匹夫又时日无多,林公子借此岂不是可以再进一步?” 林尽染饶有兴致的仰起头,“东家看来是知晓这名女子的下落?” “这等琐事,王某怎会记得住?”王翮略有失望的坐下身去,缄默不语。 “方才你说起,兄弟俩一个只顾寻欢作乐,一个只顾害人性命,这是何意?” “韦晟与他那爹一般胆小如鼠,即便有美人送进怀,也不过图那点子事儿。”可提及此处时,王翮眼帘微垂,口中啧啧声骤起,语音中似还有几分畏惧,“那位二公子可不同,享用完美人,还会用执羊礼折磨她,用各种方式虐杀她。王某自诩不如他心狠手辣。” “他,是九幽地狱来的恶鬼!” 饶是林尽染已知晓个中曲直,可听王翮评价林明德是个‘恶鬼’当下并未感觉丝毫的不当。 “东家的意思是,韦晟并未参与虐杀?” “借他十个胆,也仅敢与那些良家有一夜鱼水之欢。”王翮轻轻地嗤笑一声,“林公子既是去了暗室,当知晓那是一处酒窖,韦晟若不喝个酩酊大醉,怕是连姑娘的手都不敢摸?欢愉过后,则是倒地不起,王某只得与这位二公子饮酒作乐。若不是韦晟那日醒酒早了些,撞破埋尸后院···不过这倒正合王某的心意,堂堂御史大夫之子手上沾了人命官司,韦俨如何不卖命地替我等谋事?” “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林明德与韦晟既是同进同出,休戚与共,纵使说破了嘴皮,韦晟怕也得累及害人性命之罪。” “嘭!”这阵声响委实显得刺耳了些,何况又是在空荡的牢房中, 韦邈能拦得住韦晟的嘴,却也不能时时刻刻看住他的手脚,未曾留神,他已攥着拳头狠狠砸向墙面。 ‘果真是心性还需再磨砺。’韦邈微微摇头,苦涩的一笑,神情倍显落寞。 “到底是何人?” 王翮安能不警觉,神情颇为警觉,又站起身来,死死盯着林尽染,怒喝道,“旁侧的并不是你的心腹,你也不是林御史?” 韦晟制造的声响定然会令王翮这等心中顿感不安,现下更是警惕,即便是韦邈心中也不禁咯噔一下。这王翮知晓之事并不少,且方才所言如若属实,也算是洗去韦俨与韦晟的冤屈,倘若继续这般招供下去,定然能牵扯出更多的秘辛。 ‘铛啷啷’铁锁掉落的声响蓦地响起。 ‘闼闼闼’ 甬道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颇为沉重,饶是林尽染也不禁蹙着眉头,望向那道黑影。 “林御史,请恕罪。小人···小人遵陛下的口谕,在一旁看守王翮。”那道黑影,躬身一拜,只在牢房外就止住脚步,未有再踏进去的意思。 王翮轻蔑的一笑,“陛下的口谕?呵,整个地字号牢房仅有王某一人,若非这林···今日带了两人至此,我还从不知这牢房中竟还有你在。” “陛下是担心王翮畏罪自尽,故而命小人在旁侧留意。” “你姑且去传话,王某若未能亲眼看见大事可成之日,绝不会先于皇帝而死。” 林尽染蹙着眉头,稍稍抬手,“你先去外面等候,此处有我。方才所言······” “不必了,王某今日也已倦怠。林公子若有何要问的,改日再来。至于王某愿不愿意说,就得看林公子有何诚意。” 借着淡淡地烛火,瞧见王翮已阖上双眸,并未再多言语。既是精明的商人,又怎会轻易相信这番的解释,况且这林御史的身份仍似雾瘴一般,模糊不清。 至于方才所言,即便说予他们听又如何?作不得凭证,还能给韦俨翻案不成?既是吐露林明德的一应罪行,也算是让着‘林公子’多了一份扳倒林靖澄的筹码,王翮如是打算。 林尽染并未多作停留,只缓缓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如此,林某先告辞了。” 林尽染持着油灯徐徐而行,旁侧囚室的韦邈已在甬道内等候,可还未踏出几步,就听见王翮高声说道,“韦晟!你比王某关进天牢前长进不少。” 韦晟闻言倏然顿住身子,牙根咬的生紧,面颊上的肌肉紧绷,方才的举动已是极为冒险,虽是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连囚室也未曾敢走进去,生怕王翮借着油灯认出自己的相貌,但终究还是被他认了出来。 “承蒙东家教诲,韦晟的确有些长进。” 韦邈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可脚下的步子未曾停歇,随着林尽染向外走去,韦晟见状只得匆匆跟上。 走出天牢时,已是暮色深深。 此行虽说算不得收获颇丰,但总归知晓韦晟的确未有参与当初明园命案。可终究有掳掠强暴良家之嫌,何况又知晓个中内情,也未及时禀明。林明德若要受罚,韦晟难逃干系。 可按理,韦邈当与孙儿韦晟径直回韦府去,只是才坐上马车,就令车夫驱车前往光德坊的林府。 申越自上回被林尽染训斥后,当下更有提防之心,眼睛时不时地四处打量,偶尔得扭过头去看看车后的动静,这韦太师不才刚刚分别,眼下怎又跟了上来? “姑爷,后面似是跟了韦太师的马车。” 林尽染在车内阖着双眸,似是在小憩,良久才道,“无妨。回府后,先去吩咐刘管家在书房备下茶水。” 对于韦俨,楚帝又何尝不痛惜呢?可偏偏又卷入到揽月楼这桩案子中,原本将他羁押在大理寺也算是另类的保护。王翮的账簿上记有每月送予韦俨的四十金,虽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赃银,但于一个御史大夫而言,这点银钱当真算不上甚。 韦府终归是书香人家,韦俨又是太师亲手调教的,否则怎会颇受陛下器重,漠视勤勤恳恳的侍御史沈灏,破格擢拔为御史大夫呢?兴许除却为韦氏谋取后路的同时,韦俨当也是自惭形愧,自觉无颜面对楚帝的这番信任,故而在大理寺自裁罢。 林尽染念及此处不由的慨叹,陛下何尝未有愧疚之心,命自己多与韦府亲近,也当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太师仅是为知晓其子是否真有贪墨之实,其孙儿是否真有命案在身。可当下木已成舟,这桩案子再牵扯下去,韦府怕是真要毁于一旦。 ‘王翮究竟还知晓多少秘辛当下无从得知,纵使元瑶是任将军的女儿,长安的布局多也是揣测及求证。王翮虽说是揽月楼的东家,怕知晓的并不比元瑶多,现下意外因韦晟的举动,他已起了疑心,若是想再套些话,怕是不易。’林尽染如是想到。 秋风飒飒,已略有些寒意。林府外的灯笼随风摆动,林尽染已在端正地府门前候着韦太师的车马。 “看来染之已知晓老朽会跟来。” 韦太师兴许是了结完一桩心事,话语中也已将身份拉近了些,率先表明好意。 “秋寒露重,请太师进府一叙。” 三人沿着曲廊进到书房,刘管家奉上茶水后,得了林尽染的意,又将下人悉数遣至前院。 见房外已四下无人,韦晟从座上起身,拱手长揖,深深一拜,“韦晟深谢林御史还我爹一个清白。” 林尽染站起身,颇为惶恐,赶忙将韦晟扶起,可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生生就如此拜着,怎都不肯起身,只得望向韦邈,道,“太师不若劝劝韦兄?” “这一拜,你受得起。”韦邈说罢又长叹一声,“老朽自诩家世清白,从未有愧对楚国之事。韦俨虽有难言之隐,可终究是铸下弥天大错。自知晓他父子二人罪行,老朽久久未能释怀,仅凭晟儿的一面之词,又难以令老朽信服。如今得知真相,晟儿这一拜,染之受的起。” “韦兄的心意,我收下了。” 林尽染这般言辞,才堪堪扶起韦晟,又请他落座。 可韦晟又转而向韦太师伏地一拜,额头又‘嘭’的一声直直地磕在地上,语音中带了几丝悔意,哽咽道,“是晟儿害得爹爹丧命,祖父本该享天伦之乐的年岁还得操心府中一应事宜,孙儿不孝,求祖父责罚。” “起来罢。”韦邈的眸色中并未有责怪之意,只俯下身子,颤着双手将韦晟搀起,见他泪流满面又用袖子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宽声道,“好儿郎,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你爹爹···虽说是为你铸下大错,但我韦家怎能为小家而毁了一个大家。好在你父子二人知错能改,祖父能看到你的长进,也算欣慰。倒是让染之看了笑话。” “太师言重了。”林尽染在一旁陪笑,又帮着韦太师将韦晟扶起,笑言道,“韦兄虽有强暴之实,但终究未害人性命。倘若往后依法度惩治,还请韦兄能坦然面对。” “正该如此。”韦晟稍稍躬身,言辞甚是诚恳。 韦邈望着这孙儿,短短一年多的光阴,能调教到这般田地,已然不易,兴许是其父之死令他有所长进,眼底饱含着欣慰之色。 “染之既于韦府有恩,若往后老朽能帮上一二,定然不会推辞。” 林尽染抿嘴一笑,十分直白地问出,“可否请韦太师告知,去岁科考之事?” 韦邈与林尽染的交集并不多,可偏偏有冲突就是在这科考一事上。 “老朽自诩公正,但旁人会在科考上是否会徇私,可就难以揣度。彼时染之既是主事之人,又与韦府有些渊源,老朽不得不与二皇子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 彼时虽有猜测韦太师与二皇子会有纠葛,可如今真要如此听来,未免骇然了些。若非打了这几番交道,知晓韦邈的为人,当真以为他已介入夺嫡之争。现下看来,倒仅是为了韦氏的家业,至于手段···爬上这等位置的,哪能没些手腕。 “二皇子既是要与老朽做交易,自然得拿出些本事,不曾想真令染之让出主事之位。然则他仅是为品读学子策论,故而老朽令女婿与礼部、吏部合谋将试卷运出宫去,翌日一早又将试卷送回礼部。至于丢卷一事,二皇子确有所托,但名录老朽只经手瞧上一眼,随后就交由靖澄处置。” 林尽染微微前倾身子,笑言道,“韦太师这般推心置腹,令染之动容。” 有些话倒不必说的过于明朗,韦太师也未曾料到二皇子竟真有如此手段,且近五千份试卷,即便要动手脚,仅是一夜,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彼时又恰逢韦府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若科考时被使了绊子,韦晟的仕途就此搁浅。 韦邈此举实属无奈,至于丢卷,也算是被二皇子拿捏住把柄,可终究未曾经他手。 韦太师稍稍抬手,语音中颇有些歉意,“染之未有责怪,老朽深谢。想来还有一事,老朽就此一提,你且好生体会。” “太师直言。” “二皇子的这份名录里···并无林明德。” 第163章 林明礼的婚事 二皇子予太师的名录上并无林明德的名字,这是何意?也就是林明德试卷果真是丢失了?还是说有人刻意拿走他的试卷,以挑起林靖澄,或者说是林明德与林尽染之间的矛盾? 韦邈见林尽染怔怔思忖,忽然提醒道,“林明德虽说是老朽的外孙,彼时适逢韦氏门庭凋零,纵使知晓他品行不端,可老朽也不屑做这断人仕途之事。” “太师公允,染之省的,崔先生当日突逢意外,封院之时还迟上片刻。故而,林明德丢卷也仅有礼部、吏部、国子监及林尚书能办到,难不成是林尚书不愿其子金榜题名?” 韦晟倏地站起身来,正色道,“姑父自然不愿明德金榜题名。若是明德真踏入仕途,依制,明礼的前程就只得是外放为官,汝南林氏的产业自然也就落入明德手中。” 韦邈轻轻颔首,却无半分责怪之意,只抬手示意韦晟坐下,又笑盈盈地看向林尽染,“晟儿所言虽有失偏颇,确也是老朽的心思。染之仅当是周听不蔽,如何决策该你自己做主。” “太师说的哪里话,若能得太师和韦兄指点迷津,确能令染之少走些弯路。”林尽染的模样甚是谦恭,语音稍顿了顿,斟酌一番后说道,“早前听闻林明礼颇受林尚书青眼,而林明德深受其母宠爱,若是尚书令有意让长子继承家业,命人毁去次子的策论试卷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韦太师端起茶盏,轻轻吹去热气,细呷一口,眸色一亮,旋即又不疾不徐道,“明德虽非老朽亲自教养,可有多少斤两,心中大抵有数。何况殿试时,又是老朽与崔秉志一同审阅策论。虽说文采华丽,却显空洞,失了几丝风骨。” 谈及此处时,韦邈目光如炬地望向林尽染,似是看透了他的内心,语音也沉了几分,“老朽终究是明德的外祖父,故而有这层关系在,策论不便评判。既是陛下钦点的殿试学子···染之想来已有盘算。” 林尽染闻言,瞳孔一震,面色瞬间凝重,不着痕迹的颔首回应。韦太师现下是翰林供奉,对学子的才学心中本就有谱,何况殿试时又是他亲自审阅,林明德能否通过殿试,他是再清楚不过。 倘若真是林靖澄将林明德的试卷抽去,目的是为长子铺路,若是楚帝该如何落子?且不论林明礼与太子的关系是否属实,陛下又怎会允准林靖澄如此轻易地决定二子的前程。林明礼是由尚书令亲自培植,往后若是洗去污名,这岂非又是第二个林靖澄?相较而言,素来跋扈的林明德走向官场相较于他的兄长而言更为可控。 如此看来,林明德去岁通过殿试是必然的结果,而吏部铨选若无意外,陛下应当也会安排他进入内阁,占得一席。而林靖澄是否有把柄,已然无关紧要,即便是熬到他致仕,届时汝南林氏在朝中的势力早已日渐衰微,何况还有个随时会惹事的林明德。 太师既猜测是林靖澄抽走林明德的试卷,自然能顺藤摸瓜地料到楚帝心中的谋划······ 不对,韦太师的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似乎对林明礼心有芥蒂,方才仅有自己与韦晟提及此人,而太师只字未提,仿佛是刻意避开攀扯,这何尝不是一种暗示? 林尽染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灵感,抬首间,眸色深深地望向韦邈,企图从他的眼中得出答案。 适逢韦太师转过头,径直迎上林尽染的目光,旋即予以淡然一笑,又缓缓站起身来,道,“今日相谈甚欢,晟儿往后恐得劳烦染之多多照料。” 林尽染赶忙躬身一礼,“太师言重了,往后染之与韦兄定当同心戮力。今日还得深谢太师指点。” 这般的眼神交汇,已是令二人皆有所判断。林靖澄的目的不言而喻,可这中间似是还有一层轻纱未曾捅破,究竟有何猫腻是还未曾察觉的? 思忖间,林尽染将韦氏祖孙送出府,临别之际,刘管家捧着一方锦盒踱步而来,恭声道,“公子,夫人知晓韦太师过府小叙,未能远迎,故而送上公子从江南带来的阳羡雪芽,聊表歉意。” 林尽染顺势接过刘管家手中的锦盒,又递予韦太师,“倒是染之疏忽了。途经江都时,采买了些当地的茶叶,望太师莫要嫌弃。” “这···”韦太师有些讪然,方才品茶时的确颇为喜爱,本也未曾口渴,生生多抿一口,料想是那李时安在他三人离去后进了书房,察觉到此等细节。 “不过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往后还得劳您费心。”林尽染转而将锦盒塞进韦晟的手中。 韦邈见韦晟求助的目光,犹豫几息后,笑言道,“如此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又是寒暄几句,韦邈祖孙便离开了林府。 林尽染刚踏进府内,李时安就从廊下施施然而来,行了万福,“看来夫君与韦府的关系融洽不少。” “时安果真心细,我都未曾发觉太师喜欢喝这阳羡雪芽。” 李时安抿嘴笑道,“夫君送太师出府时,时安特意去书房瞧上一眼,韦太师盏中的茶水饮得多些。又曾听闻太师钟爱绿茶,想来应甚合他的口味。” “时安可真是我的贤内助。”可说话间,林尽染依旧是蹙着眉头,半晌后低声喃喃道,“这林明礼是否真是韦氏所出?” 李时安挨得近些,倒是被林尽染这没来由的问题给说的怔住了,又倏然‘噗嗤’一笑,“林明礼不是韦氏所出还能有谁?虽说他兄弟二人脾性大相径庭,可时安自小就未曾听闻尚书令有纳妾之说,况且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晓,林明礼与林明德兄弟二人是双生儿,只是他们不像寻常的孪生子那般长相相似罢了。” 林尽染讪讪道,“我不过是胡说,若林明礼确非韦氏所出,长安城的百姓怎会不知呐。” 父母各疼一个子女的例子屡见不鲜,韦氏的娘家更偏爱林明德兴许就是爱屋及乌,算不得新鲜事。林尽染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抛开,这等外人的家事,还无须记挂在心上。 旭阳和风,一碧如洗。 林靖澄近日心情大好,即便是处理公务时,神色也如这般天气似的灿烂和煦,脚下的步伐更是轻快。 正值文英殿内与楚帝谈论国事,这番神情连皇帝也不得不多问几句,“林卿近日可有喜事?” 林靖澄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连带着面上的褶子都多了几条,拱手回道,“回陛下,前几日臣去吴尚书府上提亲,总算是将长子的婚事给定下了。” 楚帝放下手中的奏本,朗声一笑,“这的确是大大的喜事。是该好好庆贺,可有定下吉日?” “才刚刚纳吉,还未曾定下。” “林卿为我楚国殚精竭虑,朕应得好好赏赐。”楚帝撇过头去,吩咐道,“孙莲英,拟旨。命太师亲拟婚书,礼部与民部协办婚事,太史监选定吉日。至于贺礼,就按林尽染大婚之日的份例备上一份。” “奴才遵旨。” 林靖澄闻言,赶忙伏下身子,领旨谢恩。 这般下来,与皇帝赐婚有何异?要知道,彼时的林尽染是立下赫赫战功的,而林明礼先前且不说与太子间的纠葛,本就是一身白衣,纵使是沾了其父的光,可去岁明园案,他是用什么手段压下这桩案子的,难不成陛下就这么忘了? 可林靖澄心中很是明了,林明礼为何能受得这份恩宠。陛下的这番举措,又何尝不是在给他敲响警钟呢?所谓圣心如渊,旁人只看得三四分,但这位尚书令倒是猜出其中的七八分门道。 已至酉时,林尽染邀上杜子腾至揽月楼清雪姑娘的房中听曲。平日里休沐日子又撞不到一起,本想着杜子腾会拒绝,未曾想这次倒是一口应了下来。 林尽染端起酒杯,来回打量二人,禁不住打趣道,“呵,看来杜兄与清雪姑娘的好事将近呐?” 杜子腾讪讪一笑,“染之又在说笑。杜···杜某···”可说着眸子又止不住地往清雪姑娘身上瞟,见她含羞半吐的模样,又老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染之江南那桩案子几是人尽皆知,你嫂夫人知晓清雪身世可怜,只是当下不宜声张,待日后替她赎了身,还她良籍,再做打算。” “嫂夫人通情达理,杜兄有福气。染之可要借些银两给你?不必算利息。” 杜子腾一脸惶然的模样,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清雪还有些积蓄,我······”可语音又是一顿,抬首间望向门窗外是否有人影攒动,接着俯身在林尽染耳边轻声道,“当下揽月楼的消息,还得依仗清雪为我等打听。” “清雪嫂嫂,染之倒是许久未听你弹曲,想念得紧。” “林公子,你······”清雪姑娘听到‘清雪嫂嫂’的这声打趣,红着脸撇开目光,‘歘’的站起身,跺了几下脚后又羞愤地快步踱至屏风后,只是急促的喘息声良久才平静下去。 “染之又何故调笑清雪呐,她脸皮薄。”杜子腾见状,老脸一红,不得不为日后的小妾维护几句。 林尽染朗声一笑,“迟早得叫声嫂嫂,又无旁人,不打紧。” 杜子腾生怕林尽染还得说出什么玩笑话,赶忙岔开话题,“这些时日,你可知长安城里发生什么大事。” “怎的,林明礼与吴尚书府的婚事定下了?” 林靖澄近些时日往吴尚书府去的勤些,虽未曾言明商议何事,可有心之人俨然嗅到不寻常的味道,这吴尚书家的孙女已至出阁年岁,上门提亲倒是不无可能。 何况林尚书的次子已入翰林,九月吏部铨选在即,落在他人眼中难免会有话柄。可偏偏长子未有成婚,莫不是这吴府的小姐是嫁予林明礼?如此看来,这林氏是打算一门双子,都得入仕途呐。 杜子腾听清雪姑娘的琴声渐起,索性畅言,“何止是定下了。陛下明发谕旨,命韦太师亲拟婚书,礼部与民部协办婚事,太史监选定吉日。就连贺礼,都是与染之你大婚之日时同样备上一份。” 可林尽染眸色中未起波澜,只是轻声打趣道,“也不知林尚书会否邀染之观礼。” “怎这般时候,染之还有心情玩笑。”杜子腾眉头拧得更紧,急声道,“这般的赏赐,岂非是助长···他们的气焰。染之可还记得去岁在此,你与杜某说了甚。” “记得,记得!”林尽染稍稍拍了拍杜子腾的胳膊,宽声道,“三年内,定然将他们绳之以法。可这是陛下的恩赏,你我又能如何?” “这···”杜子腾此刻也生不出个驳斥的理来,只得埋头痛饮几杯下肚。 林尽染见他暂且平静些,一面为他斟满佳酿,一面说道,“这封圣旨,杜兄怕是还未看明白。” 杜子腾心潮霎时翻涌,急忙瞥向他,这番话若是旁人说来,定然不屑。但林尽染当下可是内阁大学士,又常常进出文英殿,若说窥测圣心,除却孙莲英孙公公外,怕是只有眼前这位。 “旁的不便说。眼下急需吏部助力的当属林尚书之次子林明德,可偏偏这桩婚事是许给长子林明礼。这个中的意味,杜兄可有察觉到一丝异样?” “可林尚书的确是为长子林明礼求的婚事。既与吴府是姻亲,帮持一把林明德并无不妥。况且,依礼制,须得长子成婚后,次子方可说亲,如此看来,尚书令此举更是人之常情。” 杜子腾还未想到深层的关系,只想到这等人情世故。 林尽染眼帘微垂,饮下一杯后,淡然说道,“依制,一族之中,仅有一人可在京任职。” 旁的无须多言,帮持一把林明德确无不妥,可吏部的吴尚书是会为女婿铺路还是会为女婿的胞弟铺路?纵使林明礼声名狼藉,可与吴府联姻一事若是能成,先前的谣言则是不攻自破,而何时解除‘幽闭’太子,不过是静候良机。 林尽染这短短的一句话,倒真是令杜子腾一怔。这桩亲事,势必会引起林府大乱。吴府小姐嫁予林明礼,是谁最不乐意看到的结果?自然是林明德,在外人看来,吏部铨选是否通过,他注定在京城无立锥之地。 倘若林明德如愿过了吏部铨选,当下尚书令府就得遭受非议;若未能通过,则林明礼顺势走上尚书令与吏部为他铺好的前程。于林靖澄而言,自然会与吏部达成一致,令林明德落选。只是其中是否会有楚帝的插手,尚犹未可知。 ‘林靖澄的这步棋,是在向陛下投子认输吗?’林尽染不解,这般作为几是活生生地将主动权送予楚帝手中,莫非他还藏有什么后招不成? 已刚刚入了一更,尚书令府的前院看似一片沉寂,唯有疏疏凉风掠过槐树,带来簌簌沙沙的声响。 可后院书房骤然响起, “我不服!爹是否太过偏心!” 第164章 父子争执 街上传闻林、吴二府联姻的声势怕是较先前林尽染的婚事也不遑多让。 往昔流连‘象姑馆’的林府大公子,竟与吏部吴尚书家的孙女联姻。莫不是那林明礼终于神志清醒,否则近日怎还往青楼去了几遭。 然则,高门显贵有几个伴读书童,并非甚稀罕事,纵使是流连象姑馆也算不得甚,它能存在必然有它的道理。可譬如林明礼眼下已有二十七八,若是因此迟迟未有娶亲,那可就真令家族沦为笑话。 这些大户人家在长安城里生存,不就是为了一张脸面?若不是当初陛下与林尚书镇压谣言,这才令坊间无人敢非议。 可当下,这桩婚事真真是有趣的紧,近未时颁布的旨意,仅仅数个时辰,就已传遍整个长安。林明德安能不知? 尚书令府后院的书房内,烛火炸的噼啪作响,在这间静谧的屋内听来尤为刺耳,林明德的这一声怒喝,更是令双亲缄默不语。 “老爷这回委实办的不妥。明礼与兰亭的这桩婚事···你让明德如何自处?”默然良久的韦氏忍不住开口问道,语音中颇有些无奈,又夹杂着几分怨怼。 吴家小姐若是嫁予林明德,尚书令府不过是遭几句非议,何况林府当下的流言蜚语还少吗?可若是嫁予林明礼,这次子又该如何自处? 韦氏又何尝不能厘清这里头的轻重,往后次子的前程,不是外放为官,就只能在长安城里继续当个纨绔子弟。前后都不能令她如意,难免会有些怨气。 林靖澄稳若泰山,淡淡道,“长幼齿序,尊卑有别,既是礼数,也是规矩。明礼既年长于明德,需得先将他的婚事办妥,至于明德,我另有打算。” “林明礼是不是比我大还尤未可知,天公知晓爹是不是拿这般说辞来搪塞我和娘的···” 可林靖澄听闻此言,霎时将目光锁在林明德身上,身居尚书令之位多年,不怒自威的气场令这次子不敢继续说下去。 林明德兴许是旁敲侧击来些林明礼的身世,可尚不知他究竟从何知晓,又知晓多少,可府内终归是有陛下的眼线,这等秘辛终究得烂在肚子里。 韦氏在一旁看的憋屈,徐徐问道,“既老爷另有打算,那予明德寻了哪户人家?” 林靖澄下意识的转动着手边的茶盏,斟酌良久,回道,“民部尚书杨桐的侄女,或是大理寺少卿之女,正值出阁的年岁,相貌品行都是上等,······” “爹,你还说未有私心!”林明德喘着粗气,语音又高了几分,“这两门亲事即便加起来都不及林明礼,往后于我又有何助力?” 林靖澄冷哼一声,转动茶盏的手蓦然停下,又重重叩了两下桌案,厉声诘问,“助力,你要何助力?爹只求你一个安稳,旁的无须你操心。” “都是林家的儿郎,爹凭什么将一应希冀都寄托在林明礼身上,就连亲事都是予他最好的。他,林明礼,身世不明,不过是寄养在我娘名下,爹难道忘了,我娘才是林夫人!我才是林家的嫡子!”林明德的语调愈发的高昂,几近咆哮,脸色涨的通红,完全未有任何顾忌。 ‘啪!’ 林靖澄倏然起身,一个健步上前,大手径直扇在林明德的脸上,怒目圆瞪,高喝道,“跪下!” 这一巴掌实在迅疾,连韦氏都未曾反应过来,饶是这脆生生的声响,都久久未能令她缓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时,林明德已捂着脸跪在地上。 此等委屈,实在难以咽下,却又不得不憋回肚子里。韦氏强忍着怒意,阖眸撇过头去,可攥紧的双手,捏的发白的指节足以表明她当下的满心愤懑。 林靖澄此刻已抓着次子的头颅,凑近身子,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眸,呵斥道,“明礼的身世,你再多言一句,爹都保不住你!” 林明德强忍着头皮的疼痛,噙着泪水,哑着嗓子质问,“好,暂且不论他的身世。爹,我与明礼都是您的儿子,明德不求一个十分的公正,也总该有个七八分,哪怕是四五分呢?” 林靖澄闻言,身形一怔,眼神彼时有刹那间的闪烁,大手不禁松开林明德的发髻,内心似是有些动容,凝滞片刻后缓缓站直身子,俯瞰着次子,难得将语音放软了些,“往后你只要安稳度日,兴盛家族之事,有明礼足矣。” 林明德仰首,凄冽的一笑,神色之中又带了几分苦涩,“爹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林明礼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袒护他,偏爱他?昂!我,林明德,也是金榜题名的翰林学子!若是成了我与吴家的这桩婚事,我林明德的前程难道还能不及他?” 说话间,林明德猛捶大腿,颇显愤懑。没错,他与林尽染并不对付,可为在其父面前表现自己并不比林明礼差,私自报了科考。彼时知晓丢失试卷一事,几是想买凶杀了林尽染。谁知后又有一场殿试,未曾想,纵使是圣上钦点的殿试学子,依旧未能入得了其父的眼,这如何不能令他挫败。 “你是如何金榜题名,如何成为翰林学子的,难道至今还未能想明白吗?” 林靖澄说罢仰面长叹,对次子几是失望到了极点,尚书令这等身份何须用科考谋求仕途。可偏偏林明德这番急于表现的举措,令林府当下陷入被动,原已抽走他的试卷,以丢卷处置,却未曾料到竟还有殿试一说,陛下又怎会放弃此等良机。 奈何他至此都未曾发觉这其中究竟有何猫腻,将来又如何能走进官场。吏部铨选毕竟是擢选五品以下官员,陛下兴许不会插手,若与吴尚书联合,令明德就此止步,再予明礼铺好前程,汝南林氏的基业兴许尚能保住,就看陛下是否会顾念这份情谊,林靖澄如是打算。 “究其根本,爹还是瞧不上我!” “瞧得上你?你且好好分说,爹该瞧得上甚?”林靖澄被次子的话气的浑身颤抖,语音一顿,片刻后揶揄道,“是瞧得上你东西市调戏良家?还是在明园中玩乐,弄出七条人命?亦或者说,你与谯国公府的小公爷来往甚密,挑拨他与林尽染相斗的手腕。嗯?” 林靖澄这一字一句,有如钢针一般,直直扎在林明德的心房,阵阵刺痛,却未能见得一丝血迹。 “老爷!” 韦氏终归是听不了他的埋汰,起身打断道,“明德还小,少不更事,何故这般数落。况且往事已矣,又何必旧事重提。” “少不更事,呵,少不更事!”林靖澄闻言怒极反笑,负手踱步几遭,随即指着林明德呵斥道,“方才不还说金榜题名了嘛?怎的,入得考场,又进得文英殿,当下还要这门亲事。你娘还替你辩解少不更事,你就不曾有一丝羞耻?” 正说话间,林明礼轻叩房门,柔声唤道,“爹,娘。” 林靖澄忙收敛神色,稍稍整理衣容,亲自打开房门。见林明礼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心情顿时舒畅不少,赶忙将他扶起,语音稍显温柔地问道,“明礼有何事?” “方才听爹似是在训斥,故而前来看看。”说话间,林明礼身子微微一侧,瞧见跪在地上的林明德,又问道,“弟弟是何处惹了爹不快,······” “你不必虚情假意,谁知你暗地里到底安的什么心,兴许是来瞧我的笑话的罢?!” 林明礼见弟弟幽怨满腹,心生恻隐,生生绕过其父,进屋要将林明德扶起,可手才刚刚触及,就被他一手甩开。 “想要放声大笑,尽管笑就是,何必强忍着。爹爹偏袒你,连与吴府的婚事都有陛下亲自过问,往后前程一片光明,弟弟,可真是为大哥高兴呐!”林明德的牙根几是快咬碎,拳头捏的生紧,怕是再有片刻就得挥到林明礼的面上。 林明礼苦涩的一笑,晚间方才得知圣上下旨,可此刻若是要悔婚,莫说林吴二府的脸面往哪儿搁,怕还得再落个欺君的罪名。 此时不由地带了几分怨气道,“明礼要求娶的是明园的杨湜绾,爹又何故非要撮合我与吴家小姐。弟弟铨选在即,若他与吴家小姐缔结姻亲,往后方有一片坦途。” 林明德不禁嗤笑一声,“呵,现下仍在装模作样,象姑馆就该为你搭座戏台子才是。” ‘啪!’ 这话音才将将落地,林靖澄一个闪身上去又是一巴掌,怒其不争地骂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晓,是你撺掇着明礼要去迎娶那许有阴亲的罪臣之后?明礼求我许你与吴家的婚事时,我就已明了,你竟藏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林明礼与韦氏见状,赶忙一人拉住林靖澄,一人扶起倒地的林明德。 韦氏在一旁呵斥道,“老爷为何总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明德难道就不是你的骨肉?明礼今夜也在此,你且让他好好分说,当初教养他时,你可曾对他动过手?” “爹,确实不该如此。” 林靖澄起伏的胸膛显然不平静,若不是顾及长子在此,非要将林明德家法处置。 “有何不该,这几年爹不就是如此教训我的吗?怎的了,林明礼不在长安时,倒想起管教起我这个儿子了?” 林明德一把挣开母亲韦氏的手,旋即站起身来,凝视其父,揶揄道,“明德品行不端,还不是学了统领六部的尚书令!” 说罢又指了指林明礼,啧啧道,“您这长子,怕也是徒有其表。莫不是以为走了几遭安乐居,就以为能掩盖他去象姑馆的事实?林明礼去安乐居,仅是为了瞧上几眼林尽染的诗词,连姑娘的闺房都未曾进过。哦,对了,他将清风藏在城外的木屋,时不时地就得去那儿与他缠绵悱恻呐。” “你···” 林靖澄指着林明德,原是脱口而出的话霎时哽住,脸色涨的通红,身形一个踉跄不稳,连连后退,幸得有林明礼搀扶。可从次子口中得知清风的下落,又撇过头去看向长子明礼,顿感喉头一甜,但强忍着咽了下去。 “明德,禁足府中,没有我的允准不得出府半步。”林靖澄稍顺了口气,可嘴角依旧流出一丝鲜血,强忍着怒意道,“明礼,未至大婚之日,同样不得离开府门半步。” “可,爹···” 林明礼还欲争辩几句,却被其父呵斥道,“明礼,爹的话你怕是真抛到九霄之外了罢。你与吴家小姐的亲事既定,且已上达天听,莫非你要令我林氏满门欺君不成?清风的事,大婚之后,爹自会有处置,你们都退下罢。” “爹······” 林靖澄一声怒喝,“退下!” 林明礼的身形猛然一颤,心海翻腾,似是二十余年来,头回被父亲这般严词训斥,且这回连一丝挽回的余地都不曾有,心头只觉难言的苦涩与尴尬。 同样惊诧的当属林明德与韦氏,母子二人同样未曾见过林靖澄会如此斥责林明礼,连他嘴角的流出的鲜血都已忘却。 禁足至大婚之日,加之陛下的那封圣旨,林明礼这次联姻,并无退路。 兄弟二人还未缓过神,只愣愣地退出书房,留下双亲。不似林明德身形稍显消沉,林明礼更多了几分酸楚,他深刻的明白,其父口中那句大婚之后再行处置的分量,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又怎容他兄弟二人随意处置呢。但欲要跟弟弟再多辩解时,抬眼间只有他那决绝的身影。 寂静的夜色,幽然弥漫。 林靖澄再无白日间的喜色,恍恍惚惚地倒在椅子上,看上去颇为悲凉。 “老爷偏爱明礼,妾身只当是心中那份愧疚,本不该多言,可牵涉两个孩子终身大事,关乎命运前程,纵使不与妾身通气,是否也该问问两个孩子是何心思?” 韦氏自以为已妥善藏住心中的那抹恨意,却不知日积月累,早已是力不从心,本已是神经紧绷了一夜,顿觉有些虚软,只得勉强控制身子坐下。 林靖澄无奈的叹息,撇过头去,目光所触,却是韦氏不断颤抖的眼睫上,因湿润而慢慢凝起的水珠。 “阿英······”他皱眉,本想劝慰。可此时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往事,再说些粉饰太平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于是沉默,犹疑片刻,低声劝道,“明德的脾性你再清楚不过,往后朝堂上若无我与岳丈帮持······林氏的基业不能毁于我手,你与明德就此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韦氏从茫然悲沉的思绪中深吸一口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拳拳母爱,静柔且清,又竭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辞如水,“罢了,妾身只希望老爷待明德当与明礼这般耐心,这孩子不过是想得到老爷的认可······俱往矣,妾身今后只求一家和睦。” 为人父母,自然是望子成龙。林明德的脾性、劣迹,韦氏大抵有数,可偏偏心田又有一份执念,但其夫君方才所言,令她又清醒几分,韦太师是何年岁,而林靖澄致仕后,爱子可是能独自应付纷乱的朝局?往后与其战战兢兢,倒不如放手,谋一份平安。 林靖澄已是稍稍平静些,缓缓起身,以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对望良久,轻声道,“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又怎会有偏爱一说?明德的婚事夫人且宽心,定会令他满意。” 第165章 这是口谕还是圣旨? 林府二位公子被禁足,终究是家事,大公子倒还有些个说辞,只当是在家中筹备与吴府的婚事,可一连几日林明德都未曾出现在翰林院,当真是令人生疑,这尚书令府究竟发生何事。 是日,二皇子至积善寺,行色匆匆,与一黑袍男子打了个照面,遂一言不发的穿过暗深的长廊,直奔寒园。 园内湖水阔荡,四望无人,静谧的夜色中唯湖中央的阁楼灯火隐隐。二皇子于岸上望着楼上那道映在窗纱上的修长倩影,眉头一拧,迟滞片刻后又步履匆匆进入阁楼。 二皇子双手破开房门,震得门‘乓啷’作响,可刚刚踏进去,又小心地将房门阖上。自进屋内,不发一语,望了一眼阁中相对而摆的两张桌席,见上面酒肴丰盛,却又显得凌乱,毫不客气地盘膝坐在案边,伸出二指轻触酒杯,扯着唇角一声轻笑。 “承熠倒是来得巧。” 淑贵妃从楼梯上施施然踱步下来,神色妩媚,体态端庄,三两步就坐在二皇子对面,笑问道,“寻母妃有何事?” 二皇子抬起头,目中愠色毫不掩饰,冷笑道,“母妃往积善寺是否来的太勤了些?” 淑贵妃凄冽的一笑,以袖掩面,狂饮一杯酒,声音和润,言辞却是不羁,“你父皇都不在乎,承熠又何须操心这些?” 淑贵妃?好一个淑贵妃!从古至今,还未有哪个妃子能随意出宫,饶是皇后都未曾有这等殊荣。纵使出宫,当也是前呼后拥,宫女太监细心伺候着,侍卫用心护持着,哪能如她这般的光景。与其说,这份是殊荣,倒不如说是楚帝对她的漠视,以及羞辱。 这也无怪任来风会说一句,二殿下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从他母妃这儿就可见一斑,倒也不知从何时算起,兴许是从擢升她为四夫人之一的淑贵妃,亦或是前几年?饶是淑贵妃自己都早已忘却。只知这般的自由舒坦,但却独独没有尊严。 后宫之中,皇后以下数得上名号的还有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及八十一御妻,独独四夫人中其余三位皆是空缺,但淑妃又仅低于贵妃之衔。只是旁人称呼时仍得恭恭敬敬地道一声‘淑贵妃’。 若如此说来,这可真是耐人寻味。不过个中的深意也仅有寥寥数人能够意会。毕竟譬如望仙楼的中秋宴,楚帝的的确确是带上淑贵妃同去,纵使三皇子的母妃未感风寒,当也无资格参加席面。 二皇子听闻母妃的话,目色微沉,想要说些宽慰之辞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缄默片刻,淑贵妃抿了抿朱唇,恰似无意间谈起,“近些时日,林尽染与韦太师来往甚密。” “儿臣有所耳闻,不过望仙楼那夜,父皇命染之与太师多多请教······” 淑贵妃未等二皇子将话说完,媚眼盯着他说道,“韦俨之死可与林尽染有关,韦邈即便再如何宽容大度,也该心有芥蒂。承熠莫不是真当韦邈欣赏他的才学?” 二皇子神情一凝,当下也不作声了,执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待灼烧的感觉逐渐消散于咽喉,方才徐徐道,“当初支持元瑶铲除韦俨,除却他心怀异心,也有分裂上柱国与韦太师之意。可如今看来,事不遂吾愿。” “此事不难打探,孙莲英亲自寻了褚侍郎,传达陛下口谕,韦邈与林尽染同去刑部天牢审讯王翮一事万不可透露。许是从王翮口中得来只言片语,消除他二人间的隔阂。审讯后,韦邈又亲至他府上闲叙。” 二皇子倒未注意话中‘韦太师亲至林府’,难得失态地站起身,酒水失手洒在身上,也顾不得擦干净,失声道,“天牢之中当真羁押了王翮?” “都已这般年岁,怎还是如此毛躁。” 淑贵妃一脸嗔怪的模样,徐徐踱步至二皇子身旁,一面替他拭去水渍,又一面说道,“你父皇羁押王翮一事,几有数人知晓,连那牢头也仅是道听途说,又做不得真。不过方才已有人告知母妃,决计不会有错。” 二皇子将他仍在擦拭水渍的母妃搀起,问,“王翮可是已将手中账簿交予父皇?” 淑贵妃淡然一笑,“任将军当早已吩咐他,若为你父皇所擒,定然会交出手中的账簿。至于如何抉择,全在于你父皇。” 二皇子默然不语,心肝猛地一颤,当初科考舞弊一事仅是牵扯吏部与礼部两位尚书,可若是东窗事发,莫说是揽月楼,整个朝堂怕得要悍然翻身,如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淑贵妃似是看出老二心中所想,掩嘴轻笑道,“揽月楼之事,你父皇已另有处置。难不成,你还未有察觉?” 语音稍稍一顿,见他怔怔的站在原地,未有出声,旋即开解道,“元瑶虽说鲜有男子见过她的真容,可在林尽染前未有男子进过她的闺阁,这已令她声名在外。如今揽月楼的头牌都已赎了身,成外人口中的‘二夫人’,这没有‘长安第一美人’坐镇的揽月楼,与寻常青楼也并无二致。” “可揽月楼并不完全倚靠元瑶。” 淑贵妃轻声一笑,“揽月楼引以为傲的便是文人学子在此显露才学。可如今长安城中既有藏书阁,又有安乐居萧墙上的‘谪仙题诗’,揽月楼的声名怕是就此不复往日。长此以往,若无这些学子做掩饰,仅百官及家中子侄频频前往揽月楼,终归是惹人耳目,而揽月楼的衰败不过是在朝夕。” 二皇子未加思索,“母妃的意思,这是父皇的手笔?” 淑贵妃没有出声,只静静地踱步至窗旁,望向窗外的风波,良久才低声叹息道,“此前的‘二桃杀三士’之计,已处置小半数的长安世族。而林尽染下江南后,你父皇未有其他的动作,也不过是暂且休养生息,林尽染这手藏书阁与‘谪仙题诗’的妙笔,又恰如抽丝剥茧,徐徐瓦解揽月楼的声势。此举与科考齐头并进,不过了了数载,彼时若要处置贪腐官员,就再无今日这般的顾忌。” 二皇子立于淑贵妃身后,默然不语,夜风拂面湿寒,似他母妃的话语,一缕一缕地化作柔力压入他的肺腑,半晌沉寂,仅听得心底无尽的呻吟。 淑贵妃见老二迟迟未曾发言,美眸微寒,对着满湖的粼光凝望良久,方启唇道,“你自小喜爱诗词,一时蒙蔽双眼,母妃自然不会责怪,可也莫要忘了身负重任。个中曲直,若未跳脱至局外,怕是真会为林尽染的才学所迷惑。” “染之越是如此,儿臣才越会想将他收入麾下。”二皇子的眸色明润依旧,欣赏与野心丝毫未加掩饰。 “听闻,他早前就曾拒绝招安?” “是。”二皇子扯着嘴唇轻笑,“他的确是个妙人。不过如此也好,若染之投入老三或是太子门下,儿臣怕是辗转难眠。” “故而,你将心思放在林明礼身上?” “是。不过明礼生性软弱,又不喜争斗,若无人推他一把,往后怕只是如此。可当下,儿臣倒不必多做些甚,林、吴二府联姻,比任何计策都有用。” 淑贵妃闻言怔神片刻,又倏地展颜一笑,媚态万千,“有趣,有趣。母妃听闻林明礼身旁有个书童,似是叫清风,不若在他身上做做文章?” 二皇子拱手一拜,笑言道,“儿臣正有此意。不过林府的两位公子当下禁足府中,还得静待良机。” “至于林尽染的计策······” “儿臣省的。” 淑贵妃的这番开解,有如拨云见日,二皇子若是如此还未能明白,夺嫡之事倒真是可以就此放下。 次日拂晓,林尽染乘车出府时,天还未亮,晨雾迷蒙。仅凭这张脸,宫中侍卫就未有阻拦,还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林御史’。 未多时,已至文英殿外,稍稍整理仪容。待孙莲英尖声传唤,这才踏着方步入殿。 楚帝指了指里殿的平几,缓缓走下殿,“你今日休沐,难为还这么早来,朕为你准备了早膳,一齐用罢。” “谢陛下。” “先前赐你不必通传就可进文英殿,怎时至今日还如此拘礼?” 林尽染赶忙惶然地拱手一礼,“陛下的恩赐已比天高···” 楚帝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奉承话就免了。” 林尽染闻言只得颔首,“是。” 孙莲英很是识趣地将殿中伺候的一应人等悉数赶出殿,站在旁侧尽心侍奉。 “前几日太师进宫与朕闲叙,谈及往事,感慨万分。只可惜,朕的确未能保住他。”说到此处时,楚帝敛眉低目,似是有几分自责。 林尽染涩然道,“是臣彼时未曾······” 楚帝稍稍抬手,“韦俨的确是铸下大错,无可辩解。好在韦晟手上的确未曾沾上人命官司,当下既已消除与韦府间的嫌隙,你在京城里也算好过了些。” “此事臣还得深谢陛下成全。” “听闻,韦晟近日去你府上送了些手书?” 林尽染赶忙捧起碗,接过楚帝夹得一口菜,颔首道,“是。韦太师不吝赐教,将府中典籍心得,命韦晟誊抄下来,送了一些到臣的府上。与崔供奉的手书有异曲同工之处,也有另辟蹊径的独到见解。” “朕瞧了韦晟在翰林院的课业,的确进步神速,可见太师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此话意味有些不同寻常,林尽染暗自腹诽,莫非陛下的意思是要韦晟入内阁,亦或是吏部铨选后直接入朝为官?太师如此殚精竭虑,自然是为了孙儿能成才,陛下必然不忍枉费他的心血。可韦晟身上毕竟还有命案官司未曾洗清,王翮口中的第八具‘女尸’,终究是个隐患,这往后可是人证呐······料想若是这人证蓦地出现在世人眼中,难保陛下会为韦太师再次将此事掩盖下去。 “怎的,可是早膳不合胃口?”楚帝满脸笑意,使唤一旁的孙莲英道,“命人再去做些早膳来。” 林尽染终于缓过神,抬起头,赶忙叫住孙莲英,讪然道,“早膳如此丰盛,臣都不该先吃哪样了。” 楚帝悠然一笑,示意孙莲英不必去,一面轻声宽慰林尽染,一面又往林尽染碗中夹了口菜,“朕记得你曾说过,最喜食羊肉,至于旁的全凭你心意。” 林尽染闻言,迟怔片刻,算是已领会陛下的意思,赶忙回道,“臣,省的。” “林卿府上的两位公子被禁足一事,你可知晓?”楚帝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抬眸望向林尽染。 “倒是听崔供奉说起,林明德告病在家,林尚书还遣人每日去翰林院取功课。” 楚帝不动声色的一笑,“在朕面前何必掩饰?林、吴二府联姻一事,朕不信你未曾察觉其中的端倪。” “林明德品行不端,与其日后在朝堂上备受攻讦,不如就此断去他仕途。长子不过有些污名,可联姻一事既能令谣言止步于此,又能解了太子当下的困境。”可说话间,林尽染眼眸稍垂,不敢看向陛下。 “好胆!”楚帝调门猛地一提,神情端肃,然眼眸中却是如何也忍不住的笑意。 孙莲英在一旁以袖掩嘴轻笑,可倏地看到陛下转过身来,又赶忙躬身一拜,“陛下恕罪。奴才听林御史方才所言,可真真是大大的喜事。” “你且说说,有何喜事?” “谣言止步于此,那就是喜事。” “你这狗奴才,倒是什么都知道。” 楚帝又飞速的转过身去,语音中听着似是训斥,可又有难以抑制的喜意,“你可真是好胆,私下妄议尚书令的家事倒也罢了。要知如今可无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及太子与林明礼的谣言。” “既是进了文英殿,则无家事一说,皆为国事。” 楚帝稍稍扬眉,朗声一笑,“说得好。” 片刻后又止住笑声,顿了几息,才缓缓道,“听说林明礼禁足前,往安乐居去的勤些,仅是为瞧上你这‘谪仙’所题的诗词?” 林尽染怔了怔,微微蹙眉,尚不知晓陛下又提起此事有何意,只得默然不语。 殿中静默,无人出声,孙莲英兴许是意会到陛下所想,旋即打破这层宁静,“中秋夜宴那日,这位林公子险些闯入祭酒所在的九层,就只为先瞧上一眼林御史的诗词,这番拳拳之心,着实令奴才动容。” 林尽染抬眸间望向孙莲英,对视几息,又移开目光,“臣与林明礼并无往来,此事倒不曾听说。” 楚帝温言道,“林明礼与林明德并非一丘之貉,若他有意与染之往来,倒也无须介怀。” 林尽染紧紧攥着衣角,踌躇不语,心中暗忖,这又是何道理?可转念一想,陛下当还不知晓丢卷一事的真相,但林明礼与太子间这数载的谣言,难道还未能令陛下心有芥蒂?这实在令人费解。 楚帝未曾理会,只自顾自的说道,“重阳那日,杨湜绾似是诚邀长安城中的女眷至四宜园赏菊。索性就办个诗会,从朕的分成中抽些银两,权当是朕亲办的,再邀上翰林学子同往,你将林明礼也一同叫上。” 林尽染稍稍一怔,拧着眉头,低声道,“陛下,这是口谕还是圣旨?” 第166章 送帖 孙莲英听闻林尽染这番问询,吓得冷汗直流,倏地缓过神来,挤眉弄眼,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要再说。什么口谕还是圣旨,这二者能有何区别?陛下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楚帝眼帘微垂,面色一凝,默然片刻后方才说道,“你似是于林明礼有些成见?” “臣记得,陛下允诺,长安城中仅有一座林府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 “好胆!陛下圣意岂容你妄自揣度。” 仅是听了这半句,足以令孙莲英骇然,赶忙出声打断,实在难以想象,若是林尽染将后半句说出口,怕是会惹来陛下的滔天怒意。 楚帝飞速抬手令孙莲英止言,稍稍抬了抬下颌,命林尽染继续说下去。 林尽染并无半分惧意,续上语音,“只是不知长安城中日后是有臣这侍御史的林府,还是尚书令的林府。” 楚帝寒着脸,站起身来,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敢说!”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林尽染似是未有半分退让,缓缓起身,立于楚帝身后,揶揄道,“陛下权当是臣与这未来的国之栋梁争宠。” 可楚帝并未理会林尽染这玩笑之词,只旁敲侧击道,“太师既是解开心结,自然与朕知无不言。他年事已高,所图之事也不过是一个家族的传承。林府之事,染之无须费心试探。” 林尽染猛然地一激灵,这番言辞莫不是说韦太师已交代科考舞弊一事?可转念一想,宫中大小事又有哪些能瞒得过陛下的耳目?纵使韦太师未提,陛下当也有所察觉。而对尚书令府不日将倾,林尽染从未有过怀疑。 但楚帝未等他多想,又蓦地转过身,“待诸事了结,朕欲赐林明礼校书郎一职,染之以为如何?” “臣执掌纠察百官之事,陛下所问之事当属吏部职责范畴。” “你也会用上柱国那套来敷衍朕。” “臣不敢。”林尽染屈身一拜,神色一凝,又言道,“陛下还是未曾言明,这究竟是口谕还是圣旨?” 楚帝闻言,迟怔片刻,寒着脸,语音骤然响起,“朕方才所言,还未能令染之信服?” 林尽染双手交叠于身前,未曾理会孙莲英在身侧拽着衣袍,轻声道,“翰林学子中还有林明德,眼下也被林尚书禁足。臣可要下帖邀他同往?” 这一问倒是令孙莲英神色惶惶的模样倏然变得错愕,手直直地悬在半空未有放下。 楚帝转恚为笑,手指点了点林尽染,揶揄道,“不惜犯险惹怒朕,也要试探朕对林明礼的态度,染之的胆子也忒大了些。” “林府的两位公子因这桩婚事料来定有嫌隙,陛下对林明礼心有爱护。诗会若邀上翰林学子,林明德自然得同去,但臣不敢担保他会对林明礼做些甚。若是口谕,殿内也无旁人,陛下若要收回成命,臣全当未曾听见。” 楚帝冷哼一声,“呵,这好赖话倒是都让你说了去。” “染之既是纯臣,也是直臣。在陛下面前,从无藏私。” “你瞒着朕的事,怕是不止一两件。” 楚帝的字眼中绵针暗藏,林尽染心知肚明陛下意有所指,却也不会点破。眼下长安城中怕是仅有大将军府和林府未有陛下的眼线。可当真是不愿安插?这个中的曲直怕是仅有陛下知晓。 林尽染的嘴唇翕张,还欲说上几句,却被楚帝摆手打断道,“罢了,朕金口玉言,林明德当下既仍是翰林学子,自然得同往。若是诗会那日,林卿的两位爱子若有何意外,朕也不会怪罪于你。” 语音一顿,楚帝神色颇显复杂,良久后一声叹息,“林明礼不喜争斗,唯独喜好些诗词典籍,而染之诗作良多,命他做个校书郎也算是遂愿。” 此言平静而出,已是为林明礼做好一应打算,可该操心他命途前程的人不该是林靖澄或是韦氏吗?再结合太师对其含糊不清的态度,林尽染不免多思忖几番。 “孙莲英,你好生将染之送出宫罢。” 孙莲英赶忙拱手应下,“奴才遵旨。” “臣先行告退。” 几近巳时,东方早已红遍了天,太阳徐徐从还未没睡醒的云朵中钻了出来,照耀在长安城最宏大的建筑群上,屋顶上黄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 林尽染并非头回初晨时分至文英殿,只平素休沐时会多去往藏书阁或是积善寺,这等行踪为楚帝所知晓并不难。只是陛下今日所言倒是多为林明礼打算,这令林尽染实在困惑。 早间的风吹拂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如云,林尽染索性一甩卷起袖袍,负手徐徐踱步,轻声道,“染之深谢孙公公解围。” 孙莲英似是一口气吊在心头,此刻终于得以长舒,拱手揶揄道,“哎哟!林御史,老奴方才哪有替您解围?您这不该说的,怕是一句都未有落下。” 林尽染的言行胆大包天也非一回两回,孙莲英似是早已习惯这位爷‘肆无忌惮’地冲撞圣颜,只是这回委实过了些,饶是现下想来,孙莲英仍心有余悸。 “圣心当真难以揣度。染之至此都未曾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重视林明礼?” “林御史此话何解?” “校书郎虽属九品,可胜在清闲,俸禄、待遇又极为丰厚。且诸如吴尚书、傅祭酒、沈御史等皆是由此擢升至今日这般地位,陛下将林明礼放在这个位置,岂非随时有提拔之意?” 孙莲英脸色微变,又倏然恢复常态,佯是笑言道,“林御史真会说笑,林公子即便再如何备受恩宠,当也比不得您。” 林尽染蓦地顿住身子,好在孙莲英未曾走神,随即止步,笑言道,“林御史莫要忧心,论朝堂之上,谁还能比得上您更得圣心?” “孙公公当真以为染之是宫中的妃嫔,争个头破血流只为得陛下恩宠?” 孙莲英心肝禁不住一颤,赶忙伸出手指示意噤声,又四下张望,见无人关注,低声提醒,“哎哟,林御史,您可真饶了老奴罢。这可是在宫里,保不齐哪双眼睛盯着呐,何故给自己找不痛快。此等以下犯上的话,老奴听了倒也无妨,可莫要被旁人听去。” 但刚说罢,孙莲英又飞速地给自己掌了一嘴,“老奴也听不得。林御史可留点神罢。” 林尽染稍稍撇嘴,语气懒散,“也罢,染之平日里从不为难旁人。” 还未等孙莲英轻舒口气,便又听到似幽鬼般的骇然提问,“林明礼究竟是谁?” “哎哟,林御史,您不说好不为难旁人嘛。”说罢,孙莲英一面准备跪下,一面唉声请求,“要不老奴给您磕一个。您可饶了老奴一命罢。” 林尽染匆匆搀起将要跪下的孙莲英,讪然一笑道,“孙公公这是作甚,你可是自己人呐。” 孙莲英拧着眉头,迟疑片刻,细心斟酌一番后,苦着脸回道,“林明礼的的确确就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 “当真?” 孙莲英作势又要跪下,“要不老奴还是给您磕一个罢。” “诶诶诶!”林尽染还未等孙公公俯下身子就已将他扶正,神色略显落寞道,“原以为陛下命孙公公送染之出宫是有话要交代,未曾想······倒真是染之自作多情了。” 楚帝安排孙莲英好生送林尽染出宫,当真是如此单纯?方才殿内所言若再攀扯下去,势必会触及往事,殿内三人对此俱是心照不宣。可彼时不宜再深谈,眼下就得需孙莲英来探探口风,回去再好生传达。同样,这位孙公公也得将陛下的意思隐晦地告知林尽染,以免触及逆鳞。 孙莲英自然知晓陛下的用心,抿了抿嘴唇,低语道,“老奴怎敢妄议皇家之事,林御史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去?”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闪击,炸的林尽染分不清南北。林明礼有皇族血统?莫不是在外的皇子?可耳边又回荡着孙莲英说的‘林明礼的的确确就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一言,也就是说林明礼并非韦氏所出。若按年纪算,得是陛下的皇姊或是皇妹。 可韦氏是林靖澄的正房,皇室宗亲又怎可能做妾。故而,林明礼是林靖澄与皇室的后裔,而这段过往定是难以启齿,这才将他记在韦氏名下。也无怪韦太师对林明礼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尽染瞪目,好半晌才恍悟过来。至于旁的,料想孙莲英也决计不会透露。而此事定是极为隐秘,若要打听,恐怕是不易。依林明礼与林明德两兄弟的年岁倒推,这几是近三十年前的秘辛······ 怔神间,只听闻孙莲英宽声道,“陛下一诺千金,料来定不会诓骗林御史,何况您又是上柱国的女婿。自陛下即位以来,老奴还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位臣子如林御史您这般的信任。” “染之省的。”林尽染微微躬身,正色道,“大厦将倾,陛下是想为宗亲留下一丝血脉,欲保平安顺遂。而林明礼身份一事,勿要再深究,可是此意?” 孙莲英眉头舒展,眸色霎时一亮,“老奴与林御史所想不谋而合,当······” 可林尽染并未等他说完,打断道,“孙公公的好意,染之心领了。但染之既已知晓明园一案的真相,定然要将人犯绳之以法,这是染之予他人的承诺。” 语音戛然而止,又看向四周,俯身在孙莲英耳边轻声问道,“当初的明园一案可是陛下受那位皇室宗亲的影响?” 孙莲英闻言,面颊的肌肉紧绷,咬着上唇,陷入两难的境地,未曾点头却也未曾摇头。 林尽染似是料定孙莲英会有如此表现,缓缓直起身子,又躬身一礼,“染之深谢孙公公提醒。所谓德不配位,必遭反噬,林明礼若才不配位,纵使是个清闲差事,染之当也会履行弹劾之责。” 未有多言,林尽染径直离开皇宫,既话讲明,则无须劳烦孙莲英特地送出宫门。 须臾,孙莲英已行色匆匆地赶至文英殿,如实将林尽染方才所言告知楚帝。 “他倒是执拗。” 孙莲英也摸不准陛下究竟是何心思,语音略有试探地问道,“奴才可要再提点一番?” “有何提点的?染之所言皆有凭有据。” 楚帝说罢,神色略有些黯然,林明德尚有如此暴行,其父又工于心计,韦氏又非林明礼生母,这般的环境中成长,他当真还能有从善之心吗? 这般的诘问,莫说是楚帝,怕是那林府内也无一人敢夸下海口。 细数九月初九,也未曾剩下几日。既是陛下的口谕,林尽染也未曾懈怠,亲自走一遭韦府与聚贤馆,将话传到,由两位供奉授课时告知学子。又遣府中刘管家亲自跑一趟尚书令府,将帖子递上。 “爹,方才是谁来了府上?” 林明礼恰逢至正厅,见有人将帖子恭恭敬敬地奉上,又匆匆离去。可其父却是紧锁着眉头,怔怔坐在那儿出神。 林靖澄将手中帖子递予长子,沉吟道,“林府,林尽染。邀你与明德重阳时去四宜园赏菊。听他府中管家说,翰林学子皆会同往。” “当真?”林明礼喜上眉梢,顾不得正反,颤巍地展开帖子,又将其拿正,嘴唇嗫嚅着,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 可又倏然想起当下是禁足期间,不由地问道,“爹可允准明礼前去?” “这是陛下的口谕,爹即便有心阻拦,也无能为力。” 林明礼自然是欣喜万分,可见爹如此神态,当下又欲言又止地黯然道,“那···若爹不愿,明礼···明礼称病就是。” 林靖澄勉强扯起一丝微笑,宽慰道,“爹对你自然是放心,但明德······” “明德也可同去?”林明礼一脸难以置信,又将帖子反复阅读几遍,但却未曾看到林明德的名讳。 “明德身为翰林学子,本就在邀请之列,只是这几日禁足,未曾去翰林院。故而,崔供奉与你外祖父早已遣人来知会。” 奇就奇在这封帖子,这是单独予明礼下的帖。 这场重阳诗会,林靖澄也略有耳闻,原是明园的杨湜绾邀请长安城中的官眷品香赏菊,看在林尽染与李时安的面子上,多也不会推却,饶是韦氏也收到过帖子。可当下却生生变成一场诗会,又邀上翰林学子与两位供奉,林尽染究竟打的是何主意,这其中难不成还有陛下的意思? “那···爹可否会允准明德同去?” 林靖澄缄默不语,偏偏这是口谕,又是林尽染遣府中管家通传,足以彰显利害关系。前阵子杨湜绾办的品香会,去的多也是桃李年华的官眷。韦氏年长些,虽收到帖子,多也会随意寻个由头,称不便前去。可如今看来,不得不舍下脸面,令自家夫人在旁侧看管,以免林明德惹些祸事。 迟疑片刻,既是做了打算,也不愿坏长子的兴致,随即摆手道,“罢了,暂且放你二人痛快的玩上一日。” 林明礼难抑喜意,似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也难得地忘忽礼数,举着帖子蹦跳地出了厅堂,高喊着,“我去将这消息告诉弟弟,他定然喜不自胜。” 第167章 嫌隙 “明德,明德?!” 林明礼‘乓乓乓’地敲响弟弟的房门,兴奋之意难抑,手上也没留个轻重,震得林明德愈发的心烦气躁。 可等上片刻也未见房门打开,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怒喝,“赶紧说,有何事!” “明德,爹允我二人重阳那日去四宜园赏菊。” ‘哐啷!’ 林明德没好气地用力摔开房门,头也未抬地转身进了屋子,拿起桌上的杯盏重重一掷,茶壶中的水随意地一浇,杯盏周遭还洒了不少茶汤,“不是说禁足府内,怎又允准我二人出府?” 若无其母这几日悉心宽慰,早已是闹得府中鸡犬不宁。兴许是在府中闷了这许多日,无趣的紧,听闻能去四宜园赏菊,心情也稍稍好了些,难得的放下芥蒂,予林明礼倒上一盏茶。 林明礼听出弟弟的语调中显然还有怨气,即便杯壁上沾着茶汤,也未曾介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笑言道,“方才陛下传来口谕,重阳那日四宜园要办个诗会,翰林院的供奉和学子皆可同去,明德自然也在其中。” 林明德转过身去看向林明礼,只见他手中拿着帖子,又似是有些心虚地将帖子藏入袖中,全当是未曾注意,面容含笑,问,“大哥也会参加?” 此话倒是给林明礼浇了一盆冷水,霎时冷静下来,刚刚只顾着说这好消息,还特地避开不谈林尽染,但翰林院的供奉和学子俱是同往,那林明礼是以何身份去的呢?只怪刚才还未曾多斟酌一番,弟弟本就心思敏感,当下若是惹他不快,诗会怕是二人都去不成。 “娘同我说,重阳那日,杨湜绾送帖,请京中官眷前去四宜园品香赏菊,陛下届时要办个诗会也不稀奇。只是大哥怎会同往,难不成也收到帖子不成?” 眼下京城几是人所共知,杨湜绾这香水生意背后的东家就是林尽染,否则怎会敢予官眷下帖。传言这香水买卖是与陛下分成,只不过也仅是传言,并无人能证实。 林明礼踌躇半晌,袖中的帖子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双指捏的虎口钻心的疼痛,也未曾想好该如何与弟弟解释。 怔神间,林明德夺走他袖中的帖子,一字一句地默默念叨,林明礼再欲争抢时,早已不及。 “未曾想,我这好大哥何时与林尽染攀上交情?”语音一顿,林明德又是一副恍然的模样,“也对,林尽染如今荣蒙圣宠,大哥与他走的近些,才好在陛下面前露脸,可是如此?” 林明礼见弟弟手中摆弄那封帖子,口中尽说些无中生有的话,且又污蔑林尽染的清白,当即脸色一凝,难得口吐重话,“弟弟如何说我这做大哥的,我绝无怨言。可如此辱林御史清白,实在令人不齿。林御史若是任人唯亲之徒,又怎会提出科考。明德如今这翰林学子的身份,可也有林御史的一份功劳。” 林明德与林尽染间的嫌隙自不必说,参加科考不过是为向其父证明自己的能力,可这俨然成为他心中的一道疮疤。前阵子,这道口子已然崩裂,林明礼现下竟还往上撒盐,如此怎能不令他失去理智。 ‘嘭!’ 林明德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一拳打向了林明礼,见他避之不及,顺势倒地,又飞快骑在他身上,手中的拳头舞得虎虎生风,口中怒骂道,“你以为老子愿意当这翰林学子,老子根本不稀罕。就你将这林尽染当成宝。若让你成为家主,我林氏满门还有何颜面在长安立足。” 屋外的下人见状也不敢上去阻拦,只在一旁干着急,无奈之下也只能去求助夫人。 这几日林明德自觉这憋屈实在难以咽下,既已扯破脸皮,也不知他这好大哥究竟是怎想的,生生敢送上门来讨打。 林明礼从未与人有过争执,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还手,仅双臂抱头,未有一丝丝的反抗,殊不知此举只会暴露要害。 林明德又怎会轻易放过,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身上,未有丝毫留情。心中的怨气终于在此刻得以迸发和释放,面色更显得狰狞,“若不是你,老子又怎会禁足。你这惹祸精,就该早早将你打死,一个私生子······” “住手!” 韦氏携府中下人匆匆赶至,一把将林明德推开,又赶忙查看林明礼的伤势,语音中满是焦急,颤声道,“孩子,伤到哪儿了?” 听到娘亲韦氏的关切之声,林明礼这才缓缓放下双臂,只是每动一寸,嘴中就会响起一阵‘嘶嘶’的痛吟声。 “娘,林明礼与那林尽染暗通款曲······” “闭嘴!”韦氏斜睨一眼林明德,朗声呵斥道,“殴打兄长,此等罪过,你如何能承担的起?” 当下也顾不得训斥次子,满脸关心的问候道,“明礼,娘扶你起身。” 说罢,在几个丫鬟的搀扶下,欲将林明礼扶起。 还未等有动作,林靖澄行色匆匆地赶至林明德的院内,可见屋外皆是下人围着,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拨开人群,只见得长子倒在地上,赶忙俯下身子,拧着眉头,询问,“发生何事?” 可四下哪有人敢出面解释,只顾低着头,不敢言语。 “究竟发生何事?” 林靖澄将语调又拔高几分,本就不怒自威的气势,现下添上几分怒气,唬的下人哆哆嗦嗦,不自觉的夹紧双股。 “爹···明礼不过是摔了一跤。” 韦氏本听林明礼支支吾吾的,以为是要将实情道出,心脏禁不住被揪在一块儿,但这般解释倒也令她暗暗松了口气。 “摔了一跤?”林靖澄冷哼一声,又抬首环顾,嗤笑道,“府中下人见大公子摔倒在地,只顾在旁侧看着,也不知要扶一把?此等下人,不若明日寻来牙行,统统发卖了罢,留着也无用。” 说罢,林靖澄蹲下身子,要将长子扶起,可刚触及他身,就见他疼的呲牙咧嘴,额上豆大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旋即正色道,“这就是你说的摔了一跤?‘言必诚信,行必忠正’,明礼读来如此多圣贤书,何时也会扯谎?” “爹,明礼就是摔了一跤,无碍。” 可林明礼仅才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手臂就已是肉眼可见地打着哆嗦,紧咬着牙根,面上的五官几是要拧巴到一块儿。这弟弟方才下手真没留手,一拳接着一拳,可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只是脸上没留伤,下半截身子也未有伤到,还能强撑着站起身来走上几步。 一个趔趄,林明礼险些又要摔倒,林靖澄赶忙上前将他扶正,搀着他一步步回房。 韦氏屏退一应下人,久久未能平息心中的怒气,轻声呵斥道,“糊涂!你怎能对他动手?” 林明德冷哼一声,辩解道,“娘,他自己都说了,是自己摔倒的,于我有何干系?” “你当真以为你爹没有看出来?” 韦氏怒气冲冲的猛拍桌案,心中自是知晓林靖澄是在给她和次子明德留着颜面。殴打兄长,当属‘恶逆’,依楚律,当处徒两年半。前阵子才说完要一家和睦,可如今此事若要传扬出去,整个林府怕是都要沦为笑柄。 林明德满不在意的撇了撇嘴,重阳诗会?去不去有何干系,况且只是出去玩上一日,倘若是看到林尽染在诗会上出出风头,怕是比在身上捅上几刀还难受。如今气因此也消了大半,连带着心情都好上几分。 “娘不知你如何知晓林明礼的身份,但若还像今日这般口不择言,娘···”韦氏蹙着眉头,犹疑片刻,道,“往后离林明礼远些。听娘的话,娘定然不会害你。” 林明德自顾自的拿起杯盏,予自己斟上茶汤,不屑道,“他离我远些才好,如今外祖父圣眷正浓,娘可莫要忘了替我谋得一方郡守的差事。届时,长安?呵,我才不稀罕!” 刚刚也是一时情急,林明德险些将他的身世说出口,只盼着林明礼未将那‘私生子’三个字听了去。 未多时,林靖澄将长子扶到榻上,又遣人寻来医师,好生查探他的伤势。 医师抚着长须,宽声道,“林尚书宽心,大公子未有伤及脏腑,将养几日就好。某开个方子,林尚书且稍等片刻。” 林靖澄将医师唤至一旁,轻声道,“明礼伤势,还请先生莫要声张。” “还请林尚书放心。”医师拱手一礼,笑盈盈道,“大公子大婚在即,某还未及恭贺。” “大婚之日,先生定要前来。” “一定,一定。” 寒暄了几句,林靖澄将医师送出院,又命人外出抓药。须臾,坐于长子榻边,道,“你又何须袒护明德呢?” “爹这话,明礼不明白。” 林靖澄又何尝不知晓他的心思,语音中难抑愧疚,“方才那医师是爹的好友,无须遮遮掩掩。你这伤势若不是明德打的,还能有谁?” 林明礼并不愿让林明德因此受罚。眸色黯然地望着帐顶,缄默良久才道,“爹,这门亲事若退不得,明礼可否与吴家小姐回汝南老家去?” 林吴两府的联姻几是板上钉钉,任谁都改不得。可正因这门亲事,惹得弟弟不快,前程尽毁,无怪他有这般的怨气。但另一面又是其父的殷切希冀,这般的筹谋打算,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林明礼顿生怯意,眉眼间带着丝倦累。 对于长子的心思,林靖澄不说了解十分,但也有七八分。二子的名字就已寄托他的希望,‘明礼修身,知礼明德,行礼明事’,明礼身上,他已倾注太多的心思。纵使陛下有意褫夺林府的一切荣耀,当也要为他留下一应退路。 林靖澄微笑,拍了拍长子的手,话语轻柔,却又不容置否,“明德心性还需磨砺。待你大婚之后,爹自会安排。” “爹······” “安心养伤,爹去看看药煎得如何?” 林靖澄未与长子在此事上多纠缠,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爹!明礼才是林府的嫡子,爹又何故罔顾礼制,非要将家族传承交予我手?” 林明礼的话令林靖澄的脚如千斤巨石,未能再挪动分毫,眸色闪烁,又竭力压制万般思绪,佯是淡然道,“林府的嫡长子从来只有林明礼。” “我的娘亲当真是如今的林夫人?” 林靖澄只将背影留给长子,迟滞片刻后,也未有停留,“从前是,现在是,往后还是!” 林明礼怎会未能听见弟弟口中那句‘私生子’!莫说是今日,往昔就隐隐有所质疑。只是这真相,又有谁能告诉他呢? 一连数日,林明礼都未曾出府门,更遑论说是去城外,这令清风不免忧心,可又不敢随意进入长安城,只在靠近城郭的坊市间辗转打听,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又从一个巷子奔到另一个巷口。 清风不得已,攥着公子留给他的最后几两银钱,前往永阳坊的象姑馆。 “哟!?公子,可是头回来此?” 这象姑馆的掌柜拈着兰花指,偏生了几分娘气,步履盈盈地走向清风,一双修长的手抚上他的面颊,尖声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若是头回来此,妾身做回主,给你省去些银两。” 清风面露惊恐,紧蹙秀眉,颤声道,“掌···掌柜,清···我,是来寻公子的。” 掌柜捂着嘴轻笑,施施然拉着清风一同落座,柔声道,“公子,来象姑馆自然是要来寻公子的,难不成······” 可还未等掌柜话音落地,清风一个迅疾起身,拱手一礼道,“清风不过是一介书童,的确是来打听我家公子下落。” 掌柜脸色一变,又紧着搔首弄姿,有些不耐烦道,“倒不知是哪家公子的书童,竟寻到这儿来了。” “我家公子名唤林明礼!” “何人?”掌柜的脸色几是一变再变,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倏然站起身来,微眯着眼眸,环绕着清风上下打量,啧啧道,“无怪妾身看你有些面熟,这数年未见,倒真叫人不敢相认呐。” 说罢又上手捏了捏清风的面孔,仅将将触及,就被他闪身躲开,可掌柜也并未恼怒,语音中多了几分慨叹,“自你家公子外出游历回京后,就未曾来过明月居,你怎会寻到这儿来?” 清风自然不敢说自己已经被逐出林府,若是为老爷知晓,想来不会放过他。明目张胆地在街头巷尾、茶肆酒楼打听,只会暴露行踪,偏偏走街串巷间也未有人提起自家公子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来明月居探听。 “我···我···”可一时间,清风又寻不出个理,只得支支吾吾地愣在原地。 掌柜的语音中多了几分惋惜,搂过清风的细腰,轻声道,“林公子已与吴尚书的孙女定下亲事,不日完婚,往后怕也不会来我这明月居咯。诶,你若是无处可去,何不留下?难保你家公子日后不会来此。” 既是不知自家公子即将成亲的消息,掌柜自然打起了主意,只当这书童已离府,偏他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是留在明月居,也未尝不可。 清风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嗫嚅着,如何也不能接受现实,“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公子明明只会要清风一人,他怎可舍下清风娶亲?” “此事都在长安传遍了,你怎还会不知?” 掌柜从上抚到下,口中低声啧啧道,“当真是林府亲自擢选、将养的好苗子,身段也是极美。” 清风一把挣开掌柜那‘肮脏’的手,这副躯体又怎能容公子以外的他人染指,一个转身奔出明月居,当下也顾不得生死,宛若疯魔般地向务本坊的林府而去。 第168章 芙蓉园 “九月命冢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据《吕氏春秋·季秋纪》所载,重阳这日,民间常有丰收祭祀、拜神祭祖及饮宴祈寿的习俗。楚国遂又沿袭而来,又新添登高、辞青、赏菊等风俗。 “嚯,今日好生热闹。” 林尽染掀起侧帘的一角,前后左右的张望,过往人流熙攘如织,五彩旗招临风而舞,坊间叫卖不绝于耳,堪比过年似的热闹。 李时安轻声一笑,“今日若非四宜园诗会,城中小半数的姑娘怕是早早的出城辞青。” 这辞青与踏青相对,所谓春有踏青,而重阳已是秋寒新至,对应的则是辞青。这也是一年之中,未婚男女难能可见的一回。不过妙龄女子仍会有侍女或是家眷陪同,出门也得佩戴帷帽或是面纱,基本的礼数依旧不能废。 “听说权贵人家会在辞青时择婿?” 李时安素手伸进林尽染腰间轻轻地拧上一下,似笑非笑道,“莫非夫君还要再纳上几门妾室?” 林尽染‘哎哟’的一声,连连挪了挪屁股,赶忙解释道,“我哪是要纳妾。这不,申越还未曾娶妻,我是为他操心。” “姑且信你所言。”李时安又微微前倾身子,轻轻抚摸方才拧过的嫩肉,又向车外吩咐道,“申越,今日四宜园赏菊,有两位皇子府上的侍卫守护,料来定无差池。如此,你可去城外辞青,若有中意哪家姑娘,夫君与我定会为你做主。” 申越随林尽染下江南期间,一路护持,未有泼天的功劳,当也有苦劳在,且又在大将军府护卫多年,李时安经自家夫君如此提醒,也有为他做主亲事的意思。 可车外仅有‘闼闼闼’的声响,却未有等来申越的回应。 “申越?!”林尽染蹙着眉头,揶揄道,“是哪家的姑娘,竟将你的魂都勾了去?” “啊?”申越这才堪堪缓过神来,讪然一笑,“姑···姑爷说笑了,申越身份低微,哪···哪家姑娘会青眼。” “你如今可统管二百府兵,加之岳丈先前予你的田产,说亲的媒婆怕是要踏破门槛。”林尽染听申越这般妄自菲薄,随即宽慰道。 李时安蹙着秀眉,轻声问询,“先前听元瑶说起,她予你寻了一人家,可是不称你心意?” “不···不,元瑶姑娘替申越觅得亲事自然是极好,只是···只是申越当下并无心思。” 申越的语音中听来有几分怅然,可众人只当他还不甚满意,且再等上一阵。 “不若将采苓嫁予你,既能了却你二人的终生大事,采苓也不必嫁出府,还能陪伴在我左右。” “哎呀,小姐!”采苓一阵羞赧浮上脸颊,神情有些扭捏,可细细想来确也是个两全之法。 采苓与自家小姐一齐长大,本也是奴籍。可李时安出嫁前就替她赎了身,本打算日后替她觅得良婿,也不致使累及她的夫家。毕竟是得讲究个‘门当户对’,良籍的婢女说门亲事自然要便利许多。托大了说,采苓终究是侍奉在上柱国之女及当朝新贵身边。 “采苓姑娘与小姐情同姐妹,申越不敢有非分之想。” 申越又何尝不知晓,采苓在小姐心中是何地位,这门亲事是极好的,可唯恐无福消受。 采苓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于申越倒未有旁的心思,只是认为小姐方才所言的确有理,虽早已脱了奴籍,可心中摆放在首位的仍是自家小姐。 林尽染见状又笑盈盈地岔开话题,“今晨,元瑶与杨湜绾何时去的四宜园?” “元瑶姑娘早前交代,令申越今日卯时去明园等候。” “这两日倒是辛苦她们。” 近些时日,在四宜园内筹备重阳诗会,杨湜绾一人自然不能应付,手下掌柜又脱不开身,元瑶这两日索性就歇在明园,照拂一二。 “元瑶姑娘近些时日为诗会倾注不少心血,姑爷当抽些时间陪陪她。” 这没来由地一句,倒是令马车内的三人一阵错愕。 申越顿觉已是僭越,慌忙解释道,“申···申越···请小姐、姑爷恕罪。申越只是觉得元瑶姑娘身世可怜······” 李时安长舒一口气,捂着嘴轻笑道,“我道申越怎还开口为元瑶‘争宠’。不过夫君是得多陪陪元瑶,平素处理公务不得空,元瑶回府时又已近宵禁,她这般辛劳皆是为林府着想,是该当多多关切。” 林尽染只是淡然一笑,未多言语。 说话间,车驾已至四宜园,李时安命申越不必护卫,尽可出城辞青,这才进入园林。 然则心亭其实是眼下最宜聚集之所,一来算是应登高远眺之习俗,二来则是在赏菊之时,还能欣赏漫天红遍,层林尽染之景象。可今日除品香赏菊外,还有一场重阳诗会。既要做到男女分席,又得照顾两边,自然得另寻他处。 所幸,四宜园内还有一处园林,名曰‘芙蓉园’,夏令并不对外开放,是皇室避暑赏莲之胜地。可眼下早已入秋,今日则是求来暂用来兴办诗会及赏菊之所。 把守在入口的侍卫抱拳一礼,恭谨道,“林御史,林夫人。” “两位殿下可否到了?” “殿下应还在路上,林御史先请入园,稍稍歇上片刻。” 林尽染投以一笑,遂与李时安进了芙蓉园。 此处正是因有一池莲花,才得以命名为芙蓉园。而园中这一人工挖掘的池水也得名为‘芙蓉渠’。虽是称 ‘渠’,却也并非真是渠。只因此湖较为宽长,几是要贯穿园林南北,形似沟渠,故而由此得名。 不过眼下毕竟并非时令,湖中的荷叶已渐破败。好在沿湖两岸已摆满珍奇花卉,除却过道,满园的菊花,或高或低,或疏或密,错落有致地排列。 秋风徐来,菊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那是一种淡雅的清香,不浓烈,却让人回味无穷。合上眼眸,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这香气所净化。 李时安望着满园秋色,不由的喟叹,“元瑶与杨夫人的确费了不少心思。夫君若不便探望杨夫人,当也要多体贴体贴元瑶,由她代为转达夫君的关切之意。如此杨夫人纵使心有怨气,当也能消去几分。” 杨湜绾自入长安,接管香水生意以来,真可谓是尽心竭力。要知这些买卖里,大半的分成可是入林府的囊中,且林尽染又是个甩手掌柜,诸般事宜皆是由她操心。 但李时安心中明了,这位杨夫人如此上心,除却自家夫君在江南时伸以援手外,当还有替祖辈赎罪的心思。如此想来,李时安的怨恨也少了些许。 林尽染明白她的心思,遂柔声应下。 这芙蓉渠两岸腰处架有一座石桥,东岸为诗会,而西岸则是官眷赏菊品香,今日各府未出阁的姑娘也会至此,故而东岸除却翰林院的学子外,林尽染还特地邀请各府的公子。 当下宾客虽未齐至,可多也是看在他夫妇二人的面子而来,何况西岸已有不少官眷在闲叙。李时安见状,欠身一礼,与林尽染暂别后施施然去往对岸。 未多时,二皇子与三皇子携皇子妃同至,叮嘱几句后,两位皇子妃一齐去了西岸。 “令染之久等。” 林尽染正清点菊花的品类,听闻三皇子轻唤,转过身拱手一礼,“二殿下,三殿下,染之也不过早来片刻。” 闲叙间,韦太师与崔大家也相继而来,身后跟随不少学子,自然也有林明礼,虽不是头回与林尽染说话,可难免心中有些紧张,不过还未说上一两句就被三皇子给拽到一旁说话去。 西岸皆是女眷,且又有皇子妃在,故而早早地支起轻纱相隔,虽未能瞧清真容,却也能隐约听到她们在谈论香水,时不时地传来莺歌燕语。 三皇子端起酒杯,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道,“前些时日,吾与二哥也要办场诗会,奈何染之不得闲。若少了你这谪仙题诗,这诗会想来也无趣的紧。” 林尽染坐于韦邈旁侧,身子稍稍前倾,讪然道,“三殿下若这般说来,真真令染之羞愧。那日不过是戏言,做不得真。” “三弟,今日可是染之办的诗会,你可莫要反客为主。”二皇子不声不响地拿话去噎老三。 毕竟外人眼中,两位殿下可是为夺嫡一事不对付。 三皇子脸色有些难看,放下手中杯盏,旋即恢复常态,笑道,“二哥说的哪里话,吾自是知晓今日染之是主家。不过是闲叙几句,二哥又何故挑拨。” “两位殿下,和气为贵。今日重阳诗会,只为令诸位学子舒心解闷,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在此预祝诸位学子定能铨中。” 林尽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秉志难得在众人面前朗声一笑,“染之方才这该吃吃,该喝喝倒真是有趣,话虽白,的确是这个理。老朽也在此预祝诸位学子铨中。”说罢,畅饮一杯。 韦邈默然未语,只淡然一笑,举杯予林尽染示意,遂一饮而尽,紧跟着又是二皇子。倒是三皇子面露讪色,只得再次举杯。 只是此举未免有当众开罪之嫌。 其余学子见状也只得举杯称道,“多谢林御史。” 这场诗会说到底与酒宴无异,只是这酒该和谁喝,怎么喝罢了? 翰林院的两位供奉,一位声色俱厉,一位不威自怒,寻常学子若不是为讨教学问,怕是都不敢上前搭话。再说两位皇子,虽在座学子有半数已投入其中一位门下,但这般贸然上前,怕也会惹人猜疑。至于剩下那位林御史?传言他早前就已当众开罪三皇子,眼下又与二皇子上演一轮,与他攀扯?还是少惹些是非罢。 “染之倒是好算计。” 太师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一笑,举起杯盏欲与他碰杯。 林尽染满脸惶然的模样,回道,“太师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图个清净。” “明德身体抱恙,怕给学子过了病气,故而未能参加今日诗会。林尚书托老朽道个不是。” “太师言重了。二公子当好好将养才是。” 韦邈眼帘微垂,语音中也听不出个喜怒,道,“是该好好将养,听说已赶不及吏部的铨试。” 林尽染闻言,眉头一紧,语音放低了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竟已至如此?染之倒识得几位名医,太师与林尚书可愿一试?” 韦邈皱着眉头,长叹一声,“林尚书早已请遍长安城的名医,皆说得将养个一年半载。许是神劳所致的缠疾,前些时日未至翰林院听课便是因恶疾突发。加之近日仍带病温习课业,才致一病不起。” 林尽染将身子微微前倾,颔首低眉,用尽可能低的语音道,“早前染之与二公子虽有隔阂,但见二公子前程光明,如今却又就此止步,实在深感遗憾。” 说罢又蓦地轻拍一下大腿,甚是扼腕叹息的模样,可又倏然想起此次一同来的还有林明礼,恍然道,“无怪大公子如此神伤。三殿下与二公子素有来往,想来是听到些风声,方才应是宽慰大公子去了。” 说话间林尽染又看向林明礼的方向,见他虽与几名学子闲叙,但眼神却不由地向自己这边游离。 韦太师何尝不知晓这是试探之词,只淡然笑道,“好在明德来年尚有机会。倒是染之办得这场诗会,能稍稍解他兄长苦闷。现下又有三殿下与诸多学子悉心劝慰,料来应无大碍。” 林尽染闻言微微怔神,韦太师既已知林明德品行,纵使是亲外孙,当也不敢冒大不韪。只不曾想,竟也未有帮扶林明礼的意思。 可细细想来确也如此,林明礼并非韦氏所出,与韦府实则并无干系。然韦太师方才所言又未将话堵死,应是有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之意。 林尽染缓过神来,似是稍稍释怀些,略有愧疚道,“如此甚好,否则染之实难心安。” “染之,快快与吾等行酒令。” 三皇子引着几名学子与林明礼同至,但见林明礼微微躬身,拱手一礼,轻唤一声,“外祖父。” 韦邈轻轻一笑,予以回应。 “背诗我可不擅长。” 林尽染此言无虚,当下的书籍能完完整整看完的当属《通史》,还是为了解这个世界。至于旁的也仅是随意翻阅,并未有心强记,若是与他们行飞花令,怕是满园的酒都得进他肚。 二皇子徐徐踱步而来,“染之既是主家,自然得由你起令。若无诗词,这诗会岂非成了酒会?” 林尽染自知避无可避,也不愿扫了众人的兴致,遂缓缓起身,笑言道,“既如此,那我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以‘菊’为令可好?” “菊?的确应景。”三皇子并未思忖,脱口而出,“那吾接‘庭前丹桂香,篱外菊花黄’。” “那学生接庭前菊绽韵无穷。” “满园花菊郁金黄。” “到某了?学生接独对黄花思旧事。” 众人顿时起哄道,“欸?黄花虽为菊,可此句中并无‘菊’字,当罚!快拿酒来!” 这行酒令倒是令东岸霎时颇为闹热。 第169章 一张纸条 四宜园倒也不完全算皇家园林,实则仅圈定芙蓉园这一处。可仅是这一处,就已占据半个四宜园。要不说京中官眷都得赏脸来呢,能求得芙蓉园作为品香赏菊处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脸面。 再细细品味一番,这场诗会主家说到底就仅是林尽染。品香会?说到底不还是林府的产业,而那位元瑶姑娘至今还未过门,许是替林尽染看管生意,这在官眷圈中皆是心照不宣的事。 原先圣上口谕是允他邀请翰林学子,可他当下邀请的是谁?两位皇子,两位翰林供奉,尚书令府的大公子,及其他各府公子。西岸可也都是各府官眷,那可是随时能在朝中权贵身侧吹耳旁风的人。若告他个结党营私,料来也并不为过。 至于说告发,谁去告发,谁又敢告?且不论御史台当下究竟是何人做主。此事既已众所周知,御榻上那位能不知晓?如此还能借他芙蓉园一用,这林尽染的恩宠怕是无人能与之比肩。 京中很难有藏得住的秘辛。芙蓉园内无疑是汇聚着当下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日后朝廷的新贵。然莫说是未被邀请大户人家的姑娘,即便是各家公子,皆也纷至沓来,这是嗅到味儿了。只是未敢靠近侍卫把守的大门而已。 话说西岸,倒不似寻常三五成群,拉着熟稔的闺友闲叙攀谈,纷纷以桌案上的香水为中心,团团包围。 “前些时日,二嫂与杨夫人定下几瓶兰花香水,还特意送予妹妹一瓶,实在喜不自胜。” 二皇妃仍在品闻这时令的菊花香,听罢浅浅一笑,“彼时积善寺的兰花正盛。可花开花谢,因果循环,终有败落之际。吾于心不忍,遂与杨夫人商议,以此制配兰花香水。” “这兰花香水里用的可是阳春秋色?妹妹先深谢二嫂心意。” 三皇妃所言倒是令在场的官眷俱是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阳春秋色已算是蕙兰中的上品,本就有‘蕙质兰心’之意,粗浅听来是极好的。可蕙兰是在春季盛开,前阵子又怎会有呢?众人皆知,香水皆是新鲜花卉所制。干花虽亦可,但所用数量得是数倍。若是当下采买大量蕙兰的干花,怕是真得应一句挥金如土。三皇妃的一句话可是给二皇子与二皇妃扣上一顶奢靡的大帽。 可二皇子与三皇子素来不和,三皇妃当众发难也算不得甚。可京中唯一懂制配香水的仅有林府,当下总不能跨过石桥,去寻那位林御史问个清楚。 “元瑶,前些日子你至账房暂且支些银两,命人去东市采买兰花,可是为二皇妃制配香水?”李时安心思机敏,反应极快,先问向一旁的元瑶。 语音不响,可在当下颇为尴尬、静谧的氛围中,能令在场官眷皆听得清楚。 元瑶心领神会,笑言道,“是,二皇妃与杨夫人商议后的翌日,就已着手筹备。彼时兰花开的正盛,若要得花败还需些时日。只得先去东市采买些新鲜花卉。唯恐制配香水时花瓣不足,又采买些干花,由此才会有些许阳春秋色的香气。” 李时安嘴角含笑,“三皇妃果真蕙质兰心,心思细腻,与二皇妃所赠的兰花香水相得益彰。” 三皇妃闻言也只能浅浅一笑,未有为难。 ‘翌日’、‘花败还需些时日’、‘东市采买’、‘唯恐不足’,啧啧,这一个个关键的词汇,既显得杨湜绾与元瑶对二皇妃交代之事极为看重,李时安补充所言又未开罪三皇妃,反倒借蕙兰之寓意夸赞一番,同时又将香水的层次拔高几分。 三言两语便能巧妙化解这次的发难,林御史的这两位夫人可当真不简单!二皇妃抿着薄唇,如是思忖,只手中仍在摆弄着长案上的香水。 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各府女眷还是将心思又挪回至香水本身。 “夏令时,杨夫人办的那回品香会,芙蓉香水幽香淡雅,沁人心脾,可还有多的?” “是极,桃花香也甚合妾身心意。” ······ 这一声声莺歌燕语,俨然是将品香会拉回正轨。不过偶也有三五成群的官眷会扯些长安城里的趣事。 韦晟之母顾氏与韦氏闲谈说起,“妹妹,听说前几日皇城外,巡防营惩戒了一名犯夜之徒。” 林明德禁足府中,听说是有缠疾,具体是何疾病也未曾说起,只道是吏部铨选应是无望参加。可二人终归还是妯娌,顾氏纵使有心调侃,当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罪,毕竟林靖澄眼下仍是尚书令。至于上回?若非韦氏阴阳怪气,顾氏又怎会以怨报怨呢。 “于我有何干系。”韦氏显然因次子明德之事而忧心,哪还有神思关切此等小事。 可顾氏显然未有止言的意思,左右环顾后,侧身在韦氏耳边轻语道,“妹妹,你竟不知?犯夜者,正是明礼先前的书童,清风。” “你说何人?”韦氏险些惊叫出声,见未有引得其他官眷的注目,又低声问询道,“真是清风?” “阿翁亲口说予晟儿听的,还能有假?”顾氏凝滞片刻后,语音听来有些颤抖,“杖打二十,可真是丝毫未有留情,血、肉、衣袍都粘成一片。” 韦氏的眸色有些闪烁,听嫂嫂这般说来可真是有些瘆人。 两位夫人身后不远立有一对主仆,只听得喃喃细语道,“小姐,如此听来,实在可怖,要不还是去品香罢。” “别怕,再听上片刻。” 只闻顾氏低声道,“清风似是犯了癔症,左右都未曾听见那数百鼓声。似是从务本坊而出,要往平康坊而去,嘴里一直念叨着明礼,真是个可怜人。早前听明德说起,清风当真已被赶出林府?” 原清风那日从明月居出来后,也顾不得生死,偏往务本坊而去。一路上,关于自家公子的消息也愈发地多起来,的确与明月居的掌柜说的一般无二。 浑浑噩噩地走到务本坊,敲响林府的大门,可纵使下人识辨出是大公子的书童清风,依旧是将他推出府,不予通传。 清风无奈只得在府门外守候,彼时正值林明礼禁足,苦等良久,林府也未有丝毫的动静。 ‘安乐居萧墙上的诗越品越有滋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确当浮一大白。’ ‘林御史自诩谪仙临世,某看,丝毫不为过。’ ······ 府前过往车架、人流直至宵禁前都不曾停歇,直至关门鼓声‘咚咚咚’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似是将清风从无尽的深渊中唤醒。 “是极,是极。安乐居内若有林御史的诗词,公子定会前往,清风只需去安乐居大门外等候就好。” 清风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慌忙站立。可久坐之下又这般匆忙起身,脑袋顿感眩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清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踩着鼓点步履蹒跚地迈出务本坊。 ‘兄台,已近宵禁的时辰,万不可出坊呐。’ 清风未曾理会一路上的好心人提醒,嘴唇嗫嚅着,“公子定不会舍下清风,定不会舍下清风······” 鼓声骤停,坊门紧闭。 巡防营卫队将将从朱雀大街而出,就迎上看似得了‘癔症’的清风。二十杖击,未有留情。 幽寂的街道上只听得‘啪啪啪’的声响,清风疼的指甲几是嵌入地里,可依旧忍着剧痛向平康坊爬去,直至彻底晕厥······ 可一个书童的生死又有何干系呢? 韦氏眼底原是些许惊诧和惧意,片刻后倏然平静,幽幽道,“明礼心善,从府中支了些银两赠予清风,遣他回家,好生度日。未曾想,清风仍是难舍旧情。实在可惜!” 顾氏听得韦氏这番话不禁蹙眉,此言莫不是说林明礼与清风之间仍是纠缠不清?当初象姑馆之事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眼下婚事将近,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罢? 书童一物,可有可无。譬如韦晟就并未有过书童,但其父韦俨就曾拥有,只不过及冠前就早早被韦太师遣离,这等往事,顾氏倒是心中有谱。可林明礼及冠已久,清风仍伴在左右,早已惹来非议,莫不是······ 只是刚起这个念头,顾氏心中就已连连否定,巡防营仅听陛下调遣,林尚书哪有这能耐,况且那小书童的确是犯了禁令。不过是巧合,巧合······ 韦氏与顾氏这对妯娌说话间,身后那对主仆已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 未多时,侍女拿着一张纸条,远远地向侍卫行了万福,柔声道,“侍卫大哥,奴婢奉自家小姐之命,有要事告知二位殿下,可否行个方便?” 西岸皆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官眷,侍卫自然不敢懈怠,“敢问姑娘是何府的女眷?” “纸条上有落款,二位皇子一看便知。” 侍卫半信半疑,迟怔片刻,仍是应承下来。 侍女见状,欠身一礼,将纸条放在路边的石块上,又摸出数十文钱压住,遂行色匆匆离去。 “按小姐的意思,已将纸条送去了。” 那小姐浅浅一笑,未有言语,只杏眼透着轻纱,向对岸望去。 第170章 帮了倒忙 侍卫捡起书信,步履匆匆地从园外绕过,自东门而入,行至二皇子身旁,俯身低语几句。 二皇子脸上仍挂着笑脸,挥挥手令侍卫退下,悄悄踱至一旁。展开纸条一阅,隽秀的字体,定是女子所书无疑。可纸条上仅仅写道:“书童清风已死”这六个字。 ‘书童,清风···’二皇子笑意渐去,转而蹙着眉头默默念叨,可话已在嘴边,几息后倏然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林明礼。 老二的这番神态自然落入三皇子眼中,徐徐行至他旁侧,问询道,“二哥可是有要事?” 二皇子并未有玩笑之意,将手中纸条递予老三,肃声道,“方才侍卫传信,是你的。” 三皇子面露不悦,一面接过纸条,一面抱怨道,“二哥怎还有窥人书信的癖好。” 可三皇子一览后,还未缓过神,便听老二提醒,“此人是明礼的书童。” 此言一出,霎时与方才的二皇子一般模样,旋即喃喃细语,“是何人传来的纸条?” “你府上的亲卫。” “我府上的亲卫又······” 可三皇子刚想脱口而出的话顿时又咽了下去,什么你府上我府上,莫非亲卫还分不清谁是主人不成?但老二分明是在给台阶下,暗示此信是与他共享。 三皇子踌躇片刻,沉吟道,“二哥如何打算?” 二皇子拧着眉头,默然不语,心中甚是忐忑。清风与林明礼的关系匪浅,当下有何人希望清风殁了?明面上最大的嫌疑就是林靖澄,其次是林明德,前者是为长子大婚之事,扫清障碍,后者只为报复其兄长,令他万分心痛,自然也不能排除其余与这桩婚事的利益相关者。 可暗地里呢?他二人可是筹谋着利用林明德做他林明礼的磨刀石,难不成最后的矛头会直指他或是老三?纸条上不曾言明清风的死因、也未言明死于何处。二皇子思忖间已将目光看向林尽染,这桩命案交由他手,若是查出清风之死与自己和老三有关,往后收服林明礼宛如登天。 秋风飒飒,抚起轻纱,立于纱帘后的女子见纸条已落入二位皇子之手,遂已融入人群。旁的,再无须理会。 “确非你指使?” 三皇子闻言,面色一凝,“二哥莫要玩笑。杀了清风,于吾有何裨益。难不成是二哥为磨砺明礼,才下此狠手?” 可二皇子方才的神情俨然证明一切,此事绝非他所为,这张纸条偏偏出现在此时,当真是令人进退两难。 二皇子斟酌良久,沉吟道,“众人皆在芙蓉园中,寸步未离,且纸条又源于西岸,定是有人早早知晓此事。” “二哥可要命人搜出那传信的姑娘?” “诸多官眷在此,怕是不妥。何况清风已死的消息尚不知真假。此人将纸条交予我二人手中,许是要让我们相机决断。” 说罢,二皇子颔首缄默片刻,随即霍然抬首,道,“西岸会传信予我二人此等消息,除却两位皇子妃外,当有韦晟之母顾氏、明德之母韦氏,还有一人则是吴府小姐,吴兰亭。” “吴尚书的孙女?”三皇子拧着眉头沉思片刻,恍然道,“倒也说的通,他二人不日成婚,对明礼身边之人关注些,倒也合乎情理。” “可她若是为了悔婚呢?”二皇子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意,“吴兰亭虽未过门,可清风早已秘密逐出林府,被明礼藏在城外木屋,这还是我二人多番打探的消息。吴兰亭身为闺中待嫁女子,又怎会费心打探书童的下落?” “二哥的意思是?” “无论消息真伪,诗会散后,皆可交予明礼。纵使清风真的身死,此举亦能洗脱我二人嫌疑。若是假死,只当是陪明礼走一遭,事后赔个不是······” 话音才将将落地,侍卫行色匆匆地赶至两位皇子面前,抱拳一礼道,“二殿下,三殿下,园外京都府尹求见林御史,可要放他进来?” 二皇子思绪纷乱,眼下京都府尹杜子腾出现在此处可并非是什么好事,右眼皮不自觉的狂跳,将将轻吁一声,抚摸眼尾的肌肤,欲使其平静下来。 心大的三皇子已抬手令侍卫将其引入园内。 杜子腾脸色极为凝重,未有理会座上的韦太师与崔供奉,甚至忽略进园时的两位皇子,径直将林尽染从学子的包围圈中拽出来后,也顾不得礼数,急声道,“听闻染之在钱塘时有速速稽查凶犯的手段,快快随杜某走一遭。” “可有命案?” 林尽染甚是疑惑的模样,但语音未有抑制,反倒引起身后学子的议论。 杜子腾讪然一笑,又拉着林尽染往远处走了几步,轻声道,“今日诗会,本不该打搅。但事发突然,亡者身份特殊,是尚书令府的书童,清风。”说罢,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林明礼,生怕他听见。 “他···当真死了?” 早在听闻林尽染说起‘命案’二字时,两位皇子就已向他二人走去,只是得知清风死讯为真时,三皇子猛然一颤,又接着对二皇子说道,“二哥,这张纸条看来是迟了片刻。” 林尽染见三皇子两指间夹着的纸条,问道,“可否借染之一阅?” 的确是书写‘书童清风已死’的字样,又细细一闻纸上的残香。除墨香外,还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只是气味委实淡了些,未能分辨,如此瞧来应是女子所书。 “那殿下可否与染之和杜府尹走一遭,一路详说这纸条的由来。至于诗会,就劳烦二殿下暂代主持。” 二皇子犹疑片刻,还是颔首应下。 清风的死讯已至,可林尽染终归是从杜子腾口中得知,而非是两位皇子。钱塘鉴别指印的手段,二皇子也有所耳闻。只是当下纸条是何人所书已不再重要,林明礼如何认为才是最为关键。这张纸条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似是有意在帮他二人洗脱嫌疑一般,倘若真是吴兰亭所书,可真真是帮了倒忙。 眼下这张纸条交予林尽染,还不如不交··· 第171章 局促的三皇子 “依殿下所见,这纸条是出自何人之手?”林尽染顺着马车的起伏左右摇晃,笑容晏晏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是个直肠子,纵使有些心计手段,稍稍用心些当也能一眼识破,与那心思深沉的二皇子是两个极端,方才恳请二皇子暂代主持诗会,而让三皇子联袂同行,详尽纸条由来,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听闻染之有法子能令纸张显现指印,当下仅吾、二哥、染之、侍卫及写下纸条之人碰触,芙蓉园内寻出是何人书写的纸条,料来也算不得难事。” “那何不直接令侍卫指认送纸条的侍女,由此就能知晓是何人所为。若依殿下所言,此举大费周折不说,还会败了西岸各府官眷的兴致。” 三皇子挠了挠头,讪讪一笑,“的确是此理,倒是吾画地为牢了。不知染之有何想法?” 林尽染将纸条递予杜子腾,以做证物,斟酌片刻,问道,“殿下可有想过,此信既是与尚书令府有关,为何不直接交予林夫人,亦或是交予林明礼?怎还要在二位殿下手中辗转一番。” “兴许是林夫人已然知晓此事?或者信就是出自林夫人之手?” 林尽染有心引导,这症结然并不在林夫人身上,“若林夫人已经知晓此事,何故要在诗会上多此一举,大可待诗会散了之后,再与长子言明。” 三皇子眉睫一跳,心中暗暗思忖:‘确如染之所言,若林尚书指使行凶,林夫人势必还得将此事掩盖下去,又怎会堂而皇之地告知他人?至于韦夫人,还得为独子打算,暂且也不会去算计身居尚书令的妹弟。’ “杜府尹方才说,清风应死于昨夜或是今晨,可园中之人是如何得知清风死讯?须知,今晨是明月居的温掌柜来报的案,彼时我等已在芙蓉园中。如此推测,西岸中当有知晓清风之死的知情者或是行凶者才对。” 三皇子闻言,猛然一惊,急声道,“吾是否要命人去通知二哥,仔细盘查?” “殿下莫急,且听林某把话说完。姑且将此人当做知情者,若是与林明礼有嫌隙,为何不直接将纸条交予他,反而是先给两位殿下?” “吾与二哥本打算诗会散后将此信交予明礼,陪他同走一遭城外。” 林尽染淡然一笑,又问到杜子腾,“杜府尹,前几日书童清风犯禁,笞杖二十,可有此事?” “是。彼时杜某吩咐衙役前去林府禀明原委,可府内下人告知清风早已被逐出府。最终还是明月居的温掌柜将人带回。据他陈词,是清风执意要回城外木屋,如此才将其送出城去。不过温掌柜每日带着医师前去探望,直至今晨要去予他上药时,这才发现清风已死。” “但问题就在,清风每日皆有人探望,无论是生是死,消息总能第一时间传出。林明礼虽被禁足府中,可要知晓书童死讯,纵使林尚书刻意隐瞒,也不过是迟缓几日。写下这张纸条的人何故急于在诗会上将此事吿知二位殿下。” 杜子腾拧着眉头猜疑道,“林御史的意思是,若非凶犯实在猖狂至极,便是诗会上有人刻意要看林明礼的丑态?” 林尽染微微颔首,“转交于两位殿下手中,而非是林夫人及林明礼,此举当也有保全我府脸面的心思,未免坏了诗会和品香会上众人的雅兴。若如此推测,此人与我和时安应有些渊源,但又想看林明礼会否因书童之死而做出如何出格举动。依林明礼今日之言行,似还未知清风受罚一事,否则今日即便未有出城探望,诗会上当也有思绪不宁之状。而这张纸条,林某认为···” “可是吴府小姐,吴兰亭所书?”三皇子稍稍蹙眉,忍不住问询,可心中暗暗思忖,‘原来老二是如此推测。无怪会揣度吴兰亭有悔婚之意。’ 林尽染的嘴唇微翘,笑言道,“吴府小姐与时安年纪相仿,往年集会都有接触,虽算不上至交好友,但也算是有些交情。林、吴二府联姻一事传出,林某听时安提起吴府小姐素有主见。此番许是以清风一事借机试探,倘若林明礼仍与书童纠缠不清······婚事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终究已上达天听,若林明礼当下因书童之事闹出丑闻,林某猜测,吴府小姐恐生悔婚之意。” “父皇可下了旨意,这门亲事还如何能退?” “这些不过是林某无端的揣测罢了,无须当真。” 林尽染自然不会将此等猜想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所言可涉及林靖澄的杀人动机。倘若私下与杜子腾闲叙倒也罢了,但马车里坐的可是三皇子,近日也有意拉拢林明礼,方才所述足以让三皇子好生提醒这位尚书令府的大公子。 林明礼予书童寻得落脚之处在城外十里的土坡下,屋舍前有几分良田,一口水井,周遭围有篱笆,只看着有些简陋,似是近日才将将修缮过。 “殿下,林御史,小心脚下。”杜子腾在前引路,将二人引至院内,又接着说道,“听闻林御史在钱塘查案时,以拓下证物上的指印与众人比对,继而查出凶犯。故而,杜某吩咐衙役只在屋外看守,连仵作都还不曾入内。” “那位就是杜府尹方才说的,明月居的掌柜温良?” 三皇子与林尽染刚进小院,就瞧见衙役扣押着一名妖艳男子,身穿青衣绿袍,浓妆艳抹,甚是妖娆,身姿体态若是与女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杜子腾揖手一礼,回答,“殿下,正是他。” 三皇子稍稍蹙眉,神色似显得有些不自然,勉强扯起一丝笑意,道,“吾方才将纸条的由来已详尽告知杜府尹与染之。至于木屋···吾不便前去,只在马车内等候吧。” 林尽染与杜子腾只当是三皇子从未亲临命案现场,颇感不适。 一路上,杜子腾将温良所言都转达的较为详尽,可林尽染仍是担心会错漏细节,遂行至温良面前,询问道,“温良,听来倒是个和善的名字。不知你与这书童如何相识?” 温良眼底透露着几分惋惜,又是斜睨一眼身后的衙役,有些恼怒道,“你们弄疼我了。” “杜府尹,可否先暂且松开疑犯?” 杜子腾立于林尽染身后,随即向身前的衙役摆摆手。 温良稍稍轻抚手腕,莞尔一笑,夹着嗓子,媚声道,“妾身深谢林御史。” ‘妾身?’众人在一旁听得不禁有些恶寒,这温良的喉结若是再小一些,兴许就能信他是个女的。 林尽染纵使有这等心思,也未挂脸,语音较刚刚又严肃了几分,“现下可能回话?” “大公子与清风外出游历前常去明月居,妾身怎会不识?” “清风眼下不过是弱冠之年,难得温掌柜还能忆起他年少时的音容。” 温良抿着红唇,似是有些慨叹,“话虽如此。这不,前几日清风来明月居寻妾身,打听大公子的下落。若非他自报家门,妾身又哪能识得?” “清风前几日去过明月居?”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林御史的这首词如今读来,仍然令妾身动容。”说罢,温良又将柔情似水的目光投向屋内,语音中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清风于大公子的痴情又何尝不令人艳羡。” 说罢,温良的眸中噙着泪水,沉思良久才缓过神来,随即欠身一礼,幽幽道,“难为林御史能听妾身的一番感慨。前几日,妾身本意收留他在明月居,奈何这痴情人,连生死都不顾,许是听闻大公子在安乐居,清风即便是冒着触犯宵禁禁令也要去平康坊。终是为巡防营所擒,笞杖二十,昏死在坊外。” 温良的语音骤然一顿,涩然苦笑,稍稍整理思绪后,道,“唯一依靠的公子不日成婚,现下又被赶出尚书令府,当真是个苦命人!那日,妾身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离开明月居,实在于心不忍。次日寻去务本坊,见北街有百姓围观,这才将重伤的清风带回寒舍。奈何他执意要回到此处,称大公子若寻他不到,定会心急。妾身委实拗不过,只能将他送回。此事城中的济世堂的赖医师亦可作证。昨日清风的热病才退下,见他已无大碍,医师这才令妾身每日来予他上药。” “这几日可有其他人至此?” 温良微微摇头,“未有,至少妾身陪伴左右时,不曾瞧见。” 林尽染稍稍蹙眉,只迟怔片刻,遂言道,“温掌柜虽为报案人,但当下所言终究是一面之词。不若先至府衙少坐片刻,待杜府尹勘察现场后,再做问询。” “妾身静候林御史。” 温良倒未有想象中的愠怒,毕竟该交代的也已然言尽,若真有甚需额外盘问的,直接去明月居传唤便是,何须至府衙小坐。且话中说的还是静候林尽染来盘问,而非府尹杜子腾。 林尽染微微点头,心中暗忖,‘此人莫不是早已猜出我会单独问询他,果真是有趣。’ 杜子腾挥挥手,吩咐衙役将温掌柜先送回府衙,好生看管。 木屋内的陈设简单,颇为素雅,且满屋一尘未染,看得出清风时常打扫房屋。里屋的窗台下置有一张书案,案上放着几册手书,看书名似是源于藏书阁的誊本。 林尽染只经过时瞥到一眼,纸上写的似是《洛神赋》,而在其下似是《清平调》······倒都是写绝色的诗赋。 紧跟着林尽染进屋的也仅有杜子腾与先前的仵作吕令史。 仵作俯下身子,从随行的木箱中取出工具,细细勘验。 等候的光阴,杜子腾在一旁说道,“染之,杜某赶至此处时,仅在屋外透过窗棂看上一眼,见清风躺在榻上,胸口插着匕首。想起你有这显现指印的手段,当下要不试试,吕令史既在场,他也能学学这等神技。” 屋内仅有吕令史在,杜子腾也就称林尽染为染之,若有旁人在场,还须得互称官职。 “还是将匕首取出,带回府衙去甄别。杜兄可有命人查访周遭的人家,有无察觉异样?” “温良日间将清风送回此处时,周遭的几户人家在外务农,未能亲见。倒是方才去芙蓉园寻你,路过济世堂时,问过赖医师,这两日的确来此医治过清风。知晓他是尚书令府上的书童,很是尽心。” 尽管清风仅是个书童,可林明礼与他的关系,大街上随意揪住个百姓,也当知晓这书童的分量。 未多时,吕令史起身回道,“胸口这道是致命伤,生前也确遭杖笞,并无发现其他外伤。” “那就先将清风的尸身带回府衙,彼时劳烦吕令史取出匕首,切勿碰触柄身。” 杜子腾默然少时,禁不住问道,“染之不再查查其他线索?” 林尽染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杜兄才是京都府尹。这等命案自然由你来查,我怎能越俎代庖。至于指印之事,我与吕令史自会比对。” 说罢又拍了拍杜子腾的胳膊,附耳轻声道,“若真牵连尚书令,尽管将罪证送至我府上,染之定会在御前参他一本。” 杜子腾讪然一笑,揖手作礼,“染之可切莫责怪杜某。” 林尽染早前就将指印查案之法教予杜子腾,而杜子腾此番哪是让他来协助查案,分明就是拿他做挡箭牌的。毕竟众人皆会下意识地认为是林靖澄指使人杀害清风,其目的是为长子的婚事扫除障碍。若是追查下去,万一真牵连尚书令···杜子腾自诩可没这本事与他抗衡。 “罢了,这出戏染之可是替你唱了。”林尽染摆摆手,颇为不在意的模样,但缄默片刻又与杜子腾商议,“温良既已送去京都府衙,可否令染之审上一审?” 杜子腾听得微微有些怔住,“染之可是看出些端倪?” “不曾。”林尽染轻叹一声,“既温良说要静候本御史,倒也可以听听他有何话要说。” “也罢,杜某在府衙内静候染之。殿下在外也等了许久,染之且先随殿下回芙蓉园。” 林尽染稍稍颔首,在杜子腾的陪同下出了屋子。 “令殿下久等,还请恕罪。” 林尽染掀开车帘,径直坐于旁侧。 彼时三皇子正拧眉出了半天神,连他上了马车都未曾感知,嗓子刚想出声却又哽在咽喉,轻咳一声后,道,“清风之死可有眉目?” “命案哪是朝夕就能断的。且先回芙蓉园罢,出来许久,莫要令客人久等。” “染之所言极是。”三皇子勉强扯起一抹笑意,遂令车夫策马回城。 第172章 吴兰亭 几近未时末,诗会将散,林尽染正与众人寒暄。 采苓施施然踱步而来,欠身一礼,低声道,“姑爷,吴府小姐约夫人一同回府,元瑶姑娘要与杨夫人先回明园。姑爷只能与申越一同回去。” 林尽染只迟疑片刻,在采苓耳边低语几句,旋即又点头回应,“无妨。今夜我会晚些回来,让时安不必等我。” 采苓看似有些惶然,但仍是应承下,小步快跑至西岸。 一旁的三皇子侧耳听得林尽染与府中侍女的对话,拱了拱他的胳膊,禁不住调笑道,“染之今夜还要去哪儿快活?是安乐居还是揽月楼?” 林明礼倒未将命案放在心上,莫说是他,即便是其他各府的公子和翰林学子,也未有记挂。命案?府衙最不缺的就是命案,若不与自身息息相关,谁又会关心长安城里死了何人?至于杜府尹亲自来请,谁不知府尹与林御史有私交,且林御史又有用指印查案的手段。故而,刚与三皇子回园时,众人也未曾问起,若真是甚了不得的人物,不必他们说,翌日就能传遍长安。 说回正题,林明礼听三皇子问起林尽染今夜的行踪,不免有些意动。毕竟其父说的可是痛痛快快的玩上一日,未至宵禁前,便还有时辰能与他闲叙攀谈。方才也未能说上几句,不是被其他学子打岔,就是他与两位供奉和殿下聊的起劲。 “三殿下尽会打趣。晚些时候还得去趟京都府衙,还不知何时能回府。” “方才在城外···”三皇子顿觉不妥,闪烁其词,瞥了一眼林明礼,赶忙揭过话题,“还是忙正事要紧。染之既要去京都府衙,还是早些去为好,莫要耽搁时辰。” “老三说的是,此处还有杨夫人善后,吾会留下些亲卫在园外守护,染之且宽心。”二皇子行至林尽染旁侧,轻声宽慰。 今日诗会也未出现纰漏,除却中途城外这桩命案,林尽染应杜子腾之邀出城走了一遭,园内的集会办得很是顺遂。可诗会与品香会散后,难保有哪家的公子起了歹心,骚扰西岸的杨湜绾与元瑶。毕竟名义上而言,她二人皆还算不上林府的女眷,且园内侍奉的下人也无战力。 二皇子听林尽染说晚些时候去趟京都府衙,许是为在此替杨湜绾与元瑶站台,以免她二人被人骚扰。 林尽染淡然一笑,倒是确有此意。不过若寻常家的公子想去调戏元瑶,怕也得问过她手中那柄软剑,虽未曾见她显现身手,但手持利器,对付几个纨绔,料来也落不了下风。 “也罢,染之先去一趟府衙,在此先行谢过二位殿下。” 林尽染揖手一礼,算是承下这份情。毕竟刚刚可也提醒了三皇子,若是好生利用这则消息,林、吴二府的联姻之事一成,林靖澄还得感谢两位皇子。 与韦太师和崔秉志辞别一番,林尽染行色匆匆地离开芙蓉园。 正主既已离去,诗会也到了散场的时辰,其余人也未有逗留,仅东岸还留下几家公子,和西岸正在指挥善后的杨湜绾与元瑶。 “明礼怎还不走?”三皇子见林明礼在岸边望着对面怔怔出神,顺着目光望去,似是落在杨湜绾与元瑶身上,遂笑言道,“那身着紫衫的是元瑶姑娘是染之未过门的二夫人;旁边那位是杨夫人杨湜绾,是染之从钱塘带回的商人,虽为女儿身,可做生意的手段并不比男儿差。香水生意如此风生水起,她可占头功······” 兴许是听到耳边一直有人说话,林明礼这才缓过神来,长揖一礼道,“殿下恕罪,方才有些心事,想的出神。” 三皇子见老二仍在与亲卫交代,遂在林明礼身旁打趣道,“元瑶姑娘是父皇钦点给染之的二夫人,只是得等上柱国回京后点头应允。杨夫人虽说是有段不堪过往,但也是受人蛊惑,至此仍怀赤子之心颇为不易。现下又深得染之信任,掌控整个大楚的香水买卖。明礼不能娶她为妻,倒也可以纳她为妾······” 林明礼难得闹了个大红脸,见三皇子所言愈发的不得体,似是有些愠怒,“林御史既要去府衙协助处理要事,放心不下府中女眷,林某不过是欲尽些绵薄之力,还请殿下莫要玩笑。” 旁人若说是在此替林尽染看护女眷的安危,三皇子是万万不会相信,只会道他尽会说些冠冕堂皇之词。奈何此人是林明礼,就从未见过他会为哪个女子倾心,或者换言之,他进青楼是只为在萧墙下看一眼林尽染的诗词,而非是进姑娘房中把酒言欢,花前月下。 三皇子一面尴尬赔笑,一面飞快地转动脑筋,缄默几息后,方徐徐道,“吾与二哥皆已留下亲卫,明礼何故亲自在此。今日诗会已甚是疲累,不若早早回府歇息。” 林明礼脸色稍稍缓和些,连带着语气也柔软许多,“深谢殿下关切,林某只远远望着就好。待诸事了结,自会回府。” “林夫人呢?她兴许还在等你一同回去。” 林明礼眸色蓦地有些黯然,“我娘···方才派侍女来问过···明礼···我···晚些时候还得去安乐居,我娘就先回去了。” “吾今日也想去安乐居饮酒赏舞,明礼可愿同去?”三皇子眼里满是期待,却未曾发觉他的异样。 “三弟,明礼去安乐居不过去看一眼染之的诗词。”二皇子的声音骤响,笑盈盈地予林明礼颔首示意,又予老三说道,“方才还说让明礼早些回府,好生歇息,现下又怎换了主意?” “二哥,你······”三皇子一时被气得脸颊通红,好个老二,在旁侧听了许久,此时倒是跳出来予林明礼解围。 默然片刻,三皇子又展颜一笑,“吾与二哥许久未曾同去安乐居,不若一同前去?” “中秋诗会不才在望仙楼······” 还未等二皇子将话说完,老三直接拽着他的胳膊离去,只留下一道余音,“明礼,改日再约,记得早些回府。” 三皇子将其二哥拽上自家马车,赶忙吩咐回府,以免老二还要回去。 二皇子一面抚整袖袍,一面不满的问道,“三弟难道要向明礼隐瞒清风之死?” 许是碰上辞青回城的人潮,车外的声响颇为喧嚣,二皇子也并未刻意压抑语音。 “纸条交予染之后,他又给了杜子腾,以作证物。途中予吾分说其中的利害关系,故而···此事先暂且瞒下吧。” 二皇子身形一顿,迟怔片刻后,放下双手,轻笑道,“无怪他会允吾等留下亲卫,倒是有几分礼尚往来的意思。” “二哥已知晓他的心思?” “染之可已猜出纸条是何人所书?” 三皇子微微颔首,“他猜的也是吴兰亭,且这吴府小姐与他夫人有些交情,这才将纸条交予吾与二哥手中。” 二皇子长叹一声,思忖良久才幽幽道,“这吴兰亭倒是心有成算,料定我二人会顾及染之的颜面,不会在诗会上将纸条交予明礼。染之又将纸条交予杜子腾,以作证物,可纸条若是出于吴兰亭之手,又算得上什么凭证。此举亦是提醒我们莫要多事,暗中将清风之死告知林尚书,让尚书令相机决断,承我二人的情,以成全林、吴之间的婚事。可染之怎又突然会为明礼的婚事这般操心······” 三皇子倒未有老二这般多的心思,脱口而出道,“兴许是不愿毁去一桩姻缘。” 二皇子轻吁一声,眼下想的再多也无用,既已离开芙蓉园,当下再去寻林明礼提起此事,不免显得刻意。 “趁明礼未曾回府前,可先去林府将此事告知林尚书。” “纸条一事也得告知?” “自然要说,连是谁送予我二人的都得说。否则,这份情,林尚书承得未免太轻了些。” 老三怔怔坐在那儿半晌,未发一语,心里如同被一团棉絮堵住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却终归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耍心计手段的,心可真脏。” 二皇子笑了两声,“看来三弟是想明白了?” “吾···”三皇子欲言又止,只阖眼长叹一声,“吾也脏。” 二皇子的笑容霎时凝滞,刚抬起的手又悬在半空,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旋即无力地垂下那想拍拍弟弟胳膊的手··· 话说,吴兰亭邀李时安同坐马车,欲送她先回林府,一路上吴兰亭好几次想开口,却又如鲠在喉。 “自上次雅集与妹妹可有半年未见,怎今日还生份了许多?”李时安倒是颇显得熟络,径直端起座旁的水壶沏了两盏茶,只当是在自家的马车。 吴兰亭见状,肩膀倒是松了一些,可柳眉依旧紧蹙,道,“哪是妹妹与姐姐生份,只是···只是···” 可半晌又未曾吐露一个字,素手攥得裙摆生紧,面上仍是焦急之状。 李时安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柔声问道,“妹妹可是为婚事发愁?” 吴兰亭踌躇良久,微不可查地点了点螓首,将身子稍稍倾向李时安,低声道,“这门亲事是祖父定下的,连我爹也是赐下圣旨后方才知晓,纵使有万般不舍,但也只能依从祖父的意思。” “女子的婚事,岂容自己做主?”李时安说罢摇了摇头,美眸微垂,似是回忆往事,片刻后又展颜一笑,“当初姐姐的婚事也是父亲做主,所幸遇见的是染之。” 吴兰亭不禁一翻白眼,没好气地揶揄道,“妹妹哪有林夫人的福气,能遇林御史这等良人。” 李时安捂嘴一笑,“不日,姐姐亦可称你为林夫人。” “妹妹这林夫人与姐姐可是云泥之别。” 吴兰亭说罢眸色有些黯淡,可发白的指节俨然道尽她心中的无奈。今日这步险棋已是她的救命稻草,若是林明礼为书童与林尚书反目,再传出些闲言碎语,兴许这桩亲事尚有回旋的余地。 纵使有陛下的赏赐,可终究不是赐婚,况且当下还未行纳征之礼。 李时安见吴兰亭如此模样,不忍调笑,但此事几已传遍长安,亲事哪是说退就能退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还能逃婚不成?” 吴兰亭闻言,眸色一亮,紧紧抓着李时安的柔夷,高声道,“姐姐此言···”可又觉得过于兴奋,又倏地压低语音,“姐姐此言有理,大不了逃婚就是。” “彼时吴府上下又该如何自处?” 吴兰亭的面容又垮了下去,颔首看着脚尖,失望道,“妹妹莫非要搭上一生不成?” 李时安见她甚是颓唐,默然不语,抓起她的双手,美眸流转间斟酌些该如何宽慰吴兰亭的话。良久方徐徐道,“姐姐虽鲜少出府,可林明礼的名声也偶有耳闻。流言未起前,他为人谦恭,礼数周全,博闻强识,在长安城里也算得上个有名的才子。听闻,予他一册书籍,仅是读上一遍,就能记下七七八八。且回京后,也未曾听闻他进过明月居不是?” “可···”吴兰亭支支吾吾的,也未有驳斥,但片刻后,语音中仍有不满地说道,“可他与书童仍是纠缠不清,听说还给那书童买了地,就安顿在城外。” 李时安睁大美眸,又蹙着秀眉问道,“此事,姐姐倒未曾知晓。妹妹又是如何得知?” “我···”吴兰亭也不知该如何与李时安提及此事,毕竟不算光彩,且又有破坏这场品香会之嫌。踌躇良久,方才低声回道,“刚刚品香会上,妹妹见到林尚书的夫人,偷听她与韦夫人间闲谈,提及清风一事。听说那书童为见公子一面,犯了禁令,在务本坊北街被巡防营逮到,杖笞二十,不知生死,故而···故而···” 吴兰亭提到此处时,实在感觉无颜面对李时安,久久未能将话说下去。 “可是向东岸传信?”李时安略有试探的问道。 吴兰亭柳眉一挑,惊呼,“姐姐怎会知晓?” “案上虽放有笔墨,是予各府官眷作诗之用,可多在品香。你既是我的好妹妹,迟来片刻,我又怎会不知。但见案上纸张缺有一角,就猜测是妹妹与东岸传信。” 李时安虽未操持这场品香会,但归根结底是自家产业,细微之处皆得留意。即便是吴兰亭邀请一同回府,当也在临走前将各处看了一遍。 吴兰亭讪然一笑,稍稍躬身,语音中略有歉意,“妹妹鲁莽,险些害姐姐与林御史在集会上出丑。然则实在无奈,故而有意将‘书童清风已死’的消息传于两位皇子。望他们在诗会散后,将此消息告知林府大公子,若他因书童之事与林尚书起了争执,这门亲事,妹妹还能去向爹爹求个恩典。” “未曾想,妹妹一语成谶,清风果真已死。” 吴兰亭瞪大美眸,嘴唇嗫嚅着,却也未能吐露半个字,大有泫然落泪之状。 李时安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宽慰道,“清风之死与妹妹无关,大可宽心。” “可···可···妹妹,从未想过他死。”吴兰亭靠在李时安的肩上,低声抽噎着,“妹妹···只是想让这位···林公子···急上一急。” “姐姐相信你。”李时安搂过吴兰亭,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柔声道,“凶犯不日就可擒获,妹妹无需担心。” 第173章 你还得再磨练 李时安深知吴兰亭的脾性。譬如今日之事,此举虽说是兵行险着,但吴兰亭确也尽量做到了不损各方颜面,算得上行事周密。 这自然与她那吏部尚书的祖父有关,毕竟吏部执掌天下文官的评核绩考、升降考课、任免调动等诸多事宜。与各方的走动更是紧密,人情往来那自不必说。此等条件下,吴兰亭总归会耳濡目染些,心思灵活却又不失周全,但本性还是纯良的。 只不过此计恐会引起尚书令府鸡犬不宁,若仅为搏一丝退婚的机会,怕是会落个‘忤逆’、‘恶毒’的名声。可毕竟出生这等门户,就已丧失自主择婿的权力,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贴有价签的交易品。但《诗经》中描述的那般自由婚恋,又实在是令吴兰亭心驰神往。此次重阳诗会,正是她挣脱枷锁,打破桎梏的最后希冀,眼下也只能不择手段的放手一搏。 “姐姐认为我该不该嫁?” 吴兰亭止住哭音,泪眼婆娑地望向李时安,这番发泄后,神志倒是更为清明,现下反倒是有些动摇。 李时安心疼她时下的柔弱无助,用丝绢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微笑道,“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却又不能自己做主,时安也觉得甚为不公。夜里辗转难眠之际,时安与妹妹的想法一般无二,若将来的夫婿不甚如意,当也宁死不嫁。” 吴兰亭的眸色一亮,似是觅到知音,“姐姐也曾如此想过?” “可时安终究是顺从父亲的意思,嫁予染之。故而,时安并未有何金玉良言。不过,尚书令府还未行纳征,尚有抉择的余地。若染之与时安能帮得上一二,妹妹但有所求,我夫妇二人定然不会推辞。” ‘的确,姐姐与林御史是两情相悦,又有上柱国亲自求陛下赐婚,和自己这桩婚事终归不同。莫非我也得赌上一赌不成?’吴兰亭如是想到,思绪倒更为纷乱。 可当下也别无选择,吴兰亭只得认命道,“也罢,既书童的死讯已传出,妹妹只能静待林府大公子如何处置。” 彼时,芙蓉园终归寂静。 林明礼生生熬走那些心怀不轨的世家公子,立于石桥旁侧,宛若守桥的石像,怔怔望着对岸出神。 然则,园外有两位皇子留下的侍卫,园内虽说仅是些打杂的下人,可抵挡些纨绔子弟也不难,唯恐是要拿些身份说事。林明礼几番斟酌,仍是自愿留下来看护这些女眷。 元瑶与杨湜绾早已注意到对岸的林明礼,命人几番规劝,依旧未能令他先行离去。打听之下方才知晓,这位竟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 “那位林公子可是等候绾儿许久。” 杨湜绾这阵子与元瑶相处的很是融洽,互相打趣也是常有的。不过当下仍是出于女子本能的羞赧,嗔笑道,“元瑶这般天香国色,林公子怕是在等你。” “夫君自然会在家中等我。” 元瑶算是在偷换概念,此林公子又非彼林公子,随即轻轻推了一把杨湜绾,道,“快去与他道声谢,我等好早些回去。” 杨湜绾凤眸一白,没好气地轻声道,“你这狐狸精,天天念叨林御史,就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心上人。” 这几日是歇在明园,前阵子又是朝出暮归,鲜有见到林尽染,难得将诸事了结,元瑶自然想早些回去。见已被戳破心思,元瑶也未有恼意,只挥挥手催她快些过去。 杨湜绾未有扭捏,只戴上面纱,提起裙摆,款步姗姗地迈过石桥。 林明礼不曾想对岸会有女子过来,见她体态婀娜,步步生莲,一时间怔住神,呆滞在原地。 杨湜绾距林明礼仅三步之遥,顿时止步,随即施以万福,“妾身见过林公子。” 若说林明礼未曾见过女子,怕也言过其实。只是多为伺候的下人或是仅有匆匆一瞥的青楼姑娘。与杨湜绾这等良家姑娘,不,严格来说该称夫人才对,还是头一遭对话,顿时不该如何自处。 林明礼缓过神时,连作揖的礼数都险些忘却,所幸慌忙之间又将手势调换回来,语音中略有些仓促道,“姑娘···咳···姑娘有礼。” 谁又能想到,尚书令府的大公子,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杨湜绾强忍着笑意,仍维持不动声色的模样,轻声道谢,“妾身深谢林公子在此看护。” 这回话音听得清楚,可林明礼却又不得不沉沦在她那双凤眼之中。眸中那种阅遍繁华三千事,品尽人间烟火色的深邃与寒澈,与她那略带沙哑与磁性的嗓音宛若天成,未有丝毫违和,予人一种别样的视听感受。 林明礼不知已迟怔多少次,只觉面颊滚烫,耳根有些发热,支支吾吾道,“林某···昂,明礼···不不,我······” 说话间,手指不自觉的乱指,兴许是连他也未曾意识到点向何处,目光直直地落在杨湜绾身上,长久移开不得。 杨湜绾有些愠怒,却并未挂脸,只觉林明礼的目光过于赤裸,虽未含轻薄之意,但那种眼神,澄澈中带了一丝欣赏?可杨湜绾将它理解为品鉴,似是从未见过这般的珍品,故而产生一丝好奇和探求的欲望。 诚然,杨湜绾与这位林府的大公子素昧平生,可他的名声倒也听得几分,一方面有元瑶在替林尽染打探,其次,林吴二府的亲事早已传遍,商户之间也常有私下议论。听说是有断袖之癖,如此竟还要与吴府小姐成亲,当真是鲜廉寡耻,如此想来,成见更深。 “再次深谢。林公子若无他事,妾身先行告辞。” 杨湜绾本就是出于礼貌,特地道声谢而已,可未曾想将自己当做摆件任由他欣赏。说罢,欠身一礼就要离去。 “姑娘且慢。”林明礼听她语音有些微冷,顿感唐突冒昧,深揖一礼,以致歉意,讪然道,“林某孟浪,还请见谅。在下绝无轻薄之意。” “不过是萍水相逢。”杨湜绾并未听他多言,只留下这一句话就已迈开步子离去。 林明礼扭捏片刻,壮着胆子,上前两小步,仰首望着石桥上的杨湜绾,高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杨湜绾身形一怔,只愣了两息,又步履匆匆地下了石桥,口中喃喃自语,“还说未有轻薄之意。” 对岸的元瑶看了热闹,还未等杨湜绾近身,替她回应,“她叫杨湜绾,公子可记好了?”说罢又是几声媚笑。 杨湜绾见状,臊红着脸,扽了扽元瑶的衣袖,嗔怪道,“说予他作甚?” “能让林大公子险些追上来问芳名的,绾儿还是头一个。”元瑶笑脸盈盈地挽上杨湜绾的藕臂,调笑道,“看来你二人相谈甚欢。虽说他现下已有亲事,不若予他做妾如何?” “那我还不如去静心庵当个女和尚。”杨湜绾翻了翻白眼,一面说起林明礼与她相见时是何等情状,一面往芙蓉园外而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林明礼望着杨湜绾的倩影怔怔出神,她不同于其他女子,无论是眼神还是声音,诸如娘亲、府中侍女、还有安乐居的姑娘,都未能像杨湜绾这般,令他如此清晰的铭记这双凤眼、这副嗓音。 ‘不过是萍水相逢’,林明礼的耳畔不断地回响起杨湜绾的这句话。不知为何,除却家人与林尽染之外,还有人能令他的心湖泛起涟漪。 “杨湜绾···”林明礼口中不断地念叨这个名字,弟弟不就是想促成自己与她之间的姻缘吗?或许是对杨湜绾这个名字太过熟稔,又或是她与林尽染有些渊源的缘故,否则方才又怎会如此。想到此处,林明礼不禁一声喟叹,默默转身离去。 日色渐晚,暮霞褪尽。 文英殿内灯火如昼,楚帝端坐在御榻上品读林尽染的那册诗集,时而两道浓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攒,时而又舒展面容,会心一笑。 孙莲英在一旁躬身问询,“陛下还未用晚膳,奴才可要先备些?” 但楚帝的心思几是集中在那册诗集上,并未予他任何反应。孙莲英只得在一旁又轻声唤着‘陛下?陛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近戌时。” 楚帝稍稍点头,可目光仍在手中的诗集上,沉吟道,“那就再等等。” 只话音刚落地,又抬首望向孙莲英,“先备着吧,算着时辰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 孙莲英闻言怔忡。早些时候,这京都府尹刚刚来过,回禀城外命案,可至此也未有宣召,哪还有人会在此时进宫。可知迟疑片刻又蓦地恍然,当下能不听宣召就能进文英殿的,除了林御史这位爷还能有谁,旋即屈身告退,准备晚膳。 楚帝不再理会,只将目光又移至诗集上,低声吟诵。 未多时,林尽染果真行色匆匆地踏进文英殿。与寻常不同,今夜可不等孙莲英通传就已火急火燎地入殿。 “臣,拜见陛下。” 楚帝嘴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抹弧度,也不知是因为猜对林尽染会来,还是说品读到诗集中的佳句。 “起身,一同用膳吧。” 杜子腾既将这桩命案通禀楚帝,自然是早早得了密旨。方才在与那明月居的掌柜闲叙后,杜子腾就将进宫一事告知予他。林尽染自然是心领神会,马不停蹄地就往宫里赶。 楚帝只吃了一口菜肴就已放下玉箸,直接将话题带入重点,“染之认为,林明礼身旁的书童是何人所害?” “不该是林尚书最有嫌疑吗?” 林尽染见楚帝已动筷,也就不再拘束,今日东奔西跑,实在疲累,趁此时机赶紧吃上几口。 “你且说说。” 林尽染坦然地迎视楚帝的眼睛,“林明礼与其书童的流言不止,眼下又与吴府的婚事将近,若不尽早除去‘祸害’,于这位大公子的名声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二,林明礼当下禁足府中,而清风又被他安顿在城外,而此等命案若要传进林明礼的耳朵里,依林尚书的手段,怕是得要大婚之后,此等良机,林尚书又怎会放过。” 楚帝板着脸,拧着眉头说道,“你又何必敷衍朕呢。” “臣只是做了绝大多数人应当有的判断。” “若再细细推敲呢?”楚帝低垂下眼帘,眸中的神情有些复杂。 林尽染余光看向孙莲英,徐徐挪动身子下榻,起身站在他旁侧。 此举倒是令楚帝和孙莲英顿时摸不着头脑。 林尽染的嘴唇翕动,神色淡然道,“细细推敲下,臣以为是陛下指使人杀害清风。” 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孙莲英闻言顿时身子一软,踉跄下险些摔倒,林尽染见状赶忙将他扶稳,好生劝道,“孙公公还得再磨练磨练。” 孙莲英的五官几乎拧巴到一块儿,赶忙伏地一拜,“奴才还是在殿外伺候吧,林御史这话听来实在骇人。” “不过是个书童,朕杀就杀了。你这奴才,确如染之所言,是该好好磨练。” 楚帝未有辩驳,直直地将此命案揽的自己身上,又抬手示意林尽染坐下,“这可有何说辞?” “陛下既与林明礼有些渊源,当和林尚书有一般心思。且还得加上一条,这桩命案若未能深究到底,凶犯就只能是林尚书指使,此举未损陛下分毫声誉。” “听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孙莲英跪在一旁,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激灵。心中暗忖,如此听来这书童之死似乎又与陛下并无干系?可转念一想,即便有关系又如何,‘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的道理还不明白吗?何况又仅是个小小的书童。 “起来吧。”楚帝斜睨一眼孙莲英,没好气地示意他退到一旁。 林尽染莞尔一笑,现下又将先前所述推翻,“但清风违犯宵禁禁令在先,陛下大可令巡防营卫队将其杖杀,何须留他性命。” 清风进城,甚至到务本坊的消息,说未曾进陛下的耳目,林尽染是万万不信,若要杀清风,大可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无须多此一举。若是在林明礼之事上,楚帝与林靖澄的目的俨然别无二致。 楚帝抿嘴一笑,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兴许朕就是想让林卿亲自动手呢?” 第174章 家事,国事 清风之死,不过尔尔。若说整个长安城里谁在乎他的生死,恐也仅剩下那位林府的大公子。 林靖澄当真会杀了清风?或许会,但起码定不能让林明礼知晓此事。外人都深知他如何宠爱这长子,只要清风还未有出格之举前,当不会有谋害这小小书童的心思,何况杀了清风仅会徒添父子间的嫌隙,并无益处。林靖澄向来谨慎,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有如此粗莽之举。 此为林尽染对这位尚书令最基础的判断,当然还有一层原因。 “书童若真为尚书令谋害,陛下可会降罪?” “朕为何不敢?” 林尽染接过孙莲英手中的酒壶,予楚帝斟上佳酿,笑言道,“臣接下来所言,陛下可能不爱听。若陛下无所顾忌,林尚书指使蟊贼夜袭大将军府、次子林明德手上沾有八条人命、科考徇私舞弊······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能治他的罪?” 楚帝当即涨红着脸,怒拍平几,呵斥道,“放肆!林尽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此时,殿外跫音如雨,禁军侍卫披坚执锐,明晃晃的横刀指着林尽染。 平几上、矮榻上一片狼藉,旁侧的孙莲英伏地叩首,久久不敢起身。 林尽染未有丝毫惧意,只淡淡说道,“陛下,可敢治臣的罪?” 这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权,方才所言不过是仅有孙莲英听去,现下可是当着禁军的面直言陛下不敢治他的罪。 楚帝怒极反笑,随即抬手道,“退下!” 祁将军蹙着浓眉,迟疑片刻,抱拳问道,“陛下,可要将林御史扣下?” “你们先退下!”楚帝眸色凛凛,似是有满腔的怒意冲天而起,紧跟着下令道,“文英殿三丈内,任何人不得靠近,纵使是皇后也不能。” “是。” 祁将军不敢懈怠,也不敢多问,率领禁军在殿外三丈处架起人墙。 楚帝细细盯着林尽染的神色,眸间疑虑渐浓,“你这番举止,究竟是要作甚?” 孙莲英本是额间贴地,可听到陛下所言,稍稍一怔,脑袋也微不可察地抬起些许,这一晚到底是唱的哪出戏? “陛下,孙公公今夜恐真是担惊受怕的紧,还是莫要令他跪着了。”林尽染唇角一抿,稍稍一抬下颌。 “染之既让你起身,就别跪着了。”楚帝瞥了一眼孙莲英,旋即降谕。 孙莲英还未从惊诧中缓过神来,迟滞片刻后,哆嗦道,“奴···奴才谢陛下恩典,谢过林御史。” 可细数林尽染所言的那三桩案子,林靖澄招募江湖绿林夜袭大将军府,其本质就是为明园命案善后,故而可算作一案。 但当中难不成就未有楚帝的默允与试探?巡防营卫队未有及时发现大将军府的动静,这才更显诡异吧,何况崇仁坊与皇城仅有一街之隔。可此事并不会摊在明面上议论,关注点仅会在林尚书为救次子,买凶行刺。 再议林靖澄科考舞弊,犯险抽走林明德的试卷,此举可是仗着揽月楼秘辛所为,楚帝即便想动,也得再多加思忖。纵使无所顾忌,依律处置,且问,彼时引出林明礼的生母作他的保障,就当真能定下他的罪吗?毕竟,明园的命案,就已是最好的回答。 确如林尽染所言,若真欲定林靖澄的罪,随意拿出一条皆可,却因诸多顾忌,终归无法处置。 楚帝抽过旁侧的凭几,斜靠在上,阖上眼眸,捏着眉心,顿感疲倦,恰似不经意间说道,“朕,终究是心软了。” “陛下大可将她的下落告知臣。”林尽染端正地跪坐,轻轻拂去衣袍上的残渍,言辞中更是骇然,“臣,愿替陛下分忧。” “好胆!还请林御史慎言!” 孙莲英额间满是细汗,背心寒栗直滚。此话若还未能听明白,当真是蠢到了极点。早前已然提醒,林明礼的生母是皇室宗亲,与陛下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林尽染是哪来的胆子敢说‘分忧’二字。 楚帝稍稍抬手,令孙莲英止言,默然片刻后,长叹一声,“朕终究是愧对于她。” 可说罢,又指着林尽染的鼻子笑骂道,“不过,孙莲英所言极是,你还真是放肆!” “臣,只是替陛下解忧,以报陛下恩德。” 楚帝拧着眉头,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凭几。 孙莲英明白,陛下如今的这番神态,可当真是被林尽染说动,眼下已起了这般心思······ “故而,清风之死,可有结论?”楚帝犹疑间,只得先将话题扯开,又议论起谋杀清风的元凶。 “是陛下,却又不是陛下。”林尽染的眼帘微垂,语音戛然而止,稍稍思虑一番后,接着说道,“清风犯宵禁禁令,巡防营卫队笞杖二十,未有留情。依清风的体格,翌日若未有医师救治,该命丧当场,这是陛下的原意,以合乎情理、契合法度的方式除去清风。纵使清风命大,不过是命人再次行刺,彼时还能将矛头转嫁予林尚书,引发他父子二人间的嫌隙。日后林明礼若是丧父,其悲恸之情也能淡去几分。故而,清风之死,是陛下于林明礼的苦心。” 楚帝又转而揉了揉额角,似是欣慰的一笑,又抬手令林尽染继续说下去。 “可真正行凶者却并非是陛下所指使,也非林尚书。” “那染之可猜出是谁?” 楚帝指尖敲击的频率又快了几分,当下也摸不准究竟是何人所为,遣去暗杀清风的侍卫回禀,亲见书童胸口插着匕首,早已咽气。 “明月居的掌柜,温良。”林尽染似是很平静地说出这段话,“清风胸口的匕首,仅有温良的指印。” “朕倒是忘了,你还有这手段。”楚帝睁开眼眸,轻声一笑,“侍卫回禀,说是个青衣女子动的手。听说这明月居的掌柜平素打扮得就如女子一般。” “陛下明鉴。可幕后的指使之人,臣还未查出。” 楚帝唇角微勾,揶揄道,“前年,林卿指派的江湖蟊贼,染之可是用了手段令他开口。莫非这明月居的掌柜胜似女子,反倒是让染之生起怜香惜玉的心思?” “臣还未曾用刑,这位温掌柜就已交代。” “是何人?” 林尽染嘴唇翕张,“太子!” 楚帝抚掌轻笑,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连连啧啧称道,“倒真是有趣。染之可会信?” “温掌柜在回话后当即自裁。”林尽染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淡淡道,“故而,书童清风之死,已然结案。” 然,还得往回拨数个时辰。 彼时,林尽染才将将至京都府衙,而杜子腾已然进宫,回禀这桩命案。 “林某与这位温掌柜闲叙几句,劳烦郝长史在一旁垂听,也好做个见证。”林尽染浅浅一笑,揖手一礼。 杜子腾早在进宫前就已交代长史,得好生伺候这位林御史,凡有所提,无所不依。 郝长史回敬一礼,客套道,“林御史言重了,郝某省的。” 说罢,郝长史从怀中拿出两坨小棉絮,塞入耳中,又遣离一众人等,只在远处静静注视二人的动作。 “温掌柜,可有话要说?” 林尽染淡然落座后,又稍稍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也坐下。 温良拈着兰花指,抚了抚顶上的高髻,语音中甚是不屑道,“妾身戴罪之身,可不敢坐下。” “戴罪之身,此话何解?”林尽染抿了口手边的茶水,一脸平静地问道。 “清风胸口的匕首···是妾身捅的。”温良展颜一笑,只是这笑容多少有几分瘆人。 但见林尽染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沉寂半晌,温良才问道,“林御史莫非不想知道,妾身为何要杀清风?” 林尽染的笑意深长,“温掌柜似乎还没弄清楚,是谁约林某前来相谈。” 温良的神色猝然一正,未有分毫的戏谑,“林御史莫非不想知晓真相?” “温掌柜!清风并非林某的书童,要说真相,林明礼才是那个最想知道的人。温掌柜···寻错人了!”说罢,林尽染就要起身,欲招呼长史过来。 温良轻咬红唇,急声道,“林御史,且慢!” 林尽染嗤笑一声,“温掌柜既已招供,命案俨然水落石出,可还有话要说?” “林御史亲自前来,不就是为了象姑馆之事吗?” “温掌柜借清风之死,只为告知林某此事?”林尽染的语音一顿,眸色深深的凝视着温良,肃声道,“你觉得这样的消息,林某可会相信?” “当初谣传太子与林明礼有断袖之癖的人里,有林府二公子林明德!” 林尽染微笑着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案,“温掌柜啊温掌柜,林府二公子构陷当朝太子,污蔑兄长清誉,你未免太高看他了吧?” “仅有林府二公子,自然不够。”温良抿着红唇,不由地噗嗤一笑,“还有一位,则是当朝三皇子。” 听了他这句话,林尽染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静默片刻后,一声轻叹逸出,“温掌柜且接着说下去。” “清风是从小将养在大公子身边,本就是娈童,故而林明礼的断袖之癖委实不假。此事本仅有数人知晓,既是能传遍长安城,林御史认为是出自何人之口。” “尚书令府的家事与林某无关。” 林府这两位公子的过往事迹,林尽染倒也了解几分。林靖澄对长子甚为偏爱,对次子反而是极为冷淡,而林夫人则是恰恰相反。可知晓林明礼的身世后,林尽染对此倒也不奇怪,一来林明礼是有皇室血脉,二来他的生母又未曾教养,林尚书兴许是对长子深感亏欠。故而林明德妒火中烧之下,将兄长断袖之癖的秘辛公之于众也并不稀奇。只是不曾想,三皇子竟也掺和其中。 温良并未有愠色,只是一声慨叹,故作可惜之状,道,“也罢,妾身就说些林御史感兴趣的。当初,明月居内有象姑馆,可至此的公子不过寥寥,多也在前院消遣作乐。直至一日,二公子将林明礼诓至明月居,享用妾身替他精心准备的玉郎。” 说罢,温良睁大眼眸,身子猝然前倾,掩唇轻笑道,“林御史,林明礼自此可是沉沦其中,难以自拔。欢愉之下,他竟还带上豢养的书童清风。啧啧···妾身还得深谢二公子,明月居的象姑馆自有林明礼光顾,可一日胜过一日。” 林尽染眉峰一挑,有些不耐烦道,“林明礼的风流韵事,温掌柜倒是说了不少。与太子和三皇子有何干系?” 温良几是笑弯了腰,痛快笑过一番,稍稍喘允气,才徐徐道,“太子乃是储君,哪能随意出宫。况且,永阳坊地处偏僻,又怎会至此寻乐。不过是某日三皇子至明月居,只称是寻林明礼,然则是与二公子在前院享用美人,花前月下。一群庸俗之辈,将皇子车驾当成是太子,果真是有趣!” “故而是温掌柜散播的谣言?” “妾身哪敢。”温良抬手抚上高髻,几番摸索下终于摘下金钗,旋即双眸又顺着指尖于钗上轻轻拂过,嗤笑道,“三皇子今日见到妾身可是露了怯,林御史难不成未瞧见?” “可温掌柜仍未有言明,是何人指使你杀了清风。” “太子。” “太子?”林尽染拧着眉头问道,“太子为何要杀清风?” 温良戏谑地一笑,“自然是与这书童争风吃醋!” 可未等片刻,林尽染见这位温掌柜的笑容渐已朦胧,眸色愈发模糊,凄厉地高声呼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妾身可真真未有负卿呐~” 林尽染再欲起身时早已不及,温良的身子轰然倒地,金钗已直直地扎进他的咽喉。 温良自知生命已走到尽头,垂着眼帘,竭尽全力问向林尽染,“敢问···皇帝陛下,欲保全···哪位···皇子?” 温良所言,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无论三皇子是否真有心参与其中,构陷储君的罪名,岂是他能承担的起。 楚帝听完林尽染所述,冷声一笑,却未有多言,快速地调整完不稳的气息后,方徐徐问道,“染之认为朕···会保全哪位皇子?” 林尽染揖手一礼,语调平稳无波,“臣在文英殿内只谈论国事。” “朕的家事难道就不算国事?” 第175章 破防的李时安 “自陛下问‘会保全哪位皇子时’起,臣以为陛下与两位皇子舐犊情深,是父子之情,此为家事,臣不便妄议。” 林尽染的语音几是平静到了极点,未起丝毫波澜,或者说是近似冷酷才更为妥帖。可自古君臣父子,哪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与其回答此等要命的问题,不若将它推回去。 楚帝顿时发笑,似是欲言又止地点了点林尽染,良久才道了一句,“太师的神采,你倒是学去七八分。” “也罢,朕不再难为你。” 楚帝在孙莲英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扶正酒杯后又斟上佳酿,轻飘飘的问道,“听闻吴兰亭与时安也算闺中好友,染之就未有想替她求个恩典?” “陛下会赏吗?” “吴兰亭在芙蓉园内,欲借老二之口,将清风死讯告知林明礼,不曾想一语中的。倒不知她也是个谪仙人,如此能掐会算。”楚帝举杯示意,旋即又一饮而尽。 林尽染拧着眉头,脱口问道,“清风的死讯是陛下···” 可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这桩命案是发生在昨夜,陛下纵使有意遣人行凶,今晨再将死讯传出当也不及···不对,陛下本就会对清风下手。 “朕不过是将清风不生不死的消息,借太师之口,转述予顾氏,毕竟各府官眷常有议论些京中趣闻,并不稀奇。不曾想,吴兰亭倒也学了几分为人处世之道,可终究是欠缺了些火候。” “陛下料定吴兰亭会有此举?” “朕也并非是谪仙人,不过确有试探之意。” 的确,陛下若是能算到吴兰亭会在品香会上传信于两位皇子,听来委实骇人了些。 缄默良久,楚帝把玩着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地问道,“朕的圣旨里,仅是命各方协办婚事,却未有提及‘赐婚’二字,染之可知是何意?” 吴兰亭与李时安既是闺中好友,但有所求,定然会竭力相助。这不仅是予吴府和吴兰亭的退路,同样是林尽染和李时安为这好友干涉婚事留有余地。 依制,楚帝在下了这道圣旨以后,各方早该妥帖办事才对。可当下,太师还未拟婚书,礼部以协办吏部铨选为由,也无动静,其他各办也皆以或大或小的说辞未予处置。这已是予吴兰亭充裕的时间,考虑林吴二府间的联姻,以免日后寻上林尽染。毕竟,谁知他会用什么伎俩,生生破坏这桩婚事。 然则,吴兰亭的这张‘一语成谶’的纸条,把自己送进清风命案的漩涡之中。真凶虽死,但纸条上的消息,吴府小姐又是从何得知,本是指向林靖澄为幕后指使,可眼下的吴兰亭莫非就未有嫌疑? 这张纸条出现的时机太巧,纸条上的信息太重,吴兰亭对林明礼的试探,已是断去楚帝暗中留下的唯一退路。 楚帝见林尽染默然不语,随即命孙莲英从御案上取来纸条,将其示于林尽染眼前,“这张纸条,朕可以全当未曾看见。不过,老二和老三日后若借此发难,染之可承受得起包庇凶犯的罪名?” 林尽染眉睫微垂,凝视着纸条,苦涩的一笑。在去城外木屋的途中,他业已明了,吴兰亭的试探没错,将纸条交予两位皇子也没错,唯一错的就是‘料事如神’地道出清风的死讯。奈何真凶温良将将自戕,眼下若设法毁去这门亲事,两位皇子和林靖澄皆会凭借他们的手腕将林尽染与吴府打入万劫不复。 长安城里哪有坚不可破的盟友,就像未有永恒不变的敌人,仅有等价交换的利益。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少顷,林尽染缓缓起身,移步至灯旁,挪开灯罩,执起一旁的银剪,剪断已经爆头的灯芯,渐已明亮、平稳的光明衬得他的面庞宛若美玉曜光。 “陛下猜想臣可能会干预吴兰亭的婚事,就连圣旨都已留有余地。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宽容?岳丈究竟是与陛下做甚交易?”林尽染的声音骤然响起,几番挣扎之下仍是抛出此问。 楚帝斜睨一眼林尽染的背影,轻笑道,“染之就不曾想,这般聪慧的臣子,难道就不值得朕如此重视?” “那臣若是再进一步呢?” “这步棋,并未在朕的预料之中。” 林尽染低低叹了口气,蓦地转过身来,屈身一礼道,“林明礼与吴府的婚事,臣绝不干涉。” 楚帝乍然起身,双手托起林尽染,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宽声道,“吴兰亭嫁予林明礼,朕定不会让她委屈。” “陛下此言还是说予吴尚书听才更为妥当。” 未多时,孙晏如行色匆匆至安福门,左顾右盼之际,暮色重重之中发现一辆马车,随即上前提着嗓子,道,“你可是林府的车夫?” 申越正倚在车门上,稍作休憩,忽传来一声问询,险些被惊吓到,一个趔趄摔下马车,又赶忙屈身一礼,“小人是林御史府上的车夫申越,敢问有何吩咐?” “申护卫,林御史今日歇在宫里,不必等候。” “昂?”申越起初还未识辨出是何人的声音,禁不住发出疑惑的声响,可要再抬头时,那位公公早已离去,消失在夜色之中,似是从未来过一般。 申越顿感困惑,也不知是谁来传的话,还有姑爷怎又突然歇在宫中?却也不容申越想出个因果来,只得先驾车回府禀报小姐。 翌日,林尽染依旧未曾回府。 直至第三日清晨,元瑶再也按捺不住忧思,与李时安将申越唤至正厅内。可莫说是元瑶,连一向心有成算的李时安,也被此等情状唬得茶饭不思。 “申越,前日夜里,你可看清那传话之人的相貌?” 李时安的声音本就清冷,当下又因担忧林尽染的安危,平添了几分审问的意味。 申越颔首揖礼,战战兢兢地回道,“小姐,元瑶姑娘,申越当时低着头,未曾看到他的容貌。彼时宫里的太监只交代了一句姑爷会歇在宫里,令申越不必再等,可直接回府,至于旁的一概未说。待申越抬头时,他已然离去。” 李时安秀眉微蹙,缄默良久,轻声提点一句,“你先下去吧。还有在府里,尽管称元瑶为二夫人。” “是。”申越低着头,小步退出正厅。 元瑶现下并未有心思感动李时安的那番话,此时早已心神意乱。这可不比江宁的揽月楼,毕竟她曾是那里的东家,到底是可以凭着任将军的名头耍些威风。可在长安城里,一个行差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时安,可有应对之策?”元瑶的素手攥得李时安生疼,兴许时下还未能意识,究竟使了多大的手劲。 李时安强忍着疼痛,宽声道,“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夫君心思灵巧,且有武艺傍身,寻常人伤不到他。” “可毕竟是在皇宫!” 对啊,毕竟是在皇宫。禁军可都是好手,纵使林尽染武艺高超,以一敌十,那若是上百,若是上千呢。冷静!冷静!切莫自乱阵脚,李时安一遍遍地宽慰自己,林尽染可是上柱国的女婿,此等身份,就算要处置,陛下也该有个交代。 李时安抿着薄唇,佯是镇定道,“今日我先去寻崔伯伯,他现下与太师同为翰林供奉,兴许能探听到些消息。你先去明园,诸多产业还需你来盯着,莫要出了差错。” 元瑶几是得咬破朱唇,思忖片刻后,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安定心绪,方才点了点螓首,“先依时安的安排。” 可还未等采苓去取来帷帽,元瑶的手指不禁颤抖,藏于身侧,紧紧握成拳,急声道,“若有消息,定要差人来明园告知予我。” 李时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接过采苓手中的帷帽,柔声宽慰道,“且宽心,夫君定然无碍。” 望着李时安步履匆匆地出府,元瑶的目色空洞,往日如朱玉灵动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光华散尽。可怔神片刻,似是已缓过神来,又小跑进了后院··· “申越,快些,先至聚贤馆!” 李时安不复方才的镇定,若是在元瑶面前都失了分寸,整个林府怕是都得大乱,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催着申越快些驾车。 离吏部铨考不过仅有数日,崔秉志现下并未在聚贤馆授课,得知消息后,又只得转向翰林院。 李时安敛眉垂目,素手攥成一团,抵住下颌,连手腕都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小姐···”采苓在一旁看得亦是心急如焚,想说些劝慰的话,却是哽在咽喉。当下自家小姐并非是要一个安慰,而是一个下落,自家姑爷的下落。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才是最令小姐焦心的。 马车的速度只稍稍缓了一些,李时安掀开侧帘,见已至翰林院,未等申越停稳车架,就已纵身跃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多踩了几步,但也未有站住身形,就已要慌忙地入院。 院外的门丁伸手拦住擅闯之人,高声问询,“来者何人?” “我夫君名唤林尽染,尔等让开!”李时安的声音清厉,抬手就要推开拦路的门丁。 “林尽染?林御史并不在院内。”门丁未有丝毫退让,并不会为这种名声所唬住,殊不知是否诓人的。 李时安并未想因身份之事,与他二人多费口舌,旋即肃声吩咐,“申越,拿下!” 申越终归是出自北境军,对付两个门丁也不过是三两招就将其制伏,抓着其中一名门丁问道,“崔供奉在哪里授课?” “那···那儿···哎哟···” 还未等门丁多说几句,李时安已顺着他指得方向,小跑而去。 ‘嘭!’ 李时安一把推开房门,屋内几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可当下也顾不得羞赧,欠身一礼道,“崔先生,恕时安冒犯。可否移步,时安确有要事!” 崔秉志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屋外已是聚满侍卫,拔出横刀,直指侵入者。 但他可不会看在李时安是老友之女的份上会有好脸色,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呵斥道,“李时安!你这夯货,老朽当初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当此处是你的林府还是大将军府!翰林院岂容你擅闯!莫说是你,即便你夫君林尽染要进这个屋,都得老老实实地在院外候着!何时这般的不知礼数,出去!” 李时安算是娇生惯养,几是从未听过重话,饶是崔秉志当初在大将军府授业,也不曾说过半句不是,纵使听得几句粗鄙之词,多是与其父闲叙时,才会口不择言。 所幸有帷帽遮面,李时安那泫然落泪之状未能为旁人看去。方才崔先生的训斥也稍稍震慑住她的心神,但仍是强忍着泣声,颤着声说道,“时安,请崔伯伯移步······” 未等李时安话音落地,崔秉志指着院外,几是咆哮之状,“出去!” 细细算来,崔秉志也是李时安的老师,这在长安城里几算人所共知之事。不曾想,连老友之女也未有留任何情面。 可这也并不稀奇,正如他所言,连林尽染都得在院外等候,定得待他授完课之后,方能与其闲叙。 采苓见自家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敢怒却也不敢言,这位先生的严厉,她是知晓的。 “小姐,可要将先生绑出去?”申越在身后低声问道。 李时安未曾理会,再次欠身一礼,“时···时安在外等候。”说罢,迟怔几息,只得不舍地向屋外走去。 可终究是上柱国之女,侍御史之妻。屋外的侍卫如何敢真对她怎样,持着横刀,指着李时安步步后退。 望着李时安柔弱且坚强的身影,似是看到老友那股与生俱来的倔强,崔秉志眸色微闪,不免有一丝动容。 李时安向来是个识大体,知分寸的姑娘,崔秉志自诩从未见她如此慌乱。起初的那声崔先生,尚且证明她还能遵从礼数,可方才这声崔伯伯,当真是已经突破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崔秉志似是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吐露。面色愈发的有些狰狞,踟蹰不前,思忖良久,索性拧着眉头,沉吟道,“韦晟,去将你祖父请来授课!” 老朽发誓,这是第一次破例,也当是最后一次! 还未等韦晟有所回应,崔秉志放下手中的典籍,负手离去。 第176章 林尽染已被羁押? 还在芙蓉园时,林尽染叮嘱采苓让李时安不必等他用膳,且会晚些回府。可当下已是第三天,纵使楚帝施恩,赐他歇在宫中,翌日也该回来才是,但当下连个传话的人都未有,这如何不令她乱了方寸。 李时安直直地站在院中,咬着唇,泪水溢满眸中,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透着帷帽的轻纱,依稀瞧见崔伯伯大步迈至跟前。 “时安,身为上柱国之女,这般冒失地闯进翰林院,你这···哎!”崔秉志指着李时安,却又再难说出一句重话。 但见四周仍围着持刀的侍卫,大手一摆,道,“都退下罢。” “是。”侍卫应声四散。 崔秉志不禁一声长叹,忙问,“到底所为何事?” “夫君自前夜进宫,至此还未回府。” 崔秉志闻言,顿时眉头微皱,沉吟道,“染之深受陛下器重,兴许是与陛下商议国事,歇在宫中也不足为奇。” “可他一向心思细腻,即便陛下有要事相商,也该会托人回府传个信。”李时安稍稍止住泣音,颤声道,“昨日,时安已遣人至各宫门打听,均未见染之出宫。” 楚国同样有诰命一说,只是得此殊荣的官眷寥寥无几。李时安虽贵为上柱国之女,又是林尽染的妻子,倒还未有资格得封诰命,故而依制,也未有面圣的权力。 “染之若还在宫中,应当无碍······” 话音还未落,却被韦邈骤然打断,“崔供奉不在屋内授业,是与何人闲叙?” “时安见过韦太师!”李时安欠身一礼,眸色霎时清华湛湛。 韦太师大步流星地走来,鼻腔哼鸣一声‘嗯’,“铨考在即,还请林夫人莫要耽误学子课业。” 崔秉志拧着眉头看向韦邈,沉声道,“韦太师可知晓染之的下落?” “不知!染之的下落,与我等有何干系?”韦邈的语气中未有夹杂一丝情感,似是很平常的说出这句话。 “欸!?你个老匹夫!染之算起来也是你的半个学生。” 崔秉志这阵子与韦邈也算是相处融洽,时不时地私下交流学问,故而常常会蹦出个‘老匹夫’这等粗鄙之词。也瞧得出,二人关系算是亲近。 “放肆!”韦邈的声音有如从天而降,甚有威势,唬得崔秉志一干人等几度怔神,“崔供奉,此处是翰林院!再不济,你也该称老朽一声‘韦供奉’!翰林院是我二人传道授业的地方,而非议论谁的夫君究竟在何处。” 韦太师的语音戛然而止,又转而看向李时安,沉声道,“真论起来,屋内的翰林学子皆是我等学生。老朽岂能为一人而罔顾所有学子!李时安,你可明白?” 这番话也是正告崔秉志,莫要插手此事,不论林尽染是何等身份,当下屋内的学子,比他更需要你。 已然是心急如焚的情状下,李时安哪能顾及许多,高声道,“时安不明白!” 未曾想李时安竟会发出如此怒吼,几是要哑了嗓子。 ‘嚯,林御史的夫人可真是好胆,竟敢对当朝太师如此无礼!’ ‘听林夫人的意思,林御史至今下落不明?’ ‘许是被陛下扣下了。否则林夫人怎会擅闯翰林院,非要见上崔供奉一面?’ ‘林御史甚受陛下恩宠,且又是上柱国的女婿,当不会有惩治吧?’ 两位供奉皆在院中与李时安交谈,屋内的学子听得一声咆哮,纷纷躲在门后看着热闹。 韦晟眉峰紧蹙,站在门外回头轻声呵斥,“噤声!” 毕竟是韦太师的孙儿,屋内学子碍于身份,顿时缄默不语。 兴许是觉得过于跋扈,李时安稍稍敛神静心,深深几番呼吸,哑音道,“恕时安失礼。托大了说,科考、翰林院、内阁,皆是夫君的心血······” 韦邈眉头一皱,几是能猜出李时安接下来所说的话,抬手令她止言,反问道,“林夫人,可是在炫耀林尽染的功绩?” “非时安炫耀。”李时安苦涩地一笑,现下已是心乱如麻,早就顾不得言辞是否妥当,“若染之有何意外,二位供奉,及翰林院的学子,当真能心安?” “荒唐!” 可此声并非是韦太师的怒斥,循声而去,一旁的崔秉志已是怒目圆瞪,语音中多了几分痛惜,“李时安,你这话是愈发的荒谬!纵使染之真的有何差池,听去你方才所言,他怕更是无地自容!莫说是两日,即便是五日,十日未有音讯,老朽都不会帮你!你若还认我这个先生,就该好好闭门思过,想想你今日是如何丢尽···林府的脸面!” 崔秉志急迫之下,声调是愈发的高,也是愈发的振聋发聩。 此言比方才还要再重上几分,可李时安并不在乎这个脸面,懊恼的不是崔伯伯的两次训斥,而是眼下似乎真是开罪两位供奉,当下还能有谁能替她去宫里打听林尽染的消息。 韦邈抬手做了请的姿势,而崔秉志已是负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李时安自知再多逗留也无意义,欠身一礼后,旋即匆匆离去。 “难得见崔供奉为私事放下学问,怕是此生头一遭吧?”韦太师眼帘微垂,望着李时安离去的身影,轻声揶揄。 崔秉志长吁一声,内心又何尝不痛心呢,那可是老友之女,也是少数得意门生之一,未曾想竟为个两日未有音讯的夫君舍下礼数和尊严。 “韦供奉是否知晓染之的下落?” “当真不知!”韦邈轻轻摇了摇头,沉吟道,“若李时安未曾擅闯翰林院,老朽还未能得知此事。” 崔秉志倏然转向韦邈,揖手一礼,语音中略有歉意,“李时安是老朽的学生,这般冒失,终归是老朽这做先生的过错,还望雅量。” 韦太师抬手扶起他,宽声道,“老朽还不至于和她置气。” 说罢,韦太师转身要走,崔秉志忙拽住他的胳膊,讪然一笑,“韦供奉方才所言无虚?” “什么所言无虚?” “自然是···”崔秉志见屋内的学子皆窥视他二人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染之是你的学生。” 韦邈不禁莞尔,低声回应,“陛下口谕,老朽即便是想赖,也赖不得。李时安是关心则乱,你这老匹夫怎还蠢笨了些?” 说罢,将崔秉志的手放下,又朝着屋内正在窥视的学子厉声道,“铨选大考在即,如何还有心思看热闹。” 见崔秉志怔在原地,迟迟未动,随即皱眉道,“崔供奉,今日可是你授课,莫要寻借口偷懒!” “你这老匹夫!”崔秉志见他话音落地后,离去的背影,轻声怒骂一句。稍稍凝神,竭力令神色自如后,这才起步踏进屋子继续授课。 韦邈的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与李时安在对话时,崔秉志就一直在聆听这韦太师究竟是何心思。言辞中虽未提及林尽染是他的学生,可串联起整段话,从起初的不曾否定,到岂能为一人放弃所有学子,不都是在暗示林尽染是他韦邈的学生嘛。若真有何差池,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当下铨选大考在即,韦邈与他又都是翰林院的供奉,担任授业一事。若此时贸贸然不顾院内学子,外出打探林尽染的行踪,岂非渎职? 正因如此,崔秉志才会挺身而出,训斥几句李时安。至于闭门思过,既是警告,也是爱护,如今只能祈盼她定要沉下心,细细琢磨韦太师的深意。 长安城里,消息流通最快的不是酒楼茶肆,而得是青楼,这就不得不提安乐居与聆音阁。这两处皆是京中官吏聚集之所,而与元瑶颇有渊源的,当数揽月楼。 林尽染既为朝中新贵,自然会有不少人关注他的动静。元瑶深谙此理,故而自进后院换上一身劲装后,就径直往通义坊而去。 深秋,萧疏的枯枝萎靡不振的低垂着,在秋风的肆虐下发出呜咽抽泣,又粗暴地扔下枝丫上仅有的几枚树叶。 元瑶望着一步步直通聆音阁大门的台阶,一时踌躇不前。眼下在乎的竟然不是自身安危,反倒是林府的名声,这令她不禁暗暗自嘲,‘果真是迷上这林府二夫人的名头。可若是没了夫君,这二夫人的名声又有何用?’ 毕竟元瑶是以清倌人的身份,已从揽月楼赎身,当下盛传她是林府的二夫人,若当下进出青楼,这林府的名声怕是得毁于朝夕。 “呵!这不是揽月楼的头牌元瑶姑娘嘛?”讥讽的话语自她身后传来,“怎的,可是缺了银两,又想重回揽月楼?” 元瑶转过身去,眼帘微垂,冷声道,“薛坤!” 仅仅是两个字,可声音里透着丝瘆骨的冰凉。 当初进了长安,自有薛骞早早替他洗白身份,且江宁的命案又非薛坤亲自动手,当下投靠兄长倒也过的滋润。 “鄙人薛昆,昆仑的昆。元瑶姑娘曾经可是揽月楼的头牌,现下若是缺银两,不若做个红倌人?”薛坤的眼神在元瑶身上肆无忌惮的来回打量。 江宁时,尚有任将军在,后院刺骨的湖水倒是令他长了些记性,却也不多。不过当街倒也真未敢对元瑶有何过份之举。 “将你兄长唤来。” “元瑶姑娘为何不亲自进去?”薛坤冷笑一声,确也在她身后驻足片刻,倒还未猜出她来此究竟是何目的。 “揽月楼的账簿!”元瑶也懒得跟他再废话,重重一哼,旋即抛出账簿一说。 薛坤忙收敛笑意,面色铁青,怔神几息,遂狐疑道,“元瑶姑娘既愿交出账簿,定有所求。不妨直言!” “林尽染的下落。” 薛坤微微怔神,望了她有一会儿,才道,“元瑶姑娘口口声声唤他夫君,竟不知他现下何处?” “多谢。”元瑶听罢薛坤这番话,已知揽月楼并未有林尽染的消息,索性也无须逗留。 “且慢。” 元瑶身形一顿,冷声道,“还有何话说?” “元瑶姑娘迟迟未能进林府的门,既做不成二夫人,又何须独守空闺,薛某······” ‘歘’ 寒光应声掠过,仅是一两息的功夫,元瑶的素手已然落在腰间,缓缓垂下,“若是再出言不逊,莫怪我手下无情!”随即转身离去。 薛坤望着元瑶的倩影,抚上面颊,顿觉温润,捻着鲜血,浅尝一口,笑骂道,“这个疯婆!看来,林尽染如今已是下落不明,须得尽快查清原委!” 正如江宁时那般,若非是林尽染遭遇不测,元瑶定不会无端前来揽月楼,如今竟愿用账簿交换,料来真是不知去向。 元瑶本该依李时安的意思前往明园,与杨湜绾一同照看林府产业。可当下着实是神思昏乱,故而仅是去明园交代几句。毕竟来往青楼的有朝中百官,进出香水铺子的可是各府官眷,兴许也能探听到些消息。 是时,积善寺寒园内的阁楼,淑贵妃方先后送走两位不速之客,正蹙眉凝思,二皇子紧随而至。 “母妃,染之当真已被父皇羁押?” 淑贵妃犹豫了一下,才道,“薛坤传来口信,元瑶早间去过揽月楼,欲用账簿换取林尽染的下落;李时安也擅闯了翰林院,似是求韦邈和崔秉志打探林尽染的行踪,不曾想弄巧成拙,当众开罪他二人。这等情状,倒不像是装的,若说林尽染已被羁押,应也不是空穴来风。” 二皇子倒吸一口凉气,在屋内负手踱了几步,“母妃可知,前夜染之在文英殿内似与父皇起了争吵。” “林尽染圣眷正浓,纵使殿前失仪,你父皇若要秘密处置,定然会有所保留。” 淑贵妃的语调阴寒如冰,宫内之事,自然要比早已分府别住的老二知晓得快些。祁墨率禁军闯进文英殿,若不是为护驾,也仅剩缉拿殿内之人的可能。而当下仅有听闻林尽染入宫的消息,却未有出宫的准信。 此时,的确是林府几近大乱的良机,可这也仅仅才第三日,还未有确凿的音讯。 “母妃可要稍加试探?” 淑贵妃抿了抿朱唇,低垂的眼眸下一片阴影,冷声笑道,“看来你已有人选?” “长安城里,与染之有过节的,也不在少数。” 淑贵妃端起茶盏,细品一口,提醒道,“将其踩在脚下,再施以恩惠。此举予旁人倒还有几分可能,用在林尽染身上,怕是机会渺茫。” “他能记得儿臣两分人情,也足矣。” 二皇子不知为何,于林尽染生起一种情投意合之感,尤其是历经清风的命案后,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此前林靖澄的顺水人情,难道他就未有这等情绪吗? 淑贵妃的唇角微微一僵,林尽染固然诗才绝艳,可老二似乎俨然忘却当下的处境,若再三留手,恐是要遭反噬。 “你府上的曹意清,林尽染可是救过他一命,且又为他沉冤昭雪,此人你敢用?”淑贵妃并未有直言相劝之意,当下这个儿子似乎已陷入迷瘴,只得从旁人入手,看能否令他趁早领悟。 二皇子哪能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思,莞尔一笑,“母妃宽心,若染之未有投诚,曹意清与府内杂役别无二致。” 第177章 乐观的猜想 荣登大宝少不了文臣武将、逸群之才的辅佐与追随。恰巧,林尽染背靠上柱国,当下又结交韦邈、崔秉志两位先生,偏生还是个文武双全的臣子。夺嫡争储之路,若有他的助力,必然事半功倍。 淑贵妃亲历中秋夜宴后,的确为他的诗才倾倒,但先前细细剖析一番,深谙林尽染惯会用明修暗道,暗度陈仓的手段,承熠现下对他仍抱有些许希冀,不过是早几日前,那桩命案所带来的裨益,林靖澄承下老二的这份情。 然,这其中是否还有林尽染的其他目的犹未可知。 他,终究是个隐患!淑贵妃此时不免升起除他而后快的心思,尽管确有万分痛惜。 “一年!母妃只予你一年的光阴。” 此言倒是令二皇子不明所以,凝眉发问,“什么一年的光阴?” 淑贵妃的眸色登时更为冷肃,语调笃定,“一年内,林尽染若还未投效,彼时莫要怪母妃心狠。” 说罢又不免轻叹一声,“长安的布局不比江宁和钱塘,你舅父的心血绝不能毁于我二人之手,何况还有个不知变数的林尽染。” 二皇子神色一怔,踌躇半晌,只得揖礼回道,“儿臣,遵命。” 什么时光最难熬?等,苦等!且一直是未有音讯的苦等! 已是林尽染不知去向的第五日,李时安与元瑶互相宽慰,派遣外出打探的府兵,还有长安城里的各家香水铺子,总得给上两日,方能打听到些消息。可街上仅是些不着边际的传闻,各府官眷也不曾从夫君,或是父亲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林尽染似是从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这令二女更是惴惴不安。 彼时,文英殿的宫灯明照,侧殿内,楚帝斜身倚靠在凭几上,双目微阖,原本稍事小憩。然殿外雨声鼓噪,嘈嘈切切错声交杂,心绪不免烦躁,头疼得揉了揉额角。 “陛下!陛下!”殿外远远地飞扬起孙莲英的急声叫唤。 未多时,孙莲英甚是惶然地半垂脑袋,双手递上帛书,还未来得及喘匀气,被楚帝突如其来的一脚踹翻在地。 兴许是连日来不同寻常的平静,令楚帝攒下不少怨气,言辞中颇带了几分不满,“愈发的没有规矩,何事惊慌?” 孙莲英赶忙跪直身子,哆嗦道,“陛下,李老夫人呈上帛书,欲求见陛下!” 楚帝的瞳孔一震,即便是有所猜疑,但仍是不可置信。拧着眉头问,“哪位李老夫人?” 孙莲英稍稍抬起头,“回···回陛下,是上柱国的母亲,李老夫人。” “太夫人?” “是···” 李时安的确没有资格求见陛下。那日回府静思,几度回忆翰林院中的细节,这才明白韦太师与崔伯伯的用意。可韦、崔两位供奉先后进宫,欲问询林尽染的下落,陛下皆是避而不见;若是去寻太子妃或是皇子妃,当然也可以,但往后势必会牵扯出别的纠葛,这与林尽染不涉党争的用意背道而驰。 既然能想到的法子皆行不通,只得回娘家,请祖母做主,毕竟太夫人就是长安城中那为数不多的诰命夫人。 楚帝双手提着腰间的玉带,俯瞰孙莲英手中的帛书,迟疑良久。 当下已有纸张,又何须用昂贵的丝帛来书写。可这也恰恰体现太夫人的重视,与求见圣上的决心! 染之啊染之,你可真是给朕出了个大难题! 楚帝的右手徐徐伸向这份帛书,却又倏地怔在原地,手掌悬在半空,迟迟未曾落下,终究是又收回腰间。 “朕若是没记错,太夫人这是头回求见朕吧?” 孙莲英默然片刻,轻声道了一句,“是。” 楚帝漫心的寒意和升腾的怒火几是难以抑制,沉吟道,“李时安擅闯翰林院,当众开罪韦太师与崔供奉,朕姑且当她未谙世事,不曾惩治。当下搬出太夫人,是来逼朕就犯吗?” 殿中内侍纷纷跪拜,与孙莲英连连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殿中一霎寂静如世外空谷,只听得楚帝浓重的粗喘声。 “朕还未处置完林尽染前,李时安禁足府中,不得出府半步。至于太夫人······” 言辞在提及太夫人时,楚帝的语调显然弱了七八分,沉思良久方道,“太夫人已是耄耋,岂能劳她来见朕。将帛书交予皇后,命她明日代朕走一遭大将军府。” “奴才遵旨!” 孙莲英收起帛书,欲要退下,楚帝又忽地唤住他,“你与林府素有交情,既是去传口谕,其他人同样能传。明日你与皇后同行,记得代朕多说几句体己话,莫要令她忧心。” 此言一出,孙莲英顿时明白陛下的意思,传口谕的公公定不能是孙晏如之辈,且这体己话许是得避着李时安的二嫂嫂方可。 既是已有所意会,当即回道,“奴才遵旨。”这才行色匆匆地离去。 宫闱之事,素来极难隐瞒,何况又是朝廷新贵的消息。李时安擅闯翰林院之事,将将闹得沸沸扬扬,禁足府中的消息一经传出更是聚讼纷纭。而大将军府的太夫人上奏请见陛下,也被无情驳回,兴许是顾及上柱国的面子,陛下命皇后与近侍太监前去探望。 林府与大将军府当下一桩接一桩的异样,几是闹得满城风雨,一片哗然。众人纷纷猜测,林府莫非就此垮了不成?可前阵子刚夸下海口,‘恃宠而骄’的林御史又怎会销声匿迹呢? ‘你还不知道?城外那桩命案的凶犯,林御史为泄私愤,公然在京都府衙行凶,兴许是得以命偿命。’ ‘非也非也,那凶犯是自裁。吴府小姐与林夫人是闺中好友,因不满吴林二府的联姻,这才恳请林御史面见圣上,推却这门亲事,以致龙颜大怒。’ ‘要我说,是林御史行事乖张跋扈,数次当众开罪三皇子,陛下略施惩戒也不足为奇。’ ‘翰林院的两位供奉近日可是天天往文英殿去,陛下不见崔先生倒也罢了,不曾想,竟将韦太师也拒之门外。’ ······ 各式各样的耳语,插了翅膀一般地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可林尽染究竟所犯何罪,终究没个定论。可无论是多么荒谬的消息,仍是一茬接一茬地送进林府。 元瑶方从明园回府,一个纵身跳下马车,大踏步地往正厅而去。 李时安见她进了屋子,忙起身予她斟上一盏茶,问询道,“可有音讯?” 元瑶摘下面纱,接过茶水猛灌一口,还未来得及喘匀气,又轻咳几声,“夫···夫君当下的处境怕是不妙。” 李时安闻言,瞪着美眸,惊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元瑶赶忙上前搀住,又扶她坐下,道,“且先听元瑶把话说完。” 李时安攥着元瑶的柔夷生紧,一刻都不敢松开,近些时日已是心力交瘁,连祖母都未能见陛下一面,也未能探听到夫君的下落,漫天的流言四起,却也不能得个准信,这句处境堪忧当真是要了命。 “祁将军有一房表弟,昨日他夫人在后院试穿内衣,与杨湜绾恰巧遇上,既知晓是林府的买卖生意,遂悄悄予我等传了信。夫君的确是殿前失仪,彼时似是听陛下质问夫君,是否当真以为不敢杀他,夫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回了一句陛下可敢治他的罪。陛下盛怒之下,命祁将军将他押走。然则,当下无人知晓夫君关押在何处。”说罢,元瑶止不住长叹一声。 不得不说,林尽染此举真当是在寻死。 李时安咬着薄唇,轻斥道,“夫君安敢如此?” 但细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当下迟迟未发旨意,言明如何惩治,除却父亲这层关系,同样受益于他先前的布局。翰林院的那番狂言,然则并非是夸夸其谈,只不过夫君的功绩的确不该自己说出口,可彼时心乱如麻,这才口不择言,李时安念及此处,不禁暗自羞臊。 眼下他应暂且性命无虞,倒也可以松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先前如此乖张之举,尚且是为划清与三皇子的界线,如今又是为何? “她可知陛下与夫君是议论何事?” 元瑶晃了晃螓首,蹙着秀眉揣度道,“京都府尹是在夫君进宫前面圣,称是回禀城外命案。彼时刚审完明月居的掌柜,料来会提及此事。” 李时安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得知夫君暂且安全,至少能宽心些,神思也愈发的清明。 “书童之死已然结案,暂且不论幕后指使究竟是谁。依元瑶方才······” 李时安见元瑶站在一旁蹙着眉陷入沉思,稍稍扽了扽她的衣袖,展颜一笑,虽有几分勉强,但这已是这些时日里难得的确凿消息。 “你且先坐下,许多事还得你我一同决断。” 元瑶回以一笑,微微点头,施然落座后,面向她问道,“时安有何思虑?” “若仅凭命案一事,恐难猜测究竟是何言辞致使龙颜大怒,夫君既敢当着禁军的面开罪陛下,料来应藏有后手,而非是身份。而祖母虽未能亲见陛下,却有皇后殿下与孙公公亲自登门探望···” 元瑶眸色一亮,未等李时安将话说完,遂当即打断道,“时安的意思是,夫君是有意为之?” 但思忖片刻后,微微起疑,“可前几日你二嫂前来看望,陛下和皇后不过是关切太夫人的身子。” “但二嫂嫂也说了,皇后殿下并未让她在一旁伺候。事后,祖母才予她说是夫君殿前失仪,需得小施惩戒,令我好生在府内静思。我原以为是陛下用来宽慰祖母的话,现下想来,怕果真如此。” 元瑶神色微有动容,语音一颤,“此举目的是为何?” 李时安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乐天的揣测,若陛下与夫君当真有所图谋,又怎会令旁人知晓。” “若夫君真惹怒了陛下,又该如何?” 李时安眼眸里满是坚定,“那时安只得书信一封,请父亲设法保全夫君。” 元瑶涩然一笑,暗自忖道,时安尚且有上柱国做依靠保下染之,我又有什么呢?若是万不得已,只能将手中的账簿交出,设法拖上几日,为李老将军回京争取些许光阴。 李时安似是看穿元瑶的心思,抓住她的柔夷,宽声道,“我现下禁足府中,可你尚能自由出入,与外界一应事务只得劳烦你操持。” “时安但说无妨。” “夫君自被羁押起,至今已有十余日。可关于他的音讯,却传的很是琐碎,直至昨日才传出是殿前失仪之缘由,更像是······” 她的话茬递的如此明显,元瑶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更像是刻意表现犹疑如何处置夫君?” 李时安缓缓站起身来,似是对林尽染另有所图一事坚信不疑,于厅内来回踱步,细数道,“夫君这殿前失仪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偏生说的是‘陛下可敢治罪’,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蔑视皇权,陛下倘若真的有意隐瞒,何至羁押夫君的这般境地。” “这是陛下放任此事自然而然地传出皇宫?” 李时安微微点头以示认同,旋即接过话继续分析道,“夫君名声正盛,其中不乏有阿谀奉承之徒,正好借此观望陛下圣意。而夫君先前借藏书阁与安乐居,欲削弱揽月楼对朝中百官及长安学子的影响。既揽月楼的主事另有他人,兴许会趁夫君被羁押,林府混乱之际浑水摸鱼。” 元瑶的目光随她身形挪动,见她语音有所停顿,抿紧薄唇,问询道,“若揽月楼的贵人仍是按兵不动,当如何应对?” “昨日吏部铨考将将结束,入选阁臣的名录不日将昭告天下。此等态势下,揽月楼的贵人该当知晓,当下予他们的时日无多,定得趁早破夫君这蚕食之法。” 元瑶仰首闭目良久,方才李时安所言不过是乐观的猜想,并无佐证,当真要拼上一把吗? 她自诩在面对林尽染安危的问题上,总会神思昏乱,未能像李时安这般仅凭细枝末节有理有据地分析局势。 等元瑶再次睁开双眸时,杏眼换上一片阴寒,“元瑶本不该拿夫君的性命相搏,当下却只能如此。然,夫君若有任何差池······” 李时安未等她将话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笑言道,“染之是时安的夫君。若他有任何差池,此物足以颠覆大楚。” 元瑶怔神片刻,或许是懂得她这句话里的分量,轻叹道,“有何叮嘱,我皆依你。” 第178章 围堵御史台 是日,元瑶循例前往明园,与杨湜绾上各间铺子巡察香水和内衣生意的情况。诚然,近些时日则多在打听林尽染的音讯。 虽说这林御史近日境况不佳,可各府官眷俱是了然,年终时,林府的这些买卖会与皇室分成,准确的说是与陛下。即便谣言还未能证实,可谁会冒险去做这出头鸟。故此,从未有人敢上门寻衅滋事。 依李时安所想,林府名下产业中,仅香水和内衣买卖无人敢觊觎,当下若揽月楼的贵人欲借机发难,应会直指藏书阁。 不过,此时的藏书阁皆由府兵接管,除守卫大将军府、林府,以及平素看护在明园,随时可抽调的二十名府兵外,藏书阁固定有百名兵士负责安防。纵使有人蓄意在此制造混乱,然并不容易。 杨湜绾深知元瑶近日为林尽染之事茶饭不思,挽着她的手臂,柔声道,“元瑶莫要忧心,若林御史真有个万一,香水铺子安能无恙?陛下不过是小惩大诫,兴许过几日就能放他回府。” 元瑶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闻: ‘御史台近日可好生闹热,今日还有学子围堵?’ ‘可莫要再提,我家夫君平素本就事务缠身,眼下又得查证林御史贪墨一案,如今早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似是听闻林尽染的消息,元瑶拂下杨湜绾的素手,快步上前,拽着那正在说道的女眷,问询道,“是哪位御史?” 那女眷垂首看了元瑶的柔夷,眉头一蹙,心中暗道,这女子好生奇怪!又见元瑶身后的杨湜绾,赶忙招呼道,“杨夫人,你可认识这位姑娘?” 这也怪不得她,寻常的雅集皆是杨湜绾出面,偶然会邀上李时安。而元瑶虽往返于各间铺子,却极少与人交道。 杨湜绾欠身一礼,讪然赔笑,“许夫人,萧夫人,望乞见谅。这位是元瑶姑娘。” 许夫人一副恍然的模样,又是上下打量一番,勉强一笑,“原来是林御史的那位‘二夫人’。若论起礼数,还属林夫人与杨夫人周全些。” 说罢,抓起元瑶的手腕将其放下,又拈着丝绢细细擦拭方才碰触她的手,看似颇为嫌弃的模样。 眼前这位也仅是传闻中的二夫人,当下还尚未入得林府家门;姑且就当她已过了门,说破天也不过是一房小妾,何况又是青楼出身的女子,许夫人哪能予她好脸色。 杨湜绾敛去笑意,控制着胸中的怒意,正欲开口,却被元瑶拦下。 “许夫人,是妾身失礼。”元瑶说罢,做足礼数,笑盈盈地问道,“方才说起林御史贪墨,不知是哪位林御史?” “到底是青楼出身,果真颜厚。”许夫人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平素御史台事务繁重,同样是侍御史,诸般冗杂公务皆由御史大夫与我家夫君一同操办,林御史倒是寻得清闲,殊不知究竟是司职治书侍御史,还是御史大夫。” 许夫人的语音中充斥着怨愤。韦俨先前因贪墨一事,于大理寺自裁,而御史台设两名治书侍御史,若按年岁资历,擢升沈灏为御史大夫倒也无可厚非。可城中盛传,沈灏致仕后,兴许是由林尽染接任御史大夫。届时,自家夫君辛劳半生,岂非与沈灏一般下场。难不成也要拼一回林尽染贪墨伏诛吗? 当下李时安禁足府中,林御史盛传身陷囹圄,自身难保,昨日又有突厥王子状告他行贪墨之举。兴许当面不敢开罪林尽染夫妇,可元瑶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小妾,许夫人如何不敢趁此良机落井下石一番。 听她的意思,倒是林尽染又多了一条贪墨的罪名,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瑶蓦然想起李时安后面的叮嘱,这些时日,林府必然处在风口浪尖上,有心之人故意添些罪名倒也不足为奇。 元瑶抿嘴一笑,“妾身虽暂住林府,外界盛传是林御史的‘二夫人’,但于朝堂之事,妾身终归比不得许夫人这般关切。许御史既同为侍御史,同样执掌纠察弹劾之责,莫不是与染之有私交,否则怎还未状告其渎职之罪?” 方才许夫人与她同行女伴的对话自然是听去一二,言辞中似是有些许抱怨的意味,可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杨湜绾听罢元瑶所言,神色一怔,暗暗忖道,这许夫人可真是自讨苦吃,偏生惹上元瑶这张利嘴,长安城百万之众,非要去嚼林御史的舌根··· 许夫人的脸面险些挂不住,元瑶所言既是说她这妇道人家妄议官员任职,又将其夫君与林尽染扯上私交。当下,这位林御史可是块烫手山芋,众人皆避之不及,如何还能贴上去,与他难分纠葛。 杨湜绾本该站出来说几句好话,调和一番,未免两家徒添是非,可既然许夫人有意开罪林御史与元瑶,临了也不愿去做这和事老,本就是许夫人该给个交代,又何必替她解围,何况如今又不缺许御史一家的生意。 旁侧陪同的萧夫人眼见这个仗势,又觑了觑许夫人微沉的面色,心头止不住的忐忑,忙堆出笑来说道,“杨夫人与元瑶姑娘还勿介怀,许夫人不过是担忧许御史的身子骨,一时口不择言。” “原来是口不择言。”元瑶微微点了点螓首,忍不住逗弄道,“萧夫人面色和善,这番说辞,妾身自然相信。不过,时安现下虽禁足府中,与染之相关的音讯可是半分都未曾落下,只是不知方才许夫人所言若入得她耳,她又该如何想。” 李时安为夫擅闯翰林院,当众开罪韦、崔两位供奉,甚至请深居府中的太夫人出山求情等诸事早已传遍长安,当下虽禁足府中,可仍有府兵、杨湜绾、元瑶等人替她打探林尽染的消息。这青楼女子与她争吵之事定然会落入她耳,许夫人暗暗腹诽,心中难免有些后怕。 眼见她四人在此攀谈,铺内各府官眷的目光也缓缓注视到她们身上。 许夫人自知再如此纠缠下去,只会闹得人尽皆知。林尽染虽疑似贪墨,可终究未能定罪。 这青楼女子果真生的牙尖嘴利! “萧夫人,东市新开一家布行,不若去瞧瞧。的确是许久未做几身新衣了。” 许夫人不曾理会元瑶略有‘威胁’的言辞,连太夫人都未能求得陛下恩典,上柱国之女又禁足府中,林尽染这贪墨之罪却也不比寻常。待尘埃落定,再将林尽染与这小贱人狠狠踩在脚下。 这般想来,令许夫人的心绪稍稍舒适几分,未有多言,便拽着萧夫人离开。 ‘真是晦气,出门竟是没看黄历!’ ‘轻声些,许夫人也不怕被她听去。’ ‘呵,一青楼女子还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有她在,林···衰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许夫人自踏出香水铺子后,一路骂骂咧咧地离去。 杨湜绾微蹙秀眉,一双凤眼充斥着怒火,这等长舌妇,也就只敢在背后说三道四。眼下又担忧元瑶的情绪,遂宽声道,“元瑶莫要放在心上,林······” 元瑶展颜一笑,“世上若还有一人的言辞能影响我的心绪,唯有染之。” 杨湜绾面色凝肃,深深看了她许久,似是确如她所言,不禁长吁一口气。 “绾儿,同我走一遭御史台。” “御史台?去御史台作甚?” 元瑶噗哒噗哒地眨巴着杏眼,笑言道,“方才萧夫人说,有学子围堵御史台,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杨湜绾不禁莞尔,“你怕不是去看热闹的。可是担心御史台的那几位会如何当众编排林御史。” 元瑶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眼底透露着一丝忧虑,“许夫人既敢如此口无遮拦,强加在染之这贪墨之罪,怕是异乎寻常。” 御史台位于永兴坊,与大将军府所在的崇仁坊毗邻,本该是挨着皇城,又是极为庄严肃穆之处,不该像眼下这般嘈杂。 大门前聚拢着熙熙攘攘的学子,若是放在寻常,用‘济济一堂’一词来形容,怎的都不为过。可当下,如此多的学子,几是令御史大夫沈灏头疼欲裂。 “许昇,那些翰林学子还未退去吗?” 难为沈灏这般年岁,只得躲在院内不敢出门。可若想阖眼小憩,这震天的声响又吵得他不能入睡,脸上的褶皱又平添数条。 “回沈御史,杜府尹已派遣衙役前来帮手,可···”许昇一副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可学子中有韦太师的孙子,无人敢动。” 所谓法不责众,京都府衙也不敢倒行逆施,将翰林学子悉数抓捕,偏生昨日吏部铨选大考完,今日竟相约一齐至御史台喧闹。 “本御史头疼的厉害。”沈灏抚着额角,几是使劲挤出额上的细汗,又用腕骨敲了敲额头,痛苦万分道,“许昇,林···林御史的案子,且由你去敷衍几句,只要能令他们散了。” 许昇瞪大双目,急声道,“沈御史······” 可还未等他话音落地,沈灏已然打断道,“哎呀···快,快去替本御史,寻···寻来医师···” 许昇阴沉着脸,只得拱手告退。心中不禁暗骂,这个老匹夫,惯会将我往前推,若是疾病缠身,大可告老,偏生占着御史大夫之位。 沈灏抬眸一瞥,透过指缝见许昇已然离去,顿时长舒一口气,捏着袖袍拭去额上的细汗,眼眸中透露着一丝狡黠,不禁喃喃自语道,“若要熬到三品荣休恐怕真是不易。” 御史台外聚集的皆是什么人物?那俱是未来楚国的柱石。为何铨选大考前未有替林尽染声援,而在事后不约而至? 沈灏暗忖,许是上柱国之女先前擅闯翰林院时说的那番话,令这群学子群情激昂,毕竟读书人要的还是脸面和名声,说到底他们终究是科考的受益者。如今连韦太师的孙儿也在这群学子当中,这番阵势,若未有翰林院的两位供奉点头,沈灏是万万不信。 这浩浩荡荡的声势说来有趣,倒还真不一定是翰林学子发起。毕竟翰林院的学子还未过百人,可御史台外大略望上一眼,早已逾三百之数。 “向兄,崔供奉当真允可?”裴乾俯身在向成林耳边低声问询。 “裴兄,先生已拦下许多。否则如今这般阵仗,与谋反何异?” 毕竟科考于天下学子而言的确是福音,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在聚贤馆内提议,于御史台前替林尽染求个公道,祈求陛下宽恕。当即一呼百应,若非崔先生见馆内喧嚷,适时拦下学子,早几日前就已将御史台围得水泄不通。 “吏部铨选在即,不将心思放在铨考上,你们这一年的心血皆是白费。”崔秉志语音一顿,迟疑半晌后又道,“大考前,莫让老朽再来提醒你们。” 这不就是在说,大考后,崔先生也不再反对吗?结合当下,韦太师竟放任自己的孙儿也一同至此,此举无疑是令学子更为振奋。 杨湜绾与元瑶站在人群外,几番听下来倒并未有林尽染贪墨的音讯。可回忆起许御史的夫人,似是听她仅说起过一次,但随后的攀谈中都是围绕着林尽染渎职的说辞。 难不成是听岔了?可许夫人并未矢口否认元瑶所问贪墨的林御史是林尽染。 “诸位,纵使围在御史台也毫无意义,且都散了吧。” 可许昇的嗓音哪能压得住这三百学子,霎时就被湮没在人海中。 “林御史既是各位御史同僚,为何不帮衬几句?” “即便林御史殿前失仪,这些时日下来,或打或杀也该有个决断,何故拖沓?” “林御史圣眷正浓,若是定殿前失仪之罪,敢问是如何失仪?当下皆是道听途说,御史台既有纠察百官之责,难道就未曾查明原委?” ······ 这七嘴八舌的,许昇几是听得汗流浃背,诸如你的问题该去问陛下,你这问题也不归御史台管呐,你这问题···还是杀了我吧。 许昇这刚抬手点了一名学子,欲要回应,就被其他学子打断,几番折腾下来,倒是一个都未有回答,气愤之下,怒喝道,“昨日,突厥王子检举林御史受贿五百金,疑似通敌叛国。尔等与其在这浪费口舌,不若去林府,让林夫人将府内管家交出来,以证清白。” 这殿前失仪之罪还未能撇清,当下又有受贿的罪名,且有通敌之嫌,无怪那许夫人不肯多言,这桩案子若还未能查实,如何敢公之于众,念及此处,元瑶不禁打了个冷颤。 第179章 猫抓耗子 许昇的这番言论无疑是在平湖中投下巨石,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众人几是忘却,在鸿胪寺客馆内还住着突厥‘质子’阿史那步利设。可他又是林尽染奔袭突厥王庭生擒而来,若说这位王子未有怨气,众人怎会信服? “许御史,突厥王子是何人生擒,无须我等多言。当下,外邦王子告发我楚国御史贪墨,呵,未免贻笑大方!” 人群之中响起一阵轻蔑之声,可又实实在在确是这个道理,引得周遭的学子连连附和。 杨湜绾彼时未在长安,林尽染生擒突厥王子之事也偶有耳闻,可敌国王子既有告发之举,应也不是空穴来风,遂问向元瑶,“许御史说这五百金一事,可能坐实?” “突厥使团的确送过夫君五百金。”元瑶微微点了点头,“时安早前与我提过一二,可她似乎未放在心上。” “至元瑶今日出门前,御史台可否命人前去林府传唤管家?” “未有。” 杨湜绾闻言,顿时眼眸微垂,凤眼眯得狭长,思忖片刻后方道,“林府是陛下所赐,且府中管家可作林御史受贿的人证,陛下安能不知这五百金一事?连林夫人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想来已有应对之策。眼下,许御史兴许会煽动学子前往林府讨要管家,元瑶还是得先回去通知林夫人,好提前应对。” 许御史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还未坐实罪名的案子,恐是为动摇这些学子的心志。毕竟人言可畏,杨湜绾虽不懂朝堂之事,可往返香水铺子,听各府官眷闲叙攀扯,倒也耳濡目染了些。 御史大夫沈灏不过三五年就得致仕,御史台当下两位治书侍御史,当属林尽染接任的呼声最盛。眼下他身陷囹圄,且谣言几是漫天飞。许御史若借势踩上一脚,也不足为怪。 元瑶经杨湜绾这般提醒,似是有些明悟,今日众位学子围堵御史台,兴许是相约而来,只为替林尽染求情,但时机是否过于巧合? 昨日铨选大考将将结束,与此同时,突厥王子又适时地状告林尽染贪墨,若接下来许御史携领众位学子前往林府,与管家对质受贿一事。不论是否坐实,林尽染在众位学子心中的地位多多少少都会动摇。 揽月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削弱林尽染对天下读书人的影响吗?再论,围堵御史台的学子中若无韦晟这等背后有所依仗的人物,楚帝盛怒之下一并处置,届时,陛下的声望如何?而欲谋取前程的学子,难道不会对科考失望吗? 故而今日学子围堵御史台,纵使与皇城仅有一墙之隔,若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楚帝是万万不会出面调解此事,何况御史台本就执掌着纠察百官的之责,即便是御史台本身,也得自查。 如此想来,揽月楼的目标恰恰相反,并非要针对林府名下的产业,而是径直揪住往事,对林尽染予以重击。 元瑶阖眼凝思,脑海中稍稍捋了一遍前因后果,片刻后缓缓睁开美眸,禁不住慨叹一声,“揽月楼这步棋,下得可真是绝妙。” 正因如此,元瑶愈发地坚信李时安所述定然无虚,只是林尽染究竟有何妙解,眼下他又究竟躲在何处默默窥视。 杨湜绾怔在原地,不敢讲话,生生等元瑶开口之后,方才笑语,“看来,元瑶已有决断。” “恐怕得借调一下明园的府兵。” 旁侧缄默不语的申越拧着眉头,抱拳低声道,“元瑶姑娘,明园的府兵虽可借调,但···” 话说到一半,申越抬眸觑向杨湜绾,吞吞吐吐却也未能将后半句说出口。 毕竟明园的二十名府兵,名义上是护卫林尽染的房产,可终究有看管杨湜绾的这一层深意。 “无妨。我与绾儿同去林府,你且先去明园借调。倘若许昇当真煽动这三百学子一齐去林府,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元瑶瞧申越的神色,便知他有何心思。那与杨湜绾同行,总不至于多虑。 “是。” 申越抱拳应下,依元瑶的意思,驾着马车先行前往明园调兵。 且说回御史台门前,许昇这番言论引得一片哗然,争议不休。 “既然诸位学子认为本御史无中生有。”许昇当下气的胡子一抖,拿出方才录事递来的状纸,点着纸上的指印、落款说道,“昨日刚刚签下的文书,又有落款和突厥王子的指印,难不成本御史还能作假不成?” 此物一出,顿时令众位学子不禁黯然,本就是为林御史求个公道,未曾想他的罪名远不止殿前失仪这么简单。 许昇见嘈杂之声弱了一些,把文书又递还给录事,又忙将腰间略有松扯的玉带提了一提,稍稍整理衣冠,道,“本御史与诸位学子感同身受,也不愿相信林御史收受贿赂。可御史台终究身负纠察百官,整肃清廉之责。若根子就是腐坏的,我等又有何颜面行此权利。故而,无论是谁检举告发我御史言官,御史台定当一马当先,以作表率。唯有自身干净了,这查腐反贪才能站得住、站得稳。” ‘好个厚颜无耻的许御史,冠冕堂皇之词皆被他说了去。言之凿凿地相信染之,倒是字字句句都在提染之贪腐。’元瑶秀眉微蹙,心中不禁暗骂。 若是不明所以之人听罢许昇这番慷慨陈词,还真当他是个公正无私的御史。 “许御史既有自查御史台之志,昨日外邦王子地上状纸,为何至此还未去林府查证?” 元瑶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果然,这些学子并非全是说情之辈,早前就听说无论是翰林学子也好,还是其他学子也罢,多数已投入二皇子和三皇子门下。兴许,眼前的这群人当中,就夹有两位皇子门下的学生。 许昇眉头一拢,中间生生挤出几道沟壑,喟叹道,“林御史当下杳无音讯,林府又仅剩他夫人,纵使本御史有意查探,恐是唐突冒昧,何况尚未能定下他贪墨的罪名。故而本打算将此案压上几日,待林御史出现后,再与他和府上的管家当面对质。” “许御史可是迫于大将军府的威势?” 许昇轻声一笑,当即回应发问的学子,“如何不惧?本御史担忧林夫人爱夫心切,会有糊涂之举。故而此案自昨日起,刻意秘而不宣。既方才失口道出,眼下这趟林府之行,是非去不可了。还请诸位学子在府外做个见证。韦公子,可否同去?” 韦晟自立于御史台门前就未曾发言,这也是其祖父的交代。似是木桩一般,双手交叠在身前,直直地站在那儿,未有争辩。 “韦府与林御史尚有几分渊源,如若开口,怕是有失公允。”韦晟倒也学起太师的模样,说的云里雾里,话里话外也未曾说去或者不去。 “令尊是前任御史大夫,祖父又是当朝太师,韦公子此言可实在过谦。” 许昇可不管韦晟在林府是否会替自己说话,林御史贪墨五百金一事几是板上钉钉,还能如何抵赖,纵使韦太师也说不出个‘不’字。可言辞中却又着重强调一句‘令尊是前任御史大夫’,这可是在提醒韦晟,令尊是因林尽染告发才进得大理寺,最终落得自裁的下场。 韦晟微微咬紧了牙根,其父死因归根结底还得归咎于自己中了揽月楼的圈套,且当初那本账簿也是揽月楼刻意交予林尽染。如今已知揽月楼的幕后之人里有二皇子,如何还能将怨气都算在林尽染身上。 而韦晟的这番神态自然落入许昇的眼中,只当这小子经这番提醒,终于想起是谁害死了他的父亲。 打铁还需趁热呐,许昇往下走了几步台阶,身子微微前倾,恭谨道,“某孤木难支,若林御史当真能洗脱嫌疑,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林夫人有意阻扰,或是这等消息早已传回林府,···” 语音此时一顿,望着韦晟的双眸,高声道,“彼时还望韦公子仗义执言。”说罢又是揖手一礼。 元瑶见到此等情状,垂下眼帘,稳了稳神,予旁侧的杨湜绾说道,“我二人先回林府,也好早做准备。” 同样是要去林府,她二人必须得赶在许昇之前先到,也好瞧瞧李时安是否真有应对之策。 在一片“我等也要同去”的呼声中,元瑶与杨湜绾已踏入回府的路途。 韦晟缓缓抬起手一压,示意噤声,又迈上台阶两步,余光中扫了一眼许昇,颇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遂高声道,“许御史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当下学子众多,林夫人终究是妇人,我等皆在府外静候。彼时只将林府管家唤出来问个清楚,莫要扰了林夫人的清净。真相还未明朗,还请诸位慎言,莫要污蔑林府与大将军府的名声。” 当下关于林尽染的谣言实在太多,只怕有心之人借机浑水摸鱼。本就是虚无缥缈,硬说得煞有其事。 韦晟嘴上说得公允,然则还是替林尽染说了一句看似公道的公道话。 积善寺寒园内的一汪湖水,清如翡翠,透澈见底。本该是个意境幽凉之所,一时竟闹热片刻。 二皇子的身影从湖面上匆匆掠过,径直往阁楼而去。 刚推开房门,已见地上零星散落着斑驳的脚印。今日的这番动作自然是二皇子的手笔,未曾想其母妃也这般关注。 “母妃,何故这般匆匆将儿臣召来?” 二皇子的府邸落在永福坊,与永兴坊不过是隔上两条街,自然是会躲在暗处好好瞧瞧热闹。可才看到半途,就被母妃的心腹告知在寒园相见。 “这是林尽染设的圈套,不必再费心试探。”淑贵妃抿了一口茶,似是早已预料到一般。 二皇子闻言,微微怔神,顷刻又皱紧眉头,紧闭房门,问询道,“母妃可知晓他的行踪?” 可淑贵妃并未回应,反问一句,“手脚可还干净?” “儿臣未曾出面。”二皇子一甩宽松的袖袍,施然落座,身子稍稍前倾,回道,“此事林尚书自是喜闻乐见,同样有意试探。故而叮嘱林夫人约上许、萧二位夫人同去东市的香水铺子,约定时辰又适时爽约,元瑶与那杨湜绾恰也出现在御史台。眼下那数百名学子应已随许昇前往林府与那管家当众对质了吧。” “将明园附近的好手悉数撤走。” 二皇子听母妃这么一说,顿时皱起整张脸,问询道,“为何?明园的府兵极有可能会被元瑶调去护卫林府。纵使未有抽调,再觅良机,同样可毁去明园内的藏卷。” “那些藏卷放置在明园的暗室,除非王翮还挖有暗道可直通那座酒窖。”话到此处,淑贵妃的语音突然顿住,长叹一声,“何况那些仅是誊本,真本仍在博陵郡。” 二皇子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只得颔首应下,“明园的布置,儿臣回去就撤走。至于藏书阁,儿臣再另觅他法。” 淑贵妃对这儿子一向信赖,行事也算周到,便由他做主不再多言。 母子二人缄默良久,二皇子终归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遂问道,“母妃可知染之设得是何圈套?” 毕竟林尽染消失已有十余日,宫里流出的消息总是只言片语,且真假难辨。淑贵妃与二皇子这才徐徐布局,粗浅试探一番,既只是试探,又怎能仅凭些许线索揣度林尽染究竟有何目的呢。 淑贵妃稍加思索,摇了摇头,“林尽染行事的确谨慎。贪墨、通敌这两条罪名,恐怕他也早已有了应对。” 二皇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底满是欣赏之色,细呷一口茶,徐徐道,“他向来留有后手。可惜,儿臣这回始终未能猜到他藏在何处。兴许正躲在哪个犄角,看吾等的笑话。” 淑贵妃的眸色深深,瞳孔似是聚焦在眼前的茶盏之上,低声喃喃道,“大理寺?刑部天牢?皇家别苑?皇宫?亦或是就藏在大将军府?” “母妃说的这些地方,儿臣皆已查证,并无他的行踪。”二皇子腾得升起一丝趣意,顿时玩心大起。这不正是猫抓耗子的游戏吗? “林尽染消失那夜,是孙晏如予申越传的信。” “孙晏如?”二皇子有些迷惑,“是孙莲英孙公公的子嗣吧?儿臣记得,孙晏如曾去江南传达父皇口谕,申越该是认出他来才是。” 楚帝命孙晏如传信,显然是早早有意传讯于李时安与元瑶,令她二人莫要忧心。谁能料到这一向聪慧的申越竟未能认出孙晏如,这才惹出后续的麻烦。只是现下的境况仅用误会来解释实在苍白,淑贵妃深知,陛下与林尽染定然别有目的。 “可惜,这位申护卫彼时未能识辨出孙晏如的音容,倒是令李时安好一阵心急。”淑贵妃难得展颜媚笑,稍稍一顿后,幽幽道,“这场戏唱得实在逼真,本宫险些也被蒙骗。” “无妨,儿臣还有个法子,能尝试逼他现身。”二皇子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又重重掷于平几上,放声一笑。 第180章 元瑶出事了 元、杨二女若想先一步赶到林府,还得先去东市的车坊租赁马车,亦或是暂借东市铺子掌柜的车架一用。可才刚至东市的西门,元瑶早早发现身后有人一路尾随,只眼神稍稍示意杨湜绾,脚下的步子也未有分毫迟滞。 “两位姑娘这般着急是往哪里去,何不与本公子说说,自当能稍上一段。” 话音间,元瑶与杨湜绾二人已被府兵团团围住。 “不劳公子费心。”元瑶施施然转过身去,欠身一礼,“敢问公子这是何故?” 领头的两位公子,一人面瘦眼深,挂了两个黑眼袋,看着有几分纵欲过度,另一人短小干枯,有些侏儒。二人瞧着年岁也不大,只是一身华服穿在身上,稍显的滑稽。 面瘦眼深那位公子嘴角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未能控制住思绪,缓步走上前,细细打量着二女,口中止不住地念叨,“妙极,妙极!听闻揽月楼的元瑶姑娘钟情紫衫,往日只可远观,今日却在咫尺眼前。” 余光中又扫到杨湜绾,啧啧道,“这位姑娘···哦,夫人。” 头上的高髻俨然证明她已嫁作人妇,颇有些扼腕叹息,“可惜,早早成婚。不若如此,本公子向来是最讲道理。你二人若愿意同我回府,逍遥快活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话音刚刚落地,他身后的侏儒上前来扽了扽袖袍,踮起脚,拧着眉头道,“你可莫要玩笑,难不成你还想开罪谯国公府?” “陈若棠禁足府中,是陛下的口谕。他若有本事,自己走出府来抢呐!”这位公子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似是并未将陈小公爷放在眼里,余光中又止不住瞥向元瑶,看向她的反应。 元瑶妩媚的一笑,眉眼似有撩拨之意,柔声道,“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竟有这般胆识。” “本公子乃渝国公三子,高义。” “家父英国公,我名刘佩怀,姑娘可唤我佩怀。”那侏儒紧跟着自我介绍。 此言倒是惹得一旁的高义不快,一肘击打到旁侧侏儒的脑袋,低声呵斥,“元瑶姑娘何时问你了,何必自作多情。” “元瑶姑娘可愿同本公子回去?”高义揖手一礼,装作是翩翩公子的模样。 同样是国公府的公子,刘佩怀岂能忍气吞声,二手推向高义,“陈若棠是让我们把元瑶姑娘带回谯国公府,或是当街打死。高兄还想将她带回自己府中不成?” 高义身子骨虚弱,一个趔趄往另一侧踱了数步,才堪堪站稳身躯,下意识地先往元瑶那处瞥去,此时的媚眼倒是瞧来有几分戏谑,顿感失了面子,上前提起刘佩怀的衣领,怒骂道,“与其当街打死,不若让我带回府中,不过是予陈若棠扯个谎罢了,又有何惧?” 一个身体孱弱,一个矮小侏儒,偏生刘佩怀感觉双脚离地了,却又没有离地,只得垫着脚,仰着脖颈,双手抓着高义的手腕,龇牙咧嘴道,“这里小半数都是谯国公府的府兵,你当他们都能听我二人的不成?” 周遭的府兵皆面面相觑,一场当街掳掠民女的戏码怎又生生演成内讧。 “刘佩怀,你的胆莫不是被狗吃了?我等皆为国公府的公子,他不过是仗着内兄是三皇子才这般嚣张跋扈,眼下禁足府中。纵使我等将元瑶姑娘抢回府中,他还能上我国公府再来抢人不成?” 高义这番话倒是点醒梦中人的刘佩怀,若说长安城里,他们这等年岁的公子哥谁未曾被陈若棠教训过?若非屈于他的淫威,谁愿与他来往,高义和刘佩怀这两位已算是近些时日交集甚密的,许是再过阵子,连他二人都未必愿与整日禁足府中的陈若棠再扯上瓜葛。 刘佩怀嘴唇翕张,一时也未能生出驳斥的理来,倏然又看向元瑶与杨湜绾,指着她二人说道,“那高兄得分我一个,这才显得公平。” 高义眉睫霎时舒展,松开双手,又轻轻抚平刘佩怀的衣领,笑言道,“欸,刘兄果真是聪慧,一点就透。” 元瑶在旁侧看得禁不住一阵媚笑,若无这群府兵包围,谁还会呆在原地看这两位公子哥唱戏。 “二位姑娘可愿随我回去?否则,谯国公府的府兵可未必会听本公子的劝。” 高义几是要被眼前的元瑶迷晕了去,这还是蒙着面纱的模样,摘下后又该是如何仙姿,口中不禁喃喃念叨,“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 还未等诗念完,人已然倒飞出去。 高义捂着腹部哀嚎不已,指着元瑶却半晌都难说出一句话来。 旁侧的刘佩怀瞪大双眼,哆哆嗦嗦道,“你···你竟敢···当街殴打国公府的公子?” 元瑶的眼眸由妩媚之状蓦然变得寒意刺骨,俯瞰着高义,冷声道,“你还不配念他的诗!” 刘佩怀赶忙去搀扶高义,急声道,“如今莫说你还未能是林尽染的二夫人,即便是又如何,如今京城谁人不知他殿前失仪,已被暗中羁押,不过是留予上柱国面子,尚未处置!而你仅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竟敢这般猖狂!” 东市的热闹已然传入文英殿。 “陛下,元瑶被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围堵在东市,可否要搭救。” 楚帝听闻此讯,笔端顿住,“还有谁在?” “只他二人和三十名兵士。似是从三家国公府里各自匀出的十名府兵。” 楚帝搁下笔,轻声一笑,“陈若棠倒是长了记性,竟还拉上其他两位国公府的纨绔。” 说罢,又走下殿踱步几遭,斟酌一番后,道“做个行刺的样子处置吧。元瑶终究还未嫁入林府,朕不便出面。” 东西市向来都有侍卫把守,不过两处委实大相径庭。逛东市者大多为达官显贵或是乐坊的姑娘。纵使有何矛盾,看守的侍卫通常皆会令他们自行处置。毕竟两强争斗,侍卫也插不上手;恃强凌弱,侍卫当也不会为弱者伸张出头。若非是闹出人命,侍卫平素皆是冷漠处置,楚帝对此也算是默允。 孙莲英随即屈身一礼,“奴才遵旨。” “回来!”楚帝又抬手令他止步,“许昇与那三百学子可是到了林府?” 孙莲英小步踱上前,笑语道,“陛下,且得有一阵子呢。” “许昇这心呐,到底是急了些。”楚帝长吁一声,缄默良久,沉吟道,“承熠可是又去了寒园?” “刚去。” “她或许是猜到了。”楚帝的双目微微一眯,凝视远眺,斟酌片刻,突然发笑,“也罢,点到为止。老二再试探下去,怕是真要与染之闹得水火不容。” “二殿下一向有分寸。”孙莲英在旁侧不声不响地附和上一句。 楚帝蓦地满面肃容,“元瑶的事定要先交代妥帖,你再亲自去林府盯着。”语音戛然而止,又漫不经心道,“至于许昇,适时给他个台阶。就罚他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孙莲英躬身行礼,略有不解,“陛下,林夫人当真能应付?” “你太不了解染之,也太小觑这上柱国的幺女。” 那可是早前楚帝一眼相中的太子妃,又怎会是寻常之辈。 说回东市,元瑶与两位国公府的公子当众对峙,纵使那二人弱不禁风,但终究有三十名府兵护在身边。眼见自家公子受欺辱,当即围上元瑶。 周遭的人群也是愈来愈多,长安城里从来不乏热闹,但多也冷眼旁观,不会自讨没趣。 高义强忍着剧痛,在刘佩怀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可仍是弓着身子,尚未能直起腰,语音中似是已抹灭最后的耐心,“元瑶姑娘,本公子再问一遍,随我回府里,或是任凭我等将你杖杀。” 元瑶将杨湜绾护在身后,她知道,陈若棠多次抢夺无果,当下定然是抱着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轻易得到的想法。先前在林尽染手下吃下这么多亏,如今他又去向不明,必会趁此时机一雪前耻。但能调遣大将军府府兵的申越不在身旁,现下只得硬拼。 渝国公和英国公家的府兵看似普通,可终究是有二十之数,遑论那十名谯国公亲自调教的府兵,俱是精干。元瑶到底是女子,如何能抵挡得住三十人的围攻。 “当街杀人?未曾想,国公府的公子竟敢无视法度。”元瑶说话间拍了拍杨湜绾的手,斜睨一眼,示意她赶紧去寻救兵。 高义未曾理会她身旁的杨湜绾,抬手命自家府兵上前制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楼女子。 元瑶很是灵巧,闪展腾挪间已夺去其中一人的棍子,几番拼搏下,高义手下的府兵倒是躺下七七八八。毕竟是在东市,这些兵士也真未敢下死手。 但她此时也未捞着好,疲于应付这十名府兵,呼吸早已紊乱,拄着棍子,重重地喘着粗气。这还仅是渝国公家的,英国公、谯国公家的府兵还未动手。 但元瑶这番身手倒是令高义和刘佩怀惊怔在原地。未曾想,这青楼女子倒还有这本事,看来即便是带回府中,讲不好也会被她废了。 高义与刘佩怀二人面面相觑,几是从各自的眼神看到同一个决策。 “元瑶姑娘任尔等处置吧,我与高兄,决计不管。”刘佩怀咬紧牙根,几是难舍地与谯国公家的府兵说道,又紧跟吩咐自家府兵守护在跟前。 ‘只是可惜如此美人今日得香消玉殒。’高义与刘佩怀不约而同的长吁一声。 谯国公家的府兵未有迟疑,也并不顾忌恃强凌弱的名声,本就是听命行事。 十人齐拥而上,十根棍子从上而下,四面八方的打向元瑶,未有丝毫留情。 双拳还难敌四手,一棍又如何抵挡十棍。 元瑶刚抵住朝面门劈下沉重的一棍,其余已噼啪砸向她的腰间、膝盖、小腿,体力本就不支,腹背又是几棍齐齐打来,直直跪倒在地。 杨湜绾趁众人不备,才将将从香水铺子喊来一应人等,就已见元瑶被打倒在地,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飞扑向元瑶,可周遭的府兵哪能如她愿,把她拦在人墙之外。 “啪!啪!啪!” 十棍齐下,径直打向元瑶的背部、臀部、腿部! “嗯哼~”元瑶吃痛下,已是咬破嘴唇,鲜血从嘴角汨汨流下,仍是倔强的只发出沉闷一声。 杨湜绾的凤眼瞪得巨大,眉睫早已湿润,嘶吼道,“她可是林御史的小妻,林府的二夫人!尔等安敢!” 可这些府兵皆是听命行事,哪能听进去她这番说辞。 旁侧围观之人撇过头去,面露不忍之色,但俱不敢上前阻拦。这谯国公府与林府素有怨结,本就是冲着林府去的。若元瑶真是林府的二夫人,兴许还有人会站出来帮衬一句。可当下,谁又会为一个无名无份的她出头呢? “啪!啪!啪!” 第二次十棍落下,元瑶未有叫喊出声,已然晕厥过去。 杨湜绾的指节捏的发白,径直朝阻拦府兵的手臂上咬下去,可纵使他松开手,渝国公家的其余府兵仍是上前将她阻拦。 杨湜绾拼尽全力冲上前,却未能挪动半分。 “停手!” 东市的侍卫已无法再沉默,这第三次的十棍下去,元瑶姑娘怕是真要命殒当场,东市绝不能发生命案,这是底线。 “歘!” 应声,一箭正中眉心! 第三次的十棍才刚刚举起,其中一府兵仰起身子,重重向后倒去! “杀人啦!” “死人啦!” 东市一时陷入混乱。 各府府兵皆是严阵以待,瞄向箭射来的方向,可久久再未有动静。 这支箭极为精准的射向眉心,定然是箭术高手! 毕竟是发生命案,东市的侍卫见状将此团团围住,杨湜绾借机冲破阻拦,跪伏在元瑶面前,可她早已不省人事。 “快!快将她送回林府!”杨湜绾顾不得许多,赶忙唤来铺子里的侍女,将元瑶搀上马车。又命小厮赶紧去寻城中女医,请至林府。 高义与刘佩怀相互对视一眼,缄默良久。 “此···此事···可与我无关。”刘佩怀结结巴巴地说道,可说话间却是一直咽着口水,“我可未下令让府兵去打元瑶姑娘。” 高义一把拍向这侏儒的后脑勺,佯是镇定道,“下手的是陈若棠的府兵,与我等有何相干?” “对对对···”刘佩怀连连称是,可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后怕,“可···高兄,你说林尽染不会······” 高义没好气地又拍一下他的脑袋,呵斥道,“元瑶姑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林尽染还能为一房小妾,开罪国公府不成?何况,打人的是陈若棠,是谯国公府!” 元瑶当街遭府兵棍打的消息将将传入文英殿。 孙晏如蜷伏在地,丝毫未敢动弹,面前七零八落地散布着奏本。 “故此,你是告诉朕,派去的人还未来得及救下元瑶?让她生生挨下府兵二十棍当街昏死过去?”楚帝怒意未消,执起手边的茶盏重重摔了出去。 “是···”孙晏如颤着声回道。 孙莲英已是极为谨慎,派指最得力的孙晏如去亲自盯着东市的动静,只是禁军将将赶至,元瑶已被杨湜绾扶上马车带走了。 先前尚且还有保全陈若棠的意思,当下林尽染可真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楚帝揉了揉眉心,倒坐在御榻之上,几是咬碎牙齿问道,“参与此事之人,除却这三个纨绔还有谁?” “回···回陛下,并未看到其他府的公子。” “传朕口谕,命陈若棠前往蜀郡,传英国公、渝国公即刻进宫。” 楚帝深知林尽染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彼时是该保全上柱国这女婿,还是保全三位国公府的公子?踌躇之下,还是决定先将陈若棠送去蜀郡,毕竟谯国公还沾了一层姻亲。 第181章 府前对峙 东市的动静即使要闹得满城皆知,还得需要些光阴。 许昇携领三百学子前往林府,此等声势未免是惊天动地了些,隐匿在林府周遭的府兵纷纷现身。但见这拨人只逗留在府门外,也未有其他动作,便立于门前岿然不动。 两方对峙,府内的刘管家予李时安通传完消息,遂往府外而去。 林府门前这般动静,自然引来坊内其他百姓的目光,本就不算宽敞的道路,更是难以立足。 刘管家走下台阶,穿过府兵人墙,甚是恭谨地拱手一礼,道,“敢问诸位至林府,有何贵干?”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刘管家还是要沉着地做足礼数。 许昇上前两步,回以一礼,“侍御史许昇,你可是林府管家?” 刘管家又是屈身一礼,语音里更添几分亲热,但又带了一丝不解,“原来是我家公子的同僚,怠慢之处,望乞见谅。老奴的确是林府管家,姓刘。” “甚好。”许昇一甩袖袍,负手上去问询,“昨日,鸿胪寺客馆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设检举林御史贪墨一事,你可有数?” “这······”刘管家刚提劲开口,又倏地软了下去,支支吾吾道,“许御史,这位突厥王子并未向林御史行贿。” “那本御史再提醒你一番。建康四年二月,林御史刚刚迁入林府新宅,彼时正值突厥使团与我大楚谈判之际,使团中有将军呼鲁努尔、特勤哥舒思力及一译语人登门拜访,据突厥王子交代,三人携带的木箱中置有五百两金饼和珠宝玉器,彼时刘管家也在场,是否?” “这······”刘管家眼神有些闪烁,这位许御史的目光灼灼,实在是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许昇并未有轻易放过的意思,语调又重了几分,“刘管家,依《楚律》,若证词不实,有意包庇作伪证,视为共犯。” 刘管家的眉毛不易察觉的跳了一下,双手交叠在身前,下意识地掰弄手指,禁不住一阵苦笑。心中明了,这许御史摆明就是来借机落井下石,可此事又的确如此,不容辩解,倘若真要回答一句是,岂非是坐实通敌叛国之名,这可是死罪! 刘管家迟迟未曾回应的模样,似是默认许昇所言,渐渐议论声纷起,直至一片哗然。连韦晟、向成林等人也皱着眉头缄默不语。 如此情状,刘管家一时没了主意,拧着五官,逢人就在解释,“并非诸位所想。我家公子怎会与外邦人联合?这突厥王子尚且还是我家公子擒回长安的。” “刘管家!” 许昇这一声怒喝,惊得刘管家怔在原地,不知所从。迟滞片刻后又上前拱手深拜,“许御史,我家公子绝无可能通敌······” “刘管家,你只需回答,是或者否!旁的,自有公论。” 刘管家壮着胆子,仍是拱手辩解,“去岁科考时,众位学子至林府送帖、送礼,皆是老奴亲自督办,当初可只将帖子留下,贺礼、银两等财物一分未收。莫非这还能作假不成!” 偏生这段话,倒真是提醒了在场的学子,若林御史真要行贪墨之举,当初他可时任科考郎中,彼时众位学子的名途皆在他手里,若二月行受贿之实,大可在科考前也大肆敛财。须知那时候有万余学子参加科考,但凡收下一人的礼,届时林府怕还得将财礼一并送进明园方能装下。 一时间,风向又倏然一变,有不少百姓与学子纷纷叫嚷着: ‘林府的确是将赠礼悉数退还学子,只留下拜帖。’ ‘何止!那会儿刘管家将拜帖都一封封展开查验,生怕里头夹带些金箔。’ ‘敌国王子检举林御史贪墨,怕是企图害我大楚栋梁。谁不知这敌国王子是林御史活捉来的。’ ······ 刘管家听学子与周遭百姓纷纷转向,替自家公子说上几句公道话,不免动容,怀揣谢意向其揖礼一拜。 “刘管家,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许昇的声音有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他更为心慌,“当下,本御史再问一遍,建康四年二月,突厥使团有无亲至林府,献上五百金及珠宝玉器。你可想好了再回答!” 刘管家拧着眉头,紧紧阖上双目,几番挣扎之下,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 殊不知,这一举动已是在众人眼中掀起惊涛骇浪!难不成,林御史当真与突厥使团有勾结?原本刘管家方才所言,令在场众人对此事还有所怀疑,心中仍抱了几分希冀。可连府中管家都亲口承认的确有此事,那果真是收下了? 许昇暗暗松了口气,嘴上未留任何情面,再次问道,“彼时,林御史是否收下?” “是。” 刘管家的声音细若蚊蝇,可如此肯定,众人也皆听得清楚。 “可突厥使团的五百金和珠宝玉器是以我家公子大婚贺礼的名义相送,听闻······” 刘管家这后半句说是‘为赎揽月楼的元瑶姑娘’还不曾说出口,已被许昇抬手打断,“刘管家护主心切,本御史心知肚明。但不论突厥使团赠予的五百金及珠宝玉器是否为贺礼,或是以其他名义,林御史终究是收下了,是与不是?” ‘闼闼闼’ 密集的跫音,急如雨点,纷至沓来,愈来愈近。 申越未敢懈怠,将明园的二十名府兵悉数调至林府,偏偏这二十兵士似是踏出百人齐至的威势。 这番的动静,惹得周遭围观的百姓,纷纷分拨出一道宽敞的路来,让予府兵进去。 “看来林府是打算拒不认罪,竟又调来二十府兵,可是要将我等当街悉数屠尽?”许昇一声嗤笑,上前迈出一大步,直直地盯着申越,既是能调遣来大将军府府兵之人,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申越抱拳一礼,回道,“许御史顾及我家小姐名声,未曾擅闯林府叨扰,申越深谢。但我家小姐终究是上柱国之女,当下众人皆集聚在府前,难免有宵小之辈趁乱威胁小姐安危,申越只是以防不测。” 语音稍稍一顿,申越转过身去,吩咐道,“小姐安危是首位,若有企图擅闯者,杀!” 他倒也是将礼数做的周全,毕竟许昇若是闯入林府盘问,势必得带上几位证人,外男如何能与自家小姐会面?道一声谢也无妨。但同样是撂下话,林府内是上柱国之女,勿要忘了身份,若是有人想借机擅闯,无论是捉拿,亦或是搜查罪证,那就只能动手了。 “杀!” 这些可都是在北境战场搏杀退下的老兵,重新征调为大将军府的府兵,一身杀气凛凛,令人不寒而栗,饶是许昇也不禁后退了小半步。 “外面是何动静?” 李时安端坐在正厅内,语音甚是平静,既是禁足府中,也该有禁足府中的样子,但冲天的喊声,仍是禁不住问到匆匆打探消息而来的采苓。 “是御史台的许御史,正在盘问刘管家去岁突厥使团给姑爷送贺礼一事。眼下,申越从其他处调来二十名府兵,正在府前把守呢!” “突厥使团的贺礼?”李时安仔仔细细地回忆去岁之事,可这毕竟是嫁入林府前所发生之事,一时间也未能想起。 沉思片刻后,她又是一副恍然模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是那五百金与珠宝玉器吧?” “是。刘管家辩解那是突厥使团送予姑爷的新婚贺礼,可他非要说是姑爷贪墨而来。” 李时安徐徐站起身来,不禁冷哼一声,“想借此事再栽赃夫君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许御史,可真是好胆!” 借用突厥使团送礼这一说,无论这是贺礼还是其他的名义,彼时正值大楚与突厥谈判,既是收下了,当有偏帮之嫌,许昇这贪墨一说也算站得住脚。 李时安与采苓从廊下匆匆穿过,躲在门后旁听府外的动静。 “刘管家还未曾回答,林御史是否收下突厥使团送的礼。”许昇虽有几分怯意,但身后终归是站着三百学子,何况又有太师之孙在此。 刘管家踌躇良久,仍是轻声回答一句,“是。” “既如此,林御史贪墨之罪倒可定下,劳烦刘管家与本御史走一遭御史台,将方才所言签字画押。” 许昇这一句盖棺定论的话,几是引起轩然大波。 贪墨的罪名定下,那献礼的可是突厥使团,遥想当初与突厥方定下的约定,林御史莫非还有意偏帮徇私不成? “这······”刘管家抬首看向申越,又环顾周遭的百姓,顿感茫然,仅是两句话,就将自家公子贪墨、通敌的罪名坐实不成? “许御史,且慢。” 一声清脆的语音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地打断。 众人纷纷看向府前的采苓。 只见她缓缓走下台阶,施以万福,柔声道,“奴婢采苓,替我家小姐传个话,问一句许御史。” 许昇抬首望了望林府大门,却并未瞧见有女眷,眉头微微一蹙,似是升起一丝不安,随即问道,“可是林夫人有话要说?” “是。” “若有辩解,还请林御史出面自辩。” 采苓并未理会许昇这无理的要求,当下谁人不知林尽染下落不明,竟还要求令他出面自辩。 “方才许御史所言有失偏颇,我家小姐仅问一句,还请许御史不吝赐教。” 许昇抿了抿嘴唇,沉吟片刻,几番思虑还是想听听李时安会如何替这坐实的贪墨之案辩解,抬手令采苓说下去。 “我家姑爷在建康四年二月时,有无官身?” “这!”许昇欲要出言反驳,可斟酌片刻,倏然瞪大眼眸,手指点着采苓支支吾吾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兴许百姓还未能反应过来,可在场饱读诗书的学子自然能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贪墨贪墨,何人才能算贪墨? 这一词最早出现在《左传·昭公十四年》,‘贪以败官为墨。杜预注:‘墨,不絜之称。’ 《楚律》承袭的是历朝历代治国之法,而贪墨定的是官员贪图钱财,以权谋私。可彼时林尽染尚无官职,也未入仕途,现下来追究贪墨一说,岂不贻笑大方?从根上,贪墨就未曾站住脚。 “可···可···”许昇几是绞尽脑汁,也未曾想到如何破解这般说辞,好不容易想到一条,也只能哆哆嗦嗦道,“彼时陛下命林御史与鸿胪寺迎接突厥使团,主理谈判一事,即便未有官身,但也掌控这场谈判的主动权。故此,林御史以权谋私的嫌疑尚未能洗脱。” “可我家姑爷彼时仍是白身,未有官职。”采苓歪着脑袋,一门心思只会说这句,眼神颇为澄澈。 这番神态倒是气得许昇的脸色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已在隐隐发烫。 采苓见他无话可说,又顺势接道,“我家小姐说,突厥本就是外邦,送上门的贺礼为何不要?何况此次谈判,我大楚并未吃亏,还白白赚了他五百金和珠宝玉器。” 许昇喉头一甜,顿感气血翻涌,心中暗忖,你这小丫头片子,这话确定是你家小姐说的?怎听来颇有些林尽染的语气。 正当他在思忖如何在驳斥这小丫头时,忽闻一声: “许御史,望恕时安无礼。家父镇守北境三十余载,我夫君亦是生擒突厥王子的功臣。虽说如今有殿前失仪的罪名,可今日许御史率诸多学子上门盘问我府管家,难不成是在质疑我林府与大将军府有通敌叛国之嫌?” 此言掷地有声,震得在场所有人的脸色几是一变再变。 许昇只敢说疑似通敌叛国,前提就是得将贪墨坐实,既收下敌国使团送的礼,这两个罪名难道还不容易一并算在林尽染的头上吗?可如今,贪墨的罪名几是被云淡风轻的化解,李时安又反扣上一顶诬告林府与大将军府通敌叛国的帽子。林府倒也罢了,上柱国一家世代镇守北境,许昇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未敢开罪大将军府呐。 “林夫人说笑了。”许昇拱手一礼,讪然道,“既有人将状纸递到御史台,无论是何身份,本御史都得秉公处置,今日不过是例行询问,别无他意。” 府内沉寂良久,方才传出一声,“今日许御史如此兴师动众,若只是这般解释······”话音戛然而止,李时安一声慨叹,“此事,我自会与父亲大人和夫君禀明,终究是关系我林府和大将军府上下满门清誉。” 许昇身形一软,连咽了几下口水,一时匆忙拱手欲要再言。 “陛下口谕!” 孙莲英适时在禁军的开道下,站上林府台阶。 众人皆是揖礼以待,聆听圣谕。 “陛下口谕,许昇断案不明,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孙莲英缓缓走下台阶,笑盈盈道,“许御史,陛下去岁既是将突厥谈判一事全权交予林御史,那就是全凭他做主,还望许御史好自珍重···” 还未等孙莲英有意提醒,人群外已响起急促的车马声······ 第182章 赌气的陈若棠 急促的车马声霎时冲破这层微妙的气氛。 “借过!借过!”车夫扬鞭在空中‘噼啪’地甩了一声脆响,惊得围观百姓又纷纷绕开一条道。 杨湜绾掀开帘子,命侍女将重伤昏迷的元瑶搀下马车,直奔府内而去。 府兵正欲阻拦,申越赶忙上前将他的手压下,急声道,“杨夫人,元瑶姑娘怎会受伤?” “东市路遇两个纨绔,当街行凶。” 杨湜绾只匆匆撇下一句,便与侍女一同将她扶进林府。 这番情状落入众人眼中,心头皆萦绕起一丝异样的不安。元瑶虽未入得林府,可俱已默认是林尽染的二夫人,纵使这位林御史有殿前失仪的罪名,但方才能令孙公公特地来传口谕,同样是在释放一个信号,林尽染并无大碍,或许只是小惩大诫罢了,当下谁敢对元瑶下如此重手? 申越捏紧着拳头,几是浑身颤抖,迟疑几息,立于府门外,问询道,“小姐,可要替元瑶姑娘讨回公道?” 李时安与杨湜绾正欲回后院查看元瑶的伤势,听申越在门外发问,倏然止住脚步,“你与兵士先在府外等候,除医师外,任何人不得进府。”说罢,又与杨湜绾匆匆往内院而去。 孙莲英顿感不妙,元瑶若是在东市出了岔子,孙晏如岂非是晚了一步?不经意间跺了跺脚,抚手一拍,喃喃自语道,“坏了坏了!可真是出了大事!我这条老命哟,还能不能保得住!” 当务之急,得先回宫禀明陛下。林尽染今日可千万不要回长安!孙莲英在心中暗暗祈祷。 “快快,快回宫!”孙莲英现下早已失了分寸,抚去额头的汗,指挥禁军连忙开道。 许昇与诸位学子还未明白究竟是出了何事,连一向在外甚是镇定的孙公公都表现出这般神态。可当下既然林尽染贪墨的案子已然说清,许昇自知也无留在此处的必要,索性告辞先行回御史台,众人见无闹热可瞧,也就纷纷散去了。 李时安望着趴在榻上的元瑶,语气不免有几分急迫,“医师何时能来?” “早已派人去请了,林夫人再等等。” 杨湜绾同样心急如焚,可毕竟涉及女子清誉,长安城但凡有名的女医师通常会被召进宫内,而留于坊间的女医师用凤毛麟角一词形容也并不为过。 譬如济世堂就有女医师,但却坐落在保宁坊,即便早已命小厮去请,按这个时辰算,怕是才将将从保宁坊出发。 李时安眼睫略微垂下,迟滞几分,道,“请其他医师亦可,人命关天,莫要顾忌太多······” “小姐,小姐!”采苓急匆匆地踏进屋子,还未及喘匀气,便指着府外道,“宫里听说小姐染了恶疾,特地派了女医师来予小姐医治,现下就在府外等候。” “快快请来。”李时安蓦然美眸一亮,已是心领神会,哪有什么恶疾一说,这定然是陛下已然知晓此事,假借她的名义来予元瑶医治。 既她能得了医治,李时安也能稍稍松了口气。遂与杨湜绾在院中谈及东市见闻。 “渝国公、英国公、谯国公······”李时安默默念叨这三家国公府。 若论起品轶,上柱国与国公皆属从一品。可渝国公和英国公不过是蒙先祖荫庇,承袭的爵位,未有实权,纵使林尽染将那两家的公子打了,料两位国公也说不出什么话。只不过如今难保他一怒之下会把那俩纨绔给杀了。至于谯国公,毕竟是镇守蜀郡的大将,且又与皇室有姻亲,这终究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时安沉吟半晌,唤来采苓,吩咐道,“你与申越携二十府兵,各自走一遭渝国公、英国公还有三皇子府邸。切记,是贵府公子于东市重创我府贵客元瑶姑娘,请英国公、渝国公及小公爷定要给个交代。” 采苓欠身一礼,遂领命匆匆出府。 “林夫人,他们当真会有交代?”杨湜绾的言辞中带了几分狐疑,然则,原本该是问一句,仅是林府贵客,怕他们是不会重视。 “我从未指望他们会有何交代。”李时安的语调温和且又坚定,只稍顿了片刻,遂又解开她的疑虑,“既发生在东市,此事传遍长安不过在朝夕。且陛下已命医师前来医治,那渝国公和英国公想来应已入宫觐见。我命采苓与申越上门讨要说法,不过是表明林府的决心罢了。” 杨湜绾微微颔首,只是有话要讲,却又无奈的咽回去,觑了一眼李时安正在沉思的神色,忽地站起身,问道,“林夫人,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杨夫人但讲无妨。” “元瑶身受重伤,林御史至今都未曾现身。难不成真已身陷囹圄,或者眼下并不在长安?” 杨湜绾这后半句倒是像在宽慰李时安,然则心中是更偏向于前半句。 林府近日祸事不断,若还未有这当家人回来主持,香水铺子怕是早晚也得摊上麻烦,同时也在替元瑶考量,毕竟她可并未有李时安的这层身份,今日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番话倒是真予李时安提了醒,依眼下的情形,倒是更为坚信林尽染并未出事,口中默默念叨,“并不在长安,那他会去哪里呢?” 天色已渐渐晦暗,暮晚烟雨的寒意已冷瑟入骨,大街上仅有寥寥行人,夹紧衣袍冒雨急行,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车马‘闼闼闼’的声响迤逦传来,疾速驰过,惊得檐下躲雨的路人纷纷注目。 “殿下,那元瑶姑娘终究还未嫁入林府······” “闭嘴!”三皇子神情显得有些狰狞,他几是能猜出陈若锦接下来所言,定然又是林尽染不敢为一个未过门的小妾开罪三皇子和谯国公府这等愚昧之词。 此时,他不禁扶额轻叹,“吾先前就已多番劝说,莫要惹是生非。上回林尽染在朱雀大街当众杖打陈若棠,皇妃以为他真有畏惧?” 然则更令人担忧的是,林尽染会不会因此要了陈若棠的性命。 陈若锦沉吟片刻,蓦地问道,“此事与二殿下可有干系?” “老二?”三皇子又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纵使有关,他也早已想好对策。” 他与申越和采苓倒是有数面之缘,得知李时安的传话时,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又着人出府详细打听此事,更是惴惴不安,当即拽上陈若锦一同回谯国公府。 风微雨细,大有未止之势。 三皇子撇去亲卫伸出撑伞的手,径直向府内快跑而去。 “孙公公?” 还未跑进府内,就迎面撞上前来传旨的孙莲英。 “三殿下。” “孙公公是来传旨的?” 孙莲英缓缓直起身,回道,“是,陛下命小公爷不日前往蜀郡。只是···嗨,只是小公爷心有牵挂,眷恋不舍,还望三殿下与三皇妃好生相劝。” 陈若锦才施施然走上台阶,不解道,“陛下已有处置?” “三皇妃。”孙莲英又是屈身一礼,徐徐道,“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撺掇谯小公爷当街行凶,责令禁足府中;小公爷屡教不改,责令前往蜀郡,由谯国公亲自调教。” 三皇子似是品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凝声道:“何时离开长安?” “自然是越快越好。陛下的意思是,只给两日处理琐事,后日午时前务必快马离开长安。” “两日?那两日后未离开长安呢?”陈若锦迫不及待地问道。 孙莲英赶忙打断,“哎哟,三皇妃,噤声!这是口谕,怎好抗旨不尊?”可稍稍犹豫片刻,仍解释道,“彼时,小公爷若还未离开长安,陛下或许会命人将其捆去蜀郡。” 三皇子纵使心思或有迟钝,当也知晓这里头的份量。渝国公和英国公府尚且子嗣繁茂,将此事的一应罪责悉数推到他二人身上,纵使林尽染要打要罚,禁足府上足以彰显诚意,即便真取他二人性命倒也无妨;陈若棠发往蜀郡,看似是屡教不改之故,恰恰是罪责最重,担心林尽染报复,这才令他匆匆离开长安。 三皇子施施然含笑,“劳烦公公深夜冒雨传话。” 孙莲英眉耳微动,流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袖,语音中略带几分戏谑,“不敢。老奴既已把话带到,至于规劝一事,还得三殿下和三皇妃多多费心。” 说罢,又欠身一礼后快步离去。 实在是孙公公最后的神情太过诡异,不禁令三皇子顿生困惑。 “是姊夫与阿姊来了啊!” 陈若棠听孙莲英脚步声渐远,倏然蹿出来,甚有规矩地站在门内揖手一礼。 他原本见府门前人影斑驳,久久未有离去,旋即快步前去查看,可又听闻似是三皇子与孙莲英正在攀谈,转而蹑手蹑脚地躲至门后,偷听几人说话。 三皇子心生怒意,顾及府外不好发作,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遂往正厅而去,陈若棠求救似的目光投向陈若锦,可这回的祸着实是不小。 “陈若棠,你到底是未将吾的话放在心上!” “姊夫······”陈若棠略有讨好的走上前两步。 三皇子抬手令其止言,“称吾为三殿下。” “殿下,何须与若棠置气呐,都是一家人。”陈若锦见气氛已隐隐有些剑拔弩张,扽了扽三皇子的袖袍,在一旁柔声斡旋。 “吾,不敢做他的姊夫。”三皇子将陈若锦的柔夷轻轻抚下,又接着说道,“于东市命府兵当街杖杀林府二夫人,陈若棠啊陈若棠,你是哪来的胆子!” “林府二夫人?”陈若棠冷哼一声,“哪来的林府二夫人?可曾入林府家门?纵使有陛下亲允,那也得上柱国同意。李老将军能允青楼女子与李时安共侍一夫?” “李时安既能允元瑶在林府住下,上柱国莫非还不明了她的心意?” 陈若棠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林府之事,于我并无干系。元瑶是我命人杖杀的,可惜她倒是好运。既然我陈若棠得不到,旁人也不必觊觎。” “你!”三皇子抬手欲要打下去,却又凝滞在半空。 “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即便林尽染未曾身陷囹圄,他敢打上我谯国公府吗?三殿下,他不过是个贱民,陛下不过是一时兴起,上柱国年迈昏聩,否则长安城怎会有他一席之地。眼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林尽染,林尽染他在哪儿呢?”陈若棠摊开双手,放声狂笑。 “放肆!”三皇子一声怒吼,倏然打断他的笑声,心中百感交集,这场与谯国公府的联姻当下确得好好估量。 默然良久,三皇子涩声道,“明日启程去蜀郡寻岳丈。” “我不去!”陈若棠很是干脆,直截了当地拒绝。 陈若锦蹙着秀眉,好生相劝,“若棠,莫要赌气。当下只有爹爹能帮你。” “哎呀!阿姊,我不去。”陈若棠见阿姊相劝,语音也不由的放软了些,“林尽染如今已销声匿迹,怕是已死在哪个犄角。纵使有幸保全性命,他也不敢打上我国公府,我为何要躲?” “你当真以为林尽染已被父皇羁押?”三皇子指着陈若棠怒斥道,“若真是如此,父皇何须将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禁足府中,听候林尽染的发落!” 陈若棠眉头一蹙,“高义和刘佩怀为何只需禁足府中?” 三皇子冷声道,“呵,方才孙公公所言你竟是未曾听去?” “他只说是陛下口谕,命我不日启程离开长安,旁的一概未提。”陈若棠歪着脑袋,面露不屑,倒真不像是扯谎的模样。 “不日?未曾言明何时离开长安?” “未曾。” 三皇子细思极恐,既是口谕定然是有确定的期限,孙公公又怎会如此马虎。可联想到申越与采苓登门其他两位国公府,皆称早已宣召入宫觐见,这才扑了空。但孙公公又怎会深夜才来传达口谕。 “孙公公之前还有谁来过?”三皇子试探道。 “还有一位公公,看着脸生,也说是传口谕。只让我即刻前往蜀郡,不得耽误。我一时气愤,与他拌了几句嘴。” 三皇子顿感天旋地转,脚下几是不稳,连连后退两步,陈若锦赶忙上前搀扶。 “他···他是何模样?” 陈若棠仰着头,却又难以回忆起具体是何相貌,思忖良久方道,“圆脸,嘴角有颗痣。不过仅是他一人来传口谕,未有旁的人看见,三殿下尽可宽心。” “孙晏如!”三皇子嘴唇嗫嚅着,毕竟叫得上名号,侍奉在父皇身边,又深受器重的太监仅有那么几位,何况这位还是孙莲英的爱子。 定然是孙晏如受了委屈,回宫后予孙莲英诉苦。也无怪孙公公离开谯国公府时会有如此诡异的笑容,敢情早已被他记了仇。 况且林尽染与孙莲英素有私交,陈若棠这般欺辱元瑶,孙公公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毕竟自行离开长安,尚能妥帖安排行程;若是被捆着送去蜀郡,那一路可得遭些罪。 孙莲英这般行径,既是要谯国公府又丢面子,又得让陈若棠好好吃吃苦头。 陈若锦平日里也听得宫中的一二事,当知孙晏如是何人,细细一想便知现下是何处境。倏地在三皇子面前跪下,抓着他的袍袂低声哀求,“殿下,求你······” “求吾,求什么?”三皇子霎时喝住她,又指着陈若棠问道,“吾多番告诫,他可曾听进去了?如今敢与宣旨太监争辩,偏生又是近侍太监孙公公的爱子,方才你也听到了,孙晏如传的口谕是即刻启程,可到孙莲英嘴里呢?则是成了后日,纵使不判个抗旨不尊,由父皇命人捆去蜀郡,谯国公府还能有何脸面。” 默然良久,陈若棠上前欲要搀扶起陈若锦,“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姊不必求三殿下。我不信陛下真会要了我的命。” 陈若锦一把甩开他的手,咬着唇,泪水溢满双眸,颤声道,“你这混球,当真是不想活了!如今闯下塌天大祸还不自知。你是谯国公府的独苗,陛下若无宽恕之意,又怎会将你送去蜀郡。” 又面向三皇子,潸然泪下,“殿下,求殿下救若棠一命。” 三皇子终究是心存不忍,弯腰拉起她,抚着她的肩劝道,“你至今还不明白?若棠连夜离开长安,尚有生路。” 说话间又抬眸看向陈若棠,接着道,“他若仍是执迷不悟,天真地以为父皇不会处置,那任谁都救不了他。” “可他···终究还小···”陈若锦仍不放心他独自前往。 三皇子踌躇良久,“府兵先护他出城,明日吾再寻来好手一路护送至蜀郡。若棠,你可愿前去?” 陈若棠支支吾吾地也未曾说半句话,只见阿姊横来一眼,只得无奈道,“去,去!那我收拾些衣物。” “阿姊陪你同去。” 望着姐弟二人去往后院的身影,三皇子终究是无力地倒坐在椅子上,迟迟都未能缓过神来。 莫说是三皇子,二皇子、李时安等人都在疑惑林尽染究竟是躲在何处······ 第183章 北境 草原风雪未停,山河皑皑。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如刀割般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冷,让人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凉意。 是日近晚,有斥候飞报传入军帐。 “少将军,有人擅闯石家村。” “石家村?”李荣基面色凝重,笔端一滞,“可是外敌?贸易坊自成立以来,突厥人侵犯村庄的情况已是鲜有。” “不是外敌,是···是···” 如此支支吾吾地模样令李荣基少了几分耐心,语音不免严厉几分,“是谁擅闯?” 斥侯终于憋不住一笑,“是林将军。” 李荣基一时未领会斥候的笑意,狐疑道,“林将军?哪位林将军?” “自然是染之啊,二哥!” 话音刚落,林尽染掀开帐帘,匆匆钻了进来,带入一股雪气,笑着趋前一步,搓搓发热的手。 李荣基的毛笔重重一拍,倏然站起身来,半是惊诧,半是欣喜,迎面上前,“原来是你这个林将军!” 又点了点斥候,“小匹夫,我道是谁擅闯石家村,原是特地与他来诓骗老子。出去出去,自己领上十军棍。” “欸~欸!二哥怎一言不合要打人。”林尽染赶忙将他的手压下来,又递予那斥候一荷包,“拿去,和兄弟们买些酒肉暖暖身子。” 斥候望了一眼林尽染,又觑了一眼李荣基,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该听谁的。 李荣基大手一摆,没好气道,“只许一次,拿上赶紧滚。” 斥候满心欢喜,接过荷包,抱拳道,“谢少将军,谢林将军。” “再命人送些吃食来。” 李荣基邀着林尽染坐下,言笑晏晏,“前些日子,父亲接到陛下来信,说是已擢升染之为治书侍御史,且兼领内阁大学士。怎的近日可是闲下空,你竟亲自走一遭北境?” “吏部铨选大考,可仅是铨试还不足以遴选人才。这不,陛下命我与他演一出戏,考较学子品德,一时没了去处,索性就往北境来看看岳丈和二哥。” 李荣基微微点头,“父亲前几日去了固北镇,算着日子,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是因贸易坊吧?” “北境苦寒,我大楚百姓尚且还能备足过冬的被服、粮食,贸易坊去岁刚刚开放时,突厥子民几是去哄抢。幸有驻扎的北境军镇压,加之突厥也派人来协助重整秩序。眼下这个时节,父亲定是要亲自去看上一眼。” 贸易坊头两年免不得发生这等情况,一向习惯靠抢掠夺取物资的突厥人,要让他们安安稳稳地以物易物怕也困难,何况又是严冬时令。 林尽染苦涩的摇了摇头,“此事本该是由我来亲自照看,难为岳丈还替我操心。” “我本欲代父亲前去,奈何他放心不下······” “是染之来了?” 帐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 “父亲(岳丈)?” 李荣基和林尽染听闻声响,面面相觑,俱以为是听错。 李代远掀起帐帘,眉睫上挂着几丝冰雪,脱下身上的外袍,在二人的注视下,伸手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烤手取暖。见他二人怔在原地,忍不住笑道,“方才你二人还相谈甚欢,怎老夫来此,反倒是闭口不语了?” 李、林二人皆是抱拳一拜。 “将军(岳丈)!” “不必拘束。”李代远抬手示意二人坐下,笑言道,“前阵子陛下快马传讯,老夫算着时日,染之也该到了。” 待李代远暖了身子,淡然落座后,林、李二人才敢坐下。 “时安每隔上一阵就会予老夫和荣基来信,江南与京城所发生的事,老夫倒也听得一二。” 李代远只淡淡饮下温酒,眉眼望向林尽染时,几是洞穿他心。 “岳丈,染之惭愧。”林尽染自知躲避不过,索性坦然承认。 “元瑶既已从揽月楼赎身,时安也允准她住进林府,老夫无话可说,纳她为妾一事,且随你夫妇二人的心意。” “岳丈,染之······”林尽染心生愧疚,欲要在解释一番,却被李代远抬手制止。 “允诺的话,染之还是说予时安听吧。”李代远嘴角含笑,似是已猜出他会说些什么,可语音只微微一顿,又换上一脸肃容,“只是老夫得提醒染之,钱塘和江宁一行已然冒险,日后万不可再轻易下江南,尤其是南海。” 林尽染稍稍蹙眉,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为何?” 李荣基甚是平静地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这是一种平衡。” 林尽染思忖良久,方揖礼一拜,“染之省的。” “元瑶是任来风的媵妾所出,做你的二夫人也不算辱没林府的门楣。” 只是李代远在说出这句话时,李荣基默默饮下一盏酒。 林尽染看在眼里,犹疑良久,又问道,“岳丈,杨湜绾又该如何处置?” “既全权交由你处置,老夫也就不再过问。”李代远眸色幽幽,轻轻叹息,“往事已矣,老夫也不会揪住过往不放,何况人死不能复生,纵使将那遗子千刀万剐又如何。” 帐内恢复一片平寂,只有炉火烈烈燃烧的噼啪之声,似是俱已陷入回忆。 良久,李代远蓦然岔开话题,问道,“陛下倒未曾提起染之来北境的目的,料想不光是为了元瑶和杨湜绾之事吧?” “只是心中有诸多不解,唯恐岳丈能回答。” “朝堂之事,老夫从不插手。” “陛下恩德过甚,染之惶恐。若非岳丈提携,实在难以解释。” 李代远默然不语,斟酌片刻后,道,“荣基,你且去替染之收拾间营帐。” 李荣基觑觑林尽染的神色,踌躇片刻,遂起身领命退下。 “染之是想问,如今的恩德,可是陛下与老夫做了交易?” 林尽染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又迎上李代远的目光,“所谓此消彼长,大将军府与染之的林府终究是一家。” “大将军府是大将军府,林府是林府,不能混为一谈。” 此言倒是令林尽染更觉苦涩,道,“岳丈,我······” “且听老夫把话说完。”李代远抬手令他止言,又拿起桌案上的酒壶和酒杯,缓缓起身,坐在他旁侧,宽声道,“军营里本不该饮酒,老夫破例陪你喝上两杯,说几句体己话。” 林尽染忙揖手一礼,“岳···爹的教诲,染之铭记。” 李代远本是一怔,默然片刻后,又朗声长笑,随即痛饮一杯,“好!你我虽是翁婿,但老夫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今夜既有所问,不妨予你提个醒。大将军府虽说风光无限,可我终究已年迈,荣基若要接下北境军怕是不易,即便他有李家信物。故而,染之这句此消彼长并不假。” “爹的意思是,陛下是在等?”林尽染终究是出于忌讳,未能将后半句说出口,若二哥李荣基不能顺利接手北境军,待李代远百年以后,这大将军府也不过是名存实亡。 李代远微微点了一下头。 “二哥接手北境军有何阻碍?” “此事我自有考量,你无须操心。”李代远眸色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声感慨,“近日来信中,陛下提及承下你为林明礼保住姻亲的情份,加之你早前布下的退路。纵使日后陛下有意处置,当也需斟酌斟酌。故而陛下有意扶持你,倒也不必多心。” “说起林明礼,他的生母是谁?” 李代远面色一凝,厉声道,“此事勿要声张,也莫要再问。孙莲英已予你透露是皇室之后,已然足矣。” 林尽染讪然一笑,“我不过是好奇。” 只稍迟片刻,李代远长叹一声,“林明礼大婚,记得封一份厚礼。若是在婚礼上遇见奇怪的人,发生奇怪的事,都莫要深查。” “爹的意思是,林明礼的生母会偷偷前去观礼?” “不过是猜测。毕竟二十多年不见,成亲这等终生大事,她总该会去。” “然则还有一事,还请爹不吝赐教。” 李代远淡然一笑,更饮一杯酒。 “听申越说起,时安出世后,爹和娘曾去过积善寺还愿。然则,我调查积善寺许久,并未查清此处究竟有何端倪。长安城中寺庙众多,可唯独积善寺香火最盛,若仅是因淑贵妃,怕是难以解释,爹可知其中缘由?” “你与时安至今还未有喜讯?” 林尽染被问的一头雾水,纳闷道,“什么喜讯?” “当然是子嗣。你二人已成婚一年多······” 林尽染面色一红,心中暗忖,若要放到后代,李时安还算是未成年··· 可转念一想,‘子嗣’? “爹的意思是,积善寺是求子嗣?” 李代远的语音戛然而止,敢情是未听他劝说开枝散叶的话语,倒是将心思都放在这查案上,顿时脸色一黑,“你但凡将心思放在子嗣上,与时安同走一遭积善寺,你想知道的一切,皆会水落石出。” “爹,回长安后,我定将子嗣一事放在首位。只是这积善寺与子嗣有何干系?” 李代远听林尽染说了前半句,脸色才稍稍好转些,可听他一门心思还是放在查案上,语音甚为不满,“若时安已害喜,定然会有别府女眷偷偷告知她前去积善寺,说是求子嗣倒也不尽然。你娘那时身怀六甲,可家中已有二子,故而想求个幺女。听闻积善寺求子甚为灵验······” 一番听下来,不过是去积善寺买些经书、佛珠、佛像带回家中,规定什么时辰抄写经书,祭拜佛像等等诸多规矩。年岁久远,有些李代远也记得不甚清楚。只道是城中各府官眷也好,还是平民百姓也好,求子得子,求女得女,颇为灵验。偶有听闻不灵验的,但多也是将此事归咎到自己不虔诚上。 林尽染听罢不禁暗自苦笑,这哪是神佛显灵呐,不就是个概率问题嘛。求子嗣一事,毕竟难以启齿,且按当下,多是求子者众。若真孕有一女,怕也会将先前去积善寺求子之事按在屋中,凭什么别人家求子能成,而自己求子不成?是否是哪天的经忘了念,还是说哪天的佛像忘了拜···这等事没人会将他传出家门,毕竟是关乎脸面。 等等···林尽染似乎是抓住一丝灵感···积善寺,揽月楼!揽月楼的姑娘到底是从何而来,眼下还未有定论,莫非是与积善寺有关?或者说,未能求得子嗣的人家,会否将女婴弃之,而积善寺或是聆音阁将这些女婴抚养长大,再擢选送进揽月楼? 不对不对,林尽染甩去脑子里这不合理的想法,女婴抚养至金钗之年尚且要十余载,长安城的揽月楼至今也不过三四年,时间怕是对不上,且抚养十余载何其漫长。 “明日,你回长安吧。” 林尽染顿时有些错愕,“爹,这是何故?” 李代远没好气地横了一眼,“你来北境不就是为了替任来风的女儿讨个名分,替杨湜绾求个情?既是得了答案,还留在北境作甚。” “爹,我不是······” “罢了罢了,不过是与你玩笑。”李代远又露出一丝笑意,“长安诸事庞杂,你呆在北境的消息瞒不了太久,陛下既只是借此考较学子,予你时日特地来此解惑,莫要落人渎职的话柄。” 林尽染微微挪动身子,向其俯首深拜,“染之深谢爹爹。” 李代远唇弧微扬,徐徐将他搀起,语重心长道,“都是自家孩子,你祖母、二嫂还有祖应,你夫妇二人也得多多照应。往后时安若是在我这儿道了一声委屈,你可莫要怪爹不留情面。” “是。” 二人推杯换盏,畅聊一番后便要各回营帐歇息,只将将掀开帐帘,就见李荣基冒着风雪立在外头。 “父亲,我送染之回营帐。” 李代远稍稍颔首,遂先离去。 ‘歘,歘,歘’ 二人一路无话,只听闻几声踩进雪里的响声。 ‘嘭!’ 李荣基一拳砸向林尽染面颊,趁他摔倒之际,又狠狠追身打了上去,口中怒骂道,“那日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定不让时安受委屈,如今听来都是屁话!” 这般的动静引来将士围观,忙上前劝阻,却又被他挥起的手肘挡开。 林尽染忙吐了一口血,“别,本就是我的错,让二哥痛痛快快的打。” “你别以为这么说,老子就不会揍你!” 李荣基听罢,又是几拳砸下去,只是也未有伤他的脸,都是擦着胳膊、肩膀打在雪里。 只听得几声粗喘,李荣基缓缓从他的身上爬起来,怒骂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 周遭的将士见状,纷纷讪然一笑,四散逃开。 良久,李荣基微微前倾身子,伸出右手,“没死,就给老子站起来。” 林尽染躺在地上,伸出手,却又猛地一用力将李荣基拽到雪地。 “方才为何不还手?” “的确是我食言,二哥打我是应该的。” 李荣基沉默良久,“时安信中予我说了元瑶姑娘的事。可时安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老子必须为她出这口气。” “我知道。从进营帐时,我就知道你就想动手。” “若不是父亲来的及时,你早没了半条命。” “刚刚我敬你是二哥,又心有愧疚,让着你。当真以为能要我半条命?” 李荣基倏然站起身来,“来来来,老子再跟你练练,看看当了御史言官后,身手有没有落下!” ······ 第184章 回京 距吏部铨试已过去七八日,尚不论楚帝是否要处置林尽染的意思,至今连铨选结果也未有音讯。依例,五品以下官员的铨选,吏部就能做得了主,除非陛下刻意干预。这迟迟未公告铨中名录,莫非是对学子俱不甚如意? 几近四更,纵使是皇城,也早已灯影黯淡。寂夜生寒,宫殿瓦檐薄染凉霜。 孙莲英紧了紧衣袍,于甘露殿外低声轻唤,“陛下?陛下!” 良久,殿内传来一声困倦之音,“何事?” “陛下,林御史正在文英殿候着。” 未多时,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几支龙涎香烛缓缓将甘露殿照得人影依稀可见。 “陛下,何不令染之先回林府好生歇息,明日再行传召也是一样的。” 皇后近日深知陛下为三位国公府公子当街杖打元瑶之事发愁,连龙涎香此等稀罕物都取来安神助眠。须知,此等贡品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纵使是皇室也鲜有拿出一二使用。 楚帝张开双臂,任凭皇后为他穿衣拾掇,略有慨叹道,“他若是先回林府,明日朕传召的,怕真就是个罪臣。如今好歹还有个殿前失仪的罪名,尚且得先进宫见朕。且先好生规劝吧,莫要真令他将各府得罪个遍。” 皇后一面轻轻抻平龙袍上的褶子,一面轻笑道,“染之此行定然遂了心意,连脚程都快上几日。陛下善加引导,详尽利弊,他一向是个心思灵巧的,当能明白陛下苦心。” “他若是这般善了之人,朕也就不必如此苦恼。” 虽算得上是文英殿的常客,林尽染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只直直地站在殿内半分未动,眼里半是倦怠,半是归家心切。 “不曾想如此快就从北境回来,料想上柱国的答案定是让甚合你心意。” 殿外骤然传来的话音,令林尽染浑噩的脑袋霎时清明几分,拱手见礼,“罪臣拜见陛下。” “少跟朕贫嘴。”楚帝笑着降谕平身,又邀他进内殿小叙。 “李卿近况如何?” “爹一切安好,只是北境苦寒,加之贸易坊不过第二年开放,一直替臣操心照看,消瘦许多,臣于心难安。” 楚帝鼻腔发出一声哼鸣,迟怔片刻,又朗声一笑,“看来你翁婿二人关系又近一步。不过,李卿平素将你视若己出,眼下又替你操心贸易坊的琐事,这份恩情需得牢记。若是得了闲暇,朕将李卿召回长安,让你一家人小聚。” “不若陛下赐我与时安,及二嫂母子同行北境,看望爹与二哥?” 孙莲英在旁侧轻咳一声,算是提醒。毕竟武将的家眷留在京中生活,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武将回京述职,或是特赐召回京中与家人小聚,家眷通常也仅能在京畿范围活动。林尽染的这番话未免有些不识好歹,自然得稍加提点。 但出人意料的是,楚帝只略一沉吟,遂回道,“开春后吧,北境稍稍暖和些。李卿的孙儿年纪尚小,冰天雪地的,若是出了差错,朕可不好交代。” 林、孙二人同样是神色一怔,尤其是林尽染,此等请求从未想过陛下会应允,赶忙拱手谢恩。 楚帝拉来旁侧的凭几,又稍稍示意一旁的孙莲英,便静静阖上眼眸,不再言语。 孙莲英心领神会,却又有顾忌,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垂首道,“林···林御史···林御史不在长安的时日发生许多事。” 林尽染一路几是未有停歇,只在沿途客舍小憩片刻,喂食突厥马儿些精粮,便直奔长安,倒未曾打听长安近日的消息。 但见楚帝与孙莲英这般模样,顿时眉头一皱,试探地问道,“染之殿前失仪,揽月楼的幕后之人借此发难倒也在意料之中,可是藏书阁出了差池?” 孙莲英摇了摇头,却欲言又止。 “莫非是纵火烧了明园?” 可孙莲英仍然是摇头不语,林尽染只得再行揣测,“莫不是向染之栽了其他罪名?” “是···是···” 楚帝听孙莲英半晌都未将要事说出口,一怒之下抬腿踹向他,可踌躇片刻,叹息道,“元瑶在东市受了伤,朕已命宫中女医前去林府医治。现下已清醒,只是还需将养些时日方能下榻。” “如何受的伤?”林尽染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是话音太过平静反倒凸显的异常。 “林御史无须担忧,元瑶姑娘虽受了二十棍,却···却仅有几棍打在天柱上,性命无虞,只···” 林尽染并未等孙莲英将话说完,猝然打断道,“谁敢在东市行凶?” 这几是同样在质问楚帝,东市可也有陛下的眼线,如何能让人当街杖打元瑶。 楚帝手指轻叩着凭几,缄默良久,方平静地回道,“英国公、渝国公府上的两位公子皆已禁足府中,只要不伤及性命,任你处置。” “仅是这两位国公府的公子,尚不能令陛下做出如此妥协。”林尽染倒是隐隐感知到刚刚楚帝为何会如此仁慈。 殿内几是陷入一片死寂。 “孙公公,殿前失仪该如何治罪?” 林尽染的这番提问令孙莲英顿感手足无措,慌乱之下先是窥觑楚帝,又看了一眼林尽染,良久才支支吾吾道,“依律该罚俸、降职。” “辰时,臣会将官印、官服递至吏部。” 楚帝微微眯眼,看不分清的犀利,沉声道,“你是在威胁朕?” “罪臣不敢。”林尽染静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淡然道,“不论陛下是否愿意将凶犯告知罪臣,天亮之后,自有定论。陛下是要以律法判之,还是让罪臣自行讨回公道,只在一念之间。” “你当下的恩宠可来之不易。” “若连家人都保护不了,声名地位皆是狗屁!” “林御史,慎言。”孙莲英一听他这粗鄙之语,赶忙提醒。 楚帝微微抬手,端坐起身子,轻叹一声,“陈若棠已前往蜀郡。” 林尽染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轻声道,“谯国公在蜀郡可深耕多年。” “若不听从朕的调派,褫夺爵位也并非不可。” 孙莲英在旁侧听的云里雾里,似是而非。也正如先前所言,若家眷留在长安城,武将尚且还能有些惧畏,一旦将家眷送去武将身边,再行下旨召回,未有听命行事,届时可师出有名。想破这一层,孙莲英不禁打了个冷颤。 林尽染嘴唇翕张,笑言道,“渝国公、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只要能在臣的刑罚下挺过半日,臣既往不咎。” “这两位公子身体孱弱,莫说是半日,怕是一炷香的功夫就得丧命。”孙莲英在一旁轻声提醒,普通的刑罚就已经能让他们一命呜呼。 “臣不用任何刑具。”林尽染拱手一拜,眸中满是坚定,“既二位公子当街杖打元瑶。臣求个公允,同样当街予以惩治。只要二人能挺过三个时辰,臣断然不会追究。” 楚帝只觉得他平静地似乎有些异常,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片刻后方抬手应允,“罢了!你该知晓分寸,莫要让朕为难。” “渝国公和英国公府枝繁叶茂,不过是折损两个公子哥,伤不了根本,两位国公都未必会放在心上,陛下又怎会为难。” 半晌沉默之后,楚帝冷哼一声,“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已然退让一步,你且安安分分地在长安待着。既将那两个纨绔交由你处置,该撒的气撒了就是,何故徒添是非。晨间,朕命禁军陪你同去国公府上要人,渝国公和英国公定然不会为难。” 正如林尽染所言,两家国公府皆是枝繁叶茂,折损两位纨绔公子无伤大雅。而楚帝又何尝不知晓他的目的,定然有先斩后奏的打算。陈若棠不过是早两日启程,可长安至蜀郡两千里,而蜀道崎岖艰难,山高谷深。若是星夜追赶,未至蜀郡前,林尽染怕是就能取走他的性命。 “陛下放心,臣尚未现身,断然不会落人话柄。”林尽染眉头微微一蹙,斟酌几息后,伸出五指,道,“五日。陛下仅予臣五日,若未能杀的了陈若棠,臣就此罢手。” “吏部铨中的名录已搁置许久,你当真要为一己私愤罔顾这些寒窗苦读学子的心血。” “臣一向自私。” 缄默良久,楚帝长叹一声,“一年。一年之后,陈若棠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蜀郡,你要如何处置,朕都不会管。同样,朕允你一个合理的请求。” “陛下笃定,一年之后,谯国公还能保得住陈若棠?” “至少当下,他还不能死。” 林尽染笑而不语,敲指于膝上静默几息,忽道,“全依陛下所言。不过,臣现下暂无所求,陛下的恩赐可否先暂且留着。” 楚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就等着朕这句金口玉言?” “不敢。”林尽染拱手一拜,笑言道,“陛下尚与谯国公有一层姻亲,有意保全也属人之常情。臣若是不借机求个恩赏,岂不吃了大亏?” “罢了,下回还是莫要拿这副市侩嘴脸和朕做交易。” 林尽染咧嘴一笑,“陛下向来公允,臣又一向恩怨分明。” 楚帝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意,可语音却略显冰冷,“威胁朕的人,可没有一个好下场。” “臣从未触及陛下的底线,故而,这条命尚且能保住。” “长途跋涉赶回长安倒也辛苦,先回林府歇着吧。”楚帝稍稍抬手,话语顿了顿,又吩咐道,“孙莲英,你送染之回去,一路上也好详说近况。至于李时安的禁足,解了吧。” 林尽染虽有疑惑,却又未有多问,只揖手低头,“臣,谢陛下圣恩。” 孙、林二人得了谕旨,正欲退下,还未走上几步,楚帝默然唤住他二人,“陈若棠既铸下大错,染之以为朕该如何处置老三?” “此事与三殿下有何干系?” “去吧,朕金口玉言。” “谢陛下。” 距寅时尚有半个多时辰,若是悠哉地从文英殿走到安福门,宵禁的时辰怕也过了。毕竟是四更天,深秋时节的夜风实在又冷了些,几是从四面八方浸透入骨,原本还有些许困意,打了个冷颤后倏然清醒。 “难为孙公公还陪染之走上一遭。”林尽染从怀中摸出还算是温热的荷包,塞进孙莲英的手里,倒是弄得他手足无措。 “林···林御史,这怕是不妥。老奴的确受之有愧。”说着,又连连将荷包推回林尽染手中。 “孙公公先收下吧,也不是外人。这些时日林府还多亏您悉心照料。” “老奴当真受之有愧。” 孙莲英面露讪讪之色,于是详述起近些时日林府的境遇。 某些事物的变化素来莫测。世间人心,天上风云,谁又能真正掌控剧本,令事情发展尽在手中呢。 林尽染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发出清脆的声响,又猝然一顿,捏在手中揉搓,“深谢孙公公坦诚布公,这份心意你若未能收下,染之才是真正的寝食难安。”说罢,又将孙莲英的手掌摊开,塞进他的手心,紧紧攥住。 “老奴当真惭愧。” “孙公公的恩德,染之记挂在心,莫要推让。” 孙莲英抿了抿嘴唇,轻叹一声,“罢了,老奴且先收下。改日寻得闲暇,再邀林御史至酣醑阁小酌。” 林尽染见他将银钱收下,遂又徐徐而行,只是眉头蹙得紧,犹疑良久后问询,“东市那日,有人当街射杀谯国公家的府兵,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老奴也觉得奇怪呐。”孙莲英一面收起荷包,一面紧了紧衣裳,思忖片刻后,垂首回道,“那日孙晏如领着弓手,原也有这打算。可人还未至,谯国公家的府兵已然动手,并未及救下元瑶姑娘。京都府衙呈上射杀府兵的那支箭又无标记,故而······” “可是私铸?” 铁、盐、铜等等皆是官营之物,俱是朝廷和府衙严格把控,铁匠铺若是铸造弓箭、兵器或是农具,定得留下标识,以供溯源。偏生这支箭未有标记,岂非令人生疑。 孙莲英知晓此事关系重大,只轻声道,“好在这支箭也算是救下元瑶姑娘。” “这份恩情,染之铭记于心。” “正该如此。”孙莲英面露微笑,稍稍颔首。 第185章 两位国公 林府的门丁见林尽染下了马车,缓缓走上台阶,几是难以置信,却又大喜过望,赶忙恭声唤了一声,“公子!” “公子?!” 刘管家正从廊下经过,听见府前的动静,小步快踱至门口,“当真是公子!可要去通传夫人?” “天还未亮,且让她再多睡会儿。这些时日,辛苦刘管家打理林府上下。” 刘管家趋身跟随,讪然道,“本就是分内职责。前几日老奴在府前失口,险些予公子再添上一条贪墨的罪名,还请公子责罚。” 林尽染的脚步倏然放得慢些,宽声道,“许御史审讯手段了得,何况刘管家又是直言相告,并无不妥,你无需自责。” “老奴深谢公子。” “你且替我备些热水,送去···送去书房吧。” “是。” “元瑶的伤可好些了?” “昨日二夫人还下地走了片刻,医师叮嘱还需将养一阵。” 林尽染鼻腔嗯了一声,又抬手令刘管家退下办事,遂往元瑶的院子而去。 ‘吱吖’ “何人?” 房门应声而开,元瑶的语音也同时骤然响起。 黑暗中瞧不清模样,约莫能看得见轮廓,元瑶语音顿时一颤,“你···你回来了?” 林尽染未有回应,只蹑手蹑脚的走到榻边,蹲了下去,攥起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元瑶勉强撑起半截身子,略有哭腔道,“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我找遍长安城都未曾寻到你。” “去了北境。” “去北境作甚?”元瑶此言刚说出口,顿时恍悟,好在屋内昏暗,还未能瞧得清她这副羞赧模样。 “当然是要予你名份。” 此言一出,更是令她红透了耳根。 “时安本不该打扰你二人柔情蜜意,但夫君回林府第一件事竟是先来元瑶房中,时安可不悦。” “时安,你怎会在此?”林尽染惊得霎时站起身,顿时老脸一红,讪然笑道,“这些时日你都不曾好好歇息,故而······” 李时安可未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元瑶既是有伤在身,时安便在她房中歇下,照看几日,不曾想竟是打搅你二人。” “我···我···” 元瑶见他这般窘态,不免心疼,又抓起李时安的柔夷,轻声道,“定是刘管家予夫君说,时安这几日在我屋里歇着。否则进了主屋,又瞧见你不在房中,林府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李时安只冷哼一声,默然良久才问道,“父亲允你纳元瑶入林府了?” 林尽染在一旁噤若寒蝉,犹疑良久才回道,“是。此行去北境也并非仅为元瑶一事···” “罢了,我也不想听你说这些,我还得再睡会儿。”李时安挣脱元瑶的手,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林尽染不禁轻叹一声,想再解释些什么,又如鲠在喉。 未多时,元瑶指了指旁侧的李时安,又低声提醒,“你先回去歇会儿。” 林尽染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又不免愧疚地看向床榻,良久未能等到李时安的话音,这才阖门前去书房。 屋内雾气氤氲,林尽染靠在浴斛边,用热乎乎的脸帕敷在眼睛上,以缓解这几日的疲倦,然,脑海中仍有思绪万千。 若说是谁伤了元瑶,倒也不难揣测,千方百计勾引自己现身的人,除了揽月楼的幕后指使,当无别的人选;可救元瑶的人又该是谁,难不成是那贵人顾忌是任来风的女儿,斟酌下有意放她生路?可府兵的棍子是生生打在元瑶的天柱上,他当真以为二十棍不至于要她性命?谯国公家的府兵可不比北境军差到哪里,下手可当真是有股狠劲······ 还有突厥王子趁此挑破五百金一事,当真是为落井下石一番,恐怕这也不该是巧合,像老二的手段,却又不似,难不成是淑贵妃?但若是牵扯皇子和后宫,又该如何处置。 林尽染脸上倦色深深,指尖轻点浴斛,发出一阵有节奏的韵律。恍惚间,只觉脑袋轻盈不少。 “既回到府里,就暂且将烦扰抛去,好好歇上几日。” 李时安的语音总是那般清冷,却又藏着柔情。 林尽染只稍稍一怔,又展颜一笑,脑袋微微抬起,脸帕顺势滑入浴斛中,转过身去便瞧见李时安略有清瘦的脸颊,又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不生气了?” “谁敢与你置气?”李时安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却又转恚为笑,“父亲未有责备吧?” “不曾。”林尽染微微摇头,“爹倒是未有训斥,不过二哥与我打了一架,撒撒气也就算过去了。” “爹?”李时安眉头微蹙,以往只听他喊岳丈,也不曾听过他改口叫爹。 林尽染趴在浴斛上,笑语道,“当初陛下在麟德殿赐婚,我二人回府时,就令我改口叫爹。如今,我是顺他的意。” 李时安琼鼻一皱,揶揄道,“怕是为元瑶正名,这才唤父亲爹爹的吧。” “哪能啊。”林尽染倏然站起身,又猛然将李时安抱进浴斛中。 李时安还未来得及躲避,一声惊呼,“哎呀,这是作甚!” “你穿的如此单薄,我是怕你受凉。”林尽染无耻的嘿嘿一笑,掌心触碰到她柔软细腻的肌肤,又不禁闻闻身上的香气。 “你这人,忒不害臊。方才的事,我还未和你清算呐。” 林尽染见她作势要起身,又将她反抱在怀里,令其动弹不得,轻咬着她的耳垂,柔声道,“我想你。” “呸!时安才不信你的鬼话。”李时安轻啐一声,只是挣扎不过便索性躺在他的怀里。 二人依偎良久,林尽染略有黯然地说道,“爹说,年前就不回长安了。” 李时安只轻轻哼鸣一声,“去岁,父亲就不曾回长安。依例,怕也是要明年才能回京述职。” 可怀中佳人微颤的娇躯,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几分怅然,林尽染也不再逗弄她,轻声道,“不过,陛下允我二人,来年开春携二嫂母子同去北境探望爹和二哥。” “嗯!嗯?”李时安美眸中满是惊喜,转过身去,注视着他的双目,不可置信地再问,“当真?时安可与二嫂母子同去北境探望父亲和二哥?” “我怎会骗你呢。孙公公在一旁也听得仔细,只不过陛下担忧祖应年岁尚小,受不得北境苦寒。故而得等到来年开春,稍稍暖和些才能动身。” 李时安哪顾得了是何时启程,能与二嫂同去北境探望父亲与二哥已然不易,当即兴奋地站起身,振臂高呼,“时安这就回大将军府,二嫂若是知晓,定然喜不自胜。” “欸,欸!时辰可尚早呢。”林尽染倏然站起身来,挽过她的柳腰,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李时安被他盯得一阵羞赧,撑着他的胸怀半晌未能抬首,唇喃喃地动了动,“你···你要作甚。” “你说还能作甚?” “别在这儿···回···回房去。” ······ 午后车马齐备,林尽染夫妇与二嫂在府前辞别。 将将坐上马车,遂听闻外头的申越提醒,“姑爷,孙公公方才命人传信,说是已按您的意思将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押解至朱雀大街。” “夫君是要当街处死那两个纨绔?” 虽说那两家国公府俱是人丁兴旺,可元瑶终究还未入的林府,尚且还有赎身青楼的名份,饶是李时安首先命人上门讨要说法,大抵不过是要个低头认错,赔损些银钱了事。两位国公又怎会因此大动干戈,对外宣称重重责罚,也算是成全双方的面子。 林尽染狐狸一笑,“陛下既将悉数罪过皆算在这两家国公府的公子头上,称是他二人煽动陈若棠一同行凶,你可知为何?” “皇室毕竟与谯国公府尚有姻亲,许是有保全的意思。” “这不过是占了小半。”林尽染徐徐引导,“陛下将陈若棠送往蜀郡,这层深意,时安你最是明白。” 李时安抿着薄唇,微微点头,“武将家眷不得擅出京畿,这是不成文的铁律。” 也无怪她听闻能与二嫂母子同去北境会兴奋得不能自已,这几是滔天的恩赏。 “东市案发,陈若棠作为从犯,被遣往蜀郡,自然不是赏赐。在外人看来,陛下此举怕是有褫夺他袭爵的资格。而英国公、渝国公的两位公子作为主犯,若只是禁足府中,由两位国公小惩大诫,如何能平息外界的猜忌?这当街惩治,一来有顺陛下分过的用意,二来确有彰显陛下赏罚分明。” 毕竟今日辰时一到,布告牌上已公示入选内阁及外放任职的学子名录,而其余未上榜学子皆需等来年的铨选后再定前程。而延迟放榜的缘由则是在铨试后,考验学子诸般品德。榜单一出,林尽染安然无恙的出现在长安城中,众人大抵心中有谱。 李时安思索片刻,“可夫君若真处死那两个纨绔,往后怕是要与这两位国公交恶。” “东市企图杖杀我林府的二夫人,日后哪还能交好。”林尽染将她的手攥在手心,斟酌良久,宽声道,“纵使真要了他二人性命,陛下也会予两位国公交代。三个时辰的刑罚,现下已耽搁近一个时辰,算是便宜他二人了。” 李时安自知他心中有为元瑶出气的念头,现下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怕是再有片刻,恨不得当街将那二人剥皮抽筋,索性也不再相劝。 未多时,车驾已至朱雀大街。放眼望去,便知孙莲英将那俩纨绔扣押在何处,街道上虽是熙熙攘攘,可毕竟有禁军把守,百姓尚有几分畏惧,不敢贸然上前。只听得人群中叫嚷着: “孙公公,倘若林御史还不曾现身,就放高义回府。改日孤亲自登门,予他赔个不是,又何必在此耽搁诸位的光阴。” 还未等孙莲英开口,人群外传来一阵幽魅之音,“渝国公,林某纵使并未亲自至此,即便是绑,也得将高义和刘佩怀在此绑足三个时辰。二位国公又何必心急呢?” 现下高义和刘佩怀正被绑在老虎凳上动弹不得,由起先的惴惴不安至略有侥幸,如今这心几是揪成麻花儿,五官几是拧巴到一起,略有哭腔地喊道,“爹,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瞧见林尽染斜睨的这一眼,只眸中地冷漠之意已是令他二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放声求救。 “英国公、渝国公。”林尽染在外还是予两位国公脸面,拱手一礼,只说话间又看向那俩纨绔,道,“既林某迟上片刻,这刑罚少一个时辰也无妨。瞧他二人的模样,许是连一个时辰都挨不过。” 莫说是那两个纨绔,两位国公听完林尽染的这番言辞,心中也不禁咯噔一下。 英国公迟疑几息,径直道,“林尽染,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小妾,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林尽染抬手打断,忽而一笑,“方才体恤二位公子身子孱弱,已然宽限一个时辰。林某还算心善,已命人去请济世堂的医师,至于二位公子能否挨到医师至此,全凭天意。” 他又面向孙莲英揖礼道,“孙公公,劳烦命人动手吧。” “林御史,你可有言在先,不得用刑具。”渝国公见他片刻不容歇地嘱咐孙莲英行刑,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 未曾想,孙莲英只从袖子中取出几根不知是鸭毛还是鹅毛的物什,又命人取下那俩纨绔的鞋袜,用羽毛挠痒··· 说来颇有些玩笑的意味,起初两位国公和围观众人皆不以为意,左右窃窃私语,暗道林尽染是否当真不敢开罪两位国公才会如此。 直至高义和刘佩怀笑得泪眼朦胧,上气不接下气时,围观之人已然缄默不语。 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虚弱的高义早已叫喊不出声,渝国公冲上前去一把推开行刑的太监,抱着几近晕厥的儿子,不允旁人再动他半分。 林尽染居高临下,垂眸凝视,语音中不含半分情感,“不过盏茶的功夫。然,还有一个多时辰,渝国公莫非是要抗旨不尊?” 话音刚落,一旁的刘佩怀也已笑抽过去,浑身打颤,行刑的太监默默退到旁侧,垂首不语。 林尽染瞥向立于旁侧,神色尤有余悸的两个太监,冷声道,“为何不继续行刑?” 他二人面面相觑,欲要上前,可脚下又有如千斤重。二位国公在此,若再想行刑,怕也会被阻挠,当即又将目光投向孙莲英。 “此物算不得刑具。陛下有旨,林御史说三个时辰,那就是一炷香也不能少。方才林御史大度,少算一个时辰,当下仍得继续。”孙莲英目色平视,提着嗓门,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 见那俩太监得令,再欲动手,英国公抬手缓缓走到刘佩怀身旁,沉吟道,“林尽染,莫要将事做绝。” “英国公!”林尽染神色一凛,朗声怒喝,语音几是震耳欲聋,“林某小妻出事那日,我夫人已命人上门讨要说辞!二位国公置若罔闻,全当高义和刘佩怀禁足府中已算惩戒,陈若棠尚且送去蜀郡交由谯国公教养。今日不过是略施小惩,他二人能否活下去,全凭天意,林某又何曾将事做绝?” 第186章 这俩纨绔死不了了是吧 这挠痒痒看似儿戏,然则高义与刘佩怀俱是孱弱,狂笑间极易窒息,偏在凳子上动弹不得。纵使真能生生挨过这两个时辰,不对,定然是挨不过,这点渝国公和英国公心中都甚是了然。 眼下是要生生将他二人折磨至死。 “花无百日红,人嘛,亦是如此。日后若是真落了难,怕是要后悔今日这般冲动之举。”英国公的语气稍稍放软了些,可话语中仍带了几分‘刻薄’的提醒。 林尽染撇过头去,将手笼在袖中,轻笑一声,“英国公如今还能为林某设身处地的着想,实在令人动容。不巧,前阵子府中上下适逢危难之际。啧啧,未曾想,林府与两家国公府平素无冤无仇,贵府公子的行径,该说是一时冲动好呢,还是趁火打劫更佳?” “你!”英国公气愤之下指着他,本欲反驳,却顿时语塞,只怒目圆视,眸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陛下亲允林某略施惩戒,可未有动刑具。诚然,两位国公大可安坐府中。三两时辰后,自然知晓贵府公子是该抬着回府还是该搀着回府。” “放肆!”英国公怒拂衣袂,紧咬牙根,威胁道,“你当真要与孤为敌?” 林尽染轻蔑的一笑,“英国公,渝国公!林某姑且问一句,贵府公子纵使安然回府,两位国公日后就不与林某计较了?” 渝国公闻言,似是揪住了救命稻草,连番点头,“林御史大可放心,当着长安城百姓的面,孤承诺,只要你肯放过义儿,渝国公府上下与林府恩怨两清,绝不追究。” “渝国公可是在说笑?”林尽染冷冷的瞅了一眼他,徐徐道,“小惩三个时辰只是清算贵府公子伤我小妻的旧账。林某已予两位国公几分薄面,免去一个时辰。” 又转而面向孙莲英,“孙公公,劳烦继续行刑。至于二位国公,就得劳禁军将其拦在外头。直至申时末,染之会一直在此观刑。” “林御史所言极是,如此老奴也好早些回宫复命。”孙莲英揖手回礼,又向禁军和行刑的太监稍稍挑眉示意。 纵使知晓高义和刘佩怀会落得如此下场,两位国公依旧想再挽救一番。早前文英殿内,陛下已然让他二人做好心理准备,恐是要舍去二位公子的性命,这自然会予以交换。 可已然这般年岁,不就是为图个儿孙膝下承欢嘛。英国公硬朗的面色下,每每回首,眼底仍是藏不住的惋惜,而渝国公爱子心切,几是被拖到禁军的人墙外。 高义和刘佩怀显然将将缓过神来,抬首垂眸,看向愈来愈近的太监,目色中满是惶恐,方才那种窒息的感觉,令二人恍惚间看到十殿阎罗已在向他们招手。 高义嘴唇嗫嚅着,语音微颤,“且慢,且慢!” 又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粗喘几声,“我···我与刘兄又未曾伤及···伤及林御史的小妾···这般索我二人性命···动手的是谯国公家的府兵!” “闭嘴!”英国公高声怒斥,径直打断他接下来的说辞。 即便真是陈若棠有心要取那青楼女子的命,可此事已然在文英殿内定下,主使之人只能是他二府的公子。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又将罪责推诿谯国公府,莫说陛下亲允的交易不予兑现,日后怕是他二府在长安城的日子也会举步维艰。 ‘看来,林尽染今日这口气是非出不可!’英国公早该想到了,只心中仍抱有一丝希冀。 “爹,你要救我啊!莫说两个时辰,再有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得丧命于此啊!”高义又撇过头去看向渝国公,话音中满是哀求。 林尽染恰似若无其事的拂了拂袖,轻笑道,“二位公子莫要担心,济世堂的医师手段了得,兴许再等上片刻就能到。你二人如若坚持不住,林某定会令医师好生相救,直至申时末。” 他这最后一句几是在高、刘二人的注视下,一字一字地说出口,如此丧心病狂之举,更是令他二人面色灰败。 高义蓦地尖声喝道,“林尽染,你如此心肠狠毒,就不怕遭报应吗?” “当街杖打林某小妻时,你二人的心肠就不歹毒?就不怕遭报应?”林尽染神色淡然,毫无所动,只迟滞几息,遂抬手道,“差不多是时候了,再耽搁下去,牛头马面怕也不收人了。” 众人皆听出林尽染话中有玩笑之意,只是当下听来,真当是有些瘆人。 凳上一直默然的刘佩怀早已认命,其父英国公在他禁足府中时已详说利弊。方才的对峙已然证明林尽染欲索他二人性命的决心,他不禁喃喃苦笑,“也罢,我这副侏儒模样,任谁不会嫌弃?明里尊我是国公府的公子,暗里指不定如何嘲笑。不若早早投胎,来世可莫要如是。” 太监正欲蹲下行刑,人群外又传来一声,“染之,且慢。” 林尽染闻声,脸色更是漠然,可来人走近后又不得不躬身一礼,“三殿下。” “染之,晨间才听闻你去过大将军府,本是亲自登林府替若棠赔罪,未曾想竟在朱雀大街上相遇。” 对三皇子的这番言辞,林尽染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无怪陛下在他临出文英殿前会问一句‘如何处置三皇子’,可莫说是陛下,他也早早料到三皇子会出面替两位国公府的公子求情。谯国公的结局怕是已有定数,三皇子闻讯大抵会借机收拢人心,尤其是这两位国公,可偏偏是好赖都不管,只顾将人揽至麾下······ 林尽染投以一笑,又吩咐道,“尽管行刑,殿下不过是与林某闲叙,莫要耽搁了时辰。” 三皇子连连抬手制止,又将林尽染拉至一旁,低声道,“本就是若棠犯的错,染之又何故开罪两位国公呐。不若就此放过,往后在京城里也好见面。” “高义、刘佩怀二人可是教唆陈若棠行这般狂悖之举,殿下当真要为他二人求情?” “他们年纪尚小,行事还不稳妥,兴许就是一时冲动。今日英国公、渝国公两家已然丢尽面子,染之又何必咄咄逼人呐?”三皇子抿唇沉思片刻,斟酌一番后继续道,“不若如此,此事就此揭过,就当是吾欠你一个人情。今后但有所请,吾无有不应。” 说罢,三皇子整肃端正,深躬揖礼。 林尽染见状,拧着眉头,闪身躲开,又单手搀起他。 不论如何,三皇子不顾身份,躬身求情的宏伟形象算是落在两位国公眼中。 “殿下可知,陛下是如何允诺?”林尽染的语音不免拔高了几分。 三皇子抬首,微微摇了摇头。 林尽染俯身低语道,“陛下允林某可当街处死两位国公府的公子,条件则是,莫要出城追杀陈若棠。林某即便放过这两个纨绔,若请殿下亲手了结陈若棠,可愿否?” 三皇子一脸惊诧的看向他,怔了一瞬,惋惜道,“归根结底,元瑶姑娘未有大碍,染之又何故揪住不放?” “看来林某在望仙楼水榭予殿下说的话,您是一句都不曾记下。”只一声慨叹,林尽染语音中夹杂了几分戏谑,轻笑道,“陛下、殿下仅有一字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说罢,也不再去理会,林尽染又径直走到孙莲英身旁,颔首一笑,“行刑吧。” 可此时,又骤然响起一声,“姑爷!姑爷!” ‘卧槽,又是谁?今天这俩纨绔是死不了了是吧?’林尽染低声暗骂了一句,可听声音喊得又是姑爷。 未多时,申越快步踱至跟前,抱拳道,“姑爷,元瑶姑娘来了。” “嗯?”林尽染眉头微蹙,迟滞片刻后问询,“是时安让她来的?” “倒并非是小姐的意思,元瑶姑娘···姑爷还是过去一下吧,元瑶姑娘不便行动。” 李时安的意思他大抵也清楚,并不想将此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今日已然下了两位国公的面子,当见好就收为是。 林尽染微微垂着眼帘,眸色冷峻,遂往人群外停驻的马车而去。 “医师叮嘱,你当好生歇息。” “夫君···染之既已回了长安,妾身便是什么病都好了。”元瑶本是轻唤一声夫君,却又觉甚是不妥,登时改了口。 “是要为那两个纨绔求情?” 车内良久未传出声,还得是离马车近些,尚能听到元瑶贴着侧帘轻柔的呼吸。 “当街处死他们,不过是出了口恶气。可四处树敌,于你并无益处,何况妾身的确性命无虞。” 林尽染斜靠在车厢上,似是唠着家常一般悠闲,“钟鸣鼎食也好,闲云野鹤也罢,莫因宠辱得失惊扰。不过是挂印封金,也好落个逍遥自在。” 车内传来元瑶的一声轻笑,“此言可莫让皇帝、上柱国和时安听去,他们可都对你寄予厚望。” “诸般恩宠,连家人都守护不了,要来何用。” 元瑶缄默片刻,语音微颤,“有你这句话,纵使令妾身立刻死了也愿意······” 林尽染闻言,略有不悦地叩了叩车厢,直截打断,“什么死不死的,且得好好活着。我为你这二夫人的名份,可也挨了一顿打。” ‘噗嗤’ 元瑶没忍住一笑,几息后,媚声道,“放过他们吧,随妾身一同回府,时安还等着你呐。” “你身子还未好利落,不宜在外逗留。且等我片刻,只交代几句。” 林尽染在马车旁的神态自然落入围观百姓的眼中,瞧这意思,像是元瑶姑娘亲自过来求情,欲放过那两位国公府的公子。 孙莲英见他徐徐走来,笑容晏晏,“林御史,可还要行刑?” “罢了,既元瑶不愿追究,今日就暂且放过他二人。” 高、刘二人闻言如蒙大赦,原是黯淡无光的眼神顿时神采奕奕,连英国公和渝国公二人也不免露出一丝欣喜。 林尽染见状,倏地脸色一沉,“但说好三个时辰,就是半炷香都少不得,林某还是那句话,纵使未曾亲至,即便是绑,也得将高义和刘佩怀在此绑足三个时辰。酉时前,他二人就一直在此吧。” 渝国公显然有些盲目乐观,“林御史既肯放过我儿,何故令他在此继续受苦。不若好心到底,让他二人直接回府,孤定然承下你这份情。” 林尽染拧着眉头转过身去,沉吟道,“渝国公,林某这二夫人愿意放过贵府公子,不代表林某亦是心甘情愿。不过是不忍她负伤在外逗留,渝国公、英国公大可将这份情算在元瑶头上。日后,二位若与林某为敌,我也并不在意。” 说罢又转过身与孙莲英叮嘱几句,“烦请留下禁军在此看护,莫让两位国公提前带走他二人。” 孙莲英赶忙揖手一礼,“林御史既如此交代,老奴就先回宫复命,此处定会安排妥当。” “辛苦孙公公。”林尽染回了一礼,又在他旁侧低语道,“改日染之与陛下求个恩典,放公公出宫小酌几杯。” 孙莲英抿嘴一笑,暗暗说了句,“如此,先行谢过林御史。” 予三皇子行礼后,林尽染旋即匆匆上了马车,路经也未与两位国公有任何交谈。 朱雀大街上的动静几是一字不落的落进文英殿内高坐在御榻上那位。楚帝对林尽染可甚为了解,向来不惹事,也不怕事,往往看似乖张之举,却也早予自己留有退路,只是这回倒真是往死里得罪。 楚帝不禁揶揄道,“朕原以为他只专情时安,不曾想也是个多情浪子。” 孙莲英立于旁侧,以袖掩去半面轻笑,“谁说不是呢。可元瑶姑娘终究随林御史一同下江南,也算是历经磨难,二人瞧着登对。” 又倏然想到什么,旋即躬身问询,“陛下,渝国公和英国公那儿又该如何处置?” 楚帝笔端猝然一滞,蹙眉沉思片刻,又轻声笑道,“染之既放过高义和刘佩怀,也不能真令他白白咽下这口气。你去国公府提醒几句,让那两个纨绔受点皮肉苦。至于两位国公与朕的交易······” 脑海中不禁浮现起林尽染忒会耍赖的举动,止不住搁笔放声大笑,“那两个纨绔性命无虞,这桩买卖自然做不得数。朕凭甚要补偿他二人,此事就此揭过。” “奴才遵旨。” “林明礼的婚期可定下了?” 楚帝微微侧耳,眸色深沉地闪动了一下,手指不自觉的捻着御案上的黄绢。 “奴才前两日已去太史监打听来,定在冬至那日。” “不足两月······林靖澄可曾去静心庵传信?” “去过。” 楚帝用力阖上眼睛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若林明礼成亲这等大事,她都未能亲至,此生怕是再无缘相见。 “莲英,你说···你说她会来吗?”楚帝的指尖几是要嵌进御案中,浑身止不住地一颤,语音中有七分疑虑,又有三分希冀。 孙莲英身子微微前倾,颔首柔声问询,“陛下希望她来吗?” “朕···朕···”楚帝蓦然睁开双眼,眼神聚焦在御案上的奏本上,良久方喃喃应答,“朕希望有生之年能与她见上一面,却又无颜见她。” “陛下不若亲去观礼,兴许能远远瞧上故人一眼,或是···或是令故人能看到陛下一回。” “你是否也认为她不会见朕···” 孙莲英静默在一旁,不敢再言语。 第187章 贺礼 辜月廿一,冬至。 这场雪,断断续续、扯絮撕棉似的连下四五天,直至日昳时分才堪堪止住。可天边的云脚愈发的阴沉,兴许少有片刻,还得再落一场。 一辆黑毡马车辘辘驶至林府门前,车夫赶忙放好下车的脚凳,崔秉志掀开车帘,拢拢身上的狐皮大氅,见林尽染急匆匆地下了台阶,眉眼舒展,揶揄道,“竟让林御史亲迎,老朽怕是担当不起。” “崔伯伯亲至才是令林府蓬荜生辉。” 林尽染揖手一礼,忙又吩咐刘管家妥善招待车夫,遂将他迎进府里。 “从北境回京已近两月,也不曾来聚贤馆寻老朽闲叙,若非明礼今日大婚,你能得出闲暇来,老朽怕是连面都见不到。”崔秉志一面脱下大氅,一面没好气地斥责几句。 林尽染特意在正厅置放火炉,设上茶桌,抬手示意他落座,又讪然笑道,“前些时日,一来有要案追查,二来是隆政坊的藏书阁已在兴建,时不时地得去盯着,故而一直未能得闲。御史台的诸般事务,若无沈御史和许御史他二人多担待,兴许还得参我渎职之罪。” 李时安在旁侧端坐着,一面摇杯散着茶香,一面替他开脱道,“崔伯伯切莫责怪夫君。现下,连时安都分不清他该是在大理寺当差还是在御史台。” “你夫妇二人···还真是一唱一和。”崔秉志扬眉轻啐一声,又稍稍沉吟片刻,搓了搓尚有一丝凉意的手,略有叹息道,“过些时日,老朽得回一趟鲜虞。” 林尽染刚吩咐管家将棋盘取来,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地怔神,良久方问询,“可是崔家遇到了麻烦?” 崔秉志微微摇头,淡淡笑道,“老朽出来许久,且弘儿既已入内阁,总该回去予族人一个交代。” “可是因手书一事?” 这些手书毕竟是崔家的底蕴,亦是立足大楚的根本。藏书阁能有如今的盛况,崔秉志居功至伟。可身为家主,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家族的未来,当初送至长安的手书里仅是支持他的宗亲,自然还有反对的一派。 如今崔俊弘被封内阁阁臣,领门下坊录事一职,虽是从七品,但终究是在詹事府当差,可谓是前途无量。这自然会引起其他世族,也包括本族族人的不满。而藏书阁内的誊本源自崔氏,此等消息已然人尽皆知。 饶是崔秉志此刻心里也不大有底,但表面上仍要力图镇定,抿起唇角,宽声道,“老朽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无妨。” 屋内顿时陷入沉寂,火炉上沸腾的铜壶顶盖,传出阵阵喧嚣,好不刺耳。一旁侍奉的刘管家赶忙提起,往紫砂壶中冲了热汤。 林尽染抬手制止缓过神来的李时安,端起茶壶,为崔秉志斟上一杯香茶,“崔伯伯可定下何日回鲜虞?” “得等雪彻底停了再启程。” “陛下未曾挽留?”林尽染拧着眉头,又予旁侧的李时安斟上茶汤。 崔秉志笑容晏晏地将棋篓递予他,道,“铨试已尘埃落定,翰林院暂且并无课业,陛下允老朽歇上一阵,待年后回长安。” “恕染之无礼,崔伯伯不能回鲜虞,怕也莫要走出京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便似有风云涌动,容不得旁人质疑。 崔秉志正欲抬手落子,听闻此言,迟滞片刻又将棋子放回篓中,不免疑惑地凝视眼前的晚辈,半晌后才嘴唇翕动,“为何?” 长安城中明里暗里的波谲,于他这等教书先生而言,实在不愿深思。与其辨别谁会使何阴诡伎俩,不若教学子多读懂一本书来得实在。而翰林院这段教书日子,已然是难得体验,这可是从数千名学子中遴选出的几十名英才,比起往昔教学良莠不齐的学生,着实痛快。 “染之不在长安的时日里,有人已经将爪牙伸向明园。却不知为何,在我回京前,又蓦然撤走。” “明园?明园有何物,会被他人觊觎。”崔秉志并不知明园现下是何底细。 “从鲜虞送至长安的手书珍本,如今悉数在明园的暗室中。” 崔秉志神情漠然地点点头,未予置评。这些藏卷若俱放在聚贤馆,怕是偶然起的一场大火就能烧个干净。相较而言,还是在林尽染手中更为安全。只是不曾想,他竟都藏于明园。 “至于鲜虞,还请崔伯伯放宽心。染之早与陛下商议,将博陵郡的兵士驻扎在鲜虞城外,定保崔家安然无恙。” 崔秉志显然未有料到他与陛下早已做了安排,可脸上仍是露出犹豫之色,“老朽终究是要回家的啊。” 林尽染咬了咬嘴唇,指尖轻轻转动着茶杯,默然不语。 李时安来回在他二人之间打量几眼,徐徐道,“崔伯伯,染之也是为护您周全。不若,时安命府兵一路护送······” “莫要说胡话,大将军府的府兵怎可随意出京。”崔秉志轻喝一声,可语音中也并未有半分斥责之意,只犹疑片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罢了,回鲜虞一事,年后再说吧。” 提起年后,李时安顿时眸色一亮,笑言道,“恰逢年后时安与夫君,还有二嫂母子得去北境探望父亲与二哥,不若崔伯伯与我等同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崔秉志还未及思虑好友的家眷怎可悉数去北境探望这等细节,登时道出心中的忧虑,“博陵郡与五原郡并不顺路,怕是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林尽染与李时安互视一眼,便明白各自心意,宽声道,“耽搁不了几日,我等可先走水路前往博陵郡,再转陆路前去五原郡。” 他夫妇二人左一言右一语,总算是劝得崔秉志年后同行回鲜虞。 “不若年后,崔伯伯着手物色新的家主,再将家人一并迁至长安生活,也好过心中一直惦记。”林尽染轻捻着白子,柔声提议。 “你这夯货,还想插手我崔家的家事不成。”崔秉志没好气地横了一眼,却并未真有责备的意思。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止浮现过一次两次。 现下已领翰林供奉一职,且在长安一时脱不开身,但崔氏诸般事宜是由族中长老商议操持。加之如今年事已高,交出家主之位,也不失为一条良策,只是······ 林尽染似是猜出他心中的顾虑,身子微微前倾,接过话锋,“崔伯伯怕不是留恋家主之位,而是想让崔氏一族摆脱如今的困境,再交给下一任家主。” 崔秉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落子向前一推,正色道,“崔氏族人虽有大半支持老朽如此行径,可终究还有少数颇有微词,加之藏书阁一事···往后你若还想兴办学堂,少不得各家世族支持,这些俱是亟待解决的疑难。” “终究是染之惹出的麻烦······” 崔秉志抬手令其止言,“你若这么说倒真是令老朽惭愧。何况是老朽自愿,只是···” 话音猝然而止,一声叹息后,又言道,“只是老朽面对的不过是寻常世族。韦太师的处境才更为险峻,你若有心,还需多帮衬韦府。” 林尽染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意,“崔伯伯说的是韦太师替崔家挡下的那些权贵世族吧?” 韦邈府中的藏卷不比崔家,毕竟是陛下的老师,手书又怎会轻易予旁人拜读,故而无从识辨。兴许是权贵世族借机向崔家发难,韦太师索性替他挡了下来,而名义则是借韦晟入选阁臣,时不时地传出些闲话,以此转移他们的注意。 崔秉志表情凝然不动,几息后又是一阵苦笑,“到底是瞒不过你。” 林尽染端起茶壶,予他添上茶汤,似笑非笑道,“长安城里的闲话,若非有陛下允准,又怎会闹得人尽皆知呐。韦太师在朝多年,应付这些权贵世族终归是游刃有余,崔伯伯不必记挂在心。” 崔秉志的视线停留在他的面容上,良久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眉睫中,喃喃低语道,“这个老匹夫······” 李时安虽未了解来龙去脉,如此听来倒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不禁轻声笑道,“崔伯伯与韦太师倒真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味,更像是伯牙与子期这般的知音。” 崔秉志登时老脸一阵羞赧,手下落子不免也重了一分,连连岔开话题,“你予明礼准备了什么贺礼?” “爹命我准备一份厚礼······” 并非是崔秉志无礼,只林尽染这声‘爹’所指何人,倒真令他一阵错愕,忙问询,“染之可是寻到了亲人?” 李时安没忍住‘噗嗤’一声,又觑了一眼林尽染,替他解释道,“昔日陛下于麟德殿赐婚,父亲与他一同回府时,令他改口叫爹。这回去北境,夫君索性顺了父亲的意。” 林尽染颔首一笑,“岳丈视我为己出,故而改了口。” 崔秉志抚掌长笑,“这个老匹夫,真是令老朽艳羡的紧。” “这份贺礼,染之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送何物。金银玉器,珍奇古玩,尚书令府怕也不缺。故此,特地默下几篇文章,当作新婚贺礼。” 一提起又有新的文章,崔秉志顿时起了兴致,顾不得嘴里的茶渍,用盏中的茶汤和着径直咽下肚,抬手连连招呼,“快快,拿来予老朽瞧瞧。你这夯货,偷偷做了学问,也不曾知会一声。” 林尽染讪然一笑,又吩咐刘管家去将书房桌案上的锦盒取来。 “你这份礼怕是重了些。纵使时安一直在府内,当也知晓夫君的诗词文章在长安城里可是千金难求。前些时日,太子妃和两位皇子妃皆来垂询诗集真本的下落,还问起近日有无新作。” 李时安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又接着说道,“安乐居萧墙上仍悬有夫君的诗作,听说曾有富商出高价收购,不过都未能如意。” “不过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 崔秉志闻言,当即打断,“此言倒并非空穴来风。先前的确有富商来聚贤馆向老朽问询,欲用五百贯买下你亲笔所书的诗集。你送的这份贺礼,若是亲笔所写的文章,怕是还得翻上几番。” “五十金?还要再翻上几番?”林尽染听闻不禁一阵悚然,啧啧称道,“那我还卖甚香水呐,天天闭关在书房默写文章,要不了一年,我得成长安,不,大楚首富。” 李时安止不住‘噗嗤’轻笑,美眸白了一眼,娇嗔道,“佳作哪是说有就有的,夫君惯会说笑。” 未多时,刘管家双手捧着锦盒踱至茶桌旁,轻轻放下。 崔秉志方欲落子,见此又将棋子放回篓中,抢先拿出锦盒中的书籍,小心翼翼的翻阅一页,生怕留下折痕,轻声念道,“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只看了头两页,他就已然陷了进去,且越是读得入神,这眉头越是锁得紧。不自觉地缓缓站起身来,在厅内一面来回踱步,一面低声品读。 书本不厚,不过是三五十页的模样,只是读完一遍意犹未尽,倒回去又读上一遍。 李时安不禁一阵好笑,早前拿到这本书籍时也是这般沉迷,本是誊抄下来,欲将林尽染亲笔所书的留下,把她所写的誊本当作贺礼相赠,只是如此倒未能显露诚意。 光阴悄然流逝,林尽染夫妇正忙着对弈象棋,骤然响起一声崔秉志的一声惊呼,“文章果真是极妙。时安所言无虚,染之的这份贺礼,太重了。” 林尽染眼前猝然出现一本书籍,旁侧又突现崔秉志的面庞,指着这本书问道,“可还有誊本?老朽拿回去让那夯货再抄一份。” 他口中说的夯货自然是向成林,现下几是成了无情的誊抄机器。可出人意料的是,向不仅未有抱怨,反倒还乐此不疲。 “崔伯伯就不怕向成林对您有怨言?” 崔秉志忙将那本书收回怀中,似个孩童一般耍赖,“那个夯货?怕是愿将此书抄上百遍。若是未有誊本,老朽就先带回聚贤馆。至于贺礼,你重新再备一份,改日老朽再还给明礼就是。” 李时安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崔伯伯且宽心,前几日时安早已誊抄一本。这就回房去拿予您,这本还是当作贺礼吧。” 崔秉志面有不舍地将此书递了出去,可又几番收回。从李时安的眼神中得到肯定,这才重新置回锦盒,口中嘟囔着,“文章的确是极好,只是这字···” “我懂,我懂!”林尽染连连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满脸的无奈。 不曾想,时至今日还在吐槽他的字难看。 玩笑间,已近申时,尚书令府的这场婚宴已然徐徐拉开大幕······ 第188章 他的手段还是太正 林明礼的大婚在长安城中很是轰动,去往务本坊的车流就不曾断过。 夫家林氏在京城本就是大族,林靖澄身居尚书令,统管六部,乃是文官之首,说句位极人臣也并不为过。而新娘虽说是吏部尚书的孙女,或有攀附之嫌,可私下议论的仍是林明礼早前的流言,毕竟新郎倌近两个月可是连面都没露。故此,百姓似乎已将陛下命人协理操办婚事这等恩赏抛诸脑后。 但朝中大臣个个俱是人精,参加此等婚礼,该知晓这桩事大可高谈阔论,也明白那桩事定得闭口不提。陛下能允尚书令和吏部尚书两家联姻,定然是会有什么缘由,而上回有这般恩赏的情形,还是在上柱国之女与林御史成亲之时。 只耐人寻味的是,林尚书的次子林明德在吏部铨试中缺考,而其长子迎娶吏部尚书孙女。如今百官无不好奇陛下的这份恩赏,到底是要重用提拔林明礼,还是要将林、吴二府一同打入万劫不复。可圣心难测,众人还是暗自将贺礼的规格拔高一层,礼多人不怪这等粗浅道理还是懂得。 只听得马儿‘唏律律’的几声嘶叫,摇头晃脑地打了几下响鼻,车驾远远地停在林府外头。 林尽染搀着崔秉志下了马车,不禁慨叹,“还得是尚书令府,婚礼果真是气派。” “染之成婚时,可不比他逊色。” 林尽染忙是打了个哈哈,“终究是爹求陛下赐的婚。还未曾问起崔伯伯备的什么贺礼?” 崔秉志抚了抚手炉,笑语道,“早前好友游历承休,带回一副茶具,闲置在家中。特地命子侄专程从鲜虞送来,就当是贺礼赠予明礼。” “可是汝瓷?听闻襄城郡尤以瓷器出名。” “染之倒真是见多识广。”崔秉志口中吐着白气,颇为惊诧地看向他,又徐徐道,“襄城郡最早称汝州,是以汝水得名。虽承休的瓷器负有盛名,可终究只在襄城一带口口相传。你大婚之时的那副茶具,便是老朽亲去襄城选来的。” “崔伯伯这一碗水端的真平。” “你这夯货!”崔秉志知他是在玩笑,只轻斥一句也不再去接话。 二人联袂行至府前,已有府中管家招待,接过贺礼,甚是恭谨地邀他们进府。 可还未有动作,孙莲英也不知从哪个犄角钻出来,笑盈盈地施以一礼,“林御史,陛下有请。” 林尽染怔忡片刻,“那就烦请孙公公引路。”又向崔秉志揖礼致歉,先行离去。 廊下与宾客皆是打个照面,揖礼一笑,只是人又何其多,嘴唇都止不住一僵,而后索性便点头示意。 渐渐地,两边的宾客也少去许多,林尽染趁机问道,“陛下现下是喜是怒?” 孙莲英会心一笑,躬身回应,“大喜之日,陛下又怎会发怒呢。林御史切莫多心。” 林尽染撇了撇嘴,“今日是林明礼大婚,陛下本该与新郎倌多说几句体己话,又何故召见我?” 没两句话,林御史这嘴里又没个正形,孙莲英轻声提醒,“哎哟,林御史,您可慎言。旁人眼巴巴地求陛下召见,得些恩赏,您怎还不乐意呐。” “染之和孙公公可是自己人,私下说几句也无妨。” 孙莲英垂眸左右小觑一番,见仅有零星数人正在攀谈,兴许也不会注意他二人在说甚,遂略有惶然道,“老奴这命迟早得丢在您手上。” 廊庑的尽头有间屋子,门口有禁军把守。林尽染深谙已至楚帝休憩之所,猝然顿住身子,整理一番衣容,片刻后,问向身旁的孙莲英,“孙公公且替染之瞧瞧,可有不得体?” “得体,得体!” 林尽染抚了抚略有些僵硬的脸颊,施施然步入屋中。 “臣,拜见陛下。” 楚帝斜倚在桌案上,借着灯烛的亮光,细细读着手中不知名的书籍,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孙莲英接过林尽染脱下的大氅,搁置一边,又小步踱至楚帝旁侧,垂首不语。 “与崔供奉一齐来的?” “是,陛下。自前阵子从北境回京,一直未得空去看望崔伯伯。特地邀他至府上小叙,再一同赴宴。” 楚帝合上手中的书本,微微揉捏眉心,“崔供奉可有提起要回鲜虞探亲一事?” “陛下,臣正要说起此事。崔伯伯已是高龄,不宜舟车劳顿,何况···何况长安与鲜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未有人护他周全,臣实在不放心。” “思乡归家心切,乃是人之常情。崔供奉既有所求,朕如何能推辞?”楚帝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意。 林尽染忙站起身,揖手一礼,“臣与时安商议,年后前往北境探望爹与二哥时,邀上崔伯伯一路同行,可他返程时终究还需有人护送。故而,陛下可否应允抽调随行禁军一路护持。” “不能。”楚帝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白汽,抿了一小口,解释道,“李卿的家眷前去北境探望,此行绝不容有丝毫的差错,否则朕如何能予他交代。” 林尽染蹙着眉头,沉吟道,“但崔伯伯的安危同样不容忽视。前阵子查出明园外有江湖绿林潜伏已久,定是有所图谋。若崔伯伯踏出京畿,怕是会有危险。” “这不过是你的一番猜测。”楚帝挑了挑眉,一副看似不为所动的模样。 林尽染咬着牙道,“陛下如何才能应允?” “朕记得欠你一个请求。” “嗯?”林尽染微微怔神,旋即又是一阵苦笑,“陛下,原来是惦记这个!” 楚帝稍稍抻了抻衣袂,狡黠道,“朕一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这请求一直悬而未决,令朕心里头不是滋味呐。” “那可是能保全臣的一条小命。” “朕说过,你的命无人能取走。” “臣若是用来求爹能回京安享晚年呢?” 楚帝良久未语,轻叹一声,方才说道,“北境军诸事离不开李卿。若未能安稳妥当地交付到荣基手中,朕也未能下发这道旨意。” “有点亏啊······”林尽染低声喃喃自语。 本就是说者无心,可偏生楚帝耳力甚佳,不免哂道,“崔供奉好歹算是你的先生,莫非陈若棠的命还未能换得了他的周全?” 林尽染讪然一笑,“陈若棠终归是皇亲国戚···哎,罢了罢了,就依陛下所言。您这算的也忒精了。” 只最后一句的确是嘀嘀咕咕说出口的,可楚帝并未放过,轻飘飘的回了一句,“与朕做买卖,哪能如此轻易。” 林尽染抬眸间觑了两眼楚帝,似是欲说还休,又觉贸然问出口会惹怒圣颜,索性憋了一股子气,径直落座,闭口不言。 “你可是想问,若未有这个请求,朕会不会安排禁军一路护送崔秉志回长安?” 林尽染拍了拍脑袋,似是有些懊恼,好半晌才道,“陛下又何尝不担忧崔伯伯的安危,既是有意成全他回鲜虞探亲,定也会派人暗中保护。臣一时上了陛下的当。” 楚帝抚掌一笑,“朕还道你未有想到这一层。” 旁侧的孙莲英跟着掩嘴轻声长笑,“嘿嘿嘿。” 楚帝瞥了一眼他,脸色霎时微变,没好气道,“你这狗奴才笑甚。” 孙莲英屈身一礼,笑言晏晏,道,“虽说林御史的言行没个正形,却在面圣前,有意拾掇一番,未免在君前失了仪态,可见其用心。陛下称林御史惯会惹祸,可纵使他每每铺好后路,陛下也未必会真与他计较。陛下与林御史这君臣关系,就好比是齐桓公与乐毅,燕昭王与管仲。”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气氛略有些尴尬,孙莲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只是瞧他二人的神情,似是有些不对劲,霍然神色一敛,凝滞在原地。 “孙莲英啊孙莲英,你真是······”楚帝的脸色可谓是一变再变,似喜似怒,也分不清个滋味来,气愤之下抬腿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在朕身边伺候,也不见有长进。是齐桓公与管仲,燕昭王与乐毅,张冠李戴,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 孙莲英顿时恍然,又倏地讪然一笑,轻轻掌嘴,道,“是,是。奴才将侍奉陛下当做最要紧的事,一直未能得出闲暇好好看书···” “阿谀奉承的话还是留着吧,等下倒是让染之看了笑话。” “臣不敢。” 林尽染面容含笑,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孙莲英。这位可是每日侍奉在陛下身边,对于管乐这等名仕,孙公公可谓是耳濡目染,又怎会记错呢。这番话不过是说给楚帝和自己听的,只担心言辞未免显得直白,故而有意出些纰漏,惹人调笑一番。 正是孙莲英这番看似无意的搅和,倒是令屋里逐渐融洽不少。 楚帝笑盈盈地问道,“你予明礼备了什么贺礼?” “说来惭愧,爹特地交代,令臣备下厚礼。可臣思来想去,这金银珠宝、珍奇古玩未免俗气,故而默了几篇文章,编辑成册,以作贺礼。臣又叮嘱杨湜绾,以她的名义赠予吴···林夫人十瓶香水。” 楚帝倒未计较这话中是吴小姐还是林夫人,微微挑眉,抿嘴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崔供奉怕是已先睹为快了吧?” 林尽染稍稍颔首,“时安已将誊本借予崔伯伯。过几日向成林抄上两本,会送去藏书阁。” “向成林?”楚帝默默念上两遍,又侧过身去,问向孙莲英,“此人可是那位在殿试上晕厥的学子?” “是。” 楚帝长长地‘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微眯着眼眸,意味深长地说道,“听崔供奉提起过这位关门弟子,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话音刚落,吹吹打打的礼乐声已从前院隐隐绰绰地传来。 “看来是迎亲队伍回来了。”楚帝眼底透露出一丝欣慰,怔思片刻后催促道,“染之,你且先去观礼吧。” “陛下不去吗?”林尽染缓缓站起身。孙莲英已拿来大氅在一旁静候,欲侍奉他穿上,这令他不禁顿感惶恐。 “朕随后就来。” 林尽染俯身揖礼,“臣先行告退。” 不知不觉,院中又已飘起鹅毛似的大雪。屋前的雪地里,却有素兰绽放娇妍,孙莲英见陛下起身出门,忙上前予他披上氅衣。 楚帝停驻在这盆素兰前,蹲下身子,伸手挑弄叶片,偶有片片雪花落在手心,成冰,又化水。 “莲英,朕记得皇姐最喜素兰。” 孙莲英立于身后,垂首屈身,迟滞良久方回道一个字,“是。” “皇姐···她来了吗?” 可半晌未有等到回应,楚帝似觉嚼下一颗又接着一颗的黄连,阵阵苦涩连番涌上心头,“她还是不愿见朕。即便林明礼成婚这等终生大事,皇姐也不愿现身。” 默了片刻,孙莲英在一旁温声道,“恕奴才多嘴,长公主毕竟已遁入空门,六根清净。何况这漫天盖地的大雪,道路崎岖,长公主困在静心庵也是在所难免。”说罢又俯下身子,缓缓将陛下搀起。 “刚刚你倒是有心了。” 孙莲英自然知晓陛下指得是那番插科打诨的话,只欠身回道,“陛下对林御史如此宽宥,他本不该有所保留。不过,陛下恩泽深似海,林御史难免惶恐,也是人之常情。” “他若是得了闲暇,你出宫陪他小酌几杯倒也无妨。” 楚帝望着眼前的雪景,只用得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手段还是太正,太柔。” 孙莲英不知是听得那低语的一句还是突如其来的恩赏,惊得敛容端肃,怔忖在原地。 “怎的,可是不愿?” “奴才···奴才万死无悔,只怕林御史会多虑。” 楚帝抬了抬手,那双沉如静水的双眸更是幽深莫测,“有些时候,你得替朕推他一把。” 孙莲英心念猛地一闪,脸色渐渐凝重,却仍故作镇定道,“陛下,林御史怕是心存忌惮。” “你与他来往甚密,这就足以成为他的底气。除却关于皇姐的往事,旁的你皆可毫无保留。” 孙莲英的心中已然是明镜般的清楚,只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奴才省的。” “且去观礼吧。” 夜色朦胧,大雪未止。 林府上下皆观礼成,诸位宾客与林靖澄父子回礼寒暄,众人俱是客客套套地入了座,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依例循俗,黄昏方行拜礼,晚宴不过三更。这等喜庆日子,楚帝会令巡防营对犯禁的时辰宽容几分。 同牢合卺之礼毕后,送入新房的吴兰亭在红帐内端坐了近两个时辰,但见林明礼迟迟未归,听着前院的喧嚷渐渐转安静,由起初的忐忑、心跳加速,也已慢慢沦为失落、迷茫不安。 吴兰亭双眸微垂,眉睫渐渐有些湿润,红唇微动,“姐姐说大婚之日,林御史都未去前院陪酒,莫非夫君···他并不愿与我成婚?” 第189章 你们林府,可真脏! 夜半子时,林府的宾客俨然散尽。 林靖澄阖眼揉了揉眉心,虽颇为倦怠,可面上仍藏匿不住满腔的欣慰。 “明礼回房去了?” 坐于旁侧的韦氏轻叹一声,“哪能呐。自崔供奉予他说,林尽染送的贺礼是一本他亲笔写的文章,早已拿去书房品读。” “胡闹!”林靖澄闻言,语音不免拔高了几分,可片刻后又泄了气,自语道,“大婚之日怎好将妻子晾在新房,这···这成何体统。不行,我得去劝劝。” “欸欸,老爷!”韦氏忙起身将他拦下,低声道,“此等要事,早已予明礼交代过。眼下你若再去催促,情急之下,万一在书房起了争执,怕是叫新妇看了笑话。”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纵观···哎,这像什么话呀!”林靖澄无奈地拂袖落座。 韦氏在一旁宽慰道,“兰亭已辛苦一日,现下许是在房中苦等。妾身且先命人去予她送些吃食;再亲去书房予明礼也送些,好生提醒一番。” “也罢,就先依你所言。” 新房内,吴兰亭端坐在榻上怔怔出神,环顾四周的喜庆之色,顿感讽刺。 ‘吱吖’ 门应声推开,吴兰亭蓦地缓过神来,脸色微微一变,说不出是期待还是紧张,但瞧见来人是自家的侍女,双肩又不禁垮了下去。 侍女捧着糕点蜜饯和茶水,乖巧十分,道,“小姐,林夫人命人送来些糕点,先将就吃点吧。” 吴兰亭勉强扯起一丝笑容,不愿拂她的美意,随手拿起一块儿慢慢咀嚼。 终究是跟随自家小姐多年,这心思不必说,早已挂在脸上,于是忿忿道,“小姐,要如雪说,这姑爷实在不知好歹,哪有新婚···” “如雪!”吴兰亭怒视一眼身旁的侍女,可片刻后,眸色又瞬间柔下来,“我···我已嫁入林府,往后此等狂悖之言莫要再说。” “是。”如雪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回了一句。 默然良久,吴兰亭的面色凝住,不自觉的抿起嘴唇,眸中隐隐浮出湿润的雾气,水珠子‘啪嗒啪嗒’地滴在红枣糕上,手背上,还有浸润了她的新服······ 如雪见状,一时失了分寸,忙将木盘搁置在地上,拿出帕子替她拭去眼泪,略有哽咽道,“如雪···如雪替小姐去找姑爷。简直荒唐!欺我吴府太甚!” 见侍女欲要起身去寻,吴兰亭赶忙攥住她的衣袂,微微摇了摇螓首,“夫···他若愿意回房,谁又能拦得住他;若不愿意回房,纵使是林尚书亲自押解也无用。” “那就让他如此欺辱小姐吗?” 如雪也算聪慧,连自家小姐都未称他夫君,自己又如何再称他姑爷。早前听闻林明礼有断袖之癖,只当他去了几遭青楼,游历数载已改过自新。未曾想,连大婚之日都未有回房之意,若委曲求全不愿成婚,大可明言,何须娶新妇回家中当做摆设。 屋外有道身影掠过,轻叩房门。 “何···何人?”吴兰亭敛神屏息,尽可能令自己的话音稍稍平静,又忙予如雪使了眼色,令她莫要出声。 “兰亭,是我。” 吴兰亭顿时秀眉一蹙,踌躇片刻,仍予以回应,“是林夫人呐。兰亭正准备歇下,可要起身?” “傻孩子,该唤我婆婆才是。既是先歇下了,就不必起身。明礼平素最喜读书,这林御史送的贺礼是一本他亲手写的文章,这孩子一时忘了时辰,我这就去唤他回房。”韦氏在外轻声替林明礼开脱道,本是听这声‘林夫人’有些不悦,但设身处地的想想,若自己独守新房,夫君迟迟未归,大抵也会如此怨怼。 “林···婆婆···” 吴兰亭正犹疑这声婆婆是否该说出口时,韦氏的身影已匆匆从窗前经过,也就当她是真急切之下催促林明礼回房吧。 “早听闻他是个书呆子,果真不假。林御史的诗作固然好,可我家小姐还比不得这些死物不成?”如雪一时口无遮拦,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止言。”吴兰亭未有责备的意思,只柔声道,“毕竟是林御史的诗作,夫···他若真沉迷其中倒也无妨。” 诚然,沉迷于诗词歌赋并无大碍,怕只怕林明礼果真如传闻所言,届时,这一生就这般毁于旦夕。念及此处,吴兰亭不免轻叹一声。 “如雪,替我梳洗后就先去歇着吧。” “是,小姐。” 林明礼既已成家,便有属于自己的院落。 韦氏遣散一众下人,托着装有吃食的木盘推门进屋。 烛火映着珠帘流光奕奕,衬得身着绛红色梁冠新服的林明礼更显红润喜庆,只夜风趁着开门的间隙肆虐侵袭,致使烛火微晃,可他仍是正襟危坐,捧着书本,聚精会神地品读,连韦氏行至他身旁,也丝毫不为所动。只对着书本,愈发的心无旁骛。 “明礼!明礼?” 韦氏如何轻唤,他依旧是岿然不动,只一门心思地默念文章,右手执笔,偶有记下灵光一闪的感悟。 “娘?” 林明礼终于在韦氏的推搡下,暂且将目光从书本上抽离出来,可仍未有搁笔的意思。 韦氏微微一笑,将炖好的醒酒汤置于他手边,柔声问道,“明礼怎还不回房歇息?” “娘,再有片刻。”林明礼眸色中带了几分哀求,可又难以抑制心中的喜爱,“林御史写的文章果真是发人深省,令明礼爱不释手。” 韦氏徐徐绕过桌案,在其对面落座,良久方问询,“可是对亲事有何不满?” 林明礼微微一怔,旋即又下意识地将书本稍稍举高,遮去半面,似是有些回避韦氏地眼神,又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轻声道,“这门亲事极好。不过林御史的文章,明礼若未能看完,怕是辗转难眠。” “林御史既已将文章作为贺礼赠予你,又何必急于一时。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林明礼沉吟片刻,抬起双目,慢慢道,“娘,可否再予明礼一些时日,我···我还得再想想。” “嘭!” 屋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敲墙声。 纵使二人心知肚明,也未曾将这道声响挑破是何人所为。 “兰亭是个好孩子,方才娘去屋里,已向她道清缘故。她体谅你酷爱读书,但···但···”韦氏语音顿时戛然而止,叹息一声,又续道,“她终究是个姑娘家,且你二人又已完婚。如何能在新婚之夜留她一人在新房,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你令兰亭日后又该如何做人?” “明礼省的。可···”林明礼支支吾吾地不敢继续言语,又努力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眸。 “刚刚兰亭说已然歇下,但娘听得出,她定然心有怨气,你且得花些心思好好哄哄她,明日晨间你与兰亭奉茶时,爹和娘自然会替你说些好话。难不成三日后归宁,你想让亲家将你赶出吴府。兰亭可是吴尚书的心尖肉,你可莫要辜负你爹和吴尚书的良苦用心。”韦氏见他拧眉思索,话语中不免起了些许打趣的意味。 “那···我···我···”林明礼语出唇齿,却又话不成因,显然还有其他心事。 韦氏见他这般神态,猜疑道,“还有何顾虑?” 可林明礼抿唇不语,只缓缓搁下手中的笔,将书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斟酌良久,方低声问道,“娘,明礼已完婚,明日···明日可否放我出府?我···” “嘭!” 毫无预兆,却也在意料之中。 林靖澄猛然推开房门,大步踏进屋子,忽而想到这是林明礼的院子,又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呵斥道,“完婚后想的是出府?呵,可是又为了清风?” 林明礼的面庞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浑身止不住地一颤,几息后方缓过神来,起身揖礼,“爹···爹···明礼在府中禁足已有两月,清风···清风见明礼迟迟未去见他···” “他不过就是个书童!”林靖澄语音中丝毫未有情感,但见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斟酌一番言辞后宽慰道,“爹已然还清风身契,他如今是自由之身。若是缺银钱,爹大可再赏他一些,若是未能觅得亲事,爹也大可再替他寻一门好人家,你又何必将他记挂在心上?” “可清风毕竟跟随明礼十余载,哪是说断就能断的。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呐。”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毫不避忌。 林靖澄也未想到长子竟说的如此坦然,可这股子眼神又是似曾相识,心中难免动容,语音不免放软几分,“你已成婚,往后该有自己的生活,何故纠缠往事?清风,爹自然会予他好的去处。你只顾与兰亭好好过活。”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爹可是要将清风灭口?” 林靖澄顿时止住脚步,冷声道,“你若执迷不悟,爹宁可让你记恨一辈子。明礼,他只是个书童,你可莫要着了道!” 林明礼的面容霎时变得毫无血色,怔怔地望着爹和娘开门,走出屋子,又轻轻的合上门,眸色沉寂如枯井之水,难起波澜,唯有暗潮在眼底涌动,看不明清的晦涩。 良久,不自觉地直直落座,身子似灌铅似的沉重、僵硬,再也未能挪动半分,口中低声喃喃,“爹是真起了杀心,清风···清风···” 垂眸间,又看向手边那本书籍,嘴角抿起一丝难言的笑意,兴许只有沉浸此中,才能暂时忘却心中的苦闷。 辜月廿二,丑时末。 书房的灯烛已燃烧过半,倦怠之感兀地翻涌而起。林明礼捏了捏眉心,又止不住地轻揉恍惚的双眼,徐徐站起身来。纵使这桩婚事并非心甘情愿,可吴兰亭终究是三书六礼地娶进林府,也该予她有个交代。 林明礼伸了伸懒腰,略有摇晃地走出书房,又轻手轻脚地走回新房。 房内,林明德正穿着衣袍,一副颇为满足的模样,“嫂嫂,林明礼不愿回房与你合欢,小······” 话音还未落地,却被贸然闯进新房的林明礼打断。他倏然神情微怔,却又顷刻间调整回来,只自顾自地穿戴好衣袍、鞋袜。 新妇礼服端端正正地折叠置于梳妆台,可床榻相较而言就颇显凌乱,龙凤被上满是褶皱,寝衣、亵衣散落一地。而吴兰亭的脸颊、脖颈尽是或打或掐的红印,双目早已失去神采。即便是衣不蔽体,也早已忘却用它物遮挡,只怔怔地蜷缩在角落,缄默不语。 林明礼未免露出狼狈之色,然而只觉每动一分,四肢百骸无不沉哀生痛,恰如冰封、又如火炙,几是无法挣扎、无可喘息,胸腔竭力压抑着那番激烈的情绪,连他喉间何时涌出腥甜也不自知。 良久,蓦然噗通地一声闷响,他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伸起手,指着吴兰亭,艰难的语音迸出唇间,“她···她可是你的嫂嫂。” 林明德嘴边挽起一丝恶鬼般的微笑,又转过身去,缓缓爬上床榻,勾起吴兰亭的下颌,轻笑道,“我知道,她是嫂嫂。大哥不愿回房,令嫂嫂这等佳人独守空闺。啧啧啧···弟弟不过是代劳。” 吴兰亭眸中满是畏惧,蜷缩着连连后退,双手抱着螓首,想要发声,却似有棉絮哽在咽喉,嘴唇仅是一直嗫嚅着,未有半分声响。 “你看,我的好大哥!”林明德倏然揪住吴兰亭的发髻,面目狰狞,见她出自下意识地挡住娇躯,又是一巴掌拍去她的柔夷,拽着她拖至林明礼眼前,“大哥可知女人的滋味?啧啧啧,弟弟忘了,大哥只爱去象姑馆,实在可惜!” 林明礼的拳头攥得生紧,低吼道,“她是你的嫂嫂!” “我知道。” 林明德手上的劲又重了几分,吴兰亭顿觉头皮似是要被撕扯下来,同时,神志也清明几分,强忍着剧痛,只哼鸣一声。 林明礼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悲愤,嘶吼道,“她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妻子?嫂嫂?呵···”林明德一把松开吴兰亭的发髻,一面缓缓站起身来,一面晃了晃脑袋,语音一沉,“大哥,你可还记得在弟弟面前起的誓?她,吴府小姐,本该是我林明德的夫人!我,翰林学子,就因为相信了你,前程尽毁!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不过是野种!野种,懂吗?” 林明礼闻言,瞳孔顿时微缩,嘴唇嗫嚅着,“野种,野种?” 可林明德并未理会已然失神的大哥,见吴兰亭默然起身拾取地上的亵衣、寝衣,又不疾不徐地穿上身,迟滞片刻后不禁调侃道,“嫂嫂果真是好心志。若是我这好大哥不解风情,嫂嫂大可来寻我这小叔。”说罢,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林明礼,抻了抻衣袍,便径直离开新房。 吴兰亭将碎发挽至耳后,又抖了抖榻上的龙凤被,钻进被窝后,冷冷地甩下一句,“你们林府,可真脏!” 第190章 谁才是我的夫君? 卯时,风雪早已止息。 如雪恭谨地屋外轻声唤,“小姐,小姐?该起身梳洗,一会儿还得在堂前行拜礼。” “知道了,进来吧。” 吴兰亭的话语很是干脆,只听来有几分嘶哑,令如雪不禁怔忡片刻,仍是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啊?”如雪不禁轻呼一声,眼前的情状实在令人费解。见新姑爷无力的倚靠在桌案边,似已丧失七魂六魄,满眼的红血丝已然道清这位新郎倌一夜不曾入眠,可终究是林府的大公子,怎新婚之夜却未在榻上歇息? 如雪连忙将方才只开了半扇的房门急急合上,脑海中闪现过无数场景,唯独不曾想姑爷竟倚在桌案旁歇了一宿。这要令身旁这些林府的下人看到,又该如何看待自家小姐。 思忖间,唇瓣轻启,“我···我家小姐和姑爷还未起身,我先暂且进去侍奉。” 林府下人皆是面面相觑,虽有疑惑,可毕竟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女,只微微颔首,稍稍往旁侧退却一小步。 如雪又将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瞥了一眼这位新姑爷,径直往榻边而去,见自家小姐通红着眼,显然也是一宿未有阖眼,颊边还有浅浅的泪痕,不禁问询,“小姐,这···” 本是想说一句,大喜之日不能落泪,可话到嘴边,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吴兰亭的眼眶中忍不住又浮起泪水,失神道,“先侍奉我更衣吧。” 如雪缓缓将她搀起,掀开被子,又瞥了一眼榻上分明又有落红,心中不禁腹诽,可姑爷似是未曾宽衣,难不成事后还穿上喜服?念及此处,心绪愈发的不安,一面替小姐穿衣,一面又轻声问询,“府中的侍女已在房外等候,小姐和林···不,姑爷现下可要梳洗?” 吴兰亭面色一凝,眸色凛凛地看向林明礼,倏然又展颜一笑,可这般笑容多少有些凄冽,旋即冷声道,“自然要侍候夫君宽衣、盥洗,快去将屋外的侍女唤进来吧,可莫要耽误了时辰。” “可···”如雪觑了觑林明礼,又深深望着自家小姐,迟疑地顿住语声,斟酌片刻后,低声问道,“可姑爷如此模样,怕是林府上下对小姐颇有微词。” “夫君连长安城中的流言都未曾记挂在心,我又何惧微词?尽管将她们唤进来就是。”吴兰亭冷哼一声,拂袖坐至梳妆台前,垂眸间望着礼服怔怔出神。 虽瞧得出自家小姐对姑爷,或者说是对这桩婚事甚为不满,可眼下这番情形,如雪着实未能想透,只微微欠身,路过林明礼时偷偷瞥了一眼,踌躇之下仍是将房门大开。 “进来吧,先侍候姑爷宽衣。” 林府的下人见林明礼倒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吃惊地倒吸一口冷气,俱是左右互视,不知所措。 但如雪不曾理会,只撂下一句,“快侍奉姑爷和小姐宽衣、盥洗,莫要耽搁时辰。”说罢,便转身回里屋去予小姐盘发。 桌案上的龙凤烛已燃过大半,火势正旺、正盛,本该是个祥瑞的好兆头,可新郎倌穿戴齐整,只发饰稍显凌乱,面容呆滞憔悴,似是在地上坐了一宿。说来倒真是稀奇,可林府下人纵使有些惊诧,却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林明礼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任凭侍女替他宽衣、穿戴,又将一应盥洗之物呈在他眼前。 铜盆中的水尚且温热,面上氤氲着阵阵水汽,林明礼接过侍女手中的脸帕,只在脸上随意的一抹,又将其丢回铜盆中,干燥的脸帕从面上拭过,仅有隐隐绰绰的疼痛,可他并未在意。 一旁的侍女看得怔神,“公子,脸帕还未···” 脸帕还未浸水这句话都未曾说罢,林明礼摆摆手令其退下。 侍女虽有疑虑,但仍是欠身一礼,徐徐退出新房,轻轻地合上房门。 林明礼不疾不徐地行至吴兰亭身后,望向铜镜中的妻子,同样,吴兰亭也借此看向这位懦弱的夫君。 如雪借梳头盘发之际,窥视二人的神情,只觉异样,却并未敢发声,就连呼吸都竭力克制得尽可能微弱。 缄默良久,林明礼低声道,“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要予你家小姐说。” 如雪手中的檀木梳微微一滞,迟疑片刻,刚欲欠身先行退下,吴兰亭适时按住肩上的柔夷,宽声道,“不必听他的,继续盘发,勿要耽搁拜礼的时辰。” “退下!” 林明礼未曾理会,语音又响了一分。但见吴兰亭的侍女未有退下之意,怒声道,“我命你退下!” 如雪的心肝一颤,连带着身子、双手俱是止不住抖了几下,双眸潋滟看向镜中的小姐,嘴唇嗫嚅着,喃喃道,“小姐,如雪···” 可话音未落,吴兰亭接过话,冷声一笑,“夫君好大的威风!怎一个多时辰前未有这般的胆魄?如雪到底是我吴府陪嫁来的侍女,可并非是你林府之人。若说亲近,她比夫君可要紧的多。” 如雪闻言,双眸霎时浮起水雾,抿着朱唇,默默替小姐继续盘发。 出乎二女的预料,林明礼徐徐俯身长揖一拜,久久未起,可谓礼数极重。 吴兰亭不免嗤笑两声,未曾理会如此大礼,素手捏起口脂,轻轻抿唇,思忖良久方道,“夫君何故如此,可是心怀愧疚?” “万般因果,皆是明礼的过错,望乞宽恕。” “怎的,我唤你夫君,你却连句夫人都不肯施舍予我?”吴兰亭斜睨一眼身后之人,眉梢微微一挑,调侃道,“可是嫌我脏?即便是再脏,还能及得过尚书令府吗?” 林明礼闻言不免浑身发抖,纵使是腰身已隐隐有些吃力,身形略有摇晃,仍是未曾起身,口中喃喃低语道,“是···是我林府···林府脏,望乞恕罪。” “昨夜,林御史的书好看吗?” “什···什么?”林明礼微微抬首。 吴兰亭轻笑一声,冷声道,“我问夫君,大婚之夜,在书房品读林御史的文章,此等死物可及得过我吴兰亭?” 昨夜,如雪所言似是铁刺一般扎进心窝。吴兰亭即便是砸破脑袋也未曾明白,不说是娇滴滴的美人,一个活物尚且还比不得一本破书吗?大可宽慰自己,予他光阴,试图接受这份姻亲,但林明礼岂非欺人太甚。兴许,昨夜他在房中休憩,也不致小叔有可乘之机。每每念及此处,心窝子依然在汨汨流血。 林明礼顿时脸色煞白,本欲寻些借口,却发现俱是苍白无力。 良久,吴兰亭缓缓起身,将其搀起,轻声道,“拜礼的时辰到了,夫君且与妾身一齐去堂前侍奉公婆。” 这是林明礼头回如此近观自己的这位夫人,饶是迎亲时,也不曾起心思窥视团扇后的佳人。本该是容貌上佳,温婉端庄,可如今眉尖、眼底或是一切可探察到的神思,似皆予人一种浑身上下笼罩着煞气之感。 林明礼微怔,眸中未有丝毫欣赏美人之意,或有恐惧,或有惊诧,或有羞愧······ 吴兰亭凝视着他的眼眸,心田登时涌起一股子愤懑。此等羞辱也想一了百了,偌大的林府尽可将吴府小姐的死因归咎于其他,小叔在其兄长大婚之夜欺侮嫂嫂,这桩子丑事能传出尚书令府?死,一向是最轻易的事,苟活下去才是最为苦痛。 ‘咚咚咚’ 霍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屋外有侍女轻声提醒,“大公子,少夫人,老爷和夫人已在堂前等候,该去行礼了。” 乍然响起的话音令林明礼顿时神志清明,觑了觑吴兰亭,踌躇片刻回道,“我与夫人随后就来。” 吴兰亭甚是体贴地整理他的衣领,又双手交叠在身前,柔声道,“夫君请先行。” 连日落下的雪,昨日又是铺天盖地的翻卷了一夜,令院落改换一层素装,本该是个颇有意境的雪景,二人在廊下踱步却未有停驻欣赏的心思。 协助行礼的赞者在堂下东、西两面的台阶各铺好席子,林靖澄端坐于阼阶的席上,而韦氏则端坐在西阶的席上,二人正笑容晏晏地望着新婚夫妇前来拜礼。 赞者高呼,“新妇献贽见礼。今后定当克己勤勉,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这贽见礼是以枣、栗为礼。因枣与‘早’涵义相同,栗是取战栗之意。吴兰亭接过侍女手中这份所谓的贽见礼,恭恭谨谨地奉予林靖澄,“望公公不弃,收下儿媳此礼。” 林靖澄算是很予吴尚书面子,双手接过她这份贽见礼,满面的笑意无法遮掩,重重道了一句,“好。” 赞者又呼,“新妇献贽见礼。今后定当持盈保泰,鉴前毖后,敬终慎始。” 这予韦氏的贽见礼又有不同,是以干肉捣碎加以姜、桂制成腶修,取其断断修正之意。 “望婆婆不弃,收下儿媳此礼。” 韦氏见夫君如此作为,同样如是,微微点了点头,“好。” “贽礼成!新妇,行盥馈礼!” 吴兰亭盥洗手后,将用豚猪肉制成的盛馔,献于林靖澄与韦氏食用,不过这也是象征性地行飨新妇之礼,还需与她斟酒回敬,才算礼成。 依例,林靖澄得先走到西阶,与韦氏一同下堂,而作为新妇的吴兰亭得从阼阶上堂,以示今后要代替公婆操持家务。临了不免多说几句祝福之词: “明礼有幸迎娶兰亭你为夫人,是他的福分,也是我林府的福分。望今后,你与明礼濡沫白首,举案齐眉。” 林靖澄的语音淳厚真诚,眼眸中的欣慰之意令人动容。 吴兰亭微微屈身一礼,笑言道,“兰亭谢过公公。” 只是刚欲起身的林靖澄因她的一句话蓦地身形一怔。 “只是不知林府上下该称兰亭为少夫人还是二夫人?” 几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在此刻齐刷刷地望向吴兰亭,失去贞洁,不,该说是为小叔凌辱,本就形同死人,若是一定要死,为何不将林府一同拉入无间地狱。 林靖澄满脸的茫然,却又理所当然的回应,“兰亭···兰亭,此言何意?你自然是我林府的少夫人。”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隐隐浮起一丝不安,心脏猛然的抽动两下,饶是一旁的韦氏也不禁站起身来,徐徐挪至林靖澄身旁。 “吴、林两家联姻,兰亭只知所嫁之人是林府大公子,大婚之夜,新郎倌于书房苦读,抛下新妇独守空房,反倒是二公子代行夫君之责。公婆倒还是公婆,只是谁才是兰亭的夫君呐!” 饶是如雪方才在屋中有听去只言片语,却不曾想自家小姐竟在新婚之夜为小叔所凌辱······ 可吴兰亭之言实在惊骇,几是掀起狂风骇浪,顿时一片哗然。 林靖澄左右环视,又嗫嚅着嘴唇,勉强扯起一抹笑意道,“兰亭,此事可不容玩笑,事关你的清白······” “既是事关清白,公公以为兰亭可有闲情打趣?”吴兰亭轻蔑地一声嗤笑,又徐徐上前一小步,“怎未见与兰亭有夫妻之实的小叔······” “退下!”林靖澄一声暴喝,倏然打断她的话音,又朗声吩咐道,“将林明德押至堂内。林府闭门,若未有老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府。” “呵哈哈哈~” 这阵笑声实在不合时宜,却又恰恰出自吴兰亭之口,但见她掩唇轻笑道,“公公大可命人将兰亭处死,掩去林府这桩丑事。不过···” 吴兰亭又将目光瞥向旁侧怔怔出神的林明礼,又续道,“清风早已身死。若非兰亭那一语成谶的纸条,公公谋害自家书童的罪名怕是已然坐实了吧?” 林靖澄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忿意,快步走下台阶,高高扬起的手欲要扇下去,如雪护主心切,早已拦在她的身前。 但闻吴兰亭波澜未惊地说道,“兰亭方才予公婆奉上贽见礼,行毕盥馈礼,已是林府人。公婆若要斥责规训,却也合乎礼制。” 这双眼眸实如枯井,纵使将她打死,怕也不能动摇她半分心神,林靖澄竟在此时顿感背心似有寒栗滚过。 那是逐步坠入无尽深渊,再也无法将她拽起、唤醒的错觉。 林靖澄无力的垂下他那份最后的尊严,阖眼凝思片刻,拂袖进屋,沉声道,“还愣着作甚!” 这番接二连三的打击,已捶得本是体无完肤的林明礼更是摇摇欲坠,连连后退,瘫倒在雪地,口中喃喃自语,“清风死了?清风死了······” 吴兰亭捏了捏如雪的素手,嘴角难得弯起一抹笑意。却又听到她这夫君的低语,垂眸斜睨一眼,未有多言,旋即跟随林靖澄的脚步踏入正堂。 第191章 长公主的下落 将将历经大婚之喜的林府,自卯时后大门紧闭,仅有两个门丁在外看守。他们得到的命令是,若有人拜访,皆称尚书令抱恙,不便见客。 府内一应下人俱已被赶至倒座房,而赞者、侍女等凡是听闻林府丑事之人全数羁押在正堂三丈外的廊下,也包括吴兰亭的侍女如雪,尽数由府兵专门看守,听从发落。 林靖澄不语,沉着脸,指尖摩挲着茶盏,眼皮突突地直跳,直觉告诉自己,次子林明德闯得祸事绝非如此简单。 “大哥和嫂嫂在堂前行礼,要我去作甚?” 林明德满口的抱怨,丝毫未曾察觉府中的异样。直到行至廊下拐角,见已有府兵把守,而堂前立有数名侍女及赞者,仍有些浑噩的脑袋顿时清明。 他早已想象到昨日之事定当瞒不住,只是不曾想仅是连数个时辰都挨不过,‘呵,事关吴兰亭的清白,还能将此等丑事传出府不成?林明礼,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仅凭明园命案、构陷储君这两桩罪名,他本该死上千次万次,可如今仍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林明德如今的野心已膨胀至无边。相较于前两样,凌辱大嫂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念及此处,林明德稍稍整理衣衫,迈着大步踏入房中。 “爹,娘,大哥,嫂嫂!”林明德甚是恭谨地挨个作揖行礼,似昨夜之事不曾发生。 林靖澄怒目圆瞪地注视着他,沉声道,“跪下!” 林明礼倒很是识趣,未有多辩解,徐徐跪在地上,只是直挺挺地身子恰似已言明他的态度。 “昨夜,你在何处?” “昨夜?自然是在房里。” ‘啪!’ 林靖澄将手边的茶盏直直摔碎在他身旁,审问道,“你个忤逆不孝的畜生!还不说实话?” 茶盏碎裂之声惊醒座上呆滞的林明礼,目光缓缓挪到这禽兽不如的胞弟身上。 “说甚?”林明德轻蔑的一笑,“是说我大哥连新婚之夜都不晓得回房,令嫂嫂孤枕难眠······” “啪!” 林靖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座旁的棍子,只听得一阵呼啸而过的声响,林明德已然倒地不起,身旁已有三指粗的木棍‘哐啷’落地。 只在呼吸之间,韦氏都未曾反应,再缓过神来时已下意识地扑在林明德的身前,哭嚎道,“林靖澄!明德也是你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呵~”林靖澄一把甩去手中的木棍,俯瞰脚下的次子,冷声道,“做出此等禽兽不如之事,就该打死的好!留在世间就是个祸害!” “祸害?”林明德强忍着剧痛,半撑起身子,仰着下颌,凝视林明礼,问询道,“爹不妨好好问问我这好大哥,是如何在我面前起的誓!吴府小姐本就是我林明德的夫人,而他,就该去娶明园那已有阴亲的杨湜绾,他二人才是绝配!” “你!” 林靖澄已然高高举起手掌便要扇下去,奈何韦氏将次子护于身后,哽咽道,“我早就说过,这桩婚事于明德不公,且老爷也未曾问过明礼的意思,如何能自作主张?” 吴兰亭徐徐站起身来,语音中未有半分情感,“婆婆的意思是,万般缘由,皆是儿媳的过错?” 韦氏迎上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似是有一瞬间感觉到了窒息,连连摇头否定,“不,不···我并未有责怪兰亭的意思。只是这桩婚事过于仓促······俱是我林府的过错。” “仓促?”吴兰亭眸色更凛,瞥眼看向林靖澄,肃声道,“故而,公公和婆婆是打算将儿媳灭口,就此掩盖丑事,还是说兰亭往后得一女侍二夫?” 这句话几是在逼迫他做出抉择,名声、次子、长子与儿媳,这些在尚书令眼中,究竟孰轻孰重。 吴兰亭素有主见,若无芙蓉园那张一语成谶的纸条,林明礼定然会因清风的死讯丑态尽出,彼时就有筹码斡旋,她不想自己成为一桩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可同样,如今已再无回旋的余地,本打算就此接受成为林府夫人,不曾想却又深陷另一个牢笼。书童的命案虽已了结,但众人仍不约而同地将幕后指使瞄向林靖澄,也包括刚得知此事的林明礼。 林靖澄久久未语,面颊上的肌肉紧绷,双眉早已揉成一团,再也无法抚平。 “爹身居尚书令,统管六部,乃大楚文官之首,怎还不敢动我?”林明德语音中满含讥讽,又是禁不住的放声狂笑,良久又道,“爹可是打算捏着我与三皇子的勾当,平衡与陛下间的关系?连你也知晓,那贱人迟早靠不住吧?” “你!”林靖澄一把推开韦氏,攥成拳头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林明德所言实在令在场之人匪夷所思,连韦氏也不曾知晓这个中有何曲直,当下并无心思考虑方才的话中之意,忙扑上前去将林靖澄的腰身抱住,不致使他继续上前殴打。 林靖澄的胸腔起伏不定,大口的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气愤还是被道破心思后的羞恼。 林明德抬手抹去人中仍在汨汨流下的鲜血,又舔了一口滋味,笑言道,“林明礼的名声如此糟糕,爹又怎会置之不理呐。只可惜,为时已晚,爹彼时思量该如何拿我做护身符吧?只要我不死,三皇子构陷储君的罪名,迟早昭然天下。那贱人······” 话音戛然而止,又将目光投向仍在失神的林明礼,“不,该是他的生母才对。二十多年前,爹已然选择我娘,却又将你和这贱人的孽种留在林府,做我林府的大公子。凭什么!爹将一切都留予他?我,林明德才是林府的嫡子!” 似是平静的江海下暗藏波涛,林靖澄胸中的愤怒几是再也无法遏制,不知为何又强作平静,道,“说够了吗?” “不够!”林明德索性将话挑破,“爹可曾对明德有一丝丝的关怀和期望?我娘才是你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迎进林府的正室夫人。爹既对那贱人念念不忘,连院中都摆满她最爱的素兰,你可曾念过和我娘的半点情分。凭什么?我和我娘才是林府之人。爹,可是对林明礼偏爱太甚!” 林明德几是歇斯底里的嘶吼着,咆哮着,一字一句似是浪潮一般,连绵不断地拍打在林靖澄和韦氏身上。在他的眼里,自己能苟活到现在,若非是与三皇子有牵连,其父大可放弃他,保全林府,而最后一切的一切,受益者永远都是那个他口中的野种林明礼。 韦氏迟怔片刻,顿时眸中泛起水雾,泪水似决堤一般流下,紧紧抱着林靖澄的腰身。本该是阻止他继续伤害其子,却隐隐转而成了拥抱,欲寻他处发泄多年的委屈,这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如今却被这不懂事的儿子血淋淋地摊在众人眼前。 林靖澄面容倏然垮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屋内蓦然陷入一片死寂。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是时,楚帝急召林尽染入宫。 “无需拘束,今日不过是与你闲叙。” 林尽染端坐在平几前,饮下一口温酒,淡淡道,“陛下还是直言吧。昨日方在尚书令府闲叙,您就要走了臣的恩赏。” 楚帝朗声一笑,又予旁侧的孙莲英点头示意,取来御案上的书信,递予他,“时安果真是藏不住事。前阵子予李卿送去家书,提及年后去北境探望一事。李卿的意思是,让你劝劝时安,稍加斟酌。” “嗯?”林尽染狐疑地接过信,展开览阅,片刻后又将书信叠好,交还给孙莲英,旋即问询道,“陛下可是要将这份恩赏也收回去?” “朕可没这意思。”楚帝又予他碗中夹了几片鹿肉,平静道,“不过,李卿既然予朕写下此信,定然是有让你抉择的意思。故而,开春后是否要去北境探望,朕不会阻拦,一路也会遣禁军护送。” 林尽染心中微动,喃喃低语道,“北境暂且无事,又怎会阻拦我与时安北上呢。” “北境虽无战事,已然太平许久,可你在京中的处境也算不得极佳。你既担忧崔供奉的安危,时安还有荣基的妻儿的安危就顾不上了?出门在外,哪有万全,这可是李卿的全数身家,他不得不谨慎。” 林尽染怔忡片刻,顿时苦笑一声,“陛下说的是。的确是臣思虑不周。” 楚帝稍稍抬手,淡然笑道,“禁军也算得是万中选一的精兵,若执意要去北境,不敢说有万分的把握,安然护送尔等抵达也不算难事。可正如你在江南时的顾虑,你爹同样也有。” “谢陛下,臣会再多加思忖。” 说话间,孙晏如在殿外轻唤,只是语音听来有几分急切,“奴才孙晏如求见陛下。” 楚帝双眉微微一蹙,可仍说道,“进来吧。莲英···” 孙莲英心领神会,遂将一应人等遣出殿外。 孙晏如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又觑了一眼林尽染,未曾言语。 林尽染大抵明白这个中的意思,遂起身揖礼道,“那臣先行告退。” 楚帝一面接过纸条,一面打趣道,“既是召你入宫闲叙,一同用膳,如今又将你轰出殿去。朕岂能如此?且坐下吧,不是外人。” 可纸条上的文字先是有‘子时,老爷与夫人进出于大公子院’,而后紧跟着一句‘寅时,二公子从大公子院中出。’ 寅时?新婚之夜,林明德又怎会从林明礼的院中出没。这前半句倒也不难理解,兴许是林靖澄与韦氏进入院中与新婚夫妇说些体己话。只是作为小叔子的林明德,可太不寻常了些。 楚帝将纸条递予林尽染,又抬了抬下颌,命孙晏如继续说下去。 孙晏如略有战战兢兢地说道,“尚书令府自卯时起闭门谢客。直至···直至方才,林尚书与林夫人同坐马车,一同出城。” “出城?” “是,似是往城南而去。” 楚帝与孙莲英迟怔片刻后,又互视一眼。城南?此等场景有些似曾相识,莫不是林府当下已出了状况。主仆二人俱是心知肚明,城南有一座静心庵,而大楚的长公主便是在此处出家二十余载。 “染之以为林府发生何事?” 林尽染沉吟片刻,拱手一礼,道,“臣在北境时,爹曾训诫。大婚之日,尚书令府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出现何人,皆不准深查。” 只话音微微一顿,见楚帝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又续道,“臣虽不清楚陛下与尚书令府间的往事,但斗胆猜一猜,陛下昨日应是在等林明礼的生母,想与她见上一面。” 此事倒也不难预料,楚帝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可陛下却等错了地方。”林尽染双手交叠在身前,淡然一笑,斟酌一番后,道,“林明礼与其娘亲血脉相连,此等终生大事理应前去观礼,却不该是在尚书令府。应是在吴府或是迎亲的途中才对。” 楚帝顿时恍然,随即又苦涩的一笑,低语道,“是朕着了相,林靖澄既然能在静心庵与她相逢,又何须亲去林府观礼。迎亲途中,新郎倌最是显眼,看林明礼的光阴也最久,同样···同样能避免与朕相见。皇姐啊皇姐,你终究是不肯原谅朕!” 孙莲英暗暗向孙晏如摆了摆手,令其退下,又小步踱至林尽染身旁,附耳低声道,“林御史,方才所言全当未曾听见。” “染之省的。” “为何当听不见?”楚帝乍然问起,又抬手令林尽染坐下,“染之既将李卿所言皆毫无保留,朕自然不能藏私。” 林尽染几乎疑心听错了,陛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爹令他不必深查皇家秘辛,可楚帝却改了主张,似是有意令他深查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静心庵!”楚帝的目光直直望着林尽染,嘴唇翕张,“林明礼的生母就在静心庵。” 说罢,又从旁侧的锦盒中取出一块玉牌,递予他,“这是信物,她看到之后自然会信你所言。至于前尘往事,就全得看你的手段。” 林尽染不禁莞尔,然并未接过,“陛下,这可与尚书令府息息相关,爹的训诫,臣一直不敢忘。” 楚帝闻言并不恼,只缓缓放下手,将玉牌置于平几上,二指推至他面前,“林靖澄的确有真才实学,六部在其统管之下井然有序,可不听摆弄的尚书令实非朕所愿。朕至今未曾动他,长公主自然能告诉你缘由。与杜子腾的三年之期已过去一年有余了吧?若未能理顺前因后果,尚书令府并非是你想根除就能根除。” “长公主?”林尽染倒是头回听楚帝自己谈起这位皇室宗亲,竟然是大楚的长公主,陛下的阿姊。垂眸间不免轻笑道,“臣若替陛下分忧,除去长公主,岂非永绝后患?” “因为朕相信你不会。” “若坐实林明德与三殿下构陷储君,然林府有意保全次子,倒也有拿他做护身符的意思;长子又是陛下的亲甥子,啧啧啧,林尚书果真下的一手好棋。” 楚帝又斜倚于一旁的凭几之上,慨叹道,“至尊之位,岂是仅凭阳谋就能坐上去的。” 林尽染的瞳孔一震,似是已明白陛下为何迟迟未动林明德······ 第192章 此事恕我帮不了你 林靖澄单独前往城南的静心庵,尚且因昨日未在婚宴上见到长公主,故而翌日亲自拜访,细细品来也合乎情理。错只错在,他是与夫人韦氏同行前往,这不得不令楚帝顿生疑虑。方才林尽染所言倒真是提醒了他,林靖澄事先可并不知其次子与老三策划构陷太子之事,莫不是他今晨已然得知此信? 而林尽染先前的想法错了,保住林明德不死,他才能成为尚书令府的护身符。一切的根源得是林靖澄不知他铸下如此大错。而一直放纵他在府外胡作非为,企图麻痹楚帝,恰恰证明这位尚书令不知个中曲直,或者说还未深究到是林明德与三皇子勾结。一旦知晓是他二人共同所为,诚然,就是次子的大限之期已至。 构陷储君的罪名,没有什么是比一个死人来的更为可靠。而陛下是打算保下所有皇子,或者说,陛下仍在考量谁更适合做储君! 林尽染的呼吸愈发急促,一闪而过的念头令他不禁心惊胆颤,眸色深深地望着楚帝,问询道,“陛下,明月居······” 楚帝莞尔一笑,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朕若连长安都不能捏在掌心,还如何能成为天下共主。” “是极,若无陛下的意思,岂容明月居在长安城中苟活···” “人言可畏,朕也不例外。”楚帝手指轻点着凭几,若有所思的端详抬起的另一只手,良久方轻声道,“构陷储君固然可恨,可朕还有历代先皇,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尸骨坐上这至尊之位。老三此举的确有失偏颇,可终究年纪尚小,还需磨砺。朕留下明月居,不过是令那个掌柜说些该说的话,让那些想听到的人听到罢了。” 林尽染眸中一片茫然,斟酌半晌后问道,“臣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如此坦诚?” “你不是已经想明白这一层了吗?” “若非陛下提点,臣怕是难以揣度。” “纵使朕未曾提醒,你走一遭静心庵,问来今日林靖澄此行的目的,你怕是也能猜到朕的用意。”楚帝不禁长叹一声,心绪似是飘向遥远的北方,旋即随口道,“韦氏如今算是太师的独女,你若是得闲,去与太师商议该如何妥善安顿吧。” 林尽染倏然一怔,又在孙莲英的轻咳声中缓过神来,垂眸看了一眼平几上的玉牌,“陛下如此肯定臣会去静心庵?” “你与时安期盼李卿早日回京安享晚年。办妥此事后,朕可以帮荣基顺利接管北境军。” 楚帝见他凝眉思忖,料想他定是猜错了方向,旋即开解道,“北境军追随李卿数十载,朕还未能插手。源头并非在朕,而是在北境军自身。” 林尽染的话音刚欲问出口,可最终又未说什么,揖礼一拜道,“臣遵旨。” “退下吧。至于何时去静心庵,全凭你的心意。”楚帝说罢,抬了抬下颌,示意他拿走平几上的玉牌。 连日的大雪厚积未化,沉郁的乌云似有再降之势。许是怕滞留在外,故而出入长安城的车驾已是稀稀拉拉。 林府的车夫驾车顺着辙印往城南的静心庵而去,可此处本就位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车驾需独自生生辟出一条道来。 可架不住车轮上已裹满积雪,再欲前行,马儿也禁不住这千斤之重,连连打着响鼻,车驾倏然停在雪地中。 “老爷,马车陷在雪地里,动不了了。” 车夫不停地策鞭,但依旧未动分毫。 “离静心庵还有多少脚程?” “许是还有七八里地。” 车厢内顿时传出窸窸窣窣穿衣的声响。未多时,林靖澄掀开车帘,一股冷风席卷而来,不禁瑟瑟一颤,“那老夫与夫人先走去静心庵,你清出一条道后,再赶上来。” “是。”车夫迅捷地跳下马车,又搬来脚凳将他搀下来。 林靖澄与韦氏踏着雪默默上山。 积雪几是没过膝盖,每迈出一步都得吃挺大的劲。韦氏一路未语,面前却始终氤氲着白汽。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顾不得严寒,纵使是雪漫山道也阻拦不得,通红着眼,只顾向前。 林靖澄倏然顿住脚步,柔声道,“阿英,先歇会儿吧。” 韦氏似是并未听到一般,脚步依旧未曾停歇。 “阿英!”林靖澄见状,眉头拧得更紧,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此时韦氏兀地顿住脚步,冷声道,“林靖澄,我且问你。你当真是将明德当做是你林府的护身符?” 林靖澄知晓她意有所指,轻声叹息道,“我怎么可能拿明德的性命玩笑?” “这里没有外人,你大可不必惺惺作态。”韦氏见他有一丝犹豫,连忙打断。 “我当真不知晓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一事。”林靖澄拖着身子向前挪了两步,解释道,“当初我若知晓明德与三皇子有此勾当,安敢放他出府?陛下大可遣人暗中行凶,杀了明德。” 此言不必说的太透,韦氏细细琢磨来已能厘清个中原委,事态到了如今这等情势,林靖澄继续狡言虚饰的可能性已经极小。 可越是想得如此透彻,韦氏的心绪愈发的激动,“故而,明德是你故意不曾严加管教,为得就是卸下陛下的防备?明礼作为她的儿子,陛下的甥子,你如此用心调教,为得就是稳固你尚书令的位置?” 林靖澄微微皱眉,未有点头,却也未曾辩驳。 纵使对此不感到意外,亲身经历这无望的结局,依旧令她胸中如同刀绞。韦氏再也无法遏制胸腔中的怒意,猛地前扑,将他摁在地上,抓起雪也好,抡起巴掌也好,尽数招呼在他身上,又撕声吼道,“林靖澄!他可是我们的儿子!你安能毁了他的终生?” 半晌,兴许是打得倦怠,亦或是绝望至了极点。韦氏长长吐了一口白汽,缓缓站起身来,偷偷拭去眼泪,语调如冰,“走吧,今日就让我亲自偿还二十余年前的旧债。” 林靖澄牙根渐渐咬紧,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顷刻间涌出泪水,文臣之首的他何曾如此狼狈,当下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喃喃道,“错了,一切都错了······” 七八里路,若是未遇风雪,平素半个时辰便能抵达,而林、韦二人生生花费了一个时辰。可这后半程路途,二人便是默契的连半个字都未曾言语。 静心庵位于城南二郎山的半山腰,雪景极佳,只是二人各怀心思,无暇欣赏。恍惚间,只在白茫茫的一片中窥见一溜儿铁红的院墙,显得格外扎眼。 韦氏的眸色微微意动,脚下的步伐不免快了些。 静心庵前有一小尼姑正在扫雪,韦氏快步上前,敛神屏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小师父。” 小尼姑将笤帚搁置旁侧,回了一礼,“施主。” “烦问小师父,摒尘师太可在庵内?” “施主,摒尘师太不见外人。” “可否劳烦通传一声,就说故人韦英求见。” “这···”小尼姑面露为难之色,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鞋子沾了些泥泞,许是徒步而来,又见身后那位匆匆赶来的男子,踌躇半晌后回道,“那位施主可是同行之人?” 韦氏转身一看,眼神略有不善,可依旧是点了点头,躬身一礼,“是。劳烦小师父通传,故人林靖澄与韦英求见摒尘师太。” 小尼姑的目光一直落在林靖澄身上,韦氏看的仔细,由起初的打量,到惊诧,眸色一变再变。 “施主请稍等!” 未多时,小尼姑施施然走了出来,合掌一礼,“师太只见韦施主一人,请林施主在外等候。”说罢,又转身回庵内,在前引路。 韦英斜睨一眼林靖澄,未有多言,旋即跟了上去。 摒尘师太的院落很是朴素,除却院角堆满劈好的柴木,和阶下置有两个石幢,几无他物。 小尼姑轻叩房门,却似重重击打在韦英心上一般,若非执着于爱子性命,早已横生退意。 “韦施主,请进。” 小尼姑轻轻推开房门,韦英刚欲阻拦已然不及。许若不是为明德之事,与长公主以长安城为界,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不过。 韦英似是为意念驱动,徐徐踏入房内,小尼姑很是识趣的紧闭房门。 屋中正坐一身着海青大袍的女子,妆容寡淡,未曾修饰,纵使已逾半百,可光阴仍未在她脸上留下过重的痕迹,朴素的着装反倒衬得她气质更为出尘。 摒尘师太一面又手执茶壶,斟上茶汤,一面笑容晏晏道,“韦施主,请坐。” 见韦英半晌未动,目光又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未露半分不悦,打趣道,“二十多年不见,怕已然认不出我了吧?” 韦氏狠狠地摇了摇头,将将脱下斗篷,已然被不知何时起身的摒尘师太接过去,又支好木架,置于火盆旁烘烤。 “长公主······” “韦施主,贫尼法号摒尘,长公主早已消弭于世间。”摒尘师太徐徐端起茶盏,示意她一同饮下。 韦氏略显局促,双手也不知该放在何处。 摒尘师太眼见这个架势,又觑了觑韦氏的面色,展颜一笑,“昨日阿英还是荣光满面,怎今日却是满肠愁绪?” 许是这声‘阿英’令韦氏稍稍卸下一些负担,勉强堆出笑来,问道,“昨日长公主也在长安城?” 摒尘师太微微颔首,索性不再去计较这个称呼,笑言道,“惭愧,贫尼虽法号摒尘,却仍有俗尘的杂念。昨日不过在林府前逗留片刻,遂与他一同前去吴府迎亲。” 韦氏心中了然,这声他指得就是林明礼。 “阿英予明礼的养育之恩,贫···不,我铭记于心。” 说话间,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颇有感恩的意味,这也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而非是尼姑来自称。 可长公主何尝不知晓,韦英肯舍下当年的恩怨,前来寻自己,且有林靖澄同行,恐怕是另有所求。 “明礼···”韦英欲言又止,倏然苦涩一笑,“说来惭愧,我于明礼并无······” 长公主稍稍抬手,并未令她继续说下去,“虽说我已出家,可每每进城也总会情不自禁地探听他的消息。不过林吴二府婚事已成,谣言自然会不攻自破,阿英不必介怀。” 韦氏登时潮红浮上脸颊,可长公主愈发地天真,心中的愧疚却是更甚。但眼下若是道出爱子将嫂嫂凌辱的实情,她当真还会帮明德吗? “长···长公主,我···我的确有一事相求。”韦氏踌躇半晌,仍打算将这桩丑事掩盖。 无须抬头,甚至无须询问,长公主早已预见韦氏所求何事,所为何人,往旁侧的火盆中又添了些炭火,柔声道,“可是为了明德?” “是。” 韦氏自觉无颜面对,微微垂下脑袋,心头猛然的一跳,但同时又突然松了一口气。 “阿英,你我都身为人母,我懂你的心思。我一日都未曾教养过明礼,这二十多年辛苦你与靖···林尚书了。”长公主撇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发红的炭火,语音中带了几分愧疚,默然片刻后,长吁一声,笑言道,“说吧,我该如何帮你。” “这件事恐是有些麻烦,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 可还未等韦氏鼓起勇气将话说完,屋外的冷风猛然撞开房门,寒气侵袭,黑红的炭块霎时烧的通红。 长公主赶忙起身将房门紧紧合上,可双手仍旧悬而未落,半晌未曾动弹。韦氏所言的确被打断,但‘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这几个字却是听得真真切切。 她缓缓转过身来,面色倏然一沉,仅看神情并不轻松。尽管是听清了这几个字,可毕竟是出自韦氏之口,原来构陷明礼与太子有断袖之癖的幕后指使是林明德与三皇子。 但长公主仍抱了一丝侥幸,佯是轻松道,“阿英,你方才说甚,我并未听清。” 凌辱嫂嫂的丑事虽能暂且掩盖,但构陷储君的罪名一旦开口,韦氏才知是如此艰难。可两相比比,后者显然是更重。 韦氏只得强迫自己加快语速,不添加任何修饰,更不去察看她的反应,一心只想尽快说罢,结束掉这场难忍的煎熬。 “是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与明礼有断袖之癖。” 长公主怒极反笑,抿了抿嘴唇,快步至韦氏对面坐下,质问道,“构陷储君的始作俑者是明德与三皇子?” “是。” 只不过这声肯定显得太过苍白无力,韦氏紧咬住上唇,合上双眼,再也不敢直视。 长公主微微摇头,苦涩道,“此事恕我帮不了你。” 第193章 林明礼的贺礼 愈是言简意赅的话语,其中包含的分量就愈是沉重。夺嫡争储在历朝历代中最是寻常不过,且手段往往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但皇子勾结臣子,不,当下还算不得臣子之人一同构陷储君,皇子或能安然无恙,林明德则必死无疑。 长公主虽是天真,但此等利害关系尚能厘清。抛开受害之人俱是自己的子侄这一说,既韦氏今日因此事来寻自己,想来也是才将将知晓,而流言未止,林明德尚且安然无恙,定是陛下有意为之。此事一旦昭然于众,依楚律,这可是处以极刑、诛三族的大罪,三皇子或许不会当即赐死,可林氏和韦氏满门定俱无完卵。 “阿英,你是太师之女,该当知晓构陷储君会处以何刑?” “是···”韦氏静默片刻,极力掩饰眼底的悲恸,“可长公主心中也了然,这罪太大。陛下两相权衡,若为保全韦府和林府,只能杀了明德,以绝后患。” 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可颤抖的双手已然道尽她心中的不平静,“你既知晓,当明白我定不会相救。” “嘭!” 韦氏伏地叩首,重重地磕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良久方哽咽道,“长公主刚刚也说,我二人同为人母。妾身又怎能真的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呢?” 长公主似乎能体谅她此时的复杂心境,缓缓踱过去,将其搀起,叹息道,“先前明德害了七条人命,我本不愿相救。纵使靖···林尚书已妥善安顿那几户人家,可那七条人命终究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去岁我已是卖过一回脸面,但构陷储君之事,已涉及朝纲,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实在无能为力。” 韦氏的眼前顿觉晕眩发黑,双手不自觉的攥紧她那粗布大袍,霎时潸然泪下,“不···不···世上若还有人可救明德一命,也仅有长公主一人。若长公主是为明德同时构陷明礼而心生怨怼,妾身···妾身大可以命换命,只求长公主大发慈悲,再救明德一回。” “阿英言重了。我怎会因此事而心生怨气,只不过···只不过···” 长公主终究未曾将重话说出口,林明德接二连三的闯下大祸,纵使这回再卖一卖脸面,难道陛下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不成? “当年之事,妾身有愧于长公主。若能救下明德,妾身愿与林靖澄和离,成全长公主与他的这段姻缘,明礼也能顺理成章的接下林氏家业。” “阿英,你在说甚胡话?”长公主脸色一变,微有些愠怒,不由地训斥道,“我已然出家,虽还有俗尘的杂念,也不过是对明礼的牵挂与愧疚,何曾想过与林靖澄再有纠葛?这些年他的确来过几回静心庵,可连大门都未曾进。去岁明德闯得祸事,我尚且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写下一封书信交予他。” “是妾身口不择言,是妾身口不择言。” 韦氏连连掌嘴,眼泪鼻涕几是抹成一片。长公主忙制止她,可见其如此模样,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恻隐之心。 “可妾身实在没有办法了啊!妾身只求留明德一命,即便是拿我的命,我的一切都可以交换。求长公主开恩,求长公主开恩。”韦氏连连叩首下去。 长公主拧着眉头,听着连绵不断的磕头声,终于还是抬手搀起她的身子,沉声道,“罢了,这是最后一次。” 韦氏闻言一时有些发怔,呆了片刻后颤声道,“谢过长公主,谢过长公主!” “阿英,你先别急着谢我。”长公主语音微微一顿,稍稍斟酌片刻后方道,“此事我可以向陛下求这份恩典,但成与不成皆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妾身省的。”韦英止住泣声,连连点头应下,长公主亲自出面斡旋,陛下料来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长公主见她心神稍定,请她坐下,缓缓挪步至对面,施然落座,又续道,“阿英代我抚育明礼这二十多年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往后明德若是再惹出祸事,阿英与林尚书就不必来静心庵了。” “是。” “明德与三皇子的事还有何人知晓?” 韦氏细细盘点,“明月居的掌柜温良前阵子已自裁,当下能知晓此事尚有明礼、兰亭、陛下,还有···应还有侍御史林尽染。” 长公主轻吁一声,“还好,若人证已然身故倒也不妨事,如今只看陛下有无动明德的念头。兹事体大,其余知晓内情者也当提醒,万勿声张。” 韦氏点头应下。 “至于明德···”长公主抿了抿嘴唇,暗暗思忖该如何处置,神色蓦然凝重,道,“至于明德,我会向陛下提议,命其回汝南老家静思己过,终生不得出汝南半步。” “可···” 韦氏方欲辩解,长公主赶忙抬手令其止言,打断道,“明德回汝南,尚且有林氏宗亲可以护持。纵使将来新君即位,有意降罪,彼时还有望保全他的性命。至于林氏家主的位子,我本就无意替明礼争取,阿英尽可向林尚书转达我的意思。” 长公主的最后一句话当真是令韦氏羞愧难当。林明礼与林明德孰长孰幼一事当初也闹得不可开交,既然都记在她的名下,自然是愿立爱子为长,如此方能顺理成章地继承林氏家业,可林靖澄却擅作主张,于家谱中记林明礼为长。韦氏彼时还寻过长公主的麻烦,未曾想她如今还记得此事。 可当下的安排已然最为妥当,至少眼下林明德在京城,只会闯出更多的祸事。若是牵连出旧案,任谁都保不住他的性命,乃至会累及林氏与韦氏满门。韦氏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紧咬牙根点头应允。 再出静心庵时,天色已透黑。 林靖澄阖上双眼,端端正正地立于门口,未曾动分毫,似是冻僵了一般。 车夫见韦氏缓缓走出静心庵,躬身一礼,“夫人。” 韦氏轻哼了一声,算是予以回应,见到门口的夫君,眸色不禁柔了几分,上前理理他的大氅,柔声道,“回去吧。” “她···她当真愿意?” 韦氏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予林靖澄,“待山路好走些,老爷觐见陛下时,再说摒尘师太想见一见故人。” 林靖澄见信函上未有落款,不免疑惑,“这封信是···” “是她予明礼的。”韦氏喟然叹息,迟怔片刻方道,“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妾身自会告诉明礼,他的生母从未忘记过他。这封信,就暂且放在老爷身边吧。妾身···取代不了她母亲的身份。” 说罢,韦氏略有怅然地上了马车。 林靖澄望着手中的书信,怔怔出神······ 兴许过了有七八日,林府的帖子送到了聚贤馆、韦府、明园、京都府衙等处,其中最为扎眼的当属务本坊的林府。 这是林尽染纳妾的帖子,请来崔秉志、韦邈、杜子腾以及明园的杨湜绾等人确也无可厚非,到底是与他来往甚密。这还予尚书令府特地下了帖,倒真叫人捉摸不透。 依礼制和身份规制所限,纳妾远不如娶妻这般的繁琐。通常是下了纳妾之资后,再以一顶青轿迎娶,妾室由角门或是后门进屋,予妻室敬茶,算是礼成。至于席面愿不愿意摆,就全凭夫家的意思。 林尽染算是在规制内予以元瑶极大的尊重,一盘又一盘的绫罗绸缎、珠宝香水送往明园,同样是得了李时安的允可,只要纳妾之资未高于纳征时的聘礼即可。又宴飨长安城中的两位长辈及好友与他同乐,这倒是真令人不禁艳羡元瑶这位‘小妻’,或可称‘二夫人’。 李时安缓缓搀起元瑶,不禁调笑道,“先前,我还道夫君已忘却纳妾一事,如今元瑶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元瑶轻笑道,“往后妾身该称呼林夫人为姐姐还是主母?” “倒不必如此生份。若无外人,就还如先前一般;只在外人面前,仍需遵守礼数,莫要留旁人话柄,未免说我们林府没有规矩。” 元瑶煞有其事的屈身一礼,“是。姐姐!” 李时安闻言,不禁莞尔。 “早前元瑶的身子还未好利落。本打算···”林尽染话音刚出,却又戛然而止,思忖一番后还是未有说出扫兴的话,徐徐牵起二女的手,柔声道,“既成了一家人,往后就得相互扶持。今日这纳妾之礼也是得了时安应允,已算是体面,望元瑶勿要觉得委屈。” 元瑶微微摇了摇螓首,只前半句她已能猜出林尽染所想。南海既然仍有牵挂,本打算解开她的心结后,再行此礼。只当下若一直拖着,谁又能料想今后的事态会如何发展。 “妾身已然知足。” 李时安不解道,“夫君今日为何要宴请林明礼与吴兰亭?他二人除归宁那日去了吴府,这阵子几未曾踏出府门。” 尚书令府近日出的诡事倒真是不少,连着几日发卖了些伺候多年的下人,纵使楚帝有意暗中调查,也未曾查出这些下人的去向,且府中的暗线似已被清除;而将将新婚的林明礼与吴兰亭自归宁之日起,至此尚未踏出过府门半步,桩桩件件集中在这一阵爆发,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林尽染抬了抬手,吩咐刘管家等人先在门前迎客,旋即说道,“时安与吴小姐素有来往,以你的名义邀他二人赴宴,料想林尚书应当不会拒绝。如若推辞,倒也无妨,陛下这几日会亲去一趟静心庵,林尚书与其夫人究竟所求为何,也能水落石出。” “夫君是想让时安从吴兰亭的口中探听消息?” “嗯。他二人将将成婚,你正好与她说些体己话。” “我且试试。”李时安不禁轻叹一声,良久方道,“她本不愿嫁入尚书令府,奈何阴差阳错···时安也未能予她助力。” “若是他二人应邀赴宴,元瑶就越俎代庖,与绾儿照管好其他府的女眷,尽量不让旁人叨扰。” 作为正房夫人的李时安,自然不能拉着吴兰亭至闺中闲叙,未免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可元瑶与杨湜绾若是能插科打诨,照管好其他女眷,自然能腾出空来让她二人说些体己话。 李时安展颜一笑,“正该如此。” 未至酉时,应邀而来的宾客已纷纷至林府。 即便是林尽染纳妾,这排场也不小,譬如杜子腾还领了自家夫人前来赴宴,韦太师也带上了孙儿和孙媳。男女分席而坐,故而李时安在偏厅招待各府女眷,林尽染与刘管家则引男宾至正厅。 酒过三巡,林尽染的目光仍时不时地瞟向府门,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及其夫人还是迟迟未到,不过本就未对此抱有希冀,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尚书令府究竟是发生何事,竟要如此谨慎。还是说自己太过敏感,林明礼至今不曾出府,仅是林靖澄不想令其知晓清风的死讯?毕竟林明德前些日子,尚且去过安乐居。 正值推杯换盏之际,府中下人前来传话,尚书令府大公子及其夫人前来赴宴,这倒是真出乎林尽染的预料,旋即命刘管家亲自出门迎客。 林明礼略有歉意的赔笑,躬身揖礼,问候完长辈后,遂向他致歉道,“方才岳丈岳母登门,与夫人多说了会体己话,故而耽搁了些时辰,望乞见谅。” 林尽染热情地招呼道,“大公子言重了。且先坐下吃口温酒,暖暖身子。” 林明礼脸上浮现一抹微红,连连应下,又从下人手中接过锦盒,递予他,“略备薄礼,还望林御史莫要嫌弃。” 林尽染双手接过,又转交给刘管家,笑言道,“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林某倒是无妨,今日韦太师和崔伯伯可俱是在此,大公子既迟到半晌,当得陪他们喝个尽兴。” “正是正是。” 许是崔秉志喝的酣畅,面色潮红,赶忙抬手招呼道,“你这夯货,赴宴也能迟到,快快过来自罚三杯。” ······ 家宴已散,林尽染送罢各方宾客后,径直回了后院。 李时安一听见门外的动静,忙叠好手中的书信,藏进被子里,问道,“夫君怎来了我屋子?” 林尽染讪然一笑,“不过是好奇。时安可从吴小姐那儿探听到些什么消息?” 按理今夜本该是去元瑶的房间,可既然林明礼带着吴兰亭前来赴宴,又迟上半晌,怕只怕是并非如他所言。且听刘管家说,夫人拿着林公子送的锦盒先回了屋,这倒是令他更生困惑。 锦盒已然开启,被子上散落着金钗玉镯,林尽染又问道,“这是林明礼所赠的贺礼?” 李时安赶忙站起身来,推搡着他出去,口中抱怨道,“今日乃是夫君纳妾的喜日,怎还惦记着吴小姐与时安说甚。快快去与元瑶同房,有事明日再说。” 听夫君一声叹息后,又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不禁长舒一口气,可秀眉顿时又是一紧,快步行至榻边,摸出被子中的书信再度一览。 元瑶见林尽染自进屋起一直锁着眉头,以为他心生不悦,遂问道,“夫君可是不愿歇在妾身这儿?” “不是。”林尽染微微摇了摇头,可又想到今日于元瑶而言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天,赶忙抑制住思绪,打趣道,“我只是在想如何教训你这小狐狸精!” “啊,不要~” “诶,你何时穿的内衣?” “早在钱塘的时候,只是夫君一直不曾宠幸元瑶罢了······” 正是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第194章 贞洁 翌日,林尽染命人将早膳端到书房中,与二女一同用膳。 她二人昨晚几是忙着招呼各府女眷,也没怎么吃东西,本就饿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和。 李时安坐于元瑶对面,觑着她脖颈上的红印,狐狸一般笑道,“昨夜夫君与元瑶倒是好生快活。”说罢,又故意摸了摸鹅颈。 揽月楼先前虽传授过元瑶一些房中秘事,但也禁不住如此堂而皇之地调侃,脸色腾地潮红,可话语间仍不落下风,嗔笑道,“彼此彼此,夫君刚回京那会儿,也不知哪来的野猫,半夜里叫唤个不停。妾身可要给时安学学?” 李时安闻言,下意识地咬着下唇,轻啐一声,“小狐狸精!” “昨夜,夫君也是这么说的。” 林尽染舀着粥,轻笑道,“不若晚上我们仨睡在一块儿,你二人比比?” “呸!”二女脸颊一烧,不约而同的啐一声,又相视一笑,好不和谐。 谈笑间,又问起昨日夜宴之事,“林明礼与他夫人送了什么贺礼?” 李时安知晓此事颇为要紧,未曾继续玩笑,拿起座上的锦盒。打开后,将里面的金钗、玉镯与书信一并递予林尽染,徐徐道,“昨夜我与兰亭还未得及说上几句话,她旁侧的侍女一直寸步未离,好似···好似在监视她。” “监视?”林尽染放下羹匙,先接过书信一览。 元瑶蹙着秀眉,轻声道,“的确如此,吴小姐身边的侍女,妾身也有几分印象,不是先前那位。” “之前是如雪。”李时安点了点螓首,接过话茬,“我命采苓去支开那侍女,只是她似失聪一般,就只管立于兰亭身侧。” “信中的内容倒也不稀奇,说的是林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偏生还是林明德在大婚之后的次日主动提及此事。”林尽染一面说着,一面又将信笺重新叠好,放进书函。 构陷太子一案,李时安和元瑶早已听林尽染提起过,倒也并不意外。只不曾想,彼时林明德为何要主动提及此事?且看林靖澄与韦氏那日的动作,似并不知晓这位二公子铸下如此大错。 林尽染愈发品味到其中的不同寻常,凝滞片刻后问道,“吴小姐还说了甚?” 李时安回忆起昨夜吴兰亭进屋后的场景,低声道,“原本还算是顺遂,元瑶与杨湜绾负责牵制各府女眷,而我则与兰亭闲叙家常。兰亭说这份贺礼是她为我精心挑选的首饰,交代莫要被元瑶拿了去,宴席散后定要放回房中藏好。不过,这应该也只是为掩人耳目,毕竟兰亭确与你不算熟稔。”说话间又看向元瑶,投以一笑。 元瑶心思慎密,明白她的意思,笑言道,“无妨。吴小姐的确是谨慎,万一弄丢了锦盒,此消息也就石沉大海了。” “但贺礼当真需要送了金钗之后还要送玉镯吗?”林尽染左手托着玉镯,右手拿着金钗,来回打量着,思虑半晌后,又问道,“他二人迟到半晌,吴小姐可有何说辞?” “说是···说是···”李时安俏脸绯红,嗫嚅着半晌也曾说出口,又急忙跺了跺脚。 元瑶终究是敢说些,揣度道,“不会是以来了月事为借口吧?” 李时安未有辩驳,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尽染稍稍掂了掂手中的金玉,忍不住勾起唇,“林明礼是以岳丈岳母突然登门为由,故此耽搁了些时辰。” “可依妾身所见,吴小姐并非像来了月事。何况此等闺中私密终归难以启齿,还不若用这位林府大公子的说辞。” “元瑶此言不无道理。” 林尽染将这两件金玉交到她二人手中,又言道,“我对金玉首饰不甚了解,你二人且仔细看看这两件首饰成色如何?” 二女接过首饰,细细端详,林尽染则是拿过锦盒查看里头有无夹层。 未多时,元瑶发现这钗头处略有瑕疵,似有拼接的痕迹,遂稍稍用力,这钗股竟是空心的,又往桌案上轻叩,不由地轻呼道,“这金钗中有纸条?” 展开一阅,仅有“林二辱嫂”四个字。 纸条很窄,且不过是两个指节的长度,否则定然无法塞进这钗股之中。 元瑶默默念叨,“林二,指得是林府二公子林明德吗?辱嫂···意思是凌辱嫂嫂吴兰亭?” 林尽染的眸中浮起灼热之色,咬牙道,“无怪林明礼大婚次日,林尚书与其夫人纵使冒着风雪,也要走一遭城外。仅是知晓林明德构陷储君一事,陛下兴许还能如先前一般暂且留他性命。新婚之夜若让凌辱嫂嫂这等丑事传出府···难怪连着几日发卖府中下人,却又难以寻觅踪迹,想来这些人已为林尚书秘密处置。” 对这位林府二公子先前的丑恶行径,二女并不陌生,若真有小叔新婚之夜凌辱嫂嫂这等事发生,未免太骇人了些。 元瑶接过话茬,“林明德如今能踏出府门,应是林尚书与其夫人有意为之,否则倒显得尚书令府太过反常。大公子与吴小姐如今未能出府门,或是因书童之死,亦或是遮掩这桩丑事。昨夜侍女在一旁寸步未离,兴许是为监视吴小姐,以免予时安通风报信。” 李时安皱眉道,“那此事,夫君可要禀明陛下?” 吴兰亭毕竟与她交好,若真发生如此悖逆人伦之事,她自然要替好友讨回公道。可终究事关姑娘家的清白,仅凭这四个字尚不能将林明德的罪行坐实。即便此事无虚,吴兰亭真有心作证,但往后她如何在林府立足,在京城立足?眼下她又为林靖澄所监视,与她多说些话怕也是难如登天。遑论早前明园命案,最终不过是草草了之。 林尽染摇了摇头,斟酌片刻后道,“事关吴小姐清白,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还是莫要声张。时安同我走一遭城外,元瑶则先去明园吧。待回城后,再行商议。” 寒风凌厉如刀,几是要划破行人面上的皮肤,街道两边种植的槐树早已枯叶落尽,只剩光秃的枝杈,无声瑟瑟。若说长安城里还有哪处尚有绿意,怕也仅有积善寺的寒园。 二皇子猛然推开房门,屋外的寒气随着他凌乱的步履扑面而来,沉声道,“母妃有何急事?” “先坐下喝盏温酒暖暖身子吧。” 淑贵妃恰似关切的语音,但见面容并未有轻松之态。 二皇子宽下银黑大氅,径直走到火盆旁,屈身烘烤双手,心中早已有考量,若非是出了什么急事,母妃定然不会遣贴身侍女前来传唤。 “林尽染与李时安一同去了城南的静心庵。” 其母妃的言语突兀,倒真是令二皇子惊讶,眉心微微一皱,“他二人似是头回一同出城。” “你就不好奇他们为何要去静心庵?” 二皇子微微一怔,沉吟片刻后才苦笑道,“这些年我等不过才查到静心庵那位摒尘师太与林府或有渊源。他二人应是去见这位摒尘师太了吧。” “林明礼大婚后的次日,林靖澄与其夫人同样也去过。” “林尚书夫妇也曾去过?”二皇子不由的轻呼一声,如此倒真是有些耐人寻味,若摒尘师太当年的确与林靖澄有纠葛,携夫人同往怕不是有事相求? “你可还记得明园命案?” 二皇子稍稍点头,“不过此案似是缺少人证、物证,加之状告者一夜之间齐齐撤案,林明德这才逃过一劫。” 淑贵妃敛容正色,道,“彼时林靖澄同样去过静心庵,回城后直接面见你父皇,此案便不了了之。” 二皇子刚端起酒盏又骤然一顿,兴致已起,片刻后忽而笑了一笑,遂将温酒一饮而尽,“若不是巧合,这静心庵里的摒尘师太当与父皇有莫大的关联?” 淑贵妃略有些惋惜地喟叹一声,“可惜无从查证。依眼下的情形,本宫更愿意相信林明礼的确是摒尘师太所出,而她或许是皇室宗亲,就不知晓是位公主,还是郡主。依仙源类谱所载,皇室的公主和郡主皆有迹可循······” 二皇子默了片刻,方接过话道,“母妃的意思是,这位摒尘师太极有可能在谱牒中记为亡故,或是其他名义?” “除此之外,本宫实在无法解释林靖澄为何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能稳坐文官之首。若仅凭精明强干,和韦太师女婿的身份还远远不够。” “母妃,先前太师之子韦俨不也身居御史大夫吗?” 可刚说出口,二皇子便已恍然,若无其他的因素钳制,父皇又怎会安心令他二人身居此位呢。林明德定是无缘承袭林氏家业,而林明礼才是继承林靖澄衣钵之人,故而韦府必不会与林府同心戮力。 二皇子眼眸微垂,喃喃自语道,“无怪丢卷之人中多了林明德。即便后面是铨考,他也不曾参与。若林明礼为皇室之后,且为日后林氏的家主,父皇予林尚书所有的恩赏就都能解释的通。” 可想破这一层,二皇子仍是存疑,抬首问其母妃,“可林明礼大婚之日究竟发生何事?” 淑贵妃轻叹一声,“本宫命人追查林府发卖牙行的下人,俱是不知所踪。若依眼下的情形,许是林明德与承炜构陷太子一事已然东窗事发,林靖澄或仍在予次子谋一条生路。” “可近日尚书令府看似并无异样,林明德已然解禁。昨日林明礼与其夫人尚且去林府赴宴,平素虽仍禁足府中,怕也是林尚书在隐瞒清风之死的真相。” “你还不明白?”淑贵妃敲指平几,解释得有些不耐,“此事你父皇虽迟迟未曾表态,可今日林尽染与李时安同去静心庵,定是与这摒尘师太厘清始末原委。林明德现下逍遥自在,可性命已在毫厘之间。换言之,林靖澄已然做好他被暗害的准备,唯有此举方能换得林、韦二府的周全。” “林明德若是一死,儿臣可就再无拿捏老三的把柄了。” “谯国公府如今已大势渐去,承炜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子。林明礼与其母或可为助力。” “母妃已有谋划?” 淑贵妃唇边蓦然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耐心些。你父皇如何处置林府才是重中之重,死一个林明德定然不够。” 已至掌灯时分,林尽染将李时安送回林府后,先去了韦府,这才又赶往文英殿。 楚帝见韦太师与林尽染一同觐见,稍有怔忡,然则并未在意料之外,二人见礼后便降谕平身。 “莲英,命祁墨在殿外严守,其余一干人等皆退下吧。” 孙莲英领旨办事。 林尽染撩袍落座,敛神屏息,直切正题道,“前些时日,林尚书与林夫人去静心庵,的确为林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一事向长公主求情。方才在马车上不便与韦太师分说,料想太师也曾听到过些风声。” 韦邈久居长安,且当初林明礼与太子有断袖之癖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如何不知晓,旋即点了点头。 楚帝微微皱眉,神色费难,“既染之请太师一同至此,想来已有应对。” 林尽染稍稍侧过身去,揖礼道,“染之作为晚辈,接下来所言恐会令太师不悦,望乞见恕。” 韦太师稍稍抬手,“染之尽可直言。” “望太师规劝林夫人与林尚书和离。” “和离?”楚帝觑了觑韦邈的脸色,又轻声惊呼。 “林明德终究是与三皇子合谋构陷储君。如今知晓此事的人证除却长公主以外,尚有他人。” 楚帝身子微微前倾,急声道,“还有何人?” 林尽染一声轻叹,从怀中徐徐摸出锦盒中的书信,“此物是林明礼及其夫人吴兰亭于昨日暗暗交予臣与时安。” 趁楚帝与韦太师阅览信笺内容之时,他又续道,“既他二人愿传出信来,林明德构陷一案恐不能善了。” 毕竟林明礼与他说到底还是亲兄弟,若由身边之人千方百计地传信告发,此事就得再掂量一番。众人皆知这位大公子的脾性,用‘逆来顺受’一词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如今尚书令府究竟发生何事,竟能令他丝毫不顾血肉亲情,告发胞弟构陷储君的罪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现下,莫说是楚帝,连韦太师也不禁蹙眉沉思,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踌躇间,楚帝又看向平几上的书信,良久方狐疑道,“此信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又徐徐回忆起先前的异样,这最后一张来自尚书令府的纸条写的是‘寅时,二公子从大公子院中出’,若结合当下‘此信出自女子的手笔’···如何才能这般如此愤恨一人,楚帝似已有察觉,只还未能坐实此事,可目光已然不自觉的瞥向林尽染。 终究事关女子的贞洁,又怎好质问一个外男? 可坦言让韦太师规劝‘独女’与林靖澄和离不已然说明一切了吗? 第195章 血肉亲情 林尽染很是识趣的怔在原地,缄默不语。仅凭信笺的笔迹并不能裁定或男或女所书,饶是韦太师也不能妄下论断。 楚帝顿觉方才所言有失偏颇,终究韦邈也在场,所幸他还不知眼线传出的纸条,故而无从判断,遂岔开话题道,“除和离外,还有何两全之法?” “请老告休,林尚书与其次子一同发回汝南。”林尽染语音稍稍一顿,回想起长公主所言,如实回禀,“请老告休是臣的主意,林明德品行不端,林尚书难逃干系。长公主的意思是,将林明德发回汝南,终生不得出汝南半步,以免横生枝节。” 楚帝和韦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林靖澄若是告休,则是将林府上下悉数发还汝南,只留林明礼与吴兰亭在京为质。此法既能解决林明德的问题,也能稍稍减轻林氏与其门人的怨怼。 可韦邈与林靖澄毕竟是二十多载的翁婿,行事做派也算摸得十之七八。若林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储君已然东窗事发,林靖澄携夫人上二郎山求见长公主,不过是先手;而放任其出府逍遥除有平息流言外,还有一层便有打算牺牲次子之意,此为釜底抽薪的后手。于这位林尚书而言,保全林府在京城的权势,比一切都重要,包括次子在内。 韦太师抻了抻衣袂,正色道,“林尚书今年五十有二。依制,官吏需至五十五岁后方能请老告休。且不论他高居尚书令之位,若此时令他致仕,恐只能勒休。可如此,又该以何名目?” 林尽染深吸一口气,良久方嘀咕道,“再不济,只能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害林明德,一命换一命。” 这语音虽声不大,可在此等静谧的殿中就显得尤为刺耳。 楚帝眸色一片漠然,冷冷道,“放肆!林明德好歹是韦太师的外孙,尚有骨肉亲情。” 这三种法子各有各的说辞。譬如这和离之法,是先撇清韦府与此事的干系,日后纵使将林明德的罪行昭然于众,株连三族尚且未能累及韦太师满门;这告老之法当属最为稳妥,同样也是楚帝最乐于见到的结局,可韦太师已隐隐绰绰表明,即便有名目勒令林靖澄告老,恐怕他会先发制人,命人暗害次子;而这第三个法子在场几人俱是心照不宣,不过取决于谁先动手。 楚帝这声斥责,然则是有暗晦地打探太师的意思,可要顾念这份亲情?但看似三个法子,于这位陛下而言,似仅有一条路可走,从林尽染交出那份书信起,已然表明他的立场。 韦邈默然片刻,肩头无奈地垮下,眼底略有怆然,“老朽明日唤阿英回来侍奉,商议和离与遣送明德回汝南一事。” 到底是有血肉亲情在,明园的命案也好,还是构陷储君一案也罢,林明德终究是要自食恶果。此次已无转圜余地,即便是爱女相求,可韦氏的基业如何能因他而毁于一旦,这已然是能为他争取的最后生机。 “先依太师所言。” “老臣先行告退。” 楚帝微微颔首,又遣人亲自护送太师回府。 殿中已仅剩三人,对于陛下将要说甚,林尽染心知肚明,胸腔中的跳动不由自主有些加速。 默然良久,楚帝蓦地斜靠在凭几上,叹息道,“如今你与太师的关系亲近很是不易。这份书信···你可知于太师而言,几是明晃晃地要夺走林明德的性命。” “臣不过是让韦太师早做准备,未免日后惊闻噩耗时,悲恸过甚。” 楚帝停顿片刻,略微斟酌后,问,“这封书信,你如何看?” “陛下见微知着,已然猜到。” “事关吴兰亭清白,朕总该问个清楚。” 可刚说出这句话时,楚帝显然有一丝动摇,终究是他的甥妇,在林尽染面前可也言之凿凿地承诺,定然不会令她委屈。 林尽染的一双黑眸愈见的深暗无底,牙根渐渐咬紧,“昨日,林明礼与吴兰亭送的金钗中,夹有一张纸条,上书‘林二辱嫂’四个字。故而,此事······” 楚帝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歘’地翻身而起,将桌案上的茶盏尽数掀翻,叉着腰,在殿内来回踱步,胸腔一直起伏不定。 但见林尽染一直端端正正的跪坐着,除却面颊紧绷,丝毫瞧不出任何神情。遂气冲冲地行至他身旁,指着鼻子骂道,“朕记得吴兰亭是李时安的闺中好友,你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坐在此处?” 林尽染缓缓起身,甚是恭谨地伏地一拜,“明园命案,陛下看在长公主的面上,放过林明德;今日,臣亲自走一遭静心庵,长公主已然应允林夫人,仍欲保他一命。且方才韦太师的话中之意,陛下很是清楚。恕臣愚钝,林明德的性命,陛下是留还是不留。” “故而,你拿出这封书信,是要逼朕下这个决定?” “事关女子清白,且陛下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林尽染语音在此时戛然而止,抬眸觑了一眼楚帝,斟酌一番言辞后,沉吟道,“陛下,尚书令府大婚后的次日,林明德将构陷储君一事和盘托出,闹得林府鸡犬不宁。日后若有个万一,他将吴兰亭······” 后面所言倒也不必说得太透,若是失口将吴兰亭受辱之事传扬出去,莫说是吴兰亭,林明礼同样会沦为笑柄,当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秘密处置林明德。 “皇姐可否知晓?” “臣与时安几番试探,长公主应当不知。” 楚帝长叹一声,又使了眼色命孙莲英将其搀起,“皇姐若有所求,朕实难推诿···你倒是有心了,既与时安一同去了静心庵,该打听到这些陈年旧事。” 林尽染清楚陛下指得是什么,故而特意带上夫人一同前去探望。巧的是大将军府和长公主尚且有过一段渊源,既谈起往事,免不得提上几嘴。 “林明德屡次触犯律法,若长公主频频求陛下赦免,那置法度何在?”林尽染紧咬着牙根,语音不禁拔高了一分,道,“臣知晓,方才陛下已然意动,兴许是为韦太师,或为长公主,又或是像陈若棠一般,陛下仍有后手。可臣仍是提议,处死林明德。” 楚帝眼帘微垂,凑上前去,沉声道,“林靖澄行事极为谨慎,饶是朕也仅拿捏住这唯一的把柄。林明德若是死了,可就再难有如此良机可扳倒林府。” “可此等良机是要拿一个女子的贞洁交换。” 楚帝微微一怔,“什么?” “一个女子的贞洁、清白远高于她的性命,难道陛下希望吴兰亭也要步长公主的后尘吗?彼时,林明礼要承担的痛楚可就太过沉重。” 尘封的过往与现实几乎交杂在一起,楚帝的皇姐为何要出家为尼,宗正寺的谱牒中记载这位长公主于二十多年前就已亡故,然则失去清白的她实乃无法承受世人的非议,而皇室的颜面不容有损。是楚帝将自己的亲姊推入空门,如今这甥子刚娶的新妇,难不成也要令她过上此般不生不死的日子吗?这让林明礼又该如何接受。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份愧疚令这位皇帝陛下几是无颜敢与这对母子相认。 “果真是可笑,罔朕日夜念叨要见皇姐一面。到了她真愿意相见的时候,朕反而是退缩了。”楚帝几是已摊开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又拍了拍林尽染的胳膊,自嘲道,“朕亏欠皇姐和明礼的实在太多。可朕也该给皇姐和韦太师留些颜面。此后你就不必管了,朕自会有安排。” “陛下圣明。”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韦英如此溺爱林明德,若是得知他的死讯,必是要闹得翻天覆地,难保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朕,不能伤太师两回。” 的确,让林明德死不难,难的是怎么死,死在何处,如何能令几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不得不说,林靖澄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棘手,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已掐住此事的要穴。而林明德只要在外安守本分,未有胡言乱语,即便是楚帝有心命人暗害,也得再三忖量。 林尽染倏然语调有些深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陛下若觉得为难,臣还可以担个谋害当朝尚书令的名声。” “说甚胡话。”楚帝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良久方感慨道,“且不论你是上柱国的女婿,若真行谋害尚书令之举,朕该如何予李卿交代?何况林靖澄乃文官之首,当下仍是韦太师的女婿。这些年他的门生旧故遍布六部九寺,你若是担上这个名头,朕也难保全你。” “陛下迟迟未动林明德,就是在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帝淡淡一笑,心绪也稍安定些,徐徐道,“朕即位时还未及冠,所幸外有李卿安定北境,内有韦太师辅政,而后便是朕亲手将林靖澄一步一步扶上尚书令之位。不可否认,大楚有如今的气象,他林靖澄厥功至伟,可这并不能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 林尽染心念一闪,沉吟道,“陛下可是早有怀疑揽月楼与林尚书有勾结?” “人,一旦恋栈上权位,只能不择手段。” 楚帝所言已算是隐晦,如今南海既能将手伸进长安,而林靖澄若想保住林氏的地位,或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和光同尘在此时便显得尤为关键。既未有刻意接近,也未有疏离,那便是默允门生旧故及其亲眷在揽月楼中蝇营狗苟。 “陛下是因那本账簿······” 楚帝淡然一笑,“那两本账簿已在你手里了吧?” “臣自北境回京后,元瑶就已交予我手。” 楚帝微微点了点头,未有多言,这两本账簿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料想林尽染心中已然有谱。 翌日,亥时,此时已近子夜。 林府各处除却巡夜值守的灯笼外,唯有书房这一处光亮。林靖澄垂首坐在灯下,动也不动地思忖了前半夜。 韦太师果真将爱女唤回府,提及和离与遣送林明德回汝南一事,却是出乎预料的顺遂。旁人不知的是,韦氏早已有和离的准备,而长公主欲搭救林明德的前提,是要将他送回汝南,这些不过是最坏的打算,可终究是保下了儿子的性命。 ‘吱吖’ 韦氏轻轻推开房门,又将房门阖上,眼底闪过一丝柔光,关切地问道,“老爷晚膳几乎未曾动筷,现在又在书房胡思乱想,身体怎能吃得住?” 林靖澄直至韦氏发声后才倏然缓过神来,唇角勉强扯起一丝弧度,刚欲起身,猛然感觉腰身已坐得僵直,艰难地按着桌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韦氏赶忙上去搀扶,略有嗔怪道,“往后妾身不在身边服侍,老爷更该照料自己的身子。饮食起居,条条理理,妾身俱已新妇交代得清楚。” 林明德在外厮混,直至晚膳时分都不曾回府,韦氏便当着林明礼与吴兰亭的面,提出与林靖澄和离。 此举然则于子、媳而言冲击极大,当下的礼制教法尚且不允女子率先提出和离,多也是男方主动提出。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林、韦夫妇二十多年的夫妇情分,何至和离的地步。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韦氏默然良久,见他已然站稳,徐徐放下手,淡然道,“老爷心有成算,有何不明白?” “明德既要遣送回汝南,阿英,你又何须与我和离?” “老爷当真不明白?”韦氏心绪平稳地几是令人发颤,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明德为何能踏出府门,难道真如老爷所言,只为平息京中的流言吗?” 林靖澄茫然地看向她,眼皮止不住地狂跳。 韦氏的肩膀略有起伏耸动,语音倏然有些发颤,“明德···到底是成了你保住林府基业的工具。” “我怎会将他当做是工具?”林靖澄言辞很是激动,声音也不免拔高了几分,片刻后稍稍平静些,道,“明德如今的境况,只要未将先前的罪过宣扬出去,在长安城里,无人敢动他,包括皇帝陛下。这是我的一番苦心,他又何尝是我手中的工具?” “仅构陷储君一条,陛下就可下旨诛灭三族。靖澄,你真当我久居后院,连大楚律例都忘了吗?” “正因如此,陛下才会有所忌惮!” 林靖澄激愤之下,抓着韦氏的臂膀,眼神一直在搜寻她的目光,奈何她只撇过头去。 “靖澄···我···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听从你摆弄的韦英了。”韦氏阖上双眸,眉睫早已湿润,挣开他的双手。 “身为林氏一族之长,我临深履薄、谨小慎微二十余载。无论官场、朝堂有何风雨,我都有办法将自己摘出去,护持好这偌大的韦府与林府······” 韦氏未有听他将话说完,径直打断道,“故而,你将韦府和林府的前程命运捆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吗?” 林靖澄红着眼,加重了语气道,“韦、林本就是一体!” 韦氏有些郁愤地咬了咬下唇,“果真还是以利益为先,旁的兴许也未能放在心上。” 语音稍稍一顿,又徐徐退后两步,仿佛失了魂一般,自语道,“二十多年前,你选择我不止因我是当朝太师的女儿,长公主终究不是清白之身,故而未能予你林氏族老交代吧?枉我不顾廉耻,委身于你,若非我爹顾及家风,迫不得已,何至于威胁陛下将长公主亲手送入空门?” “此法终究是能保下我的骨肉,不是吗?” 林靖澄未有辩驳,可此言的确太显苍白无力,这等手段终究是为人所不齿。 韦氏痛苦地摇了摇头,“明日,我还要去送明德去汝阳。兴许,这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见,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便要离去。 林靖澄全身一颤,视线不由自主地追她而去,面上满是悲怆之意,问道,“阿英!我不会答应和离!” 韦氏倏然身形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尽可能平缓道,“靖澄,就当是留给你我最后的体面···那几盆素兰开得正盛,长公主应该会很喜欢。” 廊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196章 林明德的死讯 一阵朔风过后,林府的青瓦上凝满白霜,檐边悬下细长的冰凌。 今夜无眠的不仅仅是那两位公婆,林明礼与吴兰亭吹了灯后躺在榻上,望着帐顶久久未能入睡。 听得身旁的佳人平静地呼吸声,林明礼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直言就是。” 吴兰亭的语调阴寒如冰,纵使是在暖和的被窝之中,依旧能令他感觉到那股子凉意。 “明德明日就要送去汝南,娘欲要和离。吴小姐,如今也算称你的意了吧?” 林明礼与吴兰亭的确是已被禁足,女子不出门尚且未能惹来争议,可他若是迟迟未出府门半步,早前倒还有林尚书刻意隐瞒他清风之死的由头;成婚后仍要禁足,怕这桩婚事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林尽染既下帖邀他二人赴宴,尚书令府自然要做足准备,包括检查贺礼中有无藏匿他物,尤其还要对新妇搜身。至于林明礼,林靖澄反倒是未有刻意搜查,知晓吴兰亭与李时安是闺中好友,安排在一旁伺候的侍女然则袖中藏有暗器,未免她说些不该说的话。 “吴小姐?”吴兰亭的眸色有些沉重,良久方质问道,“你也觉得我肮脏不堪,是吗?”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林明礼赶忙半撑起身子,连连摆手,借着暗淡的光泽,瞧见她眉睫上似沾着水珠,小声道,“我配不上你,然整个林府都配不上你。” “你的生母倒是好生手段。连林明德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尚且是发还汝南,静思己过。” “我···我不知道。”林明礼满是怅然之色,又缓缓躺回榻上,轻叹道,“若非明德说我是···是个野种,我还不知娘···不,林夫人并非我的生母。” “你娘···”吴兰亭低声呢喃了一句,片刻后,又嗤笑道,“你娘也是窝囊,连媳妇为外人所欺辱,尚能忍气吞声,轻轻放过。无怪会将你撇在林府,你们母子二人,还真是一般德行。” 林明礼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又倏然回归平静。辱母?二十多年来,连生母的一面都未曾见过,谈何为她打抱不平。吴兰亭说的不错,儿媳受辱还能替他人求情,果真是怯懦,就像新婚那夜,对这位无辜的妻子未能施以援手一般。 “夫君的书童是叫清风吧?可惜,已经死了,为公公亲手所杀。听说,他自小伴你长大,形影不离,甚至同出象姑馆,尚且不能替他报仇,真是窝囊。夫君,可还有一丝骨···额啊···” 吴兰亭的话音还未落,林明礼已翻身而起,双手掐住她的脖颈,低吼道,“我爹不会杀清风···清风他更不会死,是明德在骗我!” 她下意识地攥住林明礼的手腕,却又强迫自己伸开手掌,凄厉的一笑,几是以难以听到的声响说,“我···解···脱···了···” 吴兰亭自晚膳起已然明白,深陷林府这个牢笼就再也无法逃脱。如此大罪,也不过是将他遣送回汝南便草草了事,至于婆婆与公公要和离,不过也是为保全韦府,可只要有林明礼的生母在,林府就会一直屹立不倒。与其如此,不若再最后以命搏一把,尽管此等消息未必能传出府,到底是以死明志······ 近乎僵直的身躯,急速起伏的胸腔,还有暗淡光亮下隐隐绰绰的眸光。林明礼蓦然神志清明,又迅速松开双手,嘴唇嗫嚅着,“不不···我···我未曾想伤害你。” 身形往旁侧一倒,摔滚下去,蜷伏在地。 “咳咳咳~” 吴兰亭的口鼻中顷刻间涌入大量空气,素手不由地捂着胸脯,猛烈地咳喘,好半晌才调匀呼吸,旋即扶着榻上的门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眸色凛凛地望向林明礼,质问道,“怎···怎还不敢杀我?终究还是要顾忌你林氏的脸面?” 林明礼抱膝蜷伏的更紧,双眸紧闭着,语调模糊,“我···我不知道。” 一阵酸楚如同开闸般涌上心头,吴兰亭顿觉委屈,沉吟道,“你方才还不若杀了我,何必又让我如此不生不死地活在世上。” 屋外的朔风乍然而起,吹得枯枝猎猎作响,时不时有冰凌砸地的碎裂声。 少许的泪水自林明礼的眼角渗出,慢慢睁开眼凝视居高临下的吴兰亭,眼底微红,“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一片沉寂笼罩在屋内,吴兰亭的素手缓缓从门柱上滑落,又怔怔地坐在榻边,良久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口,“我想让林明德死!” “好!” 林明礼如此爽快的应下,反倒令她真正地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他自配合将书信传于林尽染起,不就已经做好让林明德去死的准备了嘛。 “我想让林府彻底倾覆。” “好!” 这一回,林明礼同样未曾犹疑,话音似比刚刚更为坚定。 “为什么?林府不是你的家吗?”吴兰亭的双眸似是有些失去神采,真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是觉得毫无意义,连带着语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你说的对。” 吴兰亭微微蹙着眉,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林明礼略有哀凉的身形缓缓站了起来,幽幽道,“你说的对,这个林府太脏了!” 次日醒来,东方刚刚破曙,一缕微光在冬日里带来稀薄的暖意。 一辆结实的黑毡马车徐徐行至林府门前,其后紧跟着两架宽大的板车,府内的下人匆匆往板车上搬运着前往汝南的行装。 “娘,昨夜我都答应你去汝南了,何故天不亮就要走。” 韦氏斜睨一眼身后的林明德,虽有不悦,可仍是放柔语音道,“过些时日,许还得起风雪。汝南的族老予娘写信,说替你寻了门好亲事,娘自然要同你一道去瞧瞧。” 林明德话音中略有不满,“那也不必如此慌忙,倒显得我是去逃难。” “呸呸!”韦氏轻啐了几声,“说甚胡话。娘随你一道去汝南,难不成娘也是去逃难的?” 可话音将将落地,她心中倒是浮起一丝忧虑,不免暗暗腹诽,‘爹既是要我与林靖澄和离,想来当下要索取明德性命之人不在少数。若能平安无事到汝南,让林氏族老好生照料,彼时他才算性命无虞。’ 韦氏心里很清楚,若是先和离,再行送林明德回汝南,除却林靖澄外,陛下也当会毫无顾忌。眼下应仅有林靖澄一人会起杀心,此番同行,便是在用这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展露她的决心。 林明德见车夫搬来车凳,径直跳上马车,钻进车厢,并未有丝毫留恋。 可等了许久都未能等到娘亲韦氏上车,林明德一把掀开侧帘,只见她正回首看向林府的匾额,又怔怔望向府内,心中顿生气愤,朗声喊道,“娘,你不是说要启程了嘛!” 韦氏蓦然缓过神来,心底生寒,稍稍紧了紧斗篷,便要走上车凳。 “娘!” 韦氏闻言,身形一怔,缓缓转过身去,见林明礼追了出来,躬身一拜。 “娘,您与弟弟要去汝南。天不亮兰亭便起身做了些糕点,娘和弟弟带在路上吃。”林明礼说罢又将食盒递予一旁随行的下人。 韦氏稍有慰藉道,“明礼有心了。” 马车上适时传来一声嘀咕,“孰不知里头是否放了毒药。” 林明德见娘亲一个横眼甩过来,不由地撇了撇嘴,又将侧帘放下。 “明礼莫要怪他。” “娘说的哪里话。”林明礼揖礼一拜,又觑了觑身后的府门,低声道,“爹兴许还为昨日之事置气,故而未有出府相送。方才明礼看到爹躲在门后,定是不舍得娘。” 韦氏眼底微微有一丝闪烁,又抿着唇往他身后探去。 林明德不耐烦地又问道,“娘,还走不走啊?” 韦氏猛吸一口冷气,又向林明礼投以一笑,遂转身上了马车。 “唏律律!” 马车已渐行渐远,林靖澄缓缓踱出府门,眸色深深地望向这一行车驾消失在尽头,只见他双眸红肿,似是一夜未眠,面色灰败枯槁。 “爹。” 林靖澄凝滞片刻后,哽了一下,嘶哑道,“他们···他们走了?” “爹既然舍不得,为何不亲自相送。明礼看得出,娘···娘也舍不得您。” 林靖澄不答。可下意识不由自主地轻捻指尖反倒是道出他心中并未像表面那般平静。 这些,林明礼俱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我的生母,爹也曾这般不舍过吗?’ 林夫人与次子林明德同行前去汝南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多传的也是在汝南替他寻了一门亲事,毕竟大公子将将成婚,二公子也早已到了成婚的年岁,此等缘由倒也算合情合理。 林、吴二府联姻已然言明大公子日后将会是林府的家主,而二公子回汝南替长兄照管族中事算是顺理成章。 正是天色渐晚,华灯初掌的时候。 “夫君可已安排妥当?” 李时安见林尽染行色匆匆地大步迈进正厅,甚是体贴地替他宽下大氅。 他在外奔波半日,便是要妥善安排崔秉志回鲜虞的一应事宜。 “我亲自送崔伯伯出的城。至博陵境内,便有郡尉接应,料想应无差池。” 李时安顿时松了一口气,“崔伯伯未有斥责吧?” “崔伯伯又非不明事理之人,而我二人也是为他的安危着想。若有训斥,那日夜宴他就该发作了。你且放宽心。” “那就好。”李时安邀他坐下,又想起今日的见闻,遂言道,“林夫人与次子林明德晨间已启程去了汝南。” “方才我在路上已有耳闻。” “林夫人同行,怕也是为林明德一路护持。” 林尽染微微蹙了蹙眉,端起茶盏吹去面上的白汽,徐徐抿了一口,斟酌一番言辞后道,“这也是林夫人能为林明德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过到了汝南,纵使陛下不动他,也还会有人动他。” “夫君是说三皇子?” “尚不能排除还有其他人想要他的命。”林尽染缓缓转动着桌案上的茶盏,思忖几息后,慨叹道,“至少,他二人前去汝南的路途或有波折,可终究会有人保他们安然无恙的抵达。” 韦氏既与林明德一同前往汝南,若是在半途若有差池,矛头很轻易地会指向楚帝或是林靖澄。当下最关切他二人安危的当属韦太师,何况在文英殿内,陛下已然应允先按太师的意思处置。除却三皇子目的单纯地想置林明德于死地之外,揽月楼的幕后指使若想离间楚帝与太师之间的关系,出手谋害也不无可能。 林尽染早已有预料,陛下答应要杀林明德,是得要有个合理的由头。如今藏书阁、翰林院皆有韦太师的身影,长安城中错综复杂的世族关系也得请他出面斡旋,眼下关系还不宜闹僵。 是谁会命人暗中护送,李时安一番思索下来也能厘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堵,轻叹道,“只可惜了兰亭···也不知她在尚书令府过的如何。” 见她仍有心事的模样,林尽染温言劝抚道,“罪魁祸首已然离京,如此能稍稍减轻几分吴小姐的痛楚。改日不若让杨湜绾去尚书令府送上帖子,邀上各府女眷,办个雅集,你好与她说些体己话。至于汝南······” 话说到此处时,他略微沉吟,“至于汝南,我想个法子,让他说些不该说的话······” 李时安知晓他这夫君已然有了打算,未有多言,只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是日,厚沉的阴云低压了一日一夜,天边骤然有雷声响起,这等时令响起冬雷实在罕见。可伴随着断续的声响,长安城中又下起了暴雪。 文英殿内,有禁军侍卫回禀,“陛下,二公子在去汝南的途中已遇害身亡。” 楚帝手中的奏本不经意间从手中滑落,良久才缓过神来,“那林夫人可有恙?” “林夫人···现已在回京的路上,许还有三日的脚程便能抵京。” “你们!” 楚帝额间的青筋已然暴起,刚欲起身,眼前蓦地发黑,又直直地倒回御榻之上。 孙莲英忙要上去搀扶,正要高喊御医,却被楚帝制止。只见他眉头已拧成一团,指着殿下的禁军质问道,“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回···回陛下,尚未查出。” 第197章 杀心 那一夜的平康坊,如往常一般香车宝马,酒绿灯红,几是连空气中都飘荡着奢华侈靡的气息。 安乐居的雅间内,乐伎在珠帘后抚琴而歌,外间则是坐着三皇子与林明德。 “明德,昨夜太师与染之匆匆进宫面圣,今日韦太师就唤林夫人回娘家侍奉,怕是已有处置。”三皇子伴着乐声轻点着桌案,沉吟道。 林明德不以为然的饮下一盏酒,“殿下难道担心我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吾为何会忧虑?”三皇子忍不住一声轻笑,“构陷储君这等要事,按律当诛三族,染之、韦太师既已知晓,定然是要与林夫人详说利弊······” ‘铮’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响起,琴声、歌声戛然而止。 只见珠帘后的妙龄乐伎匆匆挽帘而出,颤声道,“殿下、林公子恕罪。” “何故慌乱?”三皇子似乎并不在意方才所言究竟有多骇人。 乐伎不敢言语,仅是低下螓首,娇躯止不住的发抖。 林明德徐徐站起身来,绕其打量一圈,啧啧称道,“罗袖招摇如青云出岫。腰肢款摆若嫩柳迎风。身段是极好,可否舞一曲?” 乐伎微微摇了摇头。 自始至终,林明德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名乐伎,身子微微一弯,便要抬首去看她的相貌。 三皇子面露不悦,沉声道,“明德,与你在说正事。” 又抬了抬手,予那乐伎说道,“门口有吾的侍卫,若要何乐器便与他吩咐,令他去寻来。” “是···” 林明德撇了撇嘴,又踱回自己的位置落座,心中早已了然,今夜三皇子特地邀自己来安乐居,不过是来说些管住嘴这等废话。故目光仍是片刻不离那名乐伎,口中敷衍道,“殿下且宽心,事关林府和韦府上下,我又怎会分不清轻重?” “那你如何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三皇子重重地掷下手中的杯盏,令旁侧的乐伎顿时身形一颤。 林明德面色登时稍变,却未接过三皇子的话茬,思忖良久方道,“我娘早已予我言明,会亲自送我前往汝南,三皇子往后大可放心。” “吾尚且是个皇子,如何会受此事牵连。”三皇子话音中隐隐绰绰的有几分心虚,但也不能在他的面前露怯。 三人就这样僵在当场,整个屋子静的可怕。 “咚咚咚。” 屋外骤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殿下,琴已经取来了。” 三皇子稍稍抬手,命乐伎取来接着抚琴演乐。 林明德腾地升起一丝主意,俯身凑过去,笑言道,“殿下对林明礼似是颇为看重,奈何他与二殿下走得近些。” 三皇子略有些意外,这话题几是岔开到十万八千里,如何又扯到林明礼的身上去?可彼时芙蓉园一事,老二显然与林尚书搭起了关系,加之林明礼本就与老二更为亲近,此时若有良机拉拢,倒也不能轻易放过。 许久,他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明德有何请求,尽可直言。” 林明德别有意味地一笑,只是眉宇间似乎隐含着什么,旋即微微摇了摇头,“我所求的东西,眼下殿下尚不能满足,不过待殿下如了心愿,料来也不是难事。” 三皇子眉头微微一蹙,脸色比方才又凝重许多,如了心愿?历代皇子的心愿不过就是为了储君之位,再进一步便是荣登大宝,究竟是怎样的难事需要到这等地步方能实现。 “你且先说来听听。” “说来也不难,不过是做一方郡守。” “郡守?”三皇子微微一惊,各郡郡守是由皇帝亲自指定,也无怪说眼下尚不能满足他。 默然片刻,三皇子一甩衣袂,冷哼道,“明德,吾求贤若渴不假。林明礼,亦或是令尊林尚书,尚不敢夸下如此海口,能助吾稳登上储君之位。” 他略微沉吟,嘴唇翕张,“林明礼的生母并非是我娘,而是另有其人。” “是何人?”三皇子急声问道,可顷刻间又反应过来,就算林明礼的生母再如何有手段,又怎能左右储君的人选。 林明德俯身凑过去,轻声告诉他。 三皇子的双眸逐渐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好半晌方嗫嚅着,“她···她还在人世?” 林明德只轻轻一笑,未曾言语。 事实上,若是将林明礼收入麾下,得尚书令的助力,加之有姑姑这层关系,储君之位并非是嘴上说说而已,道一句近在咫尺也不为过。可构陷太子与林明礼有断袖之癖,同样有自己的参与,姑姑难道就不会将一应罪过算计在自己头上? 三皇子念及此处不禁暗暗发愁,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殿下莫要担忧,彼时我会担下所有罪责,她又怎会责怪你?何况,谁不知我与林明礼素有仇怨。” 三皇子抿了抿唇,轻轻一笑,“理固然是这么个理···吾已然明白,你是想让吾保你一命?” 林明德执起酒壶,轻轻摇晃,先予他斟上佳酿,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徐徐举起酒盏,端详一番水中倒影,幽幽道,“长安城里想谋害我性命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可独独殿下定然愿保我性命。” 三皇子微微一怔,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同样举起酒盏与他的碰在一起,“明德所言极是。” 二人俱是先浅浅小酌,互视一眼后又一干而尽。 “城外十里,岳丈予吾留下一支卫队,明德定下前往汝南的日子,吾自会命他们暗中护送。” “林明礼大婚之日,并未与吴兰亭同房。”林明德话音一顿,微微凑近三皇子,又续道,“那夜与她同房的是我。” “你疯了不成?!”三皇子一声怒叱,话音间已赶忙捂上他的嘴,后脊顿时一凉,将将才知晓林明礼的生母是姑姑,竟又知晓身为小叔的他欺辱嫂嫂这等丑事。 林明德抓着三皇子的手腕缓缓放下,嗤笑道,“此事谁敢宣扬出去?殿下捏着如此把柄,还愁不能掌控林府?” “你···你当真是疯了。”三皇子略微沉吟,眸色霎时一凛,“无怪,你会说要你性命之人有如过江之鲫。” “昔日殿下既与我共谋,当预料到会有今时今日。” 可已至如今这般田地,若不保下林明德,将来东窗事发,就彻底与储君之位无缘。倘若太子即位,自己也难逃一死。想到此处,三皇子纵使万般不愿,也只得咬紧牙根,点头应下。 林明德拊掌轻笑,道,“姑娘,且先陪殿下与我喝上一杯。” 琴声戛然而止,乐伎踌躇半晌,哆嗦着身子,徐徐踱至一旁,可心中惧怕万分,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殿···殿下,林公子···,妾身···妾身方才只顾着抚琴唱曲,什么···什么都没听到···” “那你怕甚?”林明德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螓首,然手中明显感觉到她的微颤。口气旋即放软了些,轻佻道,“别怕,我既是要去汝南,随行得带个姑娘解解闷,只要陪我喝酒喝高兴了,殿下在此,说不准会替你赎了籍。” “当···当真?”乐伎梨花带雨地抬起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安乐居的歌伎、舞伎或是乐伎,多也是从小籍没入了宫,恐终其一生都难脱离教坊属籍。可若此人是三皇子的话,倒也并无可能。 乐伎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三皇子,只见他微微颔首,眼底顿时透露一丝喜意。 可还未等她喜上眉梢,林明德已然一手扣住她的下颌,一手执起酒壶,将酒水高高地灌入她口中······ 良久,乐伎几番挣扎之下,似要窒息,而壶中酒已然撒尽。 而林明德见状双手一摊,松开乐伎与酒壶,咧嘴一笑。 乐伎剧烈咳喘之下,刚欲开口,却瞪大了双目,直直地向后一倒······ 林明德上前踢了一脚那已死透的乐伎,又徐徐转过身去,笑言道,“殿下,果真是有害我之心。” 三皇子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未有躲避,“若明德今日令吾不甚满意,这半壶毒酒便是为你准备。” “看来,我没有令殿下失望······” 文英殿外的风雪依旧,迟迟未有止息之意。 三皇子伏地叩拜,颤声道,“父皇,儿臣未有丝毫隐瞒。明德之死,确非儿臣所为。” 饶是这般严冬,豆大的汗珠自他头顶流渗而出,顺蜒如水,只一瞬,便湿透了全身的衣衫。 毕竟高坐在矮台上的,一位是他的父皇,是大楚的君王;而另一位正是林明德的外祖父韦太师。 三皇子这些时日几是惶惶难以入睡,先是知晓尚书令府的密辛,加之构陷储君的罪名已为人知晓,今日又被急召进宫,竟是因林明德已然身故的音讯。最巧合的是,毒害林明德用的恰恰就是一把转心壶。 楚帝微微挪动了身体,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倚靠在凭几上,冷哼一记,“嗯,莫要与朕解释。朕信不信不打紧,太师信不信,才是最为关键。” 三皇子微微侧过身去,双眸恰好迎上韦邈那寒栗无比的眼神。 “那这把转心壶又该作何解释?”韦邈顺过楚帝的话茬,冷冷地质问道。 三皇子的左前侧置有一把转心壶,正是禁军从客舍所带回的证物。韦氏既与林明德一同用食,若饭菜无毒,则唯一的可能便是在酒上。 “吾···儿臣···”三皇子刚想解释,可话已经无法说得利落,只得支支吾吾道,“明德既已坦言,吾又何须杀他灭口。相比之下,他活着······” 可话音刚说出口,又戛然而止,再说下去,怕实在是放肆!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帝开口道,“怎么不说下去?他活着会如何?” 三皇子登时面如土色,伏地一拜,不敢起身。 林尽染在台下翻了翻白眼,冷笑一声。 “倒是忘了你,朕召你进宫可不是在一旁干站着。”楚帝抬手点了点他,没好气地揶揄道,“你在江南办的两件案子倒是有声有色。你说说,这件事是不是老三干的?” 林尽染不以为意,揖礼回道,“命案并非发生在长安,臣彼时又未在千里之外,未能亲见。何况这转心壶碰过的人多了,即便取了指印也无用。” “朕又未让你查出谁是真凶。不过是猜猜,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猜猜?”林尽染抬首觑了一眼楚帝,又打量了一番阖眼凝思的韦太师,迟疑片刻后,似是泄了气一般,道,“罢了,臣不敢说。” “你且先说说。” “陛下可恕臣无罪?” 楚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无罪。” “殿下确有嫌疑。”林尽染眼帘微垂,甚是平静地杵在原地。 三皇子闻言愕然惊出一身冷汗,心绪几是跌落到谷底,微微偏过头去,抬眸斜睨一眼林尽染,使劲地朝他挤眉弄眼。 “不过臣也有嫌疑。臣当日以书信胁迫陛下,韦太师也在场。再细细数来还有林尚书、林明礼、吴兰亭、二殿下、韦太师,还有陛下,俱有嫌疑。” 楚帝指尖轻轻点着凭几,缄默不语,嘴角微不可察的弯起一抹弧度。旁侧的孙莲英似是早已习惯这位林御史这骇人听闻的言语,只合着双眼,似老僧一般入定,权当未曾听见,也不曾看见。 韦邈拊掌一笑,冷声道,“依林御史所述,方才所列之人皆得自辩,否则俱是难逃干系。” “太师所言极是。”林尽染深揖一礼,意味深长地一笑,“谋害林明德之人,必有动机。如此说来明园旧案的百姓为复仇而有此举动,也不算稀奇。林明德那夜所言无虚,着实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韦邈抚拈白须,目中精光一闪,似网一般牢牢罩住他,“林御史竟如此坦荡?” “太师心如明镜。” 三皇子跪在一旁听得糊涂,这究竟是在自辩还是作甚,每句话都听得清楚,偏偏又似云里雾里,琢磨不清。 思忖间,只听得韦太师恭声道,“全凭陛下圣裁。” “承炜!” 三皇子正愣神间,楚帝蓦地唤醒他。 “在···儿臣在。” “回去吧。方才殿上所言想个明白,想个透彻。” “儿···儿臣遵旨。”三皇子直起身子,又是一拜下去。即便是施然告退时,脑海中仍是在思量父皇究竟是何用意。 殿内默然良久。 韦太师目色微沉,问道,“你对明德起了杀心,是吗?” 第198章 大闹静心庵 长安至汝阳此去千余里,韦氏与林明德虽是官眷,依制并无资格入住驿馆,餐宿自然就只能选择沿途客舍。一行人也算是谨慎,走得多是官道,住的也是当地最大的客舍。故而想要毒害林明德,且得先赶上他们的脚程,又得避开禁军和卫队的视线,想来也绝非易事。 方才林尽染一一列举的嫌疑人,韦太师在脑海中早已过了一遍,想要在途中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鸩毒外孙,除随行下人、其女韦氏及暗中护卫的卫队以外,别无他人。 “坦率地讲,林夫人若从汝南回京后,即便我未有加害之意,恐也有人会诱使他说些不该说的话。太师若说染之曾起了杀心,诚然如是。” 韦太师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一番,略微迟疑过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染之果真坦诚。毕竟是老朽的外孙,纵有千般不是···”话音就此猝然而止,眸中的神采倏然有些黯淡,又向楚帝揖礼道,“就依染之所言,先将一应罪责算在明园旧案的亡者家眷身上,未免阿英做出过激言行。如确有冒犯,还请陛下宽宥。” 楚帝轻叹道,“阿英将历丧子之痛,朕如何能不体谅。既是在淯阳辖县内,朕命大理寺的范正亲自走一遭。” “老臣谢陛下恩典。”韦邈拱手一礼,却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且不论命案现场还能否保留,这些日子过去了,真凶也早已逍遥法外。何况就算抓到下毒之人,怕也不会承认是受何人指使。林尽染有一句话说得对,证物虽已带回长安,再查指印已然毫无意义,皇帝陛下的这番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稍略宽慰他与韦氏而已。 可能唯一庆幸的就是,罪魁祸首已然伏诛,纵使林明礼与吴兰亭再有怨气,总不能与一具冰冷的尸体多计较吧,好歹也算是保全了韦府上下。这兴许就是韦邈仅有的慰藉之处。 文英殿的这场对峙看似是令三皇子与林尽染自辩,然则一有化解韦太师心中的芥蒂,二来也是有敲打三皇子之意。可无形之中,这位三殿下手里捏的筹码似比陈若棠离京前更有价值,只是楚帝借着威吓的名义暗暗地替他梳理,能否意会便是全凭他的悟性。 是日,韦氏头梳丧髻,身穿缟素,拄拐哀杖,步履蹒跚地走上二郎山,而身后则是府中下人抬着一具棺椁,俱是哀哀欲绝之容。 野外的朔风甚冷,夹着积雪的湿气,一股股钻进衣裳的缝隙,冻得人直缩脖颈。可韦氏丝毫未觉,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坑,双目通红,而泪水早已干涸。 二郎山的音讯逆风传入京中各府,原因便是这一身缟素实在太不寻常。 依礼制,这身着的丧服可有大大的讲究,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服的顺序同样也代表了血缘的从亲到疏,从近至远。韦邈纵使作为韦英的父亲,他日若是仙逝,韦氏也只能身着齐衰。 林明德在淯阳郡遇害身故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然依旧例,韦氏同样仅能身着齐衰。这斩衰之服的确有特例,父母俱在,而嫡长子逝世,则需服斩衰三年,因嫡长子承担了继承家族宗庙传重之责,故不称孝期,而称子期。 夫未逝,且嫡长子林明礼未亡,韦氏为次子林明德服斩衰之举,实在令人百思不解。而棺木未曾先运回林府,反倒是送上二郎山,这就更令人堕云雾中。 同样是上回的小尼姑正在扫雪,见如此异样,慌忙的撇下手中的笤帚,上前见礼,“韦施主,您这是···” 韦氏未曾理会,只自顾自地要往静心庵里进。 小尼姑见势不对,匆忙拦在她身前,“韦施主,还是待贫尼先进去通禀师傅······” “让···开···”韦氏语音有些沙沙作哑,爱子之死的确是令她泪干肠断,眼下除却进去寻长公主,并无旁的心思与小尼姑纠缠。 “韦施主···” 还未等她开口再劝解,韦氏已抬手命人将她扣到一旁。 静心庵周遭确有禁军守护,可早前已有吩咐,若非危及摒尘师太性命,绝对不能现身,何况此人还是尚书令的正妻。 ‘噔噔’ 棺椁纵使尽可能轻的落地,仍是发出声响,溅起一片泥泞。 韦氏目光阴冷如冰,回首扫了一眼,吓得下人不自觉的后退一小步。 “妾身韦英,求见长公主!” 韦氏拄着哀杖,等了两息,语音又竭力拔高了一分,“妾身韦英,求见长公主!” ‘吱吖’ 房门应声而开,长公主缓缓踱出屋子,可眼前的场景实在是骇人,韦英的妆容、束发、衣着,几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这棺椁中躺着的定是林府中人。 长公主心中顿感隐隐抽痛,步子几是有些摇晃,泫然而语,“阿英···阿英,这是···这是···” “是明德。” 不知为何,长公主的疼痛稍稍轻了一分,可愧疚却又蓦然重了许多。话已然在嘴边,但泪如绠縻,难以再言。 林明德固然可恨,万死也难辞其咎。但韦氏卸去二十多年的骄傲,放弃一切的决心,甚至甘愿忍受母子离别之苦,只为换他一条性命,临了倒真是心生怜意,兀自软下心肠。可他终究难逃一死的命运。 长公主至棺前,凝滞无语,似是在等候韦氏的诘问及怒叱。 “啪!” 她的脸上霎时出现五个通红的指印。 长公主的胸口起伏,慢慢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若仍是公主的身份,顾及皇室的颜面,这一耳光,她定得千倍万倍地讨回来。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该挨这一下子。 庵外白雪皑皑的密林中已有寒光浮现,锋锐的箭簇已然暗中瞄向韦英。 “长公主是如何承诺?妾身已甘愿和离,也愿狠心与明德分隔两地。哪怕是林氏未来的家业,他也无力争夺。为何?为何还要取他的性命!”韦氏喊到最后已是歇斯底里,渐渐无声。 长公主双手攥得生紧,指甲几已嵌入手心,尽量平复着烈动的情绪,低声道,“是谁?” “谁?” 她的眼神落在韦英眼里仅有做作二字,旋即惨烈地一笑,“长公主是问谁害死了明德?” 漫天的细雪,纷纷扰扰,寒凉刺骨,漉湿的空气沾浥着郁郁的心扉,长公主顿感无比的幽凄,她又何尝不知晓此等疼痛,她尚且能偷偷望上儿子一眼,可韦英母子如今可真已天人永隔。 长公主拂去颊边冰凉的珠屑,抖动着唇角,“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 韦英的身子猛然的抽动,林明德的音容相貌顿浮眼前,这阵子,时不时地丝丝刺痛,有如凌迟般切割得整颗心早已麻木,可当下又似是捏住她的肺腑,令她难以呼吸,当即打断道,“交代?什么交代?长公主能给我什么交代?连明德都未能保住,你还能予我有何交代?” 这番话更平添了长公主眉间的伤寂,咄咄刺心,瑟瑟凄苦。 可韦英并未打算轻易放过,“吴兰亭,长公主的儿媳,看似面慈心善,天不亮就为我与明德准备糕点,带在路上享用。所幸明德多留了心眼,将糕点丢喂予路边的野狗···呵,原是想毒死我二人···” 长公主倏然瞪大双眸,口中嗫嚅着,“不···不···” 韦英紧拧着眉头,心头翻滚着腾腾地涛浪,忿然难息,“三皇子口口声声称谯国公的卫队会护送我母子二人至汝阳,一路已是极为小心谨慎,酒水饭菜皆有卫队试毒,为何唯我儿喝的是鸩酒?三皇子早前就已起谋害我儿的心思,这就是长公主予我的交代?” 韦氏一面诘问,一面步步紧逼,冷笑道,“陛下答允我爹,只要与林靖澄和离,我儿终身不出汝南半步,就会保他安然无恙。不曾想竟这般口是心非,难不成陛下心怀愧疚,想借机撮合?” 此言一出,她身后的林府下人更是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里,夫人俨然发了癔症,谁敢当众置喙皇帝陛下,这不敬之罪可为十恶之六,轻则流放,重则判斩。况且她还称呼眼前这位师太似是‘长公主’?到底都是皇室之人,公然叱骂,还叱骂俩,眼下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公主并未计较韦氏言行的不妥,或者说她也在揣度皇帝陛下是否真有此心。 恍惚间已至台阶下,再无退路,慌乱间也未曾感觉到唇上撕裂的痛楚,早已流渗出炙赤的鲜血,一位曾是高高在上的大楚长公主竟露出一副恳求的神色,“不···阿英,我···我与林靖澄早已没了纠葛。我去宫里,替你讨个公道···” “公道?”韦氏紧合上沉重的眼皮,颔首冷笑,又倏然睁开双眸,讥讽道,“什么公道?你们皇室的公道?韦英不敢欺瞒长公主,明德在明礼的大婚之夜,与吴兰亭同房。您大可去质问林靖澄,他可有为掩下丑事,故起鸩毒明德的心思?” 长公主一个踉跄下,怔怔坐在石阶上,双目已陷入茫然无际的空蒙。此刻早已是心乱如雪,泠泠飘离,她太清楚这份清白对女子是何等重要,否则也不至出家为尼的地步,眼下尚且心存一份侥幸,定是如此抑抑受伤的韦氏蒙骗自己,企图令她丧失理智,乱了心性。 可吴兰亭为何要在糕点中下毒,这也是韦英早早为此事做的铺垫吗,长公主霎时心如死灰······ “韦英!”一声怒叱骤然响起。 适逢林靖澄在院外听到她当众道出家丑。 韦氏缓缓转过身去,冷眼如霜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嗤笑道,“原是负心薄幸的林尚书赶来。倒不知是为明德来讨要个说辞,还是来探望你这相好?” “阿英,因明德之死,当下神志未清,我不与你计较。” 但说话间,林靖澄的目光仍是落在长公主身上,连斜睨一眼都不曾予她。 哀恸、嫉妒、愤恨、懊悔···几是万般负面的心绪糅杂在一块儿,揪得韦氏的五脏六腑几要碎裂。 “啪!” 毫无征兆,无人能预料到韦氏竟真的一巴掌甩了过去,就如林靖澄扇林明德那般的决绝。 “你疯了?!”林靖澄怒目圆瞪,一把将其推倒在地,旋即又俯身下去查看长公主的伤势,可这副脸颊上竟还有个鲜红的五指印。 林靖澄的口吻不容置喙,“先将夫人押回林府!” 正欲将长公主扶起身,便见韦氏凄泪汋汋地坐在地上,轻蔑地一笑,“林靖澄啊林靖澄!终究还是放不下长公主,在明德的棺木面前尚且与其他女人勾勾搭搭。明德死了!林府的嫡长子死了!你的眼里就只有她吗?” 林府的下人俱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夫人的话中信息量可太大了,自家老爷与静心庵的师太似是旧情未了?二公子才是林府的嫡长子,那大公子又是何人所出?且二公子身为小叔,竟与嫂嫂同房?这些话皆被他们听了去,安能有活路。 长公主下意识地推开林靖澄的手,身子又往旁侧挪了几分,方才缓缓站起身来,面颊在红指印的陪衬下更显苍白。 林靖澄望着她有意无意的举动,双手凝滞在半空,涩然一笑,又缓缓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凝视韦英,沉声道,“闹够了就先回府去!” “你是说我胡闹?”韦英冷然迎上他的目光,语音中充斥着问责之意,“你既与长公主余情未了,又何须勉强娶我为妻···我倒是忘了,她不是清白之身,故而你也顾及着林氏的脸面吧······” “你!” 林靖澄的手掌已然高高举起,便要挥下去,却被长公主挡在身前。 “佛门之地,莫要扰我等清修。还请林尚书将夫人送林府好生安顿。” “我···我对不住你!” 长公主这回站的很近,近到可以令他看清眉睫上的冰珠,眼底的怜惜与痛苦。 二十多年来,这是林靖澄头回如此近观佳人,素颜清淡,眉黛未着粉饰,洁雅温容,唇似点绛,与昔日的初见时一般模样。 “还请林尚书与林夫人离开贫尼的静心庵。” 长公主,不,此刻该唤一声摒尘师太方更为合适,语音中透露出几分漠然,几息后又续道,“事关吴府小姐清白,还请林尚书与林夫人慎言!若往后仍有这等不实之言传出京城,莫要怪贫尼无情。” 说罢,便径直踏上石阶,回了屋子。 林靖澄心中绵延的愁绪,似湍急的河水,激荡不已。默然良久,遂吩咐下人将韦氏捆上马车,路过林明德的棺椁时,又伸出手掌轻轻抚摸,满脸怆然地拍了拍棺板。 第199章 长公主的请求 “林尚书,且慢。” 小尼姑从庵内行色匆匆的小跑出来,向林靖澄揖手一礼,“林尚书,师傅命贫尼前来传话,请贵府依嫡长子礼制厚葬林公子。至于贵府家事还请妥善处置,莫要让人辱没吴小姐的清白。” 似有什么东西爬过心口,林靖澄勉力收敛起情绪,回了一礼,“小师父,摒尘师太还有何交代?” 二人算是熟稔,数年来,他皆是在静心庵门前默默等候,小尼姑每每进去通禀,也只道摒尘师太不愿出来相见。可纵使长公主的脚步声足够轻,林靖澄心中了然,她定是在门后暗自窥视,故而习惯性地合上双眼,这俨然形成二人之间的默契。 “师傅说,往后林尚书不必再来静心庵,欠林府和林夫人的交代自会奉上。”说罢,小尼姑欠身施礼,便转身回了庵内。 林靖澄知晓方才那句话中的分量,莫要让人辱没吴兰亭的清白,即已知晓此事之人,就不能再留下活口。昔日的痛楚她仍未忘怀,如今也只祈盼儿媳勿要她的重蹈覆辙。 翌日,天已微明,雄伟壮阔的长安城在淡淡地晨光中露出模糊的轮廓。 林府今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公子,府外有自称是摒尘师太的尼姑求见。” 林尽染将将得知此讯时顿感惊诧,可脚下仍未停歇,行色匆匆地往府外而去。然则暗暗思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如今,长公主已然破例再进长安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只见长公主身着斗篷,整个人俱是包裹其中。若非正视,确也瞧不见她的面庞。 “摒尘师太!”林尽染甚是谦恭地揖手一礼,又盛情邀请道,“师太愿亲自前来,林府实在是蓬荜生辉,请进府一叙。” 长公主微微颔首,回以一礼,遂与他一齐进府。 林尽染将她引进书房,又令采苓请来李时安作陪招待贵客。 火盆烧的很旺,不消片刻就已祛除屋里大半的寒气。 李时安替长公主宽下斗篷,又递予一旁的采苓,便静静地坐在身旁。这番作陪并非是要说些什么话,只是未免落个他二人共处一室的话柄,名节尚且还是首位。 “今日前来寻林御史,不过是来确认几桩要事。事关姑娘家的名节,尚且马虎不得。李老将军既予我有恩,皇帝陛下在外也称他为皇叔。如此说来,我等算是一家人。” 长公主淡然一笑,率先打开话茬,可言辞中多少带了些场面话。换言之,她今日并非是以摒尘师太的身份在此言论,而是以长公主的姿态。 林尽染蓦然敛神屏息,正襟危坐,正色道,“长公主抬举了,李府与林府上下受宠若惊。长公主既有话要问,不妨直言,染之与时安定然知无不答。” “大婚之日,吴兰亭是否为林明德欺辱?” “这······” 林尽染略有迟疑,眼珠子不由地往旁侧的李时安处一瞥,似有求救之意。可这般的情状已落入她的眼中。 长公主秀眉微蹙,眼里的流光幽幽溶动,话音冷漠得几乎无温,“故而,林御史与时安早就知晓此事?” 李时安在一旁替他开脱道,“攸关兰亭清白,时安与夫君怎敢四处宣扬。” 说罢,又起身取来桌案上的锦盒,展开金钗中的纸条,递予长公主,又续道,“请长公主一阅。前些时日夫君纳妾,邀大公子与兰亭前来赴宴,这份贺礼中有一封书信,上书林明德与三皇子联袂构陷太子一案,而纸条上有书‘林二辱嫂’四个字。” 长公主眼神淡漠,玉手紧攥着纸条,心中万般纠结,低声喃喃道,“故···阿英所言,即为事实?” 若说先前对纸条的解读可能有失偏颇,然现下有韦氏亲口承认,那必是确凿无疑! 林尽染身子微微前倾,略有歉意道,“望长公主恕罪。事关吴兰亭清白,饶是陛下与染之尤有猜疑,也未敢声张。” 长公主唇角牵强,“深谢林御史和时安思虑周全。若···”可话音却是一顿,眸中的波光离散,良久方凄伤道,“若我早早知晓这等内情,对明德之事或许会袖手旁观。” “长公主心善,或为报答林夫人抚育大公子二十余载的恩情,而生恻隐之心。然则,林明德罪行累累,昭然若揭。若一昧的宽恕,仅会令他还有无辜之人堕入无尽深渊。” 此言显然戳中她的忧虑,微微眯着眼眸,难以察觉的点了点头,凝目望着火盆中的红光,好半晌才缓缓将视线转移到林尽染的脸上,“未能保住明德性命,我已然失信在前,此事自是要予韦英交代。谋害林明德的元凶,还请林御史稍加留心。” “陛下已命大理寺前去淯阳查探,料想不日便会传来音讯。” 长公主稍稍松了口气,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才就算是公事,我托大唤你一声染之······” 林尽染微微躬身,赶忙揖手一礼,“长公主言重了。” 长公主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言道,“染之年少有为,尚且能自由进出文英殿,每每向陛下进言,多也入得圣听。” “长公主不妨直言,您这夸赞倒是真令染之惶恐万分。” “昨日韦英来过静心庵,只是她将将历经丧子之痛,言行难免会有些偏激,还望染之替韦府美言几句。” 林尽染双眉微蹙,不自觉地轻轻揉捻着指尖,心中暗忖,若言语仅有失偏颇,长公主怕也不会特意提醒,料想定是有出格之举。 “前些时日,林明德的死讯将将传至文英殿,陛下已有审问。韦太师已向陛下求得恩典。若林夫人言行有失礼数,陛下尚能体谅宽宥。不过,染之敢问,林夫人对长公主可有何不敬之举?” 毕竟对方是女子,又是长公主的身份,林尽染终究是不宜过份打量。但说话间,李时安已然心领神会,微微偏过身去,端详她有何异样。 方才替长公主宽下斗篷时,注意未曾放在她的脸上。可屋内纵使有火盆的炙烤,脸色会有些红润,但还是能隐隐绰绰地觑见面颊上的指印。 李时安狐疑地问道,“长···长公主,林夫人可是掌掴了您?” 刚刚打量时,她已然有些刻意闪避。但当问出口后,长公主更显无所适从,这恰恰是印证了韦氏果真如此。 林尽染见状,不免摇头苦笑,“长公主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何为真,何为假?” “假话尚且能宽慰一二。真话便是,染之也未敢揣度圣意。”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咬紧牙根问询,“染之且先说来听听。” “若依谱牒,长公主已记作身故,当下的身份确为摒尘师太,林夫人纵使言语有些冒犯,亦或举止偏激,陛下并无借口处置,故而也不致落个流放或是斩刑的下场。” 若是这般听来,倒也不必出面求情,韦英应当无碍,长公主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林尽染似是已猜出她心中所想,斟酌一番后又言道,“长公主虽已是方外之人,但陛下对您一直心存愧疚,否则又怎会派禁军暗伏在静心庵周遭守护二十载。兴许昨日禁军已将箭矢瞄向了林夫人,只是她的确未有危及长公主的性命,故而箭在弦上,一直未发。何况······” “何况皇帝陛下意欲针对林靖澄,是吗?” 长公主也未等他将话说完,就已然猜到七八分。包括上回他与李时安一同前来,打探昔日旧事,她就已然暗暗起疑,故此话中俱是有所保留。 毕竟尚书令府中不光是有旧人林靖澄,还有林明礼在。 “林夫人此举尚未能牵连尚书令府,还请长公主宽心。陛下体恤韦太师年事已高,兴许几番权衡下,不予理会也未可知。只是恕染之无能为力,不说攸关皇家颜面,太师也早已求过情,当下再多进言已然无用。” 长公主轻咬着上唇,方才确是领会错了意思,但同样也佐证了自己的猜想,皇帝陛下的确是起了针对尚书令府的念头。 “还请染之转达,我想与陛下见上一面。” 林尽染的眉心一拢,此事说难不难,若仅是转达一声倒也无妨,可依长公主的意思,定然是要与陛下相见。且不论眼下身份悬殊,陛下若真愿意,早已现身,又何须等到今日。 “无论是否能成,我俱是感念染之这份恩情。” 林尽染轻叹一声,“长公主说的哪里话,只是···哎,染之定会向陛下传达您的意思。” 长公主暗中到访林府直至正午,又闲叙些家长里短,林尽染便命申越亲自驾车送她回静心庵,而自己便先往皇宫而去。 彼时,二皇子闻讯去了寒园,正于阁楼外跺去裹在鞋底的雪泥,抖落大氅上的细雪。虽是天寒地冻,但他也没立即进入烧着火盆的屋内取暖,反而在外受着冷风,垂眸凝视地上的脚印。 唯有在冰天雪地之中,足迹是骗不了人的。纵使仍有细雪覆盖,雪地之中仍有深浅不一的痕迹。而在他之前,已有三人来过此处,却仅有一对离去。 那另外两对的主人呢?除却母妃的足迹,还有一对似乎男子留下的,且一直在阁楼内未曾离开,二皇子暗自腹诽。 未多时,屋内骤然传来淑贵妃的媚声,“可是承熠来了?” 二皇子稳住有些散乱的心神,大步踏进屋子后,旋即带上门,趋身向揖礼,“母妃。” “起来吧。” 淑贵妃稍稍抬手,抿唇一笑,邀他坐下。然,并未戳破他的心思,她早已大略看清他在屋外的动作,若说跺脚、掸雪尚且要花些功夫,这垂头发怔兴许就是在观察究竟有何人进出楼阁。 二皇子宽下大氅,撩袍而坐,温声道,“昨日林夫人抬棺上了二郎山,去了静心庵,可是要寻尼姑做法?” 淑贵妃一声媚笑,“承熠何故装傻充愣?静心庵的摒尘师太可从未替谁家做过法。” “看来母妃已知晓静心庵那位大人物是何身份。” 淑贵妃的腮边红晕未消,映得水眸香唇更为娇艳,微微挑了挑眉,“摒尘师太竟真的是长公主,算起来你还得唤她一声姑姑。” “长公主?那谱牒中果真是有猫腻?”二皇子俊眉一蹙,沉吟片刻,遂言道,“是父皇刻意隐瞒长公主的行踪,故而将她记作身故?可如此举措,意欲何为?” 淑贵妃轻轻捻转着酒盏,旋即一饮而尽,面色更显红润,朱唇翕张,“因为长公主曾与突厥和亲。这倒也算是牵扯起一段往事,不过个中曲直,母妃知晓的也不算详尽。据说三十年前,陇西李氏因家主战死北境曾起内乱,先皇在世时为稳北境安宁,曾将长公主远嫁和亲,算是争取几年太平光阴。不过李老将军平定家族内乱之后,遂奔赴北境。大战之后,长公主便被迎回长安。而后不知为何,她就此销声匿迹。” 然则,不怪淑贵妃对其中的细节知之甚少,三十年前她还尚未入宫,册立为妃,又攸关皇族密辛。能说清内情者,除却楚帝、李代远、林靖澄与长公主外,怕也是凤毛麟角。 “无怪父皇和林靖澄会如此看重林明礼。”二皇子的心湖久久未平,片刻后又饶有意味的一声轻笑,“老三曾说,林明德曾命人在其兄长外出游历时,设法截杀,可惜皆是无功而返。看来林明礼身边一直有人守护,那长公主应同样如是。” “依目前的形势看,摒尘师太再也无法正身。而林明礼从大义上来说,有且只能是林靖澄和韦英的嫡长子。” 林明德当下身故已成事实,韦邈父女即便有意扶持他为嫡子,也无任何意义,林明礼才是继承林氏家业的唯一子嗣。 二皇子刚欲举起杯盏,遽然身形一顿,眼缝眯得狭长,沉吟道,“离京前,林明德曾与老三在安乐居见过一面。次日,老三便派遣城外谯国公留予他的卫队,一路护送林明德前往汝南。作为交换,老三兴许也从他的口中得知林明礼及其娘亲的身份。难为他,前阵子突然发难,责问吾是否命人暗杀林明德。” 可刚念及此处,二皇子不由地看向她,问询,“母妃可有命人半路截杀?” 淑贵妃伸出玉指,掩嘴一笑,“若母妃有这般本事,能在禁军、谯国公家卫队的眼皮子底下向林明德投毒,你父皇怕是夜不能寐。” 第200章 线索 淑贵妃这话中虽有玩笑之意,但能在两支精兵队伍下毒害林明德委实不易,这同样是现实。 既然母妃坦言并非是她所为,父皇、林靖澄、林明礼、吴兰亭···似乎除却随行的林府下人、谯国公府卫队及韦氏以外,再无他人。 鸩酒?转心壶?可韦氏又怎会毒害自己的儿子呢?那凶手应藏匿在林府下人和卫队之中。难不成真是林靖澄,亦或是老三贼喊捉贼? 正当二皇子揣度何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谋害林明德时,淑贵妃面露微笑,柔声道,“今日长公主亲至林尽染府上,想来应与昨日韦英抬棺上二郎山有关,毕竟林靖澄闻讯也去了静心庵。” “晨间吾已至尚书令府吊唁,是属嫡长子的规制。”二皇子眉心微蹙,话音一顿,指尖不住地轻敲着平几,又喃喃道,“林尚书虽对外宣称夫人哀恸不已,神思昏厥,危卧病榻。但见林明礼闪烁其词,似乎有所隐瞒,许是林夫人在二郎山还冒犯了长公主。” “依你所见,可要试探?” “试探···母妃想如何试探?”二皇子唇角微微一勾,又续道,“听老三说,林夫人陪林明德启程那日,吴兰亭亲手做了一盒有毒的糕点,所幸他母子二人并未吃下。兴许,林夫人昨日回府后,与她这儿媳大闹一场,林尚书这才将其禁足屋内。” 淑贵妃闻言露出一丝含义未明的笑,“这般说来,林明德之死倒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吴兰亭既是敢毒害小叔与婆婆,料来与他二人定有难以解开的仇恨。你不妨从这个方向上入手,或可借机收服林明礼。” “听说杨湜绾年后会办个雅集,彼时再见机行事吧。”二皇子似笑非笑的轻叹一声,良久方幽幽道,“可惜可惜,岁终之祭生生是成了尚书令府的祭礼。” 眼下正是年关的时候,吏部要进行所有官员的评核绩考,拟定次年的升降奖罚,各地实缺官员会在腊月时借由新春拜年的机会,前赴后继地命人进长安送年礼。通常远一些的郡县官员会在腊月上旬就已先后登门拜访,而京畿官吏则会在中旬前后赶至。 虽说林靖澄对外俱是宣称公事公办,可今时不同往日,吏部尚书与尚书令联姻一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若是打通吴尚书的关系,再由他引荐给林尚书,人事任免这方面相较于往年会更有空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任谁都不曾预料到,尚书令的次子已遇害身亡,眼下林府早已是混乱一片。上旬尚且能见到吴尚书,听闻还有几个心思玲珑的,确也荣蒙照拂,得以拜见林尚书。这令京畿的官员更是蠢蠢欲动,只当下似乎为时已晚。 这些官员在吴府和尚书令府吃了闭门羹,但也并未打算放过林府。所谓礼多人不怪,若是能与朝廷新贵搭上关系,自然能有诸多裨益。 刘管家谦恭地一礼,问询道,“公子,又有官吏前来送年礼,可还是按照老规矩?” 本以为得了些清闲日子,不曾想,本该去吴府和尚书令府走动的官吏竟寻到光德坊来了,林尽染不由地轻哼一声,“他们倒是不惧我参他们一本。” 李时安一面斟茶,一面抿嘴轻笑道,“朝堂之上,谁有夫君这般清闲。虽在御史台司职侍御史,却并未听闻你参过谁,饶是如此,陛下也从未有过斥责。他们自然是想来多多亲近的。” “时安此言倒是打趣我不务正业。”林尽染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默然片刻后,徐徐道,“刘管家,你带上笔墨,将送礼官员的姓名、所赠年礼的明细皆誊下来。” “是。” “欸,且慢。” 林尽染猝然唤住刘管家,吩咐道,“再取木箱来,装上千余两银子和钱贯,放在府门前。若年礼低于这个数目,就令他们不必送了。” 刘管家迟怔片刻,未曾细想,便按他的意思下去办事了。 李时安掩唇揶揄道,“夫君可真是好胆,也不怕许御史再告你一回贪墨。” 话虽如此,可心中已是了然,他这番举动不过是劝人知难而退。若真有官吏敢献上千两白银,惹上麻烦的怕不是林尽染,而是送礼之人。 林府外真可谓是门庭若市,几是今日约好一齐送礼一般。或是胳肘中夹着名人字画,或是手捧锦盒,亦或是将藏有美姬的车驾停在府前,这些已算是明目张胆、毫不避讳。 自然也有心思巧妙的,看似寻常的拜帖、亦或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谁知里头是否暗藏玄机。不过此举的确是喝退了不少前来送礼的官员。 刘管家正记着账簿,抬眸间瞥见杜子腾登门,赶忙搁下笔,趋身上前揖礼,“杜府尹。” 杜子腾回以一礼,望着踵趾相接的访客,打趣道,“嚯,今日来拜访染之的真不少。他可还能得出闲暇来?” “杜府尹说的哪里话,公子正等着您呐。” 刘管家躬身欲将其引入府内。 此时骤然响起一声高喝,“他如何能进林府?” 无怪门外的官吏心生不悦,本是借机送礼攀附关系,被嫌弃送的礼太轻倒也罢了。可即便是送了礼,也未能得见这位林御史。诚然,凭空出现一个什么杜府尹,竟能两手空空地迈进林府大门,安能令他们心悦诚服? 一旁知晓内情的官员不禁捂嘴轻笑,却也不曾提醒。料想如此愚昧无知者定然是个刚入仕途的愣头青,长安城里,还能有谁会被称作是杜府尹? 杜子腾撇过头去,斜睨一眼,轻蔑地笑道,“染之虽未曾上表弹劾任何一名官员,但今日怕是得有一整本。”说罢,便往府内而去。 可府外的官吏闻言俱是冷汗涔涔。毕竟听闻林御史从江南回京后,虽在御史台任职,却从未有弹劾之举,加之香水买卖又做得风生水起,料想应也是个贪财之人。原这记有官职姓名与年礼明细的账簿是以作弹劾之用,众人纷纷四散离去,不敢再献礼。 林尽染将杜子腾招呼至书房奉茶,拨弄着茶盏的盖碗,调侃道,“杜兄,你这一捣乱,可是影响我一年的政绩。” 方才刘管家再要出门去招呼那些送年礼的官吏时,早已没了人影。 “你若是将府前这批京畿官吏一齐弹劾,当心吴尚书寻你的麻烦。年后仅是官缺就是一个大窟窿,何况得罪如此多的官吏,对你并无益处。略施惩戒足矣,况且年下走动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那我还得深谢杜兄的一番心意。”林尽染的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又举起手中茶盏小啜一口,方缓缓道,“门口那箱子里有千余两白银,我令刘管家告知那些送礼的官吏,但凡低于这个数的就不必来送了。” 杜子腾闻言,脸色不由地微红,语音中带着几分讪然和自责,“哟,这还真是杜某好心办了坏事。不曾想,这些官吏连千余两的年礼都敢相送。” “毕竟林府名下尚且有香水生意做底,若是要的少了,他们反而心里不踏实。无妨,还有其他的法子。” 林尽染又略略瞟了一眼他的表情,岔开话题道,“可是托杜兄帮忙查的事情已有了眉目?” 杜子腾顿时恍然,“险些忘了最重要的事。” 说着就从袖中拈出一张纸笺,平放在他眼前,“这上面是长安城里所有铁行的位置。不过依账簿粗略核对下来,并无异常。染之若想要更细致些,只得溯源,去掌冶署一查究竟。” ‘救’下元瑶的那支箭,箭镞上并无标识,若要查出是何人所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正因无标识的箭镞方显得此事更为可疑。 “制造箭镞的原料若是要溯源,除掌冶署管理下的铁矿外,便是一些废旧铁器和加工残余的铁渣,重新锻冶,再者就是民间私自开采的铁矿。” 杜子腾在一旁听他喃喃自语,不禁蹙起眉峰,昔日元瑶在东市的境遇也知晓几分,偏生是一支无任何标识的箭射杀府兵,这才救了她一命。 “可当下仅有一支箭,尚不能断定这批箭镞数量几何?或是否出自长安,倘若出自其他郡县,再要深查可并非易事。” 林尽染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拿起纸笺大略扫了一眼,默然良久方道,“杜兄可有信得过的铁行,或是哪位锻造师?” 杜子腾凝眉思忖一番,倏然一笑,“丰安坊有一家铁行,是杜某一远房亲戚办的,手上的炼铁技艺还算是精进。染之可是有想到什么?” “我对冶炼之道并不精通,然各地锻造之术总该或多或少的存在差异。既未能追溯箭镞的来源,不若先大致有个判断。” 譬如南北方,受气候、资源、燃料等等条件影响,定然会使用适合本地情况的工艺。北方多以块炼法和高炉炼铁法为主,而南方因多水,故而会运用水力鼓风来提高炼铁时的温度;而从燃料上来说,北方煤炭资源丰富,而南方则是森林资源更多,木炭便可能是主要的炼铁燃料;包括锻打技术上,北方会较南方更为纯熟。这些因素皆会影响兵器锻打之后最终的呈现,这便是他所依仗的依据。 尽管会存在南方锻打完箭簇后,再运往北方的可能,可若真是如此,反倒会让林尽染更为确信,这支箭镞再追溯下去,定然与南海脱不开干系。但若是最终确认是在北方锻造,那再想追查可就真难如登天了。 杜子腾垂眸,容色沉静似水,半晌,方淡淡出声,“杜某回去后知会他一声,染之尽管去,他定不会泄露。” “深谢杜兄。” 杜子腾摆了摆手,又续道,“近些时日,前去揽月楼的官员多了不少。” “年下时节,各地官吏走动实属常态。即便是在京官员,免不得也会去的勤些。若非林明德意外身故,尚书令府和吴府未有心思理会,今日来我这儿送礼的该去林、吴二府才是。” 杜子腾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端起茶盏举在空中,静静等候林尽染碰杯。 茶水微漾,二人一饮而尽。 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微微前倾身子,轻声道,“既是在书房,染之予我交代句实话,林明德之死可与你有关?” 林尽染眸色淡淡,摇了摇头,“明有三皇子借调的卫队,暗有禁军护送。除却林夫人、府中下人还有卫队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能有机会下手。我甚至一度怀疑,林明德是假死。” “假死?”杜子腾怔了片刻,又不自觉的拿起茶盏再饮,才发觉刚刚已然饮尽。 林尽染提壶替他斟上热汤,顿时袅袅白雾浮起。可隐约中他的眼眸却是透露出一股子寒意。 “不过是揣测,假若林明德尚未身亡,尚书令府如此大办丧事又是予谁看?若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林尚书可犯了欺君之罪。” 对杜子腾的反应,他并不感觉到意外,仅是明园的那么多条人命,这位京都府尹怕是想亲手将林明德千刀万剐,这还尚未提欺辱嫂嫂这等秘事。 林尽染见他愤愤难平的模样,放缓语调,安慰道,“且宽心,禁军亲眼瞧见他的尸身放进棺木中,三皇子的卫队同样确认他已身故。可究竟是何人要取他性命,目前尚无眉目。” 然则,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未曾吐露出口。当日林夫人冒失之下,居然掌掴长公主,且这痛失爱子的神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伪装的,只是当下尚未能厘清个中端倪。 杜子腾冷哼一声,带着怒意,压低嗓音,“如此纨绔,奸淫掳掠,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他纵使死上千次万次,也尚不足惜。陛下为何还要命大理寺前去探查。” “杜兄这就说的是气话。毕竟是林尚书之子,且在外人看来,林明德不过是回汝南探亲,途中遇险身故,自然是要查的。不过,大理寺应该查不出猫腻,此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确因如此,杜子腾方能稍稍宽慰一些,可转念一想,其中仍有些令人生疑的点,遂拧着眉问道,“客舍中,若仅有林夫人母子、随行下人及三皇子调遣的卫队,下毒之人应在这其中才对。大理寺不过是将这些人一一审讯,元凶岂非呼之欲出?” 凶器既为转心壶,该有人在倒酒时控制机关。只要抓住斟酒之人,严刑拷打,如何能瞒下谁是幕后指使? 第201章 吊唁 “斟酒之人确为三皇子指派卫队的兵士,每每在林夫人与林明德用饭前,皆会替他二人试毒,这次也不例外。巧合的是,呈上酒菜的小厮是夜已自缢,而斟酒的兵士也已销声匿迹。若从表象上看,三皇子的嫌疑的确最大,可毕竟这些兵士俱是谯国公留予殿下的,故而···” 杜子腾顺过他的话茬,道,“故而,当下已无从判断。” “终究是片面之语,况且我等又未在淯阳亲见。” 杜子腾面色有些寂寥,颤抖着唇,慢慢合上眼,似心头被人塞进了一团乱絮,久久未能疏通,良久方低声喃喃道,“未能将其绳之以法,真是便宜了他。” 林明德是饮鸩酒而亡,可终究累累罪行未能公之于众,仅是如此,到底是落了下乘,杜子腾的确心有不甘。 见他神色不悦,林尽染斟酌片刻后,岔开了话题,笑言道,“杜兄何时将清雪嫂嫂迎回府去?” 提起揽月楼的清雪姑娘,杜子腾又转恚为赧,似个雏儿一般,面颊腾地一下烧的通红,“急不得···清雪如今在揽月楼里还能替杜某打探不少消息。” “我得提醒杜兄一句,揽月楼如今的境况并不乐观。其幕后之人迟迟未有动静,怕是留有后手。” 林尽染如今鲜有去揽月楼小坐,即便是有约,多也是杜子腾相邀,在清雪姑娘房中小叙。可每每去,也只偶然见过薛坤,而薛乾似再未曾遇到。可明明后者才是掌柜,前者在江宁尚且还背了几条人命,安敢如此抛头露面。 杜子腾会意,微微点了一下头,正色道,“年后杜某会尽快替清雪赎身。然,当下她将将探听到揽月楼那些姑娘的来历,眼看有些眉目。若是就此离去,实在可惜。” 林尽染神色霎时凝滞,眉头微微一蹙。早前听他提起,清雪姑娘是金华人士,自小与江宁那些姑娘一般无二,皆是因各种原因被拐进青楼。 “杜兄,你可记得清雪嫂嫂是何时进得揽月楼?” 听他语音略有些急促,杜子腾赶忙回道,“聆音阁自开张时,她就一直在。” 林尽染的嘴唇微嚅,喃喃自语道,“五年?五年。” 诚然,聆音阁在长安已开张五年,饶是元瑶在此中呆了数年都未曾打听到丁点消息,清雪姑娘却在此时有些许眉目。一直待在闺中的女子,如何能有机会打听到这些秘辛? 斟酌片刻后,又问,“清雪嫂嫂似乎每日都在闺中,如何能探听到消息?” “说来也巧,许久未曾露面的薛骞薛掌柜前几日突然现身,就在窗外的梅树下,与薛昆谈起一个地方,而此处恰恰是前阵子染之你最为关注的。” “积善寺?” 杜子腾微微点头,“揽月楼里的姑娘小半数已近花信。当下正着手物色新的人选,而关于遴选美人的名录就放在积善寺中。” 林尽染于积善寺已算熟稔,可这座寺庙,除却是靠‘替人求子’起家,并无特别之处,然此等秘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况且抬出概率学与百姓分说迷信的事,他们又怎会相信。 除此之外,若说还有何诡异之处,应多也是藏匿在寒园之中。但根据眼下掌握的情况,淑贵妃虽去的频繁,可同样有‘教导’二皇子的意思,皇帝陛下算是默允此事。这位来自南海的贵妃应也能做得揽月楼的主,难不成这第三本账簿就是在她的手上? 念及此处,林尽染不禁缓缓站起身来,于屋内来回踱步。 杜子腾上下扫了他两眼,见他神情端肃,似有心事斟酌,不敢出言打断,只默默地端起盏茶,轻轻抿了两口茶。 寂然良久,仿若心跳可闻。 林尽染顿住脚步,“杜兄,你的银两可还够?” “什么?” 杜子腾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一头雾水。 “赎清雪嫂嫂的银两,你可还够?” “应当···还差一些。” “杜兄随我去取一些。尽可能趁年前就将清雪嫂嫂赎走?” 杜子腾不知他为何如此急迫,可这般举措定然是有缘由,呼吸不免迅疾几分,倏然站起身来,讶然道,“这又是为何?” “关于积善寺的消息,染之自认为会比你和清雪嫂嫂知晓的要多一些。偏生薛乾和薛坤两兄弟是在楼后的梅树下高谈阔论,而清雪嫂嫂的闺阁正处在二楼,恰巧能听清他二人的对话。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故意让嫂嫂听见。”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杜子腾心中一凛,神志顿时清明几分,元瑶姑娘身为揽月楼的头牌,对各中曲直都知之甚少。在她出走后,清雪也几是未能探听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偏偏如此巧合,许久未曾出现的薛掌柜却让她听到关于积善寺的消息。换言之,揽月楼中透露出的消息是想让你知晓的,清雪继续留下也毫无意义,甚至会身陷囹圄。 林尽染眼眸微垂,唇齿间徐徐吐露,“可能就是想让我再进一回寒园。亦或是说,想要在寒园夺我的性命!” 昔日头回进寒园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湖中心的那座阁楼并非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定然是要得到允准,除二皇子外,就仅剩淑贵妃,可又该如何进去呢?周围可四处暗伏着神箭手。 然这句夺他性命并不假,阁楼里那位终究是大楚妃子,二皇子尚且与她是母子关系,而林尽染不过是臣子,是个外男。擅闯淑妃休憩之所,意图不轨,纵使射杀当场也算合情合理,挑不出刺来。 正思忖间,只听得杜子腾下意识地惊呼道,“那染之你就更不应该去!” 林尽染抿起唇角,浅浅地微笑一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调笑道,“正因如此,杜兄才更该早些替清雪嫂嫂赎身。未免将来行事束手束脚,心有牵挂。若是担心银两的事,尽管去问来,林府虽算不上富可敌国,替嫂嫂赎身尚有富余。” 杜子腾踌躇片刻,讪然笑道,“染之说的有理,但某得写下欠条,该予你的福报也不能少。” “你一个清官能有什么油水?我也不缺这些银两,杜兄何时有了银钱何时再还我也是一样的。” 林尽染见他仍有犹疑,又续道,“杜兄若是心里过意不去,那届时先还本钱,至于福报就当做是你纳清雪嫂嫂的贺礼。” “染之这份贺礼可委实重了些。” 杜子腾知晓他是为自己寻个由头。纳妾岂是这般容易,仅是赎身就得花上不菲的银钱,可若是不借一些,定然是不够。相较于月生四分甚至八分福报,也只得承下这份情。 连着啸厉激荡了几日的大雪,终于渐转舒缓,只卷地而起的北风依旧哀婉低沉,失流疎剌。 林尽染与尚书令府虽攀不上什么交情,可前些时日纳妾都邀请了林明礼夫妇,吊唁总该亲自走一遭。前去致哀的车驾辘辘碾压过雪泥,来到尚书令府的大门外。 谁曾想,上月还是红灯高挂,喜气洋洋的林府,如今又蒙上黑纱飘拂银幡重重,全府上下充斥着幽深阴冷,空寂荒凉。 杜子腾的气愤,林尽染同样也有。但林明德罪行累累,若是条条桩桩俱罗列出来,委实会伤害太多人。兴许他死的这般不明不白,反倒是一件好事。 正思忖间,手中三支清香燃尽的白灰滑落在指节上,顷刻间轻微的灼烫感令他顿时缓过神来,匆忙上前两步,便将香炷插入铜炉中,又予旁侧的林靖澄与林明礼致意,抬眸间隐隐瞧见帘后之人,应当就是吴兰亭。 ‘林夫人未曾在灵堂,反倒是林明礼夫妇在此。兴许林夫人的确是悲恸过度,以致一病不起。’ 林尽染心中暗暗腹诽,却也未曾将这等唐突冒昧的困惑问出口。 此次过府致哀已是推迟两日,一来这吊唁的礼仪并不熟稔,该问问有哪些忌讳,未免在灵堂上出丑;二来确有替李时安探听这闺中好友的意思,吴兰亭连着几日都出现在灵堂上,应算是泄了愤,毕竟余下知晓内情的人里,应当无人愿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林尽染刚刚踩上脚凳,身后便传来一声,“林御史,林御史!” 林明礼深揖一礼,神色端肃,语音中却夹杂着几分感激,道,“明礼代林府上下深谢林御史不计前嫌。” “林兄言重了。”林尽染回以一礼,温声道,“敢问林兄还有何要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尽染眉心微蹙,相劝道,“府内之事尚且需林兄助令尊主持,确定无碍吗?” “爹知晓明礼出来寻林御史。” 稍稍踌躇片刻,他仍是应下,“林兄这边请。” “明德昔日犯下的过错,明礼俱已知晓。还得再次谢过林御史替兰亭保全名声,未曾宣扬,才不致我林、吴二府沦为长安城中的笑柄。” 说罢,林明礼又要拜下去。 林尽染见状赶忙抬手将他搀起,语调稍稍放缓,“吴小姐是我夫人的闺中好友,又事关女子名节,还请林兄在外莫要无端妄言。” 这番话同样是在提醒他,即便要说些感谢的话,也莫要放在外面说,小心隔墙有耳。知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但也莫要因一时失口让人浮想联翩。 林明礼迟滞片刻,又刹那间面色雪白,震惊之后又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是明礼疏忽。多谢林御史提点。” “林兄若只说些道谢的话,那某心领了。若无其他事,先行告辞。” “欸!且慢。”林明礼慌忙之下攥住他的衣袂,抿着嘴唇,似是如鲠在喉。 “林兄还有何事?” 林明礼的眸色有些黯然,犹疑半晌方低声问询,“明···明礼省的。林御史定然知晓我娘亲的下落,可否不吝相告?” 林尽染绷紧了双颊,神色肃然,又将双手笼进袖中,陷入沉思,良久又觑了觑他的神情,反问道,“林夫人未曾在府内?” 这个问题本不该回答,既不知林明礼是否知晓他生母是谁,也不知林靖澄究竟对他说起多少过往之事,自己一个外人又何必去掺和别人府上的家事,何况还牵扯到皇亲。倒不如一句模棱两可的反问推回去,若是指韦氏,他身为人子自当知晓娘亲的下落;若是指长公主,便佯装不知道个中曲直而已。殊不知他是不是来套话的。 林明礼闻言,眸中刚刚燃起的希冀之色又沉了下去,思忖片刻后,语音略有悲怆道,“我···我娘因明德之死,哀恸不已,神思昏厥,危卧病榻,恐出殡之日,也未能亲至。” 这番话倒是惹来林尽染的怀疑,言辞口径有时若太过一致,反倒显得刻意。各府官员上门吊唁时,偶有问起,多也是这般回答。 “某识得几名医师,手段了得,林兄可要一试?” 林明礼皱了皱眉,疑虑不定的模样,微微踱上前两步,垂首低声道,“我爹已寻来长安城里最好的医师。可医师万般叮嘱,休养期间,不可令旁人扰了娘的清净。” 此言果真是显得刻意,倒是颇有将韦氏禁足的意思,难不成是担心她出去胡言乱语?可当下,诗会雅集什么的,依礼制林明礼夫妇与韦氏就暂且无法出席,再要探听他们的近况可绝非易事了。 林尽染见他拧眉深思,心神似乎并不安宁,遂宽声道,“有些话或许当下说来并不合时宜,可某还是得提醒林兄一句。” “啊?”林明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了心神,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林御史但讲无妨。” “林兄身为林尚书的嫡长子,往后要担负的不光是整个林氏。或许你可与令尊促膝长谈,相信林兄想知晓的一切,令尊皆会不吝相告。” 林明礼脱口而出,可咽喉又似塞了棉絮一般,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我问过···” “那林兄可否准备好担起这偌大的林氏?”林尽染停顿片刻后,又一声慨叹道,“对你抱有期望的可不仅仅是林尚书。” 说罢,林尽染微微欠身,行色匆匆地离去,只留他在原地怔怔出神。 坐上马车,林尽染不由地淡淡一笑,‘皇帝陛下,这波你可得谢谢我鼓励你这好外甥。’ 第202章 除夕 自杜子腾登门那日起,得知林府收下年礼是为向皇帝陛下检举告发,便再无人敢上门送礼,起码京畿与其他郡县的官吏再也这般的心思。 不过诸如杜府、韦府、明园及两位皇子府等等有往来的府第还是遣人登门送上例礼。可林尽染多也是大略粗览一遍礼单,便让李时安和元瑶协商安排回礼。 可临进宫前还是多交代了几句,譬如鸿胪寺的庞懿德爱茶,可将江南带回来的阳羡雪芽和龙井送去;杜子腾喜听曲,近日在想法子替清雪姑娘赎身,不若送把古琴更佳;连带着记在崔秉志名下的几位学生,如向成林、裴乾、夏一晔等人,年礼虽轻,但重在诚意。不过似向成林这等寒门子弟急需的怕不是书籍,而是银钱。平素即便有抄书的贴补,可心神却鲜有真正放在读书上,来年还有科考,这笔银钱足以令他在这几个月里安心备考······二女被他这番婆婆妈妈之词弄得哭笑不得。 离除夕前的几日,林尽染应召入宫。 “陛下,臣提前给陛下拜年。” “起来吧,就算是提早给朕拜年,朕也不会给你什么赏赐。”楚帝没好气地降谕平身。可脸色又是蓦地一变,笑容晏晏地邀他入座。 “铺展香水生意已半年有余,依前阵子你递上来的账本,朕这两成利尚有二十万两。若如此算来,仅这门生意你本该有百万两进账。” 要知去岁大楚的赋税不过是三千万两。若以郡县衡量,大楚拢共一百九十郡,平摊下来尚且不足十六万两白银,而林尽染仅分利就已超过一个郡的税赋,这才不过半年。 林尽染见孙莲英双手猛地一颤,遂接过他手中的茶壶,予楚帝斟上茶汤,淡然道,“杨湜绾和她从江南带来的掌柜,染之也分她们一成半的利。其余虽暂且记在林府名下,可藏书阁的营建也需要不菲的银钱。不过依眼下的情形,来年的香水生意,臣愿再让两成利予陛下。” 香水生意几是杨湜绾一人在照看,包括铺面、人手、日常运作等,皆由她包揽。只酒和精油的提取,另有专人在做,而看守的皆是宫中禁军,除陛下与林尽染可进出外,只能从外运输进原料,然再向外运输成品,尚且无人可知香水是如何勾兑,也无人敢打听。只逐渐的,香水铺子是背靠皇室一说已然传开,未敢质疑。 楚帝朗声一笑,“你当真愿意?” “陛下命禁军替染之看护香水机密,自该有所表示。” 楚帝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又示意孙莲英将御案上的奏本取来,递予他,语音中掩盖不住的喜悦,“民部递上折子,弘农郡的税赋较去岁涨了两成,然有半数便是出在这酒水生意上。若来年仍有这般的势态,那就推行至整个大楚。” 林尽染一览,放下奏本,揖手一礼,“臣,恭贺陛下。” 楚帝心情大好,倚在旁侧的凭几上,袖袍一甩,慷慨道,“你也算是立了功。说吧,要什么赏赐。” “臣···”林尽染犹疑半晌,又倏然想到该求个什么恩典,“去岁臣未在府中陪时安一同守岁,故而···除夕那日的年宴,臣可否不参加?” ‘咳咳咳’ 孙莲英以袖掩面重重咳了几声,他这番言论着实自讨没趣。 往年这除夕当日会有一场祭典,是皇帝陛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祭礼之后,皇帝回宫开始赏赐年礼,按往常的惯例,御赐的级别以太子为尊,接下来就是按皇子位次排列,宗室大臣则按品级不一而同。 林尽染虽是五品,身份却是尊贵,又有楚帝照拂,太师之后便是他领受年赐,较尚书令还要先几个位次。而受礼过后便是麟德殿排开的年宴,是夜太子、诸位皇子、妃嫔、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官员俱会至此,与帝、后一同守岁。而他是唯一一个五品品轶的官员,而这一向是无上的恩宠,若非圣眷正浓之人,哪能有此殊荣。 这些是早两日前定下的流程,孙莲英昨日还亲至林府与他分说这则天大的喜讯,然这位林御史如今却说不参加此次年宴,岂不是拂了陛下的颜面。 楚帝稍稍抬手,面容并未露出半分不悦,笑言道,“去岁你被贬江南,未能和时安团聚。那今年算是朕补偿给你,除夕那夜就不必来赴宴了,不过朕赏你的年赐你可不能不领。” 林尽染迟愣片刻,眉眼又顷刻舒展,躬身一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莲英。” “奴才在。” “染之除夕那日既想陪时安守岁,年宴上的菜例就再多备上两桌,一份送去林府,另一份就送去大将军府。” “奴才遵旨。”(“臣谢陛下隆恩。”) 楚帝微微扬眉,调侃道,“听说前阵子,各地官吏往你府上送年礼,皆被你给吓跑了?” 林尽染从袖中拿出一册名录,递予孙莲英,“前阵子的确有官员到臣府上送些年礼,官职、姓名及所赠年礼明细皆记录在册。至于这些年礼已先送至御史台,以作凭据。” “你倒是不怕得罪人。”楚帝粗略地扫了一眼这份名单,又合上递回孙莲英。 林尽染眼眸微垂,面色一凝,“数月以来,前去揽月楼的官吏委实少了许多。但架不住在年关时,各地官吏仍会在那儿集会。吴尚书因亲家的丧事,尽心协理操办,更是无暇应付拜年的官员,致使吏部署、考功署上下忙的焦头烂额,连累司勋、主爵二署的同僚还得替他们疏通关系。” “你的意思是要彻查吏部?”楚帝笑言清浅,合上双眸,指尖轻点着凭几,似并未在乎他所说的现状。 “是否要彻查吏部,陛下自有圣裁。臣只关心,他们是否仍在揽月楼里以‘飞钱’的方式交易。” 吏部作为官员选拔的重要部门,在六部之间往往存在着复杂的权力关系,若是过于严苛地彻查行贿受贿,往往会打破这种平衡。换言之,怕的不是送礼送上门,而是送完礼后根本无迹可寻,而揽月楼便是充当了这个媒介。 平素前去揽月楼的人确实少了许多,与学子纷纷选择安乐居也有不小的干系。可京畿和外地官吏相较于长安城中的百姓而言还算是陌生,尚且也不如学子这般推崇诗文,故而揽月楼这一回算是扳回一城。至于开春后还能否维持下去,就是另一说。 “许昇曾向沈灏多番告状,称你不务正业。”楚帝一面缓缓起身,一面又调侃道,“你若不将揽月楼彻查清楚,他怕是得告到朕的面前。” “臣惭愧,不过臣也好奇他们还有何后手。” 楚帝面露微笑,并未接下这个话茬,转而谈论其他,“说说朕的家事。” 林尽染想了想,有些犹豫,“陛下是指长公主?” “你说的不错······”楚帝微叹一声,“朕迟迟未见皇姐,你可知为何?” “抛开身份这一层关系,恐怕还有为长公主的安危着想。” 清楚摒尘师太身份之人皆知她是陛下的皇姐,是大楚的长公主,但在宗室的谱牒之中,她已然身故,死者如何能复生?偏生往事中定有些端倪,这位长公主才不得不以此等方式苟活世间。 可一位是静心庵的师太,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二人如何能合理的相见而不招致怀疑,尚且有心之人一直惦念着她,若是挟持以威胁陛下,依当下楚帝对其愧疚,兴许能允下大多数条件,彼时情势就稍显被动了些。 “朕是不是想的太多?”楚帝的眸色看似也颇为怅然。 “依当下的情形,长公主的身份兴许已然暴露,若继续住在二郎山,只会愈发危险。”林尽染默然片刻,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遂抬眸觑了觑楚帝,小心翼翼道,“不若臣与祖母商议,请摒尘师太至大将军府供奉几日,诚信礼佛。早前时安既然求祖母呈上帛书,陛下不如借此名义,趁着年下,前去探望祖母······” 楚帝顿时眸色一亮,语速甚急,打断道,“你这法子倒的确可行。” “只是···会否不妥?” “如何不妥?”楚帝稍稍抬手,宽声道,“太夫人先前呈上帛书求见,朕未曾应允,一直耿耿于怀。趁此良机,是该登门拜访。” 林尽染面露惶恐之色,挪动身子,伏地一拜,“臣不敢。” “朕未曾玩笑。”楚帝起身将他扶起,略有慨叹道,“若是太夫人相邀,皇姐定不会推诿,只是会叨扰你们一家团聚。” “那臣先去探问祖母的意思。” 除夕当日,年终祭礼很是顺遂平安地过去了。 新年的长安城,炮竹喧天,花纸满地,满城灯火。热闹归热闹,但毕竟与上元节不同,家家户户几是在屋内与亲人团聚,街面上仅偶有行人的踪迹,还有些顽童在巷内点放烟火。 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夜空中盛开着朵朵艳丽。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一支提有食盒的内监队伍,在前后四名手执明亮炫目的宫制大红灯笼的陪同下,踩着轻快却是稳健的步伐,分别从安福门和延喜门而出,前往光德坊和崇仁坊。 纵使早早回屋用饭的门户,听闻不同寻常的动静,也不由好奇地打开家门,观赏此等盛景。 宫城内赐菜并不算罕见,多是在用完膳后,为倡导节俭的风气,故而皇帝陛下会特地赏赐一道菜品至重臣府邸,以彰显对其恩宠。可按如今的情形,掐着时辰算,陛下这是赏了一桌子宫廷菜品呐。崇仁坊到底是离皇城近些,未能引起轩然大波,可至光德坊的队伍,这一路实在是扎眼。 领头的孙晏如屈身一礼,笑容晏晏道,“奴才给林御史拜年!” “不敢不敢。”林尽染匆匆忙忙还以一礼,又从袖中掏出两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他的袖中。 孙晏如眉尖微微一蹙,可手上仍是将袖子捂紧,语音中带着几分谄媚和惶恐,“林御史,奴才可不敢。” 依现下的恩赏来看,这位爷的地位哪是五品官,怕是连长安城中的王侯公爵都比不上他。 “都是自己人,以后免不得互相帮衬。你家大人予我助益颇多,你尽管放心收下。” “那奴才却之不恭。” 孙晏如知晓林御史做着香水买卖,且从大人口中得知,他这半年的进账比得上五个郡一年的税赋,于他而言,这两个荷包里的银钱几是粟粒一般微不足道。 既是收下了银钱,孙晏如又长揖一拜,道了句吉祥话,“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承孙公公吉言。” 辞别孙晏如,林尽染再进正厅时,李时安与元瑶已施施然从后院而来。 “夫君这恩赏可真是···大楚开国以来,独一份。” 李时安是上柱国的幺女,何等场面未曾见过。可即便昔日在大将军府,父亲也未曾得赏一桌菜品。 “兴许是为宽慰你我未能去北境探望之故。”林尽染邀着二女坐下,“先用膳吧,采苓也一同坐下吧。” 采苓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菜式,突然听到姑爷提到她,下意识地抹了抹唇角的晶莹,“啊?采苓如何能坐下用膳。” 林尽染与二女落座后,又向李时安使了使眼色。 “采苓,坐下一同用膳吧。今日是家宴,并无外人。” “小姐,不可。如何能坏了规矩。”采苓下意识地后退两小步,微微垂下双眸,不敢抬头。 “那就先夹一些喜欢的菜式,去他处享用。这样既不算坏了规矩,也能令你家姑爷和小姐安心?”元瑶在一旁柔声道。 李时安微微颔首,浅浅一笑,“夫君与我又无须你在一旁服侍,桌上的菜式太多。若吃不完实在浪费,你就当是分担一些。” “这···”采苓眉眼间有些意动。 可犹疑间,李时安已拿起碗筷,替她夹起菜品。 彼时,刘管家匆匆来禀,“公子,夫人,大将军府命人来传话,称少将军已回府,特地来报个平安。” “二哥回来了?”李时安语调急促的问询,手中的碗筷几是拿不稳。 “是。少将军吩咐,望公子和夫人今夜在林府好好守岁。若要团聚,明日再去大将军府。” 这是猜到李时安心急之下,要径直回娘家去,毕竟楚帝赏了两桌席面,总不能驳了陛下的一番美意。 第203章 你敢吗? 麟德殿这场除夕年宴算的是皇室家宴,女眷亦可出席,譬如后宫妃嫔、公主、皇子妃及宗室眷宅等等,不过依例还是隔帘宴飨。盛筵未开之时,已是锦罗满目,珠环翠绕,待酒过三巡,殿中更是舞袖纷飞,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祖父,染之怎未曾赴宴?方才可见他领了年赐。” 韦晟这阵子与林尽染关系很是融洽,若非正式场合也改称其表字。然今日这场年宴,与其夫人本无资格参加,尚且是沾了太师的光,可平素哪能见到这般的场面,坐在其祖父身后略显战战兢兢。 韦邈只淡淡一笑,还未回应,便见高琚御座的楚帝缓缓踱步下来,笑盈盈道,“染之去岁未曾与时安团聚,朕便准他今夜回府守岁。” 又转头笑着对韦太师说道,“年前琐事繁杂,翰林院诸事也全赖太师费神。今日年宴,太师与韦晟定得多喝几杯。” 这在皇帝陛下口中能提到一次名字是何其荣幸,韦晟慌忙起身揖礼,哆哆嗦嗦道,“韦晟···臣···臣惶恐。” 韦邈显然心情尚佳,虽前些时日将将折损一个外孙,可终究未能累及韦氏满门,如今孙儿又在太子府办事,前程还算光明,遂缓缓起身,拱手回道,“陛下言重了,老臣这身残躯尚能为大楚尽一份心力,甚是欣慰。” 楚帝并未去接过太师的话茬,又与韦晟说道,“你也不必紧张,朕当你是自家晚辈。詹事府的公务得要用心学,这一年里,你的课业虽是看得过去,但往后宦海官途漫漫,可不比典籍里刻板守旧的文字。” 韦晟目光灼灼,深深一礼,“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改日詹事府的公务处置了当,可来文英殿旁听染之的策论,或是得了闲暇去他府上请教。在弘农郡试行的政策,如今看来虽是差强人意,你若是受了什么启发,自可与他辩论之后再来进言。” 楚帝这句差强人意可并未有勉强满意的意思,既是能挂在嘴上,定有令人称道之处,可话中的恩赏昭然可见,而这份赏赐然则算是予韦邈的。 韦太师难道还缺金玉珍宝这等物质赏赐吗?显然不是,韦府如今是缺一名栋梁柱石,光耀门楣的子嗣。能入詹事府固然可喜,但相较于先前承诺能进六部尚显不足,然如今林尽染兼领内阁大学士,能干涉六部事宜,这就足以令他艳羡。皇帝陛下既允韦晟进文英殿聆训,日后若亦成大学士,眼下是否进六部貌似也并不重要。 韦邈躬身揖礼,正色道,“谢陛下隆恩。” 楚帝淡然一笑,双手托起太师,笑言道,“朕总不能厚此薄彼。” 又向怔神的韦晟叮嘱,“太师年事已高,你可莫要再令他操心。” “昂?”韦晟还未从话音中缓过神来,直至其祖父暗暗踢了他一脚,才又是一拜,“臣···臣谨记陛下教诲。” 韦邈心中了然,皇帝陛下的这番赏赐,除有告慰他的辛劳之外,同样有替林尽染说情,加固他两家关系的意味。 谈话间,民部尚书杨桐特地端着茶盏坐于林靖澄身旁。 依制,府中若刚办完丧事尚不能赴宴,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这场年宴是陛下邀请朝中重臣一同欢庆守岁,林靖澄身为文官之首自然未能缺席,只不过荤腥便碰不得,且仅能以茶代酒,如此难免显得扫兴了些。 “下官予林尚书拜个年。”杨桐端起茶盏,待他一同举碗。 林靖澄鼻腔哼鸣一声,‘嗯’,旋即若无其事地与他碰盏,一饮而尽。 杨桐笑容晏晏地欣赏着舞伎的曼妙身姿,轻声道,“今日林御史未曾赴宴,满朝文武谈论的可都是他。” 林靖澄微眯双眸,饶有兴致地问,“哦,谈论他作甚?” “林尚书竟是不知?”杨桐面容略有惊诧,扭过身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又转而看向舞伎,恰似无意提及,“今年弘农郡的朝集使是通守亲至朝觐述职,特地呈报今年的赋税,较去岁涨了两成。” 朝集使通常是郡县中的长史、司马或是别驾,然郡太守掌管一郡事务是脱不开身,作为通守亦是如此,而似今年,弘农郡作为试点,若非成效显着,主政官员急于揽功,定不会遣派通守亲至长安述职。 “我倒是未曾听出与那林御史有何干系?” “正是林御史向陛下进言,弘农郡的酒业才会试行如今的政策。赋税涨的两成里,其中有半数便出自政改后的酒业。” 杨桐眼珠子左右探了探,见无人关注,遂向林靖澄身侧微微偏了偏,又用仅他二人能听到语音的说,“前几日,金部署与内府局核对库藏收支,查出林御史予陛下分利二十万两白银;据度支署核查税赋,这香水买卖仅半年进账就有百五十万两。” 林靖澄眼睑的肌肉紧皱,微微咬住牙根,无怪林尽染会受封如此恩赏。这半年里,他虽未有履行御史弹劾之责,可自回京后,香水生意和试推的政策皆有显着的成效,而这就是他的政绩,身为内阁大学士的政绩。如若再发展下去,内阁即便未能决策六部诸般事宜,却也能逐步废黜自己这个尚书令。 “民殷国富、安居乐业不正是我等臣子、我大楚百姓心之所愿吗?”林靖澄举起茶盏,啜饮一口,眼眸又恢复古波不惊之状,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尚书令再细细斟酌,下官先行告退。”杨桐揖手一礼,端起杯盏便要离去。 可方才所言,身为尚书令的林靖澄就真的查不出来吗?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但刚刚他的眼神显然是在韦太师的方向停滞。 杨桐心知肚明,如今这对翁婿怕是早已离心离德,韦太师祖孙与林尽染的交往愈发亲近,谁都知晓这位林御史身为内阁大学士,虽未有决策六部之权,但弘农郡的试行政策显然已开了个好头。若放任下去,威胁的并非是六部尚书,而是这位总揽政务的尚书令。此刻拨弄他的心绪,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 ‘林御史本该今日一同赴宴,陛下体谅他去岁未与夫人一齐过年,故而特赏两桌年宴予大将军府与林府。’ ‘弘农郡仅半年,赋税便较去岁多了两成,然其中一成便有林御史的功劳。’ ‘林御史若能赴宴才好,已是许久未见他作诗。’ ······ 林靖澄端坐在席,耳畔却时不时传来关于林尽染的言论,心中难免烦躁,几盏茶下肚便以宽衣为由暂且离殿。兴许离开这纷扰之地,方能令心湖平静。 虽是夜晚,但尚书令府灯火通明,到处都挑着微黄的灯笼,倒未显得喜庆,也不显得太过素白。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清晰入眼。 其时,已近午夜,值此新旧年之交的时刻,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全长安的炮竹鼎沸,将至最高点。可将将办完丧事的林府就显得太过寂寥,府内上下皆是驻足抬首望向夜空,听着满城的齐声喧闹。 韦氏,林府的当家主母,如今被困主屋,不能踏出房门半步,几是隔绝人世。 林明礼与吴兰亭施施然进了院子,于房外恭谨地一拜,“儿明礼(儿媳)给娘(婆婆)拜年!望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可屋内久久未有动静,饶是门口看守的侍女同样顿感困惑,面面相觑,生怕夫人有何差池。 好半晌,林明礼的语音不免拔高几分,唤道,“娘?娘!” “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屋内传来一声轻哼,“呵,真是好生讽刺呐!” 韦氏的身影徐徐映在房门上,愈发的清晰,片刻后又渐渐淡去,良久方道,“既是拜完年,你夫妇二人也可宽心了,退下吧!” “可···”林明礼稍稍往前踱了一小步,又倏然顿住,抿着嘴唇,未发一语。纵使韦氏并非他的生母,可方才如此冷淡又拒人千里之外的语音,实在令他心头一堵,难以宣泄。 吴兰亭微不可察地上前一小步,从他身后扽了扽衣袍,低声道,“今夜机会难得,难道你不想知道生母究竟是何人吗?” 林明礼心神一震,前些时日林尽染的话他自然是记在心里,可多番与其父交涉均是无果,如今就只能把希冀放在这位胞弟的娘亲身上。 他踌躇半晌,嘴唇翕张,“我与娘亲要说些私房话,你们先退下吧。” 门口的侍女互视一眼,欠身一礼,道,“公子切勿为难奴婢,未有老爷的允准,任何人不得与夫人交谈。刚刚公子予夫人拜年已然······” “退下!”林明礼未等她二人话音落地,旋即暴喝一声。 “还···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奴婢。” 侍女垂首不敢再看这位大公子,毕竟他一向是谦恭有礼的模样,从未与人有半句重话,如今这番神态实在吓人。 “爹若问起,便悉数推托到我身上。元正我和夫人与娘亲说些私房话又有何妨?再不退下,我就只能在院内将你二人打死,你们也不愿因此丢掉性命吧?” 林明礼说罢便左右环顾,找了根还算粗壮的枯枝缓步走上前,面色一凛,沉声道,“出去,我还不想取你二人性命。若爹问起,只管说我的不是!” “公子···” 可侍女刚想辩解两句,林明礼手中的枯枝已抽了上去,‘咔嚓’,枯枝应声而断,虽比不得杖刑,却仍有几分疼痛。 林明礼咬紧牙根,肃声道,“方才只是小树枝,再不出去,我只能去取来棍棒了!” 两名侍女抿住下唇,颇有些潸然泪下之状,但见公子确有去寻棍棒之状,急忙屈身一礼,匆匆退去。 院内霎时陷入沉寂,林明礼轻叩房门,却也不曾开口,只立于门前怔怔发愣。 “不曾想明礼也会有动手的时候,只可惜为娘未曾亲见。” 吴兰亭颊边含笑,缓步走上前,柔声道,“婆婆不知晓,前阵子夫君险些将兰亭掐死,您可得为儿媳做主。” 韦氏抬眸,审视门外的两道身影,唇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意,又徐徐予自己斟了一盏茶,轻抿小口,不咸不淡地问询,“你夫妇二人还有何事,不妨直言。” “我···我···”林明礼支支吾吾半晌,还是未能将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韦氏面上笑意更深,冷冷道,“方才明礼如此威风,怎在我面前露了怯?你何尝不知晓,我并非是你的生母。” “我的确想向娘请教,明礼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你爹就不曾告诉你?” “不曾?” 韦氏冷哼一声,“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这句话似是端端打在了林明礼的心头,令他的眸色顿时一沉,垂眸间是门上的铜锁,可这间屋子终归还有窗户,难不成娘就不能跃窗而出吗?定然是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或者她就未曾想逃脱出去。 房门上的身影看似黯然,可韦氏接下来的一番话真是令他紧紧贴住房门,生怕听漏了去。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就怕你不肯去。” “娘,当真愿意告诉明礼?” 韦氏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又拈着它置于白烛之上,眼见着烛火将其慢慢吞噬,直至松开双手,缓缓飘落在地,化成青灰。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不是想知晓,你的娘亲是谁吗?”韦氏眸色似是有些呆滞,片刻后,方幽幽道,“明德棺椁中,有一纸书信,那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什···什么?”林明礼恰似并未听清韦氏所言,又反复问道,“娘,你方才说什么?” 慢慢地,慢慢地,他只觉眼前的阴影逐步分裂成深浅大小的两个影子,又重叠成一个,屋内传来的跫音似是一步步踩踏在他的心头上,更觉压迫。 韦氏凄厉的一笑,一字一句蹦出口,“你娘曾留予你一纸书信,而这封书信被我藏在,明德的棺椁之中!若想知晓你娘究竟写了什么,大可去掘开明德的坟墓,撬开他的棺椁,一切自然真相大白。可明礼,你敢吗?” 如此骇人的言辞,有如九天落雷,惊得林明礼直直地倒坐在地上,韦氏此言几是在拿她的儿子作赌!他若是掘坟开棺,林氏满门的名声又该如何?可若是不再追问,万一这是娘亲留予他世上唯一的遗物,难不成就此长眠地底? 无怪韦氏会在淯阳时,就将林明德封入棺木。可这般的心思未免太歹毒了些。 “回去吧!”韦氏缓缓转过身去,朗声大笑,“哦,也对,你大可去问旁人,不过他们未必肯说出你的生母是谁!换言之,明礼啊明礼!你的娘亲就只能是我。” 吴兰亭怔在旁侧,久久未语,一阵寒风袭来才堪堪拉回她的心神,遂又咬住下唇,俯身搀起木楞的林明礼,蹒跚不稳地将他送回院子。 韦氏拧着眉头,凝视桌案上誊下的名录,喃喃念叨,“林靖澄,方珏清,林明礼·····我要你们一个个,都为明德陪葬!” 第204章 初一 次日正月初一,全年最为喜气洋洋的一天,除夕守岁的困乏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林府上下。毕竟几是人人都获了赏银,小至二三两,多至七八两,相当于多了一年的工钱。 林尽染和李时安天不亮就精神满满地出了府门,往大将军府而去,然元瑶则去了明园,替他去关照杨湜绾等人。 初一的清晨,街面上到处是火纸的碎片,不乏过往的行人,但商贩几是没有,少了平素里的叫卖声,街市两旁的铺面也俱是关门闭户,只零星开着一两家茶肆酒楼、果子行和凶肆。只在路过平康坊时能听得几声喧闹,说起来倒真显得有几分冷清。 “夫君可知二哥回来的消息,该不会特意瞒着时安吧?” 林尽染微微摇头,“陛下未曾提前与我通气,兴许是临时起意,否则又怎显得如此仓促。只是爹未能回京团聚,有些可惜。” 李时安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霎时又恢复平静,换上一副欢喜之色,攥着他的大手,笑言道,“时安已然知足。二哥协助父亲治理北境军务,数年方能回京,这还是头回与二嫂和祖应一齐守岁呢。” 平心而论,如今南北的局势已是相对平衡。北境军若无十足把握与突厥方速战速决,万一南境趁机顺势起兵,定然是首尾难顾。三五万军士的折损尚且能靠休养生息,若是与东西突厥一齐开战,就再无退路。可以说,先前那场战役着实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可眼下李荣基尚不能完全掌控北境军,故而李代远还不能回京安心颐养天年,而他也未能常常回京探望。若是要溯本清源,还得走一遭陇西亲自探查一番方可。 然军队之事,林尽染纵使是上柱国的女婿,但终究还是外人,又领文官之职,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介入当中。何况他对陇西李氏的了解仅有《通史》上的只言片语,而李时安又从未透露······ “夫君?夫君?” 林尽染下意识的轻捻指尖,在李时安的轻唤之下缓过神来,嘴角扯起一丝弧度,“时安,对不住,刚刚在想其他事。你方才说了什么?” 李时安并未有不悦,相反一直感动于他对自己,还有元瑶的尊重,又掩嘴轻笑道,“我不过是提醒夫君,今日是元正,你可莫要与二哥动手。” 林尽染不禁莞尔,“二哥兴许怒气未消。不过今日应该不会动手揍我吧?” 大将军府的府门大敞。赵伯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笑盈盈地立于门口,见林尽染夫妇徐徐下了马车,赶忙上前相迎。 “姑爷,小姐!” “赵伯新年好。” 赵伯甚是恭谨地将他二人迎进府。 “少将军与二夫人正在太夫人房中问安,二郎山来的摒尘师太也在。” 李时安自然知晓这位摒尘师太的身份,既是暂住大将军府,就不能有丝毫懈怠,急声吩咐道,“赵伯可莫要怠慢这位贵客。” 赵伯微微屈身,予以一笑,宽慰道,“小姐放心,老奴与这位摒尘师太曾有过一面之缘,且事无巨细皆有二夫人亲自过问,定然不会有差池。” 近些时日,大将军府周遭的巡防营卫队梭巡得更为频繁和细致,连带出现了些乔装改扮之人,大抵也猜得出这位师太的身份不比寻常,何况三十年前又的确见过一回。 未多时,已至太夫人的房外,李祖应耳朵很尖,听到门外的动静,从许倬云的怀中挣脱出来,小步快跑至屋外,抱着林尽染的大腿叫嚷道,“姑父,姑姑!” “哎哟!”林尽染似是被撞疼一般,可眼神中又满是宠溺,近两个月来大将军府很是勤快,与小祖应的关系也是节节攀升,遂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长高了些,可是有听娘亲的话,乖乖吃饭没?” “吃了,祖应每天都吃这么多!”小祖应小手比划着,眉飞色舞地又将他二人引进屋子。 林尽染与李时安揖礼,一一唤过去,“祖母、摒尘师太、二哥、二嫂。” 太夫人一脸慈眉善目,稍稍抬手,“好孩子,坐下吧。” 许倬云望着斜靠在林尽染身旁的小祖应,略有吃味道,“如今染之与时安常常回府探望祖母,祖应和你们倒是亲近了,与我这小娘反而生疏了不少。” 小祖应天真地仰起头,瞥向一旁,可小眼神又时不时的觑向娘亲,低声嘟囔着,“姑姑可以带我坐飞机,娘亲不愿意。” 许倬云一阵苦笑,“娘哪有这气力。” 摒尘师太虽听不明白什么是坐飞机,然他们顿时捧腹大笑,一家和睦的这番场景,不由地感染她的心绪,遂会心一笑,可眼底仍不禁流出一丝惋惜和羡慕。 林尽染捏了捏小祖应还有些肉嘟嘟的脸颊,“你爹爹回家了,也可以带你玩。” 可李祖应只歪了一下脑袋,未曾多言。 对面的李荣基面上虽是挂着笑容,却含了几分苦涩,迟疑半晌又招呼小祖应过去,只是小家伙并未理会,揪着林尽染的衣袍愈发的紧。 林尽染俯下身子,在小家伙耳边低声说道,“祖应,不若你先跟爹爹出去玩玩坐飞机,一会儿姑父和姑姑再来陪你,可好?” 小祖应面色纠结片刻,又轻轻点了点头,小跑过去,抓着李荣基的手,奶声奶气道,“爹爹陪祖应去玩。” 李荣基回京的光阴或比其父还少上许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自觉亏欠许倬云母子,如今小祖应与他有些疏远也并非没有道理。 “荣基与倬云母子先行告退。”李荣基缓缓站起身来,屈躬一礼,遂与妻儿先行去了前院。 太夫人见摒尘师太怔怔出神之状,柔声道,“长公主见谅,荣基这孩子与妻儿聚少离多,难得有机会能团圆。” 长公主微微眯了眯眼,良久方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分别近三十载,也不知明礼还能否认我这娘亲。” 可未消片刻,她又倏然自责道,“太夫人勿怪,我···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为人父母哪有不念骨肉的,长公主有此感叹实属常情。” 毕竟是元正,长公主也不愿因自己的心态败了他们的兴致,敛起恹恹之色,遂玩笑道,“方才看染之颇为喜爱祖应,你与时安可打算何时让太夫人当上曾祖母?” 李时安面颊顿时烧的通红,垂下螓首,眸光却又时不时地瞥向林尽染。 还未等他开口,太夫人已站出来替他二人解围,“时安年纪尚小,且染之一直忙于公务。老身这身子骨算是健朗,还能再等几年。” “依太夫人这精神气,定然是长命百岁的。” 待她们闲叙了好一会儿,林尽染蓦然问询,“长公主,前些时日,大公子向染之打听您的下落,您可要与他见上一见?” 长公主心念一动,踌躇半晌仍是微微摇头,“明德虽是以嫡长子的礼制办的葬礼,可外人皆知明礼才是大公子,我若与他相见不合规矩。况且···况且林夫人尚有怨气,我不见明礼,她或许心里还好过些,料想林尚书和她应该也不会透露我的下落。” 林尽染方欲劝说,门外蓦地响起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赵伯揖礼道,“太夫人,陛下亲临。然孙公公传来口谕,太夫人年事已高,就不必接驾了。” “你们去吧,老身先歇一歇。” 太夫人心如明镜似的清楚,今日皇帝陛下亲临便是要见这位长公主,而其他人并不重要。 “染之(时安)先行告退。” 长公主身形微颤,欠身一礼,可眼底复杂的情绪早已言明她的内心有如翻江倒海一般,身份地位的悬殊、世俗礼制的拘束,兴许本是亲姊弟的两人,下回再欲相见就不知是在何时。 前院,长公主施施然步入正堂,房门打开,可众人皆很识趣地远远避开,并未上前打搅他二人说话。 “皇姐,三十多年未见!” 长公主望着背身负手的楚帝,眸中闪烁着几颗泪花,唇喃喃动了动,略有颤声道,“是啊,皇帝陛下···一切安泰。” 楚帝只紧紧拧着眉头,并未言语,二人陷入了相对沉默的处境。 良久,似是在回忆往事,不由地心生感慨,“朕···朕亏欠皇姐的实在太多太多······” “故而,陛下一直未敢见我?” 长公主徐徐挪动步伐,行至他侧旁,柔声道,“然我从未怪过陛下。彼时······”语音却又戛然止住,不由地轻叹一声,嗫嚅着,“当初我若未能与林靖澄相识,陛下尚不至今日这般境地。” “不过是几个史官,况且真有人发现,也不过是以年少无知为借口。”楚帝微微转过身去,垂眸望着她,柔声道,“只是委屈皇姐在城外受苦多年。” 昔年为保全长公主的清白和名声,史官本是要将她如何被救,如何被送回长安,又与林靖澄有何纠葛一事载入史册。可记载此事的史官是夜就遭无端灭口,查无痕迹,也无实证。自此,关于长公主的叙述就仅有寥寥几笔,‘为证清白,已然自缢’。 “你啊,还是如昔日这般胡闹。” 如今身在大将军府里,他二人有如多年未见的姊弟,难得谈论起幼时的趣事,暂且忘记身份,淡忘痛楚,有如寻常人家一般。 “明礼的事···朕···朕有愧于皇姐。” 长公主听他提起林明礼时,声音低了下去,不觉心中隐恸,脸上血色刹那尽无,犹疑片刻,话语中仍是不自觉的流露出温柔,“我深知名节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明德虽已死,但兰亭心中难免还有怨气。不若让明礼与她分出府去,回汝南,或者去其他地方都行。” “明礼不能离开长安。”楚帝避开她略有恳求的目光,很是决绝地否定,斟酌一番言辞后又续道,“分府别住一事,朕自有定夺。想必林靖澄也会有此打算,然朕最担忧的是皇姐的安危。不若搬出静心庵,前往普宁坊的云居寺,皇后也能礼佛。” 长公主却另有顾虑,“这个时候我搬去云居寺,岂不是遭人非议或猜忌?况且皇后也能礼佛,这云居寺还能得一片安宁吗?” 话说到最后一句,连她也不禁莞尔,可转念一想,心中难免有些意动,如此便多了些机会与明礼相见。但正如先前所言,她与明礼不见,韦氏尚且心安;真若相见,料想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念及此处,长公主面上不由地浮出一丝落寞。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忍住眸中酸涩,故作轻松道,“陛下只要保全明礼的安危,已然足矣。” 楚帝拧了拧眉,眸色愈发得阴沉,连带着语音都有几分冷漠,“朕确也亏欠韦府许多,然一桩桩、一件件,他韦府就不曾欠朕?皇姐若是因韦英的缘故,犹豫未决,朕可以做这个恶人。” 长公主牵强的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渐黯,清厉道,“明礼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陛下让我如何还她?昔日,纵使她未曾用些手段,我与林靖澄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 见楚帝欲言又止,她又继续警告道,“韦英若是出了差池,她未曾说出口的话,我会替她说!” 这些话听入皇帝陛下的耳中,如遭重击,良久方猛地一甩衣袂,慨叹道,“皇姐,你又何苦将自己逼入绝境呐!韦···韦英她也不是什么善类。” “但她抚育明礼二十余载,加之明德一事······” 楚帝知晓,当下任何劝说俱是徒劳,于是岔开话题道,“皇姐,那云居寺一事如何考量?” 长公主不答,侧过身去望着庭院一隅,默然之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眼神空茫,良久又忽而一笑,“陛下,上柱国一家其乐融融,可终究是少了一位···不若李老将军何时回京颐养天年,我就何时搬入云居寺。” 楚帝缓缓将目光投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低声道,“上柱国不愿回京,自有他的打算,朕强求不得。” “是我僭越了。” 长公主若有所觉,此事已然涉及朝政,她本不该干预,但心中始终担忧林靖澄会否遭陛下针对,顿时陷入两难。 楚帝皱了皱眉,慢慢转开视线至她身上,“皇姐是想替林靖澄求情?” 长公主抿了抿嘴唇,不可置否。 “家国之事,皇姐还是莫要掺和。朕只能保证,明礼定然无碍。” 第205章 苦心 话分两头,林明礼自昨夜听到那糟透的消息,一夜未能入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久久难消,直至拂晓方才止不住倦怠,沉沉睡下。 吴兰亭似已麻木,俗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这林府的经当真不敢高声语,一个个都是疯子,俱是得了癔症。 怔神间,如雪替她挑选了裙裾,又为她描绘起妆容,梳头,竖起高髻。 “小姐,往后难道···我们只能困在这高墙深院中了吗?”如雪俯身对镜,梳理她两鬓的秀发,不由地悻悻一笑,眼底透露出一丝绝望。 林府中,得知丑事的侍女、小厮早已被发卖,听说已然生死不明。可转念一想,知晓此等秘辛,又如何能安然苟活,所幸她的身契尚在吴府手中,若她有个万一,难保吴兰亭不会做些什么出格之举。性命虽已保全,但也丧失了所有自由。 吴兰亭苦涩地一笑,反手攥住她的柔夷,红唇轻启,“如雪,你知道我为何到现在还没死吗?” 如雪几是下意识地接过她的话茬,“为···为何?” “她呀,是在等我有喜的消息。” 吴兰亭毒害婆婆和小叔的消息,料想某些人已然知晓,譬如陛下、三皇子、林尽染、太师还有尚书令,其余人等自然有打算。可这位婆婆韦氏呢,不过是怀揣着一丝幻想,幻想林明德那一夜播下的种子现下能生根发芽。 “可···可小姐,你这些时日一直吃些泡菜、酸果,就···就不怕林尚书请医师来替小姐诊断吗?或者···小姐真害喜了,就不曾怀疑是姑爷的?”如雪未有半分羞赧,微微蹙着眉头,暗暗替自家小姐捏把冷汗。 吴兰亭含笑轻拍她的素手,随即站起身来,“她在府中深耕多年,身边哪能没些亲信,细细查验被褥或是我与林明礼的贴身衣物,有无同房她心中自然有谱。至于医师?呵,他们怕是会招来我吴府之人。” “小姐,那还是低声些,万一隔墙有耳。或是被姑爷听了去。” 吴兰亭若有所思地斜睨着榻上的林明礼,又蓦然调开视线,冷哼道,“这种窝囊废,除却躺在榻上昏睡还能作甚?他这胞弟还不知是为何人所杀,我真该跪谢那人才是,以消我心头之恨。” 说罢,她又施施然落座,捧起桌案上还略有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啜饮。 未多时,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老爷请大公子和少夫人前去正厅说话。” 吴兰亭闻言身形一怔,缓缓放下手中的碗勺,轻声回了一句,“知道了,夫君与我随后就来。” 直至门外的影子渐渐消失,她才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可林尚书此时唤他二人去作甚? 思忖间,吴兰亭吩咐如雪去取一些醒神的甘露,又淡然地行至榻边,俯身推了推林明礼。见他尤未醒来的意思,左右环顾一圈,只见得桌案上的杯盏,舀了铜盆中盥洗的水,高高地倾倒在他的面上。 林明礼先是挤眉弄眼,又忙撇过头去,略有愠怒,急声道,“你···你这是作甚!” “夫君睡得可安稳?方才,你爹遣使管家命我二人去正厅回话。” 林明礼微微怔神,脑海霍然清明些,忙掀开被子,囫囵地抹去脸上与发丝间的水珠,口中絮叨道,“险些忘了,爹陪陛下守完岁回府,定然要与我见上一面。” 可手上穿衣的动作忽然一顿,随即问向吴兰亭,“昨夜,你为何不一起守岁?” 吴兰亭迟怔片刻,暗道这林府还尚有一丝人情味?可旋即又收敛起思绪,冷哼道,“夫君可唤妾身一同守岁了吗?” 这声反问确也实实在在地问倒了林明礼,不免讪讪一笑,“是我失礼了。明年,明年我定会与吴小···夫人···守岁。” 话音到了最后,逐渐弱了下去,兴许林明礼还未曾习惯称呼她为夫人。 吴兰亭浅浅一笑,并未接话,也未曾将他这番话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杯盏重新放回桌案上。 “小姐,醒神的甘露端来了。” 吴兰亭撇过头去,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伺候林明礼喝下。 如雪略有不情愿地端过去,但见他发间、脸颊上仍有残留的水渍,又觑了一眼被褥上的湿润,大概清楚自家小姐是怎么唤醒姑爷的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眸中满是红血丝的林明礼携吴兰亭去前厅拜年。 “明礼(儿媳)向爹爹(公公)问安。” 林靖澄稍稍抬手,“不必拘束,都坐下吧。” 二人落座后,他又唤管家取来一锦盒,置于林明礼夫妇二人面前。 “这是长乐坊诚园的地契和文书。宅院还算是精致,本该···”可话音至此,林靖澄倏然一顿,眼底闪过些许怅然。 林明礼看在眼中,心中不免腹诽,这座诚园兴许就是替明德准备的······ 林靖澄微微收敛心神,又续道,“出了正月,你夫妇二人就搬去诚园住吧。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和爹开口。只要你二人往后诸事顺遂、平安,爹也就放心了。” “爹···” 林明礼刚欲争辩,就被他抬手打断,“守了一夜的岁,累了吧?一会儿回房再睡上几个时辰,好好歇一歇。” “爹往年卯时就已回府,今年怎快熬到了辰时?” 这等细节,他还是记得清楚,往年即便是与陛下还有众臣一齐守岁,也不至辰时才回府,况且务本坊离皇宫又近,耽误不了什么时辰,偏生今年迟了近一个时辰。 林靖澄抚了抚额头,阖上眼眸略微沉吟,却也未有接过话茬。 大将军府的那位太夫人年前请静心庵的摒尘师太至府中小住,诚心礼佛,无可非议。然皇帝陛下自散筵后,稍稍拾掇一番后便径直寻去,美其名曰是探望太夫人,而有早前呈上帛书拒见的先例,陛下亲自走一遭,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心如明镜一般,太夫人只是其次,真正要见的是长公主。 林靖澄承认自己心存侥幸,稍迟几步楚帝的舆辇,只为能亲眼见上她一面,可终究事与愿违··· “兰亭,你与明礼分府别住以后,还需谨言慎行。明德已死,该出的气,你们夫妇也该够了。”林靖澄的话音一顿,徐徐睁开双眼,尽可能将语音放得柔软些,“兰亭,你应知晓,即便此事泄露出去,于我林府而言,并未能损伤分毫,可彼时你又该如何自处?我和你···” 说话间又觑了一眼林明礼,叹息道,“我和你娘费尽心思,保全兰亭的名声,不就是想让你们夫妇二人安稳度日嘛?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你是,明礼的娘亲也是。” 吴兰亭咬紧下唇,几是要渗出血,她这公公所言,何尝没有道理?即便是豁出性命,似乎也不能动摇林府的根基半分,归根到底她这夫君有个了不得的娘亲。如今的结局虽有波折与巧合,但终究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又何必在林府内惶惶不可终日呢。 林靖澄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淡然道,“何况,你婆婆已将明德之死归咎于你二人身上,又何故无谓斗法呢。不若两相不见,图个家宅安宁。” 吴兰亭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林靖澄几是看穿了她的内心,遂起身行了万福,柔声道,“公公所言极是,儿媳定当谨记教诲。” 林明礼振作了精神,这声婆婆和娘亲他还是能分得清楚谁是谁的,于是起身揖礼问询,“爹,我娘到底是谁?” “你娘?”林靖澄搁置茶盏的双手一怔,又若无其事地回答,“你娘往后只能是我林府的夫人,韦英!” “爹,时至今日为何还要瞒着我?”林明礼咬紧牙根,双肩几是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不停地耸动,语音不免愈发的忿然,“你们明明都知晓我娘是谁,却又不肯提起她。难道她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他站在那里,手指几是止不住的颤抖,眼底深处涌起说不出的悲凉。 吴兰亭心中明了,并非是他的娘亲不堪,而是身份绝非寻常,或是皇室宗亲,又或是出自连皇帝陛下都忌惮的世家大族。可细细琢磨方才林靖澄所言,他的生母应不该存世,当下却苟活于世。若是道出她的身份,怕是会给她惹来麻烦,而林靖澄是为了保护她的存在。 想破了这一层,吴兰亭垂着螓首,犹豫片刻,遂在他身后稍稍扽了扽他的衣袍,低语道,“别问了,公公都是为了你娘亲。” 林明礼蓦然转过身去,抓着她的肩膀,厉声道,“你也知道我娘是谁?” 吴兰亭吃痛下,撇开他的双手,蹙眉道,“我若知晓,昨夜何必同你去问?刚刚公公所言,你难道还没听明白?你娘的身份注定不能暴露在世人眼前。换言之,你娘的身份如若公之于众,她···她的一生可能也就意味着走到了尽头。” 她并不确认是否真如这般猜想,眼神中带着几分闪烁,林明礼见状本能地缓缓转过身去求问其父。 林靖澄徐徐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吴兰亭,思忖片刻后方道,“明礼虽痴长你许多,但涉世未深,不比你思虑的周全,往后还得多费些心思。” 说罢,便行色匆匆地离去,只留他夫妇二人怔神在原地。 第206章 陷阱初现? 转眼之间,已出了新春正月,李荣基与家眷团圆了一月有余,随即纵马飞驰赶回北境;而楚帝还未及与林靖澄通气的情况下,林明礼与吴兰亭已搬至诚园,只乔迁那日受礼制约束,仅草草了事,并不算闹热,而诸事本该顺遂地进行下去。 情状陡转直下便出在二月初六那日。 夜晚残月撒照,九霄之上繁星漫溢,夜色渐深,星光愈盛。 一条人影踏着月色,在林府门槛外侧稍停了停,方欲抬手轻叩,却又悬在半空未敢敲下去,只焦急地从门缝中窥视一丝昏黄的光亮。 可犹疑半晌,又只能叩下去。 未多时,刘管家与府中下人开了门,微笑揖礼,问,“杜府尹?杜府尹深夜到访,可是要寻我家公子?” 杜子腾不禁紧紧皱眉,回了一礼,有些支吾道,“染之可在府中?” “在,在,公子与夫人刚从诚园回来。杜府尹里面请。” 刘管家眉眼弯弯,命人去后院通禀自家公子,又将杜子腾请入正厅落座奉茶。 未多时,林尽然便已神色匆匆地赶至厅内,抬手揖礼,直接接入正题,“杜兄深夜到访,可是清雪嫂嫂那边出了什么差池?” 年前,他早已劝杜子腾尽快替清雪赎身,可迟迟不见有何动静,如今深夜到访,兴许与此事相关。 杜子腾赶忙起身,还以一礼,声音微微颤抖,神色愈见地慌乱,“染之···杜某···我,我本不该来寻你······” 林尽染稍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令其坐下说话,笑言道,“客套话就免了,杜兄不妨坦言,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杜某本该依你的意思,年前命人问来清雪的赎金,可揽月楼的薛昆再三推诿,称此事年后再议。这才刚刚出了正月,杜某再命人前去相问,揽月楼却称清雪已被他人赎走,不知所踪。” “杜兄最后一回见她是在何时?” “正月廿七!” “杜兄可亲自去打听了,旁人也是这说辞?” 杜子腾微微摇了摇头,“杜某去揽月楼时,直接去了清雪的闺阁,但门口的侍女将我拦下,称此间屋子住的是妙仪姑娘。按规矩,我进不得。” “此前要替清雪嫂嫂赎身,杜兄未曾亲去吧?” “自然不会。” 杜子腾对此事可谓是慎之又慎,他心中很是明了,莫说是与林尽染的这层关系,杜氏尚且是长安城里的大户,终归是要顾及家族影响。 清雪姑娘与元瑶不同,一位处在二层,进出闺阁的男子不说如过江之鲫,五年里,百余人总是要有的;而元瑶处于七层,全长安的人皆知晓,仅林尽染进过她的闺房。孰清孰浊,世人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偏见。 再者,他到底是京都府尹,无论是依礼制还是法度,此举累及官声,又有违背官箴和纪律之嫌,或招致非议,或为政敌攻讦,或为构陷以权谋私、贪腐受贿留下隐患。故而赎身只能暗中进行,但不能摆在明面上。 即便他身负如此重担,却依旧下定决心要为清雪姑娘赎身,这就足以令人钦佩。 林尽染住口不语,只怔怔地望向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静静沉思,良久放道,“明日我走一遭揽月楼,至于清雪姑娘的下落,杜兄万不可亲自打探。” 杜子腾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未曾舒展过,忙惊声道,“染之先前曾说揽月楼恐要对你下手,这如何使然?” 可倏然想起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方才找上林府,话音又是一顿,紧紧咬住牙根,“终归是杜某的家事,染之还是莫要以身犯险,我···我再想想法子!” “杜兄若有法子,还来林府作甚?”林尽染轻轻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后又笑以宽慰,“长安城里能取我性命者,仅有皇帝陛下一人,旁人不敢动我分毫。况且,我只是走一遭揽月楼,并未要去积善寺。” 杜子腾犹疑半晌,蓦然起身,深拜揖礼,“染之恩情,杜某铭记在心,日后若有驱使,我······” “你这是作甚?”林尽染见他这般迅疾之势,本有迟怔之色,又顷刻间缓过神来,将他搀起。 “染之若有驱使,杜某定然无有不依。” “杜兄言重了。” 又是一番重谢后,林尽染才将杜子腾送出府。 但自杜离去之后,他的面色也并未有丝毫的轻松,缓缓踱步至正厅,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样。 怔神间,李时安与元瑶施施然从后院而来,又屏退一应人等,立于林尽染身旁。 元瑶率先言明自己的观点,语音并未有平素般的柔媚,相反听得出几分郑重,“依妾身所见,夫君可以走一遭揽月楼,但不能进寒园。” 李时安在旁侧攥紧双手,虽未言语,却也未曾驳斥,心中亦是一般的想法。 淑贵妃常常在寒园休憩,此事几乎无人不知,偏生她出宫并非是前呼后拥。若是撤去看守在园外的宫女,引林尽染贸然入园,即便是当众射杀,外人也挑不出刺儿来。 元瑶见他愣神不语,蹙着秀眉道,“薛乾和薛坤二人绝非善类,尤其是薛坤,他便是算准了杜府尹不能出面替清雪赎身,故而引夫君入局。况且,纵使去了寒园,夫君也未必能寻到清雪,又何必以身犯险?清雪的命如何能及得上夫君?” 林尽染知晓她的心思,并无恶意,良久才苦涩一笑,“哪有谁比谁的命高贵?” “元瑶所言虽有失偏颇,但若放在时安这儿,也是这般的说辞。”李时安抿紧朱唇,语调虽温如春雨,但对方才元瑶所言还是应声附和。 “你们怎能笃定我会去寒园?上回不过是我的猜疑罢了。” 元瑶心绪很是激越,胸脯剧烈地起伏,“妾身与那兄弟二人也算共事数载,是何德行再清楚不过。揽月楼的势力虽已为夫君用计日渐消弭,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坐以待毙,淑贵妃也不会任由夫君破坏赵氏在长安多年的布局。” 但见林尽染扶额不为所动,仍在静静思忖,李时安同样是在一旁缄默不语,她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团火气,扽了扽这正房夫人的衣袂,哽咽道,“你···你怎么也不知道劝劝他?就仅有我在此心急?” 李时安知道她的性子。若牵涉到旁人,于元瑶而言,旁人的生死和她有何相干,哪怕是一夜之间,长安城里所有人都死绝了,她依旧无动于衷,包括自己在内,但唯独林尽染不能出分毫的差错。可细细想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李时安轻叹一声,方柔声道,“时安与元瑶虽是枕边之人,对外之事本不该多嘴,也不该插手,但此事···夫君还且再稍加斟酌。” 林尽染捏了捏眉心,旋即轻笑道,“你二人倒是将我这寒园一行说得煞有其事。不过···清雪姑娘还未能令我非要涉险走一遭。” “即便薛坤再抛出什么诱人的音讯,夫君也莫要上当。他如今对···”元瑶慌忙出声,话音却在此时一顿,觑了眼旁侧的李时安后,咬牙将后话咽了回去。 这番神态落在林尽染的眸中,顿时令他面色一凝,瞬间了然元瑶的顾虑,可当下却并非是谈论的时机。但眼下还得让二女稍稍宽心,遂缓缓站起身来,故作轻松道,“我只答应杜府尹去揽月楼探听清雪的消息。至于旁的,届时再相机决断。” 二女互视一眼,知晓他对此事已有判断,再多争辩也只是徒劳,或许现下只能借其他的方式阻挠他去寒园。 光德坊与通义坊不过是一街之隔,林尽染留下申越,令他驾车送元瑶去明园,而自己则是独自前往揽月楼。 煦阳和丽,微风不燥。 曾在江宁打过照面的薛坤端端正正地立于聆音阁的大门前,笑容晏晏地站在台阶上,直至林尽染出现在坊间,这才撩袍动身。 “林御史,自打您将元瑶姑娘纳回府,可鲜有来我这揽月楼了啊?”薛坤揖手一礼,又佯是在他的身侧打量,故作惊诧道,“怎不见杜府尹一同前来?若不是他邀林御史,您可不会孤身至此!” 林尽染眉梢一挑,故不点破,回以一礼,“林某来了这许多次聆音阁,却从未进过醉仙舸。薛掌柜眼下若是得闲,不如带林某开一开眼?” 薛坤微微躬身,“林御史说的哪里话,请!” 第207章 再入寒园 辰时的醉仙舸还算冷清,薛坤抢先上前抱拳致歉,将寥寥数人恭谨地请入楼中。那些客人本还有些怨气,可一见林御史亲至,旋即讪讪一笑,与他寒暄几句,便心甘情愿地离去。 小厮送上酒菜,遂退至水榭外等候,未免有人擅闯,扰了他二人议事。 薛坤一面斟酒,一面垂眸打趣道,“林御史大可宽心,若无贵人的允可,薛某尚不敢在酒菜里投毒。” 林尽染抓住他的手腕,酒花止息,又毫无犹豫地执盏饮下,眸光自始至终落在他那有些错愕的面上,随即重重掷盏,笑言道,“林某若是在聆音阁出了差池,无须多言,皇帝陛下和大将军府自然会将此夷为平地。”说罢,松开五指,任凭佳酿继续倾倒在杯盏之中。 薛坤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缓缓落座,又予自己斟上琼浆,低声自嘲道,“薛某以为,林御史会怀疑此壶是转心壶。” 林尽染并未接话,直截了当道,“林某想替清雪姑娘赎身,还请薛掌柜开个价吧。” “林御史,纳了元瑶姑娘尚不知足,怎还想要了清雪姑娘不成?”薛坤执箸,在盘中挑选一片心仪的鹿肉,细细咀嚼,沉吟片刻后方道,“昨夜杜府尹登门,料想林御史心中已然有谱。然则今日大可径直去积善寺,又何必多余走一遭揽月楼?” “薛掌柜不也在门口等候许久,难道不知林某有何顾忌?” 薛坤不由地冷笑一声,“林御史倒是坦诚。” 话音至此,二人缄默良久。 微风拂起轻纱,翩跹摇曳,斑驳陆离的光影跳跃在地面上,可二人似乎未有打破这层宁静的意思。 “元瑶姑娘。”薛坤轻叩着面前的平几,视线瞟向林尽染,又接着重复一遍,“以元瑶姑娘换清雪。你我皆心知肚明,她到底是何身份。况且她在林御史府中不过是一房小妾,根本无足轻重。” 林尽染眼帘微垂,似已有察觉,端起杯盏稍稍把玩,良久不禁哂笑道,“林某在江宁时与赵佑承有过数面之缘,听元瑶说,他喜好人妇,薛掌柜此举是打算替赵公子多添一房美人吗?” 薛坤默然,可面上极是凝重,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 “又或是说,赵佑承以为将元瑶纳入房中,他便能真正掌控任来风?”林尽染将视线慢慢转向薛坤,嗤笑道,“可即便这位三公子如愿以偿,他还能有后嗣继承?听闻他的孩子可并非是亲生骨肉。” “你!” 薛坤粗重地喘息着,脸色涨得通红,倏然站起身来,直指的右手根本无法控制地颤抖,眸光凛凛地射向他,几是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 林尽染不疾不徐地将盏中酒饮尽,又轻叹着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坐下,一手撑着身子,仰望他道,“薛掌柜何必动怒呢。” 话音兀地一顿,又环顾四周,揶揄道,“这可是在聆音阁,此地的小厮俱是听你调派。只要一声令下,林某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然则薛坤早已动了杀心,可左手指尖掐着掌心,促使他竭力冷静下来。几次深呼吸后,又敛神屏息,强迫自己安生坐下,提壶斟酒,生硬地一笑,“林御史惯会玩笑。” 林尽染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是薛掌柜先来打趣林某的。” 选在醉仙舸议事则最为稳妥,且不论薛坤是否真敢取他的性命,即便聆音阁内的小厮一拥而上,大不了跳进清明渠,总该有条活路。且四周又是轻纱环绕,纵使有人暗中突施冷箭,倒也不能轻易射中他。而今日若是身死,聆音阁皆得悉数陪葬,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薛坤未有摆出继续谈判的筹码,只撇过头去,不时恶狠狠地白他几眼。 林尽染见这副情状,大略明白过来,“让林某猜猜,你家贵人或许仅想与我见上一面,而以清雪姑娘换元瑶是你薛掌柜自己的主意?” 薛坤恨恨地咬紧了牙根,“人太聪明,可是容易短命的!” “如此说来,薛掌柜是承认了?” 薛坤未曾辩驳,只是不服气地冷哼一声。他自己心里很是明白,拿清雪姑娘换元瑶,这几是不可能的事,但为三公子,他还是愿意试上一试。 “十万两白银,林御史若想赎走清雪,就拿出十万两白银。薛某知道,仅是香水生意予皇帝的分成便有二十万两,区区十万两于你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林尽染抬了抬眼皮,语音透出一些冷漠,“薛掌柜尽可随意处置清雪姑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林某么,也就不必去见你家贵人,还省却许多麻烦。” “未曾想,林御史竟也是个心口不一之辈。” 林尽染微微摇头,眼神中略有一丝戏谑,“这话,林某倒真是没听明白。” 薛坤的视线在他面上凝定,“林御史该知晓薛某指得是什么。杜府尹对清雪可是情根深种,若知晓林御史为区区十万两白银而袖手旁观,你二人怕是再难同心同德吧?” “哟,这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了。” 林尽染撩起衣袍,又换了个盘腿的姿势,一手抵着下颌,沉吟片刻道,“薛掌柜觉着杜子腾能偿还得起这十万两白银?你我也算是生意人,这桩买卖值不值得做,你心里本该有谱。” “你当真不在乎与杜子腾之间的情谊?” “薛掌柜啊薛掌柜···你实在令某大失所望。”林尽染不由的撇了撇嘴,轻笑道,“昨夜元瑶提醒林某,不论薛掌柜抛出是何诱人的消息,牢记切莫去寒园。如今看来,倒是薛掌柜耐不住性子,只顾一昧讨要。” 说罢,又缓缓站起身来,随即以睥睨之姿,轻嘲道,“方才兴许薛掌柜命人将林某擒下,某尚能高看你一眼。可惜,手上捏了张无关紧要的筹码,还妄想与林某谈判,啧啧啧···果真是自不量力!” 林尽染这番言论不就是在说他连上赌桌的资格都没有嘛,换言之,下回还得寻个有些分量的人出来说话。 如此轻蔑、愚弄之词几是令薛坤气愤至了极点,随即一把将手中的碗盏摔个粉碎,目光凛凛地望向林尽染,良久才竭力压低语音道,“林御史是在逼薛某当众杀了你不成?” 这番动静自然惹来对岸百姓的驻足围观,奈何隔了轻纱,尚未能看清里头是如何情状。可将将聆音阁已然传出话来,林御史正与新来的掌柜在醉仙舸议事。 谁都知晓,自元瑶姑娘纳入林府后,这位林御史就鲜至揽月楼。既是在谈话,定有人好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是瞧眼下的情形,看似并不顺利。 林尽染转过身去,摊开双臂,一副颇为猖狂的模样,“你大可试试···不过你家贵人应该会屠你薛氏满门!或许,薛掌柜该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些长安城的百姓,还敢当众杀我吗?” 薛坤并非是愚钝之人,林尽染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便是算准揽月楼不敢对他怎样。 或可说,其目的就是要逼薛坤动手,如此才有正大光明的由头针对揽月楼。朝堂上的制衡,皇帝陛下或可尚存犹疑。但眼前这位可是林御史,一旦将目光瞄准此处,彼时谁敢堂而皇之地与御史台的诸多御史作对。这就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倚仗。 薛坤垂下眼帘,透着轻纱间的缝隙觑了一眼对岸的百姓,咬着牙根低声道,“今日午时!二皇子会亲至寒园,这足以打消林御史的顾虑。” 林尽染唇角一勾,拱手道,“如此多谢薛掌柜提点。” 薛坤望着他的身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林御史当真不想知晓清雪的下落?” “清雪姑娘的生死,你或可自断,不过她的去留就由不得你。信我一句,她若是有任何差池,林某同样可以要了你的命!” 林尽染并未理会薛坤是何神态,他既是将清雪当做是交换元瑶的筹码,自然不会取她的性命。可依当下的情形看,这些姑娘的来历并不全像江宁那般有迹可循,故而去留也非薛乾和薛坤之辈尽能掌控。现下不过是恰巧碰上清雪这等尚能追查到原籍的女子。 光阴流转,一驾马车停稳在积善寺前。 二皇子刚一挑开车帘,就见林尽染端肃地站在马车边上。 “染之啊,今日这么巧,竟是在积善寺相遇?” 林尽染揖手一礼,“也不算巧,染之特意等殿下一同拜个菩萨。” 二皇子并未接过话,笑容可掬地放下侧帘,下了马车。 ‘闼闼闼’ 他二人方欲起身,一同入寺,便瞧见申越驾着马车疾驶而来。 元瑶未等申越取来车凳,径直跳下马车,快步踱至二皇子与林尽染身前。 “殿下,夫君。” 林尽染微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元瑶不敢说今日未曾去明园,一路皆是跟着他的行踪,这同样也有李时安的意思在,于是欠身一礼,“夫人命妾身至积善寺求个家宅平安,恰巧遇上殿下和夫君。” 她的眸色有些闪烁,眼底透露出的心思,林尽染洞若观火,一下子就能察觉出异样。 二皇子是头回见这任来风的女儿,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可又倏然回归平静,这类风姿绰约的女子,他几是从记事起,就记得母妃也是这般模样。 “染之与两位夫人相处得如此和睦,令吾颇为艳羡。染之若是得了闲暇,吾还得向你好生讨教。” 林尽染赶忙揖手一礼,佯是惶恐道,“殿下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妇人家葸葸过虑罢了。” “二夫人大可宽心,整个长安城里还未有人敢加害染之,还有林府。”说罢,二皇子又笑容晏晏地看向林尽染,“况且吾还得向你请教齐家的法门。” “殿下,请。” 元瑶读懂了他最后留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可饶是再多不愿,眼下也只能跟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二人进寒园。 申越面颊绷的紧,紧蹙眉心,略有试探地问道,“元···二夫人,申越可要去调遣府兵前来?” 元瑶并未计较他下意识地唤她‘元瑶姑娘’,稍稍侧过螓首,斜睨一眼,语调微冷,“夫君既已进了寒园,现下调来府兵,又以何名目擅闯?” “是,是申越疏忽了。” 伫立良久,元瑶望着幽深的曲径,柔声道,“申护卫,你家姑爷和小姐可是一直在为你的亲事着想。” 申越的目光凝住,脸色微变,不由地垂下脑袋,喃喃自语道,“二夫人···你也知道了?” “你家小姐是否知晓内情,我不清楚。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即便我未曾说出口,你家姑爷已然猜到。他今日执意前来,兴许也有你的这层关系。” 申越的脸色顿时惨白,神情怔忡,好半晌都不愿意说话,直至颊边的肌肉咬的隐隐发酸,好似这一刻才下定决心,苦涩道,“申越明白,元瑶姑娘大可放心。” 此刻他似乎已了然,为何元瑶还要折返回林府,只为特意带上他,纵使心中有些怨怼,可他仍是刻意隐藏在心底。 寒园内很是幽静,直至二皇子与林尽染踏入寒园伊始,徐徐飘来一阵琴音,颇为清越、空灵,如深山里的清泉流淌,在空气中泛起层层晶莹的涟漪,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不曾言语,生怕打断这靡靡仙音。 此时有一身穿紫衣的美妇人端坐于阁楼前,膝上摊有一张七弦琴,正操弄着一首古曲,词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与阁楼之间不过一段木桥,但林尽染望向尽头的淑贵妃几是有刹那间的晃神。因为,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这几是元瑶的翻刻,或者说他已经看到二十年后的元瑶就该是这副模样。 不知不觉中,曲音戛然而止。 淑贵妃缓缓站起身来,高腰齐胸襦裙长长地垂落在地,裙摆如波浪般层层叠叠,藕臂间悬有一条紫色披帛,如丝般柔软,随她的动作微微舞动,直至立于林尽染眼前。 今日这般着装,自然不是宫衣。或可说,这是特地为今日这场会面而如此打扮。 林尽染揖手一礼,目光不敢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恭声道,“臣,拜见淑贵妃。” 第208章 姨母的忠告 “本宫的琴艺如何?” “臣对音律一道并不精通。” “原来染之不通音律啊。”淑贵妃唇角一勾,美眸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良久方道,“既如此,你先随本宫来吧。”说罢,便只留下一阵香风。 林尽染起步,却见二皇子迟迟未曾跟上,遂转过身问道,“殿下不一起走吗?” 二皇子淡然一笑,“母妃唤你同去,可并未叫上吾。今日这次会面本就是母妃的意思,吾不过是替你们做个见证。” “本宫可全依了你的意思。至于承熠,有些事他还不必知晓。怎的,染之可是怕了?” 这疏淡的一句,甚至有些粗劣的激将之词,惹得林尽染无法按耐,转身跟了上去。毕竟与二皇子一齐进了寒园,很多事已然顺理成章,淑贵妃的确是照拂了他的顾虑。 这还是林尽染头回进湖中阁楼,一层的布置很是单调,仅放有几张平几和软垫,以及正中搁置着寒冬用的火盆,再望下去便无它物。 可淑贵妃的步伐未曾停下,提起裙摆就往二层踏阶而上。 “二层是本宫的休憩之所。” 她这一记话令他抬起的腿又重新放下,随即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淑贵妃听得身后再无动静,于是转过身去,眉眼弯弯地俯视他,掩嘴轻笑道,“何须慌张?承熠可从未上过二层,也不敢上二层。” 林尽染不敢直视这妖媚的狐狸精。是的,元瑶若被称是小狐狸精,那今日这淑贵妃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透出一股成熟、妩媚的韵味,唯是岁月沉淀,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平素她穿着宫衣,全然是将这股子媚劲儿包裹住,直至今日完全绽放。 “臣···不敢。” “可谁说本宫要带你去二层?”淑贵妃这娇媚的笑声几是回荡在他的耳边,然高低适耳,并不突兀和刺激,反倒是愈发地令人心醉神迷。 未多时,她又言道,“今日,本宫带你去三层。若未经二层,又怎能抵达?” 话音落地,淑贵妃再也不理会他是否跟上来,继续登楼。 一层空旷,但门户未开,兴许是空气不流通,林尽染只能将烧红的耳根和面颊归咎于环境,抓着栏杆的手有些微颤,几番挣扎后仍是跟了上去。 途经二层时,有意别过头去,但仍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微微侧过头去,觑了几眼二层究竟是何情状。 好在有屏风遮挡,但透过其间的缝隙,能隐隐约约地瞧见桌案上的内衣······淑贵妃也穿内衣?这股子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回想起元瑶穿内衣时的情景,蓦然生出一团邪火。长喘几息后,原有些迟缓的步伐登时又快了几分,径直上了三层。 只将将踏至,映入眼帘的便是横置了一排排书架。 林尽染穿梭在两排书架当中,指尖从这些书籍上划过,而这几排又恰恰是崔秉志和韦邈的注解心得。不过也是誊本,兴许就是从学子手中买来的。 念及此处,方才那股燥热之感又徐徐回归平静。 “三层的典籍和手书可比藏书阁还要多上许多。”淑贵妃于旁侧过道中缓缓经过,柔声解释,“你可知帝王心术?本宫刚入长安时,陛下也不过才刚刚主理朝政。虽说后宫不得干预,可彼时这位皇帝陛下与本宫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中听来有几分怀缅过往,却夹杂了几丝怨愤,至于为何,林尽染还不得而知,只是脚下的步伐不由地跟着她的节奏,缓步向前。 “淑贵妃的意思是,这里还藏有帝王心术?” 她不语,眸光随着步伐在书籍上缓缓划过,直至窗前。 窗台下置有一张平几和两块软垫,几上不过是一只茶壶和两杯茶盏。 淑贵妃甚是端庄地落座,又执起茶壶斟上热汤,邀请道,“坐下吧。今日既是未穿宫衣,我便是以其他的身份来与你说话。” 林尽染踟蹰片刻,依然撩袍入座。 “不知今日您是以何身份。” “一位母亲?或是揽月楼的幕后东家?又或是南海赵氏的三小姐?”淑贵妃的眸色略有迷离,端起茶盏稍稍把玩后便啜饮一口。 林尽染微微蹙了蹙眉,目色却下意识地瞥向窗外,探寻一番,轻笑道,“依染之所见,似是后两者的成分居多。您可是要先礼后兵?” “染之不必多虑,我早已将林中的弓手撤走,不会伤你性命。” 淑贵妃知晓他担忧的是什么,不过也未曾打算仅凭一句话就彻底打消他的顾虑。 “您不若先说说,到底所为何事?” “染之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可唤我一声姨母。” 林尽染凝着眉心,正自不解,但倏然想起任、赵两家的关系,莫非元瑶的生母与淑贵妃关系匪浅?还是说她在用这种方式拉近关系? 他抬眸偷看了几回这眼前的美妇人,若是称一声‘姨母’,还真是有些膈应。 “怎的,莫非染之别有所图?” 淑贵妃的身子微微前倾,大片的雪白悉数落入眼帘,她的口气突地转为调戏,毫无预兆······ 林尽染赶忙将视线撇到一旁,呼吸甚至有些紧张慌乱,神色之间,亦是遮掩不住的惶惶不安,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唤了一声,“姨母!” 淑贵妃蓦地端正身子,瞧见他那副烧红面颊的窘态,得逞地掩嘴媚笑,“听说元瑶曾用这等手段令你乖乖就范,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语音至此戛然而止,似是看出他接下来会有猜想,便先予他解惑,“昔日元瑶若无我的帮持,又岂能轻易拿到那两本账簿。不过,她倒是对你付诸了真心,江南一行后,她就再也不曾来过寒园。” 话音之间虽有调侃戏谑,但林尽染已然相信,元瑶与她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姨母有话不妨直言?” 淑贵妃一双媚眼极尽俏迷妖娆,撩人的媚态有意无意地轻挑他的眸光,“承熠需要你的助力。” 林尽染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然道,“染之先前早有所言,谁能登临大宝,我便为谁倾力相与。然则,姨母到底是真心为殿下,还是南海赵氏?” “在我看来,并无甚区别。” “区别在于,若是今后殿下即位,可否真能坐得稳,镇得住。” 淑贵妃微微垂下眼帘,方才这番言辞语调虽然平和,可她已然听出其中的含义。如今南北处于相对平衡,是基于他们互相钳制的状态,若天枰的一方稍有倾斜,也就意味着平衡将不复存在。而二皇子是在南境的一边加码,可一旦即位,能否约束赵氏的野心便是重中之重。 然林尽染这般刨根问底反倒是让她骤生兴致,“染之以为承熠该如何坐得稳,镇得住?” 他低声笑道,“姨母可知陛下为何如此心急地推动科举?” 淑贵妃冲他颔首一笑,并未顺着他的话展开论述。 “天下大事,怕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其说殿下日后如何才能坐得稳,镇得住,不若先证明这···”林尽染话止,又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又续道,“这心,是不是真的胸怀大楚。” 这番话里涵盖的意思可就太广了,饶是淑贵妃也不禁为之侧目,沉思良久,收敛起玩笑之意,言语中颇有些凝重,“故而,染之仍执意要毁掉揽月楼?” “您很清楚,揽月楼的结局早已注定,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称我姨母!” 林尽染并未理会她略有恼怒的口气,只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事关赵氏在长安的布局,初显成效却被如此摧毁,淑贵妃心中也难免沉郁,微微咬住牙根后道,“今日皇帝陛下能予你的,他日赵氏一族也能予你。” “您······” 林尽染的话语刚要出口,淑贵妃冷眼已至,登时又换了称呼,挑眉道,“姨母,我自踏入长安后便信奉一句话,‘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行,只有自己做主的才算数’。” 淑贵妃娇躯猛然一颤,可回想起他的所作所为,纵使倚靠上柱国这等显赫背景,但细数桩桩件件几是皆予自己留有退路。饶是楚帝再想如何处置,尚得忖量如何平息悠悠众口。 这般情状下,她只得强装悠然地掸指抚着披帛,对林尽染显然有些低估,甚至暗暗将他归入油盐不进的人堆里,可这般的人才若是杀了,委实有些可惜。 “染之,你如何能笃定,这位皇帝陛下就是诚心待你,毫无保留?” 林尽染暗暗揣摩淑贵妃话中的用心,默然不语。即便淑贵妃再不受宠,与楚帝终究是二十余载的夫妻,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应也有五六分的把握。或可说,她已经探查到些端倪,当然也不排除她有离间的心思。 他长吁一声,紧蹙的眉峰微微舒展,不由地莞尔,侧脸望尽这一排排的书架,“姨母,三层有如此多的典籍手书,你可曾读到过千金市马骨的典故?” 淑贵妃愕然,恰逢微风拂过,吹起她颊边略有凌乱的发丝,她的神思倏然清醒,却也不曾打断他继续说下去。 “皇帝陛下如今对染之的恩宠,何尝不是在向天下昭显他求贤若渴的心。至于诚心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林尽染见她茶盏已空,不疾不徐地提起茶壶予她斟上热汤,又续道,“姨母是在想,若染之心志如此坚定,为何还要来冒险见上你一面,是吧?” “是为了那青楼女子?” 林尽染摇了摇头,迎上她那略有诧异的目光,“从某种程度而言,我宁愿姨母断了杜子腾这不切实际的念想。” 淑贵妃星眸幽沉,扬了扬线条清俏的下颌,冷笑道,“你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不近人情。” “不是不近人情,而是清醒。”林尽染连忙纠正这稍显不当的措词,喟叹道,“恐仅有局中之人沉沦而无法自拔。兴许杜府尹心中了然,不愿承认,若纳清雪姑娘进杜府,他将面临怎样的困境。” “可染之又劝······”淑贵妃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却又顿感失言,匆忙掩住薄唇,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迟疑良久方咬住下唇,语调中略有不甘,“你是故意的?” “这便是染之赴会的主要目的,申越!” “你是何时发现的?” 林尽染轻轻仰起头,望向窗外的青空,眸中略有惋惜和怅然,“说不清楚。兴许是在江南,又或是回京后,元瑶从未与我提过申越有何心思,但我能感觉得到。” 淑贵妃眸色突转自嘲,缓缓站起身,走向窗台,眺望远方出神,未多时传来一声慨叹,“我从未想过,你主仆二人竟将我当做是元瑶的代替品。” “从姨母的身上,染之的确看到了二十多年后的元瑶。” 他对入阁前那刹那间的晃神供认不讳。淑贵妃到底是娇养在皇宫,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好的,如今虽逾四十,可仍维持半老徐娘之态,风韵更甚,尤其钟爱一身紫衣,与元瑶一般无二,无怪申越会将她作为替代品。 “那不妨说说,你有何打算?”淑贵妃迟疑一会,语音中含有几分戏谑,“难道你还想让皇帝的妃子嫁给他不成?” 林尽染起身,踱步至她身旁,目光缓缓落在她的面颊上,端详许久,“姨母可自由出入宫城,与申越逃出长安,浪迹天涯也未尝不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淑贵妃在说出这句话时,几是咬紧住牙根,所幸未有旁人见证这等狂悖之言,否则真该将他当众枭首。 “方才姨母问我,殿下若想争一争那位置···染之不妨将话说得再明朗些,只要您在殿下身边一日,他就无法切断与赵氏的关联。这个答案,陛下早已予您,不过姨母到底是为了赵氏,还是真心为了殿下,仅在您一念思量。” 她默然,当下的形势并非是杀一个林尽染便能解决,可无论是替谁谋划,离开长安,便是令南海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失去现下所有的掌控。 激烈的内心思想斗争,令淑贵妃的呼吸不免粗重几分,胸腔急剧地起伏难定,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她断然不能如此轻易离京。 “你走!” 她见林尽染未动分毫,幽深的眸子审视着她,心中未免更为气愤,语音不由地高了几分,“你走啊!” 林尽染未有言语,自顾自地要转身离去。 淑贵妃兀地唤他止步,冷声道,“染之,身为姨母不妨提醒你一句!当心那位皇帝陛下,还有,姨母也不会再有留情!” 第209章 白嫖? 寒园外,申越与元瑶似木桩般立有一个多时辰,自林尽染入园后,二人的神经一直绷紧,就不曾松懈过。 申越咬住牙根,攥紧双拳,几次想要冲进去,可依当下的场景,不比平素进出这般容易。 与淑贵妃有染,这是他此生都不敢多想的事,却的的确确发生了。对元瑶的感情,他只敢深埋心底,江南一行结束后,又回到枯燥无味的大将军府,可午夜梦回之际,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元瑶的身影,兴许有她可怜的身世而引发的同情,或是单纯迷恋她这股子妩媚的气质而难以自拔··· 好不容易平息下的悸动,却因遇见同样一身紫衣的淑妃,心绪有如决堤之水。元瑶或许是他此生难以得到的女人,但她可以,直至梦醒时分。 兴许这一个多时辰里,他未曾开过口,这突然发声反倒有些哽住了,“二···二夫人,申越可否闯进去?” 元瑶用余光斜睨一眼,不冷不淡道,“二皇子既与夫君一同进了寒园,若是真有个好歹,也不会如此安静,且再等等吧。” 申越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唇瓣嗫嚅片刻,又不敢继续言语。 “或许申护卫该好好考虑你的前程。” 元瑶迟疑半晌,还是放轻了语气提醒一句,到底是大楚的淑贵妃,虽不知二人到底有多深的纠葛,可一旦东窗事发,连累的可不仅仅是林府。若申越已有意投效至二皇子门下,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这应是此行真正的目的。 申越闻言,霎时攥紧衣袍,手背上的青筋绷的条条分明,他本就算是聪慧,元瑶只要稍稍点拨,也不必将话说透,他就能理解到个大概。自家姑爷从寒园走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便得做好去留的准备。 “该予上柱国和你家小姐的交代,夫君自然会给。” 这句话听来很是绝情,几是在明晃晃地逼迫他出走。可申越明白,眼下此番情形,若是为有心之人抓到把柄,就再无回旋余地,他心知肚明,不会亦或是说不忍苛责元瑶如今的态度。 按理说,等得越久,本该心情愈加烦躁才是,可听到声彻数里的梵音在耳边缭绕,开始并不怎么觉得,然则听过一阵后,虽全然不懂这洪亮整齐的梵音到底唱了什么,但渐渐也能从声音中得到抚慰和从容。尤其是想破这一层,只要园中愈发的安静,自家夫君就愈是安全。 未多时,林尽染出现在曲径尽头,身形越来越清晰。 元瑶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迎上前去,一面左右打量,一面关切道,“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不过是闲叙,他们哪能真敢伤我?” 林尽染开言劝慰元瑶,可眸光却是直直落在申越身上。 申越心有余悸地抱拳一礼,颤声道,“姑···姑爷!” “元瑶既是将你带来积善寺,凭你的机智,应该猜到我此行的目的,或走或留,你自己做决定。” 听了此话,元瑶顿感难以置信,微微蹙了蹙秀眉,抿了抿上唇,下意识地扽了扽林尽染的衣袂。这去留的决定权怎可留予申越,倘若他真要留下,终究是隐患呐! 同样怔神的还有申越,脑海中早已闪现过无数的说辞,唯独没有料到姑爷竟将去留的抉择交予自己。 “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若还没想好,那就晚几日再议。” 言罢,林尽染便与元瑶携手离去。 申越的目光仿佛失焦,半晌都不能反应过来,爱而不得的失落与酸楚,道破心事的羞耻与悸动,还有此刻的茫然与无助,似是在踏入积善寺的这一刻起,整个人已迟钝下来,腿脚重若千斤,不能挪动分毫。 “申越,即便你想留下,好歹将姑爷我送回府里吧?” 申越不曾想到,自家姑爷竟转过身来寻自己,失措下急声道,“啊?是是是···” 待二人坐稳,申越扬鞭策马,车身微微一晃,马车已然起步。 林尽染阖上眼眸,思思回想方才与‘姨母’,不对,应该是淑贵妃之间的对话,称呼的转换实在太过突然,即便知晓元瑶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至改称‘姨母’的地步,但涉及南海的秘密,他也不会勉强元瑶非要说个干净。 林尽染承认,他很爱用对方的痛点予以致命一击。因为往往一个人在愤怒之下做出的举动,说出的话语,多为下意识或是遵从本心的行为。固然,此举甚为冒险。 回想起最后,淑贵妃所言: “申越不过是本宫埋在你身边的一颗棋子。然则,你既已察觉,那他予本宫而言就再无价值。” “姨母将他看作是面首?” 淑贵妃掩唇轻笑,婀娜上前,挥舞着披帛,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媚声道,“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护卫。本宫若是缺面首,也该寻染之这般的英俊儿郎。” 林尽染徐徐退了一步,深深揖礼,“姨母说笑了。申越既只是个护卫,与您的身份更是云泥,这段过往就算揭过去了。” “本宫倒是无妨,就看他愿不愿割舍?”淑贵妃不以为然地抬手抚了抚高髻,又忽而一笑,凑过身去,轻佻道,“不过方才染之所言,本宫细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不若你舍了元瑶,与本宫出走长安?姨母会的,元瑶那小丫头可不一定会。” 这狐狸精说罢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一对媚眼极尽挑逗。她太懂男人心底的欲望,不惜用神态、身体甚至是言语来扰乱心神,从本宫到姨母,或是拿元瑶来作比较,几是无所不用其极。 林尽染丝毫不会怀疑,若是在某一处被她瞧出异样,她会揪住这一点,无限拨弄他的心绪,以达成她的目的。 于是,他赶忙躬身告辞,这番狼狈之状惹得淑贵妃在楼上捧腹发笑。 可事后斟酌一番,若非到了万不得已、面临绝境之时,淑贵妃也不敢真的攀咬申越与她有染。毕竟这牵扯到皇室和赵氏的颜面,还有与申越有关的林府和大将军府。不过这等行事作风,还真像一个疯子。 一路漫长,马车摇晃,似申越如今的心绪一般起伏不定,幸亏车马轹跞辚辚的杂音掩盖住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姑···姑爷,打算如何处置申越?” 申越的语音很小,这还是踌躇良久才敢发问,严格说来,这是大忌。 元瑶见林尽染默然不语,虽是合眼之姿,但料想他定未休憩,遂轻轻摇了摇他的腿,低声道,“申护卫问夫君打算如何处置他?” “处置?为何要处置?” 他的这番回答,令元瑶不由一怔,申越可是有背主之实! 林尽染平淡的一笑,“申越透露的消息不都是我等有意择选告诉他的吗?” “可是···” 林尽染稍稍抬手,投以一笑,又问道,“申越,白嫖的滋味如何?” “白嫖?” 元瑶睫毛微微一眨,脑中迅速闪过各种词语,还真不知这白嫖是何意。 “何为白嫖?” 林尽染讪讪一笑,若真要解释这个词还真有些尴尬,毕竟当下嫖尚且还是个褒义词,故而连忙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你打算投效二皇子还是继续留在林府。” 申越很是笃定地回答,“留在林府,无论姑爷和小姐如何惩治,申越发誓,绝不会再有此事。” 照理,这个问题也算是过去了。可元瑶仍是狐疑地望着林尽染,始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过身去,低声问询,“究竟何为白嫖?” 林尽染挤眉弄眼地摆了摆头,就是不肯回答,直至她伸手要拧腰间的嫩肉,这才在她耳畔低语解释。 这简单而露骨的说辞,令元瑶娇羞地垂下眼睫,轻轻咬住下唇,脸颊上也似有若无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低声嗔怪,“夫君就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若是被贵人听了去,夫君怕是得掉一层皮。” 林尽染心中微微一沉,可面上仍是不露痕迹。 若称淑贵妃一声姨母真是因元瑶之故,那她二人应该很是熟稔。可方才这般戏言,饶是他们的关系,元瑶也该有些不悦。难道说淑贵妃早就知晓元瑶的身份,只是还不曾相认?这里头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令人摸不着头绪,若真想厘清,或真得走一遭南海才行。 第210章 穷追不舍的林明礼 阳光温融,清风如织。 这阵子四宜园的梨花正开的闹热,一团团一簇簇,挤地跟朵云似的。春风一展,花瓣如雨如雪,轻盈飘飞,落在行人的发上、肩上,迷人得不忍拂去。 林尽染携二女前来踏春,采苓和申越一路挎着食盒紧随其后,特地寻了一处凉亭落脚。 恰逢亭中正有人休憩,见他们一路走来,慌忙起身让座,略有惶然地躲至亭外。想要离去,却又伫立在原地,原因无他,林御史既是携两位夫人至四宜园赏春,保不齐还得当场作诗。何况听闻林御史为人和善,若是能得赏识一二,也算不虚此行。 先前说过此地,虽算不上皇家园林,但高低尊卑当下立判。此等方式‘让’座固然让林尽染这种现代人稍有不适,可现下无论至何处,皆是如此。 “夫君可有想好如何处置申越?”李时安觑了一眼正在摆盘的申越,见他面有动容,不由地一声轻笑。 “申越本就是大将军府的人,我又如何惩治他?” “他本就是北境军出身,若是等父亲回京,得知他犯下如此大错,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林尽染接过元瑶递来的糕点,侧过头去看他,“其实,我本无权处置你。我与你家小姐商量了几日,也就想到这等法子稍稍吓唬你,该让你提心吊胆一番。不过,这样委实便宜了你,既如此···再有数月,杨湜绾或要回一趟钱塘,你就亲自护送吧。若是她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头来见。” 杨永信前几日来信,说是书院一事渐近尾声,当初承诺他共事香水生意,则需派人前去洽谈。杨湜绾倒真不至于亲自走这一遭,如今她事务繁杂,诸事还需她过眼方能办下去,既是在外头谈论此事,还需稍稍混淆视听。 申越面有诧然,可心中的大石终究是落了地,郑重其事地揖了一礼,道,“姑爷、小姐放心,申越定不负所托。” 元瑶手肘靠到石桌上,杏眼打量起林尽染,调侃道,“夫君这是打算撮合申越和绾儿呐?” 李时安不禁莞尔,“绾儿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哪还有闲情寻觅良人。不过,绾儿怕也不是申越心中的良人吧?” 元瑶向她皱了皱琼鼻,这话倒也不必说透,申越喜欢谁,众人皆心知肚明,即便有意撮合他和杨湜绾,怕也不会有结果。 申越讪然一笑,默然退至一旁。 亭外拂进来的风很轻,春日也还不算刺眼,很是舒适。若是这般安逸地过活,实在美妙。 元瑶弯眸一笑,既是提到杨湜绾,便说起近日的趣事,“说来也巧,妾身听绾儿说,她时常能在东市遇见林府那位大公子。” 毕竟不是在府内,尚不能直呼其名。不过林尽染与李时安知晓这位大公子是尚书令府的林明礼。前些时日已分府别住,就在常乐坊的诚园。 常乐坊虽毗邻东市,可堂堂尚书令府的大公子怎会出没在市井之地。东市的确有官眷或是大户小厮前去采买物什,但他还不至于亲自去吧?况且杨湜绾出没的地方可是香水铺子,林明礼纵使有心替吴兰亭采买香水,也不至于常常碰见。 林尽染微微一笑,“兴许是巧合吧?” “巧不巧合,妾身不知道。不过重阳那日,大公子在芙蓉园内可有追问绾儿的芳名。” 听元瑶如此说来,李时安也骤生兴致,“先前也未听你和绾儿提起。” 杨湜绾的身份算是特殊,当下又替林府做事,若是得觅良人,林尽染等人倒也不会阻拦。偏若是有心之人故意接近,那就值得多加忖量了,尤其此人的身份格外特别。 元瑶侧过身,瞧见他略有微蹙的眉峰,开口解释,“夫君不必多虑,不过是提到绾儿,恰巧聊起此事。重阳那日,绾儿还说,若是与他为妾,倒不如去静心庵做个女和尚。” 林尽染默然点头,可神色依旧严肃,“我与林公子未有深交,不过他为人谦逊有礼是出了名的,又怎会行如此莽撞之举。” 如此说来倒真不是无的放矢,元瑶毕竟出身青楼,对问名这等小节未曾记挂在心。可譬如林尽染与李时安相见时,也仅仅是猜测她是李代远的幺女,却不敢真问其闺名。否则,六礼之中也不至于有‘问名’这么个环节,尤其是未出嫁的女子,对问名一事相当敏感。 平素杨湜绾皆是梳着高髻,以表嫁为人妇之意,可香水生意做得愈发红火,陈年旧事也被翻了出来。外界虽称她是杨夫人,可却实实在在地‘守活寡’,但碍于忌讳,即便有人觊觎,也真未敢登门求亲。 元瑶讪然地低下螓首,语音中略有自责道,“那日,大公子询问绾儿芳名,绾儿并未相告,是妾身玩笑间将她的芳名告知大公子。” “好在绾儿未与你计较。不过,即使元瑶未曾透露给大公子,稍稍打听也能知晓绾儿的身份。” 元瑶面颊微红,抬首间向李时安投以一笑,以表谢意,此言何尝不是为她开脱呢。 林尽染指尖轻点着石桌,莞尔道,“我哪有责怪的意思。不过是有些好奇。” 是啊,如何不令人好奇?曾有‘断袖之癖’的林府大公子如今是开了窍不成,对杨湜绾竟穷追不舍。可到底是妇人间的私房话,林尽染也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有深问。 林尽染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疑惑道,“时安,前阵子你予诚园递了帖子,吴···林夫人可有相见的意思?” 李时安微微摇了摇头,按理说,吴兰亭不该与她断了来往,现下也不像是被禁足的样子,难道林尚书允他夫妇二人分府别住,条件是与林府再不往来?可乔迁之日,分明又请自家夫君前去赴宴。 林尽染见她默然,又追问道,“林夫人就不曾给个说辞?” 李时安抿了抿上唇,略有犹疑道,“听说三殿下与诚园来往甚密,林夫人也常去三皇妃那儿小坐。” 林尽染微微一怔,又倏然缓过神来,喃喃自语,“我倒是没注意。” 本是无意中问起李时安这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既是搬出尚书令府,于情于理也该见上一面、叙叙旧,不过接二连三的送上帖子,结果皆是各种说辞推诿,如此倒显得刻意。 诚然,三皇子已知晓个中内情,如何会轻易放过,借此机会将林明礼揽至麾下,倒也符合他如今这尴尬的处境,只是以这种方式招揽,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如何御人才是皇帝陛下予他的考验。 然,既是说到三皇子,这主走了一遭诚园,邀上林明礼一同去四宜园踏青。 纵使他有万般不愿,可依旧是颔首应下,坐上皇子车驾。不过一路上鲜言寡语,只顾抱着手中的书籍细细品读。 车内静的可怕,只听得辚辚辘辘之音,三皇子不愿气氛如此冷落僵持,稍稍轻咳一声,笑语道,“明礼是在读什么书?” “林御史的书。” “染之写的书?是明礼大婚之日的贺礼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三皇子话语刚说出口,便顿觉不妥,可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覆?故而,更加关注他究竟是何神情。 林明礼微垂着眼帘,眸色中闪过一丝异样,很难捕捉,但面上仍是风轻云淡之状,似并未多想,鼻腔短暂而急促的哼鸣一声,“嗯。” 三皇子暗暗舒了口气,瞧着应当无碍,但也不敢在此事上多纠缠,遂转移话题道,“染之与他两位夫人今日在四宜园踏青,兴许能遇见他们。” “嗯!嗯?”林明礼抬了抬眼皮,难得有一缕波动的情绪,匆忙地合上书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正视道,“殿下此言当真?” 此言几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又倏然缓过神来。三皇子是如何知晓林御史与他的两位夫人去了四宜园?难道还命人暗中监视不成?若是这般说来,还当真是为人所不齿。林明礼暗暗腹诽,眸中本是饱含兴奋之色,转瞬间又换为鄙夷。 三皇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几是忽略了他对林尽染的仰慕程度,丝毫不下于恩师崔秉志。本打算是投其所好,让他二人能有一场邂逅,如今看来,倒是令他误会加深了。 “明礼,你可莫要多想。今日是染之休沐,吾本是递了拜帖,不过他以踏青为由,未能同游。” 听到这番解释,林明礼的眸色才稍稍缓和些,可心中仍是存疑,倒也未曾追究深问,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林御史既是与夫人同游,林某就更不该去打搅。殿下不若将某送到藏书阁吧。” 三皇子双肩微微一垮,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和一个书呆子进藏书阁捂上一整日,沾染些难闻的墨香味,终于带着强撑一日精神苦熬成的倦怠,悻悻回府。 相比于百无聊赖地读书,三皇子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提议道,“吾倒是有几个去处,明礼可愿同往?” “何处?” 三皇子故作神秘地一笑,又向车夫吩咐道,“先去平康坊。” 林明礼神色不改,然则心中对他更生厌恶。去平康坊不过就是为了安乐居,相较而言,还不如去藏书阁更合心意,只觉这位三皇子不思进取。念及此处,旋即侧过身去,掀起侧帘打量车外熙攘的巷道。 未多时,心湖没来由的泛起一丝涟漪,平康坊可不仅仅有安乐居,此处毗邻东市。若是途经香水铺子时,有幸见到她,倒是可以寻个由头下车···不对不对,若是被三皇子知晓他有此心,保不齐又得惹出什么麻烦。 林明礼的内心陷入挣扎和彷徨,相较于吴兰亭这位正房夫人,他反倒是更希冀日日能见到杨湜绾多些,即便未能窥视她面容,甚至不能说上半个字,兴许就为对视上那双凤眼。 第211章 收买人心 一路至平康坊,车驾也不知有意无意,竟是走了东市这条道。林明礼时不时地掀起侧帘,打量到了何地。然愈发地接近东市,心潮就愈发澎湃地难以抑制。 车驾猛然一顿,二人猝不及防下身形一晃。 三皇子沉声问道,“发生何事?” “殿下,香水铺的门口聚拢不少围观百姓,车驾过不去。”车夫赶忙回应,生怕他降罪。 林明礼闻言,匆匆挑起侧帘,观望究竟是何情形,又忙是揖礼,“殿下,林某就在这里下车吧?” 未等三皇子允可,遂挑起车帘,无视车夫正欲搬来车凳,径直跳下马车。 东市内依旧是繁华热闹的景象,百行千业,珍奇聚集,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不过香水铺子背靠皇室早已是人尽皆知,故而倒也真不会有人上门闹事。 可心急之下,林明礼也顾不得许多,生怕杨湜绾出了意外,旋即汇入喧闹中,缓缓地随人流前进。 三皇子施施然下了马车,吩咐道,“先去将马车停好吧。” 说罢,便紧贴着外围人群,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暗暗腹诽,‘不曾见林明礼对哪家姑娘如此上心,看来是真有了意中人。如此还得去一趟林府,替他讨来杨湜绾。若林明礼真能纳她为妾,这香水生意的分成,自己也能分到一杯羹。’ 只听得周遭的百姓说道, ‘时下樱花和梨花正盛,杨夫人终于是将这两种气味的香水制配出来了。’ ‘怎会如此闹热,竟真有人上赶着花十贯买樱花香水不成?’ ‘每日就限百瓶,长安城里的大户几是愿花二十贯购买。倒手一卖,还净赚十贯,这能不热闹嘛!’ ······ 香水铺子还未开市,就引来这么多人争相抢购,倒是真惹得圈外的三皇子好一阵艳羡。然眼红也无用,谁还敢真跟皇帝陛下作对不成? 偏生香水铺子随了林尽染的脾性,除供给皇宫的几瓶,其余京城中的大户,谁讨情面都没用,遑论还得供给至其他郡县的数量。听着口音,似还有京畿赶来的客商。毕竟是新鲜的稀罕物,转手倒卖,谁先买到谁就有面儿。 再说人堆里的林明礼,平素瞧着是个文弱书生,真到这时候,跟头大黑牛似的,浑身使不完的劲儿,一股脑地就往前面钻。只见人挨着人,肩挤着肩,他也不算矮,可在这样的人堆里,他可真算是踩着众人的脚进去的,令人叫苦不迭。 林明礼终归是挤在首排,见大门未开,总算是松了口气。一路挤进来,倒也是听明白了,是樱花味和梨花味的香水将将上市,这才引来众人蜂拥而至。可转念一想,现下站在头排,岂非与杨夫人撞上面,届时又以何说辞解释? 想到此处,顿时眉峰一蹙,萌生退意,脚下不自觉地往后倒了几步,却又被身后之人推了上去。这进来容易,出去可就太难了。 兴许是挨得近,尚能听到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此令他更为心悸,连汗毛都不禁竖立起来。 将将至巳时,铺门‘吱吖’地应声而开,林明礼只觉自己是被推进去的,再缓过神来时,已是趴在钱柜上。 香水铺子的伙计早已是见怪不怪,方才开门时已是闪至一旁,任凭人潮涌进来,只听得几声高喝, ‘樱花香水来上十瓶!’ ‘梨花味的给我来五瓶’ ······ 一时间铺内甚是喧嚣。 东市这间铺子的掌柜姓虞,追随杨湜绾已久,是个信得过的人,本事算不错,否则也不能委以重任。平素这等场面见识得多,若非嚎一嗓子,根本不能让他们静下来,况且今日东家还在这儿呢,旋即朗声道,“樱花和梨花味的香水各有一百瓶,但每人至多买两瓶。若还想要多的,只能回到队尾继续排队。” 虞掌柜目光落于趴在钱柜上的林明礼身上,又言道,“这位公子既是首位,那就请诸位挨个排在这位公子身后。” 这种规矩早已是见怪不怪,谁让全长安仅有林尽染能制配香水呢,其他脂粉行只能干瞪眼。虽然也有替他们分销的,不过樱花和梨花味的香水才上市,他们自己都不够卖的,哪能分给其他商户,故而这群人里也有脂粉行的同仁。 见陆陆续续地已排起长队。虞掌柜轻舒一口气,眉眼弯弯,柔声道,“公子欲买什么香水?” 可林明礼一直趴在钱柜上,只顾抬眸望着她旁侧的杨湜绾,方才竟是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杨湜绾蹙了蹙眉,凤眼中流露出几分愠怒,眼前这张面庞太过熟悉,但也实实在在令她厌恶,语调似腊月的冰霜般寒冷,“请问林公子要买什么香水?” 话音中刺骨的寒意让林明礼蓦地缓过神来,慌忙地端正身子,目中似有些懊恼,也有些羞赧,颤声道,“樱···樱花香水,我···林某要一瓶樱花香水!” 可说话间,眸子仍未离开她半分。 虞掌柜觑了一眼身旁的东家,又抬眸看了几眼林明礼。东家既知晓他姓,想来应是熟稔,不过瞧东家对他并不友善,料想此人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可细细回想也不曾见过他。于是一面暗暗打量和猜想,一面从手边的锦盒中取出香水。 虞掌柜将瓷瓶置于钱柜上,柔声道,“林公子,十贯。” 林明礼稍稍一怔,眸光略有回避,可一旦对上那双凤眼,便是情不自禁地、又肆无忌惮地对视,直至杨湜绾冷哼一声,略有恼意地离去。 “林公子,十贯。”虞掌柜再次提醒,话语中虽未有斥责之意,但细细品来,似有些不耐烦。 排队的客人已隐隐有些急躁,但尚有人识辨出这位林公子的身份,还不敢当面指责,不过渐有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之状。 林明礼目送杨湜绾离去的倩影,这才恍然意识自己到底有多唐突孟浪,面露讪然之色,耳根已是烫的通红,上下拍打身上有无银两。可除却怀中的那本书籍,荷包中仅有的一贯钱,再无他物。 “可容林某赊一回账,某这就去诚园取。” 虞掌柜投以一笑,欠身道,“香水铺概不赊账,还请林公子先回府取来银钱,下一位。” “不若看在吾的面上,先让他赊一回?尚书令府的大公子向来知礼守信,料来不会拖欠这十贯钱。” 循声而去,三皇子风度翩翩地进了铺子,替林明礼开脱。 众人皆是见礼。 虞掌柜莞尔一笑,行了万福后,道,“妾身见过三皇子!香水铺自有香水铺的规矩,若是予大公子开了特例,妾身与东家也不好向其他家交代。” 这个‘东家’稍显耐人寻味,倘若真指杨湜绾,大可明言是杨夫人,偏生香水铺子背后的东家有林尽染,还有皇帝陛下。三皇子说看在他的面子上,同时又搬出尚书令,可放在这位大东家面前,怕也不好使。 三皇子自觉是落了面子,却也不好发作,然身上确实没有多的银钱。于是上下摸索一番,取下腰间的玉佩,置于钱柜上,“那就暂且用此物抵押,待明礼取来银钱后,吾再赎回。” 林明礼微微蹙眉,急声道,“殿下,不可。本就是林某自己的事,此物贵重,还请先收回去。” 三皇子按住他抬起的手,二指压着玉佩往前一推,问询道,“这样也不算坏了规矩,掌柜觉得如何?” 虞掌柜抿了抿唇,面上虽是波澜不惊,然心中早已是翻腾似海,这枚玉佩仅是粗略一瞧,便知价值连城。若是真有个好歹,怕是林御史也担不起,心中顿生犹疑。 “殿下还是收回去。林某尚可先回府取银钱,再来买香水。” 三皇子拍了拍他的胳膊,坚持道,“樱花香水可是难得,况且明礼身后还有这么多客人要买,你若是回府取了银钱,怕是早已空空。既是送予夫人的心意,又如何能耽搁?明礼还是切莫推辞。吾且在这看着玉佩,决计不会让这位掌柜和杨夫人为难。” 旋即就拿起钱柜上的香水,塞进林明礼的手心,又投以宽心的眼神。 林明礼眼底闪过一丝异样,退至一旁,问询道,“掌柜,可否等上片刻,林某去去就来。” 虞掌柜暗暗松了口气,柔声道,“妾身在此静候。” 林明礼躬身揖礼,转身离去时不忘回头再看一眼三皇子,稍稍颔首。殿下此举不乏有收买人心之意,但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心坎上。若真像个纨绔一般在香水铺中大吵大闹,仗势欺人,反倒会惹来他的不快。可事实恰恰相反,此举既未破坏他们的规矩,也没让众人为难,甚至考虑到掌柜和杨夫人会因此心生惶恐,故而特地留下看护。念及此处,他不由地高看他几分。 可到底是皇室子弟,又怎能真让他久等,林明礼的步伐不免就加快了些。 第212章 暗巷中的茶楼 说巧也巧,常乐坊这条熙攘的主街背后有一条巷道,人烟稀少,偏生里头有一间茶楼,猫在这幽深的巷子中段,正对诚园的外墙。 长安城里有一说书先生,很是有名。听闻是要讲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惹得一众百姓纷纷拥进这狭隘的巷子里。 好在茶楼的厅堂也算宽敞,是时茶客济济一堂,瞧着架势挤了不下两三百号人,比东市香水铺子还要热闹。 ‘都挤在这儿作甚?’ ‘听闻里头是文墨先生在说书。’ ‘文墨先生早已换了营生,今日怎突然来说书了?’ ‘兄台,文墨先生是要讲什么故事?’ ‘好似是三十多年前,李老将军是如何痛打突厥贼子。’ ‘嚯,文墨先生怕是有七十了吧?若是从他口里说出的,尚有几分可信。’ 一时间,文墨先生在常乐坊说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巷道之中已是人满为患。 话说茶楼的厅堂中央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子。文墨先生坐于台上,举起醒木一拍桌案,嘈杂之声渐渐平息,重新拾起老家伙事儿,说起评书,眼底透露出一丝兴奋和满足。 他环视厅内,如愿看遍一张张洗耳恭听、抓耳挠腮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地评说, “上柱国出自陇西,想来诸位心中有谱。前任大将军战死沙场后,陇西李氏一时群龙无首,纷争不断。彼时陇西、临洮、河源、安人四军,皆由李氏四房分别掌控。李老将军花了八年光阴才将各股势力完全统一,整合后才有了如今的镇北军。然镇北军的首战甚是痛快,打得突厥王帐一路北迁,同时迎回了我朝的长公主,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皇姐!” 文墨先生说得很是干脆,连上柱国如何打得突厥人连连败退,伤亡如何都未曾详说。好似是最后一句方才是重点,一时间聚讼纷纭。 倒是真有几个听自家老人提起过,小声议论道, ‘彼时上柱国正整合四军,北境又不太平,为稳定朝局,这才将长公主送去突厥和亲。’ ‘某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当时说长公主不堪受辱,早已自缢。’ ‘不堪受辱?为何会不堪受辱?’ ‘听说彼时突厥正闹得凶,几个部落间打来打去,长公主···几是成了战利品,哪家部落首领打赢了,就···就将她带回帐中。’ ‘那我朝的长公主岂不是受了百般凌辱?’ ‘谁说不是呢,否则又怎会落个自缢的下场。’ 议论之声愈发鼎沸,大有不可阻拦之状。 文墨先生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端起茶盏细呷一口,白须上还悬挂几滴水珠,任凭众人口口相传。 “文墨先生,刚刚您说李老将军迎回了我朝的长公主。莫非长公主并未自缢?” 台下尚有心思细密的,回想起他方才所言,不免朗声问询。 文墨先生笑意更甚,举起醒木重重一拍,指了指发言之人,啧啧称道,“还是这位小友洞若观火,心细如发。” 他停了停,身子稍稍前倾,双肘靠在桌案上,斟酌片刻后方道,“其实,你们刚刚说的都不对。老朽曾亲眼见过,倒是可与你们分说一二。李老将军当初救出长公主后,亲自领兵将其护送回京。可长公主自觉名节有损,本想自裁换个贞烈的名声。李老将军心慈,着人日夜看守,终将其送回长安。” “某曾听家父提起过,当年这布告牌上可写的清清楚楚,长公主早已在北境身故。”台下有人唱着‘反调’,直接拿皇室布告天下说事。 文墨先生咧嘴一笑,“这位小友,长公主若是在北境身故,陛下又如何能知晓?布告牌上所书,不过是为堵住这悠悠众口。若是令尊尚可在世,不若回去问问,皇帝陛下当年矢口否认,李老将军带回的女子并非是长公主。可自此,老将军一路升迁,坐稳大将军之位,官拜上柱国,统管天下兵马。”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毕竟这一段话里,可是同时提及到三位大人物的过往。饶是心有惧意,可腿脚根本就迈不开,始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李老将军固然勇武过人,但坐稳上柱国之位原是掌握了皇室的秘辛。 陇西李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当初如何统一四房,能知晓内情的怕也不在长安。但上柱国累累功勋,若是以掌握皇室秘辛这等粗劣之词掩盖,尚且有失偏颇。 由此,听书的茶客和百姓分成了两派。 “按文墨先生所言,这位长公主现下在何处?” 文墨先生捻了捻白须,沉吟片刻,又抬手压了压,“诸位且沉下心听老朽慢慢道来。长公主回京那年,尔等可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环规厅内,俱是静静地抬眸望着自己,似是众星捧月一般,语音不由地响亮几分,“长公主回京那年,先皇驾崩,陛下才将将即位,一时间乱了方寸,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遂暂且将其安顿在常乐坊的某处宅院。” 话音戛然而止,又抬眸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的诚园外墙。 众人几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良久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文墨先生指得是这座诚园?” 他默然不语,只望着外墙怔怔出神,好似能看穿这面青墙。可这副神态,令众人更为笃定,长公主当年就是住在这诚园。但眼下这里住的是谁?将将乔迁来的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林明礼,可长公主的身份就算再如何刻意掩盖,这座宅院到底是她当年住过的,房契地契又怎会落入尚书令府? “今日怎会如此喧闹?” 不过是一墙之隔,吴兰亭正在院里予花草浇水,可自半个时辰前起,这墙外的嘈杂之音就不曾停过,径直地翻越过墙,偏生什么也没听清。 如雪在一旁俯身伺候,艳羡道,“方才如雪遣了府中小厮外出打探,说是文墨先生今日出山,在隔壁茶楼说书,可热闹了呢。” “文墨先生?”吴兰亭身形一顿,缓缓站起身来,又似是回忆道,“爹爹当年带我去酣醑阁小坐,听他讲过几回鬼神故事,吓得我半夜都不敢独自睡,生生是等娘在一旁看着、哄着,才敢入眠。如今算起来,他得有七十了吧,这般身子骨还出来卖艺,倒也是难为他了。一会儿你遣小厮予他送些银钱,算是彩头。” “是。” 如雪施了一礼,算是应下,可是又支支吾吾地、似是有话哽在喉中。 “还有何事?” 如雪觑了觑自家小姐,略有犹疑,“方···方才姑爷回来过了。” “他···”吴兰亭抿了抿唇,又俯下身去浇水,若无其事地问,“他不是陪三皇子出门了吗,怎又突然回来了?” “姑爷···又出去了。” 吴兰亭美眸微垂,浇水也未注意轻重,盆栽中的水已然溢出来。还是如雪眼疾手快,赶忙接过她手中的花浇。 “他回来作甚?” 吴兰亭的话音冷淡,几是咬住牙根,对林明礼常去香水铺一事,心中早已有数。本是满怀憧憬,以为他是去采买香水,讨自己欢心,但每每回来也不见带回什么物什。好奇之下便尾随他出去过一次,只远远地瞧见他在铺子外发呆,望着铺子怔怔出神。 “小姐···姑爷···姑爷去账房支了十贯银钱。” 如雪原是心思单纯的,这位姑爷若支了十贯银钱去买香水,是为自家小姐欢心,倒也不至于如此犹豫。但先前去香水铺子这么多次,皆是驻足在铺子外。香水自然是价值十贯,可依先前的表现来看,要姑爷花十贯钱买香水,几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吴兰亭的脸色铁青,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也有几分寒意,令身边的如雪不禁打个冷颤。未多时,便听闻一声冷哼,低声喃语,“他怕不是拿着十贯钱进香水铺和哪家女子勾勾搭搭,又或是藏书阁多了几本手书,着急拿钱去买。” 如雪见自家小姐愈发的沮丧、失望,蹙着眉头,咬牙道,“小姐,如雪走一遭林府,让林尚书好生管教。又或是回一趟吴府,让老爷和夫人替您做主。” 说罢,作势要去,吴兰亭慌忙拉住她,微微抬起下颌,倒回眼眶中的泪花,平复片刻,又看向高墙,“你去搬个梯子来。” “小姐要梯子有何用?” “自然要爬上去。” 如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她的心意,可骤生迟疑,“小姐,这院墙可一丈有余,万一摔下来···” 吴兰亭本有些心堵,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是轻啐道,“呸。你可莫要咒我。不过是许久未曾听文墨先生说书。难道我还得出门去茶楼与外男同坐不成?” 如雪两相衡量之下,小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连应下,“如雪这就命人取来。” 话说回来,待吴兰亭蒙上面纱,攀上木梯,适逢众人翘首以盼,听文墨先生分说后续如何之时。 文墨先生轻咳一声,接下来所言似是有些偏离了话题,“《诗经》有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诸位可知为何诗会雅集在当下皆是男女分席,却鲜有男女同席?” 这些茶客学识虽良莠不齐,但文墨先生无论是鬼神传说,还是奇闻轶事,又或是评论史实,俱是信手拈来。故而,这些听客尚且是些有见识,有学问的,倒也能偶尔够一够上层人士。 他这话刚脱口而出,就惹来众人的猜疑。 诗会雅集是什么?切磋学问、讨教学识、交流思想固然重要,可同样是得道升天、难得一见的机遇。设想,若是男女同席,集会上翩翩君子舌灿莲花,佳人不禁为之倾倒,再生出几分缱绻旖旎,说不准便成就一段金玉良缘。这不失为一条靠娘家提携的路子。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条路子莫名地断了。毫无征兆,也无人提起,几是众人默允一般,靠荐举谋得官身渐渐地难上加难。若非出了科举,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宛若登天。 “文墨先生可知晓内情?” “三十年前,长公主回京后,终日困在诚园,郁郁寡欢,恰逢四宜园的重阳诗会,为解烦闷心绪便孤身前往。诗会上,有一高门子弟风头无两,口吐莲花,惹来万千少女为之钦慕,而长公主也不可避免。” 人群中传来略有玩笑之声,“可及得上如今的林御史?” 文墨先生淡然一笑,“若是比诗词歌赋,当世恐无人能及林御史。但若论起时政策论,林御史怕是难以望其项背。北境有数十年的太平,李老将军当居首功,可内政若无他支撑,又以‘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分化都毕和沙雅两支突厥势力,当年恐怕不仅仅是要折一位世子这么简单。” 东西突厥两股势力恩怨纠缠,时好时坏,世子李荣元便是折损于他们联合之下,但李代远随后的反扑几是令东突厥胆寒,再也未敢冒进。可既然说起内政和分化之策,众人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同一个名字——林靖澄。 故而,林明礼的生母实则是‘已故’的长公主? 吴兰亭在高墙之上听得仔细,一个脚下不稳险些摔下去。这实在是太过骇然,自己的婆婆竟是长公主?那这位夫君岂非是皇帝陛下的甥子? 等等,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起林靖澄所言,‘我和你娘费尽心思,保全兰亭的名声,不就是想让你们夫妇二人安稳度日嘛?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你是,明礼的娘亲也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个在突厥漂泊数年的‘战利品’,供人玩乐,即便是回京之后也不能正明身份,再联想林明礼是他二人之子,却只得勉强记在韦氏名下。可最终,韦英到底是成了林夫人,而长公主常伴青灯,这当中想来是有太师和韦氏的手笔。 可这位文墨先生为何要在此高谈阔论皇室秘辛,其中还涉及大将军府、尚书令府,他当真是不要命了吗?吴兰亭心生畏怯,却始终按捺不住好奇,攥着木梯的素手愈发的紧。 “料想诸位已然猜到,林尚书的确与长公主有一段过往,彼时林、韦两家正在议亲。如此情境下,林尚书竟还有心思与长公主数夜缱绻缠绵,而另一边却捏着与韦氏的姻亲,一步一步,位极人臣!” 文墨先生就差将‘长公主是个鲜廉寡耻的贱妇’说出口。 可这话有错吗?若是三十年前的汝南林氏,尚不能将林靖澄推到尚书令这个位置,若无韦太师和长公主的帮持,又怎能有今日的荣耀? 但是,当众发言此等犯上之论,注定是死路一条! “让开!让开!” 巷子口骤然传来一阵喧闹,是京都府衙和巡防营已然赶至。 文墨先生撑着桌案缓缓起身,抚平衣衫的褶皱,又抻了抻衣袂,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昔日,老朽醉酒之下与犬子妄论此事,以致他在外胡言乱语,横死街头。但史书上不敢落得笔,我写!街头巷尾不敢议论的事,我来说!方珏清,你本该以死证清白,却与人夫暗通款曲,实在为人所不耻!今日,纵使天下再无文墨先生,老朽也要让昔日旧事重见天日。” 说罢,文墨先生将桌案上的一叠纸张挥洒空中,又霍然掏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刺穿自己的咽喉。刹那间,他瞪大双眸,鲜血横飞,直直地向后倒去。 一时间,惊得人群四散,茶楼顿时乱成一片······ 第213章 几方动态 方珏清! 文墨先生临了前高喝的一声方珏清,莫不是长公主的芳名?皇姓不就是‘方’嘛! 吴兰亭趴在高墙上仅能瞧见文墨先生的半截身子,在一番慷慨陈词后,伴着漫天飞舞的纸张缓缓倒下。一阵浓浓的惊诧、恐惧如同开闸般涌上心头,脚下几是撑不住,一不留神就踩了空,径直摔了下去。 “小姐!” 如雪眼皮一阵猛跳,登时一声惊呼,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去接。 好在是松软的草地,可饶是如此,吴兰亭还是崴了脚,疼得‘嘶嘶’倒吸凉气。 “小···小姐,你没事吧?”如雪拧着眉头,来回打量自家小姐还有无其他外伤。 “不···不碍事。” 在如雪的搀扶下,吴兰亭颤颤巍巍地勉强起身,可右脚显然有些不自然,几是碰地就得触回。 “小姐,你还说不碍事。如雪就不应该让你爬上去。”如雪见她疼得面颊苍白,唇上已无血色,眼底满是心疼,“如雪先扶小姐回房,再去请医师和姑爷来。” 方才茶楼里的茶客噤若寒蝉,文墨先生所言依旧回荡在耳边,若林明礼真是长公主与林靖澄的私生子,这个消息想必不日就能传遍整个长安。此等身份固然尊贵,但也着实见不得光,而那位长公主······ ‘刚刚那些纸上似是写了什么?巡防营卫队和府衙衙役同时赶到,定是有人检举,可到底是谁想置长公主于死地?牵涉此事的已有皇室、林府、韦府,还有大将军府,后三家俨然是大楚的柱石,一旦未能妥善处置,后果几乎无法估量。’吴兰亭暗自忖道。 毕竟是有人横死当场,茶楼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百姓根本难以疏散,俱是心惊胆颤,慌忙之中推搡前后,以致大片百姓摔倒,尚有些许茶客趁乱踩着人身逃出暗巷。但见木台之上,鲜血汨汨不止,地上零星散落着纸片。 与隔壁的暗巷不过是隔了一堵墙,巡防营卫队和衙役一度震慑,终于回归平静。看来是已接手涉事茶楼。 吴兰亭隔墙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怒喝, ‘此地一应物什,谁都不准带出茶楼!···须彻底搜身后,登记在册,方能离开。···若无允准,名册上的百姓近日不得离开长安!’ “不必唤姑爷回来,他愿意何时,就何时回来。” 吴兰亭蹙着秀眉,咬紧牙根,吩咐如雪先搀她回房,“还有,你走一趟光德坊,向林夫人传个话,就说是我崴了脚,却又实在想姐姐,请她过来小叙。” “是。” 今日看似悠闲,然则暗流涌动。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大约十几匹快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东街,连青石地面似乎都有些颤动,直指四宜园。 杜子腾微微喘匀气,揖礼道,“孙公公!” “看来杜府尹已经知道常乐坊发生何事。” “是,故而特地来寻林御史,此事毕竟还牵扯到上柱国。” 孙莲英的五官几是拧巴在一块儿,脚步不敢停歇,只侧过脸去稍稍颔首,便一路小跑入园。 未多时,一路寻觅之下,恰逢正在游园的林尽染一行。 “陛下命林御史即刻进宫。” “即刻入宫?”林尽染不解,又瞥向追来的杜子腾,“杜府尹今日怎有空来四宜园?” 孙莲英此刻早已是心急如焚,“林御史,十万火急,容不得在外分说清楚。园外已备好快马,劳申护卫先护送两位夫人回府。” 林尽染心头疑云重重,想要追问,却又不能再问。竟是要以快马入宫,想来此事真的半分不容马虎,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暗暗腹诽,‘这位淑贵妃当真是要出手了吗?若依眼下的情势,她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 “申越,你先将时安和元瑶送回府,一路小心。” “姑爷放心,申越定不负所托。” 杜子腾在一旁宽慰道,“染之尽管去,我带了几名衙役,会一路护送二位夫人回府。” “有劳杜兄了!” 李时安和元瑶面露忧色,却也未曾阻拦,只望着林尽染和孙莲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林尽染等人翻身上马,正欲扬鞭策马。 孙莲英开口提醒,“林御史,走启夏街、延喜门,陛下特允林御史策马至长乐门入宫。” 嚯!遇碑下马的规矩都破了,看来的确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林尽染微微点头,勒紧缰绳,一夹马腹,策鞭驰骋。 常乐坊的阵仗在京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震荡。可巡防营卫队一定程度上也算了然圣心,此时若不管不顾地将一众人等悉数羁押,反倒是会引来争议,彼时此等掩耳盗铃之举,更使局面被动。当下始作俑者已经自裁,不若将一应罪责推脱到他身上,静观后续。 廊下,孙莲英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还沾了几滴血渍,上书有林靖澄与长公主私通的秘事,而长公主方珏清如今在二郎上的静心庵出家为尼,法号摒尘师太。 林尽染顿住身形,神色怔忡,抬眸望向孙莲英,“此事已经传开了?” “未曾。不过事关皇室、上柱国、韦太师、林尚书,牵连甚广,故而陛下急召林御史入宫。” 林尽染嘴唇微嚅,欲言又止,“罢了,先面见了陛下再说。” 然文英殿前早已有禁军把守,根本无人能靠近。祁将军见二人行色匆匆而来,抱拳一礼,“林御史,孙公公。” 随后又向身后的禁军吩咐道,“放行!” 还未曾入殿,楚帝的声音已传来,“进来吧,不必多礼!” 林尽染闻言,仍是揖手一礼,“陛下!” “刚刚莲英给你看了吧?” “臣大略看了一遍。” 楚帝斜倚在凭几上,阖眼沉思,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看?” 林尽染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眼帘,反问道,“陛下是问该如何破局,还是问谁是始作俑者?” 楚帝并没有立即说话,睁开眼眸,抬手令他坐下。 “臣还是不坐了,一会儿还得起身,麻烦!” “你想的这个法子,朕若是会应允,就不会让你坐下回话!” 楚帝的语音很是沉重,但的确揣摩了他的心思,事关四方利益,长公主除‘死’之外,别无解法。 可一死了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毕竟摒尘师太就是长公主的消息不日就会传遍街头巷尾,再争论死不死的已没有任何意义。换言之,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而‘死’只是长公主唯一的选择。 林尽染默然良久,摇了摇头,“陛下,长公主的名讳除宗正寺的谱牒有载,能知晓的人并不多。” 这句话说得不假,寻常百姓家里姑娘的闺名尚且得在问名,夫家方能知晓,遑论贵为皇室公主。如此,便可将范围缩小至韦太师父女、林靖澄、上柱国以及几个资历老的皇室宗亲,可知晓长公主在静心庵出家的人也不算多,若先前就想玷污皇室还有林韦二府名声,早就该动手才是,何必拖到今天。偏偏救下长公主的大将军府如今也受了池鱼之殃。 楚帝额间的青筋直跳,面颊绷的很紧,“你去寒园见那位的时候,她可有异样?” “姨母并未提起长公主,臣猜测,她即便知晓摒尘师太是长公主,多还是会捏在手心,静待良机。” 他的行踪,身为陛下了然于胸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皇帝陛下都未曾唤一声淑妃,林尽染又如何应和呢。 “姨母?倒是叫的亲热。”楚帝微微眯了眯眼,眸光略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林尽染慌忙揖礼,急于解释,“陛下,臣···” 楚帝稍稍抬手,撑着凭几缓缓坐起,又抬了抬下颌命他坐下,示意孙莲英沏上茶,宽声道,“你不必解释,她到底是出自南海,与元瑶或有几分渊源,你唤她一声姨母倒也不为过。” 淑贵妃在寒园之中拨弄风云,同样是在教授二皇子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究竟能否在长安掀起巨浪还未可知。但不得不说,长公主若是被她捏在手中,的确算得上是不错的筹码。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会轻易玩火自焚,这一点,皇帝陛下心里很是有谱。 何人要置长公主于死地?或者说长公主若是死了,谁会受益?这个问题根本无人可答。从已知她名讳的人当中逐一排除,似乎仅有韦英最为可能,毕竟爱子林明德已死,心中对长公主的恨意足以令她做出如此不明智的举动,可眼下她已被禁足。 但文墨先生所书的桩桩件件,对尚书令府、韦府大为不利,似乎仅有大将军府无关痛痒,毕竟上柱国的军功摆在那儿,这番无稽之谈若能中伤,未免太过可笑······ “这位文墨先生奴才倒是有几分印象。据他所言,三十年前的确有一青年在朱雀大街上妄议长公主,而后······”孙莲英说话很小心,可真说到此处时,抬眸觑了一眼楚帝,似乎也只是唤醒这位皇帝陛下的记忆。 “说吧,眼下藏着掖着也毫无意义。”楚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于是起身行至殿外,只留下一句,“莲英,照实说。染之就坐在此处,好生听!” 孙莲英拱手应下,娓娓道来,“这位说书先生的绝笔中确有几分真,陛下的确将长公主安顿在诚园。只是长公主终日郁郁寡欢,陛下便命人在四宜园办了一场重阳诗会,彼时林尚书、长公主、林夫人、还有这位说书先生俱是在场。林尚书与长公主在诗会上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得知长公主住在诚园后,几是日日前去相会。陛下···陛下本想成全他二人,而长公主注定未能有什么名份,林尚书的本意是放弃大好前程,只愿与长公主厮守。” 林尽染眉宇微微舒展,“林尚书倒算是有情有义。” 孙莲英长叹一声,抿了抿略有干巴的嘴唇,“可是林夫人和汝南林氏不愿!” 见他递上一盏茶,孙莲英下意识地看向殿外的楚帝,赶忙摆了摆手,低声道,“不可!” “染之递予你的茶,为何不喝?” 楚帝沉声质问,似是殿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可他又分明在殿外。 “呐,陛下都这么说了。” 孙莲英略有惶然地接过林尽染手中的茶盏,小口抿了抿,旋即一饮而尽,又以袖擦拭唇角的水渍,又言道:“林尚书是汝南林氏百年一遇的不世奇才,其族人又怎能轻易允他就此埋没,便寻上了韦太师,欲与韦氏议亲!” “故此,并非是林尚书一面握着林韦两家的亲事,一面又纠缠着长公主不放?” 孙莲英微微颔首,手中攥住茶盏迟迟不肯放,“要不说陛下对林尚书还算宽宥呐。重阳诗会上,林夫人同样相中了林尚书,立誓非他不嫁,故而林氏族老上门议亲,她本该喜不自胜。但从韦太师口中得知长公主的身份后,她便暗自与长公主见上一面,至于具体说了什么,我等不得而知,恐怕仅有他们自己知晓内情。” “那与这位说书先生有何干系?” “这文墨先生也算有些本事,可惜仕途不顺。然则他在诗会上知晓林夫人的身份,有意借韦太师往前迈一步······” “且慢。”林尽染倏然打断他继续说下去,又问道,“这文墨先生不是说已近古稀吗?这三十年前,他也该有四十才对。彼时韦氏才刚到出阁的年纪吧?” “是!” “嚯,这文墨先生可真是壮志凌云!他该不会是故意害死他儿子的吧?” 孙莲英并未回应,只自顾自地说道,“林夫人曾与他在酣醑阁隔空传信。自此,这位文墨先生常常守在诚园,再未纠缠过林夫人。直至···长公主害喜!” 此言已经是不能再明显了,文墨先生分明就是为博个前程,这才几度纠缠韦氏和长公主。而韦氏兴许是为摆脱他的纠缠,加之为拆散林靖澄与长公主之间的姻缘,故此刻意泄露长公主的身份。 “彼时,陛下将将即位,朝中诸事尚且仰赖韦太师出谋划策,兴许是爱女心切,加之长公主······”孙莲英的话音戛然而止,可说到此处自然是要稍稍斟酌,“二人情难自禁,本就难以为正名的情势下,长公主坚持要保住腹中子!韦太师的意思是长公主必须离开京城,以保全皇室颜面······” 楚帝登时迈着大步进殿,几是怒吼道,“他是在威胁朕!” 孙莲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俯首跪地。 楚帝喘着粗气,胸腔急剧起伏,良久方平息下来,道,“起来吧!” “朕承认,太师或有替皇室着想的意思。但韦英!韦英若未将皇姐的消息散播出去,朕何至亲手将她送进静心庵,常伴青灯三十载!” 林尽染徐徐俯首一拜,略有犹疑道,“可在世人眼中,长公主的确错了,是吗?” “林御史误会了!” 孙莲英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想说长公主若未曾放林靖澄进诚园,也不至于这般地步,可当初的事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长公主曾求朕网开一面,只愿做林靖澄的一房小妾。可朕心里明白,替皇姐正名委实不易,或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林尽染恭声道,“陛下圣明。” “可韦英不愿!她知道,只要皇姐在林靖澄身边一日,她即便是成为林夫人,也不会被正眼相看。” 楚帝一时间血气翻涌,面色潮红,抚了抚额头,在林尽染和孙莲英地搀扶下缓缓坐定,怅然道,“皇姐在突厥受了很多苦,刚回长安时,朕命太医前去问诊,此生她兴许再难生育。正因如此,与林靖澄的孩子更令她视若珍宝。兴许韦英未曾以贞洁要挟,她也会为了孩子离开长安。只是朕···彼时朕还不够强大。” 林靖澄身为尚书令,刚出宫门便已有人前来传讯,毕竟事发在诚园周边,自然会更引他注意。 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天边,明暗的交替时分,光线暗昧昏淡,晚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饶是如此,依旧未能掩盖住他沉重的喘息声。 林靖澄几是丢弃了数十年的修养与风度,抬腿踹开房门,咆哮道,“韦英!你是疯了吗?” 第214章 决绝 韦英的反应和林靖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兴许是禁足在房内无趣,她随手拿来一本佛经喃喃吟诵,心绪很是平静,连骤然踹开房门的巨响也未能动摇分毫。 “夫妻三十年,妾身倒不知老爷竟有如此气性。”韦英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默默翻过一页书,又继续虔诚吟诵。 林靖澄侧过脸,斜睨一眼身后战战兢兢的下人,面无表情道,“退下!若无吩咐,任何人不得进院。” “是。” “韦英,你何必将事情做绝?” 韦英自顾自地将这一页佛经念完,不疾不徐地合上,搁置一旁,又执起茶壶,斟上一盏,二指推至他面前,淡淡道,“老爷说的话,妾身听不明白。” 林靖澄从袖中取出一张文墨先生写的绝笔,重重拍在桌案上,压着嗓音开口,“你可识得周文墨?” 桌案上的茶水一阵翻腾,又溅出几滴水渍,‘当啷’作响后复归平静。 韦英端端正正地坐着,未有起身,也未有拿过纸张一览的意思,微微仰起下颌,反问道,“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知晓长公主芳名的不过寥寥数人,除你之外,还有谁想置她于死地?” “只凭这条,你就断定是妾身所为?” “你!” 林靖澄无法反驳,沉默下去。毕竟知晓长公主芳名的屈指可数,但真想置她于死地的,除韦英之外再无他人,然她一直禁足府内,又如何能传信让‘文墨先生’不顾性命地配合。 “林靖澄,这些时日,我将自己锁在房里,想想我们这三十年来的夫妻情分······就是块寒冰,捂在手心里也该化了不是?何况我和你同样有个孩子,你可曾正眼瞧过他一分?” 她是带着些许冷意说这话,偏偏听来又令人动容。 “我何曾不正眼瞧他?”林靖澄匆忙之下矢口否认,正面迎上她愈发绝望的眼眸,渐渐咬紧牙根,“当初明园一案,我已命人夜袭李代远的府邸,可彼时他的府兵未曾回防。而后我只能去二郎山寻清儿···长公主,若无她出面,明德怕是早已死了千次万次!” 韦英冷笑一声,听得出他话语里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又继续质问,“那你可曾管教过明德?他如此嚣张跋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引起你这做爹的注意。明礼犯了错,你从未有重话,可明德一旦犯错,轻则训斥,重则殴打,他安能心服?你是否···” “够了!”林靖澄厉声打断,这显然戳中他的痛处。 “是,我或许是胡言乱语,你也不必当真,反正明德已经死了,再多争执已然无用,是吧?” “是我在问你,为何非要置长公主于死地?” 韦英眸色平静地有如枯井一般,拿起沾有些许水渍的纸张,展开,又粗略一览,旋即轻蔑地一笑。将其放在烛火上,火势骤起燎烧,直至地上轻轻飘起青灰。 “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有谁?”林靖澄瞪向她,几是要将其生吞活剥一般。 韦英凄冽地一笑,“从前你也没有听过明德解释。” “那是因为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林靖澄盛怒之下,已是毫无顾忌言语的轻重,平息半晌后,语气转柔了些,“昔日,清儿身为大楚公主,甘愿做小伏低,你本该是最体面的。” “体面?做小伏低?”韦英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无比,“林靖澄,你扪心自问,就因为她是见不得光的长公主,她当真能堂堂正正、三书六礼地嫁入林氏吗?她若是做妾,你林氏又当真能消受得起?” “故而,你不惜用禁药,要将她的名节毁于一旦?”林靖澄登时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冲她嘶声怒吼。 “方珏清若真是坦然,恪守本分,你二人又怎会做出此等丑事?”韦英仰首,望着气急败坏的林靖澄,嗤笑道,“不妨与你说句实话,这禁药本是下给周文墨和方珏清的,倒是让你误打误撞占了便宜。” 话音刚落,林靖澄一巴掌便甩了过去。他承认,与长公主暗生钦慕,可一言一行皆是发乎情止乎礼,尚不至于做出此等苟且之事。但因缘巧合下,二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才有了水到渠成。 韦英捂着半边涨红的面颊,另一手拭去唇角的鲜血,斜眼看向他,情绪愈发得激烈,“我韦英,太师之女,一身清白,嫁予你林靖澄难道就不配?方珏清已亲口告诉你,她在突厥是何境遇。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早该自缢,又何必来与我争抢郎君?林靖澄,皇帝陛下将你放在这个位置,无非是为制衡我爹和兄长,陛下知晓你与我韦府势同水火,纵使有姻亲在,也是貌合神离。这些年若没有我在当中斡旋,你真以为我爹会轻易放过你!”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林靖澄任凭她将这些年的酸楚倒完,他又何尝不知晓韦英妒心虽重,但的的确确是为他放弃娘家的关系。否则林明德作为太师的外孙,总该能聆听些韦邈的教诲,也不至于走上歧途。 “长公主已经救过明德一回,这次···是他命该如此。” 这话韦英听得明白,他如今还是在为那个贱人开脱,但林明德不曾被赶出京城,又怎会在去汝南的途中遇害? “呵,你还认为周文墨是受我指使。”她无力地垂下手,抿了抿上唇,指尖扣住桌案,发出‘滋滋滋’的声响,慢慢凝成拳头,“我若想利用周文墨置她于死地,又何须等到今日?” 林靖澄脸颊绷的生紧,可细细想来确也如此,若真想利用周文墨,三十年前有大把的机会,何须等到今日旧事重提?且这回明显是冲着尚书令府和韦府来的,至于大将军府,根本就无关痛痒。 “长公主留予明礼的书信交出来。” “不在我手上。” 听了这话,林靖澄不由地紧锁双眉,“自你与明德前去汝南后,书信就消失不见,若不在你手上,还能在何处?交出来!” “你怎不怀疑是明礼偷偷拿走了?” “我已命人搜过诚园,你赶紧交出来!” 韦氏双手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径直迎上他那稍有不耐的眸光,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那纸书信,被我封在明德的棺木之中,你大可掘开他的坟墓,开棺取信!” “你真是疯了!”林靖澄咬紧牙根,目光中几是要喷出火来。 “诶,你说说。是你寻方珏清再写一封书快呢,还是你会先见到她的尸首。听说,方珏清已经回静心庵了吧?” 林靖澄心中已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他惴惴不安地望着韦英,嘴唇嗫喏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韦英并未直接回应,反而像是善意地提醒,“每月的初一、十一、廿一,方珏清皆会进城化缘。虽不至于回回去诚园,难保今日之事未曾入她耳。与其在这纠缠是谁指使的周文墨,不若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是否羞愤之下,寻了短见。” 林靖澄眼皮倏然一阵狂跳,神色再也不能松驰,作势要出门,却又顿住身形。 “我再提醒一句,静心庵周遭虽有禁军看护,但也只能在庵外而已。方珏清若是在屋内自戕,那可任谁都不能挽救,老爷不妨再想想?” 林靖澄合上双眼,几度挣扎,若是再犹疑片刻,怕是真会抱憾终生;可这又明明是一个局,若是深夜擅闯静心庵,就得坐实他与摒尘师太的私情。 烛光下,韦英眸色凛凛地望向他,唇微微一动,“汝南林氏的前程,还有方珏清之间,你再做一次选择吧!” 林靖澄立于桌案旁,长久静默,声色未动,阖目忖量一番,而后释然地叹出口气。 夜色浓郁,于万籁俱寂的沉默中孤独漫溢。 马蹄声如一波暴雨般纷沓远去,数十匹快马一路奔驰,冲出金光门,又转向往城南方向而去。城门郎根本不敢阻拦,领头的是御史台的林尽染,及近侍太监孙莲英,紧随其后的是数十禁军,策马扬鞭,只能隐隐绰绰地遥望一道马蹄踏起的烟尘。 “孙公公,林尚书当真是往城南而去?” “宫外的眼线瞧得仔细,生生是等他出了启夏门再来回禀。” 林尽染皱了皱眉,“既摒尘师太今日不曾去过常乐坊,应当未曾听到什么传言。” 孙莲英的面上满是忧虑,“如今就怕林尚书已闯入静心庵,不然陛下也不会遣老奴特地寻林御史同往,就祈盼您能主持大局。” 可林尽染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若真是韦氏所为,今夜她的目的就是要坐实林靖澄与长公主私通,而文墨先生的出现也并非是偶然,就是掐准摒尘师太进城化缘的时间,然传言何时才能闹得满城风雨并不重要,只要当下林靖澄闯入静心庵,零言碎语加上这个事实,传言就是板上钉钉! 怕只怕长公主还未知晓传言之事,但林靖澄的擅闯就会引来她的应激。 时光如白驹过隙,只听得耳边呼呼地声响,林尽染一行人等不敢停歇,终至静心庵前。 林尽染提缰勒马,一个翻身跃下,可眼前的场景着实骇然,静心庵的大门已被拆下,立于两边,朦胧中恰能望见林靖澄的身影。 “林尚书止步!” 听到林尽染的话音,林靖澄并无避讳,缓缓转过身去,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一双黑眸宛如星辰,面色漠然不带一丝情感,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按律,男子不得擅入尼姑庵!还请林尚书自重,现下退出,林某可以权当不曾看见,否则本御史只能参你一本。” 林靖澄唇边带着浅笑,语调平静,“林尽染,你司职治书侍御史,纠察监督本就是分内职责。” 言毕,就要转身继续前行。 林尽染微微上前,却不敢越雷池半步,再次提醒,“林尚书,你再往里去,可曾想过后果?” 林靖澄立时一怔,被他问得噎了一下,缓缓仰望星空,犹疑半晌,“她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也决计不会苟活。三十年前,我为林氏放弃了她,如今我也该来偿还这笔旧债。” 此话一出,他走得更为决绝,似是并未考虑任何后果,无所顾忌。 静心庵外,林尽染和孙莲英的心情很是沉重,林靖澄能够不计后果,不代表他二人也可以。 未多时,二郎山下遥望有一条火龙缓缓挪动,由远渐近,由暗渐明! 只听得辘辘声响,车驾停稳,林明礼急匆匆地跃下,揖手一礼,“林御史、孙公公。我爹···进去了?” 林尽染蹙了蹙眉,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我娘是不是也在里面?” 林明礼的眸色中略有动容,饶是生母抛下他近三十年,可真到了近在咫尺的时候,心绪反倒莫名的翻涌起来,是喜是悲,是怒是哀,他也分说不清。 到底是常乐坊的传言已被他听了去,林尽染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分辩,遂淡淡回了一句,“只能在此耐心等候。林尚书擅闯静心庵,于情于理于法,本御史都该参他一本。林公子虽未有官身,却也该自重。” 林明礼一开始完全没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僵愣片刻才猛然惊醒,不管是否真如外界传言,摒尘师太就是长公主,可如今便全当尚书令不知是何缘由擅闯静心庵,在皇帝陛下面前参他个‘亵渎神灵,不知检点’的罪名,终归不过是罚俸和静思己过,重则笞打几下就算了事。 孙莲英踱步上前,微微前倾身子,在林尽染旁侧低语道,“林御史,是否要将上山的一应人等······” 林尽染的眼尾扫过车驾旁的那片火把,知晓这些人听不清他们这几人说话,旋即低声回道,“佛门净地,安敢如此?况且,就算将他们戮尽,长安城里就不会传出闲话了吗?再等等吧,林尚书是铁了心要见那位,只怪我们迟了半步。” 孙莲英抿唇一笑,并未再劝。 第215章 套话 昏黄的光影从半开的窗棂下透出,方才庵外的动静定然已有人通传长公主,其实他本在外望上一眼,就该知晓已无大碍。 林靖澄在院外阖眼凝思许久,默默怅怀过去的某些岁月,仿若在沉淀心绪一般漫长无声。 进不进的抉择并不难下,可长公主愿不愿意见方是他最在意的。既是闯了静心庵,声名、礼节算是真被他抛诸脑后,先前还在斥责林明德玷污了林氏百年清誉,可他又好到哪里去呢。 林靖澄缓缓睁开双眸,推开篱笆门,步履坚定地迈了进去。 木屋的房门开了一道小缝,从屋里钻出个小尼姑,行色匆匆地在他面前施礼,“林施主,还请离开静心庵。” “你师父她······” 小尼姑并未予这位尚书令留情面,一手作请,冷冷地打断道,“林尚书熟读律法,饱读诗书。该知晓男子擅闯尼姑庵会有何后果。纵使崇玄署不敢有责罚,难免会有旁人拿捏话柄,于朝堂上发难。林氏满门希冀皆系于您一人之身,还请回吧!” 林靖澄的咽喉哽了哽,又抬眸望向木屋,旋即涩然一笑,“是她教你这么说的吧?” 小尼姑不语,执意躬身要请他出去。 “我既已进来了,眼下就算出去,也难逃此难。来的路上,我已写下奏疏,明日自会呈于陛下。” 月光破开云层,轻柔洒下,院中一片死寂。 良久,木屋中传来微不可察的叹息声,“罢了,明镜,你下去吧。” 小尼姑只侧过身去,默默一拜,离开时又在他旁侧顿了顿,低语道,“还请林尚书自重。”说罢就立于篱笆门的一边,静静守候。 林靖澄清楚,静心庵里的尼姑多也是皇帝陛下特地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加之院外还有禁军暗暗守护,定然不会让人伤她分毫,即便是要浑水摸鱼,企图加害,也绝无可能。 兴许是听见踩在木阶上的脚步声,长公主倏然唤住林靖澄,“止步吧。男女有别,林尚书还是在门外说话。” 他很是听话地再未往前走一步,随即撩袍坐于屋前,眉目柔雅,辞气温润,“三十年未和你好好说会话了。” “你素来是内敛、知进退懂分寸的,今日怎会大动干戈地擅闯静心庵?” 林靖澄笑而不语,目光灼灼地落在房门的方格上,似是能看穿这间隔二人之物,再见昔日佳人。平日皆是隔着人海相望,如今几是近在咫尺。 然,未多时,长公主咬住牙根质问道,“林尚书,贫尼还想问一句,明礼与兰亭是否有把柄落在三皇子手中?” 每月之中有三日,她会入城化缘。周文墨在常乐坊散布传言,的确未曾入她耳。可这些时日三皇子与林明礼走得近也是不争的事实,走街串巷间偶有听闻。 长公主虽未有亲自教养,但平日里从旁人口中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她这儿子根本不屑与三皇子为伍,加之林靖澄夜闯静心庵,若无要紧事,又怎会行如此莽撞之举。即便最后的惩治也不过是挨上几板子,可这累及汝南林氏的百年清誉,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出乎林靖澄的预料,长公主并未有闲情逸致与他叙旧,倒真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可今日这般情形,若无紧要事,怕也不能令她信服。 他默默思忖片刻,回道,“我若是请老告休,你可愿同我离开长安?” 室内登时一片沉寂。良久,长公主显然有些凌乱,语音之中不免夹杂了几分颤抖,“还请林施主自重,你尚且还有家室!前阵子你痛失爱子不假,可膝下尚有林明礼,还有林氏宗亲,岂容你一句‘请老告休’就能放下?” “我都可以不要!” 林靖澄的语音没有半分犹疑,脱口而出,似是厌倦了数十年来殚精竭虑地为家族、为妻儿、为前程谋划。 “吱吖···哐啷!” 房门应声而开,却又在转瞬间重重合上。 只听得屋内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随即又响起长公主冰冷的质问声,“那韦英呢?你打算与她和离?” 方才的动静让林靖澄满怀希冀地转过身去,可沉重的关门声又令他神色黯然,支支吾吾道,“我······” “你这是在羞辱我!”长公主略有叱责地语调响起,沉吟半晌后又稍稍放柔了些语气,“韦英昔日的所作所为,我不曾记恨。因为,我本就是残花败柳,不论是为维护皇室的颜面,还是出于礼制而言,我都该死!” 林靖澄皱着眉头,连忙站起身来,喝止她,“清儿!” “靖澄,你心里本该有谱。我和你就像是隔着这道门,此生注定再不能相见。即便你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也要顾忌世人的眼光。我不想让明礼背负这样的耻辱,可心底···心底仍止不住祈望亲眼见到他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长公主情到深处,话音愈发的哽咽,甚至能听到几分呜呜咽咽地抽泣。 林靖澄一巴掌拍到房门上,五指嵌进门上的方格,戳破方格中的轻纱,几是要将其碾碎。 这同样是所有人最为担心的,长公主的身份一旦昭然于众,以她的脾性,定然不愿苟活于世。若林靖澄与韦英和离,她难保会不顾一切地将昔日丑事说出口。彼时连累的不仅有皇室,还有林、韦两家。 指尖传来些许温暖。他知道,故此,攥紧的左手反倒是愈渐松驰。 “我从时安口中听过兰亭的事。她是个好孩子,不该为明德犯下的错而承受这一切。我只希望她与明礼顺遂平安···知道这些秘密的不过数人,韦英···韦英就一直待在府里吧。若是三皇子也知晓此事,我自会与皇帝陛下分说。日子啊,还是就这样过下去吧······” 这自然是最理想、最美好的情状,可偏偏事不遂人愿。若她知晓周文墨在常乐坊胡言乱语,又当如何?况且任谁都猜不出,下一步棋,这幕后元谋到底会落在何处。林靖澄不敢说,也不想说。 “清儿,跟我走吧!”林靖澄稍有松驰的手,又倏然发力,紧紧咬住牙根,语音中带了几分恳求,“明礼有皇帝陛下和岳家提携,前程似锦。至于林氏,自有族老帮衬。届时,你我隐居世外,再无须顾忌世人眼光。” 几次三番地劝她离开长安,长公主早已心生疑虑,手指有些紧张地攥住衣袂,捏捏放放,终于下定决心,打开另外半扇门,旋即便转身落座,“你先进来吧。” 她徐徐吹去茶盏面上浮起的白汽,饮啜间抬眸觑了一眼正在打量屋内陈设的林靖澄,口齿间透出一缕警告,“你知道,就算真想瞒我什么,终归是瞒不住的。” 林靖澄闻言僵立在原地,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撩袍落座,欲要开口阐述来龙去脉,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长公主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唇齿翕动道,“韦英将往事宣扬出去了?” 任林靖澄无论如何也未猜到,她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问出口,一时间愣住神。相比于林靖澄的愈发惊诧,她实在太过平静,就好似一切皆在她的预料之中。 “陛下早已与我通了气。韦英刚历丧子之痛,有任何出格之举,我也并不意外。” 当下韦太师于皇帝陛下实在举足轻重,科举又事关社稷福祉,还需他与各方斡旋。况且太师又担着翰林院的重任,韦英虽与他不和,但到底是他的女儿,陛下还是有心照拂一二。 长公主又徐徐叹了口气,语音尽可能的平和,略有自嘲道,“你是在想我为何没有寻死觅活,以此换个贞烈之名?可眼下无论我是生是死,已然毫无意义。死,反倒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这片污垢就再也不能洗清。” 林靖澄听她这么说来,心绪反倒是轻松了些,凝滞在胸腔的那股气终于可以长长地吐出来,“清儿,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故而宣扬往事的,并不是韦英对吗?” 长公主的话锋一转,霎时令他背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可仍佯是笑问道,“清儿,你说的什么胡话?” “靖澄,我从未怀疑过你我之间的情份。但若是韦英所为,尚不能令你如此惧怕。你···知道你先前埋下的是什么恶果吗?” 林靖澄无力地垂下脑袋,双手撑着大腿,重重地喘气,良久方压稳气息,道,“这位皇帝陛下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从未干涉过朝政,陛下自然不会跟我说什么。” “你在诈我?” 林靖澄微微怔神,眼前这位根本不似从前那天真的长公主,反倒是利用他卸下戒心的时候,一步步套话。 “染之和时安寻我那回,我已在揣测,陛下是否要对你动手。” “我能应付。” 长公主微微蹙眉,神色愈发地凝重,“如何应付?染之不屑用些阴诡伎俩扳倒你这位尚书令,那是他未曾领会圣意。既有人策谋重提昔日旧事,就会借此步步紧逼。如今你内宅不稳,陛下与你又势同水火。行差踏错,只会害明礼也万劫不复。” 然,话说到一半时,她就已然明白,林靖澄今日根本不是来劝其一齐出逃长安的,想来是要将一家老小悉数送出京城,再来独自面对两方势力的较量。 林靖澄自然知晓当下是何处境,长公主和林明礼到底是有皇室血脉,皇帝陛下又如何会令他们身陷囹圄。诚然,他大可挟持这对母子为质,陛下短期内不会为难,甚至会设法保全。但真挨过去了呢,下场恐不比眼前好,反倒会累及汝南林氏满门。 第216章 婆媳 敲过了二更天,诚园周遭几乎是一片死寂,哪怕是细微的风声也荡然无存,空气中凝滞的可怖。就连打更的更夫将将路过,也是紧了紧衣裳,下意识地贴着对侧走。 可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他止不住往暗巷中望去,似乎又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旋即一个哆嗦,手中的灯笼也险些跌落在地。 常乐坊白日发生的事早已传至周遭的几个坊市。巡防营和衙役交代的话早已抛诸脑后。毕竟旁人要问起,常乐坊为何有说书先生自戕而亡,十数名百姓死于何故,难保不私下议论起茶楼里到底说了什么。这条暗巷里不说自戕的文墨先生,仅是活生生被踩死的百姓也不下十人。那可都是无辜冤死的百姓! 更夫念及此处,头皮一顿发麻,浑身僵硬,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往暗巷中瞥,生怕暗黢黢的里头钻出什么脏东西,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马车?谁还敢深夜来诚园?”更夫喃喃自语,视线短暂被马车上悬着的亮光吸引去。 可车上并无动静,就连车夫的人影也不见一个。 他壮着胆子,硬逼自己走过去,提起灯笼探照一番,摸了摸车厢上的刻纹,自言自语道,“林府?倒也是,诚园出了这么大的事,该来看看。” 兴许是瞧见拴马的缰绳不够牢靠,更夫解下又重新系上去,本是好心之举,马儿无故打了个响鼻,撂起前蹄,骤然癫狂起来。 “唏律律!” 本就夜阑人静的坊市,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更夫大惊失色,匆忙之下踢到脚边的灯笼,撒腿就要跑。 他在空荡荡的街上一路狂奔,身后的马车穷追不舍,不过是片刻,就将他撞翻在地,马蹄从他身上无情碾过,痛苦的哀嚎声刺破夜空。 常乐坊将将历经一场‘灾祸’,那些暗巷中枉死的百姓兴许怨愤难平。故此坊内的百姓今日回房较平素要早些,房门也是关得紧紧的,打定了主意,半夜里纵然听到什么怪叫、哀嚎也决计不能开门。 只不过,这声哀嚎仅此一次,就再不复响起。 诚园后院的灯火璀璨,房门紧闭。 吴兰亭恭恭谨谨地奉上茶,莞尔道,“兰亭惭愧,本该是儿媳登门向婆婆问安,又怎劳您深夜至此,常乐坊今日可不太平。” “坐。”韦英接过茶后,转手置于桌案上,又拉着她坐下,抚摸着她的手背,宽慰道,“今日发生如此大事,兰亭吓坏了吧。” 说话间,她又觑了一眼身旁侍奉的如雪,眸色中略有不善。 吴兰亭并未领会,只抬眸看向她身旁的侍女,绵里藏针道,“婆婆的身子骨还未好利落,还得分出心神,为我夫妇二人操心,实在有愧。” 不过是换了个说辞,韦英禁足府中,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秘密。可常乐坊之事虽牵扯尚书令府,但尚不至于令她能如此快地闻讯而来。缘由就只能是,尚书令已与她对质,或许文墨先生今日所谓是有这位婆婆的授意。 “我已失去明德,自然要将全身心思系于你夫妇二人身上,祈盼你们子嗣绵延,为林府开枝散叶。”韦英一面说着,一面身子微微往后仰,垂眸审视吴兰亭小腹的情状,目色渐冷。 吴兰亭未有分毫躲避,语音稍有自责,“全怪儿媳不争气,辜负公公婆婆的期许。” “你二人成婚也不过数月,后嗣一事,确也急不得。佛曰,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一切还是顺其自然。” “婆婆教诲,儿媳谨记。” 韦英抿唇一笑,又稍稍侧过身去,吩咐身后的侍女,“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些私房话要与兰亭说。” 如雪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上前踱了两步,手背微不可察地碰触自家小姐的手臂。 方才林夫人的一举一动可都悉数落入她的眼中,自家小姐早已说过,她这婆婆迟迟未曾动手,就是期盼小姐能孕有那畜生的子嗣。既是未曾害喜,她这婆婆还不得下狠手? 吴兰亭心跳猛然加剧,斟酌一番后,稍稍稳了稳神,对如雪吩咐道,“你先带婆婆身边的侍女去前院喝盏热茶。” “小姐~” “嗯?”她略有不满地瞪了一眼如雪。 “是。” 待身边伺候的侍女退出屋子,韦英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你夫妇二人自搬进诚园后,可曾同房?” 倒还真说起了私房话?面对着毫无预兆的发问,吴兰亭纵然已历人事,可提及这等房中之事仍出自本能的羞赧,但又夹杂几分失落,垂首道,“不···不曾。” “你也不必紧张,我当真是来与你说些体己话。”韦英又反复强调了一遍,旋即闲叙起近日在府中的日常,“这阵子,我潜心礼佛,抄念佛经,心绪早已平和许多。” 吴兰亭半信半疑地颔首,“婆婆说的哪里话。只不过···儿媳不过是心有余悸。” “故此,我送来一些亲手抄录的佛经,就放在前院,祈盼你夫妇二人平安顺遂,无灾无祸。”韦英说着又取下手腕上用小叶紫檀制的佛串,戴在她手上,“这是去积善寺请大师开过光的,很是灵验,望佛祖保佑你二人。” 婆婆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令吴兰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诚信礼佛还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要知道,自己可曾下毒毒害她母子二人的。纵然如此,她也能不计前嫌? 怔神间,佛串已在手腕上。 “儿媳谢过婆婆。” “茶楼之事,我已知晓大概。想必,你已经知晓明礼的生母究竟是谁了。” 吴兰亭侧过身去,端坐着,稍稍点头,她到底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我不怪她。”韦英喉间一哽,眉睫顿时湿润,牵起她的双手,双眸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将平生的苦楚娓娓道来,“曾经我也恨死了她,可如今回想起来,恨,又有何用呢?明礼虽记在我名下,可每每看见他···我···我就像看到长公主一般。直至明德···明德死后,我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长公主此生注定不能和你公公在一起,又未能光明正大地陪伴明礼左右,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倒是我着了相,恨了她半生,却疏于对明德的管教,以致他误入歧途。如今···如今他已身故,还望你切莫记恨他。长公主、你公公还有我,都希望你和明礼能相守一生,莫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如此殷切地关心,诚恳地悔过,令吴兰亭不禁晃神,她倒真是没有料到竟有这样的后续,呆怔了片刻,又掏出帕子,替韦英拭去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婆婆说的哪里话,儿媳与明礼虽已分府别住,可还会时常回林府向公公婆婆问安。往事已矣,还是莫要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兰亭,明礼他······” 吴兰亭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不成她是有离间自己与林明礼的打算? “婆婆若有教诲,不妨直言,儿媳自当悔改。” 可话音未有方才那般温柔,显然是对她又起了戒心。 “哎!明礼从小就并未是我教养,不过脾性算是上佳。先前长安城里那些传言,兰亭就只当是猫儿狗儿的乱叫唤,做不得真。只是······”韦英稍稍抬眸觑了一眼吴兰亭,犹疑良久,方咬牙道,“明礼去香水铺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奈何前阵子囿于府中,故而未能训斥他一二。今夜本该趁此机会,提点他几分,恰逢他又去了静心庵。” 若是这般听来,吴兰亭倒真是稍稍松了口气,可眼底又浮现一丝黯然,心中不免腹诽,‘无怪婆婆说莫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原来早已提醒我,莫要因为妒心与香水铺子的杨湜绾计较。她到底是个寡妇,若无自己点头应允,林明礼尚不能纳她进门。’ “既是得了生母下落,夫君难免动摇。何况又事关他生母的名声,亲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尼姑庵不接待男客,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和礼制,今夜怕是要白跑一趟。然婆婆近三十年的养育之恩,长公主和夫君定是铭记于心的,往后,娘也只能是婆婆一人。” 吴兰亭心生恻隐,言辞中丝毫未提杨湜绾的事,反倒一直宽慰她这婆婆。 桌案上灯烛蓦然爆出了噼啪之声,淡淡地烛油味飘散而出。吴兰亭强撑起身取来身后的银剪,剪去烛花,与此同时,一滴泪珠缓缓滑落,直至绽放。 “若是有何委屈,尽管同我来说,婆婆自会替你做主。”韦英轻声宽慰,见她双手攥得生紧,便起身拿过银剪,搁置一遍,又扶失神的吴兰亭落座,清厉道,“杨湜绾要想进我林府的门,简直痴人说梦!” “婆婆!” 吴兰亭伏在她的腿上,甚是委屈。饶是李时安刚刚来过,也未曾与她分说这些时日的酸楚。毕竟杨湜绾与他们是一伙的,是在替林府做着买卖,又如何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讲些虚无缥缈的话。 韦英轻轻抚摸着她的螓首,喃喃道,“兰亭···你我都是苦命人!但婆婆,绝不会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 闻言,吴兰亭的娇躯更是一颤,呜呜咽咽地、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委屈。 杨湜绾是个寡妇,可她又与寡妇何异! 好半晌,兴许吴兰亭哭累了。 韦英见状缓缓搀起她,捧着脸颊,替她收拾哭花的妆容,“往后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林府寻我。” “都怪···儿媳,把婆婆的裙子都弄脏了。” 韦英没忍住地噗嗤一笑,“还记得芙蓉园初次相见,你躲在我与韦夫人身后,偷听我二人说话,可未像今日般拘束。” “婆婆知晓儿媳在偷听?” 到底是窥听长辈议事,吴兰亭面颊绯红,神色讪然。 “你这些伎俩,我又何尝不知晓,不过未曾拆穿罢了。”韦英执起茶壶,斟上热汤,置于她面前,似有怀念道,“姑娘家关切未来夫君是何品行、探听婆家是否好想与,俱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羞不羞的。” 吴兰亭暂且忘却不悦,撒娇似地唤了一声,“婆婆~” “那日诗会散了,两位皇子还特地来了一回林府,说起纸条一事。若是没有这张纸条,我与你还做不成婆媳呐。” 吴兰亭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婆婆这说的哪里话,有没有这张纸条,我和夫君都是陛下赐的婚。” 韦英眼尾顺势扫了过去,略有惊诧地望向她,眸色登时又变换恍然之状,“也无怪你不懂其中的深意。陛下虽有下旨,可旨意里仅是命各部司协办,未有提及赐婚二字。只不过,彼时林、吴二府的亲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众人自然是将旨意领会成赐婚。” “可······这是为何?”吴兰亭百思不得其解,这道旨意有此疏漏,那定然是有意为之。难道是担心林明礼不愿娶她,为不伤两家和气,方才如此? “兰亭,你与李时安是闺中密友。若···若真有所求,她夫君林御史怎会坐视不管,这是陛下特意留予他夫妇二人的退路。” 话到此处,点到即止,反倒是不宜深入,剩下的,就交予吴兰亭自己去想吧。 韦英抿了抿唇,端起茶盏,细细呷了一口,未有继续言语。 吴兰亭蹙着秀眉,陷入沉思。当日若无这张‘一语成谶’的纸条,自己与书童清风的命案就毫无瓜葛,反倒是因此有了撇不清的干系。倘若林尚书执意要自己嫁入林府,免不得会借此发难,这桩亲事至此才板上钉钉。而重阳诗会前,然则有大把的机会向林尽染与李时安求情。 吴兰亭咬住下唇,眸色之中浮现几度挣扎,良久方低声问道,“他夫妇二人···可知陛下的用意?” 韦英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面上略有为难之色,“这···婆婆可不大清楚。不过自林御史从江南回来后,备受恩宠,如今又司职治书侍御史,兼领内阁大学士,无诏亦可自由出入文英殿,连近侍太监孙公公都与他来往甚密。若不晓内情······” 这些都是秃子脑袋上虱子,明摆着的事实。但凡在长安城里待上半日,纵然是个犄角旮旯,也能听到林御史的传闻。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话,他是除皇帝陛下外独占财、权、兵三样的宠臣。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吴兰亭咬住牙根,双手攥得生紧,指节已隐隐有些发白。他二人分明能阻拦这门亲事,这样自己就不会遭小叔凌辱、不会在深闺中徒生怨气、更不会有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怨忿之下,她已不再计较当中的前因后果,若说林尽染与李时安没有分毫过错,她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夜,太长,又太短··· 林靖澄从静心庵出来时,已至子夜。 宦海沉浮三十载,朝堂之上唇枪舌战无数,可真到了这位长公主面前,半生工夫一朝丧尽。是谁在发难,他自然心中有数,但这回显然是进退两难。 林明礼见他的形影愈发清晰,赶忙迎上去,揖了一礼,“爹!” 林靖澄勉强扯起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事发在常乐坊,长子得知生母的下落,自然会按捺不住心绪,他回头望了一眼庵内,“你娘···不愿出来相见。” 林明礼双肩微微一垮,佯装无碍,“爹,明礼先扶你过去歇息。” “林御史和孙公公何在?” “这个时辰城门已闭,又值宵禁,林御史一行已先行下山扎营。” 林靖澄身形一顿,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夜先在马车内将就一晚。明日你先回诚园歇息,至于你娘···你们自会相逢。” 第217章 城外截杀 初春时节,乍暖还凉。街道上行人稀零,冷冷清清。 宵禁的时辰刚过,若依寻常,早该有人上街。偏偏昨夜不知哪来的哀嚎声,吓得常乐坊的百姓根本不敢出门,生生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 此时流言已四起,说是昨夜巡防营卫队梭巡时,在距诚园三十步外发现更夫的尸体,死状极其惨烈,面目惊恐,好似是在逃命一般,奈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横死当街。 寅时,坊门将开,衙役挪运尸首回府衙,又在尸检后登记造册,传命家眷领回。可人死在诚园附近,料想定是暗巷中冤死的百姓无端缠上了他。家中亲人嫌他晦气,连连推诿不敢去领。此处不祥的声名,有愈渐传扬之势。 韦英早早地出了诚园,与吴兰亭辞别后便坐上马车。 只听得车夫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灯笼我记得是挂在车厢上,怎起了大早就不见了踪影?这拴马的缰绳系得忒紧了些。” 他不知道的是,昨夜马车蓦地发了疯似的乱跑,尚且还是巡防营瞧见标识,特地送回诚园。 如雪搀着吴兰亭缓缓进了后院,四下望望已无下人,难免好奇地问道,“小姐昨夜还与林夫人针锋相对,今日怎还特地起了大早送她出府?” 她到底是扭伤了脚,虽没什么大碍,但脚踝还是肿了一片,尚有心思送林夫人出府,倒真显得婆媳亲近似的。 吴兰亭柔唇冷冷一勾,“你当真以为这位婆婆是来与我说些体己话的?她这心思,且深着呐。不过,她所言也不全无道理,林御史与时安姐姐若真是眼睁睁地送我入虎穴,我倒真是错看了他夫妇二人。” 如雪知晓她心中的苦楚,可李时安与自家小姐交好多年,若是仅凭这恶妇的一面之词就断了这份交情,委实可惜。况且,一位是 宠臣,一位是上柱国之女,皆是不好得罪的主,就算是小姐真是错看他二人,又能怎样呢? “小姐,如雪本不该多嘴,林御史与林夫人一直为姑爷和小姐四处奔走。即便小姐······他夫妇二人也不曾宣扬出去,事事都替姑爷和小姐着想······” 吴兰亭登时止步,语调清寒宛若月华浸入深潭,“如雪,你是我的人。” 如雪情不自禁的一个激灵,顿时大惊失色,话音戛然而止。 “我自然知晓那恶妇有挑拨之意,但恩是恩,怨是怨,不能混于一谈。若林御史与时安姐姐确有那恶妇所言,我今时今日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岂非是拜他们所赐?” 如雪双眉微蹙,不免有些畏怯,这恶妇也不知跟自家小姐说了什么,一夜之间竟有如此戾气,可瞧来似是并非空穴来风。眼下再多言语,只会惹小姐不快,故此未曾多言。 话分两头,林靖澄一行已出现在书童清风的木屋周边。 ‘闼闼闼’ 林尽染驱使马儿行至他的车架旁,肃声道,“林尚书,恕某叨扰片刻。” 林靖澄掀开侧帘,淡然一笑,“林御史有何诤言?” “林某不过是劝林尚书一句,近些时日,还请莫要理会城中谣言,你也不希望她因此蒙难吧?” 林尽染的想法很简单,文墨先生虽在茶楼以死宣扬旧事,但到底是一面之词。他年事已高不假,可口中吐露的未必皆是实情。只要无人佐证,传言未曾继续发酵,这桩事有如一抹晨光,飞纵即逝。摒尘师太、皇帝陛下、乃至林靖澄夫妇,只须安分守己,未有其他举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伴随马车轹跞辚辚之声,林靖澄挨近侧窗,沉吟道,“林御史觉得我等绕行至此,当真是万无一失?” 林尽染登时眉峰一蹙,绕行的确是他的主意。林靖澄父子决计不能出没在二郎山,若是要说缘由,为堵住悠悠众口,只得说父子二人因书童清风之死起了争执,因已至深夜,故而在这间木屋对付一宿,算是敷衍了事。总比他真擅闯静心庵,坐实摒尘师太是长公主身份要好。 同样,林靖澄心中也了然,他为何要与孙莲英还有禁军先在山下扎营,为得就是要将他们护送到那间木屋,待城门大开,再趁早进城。 孙莲英和禁军自然要先回宫复命,否则这一行实在扎眼,偏生此时防备也是最为薄弱,林靖澄的提醒令林尽染不禁后脊发凉。 未多时,地面似是隐隐有些震颤,不远处的山道间,一小撮骑士疾驰而来,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径直往林尽染一行袭来,策骑如电,转瞬即至。 林靖澄冷哼一声,旋即放下侧帘,阖目凝思,这几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不意外。 “爹,外面到底是何人?” 林靖澄岿然不动,只回了一句,“莫听、莫看、莫问!” “嘶——” 一声声高昂的马鸣划破寂夜。 林尽染一行生生被这群人团团围住,未能再前进半分。 环顾四周,火把束束,皆是些蒙面贼子,眸色之中俱是杀气凛凛,目色浓黑阴沉有如毒汁萃入。 为首那人未有多言,直截了当地下令,“除马车那两位,其余一个不留。” 半数贼子翻身下马,拔出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人堆里厮杀,这些本就是手无寸铁的下人,霎时鲜血横飞,哀嚎遍野。 林尽染眼瞳微缩,空手直面挥刀而来的匪贼,须得使出万分的注意,趁刀锋砍下,脚尖一点,侧身躲过,又反扣贼子手腕,另一手掐住脖颈,将其推至车厢上,猛烈一撞。 左手兀地发力,贼子吃痛下松开持刀的手,林尽染反手抓住下落的刀柄,一道寒光掠过,他的脖颈处只留一道血痕,终是不甘地倒下。 为首那人眯了眯眼,暗叹道,“好身手!” 可贼子毕竟手持利刃,不过转瞬,已将随行下人悉数屠尽。 林尽染神情冷峻,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坚定和决然,他率先启动,横刀如闪电般刺出,在人群之中穿梭自如,刀光闪闪,他时而俯身扫腿,攻敌下盘,待他站立不稳,一刀直接灌入肺腑;时而跃身而起,势大力沉,猛砍过去,趁他格挡之际,侧身旋踢,再接割喉。 剑影刀光之间交错纵横,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退下!” 为首那人见林尽染毫无退缩之意,且愈战愈勇,挥刀之间大开大合,又不失精妙的变化,原以为只是惯会用刚猛之力,每每却又适时切换柔劲,若再继续下去,带来的这些兄弟怕都会折损于此。 为首之人抬手屏退其余贼子,身子稍稍前倾,凝视着他,声音低沉道,“你到底是何人?” 林尽染面色平静,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英气,慢慢道,“兄台似乎知晓马车里坐的是谁?” “你不是林靖澄的护卫。” “兄台倒是坦诚,可是要继续手底下见真章?” 为首的贼子稍抬下颌,持稳的声音不露一丝波澜,“城楼上的兵士怕已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良久又转过头望着林尽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林尽染。” 为首的贼子瞳孔微震,尚且是在黑暗中,瞧不大清楚,可语音中的颤抖似乎并不平静,抱拳道,“我等有幸,竟能与林将军交手。他日若有机会,再领来向将军讨教。” “不打了?” “林将军请!” 林尽染面露狐疑之色,但手中横刀可不敢放下,既随行之人皆已为贼子残害,他只能跳上马车,做起车夫。 “放行!” 车内的林明礼惊魂难定,几次想掀起侧帘,俱是为其父所拦下,‘莫听、莫看、莫问’三个词一直在他耳畔回旋。于是干脆双手捂耳,双目紧闭。 直至车驾蓦地启动,这才掀起车帘,见驾车的竟然是林尽染,当即问询,“怎是林御史驾车,其他人呢?” 林尽染一甩缰绳,淡淡道,“死了。” 林明礼这才借着些许微光,注意到他颊边的血迹,鼻腔内顿时涌进一股血腥味。随行的下人皆是他带来的,却不能平安地将他们带回去,黯然神伤之际,一个跌跄倒回座位。 “林尚书似乎很了解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 林靖澄眉睫略略低垂,揶揄道,“林御史才是声名远扬。匪贼不过是听到林御史的名号,就已肝胆俱裂。” “看来这场局,林尚书是非入不可?” 林尽染很清楚,对方是明摆着要让林靖澄深陷泥沼,无法脱身。 “林御史以为明礼带来的下人真能活着走出二郎山吗?” “二郎山的禁军为护长公主自然不会下山,孙公公护送我等至木屋后也已回宫复命。某倒是好奇,林尚书如何以为对方会派遣刺客?还是说一切都是林尚书有意安排?” 林明礼猛然抬眸审视其父,若真如林尽染所言,此等心肠未免太歹毒了些。 林靖澄未曾理会他的发问,转而问询,“明园的杨湜绾不曾婚配,林御史可否割爱?” “爹!”林明礼轻声唤道,很是羞赧地扽了扽他的衣袍,未曾想此事竟也为父亲知晓,可大婚不过数月,眼下提起纳妾一事倒真显得突兀。 “林尚书既不愿透露,又何必来打趣某。”林尽染迟疑稍瞬,斟酌片刻后又言道,“杨夫人虽与某的小妻共事生意,但某尚不能替她作主婚姻大事。不过林某得提醒一句,大公子将将成婚,现下若是心急纳妾,怕是吴尚书会心生不满,还请林尚书三思。” 林明礼神色一黯,方才心底竟是隐隐有些期待,被他这一番话打下来,倒真是有些发堵,却又生不出反驳的理。然转念一想,这不意味着他日后也不反对自己纳杨湜绾为妾嘛? 林尽染倒是真不知他内心早已自洽,林靖澄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让自己亲口拒绝他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与吴兰亭好生度日,其中的利益攸关林明礼的前程。换言之,林靖澄已经着手替长子在做打算。 几近寅时末,天蒙蒙亮。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林尽染驾着马车摇摇缓行,在距离金光门数丈之地停顿下来。 城门侯快步迎上前,抱拳一礼,“林将···林御史。” “车里是尚书令,及大公子。找个兄弟驾车先送二位回务本坊。” “是。”城门侯招呼同袍,替换他驾车送尚书令回府。见这位林御史衣袍满是血迹,又卸下披风,牵来马匹,“林御史若是不嫌弃,不妨先披上。” 林尽染垂首打量一番,不由地莞尔,未有推辞,一面系上披风,一面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末将成献。” “成献···好名字!披风和马,不日我会遣人送来。” 林尽染未有多言,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已奔波了一夜,终于回到府中。 林尽染吩咐刘管家在书房内放好热水,又脱下披风命人洗净。 浴斛中雾气氤氲,映得他面容朦胧难辨,蒸腾的热气下,身心逐渐放松,神思不禁又活跃起来, ‘林靖澄对行刺一事早有准备,甚至笃定自己性命无虞。然此举不过是愈发坐实林靖澄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以及周文墨话语的真实性。可刺客若真为林靖澄刻意安排,除加快长公主死亡的速度外,于他根本毫无益处。除非他已灭绝人性,只为保全林氏一族而罔顾长公主的声名和性命······’ 思忖间,他不禁喃喃自语,“林靖澄尚且愿为林明德这等人渣冒险,长公主与他到底是有露水情分,且观昨夜言行,颇为真诚,并不像伪装······” ‘咚咚咚!’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啊?” “是我。方才夫君命人去洗的披风上沾有血迹,夫君可是受伤了?”李时安语音中不免有些忧心。 本就一夜难眠,若不是听见下人来回奔忙地往书房送热水,她打量着林尽染已平安回府,故又特地去喊上元瑶。谁知他竟带回一把沾血的横刀和披风,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未有。” “跟他客气作甚!”元瑶见李时安扭扭捏捏的,心急之下便推开房门,拽着她就往里闯,“明明担心的要命,又何故拘束?进来一看便知。” 林尽染迟怔片刻,露出一丝苦笑,“你这狐狸精,我是在沐浴啊! 第218章 态度转变 待林明礼乘车回到诚园,几近巳时。 只听得坊间甚是喧嚣,较东市最闹热的时候也不遑多让。 林明礼修长的手指从侧窗边缘伸出,将布帘斜撩起半边,打量车外的动静。可注目凝视,诚园门前几是挤满乌泱泱的百姓,正口诛笔伐,要他与吴兰亭趁早搬出常乐坊。反观诚园大门紧闭,始终未有人露面。 车夫见状,往后靠了靠,贴着车厢低声道,“大公子,要不先回林府?” “你先将马车停好,再去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何事。” “是。” 昨夜更夫之死实在蹊跷。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昨日茶楼里刚枉死十六人,夜里更夫又莫名暴毙身亡,这大公子果真是不祥之人。’ ‘谁说不是呢。去岁,他与吴府小姐刚成婚,林府的二公子回汝南探亲的途中就无端地殁啦!’ ‘不是说是饮了鸩酒毒死的嘛?’ ‘同行的林夫人为何无恙?大理寺可至今都未能查出个结果。’ ‘今晨我路过诚园,见吴府小姐相送林夫人,瞧着走得不利索,兴许是瘸了!’ ‘诚园附近有这么多冤魂,没有害命已然是烧了高香。’ ‘大公子与夫人迁来诚园不过月余,就已发生如此多的污糟事。’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之前那林府的二公子是何德行,我们都瞧在眼里。林尚书固然勤勉,但他又是如何坐上高位的?这报应啊,就只能出在长子身上咯。’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林府的二公子说是在明园害了七八条人命,还是林尚书将此事压了下去。’ ‘事关七八条人命,哪是寻常人能够压下去的。若非是静心庵那位,此事如何能善了?’ 这一拨接一拨,一茬接一茬的议论,几是轮番在林明礼耳边炸响。 诚然街上的传闻真假难辨,但有一件事定然做不得假,即他的生母是长公主。可这些流言当真就是无稽之谈吗?那可是七八条人命,明园一案也从三皇子口中听得一二,最终是以死者家眷撤诉、不再深究而草草结案。但既上达天听,此案又如何能轻易善了?林明礼难免忿然,这些俱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却从未听爹娘提及。即便是那意外身故的胞弟,也早早知晓自己的生母是谁,竟厚着面皮,狐假虎威。 ‘闼闼闼’ 巡防营和府衙衙役接报,匆匆赶来,却只敢站在外围,不敢疏散。 昨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百姓慌乱之间互相推搡、踩踏,致使十六人当场身亡,六十余人受伤。方才又听闻有百姓在诚园前集会,难免有些投鼠忌器。 杜子腾近些时日心烦气郁,连带语调有些不善,“你们都围在这里作甚?若有何冤屈,大可去府衙鸣冤。” 他这不说还好,如此反倒是勾起民愤。 自林尽染去过寒园后,清雪姑娘的确是如杜子腾的意,又重新现身在揽月楼。与薛坤议定赎金后,便着人操办赎身一事。整个过程很是顺遂。可纳妾之礼还需再搁置一阵,遂在丰邑坊替她寻了一处小院,独自僦居。 早前杜府尹屡次前往揽月楼,听清雪姑娘奏琴唱曲,本也算不得甚。可近日传出些闲言碎语,皆说是他散尽家财、甚至质举借钱,方才赎了这青楼女子。此举于他的官声而言,实乃大大的不利,现下皆说他是色欲熏心,几度怀疑这赎身的银钱俱是他这些年中饱私囊而来。 至于这些闲话从何而来,他自然有数,可即便算早有准备,这些异样的目光投来时,心底还是难以按捺的不适。 “杜府尹,昨日年逾古稀的文墨先生在茶楼自尽,又连累十六名茶客无故枉死,今夜又莫名死了一更夫。杜府尹可有查出什么端倪?我们这些住在常乐坊的百姓总不能一直提心吊胆度日吧?” “是啊,昨夜我还听见哀嚎声,着实瘆人!” “要我说,自大公子迁入诚园后,这些怪事就没断过!杜府尹若是暂未能将案子查清,还是先劝大公子回林府。” ······ 纷乱嘈杂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杜子腾登时头疼欲裂。 “诸位且听我说。林公子愿不愿意回尚书令府,本府尹无权干涉。但昨日实属意外,巷道本就狭隘,周文墨在众人面前自裁,惊慌之下,致使茶客相互推搡,这才有此伤亡。至于今夜更夫横死街头,本府尹早已命仵作查验,是因马儿受惊,撞倒更夫,致使车驾从他身上碾过,受了内伤,才不幸身亡。坊间传闻皆是捕风捉影,还请诸位莫要轻信。” 既然杜子腾有意辩解,那围观的百姓也就纷纷围了上去。 “杜府尹,那文墨先生为何要在大家伙面前自裁?” 杜子腾冷哼一声,“他口出狂言,搬弄是非,妄议当朝尚书令和上柱国······按律当处以笞刑。” 他很巧妙的避开其中那位关键人物,‘长公主’。若真是脱口而出妄议皇亲,那可就真真的坐实摒尘师太是长公主一事,即便如此错综复杂的环境中,杜子腾仍保持一丝清明,未踏入险境之中。 “按杜府尹所言,说到底不过是笞刑,文墨先生又何须自裁?”可追问者并未打算轻易放过,接着发问。 “既文墨先生三十年前已知晓此等秘辛,为何非要等到昨日才昭然于众?” “杜府尹说更夫是为马车撞死,可有凭证?” “我等扎根在常乐坊,大公子未迁入诚园前,从无发生此等怪事。” 杜子腾拧着眉头,眼见围观百姓步步紧逼,衙役已然吃力、招架不住,偏生问题是接踵而来,根本容不得他喘息。 林明礼咬牙,恨恨地放下车帘,欲要下车。祸事本就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结束,可刚掀开车帘探身出来,就见三皇子领着府兵前来。 巡防营卫队连忙抱拳揖礼,齐声声高喝,“拜见三殿下!” 声势冲天而起,唬的百姓一愣,人群如同被划开的波浪般左右分开,纷纷行礼,“拜见三殿下。” 三皇子昂首而出,雄健有力的步子踏地比平素更重,向林明礼的方向摆了摆手,旋即扫了一眼已被巡防营喝止住的现场,轻笑一声,“怎么不吵了?继续啊,方才还如此闹热!” 人群中走出一书生,约是不惑之年,目光炯炯有神,揖了一礼,“三殿下,杜府尹刚刚的解释,实在不能令我等信服。” “为何要让你信服?” 三皇子说话很是猖狂,倒真是令这书生怔住神。 素闻成年的皇子中,仅三皇子不喜诗书,却整日喜爱结交些饱读之士,也不知那些人是如何能忍受这等粗鄙的皇子。 “方才吾听有人问起,文墨先生为何要在众人面前自裁?”三皇子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挑眉道,“这个问题不去问死去的文墨先生,反倒是来问杜府尹,尔等当真不觉得可笑?” “这······”那书生咽喉一哽,登时回不上话来,此问倒真是出自他口。不过是为刁难一番杜府尹,不曾想被三皇子听了去,连带‘周文墨为何昨日才说出秘辛这等问题’也就顺势化解。 让一个活人去解释一个死人生前是什么想法,当然可笑! 三皇子缓缓踱步,思忖片刻,“至于昨夜死了个更夫,巡防营上报是林府的马车昨夜受了惊,许是栓马的缰绳松了,才致使它横冲直撞,这与仵作的验尸结果也算吻合。你们倒是说说,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可自大公子迁入诚园后,连着两日发生怪事,且···且文墨先生所言与大公子的确···的确有干系。”旁侧的青年拱手一礼,可底气着实不足。 “你们担心的不过是半夜里会否有枉死的冤魂索命。吾将话放这儿,若常乐坊闹出连杜府尹都破不了的案子,一应后果,吾替林明礼担下。彼时若要勒令他回林府,不用尔等在此喧闹,吾自会押他回去。如此,可满意?” 围观的百姓皆是面面相觑,毕竟才第二天,若非是真惶恐到了极点,尚不至于上门来闹。何况多数不过是看个热闹,倘若频发命案,也不必林明礼搬出诚园,常乐坊的百姓自然会迁出去。 且这里半数多是不明事理,受人挑唆,或是途经于此,听着闹热才涌进人群,如此才显得声势浩大。 三皇子摆了摆手,得意地一笑,“若无他事,那就散了吧。” 见围观百姓渐渐疏散,杜子腾屈身一礼,“深谢殿下解围。” “杜府尹无须客气。吾听闻有人在诚园门前闹事,不过是顺手而为。” 林明礼上前深深一礼,“殿下。” 三皇子双手将他扶起,“不必行此大礼。”又撇过头去,斜睨一眼杜子腾。 他心领神会,“杜某先行告辞。” 二人进了诚园,于前院廊下闲步。 林明礼面露恭谨,微微前倾身子,讪然道,“明礼惭愧,今日连累殿下。” 三皇子偏过身去,低声道,“关上门,我们也算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林明礼未有在‘一家人’这个问题上纠缠,毕竟生母虽是长公主,依眼下的情形,是决计恢复不了正身的,故而与三皇子也攀扯不上亲不亲戚。 “方才听殿下的语气,倒真是与林御史有几分相似。” 三皇子朗声一笑,“你也这么觉得?不过,吾与二哥时常拌嘴。这些嘴皮子功夫,尚且是他助吾练成的。” 林明礼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这位三皇子近些时日倒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且不说要替他担下一应后果的气魄,几次相处下来愈发觉得他率真、洒脱,不似先前般箍着,硬是拿着折扇充当文人雅士。 “明礼有一事相求,殿下可否应允?” 三皇子心中暗暗生喜,方才还不曾注意,这几回听来,林明礼似有敞开心扉的意思,每每自称也由‘林某’转换为‘明礼’,态度之间的转换令他更生满足。 “明礼但讲无妨。” “殿下可否相告昔日明园旧案、清风命案以及明德构陷太子一案?” 三皇子脚步一顿,凝滞在原地,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毕竟最后这桩案子同样牵扯到他自身。 “明礼,这几桩案子牵连甚广,吾也不过是知道些皮毛。若真论起来,这三桩案子的详细经过,你该问染之才是。” 林明礼咬住下唇,躬身一礼,“明礼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三皇子眸光有些闪烁,他若是能归顺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当初也是将他算计在内。 “你先起来吧。”他将林明礼缓缓搀起,眉心一拢,为难道,“并未吾藏私······罢了,你若是要怨吾,吾也甘愿受下。” 第219章 林靖澄的奏疏 林尽染沐浴换衣后,慵然落座。 李时安命人搬走浴斛,心中仍有余悸,声音里已经露出些后怕,“依夫君所见,这群匪贼是受何人指使?” “在林靖澄眼中,似乎林氏清誉重于一切,但当初明园一案,他又的的确确为林明德犯险。长公主与他到底是有情份,指使匪贼屠杀随行下人之事,他应该做不出来。” 元瑶不由的撇了撇嘴,小声嘟哝,“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林靖澄为掩盖林明德辱嫂,明为发卖下人,可暗中要查,这些人俱是无影无踪。” “此一时彼一时。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皇室与尚书令府皆不能表态。一个已死的说书先生,任凭年事再高,说出口的也未必都是真话,眼下若是再欲泄愤在无辜百姓身上,只会显得欲盖弥彰。遑论此事又牵扯皇室的长公主,民间即便有议论,也只敢非议尚书令府。” 林尽染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确实认同李时安所言,“周文墨终究是犯了忌讳,即便未曾自戕,也当按律处置,唯一的差别仅在于挨不挨得住拷打,会否道出幕后元谋。可这些传言说到底,还是对尚书令府不利,影响林氏满门清誉。毕竟在宗正寺的谱牒上,长公主已身故,即便民间如何谣传,亡者又如何复生?” 元瑶感觉他话中意有所指,“夫君是说,指使那说书先生和刺客的也可能是皇帝陛下?” “慎言!”李时安面色一凝,语音略有斥责之意。 如今林府虽无眼线,但仍要时时刻刻警惕。若平素不加约束,出了府门,一时失口就来招来杀身之祸。 元瑶掩了掩唇,心领神会。 “我方才也有怀疑。长公主与林靖澄的旧事,终究是块腐肉。要么寻块纱布裹上,遮掩一生;要么狠下心,一刀剜去。” 林尽染咬了咬牙,这个念头也是刚刚一闪即逝,不敢深想,倒是经元瑶这狂悖之言复又涌上心头。 要知林明德先前构陷太子一案,楚帝可是打算借此铲除林氏,故而才有劝韦、林两家和离之举,未免波及韦府。至于如何保全林明礼,相信这位皇帝陛下胸有成算。 李时安提起茶壶的手微顿,水流溅上桌面。 元瑶见状顺势接过,又将桌案上的水珠慢慢抹开,调笑道,“时安都被你吓坏了!” “夫君所想,我已猜了大概。”李时安轻咬着下唇,略有犹疑,此事本不该继续展开议论。偏生细细深究,似与这位皇帝陛下逃不开干系。 她起身打开房门,吩咐采苓在外把风,“夫君是想说,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传言。坊间再如何,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妄议长公主,可位极人臣的林尚书,反倒会让众人忽视他的功绩,他能做到文官之首,更像是倚仗长公主及韦太师的势力。” 能坐实摒尘师太是长公主身份的仅有那几位,可说到底,传闻终归是传闻,谁又敢真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谣传,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最终不过演变成关上门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林靖澄不同,若无二十多年的政绩,他又怎能坐上尚书令的位子,如今却被传言一朝否决。看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谋,可于皇帝陛下而言,并未危及皇权。 林尽染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走了好几趟,眉头紧锁,“当中我还有一点不曾想透,周文墨指控的桩桩件件与陛下所言似有出入,我能以皇帝陛下为掩昔日丑闻、稍加粉饰自洽,但他若真为陛下指使,似乎又并未予长公主留下活路。” 毕竟周文墨指控的罪名里,长公主犯和奸,按律徒二年。可终究累及皇室颜面,攸关林靖澄的官声和前程,长公主恐会在坐实身份、接受宗正寺审查前,就以污蔑清白为由自缢。届时,林靖澄及林氏的清誉固然有损,但依旧保全在朝中的地位和权势。这就在赌长公主与林靖澄鹣鲽情深,势必会为他舍命。若是这般想来,此举倒更像是韦氏所为。 元瑶眸光紧随林尽染,不解道,“韦氏自丧礼后不曾出过府门,她又该如何知会那说书先生?此等要事,纵然是指派心腹,怕也有所顾虑吧?” “韦氏若想要长公主的性命,或用鸩酒,或在静心庵行刺,应该不会用如此繁复的计谋,何况还要用‘赌’的方式。”林尽染微微摇头,稍稍停顿话音,语气略缓,“且这场城外的截杀也绝非巧合,像是算准我会向木屋借道。而屠尽林明礼随行的下人,便是刻意要让此事愈演愈烈。” 且不论这场谋划后续还有无其他动作,仅凭成效而言,实在不快,赌的成分又多。可若是操作得当,收获也是颇丰。 “今晨夫君带回一把横刀,可觉察出异样?”李时安的目光投向那血迹已干涸的横刀上。 “我看过了,未有任何标识,与那只箭镞一样。” 先前林尽染拿着箭镞曾寻过铁行,确定是在北方打造的,且铸造手段很是普通,看不出特殊。 “不过才一日,夫君也不必忧思过甚。这件事说到底,与夫君并无干系。只是今日着实吓到时安与妾身了。” 李时安扶案站了起来,蹙眉道,“元瑶所言有理,往后若是要出城,或可带上申越,切莫以身犯险。” “我省的。”林尽染笑容晏晏地执起二女的手,未在这个话题上再议,“元瑶,清雪姑娘在丰邑坊住得可还好?” “怕是不太好。”元瑶嘴唇动了动,摇头叹息,“先前杜府尹常去清雪房中听曲,揽月楼因此也甚少让她接客,故而人人皆知他二人或互生情愫。眼下清雪虽已赎身,任谁都猜得出是何人所为。明面未有非议,可似在香水铺中,尚能听到些风言风语。” “我已屡次提醒杜兄,他执意如此。怕只怕杜氏族亲会借此发难,杜兄近些时日怕会不好过。”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皇城瓦蓝的上空,冷冷地普照这大大小小、数千余间宫室的每个屋顶。 林靖澄直挺挺地跪在文英殿前已有两个时辰。始终维持高举奏疏,一脸肃穆谨敬的面容,口中高呼,“林靖澄求见陛下!” ‘当~啐~’ “还让不让朕歇会儿了?” 只见一白玉茶盏从殿下掠过,摔个粉碎,惊得殿内一众侍婢纷纷跪伏,“陛下息怒!” “息怒?让朕如何息怒?昨日茶楼一事尚未平息,今晨尚书令与治书侍御史又险些遇害。且去问问巡防营、杜子腾还有城门侯,能不能办好差事,不能办就腾出位子来,朝廷发俸可不是养一堆废物。” 楚帝这一声怒吼,将本是安静的文英殿震得回声四起,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 孙莲英小步踱至殿外,眸光不由地落在奏疏上,又紧着屈身一礼,“陛下怒意正盛,林尚书还是改日再来吧,未免不痛快。” 林靖澄微微侧过身,高举着奏疏往孙莲英面前凑了凑,舔了舔略有些发白起皮的嘴唇,语气微弱,“臣有事启奏,烦请孙公公通传。” 话音未有避嫌,里殿的楚帝听得真真切切,旋即又是一白玉茶盏摔飞出来,“滚!” 饶是孙莲英也不由地打了个冷颤,额间冷汗登时冒了出来,试探地问询,“陛下,林尚书呈上奏疏······” 楚帝遽然打断,“茶楼一事可有定论?” 林靖澄蹙了蹙眉,“还未有。” “林尽染在城外以命相搏,救你父子二人于危难。至此,林卿还未去光德坊登门致谢,反倒是来文英殿呈什么奏疏。身为文官之首,你可知礼数。” “陛下训斥的是。”林靖澄伏地一拜,又言道,“然国事与家事相比,臣自然是要以国事为先。” 默然良久,楚帝轻叹一声,“修身、齐家、治国。林卿分得清轻重,却理不清孰先孰后。” 第220章 接连的命案 “孙莲英,既事关国事,那就先拿进来吧。命人送林卿回府,今早城外的截杀,想来林卿惊魂未定,已然神志不清。” “是。” 孙莲英板板正正地一揖,旋即接过林靖澄手中的奏疏,小心地搀起他,又吩咐孙晏如好生照料。 “臣···谢过陛下。”林靖澄几是跪得腿脚发麻,在两位公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再行一礼。 到底是跪足了两个时辰,他连皇帝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孙莲英双手捧着奏疏,恭恭谨谨地立于楚帝旁侧,“陛下,奏疏。” “念!” 楚帝斜倚在凭几上,双眸微阖,根本看不出方才怒气腾腾的样子。 孙莲英展阅念道, “陛下圣鉴: 自臣及冠入仕,至今三十载。承蒙陛下天恩,委以重任,忝列朝堂,臣不胜感激涕零。然今臣不胜惶恐,冒死以陈请辞之情。” 话音戛然而止,孙莲英抬眸觑了一眼楚帝的神情,谨慎道,“陛下,这是林尚书的请辞疏。” “继续念!” 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紧跟着读下去, “臣少遭不幸,早年孤苦,历经磨难,幸得陛下垂怜。自入仕以来,臣未尝敢有一日之懈怠,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每思陛下之厚恩,臣常感奋而自励,欲竭力以报陛下之殊遇。 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臣已至暮年,气血渐衰。今臣耳目昏聩,忧思成疾,实难再任繁剧之职。每念及此,臣心忧惧,恐因臣之衰朽,贻误国家之事,损陛下之威。 汝南家中尚有族叔,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朝不虑夕。臣念及族叔养育之恩、知遇之恩,未报万一,心中愧疚,难以自安。臣知忠孝难以两全,然臣无族叔,无以至今日;族叔无臣,无以终余年。望陛下体臣之苦衷,怜臣之孝情,恩准臣告老还乡,使臣得以归养。唯愿陛下圣体康泰,江山永固,社稷安宁。 臣不胜惶恐,顿首再拜。”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静寂。 良久,楚帝勉强提了精神坐起,揉了揉额角,语气懒懒道,“莲英,你觉得呢?” 孙莲英琢磨片刻,“林尚书一向持重老成、克己复礼,兴许仍沉浸在丧子悲恸之中而无法自拔。” 楚帝唇角含笑,缓缓站起身,“若是染之在此,或有惊天动地之言。” 孙莲英蹑着脚步跟上去,试探地一问,“奴才可要传林御史入宫觐见?” “你觉得染之现下会否怀疑是朕指使匪贼截杀?” “这······恕奴才愚钝。” “你,不敢说?” 孙莲英微怔,垂首默然不语。 “你走一遭染之府上,代朕聊表问候。” “奴才遵旨。” 楚帝斜睨一眼他手中的请辞疏,唇角一勾,“此物一并送去,让他看个仔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和朕是一条心。” 孙莲英躬身一拜,领旨退下。 转眼又是两日光阴逝去,常乐坊的喧闹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诚园旁的暗巷本就不宽,可头尾当下俱是挤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也不知是在围观些什么,最里头还传来衙役维持秩序的呼喝,“府衙办案,退开!都退开!” 杜子腾望着悬于茶楼梁上的两具尸首,拧眉不语。 周文墨在此自戕后,谣言四起,茶楼也暂且歇业,紧闭门板。偏生连着两日发生命案,俱是在这间茶楼,亡者悬于梁上,睁大双目,直直地盯着诚园。 若是寻常,连着两起命案虽不是小事,但也不过是在周边街坊围观议论一阵而已,不会引起多大的波澜。毕竟长安一百零八坊,百万民众,纵使查不出缘由,府衙敷衍了事,也不会惹来争议。 偏生杜子腾替清雪赎身的传闻还未平息,前两日三皇子又替林明礼与京都府尹担保,倘若发生连杜府尹都解决不了的案子,三皇子就算是押解,也得将这位林府大公子送回府去。 然当下,这两桩案子,可绝非仅是命案这么简单。坊间的传闻逐渐演变成,文墨先生的妄议并不是空穴来风,当日枉死的百姓不愿真相就此平息,这才接连向更夫、普通民众索魂夺命。传闻若是没个交代,诅咒只会一直持续下去,永不停息。 ‘前两日林御史与林尚书父子在城外遇险,若无林御史拼死相救,唯恐他们父子已死于非命。’ ‘随行的下人俱是被匪贼所杀。依我看,这位大公子哪是与林尚书在城外木屋争吵书童之死,分明是上了二郎山去见那位摒尘师太。’ ‘照你这么说,摒尘师太果真是长公主?’ ‘否则文墨先生道出实情后,林尚书为何要上二郎山?不是心虚是什么?’ ‘林御史还是心善···’ ‘慎言!’ ‘听说自缢的这几人频频在坊间议论,你们几个小心死于非命。’ 一时间聚讼纷纭。 长安城中,巡防营担有城门守卫、夜间宵禁及镇压械斗之类的职责。高统领已履任多年,照理这种刑名案件归京都府衙管辖,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前两日,先是死了一更夫,又接连有百姓于茶楼自缢,诚园门前几度引发暴动,原本于常乐坊梭巡的卫队也由一支,逐步抽调增派至三支。 高统领命卫队辅助衙役维稳,有序疏散民众,又忙从一道口子中间钻了进去,抱拳行礼,“杜府尹!” 数次呼唤之下,杜子腾方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回以一礼,讪然道,“望高统领恕罪,杜某一时出了神。” 高统领凑上前,小声道,“高某省的,杜府尹如今愁的夜不能寐。可高某得提醒你一句,如若再发生命案,且不说你我的前程,长安城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我等淹死。眼下不若先劝劝大公子,暂且回林府避一避。” 杜子腾面色凝重,疑惑道,“高统领以为大公子回了务本坊,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至少眼下可以平息民愤。” 杜子腾攥紧双手,脸上除了疲惫和无奈,再看不到别的情绪。如若再有命案发生,且不能捉拿真凶,谁知晓陛下会有如何滔天怒火。 高统领右手握紧腰间的佩刀,迟疑片刻后,拉扯他借一步说话,“杜府尹,只要我巡防营增派兵力,料想这元谋也不敢如此顶风作案。说到底,大公子回了务本坊,巡防营和衙役近些时日再梭巡得勤快些,届时再寻个十恶不赦之徒担下一应罪责,你我都好有个交代。” 杜子腾余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话。 “陛下虽未问责,可前几日林御史和尚书令父子在城外遇险,陛下盛怒之下叱责巡防营、城门侯皆是拿着俸禄不干事的废物,难道杜府尹是在等陛下降罪吗?如今谣言四起,此刻若不尽快平息,更待何时。” 高统领抬眸环顾四周,看了看周遭的动静,又郑重其事道,“高某深知杜府尹大义,十恶不赦之徒高某自会寻来,定然不会令你为难。” 杜子腾越想越不对,忙抓住他的手腕,拧眉道,“高统领,此举不是欺君吗?” “欺君?”高统领自觉声音略大了些,紧压低声音,“十恶不赦之徒要杀,命案的元谋也要抓。不过是暂且拿他换些光阴,总归是好过革职。杜府尹的风流韵事,高某也听说了些。杜氏曾将全族希冀放在你身上,如今却因青楼女子险些毁于一旦。杜府尹,破获这两桩命案,同样是竖威!难道你忍心让杜氏全族的心血付诸东流吗?” 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击穿杜子腾内心的防线。 京都府尹一职与其他郡守迥然不同,先前许多京都府尹的在位时间不长,有的甚至仅有几个月或是一年,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担任京都府尹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和应变能力,且得有相当的能力与京畿的世家大族斡旋。长安城里除却韦太师以外,唯有杜氏。不过这并不代表杜子腾能够完全掌控,多半还是倚靠杜氏族老,故而这句杜氏全族心血确非妄言。 不过墙倒众人推,替青楼女子赎身本就欠妥,现下又接连发生命案。饶是杜氏一族再有威望,皇帝陛下降罪之日,杜氏全族或难幸免。 杜子腾心头一动,喃喃道,“杜某该怎么做?” “如今大公子是三皇子的幕僚,不若由殿下出面相劝······” 他话音未落,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杜子腾皱眉道,“不可。三皇子曾言,杜某若未能追查出命案元谋,他方才劝大公子回务本坊。若依高统领所言,这岂不是要令杜某欠下天大的人情?” 高统领怔了怔,旋即抿唇一笑,“那就看杜府尹的本事,可否凭一己之力劝大公子回去。” 杜子腾绷紧面颊,神色并不轻松,旋即揖手一礼,正色道,“杜某且先试一试。多谢高统领不吝赐教。” “杜府尹言重了。” 高统领见几名衙役用木板抬着白巾遮裹的尸身,抱拳一礼,“高某先在外等候。”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遥望尸体抬出,登时又是一阵骚动。高统领生怕再引起踩踏,赶忙卫队呵斥拦堵。 吕令史徐徐而来,“杜府尹。经验尸,亡者瘀斑较少,且挣扎痕迹不多,生前应是处于昏厥,元谋刻意掩饰作自缢状。” “可有足迹、指印残留?” “不曾查探到,元谋显然有所准备。跟昨日一样,应该是用笤帚清扫过足迹,湿布拭去指印,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查不出端倪。” 杜子腾揉着额角思忖片刻,抬眸望了一眼诚园的高墙,心中腹诽,‘途经这条街巷的百姓寥寥无几,纷纷避之不及。可又有笤帚清扫,又要擦拭指印,如此动静想来也会惊动毗邻的诚园。倘若元谋是在他处行凶,又何必要将尸首搬运回茶楼?毕竟巡防营一直在梭巡,真发出些动静,岂非是惹火上身?’ “劳吕令史奔波,那就先回府衙,再细细查验一番,看有无其他的线索。” “是。” 巡防营在常乐坊的守备较平素已是严苛上数倍,尤其是对暗巷周遭更是加紧梭巡。常乐坊几是人人自危,恨不能当下就立刻搬离出去。可在他们眼里,‘罪魁祸首’就是诚园这位大公子,还有他那身居尚书令的爹——林靖澄。若一日不将昔日旧事分说清楚,这文墨先生与十六名枉死百姓的冤魂和怨念就无法消散。 “啊!” 一声尖叫划破坊间静谧的清晨。 已接连三日,而这回亡者横死在诚园旁侧的暗巷之中,倚靠在诚园的院墙上。 巡防营的卫兵战战兢兢地回话,“高···高统领,卑职已差人在巷道首尾死死盯守,宵禁期间根本无人出没。” “你的意思是真有冤魂索命?” 卫兵不禁打了个冷颤,弱弱道,“大···大抵是真有······” “有个屁!”高统领抬腿踹了过去,“夙夜戒备,就换来一句是有怨鬼索命,你是在拿老子玩笑?” “高统领!” 高统领见杜子腾徐徐走来,整了整衣容,抬手命卫兵退下,旋即抱拳道,“杜府尹。” 杜子腾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亡者的面孔,低声喃喃道,“这不是前几日那书生吗?” “杜府尹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 杜子腾如何不记得,前几日他当众发难,咄咄逼人的姿态怕是一时半会都难以忘却。 “是谁发现的?” 高统领垂眸看了一眼亡者,先回了一句“今晨路过暗巷的百姓”,又紧着解释道,“高某差人守住巷道两端,直至寅时,也无人出没于此。天亮时分,许是诚园院墙的阴影遮挡,故而起先无人察觉亡者倒在墙根下。一直到天亮透,路过的百姓才发现了他。” “高统领觉得,他是死于寅时以后?” “验尸还得交给仵作。兴许昨夜就死了,只是趁卫队回营,他才被转移至此。又或是······”高统领徐徐仰起头,望向诚园高墙上的青空。 若是要将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至此,除非是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还有就是从宅院里头向外抛尸。 诚园外的百姓已是人头攒动。先前若还有些顾忌,当下可真是按捺不住暴动的心绪。 ‘杜府尹,接连发生的命案到底查的如何?’ ‘是啊!难道我们要一个个都死光了,杜府尹方能给一个交代?’ ‘命案接连发生在诚园的这条暗巷里,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要不就是文墨先生与死难的百姓怨气难消,要不林明礼当真就是个灾星。无论如何,今日林尚书和他的公子必须要给个交代!’ ‘对,必须要给个交代!’ 街头的百姓心绪愈发的激动、忿然,仅凭衙役与巡防营已是再难阻拦。 高统领低声提醒道,“杜府尹,该下决断了!” 杜子腾转过身去,眼瞧着衙役和巡防营拦起的人墙几是摇摇欲坠,渐渐咬住牙根,“容杜某与大公子先行商议。” 第221章 太医署 诚园内,书房的门大开着,窗也大开着,院外的嘈杂声越过高墙,惹得院内人甚是烦躁。仅有林明礼端坐着,时不时地舔笔,又继续埋头苦书。 少时,吴兰亭托着盛有药汤的木盘缓缓走来,搁下木盘时特意制造了些声响。见他的目光仍在那本书上,眸色愈发的寒冷,“夫君倒是好兴致,诚园外已闹成一片,竟还有心思释文注疏?” 好半晌,他都不曾理会。 “汤药要凉了,趁热喝!” 林明礼依旧不语。 吴兰亭咬了咬牙,恨恨道,“听说前两日,公公特地走了一遭光德坊,向林御史道谢。” “哦。”林明礼应着,却又倏然缓过神来,暂且搁下笔,抬眸问询,“爹去林府作甚?” “妾身纵然是在内院,也听闻过林御史在城外舍命救了公公与夫君。难不成你忘了?” 林明礼瞪大了双目,随即捧起药碗一饮而尽,心急之下污浊的汤药从口鼻处呛出,剧烈的咳喘,左顾右盼之际也寻不到擦拭的帕子,索性抬起衣袖囫囵抹了一圈。一面咳喘着要出去,一面说道,“是是是,我也该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纵使是个有妇之夫都比她有如此魅力吗?吴兰亭的眼实在凄凉、又实在愤懑,堂堂吏部尚书的孙女,何时要生这股子闷气!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桌案上的书籍,及墨迹还未干的宣纸上,一把抄起就是发泄似的撕个粉碎,眼泪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还未走出房门半步,林明礼听得几声‘歘欻欻’的声响,猛然回首,已是纸屑漫天飞舞。 “你在作甚!” 林明礼一声咆哮,闪身向前,几是在刹那间爆发了全身力气,推开了吴兰亭,双手又拼命抓着飞舞的纸张,而那本林尽染亲手写的书籍已被撕成几份,浸在盛有墨水的砚台里。 吴兰亭猛地经受巨大冲击,捂着小腹,无力地滑倒在地,额间霎时布满豆大的汗,蜷伏着呜呜咽咽。 林明礼手心里捧着残破不堪的书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可知···这是···林御史···亲笔写的!” “我···我······”吴兰亭捂着小腹,实在疼痛难忍,可又连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眼见这副情形,面目狰狞的林明礼,眸色顿时浮现一丝清明。 如雪行色匆匆地进了后院,老远就在高呼着,“小姐,姑爷!林御史和杜府尹登门拜访。门外那些百姓都已经散了······” 话音还未来得及落地,如雪喜气洋洋的脸色骤然一垮,赶忙上前托起她的脑袋,惊声唤道,“小姐!小姐?您别吓如雪啊!您这是怎么啦?” “快···医师···时安姐姐······” 吴兰亭勉强说了两个字,就已然疼晕过去。 如雪登时急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见自家小姐黄白的裙子已渐渐为鲜血染红,顿时哭成泪人。 “医师···医师···”如雪轻轻放下自家小姐,见怔立在原地的姑爷,急声道,“烦请姑爷在此看护我家小姐!” 也顾不得礼数,便急匆匆地往前院奔去。 “林御史,林御史!” 林尽染与杜子腾正端坐在前厅,品茗闲叙,听得几声疾呼,忙不迭地站起身。 “林···林御史。我···我家小姐···急需女医师!” “女医师?”林尽染满脸疑惑,见她已哭成泪人,又心细地发现如雪的手上沾了鲜血,遂急声道,“你家小姐怎么了?还有你家姑爷呢?” “姑爷出事了!姑爷在后院照看小姐。” 林尽染没有计较如雪这话语中的矛盾,能让她急跺脚的怕也不会是林明礼。 女医师?若依眼下的情形,走一遭保宁坊,寻来女医师,怕是吴兰亭的命都没了,眼下也只能硬闯太医署! “杜兄,烦请走一遭务本坊,先将林尚书请来。如雪姑娘,且先安顿好你家小姐,再与申护卫一同去林府,寻来我家夫人。” 林尽染也未等他们回话,大步就往园外跑。 “申越,稍后送如雪姑娘回府,寻夫人!” 他一面吩咐,一面拔出车厢边的横刀,剑影刀光之间,车厢轰然倒地。又是一个纵身翻越,以刀打马,飞驰而去。 因未配马鞍,全程须得夹紧马腹奔走,较平素要费力、伤身得多,林尽染顾不得两股间的酸痛,翻身下马。 宫门侍卫俱是抱拳一礼,“林御史!” 但眼见林尽染持刀入皇城,侍卫连忙拦下,“林御史,您这刀······” “刀?”林尽染小声念叨,又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横刀,‘哐啷’就甩在地上,又抱拳一礼,“劳烦备一辆马车,送至太常寺。” “是!” 太医署隶属太常寺,居于皇城以南,在朱雀门与安上门之间,即便徒步入皇城也耽搁不了许多光阴,可林尽染依旧是撩袍疾走。 太医署内众人皆很忙碌,或是奋笔疾书,制配药方;或是在药柜之间来回奔走,连抽屉都顾不得关严,鲜有人抬起头看是谁至此。 林尽染一手重重捶了几下房门,一手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汗,高声道,“女医师在何处?” 屋内本还有翻箱倒柜、丝丝缕缕的交谈声响,陡然间却是万籁俱寂。 有一四五十岁年纪,身形高大,体态虽有些发福,但顾盼有神,小步踱上前揖礼,“李某司职太医署医正。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公子,寻女医师······” 林尽染敷衍的回了一礼,打断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分说清楚。请太医署的女医师随林某走一遭诚园。” “诚园?”贾医正撇了撇嘴,“林公子,这诚园可是在宫外?” “是,在常乐坊。” “恕李某不能从命。太医署的医师无诏不得外出诊治,林公子若要寻女医师,可去保······” “就告诉林某,女医师到底在何处?人命关天,先遣女医师去诚园,林某自会向陛下讨来圣旨。” 贾医正眉峰一挑,嗤笑道,“既林公子有本事向陛下讨来圣旨,那就先去要来,我等自会遵从之意,出宫诊治。”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老子跟你磨磨唧唧个屁啊!”林尽染赶忙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掐住他的咽喉,“快,没功夫跟你们墨叽!女医师在哪儿?” 一群整日与药材打交道的太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平素哪位不是对他们恭恭敬敬、谦逊有礼的,偏偏今日闯来一野人,二话不说就要带女医师走。 “别···别···林公子···”贾医正俨然感觉咽喉已被锁住,或许再用力一些,就能扭断他的脖颈,声音带了一丝哭腔,“林公子,无诏不得出宫诊治,这是规矩!您就算是杀了李某,某也是这句话呀!” “快,把太医署最好的女医师都喊来!”林尽染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一分。 “好好好!快,快去请来。”贾医正自觉有些喘不上气,连连摆手命人请来女医师,又赶忙暗暗做了手势。 未多时,太常寺前已集结了一队禁军。 林尽染正与五名女医师踏出太常寺之际,贾医正追身出来,高声道,“祁将军,就是此人擅闯太医署,还要抢走署内女医师。” 祁墨面色微沉,上前抱拳一礼,“林御史!” “林御史?哪位林御史!太医署未接诏令,不得出宫诊治,遑论他意图谋害我等,祁将军快快将他拿下。”贾医正三步并作两步,立于祁墨旁侧,指着林尽染怒骂。 “祁将军见恕。”林尽染回敬一礼,见台阶下已备好车马,急忙道,“我夫人突发恶疾,事急从权,不得不擅闯太医署,劫持女医师为夫人诊治。一应罪责,林某悉数扛下,还请祁将军放行,先让女医师速去诚园。” “你家夫人是何等身份,敢用太医署的女医师。”贾医正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毕竟有祁墨在此,底气也足了许多。 “啪!” 贾医正的话语还未落地,已捂着脸颊往侧边倒了几步。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生死关头,竟以身份论之?就你也能算得上医师?”林尽染斜睨一眼这狂徒,又向祁墨抱拳一礼,“片刻不容歇,还请将军放行。林某自会同将军一起面圣。” 祁墨拧眉,犹疑片刻,遂抬了抬手,“放行!”又吩咐其中一名禁军驾车前往诚园。 “林御史,请!” 林尽染撇过头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夫人是上柱国大将军之女。而林某,司职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林尽染。贾医正,你可记好了。若要在陛下面前告状,莫要喊不出名号。” 上柱国?大将军?这个长安城里还有哪位上柱国?即便未有诏旨,太医署多也会先命人前去诊治,再向皇帝陛下通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斥罚。贾医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无力地瘫倒在地。 “祁将军的这份恩情,林某记下了。” 祁墨郑重地抱拳回了一礼,迟疑片刻后,淡淡道,“其实,林御史若是先报出名号,也可顺遂地带走女医师,何须殴打太医署的贾医正呐。” “不瞒将军,突发恶疾的并非是我夫人。” 祁墨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林御史,祁某若如实向陛下坦言,你可逃不开一个欺君之罪。” 他到底是听了突发恶疾的是李时安才肯放行。纵然到了皇帝陛下面前,也该是这番说辞。可林尽染竟称劫掠女医师并非是为了自家夫人。 “祁将军当然可以如实告知陛下。”林尽染缓缓转过身,径直迎上祁墨那略带审视的目光,齿唇翕动,“不过,林某期望祁将军能趁早围了太医署,待陛下旨意下达前,未免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禁军只听陛下调遣。” 林尽染摊了摊手,“那就进宫吧。” 祁墨颊边的肌肉很是分明,踌躇片刻后又吩咐道,“你们,去太医署外巡守,看都有谁与太医搭话,一并记下来。” “是!”一小队禁军领了令,遂复返太常寺。 未时正。 天际逐渐乌云峥嵘,低压在宫殿的高檐上。天色已浑得像一池碧水中搅翻的墨汁,几是顷刻间就会有滂沱大雨之状。 不知是否是因天色黯淡,风云突变,楚帝立于文英殿前,瞧着兴致并不高。 孙莲英听义子孙晏如传信,旋即又转述给楚帝,“陛下,林御史与祁将军已过昭阳门,方才祁将军已命禁军在太医署外巡守。” “他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这骤然变化的天气实在恼人,索性就该来一场大雨,愁云霭霭总予人一股压抑之感,实在不爽利。楚帝沉吟片刻,皱眉问道,“时安才刚去诚园吧?” “是。林御史贸然闯入太医署,想来这些女医师应不是为了林夫人才对。” “那便只能是吴兰亭那丫头。”楚帝眯了眯眼,沉思片刻,又转身入殿,吩咐道,“遣人去诚园再打听打听。” “奴才已有安排。” 孙莲英一边掌灯,一边回禀,“陛下,京都府尹杜子腾去了务本坊,而后林尚书便急匆匆地去了诚园,杜府尹则是独自回府。二人拢共呆了不过盏茶的功夫。” 楚帝眉头微微一蹙,“你们都下去吧,只留莲英在此伺候。” “是!” 未多时,林尽染已至殿内,叩首见礼。 “罪臣林尽染擅闯太医署,劫掠女医,请陛下治罪。” “事急从权?好个事急从权!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事急从权,这偌大的天下,还要规矩作甚?” 殿内本来的沉寂被这骤然响起噼噼啪啪的雨声给划出了一道口子。 “起来吧。”楚帝垂着眼帘,随意地抬了抬手,本就未曾计较,又何来降罪一说。 “诚园发生了何事?” “臣,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那你为何要擅闯太医署!” 林尽染缓缓站起来,往前迈了两步,“涉及内院,臣无从得知。不过吴兰亭的侍女如雪满手鲜血,哭喊着要女医师救她家小姐的命,故而有此贸然之举。” 楚帝唇角一勾,眼底闪过些许赞赏,“你倒是心细。” 林明礼与吴兰亭身份特殊,许多情形下,皇帝陛下并不能明目张胆地帮扶他二人。何况坊间流言四起,派遣女医师若是替吴兰亭诊治,当下反倒百口难辩。可若是予李时安诊治,也算是落不下话柄。方才在太常寺闹这么一出,只会坐实他夫妇二人伉俪情深,一时情急方有此贸然之举,旁人总不能误解他是为了吴兰亭吧? “陛下命孙公公送来的奏疏,臣看了。” 楚帝“嗯”了一声,旋即侧过身去,悠然斟茶,“看来,染之是要有话要同朕讲?” 第222章 孙莲英的心得 林靖澄的请辞疏上提及他自幼孤苦,然这孤苦的意思实则是说他自幼丧父,是由林氏族亲帮持其母共同养育他长大。诚然,他在奏疏中提及感念陛下恩德,也不忘念及族叔的恩情,这就又牵扯出一番往事。 林靖澄这族叔时任吏部侍郎,若按资历再往前迈一步也并非不可,但自古传袭下来的礼制早已根深蒂固。可这位族叔彼时做出了大胆的决定,选择急流勇退,甘愿让出位子。否则若依他的能力,成就或比林靖澄而言,也不会差到哪里。 故而,奏疏中提及,‘若无族叔,无以至今日’也确非妄言。只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皇帝陛下提携,林靖澄纵然是本领通天,最终落个郁郁不得志、埋没乡野也不是没可能。 这奏疏看似忠孝两难全,可说到底,族叔还是族叔,他又怎会无儿女照料呢,何须子侄请辞归家奉养?将族叔的知遇之恩与皇帝陛下相提并论,这不是活生生地在掌掴他吗?换言之,这不像是一封请辞疏,倒更像是一封挑战书。 他哪是深情脉脉地顾念长公主的生死,分明是拿捏着她与陛下间的姊弟情份苟延残喘。林靖澄是算准了长公主,纵然是身处绝境,她也会舍命保下林氏基业。如此情势下,楚帝又如何真会应允? “那日,臣与孙公公在静心庵,孙公公问臣可要杀了林明礼的随行奴仆,臣就暗暗揣度,会否是陛下安排的匪贼。” “你觉得朕会吗?” 林尽染微微摇头,眼神并无丝毫躲闪,语气愈发的坚定,“陛下知晓,既对方有意设局,就定然会留有后手。目的就是为坐实那说书先生所说的传言。” 楚帝抿唇一笑,扬了扬下颌,“坐下吧,尝一尝江南刚上贡的春茶。” 林竟然并未理会,只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陛下命孙公公送来这请辞疏,不就是想告诉臣,您不想让林尚书如此轻易告老!势必要让他身败名裂地滚出长安!” “莲英,你瞧瞧!你就说不出这番惊天动地之词!”楚帝眉眼弯弯地望向孙莲英,手指不停点着林尽染。 孙莲英不由地莞尔,恭恭谨谨地立在一旁。 “这句‘滚出’长安,朕很喜欢。”楚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又抬手示意他坐下,“何必站着说话,坐!尝尝这新采的春茶。” 说罢,便端起茶盏细呷一口,又抿了抿唇,甚是满意地微微点头。 “除更夫死于意外,其余自缢于茶楼前的无辜百姓,陛下难道就不曾心生愧疚吗?” 楚帝眸色登时一凛,语调几近酷寒,“你这是在质问朕?” “陛下与林尚书斗法,为何要伤及无辜?” “你可有凭据?” 林尽染长吁一口气,徐徐道,“巡防营的兵力在常乐坊增加到了三倍,命案仍旧频发。不是陛下所为,还有何人?” 孙莲英面色倏然变得阴沉,当即打断道,“林御史,陛下面前,岂容你造次!” “巡防营!巡防营!”楚帝指尖轻点平几,思忖良久方转过头,降下口谕,“巡防营疏忽懈怠,统领高勇难辞其咎,命其自领五十军棍,罚俸半年。如此,你可满意了?” “陛下!问题并非出在巡防营身上!而是······” “你的意思是杜子腾办案不力?那就罚他一年俸禄,限期一月内侦破命案。否则,朕定责不饶。” 林尽染咬紧牙根,深躬揖礼,“陛下!” ‘啪!’ 楚帝还未等他话说完,怒拍平几,额间的青筋条条分明,叱责道,“林尽染,你司职治书侍御史,弹劾纠察是你份内之职,朕可以一再忍让!你若是查到是朕下令伤及无辜,那就拿出证据来,朕可以下罪己诏。若是没有,还是勿要诋毁朕!否则,仅凭刚刚这番言辞,朕可以赐你流放三千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可真别犯轴呀!孙莲英垂首,撇过头去,满含深意地望向林尽染。 毕竟,谁敢真如此质问皇帝陛下! “臣姑且大胆猜一猜这幕后元谋的想法。利用‘诅咒’谣言,强使林明礼回尚书令府,这是在考验林尚书与他是否真有父子之情;顺水推舟,坐实周文墨所言,是在拿林氏的百年清誉逼林尚书还有何后手。” 这番话已算是委婉,以谣言迫使林明礼回务本坊,本意是为保护他不受外界滋扰,或可说,林靖澄倒台前,尚有余力护持他安然无恙。 楚帝微不可察地一笑,不置可否道,“染之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林尽染抬起头,又问道,“陛下就当真不怕林尚书会和盘托出揽月楼的勾当吗?” “染之或许已经猜到他们的目的。” “引陛下与林尚书两相争斗,迫使他在揽月楼势力完全消除前,将其余几位手握大权的高官及背后世族拖下水。” 楚帝面色缓和许多,岔开话道,“朕既答应过你,纵使将来新君即位,朕也不会让他要了你的脑袋。与其在这争论几个百姓的生死,不若多想想如何助朕‘封禅泰山’,这可是染之你允诺朕的。” 林尽染一时竟看不透这位帝王,反反复复,喜怒无常,以为他会对两位皇子狠辣无情,偏生又无形之中助长他们的羽翼;对长公主看似心怀亏欠,却又不管不顾地要让林靖澄一无所有。 怔神间,恍惚听闻楚帝吩咐,“至于诚园,你还得替朕多留心。莲英,你陪染之一同去吧,若是有什么信,可及时回禀,染之也不必再跑一趟。” “奴才遵旨。” 孙莲英踱至林尽染身旁,扽了扽他的衣袂,赶忙使了使眼色,示意他莫要走神。 楚帝阖上双眸,神色略有疲倦,“朕乏了,退下吧。” “臣(奴才)告退。” 殿外大雨丝毫未有止歇的意思,雨势愈发的急,一颗颗黄豆大的雨点几是要砸进殿来。 重重雨幕之下,林尽染已瞧不清眼前是何光景,就像前路一样。 “林御史,林御史?”孙莲英取来油纸伞,匆忙展开,遮在他眼前,“哟,林御史怎不后退一步呐?这雨可是大得很,您若是感了风寒,老奴可不好向林夫人交代。” 林尽染抬袖擦了擦湿润的面庞,忽地一笑,“孙公公说的是,我们先去诚园吧,再晚怕是要耽搁回宫复命的时辰。” 孙莲英微微躬身,又颇为体贴地站在外侧,将油纸伞稍稍一斜,尽可能多地挡住风雨。 “孙公公可否与染之说句实话?” “林御史未免太客气了些,您只管问,老奴若是能说,定不会隐瞒。” “老规矩。”林尽染从怀中掏出荷包,塞进孙莲英的袖子中。 难能一见,这回他并未推诿。 “孙公公服侍陛下多年,可有何心得?” 孙莲英微微一怔,脚步不自觉地迟缓半步,旋即掩嘴轻笑,知晓他意有所指,话语之间也颇为坦诚,“老奴身体有残缺,本是再多的金银也无福消受,林御史可陛下为何会默允老奴拿取?” 林尽染犹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老奴就爱闻这个味儿。”孙莲英话音一顿,觑了眼他略带困惑的神态,语气略缓,“老奴的床头有几个枕头,里头填充的都是些黄白之物。即便如此,老奴每每起身,或是入睡前,都得瞧上一眼才踏实。” “孙公公也不嫌硌得慌……”林尽染小声地咕哝一句。 孙莲英却也不恼,淡淡一笑,“林御史有所不知,咱们做奴才的,一旦进了这宫城,生死就不能任由自己掌控。老奴是因黄白之物进得宫,若睁眼、闭眼都没见到这物什,总归是不安心。谁知明日会否还能醒来,索性就枕在脑袋下睡,到底是闻着味儿终了一生。” 林尽染蓦然顿在原地,沉默片刻,揖手一礼,“孙公公今日所言令染之受教。原以为这些体己话,染之再无机会聆训。” 他清淡一笑,见雨势渐小,也就不必遮挡,慢悠悠地收拢纸伞,低声嘱咐道,“皇宫里,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全凭陛下一人说了算。文英殿内,陛下早已遣离一应人等,便知晓林御史会有惊天骇地之语,林御史也该给个台阶不是?” “孙公公就不担心陛下会降罪?” 既然孙莲英坦然承认,宫里任何言行举动皆逃不过陛下的耳目,那方才这般掏心窝子的话,也该瞒不过。难道这位皇帝陛下就是要借他的口来告诉自己?林尽染暗暗腹诽。 孙莲英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微微躬身,倒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林御史聪慧,老奴时常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不过,真有能完全揣摩圣意者,恐也是到了大限之期。” 语音至此一顿,稍稍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谕,林御史只管应付御史台的诸般事宜,以及修葺藏书阁一事,旁的无需插手。” 说罢,他便领头往前引路。 林尽染迟滞片刻,又追身上去,“孙公公,那我岂不是害了高统领和杜府尹?” “林御史,常乐坊频发命案总该有个了断。纵然今日不提,陛下也有降罪处置之意。眼下您的心已经乱了,不若等静下来之后再好好想想。” 第223章 生,不如死! 彼时,雨水倾盆而下,霎时天与地连成一片。豆大的雨珠敲打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噼啪作响。 主屋的门开开合合也不知多少次,屋内的热水是一茬接着一茬的更换,良久总算是缓了下来。可即便是五名女医师联袂救治,瞧面上的神情也并不轻松。 李时安行了一礼,问询,“孟医师,兰亭怎么样了?” 孟医师示意她借一步说话,面色有些为难,“血是止住了。只不过······这位夫人的伤势过重,能否挺得过去还得看天意。而且···哎,林夫人可知是谁下的重手?” 李时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还请孟医师直言,可是伤到了什么要害?” 到底是牵扯到闺中私事,孟医师踌躇片刻,身子微微前倾,附耳回答,“这位林夫人伤及子脏,往后怕是无法孕育。倘若她真能挨过这回鬼门关,还望亲眷好友多多陪伴与开导。” 李时安连忙捂住嘴唇,就怕惊呼出声,‘子脏’是何物她并不清楚,但这句‘无法孕育’,她是听得明明白白。 “孟医师是太医署最有手段的,要不再试试?若是缺什么名贵药材,我这就命人去寻来。这···这可事关兰亭的一生呐!” “夫人,若是能用药医治,我大可直言,凭林御史的手段,定能从宫里求来。但现下······能否保全性命尚未可知,这子嗣一事···两相比比,还是性命要紧。” 李时安蹙着秀眉,眼眶已泛着泪花,话音登时哽住了,“孟医师,这与要了她的命有何不同!” “唉~我实在无能为力。”孟医师转过身去,隔着屏风望了一眼若隐若现的吴兰亭,低声喃喃道,“到底是谁伤得她呀,竟会如此心狠?” “是···是姑爷!” 如雪双眼通红,泪水就跟断了线似的珠子似的纷纷落下。刚见孟医师拉着李时安至角落说话,她便偷偷跟了上来。 她倒吸一下鼻腔,继续说道,“早些时候,诚园门口聚拢了不少闹事的百姓,是林御史来此解围,然杜府尹又有要事与姑爷商议,如雪便回后院书房通禀。恰逢小姐已然倒地,疼痛难忍,血流不止,口中一直念叨着医师与林夫人,如雪这才求助了林御史。” “重伤兰亭的是林明礼?” 李时安也未曾再顾忌这等细枝末节,咬了咬下唇,“我家夫君可有请吴尚书和夫人也一同前来?” 如雪几是被她的气势慑住心神,遽然止住泣音,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不···不曾。” “那你与申护卫同行,去将他们请来。” “可···可林尚书不让。” “生死攸关,岂容他遮掩?”李时安登时语调一高,眸色微厉,眼见是真吓坏了她,又竭力令语气平缓,“你家小姐性命危在旦夕,你家老爷尚且是在外任职,脱不开身。若是你家夫人···兰亭的娘亲,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岂非悔恨终生。” 如雪几番权衡,遂欠身一礼,匆匆离去。 “今夜孟医师与诸位医师可否留宿诚园,若明日兰亭有所好转,再行回宫复命。” “这······”孟医师略有迟疑,毕竟这趟出宫诊治,原以为是替这位林夫人看病,不曾想临了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可好在是林御史一并担责,只是这留宿宫外,尚且有待商榷。 “兰亭到底也是林尚书的儿媳,况且我与夫君皆可担保,若陛下降罪,大可说是我拿着刀架在你们脖子上,强行留宿于此。” “夫人万不可这么说,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孟医师垂眸思忖片刻,斟酌一番后,道,“林御史既是进宫向陛下请旨,料想还得回一趟诚园。若是有了旨意,我等在外诊治也不算是坏了规矩,陛下和太医署那边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如此,深谢孟医师。” 前厅寂静无声,压抑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 林靖澄见如雪行色匆匆,厉声道,“如此慌忙,是要去作甚?” 她脚步一滞,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缓缓转过身去,欠身一礼,“林···林尚书,如···如雪···孟医师命···如雪去抓药。”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也不知是出于惶恐、还是畏怯,说话间免不了有几分泣声。 “去吧。” “是!”如雪如蒙大赦,连忙转过身,拔腿要跑。 林靖澄又蓦然唤住她,“且慢!” 如雪连咽了两下口水,转过身去,只顾垂首,“林···林尚书还有何吩咐?” “你家小姐的病耽误不得,老夫命人备车送你去。”林靖澄偏过身,吩咐随行小厮与她同去。 “如雪命薄,恐不太合适。诚园离药行不过几里路,跑着去就行,定然不会耽搁。” 如雪说话间,额间、脊背的冷汗就滋滋冒得不曾停过,如何真敢说是去吴府请老太爷和夫人来,这张纸不过是临时起意,随意在书房拿的。为得就是瞒天过海,赌林尚书不会质疑孟医师,如今倒是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靖澄只当她是真惶恐,“人命关天的事,还计较这些作甚。你若真觉得命小福薄···”话音一顿,他又看向身边的小厮,吩咐道,“那你去替她走一遭,如雪回去侍候兰亭吧。” “不可!”如雪见小厮快步走来,要接过她手中的‘药方’,急声制止,仓促之间又觉失态,重新斟酌一番措词,“这药方到底是闺阁女子所用,外男不宜碰触。” 小厮愣在原地,见老爷使了眼神,遂又退至一旁。 林靖澄垂眸,冷冷地审视跪在地上的林明礼,沉声道,“既外男不便,祸又是你自己闯的。明礼,你去跑这一趟吧。” “不可!”还未等林明礼开口回话,如雪再次打断,思忖片刻后咬牙道,“林尚书既是在训斥姑爷······” “放肆!纵然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何时由得了你干涉老爷如何处置?诚园当真是没了规矩!” 林靖澄随行之人中还带上了府中的一个老嬷嬷,毕竟是闺阁女子,他还不便入室探望,自然是要找个老道的婆子。这老嬷嬷也算是看着林明礼长大的,且林府又仅剩这根独苗,话语间是带了点情绪。何况如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诿,固然心生不满。 林靖澄微微眯眼,眸色停滞在她那手中的‘药方’,唇角一勾,“如雪,你是怕老夫?还是说,你手里拿的并不是兰亭的药方?” “如雪···我···”如雪勉强提了提气,可在这位尚书令面前,根本就是徒劳,但仍是细若蚊蝇地回道,“小姐的病耽误不得,耽误不得···与其分说,如雪早已替小姐抓来药。” 她本不想理会,转身就要离去,奈何一旁的小厮手脚的确麻利,以迅雷之势抢走手中纸条,又一溜烟的功夫已呈交至林尚书手上。 林靖澄缓缓展开纸片,上面根本就是一无所有。他拈起纸片一角,肃声发问,“这就是予兰亭的药方?” 话音刚落,尚书令府的小厮已一左一右,擒住如雪的双手,令她跪伏在地。 “还不说实话!” 林靖澄的声音犹如九天惊雷,震得她身子下意识地颤抖一下。 如雪冷声一笑,“如雪要替小姐走一遭吴府,林尚书可愿放如雪去?” 吴府?如雪随她主子的性格,确有主见,但还不敢如此贸然。莫非真是吴兰亭的伤势过重,以至于要请亲家过来相见最后一面?林靖澄不免腹诽。 至于为何不敢请吴府的人前来?且先不说吴兰亭的生死不明,自这位正室夫人受伤伊始,无论是至府衙还是陛下面前,皆可裁断‘义绝’。 原《楚律》中对‘夫伤妻’所致后果描述得很是模糊,多也用于‘妻伤夫’才致义绝,可吴兰亭毕竟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纵然未到义绝的地步,林吴两家的关系往后也就出现了裂隙,最终也不过是好聚好散,闹个‘和离’收场。 而这些已是看在长公主的面上,皇帝陛下有意保全才会如此,但往后要予林明礼再议亲就绝非易事,毕竟谁愿将自家姑娘往火盆里推呢。 无论是林尽染,还是林靖澄,心中俱是了然,吴兰亭若仅是受伤,请来吴府中人倒也无妨,说到底不过是重重责罚一番林明礼,让吴尚书和夫人出出气,此事也就算是翻篇。可若是真有何差池,这件事恐不能善了。林尽染正是出于这个打算,才会去请来林靖澄相机决断。 “你先去后院问问孟医师,眼下是何情状。”林靖澄拧着眉,偏过身去低声吩咐那老嬷嬷,又抬眸看向如雪,“你家小姐性命危在旦夕,你竟敢欺上瞒下,伺机逃跑。先将她押进柴房,待兰亭苏醒后,再行发落。” 林明礼闻言,连忙求情,“如雪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候,是最体贴的。若夫人醒来看不见她,定然忧心如焚,不若放她回屋吧。” “呸!”如雪轻啐一声,恶狠狠地盯着这位姑爷,“若不是你,我家小姐能躺在床榻上生死不明吗?怯懦至此,眼下倒是装模作样地替我求情,谁知你安的什么心!你们林府,没一个好人!” 她几是用尽平生能记住的一切恶毒之词,虽是不痛不痒,且颇有几分幼稚,但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林靖澄胸腔中的怒火腾地燃起。 “拖下去!” 第224章 妙手与恶手 “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是惹得林尚书如此气愤?” 一声尖利的嗓音从屋外传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孙莲英拢手一礼,“叨扰了,林尚书。陛下听闻林夫人突发恶疾,故命老奴前来探望。” 林靖澄连忙起身相迎,“孙公公,林御史,竟劳二位特地跑一趟,实在不胜感激。” 又转头向林尽染再次道谢,“前几日林御史在城外救我父子性命,今日又救兰亭一回。这两份恩情,老夫铭记于心。” “林夫人与内人毕竟是好友,某理当出力。不知林夫人的贴身侍女如何惹恼了林尚书,竟要家仆将她扣在此处?”林尽染垂眸看了一眼如雪,还有背过身的林明礼,略有不解,“怎林公子也跪在那儿?” 林靖澄淡然道,“不过是处理些家事,就不劳林御史记挂了。” “既是家事,林某自然不会插手。不过,我家夫人尚在内院,某身为外男不便进去。如此,斗胆向林尚书讨个人情,就让如雪代为通传。” 三条命换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他总不该回绝吧?若是真有什么猫腻,总该要替吴兰亭保下这侍女才对,林尽染微微眯眼,如是想到。 “既林御史要与夫人先回府,老夫自然不会阻拦。然府中侍女也不止如雪一人······” 林靖澄刚想吩咐诚园的下人去内院通传,却被林尽染当即打断,“林尚书方才说的家事,那自然是涉及林府中人,某不会插手。可如雪是林夫人的贴身侍女,身契当还在吴府手中。虽说林、吴两家是亲家,却也该泾渭分明才好。您说呢,林尚书?” 林靖澄唇角一勾,不动如山,“林御史,老夫的这份人情,你当真要用在此处?她是我儿媳的侍女,说到底,这份人情只是还到老夫自己身上。” “林某是个俗人,一向喜爱钱货两讫。那日施以援手也只为保全自己性命,至于今日不过是凑巧撞上。林尚书若要将这些恩情铭记于心,某实在惭愧。正好孙公公在此,也算是做个见证。” 孙莲英拢了拢手,笑容晏晏道,“尚书令的人情可不会轻易欠下,林御史就不再斟酌斟酌?” “染之自然不会后悔。”林尽染莞尔一笑,又看向林靖澄,“尚书令以为如何?” 他蹙眉凝滞片刻,斜睨一眼如雪,“她假借买药之名,实则伺机逃跑,这才被老夫所擒。此等不忠的下人,就该乱棍打死。老夫尚且看在兰亭的面上,才留她一命。” 如雪拼命的挣扎着,奈何口中已被塞了布条,一直未能开口说话,只能‘呜呜呜’地发出声响,恶狠狠地瞪着林靖澄,以此宣泄不满。 “林尚书,要知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你能扣下林夫人的贴身侍女,难道还能扣下我夫人不成?” 林尽染一面目光凛凛地望着林靖澄,一面又缓缓踱步至如雪身旁。见家仆欲要动手,旋即冷笑一声,“你们大可问问林尚书,可拦得住我?” 林靖澄摆了摆手,转身落座,“松开吧!” 眼下的情状,再想遮掩已无用,何况孙莲英也一道前来,诚园内发生任何事,终究是逃不过皇帝陛下的耳目。 “如雪深知尚书令不愿放奴婢回吴府通禀老太爷和夫人,这才出此下策,如雪绝无逃跑之意。” 林尽染扒开如雪攥着他衣袂的手,冷声道,“无怪林尚书会将你扣下,实在是多此一举。你若与尚书令分说清楚,他安能会拦你?即便是本御史,也会怀疑你生有二心,有伺机逃跑之嫌。” “不不···是小姐伤势太重······” “什么不是!”林尽染只听得前几个字,便倏然打断,正色道,“既然林尚书对你去吴府心存顾虑,本御史可遣申护卫随你同行。若是想逃,那就休怪我无情。” 如雪不明白这位林御史为何会变一副模样,方才分明还用尚书令府的人情换她传信···不过,总算目的还是一样达到了,她旋即欠身一礼,匆匆离去。 “事有轻重缓急。林尚书不会介意某多逗留些时辰吧?吴尚书与夫人若是到了诚园,林某自会与夫人离去,林尚书届时再妥善处理家事。” 林靖澄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句,“林御史请便。”随即便命小厮带他与孙莲英至偏厅休憩。 诚园自然还有女眷可去内院唤李时安出来。可眼下,要马车没马车,要车夫没车夫,林靖澄总不能将他们赶出去吧。 不过,林尽染自认为能做的都做了,心底本就不愿掺和,若非是替杜子腾暂解燃眉之急,谁知竟碰巧遇见这档子事。这位皇帝陛下既然有口谕,只需顾好藏书阁,那旁人的家事当然需要摘干净,方才也不过是表明态度。 待小厮奉上茶水,垂首告退。孙莲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林御史当真不掺和?” 林尽染偏过身,手肘撑在桌案上,接过话茬,“有道是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浑水我本就不该趟。” “老奴自然是相信林御史心中有数。”孙莲英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又小小地抿了一口,“不过令夫人怕是会替好友要个说法。” 林尽染闻言,不重不轻地笑了一声,“如雪既是要请来吴尚书和夫人,又怎需时安这个外人讨要说法。” 孙莲英俯过身去,压低声音道,“这桩婚事为何能成,老奴可不信你林御史看不出来。” 换言之,这桩婚事是林、吴两家的利益交换,吴兰亭只要未有性命之忧,两家断然不会和离、甚至义绝。吴尚书既是祖父辈的,年事已高,距告老致仕也仅剩四五年。碍于旧制,其子也就是吴兰亭的父亲,只得在外任职,待吴尚书致仕后方有机会返京。 虽说吴尚书自会利用多年的人脉铺好路,可彼时若是有阻力,尚需林靖澄出面摆平。作为交换,吴府作为岳家自然要多加照料和提携这位姑爷。长公主的身份的确是一层保障,但毕竟是‘见不得光’。既知晓皇帝陛下有意打压,林靖澄自然要有所应对,几度权衡下,六部之中,唯有吴府最合适成为亲家。 而孙莲英此言实则在暗示林、吴两家只要在吴兰亭性命无虞的前提下,会风平浪静地收拾局面。但若是为你夫人知晓后,兴许会替吴兰亭出面讨要说辞,届时你帮还是不帮? 林尽染思忖片刻,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看来,孙公公认为这位林夫人或可死里逃生!” 孙莲英一时有些讷讷,“林御史认为现下并不乐观?” “林明礼一直在屋内跪着,五位女医也不曾见她们露面,瞧林尚书的神情似乎并不轻松。关键是如雪为何着急回吴府去请吴尚书和林夫人的娘亲?”林尽染不由地轻捻指尖,沉默良久。 “林御史的意思是······” 林尽染偏了偏头,微微一笑,“染之可没咒林夫人。陛下既是遣孙公公亲至,想来也是在关键时候替两家打个圆场。不过林夫人若是真有什么万一,任凭谁来也无用。时安要不要留下,也就无关紧要了。” 犹疑半晌,孙莲英发颤的指尖碰到茶盏的瞬间,已不复方才的灼烫之感,他怔怔地捧起凉茶,却没往嘴里送,突然问道,“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林御史会怎么做?” 林尽染眉心一拧,唇齿翕动,“死局,无解!” 眼下谣言最盛,偏偏在这个时候,吴兰亭若是身死,无论是什么借口,尽会为对方捏住把柄,彼时终究逃不开一个‘克妻’或是‘害妻’之名。区别只在于,若是克妻,则是坐实不祥之名;若是害妻,则面临的是斩刑。总而言之,林明礼这一脉就算是彻底断了,纵然是躲到乡野,与其他女子孕育的子嗣也不能入汝南林氏的族谱。 “险棋有时会是妙手,却也不能忽略它可能会变成恶手。”林尽染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只是为何要如此心急地落子!” 第225章 责任 已至掌灯时分,伴随着辘辘之声,吴府的两部车驾停靠在诚园门前。 自如雪回吴府通禀消息后,老夫人当场晕厥过去,本该身为儿媳的吴夫人留下照料,奈何吴尚书不便入内院,由此才带上她。 吴夫人紧跟在公公吴逸明身后,面色凝重,步伐匆忙,却受礼制约束,只得将迈出去的步子又原地踏了几步,双手在身前止不住地揉搓。 “心要静!万不可在亲家面前失了礼数。” 吴逸明的话有如袅袅梵音,振聋发聩,令吴夫人怔神片刻。 她赶忙回应,“公公说的是。”旋即稍稍稳了稳神。 前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刚进门便觉一股压迫的气息席卷而来。 静,实在是静的可怕!远远地望见正厅之中有人,可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林靖澄正于屋内来回踱步,见吴尚书一行人走来,赶忙亲自迎了上去,招呼道,“老太爷,吴夫人!” “林尚书。” 吴夫人施礼后,见自家公公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旋即忙向内院奔去。 “林尚书莫怪,老朽这儿媳实在不懂事。” 林靖澄知晓这位老太爷心有怨气,此事又错在林家,故而忙赔笑道,“亲家言重了,且先坐下说话。” 话毕,他便邀着吴逸明落座。 老太爷见林明礼跪得身形已有些摇晃,眸光也无神采,应已跪了许久,想来孙女的伤势也没那么简单。念及此处,对这孙女婿的观感和同情似乎又弱了几分,眸色愈发的凛冽。 “兰亭嫁入我林府已有数月,对这儿媳,我很是满意。今日若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竟引得林御史擅闯太医署,我都不知晓这逆子竟犯下如此大错。老太爷既是明礼与兰亭的祖父,又是吴、林两家最有威望的,若是交由老太爷审理,自然是再公道不过。” 吴逸明垂着眼帘,微微颔首,“林尚书此言过甚,老朽不过是虚长些年岁。起初老朽听闻林御史情急之下擅闯太医署,挟持女医至诚园是为救他夫人。倒是老朽会错了意,此林夫人竟是我家兰亭。” 老太爷这番揶揄的话倒是令林靖澄脸色微变,这不是在变着法地讽刺,孙女吴兰亭受伤竟还是靠一个外人擅闯太医署,唤来女医,且若非是如雪回府传信,几乎众人皆相信是李时安在诚园出了差池。现下倒是说审理这位大公子,安知你林靖澄这段时间可否和他串供。 “兴许林御史是为保全我林府的颜面,毕竟这阵子关于林府在长安城里的传言几是遍布街头巷尾。”林靖澄涩然地摇了摇头,稍稍沉吟片刻,又慨叹道,“说起来,我林府已欠林御史三条命,我父子二人怕是今生今世都难报恩情。” 吴逸明稍稍怔了怔,街头的传言他自然有所耳闻。这座院落本是长公主所有,现下却落入林靖澄的手中。结合当年的见闻,这林明礼或许真是长公主所出,那岂非是皇帝陛下的甥子?纵然未能宣之于众,可日后至少也是汝南林氏的家主。况且,二公子林明德已身亡,届时还有谁能争抢? “林御史和他夫人还在诚园吧?”吴逸明不咸不淡地问道。 他有此问也不过是再确认一番,毕竟林府的申护卫一路随行,并未回光德坊去,已足够说明林尽染和李时安尚在诚园,还未离去。 “林御史与孙公公正在偏厅休憩。” “孙公公也在?” “这般动静,孙公公自然是要亲自瞧瞧,如此方可回宫复命。” 孙莲英也在?这倒是令吴逸明更加确信林明礼的身份并非只是谣传而已,可若是真要当着孙莲英和林尽染的面审问,吴逸明自觉是要留些情面。 思忖间,这位老太爷觑了一眼正在饮茶的林靖澄,陡然想起他为何要将话题扯到林尽染身上。吴逸明对传闻一事自然不会深究,暗巷命案与他又无瓜葛,而传言又太过敏感,终究是涉及皇室与尚书令府的家事,无奈只能顺着话茬提及林尽染。偏偏这个话题就是他林靖澄故意埋下的。 此刻,是否要请林尽染与孙莲英在屋内旁听,倒是真叫他有些为难。 “虽说是我们两家的家事,可到底是见了血,也入了陛下圣听。明礼如此行径,林尚书也该有个态度,老朽这回就只旁听吧。适逢林御史与孙公公俱在诚园,正好让他们做个见证。林尚书以为如何?” 林靖澄暗啐了一声‘老狐狸’。处理家事的不易之处就在于谁都很难保证公平,如今林府又是过错方,他责罚的过轻,恐有偏袒之嫌;责罚的过重,又怕是会招惹皇帝陛下和长公主的不悦。 诚园频发命案到今天,他也该想到是谁有意为之,如今错综复杂的情势下,无非是为倒逼林明礼搬回尚书令府,暂且护其周全。原本循循善诱下,此事交由老太爷处置是最好不过。无论轻重,于吴府和皇帝陛下到底是都有了交代。 可林靖澄知晓,这位老太爷是借机向他索要更多的利益。这吴兰亭往上还有一位兄长,是个庸碌之辈。先前参加了科考,只不过落了榜。若往后皆从翰林院和内阁遴选官员,吴氏的仕途怕是就此中断。即便将来荐举,若无大权在握的父亲或是岳家提携,在京城里无非是混个等闲的官吏。 ‘这老狐狸还想自己再帮衬一把他的孙儿!’林靖澄心中暗暗腹诽,可孟医师回话,吴兰亭日后恐不能生育,恰恰是因为这奋力一推,念及此处,眼底不禁透露出一丝黯然。 “老太爷,自我两家联姻以来,形如一家,本就是他们夫妇之间的小矛盾,又何必闹得满城皆知。请林御史与孙公公见证,不过是为显公允。我若处置明礼,恐有偏私,届时如惹亲家不满,岂不更生嫌隙?何况老太爷也是明礼的祖父,责罚或轻或重,皆是长辈的谆谆教诲。即便您心善,有意放他一马,旁人也不会有微词。”林靖澄言辞中略带些玩笑之意。 吴逸明微微眯眼,缓缓撑起身子,“那老朽先去请孙公公和林御史来此旁听。” “我与老太爷同去。” 今日林靖澄算是给足了吴逸明面子,一口一声老太爷,又是亲家长亲家短的,显得很是亲热,他自然不能驳了面子,何况本就是替吴府谋前程,如何真能让他下不了台。 林尽染本打算等吴府人至诚园后,遂唤上李时安回府,决计不参与旁人的家事,可一来是传话的侍女回禀,林夫人正在宽慰悲伤欲绝的吴夫人,尚且要等上一阵。如此,就只得旁听吴老爷子打算如何处置他这孙女婿。 吴逸明面目慈蔼,语气颇为柔和,“如雪只说了她进书房后看到的情状。明礼,老朽相信你不是粗莽之人。既是当着林御史和孙公公的面,你不妨详说清楚。” 林明礼额角的一缕发丝稍显凌乱地垂搭着,神情痴怔、落寞,似乎根本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等候良久,也未等他回应一句,惹得吴逸明与一旁的林靖澄面面相觑。 “明礼!方才我去了书房,实在不明白,你与兰亭何至于大打出手的地步?” 林靖澄说罢又摆了摆手,命人呈上书房中散落一地的宣纸与书籍。 林明礼的眼神终于有所触动,嘴唇微微嗫嚅,跪久的双膝已是发麻,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身子往前一动,就径直摔倒在地,他匍匐向前稍稍蠕动,吃力地拼凑破碎的纸张。可连抓了几片,根本不能连结。 林靖澄的左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扶手,面颊绷的生紧,眼眸中充斥着无奈与心疼。 这本书,他并非毫无印象,平素林明礼就将它视若珍宝,即便是已将上面的文章倒背如流,可依旧是会揣在怀里,得了闲暇就会拿出来品读。撕毁这本书的人自然不会是他自己,书房之中又仅有他夫妇二人,那究竟是何人所为也就呼之欲出了。 林尽染刚端起茶盏,垂眸间又恰巧迎上林明礼复杂的眼神,双手登时迟怔在半空,这一刹那,他有些读不懂这书呆子究竟是何心思。 林尽染啜饮一口后,开口道,“林公子今日怕是水米未进,眼下应是又渴又饿。林尚书和吴尚书还是取些吃食,未免真伤及根本。” 林明礼勉强半撑起身子,刚欲开口却又咽了回去,微微舔了舔干燥的嘴皮,哑着嗓音,“谢林御史关切。明礼是罪有应得,若夫人有何差池,我定会以命抵命。” 吴逸明亲自斟了茶,又吩咐小厮递上,“先喝口水吧,即便是真要惩戒,也该要厘清前因后果。” 林明礼涩然一笑,“没什么好说的。是打是罚,或是送进府衙,我都认。”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在屋内回响。 这几是打破了众人的固有印象,传闻林靖澄对长子几是从无重话,更别说下重手。 林靖澄垂眸望着略微颤抖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藏在身后,微微咬住牙根,“老夫辛苦半生,教你识文断字,明辨事理,只恨独独未教会你什么叫责任!小到你与兰亭的两口之家,大到林氏家族,乃至这泱泱大国。若遇事只会逃避,你还有何前程?谁又能真高看你一眼?你以为我与老太爷当真不会将你送进府衙?” 一声声质问,饶是林尽染等人在一旁也不禁为之动容,抛开林明礼的生母是长公主,林靖澄当真是对他寄予厚望,方才所言应是他怒其不争的心里话。 第226章 躁动的吴夫人 夜色渐沉,几近戌时。 吴夫人轻轻拍着李时安的手背,泣声道,“今日若无林御史和林夫人,恐怕兰亭早已性命不保。” 吴兰亭的处境她并非不清楚,可自古女子的婚姻大事多由不得自己做主,她们母女又能怎样呢。吴夫人虽执掌中馈,但府中大小事多也是老太爷说了算。譬如今日,即便想闹他个天翻地覆,替女儿讨个公道,却也得顾忌双方脸面。至于如何处置、如何善后,她根本无权过问。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吴兰亭的脉象大有平稳之势,只是当下身子骨还虚弱,或要将养一阵,方能恢复如初。 “吴夫人说的哪里话。若真要谢,也该谢太医署的几位医师妙手。”李时安浅浅一笑,显得并不亲热,也不会疏远。 这些也是崔秉志还有二嫂许倬云平素里的教诲。上柱国声名显赫,若与文官家眷走得太过亲近,恐会惹来非议,尤其是父辈或是祖父辈的,瞧见自家晚辈与她走得近,难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吴兰亭算是个心思灵巧的,仅跟娘亲说些私房话的时候会提起,在父亲和祖父跟前几是绝口不提她与李时安的关系。 故而,吴夫人见她未有躲避亲近的意思,就已约莫心中有数。 “林夫人可否与我说句实话,兰亭这是小产了?” 李时安觑了一眼旁侧的如雪,也不知她是如何与吴夫人说的,但眼下的情形可是比小产严峻得多。 吴夫人见状,微微蹙着眉,大抵已了然她的意思,勉强扯起一丝笑容,“如雪只说兰亭与明礼起了争执,见了血,太医署的女医师正在救治。老太爷听说林尚书正在诚园惩治我那女婿,老太爷这才匆匆赶来。” 李时安面露犹疑,“这······” 孟医师早些时候已被林靖澄请去详述吴兰亭的病情,回来后也向李时安转述了他的意思。说回宫复命后,皇帝陛下会责令她们保守秘密。 这些天外头的传言跟雪花似的,孟医师等人也听到些风声。若是结合起来,细细一品,这里头的门道就算是通了,关于吴兰亭的病症,吴夫人但有所问,也就敷衍相告,反正林尚书自有应对。 太医署的规矩就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 吴夫人脸色一沉。方才孟医师的脸色就有些古怪,即便是有所回应也是支支吾吾的,斟酌良久才给个信儿。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寻上李时安,到底是上柱国的幺女、当朝新贵的夫人,总不会受那林尚书的威胁。 “林夫人,兰亭若是小产,由此险些害了命,我也不会过分责怪明礼,到底是捡回了一条命。往后还有得是光阴,我这做娘的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还是省的。林夫人也不必刻意隐瞒······”吴夫人只当李时安是担心她会因此事与林尚书父子闹得不可开交,即便心有不甘,也还是暗暗地咽了回去。 只是话音还未落,如雪登时难掩悲泣,跪地伏首,“夫人,小姐不是小产,是伤了子脏,往后怕是再也无法生育。” 相较于李时安来说,吴夫人对什么是‘子脏’再清楚不过。往后再也无法生育,这与要了她的命有何不同? 吴夫人顿感眼前一黑,连连向后倒了几步,幸得李时安赶忙上前搀扶。 她勉强撑着桌案,缓缓落座,语音一颤,“林夫人,如雪所言可当真?” “兹事体大,兴许孟医师还能寻着法子医治。” 吴夫人登时嚎啕大哭,却又顿觉会吵了自家姑娘休养,竭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呜呜咽咽道,“我这苦命的女儿······是娘害了你,娘就拦着、不让你嫁入林府。如今···受了这般委屈,却也难以为你出头···是娘对不住你!” 李时安的心似是被揪住一般,疼痛的难以呼吸,当初吴兰亭嫁予林明礼,她也算是劝说一二的,但多是宽慰的话,也并未有阻拦的意思。可如今,她受了这般委屈,若是不为她讨个公道,实在于心不安。只是当下不比从前,既嫁予林尽染,自然要以夫家为重,他尚未表态,自己也难做出决断。 “吴夫人莫要伤怀过甚,兰亭的性命好歹是保住了!至于公道,料想吴尚书体贴自家孙女,定然会向林尚书要来说辞。” 如雪跪着向吴夫人挪动几分,哀声道,“夫人,小姐自嫁入林府后,一直受着委屈······” “如雪!” 李时安知晓她要说些什么,当即厉声喝止。事关名节和清白,屋内尚有太医署的女医,若是一不留神宣扬出去,吴兰亭当真是不要做人了! 吴夫人的泣声戛然而止,眸光来回在二人之间打量,目色渐冷,良久方咬紧牙根道,“如雪,你且说!兰亭在林府到底还受了什么委屈?” 如雪抬眸觑了一眼李时安,只见她蹙着秀眉,微微摇头。转念一想,事关自家小姐清白,况且又有外人在场,若是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岂非是要了自家小姐的性命,念及此处,她不禁懊悔方才的贸然之举。 吴夫人见状,便知晓她是有所忌惮,遂暂掩悲恸,向李时安微微点头,“林夫人,这是我吴府的家事,还请莫要插手。我女儿的公道,我自会向亲家讨来。” 李时安缓缓起身,“时安向孟医师几人请教救治之法,还请吴夫人保重身子。” 说罢,她便唤上孟医师等人一齐在屋外等候。 “如雪,你尽管说!” 前院时不时的响起几道高声训斥,又渐渐清寂下去;而内院这座主屋几度听见怒敲桌案声,又隐隐约约地传出‘吱吱’的响声,想来吴夫人已是气得咬牙切齿。 未多时,吴夫人粗暴地打开房门,震得门‘哐啷啷’的响,胸腔急剧起伏,当下已是气得忘却屋内还躺着卧床未起的吴兰亭,行色匆匆地往前院而去。 “孟医师,请先回房中好生照料。” 李时安心中猛然咯噔地一下,急忙追身上去,连连劝道,“吴夫人,吴夫人!当下不宜将此事闹大!” 吴夫人通红着眼,一把甩开她搀上来的手,语音中俱是寒意,“林夫人尚未有子女,还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意,只图子女平安顺遂。眼下他们林府欺人太甚!我若是一再忍让,岂非寒了兰亭的心?” 李时安微微一怔,长安城里的传言,若说她不知,绝对是自欺欺人,眼下不过是慑于上柱国与林御史的声名罢了。即便是祖母与二嫂,也曾提过这子嗣一事。 成婚至今已两年有余,加之去年予林尽染纳妾,似是更加坐实她无法孕育的谣传。吴夫人这无心之言当真是端端正正地扎入她心中,不过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连忙追了上去。 吴夫人欠身一礼,“恕儿媳无礼。林尚书、林御史还有孙公公切勿见怪,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问一句!” 未曾理会他们的目光,吴夫人环视四周,目光凛凛地瞪着林明礼,质问道,“请大公子如实回答,你当真不愿娶我女儿兰亭?只要你点个头,明日纵然兰亭还未苏醒,我也会抬着她进京都府衙与你和离!” “和离?亲家说的是哪里话,何至于到和离的地步?”林靖澄已然是坐不住,赶忙站起身。 “何至于此?难道还想休妻不成?”吴夫人冷哼一声,刚想脱口而出、列举桩桩件件罪行,却念及女儿的名声,又咽了回去,只得酝酿一番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 李时安将将赶至,实在来不及阻拦,旋即欠身一礼,便唤林尽染出去说话。 林靖澄几能揣度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可无论哪一件都是难以启齿的,“明礼又怎会休妻?老太爷对明礼已有处置,亲家先消消气。” 他抬了抬手,命一应人等尽数退下,未免听到些不该听到的话。 吴夫人冷哼一声,脱口问道,“林尚书既说我家老太爷已有处置,我倒想先问一句,大公子致使我女儿伤了子脏,从此不能生育,又该如何计较?还是说兰亭就该认命,往后只顾做着正室夫人,乖乖点头应允大公子一房接着一房的纳妾,以成全你林家开枝散叶、子嗣延绵。” 第227章 辞行? 相较于其他而言,此事已是最能说出口的。如雪交代,已身故的林明德于新婚之夜欺辱嫂嫂,林明礼成婚至今还未曾碰触她女儿一回,至于偷偷去东市香水铺窥视杨湜绾已然是微不足道。 桩桩件件细细数来,如何不令吴夫人痛彻心腑。而伤了子脏这等要事,即便她今夜不捅破,待孟医师等人回宫复命后,也会告知皇帝陛下。现下不过是仗着老太爷在此,要林尚书一家给个说法,否则难保林明礼真是当今圣上的甥子,会行包庇之实。 孙莲英险些惊叫出声,这座位似是火烧般,令他登时起身,欲作势离去。 “欸,孙公公!且慢且慢!”林靖澄见状,难得面露忧忡之色,慌忙拦下他,“孙公公······” 孙莲英眉峰一蹙,拢了拢手,叹息道,“林尚书,老奴知道您要说些什么!但兹事体大,可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 吴逸明面色一沉,缓缓起身,“孙公公所言极是。适才林尚书可未曾提起兰亭身受如此重伤。今夜若是不给个交代,我吴府纵使拼上全家老小,也得在文英殿上与你分辨出个是非曲直!” 林靖澄知晓,这个老狐狸是在趁火打劫。可莫说是他,孙莲英难道就不清楚? 只不过这桩事若是捂到皇帝陛下先于吴逸明知晓,然谅他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跟皇帝明着要甚补偿。可当下,既是这位老太爷有意先发难,然则攻守易形。这个亏是吃还是不吃? “亲家,孙公公!”林靖澄又侧过身去,躬身一礼,“您二位且先听我说一句,适才孟医师所言尚有余地,这济世堂有位老神仙,对难治、不治之症颇有心得,太医署的女医多也出自他门下,或许他还有手段。” “林尚书,您说的是济世堂的黎书和吧?”孙莲英的眼底露出一丝哂笑的意味,“这位老神仙若尚在人世,怕已至期颐。且不说他能否治愈少夫人,眼下黎先生游历四方,扶伤救死。就算是下足功夫去请,咱们也得知晓他的踪迹啊!” 还未等林靖澄开口回应,吴夫人抢先接过话茬,“我等自然相信黎老神仙手段高明。可抛开商议和离还是义绝这桩事,到底是男女有别。若请来黎老先生来诊治,兰亭往后的名声该如何计较?她又如何能抬头做人?” ‘子脏’到底是女子闺房隐私,否则也不会特地去太医署请来女医。虽说宫里的女医不少是由黎书和亲自授业,但到底是有悖礼教传统,这种病他怕是也没什么经验。只不过吴夫人还是端出了清白、名节来说事。 这等场合,吴逸明尚且在此,她本不该插嘴,但这位老太爷怕是对内情不甚了解。吴夫人咬牙切齿地强调清白、名声,同样是在威胁林靖澄,此事绝不能如此轻易揭过。 吴逸明眉尖微微拧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面色虽是不悦,但也不曾打断。林、吴两家的姻亲到底是掺杂利益多些,在这位林尚书面前谈论什么清白、名声,他或有动容。可说穿了,此事闹得太僵,没法收场的时候,吴府也捞不着好处,这实非他所愿。 “退下,这里安有你说话的份?你说的这些,林尚书难道就不曾想到?”吴逸明侧过身去,佯是怒斥儿媳,随即拢了拢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林、吴两家现下是姻亲,凡事皆可坐下来好好商议。明礼误伤兰亭,老朽确是气愤。但孙公公适才也道出了老朽的担忧,黎老神仙毕竟不是真神仙,也会有生老病死,况且行踪又飘忽不定。若是耽搁了兰亭的病情,往后······想来林尚书也不愿见到这番景象,是吧?” 屋内少了吴夫人替自家女儿讨要说辞的声音,这吴尚书和孙莲英倒是默契地联袂追问林靖澄该如何处置,一时间气氛愈渐凝肃。 林尽染微微扬了扬下颌,低声道,“时安,这等场景根本无须我替吴兰亭讨要公道。” 李时安眯了眯眼眸,心里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夫君,你知道他们并非真是为了兰亭。然真心实意为她好的吴夫人也只能在一旁扼腕叹息。”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利益。 什么黎老先生年事已高,仙踪难觅?什么礼教、清白名声?说穿了就是为争取更多的好处罢了。 “孙莲英根本就不是来打圆场的······这人精算是真看透了陛下的心思。”林尽染喃喃自语,也无怪他几番打探,就只为确认自己会不会替吴兰亭出头。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抬首望向他,略有迟疑地问道,“夫君可会帮兰亭?” “眼下这个形势,我若是上前解围,可就是帮了林尚书!况且······”林尽染刚想说出口的话,旋即又咽了回去,毕竟陛下已降下口谕,除藏书阁和御史台之外的事,一概不予理会。可一想到这是孙莲英偷偷告知自己的,也未明发谕旨,倒是不必如此较真。 “至少不能任由他们将兰亭往后的光阴当作筹码······先前夫君与时安俱是顾虑良多,这才未阻拦这门亲事。若是眼睁睁地看他们如此糟践兰亭,我实在于心难安。” 纵使昔日吴兰亭真有所求,且又知晓圣旨上确有疏漏,林尽染扪心自问,也未必真会毫无顾忌地断了这桩姻缘。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门亲事涉关皇室、林氏还有吴氏三方,倘若有心破坏,到底是得罪三家的事,并不划算。况且旨意上的疏漏,俨然是看在大将军府的面子上,而全非是他的缘故。 林尽染垂下眼帘,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地道了一句,“时安,即便我们不出面,长公主或许也会给吴府一个交代。” “可······”李时安唇齿翕动,话语却未接下去,双手不停地在身前纠缠。 往事历历在目,照此情形,吴兰亭显然不会有什么善果,事关清白名节,长公主或为儿媳的娘家争取一定利益,但最终她也不过是个‘祭品’。 李时安犹豫半晌,眼底透露出一丝哀凉,“夫君知晓长公主是何脾性。” 林尽染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稍稍抻了抻衣袂,缓步踱进房内,登时换上一副笑容晏晏的模样,眼见林靖澄在孙莲英与吴逸明之间反复回应,难以招架。而林明礼跪倒在地,见其父如此情状,愁容满面,可又实实在在地插不上话。 林尽染上前拱手作礼,语音不免放大了些,遽然打断他们的争吵,“恕某无礼。眼下天色已晚,我与夫人就先回府歇息了。” 他的这番言辞登时令身后的李时安一怔,旋即不着痕迹地扽了扽他的衣袍,这说好是为吴兰亭讨要公道,怎现下却是来辞行的。 林靖澄回了一礼,唇角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林御史着实辛苦,改日老夫定登门致谢。” “哪里哪里,林尚书言重了!”林尽染方欲转身离去,又瞥向孙莲英,佯是困惑道,“诶,染之道孙公公早已回宫复命。现下怎还逗留于此?” “这······”孙莲英倒真不是回答不上来,只是霎那间也没想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尽染侧过身去,低声道,“若孙公公与我夫妇二人留在此处,林尚书与吴尚书难免说得不尽兴。我等又何必掺和人家的家事呢。” 孙莲英呵呵的干笑两声,其实目的早已达到,再逗留下去确无太多意义,反倒是会令两位尚书谈论得拘束。瞧这意思,林尽染也是不打算掺和这桩子事,他倒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林御史说得是。如此,老奴也先行告辞。” 第228章 真实意图 诚然,在场几人中谁不愿孙莲英先行回宫复命?反倒是这位吴尚书。若是真交由皇帝陛下评判,谁和谁的关系要更亲近些?况且昔日林明礼与孙女的大婚何其隆重,比之林尽染也不遑多让,原以为是看在林靖澄的面子上,不曾想当中还有长公主这层关系。 吴逸明见几人作势离去,连忙唤住,“这桩事虽说是林、吴二府的家事,可个中曲折缘由,孙公公和林御史是再清楚不过。老朽若是与林尚书再争执下去,难免伤了和气。” 话音一顿,他又转向林尽染,斟酌一番言辞后,问询,“林御史在御史台任职,向来最是公允。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林御史也辨一辨这是非?” “这······怕是不合适吧?”林尽染压低了声音回道,又垂眸觑向一旁的孙莲英。 吴逸明顿时领悟过来,拢了拢手,旋即问向他,“孙公公方才听了许久,若与林御史共断,想来也不会耽搁多少时辰。” 孙莲英没有立即接话,深沉的眸色中不见任何表情,也叫人难辨喜怒。吴逸明的心思,他同样心知肚明。 想来吴尚书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提什么条件,只不过现下是替林靖澄争取更多的时间,能充分地应对。起码在这桩事上,他无论如何都得请长公主亲自出面斡旋。是由皇帝陛下有意无意地包庇甥子,亦或是长公主出面求情,这两者的意义可迥然不同。 孙莲英心中暗骂他当真是贪得无厌,实则心口不一。他唇角勾了勾,只是眼神中殊无笑意,“林御史慧眼如炬,或许心有成算,不若替林尚书与吴尚书参谋参谋。” 他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林尽染的身上,眸色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林尽染耸了耸肩,淡淡道,“前因后果,大公子方才已然交代的清楚,林尚书和吴尚书可有异议?” 林靖澄默然,颔首蹙眉。相较于他而言,吴逸明眼底倒是藏有几分喜意,无论如何辩驳,吴府到底是受害方。 “呐,事实胜于雄辩。至于林尚书该予吴府是何交代,某与孙公公就不掺和了。” 还未等吴逸明拱手接话,林尽染又言道,“不过,大公子与少夫人之间的纠葛若仅仅是今天这桩事,林尚书又何必含糊其辞,迟迟未下决断呢?” “林御史的意思是,这当中另有隐情?”吴逸明并不知晓期间还发生了何事。 倒是他身后的吴夫人面色有些凝重,生以为是要说出林明德欺辱爱女一事。可事关她女儿的名节,若是真吐露出来,吴兰亭又该怎么活?吴夫人咬紧牙根,欲随时打断林尽染继续说下去。 “若是儿媳毒害婆婆,依《楚律》罪该斩首。吴尚书和林尚书不妨再斟酌斟酌,这件事若是闹开,对林、吴两家可并无好处。” 见吴逸明正要发问,林尽染抬手制止,又接着说道,“林夫人眼下虽无碍,不过纵然是谋害未遂,这流放之刑怕是躲不过吧?” 李时安在身后听得心惊,无怪他会说出面调和会是替林靖澄解围,可牵扯起过往,势必要谈论起吴兰亭的境遇,这岂不是助长吴逸明的气焰。暗暗腹诽间,素手已不由地攥住林尽染的衣袂。 “林御史怕是在玩笑吧?”吴逸明很不自然的一笑,又觑了一眼身旁的林靖澄,问询道,“范司直回禀,称林尚书的爱子明德是为鸩害,可元谋却查无踪迹。难道林御史想说毒害明德之人是我孙女兰亭?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嘛!一位是婆婆,一位是小叔,何况又远在千里,兰亭如何能谋害的成?又是出于何缘由?” 说话间,吴夫人面色发白,心中暗道,‘无怪兰亭会起谋害之心,辱她清白与杀了她有何异?至于好端端地迁入诚园,想来也是为缓和亲家与兰亭之间的矛盾。可一旦林御史道出林明德欺辱嫂嫂之事,她怕是没脸苟活于世。’ “林明德的死与少夫人无关······” 可还未等林尽染话音落地,吴夫人站出身来,打断道,“事关兰亭的清白,还请林御史慎言!” 不过话音刚刚落地,回想起他方才所言,称‘林明德之死与吴兰亭无关’,反而是愣怔住了。 林尽染知道吴夫人意有所指,抬眸望了一眼,旋即稍稍颔首,笑言道,“吴夫人请宽心,林某只说些该说的话。” 在场之人中怕是仅有吴逸明不知个中缘由,对儿媳所言也仅是局限在林明德的死因上。可听林尽染所言,似乎又不是这件事。 “林夫人陪伴林明德去汝南的途中,一路有林府的家仆,三皇子借调的卫队护送。这些吴尚书可知否?” 吴逸明点了点头,“一行人中还有陛下的禁军暗中守护。此事老朽已有耳闻。” “奇就奇在,出发那日,少夫人天不亮就做了点心,送予林夫人和二公子在路上吃。只不过他二人不喜食,便弃在路边,却被恰逢路过的野狗吃了去,毒发身亡。” “这···这···”吴逸明未曾想,在遣送林明德去汝南的途中,竟还遭遇过一次暗害,且谋害之人竟真是自己的孙女,遂侧过身去,问起林靖澄,“林尚书,老朽这孙女怎会无缘无故毒害婆婆与小叔呢?” 吴夫人额间微微冒着细汗,饶是一旁聆听的孙莲英也猜不透林尽染到底意欲何为,这要是再说下去,可势必牵连起‘小叔辱嫂’这等丑闻了! 唯独林靖澄,眉尖微微舒展了些。 他拢了拢手,笑言道,“兰亭是个懂事、识大体的,我又怎会相信她会毒害内人与明德呢?” 吴逸明稍稍舒了口气,又拧眉问向林尽染,“林御史,这牵涉我孙女的一世清白,你可莫要胡诌!” “吴尚书,林某可从未说过这毒是少夫人下的。但这食盒,又的的确确是少夫人送出去的。至于该作何解释,您觉得林某还有必要继续说下去吗?”林尽染颔首一笑,又瞥向旁侧的孙莲英,“此事既然毒害未遂,依陛下、三皇子还有林尚书的意思,定然是不愿此事外传,可毒害二公子的元谋又未曾缉拿归案。若是再深究下去,待食盒中藏毒一事扎了根···那今日在诚园商议的所有事,便如镜花水月。孙公公以为染之说得可有理?” 毒害林明德元谋尚未归案,若是有人蓄意将罪责推脱到吴兰亭身上,那谋害婆婆一事就算坐实。即便此事与她无关,也根本无从辩解。说到底,林靖澄也能拿这件事与吴逸明斡旋。 不过此事却并不能出自林靖澄之口,亦或是孙莲英。在吴府人眼中,他们都是与皇帝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是要互相帮衬些。可若出自林尽染之口,可信度就高了几分。况且,林明德的确是遭毒害,且凶手就在随行之人当中,这也是毋庸置疑的。然食盒到底是出自吴兰亭之手,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嫌疑。 这一番捋下来,既未提及吴兰亭往昔的境遇,也保全了她的名声和清白。 孙莲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林御史所言,句句属实。” “兹事体大,林某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提议,两位尚书可要听一听?” 林靖澄不语,遂向一旁正好看过来的吴逸明微微点头,“全凭亲家的意思。” 主动权的丧失着实令吴老太爷不满,毕竟双方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林、吴两家全凭吴兰亭牵连起关系。若是今日她真出了意外,吴府纵然是能拿到不小的好处,但往后难免就此失去倚仗;偏生孙女经此过后不能生育,也就没了子嗣,即便真成了林氏的主母,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如今的局势,不得不逼吴逸明低头,勉强扯起一丝笑意,“既是让林御史辨一辨是非,老朽自然是要听一听林御史有何高见。” “高见谈论不上。”林尽染沉吟片刻,斟酌一番后提议,“黎老先生自然是要寻的,吴、林两府各自遣人外出打探。即便他不能亲自救治,与孟医师几人合议,说不准会有奇迹。” 这个提议两家自然不会反对,当即都点头应允。 “方才提到少夫人涉嫌毒害婆婆一事,想来两位尚书心中已然有数。事关少夫人和吴府的清白,定是要妥善处置,否则吴、林两家岂非生了嫌隙?” 林靖澄微微颔首,“这个自然。吴氏家风端正,家教严明,我正是看中兰亭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亲家请放心,我决计不会让任何人中伤兰亭与吴府的清白。” 吴逸明默了默,随即无力地点了点头,回了一礼,“老朽在此先行谢过亲家。” “这第三点······林某觉得吴尚书适才所言有理。”林尽染见他有些疑惑的眼神,旋即淡然解释道,“大公子伤害少夫人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林府自然要有所表示。只不过,这份补偿并非是由老太爷或是吴夫人做主,而是由少夫人自己做主!” “这······” 吴逸明刚欲开口,林尽染继而抬手压了压,“吴尚书莫急,且听林某把话说完。此言并非是无的放矢,毫无根据。日后,大公子是顺理成章的林氏族长,林尚书今日所有的荣耀皆会毫无保留地传给他。少夫人既是吴府的掌上明珠,可往后终究也是林氏的当家主母,今日要来的补偿同样是要从她的手里拿的,拿多拿少,吴老太爷怕是吃不准。少夫人若愿给得多,那是她不忘娘家人多年恩养的情份;若是给得少,料想吴尚书也不会责备孙女为日后做着打算。由少夫人开这个尊口,料想吴、林两家俱是无话可说,二位意下如何?” 孙莲英登时醒悟,这林尽染绕了这么一大圈,竟是这般打算,可这话能反驳吗?饶是他这外人都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辞,既照顾到林吴两家的面子,又将主动权重新交还到吴兰亭手中。无论是吴府还是林府,经此都得捧着这位少夫人。 默然良久,吴逸明面色愈发地有些蜡黄,缓缓撑开眼皮子,“林御史所言,正中老朽心意。” 林靖澄闻言很是爽快,“老太爷既如此说,我也附议。”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可今晚,吴逸明到底是没有捞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也不曾听说御史台这位和林靖澄有交情,今日怎还特地替他解围开脱?难不成是为了借机向长公主献媚?但上柱国的女婿、朝廷的新贵何至于斯,这实在令他费解。 第229章 哀莫大于心死 常乐坊的街道空空荡荡,只余下点点灯火,随风摇曳,飘忽不定。 “夜深风寒,林夫人不若先进马车?”孙莲英拢了拢手,恭谨地行了一礼。 李时安自是知晓这位孙公公定然有话要说,继而微微点头,径直上了车驾。 “林御史可是忘了老奴的提醒?”孙莲英的语音略有不善。明明已有口谕,他这可是抗旨不遵,难不成真打量着陛下不敢处置? “正如染之先前所言,若欲成事,是以姑娘家的清白为代价,纵然能成,也实在可耻。孙公公,染之并无意冒犯,陛下既是命孙公公相机决断,想来也不希望事态发展到不可掌控的地步。” “你······”孙莲英刚刚抬起的手,又无奈地甩下去,沉默良久方道,“林御史,今夜您替林尚书解围,他可未必会承情。说穿了,林吴二府才是一家人。吴尚书未达成目的,只会把账算在您头上,那您又何必接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呐?” “孙公公提醒的是。”林尽染拱手一礼,又笑言道,“不过昔日顾虑良多,林吴两家的亲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既有机会补偿,染之自是要竭尽所能。况且,孙公公未曾光明正大地传达陛下口谕,不也是替染之着想嘛!” “林御史知晓就好!”孙莲英无奈地横了一眼,旋即又望向苍茫的夜色,轻叹道,“不过此事老奴是定然瞒不住的。陛下若真要有什么处置,林御史可莫要怪老奴。” “怎么会呢,孙公公已对染之多有照拂。” “夜色已深,老奴还得回宫复命。林御史且好自为之。” 林尽染目送孙莲英离去,这才上了车驾。 李时安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暗暗自责,“时安可是让夫君为难了?” “为难也说不上。” “适才······孙公公的话,时安听清楚了。” 许是今日有些乏了,林尽染阖上眼眸,身子随着车驾的摆动而不由地左右摇晃,小憩片刻方道,“只是替吴兰亭争取来这点权益,怕只怕还是会落入吴尚书手中。” “可夫君如何笃定吴尚书会挽留你和孙公公?” “孙公公在当中插科打诨、胡搅蛮缠,为得就是要让吴尚书睁开獠牙,疯狂地吸吮林尚书的血。既是有长公主的这层关系在,林明礼的前程不可限量,吴尚书自然要借机索要更多的利益。但前提必须是争取更多的光阴,让长公主也能知晓此事。届时陛下自然不会驳了这位的面子。” 然则话语之中确有保留,皇帝陛下命孙莲英相机决断,怕也是替林靖澄寻些麻烦,多次动用长公主的力量,或招惹她的不快;若他真有心替长公主考虑,凭一己之力帮助吴府,彼时出现的纰漏或可致命。于陛下而言,自然是要借各种机会挑弄林靖澄。 李时安心念一转,便已领悟个中深意,微微咬住下唇,略有迟疑道,“夫君可会因此惹恼陛下?” 林尽染微微摇头,若有所思道,“其实无论我今夜会不会替吴兰亭出头,于陛下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挑破儿媳毒害婆婆这件事,林吴二府眼下已攥住相互间的把柄,方能更像是‘自家人’。” 言下之意,这非但未有影响两家的关系,反倒会使其纠缠的更为紧密。只是与这等利字当头的人合谋,林靖澄只会露出更多破绽,这同样是皇帝陛下乐于见到的。 可如此举措···林尽染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翌日,诚园遣如雪传信,称吴兰亭已醒,昨夜之事吴夫人大略与她说起。遂特意下帖请李时安前去说些私房话。一来聊表对林御史夫妇的谢意,二来也是想听听她有何建议。 早膳后,李时安得了林尽染的几句嘱咐,便随如雪匆匆去了诚园。 林、吴两位尚书要上直,已早早离开,去了宫城,李时安路过前院时并未瞧见,也并不在意。只是途经内院主屋时须得过书房。但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早已经打扫过。 林明礼正坐于书房内发愣,听见脚步急促的声响,登时缓过神来,见李时安来访,遂慌忙起身,拱手揖礼,却支支吾吾地未曾吐露出半个字。 她也未有理会这大公子是何神态,只偏过头垂眸颔首,便径直往主屋而去,没有丝毫停顿。 这近乎有些无礼的举动,令前头引路的如雪由衷地感觉到些许畅快。 推开房门,吴夫人劝解的话音戛然而止,透过屏风左右张望,问询道,“谁啊,是林夫人吗?” 如雪轻呼一声,“是如雪之过。刚刚······” “吴夫人,是时安来访。” 吴夫人知晓女儿与如雪的关系极好,既是嫁到这种人家,主仆二人更是相依为命,平素里规矩怕也是忘到脑后,故而也未曾当场训斥。 “如雪这妮子倒是真教你宠坏了,愈发的没了规矩。”吴夫人嗔怪一声,随即起身前去相迎,“林夫人,快进来!昨夜之事我还未谢过你和林御史呢。” “吴夫人言重了。” 李时安任凭她握住手腕,带到榻边。 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掖了掖,柔声道,“兰亭妹妹可觉得舒服些?” 吴兰亭的脸色苍白,很是虚弱,几乎回话都还颇为费劲,朝她侧过头去,微微颔首。 “孟医师见兰亭清醒,便留下一名女医,煎了药,先回宫复命了。晚些时辰她再来。”吴夫人眉睫有些湿润,抬袖擦了擦,泣声道,“昨日若无林御史与林夫人,我···我真不知这苦命的女儿···她究竟受的是什么苦!” “兰亭妹妹到底是保全了性命,吴夫人还是切莫忧思过甚。”李时安一面轻轻抚拍吴夫人的后背,一面又说了些宽慰的话。 好半晌,吴夫人才止住泣音,拉着李时安说道,“我方才已劝兰亭许久,林夫人也帮我劝劝。这林府就是个虎狼窝、就是个恶鬼窟,兰亭何必要在此受罪?不若早早和离的好,两家都体面。” “吴夫人,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吴尚书的意思?”李时安面色有些凝重。 倘若吴尚书真有此意,想来林尚书也不会拒绝,相反还会特地应允一些条件,当作是补偿,两家人虽不能像姻亲时候那般亲近,倒也不至于相见如仇人。可若独独是吴夫人的意思,纵然吴兰亭愿意点头,吴尚书怕也不会应允。 “昨夜林夫人在场听得清楚,林尚书和我家老太爷皆允可兰亭提出任何条件。老太爷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想管,只求兰亭与那林明礼和离!”吴夫人的话音愈发的高昂、激愤,也不管隔壁的新姑爷会否听见。 “娘觉得,我这身残躯,还有谁肯要?” 吴兰亭病恹恹地说出这句话,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偏偏如平地一声惊雷起,炸的几人不知所措。 李时安觑向吴夫人,眼眸中的疑惑不言而喻,‘吴夫人已将此事告知兰亭?’ 可吴夫人眼眸中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道,“你这孩子,讲甚胡话?什么残躯不残躯的?” 一缕乱发粘在吴兰亭的脸颊上,她吃力地偏过头去,忍住泪水不让娘亲看见,好半晌才轻声道,“昨夜我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你们说话了。娘···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吴夫人袖中紧握的指甲几近掐破掌心,强忍着的锥心之痛再也按捺不住,须臾间,浑身似是被抽干了气力,瘫倒在榻边,伏在上头哭泣起来。 李时安又何尝不疼惜,只是眼下这般情形,她也实在无从安慰。 “娘,我想跟时安姐姐说几句私房话。” “我······” 吴夫人直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语音中既有几分责怪,又带了几分心疼,“你这孩子,受了这般的苦,为何归宁时不予娘说?” 李时安俯下身子,缓缓搀起她,宽声道,“吴夫人不若将林公子唤到前院,您好好痛骂一番出出气?他到底是要唤你一声岳母,想来也不会还口。” “他敢还口!?”吴夫人气愤之下,指着隔壁书房,怒骂道,“平素看这林府大公子彬彬有礼,弱不禁风的模样。他若有昨日这般的气力,大婚之日······” 她自觉又要提起伤心往事,便挽了挽袖子,“如雪!跟我走,我今日非要好好替兰亭出这口气!” 吴夫人迅疾如风,摔门就出了主屋,还是如雪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又小跑追上自家夫人。 “我娘也不敢真对他怎样。” 李时安涩然一笑,“好歹是让吴夫人出了口气。” “时安姐姐,你与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真的再也无法生育了?” 李时安默然,她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告诉吴兰亭这凄惨的现实,可沉默太久岂非等同于明晃晃地承认,她唇边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凡事哪有绝对。听说黎老神仙有起死回生的手段,林、吴二府已派人去寻。昨夜,夫君与香水铺来往的客商通了气,打探老神仙的下落,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你且安心将养。” 吴兰亭的嗓音明显颤抖起来,“时安姐姐,你明明知晓黎老神仙已近百岁。即便我可以不顾教条约束,他当真还活着吗?” 李时安红着眼圈转过头去,不敢让她看到自己崩溃的模样。 “我已非完璧之身,如今又无生养的能力,即便我与林明礼和离,谁又真会要我这副残躯?”吴兰亭的语调渐渐紧绷,眸中透露出痛苦之色,又渐渐绝望、失神。 默认片刻后,遂苦笑道,“对,会有人要我。因为我祖父是吏部尚书,娶我不过是为了向上爬。然后我会见证一房一房的小妾塞进后院,而我这当家主母形同摆设。” “兰亭,你别这么说。”李时安伸进被子,攥紧她的柔夷,语音中透露几分恳求,还有内疚! “与林明礼和离还是义绝,或再寻一门亲事,终究还是一般的下场。况且······”吴兰亭宛若自说自话,反攥回李时安的素手,予以回应,“况且,祖父根本不会允许我与林明礼和离,是吗?” 李时安在一旁默默凝视,见她说着说着,眸色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郁沉下去,终归于心不忍,叹息道,“兰亭,其他的日后再议,你只管将养好身子。” “时安姐姐,我想从你口中得到一句实话。” 李时安心中难免胡思乱想,有些忐忑,吴兰亭如今的态势可并不乐观,但仍是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当初若无那张纸条,你和林御史会替我拦下这门亲事吗?” 吴兰亭见她凝眉不语,又问道,“林明礼的身份,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吗?碍于皇帝陛下和长公主,你们也不会阻拦这门亲事,对吗?当日的赐婚圣旨,不,仅是协办婚礼的圣旨,分明予你夫妇二人留了退路,然则你们是有能力阻拦这门亲事的······对吗?” 吴兰亭接二连三的质问,仿若潮汐浪潮,依次拍打而来,掷地有声,面色微微浮起一丝红润,充斥着血丝的双眸死死追寻着李时安的双目。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脑海中霎时浮现起晨间林尽染的叮嘱。 “昨夜之事已然开罪了吴府。时安,你也得做好打算。” “夫君的意思是,吴府会对我们下手?” 林尽染摇了摇头,“吴老太爷经此一事,与我林府虽未到势同水火的地步,但也决计不会如往日般。正如孙公公所言,昨夜替林尚书解围,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而我最担心的还是吴兰亭,这哀莫大于心死的道理,你或许得提前做好准备。” “依吴夫人的态度,应该会劝兰亭与林明礼和离。” “时安,你知道这两家已经不可能再分开了。”林尽染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可真到了生不如死的时候,死反而是种解脱。时安,我是说如果,如果吴兰亭真的心如死灰,你还想救她吗?” “我不明白。” 李时安毕竟未曾经历生死,命途也还算顺遂,即便大哥李荣元过世,彼时年岁尚小,且有祖母和嫂嫂开导。吴兰亭的确命运多舛,坎坷不顺,可善加引导应也能走出阴影。 “有时候,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生的意义,那你就赋予她一个。” 李时安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她这夫君话中到底藏着什么端倪。 直到现在,吴兰亭近乎使尽全身气力的质问,已让她渐渐明白,无法和离、没有希冀、甚至往后还要生活在纠结和痛苦之中。 这······就是没有生的意义吗? 自己又该以何姿态促使她继续活下去呢? 李时安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 “时安姐姐,你们原本可以阻拦这门亲事!而我,也不必经历这些痛苦的,是吗?” 吴兰亭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言辞虽是质问,可又充斥着十分的肯定。 良久,李时安终于咬了咬牙,强忍住泪水,回了一个字,“是!” “时安姐姐,你原本可以骗我的。毕竟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昨夜你们夫妇二人还替我争取这得之不易的补偿······” 李时安迎上她那楚楚可怜的眼眸,胸中的酸痛难以自持,狠心打断道,“我不过是觉得昔日有所亏欠······” 诚然,她这后半句狠心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勉力地抽出被窝中攥着她的手。 吴兰亭几度想挽回,却似用尽全身力气握紧细沙一般,怎么也抓不住。 李时安缓缓站起来,欠身一礼,“林夫人日后定要保重身体。” 见她作势离去,吴兰亭勉强半撑起身子,唤住她,“时安姐姐!为何,为何你不再骗我一回!” “林公子到底是皇帝陛下的甥子,我夫君官拜治书侍御史,自然要借机献媚。今日过后,林、吴两家断无分开的可能!这便是夫君与我向陛下和长公主献上的投名状!” “小姐!”采苓在一旁听得急切,明明自家小姐并非是这个意思,为何又要将话说得如此狠绝? 李时安横了一眼采苓,令她止言,唇瓣轻启,“采苓,我们走!” “李时安!我恨你!”吴兰亭喉间一甜,说完后便晕厥过去。 说出如此狠心的话,她又何尝不痛彻心腑。至此方才明白林尽染口中这生死的意义。哀莫大于心死,若是想赋予她活下去的意义,那就便只剩下恨。 李时安稳了稳情绪,吩咐道,“采苓,去前院将吴夫人还有女医请来。” 第230章 替夫求亲? 这阵子坊间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前些时日林尽染擅闯太医署,‘抢掠’女医并非是为自家夫人,而是为诚园那位。可纵然是要传出他们有私情,也无人理会。毕竟说的都是林夫人,当时那等情境,林御史心急间有此莽撞之举也无可厚非。 李时安去诚园与林尽染闯太医署是前后脚的事,诚然,谁还真会去细细推敲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正因如此,林明礼是个不祥之人的传言,倒真有几分坐实的意思。好在常乐坊自此再无命案发生,也算是稍稍平息了些怨愤和惶恐。 伴之而来的情形是七录斋这等牙行近些日子闹热不少。尽是些心有余悸的百姓赶忙抛售手中的房产,欲重新置办,免遭池鱼之殃。 直至林明礼携妻一同回了务本坊,此等情状才稍稍缓和些。紧挨着暗巷的那几户人家,几是折了两三成、甚至四成才如愿卖了出去。 正值四月维夏,暑气初升。 “少夫人,不知今日到妾身这香水铺,有何贵干?”杨湜绾稍稍抬手,屏退上前奉茶的侍女,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子。 今日这香水铺来了位不速之客,完完全全地出乎她的意料,正是林明礼的夫人——吴兰亭。 听说前些时日,她受了些伤。可即便是平日里走得近的元瑶,也未提起她究竟是怎样受得伤,受得什么伤。 不过,这位少夫人一进香水铺就购置了十瓶香水,只为能和杨湜绾这东家闲叙片刻,此举倒真教她摸不着头脑。 “杨夫人至长安已有些时日了吧?” 杨湜绾凤眼微眯,如实回道,“快有一年了。” 吴兰亭浅浅一笑,“杨夫人的传闻,我也探听到一二。” 无缘无故地打听她作甚?这无疑是让杨湜绾更为不解和警惕。 “听说杨夫人是林御史的外室?” 杨湜绾迟怔片刻,继而没忍住地‘噗嗤’一笑,“少夫人是哪儿听来的谣言?” “杨夫人竟是没听说?” 她摇了摇头,此等话语根本是闻所未闻。 杨湜绾对林明礼厌恶至极不假。虽与这少夫人鲜有交集,倒也未有厌烦的情绪。毕竟与李时安的关系不错,是她在长安城里少有的闺中好友,仅凭这条就不得不客套礼让三分。 吴兰亭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悠然道,“前阵子二夫人去了积善寺,似是为求子嗣。我知晓平素林御史的小妾与杨夫人走得近,她可是时安姐姐亲允纳进林府,行礼至今已有半年,却也未传出喜讯。听说林御史求子心切,故而渐渐传出杨夫人早已是外室一说。” 元瑶近日往积善寺去得勤些,杨湜绾是知道的。从她口中得知,确为子嗣一事,不过并非是她主动要去,而是受了李时安的嘱托。 传闻么,有真有假,倒是令外头议论起林府的二夫人或有野心。若是先于正室有个一儿半女,而她又不能生育,往后二夫人岂非稳压一头?到底是青楼女子,生出这番心思也情有可原。 杨湜绾虽不知林府是何情状,倒也不曾听说李时安与元瑶生有嫌隙,还得凭子嗣争个‘你死我活、高低胜负’。 不过,吴兰亭的话语听来也非全无道理,正室夫人至今还未孕育,成婚一年有余便替夫君纳了一门妾室,如今妾室常常往积善寺跑,难免会生出些闲言碎语,这些她也是听到过的。然终归是闺房隐私,又是人家的家事,怎好深问。 杨湜绾颔首一笑,“少夫人怕是忘了。二夫人虽为小妾,但林御史在外皆称她是小妻,自始至终也未有变过。可见即便是妾室,在他眼中也是极为珍重的。妾身若与林御史互有情愫,又怎会仅仅是个外室。谣言呐,终归还是谣言。” 这些话还是经得起推敲的,林尽染若与杨湜绾真有情愫,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未将她纳进林府。 提及此处,她的柳眉微微松开了些,看来这吴兰亭与李时安的关系的确不错,应该是来打探些消息。故而,杨湜绾也算是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那就好。” 还没等杨湜绾的柳眉完全舒展,她这没来由的一句登时令其有些错愕,轻声问询,“少夫人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吴兰亭抿嘴一笑,迟疑片刻后遽然转移了话题,“我这夫君平日里没少在香水铺外晃悠,杨夫人可瞧见了?” 杨湜绾轻咬下唇,停顿了片刻,原本是不想说的,可这话卡在喉咙口实在梗的难受,终于没忍住,不过言语还是有所保留,“林公子爱妻心切,奈何他平素节俭,而香水的价格又确实昂贵。多番犹疑下,还是替少夫人买了一瓶香水,可见他的用心。” 买香水和特意来香水铺看她,这可是云壤之别。但杨湜绾若说,你夫君整日来香水铺晃悠,是为窥看自己,且不说真实目的为何,这多少显得自作多情。倒不如说他勤俭节约,愿为夫人肯下本钱购买香水,也算是哄哄这位少夫人。 吴兰亭指间摩挲着杯盏,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似笑又非笑,“我那榆木脑袋的夫君呐,也不知将那香水送予谁了。杨夫人,你可知晓?” “这······恕妾身无知。” 杨湜绾微乎其微地又皱了皱眉,像是嫌弃,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本就与那林明礼毫无瓜葛,计较他将香水赠予谁,倒真显得在乎似的。 “去岁重阳诗会那日······”吴兰亭话音停顿片刻,抬眸觑向她的神情,见其眉头锁得更紧,语音中透漏出一丝玩味,“听说杨夫人跨过石桥,与我夫君闲聊了片刻?” “那日,林御史有要案在身,随杜府尹去了京都府衙;两位皇子又匆匆离去。林公子兴许是为赏菊,直至妾身与二夫人收拾完残局,方才离去。妾身去东岸不过是聊表谢意,别无他心。” 吴兰亭‘唔’了一声,哂笑道,“聊表谢意,别无他心?我听闻夫君还特意问起杨夫人的闺名。若非心之所倾,又怎会如此唐突冒昧。杨夫人,你说呢?” 杨湜绾的眼神微沉,敢情这少夫人不是来打探什么外室不外室的,没承想是来问罪当初她跨过石桥,于她夫君道谢一事。询问闺名一事固然无礼,但终归是她先迈出的一步。若无她这因,又何来问名这个果。 如今要解释是元瑶推的这一把,这位少夫人怕也不会信。 “杨夫人不必紧张,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吴兰亭抬袖掩唇轻笑,将身子微微倾向她,双眸凝视,“今日,我是来替夫君明礼说亲,决意纳杨湜绾为妾,入林府。” 这些话要是串在一块就都说得通了。先将杨湜绾是否为林尽染外室这等传言撇清,又提起林明礼曾在重阳诗会孟浪‘问名’。看似无意间谈起的话,实则在逼她别无选择。 杨湜绾登时站起身,凤眸微垂,冷声道,“妾身只当少夫人方才说的尽是些玩笑话。” 吴兰亭端直身子,双手交叠在腿上,眸光缓缓地瞥向杨湜绾, “杨夫人,连我都知晓当日芙蓉园之事,难道你以为旁人就浑然不知?料来,你也听说过常乐坊的传言。嫁予林明礼作妾,杨夫人并不委屈。” 传言、皇室、身份等等诸多因素,杨湜绾在这件事上似乎毫无选择的余地。林明礼到底是长公主与尚书令的私生子,又背靠皇室。况且重阳诗会之事若是传扬出去,于她更是百口莫辩。 “嚯?绾儿果真是人见人爱呐!连尚书令府的少夫人也来登门求亲?” 正当杨湜绾仍在踌躇该如何回绝时,一声‘不合时宜’的语音乍然响起。 来人正是二夫人元瑶,方巡查完其他分号的香水铺,进门就听虞掌柜提起,杨湜绾正与尚书令府的少夫人在后园闲聊。 杨湜绾或不知晓诚园发生过何事,元瑶可是清楚的很。适才又听吴兰亭所言,是替林明礼上门求亲,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将其推入火坑。 元瑶款款走来,施以一礼,“少夫人安好。” “原来是二夫人。”吴兰亭勾起唇角,起身还礼。 盛传这青楼女子与杨湜绾走得近,平素几是形影不离。若非如此,或还不至于传出杨为外室的非议。吴兰亭的眸色意味深长,径直迎上元瑶的目光。 “少夫人与大公子成婚不足半载,正是柔情蜜意之时,怎还急着替自家夫君纳妾。”元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腔调中难免有几分揶揄。不能生育这等私隐,谅她也不敢当着二人的面说出口。 “二夫人说的是。”吴兰亭微微一笑,“我常听闻时安姐姐与林御史成婚后,一直相濡以沫,鸾凤和鸣。直至去岁纳二夫人为妾,我方才领悟,似乎也不尽然。” 她这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将三人一同骂了进去。 元瑶与吴兰亭并无交情,若说有,也仅限于先前的香水生意,不过多是杨湜绾在打点,她只露过几次面。然吴这番夹枪带棒的言论,着实令她气恼,可终究也未显露在脸上。 “少夫人这番话有失偏颇。我与夫君相识虽比夫人晚些时日,但在江宁和钱塘的时候,我这二夫人的名声好歹是人众皆知的。夫君临下江南前,尚且是夫人准允夫君替我赎身。自我嫁入林府,一直相处融洽,阖家亲睦。倘若少夫人在治家方面欠缺经验,得空不妨至林府小坐,夫人与我自然会不吝相告心得体悟。” 第231章 吴兰亭的变化 林明礼虽为尚书令之子,可到底是没有官身,纵然其父为文官之首,其母是长公主,还不致使元瑶心存忌惮。 若是给几分薄面,或以‘妾身’自称,若是不留情面,有什么话尽管怼回去。何况又是她无礼在前,既要拿捏杨湜绾,纳其为妾,又要妄议自家府里的闺中私隐,胡搅蛮缠,元瑶自然不会惯着她。 只是话里话外倒真是往吴兰亭的心窝子扎、肺管子戳。治家之道又何须李时安和元瑶来教她,偏生这些话又结结实实地击中她的痛处。毕竟,她与林明礼成婚也不过半年,日子算是过得一团糟,这青楼女子未曾明言他们夫妇二人的污糟事,已是留有情面。至于是看在谁的脸面,也无须计较。 吴兰亭的面色几度变换,又挂上一副笑脸,“听闻长安城里,求子嗣最为灵验的当属积善寺,连时安姐姐的娘亲也曾去那儿还过愿。林御史与二夫人若是心急,不妨让我娘稍稍引荐?” 积善寺求子一事纵然不声张,许多人家大抵心中有数。可几番接触下来,尽是些浮于表面的物什。于林尽染而言,并无甚用处。况且,既然他将注意力放在积善寺身上,对方又如何能不谨小慎微。 吴兰亭对元瑶的底细不甚了解,只知这位二夫人或与李时安不合,若是要稳压这上柱国之女一头,子嗣算是最好的武器之一。闺阁内院,终究是逃不开一个‘斗’字。这点,她很自信。 然而,元瑶可并不这么想。接触积善寺的确别有目的,依当下的情形,若无其他高门女眷引荐,或许不易。但此时若是真应承下来,可就真教她看贬了去。 元瑶略有玩味地凝视着她,又从她身后绕过,踱至杨湜绾身旁,握住她的手腕安然落座,“如此说来,少夫人想与我交换?” 吴兰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林御史、时安姐姐皆是我夫妇的救命恩人,这交换二字可不敢说。今日不过是厚着面皮,想讨一个人。” “故而,少夫人是想要绾儿?” 元瑶感觉到杨湜绾反手攥住传来的温度,眼尾微微一挑,算是予以宽心的意思。 “芙蓉园那日幸有二夫人出面推一把。我那泥古不化的夫君竟还当众坏了礼仪,可见他是真心喜爱杨夫人。” “问名。”元瑶唇角一勾,淡淡地吐了两个字,继而掩唇轻笑,“如少夫人所言,大公子怕是连青楼都去不成。不然,尚书令府和诚园加起来也凑不齐银钱,替那些姑娘赎身的。” ‘到底是青楼出身,言语果真是粗鄙。这林尽染和李时安何其精明,竟会纳她进府,除了相貌一无是处。想来林府的内宅定然不似表面般平稳,该如何拉拢她呢?又该如何说服她分裂林府呢?’吴兰亭暗暗腹诽。 她早已打听元瑶在江南时的举止,似乎除却替林尽染料理香水生意外,再无所长,反倒是这林御史几次三番救其水火,或出于怜香惜玉。毕竟妩媚风情、妖娆身段的美人,谁又不爱呢?如今这香水生意悉数由杨湜绾接过来,元瑶与她走得近些,想来也是为攥住些筹码。 吴兰亭思忖片刻,方施然落座,“听说林府断然不会干涉杨夫人的亲事,不知二夫人可会遵守?” “我既是林府的人,自然是守规矩的。” “那纳妾一事就与二夫人无关。” 元瑶慵懒地单手撑在石桌上,“少夫人有所不知。绾儿的亲事,我与夫君、夫人自然不会插手,但纳妾······啧啧啧,大公子怕是无福消受。” 吴兰亭脸色微变,咬紧牙根问道,“二夫人知道自己在说甚吗?” 元瑶眉眼弯弯地望着杨湜绾,轻轻拍了拍她的柔夷,“少夫人怕是有所不知,去岁仅香水生意的进账流水,是以百万贯计。换言之,绾儿的全副身家,若是放在长安城里议亲,做哪家的正室不成,非上赶着去做大公子的妾室。少夫人觉得呢?” 见吴兰亭正要说什么,她此时又插话道,“若绾儿真与大公子有情,我与夫君自然不会阻拦。倘若是大公子单相思,纵然是少夫人与夫人曾有故交,怕也不能逼绾儿做妾。” 吴兰亭见状,只得看向杨湜绾,“芙蓉园的事,杨夫人当真不在意?” 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杨湜绾对这种事也未启蒙,只知女子的名节大过天地,否则也不会至今还未分出心思议亲。 元瑶有句话说的没错,如今她的全副身家是以每年数万贯甚至是十数万贯的速度增长,况且酒业还未铺开,若是弘农郡试行的酒政行之有效,再施行整个大楚,不过短短数年,杨湜绾将会是大楚第一的女富商。若是嫁予林明礼做小妾,这句无福消受的确如是。 不过,杨湜绾并未接触过生意以外的事务,若提起芙蓉园一事,的确百口莫辩。至于吴兰亭适才说自己是林尽染的外室,此等谬言确也听到过几分,毕竟香水生意是与林府共事,如此庞大的利益自然是要捏在自己人手里。 可似这等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一来她鲜有登门林府,而林尽染也少有去明园;二来登门提亲的人从未断过,倘若真是外室,林尽染大可宣扬出去,也能省却许多麻烦。 元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自道,“呵,名节。又是拿名节来说事!” 霎时间,静得落叶声可闻。 “少夫人,我可没指什么,千万不要误会。”元瑶收敛玩笑之色,慌忙摆手解释,只是眼底微乎其微地闪过一丝异样。 可越是要掩盖什么,越发令人觉得她心虚。 吴兰亭面如土色,莹亮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这青楼女子似乎知道的不少,是林尽染还是李时安?还是说他夫妇二人早已将全部内情悉数告诉她? “听说揽月楼的姑娘皆是知书达礼、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闻名不如见面。”吴兰亭一番揶揄,又是在提醒元瑶的出身到底是青楼,既是说得痛快了些,索性又打趣道,“林府口口声声说不干涉杨湜绾的亲事,原来是二夫人形影不离,替林御史看护着呢。” 元瑶的眸色一凛,青楼女子的身份无可辩驳,她总不能逢人就解释她然则是任来风的女儿,这若是要提起林府俱是心口不一的无信之辈,她又如何能忍。 “够了!” 还未等她爆发,杨湜绾倏然站起身,抒发胸腔中的不满,“少夫人若是来香水铺谈生意,亦或是闲聊,妾身欢迎之至。若是为议亲一事,还请回吧!” “杨夫人既是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久留。”吴兰亭缓缓站起身,以睥睨之姿望向杨湜绾,沉声道,“不过下回来提亲的,可不像我这般随意就能敷衍。” “原来是少夫人。倒不知下回是谁来替大公子提亲?” 李时安笑容晏晏地屏退采苓和虞掌柜,看守后院大门,缓缓踱步而去,至吴兰亭面前收停脚步,面朝向她,却又问杨湜绾,“可有空房?自少夫人病愈后,我还未及和她说些私房话。” “有、有!”杨湜绾微微愣神,又赶忙招呼道,“林夫人、少夫人且随妾身来。” 房中布置很是朴素,不过是些常备的生活用品,应是虞掌柜临时下榻落脚的地方。 还未等杨湜绾带上门,吴兰亭抬手制止她,“也不是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门就开着吧。” 见她欠身离去,吴兰亭又言道,“看来这香水铺的掌柜也是人精,竟将时安姐姐请来。” “少夫人有话不妨直言,这里也没有外人。” “不过一月,时安姐姐倒是与我生份许多?” 李时安微微蹙眉,若是放在寻常,她定然不会怀疑吴兰亭有何企图,只是这腔调之中多少带了些讥讽的意味,令她不得不留心。 “也罢。”吴兰亭颔首低眉,指尖缓缓掠过桌案,正色道,“我想向林夫人讨一个人。” “杨夫人方才的态度已很是坚决,少夫人又何必坚持?” 吴兰亭一声轻笑,“林夫人怕不是在说笑吧。杨湜绾嫁予谁还不是凭夫人和林御史一句话?” “我和夫君做不了她的主。” “吴府、尚书令府,甚至皇室,你想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拿来交换。” 李时安缄默良久,反复斟酌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竟要拿一张空白的‘飞钱’交换杨湜绾。 “林明礼钟情杨湜绾一事,我相信林夫人已然有数。” “杨夫人不愿嫁给大公子,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吴兰亭眼眸微微一眯,凑上前去,哽咽道,“我如今无法生育,林氏若想有个传承,杨湜绾是不二的人选。时安姐姐,你知道我的境况,对吗?” 李时安轻咬下唇,暗暗忖量。元瑶曾提起,林明礼对杨湜绾的情感绝不一般,又常常至香水铺来窥视她,从未见这位大公子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故而,适才吴兰亭说,下次来提亲的可绝非似她这般好糊弄,的确不是假话。或许,自家夫君早已在应付那位的施压。 “你们若是只想将她作为生育的工具,大可另觅她人。兰亭,你知道这种痛楚,何必害杨湜绾也如此呢?” “害她?”吴兰亭缓缓端直身子,逐渐轻笑,继而捧腹大笑,良久方止住笑意,“林夫人说我是在害她?哈哈···那你们呢···你们又何尝不是毁了我的终生!” 第232章 赔钱?不行! 李时安恍惚间抓住一丝灵感,察觉到吴兰亭究竟是何目的,但还未能确信。只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位兰亭妹妹。恨,已让她迷失了自己。 “少夫人以为我和夫君该如何补偿。适才说纳杨湜绾为妾就休要再提,此事不容商量。” “林明礼若要有后嗣,只能纳妾。其他姑娘入不得他眼,唯有杨湜绾。”吴兰亭语音稍顿了顿,思忖片刻后,语气略缓,“不若我想个折中的法子,林夫人且先听一听。” 李时安微微颔首,抬手让她说下去。 “我与夫君成婚不过半年,但子嗣往后已没了着落。既他钟情于杨湜绾,然杨湜绾又不愿嫁入林府,那就先做一门外室。待有了后嗣,届时杨湜绾愿另嫁他人也好,甘愿做妾也罢,到底是给了各家交代······” “啪!” 李时安愤懑之下,一手掌掴了去。迟怔片刻后,双眸不由地盯着颤巍巍的右手。心里未有一丝发泄后的痛快,反而多了些酸楚和痛心。 吴兰亭捂着脸颊,舔了舔唇角的腥甜,勉强笑了笑,“上柱国的幺女,林御史的正妻,果真是威风。” “夫君与我确实心怀愧疚,昔日之事对你不住。若有所求,本该无所不依。”李时安飞快地背过手,眉睫间闪烁着点点晶莹,颤声道,“无论今日是谁劝你来此提亲,我不妨将话说透,杨湜绾决计不会嫁给林明礼为妾!任谁说情也无用,趁早收回你们这肮脏的想法。” “我肮脏?”吴兰亭轻笑一声,“我的确肮脏。林夫人既交了句实话,我不妨也回应你一句。林氏,不,林明礼需要有后嗣传承,你应知晓是谁的意思!摆在杨湜绾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提亲,要么······死!林府的大小生意皆是由她操持吧?听闻香水铺的掌柜也都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人。若是没了杨湜绾,林御史和林夫人还能管好这一大摊子人吗?” 话音才刚刚落地,便骤然响起杨湜绾的声音,“夫人不必苦恼,妾身今日就给诸位一个交代!” 只见她欠身一礼,继而转过身往外小跑奔去,任凭元瑶如何拉拽也未能阻拦。 杨湜绾抬袖,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泪痕,蒙上面纱便走到铺面前,随手拉住两名温文尔雅的学子,“敢问公子名讳?” 李时安等人追身出来时已然不及,只得驻足在铺内远远观望。 如此胆大的举动自然招惹来路过行人的围观。 “在下裴乾。” “裴乾?”杨湜绾口中喃喃念叨,又赶忙摇头,“赔钱?不行!” 随即看向一旁五短身材的学子,“敢问公子名讳?” “学生向成林。” “可曾有婚配?” 向成林怔神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点头如捣蒜,转瞬间又觉不对,连连摇头。 杨湜绾凤眉一蹙,肃声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学···学生未曾婚配。” “那就你了!” 杨湜绾隔袖攥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走上铺面的石阶,“今日,我杨湜绾与向···向成林缔结姻亲。” “啊?姑娘!这······这怕是不妥!”向成林连连摆手,想要挣脱,奈何她实在抓得紧,“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自然是要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可定下,怎能如此草率?” “杨湜绾?杨湜绾?香水铺,姓杨!”裴乾低声喃喃几句,登时缓过神来,提醒道,“向兄,她是香水铺的东家,杨夫人!” 未承想,这杨湜绾当真是大街上随意拉来一个男子成婚,这不是在玩笑吗? 裴乾这辈子也没想明白,竟会因自己的名字谐音‘赔钱’,硬生生地错过了这桩姻缘。 瞧他二人,似乎杨湜绾还较向成林高了那么一寸,怎么看也不算登对啊? 杨湜绾眸色微闪,“我父母、祖父母皆已过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诸事皆可自己做主。公子,可瞧得上我?” 向成林沉默了。 今日本是与裴乾一同来东市采买些礼品。崔先生来信,说是不日从鲜虞启程回京。他二人感念授业恩德,平素就会不时地送些礼品聊表谢意。不曾想,此时竟要被拉去成婚。 然向成林一直未有回应,这围观百姓的非议也就愈发汹涌。于杨湜绾这等姑娘家,又怎能吃得住。 李时安在铺内主动提起,“绾儿可是相中了这位向公子?我倒是听崔伯伯提起过这位得意门生,昔日还是我夫君促成他二人这段师生情分。若真论起辈分,我还得是他的师姐。改日我夫君休沐,请二位去林府好好商议,若真有缘分,我夫妇愿做这媒人。” 杨湜绾娇躯一震,转过身去向她稍稍颔首,眸光中带了几分感谢的意味。这番话里既是道清这位学子的来历,又不会令二人下不来台。 向成林登时反应过来,赶忙转过身去深深一揖,“学生不敢,林御史与崔先生俱是学生的大恩人。林夫人如此抬举,可真是折煞学生。” “那便如此说定了。” 李时安又侧过头觑了吴兰亭一眼,“少夫人,眼下绾儿要议亲,是她自己选中的夫婿。旁的还是改日再说吧。” “林夫人以为这就是良配?我夫君或许无福消受,他···便能?”吴兰亭冷哼一声,并未继续争执。饶是她也不曾想到,杨湜绾竟真会当街随意抓一个男子,选做自己的夫婿。 从东市的香水铺回到林府,已近酉时。 平日里,李时安鲜有踏出府门,既是来了香水铺,倒不若坐下喝杯茶,未免吴兰亭杀个回马枪,又来寻杨湜绾的麻烦。见铺子又恢复常态,她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廊下,元瑶伴在李时安身侧,柔声道,“好在虞掌柜机敏,特地请时安去香水铺,不然今日绾儿怕是难逃一劫。” “这些时日苦了你,还得背负骂名。” “我倒是无妨。”元瑶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略有叹息,“只是吴兰亭不会理解你这份苦心。时安这一巴掌,怕是打不醒她。” 采苓抬眸望了一眼自家小姐,目光有些复杂,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道,“小姐,二、二夫人去积善寺求药不成,眼下又闹出林府内宅不合的音讯。如今这位少夫人又对小姐您和林府恨之入骨,为何不将话说开呢?” “如今你家小姐说什么话,那吴兰亭恐是一个字都不会信。”元瑶面色慢慢凝重,唇齿翕动,“你到底是把夫君的话听进去了。” “那种情形下,我别无选择。” “皇室、吴府、尚书令、长公主······这一个个可都是大人物!如今的吴兰亭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除却满腔的仇恨,再无他物。她若是真想对林府不利,上柱国可能保下?” 李时安启了唇又合上,最终停下脚步,低声问道,“故而你刚刚有妥协的意思?” “交出绾儿,或能争取些光阴。直至此刻,夫君还未回府,你也猜得到他面对的是何情状。绾儿手里虽仅有一成半的分利,不过香水生意可全数掌控在她手中,你我都知晓这意味着什么。若非有夫君的恩情,还有她对李氏生有赎罪之心,绾儿大可拿这些要挟我们。然今日吴兰亭上门议亲,确如她所言。成,她将掌控全盘生意;不成,逼死绾儿,我林府也会伤了筋骨,彼时香水生意再觅他人,怕也不如绾儿这般牢靠。” 屋内李时安和吴兰亭的对话,她与杨湜绾在院中听得清楚。于元瑶而言,林尽染若是性命无虞,其他的都可以暂且搁置一边,杨湜绾也不例外。拖过这一阵,自然能商量出法子应对。 或许是元瑶和这位少夫人交情不深,亦或是她实在贪心,还想借元瑶的手与李时安抗衡,几度攀谈下来也未能逼迫她说出底线。反倒是李时安寥寥几句,令她直言不讳。 李时安抚了抚额角,“且等夫君回府后,再做打算。积善寺往后也不必去了,他们不会信的,未免再继续坏了林府的名声。”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第233章 藏书阁,塌了! 夜已深沉。 李时安身着汗衫,坐于榻边,一面梳顺如瀑布般垂下的发丝,一面惊诧道,“今日是林尚书邀请夫君?” “陛下早已言明,杨湜绾听凭爹处置,可爹传过书信,说交由我夫妇二人决断。此事虽未明发谕旨,终归是有爹的情面在,陛下就算想偏帮他的甥子,也没那么容易。” 林尽染拿起浸润的脸帕,抹了抹脸,又继续道,“可我的的确确说过,杨湜绾的亲事,林府绝不干涉。故而吴兰亭今日去香水铺,以芙蓉园一事威胁,攸关姑娘家的名节,杨湜绾会有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前阵子,常乐坊那说书先生不就是颠倒黑白?万一吴兰亭和林靖澄也筹划唱这么一出戏,绾儿怕是······怪我,当初何必推她那一把。”元瑶在一旁不禁蹙眉叹息。 于林尽染而言,这等起哄玩闹的场景要放在后世,还真算不上什么。偏偏那日还有人将此等画面记下了,当真是有些棘手。 “你啊,就是玩心大,往后定要收敛些。不过任谁也没料到,林明礼会当众问姑娘家的闺名。”李时安语音中略有几分娇嗔,却也真未有叱责之意,随即又问向林尽染,“那林尚书是何态度?” “他?他能有什么态度。”林尽染撇了撇嘴,语气略缓,“不过是说些场面话,先是谢过我们于他儿媳的救命之恩,再有意无意地提起香水铺的生意,借而提及杨湜绾那‘饥饿营销’的主意,有意无意地攫取这位东家的消息,顺道夸赞一番女商也不比男商差的说辞。” “林尚书虽为文官之首,但不至于对这香水生意如此上心。” 林尽染接过李时安的话茬,“这位到底是统管六部,香水生意的税赋可观,加之杨湜绾为前任兵部尚书的后裔又委实瞒不住,这两件事与民部、兵部、刑部息息相关,他自然有理由过问。现下提及往事,兴许是为提醒我,倘若杨湜绾甘愿为妾,我等也得遵守承诺,切勿插手。” 元瑶见他擦拭双手的脸帕悬停在半空,陷入沉思,起身上前接过帕子,搁置一旁,轻声道,“夫君觉得长公主会出面吗?” “不好说。”林尽染涩然一笑,微微摇头叹息,“依你们所言,今日是吴兰亭出面劝解,林尚书、长公主等自持身份,想来也不愿意做这恶事。” “可兰亭如今不能生育,林尚书和长公主怕是为了后嗣,也不会轻易放弃吧?”李时安蹙着秀眉,施施然地步出屏风。 她并未穿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身姿挺秀玉立,略有湿润的长发一半披在身后,一半披在肩前,应该是刚刚沐浴完不久。 “那就看······”林尽染刚想说话,视线便不自觉地落在她衣领内,在那片还泛着水光的红润肌肤上停留许久,竟是一时间怔住神。 “那就看什么?我看呐,就是看你个色中饿鬼!”元瑶在一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李时安,清水芙蓉的确是美不胜收,饶是她也不禁愣神片刻。吃味下,轻轻拧了拧他腰间的嫩肉,惹得他不由地一声惊呼。 李时安见状,俏脸腾地有些灼烫,忙羞赧地紧了紧衣领,稍稍侧过身去。 林尽染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那就看······嗯,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回房歇息······我看是夫君是按捺不住吧?”元瑶左右打量一番他二人的神情,忙摆了摆手,“行了,我回去歇息去。” “回去作甚,一起······” 连着几日,楚帝也未有动作。诚然,皇帝陛下先前下的口谕,也不能真全当听不见、看不见,林尽染自然不敢冒大不韪,去触霉头,索性去御史台上直,亦或去隆政坊跟察修整藏书阁的进程。 至于杨湜绾要与那向成林议亲,这件事终归是女方的主意,且是当着香水铺及东市的百姓广而告之,至于有无林府的手笔,便无从知晓。但众人也看得清楚,是杨湜绾在街上随机拦下的两名男子,只不过就是如此巧合,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就落在向成林的身上。 适逢林尽染休沐,果真邀请了向、杨二人至酣醑阁小坐,这也的的确确是迫于舆情所扰。向成林当下确实是不出名,偶然间打听到是个落榜的学子,闲暇时会去崇贤坊管理藏书阁,听说还是崔秉志的学生;而杨湜绾虽至长安不过一年,但经营的香水铺是何情状几是人所共知,不曾想当下竟要与一寒酸学子议亲。 酣醑阁伺候用饭的小厮传出话,到场有林御史和他的两位夫人,还有便是议亲那两位。包下一雅间,以屏风隔断,男女分席。不过说话间多是向、杨二人,林御史夫妇反倒显得沉默。 “这杨夫人是何心意?” 酣醑阁刚送走这几位,倒是多了些来打听议亲细节的客商和家仆。酒楼的小厮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心满意足地塞进怀里,“杨夫人说她孑然一身,家中也无长辈做主,婚事全凭个人心意。若向公子有意,也不需要他的聘礼,杨夫人自愿出嫁!” 酒楼中传出一阵哀嚎和惊呼,若杨湜绾真如此轻易就能出嫁,早知那日便在香水铺前守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穷酸人占了这等便宜。 “那学子是怎说的?” “向公子说他也是孤家寡人。婚姻大事虽可自己做主,不过如今他的老师崔先生还未回京,尚得要老师允准,方可议亲,而且当下又无功名,怕玷污杨夫人的名声,劝她再斟酌斟酌。” 人群霎时议论纷纷,皆是追问这桩婚事到底是成还是没成?杨湜绾当下可是香饽饽,算是长安城里的缴税大户,加之又有林御史的这层关系。本有舆情称林尽染刻意干涉杨夫人的婚事,但谁会将能赚钱的美人往外推,何况对方又是个五短身材、高不成低不就的穷酸学子。谣言也就止步于此,不了了之。 “林御史称崔先生不日便抵达长安,让杨夫人和向公子再好好想想。若是崔先生点了头,这桩亲事就再无转圜余地。” 小厮将听到的消息悉数传达给前来打听的客商及家仆,说完就匆匆忙去,再未多言。 这桩亲事说到底还是未有敲定,尚存在变数。关键就在崔秉志会否点这个头,可连着两次皆是杨湜绾提出结亲,这穷学生倒真有几丝风骨,若换成旁人,指不定早早应下。至于这杨夫人曾配过阴亲,在财和权面前还真算不得甚。 觊觎与杨湜绾这门亲事的人可真真是长舒一口气,眼下还有光阴和机会,做最后一搏的准备。毕竟若能搭上这条船,往后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 四月廿七,有且仅记得是狂风骤雨。 从南边飘来的厚厚黑云,绵亘有数十里远,有如大军压境,城头欲摧。不多时,倾盆的大雨砸在瓦上如同千军万、马蹄声乱,又似百鬼夜行,横行无忌。任谁都没料到,这场雨竟是如此迅疾,又毫无征兆。 隆政坊的藏书阁正做着最后的修缮事宜。 “轰隆隆!” 沉闷的声响几乎震动了半个长安城,似雷声,但又貌似不太像。连镇坐在御榻上的楚帝也感到了一丝轻微的、几是难以觉察到的颤动。 约莫小半个时辰,孙莲英跌跌撞撞地爬进文英殿,其中半边衣裳早已被雨水溅湿,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连鬓发也因跑动的太急而有些散乱。 “何事惊慌?” “回···回陛下。隆政坊的藏书阁,塌了!” 楚帝怔了怔,旋即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可有死伤?” 孙莲英伏首一叩,颤声道,“死···死了二十余名工匠。恰有几人在外登东,未曾在楼内,逃过一难。” “林尽染呢!他在哪儿?”楚帝面色一沉,勉强压制心中的怒气,尽可能平静地质问。 “林御史···林御史已经赶往隆政坊。” 楚帝抬了抬手,“将主管修缮的工头和掌墨师先押入大理寺!” 孙莲英刚得谕起身,前去办事,又被霍然唤住。 “传林尽染进宫。” “奴才遵旨。” 毕竟是藏书阁真出了差池,这件事若是不能妥善处置,为人所诟病,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昔日,修缮一事若交由工部全权负责,的确会落人话柄,或有舆情称这藏书阁明面上是予天下学子读书的地方,实则是皇室的书房。倘若半途出了似今日这般的差错,莫说是工部牵连甚广,连皇室也会丧失威仪和颜面。 可如今,这二十几条工匠的性命,又该算到谁头上? 闻讯而来的工匠家眷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难以置信。不过是一场大雨,又怎会害得二十几条性命顷刻湮灭。 家眷撕心裂肺的的哭闹声,在尘世的风雨里显得如此细弱,不值一提。 林尽染纵身跳下马车,根本顾不得撑伞。眼前此地实在太过熟稔,只是当下却成了一片狼藉。这里本该是天下读书人心之向往的地方。 他游目四周,耳边仍是一片哀哀哭声,沿着街道两旁扎着一座座紧挨的帐篷,巡防营卫队从废墟之中将一具又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抬到帐篷里,偶有一两个还在动弹,但也几是危在旦夕。 “夫君!雨大,莫要感了风寒。” 李时安提着裙摆,快步踱至他身旁,替他撑起伞。 林尽染目色哀凉,唇齿微嚅,“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夫君还是要振作些!我方才已命人去扣下掌墨师与工头,决计不会让他们趁乱逃跑。” “夫人说的是。”元瑶施施然跟来,只是眼神中鲜有几丝怜悯,仿佛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很是沉静,“不过妾身倒觉得,这次藏书阁坍塌并非是个意外。” 林尽染拧着眉头,侧过头去看向她,“你可有依据?” 元瑶扬了扬下颌,冲他另侧方向比划。此人若是亲至,可比一切凭证都有价值。 林尽染缓缓转过身去,视线瞬间凝结。虽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语气中寒气碜碜,“原来是薛坤薛掌柜!” 他的笑容有些阴森,“林御史,元瑶姑娘,许久未见。” “薛掌柜果真是消息灵通。倒不知是派人守着藏书阁的动静,还是遣人一直盯着林府呢?” 薛坤挑了挑眉,“林御史这是说的哪里话?元瑶姑娘到底是南海人,独在他乡,薛某理当照应。” 话音稍稍一顿,又举目望向眼前的惨烈景象,啧啧道,“林御史,这藏书阁呐,还得是找工部修缮。薛某听说,这民间的工坊多是唯利是图之辈。即便林御史出手阔绰,可工头若是能贪十贯,为何只去贪五贯。这,就是贱民的劣根性。” “看来揽月楼的生意是愈发的惨淡,薛掌柜竟还有闲情研究平民的脾性。林某若能荐举你做官,定然不能让你这颗明珠蒙尘。” “林御史谬赞了。”薛坤的脸上笑意未减,又踱上前两步,抬眸觑了一眼李时安和元瑶,打趣道,“林御史,薛某倒是不介意多几个人做你的旁证。只是大将军府的府兵应该只听你、令正还有申护卫的命令吧?按脚程,你应该还有些许光阴能考虑是否要拦下那些府兵。否则,毁尸灭迹的污名,你林府恐是难以洗脱。” 林尽染的面色紧绷,皮肤下的怒气渐渐充盈,唇边抿出如铁般的线条,恨恨道,“薛掌柜果真好手段,竟敢如此视人命为无物。” “与其在此无谓争辩,林御史不妨劝令正去掌墨师家中拦下府兵。”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渐渐有一丝慌乱。 元瑶扽了扽她的衣袖,贴耳低语,“薛坤善使这等栽赃嫁祸的阴诡伎俩。你派府兵前去掌墨师家中时,我已和申越悄悄吩咐,只管在外看守住他们的宅屋,莫要放他们离去。” 李时安眸色一亮,撇过头去微微颔首,遂将伞递予林尽染,“这位薛掌柜见我二人在此,难免与夫君谈的不够尽兴。我和元瑶先回马车等候。” 林尽染点头应下。 雨势依旧很急,打在纸伞上劈啪作响,若非尽力拔高声音,根本无法听清对方在说甚。 薛坤只见她二人上了马车,却未曾离去。心中暗自狐疑,但也没急着问出口。 “薛掌柜,可有话要讲?” “贵人托薛某向林御史带句话。”薛坤又上前一步,道,“林御史,可曾觉得疲累?” “什么?” 林尽染见薛坤双眼低垂,神色安静,并没有打算在重说一遍的意思,心田不禁泛起一丝不安的情绪。 “林御史谨小慎微,凡事都予自己留有退路。可是从未相信御榻上那位?” 林尽染沉默了。 薛坤见状冷笑一声,“林御史可曾败过?” “自然有。” 对于这样奇怪的问题,林尽染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只拧着眉头看向薛坤。 “贵人问的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你所认为看清的每一个人,实则还有另外一副面孔,一副令人作呕的面孔!” 莫名的,林尽染感到一丝入骨的寒意,追问道,“你说的是谁?” “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薛坤凑上前,笑容更冷,“鲜虞至长安两千里,你当真以为崔秉志能平安无事的回京?” 林尽染的面色略有迟疑,担忧的是崔秉志的周全,可守在他身旁的尽是宫中禁军。难道还有人敢袭击禁军不成? “瞧,那位来了。” 第234章 鱼饵 大雨未有停歇之意。 雨幕中,林尽染依稀瞧见孙莲英步履匆匆地赶来。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素闻林御史急智,不妨猜猜贵人会在途中何处设伏?”薛坤撂下一道谜题后便转身离去。 林尽染怔神片刻,刚欲转身问询,已然瞧不见他的踪影。 孙莲英倒未注意方才站在他身侧的是谁,恭声道,“林御史,陛下急召您入宫,劳您和老奴走一趟。” “是为藏书阁一事?” “毕竟是在皇城边上出的人命官司,陛下自然要问询一二。” “去不成。” “去不成?”孙莲英略有些恍惚,迟疑几息方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林御史,这可不兴玩笑。此乃陛下口谕,快快与老奴进宫面圣。” 终究是皇帝陛下的口谕,哪是一句去不成就能敷衍的,这不是公然违抗圣旨嘛! “望孙公公代为呈报,藏书阁坍塌一案先请大理寺和京都府衙协同调查审理。染之告假几日,先行出城!” 直至此刻,林尽染的眉尖微微凝起,未曾理会孙莲英的警告,一猫腰就钻进了马车。 无论会否有人对崔秉志不利,这城他是出定了。先前伏击林靖澄的贼子,若非是他刻意指使,那定然是有人豢养在城外,另作他用。眼下还不清楚这支队伍到底归谁指派,倘若早有预谋,崔秉志确有身陷囹圄的可能。 孙莲英上前重重地、“啪啪”地拍了车厢几巴掌,扯着嗓子喊道,“林御史,您可想好了,这是抗旨!” 林尽染一面宽下身上湿透的外袍,一面急声回道,“孙公公,此事干系重大,染之不得不出城。若是陛下降罪,还请宽恕,待染之回京后自领罪责。走,先回府!” 马车应声而动,缓缓离去。 孙莲英原地懊恼的拍了一下大腿,嘴里嘟囔道,“这位爷!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何事竟能使夫君抗旨?”李时安在车内听得清楚,孙莲英明明白白地警告他这是抗旨不遵。可平素他行事又极为谨慎,现下怎会有如此犯上举措。 林尽染显然没有要直接回答问题的意思,但两位夫人也算是颖悟绝伦,短时间内仅靠自己想破薛坤这道哑谜着实有些勉强,倒不如集思广益,“适才薛坤称会在某处设伏,只留下一句‘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你们觉得此处指得是什么地方?” “故而,夫君这是要出城?”元瑶秀眉一蹙,但凡是牵扯到揽月楼的人,大抵是为寻他们的麻烦,可一听有‘设伏’二字,她的心禁不住猛烈的颤动。 李时安心思明澈,一点便知他的目的,“夫君这是要去救谁?” “崔伯伯!” 元瑶见李时安咬住下唇,便知她心中犹疑,冰冷如雪地望着她,口中仍是回应着林尽染,“妾身大概知晓薛坤所说的地方,但恕妾身自私,不愿夫君以身犯险。” “隰川县。龙泉郡的隰川县!” “李时安,你是疯了不成?”元瑶瞪大了杏眼,怒目圆视,周身透着股寒气,“你这是要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谜题的答案就在谜面上,实则并不难猜。只不过大楚下辖郡县数以千计,林尽染并不能迅速的反应过来。 这句出自《诗经》,既与先秦典籍有关,于元瑶而言并不陌生,而李时安本就熟读此书。这‘隰’字虽是生僻,但确能立刻联想到龙泉郡的治县。 “夫君纵然是抗旨也要去,你应该能看出他的决心。况且,我们若要就此瞒下,难免日后夫君会对我们心生憎怨。”李时安面露难色,也不知是否在后悔刚刚的直言相告,随即望向林尽染,“陛下可未必会谴禁军护送。纵然是禁军要追赶上夫君的脚程,怕也要日夜不歇,彼时根本来不及整备。” “按崔伯伯的脚程,抵至龙泉郡地界尚有一段时日,我早些出发兴许能赶在他之前抵达,好做应对。” 元瑶眉尖一蹙,“我陪你同去。” “胡闹!”林尽染面色一凛,稍稍停滞片刻,语气略缓些,“淑贵妃引我出长安,定然别有目的。你熟悉揽月楼那些手段,留下帮时安看好家。况且,杨湜绾的婚事还未尘埃落定,她身边得需要你来照顾,如若长公主出面,或需时安斡旋。你二人须得同心戮力才是。” 元瑶心中气愤、委屈,侧过身去不说话。 李时安微微皱眉,似乎明白方才他为何要冒着犯上抗旨的罪名也要出城。既是有人预谋借崔秉志引林尽染出城,且不论对方是谁,现下终归是没有任何依据,皇帝陛下又怎会凭一面之词就调拨禁军,随他前往龙泉郡。 而当下,林尽染已有抗旨之举,轻则杖笞,重则流放,可到底是明目张胆的出了长安城。陛下若是真担心他的安危,定然会遣兵追赶护送。届时谁在途中冒险刺杀,便会自现阵脚。可当中唯一的变数就在于陛下会否调遣禁军。 李时安知晓他已有主意,未有多劝解,轻声道,“你将申越一同带去吧?” 林尽染摇了摇头,“申越不适合去。” 申越到底是大将军府的府兵统领,又是北境军出身。若是这般带出长安城,恐会招惹话柄,倒不如留下他,安心守卫林府和大将军府的周全。 长安至隰川县几约千里。若是快马驱驰,短则三日,多则五日,只要未逢灾害,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赴龙泉。偏生京畿周边暴雨不断,路途泥泞,耽搁了些许光阴,却也总算赶在崔秉志前抵达隰川县。 隰川多山地、丘陵,这等复杂的地形便构建许多天然的关隘和险阻,造就此般易守难攻的据点,其依附地势险要的吕梁山脉与黄河流域又形成一道重要防线。 境内的道路虽是沟通东西、南北两向的关键路径,但其自然地理环境也对交通路线产生了限制。由于要道的狭窄和有限,使得隰川更容易控制交通线路,只要在关键的道路节点设置关卡,就能对过往的人员、物资和军队进行检查和管制。而崔秉志若要回京,隰川是必经之路。若从地理优势上而言,在此设伏会使整场意外显得自然,不招惹怀疑。 淑贵妃到底是要让自己看清什么真相,非要以崔秉志的性命要挟。至少目前来看,她若是想动手,大可在半途中命人截杀,又何必安然放自己进隰川呢。这些问题几乎一直萦绕在林尽染的脑海中,挥散不去。 林尽染举目四望,但见周遭群山逶迤。此时,一枚浑圆的落日正悬浮于黛蓝的远山之上,绚烂的晚霞将西边天际涂抹得一片猩红,天地寂静无声。 连日疲于奔赴的他刚至隰川县还未及歇脚,便紧着翻山越岭观察地形。猜测可能会在隰川县设伏,但具体是在哪条道,或者何时动手,皆是未知数。这令林尽染不禁再次细细琢磨,这谜面中究竟还藏有什么未曾发觉的细节。 “再有三日未传回音讯,你再不能拦我出城寻他。” 距林尽染去龙泉郡已有七日,然至今杳无音讯。元瑶本就对那日之事耿耿于怀,当下忧心林尽染的周全,予她更无好颜色。 “我知晓。”李时安语气尚算轻松,抬手遣退采苓在内的所有下人,不叫伺候。又起身拉了拉元瑶,宽慰她安心落座,“前几日陛下命孙公公传信,日前已调拨百名禁军前往隰川。夫君定然早早做足应对,与崔伯伯汇合后,便会立即回京。” “贵人若要向崔供奉动手,你以为她当真会如此心善地告诉夫君?”元瑶冷冷一笑,眸光瞥见石桌上的鱼食,便取来洒向身后的鱼池,引得锦鲤纷纷跃出水面,争相竞食。 “便如此般情状,崔供奉不过是贵人手中的鱼饵。这些时日,去明园登门求亲的世家、贵胄络绎不绝,长公主也曾登门直抒纳妾之意。除此之外,还有何异样?显然贵人的意图并非是这座林府。” 元瑶森冷的声音,流刺于心,淡漠的无一丝包容之意。事关林尽染的生死,身份于她而言,并无分毫的意义。 缄默片刻,李时安唇齿翕动,“我知道你担心夫君的安危。眼下禁军还未传回消息······” “又是等等等······”元瑶未待她说完,便直截了当地打断话音,眼神亦凄幽得如刀凛厉,一把摔碎手中已空空如也的瓷碗,忿然起身,“我真不明白,崔供奉虽是你的授业恩师,可他还能及得上你的枕边人不成?” 元瑶的字字诘问,令李时安沉默几息后,不得不做出回应,“这是两回事。崔伯伯于我、于夫君皆有恩。故而他才会舍命前去相救。” “是是是,唯我忘恩负义。” 李时安知道她的言语偏激完完全全是出自对林尽染的担忧。确实,在她的眼里,崔秉志的生死与她毫无瓜葛。可到底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昔日科举也是有他的鼎力支持,方有今日这般景象。自家夫君于情于理都该报答这份恩情,李时安自认不会阻拦,也不该阻拦。 “禁军是大楚军中的精锐,较北境军也不遑多让。若要截杀百余禁军,除非龙泉郡起兵叛变······” “呵!” 还未等李时安描补完,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声霍然打断。 “北境军、禁军的本事我自然不会怀疑。不过,宫城里那位皇帝陛下竟整整迟了一日方派遣出禁军前去追赶。眼下的情形,仅迟上半日,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数。况且,谁告诉你途中设伏需要大量兵力,你难道不知隰川是何地势?” 李时安并未出过京城,对龙泉郡的地形不甚了解。 元瑶见她沉默,不满地冷哼一声,“你的心可真大。那可是你我的夫君,怎可将性命全数系于他人之手?” 李时安在脑中回想着整件事态的发展,微微眯了眯眼,总觉得哪些环节过于奇怪,昂首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你我率府中精锐,奔赴隰川。” “夫君若是在此,也不会答应我们出城。” 李时安话中含蓄。莫说是林尽染在此,他不会答应,纵然是皇城中那位也不会轻易放她们离开。再有一层,半途中若有其他伏兵,挟持她二人,彼时李代远、林尽染还有皇帝陛下又该如何应对? 元瑶咬了咬下唇,李时安若是要拿皇帝为借口,倒是还有话辩驳,偏生林尽染又是她的软肋。 李时安见她欲言又止,似乎暗藏心事,遂缓缓站起身,直视她的双眸,质问道,“你可有事瞒着我?” 她本就是心思极为细腻,表面看元瑶确为林尽染忧心,言语莽撞,但对方同样是有一万个主意隐匿在心底的主儿,怕只怕如今的元瑶与林府上下心念不齐。 “你知道淑贵妃有此举动?” “不是淑贵妃······”元瑶稍一犹豫,没再说下去。 “揽月楼的贵人······”李时安心中微有一颤,眼中抹过丝屡惊色,攥紧柔夷问道,“你说的是南海那位任将军?” 元瑶措手不及地一怔,神色似也困惑非常的纠结着。 “你说啊!” 李时安难得一见的怒吼令她不由地颤了颤身子,元瑶登时哽咽住,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兴许是他···此等不顾一切的手段,或许只有他。” “你见过···他?” 元瑶抬眸看向李时安,眼光中的戾气,更是迫人的阴冷寒凉。原本事情的始末尚未明了,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可当下若是任来风在江北一带活跃,就不得不惹人猜疑,此次谋划是否真出自他的手笔。 勉力调节几息后,元瑶低声道,“我还未见过。不过揽月楼这几日确有传过信,只要我等远离朝堂,定保夫君性命无虞。” “怕是还有其他条件吧?” 元瑶幽眸一愣,五指亦倏然收紧,略有迟疑,“你二哥若迟迟未能掌控北境军,他或可助一臂之力,只要李氏俯首称臣。” 木然片刻,李时安秀丽清冷的娇颜兀地一笑,“好好好···此事我可以暂不与你计较。待夫君回京后,你在他的面前详说清楚吧。” ‘若听元瑶这般说起,事态似乎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宫中禁军已迟上一日脚程,纵然夫君在隰川早做应对,可到底是在异地他乡。龙泉郡可不比长安,当地郡守、郡尉未必会卖他这面子。’李时安暗暗腹诽。 几分愁绪蹙隐眉尖,她到底是得端住当家主母的姿态,一面脚下疾如风火,一面吩咐道,“采苓,去将申越唤至前厅。” 第235章 危在旦夕 山呼海啸般的流矢破空响起,划破静谧的夜空,随即一块接着一块燃烧的巨石,化作肆虐的洪流,从草木茂盛的沟顶顺势滚落,来势之猛,避之不及。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山火深处哀嚎、挣扎,焦黑的手臂似藤蔓般蜿蜒而出,祈求援救。 “不!” 李时安猝然睁开双眼,鬓发、眉睫早已被汗水浸湿,胸脯急剧的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被角还有她方才紧紧抓住而留下的褶皱。 对于隰川具体的地形地势,她的确陌生,继而便去寻来此地舆图,正因此心神愈发不宁,无怪元瑶会有如此怨气,纵然有禁军护卫,可到底是晚了一日的脚程。若是任来风真有心在隰川设伏,林尽染与崔秉志恐是凶多吉少。 申越既为府兵统领,确实不便离京。李时安只得谴他召集北境军的老兵前往隰川探听消息,即便未见过这位姑爷的模样,可终归是声名在外,分发完画像便匆匆奔赴龙泉郡。 采苓听到小姐屋中的动静,知晓她已连着两日从噩梦中惊醒,轻叩房门,问询,“小姐,又做噩梦了?” “什么时辰了?” “小姐,寅时三刻。” 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未多时,李时安便打开房门,心有余悸地问道,“元瑶可醒了?” “二夫人她······听其他侍女说,二夫人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兴许整宿未眠。” 李时安眉心一拢。照先前的约定,今日龙泉若还未传回音讯,她便不能阻拦元瑶出城。可前日方遣人出发,脚程快些也不过今日才能抵达。但再怎么样,宫里也该传出些消息,又怎会如此安静。 她抬腿向前,刚走到一半,便止步吩咐采苓,“准备些早膳送到二夫人房中。” 采苓顿时有些愕然,这也还未到用早膳的时辰,“小姐······” “去吧,备完后你亲自送来。” 话音刚落,原地便只留下她的一阵香风。 元瑶的院落鲜有人至,整个林府怕也仅有林尽染和李时安二人能进她的屋子,而路过的侍女多也只能在院外瞥一眼。这位二夫人凡事几是亲力亲为,不论是打扫院落,还是收拾屋子,身边也从无侍女跟随伺候。 平素瞧她一贯温顺亲近,不过一切的前提是基于林尽染安然无恙,若是他有什么差池,依元瑶的脾性确实会暴怒,安知她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还未等李时安抬手轻叩,元瑶便已打开房门,继而转身落座。 “夫人起了大早,可是要拦我?” 元瑶的脸上平静无波,眼底残留一丝黯然,转瞬即逝。 兴许院子里的一切动静一直都未曾逃过她的耳朵,只是为等那人回家吧。 李时安未有理会她言语中的揶揄,“北境军的老兵已前往隰川,按脚程今日能到。” “故而,你想再劝我观望几日?” “任将军若在江北,你就不怕他会设法擒你回南海,送予那赵佑承?” 元瑶神色一滞,怔怔地望向她,良久方冷笑道,“看来你是打算要食言?” 李时安施施然落座,眉眼间瞥见床榻上的细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长安与龙泉郡相隔千里,即便是快马传讯尚需三五日,你不若再耐心等等。” “李时安,染之是你的夫君吗?” “是。”这一声毫无犹疑,斩钉截铁,可旋即她又开口道,“奈何我与他皆有束缚,每走一步,定得经过深思熟虑。你不妨想一想,任将军当真敢对夫君下手?” “他有何不敢?早在江南时,他便亲口承认,诛杀夫君,可迫使上柱国率北境军南下复仇······” 李时安摇了摇螓首,神色平静道,“你不妨再稍稍斟酌。” 隰川设伏,林尽染若是遇险,可到底是凭借地势得逞,多得是法子掩去踪迹,刻意制造非人为的假象,彼时又无凭据指证是任来风所为,李代远又如何师出有名,南下复仇。况且,若真有证据指向任来风,皇帝陛下不是正好寻到由头,打压南海势力。故此,引林尽染进隰川,仅为设伏诛杀,这理由似乎显得站不住脚。 元瑶是关心则乱,若是跳出这个圈,纵观全局,揽月楼的贵人似乎确无杀害林尽染的理由,何况若要令李氏俯首称臣,他若死了,又如何能有转圜的余地。 李时安见她眉宇微微有些舒展,继而解释道,“不妨再想想,赵、任两家俱是希望名正言顺地执掌天下。若是因夫君折损两方兵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便属突厥这等外邦。无论是任将军还是淑贵妃,皆不愿见到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情状。” 她这番话的确中肯,直击要害,林尽染确有不得不死的说辞,可也有必须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一瞬间,元瑶又忽然想起当中的疏漏,肃声道,“纵然夫君能保全性命,他能回到长安吗?” 言至于此,李时安仅是想破了他不能死的缘由,可并不意味着任来风会放他回京,捏在手中当俘虏,要挟李氏同样能达到目的。 沉下心冷静思考的元瑶确实思虑周密,此问同样是令李时安一怔,她只想到如何稳住元瑶不出长安,这其中厘清林尽染生死的问题终归能稍稍安抚她一些,可能否安然回京便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五日。”李时安咬紧牙根,掷地有声,“这五日里若还未有消息,我便手书一封传至北境,求父亲出面找寻。” “希望下回,夫人莫要再寻别的借口。” 龙泉郡,隰川驿馆。 龙泉郡太守、郡丞、郡尉及隰川县各级官员齐聚驿馆内,值守在院外的禁军严阵以待,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屋内端出一盆接一盆的血水。 屋外的崔秉志在廊下负手踱步,眼眸时不时地透过房门缝隙窥视屋内的动静,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林御史若是在隰川县内出现差池,我等怕是人头落地。’ ‘不是说黎老神仙在大宁县吗?怎还未寻来!’ ‘已经在请了。可黎老神仙年事已高,受不得颠簸,怕是得耽搁上半日。’ 郡县官员几是人人自危,腿脚止不住地发软,纷纷抬袖擦拭额间的冷汗。 治书侍御史在隰川境内遇害,性命危在旦夕,偏生不是遭遇灾害,而是身中长箭。特殊就特殊在,这位是大将军府的姑爷又执掌监察百官之权。若是奉诏暗访,此地官员如何能撇清关系。 起初,驿馆门前躺着一名要死不死的伤者,驿丞本是命人将其挪至一旁,恰逢刚刚赶赴驿馆歇脚的崔秉志,一眼就识辨出他是林尽染,当即顾不得训斥驿丞,继而忙命随行禁军将其送至驿馆内快些救治。 只见屋内长榻上的帏帐早已卸下,半身浴血的林尽染,在临近心脏稍稍偏上的位置上插着一支长箭。他的脸颊灰白,毫无血色,眼睛似睁非睁。若非胸腔还有微弱的起伏,怕是早已断定为死人。榻边有几名医师围绕,商议救治之策,未敢轻举妄动。 若是寻常人,他们或许早已救治,生死不过一句话。可眼前这位若是死在驿馆内,莫说是他们几个,全家老小,乃至外头的郡县官员,一个个都得人头落地。背负这些压力,着实令他们不得不谨慎。 突然间,驿丞高喊,“医师来了!医师来了!” 禁军簇拥着一位桃李年华的姑娘,容貌清丽,一身浅绿色的布衣布裙,长发单螺,髻上插有一支木钗,手中提着一竹藤药箱。相较禁军的脚下步伐生风,她的面色倒也算从容,动作也不算迟缓。 院外官员听闻驿丞的高喊,原以为是黎老神仙匆匆赶来,未曾想竟是个姑娘。 “这······”郡守上下打量一番,浓眉紧蹙,“黎老神仙呢?” “小老头身子骨不行。我是他徒弟,先替他过来瞧瞧。人死了没?” 在场官员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小姑娘瞧着端庄秀丽,一身也算是朴素干净,怎说话这般没有分寸。 “姑···姑娘,您真的能看病?” 女医师在大楚本就算稀罕,可她到底是自报家门,师承黎书和,纵然众人心中存有疑虑,可终归是禁军特地去大宁县请来这人物,想来也不会错。只是当下不仅攸关林御史性命,还累及在场所有人的身家,不得不多问几句。 “你们要不信,我走便是。” 见她作势要走,几人急忙拦在她身前,连连谄媚道,“人命关天,姑娘不妨先进去瞧瞧。这黎老神仙······” “小老头还在路上,怕是要再晚些时辰。” 这一口一个小老头,简直愈发的没了礼数和规矩。可瞧禁军的脸色俱是习以为常的模样,郡守也不再阻拦,将这位姑娘请进院落。 听到院外的动静,崔秉志忙动身前去相迎,但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不免有些狐疑,可仍是周全地行了一礼,“敢问姑娘是?” “宋韫初,黎书和老儿的关门弟子。林御史在哪间屋里?”宋韫初匆匆还礼,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屋子。 见崔秉志不回,宋韫初也未有继续理会,抬了抬手,“老头儿,你也一起进来吧。” 推门进屋,宋韫初一眼便看见躺在榻上的林尽染,还有榻边围了几只窃窃私语的‘苍蝇’。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向门口这位小姑娘,继而眼睁睁地看着宋韫初坐在榻边,伸手替林尽染把脉。 宋韫初唇角一撇,片刻后放开他的手腕,“还行,倒是留了一口气在。挺不挺得住就全看天意!” 她是谁啊?这几乎是萦绕在医师脑海中共同的问题。 “老头儿,我倒是不介意当场教教这些庸医。不过嘛,这位林御史命在旦夕,我也只能尽力救治。场面难免血腥了些,就怕他们不敢看,反倒是会影响我,就烦请你先将他们请出去。”宋韫初一面出言不逊,一面打开药箱,取出银剪将伤处的汗衫剪开,用软巾细细擦拭积血。 不消片刻又补充道,“对了,院外那么多士兵,你去挑个手稳的来。” 宋韫初秀眉微微一蹙,转过头去问道,“怎的?你们想看这林御史死在这里不成?” 崔秉志唇齿嚅动,支支吾吾地问道,“宋···姑娘,你当真不用等你师父来?” “你若非要相信那小老头的手段,也不是不行。”宋韫初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缓缓站起身,“不过小老头赶到这里怕是要近子时。你觉得他能不能熬得住?” 崔秉志见她偏了偏脑袋,点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林尽染。心头不由一绞,咬住牙根道,“老朽听你一回。” 崔秉志按她的吩咐,先将屋内的医师尽数请出去,又去院外寻来一禁军,立于旁侧,观察她的动作。 “劳你帮个忙。” 宋韫初指示禁军,协力剪断胸腔上的长箭,到底是军营出身,手稳、见血也如饮水般泰然,更重要的是心无旁骛。林尽染的名声总算是略有耳闻,院外那些郡县官员如此恭谨地等候,不就是生怕他没了这口气嘛。相较而言,禁军已是最佳的人选。 她挑了一柄极薄极快的小刀,在盛有药液的瓷碗中浸了浸,点燃油灯,命那禁军拿着银刀在火上燎烧。 宋韫初微微定身,浅浅一笑,素手从林尽染身体上,自胸腔至小腹轻轻抚过,啧啧称道,“倒真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是真死了,也怪可惜的。” 崔秉志神经一直紧绷着,倒未曾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可一旁那禁军听得真真切切,手中的银刀险些落在油灯上。 宋韫初扭过头去,“老头儿,你要不说几句话?” “什···什么?”崔秉志被她这没来由的说辞整得一头雾水,迟怔片刻方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 “随便说些什么。比方说,你跟林御史是怎么认识的?” 崔秉志愈发的糊涂,方才不还嫌那些医师聒噪,唯恐扰了你尽心医治,当下怎还非要自己说些什么。既然她有此言,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将归宁日的细节娓娓道来。 宋韫初稍稍定神,深吸一口气,薄刀似有神助一般精准落下,又借用细线缠住箭镞,顺势一拔。手起刀落间夺走一直经火苗燎烧的银刀,快速按压在伤口处止血,继而用抹了药泥的纱布覆盖住,平掌轻轻摁压。 整个救治过程行云流水。然看似简单,却需依仗快、准、狠,三者缺一不可。那些医师就不能有这等手段?诚然并非如此,只是碍于伤者身份,而宋韫初便无此般顾忌。 她单手压在伤处,凝视着他的侧脸低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林御史心志远大,会有上苍保佑。” “这是······好了?”崔秉志登时呆若木鸡,不由地问道。 宋韫初没好气地回头一瞥,“老头儿,就算黎书和在此,也不敢担保他定然能活下去。今夜我会守在这里,你们若不放心,等小老头到了驿馆,尽管让他来诊治。” 第236章 师徒情份 隰川驿馆内的大小官员从未觉得光阴如此煎熬,见屋内的医师纷纷被崔秉志赶出来的那一刻,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偏生院门口有禁军保守,实在无法入内。 听那些医师回禀,是那黎书和的弟子正在医治。饶是老神仙声名在外,但其学生能有何手段,何况还是个女医,心头一沉,可当下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小姑娘身上。 宋韫初与那禁军配合,缓缓将林尽染平躺在榻上,见血已有止住之态,踱步至水盆前盥洗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道,“老头儿,回去歇着吧。他总算是命大,箭矢若再偏上一两寸,怕是神仙难救。只是眼下你就算看出花儿来,他也没法立刻苏醒。” 一向涵养极佳的崔秉志碍于林尽染昏迷未醒,尚需医师救治,不能发作。眼前这姑娘实在胆大了些,也忒无礼了些。 “不知宋姑娘何时拜入黎老神仙门下?” 宋韫初撇了撇嘴,“腐儒就是腐儒,有话总是拐弯抹角。” “你······”崔秉志涨红着脸,勉力将骂辞咽下。不承想有朝一日竟被称作腐儒。 “小老头来了,你自己问他。”宋韫初一面慢慢拾掇器具进药箱,一面似是回应他的疑问,“小老头救他是因为不忍心外头那么多人给他陪葬;我救他是看他模样长得俊俏,心肠也算不错。话说回来,老头儿,你是博陵的崔秉志吧?” 崔秉志稍稍怔了怔,本有些焦灼不安的心,倒是被她三言两语逐渐抚平,“正是。” “听闻崔家家主脾气古怪,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呀呀呀!”崔秉志积压了半日的疲累和忧惧,终于喷发出来,“你个小夯货!要不是看你对染之有救命之恩,老朽非要教训教训你!” 宋韫初抿了抿唇角,登时起身把住他的手腕,“年岁大了,若是什么都淤堵在心里,反倒是不痛快。一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抓点药好好调理调理。喝完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崔秉志本有些挣扎,但听她如此说来,反是暗暗吃惊,继而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和惭愧,这小姑娘虽屡屡出言不逊,可心地比那些只会虚与委蛇之辈还要良善许多。 趁他怔神间,宋韫初将两个方子递上,“这副是给你调理用的,这副是给林御史的,外头那么多人,你随意挑拣一个去抓药吧。” 驿馆内寂静无声,廊下的灯在夜色中静静地亮着。偶有风来,烛火微微颤动,明明暗暗,如水波般起伏。 直至夜半子时,驿馆门前响起辚辚辘辘的车马声,数骑快马紧随而至,一位青衣老者在禁军的簇拥下步入驿馆。只见他五尺有余,鹤发童颜,步伐还算稳健。 郡太守双眼瞪得像铜铃,即便是这个时辰,也未有心思入睡。见来者正是黎老神仙,赶忙上前相迎,嗓音有些喑哑,“黎···黎老神仙······” 黎书和微微颔首,匆匆回礼,便径直往院内而去。既是为世人尊称为老神仙,自然有他的傲气。 推开房门,屋内的灯光倾泻而出,但见爱徒靠在榻边连连打着哈欠。 “小老头来的还挺快!身子骨没颠散架吧?”宋韫初缓缓起身,抻了抻懒腰,稍稍褪去些睡意。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这般没规矩。”黎书和语气中并无嗔怪之意,更多的还是宠溺。上前稍稍把了把脉,抚了抚胸口的伤势,斜睨一眼身后的宋韫初,“你拔的箭?” “自然是我。” “你啊你。若是真出了差池,你又该如何自处?” “那群庸医迟迟不敢动手,只能我来咯。我瞧了,险些伤及脏腑,若是再拖延下去,血都快流干了。况且,小老头,就你这岁数,若要替他拔箭,你的手指不定还没我稳呢。” “你!”黎书和刚抬起手,却又倏然放下,只有他知晓这般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这小徒弟根本没有尝试过给活人拔箭,若是一不留神,真闹出人命······现下想起来仍不禁有些后怕。 “这小子底子好,被你这般折腾还没死,也算福大命大。” “我刚替他把过,脉象稳定。若明日能稳住,要不了两日能苏醒。” 黎书和深吸一口气,默默捻着胡须,“罢了,我二人轮流值守。务必保证此人平安离开龙泉。” 可这番话落在宋韫初的耳朵里倒是另一个意思,她登时敛去笑意,蹙眉问道,“小老头,出了龙泉你就不管了?” “他伤愈后,自有院外的禁军看护送回长安,何须我等保护?”黎书和微微愣了愣,转念一想这小丫头不对劲,挑了挑眉问道,“怎的,你要和他一同回长安?你可是答应了小老儿要养老送终的。” 宋韫初的眼睛咕溜溜地一转,上前扽了扽他的衣袍,“你这小老头,几年前就说快死了,想着落叶归根便隐居在那山沟沟里。如今我瞧你康健的很,恰巧他伤势未愈。若是急着回长安,我总该照看他吧。倘若别人说起,小老头的徒弟医术不精,治死了人,不也是砸了你黎老神仙的招牌?” “你还记得你是我徒弟,这胳膊肘都快拐到长安城了。”黎书和垂眸看了眼林尽染,沉思片刻方道,“罢了,此人是上柱国的女婿。若真在你我手里出了差错,北境军怕是要掘开小老儿的坟。” “这么说,小老头,你是同意我去长安城玩了?”宋韫初眼眸一亮,几是兴奋地跳起来。 “你别高兴的太早。他若是活下来,你才能去长安。这位林御史能自由进出皇宫,托他替你传个话,去见见太常寺那几位师兄师姐。倘若要留在长安城里谋个活路,太医署是个好去处。” 宋韫初瞬间面容一垮,蹲坐在榻边,露出一副恹恹之色,撇嘴道,“小老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若是进了皇宫,指不定哪天说错话,就掉了脑袋。” 黎书和点了点她的脑袋,“总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可话音一顿,没忍住轻叹一声,语气略缓,“小老儿还有几年好活呢。你在医术上天份极佳,是块学医的好料子。但世间偏见和误解由来已久,岂是朝夕就能更改。若是在民间行医,又有谁肯真的信你。小老儿不是真神仙,也不能一直看护你······” 这话越说越伤感,黎书和自觉气氛哀沉,俄而换上一副笑颜,“记得去了长安要安分守己,少说多看。对你师兄师姐都客气些,别没大没小的。皇宫里是枯燥了些,若实在不愿待,便去济世堂谋个差事,到底是条活路。” 黎书和虽未亲见宋韫初是如何救治这位林御史,但若无禁军一路相送,还有自己这块老神仙的招牌,日后怕是谁会信这年纪轻轻的姑娘有通天的医术。胆大、心细、手巧,最重要是还有一颗仁心,扪心自问,将来这小徒弟的成就不比他差。 如今已至期颐,再无心奔波,除却龙泉郡的大小官吏知晓他隐居在大宁县,旁人还以为他在云游四方呢,这一份恩情他也是要还的。 “小老头,你是想骗我留下,给你养老送终,故意编些话诓我的吧?”宋韫初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又伏在床榻边忍住感动,竭力使话语平静,“今日我累了,小老头你先值上一两个时辰。” 可她略微起伏的肩膀又怎能瞒得过黎书和。只见他刚抬起苍老的手,欲安抚这关门弟子,却又想起她是个嘴硬的孩子,高高悬起的手缓缓放下,眼底藏着几分不舍,话语不露下风,“小老儿年事已高,怎挨得住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来替我。” “呸。不要脸!” 既是林尽染的脉象逐渐平稳,黎书和也不忍那些大小官吏在外熬上一宿,出门交代了几句,总算是将他们先哄回去休息了。 第237章 不必如此直白 隔了几日,老兵总算是打探到些消息,赶回长安传了信。又几乎是前后脚,崔秉志遣一禁军先回京通禀,因林尽染的伤势,回程还需耽搁些时日。 “你是说,夫君可能身受重伤,现下正在隰川驿馆?”元瑶拍案而起,冷冷地凝视着堂前的申越。 李时安见她作势离去,赶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莫要心急,你且听申越把话说完。” 申越拱手回道,“小姐,据老兵所述,前几日是有一身中长箭的伤者,被崔先生一行抬进隰川驿馆。现下驿馆守备森严,听说连龙泉郡的太守也未能进去。只说那日连夜去大宁县请来黎老先生前来诊治,当下生死不明。” 元瑶一听‘生死不明’这几个字,安能沉下心,一把甩开李时安的手,怒喝道,“这就是你让我等等等!” “你就如此确定伤者就是夫君?倘若他真有何闪失,今日来府上传达噩耗的便是宫里人。”李时安直直地迎上她这股子‘蛮不讲理’的气势。 “你还想骗我?如今能出现在隰川的要紧人,除了他还有谁?”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心中按捺不住的心悸。的确,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如今能让此地大小官员心惊胆颤、生怕出现意外的人,似乎除了林尽染以外,再无其他。 正值气氛愈发凝重之时,刘管家行色匆匆而来,“夫人、二夫人,宫里来人了。” 李时安双腿登时一软,止不住连连后退,幸有元瑶眼疾手快,上前搀扶。饶是如此,她嘴上也未有留情,冷声道,“如你所言,宫里来人了!我警告你,夫君若有何闪失······” “我自有打算。”李时安面色一凝,几是咬破了嘴唇,强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后又稍稍抬手,“请他进来。” 未多时,廊下的人影愈发清晰,二女见状,心脏皆骤然一顿。 孙莲英拢了拢手,面色凝重,“林夫人,二夫人。” “可是夫君有消息了?” “确有消息,只是······”孙莲英面露为难之色,倘若是平安无事的消息,也落不到他头上来传达,偏生这位爷当真出了差池,稍稍组织了一番措词,他便咬牙回道,“林御史在隰川县遭贼人行刺。好在有黎老神仙的手段,性命无虞。” 元瑶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赶忙问道,“孙公公,夫君何时才能回来?” “林御史中箭,险些伤了脏腑,怕是要将养一阵,总算还是醒了。崔供奉特地差人代他传话,望二位夫人莫要担心,也莫要赶赴隰川。路途艰险,千万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孙莲英摸了摸额上的细汗,这再如何说轻林尽染的情状,怕也是徒劳。若是真受了轻伤,他纵然是硬撑也能回京。可光阴是骗不了人,与其瞒住她们日复一日,久久未能等到他回家,倒不如坦诚以告。否则,此等重任,楚帝还真不会交给他来办。 眼下已经伤了一个林尽染,若李时安或元瑶任何一人出了闪失,安知长安城会被搅成什么翻天覆地的模样。 “如此,先谢过孙公公。”李时安眸色有些黯沉,可仍是勉力施礼。 不过二女仍放心不下,又拉着孙莲英闲叙几句,不多时他便以伺候皇帝陛下为由先行离开。 “传完话了?” 楚帝的手指在微热的茶盏上收紧,暗暗皱了皱眉,眸光仍是落在奏本上。 孙莲英立于殿下,拢手回道,“是。瞧林府的情形,两位夫人应该是大闹了一场,现下总算是平静了。” 沉默片刻,楚帝往旁侧倚靠,阖上眼眸,轻轻捏了捏眉心,“这回他没丢了性命,已算是万幸。隰川还传什么话来?” “黎老先生与他的关门弟子正在驿馆内照料。听说他这弟子要随林御史一同回京。” “黎书和安顿在大宁县,是吧?” “正是。老先生的祖籍本就在大宁县,原是打算隐居乡野,安度晚年。” 楚帝唇角一勾,“他倒是落个清闲自在。既知晓他的下落,那就让林靖澄去请吧。” “陛下,恐怕······” “有话直说。” “如今黎老先生年事已高,那夜救治林御史尚且是他这关门弟子来得及时。他的身子骨怕是经不起颠簸,不便亲至。” 楚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朕倒是忽视了。他这徒弟叫什么?” “宋韫初。” “听着是个姑娘的名字。” 楚帝眉尖微微舒展,倘若这关门弟子真是手段了得,倒是可以予吴兰亭瞧上一瞧。既保全了她的清白,也不至于为纳妾一事左右为难。 “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只是言行······难免出格了些。”孙莲英讪然一笑,言辞上稍加保留。 “这倒是无妨。只要有本事,脾性古怪些也无伤大雅。”楚帝稍稍端坐身子,笑言道,“看来这传话的禁军,也并非将所有实情都说给朕听呐!” 孙莲英额间登时冷汗涔涔,赶忙伏地叩拜,语音听来甚是惶恐,“陛···陛下,奴才对这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不免好奇,私下多问了几句。” “别无他心?” 孙莲英眼见着额间的冷汗逐渐汇聚,滴落,直至绽放,思忖片刻方闭眼回道,“宋韫初对林御史有救命之恩,故而······黎老先生欲向陛下荐举她入太医署做个女官。只是······” “只是他未有表示。故而你想借此向染之敲上一笔,是吗?” “奴才不敢!” “起来吧。”楚帝抿了抿唇角,眸色渐冷,“染之举荐恩人,那是他用来偿还情份。你安能为了些许银钱分不清局势?退下吧,隰川那边你差宴如去盯着,好生交代清楚,莫要昏了头。” 孙莲英闻言,如蒙大赦,连连谢恩告退。 话说回至隰川,林尽染虽已清醒,但精神仍有些恹恹,靠在枕上,享用着宋韫初一勺接一勺的喂药。 “这几日深谢姑娘悉心照料。” “我只是不想砸了小老头的招牌。”宋韫初将药碗搁置一旁,又凑上前掀开汗衫,看有无血迹渗出,“还行,只要不是大喜大怒,崩裂了伤口,安心将养一阵就能痊愈。” “呵,你这小丫头别是看上了他吧?说话可比对我客气许多!”黎书和在桌案边稳稳当当地端坐着,言语少不得几分调侃。 宋韫初登时俏脸一红,骂骂咧咧道,“你这小老头,浑说些什么?信不信我用针扎你,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林尽染没忍住一笑,许是撕裂到了伤口,又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小老头,你别说话。免得害他崩了伤口,还得再救他一回。”宋韫初没好气地叱责黎书和一声,又瞧了瞧纱布,果真是渗出些许血色。 “染之,是谁伤的你?” 崔秉志在一旁看得心疼,这晚辈也算是半个得意门生,本就是担忧自己在半途遭人伏击,没成想他竟着了道。 “老头,你也别说话了,让他好生歇息。两个老家伙,都这般岁数了,也没个分寸。”说罢,宋韫初横了一眼他俩。 林尽染强忍住笑意,只是眼下仍然虚弱,双眼半睁半合,懒懒道,“待回京之后再说吧。这回倒是真苦了孙公公。” 前两日黎书和与崔秉志提及如何安顿宋韫初,只是若要塞进太医署,委实为难了这位翰林院供奉,况且他对长安的诸多情况不甚了解,遂向林尽染提了一嘴。 昔日黎书和多番拒绝两任皇帝,以致于抛下苦心经营多年的济世堂,四处云游。诚然,太医署的女医多出自济世堂不假,但与黎书和有牵连的男医师多已遣离,如今留在太医署的医师多在为朝廷培养。黎书和正是担忧往昔旧事,皇帝陛下仍心存芥蒂,为难宋韫初,这才恳请他二人代为试探。 皇宫确实多束缚,但女医又实实在在难觅,否则太医署的孟医师等人怎会效力至今.宋韫初的医术不敢说独步天下,但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八九分,在皇城里讨口饭吃并不难。即便是真落到山穷水尽时,终归有济世堂为她托底。 孙莲英是知晓个中内情的,楚帝对黎书和是什么态度,一试便知。只是如今情态复杂,这位皇帝陛下或为甥媳妇暂且放下往日芥蒂,若是无果,安知他会如何处置。说到底,林尽染也不能真将自己的救命恩人送上绝路。 光阴转瞬即逝,将养半月后,总算是得了两位医师的允可,准备启程回京。本该是林尽染与崔秉志同乘车驾,宋韫初却以‘老头儿惯会寻事,令伤者劳神’为由,将二人分开;自己又以照料伤者为借口,钻进他的马车。 “姑娘就不怕害了名节?” 宋韫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医不避讳懂吗?还以为林御史不会在意此等细枝末节,未承想也是个俗人。” “倒是我落了下乘。” 林尽染对这姑娘生起几分好感,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若是在世俗眼中,她确实显得有些‘离经叛道、格格不入’,但不妨碍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你师父倒是挺关心你的。” “小老头?”宋韫初抿唇轻笑,颊边有浅浅的两个梨涡,似是没心没肺地玩笑道,“他就指望着我养老送终,可不得关心我嘛。”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龙泉?” “你先说说,你答应小老头什么?” “他怕死后没人照顾你,我兴许能替你找个活计。” 宋韫初敛去笑意,垂首看着脚尖,“听小老头说起过济世堂,他在那里还有不少徒弟。小老头这辈子没个伴儿,也没留个子嗣,就剩些徒子徒孙。我想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去,好让小老头死得安心些。” 林尽染撇了撇嘴,这姑娘心是好的,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咋就这么不是个滋味儿呢。 “我不想去皇宫,也不想去济世堂。” “那你为何不跟老先生直言呢。” “我怕小老头死得不安心。” 林尽染抬手扶额,险些被她气晕过去,“姑娘···大可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马车内突然一片安静。 “姑娘,此行去长安,可否再帮林某一个忙?” “你先说来听听。” 林尽染稍稍蹙眉,事关女子私隐,况且禁军还在外护送,似乎也不宜在车驾上谈论。 正犹疑间,只觉鼻尖有些轻微的骚痒,鼻腔中霎时涌进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他忙从思绪中惊醒,脑袋向后一仰。 宋韫初歪过头去,斜睨他一眼,“你不是羞于启齿嘛,那就低声些,又何故扭捏?” 林尽染从她的眼中似乎读到了什么其他的讯息,不由地翻了翻白眼,俯身低语道,“有一位小···不对,夫人,伤了子脏。姑娘可有手段救治?” “你夫人?” “不是。” 宋韫初缓缓坐直身子,“若是你夫人,我尚且能看在那老头儿和你的面上试一试。若是旁人,那就不好说。” “不好说?” 宋韫初掰了掰手指头,“我有三不救。十恶不赦之徒不救;看不顺眼的不救;还有一类就是没得救的人,坚决不救,未免砸了小老头的招牌。” 林尽染忍不住一笑,旋即又嘶嘶的倒吸凉气,“姑娘可真是个妙人,这第一类和第三类,林某倒是能明白。这‘看不顺眼’可有评判标准?” “没有,全凭本姑娘心情。故而你说的这个人,还得我见过之后,方能答应你救还是不救。” 第238章 算计 林尽染在这场隰川之行中受伤似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或因身边多个孙晏如侍候,他确不想开口提及此事,崔秉志也就不曾追问。 不过皇帝陛下派遣的禁军和他之间确实差了一天的脚程,正值禁军寻找他的光阴,崔秉志夜里刚至隰川驿馆,就发现林尽染已倒在驿馆门前,一切未免太巧合了些。纵然有过客亲见有一伙人抬他至驿馆,但夜色朦胧,根本无法再觅行踪。是谁伤了他,又是谁救了他,根本无从判断。或许回京之后自有答案。 几日行程过去,村镇又渐渐密集,林尽染一行先是改道去了临汾,再借由水路顺河而下回京。一路行程大差不差,只不过坐船相较而言,会少受颠簸,又得以将养歇息。 船上闲聊说起,这崔家家主的位置已妥善交予下一代青年,虽方至不惑,可周旋在各家世族之间游刃有余,崔秉志不在的这阵子里算是挑起大梁,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可即便卸下崔家家主之位,崔秉志身上的担子也不算轻,子侄一辈中的翘楚崔俊弘的前程就得靠他再多费些心思。 抵至长安后,林尽染便与崔秉志分道各自回府。 府前崔秉志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诸如李时安费心替他置办新宅,改日再登门致谢和看望云云。 既是启程前来信,称要在长安定居,李时安自然是要替她这位老师做些准备,譬如购置地产、下人之类。崔秉志本不愿接受,奈何林尽染在船上劝了一路,他也只得暂且收下。 因此行是急于观礼藏书阁开张,奈何竟在临了出现意外,鲜虞的家眷也得收拾完行装后方能出发,故而还要再晚些时日,崔秉志便打算将这购置新宅的银钱寻个机会还回去。 林尽染踩着脚凳缓缓走下马车,刚进府门便瞧见李时安和元瑶小跑奔来。本是大难逢生后喜极而泣的场景,二女方想扑上前就被宋韫初拦下。 “他的伤还未好利落,若是再让他崩裂了伤口,本姑娘可没心思医治。” 原是喜上眉梢的二女笑容顷刻间凝滞,面面相觑。 林尽染讪然一笑,清了清嗓子,“先进去说吧。” “看来夫君出门在外,也不忘寻个小妾回府?”元瑶的话音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二人在府里担心他的生死,闹得不可开交,他竟还有闲情带个姑娘回家。 宋韫初俏脸微红,可嘴上依旧不饶人,“常言道,宁做贫人妻,莫做富家妾。就不知你二人谁是妻、谁是妾?” “你!”元瑶咬紧牙根,杏眼恶狠狠地盯着她。这显然是意有所指,明晃晃地讥讽。 也不知何时,宋韫初从腰间挎包中摸出一根亮晃晃的银针,“若是不会说话,本姑娘也不介意施针医治。” 未承想,这刚进府门,元瑶便和她杠上了。 李时安唇角一勾,吩咐道,“刘管家,先去备些晚膳,再让厨房做些红枣桂圆汤。” 说话间,宋韫初收起银针,稍稍凑上前,在她身上仔细嗅了嗅,微微皱了皱琼鼻,继而摇摇头,“罢了。说起吃饭,我倒是真饿了。”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顺廊下而行,走向正厅。 “她是······”饶是李时安也不免好奇,这言行跳脱的姑娘到底是何底细。 林尽染抿嘴一笑,“她是黎老先生的高徒,宋韫初。” “妾身看呐,她就是个野丫头。”元瑶暗暗较劲,不服气地朝她那个方向冷哼一声,若非看在她是林尽染的救命恩人,或许真要刀兵相见。 李时安眼眸登时一亮,“那兰亭的病,她可愿医治?” 林尽染苦笑一声,“不好说,她的脾气有些古怪。” “喂!你们三个还要说到何时?” 宋韫初许是见人迟迟未来,等得有些不耐,便在庭前高声呼喊。 三人互视一眼,不由地一笑,旋即往正厅而去。 直至晚膳时分,平素不善饮酒的李时安端起酒盏,诚心诚意地向宋韫初敬了一杯,“隰川之行,全凭宋姑娘手段,方能救我夫君于危难。时安不胜感激!” 宋韫初对她的观感不错,按她的话说,就是瞧得顺眼,端起酒盏回以碰杯,露出标志性的梨涡,回应道,“时安?时安也不必客气。救他并非是我本意,这份恩情你还是算在小老头身上吧。若非是小老头的意思,我仍施以救助,那倒可以算作是我的恩情。” 李时安蹙了蹙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继而笑言道,“无论如何,宋姑娘和黎老先生皆是我夫妇的恩人。” 方才听林尽染谈起这救治的前因后果,知晓这宋姑娘条理分得极为清晰。黎书和愿意救治林尽染,一是出于对龙泉郡上下官员的回报,二是他往昔为天下学子请愿那份无私的心,故而才令宋韫初先行一步。在她心里,师父是先打算救林尽染的人,而她是排在后一位。 总之,她确实是个妙人,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套理念。 “妾身也敬你一杯。” 元瑶因林尽染在场,那股子戾气也生生压制下去。饶是再不情愿,也端起了酒盏,向她敬酒。 宋韫初登时敛去笑意,沉吟片刻,方举起杯盏,眸光投向他处,“刚喝完一杯酒,这回我就只喝一点点啊!心意领了。”说罢,便不甘不愿地抿了一口。 李时安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宁,正是出在宋韫初进府那一刻: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随后便摇了摇头,难道她察觉到些异样? “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对,夫人,都是这般扭捏吗?”宋韫初挑了块不瘦不肥的肉,细细咀嚼,面上露出满足之状。 李时安娇躯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觑向林尽染,使了使眼色。 “你不用看他,我向来都是有话直说。”宋韫初暂且放下筷箸,双手交叠在桌案上,侧过头去看向她,笑言道,“来长安的路上,本姑娘就和他说过,若是两位夫人需要我医治,看在他的面上,我愿意帮这个忙。至于其他人······我怕是没这个功夫。”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屏退厅内侍候的下人,犹疑半晌方问道,“宋姑娘刚进门时,时安见姑娘似乎欲言又止,可是有何不妥?” “你说这啊?”宋韫初浅浅一笑,“我鼻子天生比较灵敏,在你身上闻到几股特殊的味道,其中有香烛的气味,料想是你替他焚香祈福;其次是一股脂粉味,却又不像,好似是梨花香;至于还有一种味道似曾相识,可一时间又不能形容。” 听她这般说来,元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绕到李时安身旁细嗅,这梨花香浓郁,凑近些都能闻到。可这香烛气息若非是知晓行踪,她也是万万品不出这味道的,至于这第三种味道,元瑶就更不必说,惊叹之余暗暗腹诽,‘这野丫头还真有些本事!’ 李时安又何尝不震惊,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是梨花香水。至于另一股香味,或许是先前残留的樱花香水。姑娘若喜欢,我与元瑶明日可带你去香水铺选一些。” “香水?听着似是稀罕物。”宋韫初满不在意地微微点头,又拿起筷箸夹菜,“这香水虽好闻,不过本姑娘的鼻子还得闻药香,就不劳二位夫人费心了。” 一顿晚膳便在尴尬与关切中安然度过,以致最后连李时安和元瑶也慢慢熟悉这心直口快的宋姑娘。 林尽染从隰川带回一姑娘的消息很快传进尚书令府以及寒园。可关于这位姑娘的底细,几人知之甚少,不过仅凭黎书和的关门弟子这一条,就足以令林靖澄放下身段,向林府递上拜帖。 只不过关于藏书阁坍塌一事尚未有结论,林尽染又是抗旨出城,总该进宫给个交代,而宋韫初本就是寻太医署和济世堂的师兄师姐,自然也不会闷在林府里,这一趟算是跑了空。 “母妃可知,染之带回府的姑娘是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淑贵妃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承熠是想问母妃为何引林尽染出城,却不杀他?” “母妃明鉴,这的确是承熠心中所惑。” “任将军和他是翁婿,手下留情再正常不过。” 二皇子不由地一声惊呼,“任来风在龙泉郡?” 淑贵妃微微蹙眉,眸色微冷,盯得他不禁有些发毛,“你该称他一声任伯伯才是。” 见二皇子绷着面颊,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淑贵妃也未有继续训斥的意思,只继续循循诱导,“本宫未曾料到,这林明礼竟伤了吴兰亭的子脏,就此没了子嗣。加之前些时日,明园的杨湜绾宁愿大街上随意寻个猫狗,也不愿嫁予林明礼为妾,你觉得林靖澄、长公主还有陛下会去寻谁医治?” “听说太医署的女医皆师承黎书和老先生,若孟医师等人也无可奈何,便只能寻黎老先生。” 淑贵妃微微颔首,接过话茬,“任将军偶然间觅得黎书和的踪迹,知他在大宁县隐居。此时此刻,恰巧还有一人需要黎书和的医治,你猜此人是谁?” 前些时日,长安城私下里盛传林尽染纳妾一事,本是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毕竟他二人同行下了江南,元瑶也算挣了个二夫人的名头。但自纳妾后,风向暗暗有些变化,传言是因李时安久久未孕有子嗣,故而林尽染方起纳妾的心思。 加之,这位林御史前阵子对积善寺又格外关注,府中的两位夫人又是前前后后进寺烧香,探听后嗣一事。舆情便愈演愈烈,可到底是有所忌讳,不过仍不妨碍只言片语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二皇子登时恍然,“母妃是说李时安还有元瑶?” “若问询孟医师,最终还是会传到你父皇耳边。只是不承想,如今竟冒出个黎书和的关门弟子。也无妨,他二人并无差别。” “儿臣不明白,这其中有何关联。” “藏书阁坍塌,涉事的掌墨师与工头双双为人所害,这是本宫为他设下的第一道陷阱,可惜元瑶对这种手段早已见怪不怪;第二道则是出自任将军之手,赠予他心心念念的黎书和,但既有此举,则暗含这对翁婿在隰川的谈判并不顺利;故而有这第三道,林尽染当下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无知地替你父皇卖命,还是心灰意冷地接受我等招揽。” “母妃的意思是,关键就在这位姑娘身上?” 淑贵妃眉眼弯弯,唇角噙着难言笑意,低声喃语,“他无非是想知晓积善寺的秘密。本宫纵然双手奉上,他又可敢揭开这个真相!” 第239章 掌掴贾医正 “隰川之行,虽负了伤,却也带回个姑娘。染之那两位夫人怕是颇有微词。” 楚帝在廊下缓缓走动,神色闲淡,语音中透露几分揶揄。成日闷在文英殿恐是要憋出病,见林尽染伤势已有好转,便带他在宫内闲逛,除他之外,便是孙莲英,还有一位则是太医署的医正贾全。 “陛下说笑了,幸得宋姑娘一路照料,臣方能安然回京。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你口中这位宋姑娘,可是济世堂黎书和的高徒?” 林尽染知晓楚帝早已打听过宋韫初的底细,自然不敢欺瞒,“正是。” “这份恩情,你可得记下。” “臣不敢忘,只不过宋姑娘在长安未能长住。” 楚帝略有诧异地‘哦’一声,“倒是可惜了。” 贾医正适时提议,“陛下,宋姑娘既是黎老先生的高徒,又与孟医师等有同门情份。不若赐她进太医署,以彰显陛下求贤若渴之心。” 楚帝陡然顿住身子,回眸斜睨一眼,语音中听不出个喜怒,“贾全,你这是在替染之讨恩赏呐。朕若是允了你,染之这份恩情又该何以报答?” “微臣疏忽。”贾全忙惶恐的躬身一礼,又抬眸觑了觑林尽染的神情,忙不迭地回道,“只是上回在太医署与林御史多有误会,微臣欲借此化干戈为玉帛,奈何心急了些。望陛下恕罪,望林御史见恕。” 林尽染暗自轻笑,这贾全若是个太监,兴许比孙莲英更能体贴圣意,这寥寥几句便已猜出陛下有招揽宋韫初之心。 “既是黎书和的高徒,又是染之的恩人。不若朕替你做个主,封她作医博士,也算作是你还了这份恩情。” 林尽染屈身一礼,“臣深谢陛下体恤。不过宋姑娘行事跳脱、别出心裁,又视规矩如无物。若日后冲撞了陛下和宫中贵人,唯恐担待不起。何况,此行她小住一阵,待诸事了结,还得回去侍奉黎老先生,给他养老送终。” 楚帝闻言,也未有认真计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御史安敢推却陛下盛意?” 贾全本就还暗暗计较昔日旧事,如今他竟敢驳了陛下美意,这岂非是送上门的借口,贾医正如何会放过此等良机。 转瞬间,一道残影掠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林尽染当着楚帝的面,一巴掌甩了上去。 贾医正还未及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颊,躺坐在地上,瞪大着双眸,怔怔出神,良久方指着他叱责道,“你······你安敢在御前行凶?” 林尽染稍稍扭了扭肩膀,微微龇了龇牙,仍觉有些许痛楚,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贾医正,历朝历代皆是以‘孝’治天下。各司考核、选拔、任用官员时,孝也是最重要的标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黎老先生已至期颐,晚年尚有爱徒替他养老送终。孝道在前,陛下都未有勉强,岂容你来置喙?再者,宋姑娘予某有救命之恩,她的前程某自有考量。宋姑娘若愿入太医署,林府纵然拼上全家老小也会荐举她,又怎容你在此说三道四。” 可贾全不过是一句话,林尽染又何须如此强势的回应。楚帝、孙莲英皆心知肚明,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宋韫初无论是走是留,任谁都说不得,特地搬出‘孝’的说辞,不过是为搪塞这位皇帝陛下。但何时林尽染表现过如此强硬的态度,在场几人也只能将缘由归咎于这泼天的‘救命之恩’。 楚帝只稍愣片刻,便拊掌一笑,“染之,若是比口舌,贾全怕是十张嘴都及不过你。” 孙莲英在一旁朝贾全暗比手势,示意他赶紧退下。若是再争辩下去,安知这林御史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贾全咬了咬嗫嚅的嘴唇,眸色不甘,眉宇之间带了些怒气,可仍强忍着咽下,“微臣告退。” “回去好生反思,未免再闹出笑话。” “微臣谨记。” 楚帝见他离去,又抬手屏退除孙莲英和林尽染之外的一应人等,缓缓踱步至廊庑尽头的凉亭,稍稍歇脚。 “染之今日可出尽了风头。” 林尽染微微躬身,故作惶恐,“臣不敢。” 楚帝抬手招呼他坐下。 孙莲英见状很识相地斟了茶,又垂首立于旁侧,默然不语。 “摒尘师太前阵子见过时安,想必你已有判断。朕既是未曾出面,染之你更该做到心中有谱。” “宋姑娘行事有自己的准则,故而······” “朕一向不信准则二字。”楚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见他拧眉未有回应,便继续说道,“她若有求,朕也不能拒绝。” 林尽染明白这位皇帝陛下已在下通牒,宋韫初若能医治吴兰亭,纳杨湜绾为妾尚有回旋余地。可若长公主求到他的面前,这‘准则’二字,便形同虚设。 “臣竭力一试。” 楚帝微微颔首,语气不容拒绝,“明日。倘若宋姑娘不愿去林府医治,朕只能命人请来黎书和。” “陛下,这······” 楚帝抬了抬手,眸子盯了他片刻,揶揄道,“朕听孙晏如说,你与那宋姑娘同乘车驾,言行举止,好不亲近。难道她当真对你无意?” 林尽染不由地苦笑,“陛下,宋姑娘就是这般不拘小节,然则并无儿女私情。” “朕怎么听说,看在你的面子上,她愿替你的两位夫人诊脉。染之难不成是藏私?” “臣绝无此意。”林尽染知晓楚帝又是在打趣,可又很是清楚这些话从何而来,旋即叹了口气,“若宋姑娘实在无能为力,也请陛下莫要为难她和黎老先生。” “藏书阁坍塌虽与你无甚干系,可终归是出了人命。涉案掌墨师、工头皆已畏罪自尽;日前,时安也已替你抚恤遇难工匠家眷。此案至此了结,你不必再费心追查。” 林尽染讶然于他兀地转移话题,可仍是顺着话问道,“府衙和大理寺已经结案了?” 楚帝微微眯了眯眼,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人证、物证齐全,再多查证不过是徒劳。”他的语音停顿了少许,神色之中多了几分关切,“倒是你,隰川遇袭,险些丧命。可知是何人伤你?” “臣身中长箭,箭镞与救下元瑶那支一般,未有任何标识。兴许是同一人所为,又或是巧合。” 楚帝眸色幽幽地凝视他,企图从他的眼光或是神情中窥探话语中的真假,片刻后神色方舒缓几分,“姑且当作巧合。这阵子安心养伤,待痊愈后,此事还得秘密追查。” “臣遵旨。” “退下吧,总该留予你些时辰,劝劝那宋姑娘。” “臣告退。” 林尽染刚起身行礼,方欲转身离去,楚帝的语音又缓缓传来,“染之。” “陛下还有何吩咐。” 楚帝迟滞几息,又摆了摆手,露出几分难言的笑容,“无事。你且去吧!” 林尽染暗暗凝思,这皇帝陛下难不成还有话要说,可既然不愿继续说下去,他自不会追问,再行一礼便匆匆告退。 眼下该愁如何劝宋韫初去给吴兰亭问诊,而非其他。若迫使皇帝陛下命人‘请’来黎书和。即便老神仙身子骨硬朗,唯恐这对师徒一时气性,反而闹得不可开交,继而又影响到杨湜绾这桩亲事。 仅是一日为限,况且今日宋韫初要先去往济世堂,林尽染未敢耽搁,大踏步地向宫外而去。 一路紧赶慢赶,车驾途径光德坊也未入,直直地前往保宁坊。 “你说那野丫头啊?” 济世堂一药童经林尽染描述,回忆起早些时候来过那姑娘,只记得话语很是猖狂,指名道姓地要见黎书和的学生。可堂内打杂的小厮、或是药童若是按辈分算,尚且是宋韫初的徒子徒孙,哪听过黎书和的名讳。若称一句黎老神仙,或有几分反应,却也不敢信眼前这仅有花信年华的姑娘会是那位老神仙的爱徒呐。 药童见他吃人般的眼神,登时有些结巴,“那···那位姑娘见济世堂没有她要寻的人,便称···要去皇城寻她的师姐。这不是荒唐嘛!皇城哪是她说能进就能进的!” 林尽染未有理会他最后那句冷嘲热讽,又转而前往安上门。 第240章 诊脉 “哎呀,本姑娘没心思去什么林府。”宋韫初蹙着秀眉,很是不耐地侧过身,又问向安上门的城门兵,“不过是通传一声,你怎知那孟女医不能出来相见?” “太医署的女医正上直,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赶紧离开,若是再纠缠,莫要怪我等将你交予巡防营处置。” 值守安上门的兵士已然客气,若非是见尚书令府的管家在此相请,怕早已处置这胡搅蛮缠的姑娘。 管家见林靖澄大步走来,便识趣地踱至他身后。 “宋姑娘若是急于相见,晚些时辰,老夫求陛下开恩,定让姑娘得偿所愿。” “林尚书!”安上门的兵士颇为恭谨地抱拳一礼。 林靖澄微微颔首,算是应下,又揖礼道,“可否请姑娘赏脸,至府上小坐。” 宋韫初歪过脑袋,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一番,“林府?林尚书?你跟林尽染有何关系?” “或许无甚关系,只不过碰巧都姓林。” “本···姑···娘···不···去!”宋韫初一字一句地回道。 既与林尽染毫无瓜葛,又凭甚要和他走。有事说事,偏生扭扭捏捏的,什么至府上小坐,大抵也是替人看病诊脉。 “放肆!我家老爷乃当朝尚书令······” 林靖澄回眸瞪了一眼身后的管家,当即令他止言。 眼下有求于人,哪有身份高低、尊卑贵贱。不过这宋姑娘的确异于常人,满大街除侍女家仆,但凡女子出行,多也以帷帽或轻纱遮面。这位姑娘委实不拘小节,竟敢在大街上素面朝天地晃悠。 “家中有人害病,宋姑娘既是黎老先生的高徒,还望不吝相救。” 宋韫初双手抱于胸前,不耐烦道,“你既是当朝尚书令,大可请太医署的医师诊治,又何须寻我。走开走开,若是惹毛了本姑娘,休怪我在你身上扎几针。” 管家见她如此分不清好歹,胸腔的怒火愈发熊烈,凑上前低语道,“老爷,此人太不识抬举!不若将她······” 林靖澄的眸色微冷,不发一语。 相较黎书和而言,这位宋姑娘更适合替吴兰亭看诊。倘若不能康健如初,就只能再议纳妾一事。说到底,文官之首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甘受这小姑娘的气,传扬出去,他还有何威仪。 林靖澄的眸色愈发地坚定,遂言道,“此女目无礼法,犯上造次。先将其押回林府,严加看管!老夫与孙统领再议该如何惩治。” 宋韫初见有家仆上前捉拿,双指夹住从腰间挎包中取出的银针,一脸戒备望向这群‘恶徒’。 恰逢林尽染将将赶至,拨开人群,笑容晏晏地上前揖礼,“林尚书,宋姑娘是某的救命恩人,若真有冒犯之处,还望见恕。不过宋姑娘所言也不无道理,若论医术,孟医师同样是黎老先生的高徒,又何苦为难宋姑娘呢?” 林靖澄迈步上前,“宋姑娘是林御史的座上客,老夫自然不能驳了林御史的脸面。只是老夫遍寻良医,关心则乱,林御史既与宋姑娘交好,不若也帮老夫相劝一二。” “待宋姑娘了结私事,林某定会相劝。” “如此,老夫就静候佳音。” 见林靖澄一行离去,宋韫初也逐渐放下戒备,一面收起银针,一面上前吐槽,“他,我不喜欢。若是替他看病,本姑娘劝你还是别说了。” 林尽染微微皱眉,心中难免有些为难。安上门与务本坊本就挨得近,现下这位宋姑娘对林靖澄心存芥蒂,若是再劝她去替吴兰亭看病,恐只会招惹她的厌烦。 “不若先回去,忙碌一日,宋姑娘应是累了。” 宋韫初打了个哈欠,“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林尽染刚坐上马车,便见车帘再次被掀开,登时一愣,“宋姑娘,你上来作甚?” “自然是回去啊!”宋韫初理所当然地说道,旋即自顾自地坐下。 林尽染捂了捂额头,凑上前低声道,“这怕是会害了你的名节。” “先前在隰川时,本姑娘便与你同乘,彼时你怎不说会害了我名节?” “这······”林尽染话音霍然哽在咽喉,犹疑良久方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姑娘是因照料林某。长安城中,人多眼杂,若起谣言,于宋姑娘有白害而无一利。” “本姑娘都没计较,你扭扭捏捏地作甚。我自然是有话要与你讲。” “罢了。申越,先回府。” 这马车宋韫初也上了,再将她赶下去,反而是更难说清。索性先回府,慢慢再做打算。眼下的关键在于,如何劝她医治吴兰亭,显然方才林靖澄予她的印象并不佳。 车驾辚辚辘辘地行驶在朱雀大街上,借由路边的嘈杂声,宋韫初唇齿翕动,“晨间你夫人问起我子嗣一事。本姑娘的确发现了些端倪,但此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跟你通个气。” 林尽染面颊微红,早前便与李时安谈及此等私隐,原本以她的年纪,不宜过早有孕。不承想,她竟真寻了宋韫初诊脉,看来是真将这些民间传言放在心上。 “时安夫人说,你是替她们着想,若未至花信年纪,还不宜生养。不过本姑娘得提醒你一句,这两年内若再未有孕育的想法,往后你怕是再无子嗣传承!” 林尽染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对宋韫初所言起先认为是言过其实,但见她如此严肃笃定的模样,又不敢不信。 “这些话,你和时安说了吗?” 宋韫初摇了摇头,“这些话说予她们听,无用。若是你执意不肯配合······唔······” 林尽染赶紧捂住她的薄唇,登时换上一副讪然之色,“宋姑娘不必如此直白,这些虎狼之词还是放在心里。姑娘还是说说为何有此判断。” 宋韫初稍稍挪了挪位置,往他身边凑了凑,低语道,“你可还记得昨夜我在时安夫人身上闻到三股气味,这第三种味道本姑娘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昨夜我想了一宿,终于想起,这第三种味道并非是所谓的樱花香,而是冻土。” “冻土?”林尽染略有惊诧地往后一仰,迟疑片刻方道,“可是辽东冻土?” “什么辽东冻土。”宋韫初微微一愣神,又不耐地摆摆手,“本姑娘说的是‘东海冻土’。至于真该叫什么,我也不清楚。这是小老头私藏的珍物。据说取自东海深水,是在很深很深的水底。” “这有何用?” “此物极阴极寒,若是涂抹在棺椁内,可保尸身不腐不烂。小老头担心死后,若有徒子徒孙想他念他,便能随时打开棺木,以慰思念。” 林尽染嘴角不免抽动了一下,干巴巴地一笑,“黎老先生···还真是个···妙人!” 宋韫初未理解他的揶揄之意,继而解释,“正因此物极阴极寒,若用在活人身上,加之掺杂麝香、女贞子、旱墨莲等物,可致使阴阳失衡,轻则不孕,重则害命。” “这些你都闻到了?”林尽染面色愈发凝重,连带着语音也渐渐带了几分寒气。 宋韫初微微颔首,“昨夜闻得不仔细,只闻得几分冻土的气味。今晨替时安夫人诊脉时,细嗅之下方知掺杂如此多的物什。你身上也有,但不及她那般浓烈。兴许是因偶与另一位夫人同眠······” 林尽染自然知晓这气味的浓烈是何缘故,又急忙捂住她的嘴,“够了,够了。不必说得如此详尽!” 可话又说回来,她的意思不就是说,此物藏匿在李时安的房间,而元瑶的屋子未有。 宋韫初见他拧眉沉思,便抓住他的手腕放下,紧跟着说道,“你的身子骨确实强健。可时安夫人娇弱,又整日囿于高门深院,比不得你。故而···问题暂且只出现在她身上。然长此以往,你也未能幸免。” “依宋姑娘的意思,我与时安就再也不能住那间屋子?” 宋韫初大略一想,直言不讳,“也未必。若是寻出东海冻土藏匿在何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只是已然亏损的,若不将其救补回来,也不算根治。” “这么说,宋姑娘是有良方?” “我只知东海冻土,至于何解并不清楚。待回大宁后问过小老头,方能给你个准信。只是这阵子,你与时安夫人还是暂住他屋更为妥当。” 林尽染渐渐阖紧双眸,咬住牙根,心头一阵怒意翻腾,久久不能平静,攥紧的双手几是有细微的颤抖。 直至宋韫初的柔夷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此事我只与你一人提起,时安夫人并不知晓内情。” 他紧握的拳头逐渐放松,话音一哽,“宋姑娘为何要帮我?” “你长得俊俏,心肠也好,本姑娘看你顺眼,自然会帮。”宋韫初的眼神未有闪躲,颊边的梨涡微微浮现。似乎于她而言,本就该大大方方地吐露真情。 林尽染抿了抿唇,仰起头,眼中微有光亮闪过,“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宋韫初敛去笑意,双手撑在座上,默然不语。 “此人是时安的闺中好友,我···我昔日也未能帮上她半分。如今她伤了子脏,因子嗣传承,恐会牵连另一位姑娘的终生。故而恳请你能出手医治。”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位夫人?” “是。” “那另一位姑娘是······” 林尽染见她侧过脸,径直迎上她的双眸,“是与林府共事香水生意的女商。” “你俩并无私情?” 林尽染心中虽疑惑她为何如此相问,可仍如实回道,“确无私情。” “那位夫人与林尚书有何干系?” “是他儿媳。” 宋韫初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稍稍犹豫片刻,语调有些低沉,“我不想再见那林尚书。” 林尽染知晓她的规矩,林靖澄方才的举止已然惹她不悦,她又怎愿出手。 “不若请那位夫人到我府上。至于林尚书,我定不让他碍你眼。” 宋韫初指尖几是扣进木座,咬了咬下唇方道,“本姑娘还是那句话,看不顺眼者不救,无可救药者不救。” 话中未有接下之意,却也不曾推辞,显然已透露她的态度。林尽染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致谢,“染之在此先深谢宋姑娘。” 回到府中,林尽染先拖住李时安,提及宋韫初愿替吴兰亭看诊一事,继而吩咐采苓、申越同行前往务本坊传话,一是让林尚书进宫求得恩典,将孟医师一同请来林府,二是告知宋韫初愿在林府为吴兰亭诊治,邀林明礼夫妇即刻前来。而她则偷偷潜入主屋,搜寻东海冻土的藏匿之处。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林府高悬的灯笼猛然转了一圈,灯光幽幽地打在先行的林明礼和吴兰亭脸上。 吴兰亭踏阶而上,遽然顿住步伐,眸色深远幽暗。饶是已逐渐接受命运的捉弄,可当下仍不由地抱有一丝希冀。再见这块深深镌刻‘林府’二字的匾额,恨意?感恩?懊悔?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何滋味。 林明礼见她顿在原地,特地走下台阶与她齐行,“夫人,走吧!” 吴兰亭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踏阶而上。 四人再次相见,却欲言又止。两两相对,似有满腔的衷肠诉说,奈何如今的尴尬情景迫使他们将话咽下。 宋韫初本就对他们之间的过往纠葛无甚兴趣,直直地从他们四人之间穿过,只留下一句,“本姑娘就在偏厅等候。若是久等耽误了休息,本姑娘可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林明礼也不知是出于自责愧疚,还是出自别的原因,显得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意味,温声道,“夫人,可要我陪你同去?” “不必。”吴兰亭语调如冰,态度瞧来有几分冷淡,可转头面向李时安时,又俄而换上一脸笑容,“林夫人可愿随我同去?” “少夫人,请。” 偏厅内昏黄的透过窗棂泄出,斜斜地映在地上。 吴兰亭从未感觉步伐似今日这般沉重,房门近在咫尺,可又似在无边无际,悸动的心几是要跳出喉咙。 李时安似是看出她的局促,柔声宽慰,“宋姑娘是黎老神仙的高徒,你不必过分紧张。” 她下意识地颔首回应。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桌案,上置有一盏烛灯,一块脉枕,以及随行的药箱。 宋韫初将二女请入屋内,随即阖上房门,施然落座。 “丑话说在前面,本姑娘有三不救。十恶不赦者不救、看不顺眼者不救、无药可医者不救。因林···林郎的缘故,我算是破了第二条例,望夫人感念林郎与时安夫人的这份恩情。” 说话间,宋韫初的眸光偷偷地瞟向李时安,欲察看她是何神情。只是她仅在第一回听到林郎这个词时,出现转瞬间的愣神,旋即又换上一抹浅笑。 吴兰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微微颔首,便挽起衣袖,将手腕搁置在脉枕上。 宋韫初稍稍敛气凝神,三指自然轻搭,然未多时,她的眉宇渐渐皱起,愈发凝重······ 第241章 我意茫然 “距上回月事已过去多久了?” 问及此等私隐,吴兰亭面容登时烧得通红,仅抬眸看了一眼李时安,却被宋韫初喝止住,“你何时来的月事与时安夫人有干系?” 李时安面露苦涩,暗自腹诽,这宋姑娘是个坦率直爽的性子,只是言语难免招惹他人厌恶,嘴巴委实毒了些。遂在一旁开脱,“关乎少夫人私隐,她不过是一时羞赧。” 宋韫初旋即冷哼一声,“医不避讳,只需老老实实回答。若时安夫人在此影响你思绪,本姑娘可以先请她出去。” 吴兰亭咬了咬下唇,脸上潮红未曾褪去,羞愤回道,“已有月余。” 宋韫初眉尖微微一动,松开她的手腕,又命她凑上前,张嘴吐舌,细细分辨其面、唇之色,及舌象,又微微前倾身子,嗅闻口中气味。未多时,又俯身按压起小腹······ 约莫盏茶的功夫,她便起身收拾脉枕和针匣,淡淡道,“查完了。” 李时安一时心急,赶忙问询,“宋姑娘可有办法医治?” “本姑娘不愿藏着掖着。先前看诊的医师算是尽心竭力,即便是换成我,也不过如此。换句话说,你能保全性命,将养得如此康健,就不该再有杂念。” 宋韫初的话语说的很是直白,听来很是刺耳,饶是李时安也无法接受此等残酷现实。 “纵然黎老先生亲至,也当真不能?”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可宋韫初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虽说医不避讳,但在看诊时,终归绕不开男女有别,故而多是本姑娘替女眷诊治。在此道上,小老头还不如我来得专精。” ‘咯咯咯。’ 吴兰亭几是快咬碎牙齿,攥紧双拳,猛然一锤桌案,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们!你们分明是在羞辱我!李时安是,你也是!你们!” 她一时气血翻涌,顿感头晕目眩,脚下踉踉跄跄地便要摔倒,李时安将将要去扶稳。 吴兰亭猝然躲避,可一个趔趄又结结实实地倒坐在地,右手不停地在她二人之间悬空指点,心中的委屈和憋闷登时化作泪水奔涌而出,“李时安!你为何还要戏耍于我!明明我已不再抱任何期望!” “我······我!” 李时安霎时陷入局促,双手也不知该不该去扶,顿感茫然。 “我向来是有话直说。望、闻、问、切,四诊下皆诊断你肝郁气滞,气血亏虚。你若不信,大可去寻小老头。”宋韫初完全未有理会她的感受,继续直言不讳。 “宋姑娘!”李时安一声怒喝,赶忙制止她继续刺激吴兰亭。 宋韫初撇了撇嘴,只自顾自地提起药箱,往房外而去。 偏厅的动静委实大了些,招惹林尽染一行纷纷赶来。但见宋韫初刚从屋内走出来,路经时不住冷哼一声,又不管不顾地离去。 偏厅里,吴兰亭倒坐在地,潸然满面,而李时安伏在案上,双肩微微耸动,难掩泣声。 “你是宋姑娘?” 孟医师仍在正厅等候,只听林尚书提起,日间有位黎书和的高徒至宫城外寻她,只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师父在晚年竟还收了个如此年轻的弟子。 宋韫初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一副女官着装,“你是孟医师?” “是。自二十年前黎老游四海,我一直不得相见。他的身体可还康健?” “小老头在大宁县养老,暂时死不了。” 宋韫初算是憋了一股气,倒并非是因方才李时安叱责她。然,明明是林尽染夫妇二人想尽法子施以援手,却被这位夫人说成是羞辱戏耍,委实不知好歹了些。她倒是庆幸无药可医,否则若是真帮了她,怕几天几夜都不能入眠。 孟医师惊诧于这位宋姑娘的‘心直口快’,可转念一想,自己的授业恩师不也是副怪脾性。如今想想,这宋姑娘应是正对黎老的胃口,故才破例收下她。 “孟医师可曾救治过偏厅那位夫人?” “偏厅?”孟医师稍愣几息,知她应该说得是吴兰亭,遂微微点头,“姑娘说的是少夫人吧?确为我和几位同僚医治。只是···即便黎老在此,怕也回天无力。” 宋韫初摇了摇头,“你能否和我说说她为何会伤及子脏,而你又是如何救治的?” 她本就痴迷于岐黄之术,可龙泉郡内又有多少病例能供她医治。孟医师虽同样师承黎书和,但二十年来一直在太医署任职,且尽是与大楚最为翘楚的医师共事,想来医术颇为精进,宋韫初自然要讨教一二。 与同门探讨医术自无不可,但涉及诚园秘辛怕是得有所保留。孟医师面色略有犹疑,却仍是推诚置腹地、有选择性地与她谈论。 “林尚书,我夫人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宋姑娘既然无计可施,某也无能为力。” 林明礼缓缓搀起吴兰亭,但见她怒气未消,抢先在林靖澄前质问,“呵!林御史和林夫人是在邀功吗?那我与夫君可真是要感恩戴德,承下你这份恩情!还有那位······宋姑娘。” 林尽染心中本有郁结,东海冻土一事尚未水落石出,如今还要被她阴阳怪气,无怪宋姑娘出门时一脸不悦,这根源倒是出在她身上。 他的眼眸愈发冰冷,语调低沉,“我与夫人不敢邀功。若少夫人如此认为,我夫妇二人也无话可说。林尚书和大公子若就此记恨上,且尽管发难,我林府随时恭候。天色已晚,想来诸位也疲乏了,不若早些回去歇息。请!” 吴兰亭的遭遇固然引人同情,他与李时安一直心怀歉意,可命运巧合岂是人为摆弄。昔日种下因,今日得其果,这股洪流,任凭谁也无法改道。 李时安稍稍扽了扽林尽染的衣袂,不承想,他今日的气性竟如此大,一言不合就给尚书令一家下了逐客令。难道他就不曾担心林靖澄会设法强行替林明礼纳杨湜绾为妾吗? “今日能得宋姑娘出手相救,老夫铭记于心。事已至此,我等也只能听天命、尽人事。”林靖澄语音中听来有几分惋惜,语音稍稍一缓,便先命林明礼将吴兰亭送回府,又抬眸看向李时安。 林尽染微微皱眉,知晓他定是有话要说,旁人不便在此,遂向李时安颔首示意。 阖上房门,林靖澄撩袍入座,宛若他方是主人的模样,“林御史与杨湜绾共事香水生意,当中利益可观。林御史心存忧虑,老夫可以理解。” 林尽染冷哼一声,“林尚书执掌六部,料想已知香水生意的税赋几何。某不妨坦率直言,杨湜绾确有一成半的分利。” 林靖澄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淡然一笑,“林御史不必费心试探,老夫未有看重杨湜绾的分利。至于明礼,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些黄白俗物。” “天下女子千千万,林尚书又何必盯着杨湜绾呢?” “因为明礼喜欢。”林靖澄似乎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眸色中似有些回忆过往,娓娓道来,“昔日明礼说要娶杨湜绾为妻,老夫本以为他是受明德挑唆。但前些时日的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确是对杨湜绾有意。老夫没有理由不成全他二人。” “成全?”林尽染斟满茶水,递至他手边,冷笑道,“这句话怕是惹来误会。大公子或许对杨湜绾有意,可她未必有吧?” 素有‘茶满欺客’一说,此举与逐客无异。 然,林靖澄未有理会茶盏的灼烫,双手端起,轻轻吹去面上的白汽,又小小的啜饮几口,不致使茶汤溢出。稍稍斟酌几息后,方道,“内宅之事,岂能只看一朝一夕。她,是委屈了些。日后或去或留,全凭她的心意。” “林尚书若是心有成算,何必来问某呢。” “听闻杨湜绾前阵子与一学子两次议亲,皆遭拒。舆情若不得以控制,往后再要议亲怕是难如登天。林御史心里清楚,长安城中什么传闻会外扬,什么传闻会胎死腹中,都逃不开他一句话。” “看来,林尚书是在警告某!” 林靖澄唇角微勾,“纵然老夫作壁上观,最终结果也逃不开他的掌控。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他做不成的。” “包括让林尚书滚出长安。” 林靖澄迟滞几息,又不禁放声一笑,“老夫从不知林御史竟如此有趣!” 可话毕,他的眸光又与林尽染对上,语气略缓,“宦海沉浮,哪有谁能一直身居高位,你岳丈例外······明礼若能纳杨湜绾为妾,老夫可送林御史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平步青云!呵!”林尽染略有自嘲地一笑,缓缓起身于屋内踱步,“我从未祈望过高官厚禄,林尚书此言怕不能动摇我心神之万一。况且,我早已言明,杨湜绾的亲事,林府不会干涉,但若是有人刻意促成大公子与她这桩姻缘,我林府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缄默良久,林靖澄冷静起身,“老夫想听听林御史有何说辞。” “大公子有情,杨湜绾却无意。强行促成他二人,纵然大公子对她多有宠爱,届时少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这内宅纷争,全府不宁······林尚书,或能感同身受。” 林尽染所言分明是在暗指当初长公主若如愿成他林靖澄的妾室,彼时身为正室的韦英与她闹得不可开交,这般局面又该如何疏解?杨湜绾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比不得,可林明礼夹在当中又该如何斡旋调停。 谈及此处,林靖澄眼眸倏地收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湜绾若心甘情愿嫁予大公子为妾,我自然不会阻拦。林尚书与其四处觅人促成这桩姻缘,不若思忖该如何补偿少夫人。” 林靖澄微微垂下眼帘,良久方卸去眸中的沉重之色,“林御史所言,老夫会稍加忖量。既如此,就不多叨扰了。” 林尽染也猜不出他的心思,可这位林尚书愿沉下心,听他如何解释,想来会再三斟酌。只是林靖澄愈发如此,他这心里反而愈渐不安。 自送林靖澄出府,林尽染的心中更为意乱,层叠的焦烦,纷纷跃上眉心。踏进正厅时,也未注意孟医师已早早离去。 李时安眼底仍有丝屡忧伤,“适才夫君是在和林尚书谈论绾儿的婚事?” 林尽染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消沉了音色,‘嗯’了一声。 “那位少夫人的病情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恕我无能为力。” 宋韫初的语气中略有自责,虽早已言明她的规矩,但到底是抱着能治愈吴兰亭的心态,甚至狂言望她能记下林尽染与李时安的这份恩情。可这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无怪她会如此悲恸欲绝。 “不怪你。” 林尽染左手撑着案边,抚着额头,暗暗忖量该如何与李时安提及冻土一事。今时今日,若非宋韫初碰巧发现,他夫妇二人或就此不明不白地殒命,又或是幸运地发现二人未有子嗣的事实,却为时已晚。 是谁会行如此阴诡之事? 今日以前,他或许会将一切元谋归咎于南海的赵氏、任氏。可就在方才,他俄然想起那位‘姨母’传来的提醒:这些一张张清晰的面孔下,实则藏有另一副惹人作呕的面容。 林靖澄、淑贵妃、任来风、孙莲英,甚至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此刻竟顿时模糊了!就像当初认定韦晟是明园案的元谋之一,难道这些面孔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说,就是淑贵妃和任来风就是在故布疑阵,蒙骗自己。 林尽染心底浮现一丝恐惧、质疑,他甚至将李代远也归入其中,‘岳丈亦是如此吗’。可转念一想,昔日刚至大楚,无权无势,又无根基,蒙他青眼,将爱女下嫁,个中种种,并不似会有利用的意思······ 单论冻土,此间宅院是由皇帝陛下赏赐,又经孙连英交托他手,难道是楚帝早早谋划?可申越先前又与淑贵妃有纠葛,难不成是他奉命将此物······不对,冻土藏匿在主屋已有数载,彼时二人根本互不相识······ 当真是这位皇帝陛下! 林尽染后脊陡然发凉。 “时安,元瑶回来了吗?” “回来了,适才已回屋歇息。” 林尽染略微沉吟,“时安,今夜你先去元瑶房中睡下吧。” 李时安知他话语未尽,却也不曾质疑,缓缓起身后便欠身一礼,“那时安先去元瑶房中等候夫君。” 既是宋韫初在此,她也不再深问缘由。但言语中已然透露,回房后定然是要有个说辞的。 待李时安回了内院,正厅中再无他人。 林尽染起身换座至宋韫初旁侧,又稍稍侧过身去,沉吟道,“宋姑娘,适才可发现冻土藏在何处?” 第242章 赵姝玉 东海冻土的来源自然要查,可正如宋韫初所言,黎书和珍藏的冻土是他日涂抹棺椁所用,为得仅是保存遗体不腐不烂。这老先生虽脾性古怪,但是应该也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只可惜宋韫初对此物也知之甚少。可换条思路想,连医师都不甚了解的东西,林尽染脑海中仅能浮现一个词,或为何地进献来的‘贡品’。若从地理位置判断,只有东海沿边的几个郡县最为可能,而先入为主的想法则是任来风和淑贵妃的原籍——南海郡。可转念一想,若是他二人所为,他们又如何悄无声息地将冻土藏匿于林府中。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绕回初始的点,最终的元谋有且只能是楚帝。 宋韫初不知他心中打算。既有所问,便无有不答,“床上和床下虽无痕迹,但据我猜想,床板中或有夹层。主屋其他地方并无藏匿冻土的气味。” “床榻······”林尽染唇齿嗫嚅着,怔怔望向房顶,眸色深邃有如深渊,本该是心中所想,却不知为何竟喃喃说出声,“林府是由陛下所赐,一应物件皆是孙莲英置办。若照此推断,明园会否也是如此?” “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去查看一回你所说的···明园。” 兴许是挨得近些,宋韫初很轻易就听见林尽染低语说了些什么。 林尽染很是诧异,扭过头问她,“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宋韫初没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烦郁顷刻间一扫而空,“本姑娘还未到小老头那般年岁,耳目可灵光的很。” 林尽染讪然一笑,回想起适才可能将心里所思所想说出了声。当下既已欠了她不少人情,便也不再扭捏,“那有劳宋姑娘明日随元瑶去一趟明园,细细查验。” “你不去?” “明园所宿皆是与我林府一同共事生意的女眷,我一个外男不大方便。如若有异样,烦请姑娘也替她们调理调理。” 宋韫初挑了挑右眉,思忖几息,继而颔首应下,“行,本姑娘可以答应你。” 她先是救了自己一命,又察觉出府内异样,甚至破了规矩替吴兰亭看诊,如今再有所求,林尽染自觉亏欠,便开口问询,“宋姑娘可有心愿,我若是能办到,定然无有不依。” 宋韫初浅浅一笑,“你既是大官,又在做生意,定然不缺银钱。能让孟医师来你府上,想来是在皇宫里说得上话的。本姑娘想让你帮个忙,在林府周边开一间医馆。” “医馆?”林尽染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单论她是黎书和的亲传弟子,若真想在京城行医,振臂高呼一句,大有济世堂和太医署的医师替她撑腰,又何须另开一间医馆。 宋韫初歪了歪头,“很难吗?” “倒也不算难事。”林尽染微微蹙眉,又补充道,“那黎老先生该如何安顿?” “小老头?自然会来长安住下,他还指望本姑娘养老送终呢。” 林尽染干咳几声,“黎老年事已高···怕是受不得颠簸。况且宋姑娘若想行医,济世堂岂非是更好的去处?” “小老头拖着他的宝贝棺木慢慢来就是。”可一提起济世堂,宋韫初的脸色登时微变,略有气愤地回应,“至于济世堂···里头的药童和小厮俱是狗眼看人低之辈,本姑娘不愿去。” “那就依姑娘所言。待这几日事毕,我同你一道去龙泉,相请黎老。” 宋韫初脸颊微红,低语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留在长安?” “为何?”林尽染几是下意识地接过话茬。 也不知怎的,她又有些赌气地撇过头去,颇有几分喜怒无常的意思,良久方解释道,“你夫人的病情尚需本姑娘调理,若是明园那些女眷也同样如是,我势必要留在长安。况且···孟师姐与我探讨医术,总不能一直以书信来往。” 林尽染登时恍然,“宋姑娘思虑周全。” 是时,空气中倏然弥漫起一股微不可察地香味,宋韫初刚刚升起一丝喜意,又冷淡下去。她皱起琼鼻细嗅,不咸不淡地说道,“天色已晚,明日还有事要办,你该想想如何与时安夫人解释。” 这股气味并非是梨花香,宋韫初很清楚。可林府内除时安夫人以外,还有另一位夫人,她兀地升起丝缕烦闷,赶忙起身离去。 林尽染木楞地以为她真就这般想,颔首应下,目送她进了内院。 前院于是又复安静,只听得他自己均匀的呼吸声。 林尽染一直在思忖该如何向李时安解释。难不成说李氏与他效忠的皇帝陛下,实则包藏祸心,无间不停地谋划如何暗害他们。这样的真相又怎让岳丈承受得起? 未多时,一声揶揄划破这片万籁阒寂。 “宋姑娘对夫君的情意,连妾身都看得清清楚楚。” 正忖量间,元瑶施然坐在他的右手边,而这又恰恰是宋韫初座位的另一侧。若依座次而言,此举不太妥当,但若无外人,一家也未有计较这等细枝末节的礼数。 林尽染稍稍端坐身子,心绪沉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时安让你来偷听的?” “野丫头倒有些手段,竟能让时安这正室夫人腾开主屋,我自然是要来瞧瞧。”元瑶依旧笑容不减,语音中夹杂了几分戏谑。 “依你的聪明,应该猜得到当中有何端倪。” “野丫头性情直率,虽不通人情世故,但好在心性纯真。夫君若愿纳她为妾,时安不会拒绝。” 林尽染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你啊!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与你说正事,又在攀扯其他。” 元瑶‘哎呀’一声,又握住他的手腕,缓缓道,“时安与我说,野丫头在偏厅替吴兰亭诊脉的时候,说是看在林郎的面子上,方肯出手医治。说话间,还不忘偷瞄时安这正室夫人。如今又扯如此多的借口留在长安,她这心思你还不明白?” 林尽染微微一怔,“时安与你说这些作甚?” “自然是提前通气,未免我与那野丫头闹不睦,惹夫君你心烦呗。” “此事···容后再议。方才宋姑娘所言,你都听见了?” 元瑶敛去玩笑之色,“猜了大概,不过瞒是瞒不住的。况且长安城里的舆情,夫君是知道的,时安可承受不小的压力。我们知晓夫君心有爱护,可前些时日,时安为替吴兰亭寻觅良方,不惜上演林府后宅不宁的戏目,致使舆情愈发热烈。如今,野丫头搜寻出的端倪,恰巧顺阶而下,如此也不会令大将军府和林府继续承受非议!” “你有心了。”林尽染唇角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可眉头仍是紧锁,不能舒展。 元瑶所言确为事实,也的的确确是替林、李两家体贴考虑。但东海冻土如今只是初显眉目,然全长安的百姓都知晓,这座林府是陛下赏赐,如今从床榻中搜出此等害人之物,不论是否真是楚帝所为,届时实在无法想象,李代远该有如何惊天地泣鬼神的举措,最终又该如何收场? 这千头万绪的实在难以厘清,若是行差踏错,可当真是覆国之灾。 “你知道东海冻土吗?” 元瑶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此物。” 林尽染沉吟片刻,“此事你先莫要和时安提起,待我暗中调查,确定谁人是元谋,再行解释吧。你与宋姑娘去明园定要好生搜寻,若真有此物,再劝杨湜绾速速更替床榻,莫要耽搁。” “如果,我是说如果,此事真是皇帝所为,夫君又该如何决断?” “恐怕未到那一天,我也不能做出选择。”林尽染没有直接回答,但却轻轻叹了口气,“先回去吧,我来予她交代。” 说是交代,也仅是暂不提东海冻土。只称宋韫初在主屋中闻到细微的气味,这不利于林尽染将养身子,故而要将房中的一应家具悉数替换一遍,期间还需将房中的门窗大开,通风换气。 李时安起初也未有起疑,毕竟他将将伤愈,还没完全好利落,一切须得以他为中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无伤势,何须住在元瑶房中,可他又似泼皮耍赖一般,强行留下她。至少今晚无论如何,三人得歇在一起。李时安委实拗不过他,这才点了头。 翌日,林尽染早早独自出了门,进宫讨了份恩旨,欲再进刑部天牢,审讯王翮。 然王翮羁押在暗无天光的天牢中,终日无人说话,到底沦落到神思昏聩、不明事理的地步,听说口中一直念叨着‘南越大业可成’,简直是疯了。 日正当头,林尽染携元瑶和宋韫初一同前往刑部天牢。 恰逢狱卒刚刚清扫完地字牢房的甬道,又将饭食送去王翮所在牢房,忙完这一切刚想去值房偷个懒,小憩片刻,只见当值的牢头匆忙之下,一脚踹开木门,“地字乙号的牢房可否清扫?” “地字乙号?那疯子的牢房?”狱卒拍了拍还有些迷糊的脑袋,“牢头,还没呢。他时不时地发狂,谁都靠近不得。” “快些起来,招几个弟兄赶紧去清扫干净。未免腌臜,冲撞了贵人。” “贵人?什么贵人?”狱卒脑袋霎时清明。 他们这样的人,若是撞见脾性好些的,能多得点赏银,这酒钱不就到手了嘛;倘若再好运些,碰见个能提拔的贵人,便能摆脱这暗无天日的天牢;若是碰上个心狠手辣的,转世投胎也莫要忘了,别再干这般的苦差事。 牢头不耐地撂下一句,“御史台的林御史,他还带了两位姑娘,你们可得小心办事!”说罢,便火急火燎地往外去迎。 这位主,他是有数的。先前来过一回,赏钱是不带含糊。然这回林御史带了两位天仙似的姑娘。若是有出了什么闪失,安知他们会否就此转生,自然要比上回还要再小心谨慎。 值房还有几名狱卒,当下惊慌不已,忙直奔王翮的囚室。先将他制服在墙根,收拢束缚他的铁链,又急忙收卷草堆,废弃破烂之物纷纷扔到隔间的牢房,驱杀蛇虫鼠蚁,还打了两桶水狠狠冲刷地面,再拖干净。 待收拾完牢房,狱卒才搬来一条长凳,寻来一床棉被,细心铺整,以充座垫。 怕是王翮自关押进这间牢房起,还从未见过这般洁净的模样。可惜,他现在已经疯了。 未多时,牢头一面提着灯笼,一面在前引路,低声道,“林御史、林夫人当心。” 这牢头很是机灵,听那穿紫衫的姑娘称呼林御史为‘夫君’,心中暗想这两位定然是夫人无疑。至于何人为妻,何人是妾,都喊一句‘林夫人’总不会有出错。 牢房内很是空寂,说话声稍大一些,便有回响。元瑶和宋韫初都是怕黑,步伐不由地跟紧些。 兴许是刚刚平静下去的囚室,骤起凌乱的脚步声,刺激得王翮霍然嚎叫,“南越大业可成!天下尽归我南越!你们一个个,皆得俯首称臣。” 二女不禁一声惊呼,一人一边死死抓住林尽染的胳膊,惹得他叫苦不迭 少顷,林尽染借昏晦的灯光,见牢房内收拾得异常干净,还体贴地放有包着棉被的长凳,便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赏给那牢头。 “有劳再命人送些灯进来,牢房内看不太清。” 牢头嘴角几快咧到耳朵根,忙抱拳揖礼,“是是。林御史稍等片刻。”说罢,便提着灯笼正要离开,刚迈出三两步,遂又回过神将灯笼搁置在地。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牢房内已是灯火通明。 “宋姑娘,这种情况能否唤醒他的神志。”林尽染瞧他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唇齿嗫嚅,显然已失了清明。 宋韫初微微蹙眉,翻开针匣,素手轻轻抚过,挑选一根合适大小的银针,“我试试。” 王翮脑袋斜撇向一边,可眸光止不住地觑向她手中的银针,低声道,“别···别过来···别过来!” 宋韫初只离他两步远时,他骤然向前猛扑,嘶声怒吼,“别过来!你这死太监!快!快杀了我!” ‘铛啷啷!’ 王翮手脚的铁链已收至最紧,饶是如此,依旧晃荡着作响不止。 “他若是不静下来,我很难施针。” 林尽染的视线凝结不动,心中暗暗腹诽,‘难道在此之前,宫中有人已审过王翮?’ 他抬手将宋韫初护在身后,低声道,“元瑶,你试试。” 元瑶微微点头,媚声道,“王翮,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我是谁?你是谁?”王翮似是很熟稔这声音的主人,原有些发狂的模样,渐渐安静下来,良久方晃了晃脑袋,脖颈微微前倾,细细端详一番,语音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是元瑶姑娘?” “东家,真是许久未见!” “呵!你若是想从我口中套什么话,还是莫要痴心妄想!王某,早已识破你们的伎俩。” 这张面孔虽只见过一次,印象之中有些模糊不清,但王翮坚信元瑶已然倒戈。故而,所带之人,无论是谁,他都不可能再信。 “如若我说是受赵姝玉所托,前来搭救呢!” 第243章 唯一的线索 林尽染口中‘赵姝玉’这个名讳着实令王翮一惊。 元瑶虽为任来风之女,她若倒戈,不过是听到些旁枝末节的消息,尚且还是王翮和薛乾奉命,‘费尽心机’透露给她的。稍略核心秘辛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遑论知晓此名。 “她很信任你!” 王翮牙根渐渐咬紧,言辞听来像是在陈述事实,可细品倒颇有些狐疑的意味。 “林某将元瑶带到你面前,还特地寻来医师替你诊治。王翮,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来帮你的。”林尽染凑上前,目光凛凛地注视着他。 过了好一阵,王翮方才冷笑一声,“王某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才对。是林御史?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杂碎!妄图用这三个字就从我口中套话,简直痴人说梦!” “二层,是供姨母的休憩之处;三层,有姨母珍藏的典籍。王翮,还需我说得更清楚吗?” 王翮微微垂下眼帘,又逐渐靠墙闭目,一动不动。 ‘姨母?眼前这位元瑶的夫君称呼赵姝玉为姨母!’王翮表面上神色岿然不动,可心中早已是似海翻腾。 赵姝玉是何人,他也不甚了解,只知南海与长安往来书信上的落款就是赵姝玉,至于是否真为淑贵妃的芳名,根本无从知晓。而林尽染口中所说的地方,应该就是积善寺的寒园。王翮暗暗自嘲,他们哪有这般信任,能有幸窥见二层和三层是何景象。 可从贵人对元瑶的悉心照料来看,她这夫君若唤一声姨母也是在情理之中,加之他方才所描述寒园那座阁楼二三层的光景,似并非是无的放矢。 “所幸你先前老实交代韦俨之死的真相,如今我与韦太师的关系日渐亲近。不过······” “不过什么?”王翮霍然睁开双眸,神色激动。 “如今长安的局势瞬息万变。薛乾已不知所踪,现有他的胞弟薛坤接替他在揽月楼的一应事宜。王翮,你心里清楚,当初为何要拆离你与薛乾的账本,分而治之。自你关押天牢,薛乾独揽一应事务。如今,又冒出个薛坤,他们两兄弟若是······我可听说,薛坤与赵三公子可是亲近的很呐!” 林尽染对赵佑承不甚了解,但在江宁时,千金阁既归属于他,那薛坤应该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业未成,这狗杂碎倒先认起了主!呸!”王翮捶墙怒啐一声,继而皱眉道,“你既与贵人如此相熟,又何须来问我?” 林尽染并没有看向他,徐徐转身落座,语音中带了几分嘲弄,“看来东家神志清醒的很,不像是得了癔症。” 王翮登时一声长笑,良久方幽幽道,“有些人想让我死,却又不得不让我活着。前些时日不过是遭阉人使了些手段,故而不得不装疯卖傻。” 林尽染拊掌轻笑,“果真是块硬骨头。” 可话音一顿,他又恢复一脸正色,身子微微前倾,肃声道,“但城外事宜,若是悉数交托薛乾手中,姨母在长安城中的布局岂非受人掣肘。兄弟间的情谊,有时貌合神离,有时却固若金汤。大业未成,王翮,你也不想出任何差错吧?” “你还打算诈我?” 王翮仍坚守心中的最后一丝防线。倘若薛乾当真接替他的一应事务,就再无法像他先前那般长时间驻守在长安。往返城内城外势必会暴露行踪,而薛乾就只能选择‘销声匿迹’。 林尽染从怀中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中间夹层很显然是有一层深灰的‘泥土’粘连,他将木板交予元瑶,示于王翮眼前,沉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寒···寒土!”王翮瞪大了双目,一眼便识得夹层之间的物什。 林尽染并未理会这微不足道的差异,宋韫初早已说过她也不清楚此等罕物的具体来历,称谓上稍有出入也算不得甚。 “王翮,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见,南越如何成就大业?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林尽染的语音似梦魇般萦绕在他耳边,这几是每个南海‘有志之士’的梦想,或可说是执念。 王翮脸色惨白,喃喃道,“对···南越大业可成!大业必成!我要亲眼看见主人登上至尊宝座!” 宋韫初面色有些不自然,鼻腔中霎时涌入一股微不可察地气味。可在路途中,林尽染早已嘱咐,若非替王翮诊治,涉关医理,其余只当是听不见、看不见,未免出现闪失。 然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她下意识地脊背一凉,不由地扽了扽他的衣袍。 “茅津渡!”王翮稍稍顿了顿,话音颇为肯定,“薛乾定在茅津渡。江南的‘三一’······” “歘!”一阵破空声骤起。 箭矢几是擦着宋韫初的发丝穿过,直直地扎进王翮的头颅,强大的冲击力致使他猛然撞在墙壁上。 “嘭!” 林尽染登时纵身而起,一声暴喝,“谁!” 只听得一声空荡的回响,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再欲看清时,甬道口已有一道残影掠过! “追!” 三人推开牢门,快步向外奔去,但元凶早已不见踪影。 未多时。内牢大门开了又关,只听得几声铁链声响,王翮的尸身缓缓抬出天牢。 牢头和几名值守的狱卒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垂首不敢言语。原以为伺候的已是尽心竭力,不承想,大牢之中竟还暗藏一恶徒!所幸当场射杀的仅是那疯子一人,可即便如此,也难逃失察之罪。 牢头连连叩头,“林御史,小人当真不知啊!借小人几个胆也不敢窥听您审讯罪囚呐。方才···方才我等皆在值房饮酒,未曾注意有谁出没。故而······” 林尽染蹲下身子,捏住王翮的手腕,见他指甲前缘已近翻卷、折断,甲床尽数弥漫着暗沉的血渍。无怪他起先见到宋韫初的银针有些许的抵触,想来已有人刑讯逼供,‘死太监?会是哪个太监!’他不禁暗暗猜想。 “在此之前,还有谁来看过他?” “没···没有!”牢头颤声道。 林尽染语音中有几分不耐,“想清楚再回话!” 牢头几是要将头磕破,“小人当真不知啊!林御史明鉴!” 是时,褚侍郎急匆匆地小跑奔来,连忙躬身揖礼,语气略喘,“褚某在路上听说地字乙号的罪囚遭人射杀,林御史可有恙?” 林尽染抬起王翮的手背,沉声道,“既然牢头和狱卒不能给个说辞,怕也只有褚侍郎能给个交代!私自用刑,刑部是奉了谁的令?地字号牢房无端出现来历不明的恶徒,刑部大牢竟无一人察觉,今日若不分说清楚······” 褚侍郎连连赔笑,“是是,林御史见恕。” 继而又向身后的狱卒吩咐道,“还不赶紧抬上来?” 林尽染等人眼睁睁地看着狱卒抬上一副担架,鲜红的血慢慢渗透白布,依旧温热滚烫。 死得很新鲜! 林尽染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褚侍郎!这几是在拿他们当猴耍!无论此人是否为射杀王翮的元凶,刑部大牢安连能一个恶徒都制服不得? 褚侍郎拱了拱手,语音略有歉意,“林御史,刑部本该擒住这恶贼,奈何他负隅顽抗,刑部也折损了不少人。我等固然能生擒,但付出的代价怕是难以计量。无奈之下,只能诛杀此贼!若林御史怪罪,尽可将刑部吿至御前,我等听凭陛下处置!” “用刑,也是你们刑部的意思?” 褚侍郎高高拱手,“林御史慎言。我等皆效忠陛下,若无谕旨,怎敢私自用刑。早前林御史与韦太师来过一回刑部,兴许是收获寥寥,陛下不甚满意。故而降下谕旨,遣孙晏如孙公公前来审讯!我等不过是奉命办事。” “好,好的很呐!” 林尽染几是快咬碎牙,王翮将将招供出薛乾的下落,唯一的线索就是茅津渡,还未说完便遭灭口。如今却‘双双’死无对证,纵然再进宫面圣,又该以何名目质问。 王翮之死若是放在寻常,林尽染定然将悉数缘由归咎于揽月楼的杀人灭口,然整整两年都未有举措,只在今日动手,未免太蹊跷了些。 故而,他不得不揣度另一种可能,皇帝陛下是否有充足的理由杀害王翮,只因他道出了‘茅津渡’!但王翮显然未将话说完,临了前说出‘江南的三’,这‘三’会对应何物什,亦或是地名? 在一声声‘林御史’的称呼中,林尽染与二女走下天牢外的台阶,步履越来越慢,眉宇之间尽是疲累之色。 “你不打算在皇帝陛下面前告他一状?”宋韫初暗暗不悦,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显然那褚侍郎是在刻意隐瞒。 “终归是死无对证,他不过领个失察之罪。王翮虽未定下罪名,但入了刑部大牢就已是罪囚。褚侍郎顶多挨顿斥责,领几下板子,罚些俸禄。他若事后报复,苦的还是那些狱卒。” 元瑶心思灵醒,看出林尽染当下心事忡忡,故而暂未多言。 无论是冻土还是寒土,王翮既识得此物,势必有所联系,但射杀他的恶徒明显对冻土毫不在意,反而是在说起‘茅津渡’时动手,说明幕后元谋只想知道薛乾的下落,亦或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的下落。 诚然,前者更站得住脚跟。 林尽染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刑部大牢的阴沉门庭,又抬眸看向宋韫初,“适才宋姑娘是想告诉我,牢房里还有其他人?” 林尽染被扽住衣袍的一瞬,身子稍稍偏了几分,纵然箭矢也不会伤及。 宋韫初微微皱了皱眉,“起先我也没闻到,牢里气味很杂,很乱。我仅嗅到细微的差别。” 躲在暗处的人,仅是稍稍抬手,弯弓搭箭,因此引起空气的流动,如此宋韫初便识别到微不可察的气味涌动。这番话听起来很玄,可她实实在在的感官到了。难道真不是狗鼻子吗? ‘明园、林府,两处主屋皆有冻土!这是该让我信谁呢?’林尽染暗自苦涩,事态到了这个情势,大略已能印证心中所疑,可若不将真凭实据摆在面上,他又难以咽下这口气! 元瑶见他神色怔忡,柔声问询,“夫君可要走一道茅津渡?” 愈发接近真相,似乎愈是难以接受! 林尽染自嘲的一笑,摇头,“他们怕是早已派人。” 迟怔片刻,又似改变心意,“但既答应宋姑娘要去一道大宁县,相请黎老。水路途径茅津渡,正好过去瞧瞧。想来他们短时间内要找出薛乾,也绝非易事。” 元瑶知他并非是会轻易退缩之人。况且此事干系重大,若不调查个水落石出,料想今后难以入眠的不仅是林、李两家人。 继而问询,“夫君可还要进宫?” “去!”林尽染重重地点了点头,稍稍斟酌一番后,语气略缓,“无论是谁要杀害王翮,方才的消息想来已传出刑部大牢。我本就晚了半日脚程,再迟上片刻又有何妨。” 林尽染先将二女送回府,又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赶,却听文英殿的内侍回复,称陛下与皇后正在东宫训导太子,今日怕是不得空。 刚欲动身离去,孙莲英紧赶慢赶地追上他的步子,笑容晏晏道,“林御史。” “孙公公,您不在陛下身边侍奉?” “陛下正在训话,虽不得空,但听闻林御史进宫,还是遣老奴前来相陪。若有甚要紧事,老奴也好及时回禀。” 林尽染展颜一笑,“不若去酣醑阁小酌几杯。上回的事,染之还未及感谢孙公公。” “哟!老奴却之不恭了!”孙莲英拢了拢手,继而又说了一番谦辞,“然也没帮上甚。宋姑娘可愿进太医署?” “她呀!宋姑娘仍是一副孩童心性,昨日这个主意,今日那个主意。日间才说,想将黎老先生接到长安,准备再开间医馆。” 孙莲英急忙接过话茬,“黎老先生也要来京城?”顿觉语气急了些,紧接着讪讪一笑,“昨日还听林御史说,宋姑娘要回龙泉照料黎老,驳了太医署的招揽;今日又说要开办医馆。倒真教老奴糊涂了!” 林尽染抿唇轻笑,“要不说她是孩童心性呢。兴许明日又变了卦。孙公公先请,待到了地方,边喝边叙!” 车驾辚辚辘辘地抵至酣醑阁门外,惹来不少人注意。 一位是朝廷新贵,一位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虽鲜有同进出酣醑阁,可一旦齐齐出没,纵然掌柜忙的不可开交,也得放下手中活计,出门亲迎。这等人物若是要个雅间,定得将两边的屋子都腾空出来。 “林御史箭伤初愈,小酌即可。若是伤了身子,老奴可不好向林夫人交代。”孙莲英的语音中甚是体贴。 “区区小伤,还劳孙公公记挂。”林尽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问询,“孙公公是否知晓,晏如可曾奉诏审讯王翮?” “宴如?”孙莲英左手轻轻抬起林尽染斟洒的酒壶,蹙眉回道,“知晓王翮一事的人可不多。宴如何德何能?” “孙公公可听闻,王翮今日已死在牢房!还是当着我的面,为人射杀当场!” 第244章 失踪 “这王翮死了?还是死在林御史面前?” 林尽染不吭声,默默地予自己斟上酒。 孙莲英见状,两眼睁得大大的,猛然惊道,“此事老奴可当真不知,陛下也从未下过这道旨意。” “孙公公再仔细想想?褚侍郎可说,自染上头回审完王翮以后,至今日为止,孙晏如期间奉旨刑讯。对比王翮手指上的伤,总不能是扣牢房的墙灰落下的吧?” 林尽染的话中带了几分玩笑之意,但孙莲英很清楚,有刑部的人佐证,孙晏如暗中审讯过王翮定然无假。 然,说到底是皇帝陛下绕开了他,暗中予孙晏如降下谕旨,孙莲英多少有些不甘。可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身处皇城,都是替陛下办差。不过此事,老奴确实不知,林御史若想知晓内情,老奴可寻晏如问询一二。”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莲英不得不多嘴一句,“林御史,陛下既将此事秘密交于晏如督办,却又借褚侍郎之口告知,老奴斗胆揣度圣意,陛下应该不想让您深涉其中。老奴再多句嘴,陛下命林御史恪守本分,料理好藏书阁修葺的一应事宜。旁的事,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尽染端到嘴边的酒盏停了,定定地望向孙莲英,稍稍思忖,方展颜一笑,“孙公公这般推诚置腹,染之铭记于心。可越是如此,染之怎觉得孙公公是知晓个中原委的呢?可是碍于陛下的筹谋,这才不得不隐瞒?” “林御史又在说笑。抛开皇家秘辛不谈,别的事,老奴可从未藏掖。” 孙莲英觑了觑门口直立的人影,身子微微前倾,继而轻声问询,“林御史可是从王翮口中审出些端倪?” 即便知晓门口站立的是那申护卫,可他显然表现出一丝不信任,将话音压得很低,生怕他听了去。 林尽染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知他心中忧虑,淡然一笑,“他也一同去了,大抵知晓七八分内情。” 孙莲英默然地点了点头,思虑稍顷,语音中仍有一丝不放心,“林御史行事一向谨慎、细致,老奴本不该多嘴……” “王翮仅道出‘茅津渡’就被射杀当场。”林尽染未等他将话说完,兀自打断,双眸紧紧锁住他的眼睛,语气稍缓,“孙公公,你可知茅津渡有何特殊?” “茅津渡?” 从王翮口中吐露出这个地名,且他又因此丧命,料来必不寻常。可茅津渡本就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渡口,是货物运输及人员往来的重要中转枢纽,诸如潞盐、粮食、棉花等各类物资皆得通过茅津渡转运至中原各地。因情势复杂,客商与当地要员来往紧密,皇帝陛下对河东郡县大小官吏的选拔也是慎之又慎。 这些孙莲英心中有数,陛下每每派遣去河东行纠察之责的御史,多也是在河东有一定人脉的,未免行事多有不便。 “林御史打算去茅津渡查案?”孙莲英还未等他开口,便加重了语气,继而劝道,“若是去茅津渡查案,老奴奉劝一句,即便林御史向陛下请旨,陛下也不会同意。大楚如今虽是海晏河清,但越是繁荣的地方,越易滋生腐蠹。林御史身负盛名,可到底份数御史台,加之此地鱼龙混杂,保不齐上回行刺您的贼人,会再次借机谋害!” 林尽染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若是放在寻常,兴许会将这番话当做是真情实意的关切话,可如今,多少得打上几个问号。究竟是此地危险,还是说茅津渡的确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寒土、皇帝、淑贵妃,三者的关系或许只有在茅津渡能找到答案。 “林御史?林御史!”孙莲英见其只笑不语,以为他早已打定主意,面露急色,“您伤势初愈,万不可再轻易出长安。日前您抗旨不尊,陛下原本是要重重责罚,但念及林御史已负箭伤,险些害命,只当已施惩戒。且在您回京前,又快马责令隰川县令限期破案,追拿元凶,足见陛下用心!如若此番再有何闪失……陛下又该如何与林夫人交代,与上柱国交代?” “孙公公,染之这一句话未说,您倒是真当我已去河东似的。”林尽染笑容晏晏地予他斟酒,又言道,“说了许久,想来已是口干舌燥。且先吃杯酒解解渴。” 孙莲英蹙了蹙眉,端起酒盏就悬在嘴边,仍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您这是不打算去了?” “染之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茅津渡,可没打算要去,是孙公公误会了!” 孙莲英不禁长舒一口气,抬袖稍稍抚了抚额间的冷汗,“你可真吓死老奴了!” “我打算再去一道龙泉郡!” “什么?”孙莲英顿时拍案而起,震得桌案上的酒水翻腾四溅,可他顾不及桌上狼藉,语音略有哀求,“哎哟!老奴唤您一声活祖宗!您安安分分地待在长安不成吗?” 林尽染稍略抬眸,咧嘴一笑,“害我的贼子,我自然是要亲手去拿。况且宋姑娘终归是要回家的,染之若不能安全护送她回去,一来于心不安,二来未免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孙公公,你是明事理的,染之此举可有不妥?” 话已至此,孙莲英只得认同地点了点头,遂扶着案边,徐徐坐下,唇角露出一丝难言的笑意,“理确是这个理!可······也罢,林御史若是打定主意,老奴自然将您的意思回禀陛下。不过,若未有陛下的旨意,林御史先切莫私自离京,您就当是体恤老奴!” “自是当然。”林尽染端起酒盏,待其碰杯,“来来,孙公公,吃酒吃酒。” 孙莲英一脸苦笑,“林御史,您这酒······老奴怕是再也不敢喝了,您回回在逗老奴!” 几近子时,孙莲英刚侍奉楚帝,回屋歇下。 灯光摇曳,他靠在椅中,阖着双眸,面容在灯光中忽隐忽现,捉摸不定。 ‘吱吖’ 孙晏如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又猫着身子,缓缓绕至孙莲英身后,替他捏肩,舒心解乏。 “晏如!” “父亲大人。”孙晏如眉眼弯弯,微微倾下身子,谄媚道,“大人近日劳心费神,晏如特意去太医署买了些安神滋补的汤药,随后送来。” “你有心了!” 孙莲英依旧未启双眸,但语音中听来并无半分喜意,这令孙晏如不禁打了个冷颤。 “咱们呐,荣蒙圣宠,方有今日这般光景,故此更得尽心竭力,替陛下效忠。” “晏如一直谨记父亲大人教诲。” 少焉,孙莲英稍稍抬了抬眼皮,反手攥住他按摩的手腕,又转而轻拍其手背,语重心长道,“晏如,走出这间屋子,旁人虽尊称咱一声孙公公,听来似乎无甚区别,可太监就和外头那做官的一样,也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然扪心自问,咱可曾亏待过你?” 孙晏如手上动作一顿,忙不迭在奔在他面前,俯首叩头,“父亲大人说的哪里话。您这不是折煞晏如嘛!” “你这孩子算有心,还当咱是大人。”孙莲英语音中带了几分揶揄,不紧不慢的俯下身,继而捏住起下巴,强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林御史今日去刑部大牢审讯,听褚侍郎说,晏如你也去审过那间牢房的罪囚。如今罪囚已遭射杀,林御史也险些害命,现下正要追查元谋!晏如,你也是嫌犯之一!你倒是说说,让咱怎么保你啊?” “父亲大人,冤枉啊!”孙晏如连连喊冤。 “林御史若要追查此案,可不是仅凭你一句冤枉就能善了。” 孙晏如攥紧袖口,然支支吾吾半晌,还是只有一句冤枉。 孙莲英心底涌起一丝不安,眉眼止不住地狂跳,登时松开他的下颌,语气稍稍缓和些,“也罢,咱明白了。” 孙晏如的心思机敏、脑子活络,这些都是他看重的地方。但偏生在这种节骨眼上忘却他平素的交代。 这两条腿若是分别踩在两只船上,可是哪头都站不稳! 孙莲英一手撑在桌案上,扶住额头,顿时愁绪万千。 翌日,允林尽染相送宋韫初的谕旨下发,择日启程。 临行前,杨湜绾与向成林的亲事就此定了下来。同样是这位杨夫人牵的头,特地请来崔秉志作证。三次议亲,若是此番还未能敲定,怕真是要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 饶是如此,舆情也未有丝毫止息之态。杨湜绾先前虽配阴亲,可现下算是混得风生水起,以家财万贯形容也丝毫不为过。下嫁给一个穷酸书生,属实是令人既艳羡又不忿。 数日行程,林尽染等人来到黎书和隐居的山林。因道路难行,穿林而过尚得再经过一条凌空栈道,是沿山崖内壁内凿而建,蜿蜒曲折,最窄处仅允人贴壁走过。出了栈道,再用上盏茶的功夫,便能瞧见黎老所居的木屋。 “野丫头平素都走这条路?” 元瑶蹙了蹙眉,微微探出身子,往崖下瞧了瞧,又有些惊魂未定地向山壁贴了贴,心中暗叹这对师徒的不易。 宋韫初这段时日早已习惯她如此称呼,徐徐道,“往日有衙门的官差送些肉食和米面,无须本姑娘和小老头下山采买。作为回报,我们也时不时地去大宁县义诊。上回算是碰巧,若本姑娘和小老头待在家中,仅是从县衙过来传信,就得耽搁小一个时辰。” 林尽染眉眼弯弯带笑,“宋姑娘此行相劝,可有把握?” 黎书和毕竟是抱着落叶归根的念头方才回的大宁县,如今却被宋韫初一时兴起,邀至长安养老长住,怕是心有抵触。 “小老头在此无亲无故,说甚落叶归根。本姑娘能替他养老送终,他高兴还不及。若是倔脾气上了头,本姑娘给他来上几针,定会教他老实!”宋韫初冷哼一声,颇有些‘大逆不道’的味道。 众人早已习惯她的语出惊人,俱是会心一笑。 刚出栈道,绕阶而行,便踏足一方坪地,当中有一间木屋,四周由篱笆围成,圈出的一方田地种了些蔬菜瓜果。 宋韫初方推开篱笆门,便感觉到些许异样,这里似乎许久未有人来过。 ‘难不成小老头还没回来?’她心中不免腹诽。 木屋一共三间,合拢而建。左手边是黎书和的居所,当中的是药房,储藏了一些平素采摘的草药,以及珍贵的医书心得;剩下那间便是宋韫初的房间。 自左向右,宋韫初一间间地搜寻过去,可连小老头的半分影子都未瞧见。 “黎老的屋子仅有一具棺木,里面什么都没有。”林尽染也帮着上下搜寻一番,却一无所获。 宋韫初咬住下唇,声音有些颤抖,“药房中的医书都不见了,珍贵的草药也已悉数搬空!就连······就连冻土也不见了!” 元瑶说,“会不会是黎老先生带走了?” “不会!”宋韫初声音凄厉地否决道,“那是小老头的命!况且冻土的贮藏十分苛刻,若似林府那般藏于木板之间,药性不过七八载,便会消失殆尽。那盛装冻土的药盒和特制的棺木尚在屋中,冻土和小老头却同时不见踪影······林郎,你快帮我找找他!” 林尽染还是头回听她如此称呼,一时竟出了神。但见其泫然落泪的模样,又赶忙安抚道,“宋姑娘切莫心急,你且先冷静想想,还有谁知晓黎老的住处?” 知晓他师徒二人落脚之处的人并不多,宋韫初几是转瞬就能脱口而出,“大宁县县令和手下几个得力的官差,还有龙泉郡的郡守。至于其他的,我便不大清楚了!” “林御史,崖边有发现!” 禁军在得令后,便一同协助寻找,却在崖边发现有失足落崖的痕迹。 崖边的脚印凌乱,然越靠近悬崖,脚印也就越发的清晰,确有失足跌落的可能。 宋韫初霎时泣不成声,悲恸欲绝。 “宋姑娘,尚未确定是黎老。”林尽染皱了皱眉,刚抬起的手又兀自放下,宽声道,“保不齐黎老尚在隰川县,我先命人前去查探。” 可宋韫初哪还听得进去安慰的话,终归是师徒,又亲如祖孙。平素虽是没大没小,但在此刻她又哀恸又害怕,声音几度嘶哑,“师父!你在哪儿啊!” 明明仅是几个字,到最后几乎溃不成声! 第245章 如出一辙的疯子 林尽染一行自坪地下山后,便去往大宁县的驿馆歇息。然晚膳时辰,宋韫初因担心黎书和安危,几是滴水未进,早早地回房歇息。三人便紧跟着在房中筹谋如何迷晕随行禁军的计划。 “都睡下了?” “嗯!”宋韫初微微点了点头,恹恹地问道,“深夜还会有谁来找你?眼下将这些兵士都迷晕了,可无人护你周全。” 宋韫初和元瑶皆很困惑,林尽染怎会霍然间要求她们设法下药迷晕随行的禁军,这若有何闪失,可无人能保他们。然出自本能的信任,她仍是设法照办。 林尽染摇了摇头,双眸不住地凝视房门,淡然道,“来人不会伤我等性命。反而是来告诉我们,黎老的下落!” 宋韫初脸色登时一变,急声道,“他们知道小老头在哪儿?”只片刻,又话锋一转,“他们若知晓,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们就是,何须如此偷摸?” 但元瑶却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来人不便暴露行踪,念及此处,唇角止不住勾起一丝难言的弧度,“夫君口中那位怕是故人?” 林尽染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上书仅有‘林尽染亲启’五个字。仅凭这几个字,应该无论是谁找到此信,都会交予他。而内容更是简简单单的‘子时相见’! 宋韫初捏起书信,反复打量,“这是在小老头的房里找到的?” “是。留下书信之人知晓,若是禁军或者你二人找到此信,多也会先交到我手上。” “那你如何确定就是今晚?” 林尽染淡淡一笑,“因为他一直跟着。” 门外传来一声拊掌轻笑,“吾可曾骗过你半分?” 房门应声推开,一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缓缓摘下兜帽,径直落座,眼皮只稍稍一抬,便唬的元瑶当即起身,连连后退几步,垂眸不敢看他。 林尽染斟上茶水,递至他手边,笑容晏晏道,“难为任将军在龙泉郡逗留许久!” 任来风稍稍抬手,咧嘴一笑,“欸,你可莫要这么说。吾久留于此,可并非是为了你!” “这人笑得真难看!”宋韫初不禁咕咕哝哝了一句,饶是如此还是被他人听了去。 元瑶登时脸色一变,忙上去扽了扽她的衣袖,赶忙拉她起身退至林尽染身后,低声道,“野丫头,莫要说话。此人性情暴戾,当心你的小命!” “吾的确性情暴戾,却还不至于和一小丫头置气!”任来风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眸色幽幽地望着宋韫初,面上笑意更甚,只话音稍显阴森,“你还是第二个敢当着吾的面,说吾笑得难看!” 宋韫初未有丝毫惧意,不顾元瑶的阻拦,天真地问道,“那第一个呢?” 任来风仰了仰下颌,指向林尽染,“喏,就是他!不过下场嘛,就是险些丧命在吾的箭下。” 原以为宋韫初会面露几分惧意,万万没想到,竟仍是不管不顾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骂,“好啊!那本姑娘也可以让你尝尝银针的滋味。” 任来风一愣,继而朗声一笑,“有趣!若是有机会,吾定让你扎上几针。” 林尽染见状,轻叩桌案,“该说些正事了吧?我可不敢保证,院外的禁军何时会醒。” 眼下这个节骨眼,林尽染是定然不能与任来风有接触。一个是不该出现江北地界,一个又是北境军主帅的女婿,本该是分庭抗礼、相互制衡的两股军方势力,怎能私下会面。 江宁和钱塘时,二人的争斗显然已经营造出水火不容之势。即便元瑶已被纳入林府为妾,但世人仅认为元瑶只是个风姿绰约的花魁,然任来风之女这层身份,注定会引起御榻上那位的关注。只不过任疯子的声名在外,生性凉薄,谁又真会以为他会对这庶女有何情感。 “这回的禁军可不是来护你周全,这点你很清楚。”任来风的这句话端端打在了他的心头。 确实,禁军明为护送,实则监视。如今爆出‘茅津渡’这个关键节点,皇帝陛下关切这个渡口远胜于他的安危!楚帝、淑贵妃、寒土三者之间看似矛盾,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到底如何串联方能形成完整的链条,林尽染的疑惑之处就在于此。 “任将军能在黎老的隐居之处留下书信,想来是知道他的下落?” 任来风唇角一勾,“你怕不是想问,黎书和的失踪是否和吾有关?” 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继而回道,“黎书和药房中的医书都是吾命人搬走的······” “冻土还有那些草药也都是你拿走的?”宋韫初骤然发问,眸色中带了几分仇恨。冻土是小老头的珍爱之物,如今却遭人掠走,自然心生不满。 “小丫头心急了些。”任来风微微眯起双眼,语调微沉,浑身散发的寒意有如令人堕入冰窖,“还有,吾在说话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断!你如今能安然站在这里,只因你是黎书和的徒弟,明白吗?” 宋韫初登时止不住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黎书和药房中的医书是在他们师徒二人前往隰川时,吾就已命人搬走。至于草药还有那寒土,吾不曾动过半分。”任来风很是坦然的承认,甚至将时间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黎老人呢?” “吾若是说出口,你会信吗?”任来风饶有兴致地、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林尽染微微蹙眉,“你不说,怎知我信不信?” 任来风挑了挑眉,“你说的也没错。黎书和确实死了!” “小老头他怎么死的······” 可话还未说完,任来风冰冷的眸子便甩了过去,唬的她连忙捂住嘴唇,连泣声都不敢发出。 “任将军此举怕是有些不近人情。”林尽染目光凛凛地望向他,继而转过身,让元瑶扶她至一旁歇息。 宋韫初微微挣脱,便绕过屏风,大步向里屋走去,任性道,“你们说你们的,本姑娘就只在一旁听着,绝不出声。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小老头!害了我师傅!” 林尽染与元瑶互视一眼,交换心意,便让她进去安慰。 林尽染稍稍稳了稳神,“任将军不妨直言。” “尔等一路前往临汾,与黎书和分道之后,便有一支骑兵冲袭。吾固然有心相救,却也不能就此暴露行踪。故而你若说吾是杀害黎书和的元谋,也不算是冤枉。” “这支骑兵很强?” “算是吧!”任来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补充道,“除北境军和陇西四军外,鲜有能与他们比肩。吾心中倒是有个怀疑的对象,就不知道你敢不敢信!” 林尽染很不喜欢这种被牵着走的感觉,但又不得不承认,眼下任来风所言起码有一半是真。若要分化他与楚帝之间的关系,无实质性的凭证,他也不能相信一分一厘。 “禁军!” “禁军?”林尽染的眉头紧紧锁住,挤出数条深深的沟壑,斟酌片刻后,方咬牙问道,“任将军如何判断是禁军?” “豢养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岂是朝夕可成。这支军队若养在长安以外的其他地方,着实招眼。再者,你岳丈手下的北境军或是陇西军千里迢迢只为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翁,他又有何目的?除此之外,仅有这位皇帝陛下。” “任将军手段了得,帐下弓手百步穿杨,我是领教过的,料想手下兵士也尽是骁勇善战之辈,如何不能是将军栽赃嫁祸?毕竟,现下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任来风抿唇一笑,“吾就权当是你是在夸奖。不过······话既已说开,吾不妨再提点你一句,黎书和既知寒土的来历,便也能知晓如何纾解寒土的药性,这便是皇帝定要杀他的缘由。” “将军的意思是,黎老昔日出走长安,游历四方,并非仅有拒绝朝廷招揽之故?” 任来风面对此问,却绝口不答,“李时安承受寒土的药性可有三载?”话音一顿,他又扶着桌案缓缓起身,语速稍缓,“赵姝玉手中应还有些药丸。你若相信,便去寒园向她讨要,终归是有黎书和的高徒在你身边。此药是否真有奇效,你大可让她试一试。” 林尽染完全没料到他的态度,起身询问,“任将军竟是如此坦诚?” “你心里大抵猜到皇帝的谋划。茅津渡去或是不去,已无关紧要,这本就是为解开你最后一道症结。” 任来风拊掌一笑,门外又进来一位故人,“他便是吾在长安城落得最后一枚棋子,茅津渡的一应事宜本是由他来接洽!” “薛坤!”林尽染微微眯了眯眼缝,语音中略有几分戏谑,“王翮刚刚死在刑部大牢,任将军就不怕薛坤也死于非命?” 任来风往前踱了几步,直面他的双眸,略有审视地望着他,冷笑道,“去见赵姝玉总该有个投名状,否则她又怎会轻易将解药交给你!这一步棋子,吾便交给你来落!你当然可以把他交给皇帝,亦或是在半途杀了他,以换你林尽染的前程无量。” “听任将军的意思,这解药仅寒园才有,而薛坤仅有生这一条路!” “吾可未有借此威胁之意。只不过······”任来风话语之中似有所保留,“此前吾已悉数尽毁囤积在茅津渡的药丸,赵姝玉手中的解药仅有一人的份量。” 林尽染语音中带了几分怒意,“揽月楼不是你们最后的手段!” “吾在长安的布局若是仅有一座揽月楼或是积善寺,未免太小气了些。”任来风的面色显然愈发的狰狞、可怖,“李代远若是知晓寒土一事,你觉得会怎样?” 林尽染的语音愈发高亢,“你疯了不成!” 任来风摊开双手,无比猖狂地放肆一笑,“吾本就为世人称作任疯子。看在你是吾女婿的份上,吾只先将这个消息告知李时安。殊不知是你回京快,还是快马传讯至北境快!” “北境军若是南下,你们纵然大业可成,一个破碎飘零的国家又有何用?” 任来风冷冷一笑,“你太小看了这位上柱国!吾若是要逼他挥师南下,大可一道杀了你和李时安!言尽于此,见过赵姝玉后,再好好斟酌那夜吾对你说的话!” 正值他欲转身离去,宋韫初一个健步上前阻拦,显然还未有从悲恸中缓过神,语音尚有些喑哑,“我师父在哪儿!” “小丫头,你若执意要去,怕是会耽搁上半日的脚程!你等得起,他可未必能。”任来风唇角噙笑,侧过头瞥了一眼林尽染。 宋韫初微微咬紧牙根,听他们方才所言,如今长安的局势瞬息万变,这短短的几个时辰或许会招惹不小的麻烦,然当下似乎仅有他知晓师父的葬身之处。 “黎书和的尸首就葬在崖下的树林,向东一里有一水潭,是风水上佳之地。”任来风语音中未有一丝波澜,撂下话便戴上兜帽离去。 纵然任来风已离去,林尽染仍是止不住沉思,看似薄情寡义的任来风,又怎会特意将黎书和的尸首运至隐居的崖下,还替他寻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地方掩埋。这委实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难道是出于对黎老见死不救的羞愧?但似他这般人物,应该不会有这种情感吧······ 林尽染甩了甩脑袋中的杂念,又瞥向薛乾,揶揄道,“薛掌柜,任将军已经走了,你若想跑,随时都可以。” “林御史说笑了。”薛乾拢了拢手,揖礼一拜,又笑言道,“薛某与王翮皆是为主人效忠,怎会临阵退缩。” “不知这主人是赵郡守还是任将军?” 薛乾微微怔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林尽染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良久方缓过神来,讪然道,“林御史说笑了。薛某的主人自然是南越国!” “想来任将军也不愿见你有丝毫差错。不若······你先行回长安吧?林某身边可都有禁军,若被他们识辨出你是揽月楼的掌柜,恐怕性命难以保全。” “薛某听从林御史吩咐。” 薛乾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位林御史当真要他回长安等候?尽管他方才所思所虑的确如是。可一旦自己作为人证保全下来,这茅津渡的秘密怕是任谁都难以承受呐! 这一对翁婿,真是如出一辙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