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 投奔 自从来了临安, 琬宜才知道, 原来在西北的高山上, 六月份, 也是会冷的。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 人丁稀少, 山脉绵延, 风像刀子一样,半点不知温柔,只顾刮得人脸颊生疼。她还穿着两个半月前的衣裳, 脏了没洗过,破了没补过,脸上脏的看不出本色, 只剩双眸子还算出彩。有些黯淡的颓色, 因为寒冷,里头聚着水儿。 五官娟秀, 气质柔和淡雅。狼狈, 但也是个美人儿。 两个半月前, 琬宜还是广郡王府的五姑娘, 虽然庶出, 却也是金枝玉叶。她原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湘潆,沈湘潆。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沈禄之,从二品官职, 皇亲贵胄, 袭父爵,手握重权。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任青城,那男子斯文俊雅,进退有礼,眼中总是含笑,连主母都说,任青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她生来娇贵,姐妹和睦,主母良善,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生她的姨娘去的早,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琬宜性格柔和,温言爱笑,父亲对她好,不偏心,在郡王府中,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 那时候,琬宜每日无忧无虑,弹琴看花,读书习字。她以为,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看得到的荣华富贵,虽平淡,但无恼人的波澜。 她没什么好本事,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姐姐们说,“阿潆太柔了,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要学着厉害点儿。”琬宜听在耳中,只是笑。抿唇弯眼,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 笑谈而已,可谁想到,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平地波起,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 而毁了这一切的,是那个被夸赞“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的任青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圣上龙颜大怒,不等父亲辩解,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轻飘飘几句话,世间再无广郡王府。 就只剩下她,因为外出上香,侥幸逃过一劫。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手脚一片冰凉。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那场景,无论何时想起来,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 泪模糊了双眼,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琬宜才缓过神,仓皇逃脱。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过何种生活,又不敢抛头露面,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风餐露宿,心惊胆战。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她心中惦念,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父亲蒙冤,被亲近之人捅刀子,她愤恨悲伤……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最开始时,每天都是煎熬。 后来,侍女路中病死,就只剩下她。而走投无路后,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 无头苍蝇般的,两月后,她走到了玉门关。看着沙洲苍凉,大漠孤烟,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 小时候,闲来无事时,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说她在故乡临安时,曾有个闺中密友,从小长在一起,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她随广郡王离开时,二人均是泪洒长亭。 那女子姓杨,后来通信,知她嫁了人,夫家姓谢。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眼里的泪光,她说,“要是有一天,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便就好了。” 随口一说而已,谁人都知,这可能微乎其微。而这一天,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只是并不风光,是来投奔。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能不能抓住,琬宜不知道。 若是抓不住,她该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琬宜想,试一试吧,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 -- 谢家杨氏,这户人家并不难找,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温和善良,读书不多,但懂事有礼,勤劳操持不说苦。做的一手好菜,能挑水打柴,也会缝针绣花。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是个纯朴的妇人,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但也不会难看,邻里和谐,与人为善。但是一路打听过来,却大相径庭。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投亲的?投谢家的亲?” 琬宜不明所以,福身颔首,“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 那人“唔”了一声,摆摆手,“劝你别去了,八成要被赶出来,啧,谢家小子,可混着。” 琬宜心惊,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那人又端详她一会,再问,“你真是来投亲的?” “……”她手指搓了搓袖子,唇微张,本欲再打探一下。可下一瞬,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踢踏而过,她还没来得及蒙眼,就吃了一嘴的尘土。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面色冷峻,眼尾轻挑,目不斜视。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手背青筋明显,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三人面无表情奔过,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她惊呼一声,仓皇后退一步,堪堪站稳。恍惚间,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逆光辨不清神情,但看得出容貌上成。 马蹄声声间,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躲到了街边的店里,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 琬宜咳着,听那人边扇边骂,“谢安,真他娘的混。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要是官府抓了他,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娘的,混不吝。” 晕晕乎乎的,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依律令,闹市纵马,监.禁十天,罚白银二两。”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嗤的一下笑出声,“姑娘,外地人?” 琬宜懵懂抬头,那人眯眯眼,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黑马屁股肥硕,拐了个弯,三人消失不见。他说,“就那祖宗,整个临安,谁敢惹?不要命的人,疯子都惧。” 有人附和着,三言两语后,人群叹息着轰散。琬宜擦了擦脸颊,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想,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还是避开他些吧。是叫谢安?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拿着面帕子,边擦脸边跟她比划,“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好找的很。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不过树死了,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 话了,他顿了顿,又补充,“姑娘,机灵着点,要是人家赶你,你可早点走。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脾气冲的一点就着,犯起混来,他娘都没办法。”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道了谢后,摸索着去寻。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叹了口气,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反正不管怎样,都要去试试的。 出城后,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洗了洗脸,露出清丽的眉眼来。头发乱糟糟的,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绾了个精巧的发髻。 黄土小路,一眼望不到头,旁边树木稀少,偶尔一朵野花。琬宜垂着眸,斟酌着待会的用词,小碎步地往前走。虽然家境落败,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深入骨子,怎么都是改不掉的。琬宜想,她剩下的,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 而内里的灵魂,行将枯萎,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姨娘临走前与她说,“世事艰难,好歹活着。最好活的高兴些,不为别人,为自己。”这句话,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 那人没骗她,谢家果真好找,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 琬宜站在院门口,紧张局促,一时不敢进去。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屏着呼吸,挨着大门往里面瞧。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和旁边的人试探着,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那人拒绝,她便又是叹气。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终于弄明白,里面的是在退亲。 给谁退亲呢……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 初见 琬宜并没有等多久, 屋子里的人出来的很快。只两个。 一左一右, 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 打扮纯朴, 面相和善, 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 往门口大步走着。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仍不死心,“福婶儿, 您人脉广面子大,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您看, 谢安都二十了, 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大多都儿女成双了, 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 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您看, 要不您再费点心?我们家不愁银子, 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 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 她话没说完, 便被福婶儿打断,“姑娘嫁的是汉子,又不嫁你。” 杨氏顿了顿, 又道, “其实,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他就是脾气躁了些,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长得还俊。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不喝花酒,这多难得。” 福婶儿看着她,淡淡道,“不逛窑子确实是好,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虽然家贫了些,但清清白白的,是个好姑娘,这次答应了这媒,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你看你家谢安,那是人干事儿?打人家哥哥,还打断腿?”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声音渐小,“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谢安打断他一条腿,可给了药费,也没再要欠钱……” “还有理了?”福婶儿哼了声,“佩娘,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你自个门清儿。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赌坊管事,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好人家谁肯相中。能有姑娘肯嫁,便就不错了。你看谢安,还谁都看不上,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你要是再不管管,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 “那是他不喜欢。”杨氏被她说的没理,却也强声辩解了句,“这样的男人,若是收了心,不定得多疼媳妇儿。” “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摆摆手疾步离去,“别送了。” 她走的又急又冲,明显带着气儿,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下意识地低头。福婶儿路过她身侧,停了下。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 琬宜心中杂乱,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惊疑不定。那会儿在街头,听旁人讲,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现在,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听人家的描述,相差无几,都是个混性子。 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 门口站了个姑娘,安静的,一点动作都没有。身姿细弱,腰肢窈窕,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虽垂着眸,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总觉得她分外眼熟。 一阵风吹过,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匆忙抬头,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她眼神柔善,二人对视一会,终是杨氏先开了口,她踌躇着问,“姑娘,是来寻人的?” 轻轻一句话,暗含关心。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她唇微动,还未开口,便就鼻尖一酸。 “你饿了?”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哭笑不得,“在外不易,进屋歇歇吧。午膳已过了,我给你热两个包子?” “姨母……”见她要转身,琬宜急急开口,嗓音有些破碎的哑。她努力咳了两声,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您还记得纪绣儿吗。” 听闻熟悉的名字,杨氏动作一顿。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温柔雅致的样子,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杨氏吸了口气,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杨氏比琬宜高一些,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心中也是酸涩。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你们娘俩儿,长得可真像。” 闻言,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她扑到杨氏的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叫湘潆是不是?”杨氏端详她一会儿,唇边笑容愈发明显。她擦擦眼角的泪,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絮絮与她说着话,“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听闻你还有个哥哥,儿女双全。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我惦记了好久,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我就放心了些。” 她偏头看看琬宜,又道,“你娘总是提起你,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我早就想要见见你。若是身份合适,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你不知道,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天生的美人坯子,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我俩感情从小就好,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即便相隔千里,也不会生分……” 杨氏心思细腻,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贴心与她聊着。 琬宜乖巧听她说,想起过往的日子,心里愈发酸涩,可眼角酸痛,泪都流不出来了。 屋里摆设很简朴,没什么多余的装饰,但也不破旧,打理的干干净净。临安天气偏冷,为了防寒,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琬宜想,姨母与媒婆没说谎,谢家是真的不差钱。 因着看着她来,杨氏欢欢喜喜的,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给她添上茶,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推到她面前,“阿潆来垫垫肚子,锅里热了菜,咱们一会去吃。你说,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你娘呢,哥哥呢?这千里路,就没人陪着?瞧你身上弄的,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琬宜抬头看她一眼,眼神犹豫,心里堵闷的发慌。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琬宜很怕,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她会怎么做。会赶她出去吗,或是直接去报官? 她垂着眸,手去摸茶杯,想喝口水,压一下烦乱的思绪。 看着琬宜的样子,杨氏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停了须臾,再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小心翼翼,“阿潆,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你娘亲还好吗,算起来,她已经五年未给我来信了。若是你有什么难处,与姨母说,姨母定然帮你的。” 她话里的关切丝毫不掩饰,眼神柔和,看着便就让人觉得安心。 琬宜想,姨娘当初说的对,杨氏真的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人,重感情,好相处,让人觉得分外舒适。琬宜心思本就干净纯粹,面对这样的杨氏,若是说谎,她当真觉得难以启齿。骗了她,固是能得暂时安宁,可未来的每一天她怕是都会惶惶不安。 见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杨氏拍拍她的手背,温言笑道,“你先待会,姨母去把吃食给你取来。”窗外的小鸡崽唧唧叫着,厨房在不远处,闻得见飘过来的肉菜香。杨氏回来的很快,一碟子煎馒头片,配一碗大骨汤,葱花碧绿,有星点的骨髓飘在汤面儿上。 琬宜都快忘记这样的菜是什么味道了。杨氏把筷子塞她手里,又亲自给她盛汤,用另一双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来,夹她馒头片里。 她笑,“这菜还是我家小子早上时候亲点的,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昨天买了半头猪回来,吓我一大跳。阿潆,你尝尝看,姨母的手艺是你娘教的,来看看谁做的好吃。” 琬宜盯着碗筷瞧,听出她故意逗趣儿的意思,抿唇柔声应了一句,含了口肉。微微有些偏咸的滋味儿,肉质细腻,入口即化,果真和姨娘的口味不差。琬宜看向她,头一回真心笑了下,眼眸微弯,“姨母的手真巧,娘亲以前就常夸您,秀外慧中。” 见她笑,杨氏也跟着乐,“阿潆真会说话,像你娘的嘴一样甜。” “姨母,我不叫阿潆了。”琬宜咬着唇,手指掩饰地撩了撩耳后的碎发。她侧脸光洁莹白,长睫染水,轻轻道,“我现在叫琬宜。”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琬宜把筷子放下,转身面对杨氏,膝盖慢慢滑落,跪伏在她身前。 杨氏一愣,又听她的声音,“我娘,五年前的冬日,离世了。哥哥,不知所踪。姨母,我家里,就剩我一人了,除了您这儿,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琬宜说着说着,不自觉又带上哽咽。她是真的在赌,半点不曾隐瞒,从三月前说起,强作镇定,字字泣血。杨氏也从一开始的震惊缓过劲来,含泪拍着她的背,轻轻叹了口气。 “姨母,琬宜给您添麻烦了……”说到最后,句不成句,琬宜趴在杨氏的膝上,感受着她抚在背后的温柔手掌,很像小时候的姨娘。她小声祈求着,哀哀戚戚,听得杨氏泪倏地便就落下。她说,“姨母,您收留琬宜几天好不好,琬宜学着洗衣做饭,很乖的……您收留我几日吧……” “那你以后到哪里去?竟说傻话。”杨氏掐掐她的脸,柔声道,“你便就安心住下,对外人,我就说你是我妹妹家的姑娘,家里闹灾,来逃荒。你放心,姨母定会对你好,你别慌乱,苦日子过去了,山高皇帝远,改名换姓,以后定会安稳的。” 琬宜抽泣着,泪眼朦胧望着她。杨氏摸摸她的额,再俯身抱了抱她的肩,“我们家琬宜受苦了。” 一句话,足以让人泣不成声。 ……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都要凝了起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白鹅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吱嘎吱嘎的难听声音,好似被人踢了脚,又噤声逃远。男子的脚步声又粗又重,渐行渐近,而后,“嚯”的一下推开正屋的木门。 琬宜被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看向门口。杨氏刚才去厨房了,现在这里就剩她一个人。 她哭的太惨,眼睛肿的像个桃核儿,脸颊白里透红,垂在旁边的碎发被染湿。正不安地立在桌子边上,搅着手指,身上的衫裙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股不太好闻的怪味儿。 一生中最狼狈的样子被个陌生男子瞧见了,琬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谢安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动作明显一顿。但他还挺淡然,一脚迈入门槛,眼光扫过桌上的碗筷,又落到她脸上,不冷不热地呵了声。 除最初的一眼外,琬宜不敢抬头,只顾垂眸盯着脚尖。她感觉到那男子往自己这边走来,停在三步远的位置,目光肆无忌惮盯着她打量。那眼神丝毫不友善,看得人无所遁形。 琬宜大气不敢出,就听见他嘭的一声把手上的剑拍上桌子。黑色的剑穗摇摇晃晃闯进她眼帘,让她脊背一僵。脑子里瞬间跳出两个大字,谢安。 与此同时,谢安用舌顶了顶左腮,散漫开口,“哟,你谁啊。” 麻烦 谢家小子的不好相处, 名不虚传。 屋里气氛尴尬, 琬宜朝他福福身, 张了嘴, 不知该如何说, 又堪堪闭上。谢安大喇喇盯着她看, 琬宜面皮薄, 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耳根慢慢红透。 半晌,她听见对面男子嗤笑一声, 也没管她,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 虽然谢安态度并不客气,但琬宜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她个子并不高, 而谢安又是典型的北方人高大身形, 肩宽体阔,站她面前的时候, 挡住了多半的阳光, 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一时无话。 自小到大, 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 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 便就只有沈青城。而无论其内里如何, 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斟酌着不会逾矩。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尽显嚣张的男子, 琬宜从未碰见过, 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即便只是共处一室,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像只受惊的兔子。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与此同时,谢安也正巧看过来,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微挑,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鼻梁挺直,嘴唇微抿,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 琬宜愣了下,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小碎步跑向门口。杨氏正在叫她。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嘁”了一声,“跑那么快,怕爷吃了你?”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没敢停留,急急推门而出。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她领着琬宜过去,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搭在旁边的架子上,笑道,“琬宜慢慢洗,姨母去给你做饭吃,今晚吃好的,你太瘦。裙子是姨母的,颜色不太鲜亮,你先凑合一晚,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 “谢谢姨母。”热水冒着气儿,熏得屋子雾气朦胧。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冲杨氏浅浅笑着,“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素雅大方,琬宜喜欢。” 杨氏更高兴,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琬宜真贴心。” 她没有立时就走,怕琬宜自己弄不来,陪着她更衣入水后,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才转身。琬宜下巴抵在水面,湿发散开,犹豫了下,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 “姨母,”她蹙蹙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哥哥……回来了。” “谢安?”杨氏走过去,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有些担忧,“你们见面了?他欺负你了吗。” 琬宜摇摇头,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他就那样,整日里酸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的钱。不过你别怕,谢安本性不坏的,也听我的话。姨母护着你呢。” 琬宜弯眼,乖巧点头,“姨母安心,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 杨氏有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而两个女儿也都离开了。她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打心眼儿里喜欢。两人又说了些旁的,杨氏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刚刚吃饱饭,现在还有热水澡。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心里安然满足。 她想,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 . 厨房里,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谢安本不愿动弹,可被杨氏拉着,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 他年轻体热,脱了外衣,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拾起根柴火棒子,在膝上一劈,轻松断成了两截,再随意扔进火堆里。 杨氏瞥他一眼,勺子敲了敲锅边,“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能不能笑一笑。” 谢安“唔”了一声,嘴角扯扯,皮笑肉不笑,“我笑的好看吗?” “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杨氏斜他一眼,把葱花撒进锅里,“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天天阴阳怪气的,烦死个人。”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 杨氏皱眉,“嗯”了声,把锅盖扣上,奇怪看他,“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 谢安手摸摸鼻子,把笑敛回去,淡淡道,“还行吧。” 杨氏哼了声,不再理他。 今天吃小炖肉,加足了料,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勾的人眼馋。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手在衣摆上拍了拍,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肉质酥烂,他力道没控制好,戳碎了块,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被杨氏拍了下手背,“干什么呢你?” “吃饭。”谢安扭头,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熟了吧,吃不坏肚子。” 杨氏笑骂,“谁管你的肚子。不许你吃,我跟你说,今天是你琬宜妹妹来家的第一天,你把礼数做周全一点。她胆子不大,你粗手粗脚,可别吓坏了她。” 琬宜……谢安还记得她的样子。柳叶眉桃花眼,怯生生的,白的会发光,好像掐一把就能出水儿。瘦的太过了,腰细细一小条,脚还没他巴掌大,一看就是个软柿子,不会作妖,好拿捏。 谢安把筷子夹子食指与中指间,拧着眉念了遍她的名字,而后混不在意地“哦”了声。杨氏盯着他瞧,谢安无奈,把盖子扣上,筷子放在一边,背靠着灶台掰手指,“待几天啊?” “什么待几天?”杨氏正色看他,“琬宜的娘亲是我的故交,她就像是我的半个女儿,如今她家里出事,咱们不可以坐视不管。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是敢犯浑欺负她,我定是不会帮你。” 杨氏说了一长段,谢安手掐了掐脖颈,还是从中找出了重点。他脸色渐冷,“不走了?” “你那是什么脸色?”杨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但对着谢安,总是不自觉提高音调。她有些气,“你心眼怎的那样小,琬宜娇娇小小的,能吃你几两米,我照顾着,又不劳烦你费心。瞧你那样子,像是生吞了只死耗子。” 谢安烦躁地抹了把头发,偏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他是怕麻烦。家里突然就来了个娇姑娘,大事小事,得多出多少琐碎事来。他体热,平时在家里走动最爱赤膊,现在可好,吃饭前夹一块肉都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再加上,那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他,他没搂住脾气发了火给她弄哭了,算谁的责任? 思来想去,谢安的那点子好心情都没了。他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坐,腿曲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抬眼,难得好声好气,“娘,没别的法子?你看我平时早出晚归的,身边的朋友也总会来家里吃饭,琬宜在这,多不方便,吵着她可不好。要不这样,我出钱,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一间天字间,留她在那里住着……” 话没说完,杨氏便就打断,“我不同意。” 谢安更烦躁,手指抹过颧骨,猛地站起身,黑着脸往外头走。 杨氏呵住他,“干什么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谢安从门口的架子上捞过衣裳,利落穿上,一脚踏出门槛,“娘,我最烦叽叽歪歪的姑娘,你要是非留她,那我住酒楼去。” “你敢!”杨氏捂着心口喘了几声,气的一把将筷子掷在他脚边,“谢安你给我站住。” 谢安抿抿唇,停住脚,却没回头。 杨氏追到他身后去,拍打他的腰背,“你今年都二十了,已过弱冠之年,可连个媳妇都还没有,你就不着急?你看你那活计,每天喊打喊杀的,睡觉就安稳了?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给我留着,琬宜来了,正好也能收收你那野性子。” 谢安吸了一口气,回头,面上杨氏绷紧的脸,“我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许来咱们家。你按时出去按时回来,早晚两顿必须在家,不许喝酒不许骂人,不许对琬宜大呼小叫。要不然,我用马鞭子抽你。” 一溜的不许不许,听得谢安头皮发麻。他心中火气更大,本来觉得那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该翻不出什么波浪,可杨氏这么一顿说,他倒是对琬宜看不顺眼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省心,麻烦死了,而且还挺会讨好他娘。谢安眯起眼,甩了袖子想要出门。他没看路,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撞上团柔软。一声惊呼响起,可似乎是惧于他冷淡的脸色,又自己给咽了回去。 谢安低头,看见琬宜因为吃痛皱成一团的脸。她刚洗完澡,穿着杨氏的素色衣裳,但也不显老气。安静娴雅的样子,身上若有若无飘着淡香。 抛去她给他带来的麻烦不说,谢安还是得承认,这姑娘忒好看。西北荒城,女人多是汉子一般,脸上还带两团红,少有这样鸡蛋清儿似的姑娘。但是,再漂亮,也是个大啰嗦。 琬宜被他唬的心砰砰直跳,看谢安没有说话的意思,赶紧冲他福了福身,轻言唤了声“哥哥”。言语神态间,讨好意味儿明显。可惜谢安并不领情。 他淡淡“嗯”了声,而后便就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背影。 琬宜呆呆立在原地,还被他的不善震慑着。杨氏心疼叹气,冲她招手,“琬宜过来,陪姨母烧火。” 琬宜缓过神来,应了声,小跑过去。 姑娘体轻,脚步声不重,提着裙摆,窸窸窣窣的。谢安走到房门口,往后看了眼,琬宜正蹲着,笨拙地拿着柴火往灶里塞。她头发半干,湿湿的垂在身后,侧脸精致好看,缩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团。 耳边好像还残存着她怯怯叫他的那声“哥哥”,柔婉动听,很小心的语气。谢安掏掏耳朵,大步往前走,面上没什么表情。 琬宜是吧?爷要是不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就愧对了爷临安小霸王的称号。 欺负 晚饭吃的很安静, 谢安半句话都没说, 这让琬宜放轻松了不少。 杨氏手艺很好, 她平素胃口小, 这次也多吃了半碗。添饭是杨氏要谢安去的, 他好像不大乐意, 但也没多说什么, 琬宜小声道谢,他似笑非笑看过来,那眼神, 让她打了个哆嗦。 谢家不小,杨氏住正房,东边两间偏房, 谢安和还在读书的谢暨一人一间, 此外西边也有间偏房,做客房用。就像是一个“口”字的结构, 把院子半包围起来, 一面没有屋子, 是大门。 杨氏早就把西偏房拾掇好了, 被褥都换成新的, 炕也烧的热热。怕琬宜皮肤嫩压得疼, 杨氏垫了两层的褥子,又将茶壶烧好水放在桌边。细心周到,真的像是疼女儿一样。 琬宜心中温热, 拉着她的手, 柔声道谢。她话少但是嘴甜,几句就把杨氏逗的欢颜。 杨氏睡的早,又心疼琬宜乏累,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 偌大的屋子,就只剩她一人。院子安静,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细细听,只有细微的风声。躺在暖融的被子里,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琬宜看的出来。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心中瑟瑟。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琬宜想着,谢安脾气差,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顺着他来,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她乖巧着,不给他惹事,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谢安再不讲理,总不会太讨厌她。 她太困了,眼帘愈来愈重,没一会就睁不开。临睡前,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早要早些起,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 --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 睁开眼时,太阳已经露了头,这屋子没有窗帘,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手指去抓绣线,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她身子一颤,忽然想起来,这是在姨母的家里。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 琬宜还有些怕他,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一丝不敢耽搁。 谢安靠在门边,见屋里没动静,撇撇嘴,敲得更大声,“哎,起了没啊?”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就好了。” 他皱眉,不耐烦地催促,“快着些。”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就好了,就好了。”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琬宜想着,你若是这般着急,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走了便就是了。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就只能咽回去,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 姑娘家梳头净脸,总是慢着些的,琬宜已经尽力地快,可谢安还是有些火。他按按额角,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转了身又想去拍门,“喂,我说……” “来了来了。”琬宜实在是怕了他,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 阳光热烈地洒下,屋里偏暗,琬宜一下子受不了,不由得眯了眯眼。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背着手,脸色不好看,眼神有怪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微微有些浓重的,说不好怎么形容,但却有些好闻。 “嗯……”琬宜紧张起来,手指搅在一起,仰着脑袋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我起来了。” 这不废话吗。谢安扯扯嘴角,想要骂她两句,但是到底没骂出口。她拘谨地站着,像只小兔子,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身上衣裳有些松,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谢安心中莫名烦躁,在心里暗暗骂了句,女人真是麻烦。 谢安别开眼,手伸出来,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语气不善,“我娘让我递给你的,先凑合着用,赶明儿再去买新的。” 很简单的木簪,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琬宜明白过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怪不得急躁。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也没在意,双手接过来,柔声道谢。 她态度温和有礼,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谢安本欲离开,可瞧她温顺的样子,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 他伸手揉揉脖颈,忽的开口,“以后别赖床那么晚,鸡鹅都起了,全家等你一人儿?自己心里有点数,办事前掂量掂量。”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琬宜听在耳中,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恨不得钻进地缝儿。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也不辩驳。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轻声道,“以后再不会了。”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强作镇定。听在耳中,竟有些勾人。 谢安比她高太多,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她规矩立着,长睫低垂,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他手指捻了捻,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 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谢安淡淡“嗯”了声,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即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她摸了摸手臂,也赶紧转身进屋,重新梳发。 再出门时,谢安已不见踪影。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摸摸琬宜的手,又笑了,“他不在也好,我还怕他欺负你,你连饭都吃不好。”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琬宜搓搓手臂,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她弯着眼,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姨母喝汤。” -- 一连三日,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 他确实早出晚归,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杨氏早就习惯,也不等他,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让他自己去弄。而早饭,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 不需与他接触,琬宜乐得轻松。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现在想起来,她还是觉得心惊。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平淡枯燥。每日早早起来,做好饭,喂鸡喂鹅,打扫屋子,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 琬宜爱静不爱动,谢家地方偏,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 杨氏不种地,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都是些瓜果蔬菜,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琬宜跟着她走动,学着浇水除草,没事了就缝缝补补,试着烧些菜。有些乏累,却也高兴。 再见到谢安是在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杨氏身子不太舒服,有些头晕,早饭是琬宜做的。简单的白粥小菜,切了腊肉,煎了盘葱花鸡蛋。她很努力去做,但卖相并不多好。 杨氏并不在意,还夸她几句,可懒洋洋晃进厨房的谢安丝毫不留情面。 他脚勾着凳子到屁股底下,随意坐下,拿着筷子往桌上戳了戳,抬眼时面上都是嫌弃,“粥稀得跟水似的,蛋糊了葱花黑了,怎么吃啊。” 几天未见,谢安一点没变。依旧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白瞎了那张脸。 杨氏不满,瞪他一眼,“不吃就下桌,谁请你了?” 他手摸过鼻梁,被骂的没了声。琬宜没说话,只是笑着,又去拿了个碗给他盛粥。她不生气,把碗轻轻放他面前,手注意着没碰他的袖口。 谢安瞥她一眼,也没再胡搅蛮缠,低头唏哩呼噜吃饭。 他本就是个蛮人,也没读过几天书,学不会细嚼慢咽那一套,吃的又快又多。琬宜动作秀气,只看自己碗里,细嚼慢咽,不东张西望。 两人相邻而坐,对比鲜明。 谢安不管那些,依旧我行我素,咽下口中的,伸了筷子去夹蛋。琬宜正巧也伸手,两人筷尖差点对上。谢安没有退后的意思,琬宜手腕偏了下,落到旁边的盘子里,不去和他抢。 筷子乌黑,她手上皮肤纤白,两者对比,更显温柔。谢安手上一停,歪头看她。 她送了半勺粥进口里,又慢条斯理去弄夹到碗里的肉。那块没切开,她怕一口吃不下,就用筷子压着一边,用勺子去磨,把腊肉切碎。 碎发留在了颊边一小缕,干干净净的脸蛋,温柔妥帖,倒像是个大家闺秀。谢安掀了眼皮,夹了筷子蛋塞嘴里,一口喝完剩下的粥,手抹抹嘴,嘟囔一句,“矫情。” 琬宜动作一顿,没说话。杨氏立起眼睛,桌子下踹他一脚,“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谢安皱眉,“我怎么了。” “烦你。”杨氏扫他一眼,“你闭嘴。” 谢安脸上明显不高兴,也没敢言语。看他吃瘪,琬宜微微抿唇,笑了下。没出声,却被谢安逮了个正着。他筷子在空碗里划了划,一手撑着颧骨,暗暗斜眼看她,心中冷笑。 小丫头片子,胆儿倒挺大。 饭吃到一半,外面的鹅叫起来,粗哑的声音,炫耀一样。谢安抿了抿唇,看向杨氏,“许是下蛋了。” “嗯。”杨氏应了声,起身,“我去捡一下,免得给孵了。”临走前,她转过头看了谢安一眼,警告意味十足。谢安装作没看见,手指勾着茶杯的把转到自己眼前,指节敲着桌面。 杨氏脚步声渐远,桌子被敲击的声音就大了。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琬宜心里一阵发毛,说一句“我饱了,去洗碗。”便就想要下桌。 “急什么。”谢安眼皮半抬,懒散看她,“待会一起洗也不迟。” 琬宜停下,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但不想留在这,又开口,“我瞧见姨母有件衣裳脱了线,我去帮着缝一缝。” 谢安看出她的意图,嗤笑一声,背靠在椅背上,转了半个身子,长腿交叉叠着。他今天穿的还是黑裤子,裤腿收紧扎进黑靴子里,拦住琬宜身前的路。 就只是双腿而已,却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盛气凌人。琬宜吸了口气,心中有些恼火,强自压下。她提起裙摆,想要绕开谢安,可刚走了一半,就听见旁边男子的声音,“我渴了。” 琬宜侧过身,纤指指向桌面,“茶壶在那里。” 谢安懒洋洋打个哈欠,腿翘的更高,手扶在眼前,“看不见啊。” 琬宜蹙着眉,耐着性子把壶提到他眼前,挨着杯子放下。 “唔,原是在这里啊。”谢安挑眉。 姑娘应了声,转身欲走,又听见后面男子开口,“可是,我不想自己倒啊。” “……”琬宜想,幸得她脾气好,才没被气的当场哭出来。 雨天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琬宜站了一会, 最后还是回了身, 给他斟上茶。 浓香瞬间馥郁而出, 氤氲满屋, 茶叶青色嫩翠, 幽香透鼻。她愣了下, 真瞧不出,谢安这样的混人,也有这雅致的爱好。 谢安像模像样啜一口, 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琬宜温声应,“六安瓜片。” “嗯。”谢安诧异看她一眼, “还挺有见识。” 杨氏生性谨慎, 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 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 便就瞒下了。对着谢安, 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 家境落魄了, 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 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谢安自然不疑有他。 琬宜犹疑了下,还是问了句,“这是你自己买的吗?” 话出口, 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果不其然, 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偏头看她,“怎的,我就喝不了这茶了?”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有些委屈,“没有。”顿了顿,她又道,“这茶很配你。”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他态度柔和了点,眼帘半垂,语气淡淡,“爷想喝这个,还用得着自己去买,一个眼神,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不知道怎么接话,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便就没作声。谢安眼神瞥过来,她叹了口气,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柔声道,“你慢些喝。” 袖子偏长,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触感轻柔,酥麻一片。他指尖捻捻眉峰,忽的笑了,暗暗嘲她一句,“丫头片子,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口不对心。” 琬宜学乖了,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唇角微抿,只浅浅笑了下。似是回应,又带些羞涩,女儿家娇态毕现,婉柔好看。谢安噤了声,看她的模样,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 他起身,留一句“屁的名茶,不如一碗烧刀子”,便就风火地走了。背影急匆匆的,似是又带上了火儿。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呼出了口气。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不好相处,实在是谦虚了。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 --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杨氏问起,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不必她费心。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 偶尔碰面,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琬宜垂眸不言,安静避开。有时候,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没什么好声好气,多半嘲讽。 “你连这个都不会弄?那也能弄糟?” “学了这么久,蛋还是煎的那么糊,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 “熬粥别加那么多水,炒菜别放那么多盐,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 …… 对他的话,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也不理论,纯粹让着他。 只有一次,谢安回家的早,许是心情不好,指示着她去沏茶,弄好了,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 “不是太浓就是太淡,不是太黄就是太绿,不是太烫就是太凉,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 琬宜蹙蹙眉,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顶着他的怒目而视,换了碗绿豆汤上来。 谢安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面色沉静,语调轻柔,“给你败败火。” 他沉默须臾,最后却是笑了。琬宜没与他多待,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走出门口时,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轻松随意的语气,“小丫头片子……”她并没在意。 日子平淡过着,无波无澜,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 到了月中,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 西北落日壮阔,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天色.欲暗,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残阳血红,远远望去,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 琬宜站在窗边,倚着墙看着远处,长发散下了一半,轻柔的垂在腰间。她想,早就读过那句诗,“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今日总算见到了。 杨氏点了根蜡,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没一会,便就大亮。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杨氏纳鞋底,她不会,就帮着补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全都暗下来了,外面风雨欲来,吹得门都作响。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把鞋底放在一边,擦擦手,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念念叨叨,“这小子太不像话,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半点不知听我的话。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 米条酥脆,有桂花香,甜蜜好吃。琬宜噙着笑,牵住杨氏的手,柔声安慰,“姨母别急,哥哥定是有分寸的。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 杨氏揉揉她的手,也笑起来,“不回来也好,我还懒得瞧见他。” 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起身,“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可不许出去,风大,你受不住的。” 琬宜颔首,眼眸弯起,“姨母去吧,看您荷包有些旧了,我正闲着,给您缝个。” 杨氏也不拒绝,只转身叮咛了句,“别太多繁复花式,不要鲜亮颜色,姨母爱素净的。” “哎。”琬宜扬声答应,“知晓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琬宜心中轻快,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细心选着颜色。 杨氏朴素,却也不是守财奴,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各种色彩,眼花缭乱。琬宜挑挑拣拣,最终拾起方绀青色,她想着,这料子偏蓝色,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定会好看。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琬宜还在心里念着,谢安不在,日子真是轻快许多。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和他待着,哪怕不说话,也有些难受。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她心里话音刚落,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踏砂走石一样,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风声渐大,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 琬宜叹气,想装作没听见。但转念一想,她若是不出去,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 多半是斜睨着她,不冷不热,“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半点不知礼貌,耳朵又不聋,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 她想,还是出去一下吧。 杨氏正在厨房,想必是走不开,并没有出去迎他,只是叫了声,“谢安回来了?” 他顿了会,才应,“嗯。” 琬宜把布放下,起身往外走。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说话音调有些慢,微带些哑,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细微的差别而已,琬宜并没在意,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口渴了。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雨势不大,可斜雨扑在脸上,到底有些凉,琬宜穿的薄,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想缩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淡淡的鼻音,似笑非笑。 琬宜知道,他定是瞧见她了。再看过去,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淋了一路的雨,衣裳早就半湿,剑穗也往下滴着水,可他脊背挺拔,却不显狼狈。 谢安走的慢,只到院中而已,眼睛盯着她瞧。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还不如不出来,省的惹了这麻烦。但是事已至此,也躲不过了,她咬咬牙,提起旁边放着的伞,过去他身边。 短短的路,她半拢着臂,走的有些艰难。奇怪的是,看见她动作,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叉着一条腿斜站着,任风雨扑了他满脸。高大身形,被暗色笼罩,隐隐有些匪气。 琬宜咬咬唇,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碎步过去,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轻轻叹气,“走吧,进屋子,别惹了风寒。” “唔。”谢安沉默一瞬,然后应了声。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扑面而来的酒气,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再抬头,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反衬着偏白的皮肤,更为显眼。 她嘴唇动动,想问句为什么喝酒,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但转瞬就被压下。琬宜想,还是少些交流的好,他酒醉,省的触了霉头,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 姑娘个子小,只到他肩头,顶着风吃力撑伞,摇摇欲坠。谢安斜她一眼,见她踮着脚尖,尖翘下巴绷得紧紧,哼笑一声,难得发了善心。 他目视前方,说了句,“矮子。”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轻松举着。 琬宜松了口气。 没再走几步路,便就到了东偏房,谢安推门进去,琬宜不想进,留在外面。她依靠着墙边,尽力不让雨淋到,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屋子摆设简单,不脏乱,却也没多整洁。没有熏过的香气,却也有别的味道,说不好,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微有些浓烈,但并不难闻。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舒展了下肩膀,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做到一半,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偏头看向门口。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裙摆沾了水,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左手环住右臂,指甲干净圆润,身子有些发颤。 他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啧”了一声,问她,“哎,你干什么呢啊。” 逗弄 琬宜也有些恼火, 紧抿着唇, “我冷还不行吗?” 她发脾气时声音也没多凶狠, 装腔作势, 带着些冻出来的颤音, 反倒惹人发笑。谢安低笑两声, 踱到她背后去, “那你回去呗。” 琬宜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手指攥得更紧,“外面下雨, 你怎的也要把伞给我。” 谢安微醺,看她僵直的背,存心与她笑闹, “自己没长手?” “你……”琬宜回身, 眼中潋滟,染水的眸子黑的发亮。 她沉住气, 绕过谢安, 自己进屋去捡。谢安敛住笑, 背靠着门看她。长发随着弯身的动作落下, 险些落在地上, 纤细手指捏着伞柄, 侧脸光嫩莹白。 头似乎更痛了。屋里暖和些,寒意被驱散,酒劲作祟, 浑身燥热。谢安伸手勾了勾额角, 往外迈了一步,出门去吹冷风。衣裳下摆被吹起,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琬宜提着伞出去,目不斜视,懒得理他。门口实在是小,谢安杵在那里,没有让步的意思,琬宜不愿与他说话,侧身过去,撑开伞,踏入雨中。 她肩膀蹭到他臂上,轻轻一下,很快闪开。谢安头后仰着,伸手揉揉被她擦过的地方,半眯着眼,唇角略微勾起个弧度。香气入鼻,淡淡的,混着他身上的酒香。 琬宜还没走半步,谢安便就再开口唤住她,“哎……琬宜。” 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迟疑,尾音拉的稍稍有些长。琬宜脚步一顿,忽的察觉,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谢安也觉得有些怪,手指抿抿鼻子,移开视线,“你待会再来一趟呗。” “什么事?”琬宜不想与他闹得不愉快,惹得姨母烦忧,犹疑了下,还是应了声。 “我还没吃饭。”谢安舔舔唇,“喝了半坛子酒,现在肚里火烧火燎,又不敢去厨房……” 话没说完,琬宜便就摇头,“不成。” 谢安愣了下,低眉捂唇咳了声,又抬头,“怎的?” 她回身,神色认真,“我不能助纣为虐。” “助,助什么?”谢安顿了下,没重复出来。 琬宜没什么动作,雨势渐大,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风吹得她裙摆飞起。谢安沉下脸冷声吓唬她,“别和我说那用不着的。我就问你,这饭你送还是不送?” 琬宜伸手按下裙摆,微微仰头,一字一句,“我不送。” 谢安眯眼看她,半晌,哼了声,“没看出来,还挺倔。” 琬宜不说话,宽大伞下一个瘦弱的人儿,被狂风吹得晃悠悠。谢安也是臭脾气,寒夜冷雨,他就抱着臂站在门外,浑身湿透。 酒早就醒了,而现在为什么立在这,谢安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看她隐忍着发脾气的样子,有趣。 不多时,厨房传来阵响动,琬宜回头看了眼,杨氏正在盛饭。她深吸口气,抹了把眼睛,看向谢安,“外面冷,你进屋去吧。” 他诧异,换了个姿势,试探问,“哭了?” 琬宜答,“没有。” 谢安借着屋里的光看她,没有泪痕,眼眶也没红。他淡淡点头,“嗯。” 琬宜不想再留,欲要离开,谢安抓准时机再开口,“没哭就去给我送饭。” 她脚步一顿,心被气的怦怦直跳,也不再慑于他的坏脾气,狠狠瞪他。 贝齿咬着红唇,眼中光彩点点,脸颊带些酡红。 谢安笑容玩味,“你别那么看我。” 琬宜手抚了抚心口,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她小跑着,在心里愤愤地想,就不该滥好心,理他作甚,平白为自己找气受。以后,再不与他说话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姨母那么温柔的女子,怎的就养了个这样混蛋的谢安。 目光追随着她,直到看着她进了屋,合上门,谢安忽的低笑出声。他今天真是喝的太多了,做的事情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幼稚,不过,真的蛮有趣。 杨氏出了厨房门,看着门口的谢安愣了下,隔了老远喊他名字,“谢安?” 他没应,杨氏手拍拍门框,又喊,“你在那做什么?” 谢安还是没动。过了会,杨氏有些动怒,声音更大,“你给我过来。” 而后,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谢安揉着发走过去,低低唤了句,“娘……” …… 琬宜抿着唇缝线,捻着针从布后方穿出来,听见外面的动静,轻轻哼了声,“活该,活该被骂。骂的他哭了才好,讨人厌。” -- 宿醉头疼,谢安第二日起的迟,杨氏生他的气,早饭也没等他。他揉着太阳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只瞧见两个生硬的馒头,连口热汤都没有。 谢安被气得发笑,索性不吃,喝两杯冷茶填肚。提了剑出门,正瞧见琬宜提着篮子碳在大门口,愣愣对着他的马发呆。 农户用的那种土篮子,又脏又大,碳只装了一点,却也重。琬宜撑着一只胳膊提,怕弄脏了衣服,身子歪曲成个颇为怪异的姿势。 谢安皱皱眉,唤她,“干什么呢啊你。” 和昨晚上相似的语气,只是声音清亮了些,但态度依旧不让人好受。琬宜被喊的回过神,知道是谢安,头都没抬,低低应了声,想绕开他往里头走。 “怎么了这是?”谢安眉拧的更紧,拦在她身前,下巴挑了挑,“你提这破玩意干什么?” 琬宜身娇体弱,本就没干过这重活,喘得厉害,他还挡路,更加费力。她用空出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看他一眼,轻声答,“生火盆。” 淡淡的语气,有些疏离,谢安察觉得到。他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声音难得放软了些,“那也用不着你啊。” 琬宜诧异瞧他一眼,似是奇怪于他的转变,但也没出声。 她孤身前来投奔,本就给姨母带来许多困扰,且她又无一技之长,没什么可为姨母分忧的,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小事,琬宜想多学多做,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而这些,显然没什么可与谢安好说的。 见她不理不睬,谢安用舌顶顶腮,也不废话了,手直接伸出来,“给我。” 琬宜没懂他意思,看着眼前赫然多出的一只大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谢安吸口气,拦住她肩膀,等她站稳,一把抢过篮子,提着转身回了里屋。 他高瘦,但身材结实,臂上都是腱子肉。那点分量琬宜提着摇摇晃晃,谢安却根本察觉不到似的,走的飞快。 琬宜愣了下,扬声与他说了声谢谢。谢安转头看她一眼,没答。 他的剑在琬宜的手里,刚才的时候顺手塞过去的,剑鞘冰冷光滑,琬宜握着,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她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又转头去看马,心里乱糟糟。 风吹过来,扬起裙角,姑娘独自站在那里,纤细柔弱。 等谢安洗了手出来,琬宜还在出神。他食指拂过眉心,伸展一条腿瞧她一会,忽然大力甩甩手上的水,再把剑接回来。琬宜的脸溅上水珠,她肩膀缩了下,伸手去擦,睫毛颤颤的。 怎么欺负都不还手,像只兔子。谢安有些想笑,剑穗扫过她的肩膀,逗弄道,“你总看我的马做什么?” 琬宜揉揉脸颊,很想立时就进屋去,却不得不在这里应付他,有些难受。 可谢安抱着臂,还等着她的回答,琬宜咬了下唇,放缓声音,“我只是觉得,我哥哥的马和它有些像。” “噢。”谢安点点头,手指转动,娴熟地让剑在手中转了一圈。他眯起眼,似笑非笑,“也不怪你,在你们女人的眼里,天下黑马一个样子。” 果然,就不该期待他的嘴里吐出什么好话。琬宜抿抿嘴,“嗯”了声。 两人沉默一会,她手背到身后去,微微颔首,“你走吧,我进屋去了。” “嘶……”谢安舌舔过唇珠,手臂一伸,剑鞘挡在她身前,“你今天怎么这样儿?” “怎样?” “昨天不还挺能说的吗,过了一夜和你聊几句就费劲费力的了。”谢安挑眉,“你对我有意见?” 琬宜深吸一口气,“不敢。” 谢安手拖着下巴,歪头看她,“都敢和我甩脸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琬宜垂眸,“你不是一直挺嫌我的。” “是啊。”谢安大方承认,“女人多麻烦。” 琬宜的眼睛留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听他继续道,“不过我觉得你还行,不惹事,挺乖。你好好的,我不撵你了。” 剖心剖肺一番言语,谢安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还挺好。除了他娘,他就没给过哪个女人这样的面子,看着琬宜柔顺垂在肩头的黑发,谢安隐约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黑马蹄子在地上蹭了蹭,打了个响鼻。琬宜犹疑开口,“其实,我只是觉得……” 谢安“哼”了声,好整以暇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好像有点,话不投机。”琬宜蹙眉,小心斟酌着词句,“我想,我还是少说些,免得惹你不悦了吧。” 树上的野猫正往下跳,嗷呜一声,转瞬不见踪影。谢安站正身子,盯着琬宜的眼神幽深。 半晌,他把剑挂在腰上,不发一言地翻身上马。 琬宜搓搓手,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被尘土扑了脸。 他走的毫不留恋,背影僵直,握着缰绳的手背突起青筋。 恍惚间,琬宜觉得,谢安的脸色好像比那日初见时还要难看。 镯子 谢安心里憋着股火, 马骑的飞快, 到了小九门的时候, 门才开不久。 门口扫地的伙计见他进来, 赶忙弯腰喊了句三爷。谢安没理, 随手把马鞭扔过去, 冷着一张脸噔噔噔上了二楼。木质楼梯快要被踩得散架子, 他手背在身后,背影平白无故添了几分煞气。 伙计都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样子,没人敢出声往他头上添火, 一个个老实干着手里头的事。 临安城虽不大,但是五脏俱全。里头赌坊大大小小不少,小九门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家。丑时过半打烊, 辰时过半营业, 一日算下来,经手的银子数额过千两。 谢安十岁不到就混迹于此, 最初时干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儿, 后来个子长起来了, 也能撑得住凶煞的气势了, 就被提拔做了打手。再过几年, 他脑子活络, 笼络住了一帮老主顾,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副管事。两年前, 管事得急病死了, 顺理成章的,谢安就成了小九门的一把手。 可以说,除了从未在人前露过脸的幕后老板,谢安在这一条街,就是头儿。 干这种生意的,手里难免沾染过一些污秽事,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自小到大,名声从来都不好。最初时是迫于生计,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后来日子好过了,杨氏也劝过他早日脱身,谢安却不肯了。 人都说这地方危险,可也没人否认它来钱的快。在这样的名利场混久了,再要离开,想要过那道心里的坎儿就难了。谢安性子执拗,又野惯了,杨氏再怎么劝,他都没往心里去过。 谢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日子过的是自己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些来小九门的人,赢钱的管他叫财神爷,输的倾家荡产的就视他做瘟神,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对于此,谢安从未在意,他每日招摇在街上晃,恨他的人那么多,没见过一个敢真站出来与他对面理论的。他眼睛一眯,便就没了人敢顶着他的火儿往上凑。 再者,赌坊本就是开门迎客的地方,自己想要踏入这个门,又不是他谢安拽着脖领子扯进来的。输了赢了,与他何干。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路上,不住有人弯身与他行礼,谢安目不斜视走过,心里竟隐隐有几分痛快。家里那丫头片子对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到了外面,有的是人小心翼翼巴结着他……真是不识抬举。 旁边架子上放着盆兰花,橘红色开的正盛。 谢安路过时顺手揪下来,撵在指头间狠狠搓了搓,想着那会儿琬宜跟他说过的话,鼻子里哼了哼,“话不投机……爷肯跟你有话儿便就不错了。还投机,投什么机,丫头片子……” 春东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个红盒子。瞧见他靠在栏杆上对着朵花搓圆捏扁的样子,愣了下,接着便笑着打招呼,“哥,来这么早。” 谢安淡淡点头,把手里的碎屑扑掉,瞅他一眼,“手里拿着什么?” “镯子啊。”见谢安眼里有兴味儿,春东贼眉鼠眼拉着他倒门后面,打开给他看,“红翡翠,瞧这水头多好,金贵着。” 谢安扯扯嘴角看他,“屁,你懂什么水头不水头的。” 春东不嫌他扫兴,犹自乐着,把盒子收起后宝贝地揣进兜里,“我是不懂,翠翘懂就行。反正给她买的,这不昨个儿没去看她吗,生气了,跟我闹呢,得买点东西哄一哄才好。” 翠翘是珠翠楼的当红,据说姿容艳丽非凡,能歌善舞,是春东的老相好。翠翘刚出来时就是春东买的,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明白,也不会看金主的贵贱,尽心尽力地伺候,两人一拍即合。虽说几年过去各自都混出了番名头,但却一直藕断丝连着,见面依旧郎情妾意。 对此,谢安半点领会不了。他扬了扬下巴,问春东,“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她?” 春东笑的意味深长,“哥,你没体会过女人的好处,自然不明白,兄弟理解。什么叫身娇体软,莺歌燕啼,什么叫十指纤纤,柔情蜜意……跟你说也不明白。” 谢安“嗤”了一声,回想起琬宜给他斟茶时的样子,雪白柔胰,发尾轻柔带着淡淡香味……他按了按额角,讽他,“我看你才是不懂。一个歌妓,有什么好,哪抵得上个平凡良家姑娘。” 春东摸摸鼻子,“哥你竟讲笑话,良家姑娘,哪个看的上咱们。” 谢安动作一顿,猛地偏头瞧他,春东被看的心里发毛,鼓着勇气又问一句,“就算真有看上你的,也没见你稀罕啊?你数数,因着折腾,你被退了多少亲事。以前那个赵家姑娘,还有李家姑娘……前几天还有个张家姑娘?” 谢安似笑非笑看他一会,脚猛地踹他小腿上,脸子撂下来,“赶紧麻溜儿给爷滚。” 春东被吓了一跳,趔趄下,赶忙护住怀里的盒子,往楼下跑。刚过拐角,又被谢安叫住,他犹疑一下,问,“你那什么红翡翠,哪儿买的?” -- 坐在房里的炕沿上,谢安对着烛火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觉得自己有点蠢。他当时许是鬼迷心窍了,要不为什么脑子一热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这么个东西。 光亮下,翡翠里头光华流转,有些刺眼。谢安看了半晌,随手扔在一边,按按眼角,嘟囔了句,“什么破玩意儿,又贵又丑,晃得爷眼睛发花。” 安静待了一会,他心里烦,蹬掉了靴子躺在炕上,双腿交叠。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外面传来泼水的声音,哗啦一下,把他忽的惊醒。谢安坐起身,缓一会神,耷拉着鞋往外头走。 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穿着薄衣裳,手伸到颈后面摸摸脖子。琬宜站在他对门的门口,正抱着个盆子,温言笑着同杨氏说话。声音细细碎碎的,被风刮的支离破碎,谢安听不清。 不多会,杨氏转了身,谢安心里一惊,赶紧退后一步带上门,避开她的视线。等重新被屋子里的温暖包裹,他才意识到,他又没做亏心事,躲什么? 舌头舔过齿后,谢安瞟一眼躺在桌面上发光的红镯子,指尖搓了搓,过去揣进袖子里。 他靠着墙,闭眼想着,得了吧,跟个女人置什么气,爷们儿一点,大不了出点血送点东西就是了。况且他酒后失态在先,总是理亏的。 再等了会,正房的灯灭了,谢安瞧了眼,再次出了门。他往对面一看,西偏房的灯也灭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想必是睡了。 摸了摸袖子里的镯子,谢安脚踏出去,轻轻拍了拍琬宜的门。 里头很快有了回应,一如既往的温婉嗓音,听的人心里头畅快,“来啦。” 谢安叉着一条腿站着,手指拂过唇瓣,忽的想起来早上时候春东对女人的形容,“莺歌燕啼”。这四个字,想想就觉得聒噪,还不如说叫“春风拂面”。 琬宜起身下了地,旁边拿了件外衣披上,摸索着往外头走。她手摸上门口的木锁,边开着边问了句,“姨母怎么这么晚来了,落了什么东西了吗?” 谢安忽然心情好起来,听着那声“吱呀”,勾起一边唇角。 “不是姨母。”他顿了顿,出言调笑,“我是你谢安哥哥。” 琬宜后背一凛,想再合上门退回去,却已来不及。门口那人大喇喇插一只脚进来,抱着臂,下巴微扬,“怎的,不欢迎?” 发火 琬宜没接这话茬, 她沉默一瞬, 一手护在胸前, 一只扒着门沿儿, 问他, “这么晚了, 怎么还没睡?” 她没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而是“怎么还没睡”。莹白脸上嵌着双黑亮温柔的眼睛,谢安瞧着她,心里的愉悦又多了几分。 他抬手放在唇边, 咳了咳,“给你送个东西。” 琬宜诧异,“什么?” 谢安不直接答她, 偏要卖关子。他眉峰挑挑, 问,“你喜欢首饰吗?” 琬宜不明所以, 温声答, “喜欢的。” 谢安点头, 眼中笑意再浓些, “那你喜欢镯子吗?” 他袖子抖了抖, 里面东西露出半截。琬宜瞧见, 心下一惊,明白了七八分,恍然抬头看他。 “路边随手买的。”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头别过去一点, 食指勾着那镯子,在她眼前晃了圈儿,“送你算了。” 话落,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拿了我的东西,以后老实点。爷脾气不好,你别顶着风往上凑。”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后半句,琬宜没理。 她出身娇贵,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眼前这只,不算便宜的翡翠。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匆忙摆手,“要不得的。” 听她推拒,谢安眉头一拧,歪头过来,盯着她瞧,“为什么?” “太贵重了。”琬宜咬唇,手在臂上搓了搓,“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谢安嘴角扯了扯,神色稍显不悦,“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显然是不合适的。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又是在三更半夜,无旁人在的时候。再者,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这手镯少说三十两,并不是小数目。 琬宜嘴唇动动,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她有些冷,手捂着唇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想与他好好解释,“从身份上就不合适……” 谢安头皮一紧,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良家姑娘,哪个看的上咱们”。 他手指捏住镯子,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目光追着她的眼睛。琬宜被他看的发慌,往后小小退一步,嘴唇微张,鼻翼小巧好看。她说,“我来这里,本就是……”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眼睛对上她的,冷声道,“你瞧不起我?” 这话无头无尾,琬宜听的云里雾里,愣了下,轻轻摇头,“怎会。” 可落在谢安眼里,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她缩在阴影里,软了气力的样子,就是心虚。 他“呵”了声,一腿跨进去,堵在她身前,语气低沉,“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琬宜蹙眉,拢紧了自己的外衣。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镀层银光。他目光幽深,怒意明显,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 琬宜叹气,怎么就又不高兴了。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心下也是难受。 见她垂眸不言,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粗哑着嗓子,“说话。” 琬宜手摸摸垂在脸旁的头发,无奈开口答他,“站在我面前的是谢安。” 她中规中矩的,语气都没太大起伏。像是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浑身哪里都不舒坦,谢安手向后抹过自己的头发,半晌,气的笑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琬宜冷的打颤,忽听见谢安说了句,“你可真行。”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仰头看他一眼,鼻尖通红。谢安脸色冷的像结了霜,门半开着,呼呼往里刮着冷风,吹的他衣角飞起。琬宜低头,瞧见他光着的脚。 她抿抿唇,“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你快些回去睡吧。” 他俯身,离她近些,能闻见更浓的发间香气,“你又赶我?” 琬宜摇头,唇冻的哆嗦着,往外踏了一步,反手关上门,“我不赶你,你不要生气。” 谢安眯眼看她,听她又说,“只是我屋子里暖了好久才有的热气,别开着门放走了。咱们出来,关着门在外面讲。” “……讲个屁。”谢安骂她,一脚踹开门,手往里指,“你给我进去。” “……”琬宜巴不得。 看她真的不一声不吭就进了屋子,还作势要关门,谢安喉咙一紧,一脚踹飞旁边的篮子,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琬宜手指一缩,装作没看见,砰的一声合上了木门。 外头,谢安背着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估摸着她已经上了炕盖好被子,觉得头顶要冒火。他手抿了抿鼻尖,脸贴在门缝,咬牙切齿冲里头威胁,“妞儿,以后小心点,别再惹了爷。” 自然没人应。 谢安低头,瞧瞧自己敞开的衣襟光着的脚,觉得半分气势也无,心下火气更胜。他临走时猛力拍了拍她炕上的窗子,继续放狠话,“你且等着,以后再别想从爷这得一个好脸儿。” 琬宜咬着唇,把头埋进被子里,紧紧闭上眼。 -- 谢安没睡好,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有些困意,可杨氏已经起了,拿着扫把扫院子。 他翻了个身,被子蒙住头,不愿理会。没过一会,琬宜也出了门,走进厨房忙活着,和杨氏说着话。两人说说笑笑,锅碗瓢盆碰撞发出声音,隐约能闻到菜的香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安鼻子动动,长腿掀开被子,手伸到脖领处解开衣襟,眼睛盯着棚顶。 杨氏扫到他屋子的门口,扫把挨着地,竹篾子哗哗的响。远处传来脚步声,轻巧的,小跑过来,然后是琬宜的低语,“姨母,粥里怎么放了糖?” 听到她的声音,谢安还恍惚着的神色瞬间清明。 他半裸着上身坐起来,靠在墙壁上,侧眼看着窗子布帘上她细弱的身影。头发绾起来了,垂在脑后松垮一个髻,不像昨晚上,垂下来的那么长。 杨氏笑,“想着你喜欢,姑娘家,年纪小,多爱甜口儿。白米粥味道淡,你昨个吃的都不多。” 琬宜捏捏耳垂,声音温柔,“姨母,我怎样都行的。”过一会,她又说,“只是怕哥哥吃不惯。” 闻言,谢安眼皮撩起,轻轻嗤了一声。手指捻在一起搓一搓,目光落上被扔在地上的红匣子。三十几两,就那么随意在地上滚,沾了尘土,盖子也没盖严,红翡翠露出一个边儿。 昨晚上回去后,谢安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干的真他娘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跟个女人,竟然三言两语不合,就恼羞成怒了。还甩脸子,出言威胁。 最可气的是,他都威胁了,那女人还不搭理他。 什么女人啊这是。看着温温柔柔的,内地里倔的像头驴,惯会气人。真是……麻烦透了。 谢安自己在心里念念叨叨,那边琬宜还在和杨氏说话。她自己知道昨晚上肯定惹怒了谢安,不想再火上浇油,想了会,开口道,“姨母,要不咱们吃甜粥,我给哥哥炸些馒头片吧。” 杨氏意外,“你会做?” 琬宜摇头,声音轻轻的,“我学着做。”杨氏笑起来,也不阻拦,把扫帚靠在一边,耐心地教她。她们就站在谢安的窗前,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手枕在脑后,翘着脚听。 没多会,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姨母,我大约懂得了。” 谢安咧一边嘴角,小声骂,“懂个屁。煎了八百次鸡蛋没一次不糊的,现在还想煎馒头片。谁爱吃谁吃,老子不吃。” 外面,琬宜转身离开,杨氏在后面叮咛,“琬宜小心些,别让油溅着手。你要是怕了,就放着,姨母弄。” 她回头笑,“姨母放心,晓得啦。” 没多会,炕彻底烧起来了,屋里更热。谢安心里烦闷,两下就拽下了上衣,甩在炕尾。 经了昨晚上那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琬宜。他想着,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和她相处吧,他多跌份儿。可要是真的天天撂脸子对她爱答不理,他又觉得有些不得劲。 磨磨蹭蹭干躺了半晌,杨氏过来敲他的门,冷着脸骂,“你再不起来,我就把门锁起来,你今天就睡死在屋里吧。” 谢安烦躁地揉揉头发,坐起来,应了声。 慢吞吞穿衣穿鞋,系腰带的时候,眼角又瞥见那红盒子。想起来昨晚上她的恶劣行径,谢安扭过头,嗤了一声。 回过神来细想想,谢安倒不是在意琬宜推拒他的镯子了。但是把他晾在门外头这一点,不可原谅。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当他软柿子了? 过火 当然没有人会等他吃饭。 谢安本来想立刻就走, 但是提着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还是晃悠进了厨房。桌子上摆着半盘子馒头片, 裹了蛋清, 炸的金黄酥脆, 摞的整整齐齐。 他回头看看, 门口没人, 只一只鸡在啄地里的草籽。谢安到旁边布袋子里拿了三颗玉米粒儿甩过去,把鸡赶跑,又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 抓了块馒头塞进嘴里。 一套动作下来,谢安恍然发觉自己的蠢。他这是装给谁看? 舌尖上有香香甜甜的味道,外面脆, 里头却是绵软。平心而论, 第一次做,这样算是不错的。 谢安眯着眼看天, 云层稀薄, 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到耀眼。他手指缠着剑上的穗子转了圈, 咽下口中东西, 颇为不屑哼了声, “爷就不该吃, 真他娘的甜。连个饭都不会做,这女人,谁娶谁倒霉。” 大白鹅跟着他踱步, 地上落下两道影子。谢安状似不经意左右看看, 没瞧见那抹身影,舌顶了顶腮。他垂下眼睛,又嘟囔句,“跑哪儿去了,大早上就不着家,谁娶谁倒霉。” ……风吹过来,隐约传来几声猫叫,鼻端隐隐有咸腥的气味。 谢安身形一顿,恍然明白过来。他手勾了勾额角,没往拴马的那边走,转了个身看向墙角,果不其然瞧见在喂猫的琬宜。 她拢着裙摆蹲在阴影下,头发耷在肩侧,手边一个小碗,里头是昨晚剩下的几条小银鱼。 而那只平素气焰嚣张、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野猫正乖顺伏在她的脚边,不时昂头叫一声,粉红舌尖轻轻舔琬宜的手指。她浅浅笑着,侧脸干净又美好。 谢安手指动了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呆呆愣在那里。 不多时,银鱼快吃完,野猫意犹未尽。琬宜摸摸它脑袋,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条没做的鱼。放了一晚上,怕是已经不新鲜了,姨母待会许是要扔掉,正好给它吃。 她咬咬唇,轻声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野猫叫一声,算是答应。琬宜弯眼,纤细手指捏捏它耳尖儿,“真乖。” 隔了不远看着这一幕,谢安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他又想起了昨晚上琬宜生硬把他关在门外的事,再对比现在的低眉浅笑,谢安手指捏紧了剑鞘。 他在心中不乏酸味和怒意地想,这什么女人啊,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住他的,最后对他还不如对一只野猫。真是…… 谢安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那边琬宜已经起身。她转脸,正好对上谢安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眼睛。脚步一顿,怔在那里。 琬宜还记得昨天谢安在她窗户前撂的狠话,“以后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她是信了的。 谢安向来恶劣,经了那件事,怕是烦透了她。琬宜不想与他硬碰,便垂了眸往墙边再站了些,想等他走了再进屋子。 看她这样,谢安心里那股邪火噌噌往喉咙上顶。现在掉头就走太没气势,他咬了咬后槽牙,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到一丈外的地皮上,狠狠撕了一把草。 回来时,谢安仍旧没给琬宜一个眼角,但是脚却暗中下了绊子,踩了脚那野猫的前爪。 猫吃痛,嗷的一声跳起来。转身上树,消失不见。 琬宜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云里雾里摸不着谢安想做什么。 不一会,他走到了马前,琬宜偏头看过去,瞧到谢安把手里那把草硬生生塞进黑马的嘴里,然后翻身上马,挥鞭即走。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脖颈修长。 琬宜揉揉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干什么啊这是……” -- 转眼就过了半月。满月成了弯月,镰刀似的挂在天边,细细一条。 期间杨氏带着琬宜去了街上几次,给她买了几件裙子,还有簪子耳坠,姑娘家要用的东西,一样不落。琬宜相貌本就清秀妍丽,稍作打扮,不用涂脂抹粉便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读过书,被悉心教过规矩,举手投足间有自己的恬静韵味。美而不俗,俏而不妖。 而谢安果真不她好脸色了。 有时候碰面,琬宜好脾气地冲他笑笑,他也理都不理,唇抿成一条线,走路快的像阵风。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琬宜就也不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远远看见谢安回来,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的屋子。迫不得已面对面时,她就垂着脖颈,像只乖巧无言的兔子。谢安盯着她的发顶,心里暴躁地想骂人。 爷是爷们儿,爷就算哪里做的不对了,你也不能这么跟爷过不去啊?蹬鼻子上脸顺杆爬,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给爷个台阶下,能死吗? 琬宜不知道谢安心里嘀咕些什么,她只瞧见他绷紧的腮,还有偶尔凝在她背后的热辣眼光。不怀好意,凶狠的像匹狼。琬宜更不敢和他说话了,甚至连对上他的眼睛都觉得难受。 谢安也生气,脾气越来越糟,在外面半天都没一句言语,春东被他浑身的冷意吓得直哆嗦,连翠翘都不敢去找了,老老实实留在小九门看场子。 而好的一面就是,因为管事的冷脸,这半个月来都没人敢寻衅滋事。 回家后,谢安不敢对着杨氏发脾气,又不想对着琬宜发脾气,就自己生闷气。劈柴的时候没控制力道,半根柴火飞出去砸到了鹅窝里,白鹅吓得七天没下一个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想,怪不得谢安二十岁都娶不到媳妇,这样的男人,谁敢嫁呐。 不过也好,谢安理都不理她,也不再找她的麻烦,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谢安混不讲理,拆了门口树上野猫的窝。 琬宜在门口抱着无家可归的猫坐了一早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去和他问清楚。 这天天气好,谢安心情看样子比以往要好了些,眉眼间的神态轻快了几分。快到了要睡的时间,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屋门口给马调草料。 临安在高山上,晚上的风凉飕飕,谢安把袖子挽起来到肘弯,露出精壮的小臂。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但却比一般男人要白的多,用力的时候,胳膊上隆起一条条青筋。 琬宜踌躇着站在他身后,拢紧了前襟。 屋里点着灯,在谢安的位置能清楚看见琬宜的影子。和他的有些重合,长高了一点,也没最初时那么纤弱,手指不安地搅着落在腰间的头发,矜持局促。 他挑挑眉,装作不知道。 风吹过来,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尖,刚换洗过的衣裳,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琬宜深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一步,唤他,“哥哥。” 正忙着的男人浑然不觉,直到料都弄好了,他才懒散抬头,斜睨她一眼。下巴稍扬一下,一脸“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表情。 琬宜手指攥紧了袖口,齿咬咬唇,半晌才吐出口,试探的,“阿黄的窝,是你弄走的吗?”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谢安察觉的出来琬宜并不高兴,但是这掺杂着少许不悦,却依旧平和舒缓的语调依旧让他唇角不自觉扯了抹笑。又被很快压下。 再对上她眼睛时,谢安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小指掏掏耳朵,爱理不理,“阿黄是谁?” “猫。”琬宜撩开吹乱在脸上的发丝,抿抿唇,“咱们门口的那只野猫。” “哦。”谢安应了声,拍拍手站起身,并没有要回答她前面问题的意思。他舒展下筋骨,去拿旁边的草料袋子,再掀起眼皮儿,“哎,你站这儿干什么啊,忙着呢,没点眼力见儿?” 这语气有些凶,琬宜听在耳朵里,但没动。谢安眼睛眯一下,过去扶着她肩膀把人转了个个儿,随便指了个方向,“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手下没用多大力,手心上的热度透过布料到她皮肤,琬宜颤了一下。她心里难受,抬手擦下眼角,再转身看他,“谢安,阿黄的窝呢?” 连名带姓,再没像以前那样唤他哥哥了。谢安舌顶顶上颚,心里忽的烦闷,他站直腰板,一手插在腰间。个子太高,挡住了屋里晕黄的灯光,琬宜整个在他的阴影下。 谢安的语气又急又冲,“那只野猫的窝没了,不是被风吹了就是被雨刮了,要么就被它自己踹下来了,关老子什么事?” 琬宜怔一下,咽下喉咙里的酸意,与他讲道理,“昨天还在的,昨晚上没下雨,没刮风,可早上就没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阿黄在那里住了好久了,从没弄翻过,谢安,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见过那个窝。你说个地儿,我自己去就成。” “所以你就来找我?”谢安俯身凑近她,“你脑子里怎么想的,跟爷说说?” 琬宜声音颤一下,小声哀求,“谢安,你别闹了。” 谢安手摸摸鼻子,似笑非笑,“我要是不还你,你怎么办?” 琬宜僵在那里,半晌没有言语。她头发长,几根被风吹着蹭到谢安的手上,酥麻痒痒,他心里一软,语气也放轻柔几分,可还有些强硬,“说话啊。” 姑娘依旧没理。 琬宜心中委屈。她来找谢安,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她知道,姨母对她再好,她也只是寄人篱下,谢安想做什么,爱做什么,她根本无权干涉。但他的态度,着实伤人。 让她觉得,她很多余,惹人讨厌…… 眼里泪意涌出,琬宜强忍着没让它落下。旁边传来声猫叫,然后一阵风刮过来,黄色野猫扑到她腿上。琬宜唇抖了抖,弯身把它抱起来,环在臂弯里,盯着谢安的眼睛。 谢安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察觉到她眸子比以往更加黑亮,脖颈间没被头发遮挡住的肌肤白嫩纤细,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破。 心里蓦然间窜上股酸涩,谢安脑子一懵,恍然发觉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琬宜嘴唇动动,没说话,嗓子眼里溢出一声呜咽。她捂住唇,没再说别的,匆忙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剩下谢安愣愣呆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心里就一个声音,娘的,玩大了。 台阶 一晚上的功夫, 局势翻转, 这次成了琬宜不理他了。 她给自己寻了个新活计, 每天在屋子里绣手帕。琬宜的女红从小就好, 又是名家教的, 做出的东西精美漂亮的不像话, 卖到城里去, 一条五十文。她做活儿慢,两天绣一条,虽然不多, 却也够她花用。 琬宜不藏私,除了买些胭脂水粉,剩下的钱全都交给杨氏。每天里, 她陪着杨氏院里院外忙活一阵, 然后就坐在窗前,绣到太阳落山, 吃完了饭, 再缝缝补补, 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 日子好像一天更比一天好了, 至少对琬宜来说是这样的。 谢安的生活却有些难受。 琬宜躲着他, 总是缩在屋子里, 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面。他也不敢再折腾,每天规规矩矩的,按饭点出门回家, 连劈柴的声音都不再放肆。 放不下面子去和琬宜讲和, 又受不了琬宜现在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谢安每天心里都在憋着一股气。 小九门里,伙计的日子更加痛苦了。 其实,第二天的时候,谢安就已经偷偷又把窝放回树上了。琬宜也瞧见了,但是她没让阿黄去住。她自己拿个不用的篮子,擦洗干净,往里垫上旧衣服和废棉絮,放在屋子里,算作野猫的新家。 杨氏没反对,也因为她有了个伴儿而高兴。阿黄每天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有人给喂水喂饭,琬宜还会给它洗澡和温柔地抓痒,它也高兴。 整个家里,就谢安窝火儿。但是他还不能再发脾气,憋的心疼肺也疼。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慢慢的,杨氏也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别扭。 一日风雨交加,谢安出门比以往晚半刻钟,杨氏翻箱倒柜给他找蓑衣。找着找着,突然回头问他一句,“你是不是招惹琬宜了?” 谢安本斜靠在椅子里把玩剑穗,听见这话,手指动作一顿。他手指勾勾额角,垂着眸没说话。 看他那副蔫了的葱叶子似的样子,杨氏无端想笑。她扯了蓑衣在手里,坐他相邻的凳子上,戳戳他手臂,“你倒跟我说说,你怎么欺负她了。” 谢安烦躁揉揉头发,右腿抬到左膝上,“我早没欺负她了。” 他侧脸看向杨氏,“这次是她欺负我。” “你少唬我。”杨氏沉了脸,狠狠搡他一下,“琬宜性子乖顺,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怎么可能欺负你。你长那么高,推她一下她半月都得疼……” 谢安没等她说完,哼哼一声,“我又没说她打我。” 杨氏正色看他,“谢安,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对琬宜做什么了?” 谢安舌舔舔腮,半晌才温吞道,“我把那只蠢猫的窝给端了。” 杨氏瞪眼,“你有病?好端端的,拆人家窝做什么。” 谢安“啧”一声,“我不是又给它弄回去了吗。” 杨氏懒得理他那副样子,又问,“肯定不止这一件,你继续说,别瞎扯。” “然后,我也没干什么啊。”谢安把腿放下,胳膊拄在膝上,手抱着头,“您也知道我脾气不好,看她哪里不对心了,就好出口说两句。虽然有时候,略微过分。” 杨氏冷笑,“略微?” 谢安顿了顿,捏捏眉心,“我以后改,改还不成嘛。” “你活该,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杨氏倒杯茶润喉,斜睨他,“那你现在想怎样?” “我还能怎样。她倔的像头驴,理都不理我,我总不能趴她炕头,腆个脸哈巴狗儿似的道歉吧?您看看,我这些日子,不都挺好的吗,她呢,眼角都不愿意给我一个,嘁……” 杨氏手往桌子上一拍,“你再给我嘁一个?” 谢安没了声。杨氏盯着他看,又道,“你说谁像驴?” 谢安脑子里乱作一团,背重重往椅背上一靠,胳膊搭在眼睛上,扯扯嘴角,“我驴,我驴成不成?” “你本来就驴。”杨氏笑骂,“早该有个人管管你那臭脾气。要不然,我早晚要被你气死过去。” 谢安腿蹬了蹬,靴子底刮擦着地面,声音难听。 屋子安静,过了会,杨氏缓声道,“琬宜不是不讲理的姑娘,要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她定是不会不给你机会的。” 闻言,谢安倏地偏头,唇角抿起。 杨氏冲他摆摆手,“我给你弄个台阶,你下不下?” “……”谢安手指在扶手上划了一圈,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下。” -- 谢安进门的时候,春东就发现了,三爷今天的心情,好像挺不错。 扫地的伙计跟他打招呼,他唇角微勾,还笑了一下。 春东心里也放轻松了不少。昨晚上是他值夜,但翠翘遣人找他,还放话说他不来就断绝关系,春东不敢不去,待了一夜后,今早上心里一直哆嗦着,怕谢安骂他。 不过看这样子,应该不会被训了。 他拨拨头发,下楼迎过去,笑眯眯,“哥,今天来的挺早啊。” 谢安往外头看了一眼,雨已经停了,太阳快到半空。他拿着马鞭子戳了春东一下,笑骂,“瞎?晌午饭的点儿都要到了,早个屁。” 看谢安还有心思开玩笑,春东僵着的肩膀放下来,跟他勾肩搭背,随口扯着聊天,“别看早上下雨,生意可好,西街的钱掌柜输了付家老大二百两银子,他媳妇儿可泼辣,拿着钩子过来追着他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安伸手揉揉眉心,歪头问,“见血了?” “可不。”春东咂咂嘴,“差点把钱掌柜的耳朵拽下来,那叫的凄厉,周围人都吓得直哆嗦。我让底下人把他俩撵出去了,到外面去掐,听说钱夫人要和他和离。” 谢安没说话,春东指指外头,“看,钩子还在那儿呢,才走不久。” “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谢安瞥他一眼,拧拧眉,“拉架弄的?” 春东被问的愣一下,缓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细细深深一道划痕,巴掌那么长,凝了血痂。他咧咧嘴,“不是。” 谢安停住脚步,站在楼梯口看他一会,眼睛眯起,“又去珠翠楼了?” “啊……”春东尴尬笑笑,“哥你放心,我去的晚,没耽误生意。” 谢安没理他话茬,仔细端详了下,反倒笑了,“挠的挺狠啊,就因为你半个月没去看她?” 春东点点头,“可狠了。泼辣着,像只野猫。” 谢安“嘶”一声,问他,“这么凶?生气了就挠人,往死里挠?” 春东模样颓靡,往裤腰下面瞅瞅,“还咬人呢,往那儿咬,疼得我命都去了半条。” 谢安顺他目光看下去,打了个哆嗦。真会挑地方。 这么一对比,他忽然觉得,家里那只倔兔子……也挺好。生气了也只是闷不吭声,不挠人不咬人的,多乖啊。 一时无话,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谢安忽的问了句,“咱这,哪家的卖的花好看?”淡淡的语气,说的随意。 春东一怔,以为听错了,“哥,你买花干什么?” 谢安说,“我种院子里,好看。” 春东“哦”了声,又问,“你以前不是说味道恶心吗,还招蜂子,怕蛰了鸡鹅的眼睛。” 谢安凉凉扫过去一眼,春东脖子一缩,闭了嘴。 …… 晚些的时候,谢安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翻账本,越想越觉得他娘的主意好。姑娘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他和她一起拾掇拾掇园子,好声好气些,总能把以前的坏印象消一点。 但是有一点他是不认同的,他怎么就欠人管教了? 秀才 下午的时候, 杨氏出门, 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 她昨晚熬了夜, 对着细细的针尖太久, 觉得眼睛酸疼, 白日里就没再碰针线。她到屋里转了圈, 看见杨氏放到木盆里准备洗的脏衣裳, 这几日天气都不好,攒的衣裳挺多,积成了小山。 底下两件厚袄子, 上面是些单衣。谢安最常穿的那件黑色外衣蒙在最上面,腰带张牙舞爪顺着盆沿儿落在地上。琬宜走过去,提着放回盆里。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 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 笑着哄它,“躲远点, 别溅你一身水。”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 阿黄根本没在意, 依旧团在她的脚边。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 伸手摸摸它脑袋, 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 “去把皂角粉拿过来。”她笑,“做的好给你抓痒痒。” 阿黄听话,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 半分不洒。琬宜赞赏瞧它一眼, 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挽了袖子洗衣裳。 她来这快两个月,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学着学着,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怎么做饭烧火。在临安呆的久了,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像是在做梦。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无论何时回想起来,心中总是酸的发疼。有时早上起来,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 琬宜歪头,逗弄阿黄两下,刻意不去想过往。过不久,泪被憋回去,只剩眼眶发酸,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放洗过的衣裳用的,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弯身过去,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才扔到那个盆里。 琬宜叹口气,用手腕擦擦额上汗,在心里记着,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土路多灰尘,衣裳脏的快,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琬宜蹙着眉想,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 上午的时候,杨氏和她聊了挺久,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 从心而言,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他对她欺负逗弄,嘴上总说着要撵她,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衣食住行上,从未苛刻,琬宜知道感激。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不如说她怕他,所以才会躲。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他却半分不体量,言语间尽是火.药味,横眉冷眼,让人心中瑟瑟。 后来相熟些,她也尽力讨好,忍耐他有时的为难,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与她说话,多是讥讽嘲笑,就算知他并无恶意,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 她心中的想法是,我惹不起,便就避开吧。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却始终不是个办法。在同一屋檐下,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早晚要解开。 杨氏说,“谢安本性并不坏,他爹不在的早,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他是长子,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他性子霸道惯了,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琬宜受委屈了。” 杨氏说的贴心,琬宜也动容。谢安脾气暴躁,爱骂人,敢打架,但不是个恶人,琬宜一直知道。至少,他愿意收容她,对杨氏孝顺。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琬宜想,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就算偶尔挑刺难缠,她也是可以忍耐的。 听杨氏说,嫌家中院子太素净,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下午的时候,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姹紫嫣红的,总能多些生气。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在心里打算着。待会等谢安回来,她先低个头吧,他那酸脸的样子,也不指望了。再说,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她让着他些。 把木盆放下,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轱辘刚转了半圈,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示警地大叫。 琬宜偏头看过去,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穿着浅色布衫,头发一丝不苟束起,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没一丝攻击力。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眼神,气质。 她没动,隔了老远问一句,“做什么的?”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脸颊突的泛红,他嘴唇嗫嚅几下,轻咳一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琬宜半坐在井台上,听见道温润的声音,“在下此行,前来送花儿。” -- 谢安心情大好,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直到走到了院门口。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歪斜着倚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端庄清丽,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逗得她笑了,她嘴角勾起个弧度,桃花眼微弯的时候,像月牙儿。 谢安“啧”了一声,烦躁抹了把头发,侧过头,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嘟囔,“笑个屁啊笑。” 他做梦也没想到,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一派谦谦君子模样,看情形,脸皮还挺厚。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这不叫脸皮厚? 再等一会,那边还在讲。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谢安手揉揉鼻子,看不下去了。 他慢吞吞走过去,站在曾鸣看身后。斜叉着一只脚,仍比他高半个头。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唇微微开启,谢安使个眼色过去,她似懂非懂,复又闭上。 曾鸣看仍旧滔滔不绝。 谢安舔舔嘴唇,折起马鞭,冷不丁伸手捅捅他后腰,“你在这儿墨迹什么呢啊。” 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下巴微扬,眼角眉梢嫌弃浓重。曾鸣看显然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往侧退了一步,嘴唇颤抖着没说出话。琬宜偏头,肩膀耸动,压抑下笑意。 谢安又斜她一眼,琬宜正了面色,冲他说了句,“你们聊着,我衣裳没洗完,就去了。” 谢安满意她的反应,微微颔首,倒是曾鸣看有些急。他垫着脚看着琬宜离开的背影,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前,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安眯起眼,挪了一步挡他前面,声音冷下来,“再看,爷戳瞎你信不信?” 曾鸣看睁大双眼,却只能看见谢安绷紧的下巴,他抖了一下,软下来。谢安胳膊肘搭他肩上,微微俯身,鼻子里喷出的气烘在曾鸣看耳朵根,带些凶狠地问,“你倒是跟爷说说,你看什么呢?” 曾鸣看快被他的气势吓傻,缓了好一会才有了动作,小小往后退一步,“谢兄,请你不要对我上下其手。” “……”谢安没听太懂,但也差不多领会个意思。他抱着臂,好整以暇看他。 曾鸣看挺直背看着谢安,温吞道,“在下是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谢兄莫要与在下动粗才好。大家同住一城,最好要一团和气。” 谢安勾起一边唇角,冷眼看他,“给老子说人话。” 曾秀才肩膀一抖,脸憋得通红,半晌说出一句,“你别打我……” 谢安手揉揉额角,被他那副样子弄得想笑。过会,他敛起眉眼,低声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刚才那俩眼珠子,看什么呢?” “那位姑娘……”提起这个,曾鸣看眼睛一亮,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生的好是娟秀美丽,真是在下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子了。虽然穿着布裙,举手投足却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 谢安脸色愈发阴沉,曾鸣看恍若不觉,继续道,“这便就是书中所说的,秦地罗敷女吧。” “罗个屁的敷。”谢安冷哼一声,看他的眼神中寒意毕现,“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兄相信一见倾心吗?”曾鸣看抬头看他,手颤抖着扶上谢安手中马鞭,言辞恳切,“在下愿意求娶令妹。在下前年刚中了秀才,又是家中幺子……” “……”谢安唇角一抿,下意识扬起右手,曾秀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颤巍巍,“说好不打人的。” 谢安往前进一步,拉近距离,“谁跟你说好的?” 正僵持着,院里忽然传来声挺大的响动,接着是琬宜的惊呼。谢安迅速回头看了眼,再面对着曾鸣看时,鞭柄挑起他下巴,厉色道,“给老子滚。” 破冰 回到院子的时候, 正瞧见琬宜吃力提着水桶, 旁边一滩水迹, 看样子洒了不少。她挽了袖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 拎不动, 放下来, 弯腰喘粗气。 谢安站门口看她一会, 走几步过去,抢她前面握住桶把儿,“不用你, 给我。” 琬宜愣一下,抬眼往上看,他俯着身, 衣领往下垂, 锁骨露出大半,线条硬朗。她脸一红, 顺从往后退一步, 谢安绷着脸把桶提起来, 走两步才想起来, 问她, “放哪儿去?” “啊, ”琬宜撩撩耳边头发,小碎步从他身边擦过,指着正屋前面, “房门口, 衣裳还有几件没洗完。” 听她说起,谢安才注意到,院子里的晾衣绳已经满满挂了一排,滴答往下淌着水。他那件黑外衣在最外面,旁边晾着她的罗裙,象牙色。两者在一起,格外和谐。 迎风招展的时候,腰带擦过裙摆,谢安眯一下眼,刚才憋闷的心情恍然舒缓许多。 花已经搬到院里去了,挨着鸡舍,摆了三四排。都是鲜艳艳的颜色,牡丹,月季,翠菊,刚洒过水,阳光流转在花瓣上,闪的谢安眼睛发花。 他抬手挡住一半眼帘,听着身后的哗哗水声,目光在一朵朵花上瞟过,视线飘忽,明显心思不在上面。 阿黄吃饱喝足蹭过来,不客气地选盆牡丹下面懒散躺着。谢安歪头瞧见,哼笑一声,脚尖过去踩踩它尾巴,“老子累死累活,你倒好命,整天悠闲着?” 阿黄对这等讨人嫌的行为表示不满,又惧于谢安淫威不敢造次,喵呜一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谢安扯一边嘴角,继续踩它尾巴,“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瞧你一嘴腥味,恶心不恶心。”阿黄不理,他顿了下,又说句,“爷还饿着,半天没吃几口。” …… 他有一句没一句念叨着,不知不觉间,后面水声停下。 谢安回头看一眼,瞧见琬宜侧脸,依旧洁白无瑕,一缕发丝垂下,美的像幅画。她安静垂着眸,手上动作娴熟拧衣裳,因为要干活,腰带系的紧,把腰束的细细一小条,胸前鼓起个饱满弧度。 裙摆垂到脚踝,露出双浅色绣鞋。 似是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琬宜偏头看过去。谢安并没躲,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眸子,琬宜怔一下,然后笑笑。眉目舒展,婉约柔和,微微颔首后,转身回屋里去拿木夹子。 看着她笑,谢安心脏狠狠一缩,仓促回头后,仍旧跳如擂鼓。 琬宜许久没理他,蓦的一弯唇,谢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伸手摸摸胸口,谢安不知其中是什么滋味,毕竟“受宠若惊”这个词放在临安小霸王的身上,略显违和。过半晌,谢安拧眉低骂一句,“娘的,这是给爷气出心疾了?个烦人秀才……” ……琬宜收拾好一切后,谢安仍旧在花前站着。背着手,面色沉沉,看不出心中所想。 想着那会还说要让着他些,琬宜手摸摸下唇,壮着胆子到他身边去。 谢安似乎又高了些,琬宜仰仰头,察觉自己已经连他肩膀都不及。旁边人气势迫人,琬宜清咳两声,想着要怎么开口起头儿,不让气氛这样尴尬。 她来了,阿黄便就起身,摇晃几下屁股,扑她腿上。明明是只猫,却总是黏人像只狗。 琬宜弯身抱她进怀里,将它屁股托在臂弯,唇张了张,还没说话,就听谢安开口,“以后别总给它吃鱼。” 她愣一下,偏头看谢安,有些想笑,“可阿黄是猫,不吃鱼吃什么。” 谢安抿抿唇,“它又不会用柳枝揩牙,吃多那东西,嘴里闻着一股骚气。” 阿黄不乐意,冲他凶狠龇牙,谢安眼神扫过去,它胆子壮了没几下,怏怏垂下脑袋。琬宜抚抚它背上的毛,看着谢安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 他总是这样说话,毫不客气的,可今日听起来,琬宜却觉得有些可爱。许是心结解开些,也许是谢安的夹枪带棍不对着她,琬宜总觉得,他现在别扭的样子就像是被她揍了屁股的阿黄。 琬宜笑一下,用阿黄的爪子踹一下他胳膊。谢安动作一僵,缓慢偏头,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 她启唇,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轻轻的,“你是不是饿了?” 谢安只觉胸中似是又怦怦猛跳几下,一股热气顺着后背往上爬,燥的额前头发都有些湿。他不愿露出窘态,下巴扬了扬,过了会,才淡淡“嗯”了声。 琬宜忍了一会,还是笑出声。 谢安似是觉得懊恼,倏地又转了脸,语气威胁,“知道爷饿了,还不做饭等什么呢?” 琬宜这次没怕,她把阿黄放到地上,再直起腰,说,“我做菜不好吃,姨母要很晚才回来,你担待些。” 谢安冷哼一声,生硬扭过头,“我也没指望。” 琬宜手捏捏耳垂,看他一眼,没出声。 谢安自觉失言,舌头在牙齿上舔一圈,又慢吞吞道,“得了得了,我不嫌弃还不成吗,总给我摆那副冷脸儿。还说爷脸酸,爷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狗脸子……” 琬宜食指弯起抵住唇瓣,轻声说句,“那以后,咱们和和气气的,成不?” 闻言,谢安忽的垂眸瞧她。鼻梁高挺,睫毛在眼下一片阴影。 琬宜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内双。细细窄窄一条褶皱,狭长凤眼,瞳仁幽黑如墨,怪不得随意看人时也觉得让人心头一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脚尖蹭蹭地面,复又问句,“成不?” 轻巧的语气,里头藏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风吹过来,鼻端浓浓牡丹芳香。 “什么成不成的。”谢安假意瞪她一眼,压下心头的轻松窃喜,轻轻搡她肩膀一下,哼声道,“给爷做饭去。” 琬宜浅笑,应了声,往前走几步,回头招呼阿黄,“走,咱们做饭去。” 谢安吸了口气,眉毛一竖,伸脚拦住猫,“它不许去。”琬宜不明所以,但也没和他硬碰,奇怪看他一眼,撩了裙摆进了厨房。 没一会,刷锅声音响起,她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做葱花鸡蛋饼,行吗?” 谢安正拉着阿黄前腿,恶狠狠带着它往前面拖,闻言,连头都没敢回,含糊应了声,又补了句,“温一杯酒。不用太烈的,竹叶青就行。” 琬宜没反驳,反倒好脾气回了句,“那行吧,我再给你卤两只鸡爪,做下酒菜。” 谢安心情爽利不少,声音难得和和气气的,“你下厨,怎么办你说了算。” 趁他说话的功夫,阿黄屁股一缩想要逃了往厨房跑,被谢安手疾眼快一把提住后颈毛。 他拎着阿黄往墙角走几步,往厨房门口看两眼,没见琬宜出来,随即厉声斥责,“女人做饭,你一公猫凑什么热闹,要不要点脸了?有没有点羞耻心?” 顿一会,谢安又骂,“整日里围着个女人转来转去的,能不能有点正事做,像个男人的样子。瞧你,胖的像只野猪,连家都不会看,随便放个酸秀才进来,爷养你有个屁用啊。” 阿黄瞪了眼睛,朝他吼一声,被谢安一巴掌扇在脸上,转而安静下来,乖顺伏在地面。 ……院里一时静寂下来,只有鸡崽发出的唧唧声,和屋里锅铲挨着锅翻炒出的刺啦声。 谢安陪阿黄蹲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娘的,那会她到底对那酸秀才笑什么呢? 温馨 时间眨眼即逝, 再几日之后, 已是九月。一夜西风过去, 早上推开门, 残花败叶一地。 琬宜起来的时候卯时过半, 天还黑着。她探个头出去, 鼻尖瞬间被冻的通红, 一身薄棉夹衣也抵不住风寒,风一来便就吹透。 屋里阿黄闲适靠着火盆懒觉,听见响动抬起半个脑袋, 哼叫一声又回去睡。琬宜瞧它一眼,还是硬着头皮往屋外踏了一步,反手关上门。 今天是白露, 秋已至, 杨氏昨天染了风寒,现在还睡着。琬宜搓搓手, 小跑进厨房, 引上火, 烧一大锅水。她嫌冷, 还没洗脸, 正好旁边灶上闲着, 锅不小,热水够一家人洗漱。 屋里光线昏暗,只壁上两盏烛火, 柴火声噼噼啪啪。她拢着裙摆蹲在灶台前, 拿着空心柴管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被烟呛到,琬宜咳两声,太专注,连谢安什么时候站她身后都不知道。 “啧。”他还没睡醒,手抬起来揉两把眼睛,拽着她后衣领给提起来,往旁边搡搡,“教了你多少次,怎么就学不会,你这么吹,天亮了火也烧不大。” 琬宜笑着摸摸头发,让了地儿给他,转身去拿碗筷。 瓷器碰撞声音悦耳,她看谢安一眼,声音轻柔,“昨晚上炖了猪骨汤,还剩大半锅,正好在上面蒸馒头,沾了肉味,肯定好吃。” 谢安困着,火烧起来后把管儿往旁边一扔,懒洋洋靠在旁边凳子上,打个哈欠,“有没有点别的,总吃肉,多腻啊。” 琬宜手上忙着,没回头,“别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你还嫌。” “那是别人家。”谢安哼笑一声,两腿交叠,“爷们儿有本事,山珍海味也吃的起,谁管得着。” 琬宜轻笑着摇摇头,没别的话。 见她不理,谢安嘟囔两句,又开腔,“那你给不给我做啊。” “成啊,给你做,哪儿敢逆着你。”琬宜架一个竹帘在锅上,馒头贴着壁摆整齐,歪头,“蒜泥胡瓜吃吗,还是蒜末茄子?” 阿黄也惺忪着睡眼从门口进来,谢安冲它招招手,弯腰一把拎起夹在臂弯下,“我不吃蒜。” 琬宜“嗯”了声,盖上锅盖,面过身子瞧他,“那醋拌胡瓜,吃吗?” “醋……”谢安撸两把阿黄的后颈毛,沉思一会,“吃吧。” 琬宜应声,又转身去篮子里翻胡瓜。昨天中午杨氏买的,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她翻几下没见着,就蹲下仔细找。 光影朦胧下,天边微微曙光。小小厨房里,她在那蜷缩着,像只兔子,锅里汤汁翻腾着,扑鼻菜香。谢安手扶着额坐着,阿黄乖顺伏在他怀里,气氛和谐温暖。 他半掀开眼皮瞧她半晌,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里刚洗了个热水澡,暖流从心中蜿蜒而过。 又过了会,琬宜叹着气站起来,颓丧靠着墙边,喊他名字,“谢安,我找不到了。” 她早就不再唤他哥哥,总是直呼其名,第一次时,谢安还有点不高兴,后来就也习惯,甚至觉得这样有种别样亲密。 什么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比如她适应他的坏脾气,比如他容纳这样一个陌生姑娘的存在。从讨厌,到不嫌弃,直到现在连谢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得其解,最后归因于自己的善良。虽然这两个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稍显讽刺。 阿黄叫了一声,扭屁股跳下去,趴到篮子边,对着一堆白薯端详。 谢安手撑着扶手摇晃起来,脚尖挑着阿黄的胖肚子弄到旁边去,低声呵斥,“哪儿都有你的事,滚一边去。” 琬宜咬着下唇,忍回笑意。她立在一边,安静看着谢安粗蛮地把白薯都挑出来扔到一边,不多时就满地狼藉。 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顺着衣领钻进后背,琬宜一颤,捂鼻子打个喷嚏。 “怎么了?”谢安眉头一拧,抬头看她,眉心几道褶皱,“冷就回屋穿点去。” “没事,我烤烤火就行了。”琬宜摇下头,往炉子旁边蹭,“一会菜就熟了,我看着点。” 谢安嗤笑一下,随手拿块生姜扔她脚边上,“你穿九天玄女衣啊,折腾那么久,一会儿的事儿,耽搁的了什么。就在那磨磨唧唧。” 琬宜揉下鼻尖,听他又说,“再说,我是死的?” 她抿抿唇,还是笑出声,手腕在一起活动活动,拢紧襟子往外头走,“那我先去了,你看着点火。要是汤嫌少,就加点水。” 谢安随意敷衍了几句,拿个木桶过来,装一半热水,提到她房门口,“顺便洗把脸。” 琬宜愣一下,弯弯眼睛,“成。” -- 为方便,吃饭是在杨氏的屋子里。弄了张桌子在炕头,杨氏在里头,琬宜挨着炕沿儿,谢安嫌挤,自己端个碗到旁边,和阿黄成伴儿。 从那日花送过来后,杨氏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缓解了许多。 虽然没几日就起了秋风,牡丹零落一地有点可惜,但也值得。家里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重要,谢安混惯了,她治不了,不过看这样子,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 人家说水柔能克刚,杨氏觉得不假。这才没多久,谢安就已经服了软,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他还真能再收些心,更服帖些。 前几天陈媒婆又来找过她,说张家姑娘有意和好,不再提起谢安断了张家哥哥腿的事,问她愿不愿意。要是在以前,杨氏说不准就答应了,但这次,她踌躇一会,推了这门亲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杨氏的心里,没谁比琬宜更好。有可能制得住谢安的姑娘,少有。 她心里高兴,给琬宜夹一筷子肉,笑吟吟,“入秋了,以后一天比一天冷,琬宜还没有厚衣裳呢。” 琬宜把饭咽下去,筷子搭在碗沿儿上,温声笑,“没事的姨母,我今天就做。家里有棉絮和布匹,我勤快些,两日就做好了。” 她偏头,看向闷不吭声的谢安,“我这几天不绣帕子了,多做几身,咱们换着穿。哥哥的外衣也旧了,正好有两匹玄色布料,就是棉絮少了些,要再买点。” 杨氏答,“这个好办,待会让谢安和你一起去。正巧他有马,方便。”没人吭声,她又叫了句,“谢安?” 屋里静默一会,谢安扒两口饭进嘴里,半晌才“嗯”了声。埋着头,看不清神情。 阿黄吃完碗里的饭,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谢安把肉丢一块给它,狠眉狠眼,“闭嘴。” 语气虽凶,但听得出心情不错,尾音轻快。琬宜唇弯了下,给杨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问,“谢暨呢?弟弟什么时候放学回来,他在外辛苦,我多给他也做几套好了。” “就这半个月的事情。”提起小儿子,杨氏摇头叹气,“回来了便就不会再去了,他给我写信,把那里的先生同窗挨个数落了一通,差点要自己跑回来。还说要是我不答应,一路要饭回家也不会再上学。” 琬宜听的诧异,“是有人欺负他吗?” “怎么可能。”杨氏哼笑一声,“他没比他哥哥差多少,小混蛋一个。七岁时就拿着石头给人家开了瓢儿,上蹿下跳,像只疯猴子。我就没担心过他会受欺负,要不是为了挫挫他的气,也不会送他到那么远的学堂,半年才回来一次。” 琬宜有些怔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谢暨都这么野,谢安小时候,得是什么样子。 杨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含一口饭进嘴里,撇撇嘴,“知道为什么咱家住这城郊,连个邻居都没有吗。” 琬宜摇摇头。那边,谢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气急败坏,“娘,您今早上话怎么这么多。” 杨氏不理他,继续跟琬宜讲,“因为他十二岁的时候,邻居家小孩骂他,话我就不重复了,反正不好听。谢安被逼急了,可人家家里兄弟多,他和谢暨也打不过人家,就想损招。” 琬宜瞥谢安一下,看见他绷紧的嘴角。他瞪她一眼,琬宜微微弯下唇,没理,继续看着杨氏。 “一连半个月,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觉,披着白布到人家窗门口装鬼,掀人家瓦片往窗户上砸,把鸡往粪坑里扔。”杨氏回想着,被气笑,“他哥俩从小主意就正,什么都不告诉我,直到邻居一脸青白地举家搬走,我才知道了这怎么回事儿。” “……”琬宜顿了顿,笑的弯腰。 缓了会儿,琬宜又说,“挺好的,这样不受人欺负。” 杨氏点头,“所以二十岁还是光棍一条,人家都躲着他,给钱都不愿意嫁。” 谢安把碗“嘭”的一下放旁边桌上,气冲冲说了句,“有完没完。”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转悠半圈,赌气推门出去。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捂着唇,眼眶里聚了汪泪珠。杨氏把窗户推开些,扬声对着谢安喊了句,“待会带琬宜去买布和棉絮,记得没有?” 谢安冷着脸给马喂草料,直到杨氏又喊了两声,才一脸不耐哼哼两声,“啊。” 骑马 等琬宜收好碗筷出门, 谢安正靠在树上等她, 脸色说不上好看。想起杨氏说过的话, 琬宜再瞧见谢安, 总是想笑, 可她一弯唇, 那边就火了起来, “笑个屁。” 她手指摸下鼻子,敛了眉眼。静默一瞬,只有风卷起地上尘土的声音。 琬宜打破平静, 先一步往东边走,谢安愣一下,叫她, “干什么去?” 她回头, “不是说要进城买东西。” “你走着去?”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被气笑, 指了指旁边的黑马, “我骑马, 慢悠悠晃在你身边, 走小半个时辰?”顿一下, 他又接, “你说像不像押犯人。” 想一下那画面,琬宜也弯弯眼。她身子面过来,又道, “那怎么办呢?要么你牵着马, 咱们一起走过去。” 谢安又乐一下,“去西天取经?”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无奈,“那要不你先走,我自己去……”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废话那么多,我载着你不就成了。” 话落,他拍拍马背,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上马来。”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她心一惊,差点跳起来。 “别了。”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摆摆手,“我识得路的,你先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我带了银子,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离天黑还久,我自己搬得回来。” 谢安“啧”一声,胳膊肘拄在马背上,偏头看她,“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 琬宜还没开口,他又道,“爷是正经爷们儿,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琬宜似是羞了,缓缓垂下头,露出段纤白脖颈,耳垂莹润。看这景象,谢安喉头忽的一紧,别开眼,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 听他说完,琬宜更局促,耳后肌肤渐渐染红。她抬头,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不是那意思。” “那怎的?”谢安撇下嘴,“怕别人说闲话?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不就得了。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你头低一下,马骑的飞快,能有什么事。”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她手指搅在一起,半晌开口,嗫嚅着,“我害怕。” 停一下,她又说,“我怕马,小时候和哥哥骑马,他把我摔进河里了,还被鱼咬了一口,疼了半个月。” 谢安动作一顿,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月牙形,一个粉红的疤。 他没忍住,拳抵着唇笑出声。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蹄子摩擦地面,谢安安抚几下,偏头问琬宜,“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把袖子撂下,唇抿起来,“还不是怕你损我。”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女人,真是麻烦。”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少见。谢安眉挑一下,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憋不下去。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脸贴在它的鬓毛上,笑的肩膀抖动。 黑马侧脸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她抖一下,摸摸脸颊,“谢安……” 谢安“嗯”了声,转头过去,眼睛黑的发亮。琬宜咬着唇,“你到底笑够了没有。” 谢安正色,“没有。”他歪歪头,说,“你怎么这么丢人,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琬宜抬头瞪他,谢安继续道,“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 “我懒得和你说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摔一下袖子,转身,“我不用你了,我自己去。”她回头,“衣裳我也不做了,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 “得了,别闹了。”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稍严肃了些,“今天天气不好,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别让娘惦记。” 琬宜动两下胳膊,也不再挣扎,只神情稍显沮丧,她说,“可是我真的怕。” “怕个屁。”谢安不再啰嗦,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自己动作利索,随即翻身坐她身后。 马背太高,让人心底发虚。琬宜脊背僵直,手哆嗦着去摸缰绳,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你掌着缰绳?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这回没鱼咬你了,你去啃蚂蚱,好不好?”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谢安,我说真的,要不你放我下来吧……”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闭嘴。” 下一瞬,他抽了马屁股一下,黑马跑起来,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风迎面吹来,发丝胡乱飞舞。琬宜紧闭着眼,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谢安哼笑一声,凑她耳边去,“放手。” 她听不清,颤抖着问,“什么?” “我说让你放手。”谢安大些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骂她,“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你把马毛都揪秃了,它不尥蹶子,惯着你?” 琬宜听进去了,手指慢慢松开。可没多会儿,马踏上个石块,颠簸一下,她被吓到,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再次抓着鬓毛,力道更重。 谢安叹口气,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松手,抓着我胳膊。” “啊……”琬宜吸了下鼻子,手缓缓移过去,动作僵硬。谢安松开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你怎么这么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是……”琬宜后背贴着他前胸,灼人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她本想挣开,可眼皮半掀瞧见飞速倒退的景色,又放弃,她说,“我不特别怂的,我就是怕马……” 谢安笑,“那不还是,怂包蛋。” 琬宜哼哼两声,闭嘴不理。 谢安体格结实,衣裳底下肌肉贲张,坚硬的像堵墙。琬宜刚开始时觉得别扭难受,慢慢的,又安心下来。鼻端是他特有的气味,伴随清浅呼吸。 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琬宜深吸一口气,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 土路不干净,马蹄踏过之处,尘土飞扬。等过一会,谢安眯着眼,垂眸问她,“还怕不怕?” 琬宜顿了顿,缓缓摇头,“好多了。” 他轻笑,喝了声“驾”,而后没再言语。 不知过多久,城门近在眼前。破碎风声中,琬宜好似听见身后人轻缓道了句,“这就对了,有爷在,怕什么。” -- 那日回来后,琬宜便就安心在家中做活儿。她绣工好,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比成衣店里卖的好太多。 白日的时候,她就在杨氏的屋子里,两人坐在炕头,捧着个针线笸箩,一做就是一天。晚上光线暗,琬宜眼睛难受,便就歇着,靠着炕头逗猫。 衣裳快做完,只剩一只袖子的时候,没了布。 一只袖子用不了多少布,可琬宜和杨氏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愣是没瞧着能用的。晚上谢安回来,杨氏跟他说,“明日早上,再和琬宜去买匹黑布。” 他正烫了杯酒自己啜,靠着椅背用脚尖让阿黄围他转圈儿。闻言,谢安应了声,视线随意瞟在琬宜身上,她叠衣裳,专注着没注意到。 谢安轻咳一声,问她,“骑马呗?” 琬宜偏头,穿鞋下地,把一摞衣裳摆进柜里,侧过脸,轻柔答了句好。 饮尽最后一口,谢安把杯子撂在一边,目光追随地上她的影子转了圈,忽的笑了声。 杨氏用牙齿咬断线,问他,“笑什么呢?” 谢安“啊”了声,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 …… 次日一早,两人起身去城里。像那天一样,谢安把她放到城门口,琬宜走进去,他把马拴在相熟的人家院里,陪她去买布。 两人肩并着肩,中间隔半步距离。太阳好,光线热烈,琬宜伸手挡住额,看向谢安,“都秋日了,怎么反倒热了。” 他拧眉望了望天,碧蓝一片,没一朵云彩,日光火辣辣。 旁边是个杂货店,谢安拉住琬宜袖子让她停下,指了指门口,“你在这等着,我去买个扇子给你。” 他动作快,琬宜还没来得及阻拦,谢安已经进去。她手在脸颊旁边扇两下,跟着站在门口房檐底下,安静等待。 街上算是热闹,卖糖馓子的吆喝着,走街串巷。不远处街角,一群小孩子在蹦格子,羊角辫朝天,叽叽喳喳,气氛欢快。 西边走过来一个挑担子卖柿子饼的,橘红色上面一层淡淡白霜,琬宜视线跟着他走过,眼瞧着那人转了个弯。她眨下眼,本想转回头,却意外发现街对面站着两个男人。 个子不高,衣着不整,眼神流里流气。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偶尔往这边瞟一眼,不知是在看谁。琬宜眉头蹙一下,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 谢安从屋里走出来,拿一把折扇塞她手里。琬宜舔一下唇,想跟他说一下刚才那两个人男人的奇怪,可再转头,对面只有酒旗迎风招展,空无一人。 谢安歪头,“怎么了?” 琬宜轻呼一口气,以为自己多心。 她四处张望一下,指着东头一家布店,“去那里怎样?” 男人 姑娘家买东西总是慢, 对着一块布也要挑挑拣拣好长时间。琬宜耐心地比对着颜色, 和老板问着做工和用料, 谢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慢悠悠喝茶。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 再懒散移开, 盯着门口的某处, 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已经过了一盏茶。谢安拧拧眉,跺着脚站起来, 再伸伸胳膊,“那么半天,腿都坐麻了。”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 没说话。 出了门, 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满意点点头。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 玄色和藏蓝。他歪头, 用食指敲一敲, 问她, “这蓝的是做什么的?”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 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 没见什么异常。她神色轻松下来,温言道,“谢暨快回来了, 给他做个书包。他那个用了大半年, 男孩子野,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 谢安“哦”了一声,手捏捏鼻尖,鼻子里哼一下,“你还挺关心他。”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弟弟嘛。再说了,缝个布包很容易的,他也常用。” 这次谢安没搭腔,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他背着手,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快走几步后,往后瞧了眼,又慢下来,为了等她。 琬宜碎步跟上,瞧他脸色,试探问了句,“怎么了?要不,我给你也缝个。” 谢安神色稍霁,撇撇唇,“我要那玩意干什么,我又不念书。”他顿一下,又道,“我这么大个人,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不得让人笑死。” 琬宜疑惑,“为什么要笑你?” 谢安嗤笑一声,伸手在胸前比划,“我这么高一爷们儿,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晃悠悠垂腰旁边,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还能镇的住谁。”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半晌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 读书人,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酸溜溜,菜的像只小鸡崽,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跟他说,“别打我……” “爷跟你讲……”谢安张张嘴,话没说半句,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那人没看路,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 谢安低骂一句,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那人没停住,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 琬宜认出来那人,愣了一瞬,“曾公子?”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谢安半步没错开,垂着眸子看他,眼睛微眯,目光冷冽。他嘴唇哆嗦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巧不巧,抱歉了谢兄。” 谢安没应声,曾鸣看侧过脸,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他眼睛一亮,声音清亮了不少,“巧的很,姑娘也在这儿。”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谢安玩味看他,“到底巧不巧啊?” 曾鸣看噤声,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不敢与谢安对视,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 局面尴尬,有路人从旁边经过,奇怪看着他们。琬宜这才反应过来,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他手指修长有力,常年握着剑,指肚有老茧,磨得她有些痒,却不疼。 她脸倏地红透,急忙挣脱开,往旁边侧迈一步,谢安瞟她一眼,神色不明。他手指搓了搓,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细白肌肤,像是嫩豆腐,骨架纤细,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 琬宜心跳稍快,曾鸣看还傻站着,她无所适从,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可腰才低一半,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琬宜趔趄一下,歪斜靠他臂上。 谢安脸色稍冷,瞪她一下,“还有事儿没干,你不急?赶紧走,磨叽什么。” 琬宜稳住脚步,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喘着气问他,“什么事没干?” 谢安偏头,眸色幽深,“回家。” ……后面,曾鸣看壮着胆子,扯着嗓子又喊了声,“姑娘。” 没等琬宜回头,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沉声道,“不许看。”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叹口气,乖顺跟着他步子走。转过街角,谢安侧头看她,语气放的柔和了些,大手揉揉她肩颈,“嗯,听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琬宜吸一口气,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 谢安没在意,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随意揉揉手腕。这是条狭窄胡同,并无旁人,幽静无声。琬宜盯着脚下的路,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忽听旁边人问,“你觉得那样好看?” 她没听懂,“哪样?” “就,瘦瘦弱弱的,穿个白袍子,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谢安侧头看她,“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他停顿一下,又问了遍,“好看?” 琬宜扯扯唇,笑一下,摇头。 “嗯。”谢安满意点头,说,“我也觉得不好看。”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卷在小指上,甩了甩,“我是没读过几天书,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我就是觉得,这其中的某些人,有点那什么。” 琬宜问,“哪什么?” 谢安思索一下,没想出别的词,吐出一句,“娘们儿唧唧。”说完,他又接上一句,“什么样叫男人,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你得分清楚。” 说着说着,便就又不正经。琬宜抿一下唇,并未接话。 安静一会,谢安忽的又开口,“其实,小白脸就小白脸,也没多大关系。最不是男人的,不在于长得怎么样,能不能干架,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那些藏私使绊子,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才是真的渣滓。” 他这样说,琬宜心脏猛地一缩,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她气息变的不稳,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扶她胳膊一把,眉拧起,“怎的了?” “没事。”琬宜用力咳两声,眼里带上水气,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吸两下鼻子,低声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那意思呗。”谢安担忧看她一眼,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看她没别的状况了,才继续道,“你没经历过,不知道,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他冷笑一声,“差点死他手上。”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琬宜也没问。风吹过来,她裙角飘起来,背上一阵发寒,她拢紧了衣襟,半晌,轻轻说一句,“我也经历过的。” ……任青城,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光彩的人,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任青城曾来找过她。明里暗里示意她,可愿做妾?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当下便就摇头,面色冷下来。她脾性温顺,但不傻,察觉得到□□城笑容背后的不善。况且他与她有婚约,听这样的话,自觉受到侮辱。 再者,她不为妾,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任青城不悦,敛了眉,又道,“若我用你的命换,你愿不愿?”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家中气氛压抑,主母以泪洗面。琬宜烦闷,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也无心与他再谈,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敷衍几句后,她头一次发了脾气,甩袖离去,二人不欢而散。 可第二天,她出城上香回来,和侍女站在街角,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琬宜就懂了任青城的意思。 “圣上要杀你全家,我保你一命,换你在我身下承欢,你愿不愿?” 原来,总是笑着的人,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 而她自然不愿,死也不愿。 …… 马上出了胡同口,外面街道嘈杂,谢安盯着前面的路,没听清她的话,“什么?” 琬宜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瞧见谢安的侧脸,鼻梁高直,双眉挺括。他高瘦但健硕,闻着他的味道,竟奇异觉得安心。 琬宜摇摇头,应了句没事。又强笑着跟他说了会话,气氛渐渐变的和谐轻松。 接下来的路便就顺畅许多,琬宜在城门口等着谢安牵马出来,两人一同回去,她不再坐他怀里,换成靠他背后扯着衣角。 马跑了一会儿后,不知怎的,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高耸城门下站着两个人,似曾相识的衣裳,有些矮,穿着像是流浪混子。渐行渐远,成了两个小黑点…… 混混 这几天, 谢安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要晚。杨氏睡的早, 等不到谢安回来的时候, 琬宜便就熬着给他留门。 她靠在炕上, 门开着一条小缝儿留意外面的动静。肩上披件薄棉袄, 腿上盖着前几天和杨氏一起新做的棉被, 上面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富贵喜庆。 阿黄迷迷糊糊睡她腿上,被一下一下抚着背,惬意的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终于传来吱呀一声。琬宜打一个激灵,赶紧下地,端着盏蜡烛去接他。阿黄跟着蹦下来, 贴着她小腿边上, 慢慢磨蹭。 “怎么还不睡?”谢安瞧见她,用脚带上门, 拧着眉回身上锁, “说了多少次, 不要等我。” “锁了门你进不来。”琬宜把烛火凑他手边, 单手拢着衣襟。等他弄好, 又随着他一起回屋子, 将架上烛台点亮,“总不能次次都翻墙,衣裳都弄脏了。” 屋里烧了炕, 并没多冷, 谢安把外衣扯下来,抖了抖挂架子上,歪头看她,“感情你等我,就是怕衣裳脏?” 琬宜哼一声,懒得接他的茬,半捂着唇打个哈欠,“别说了,快去洗脚睡了。我今天可困。” 谢安坐炕边上,脱下靴子敲打敲打,掀了眼皮瞧她一眼,“你睡去,甭管我。” 琬宜不动,“我现在走了,你肯定不洗脚。”她说,“不洗脚就睡,被子脏的快,你别给我添乱子。” 谢安被气笑,盘腿坐上去,故意拿手拍拍枕头,“我就不洗,你拿我怎的。” 琬宜蹙眉,往前走两步,“衣裳被褥不是你洗,你可不心疼。”谢安挑挑眉,不说话。 阿黄撅着屁股趴在一边,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这件事僵持。 琬宜搓搓手臂,催他,“你快点,被子新的呢,洗好了我该睡了。” 谢安不乐意,把袜子也脱了扔在一边,耍无赖,“我不洗,还要烧水,死麻烦。” 琬宜说,“灶里还温着水,现在柴火应该还没灭,不麻烦。” 谢安舔一下唇,又说,“洗好了又要倒,外面天寒地冻,我不弄。” 琬宜竖了眼睛瞪他,“不用你倒。你洗好了放一边,明早我倒还成不成。” 阿黄换了个姿势,脑袋屁股挨在一起。谢安也换了个姿势,直接躺下去,小腿悬在炕沿儿上,他腿长,晃晃悠悠脚趾挨着地。他也瞪眼睛,“老子就不去。” 琬宜被他气的牙痒痒,拿起旁边茶杯往桌上墩了一下,“那我去打水。” 她说完就走,门被大力拉开,冷风灌进来,琬宜打了个哆嗦,谢安脱得只剩一层单衣,也不好受。他扯了被子盖住腰,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发呆。阿黄跳上炕,屁股坐在他脸颊边上。 琬宜心里不高兴,故意没关门,谢安等了半天,冷风还是一股股吹进来。他揉揉头发,一打挺坐起来,扯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嘟囔一句,“死丫头片子。” 厨房的灯并没亮,谢安站门口待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响动。他“啧”一声,拍拍门,“琬宜?” 没人应。他抿抿唇,又叫几声,“琬宜?阿琬?小宜?” 可他在那乱七八糟胡说一通,还是没人搭理他,就只有阿黄看热闹,舔着爪子叫一声。 谢安擤一下鼻子,终究服软,“得了,你出来吧,我自己打水洗脚还不成吗。脾气怎么那么大。” 终于有回应了,轻轻的,温和轻快。琬宜说,“我没生气的。” 声音从后方传来,谢安眼睛一眯,猛地回头,看见琬宜靠着她房门口冲他笑。 “……唬我?”谢安歪一下头,似笑非笑,“胆儿肥啊。” 琬宜眨一下眼,冲阿黄招招手,转身进屋。谢安只听见她最后轻飘飘一句话,“你说了要洗脚的,是男人就吐口唾沫一个钉儿。” “……”谢安吐出一口气,往天上看一眼,满月当空。他撇嘴,“死丫头片子。” -- 前天太累,第二天早上春东来的时候,谢安还没起。他上身躺在炕上,脸埋进被子里,光着脚踩在木桶边沿。水撒了一多半,在地上聚成快干涸的印记。 天光大亮,春东蹑手蹑脚走进去,挠挠他膝盖,“哥?” 谢安皱着眉骂了句,翻个身不理会。春东摸摸鼻子,又挠挠他腰眼,“哥,饿不饿,妹子做了肉包子,可香了。” 谢安被弄得烦躁,抬腿一脚窝他肚子上,春东弯腰后退两步,踉跄坐在凳子上,差点没后仰翻过去。 他委屈,“哥,我来叫你吃饭的。妹子的肉包子可香了……” 谢安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斜过去一个眼角给他,“什么妹子?” 春东眼睛一亮,“琬宜妹子啊。” “……”谢安醒了大半,歪头看他,眼神不明。他重复,“琬宜妹子?” 春东猛点头,咂一下嘴,“嗯,琬宜妹子。真好看啊,比翠翘还好看。身形还玲珑有致的,主要是给人的感觉特好,温柔妥帖的样子,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谢安似笑非笑,“你把她跟翠翘比?” 他话里的不善明显,春东皱一下眉,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了不对的话。他摸摸耳朵,还没开口,就见谢安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春东笑,“别了吧,哥……” 谢安冷脸,“过来。” 春东神色一僵,慢吞吞挪过去,刚站到他跟前儿,就被勾住脖子一把摔在炕上。下一瞬,硕大枕头迎面过来,春东抱住头,“别打我,错了,哥。” 没什么用,谢安丝毫没手软,狠狠几下过去后,春东上气不接下气。谢安牵一下嘴角,胳膊肘撑着炕,侧卧挨他身边,语气威胁,“东子,哥教你个道理,听不听?” 春东呐呐,“……听吧。” 谢安语气轻轻,“以后,别他娘的瞎叫人,管好你那张滥嘴。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琬宜推门进来,正瞧见这情景。 她脚步一顿,刚想转身出去,谢安眼神便就扫过来。无路可退,琬宜抿一下唇,试探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谢安一怔,这才发现他正揽着春东肩膀,两人躺在一起,衣衫不整。枕头还被春东抱在怀里,沾着他的口水鼻涕。他眉头一拧,一脚踹过去,春东摔下炕,坐进洗脚的木桶里,嚎了一声。 噼里啪啦过后,琬宜眉蹙的更紧。她手指攥着门板,愣一瞬,急匆匆掉头走开。 看她几乎小跑离开的背影,谢安坐在炕上,手扶着额,半晌没缓回神来。春东把屁股从桶里拔.出来,一声不敢吭地坐一边,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 过一会,谢安舒缓一口气,终于抬头看他,“大早上跑来干什么?” 春东肩膀一抖,“不早了,巳时过了。” 谢安勾一边唇角,食指敲打着膝盖,语气略重,“老子问你过来干什么?” 春东抹一把眼睛,委屈道,“我有正事……纪家那俩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两嘛,今天付老大来咱这,定了个契,说要是追回……” --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快要午时了。琬宜又蒸了几个包子,配着凉菜和蛋汤摆厨房桌面上。她没在这里吃饭,拿了碗筷去杨氏房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收拾东西。 谢安靠着椅背逗猫,胳膊垂在两腿中间,变换唇形发出轻轻声响。春东意犹未尽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叹口气,“真香啊。” 琬宜弯唇笑一下,没说话。谢安拍拍袍子站起来,拉着春东往外走。春东走着,还念念叨叨回味,“要是再炖个鸽子鱼,那就更好了。” 谢安拍他后脑一下,冷声斥了句,“闭嘴。” ……两人没再多说话,挨着肩走出去,然后是马嘶鸣的声音,蹄声响起。 过不多会,琬宜把东西归拢进柜子里,擦好灶台。杨氏出门晒被子,在院子里拍拍打打,琬宜瞧着阿黄抱着半截柴火玩的欢,忽然想起来春东说的话。 她探个头出去,问杨氏,“姨母,鸽子鱼是什么鱼呐?” “咱们这特有的鱼,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你在京城许是没见过。”杨氏冲她笑一下,“现在正好是捞这鱼的时候,市面上卖的可多了,肉又鲜又嫩,刺还少,清蒸了配饭吃,香掉了舌头。不过这鱼就有那么几天,过段日子就没人卖了。” 听她描述,琬宜也有点心痒。阿黄玩腻了,敞着肚皮躺她脚边,琬宜立在那想了想,定了心思。她走出去跟杨氏打个招呼,“姨母,我想去买一斤。” 杨氏偏头,轻笑,“馋了?”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咱家好久没吃鱼,现在天还不算晚,我去买些,晚上蒸了吃。阿黄也能有零嘴儿打牙祭。” 杨氏没反对,回屋里给她拿个钱袋子塞手里,“去吧,早点回来。街上看着什么喜欢的就买,别忍着,贵些也不怕。” 琬宜把钱袋放袖子里,弯眼笑笑,“晓得的。” …… 过半个时辰,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琬宜站在摊子前,和老板指着鱼轻声商量着价钱,周围人并不多,三三两两聚成堆,难得不算喧闹。 她穿件素色裙子,袖口裙摆是靛蓝色,垂至脚面。为了凉快,长发绾起个髻,斜在肩侧。 不远处,纪三儿吐掉嘴里的枣核,胳膊肘拐一下旁边蹲着的纪四儿,下巴扬扬,眼里一道精光,“瞧着,人来了。” 纪四抬头,视线扫过琬宜的背影,眯一下眼,笑容不怀好意,“啧,谢三爷家的妞儿,还真是俏。” 绝望 从家里出来后, 谢安没回小九门, 直接去了趟付邱闫家里, 定好了债契的事。 他开赌场, 当然不止是开门迎客收租钱和抽成, 有其他的门道。比如, 有的人赌输了耍赖皮不还钱, 要是赢的那方要不回来,也会请求赌场从中周旋,当然, 要给分成。 要是普通的债契,用不着谢安出面,但这次有些不同。因为纪家兄弟不止是赌输了一百两银子, 更重要的是, 他出老千。 小九门明令禁止这样的手段,入场要按手印, 出千者无论输赢, 挑断一只手筋。而纪四被巡视的小厮当场逮住, 人赃俱获。 付邱闫爱财, 给纪家兄弟提出条件, 可以不追究老千的事, 除非出一百两银子。换句话说,要么废一只手,要么赔一百两。 纪家兄弟是泼皮户, 家中无老母妻儿, 只是俩光棍,自然一时掏不出这么多的银子。付邱闫自己要债,要不回来,便就去找春东。 这笔债不算小,春东自己做不了主,就让付邱闫回家等着,他去寻谢安。 事情定下的很容易,并无多大周折。 回去的路上,谢安拍马走在前面,春东走他侧面,闲不住地与他扯东扯西。他咂一下嘴,问,“哥,你说,纪三和纪四,拿的出来这一百两吗?” 谢安眼睛盯着前方,活动一下脖子,冷哼,“怎么拿不出来,我看他家那十亩肥田就够了八十两。前几天还赢了五十两,绰绰有余。” “说的也是。”春东摸一下鼻子,“不过就怕他哥俩儿赖着,死活不还。” 谢安牵一下嘴角,懒散牵着缰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出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这下场。就想着赢,哪儿来的美事。就算他俩下一顿没饭吃饿死街头,这一百两也必须分文不差给我交出来。” 春东笑了,“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分三成呢,三十两不算少了。” 谢安瞟他一眼,“先和他谈谈,说不通再动蛮。”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下,“我家里那小丫头片子前几天还跟我上课,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先讲讲道理再说。” 两人沉默一会,马踏上大道,前面人群熙攘起来,谢安拧一下眉,忽然翻身下马。春东被他吓了一跳,“哥,干什么去?” 谢安把缰绳缠在腕上,斜睨他一眼,眼里嫌弃,“闹市不准纵马,下来牵着走。” “……”春东半天没说出话,不敢跟谢安对着干,也得乖乖跳下来,走他手边。旁边过去一个挑着梨卖的老头,春东顺手牵羊拿了一个,被谢安扫一眼,撇嘴扔回框里两文钱。 啃一口梨,酸的牙倒。春东呲牙咧嘴一会,偏头看了眼目不斜视的谢安,嘟囔一句,“哥,你变了。” “变什么?” 春东端详他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憋出一句,“变的懂事……” 话没说完,谢安眸子扫过去,“李春东,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吱声。” …… 半里之外的偏僻巷子里,秋风扫过,荡起层层尘土。 琬宜颤抖贴在墙上,面前站着两个笑容不善的男人。她心中慌乱,嗓子里一阵阵发紧,手下意识胡乱去抓,可只摸到墙上一株枯草,稍微使力,黄土扑秫秫掉落。 纪四手撑着膝,盯着她眼睛咧嘴笑,“跑啊,妞儿,怎么不跑了?” 琬宜尽力挺直脊背,下巴扬起,让声音不太多颤音,“你想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想绑了你吓唬吓唬谢安的。”纪四朝她伸一根手指,缠上耳边发丝,热气喷在她脖颈上,“但是我现在不想了。”他眯眼,“妞儿,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琬宜厌恶偏过头,往旁边挪一步,扯掉被他碰过的头发。 瞧她这样,站在一边的纪三笑出声,“嘁,还挺倔。不疼?” 琬宜没说话,只抿唇盯着他,左手里还牵着三尾穿在一起的鸽子鱼。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对你动粗。但是吧,咱哥俩是真的手头紧,没那么多银子还。”纪三站在她身前,邪笑着拿肩膀撞撞她的,被琬宜闪身躲开。 他面色沉下来,细小眼睛里威胁意味更浓,“老子把话明白撂在这,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不然睡你一夜再把你卖给珠翠楼的老鸨子你信不信?” 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眼睛干胀的发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啊,”纪四看着她,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拿你抵债。”他抿鼻子笑一下,继续说,“绑了你到谢安面前去,看看你能不能值那一百两银子。要是值,就放你回去,要是不值……就用你换。妞儿,你这身段模样,可比翠翘强太多,二百两我看都卖的出。” 面前两个男人越来越近,遮挡住身前的日光,阴影笼罩。 心脏在胸腔狂跳,琬宜甚至能清晰察觉到太阳穴处鼓动的筋脉。她往胡同口看了眼,明知道谢安不可能从天而降,却还是忍不住期待。……自然是空无一人。 失望、恐惧与委屈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紧紧将她缠在其间。耳边嗡鸣作响,琬宜害怕,眼泪快要涌出,她昂一下头,尽力憋回去,不肯丢了气势。 纪三再往前逼近一步,和纪四成两堵墙挡她身前,“怎的,想好了没啊。”他嬉笑一下,“看着谢安对你挺在乎的啊,又陪你买布又载你骑马的……他带着人堵我们哥俩的时候可没见这么有耐心。” 琬宜闭一下眼,攥着鱼线的手指缩紧,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凉风吹过,她耳边发丝黏在汗湿脸上,半截吃进嘴里,咸涩味道。 正僵持着,外面胡同口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琬宜猛地睁开眼,黑亮眸子神采闪烁,拼尽全力喊一句,“谢安!” 纪三和纪四身子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只有一匹瘦马拉着木板车,哪里有谢安的影子。 他俩对视一眼,匆匆回头,琬宜早就跑远,剩个背影。纪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婊.子,他娘的敢骗老子。” ……琬宜到底是姑娘,个子矮,身体弱,虽然不顾一切往外逃,身后男人仍然欲追欲近。看着身后两道影子,她心里几近绝望。 气早就喘不上,她脸颊涨的通红,唇微张,哀戚像条濒死的鱼。前面就快要到了街上,琬宜腿酸的发抖,身后传来纪三的咬牙切齿,“等老子逮到你……” 琬宜脑子里朦胧一片,她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她期待着谢安的突然出现,心里隐约预感着他近在眼前,却又有个声音告诉她,不可能的……你死定了…… 光明似是就在前方,但黑暗步步逼近。 所以当谢安牵着马路过那个巷口的时候,她泪眼对上他震惊的眸子,那一瞬,琬宜以为是在做梦。 纪四已经抓住她的衣袖,气喘吁吁,清晰闻的见汗味。琬宜拔下发上簪子回身狠狠扎他胳膊里,血窜出来,她听见纪四惨叫了一声,猛力将她推开。 意料之中跌落地面的痛感并未来袭,有人从身后接住她,不算多陌生的怀抱,鼻端都是那股独特的味道。琬宜吃力向上看,瞧见方绷紧的下巴,她睁大眼辨认,眼前氤氲不清。 谢安垂眸看她,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看到她眼底的惊惧难平,喉结动动,干脆打横抱起她,手抚上她眼皮,半合上眼轻轻吐一口气,“我在了……别慌。”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柔的,带些诱哄,琬宜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 她手上沾着血,劫后余生让她的身子软的像滩泥。谢安一言不发搂着她,腿弯挂他胳膊上,怀里人轻飘飘像片羽毛,耳边听见琬宜轻轻啜泣,“谢安,你怎么才来啊……” 他僵直站在那,脑子飞速转动便就将眼前情况分析清楚了八分,心里倏地一疼。谢安知道她无辜委屈,因为自己受了牵累,舌根发涩。平日里巧舌如簧,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 琬宜还在哭,没一会泪水就浸湿了他肩上布料。谢安舔一舔干涩的唇,把琬宜转了个方向,让她能把胳膊勾在他脖子上,手轻柔拍着她的背。 谢安眼睛盯着面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小混混,看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最后转身拔足狂奔。他没管,只低声哄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只语无伦次重复他仅能想出的那几个字。 显然没什么效果,怀里低声的呜咽变成几近嚎啕,谢安喉结动一下,再用力抚几下她的背。 耳边算得上聒噪,但出奇的,他一点没心烦,只是心疼。愧疚,后悔…… 琬宜半晌没缓过劲来,只是乖顺蜷在谢安怀里,任他抱着她沿着巷子走,往纪家兄弟逃走的地方追。他怀抱宽大温暖,琬宜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忘了难堪别扭,只觉安心。 睫毛染着水,看着一步步倒退的路,琬宜喉里哼一声,有点头晕。谢安听见她难受的哽咽,偏头问一句,“还怕?” 琬宜摇头,手指攥他衣裳却更紧。谢安吐一口气,摸摸她的长发,声音低沉的可怕,“不哭了。”过一会,他又说,“我给你出气。” …… 春东早就骑马飞驰而去往另一头堵截,纪家兄弟从那头跑不脱,又无头苍蝇似的往回跑。 巷子只两人并肩而行般宽,谢安站在正当中,拦住一多半的路。他目光阴沉,遍身戾气。 纪四抖的像筛子,对视片刻,失控跪在地面上,哭声压抑,“三爷,饶了我吧……” 谈天 这里偏僻安静, 连只鸟雀都没有飞过。纪四跪下后, 纪三咽口吐沫, 也跌坐在地。 谢安半晌没说话, 安静立着, 黑眸里蕴藏滔天怒意。春东看他一眼, 暗地里叹一声, 从那事以来,已是多年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了。 谢安脾气不好,但平素里冷脸也只是小打小闹, 并未动过真气。这次……春东摸摸手臂,他不怀疑,要是这两人再多说错一句话, 谢安可能真的会当场废了他们。 天空云朵飘过, 遮挡住日光,巷子里暗下来, 风吹过, 冷的让人打颤。琬宜瑟缩一下, 谢安安慰抚一下她散下来的发, 单手搂住她腰, 扯了外衣披她身上。 把怀里人裹得严实, 谢安扶住琬宜后脑,让她脸埋进自己肩窝,终于对面前跪伏的两人说出了见面后第一句话。很轻的声音, 带些嗤笑, “后悔吗?”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闻言,纪四再也忍不住,跪爬去他脚前,拼命叩头,“三爷,三爷,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只要您说话,小的绝对不敢不听,您要是不想再看见小的,咱们立刻就滚,滚出临安,再不敢污了您的眼……” “嗯。”谢安听他说完,淡淡点了点头。过一会,他又问,“那一百两银子,你还是不还?” “还!小的倾家荡产也会还。”纪三也爬过来,满手泥污,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小的马上就卖了家里的田和祖产,二百两也会还。求您了,三爷,饶我们这一次吧……” “这么诚恳啊……可是,”谢安扯一下嘴角,眼睛眯起来,“爷不想要了。” ……几个字,如晴天霹雳,话落后,纪家兄弟的脑子里都是懵的。他们睁大双眼,却找不准焦点,听着谢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词,瘫在地上,手脚软的爬不起来。 他说,“动过老子东西的人,最后都死在乱葬岗。动了老子的人,你猜你会怎么样?” 纪四缓神更快,惨叫一声后转身往前爬两步,被谢安一脚踹在背上,又跌倒。谢安走过去,脚尖踩住他手腕,缓缓使力,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纪四已经叫不出来,只能绝望张着嘴,泪汩汩从眼角落下。 琬宜惊惧,搂住谢安脖子的手臂更紧,紧闭双眼,一声不吭。纪三怕的缩成一团,过会,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前突然一亮。 他跪起来,抖着声音喊琬宜,“姑娘,姑娘,我们错了,知道错了,再也不敢犯了。您求求情,帮我们这一次吧,以后我们哥俩做牛做马报答您……” 谢安眸色更冷,转身一脚踢上他肩膀,纪三半截话卡嗓子里,痛苦倒地。 琬宜吸一下鼻子,脸颊磨蹭下谢安肩膀,无助的小动作,可怜像只猫。谢安僵一下后背,以为她心软。他移开脚,顿一下,终究拨开发丝去看她的脸,低声问她的意思,“琬宜……你怎么想的?跟我说,嗯?” “……谢安,”琬宜哭的眼皮红肿,沙哑嗓子喊一句他名字,又呜咽出声。她说,“我不原谅,他们欺负我……” “他们还说要卖我去珠翠楼。” 听这句话,谢安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侧头,再看向面前两人的眼神杀意毕露。春东心里一惊,往他身边迈一步,“哥?” “付邱闫的那一百两,老子出了,就买这他们这一双手脚。”谢安缓缓舒出一口气,拳攥的紧,手背青筋明显。他开口,声音冷的像是含了冰碴子,“小心点,别弄死了,爷要让他们一辈子残废。” 纪三和纪四吓得魂飞魄散,看着春东把袖里的尖刀抖出来,一句求情的话都再说不出。 迷蒙之间,好像听见了谢安临走前留下的话,“以后半夜疼起来,记得为今日的事后悔。” …… 日头快落,金红霞光漫天,河水漾起层层波澜。琬宜坐在旁边石头上,披着谢安的宽大外衣,手抱着膝看他在里头忙活。 她怕杨氏担心,不敢立刻回家,央着谢安带她转了一圈,想等着眼睛不那么红了再回去。临安好玩的地方不多,谢安想哄她高兴,就载着她到了城边的小草河。 已经傍晚了,河边没其余的人,偶尔一只鸟飞过,略过水面旋即盘上天空。 灰扑扑的,腿长翅大,嘴巴尖细,说不上好看。琬宜目光随它往天上看,见它口中衔着什么东西,愈飞愈高,看不见了。 那边传来声气急败坏的骂声,琬宜侧头,瞧见谢安手插着腰,手里的刚做的木叉往下滴着水,正昂头往远处看。她努一下唇,被他逗笑。 谢安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歪头,对上她微勾的唇角。他挑一下眉,扔掉手里东西,赤脚往她身边走,河边土壤细软,踩一脚便是一个深坑。 谢安裤腿挽起,不一会走到她面前,伸手弹一下琬宜额头,“怎么,看我吃瘪,笑话?” 琬宜揉揉被他碰触过的地方,温吞道,“没啊……”她补一句,“我刚才都没看见,只顾着瞧那鸟了。” 谢安“啧”一声,坐她身边,抿一下鼻子,“就是那只鸟。娘的,别让爷再看见它。” “怎么了?”琬宜笑看他,“人家怎么惹着你了。” “抢我的鱼。”谢安鼻子里哼一声,“什么狗东西啊这是,老子辛苦叉一条,容易吗。”他歪头,问琬宜,“这词儿怎么说来着,是叫不劳而获对不对?” 琬宜憋着笑,点点头。 看着她弯着的眼睛,谢安没说话了。空气陡然安静,琬宜拢紧身上外衣,瞥谢安一眼,见他穿的单薄,想了想,空出一只手来把外衣的袖子挂他脖子上。 谢安看她,颈上缠半圈黑布,略显滑稽。琬宜咬唇,声音闷闷的,“我冷,就给你条袖子凑合一下吧。” 谢安轻笑一下,动动手指关节,几声脆响。两人都没动作,并肩坐着,眺望远处连天水色。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不止是距离上,还有心。 过半晌,小腿快干,谢安伸手弹掉还剩的一颗水珠,放下裤腿,手去拿靴子。琬宜脑子里胡思乱想,踌躇一下,还是问了句,“你那会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谢安没抬头,“哪句?” “就……”琬宜不知道怎么说,选了个片段,“乱葬场什么的。” 谢安动作一顿,接着蹬上靴子,转头带着笑意看她,“怕了?” 琬宜一滞,伸手搡一下他肩膀,谢安配合地歪斜一下身体,然后正色。他手搭在脖子后头,说,“爷是正经人,不干那有违律令的事。干什么之前都要跟官府备案的,咱得按契走,不能落谁把柄是不是。” 谢安拉扯一下琬宜袖子,问她,“知道我们最喜欢做什么事儿不?” 琬宜思索一下,试探问出口,“挑手筋?” “屁。”谢安骂她一句,狠狠揉一把她头发,“老子最爱做的事,就是立契给人画手印。有了那张纸儿,赌场开了这么多年,经过的风浪数不过来,就没翻过船。” 琬宜半张脸埋在衣服里,没说话。谢安冲她勾唇乐一下,“咱这做的,是正经生意。” “那,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假的了?”琬宜跟着他乐,手搓搓脸颊,“吓唬他们的?” 谢安故意逗她玩儿,说的阴阳怪气,“没啊,半真半假。那人见不得人的事干太多,最后被别人给抹了脖子,家人不愿意给他收尸,就丢乱葬岗去了。”他挤挤眼,“所以说啊,恶人天收。你看我就很好,虽然明面上不太光彩似的,但我多善良啊。” 琬宜被他逗得受不了,捂着肚子笑出眼泪。谢安不依不饶,搡她手臂,“爷不善良?” 琬宜认真看他一会,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她温声道,“呐……还行吧。” 谢安哼一声,把折腾掉下的衣裳重新披她肩上,袖子绕前面系紧,“善良也得分对谁。”他戳她脑门一下,“我看我对你就挺好,啊,还有你那只蠢猫。” “嗯……”琬宜恬静垂头,又瞥他一眼,故意臊他,“谢谢三爷了。” 听惯了人叫他三爷,但这一声,和谁叫的都不一样。软软甜甜的,搔的人痒到了心坎里,谢安恬不知耻,闭眼享受,“再叫一句。” 琬宜不愿意,自己爬下石头,“天快黑了,姨母该着急了,快点走了。” “啧,小白眼狼。”谢安睨她一眼,也跟着跳下去。还没站稳,他长臂一伸,顺手把琬宜扯近,琬宜惊呼一声,抬头撞进他眼睛里,幽黑如墨,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不善,反倒带些温柔。 她别开眼,问,“做什么?” “啊……刚才忘了夸你了。”谢安笑,伸手掐掐她耳垂,声音低低,“好姑娘,今天真给爷长脸。” 逗笑 月明星稀, 天擦黑, 屋内灯火如豆。 自那事已过去几日, 那晚杨氏只当她贪玩, 见谢安伴她回来, 也没多问。纪家兄弟就像是投入平静水波的小石子, 激起一点涟漪, 而石沉水中后,了无痕迹。 许是谢安做的太好,让她足够安心, 琬宜并没受多大影响。只第一晚做半宿梦,以后日子一如往常。鸡鹅,针线, 阿黄, 偶尔陪杨氏学着做饭……日子平淡却充满生趣。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杨氏在厨房忙活, 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 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浅灰色宽大外袍, 里面絮一层棉絮, 好看又舒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 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谢安许是烦了, 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阿黄消停下来,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 门开了一半, 琬宜背对着坐着, 披一件橘色小袄,正用牙齿咬断细线。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看有没有哪里出错。 谢安靠墙上,盯她半天,忍不住走进来,坐旁边凳子上。他也不说话,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屋里安静,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 阿黄不记仇,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谢安低头逗弄它,声音压的低低,但琬宜还是听清了。他说,“看着没,给爷做衣裳呢,没你的份儿。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 她觉着无奈,扫他一眼,谢安混不在意,冲她挑挑眉,又去揪阿黄的尾巴。嘴唇努起,吹一个悠长的哨儿。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把阿黄抱进怀里,摆手赶谢安出去,“你都多大人了,跟只猫天天较劲,害不害臊。要吃饭了,去帮着洗筷子去,我马上就来。” 谢安不动弹,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冲她伸手,“我东西呢?” 琬宜叹一口气,知他脾气,要是不顺着他来,赖着不走这种事,谢安做的出。她把阿黄放地上,拍它屁股哄出去,而后去拿衣裳。谢安知趣站起来,手平展开,等着伺候的模样。 “你外衣还在,怎么试?”琬宜瞧他一会,蹙眉,“先脱了。” 谢安“唔”一声,垂眸去解腰带,做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调笑抬起头。他声音懒洋洋,借着身高优势,手腕搭琬宜肩膀上,俯身凑近,“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 “……”这人又不正经。琬宜懒得搭理他,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转身出门。 门被合上,很轻的,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侧眸看窗户,她打那儿经过,纤细影子,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温柔妥帖。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清淡的,香甜好闻。谢安抿抿鼻子,唇角勾一抹笑,视线停留在袖子上。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针脚细密,弧度优美。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就连杨氏都没有。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谢安缓回神,应了声,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推开门,凉风吹过,但外套厚实,丝毫不觉得冷。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谢安活动一下肩膀,边走边问,“做了什么?” 那边答,“红烧狮子头,醋溜白菜,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 都是他爱吃的。谢安步伐加快些,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低语,“乖,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琬宜小步移过去,狠狠踩他一脚,旋即转身走远。 “小丫头……”谢安不恼,眯眼看她背影,尾音带笑,“脾气真他娘的大。” -- 太阳高悬,街上熙熙攘攘,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敛眉看着底下众人。 桌子排列规整,人群站的散乱,有人笑,有人骂,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乌烟瘴气,一地狼藉。 小九门,人生百态。谢安看了十年,早已司空见惯。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呲牙咧嘴招呼,“哥,来接一把。”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歪头看过去,嗤笑一声,“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丢人不?” 春东喘着粗气,“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玩意,看着薄,拎起来可沉了。” 他嘴上没把门儿,谢安舔一下牙齿,搂春东脖子过来,低声骂他,“没读过书的是你。”顿一下,谢安又说,“爷就是心思不在那,要不然,早就中了状元了。” 春东笑的咧开嘴,“哥,你吹牛皮。” “……”谢安瞪他一眼,一脚踹他腿上,春东趔趄一下,书撒了一地。谢安也不帮忙,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春东撇撇嘴,认命去捡,嘟嘟囔囔,“哥,你这堆话本,都给谁买的?” 他咂一下舌,自说自话,“我猜是给琬宜妹子,你自己又看不懂。” 谢安被气笑,“说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你信不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春东摇头,“肯定不信啊。”他仰着脖子,嘿笑一声,“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就会写自己名字,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丑的要死。” “总比你强,哪来的脸说别人。”谢安戏谑讽他,“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他手勾勾额角,补了句,“再说了,爷虽然没读过书,但爷家里有读书人。” 春东哼哼一声,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又出来和谢安讲理。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理都没理他。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他脚步飞快,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谢安拧一下眉,低骂一句,也跟着下去。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谢安认识,姓王,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围他身侧。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消息还没传过来,你们不知道……圣上他,崩了。” 一片哗然。 -- 晚上回家,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琬宜出门泼水,看着他走进来,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围他转一圈,又去撒丫子追鹅。 谢安扯一下嘴角,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毛病。”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拍拍手关门出去。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那方宝座由谁来坐,并不会影响多大。皇位更迭,本就是常事,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并无多大关联。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朝中的事,谁也管不了,想管也管不得。 但这次,有些别的意外。快吃完饭时,谢安想起这个,闲聊般提了一句,“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也不知真假。”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闻言,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怔愣一下,放下筷子问谢安,“什么时候的事?” “许是一个月前吧。”谢安瞧她一眼,起身起倒了杯水,放她手边,“噎着了?” 琬宜摇摇头,顺从抿一口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再看那一桌子菜,只觉食不下咽。 别人说起圣安帝,便就是当今皇帝,可对琬宜来说,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论辈分,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而论别的,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 可如今,他死了。 另一边,杨氏也蹙眉,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问,“还说些别的了吗?”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又给她倒一杯水,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还说,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各个关口全都封死,许进不许出,至于在做什么,不知。” …… 洗了碗后,琬宜吹灭厨房的灯,起身回屋子。阿黄跟她身后,她抱起它揉弄一会,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沉甸甸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难得晴朗天气,虽然仍有些凉,却无风无浪。琬宜待不住,深呼一口气,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阿黄伏在她腿边,陪她一起仰头看天。 无云,只一月一星,光芒璀璨。 杨氏已经睡了,屋里灯暗着。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茶壶没水,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披满肩背,手撑着腮,正发呆。 谢安手指动动,走过去坐她身边,“想什么呢?” 琬宜被吓了一跳,看见是他,肩膀又耷拉下来。她摇摇头,没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谢安没再问,只伸手扯扯她衣襟,“冷不冷?” 琬宜再摇摇头,目光落他脚上。出来匆忙,谢安只是赤脚,耷拉双布鞋,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露出脚腕。踝骨形状好看,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 “你出来做什么的?”琬宜偏头看他,“穿太少了,别冻着,快回屋去。” “渴了,想喝口水。”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歪头骂她,“你也知道冷,小身板儿,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躺被窝去,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 “不是……我就有点难受,睡不着。”琬宜揉揉脸颊,站起身,“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别总喝冷水,以后胃该疼了。” “不用那么麻烦。”谢安扯她袖子,抬眼,喉结动动,“你屋里不就有?” 琬宜顿一下,点头,“那我给你去弄。” 谢安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进去就别出来了,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说完,他又往外走,“我回屋一趟,你老实点等着我。”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低低应一句。 谢安一会就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琬宜不认识。炉子上温着水,琬宜没给他倒茶,只泡了些枸杞。谢安真的渴了,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之后才回过味来,鼻子缩一下,看着空空的茶杯骂,“什么鬼东西,甜唧唧的。” “枸杞水,晚上喝茶怕睡不着。”琬宜臂放在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你手里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色盅。”谢安也没多纠结,舌滑过下唇,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看你蔫头耷脑的,爷来逗你开心了。”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琬宜扯一下唇角,过会儿,真的笑出来。 谢安也笑,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扬扬下巴,“妞儿,来跟爷赌一局?” 琬宜抿抿唇,把袖子挽起来半截,“……成!” ……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一共三局,琬宜自然全是输家。 她丧气趴在桌面上,声音闷闷,“你就是这么逗我开心的?” 谢安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戳戳她,嗓子里溢出低笑,“别耍性子,我教你,教你还不成。” 他捂唇咳一声,问,“想要几点?” 琬宜歪头,“六。” 谢安乐一下,手指拨动色子,让它翻一个个儿,“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用让骰子转一圈半的力道转出去,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 他握着琬宜手腕帮她试一下,自然没岔子。琬宜眼睛一亮,谢安勾唇,“我只能教你这点儿,别的……反正你也学不会。” ……谢安将走的时候,琬宜已经有了困意。和他闹一会,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她抱着阿黄站在门口,唇边又漾着笑。 谢安推开门,被凉气浸的打了个哆嗦,他撇唇,“真他娘的冷。” 琬宜左右看看,没别的衣裳,干脆把手里阿黄塞他怀里,“抱着,暖和。” 谢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那我不还了?” 琬宜努一下唇,“那可不成。” “嘶……狼崽子,亏了爷费心费力来陪你。”谢安瞪她一眼,抬步迈出去,“懒得理你。” 琬宜扒着门,眼睛弯一下,“谢谢三爷。” 谢安“嘁”一声,抬手揉下她头发,临走前留下句话,尾音轻巧,吹散在风中。 他说,“天塌下来爷顶着,用不着你瞎操心,老实点儿睡觉。” 波澜 收到谢暨来信的时候, 琬宜正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底下看话本。谢安给她弄来的, 内容五花八门, 她随手拣一本来解闷儿, 看里头形色人物的家长里短、一地鸡毛, 倒也有趣。 来送信的是一个杨氏相熟的布商, 正好到通渠去收货, 顺路给捎封信。杨氏和那人在门口聊了许久,再进门时,眼睛里光彩熠熠。 看她高兴, 琬宜也笑,站起来迎她,“姨母, 都说什么了?” “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周掌柜说, 他长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 更像个大人了。”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 牵她进屋子, “姨母年纪大了, 眼睛发花, 看不清那小字, 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听她柔柔地读。 谢暨没写几句话, 寥寥数语, 大部分是关于吃。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蒜蓉排骨,红烧排骨,糖醋排骨……一列的排骨排骨,看的琬宜笑的不行。 杨氏哼哼一声,“就知道吃,小兔崽子,什么也不给他做,让他吃鸡屁股。” 琬宜弯唇,目光往下扫,继续念。剩下的,便就没什么了,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拦住谢安揍他,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进步斐然,先生对他大加赞赏。 杨氏不相信,理理袖子,念叨着,“小混蛋惯会编瞎话,为了躲他哥揍,什么都说的出来。”她看琬宜一眼,拉拉她手腕,“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你躲他远些,别被骗咯。” 她话说的厉害,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到底母子连心,半年不见,早就想的很了。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也歪头陪她乐。过会儿,她问一句,“姨母,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杨氏伸手比划比划,“年纪小,体格像他哥,长得可高。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这半年没我看管着,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 阿黄动动屁股,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弯弯唇,“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撑得起家。” 杨氏笑两下,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暖洋洋落在炕上,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书被翻开放在一边,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 日子充满烟火气,看起来平静无波。可暗地里,却已风起云涌。 --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攒了五条帕子,琬宜午后闲来无事,便就溜达去城里,找铺子卖掉。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爽快给了她银子,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 人散去不少了,摊子却还多。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精致好看。琬宜走过去,欢喜挑一个,勾手指里头晃一晃,叮叮当。 小姑娘嘴甜,笑眯眯夸她,“姐姐真美呐,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琬宜羞涩笑一下,想了想,又多给了她两文钱。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再梳发,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鲜亮水嫩。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琬宜没敢多逛,左右再瞧了瞧,便就想要回家。路过街口时候,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她离得近,随意瞟了一眼。 ……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 她不敢相信,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没看错。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铃铛坠在地上,清晰声响。琬宜木然站在那,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冷,血液逆流。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杂乱吵闹,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琬宜才恍然回神。 她攥紧手指,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也有些慌,手在她眼前晃晃,“姑娘?怎么了?”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魂不守舍摇摇头,转身疾走。有人在后面唤她,“姑娘,你发绳掉了……” ……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她却看不懂了。或者说,她一点也不愿相信。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太子悲痛,三日后薨。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经众臣商议,由先帝亲侄昭郡王为摄政王,辅佐协理朝事。改国号为天启。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其表弟昭郡王功不可没。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人心叵测,他和□□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可如今,他竟成了掌权人。 先帝寒疾驾崩,太子哀痛病逝……这些话,琬宜一个字都不信。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江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从陷害她父亲,覆灭广郡王府,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只留三岁幼帝一人,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 □□城得权,定不会放过她的。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就算掘地三尺,□□城也定是会找到她。或许无关情爱,他就是偏执,得不到的宁愿毁掉。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琬宜急匆匆地走,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挡住前面路。琬宜吸吸鼻子,用手去抹,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 她停下来,茫然无措。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橘红色,光晕温暖,照亮周围一点的路。街上人神情闲适,牵着孩子缓步走着,有人提起那张布告,唏嘘着低语,与琬宜擦肩而过。 对旁的人来说,无非是皇帝死了,换一个,又能怎么样。可对她来说,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前路又要被封死了,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缓缓往下滴着血,琬宜肩膀耸动一下,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她蹲下来,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无助抱着自己的膝。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 …… 小九门的门口,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无论谁当朝执政,他早已习惯,恍若未闻,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他动作一顿,瓜子皮含在唇间。春东跳下去,犹疑着往那边走,在她身边站定,试探喊一句,“……琬宜?” 朦朦胧胧,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琬宜微微偏头,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春东看清是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哥!” ……谢安出来的时候,琬宜已经站起来了。泪痕未干,裙摆脏了,飘飘摇摇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尴尬冲他牵牵唇角。 谢安呼吸一滞,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让她站在避风位置,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看着眼前陌生情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开口,声音低低,带些哑,“我在这……是不是不好啊?” 谢安挡在她身前,察觉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心下郁火压不下,掀了个放茶壶的托盘狠狠砸到身后。他转身,眯眼低喝,“再看一眼别怪老子不客气!” ……没人再敢有异动。 琬宜心中更慌,往楼梯上看一眼,见春东仍旧没影子,搓搓手,“我……” “闭嘴。”谢安骂她一句,手撑在她身后墙上,声音里怒意明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 他太凶,琬宜唇瘪一下,想解释,出口的却又是哭音。她觉得不好意思,揉揉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看她这样,谢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他缓一口气,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动作轻柔许多,语气带着诱哄,“得了,别哭了,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谢安……”琬宜呜咽一声,手指攥住他袖子。身前男人身形高大,以保护姿态护着她,胸膛温暖,能驱散寒意。琬宜低语,“我怕。” 谢安摸摸她头发,离她更近些,低声问,“怕什么?”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从舌尖上吐出颤音,“我怕有一天……会给你带来麻烦。” 谢安不明所以,可看她脆弱哭着,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屁话。”他矮一点身子,正对琬宜眼睛,“在临安,敢动老子的人还没出生。” 琬宜摇头,“不一样的……” 春东已经把衣裳拿下来,谢安接过来给她穿上,打断她的话,“得了,”他拽住她手腕,带她往门外走,“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琬宜犹豫一下,谢安察觉,偏头看她,语气淡淡,“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忘了?” 琬宜凝眸看他,听他继续道,“天塌下来,爷顶着,你安心。” …… 到家时,杨氏刚做好晚饭。见他们回来,从厨房探身笑一句,“又这么晚,琬宜怎么愈发贪玩了。” 琬宜轻笑一下,把钱袋子塞谢安手里,让他递给杨氏。她不敢过去惹杨氏担心,就随意寻个借口,躲进屋子。 没过一会,谢安也进去,手里端一碗甜米粥,袖子里揣个鸡蛋。阿黄蜷缩在炉火边,琬宜倦了,和衣躺下,望着棚顶发呆。 谢安瞟她一眼,没出声,安静靠在一边剥鸡蛋。蛋清嫩滑,顺着碗沿儿溜进粥里,旁边卧着咸萝卜丝和腊肉。弄好了,他去支炕桌,碗放上去,提着琬宜肩膀给她扶起来。 “先吃饭。”见她懒着不愿意动,谢安把筷子拍她面前,“等着喂哪?” 琬宜抿一下唇,含进嘴里一口,咸辣滋味。她咽下去,感受肚里暖融温度,这才觉着饿了。 谢安手枕在脑后,倚着炕边柱子瞧她,“多吃点,爷可没伺候过谁。别不给面子。” “你吃不吃?”琬宜停住,抬头看他。 “你事儿都没说明白,吃不下。”谢安手敲敲桌子,察觉到她骤然暗下去的眼睛,声音放轻柔些,“你乖,吃净了这一碗饭,就算白日里你闯了天大的祸来,爷也给你兜着,不骂你。” 他话音里纵容太过,琬宜心头热烫,眼中又开始发酸。没一会,她乖顺吃完,半个饭粒没剩下。 “说吧。”谢安满意勾勾唇,撤了碗筷放一边,胳膊拄在炕桌上,歪头看她,“你是怎么了,还能给我惹来麻烦?” 琬宜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抬眼问他,“姨母,是怎么和你说起我的。” “哦,这个啊。”谢安掏掏耳朵,“就京城来的,娇生惯养,家里算是富裕……” “不是的。”他话没说完,琬宜便就打断他,正色,“姨母是帮我瞒着你的。” 谢安坐直身体,凝神看她,“什么意思?” 琬宜吸一口气,问,“你知道今天贴出来的布告吗?” 谢安点头,“知道。” 顿一下,那边姑娘低语,“昭郡王,是我曾经的叔父。” “……”谢安眯一下眼,本想追问一句,可看着她已经抖的不像话的指尖,尽力平静的神色,话在舌上转一圈,怎么也舍不得说出来。 他手勾一勾额角,把炕桌放地上去,推她躺下盖好被子。阿黄颠颠过来,谢安提它前腿放琬宜身边,转身吹灭灯,走出去。 “谢安……”琬宜不知所措,急慌慌喊他一句。 “你睡你的,别的事我问我娘。”谢安回头,阴暗中看不清脸色,只听见沉稳的声音。他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安心睡,我在这。” 门被合上,轻轻一点声响。脸颊濡湿,琬宜摸一下,又是泪流满面。 跟头 正房里, 谢安坐在椅子里, 半弯着腰, 胳膊肘撑在膝上。杨氏靠炕边, 慢慢给他讲着。 这段故事并不长, 没多会就讲完, 杨氏话音落下, 屋里寂静,就剩烛火燃烧的声音。 半晌,谢安哼一口气, 直起背,骂一句,“就他娘的为这事, 哭的跟个鬼似的。” 杨氏愣一下, “琬宜哭了?” 谢安手揉揉肩膀,“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 自己脸像只花猫。”他舔一下唇, “我才想起来, 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 邋遢样子。” 杨氏蹙眉, 不放心, 披件衣裳下地穿鞋,“我去看看。” 谢安拦住她,“早睡了, 吃过饭了, 现在可能正做梦呢。您甭惦记。” 杨氏叹口气,又坐回炕沿,“我怕她想不开,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她停一下,眉拧的更紧,“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这孩子心眼实……” “嗯,”谢安接一句茬,“想的还多。胆子又小,特别能哭。” 说完,他自己又笑一下,“不过,还挺乖的。” 杨氏睨他一眼,问他,“那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谢安困了,眯眼打个哈欠,“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勾勾唇,还有心思开玩笑,“大不了就举家逃呗,天下那么大,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神仙老子也寻不着。” 杨氏没理他这茬,沉默一会,说,“琬宜是个好姑娘。” 谢安“嗯”一声,应一句,“我知道。”他又说,“要是她不好,我不会留她。”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烛火晕黄下,黑亮温暖。谢安自己没有察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多舒缓温柔。她笑一下,拍拍身边被子,“你懂得就好。”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伸伸胳膊站起来,道一句,“娘,晚了,我回去睡了,您也早点。” 杨氏应一句,又唤他,“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安抚她一下,别让她太慌。” 谢安颔首,又往后挥挥手,推门出去。 -- 第二天,琬宜难得赖床,睁开眼时,天光早就大亮。阿黄也醒了,头尾挨在一块,蜷成个团卧她身边。琬宜伸手触触额头,全是冷汗,手脚发软,她裹紧被子,一阵阵打冷颤。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鹅也扯嗓子嚎,嘶哑难听的声音,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日光落在被子上,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总算缓过来一点。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动动僵硬的脖子,扶着炕下地。阿黄随她蹦下来,琬宜歪头,冲它笑一下,问,“饿不饿?” 话出口,才觉得嗓子难受。昨个冷风吹太多了,她到底是受不住。 不多会儿,拾掇好自己,琬宜推门出去。院子里翠菊还开着,粉嫩花瓣,里头黄蕊鲜丽,淡淡香味扑鼻。 杨氏听见声响,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到她跟前摸摸脸,声音温柔,“总算醒了,姨母留了粥,还温着,过来吃。” 琬宜顺从过去,想要帮忙,杨氏没让,只许她一旁坐着。今早上煎了小银鱼,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杨氏瞧见,拎一条扔地上,笑骂一句,“馋鬼。”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绵软糯烂,入口即化。杨氏坐她身边,看她小口慢咽,过一会儿,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 她说,“琬宜,你别担心,这里就是你的家,谁都不会不要你。” 琬宜手上一颤,偏头,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 杨氏擦擦她眼角,哄劝,“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你现在是琬宜,不是沈湘潆,过了这许久,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谁认得出你。临安离京城远得很,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有谢安在,不会多事的。再说,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遣了个大臣来,挨个地方搜寻,他手里就一张画像,寥寥几个墨点子,能查的出什么。” “姨母……”琬宜抿抿唇,扑进她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杨氏拍拍她背后,笑言,“我原来收容你,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我现在收容你,只因为你是琬宜。你在这好好呆着,安生过日子,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她怀抱温暖柔软,不像谢安般宽厚,但同样让人安心。琬宜合上眼,脸贴在杨氏颈侧,沉默环着她。 ……饭后,杨氏到后院去拾掇园子,琬宜陪她一会,实在有些头晕难受,便就回屋子躺下。 杨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劲,心里惦记,想去给她请个大夫。家里离城不算近,这样一来一回折腾着,少说也要快一个时辰,琬宜没让,就自己煮了碗姜汤。 杨氏以前风寒,请大夫开的药还剩下些,她熬了给琬宜,喝下又睡一觉,果真好多了。 再醒过来日头快落,身上衣裳都被汗黏着,不舒服,厨房有热水,杨氏帮着她弄好,洗个澡,又窝进被子里。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琬宜侧身躺着,脸挨着枕头,把被子拉到眼下。阿黄乖巧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舔着爪子。琬宜看它一会,手指伸出去,闷闷逗它,“帮我也舔舔好不好?” 阿黄脖子歪一下,顺势倒下去枕她手腕上,用齿间轻缓磨她的手心。舌尖湿润,酥麻痒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心情本还有些低落,被它这样一闹,好了不少。 她看着阿黄脊背,过一会儿,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眼前世界变的模糊,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她病着,头晕,胡思乱想。 杨氏把院里的鸡鹅赶进笼子里去,各种叫声吵闹一片。琬宜忽的轻笑一下,手指勾勾旁边大猫的下巴,低声道,“阿黄……你说,我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锦衣玉食十几年,一朝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从云端跌到尘埃。我本以为我活不成的,可现在,又被人金枝玉叶一样宠着了……” 半晌,她蹭蹭它耳朵,叹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当初来这里……” 屋里没点灯,窗外天光渐渐暗下去,低语渐渐消失,阿黄侧脸看她一眼,琬宜已睡着了。 地下碳炉里火星闪烁,盘旋出淡淡烟雾,一室温暖安谧。 -- 谢安回来的时候,漫天星辰。杨氏在厨房里坐着摘菜叶子,锅里咕嘟嘟煮着汤。谢安拴好马进去转了圈儿,没看见想找的人,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灯灭着。 他心里一紧,拧眉,“娘,琬宜哪去了?” 杨氏淡淡扫他一眼,“把心咽回肚子里吧,人没丢。” 谢安一滞,脸上有点挂不住,“……我又没问这个。” “那你问哪个?”杨氏笑一下,仔细观察他面色,看谢安实在快急了才松口,“琬宜身子不舒服,屋里睡觉呢。睡了挺久了,想着也快醒了,你去看看吧。” 谢安“唔”一声,摸摸鼻子,趁着杨氏下句话还没出口,赶紧转身离开。 杨氏动作一顿,看他匆忙背影啼笑皆非,折了叶梗子扔地上,喊他,“你跑什么,我又不挤兑你。”谢安脚步没停,她含笑补一句,“你动作轻点,别吓着她。” ……推门进去,琬宜果真在睡。阿黄醒着,绿眼睛晶亮,盯着他瞧。 谢安瞪它一眼,本想着立刻就出去的,可思索一会,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看看她。他轻手轻脚蹲她边上,迎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手指搓了搓,试探地捏着被角给她盖严。 琬宜刚洗过澡,头发没梳,散在枕边,盈盈淡香。屋里黑,就窗边洒进来一点点光,但却更显得她脸颊嫩白。下巴尖翘,养胖了不少,微微带一点肉儿,唇微张着,缓缓呼气。 谢安一腿跪在地上,手扶着炕沿支撑住身体,眼睛不受控制地顺着脖颈滑下,落在她肩头。瘦弱纤细的骨架,领口被弄散了,倾斜着,露出一条绯红细带。 细带延伸进亵衣里面,下面景色…… 心底忽的泛起股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一道热气沿着脊背窜上来,谢安艰涩吞一口唾沫,这才惊觉嗓子已经干哑,浑身燥热着,烦闷说出不话。 他喘息急促,仓皇别开头,眼睛紧紧闭一下,而后猛地站起。幅度太大,衣角勾住旁边柜上茶杯,杯子坠在地上,嚓的一声脆响。 谢安心里一惊,下意识歪头看她,对上琬宜的眼睛。 她才醒来,睫毛颤颤的,神智还不清明。谢安不敢动,也不敢再看她,转脸盯着对面墙上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下巴绷紧,喉结滚动一下。 过半晌,他才发现不对劲。她太安静了。 侧过头,果然看见她蜷成一团的样子。苍白憔悴的,轻轻呜咽一下,额上细汗闪烁。 谢安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其他了,扶住她肩膀,轻声安抚,“琬宜……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喃喃一句,“我好冷。” 谢安手指摸上她额,触感温热,并没烧太狠。他敛着眉,再把被子往上扯点,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而后急急出去找杨氏。 ……屋里亮起来,琬宜下意识眯一下眼。谢安坐她身边,伸手护住她眼睛。 杨氏伸手进被子感触琬宜身子温度,见他动作,侧头奇怪看他一眼。 谢安抿唇,嗓音暗哑,“做什么?” 杨氏勾一下唇,手抽出来,重新掖好她的被子,“不做什么,只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细心。” 谢安心里急,没理会她的意味深长,着急问一句,“琬宜病的厉害吗,用不用去找个大夫?” “只低烧,没什么大事。炕再烧热点,出一身汗,明早上就好了。”杨氏拿着小钩子把旁边烛火调的暗一些,偏头,“我再去煎点药,你就在这儿呆着?” 谢安没说话,杨氏笑一下,自己给他寻个理由,“咱家柜里有个汤婆子,你去灌了热水暖她被子里,琬宜能再舒服些。” 她说完就走了,谢安看她背影从窗前消失,往琬宜身边再凑一点,指头拈去她鼻尖的汗。他鼻子里哼一声,低低嘟囔,“废物玩意儿,吹吹风就成这怂样了,还得爷伺候你。” 琬宜听不清他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点烦,干脆歪了头不搭理。谢安看她的样子,半点不觉得恼,反而轻笑一声,他捏捏她下巴,哄一句,“等着,给你拿好东西去。” 这次琬宜听清了,她半睁开眼,瞧着身边高大身影,含糊不清吐一句,“那你快点回来……” 几个字,奇异地,谢安便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他食指勾一勾她脸颊,轻声道,“乖点,我很快。” 拿着汤婆子回来的时候,琬宜又睡过去了。谢安叫她几声,她也没反应,他拧眉,干脆把她被子掀起一角,自己放进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热烫的感觉让琬宜舒服嘤咛一声,她下意识抱紧汤婆子,身子扭蹭一下,然后翻了个身。谢安正欲将手抽回来,可刚退一半,便就因为她的动作被压在了身下。 琬宜的亵衣因为胡乱动作往上卷了一层,细嫩腰肉露在外面,毫无阻挡地贴在谢安手背。因为低烧,她肌肤比平常更热,滑腻柔软像是蛋清儿。谢安呼吸一顿,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 琬宜嫌他骨节太硬,小幅度动几下,没躲开。她难受,就用手指捏住他腕子,死命往外拽,但是自己又压着,一来一回,谢安手臂半分没移动,琬宜却急了,哼哼着带了哭音。 谢安视线凝在她脸上,看着她委屈瘪起的唇,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往外跳。他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住,低吼一声,“别动!” 琬宜被吓到,顿一瞬,惺忪掀开眼皮看他,“谢安……” 没人回应,她眼睛稍微偏一偏,意识到腰下的手是他的,但意识恍惚,并没觉得这有多难堪不对劲。琬宜咬咬唇,食指动了动,挠挠他手腕,又叫一句,“谢安……” 身边男人终于有了动作,另一只也伸进去,轻轻扶着她腰抬起,把右手撤出来。谢安缓了好一会,才应一句,低低应一句“嗯”。 他半跪在炕边上,俯身将额枕上手臂,等着背上热汗退下。 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琬宜轻轻叹一口气,在被子里环住膝盖,蜷成一团。 过半晌,旁边人一直没有动静,怀里汤婆子热烫,她也缓过来了不少,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安手指按一按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起腰。可抬眼就对上琬宜震惊的双眸。他心下一凛,问她,“看什么呢?” 她嘴唇颤了颤,因为干涩,有些地方阴出丝丝血迹。谢安顿一下,用手指沾点旁边杯里的茶水,想给她润一润。 琬宜深吸一口气,看他凑过来,手不经脑子思考就挡了出去,正好推他胸上。 谢安根本没防备,本来蹲着就不稳,被她用足了力气一推,不受控制往后倒去,扑通一声。 再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地上,手撑着地坐起来,琬宜正紧张看着他。谢安用舌顶一顶腮,半天没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琬宜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神色,快哭出声。她重新缩进被子里,紧紧攥住被角,小声喊他名字,“谢安……” 她舔舔唇,呜咽,“我不是故意的……” 烛火愈来愈暗了,快烧到头,飘忽不定。谢安手指抿一下鼻子,挺身站起来,走过去,手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琬宜不敢看他,紧紧闭着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她这幅样子,谢安心中五味杂陈。想他在临安也是号人物,道儿上混了十几年,拿过刀提过棍,砍过别人,被人砍过。但是,今天第一次被人推了个大跟头。 还是个女人,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他呼吸粗重,喷洒在她颈边,琬宜悄悄把眼睛掀开一条缝,看见谢安的黑亮眼眸。 他咬牙切齿,“沈琬宜,你他娘的有种。” 阿黄 再然后, 便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琬宜无助捂着耳朵, 眼睁睁看着窗框震了三震, 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 被谢安这么一吓, 琬宜清醒了大半, 她撑着胳膊坐起来, 时不时往窗外扫两眼。对面就是谢安的屋子, 可从始至终,那边的灯就没亮起来过。 琬宜知道,谢安这次是真的火了。 也是, 那么霸道性子的人,说一不二惯了,现在猛地出了这么大糗, 面子里子全丢的一点没留, 肯定会恼羞成怒。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一宿睡睡醒醒, 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 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 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 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 杨氏说, 谢安已经出门了。 琬宜失落一会,打起精神,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 可谢安脸色冷淡, 瞧都没瞧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屋子。 ……琬宜心里有点难受。 男人嘛,好面子,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明天再早起一点,一定能和他说句话。 这天早上,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她怕冷,没动弹,只点了屋里的灯,抱着阿黄盯着外头。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过了好一会,正屋门开了,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总算能堵到他了。” 她没再等,利落穿好衣裳,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杨氏怕琬宜再着凉,没让她帮多少忙,自己一人忙活。琬宜转了圈儿,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 天光大亮,馒头和肉汤都熟了,谢安还是没出门。琬宜有些沮丧,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屋里,杨氏唤她一声,“琬宜,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 琬宜应一声,起身抚抚裙摆,匆匆往后走。可等她回来,就不多会儿的功夫,谢安又走了。杨氏拧着眉喊他,“汤都做好了,好歹喝一口再出去,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闻声,琬宜吸一口气,急急回头,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然后把剑挂在腰间,扯着缰绳翻身上马,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 ……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她差不多明白了,谢安这是在躲她,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肩膀瞬间塌下来,琬宜揉揉眼角,幽幽叹一口气。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颠颠跑她脚边来,琬宜弯腰抱起它,蹭蹭它的脸,神色无奈,“怎么办呢……” -- 小九门里,谢安也不好过。他背靠在椅子上,腿搭着桌沿,一手懒散枕着后脑,另一只捏着账本,心不在焉,视线飘忽不定。 看了半个时辰,一行字都没入了眼,至于心里想着什么,谢安自己都不清楚。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他舔了舔唇,紧闭上眼,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差点被砸到眼眶。他搓搓手,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吸口气,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哥?” 谢安懒得理他,手揉着额角,声音狠厉,“没事就给老子滚!” 这语气太冲,春东不敢触他霉头,有事也不敢说了,嘟囔一句,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动作刚做一半,里头人又改了主意,“回来!” “……”春东摸摸鼻子,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再出去已经晚了,春东叹口气,慢吞吞走他面前去,“怎么了,哥?” 谢安舌滑过左腮,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沉着脸默不言语。春东战战兢兢,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忽听谢安问了句,“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他斟酌一下,小心回答,“挺好的?” 谢安抬眼,春东对上他视线,肩膀抖一下,立即改口,“不好!昨晚还吵架了。” “……”谢安眼睛眯一下,扬扬下巴,“吵什么?” 春东撇撇嘴,“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看着不顺眼。” 谢安扯一下唇,问,“然后呢?” 春东不明所以,憋了半天,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什么?” 谢安问,“她打你了?” “……没打。”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见他唇抿一下,旋即又改口,“打了!还踹了我一脚,踢床下去了。” 谢安总算满意,点点头。春东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 “哥,要是没事……”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匆匆开口,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翠翘踹了你,然后,你做什么了?” “我……”春东硬着头皮,脸涨的通红,“又爬上去了。” 谢安顿一下,不可置信,“那么怂?” 春东僵了半天,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哥,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又冷脸,“有问题?” 春东一噎,“没。就是……挺高兴的,受宠若惊。” 谢安“嗯”一声,不再看他,头向后靠,用臂挡住眼睛,“出去吧,把门带上。” 春东如蒙大赦,匆匆出门,风一样跑下楼梯。 屋里,谢安搓一搓手指,嘴里念叨,“又爬上去了?像不像个男人……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 这天晚上,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还去厨房吃了饭。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也没多问,只琬宜心中瑟瑟。 谢安坐她对面,一直沉着脸,半句话没说过,琬宜闷头吃饭,时不时瞟他一眼,不敢出声。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她心里一紧,更觉得不安。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再者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 她叹口气,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谢安齿含着筷尖,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对那晚的事情,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但过了一宿,便就消得差不多。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无心之举,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再说,他也半点没落着亏,摸了手腕掐了腰,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 可无论如何,他的面子都过不去。再见着琬宜,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就只能避而不见。今天回来,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给自己寻个台阶下。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谢安嘴开了又合,半句狠话说不出来。 他跟自己说,算了吧算了吧,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等她给个台阶,自己顺坡下驴得了。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旁边茶都放凉了,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发。 杨氏瞧他一眼,“你怎么了?” 谢安深呼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问,“这是谁做的?” 琬宜动作顿一下,抬头看他,小声说一句,“我。” 听她这样说,谢安眉头舒展,心里敞亮了不少。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啪的一撂,骂一句,“真他娘的难吃!”话音落,起身即走。 “……”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轻轻嘟囔,“难吃你还吃那么多。” -- 再晚一点的时候,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她披件小袄,手上动作着,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下不去脸,等着哄。琬宜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他脾气差,她就担待点吧。 杨氏睡的早,灯早就熄了,琬宜轻悄悄起床,到厨房去取壶酒,拿屋里炉子上温。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 一壶竹叶青,并不烈,睡前喝正好。琬宜推门看看,谢安屋里灯还亮着,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曲一条腿,闲散舒适的样子。 琬宜不敢自己去,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阿黄……你替我送一趟吧。” ……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他心思一动,以为是琬宜来了,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还没想出来呢,又响起几声猫叫。 谢安狐疑下地,开了门,果真空无人影。他低头,瞧见正窝在自己脚边的黄猫,背上紧紧缠着一壶酒。他舔一下唇,视线往对面看过去,心下了然。 “为什么是你送?”谢安蹲下,脚跟空悬着,腕搭在膝头,手指头戳戳阿黄脑袋,“她人呢?” 阿黄听不懂,只乖顺趴着,谢安撇撇嘴,在外头吹半天冷风,也够了。他摸摸鼻子,最后还是把酒给解了下来,“得了,你回去跟她说,爷不计较了,但下不为例。” 他哼哼一声,“再有下次,吊起来打。” 狠话撂的够了,谢安拍拍身上土,拎着壶把儿转身进屋。他回头,冲阿黄抬抬脚尖,语气轻松不少,“回去吧,爷今晚就不留你了,把话儿给我带到咯。” 他就是说着玩儿,根本没往心里去。回屋里后,谢安翻个杯子出来,坐炕头啜一杯,虽然味道淡些,但也有滋有味。阿黄在门口盯门缝看一会,转身哒哒跑回琬宜屋子。 琬宜正眼巴巴等着它,见它进门,背上空无一物,松一口气,心放回肚子里。 谢安脾气躁,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收了她的东西,定不会再对她计较这件事了。琬宜勾一抹笑,冲阿黄招招手,“辛苦啦,过来抱抱。” 阿黄却根本没理她,在屋里转一圈,跳起来往炕尾不知道扯下了什么东西,叼着就往外跑。琬宜呆住,目光扫过那堆衣物,心里咯噔一下。她顾不得穿衣,匆匆下地追出去,“阿黄……” 那边,阿黄已经到了谢安门前,出来一次,谢安没锁门,它身子一蹭,轻轻便就钻进屋里。琬宜站在外头,被风吹得哆嗦一下,急的快流出泪。 听见响动,谢安歪歪脖子,眼睛扫过去,瞧见是它,笑一下。可下一瞬,便就凝滞在脸上。 阿黄嘴里是块绯红布料,细带子垂在地面,上面绣着白色蝴蝶。 谢安眯着眼,一字一句吐出来,“她给我,送肚兜儿?” 想上 琬宜盯着那扇木门, 从心凉到了脚。夜深露重, 她单薄衣裳被吹的晃荡荡, 几次想鼓起勇气进去, 但都最后退缩。 活这么大,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羞愤欲死。 阿黄从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隔着窗户能看见炕边那抹背影, 肩背宽阔,腰脊挺拔,僵成一座山。等了不知道多久, 琬宜冻的嘴唇发麻,谢安终于动了。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晃悠悠过去锁紧了门, 转身回来时顺手吹灭了灯。 眼前一片黑暗, 寂静无声,琬宜哆嗦着抱紧自己, 又站了一会, 颓丧回了自己屋子。 ……第二日她没敢早起, 缩被子里等着谢安出门才慢吞吞起床洗漱。还好他并不磨蹭, 三两下出门, 没一会就听不到他声音。 意兴阑珊喝了点粥, 再帮着杨氏收拾好厨房,琬宜左右看一圈无事做,便就回屋子去做绣活儿。富贵牡丹刚绣好一片叶子, 阿黄迈着小碎步从外头懒洋洋进来, 餍足样子。 琬宜看着它,昨晚刻意被忽略的事又闯进脑子,她心一颤,面色沉下来。 阿黄像是知她心情不好,也不像往常一样巴巴往跟前凑,卧在炉火旁边。一双绿眼睛晶晶亮,一眨不眨盯她瞧,琬宜伸手拍拍旁边,“过来。” 阿黄抬一下屁股,没敢动。琬宜吸一口气,自己穿鞋下去,揪它耳朵,“你昨晚做错什么事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大猫呜咽一声,站起来扒住她膝盖,神色可怜无助,琬宜差点心软。又想到什么,心一横,拉着它前腿转过来,啪啪对着屁股狠拍两下,“叫你长点记性,别什么东西都敢碰!” 她力道并不轻,阿黄被打的眼里含水,再叫两声,委屈趴下。琬宜站起来,深呼几口气,心里郁意散了几分,可想起那方还在谢安房里的肚兜,复又变的愁眉苦脸。 思索一会,她过去收起炕上针线,扯件外衣披上,往外头走。阿黄脑袋一抬,又要跟上去,被琬宜回头狠瞪一眼,“哪也不许去,就在这给我反省。” 门砰的被关上,阿黄伸舌舔舔肚皮,安静趴下。 杨氏正在屋里纳鞋底,琬宜小心瞧她动静,趁她不注意,轻手轻脚推门进了谢安屋子。这么偷鸡摸狗的事,琬宜从没做过,何况还是在个男人屋里寻自己的私密东西。 她左右看一圈,心跳如擂鼓,眼睛不时往窗外瞧一眼,生怕杨氏忽然出现。 等终于平静下来些,琬宜才有心思好好打量。谢安屋里她来过不少次,却从没有认真看过。 摆设很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唯一装饰是桌上花瓶,里头一把枯枝,枝叶干脆的像是一碰就会碎。 墙边木柜,打开看,横七竖八几件衣裳,暗色居多。 琬宜仔细找着,被褥全翻遍了,一无所获。她心一点点沉下来,手心冒汗,呆站在屋里不知多久,院里头鹅扯着嗓子叫一声。 琬宜一惊,知道杨氏肯定会出来捡蛋,不敢多留,赶紧推门出去。 接下来一天,她都过的意兴阑珊。绣一朵牡丹,针法出错几次,最后还用错了线的颜色,慌忙中,手指尖扎出好几个针眼儿。 阿黄一整日都乖巧没出错,琬宜想骂它都找不到机会。心中郁结没处发,吃过了晚饭早早躺下。外头天渐渐暗下来,她盯着头顶梁木,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 唯一庆幸的是,谢安似乎也不想见她,月上半空都没有回来。 琬宜闭上眼,安慰地想,最好别回来了…… 可她不知道,心里杂乱、觉得时光难捱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 临安最大的酒楼名叫福满楼,一共三层,顶楼天字间,靠着走廊栏杆望过去,能把大半个临安俯收眼底。 下面不远处是花街,珠翠楼就在那儿,现在的点儿,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看得见的纸醉金迷。 形形色色人物路过街口,不知从哪个方向来,但都往同一个地方去。谢安趴着栏杆往下瞧, 眼皮半垂,心不在焉,他齿间含一粒花生,不嚼,只无聊用舌头舔舔,咸滋味儿。 风吹衣裳鼓起,谢安敞怀,却不觉得冷。 身后面春东正兴致勃勃和付邱闫划拳喝酒,吵闹叫嚷,桌上都是下酒菜。鸡爪、猪肝、盐炒花生米……大部分都加了辣子,看过去红通通一片。 付邱闫是小九门的老主顾,春东和他关系不错,又都好酒色,气味相投,总是一起吃饭喝酒。谢安平日里是不会参与他们的,但今天,他实在不想回家,便就一起来了。 屋里,春东连着输了三次,喝的脸颊通红,付邱闫坐另一头笑的见鼻子不见眼。春东不服,回头扯嗓子喊,“哥!”杀猪般叫了三声,谢安不耐烦走进来,踹他一脚,“屁事?” 春东傻呵呵笑,手指着付邱闫,“给兄弟报仇!” ……论行酒令,没人是谢安对手。他混惯了,十岁出头就敢和人拼酒,第一次吐得胆汁快出来,再过几次,便就千杯不醉。 在小九门,接触的人少不了有头有脸的,当初谢安势力还不大的时候,便就被老管事指派去陪酒。那群人是真的能喝,敢喝,烧刀子混最烈的汾酒,不用碗,只用坛。 当时年轻,急于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谢安什么都没怕过,喝到受不了,就跑到外面去吐,回来仍旧能谈笑风生。他话不多,但直击要害,拍马屁也总能拍到点子上,三言两语哄得那群人乐乐呵呵与他称兄道弟……人脉广了,手段厉害,他总算爬到塔顶。 回想起这十年,谢安自认能做到临危不惧,运筹帷幄,就算栽了跟头,他也能面不改色爬起来。他脾气躁,但世事历练,心性收敛不少,多久没再有什么能让他烦闷如此的事了。 谢安立在那,烛火在眼前摇曳,火炉冒着腾腾热气,他在心里念那两个字。琬宜。 春东看他发愣,有点急,瘫在椅子里又开始嚎叫,“哥!” 谢安缓过神,不去想那些事。他拉着椅背把春东弄走,自己懒散躺另一张上,冲付邱闫扬扬下巴,“来。” 付邱闫装模作样抱拳,“久闻谢三爷威名,望手下留情。” 谢安尽力提起几分兴致,他勾一下唇角,缓缓道,“欺负我兄弟……没门儿。” 酒过三巡,喧闹从远处传来,隐约听不真切。夜色颓唐。 付邱闫已经醉了几分,神态迷蒙,谢安不急不慢,先试探他几把,暗中记他神态习惯。眼看着谢安喝了三杯,付邱闫略带些得意,“能让谢三爷输酒的,现在还有几个?我这也算是够本儿了!” 谢安笑,舌头把含了许久的花生粒卷进嘴里,嚼两下,“我动真格的,你可别哭?” 付邱闫拍着桌子,“这一坛,喝不完咱们不收场!” 谢安淡淡点头,腰背挺直些许,挑眉,“来。” ……一炷香后,坛子空了,付邱闫晕乎乎趴在桌子上,茶盏被推倒,他臂横着,杯盘狼藉。 春东在旁边敲着筷子叫好,手指着他笑,“怂包蛋,知道你面前谁吗?敢咋呼!”学着谢安样子歪斜着,春东笑声更猖狂,“三爷当年骑马横行临安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念三字经!” 耳边是他俩不知疲倦的吵嚷,谢安有些累,不是身体,只心上。他腿叉开,右脚腕子撘在左膝,胳膊蒙住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想的却是家里那一方小院子。 几只鸡鹅,一只花猫,他老娘,外加一个脾气很好的姑娘。即便饭桌上只是碗不好味道的豆腐汤,也让人觉得心满意足。不似现在。 付邱闫缓了一会,又开始和春东语无伦次说动说西,这次是围绕女人。两人都是珠翠楼的常客,只春东专注翠翘一人,付邱闫百花齐放。 没有付邱闫有经验,春东就靠一边听他对那些女人评头论足。 “夏莲吧,长得还行,就胸太小,还没老子的大……丽桃的胸是够大,但是腚太垂,快到脚后跟,摸起来一点不爽。还有那对双胞胎……大喜儿腰粗,上面都是肥肉,腻乎乎恶心人,小喜儿腰是细,就是不够滑,跟老太太糙手似的……” 春东听的哈哈大笑,塞一只鸡爪进嘴里,“还是我们家翠翘好,哪哪都好,等我攒够了钱,就赎她出来娶回家。” 付邱闫拍他肩膀,“有志气!可人家是头牌儿,等你攒够银子,老子家里的牛都生三窝崽儿了。” …… 换作以往,谢安对他们话题丝毫不敢兴趣,但今天,却不由自主往旁的上去联想。有个人住他心里,玲珑有致,腰肢纤细,他那天碰过一次,软滑腻手,流连忘返…… 昨晚上阿黄叼进来她贴身衣物,谢安奇怪一瞬,而后便就明朗。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那不会是琬宜授意,他看见琬宜在他窗边,没出去见她,只因觉得烦闷。 有什么好像已经脱离他掌控,虚浮飘在空中,让他抓不住。 年轻力壮的男人,那方面自然有需求,谢安也不是圣人,每天早上起来,有时也会自己纾解一把,没碰过女人,却也懂得个中滋味。 但是,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对着一块布也有了反应。 ……春东和付邱闫聊够了,又歪头去鼓捣谢安,眼神游离,“哥,你咋不喝酒?” 谢安扯一下唇,拿旁边坛子给自己满上一碗,忽的叫他一句,“春东。” 春东昂头,“怎的?” 谢安顿一下,问他,“你为什么就非要娶翠翘,好姑娘那么多,她甚至算不得正经人家。” 春东笑,“因为喜欢呗。” “为什么喜欢?” “这哪有什么道理。喜欢就喜欢了。” 谢安喝一口,仰头,喉结动一动,又问他,“什么是喜欢?” 这次,是付邱闫答的,“这个我知道。”他下巴枕在胳膊上,眯眯眼,两个字掷地有声,“想上!” 谢安没说话,只顾闷头喝酒。心里有事,到了最后,迷迷糊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醉还是没醉。 只是眼睛看不清东西,朦胧中,目之能及都是她的影子。 三个人醉成一滩烂泥,相互扶着走出去,谢安到底比他们强些,风一吹,意识回笼了三分。春东逞强,豪气拍拍马背,“哥,我送你回家!” 谢安睨他一眼,没说话,只利落上马,一骑绝尘。 春东有些颓丧,付邱闫靠过来,倚他肩上,二人勾肩搭背。春东摇摇晃晃走两步,偏头问旁边人,“你说……我哥最近是怎么了?总问我和翠翘的事,翻来覆去的,以前就没见他这么关心我。” “我猜……”付邱闫嬉笑两声,靠他耳边,“你家谢三爷这是思春了。” -- 城门将要闭合,谢安伸手抽了一鞭,马飞驰更快,擦缝过去。 后面的路便就不需着急了,他懒洋洋驾着马,脑子里思绪像团乱麻,涨的太阳穴发疼。颠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能远远见着院子大门。 一片漆黑,没人等他。谢安兀自发笑,不用细思便就明白这是为何。 出了昨晚的事,脸皮薄成那样的琬宜,自然不愿见他。 谢安也不恼,把马拴在门边柱子上,在门口安静站了会。他手放到颈后捏了捏脖子,抬头看眼月光。清明皎洁,照的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醉意仍在,谢安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站着,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装疯卖傻才更像。 …… 屋里,琬宜正缩在被子里,阿黄被她罚,不许上炕,可怜卧在地上。 朦胧月光洒进来,照在她侧脸上,安静温婉,呼吸绵长。 她心里有事,睡不实,翻来覆去好久,终于有了朦胧困意。可没多会儿,就被门口猛烈拍门声惊醒。 杨氏睡前习惯喝安神药,睡的极沉,很大动静也不会醒。琬宜哆嗦一下,紧张起身,隔着黑夜盯着晃动门板,不敢出去。 过一会儿,那人似是累了,低吼一句,“沈琬宜。” 琬宜一愣,辨认出是谢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忧。想法繁乱,但她不敢耽搁,披件袄子在肩上,匆匆过去给他开门。 冷风肆虐,吹得她浑身发抖,打开院门,扑面而来浓重酒气。逆光,谢安面容看不清楚,隐约感觉是在闭着眼,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转身就想回屋。 刚走半步,后面传来低低声音,“今天要是敢把我撂在这,你就惨了。” 谢暨 琬宜力气小, 谢安半边身子歪她肩上, 没走几步就喘不上气。她戳戳谢安肩膀, 小声商量, “你能不能自己走?” 没人应, 她叹气, 认命扶着他。 艰辛走到他屋门口, 琬宜腾不出手开门,折腾一番,还是唤他一句, “谢安?” 他似是听不见,眉紧皱着,不理。琬宜叹气, 又叫他几声, 终于等到回应,冷淡不耐的, “做什么?” 琬宜深吸一口气, “你开下门, 我自己打不……” 话没说完, 谢安一脚踹出去, 门砰的一声打开, 弹到墙上,又是巨响。琬宜心跳剧烈,手指掐他肩膀一下, “你能不能安静点?姨母已经睡了。” 又是半天没得到回应, 等琬宜终于把他扶到炕上,他才从喉咙里溢出一句,“嗯。” 她都不想理了。摸着黑点了灯,琬宜小心捧着灯盏到炕边,想借着光看看他情况。果真醉的狠了,脸颊有点发红,嘴唇干了,睫毛偶尔动一下,鼻息呼出的气味浓重醉人。 琬宜捏捏耳垂,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照顾过醉酒的人,还是这么蛮力非常又不听话的,屋子里空荡荡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琬宜转一圈,把烛台放下,想去自己屋里给他冲杯蜂蜜水。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响动。谢安难耐皱一下眉,忽的坐起来,长臂伸过去捻烛心,生生将火掐灭。屋里瞬间暗下去,琬宜一滞,脚步慌乱冲过来,骂他,“谢安你疯了?” “啧,”被这么一烫,谢安好像清醒了不少,半掀了眼皮看她,“不就熄你一根蜡烛,这么小心眼,还骂人。”他顿一下,又说,“大家闺秀可不是你这样的。” 醉鬼说胡话,琬宜沉下心,不去理。她端着烛台到稍远的地方,再点上,回头看谢安,“不许再灭了,我去给你拿水。你老实点在炕上躺着,不要乱动,要不我就不管你了。” 她语气略带些凶,话尾威胁,谢安慢吞吞把腿盘起来,哼哼一声,没说话。琬宜当他听懂了,又转身想要出去,没走两步听见后面嘟囔声,“刺得我眼睛疼。” 琬宜心头一阵火气,扯起他枕上布巾蒙他脸上,“忍着!” ……再回来的时候,他向后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靴子没脱,小腿搭在炕沿,被子扯过胡乱盖住上身。琬宜把茶杯放一边,看着这一片狼藉,心力交瘁。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她走过去,推推谢安肩膀,“起来,喝杯水再睡。” 谢安不乐意,手挥出去,推她肩膀上。力道没轻没重的,琬宜往后踉跄一步,她抿一下唇,很想甩手不管,可看他躺在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太忍心。 她缓几口气,又往前凑点,碰碰他胳膊,语气轻柔不少,“谢安,起来,至少喝杯水,要不明早上头疼难受。” 这次,他半天没动作,琬宜蹙眉,再戳戳他腰。一下子,像是捅了马蜂窝。 谢安猛地坐起来,手攥住她手腕,琬宜僵住,眼睛对上他幽深瞳孔。下一瞬,谢安使力往后,琬宜失去控制,惊叫一声扑他怀里。谢安却松了力道,身子往被子上倒,两手平摊搭在炕上,琬宜跌他胸前,最后一刻用手护住脸颊。 一时间,屋里静的可怕。 他衣裳还带着凉气,琬宜缩一下肩膀,被刚才吓得半天缓不过劲。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她手撑着谢安身侧想要站起来,又被钳住手腕。火热掌心,牢牢攥紧,琬宜咬唇想挣脱,半点用处没有。 头顶上方传来声轻笑,“你非礼我?” 琬宜猛地抬头,刚看到他下巴,后脑就又被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谢安手不放开,反倒顺着脊背滑下,到了腰那里,狠狠捏一下。 琬宜像受惊的兔子,使力推他一把,翻身滚下去。她靠着墙坐起身,眼睛盯着谢安,声音里带着颤音,“你真醉还是装醉?” 谢安没应,再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琬宜等了许久,见他再没别的动静,连滚带爬从他身上翻下来,一路小跑出门。手摸上门栓,那边幽幽传来一句,“你真不管我了?” 她横过去一眼,咬咬牙,打开门。谢安笑一下,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跟你说句话。” 琬宜不理,一步迈出去,反手甩上门。谢安最后尾音消失在身后,琬宜摸一把脸,浸满了汗。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谢安那种混蛋,哪里需要同情。 再躺进被子里,琬宜只觉重获新生。阿黄腿搭在炕沿上,她没拒绝,搂着腰抱上来,亲它脑门一口,抱进怀里。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闭眼恨恨骂一句,“烦人精。” 阿黄也烦人,却比谢安可爱的多。 ……折腾一顿,睡着便就快了。 对谢安的恶劣行径,琬宜觉得羞恼,气愤,恨他借酒装疯……可她没有去想,为什么这些感觉里,独独没有厌恶。 谢安的最后一句话,她没听清。其实只有十个字,“原本是装的,后来是真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付邱闫不正经不靠谱,这件事却没骗他。喜欢一个人,想上。 -- 第二天早上,谢安破天荒留下来吃饭。饭桌上,杨氏奇怪问他,“昨晚上你在做什么,怎么总听见狠命关门的声音?” 琬宜抿一下唇,装作不知道。 谢安敛眉,“喝多了,没注意。”杨氏看他一眼,正想发作,又听谢安补了句,“下次不会。” “……”谢安的主动认错让杨氏诧异,她也没再追究,点点头,这事算是过去。 琬宜垂眸吃饭,咬一口萝卜丝进嘴里,有点失落。她还等着谢安被骂。 旁边人似是知道她想法,淡淡看她一眼,本来曲着的腿忽的伸直。琬宜躲避不及,被撞到膝盖,桌下地方狭小,她小腿紧挨着他的,能感受到底下的坚硬温热。 她手指攥紧了筷子,没说话,只小心动着脚下想避开。可谢安像是底下长了眼睛,无论她怎么动都逃不脱,琬宜被逼急了,手撑着桌面,狠狠踹他一脚。 “嘭”的一声闷响,谢安一顿,随即闷笑出声。琬宜更觉羞愤,眼眸横扫过他,秋瞳剪水,晶亮异常。 杨氏放下筷子,视线扫过他们,问一句,“做什么呢,那么大动静。” 谢安腿还没挪开,琬宜嘴上轻巧应了句,底下又死命踩他一脚。 谢安不动声色受了这疼,面上还给她夹一筷子菜,四目相对之时,琬宜清楚看见他动动嘴皮子,含糊一句,“狼崽子,下脚真狠。” 白粥里翠绿胡瓜,看着养眼,琬宜却只觉得牙痒痒。 她想不通,怎么几天之间,谢安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明晃晃的讨人嫌。 …… 吃了饭,谢安没多待,上马便就走了。屋里少了座瘟神,琬宜心里敞亮不少。 洗碗擦桌子,弄好一切后,她闲不住,跑去拌糠菜喂鸡。这是杨氏的活儿,从没让她做过,说她做不好,一天两顿,每次满满一小盆儿。 现在到了饭点儿,杨氏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院子里鸡急的团团转,琬宜挽起袖子,想要试试。 来这里小半年,她也越来越适应这样忙碌的农家生活,每天充实有生趣,这是以往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以往在王府里,家人看她年纪小,都宠着她,可还是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做什么都有规矩,琬宜庶出,她心里有分寸,更是每日斟酌着不敢逾矩。 看似每日读书看花、弹琴写字很悠闲,心里却总崩着一根弦,疲累不堪。 但在这里不一样,没有约束,无论何时何处都是自由自在的。她待了这许久,心性上也放开了不少,当所在天地不局限于那四方院子时,眼界都变得宽广了。而这是书中所学不来的。 做这个并不难,面糠拌上碎白菜,里头混一点苞谷面,一会就做好。琬宜勾唇,看着太干,又往里兑了点水。她以为杨氏是嫌这活儿脏,不给她做,倒也没寻思别的,捧着盆出去院里。 鸡崽都长大了,羽翼丰满,吃的好,毛亮的发光。看琬宜手里东西,它们一个个也不去啄草籽了,反倒跟着她满院子走。 琬宜有点害怕,想着离远点再放下盆,鸡看着倒是着急,从走变成了小跑。 鹅看着那边热闹,歪脖子瞧一会,也跟着往上凑。 过一会,阿黄也出来,院子里乱糟糟一片。琬宜站在当中,总算明白为什么杨氏不让她做这活了,她把盆往上举,手足无措地喊杨氏。 杨氏正在后院拔葱,忙活着没听见,琬宜呆滞看着身周一群簇拥着的鸡鹅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举着盆不肯放下来,鸡饿了,便就跳起来往上啄。 有的跳的高,叼到了她腰带,有的跳的矮,啄破了裙角。琬宜心凉,看这鸡飞狗跳一幕欲哭无泪。 这边正僵持着,门口忽然传来阵响动。有人走过来,抱臂站她面前,个子比她只高一点,下巴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欠揍时的谢安。 谢暨上下打量她一遍,撇嘴,“你怎么这么笨。” “……”琬宜怔住,“谢暨?” 对面人点头,脚伸出来胡乱踢了两下,鸡群四散。琬宜总算松一口气,还没回神,手里的盆被接过去,她目光追随谢暨,看他踢踢踹踹,把鸡全赶进了篱笆墙里,然后随手把盆往里头一扔。扑通一声,谢暨满意点点头,拍拍手上碎屑,又走回来。 琬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狼狈,她慌忙伸手抚平裙摆,朝他笑笑。 谢暨挑一下眉,问她,“家里有吃的吗?” 琬宜见他没提刚才那事,宽慰不少,她把腕子上沾的菜叶摘下来,温声答,“就早上剩下的,你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煮新的。” 谢暨不挑,把书袋子甩肩上去,点一下头,“就剩饭就行。” “……”这话说的粗,琬宜愣一下,颔首,“那我去弄,你外面等下,很快就好。” 杨氏不知道在后院忙活什么,琬宜把饭都热好了,也没见她出来。谢暨也没去寻,直接在厨房等着,手里玩着个小弹弓,拿着玉米粒当弹往白鹅的脖子上射,打的鹅嗷嗷跳着叫。 煎鸡蛋饼和豆沙馒头,外加几块蒜蓉胡瓜。摆上桌,谢暨很痛快拿着筷子吃,像是饿狠了,风卷残云般,什么都没剩下。琬宜在旁边看着他,不时给夹一筷子,气氛倒是和谐。 杨氏说的对,谢安和谢暨是真的像,外表上和性格上。却也有差别……谢暨比谢安要自来熟的多,话也多些,时常带笑。 到底是读书的孩子,身上没谢安那种剽悍的匪气,虽然也野了点,却也能勉强用稚气未脱来形容。一直到谢暨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嘟囔说出那句话之前,琬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没听清,又问一遍,“你刚说什么?” “我说,”谢暨喝口水,重复,“我哥辛苦了。菜真的难吃。” “……”那你还吃那么多。 琬宜抿抿唇,在心里下了个判断。俩兄弟,一个味儿。 道歉 平日里, 家中就琬宜和杨氏二人, 都是沉静内敛的性子, 院里大多时候只有鸡鹅的声音。谢暨还是少年心性, 上蹿下跳, 给家里带来不少生气。 可琬宜觉得, 他还是安静些的好。 见到杨氏后, 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自然嘘寒问暖,温馨了一段时间,但没过一会儿, 泪眼婆娑的谢暨就变了个德行。 杨氏在正房纳鞋底,琬宜放了个蒲团在房檐底下晒太阳,看着正兴致勃勃把阿黄圈在怀里搓圆捏扁的谢暨无奈。 阿黄懒得理他, 闭着眼睛哼都不哼一声, 见状,琬宜也不多事去管。她待的无聊, 到房里拿个话本出来看, 可就这一出一进的功夫, 谢暨却连着阿黄都没了影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以为他带着阿黄出门到城里玩去了, 可跑到门口一看, 远处并没人影。琬宜不敢耽搁,又拎着书把偏房厨房都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她抹一把汗, 刚要进屋去找杨氏, 就听见头顶上传来懒洋洋一声,“你找我?” 琬宜抬头,谢暨正横躺在房顶,胸上卧着双眸圆瞪的阿黄。毛乍起,一看就是吓得腿软的样子。她倒吸一口气,往后退远点,喊他,“谢暨你快下来。” 房上人回绝干脆,“我不!”没等琬宜再开口,他又说,“这儿的太阳才足,跟你似的躲房檐底下,一点不暖和。再说了,什么叫高瞻远瞩,这就是。” 满嘴胡言乱语,歪理邪说。琬宜抿一下唇,手指着地面,“你下不下来?” “哎我说,你什么语气和我说话呢啊。”谢暨挺腰坐起来,手背抿一下鼻子,扬着下巴,“我就不下来,怎么着。” 琬宜快被他气的心肝疼,谢安是混,但也没他这么不讲道理,简直闻所未闻。她把碎发撩耳边去,耐着性子,“成,我不管你,你爱怎样怎样。但你把我的猫还给我。” 阿黄听出来这是叫它,嗷呜一声,急三火四往外爬。谢暨皱眉看它一眼,本来不想管,但又怕它掉下去,伸手拎它后颈皮又给抱怀里。 阿黄是个外强中干的,站那么高往下看,抖的差点晕过去。 谢暨察觉到它哆嗦的肚皮,咽口唾沫,也觉得自己好像略微是有那么点过分。但琬宜站下面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他好面子,又梗着脖子不想承认,“猫是跟着我爬上来的,凭什么还你……” 话音里嚣张气焰到最后弱了下去,但神态依旧傲慢。琬宜素来脾气好,就算对着谢安都没真的生过几回气,这次却差点眼里喷火。 她把书往地上“啪”的一摔,胸前起起伏伏,“谢暨,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把猫还给我。” 谢暨被她的动静吓一跳,下意识把怀里阿黄抱的更紧,他脊背挺挺,又想拒绝,“我不……” 琬宜昂着头,“你再说一遍?” ……谢暨面上平静,内心里呲牙咧嘴。 这女人,刚才还像只小白兔,可现在张牙舞爪好像大灰狼。他娘在信里一直跟他说家里来了个温柔又好看的小姐姐,现在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凶。 两人正僵持着,门口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谢暨眼睛一亮,远远望见马上的人,扯着嗓子气吞山河喊了声,“哥!” 杨氏被惊动,从正屋出来,看见这情景,也吓了一跳。她急喘两口气,眼睛瞪起来,手指着谢暨骂,“小王八蛋,你痛快给我滚下来,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琬宜看着谢暨瞬间苦下来的脸,觉得心里畅快许多。她低头把地上书捡起来,封皮儿上撕裂了一条口子,琬宜有点心疼,拍拍上面尘土,沉默抱在怀里。 谢安动作利落,拴了马很快进院子。看见他身影,谢暨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撕心裂肺,“哥,你帮我把娘劝进去……劝进去我就下来,我怕她打我。” 杨氏疾声厉色,“谁劝也没用,混成这样子,这顿打你迟早得挨。” 琬宜神色未变,只盯着谢暨眼睛,他察觉到,侧脸看过去,装腔作势瞪她一眼。杨氏瞧见他小动作,气的差点把手上鞋底甩上去,“谢暨你是不是有病?” ……谢安一直没出声,眼睛扫扫房顶上的谢暨,转脸去拿琬宜手里的书。 琬宜没防备,手上骤然一松,偏头对上谢安侧脸。鼻梁高直,睫毛低垂,依旧是那副懒散样子。她咬一下唇,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他。 谢安随意翻了两页,看着封皮儿裂开的口子,淡淡问了句,“谢暨弄的?” 琬宜还记着谢安昨晚和早上欺负她的仇,没说话。谢安垂眸,“嗯?” 琬宜别扭,小声哼一下,“不是。”她虽然嫌弃谢暨,但也没推给他,“……我自己摔的。” “嗯。”谢安颔首,算是了然。顿了顿,笑看她一眼,“脾气越来越大。” 琬宜抬头,有气无力说一句,“没有……” “成。”谢安没听她说完便就打断。他眼神重新扫到谢暨身上,声音轻轻,也不知对谁说话,“我惯着。” ……那边,杨氏还在和谢暨交涉,但他现在正是不服管的年纪,在外半年无拘无束早就野疯了,好说歹说都不听。杨氏叹一口气,抚一抚心口,“越来越不好管教了。” 谢安扶着她肩膀,送她进屋子,在她耳边道,“您别管,我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氏犹豫一下,看他神色,还是点点头。 房顶上,谢暨看着杨氏进屋子,兴高采烈,以为自己平安无事了。他咧开嘴,顺着旁边梯子爬下去,阿黄如蒙大赦,还剩三尺高的时候跳到地上,连滚带爬到琬宜脚边,随即被轻柔抱起。 谢安往那边踱两步,挡他面前。谢暨眼睛亮晶晶,往前迈一步,刚想开口,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安勾着脚腕拦腰摔在地上。 谢暨四仰八叉正好躺她脚前,琬宜手背抚过下唇,掩饰着微勾一下嘴角。 这下,谢暨再傻也知道谢安动怒了,他扭扭腰腿动几下,刚想爬起来,又被一脚踹到地上。 “……哥。”谢暨都快哭了,“你干什么啊。” “管教你。”谢安脚尖踢一下他屁股,手勾过额角,淡淡道,“自己站起来。” 谢暨不愿意,“我不……我起来又被你踹下去,多疼。” 谢安面色冷淡,“起来,我不动你。” 琬宜在一旁看着,谢暨腮帮子绷紧,好半天爬起来,无精打采站谢安面前。 谢安问,“错没错。” 谢暨抬眼瞟一下琬宜,嘟囔,“错了。” 谢安抱着臂,下巴微扬,“大点儿声。” 琬宜别过头不看他,耳边响起谢暨不情不愿的声音,“错了!” 谢安“嗯”一声,谢暨以为他消气了,刚要再蹦跶几下,就被按着脖子扯到了琬宜面前。他吓得一趔趄,听见谢安说,“道歉。” 琬宜一愣,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有些局促。面前谢暨眼泪巴巴的,她咬一下唇,给求了句情,“不用了吧,下次不犯就好了。” 谢安没理,按着谢暨弯腰更低,眯了眯眼,“让你道歉,聋了?” 谢暨本就害怕谢安,这么一折腾一吓唬,肩膀缩缩,唇缝里溜出两个字,“错了。” “谁错了?” 谢暨豁出去了,闭眼大喊,“琬宜姐姐我错了!” 琬宜哭笑不得,扯扯谢安袖子,“好了好了,我早就不气了,你松开吧。” 谢安这次听了,松手往外推了一下,谢暨哼唧一声,摇晃站稳。琬宜看着他那模样,再想起那会儿的嚣张跋扈,心里五味杂陈。杨氏说的对,谢暨是混世小魔王,天地不服,只怕他哥。 她怕再待下去让爱面子的谢暨太尴尬,摸摸阿黄的头,转身回了屋子。 谢安望向她袅娜背影,直到合上门才收回视线,谢暨正委屈看着他,“哥……你怎么帮着她这么欺负我。” 谢安勾一边唇角,手拍上他后脑,带他回偏房,“知道那是谁吗?” 谢暨学乖了,不敢造次,“琬宜姐姐。” 谢安鼻子里哼一声,“屁的姐姐。”走两步,又听他说,“那你嫂子。” -- 有谢安在,谢暨没能折腾几日,便就被提着脖领子扔去了学堂。他愁眉苦脸,但杨氏下定决心要好好教他规矩,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去。 早上有谢安送,晚上到小九门去和谢安一起回来,谢暨连逃学都做不到。没过几日,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没一点刚回来时大公鸡的气汹汹样子。 琬宜乐得自在,日子和以往没什么差别,只多了一双碗筷,多了几件衣裳。至于谢安,因为赌场出了点小岔子,早出晚归,和她几日没好好说一句话。 他是想说的,但耐不住琬宜躲,就只能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看她。眼神精锐像匹狼,偏又含些笑意,看的琬宜无所遁形,每看他回来就猫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晚上的时候,谢暨被逼着洗漱干净,窝被子里看谢安喝酒。 小壶竹叶青,睡前抿一杯,安神助眠。他馋,舔舔嘴唇,也要。 谢安不反对,扔个杯子给他,由他自己倒多到少。谢暨兴奋,披着被子坐他旁边,像模像样喝一口,被辣的“嘶”一声。谢安瞥他一眼,只顾自己斜倚在凳子里,懒懒撑着下巴。 谢暨贪杯,又一喝就醉,酒劲上来乱七八糟说胡话。他趴桌子上,问,“哥……你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喜欢人家也不能这样啊。啥也不干,就从旁边干看着,还一点威严没有,任她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谢安一脚踹他身上,骂一句,“放屁,你哪只眼睛瞎,说点子鬼话。” 谢暨抹一把嘴巴,扬声说,“人都不待见你。就你,还巴巴往前凑。” 谢安“啧”一下,巴掌扬起来,谢暨被吓得缩脖子,逃回炕里头。酒意壮胆,他觉着自己安全了,伸着脖子喊,“本来就是!”他哼一声,“女人,就不能纵着!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懂个窝瓜蛋子。”谢安甩个空杯子过去砸他脑门上,“再说了,谁从旁边干看着了,老子出手的时候非要当你面前?” 他舌顶一顶腮,又甩个杯子过去,“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张有弛?还读书,你读个屁的书。” 谢暨小声嘟囔,“反正,你就是被个女人欺负了,丢人。” 谢安横他一眼,“老子乐意,关你屁事。” “……”谢暨眼皮子睁不开,蒙头躺下,“我和你没话儿说。” 谢安哼笑出声,睨炕上一眼,“话别撂太早,有你自己打自己脸的时候。” “混脾气。”过一会,谢安吹熄灯,“依我看啊,你嫂子能治得住我,也能治得住你。” 谢暨翻了个身,“不可能!你等着瞧吧。” 那边,谢安手搭在额上,牵一下唇角,没说话。 -- 第二日傍晚,天边红霞遍布,夕阳温柔。琬宜正蹲在院角鼓捣那几盆翠菊,花还没谢,叶子碧绿亮翠,她拿块小布巾在手里,挨片叶子擦的亮堂堂。 阿黄没黏着她,跑去和白鹅厮混在一起。半个月前还你杀我砍的水火不容,现在就哥俩儿好了。阿黄纵身一跃趴到人家背上,鹅好脾气地背着它招摇过市。 正走到门口,遇见气冲冲回来的谢暨,鹅脚步一顿,停在那里。谢暨火冒三丈,一巴掌扇它脑袋上,吼一句,“好狗不挡路!” 挑逗 琬宜不明所以, 呆滞在那里, 阿黄察觉到白鹅的不对劲, 灰溜溜跳下去躲她身子后头。果不出所料, 下一瞬, 鹅发飙, 扯着脖子追着谢暨一通乱跑, 口里嘎嘎叫个不停。 这里本就是土地,平时扫院子都会弄得乌烟瘴气,何况他俩前追后赶的, 一时间烟尘缭绕。 琬宜捂唇咳两声,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杨氏去了城里买东西,现在还没回来, 她看着谢暨被赶的上蹿下跳, 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四处看看,她小跑到东厢房门口, 拿把大扫帚在手里, 招呼谢暨过来。 谢暨慌不择路, 瞧见她就像看着救星一样, 张牙舞爪冲过来, 鹅也飞过来, 琬宜心一横,扫帚挥过去拦住它脖子,紧跟着推开门, 两人都钻进去。阿黄不敢在外头待, 也溜进去。 生死大劫后,谢暨瘫软在炕上,半天缓不过劲来。琬宜也没好到哪里去,靠在炕边柱子上喘粗气,白鹅气未消,还在嚎叫,气势迫人。 谢暨把缠在脖子上的布袋扯下来扔一旁,气哼哼指着窗户说一句,“迟早宰你用铁锅炖。” “省省吧你。”琬宜蹙眉看他一眼,去柜子里翻火石点烛台,“宰了它你下蛋?” “我……”谢暨舔舔唇,腿一蹬,“确实是下不了。留它一命。” 琬宜摇头笑笑,用小钩子挑一挑焰心,烛火烧高起来,屋子大亮。 她回头看看,谢暨也正看她,一手撑着下巴,眼皮半撩,神态像极了谢安。只谢安是内双,看着沉稳内敛些,谢暨眼睛大而圆,双眼皮明显,深深一条褶皱,瞧起来有些精怪。 琬宜抱着阿黄坐椅子里,问他,“你瞧我做什么?” 谢暨被抓包,脸有点红,温吞憋出一句,“你裙子挺好看的。” 琬宜低头瞧瞧自己,笑了,“这个不好看,颜色太深了,刚好剩一块布出来,随手做的。”她点点谢暨旁边书袋子,“和那个是同一匹。” 谢暨诧异眨眨眼,手下意识摸了它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动作有些傻。 他手撑着炕坐起来,小腿在炕沿处晃来晃去,腿还没谢安那么长,挨不着地。他总是那么上天入地的皮实样子,就现在看起来还像个孩子。 怕外面白鹅还有余怒,琬宜不敢出去,眼睛盯着桌上花瓶端详,打发时间。谢暨捏捏耳垂,清清嗓子,忽然跟她说一句,“那什么,谢谢你啊。” 琬宜偏头,弯弯唇,“没事,书袋又不难做,举手之劳。” “不是这个……”谢暨手脚停不下来,又用食指抿一下唇角,他不好意思说刚才被鹅追的上蹿下跳的事,也没接茬,含糊带过去,“哎呀没事了。” 琬宜“嗯”一声,也不再细问,伸手碰了碰枯叶,掉下一片碎渣。 气氛安静一瞬,没人说话。谢暨烦躁,腿夹着被子在炕上打滚,弄出好大响动,琬宜无奈,问他,“你怎么了?” 谢暨两脚蹬蹬踹掉鞋子,睁眼望着房梁,“我烦。”过一会,他又喃喃自语一句,“先生真麻烦,啰里啰嗦,非要我画个鬼啊!” 琬宜听见了,揉揉指肚儿,歪头问,“先生给你留作业,画画?” “嗯……”谢暨翘起一条腿,咬牙切齿,“让画一种家禽。” 琬宜忍笑,“先生挺有趣,人家都画花鸟鱼,家禽倒是别出心裁。” “我画了啊,画到大半夜。但他说我画的什么玩意儿,还甩我脸上了。”谢暨拿着枕头摔自己脸上,“还说明天交不上让他满意的就要家访,烦死了。” 琬宜转过身子,“拿给我看看?” 谢暨在那躺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起来,从书袋里拿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出来,抖散了递给她。 琬宜打开看一眼,笑的直不起腰。谢暨恼羞成怒,拍拍炕沿儿,“你做什么……” “你这也叫画儿?”琬宜止住,正色看他,“要是我是你先生,也会生气的。” 谢暨气的直哼哼,琬宜再低头,打量一番,眼睛又是弯起。 他画的是鸡,用的纯黑墨,懒得调出浓淡,还狡辩说是纯种乌骨鸡。一大团是身子,一小团是脑袋,随便扯几笔凌厉修长的爪子,屁股那里还不慎甩了个墨点子。 谢暨信誓旦旦辩驳,“那是下的蛋。” “别倔了。”琬宜把纸还给他,笑盈盈,“我教你。” 谢暨神色先是一喜,转而又将信将疑,“你真的会?” 琬宜笑,“你看我像是不会的样子吗。” 谢暨上下瞧她两番,脸色风云变幻。到了最后,脸上堆满讨好笑容,蹦跶到她面前,黏腻腻喊一句,“……琬宜姐姐。” -- 教谢暨这个并废不了多少力。琬宜性子清净,在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也喜欢读诗作画,姐妹几个,她的画功是最好的,擅花鸟,惟妙惟肖。 谢安晚饭时没回来,杨氏不等,早早吃过。谢暨在屋里备好纸笔,又颠颠跑来,趴饭桌上等她收拾厨房。杨氏看他难得求知若渴,笑着推推琬宜,“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琬宜也笑,洗洗手,和谢暨回屋子里。 谢暨平时翻天闹地的,但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通。琬宜给他示范着画一幅,再提点几句,他像模像样也能学出个不错的轮廓,虽然少些灵韵,但也算过得去。 两人围着烛火对坐,琬宜手撑着腮看他,谢暨也不啰里啰嗦说讨人嫌的话了,气氛安宁和谐。等终于弄完,已经过了戌时。期间杨氏来陪了一个时辰,坚持不住,回屋睡了。 谢暨心满意足搁下笔,对着他的几只鸡端详半晌,眼里光彩熠熠。琬宜困了,捂唇打个哈欠,温声道,“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琬宜姐姐慢点儿。”谢暨一改前几天的讨厌舌头,嘴甜的像是抹了蜜,亲热送她出去,还给拉开门。院子里黑漆漆,月光只有一点点,屋里灯光在门口洒下一圈暖融光晕,谢暨腆着脸拍马屁,“您在屋里等着,我待会给你打洗脚水。” 琬宜揉一下眼睛,轻笑一声,“用不着,明早上学,你早些睡。” 谢暨坚持,“您就等着吧,我以前做的不对,您多担待。” 他一口一个您,琬宜听的浑身难受。夜深了,她不愿和谢暨僵持,摆摆手就往外走。裙摆褶皱,琬宜垂着头抖一抖,没看路,正撞进一个温暖怀抱。 谢安提着剑站她面前,奔驰一路,身上散着寒气儿。 琬宜肩膀一抖,没抬头看他,依旧低着头,往旁边迈一步。谢安勾一下唇,倒是没挑逗她,只睨向谢暨,“大晚上干什么呢?” 谢暨倚着门,笑的开,“琬宜姐姐教我画画来着,画的可好。” 琬宜姐姐……谢安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一遍,嗓子里溢出声笑哼。他把剑隔空扔给谢暨,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转身揽过琬宜的肩,只一下,像是不经意般的,没等她挣扎便就放开。 谢暨识趣进屋,乐颠颠捧着他的画看。外头,谢安在旁边,琬宜觉得不自在,脚步不动。 谢安手指捏一捏鼻梁,胳膊肘拐她一下,“愣着干什么,走啊。” 琬宜搓搓手臂,“你跟着我做什么。” “送你回去。”谢安漫不经心抬头看眼月亮,故意逗她,“这黑灯瞎火的,怕你丢。”琬宜没搭茬,他不恼,又接一句,“丢了可上哪儿再找一个。” 三句话便就又露出本色。琬宜拢紧前襟,瞪他一眼,小跑着错开他身边。 谢安由着她跑,看离得稍远了,他往前迈一大步,长臂一伸就扯住她背后衣裳,轻轻松松。他敛眉,假装正经“我跟你说件事儿,正事。” 琬宜不回头,扭着脖子看墙角的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就一团黑影。 谢安绕着她转一圈,右手抬起,食指掐住她下额。很轻的力道,他故意的,拇指在细腻肌肤上摩挲过去。琬宜吸一口气,右手抬起,差点扇过去。 “能耐了。”谢安眯眼,左手攥住她腕子,俯身凑近,“敢打我?” 琬宜昂着头,努力撑起气势,“是你无理在先。” “我没啊,”谢安无辜看她,尾指从她脸颊滑过,在眼尾位置流连一瞬,“我是在帮你。” 琬宜咬紧下唇,眼睛漆黑晶亮,手腕挣扎想要脱离他桎梏,可谢安力气太大,轻而易举就掌控她全部。他笑,把小指在她眼前晃一晃,“瞧,有墨点子。” 琬宜被他气的说不出话,谢安倒是自在,往后懒散退一步,“帮完了,你走吧。” 琬宜毫不留恋转身,发尾在空中甩一个好看弧度,骂他一句,“惹人嫌。” 谢安留在原地,直到看她房中灯盏亮起,才转身回去。 屋里头,谢暨欣赏够了,把自己画的那三章揉一团丢地上,再把琬宜的工整折起来,喜滋滋夹进书里。谢安推门进来,展一展手臂,睨他一眼。 谢暨心情好,主动铺好被子,又往外跑。谢安伸腿绊住他,脱掉外衣扔炕上,露出精壮胸膛,“干什么去?” “我去给我琬宜姐姐打洗脚水。” 谢暨蹦一下,跳过他小腿,往前窜一下,又被谢安拽回来,一把抡在炕上。谢安低笑一声,低头解着腰带,话里讥讽,“昨天不还挺放肆的吗,狠话撂出来了,现在又巴巴往人家那儿凑,脸疼不疼?” 谢暨抿唇,手背抹一把脸颊,梗着脖子,“乐意。” “说说,怎么了,就变化这么大。”谢安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捻在一起无聊搓搓,“你琬宜姐姐给你喝了迷魂汤儿了?” 谢暨靠旁边柱子上,问,“哥,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谢安还没说话,他又自己接一句,“你肯定不知道。” “滚。”谢安笑骂,拿着枕头砸过去,“反正你给我老实点,敢欺负她老子废了你。” 谢暨捧着胸,“哥,血浓于水兄弟情啊。” “哟,兄弟情好啊。”谢安歪着脖子看他,“你给我生孩子?” “……”谢暨一噎,半晌没回过味儿来,看着谢安斜挑眼尾,一扭屁股转身走了。 谢安仰倒在身后,后颈枕着手,冲他喊一句, “你琬宜姐姐的洗脚水用不着你,给你哥倒一盆得。” “……”谢暨从门外回来,把手里抱着的枕头扔他身边,瞪眼睛,“美的你。” 鹅蛋 白鹅性子傲, 自那天被谢暨吓唬了之后, 接连几日没下一个蛋。琬宜有点着急, 把以前的鹅蛋放它窝里, 想借着这个刺激刺激它, 然效果并没多好。 谢暨也知道自己错了, 还摸摸它脑袋想赔礼道个歉。 ……差点被啄死。 所以当有一天晚上, 白鹅终于姗姗来迟下了一个蛋的时候,琬宜欢喜的不得了。 她早就准备了一个瓷坛子,里面装的全是捡来的鹅蛋。杨氏跟她说鹅蛋腌着吃, 配稀饭,味道又咸又香,琬宜早就想试试。 那晚过后, 又攒了几天, 终于有了小半坛子。琬宜数了数,一共二十三个, 够忙活一次的。 吃过晚饭, 厨房收拾的利索了, 她就跟着杨氏鼓捣这些蛋。杨氏把调味料都翻出来, 花椒、桂皮、茴香、姜……锅底聚了一小堆儿。 琬宜看的兴味盎然, 按着杨氏吩咐去舀水进锅里, 边来回走动着,好奇问一句,“姨母, 不是只放盐就行?” “那是咸鹅蛋。”杨氏笑, “五香的更好吃。” 琬宜“唔”一声,点点头,抿唇笑,“可惜还要等一个月,想尝尝,以前都没吃过。” 杨氏摸摸她头发,温柔哄一句,“做好了都给你。” 说说笑笑,时间过的也快,香料水晾的凉了,杨氏又和琬宜搭手把鹅蛋都摆到坛子里。平时这个点儿,杨氏都睡了,她早就乏了,强打精神忙活。琬宜不忍心,劝她回去。 杨氏摇摇头,“怕你自己弄不好。” “哪儿能那么笨呢。”琬宜挽着袖子,蹲地上朝她笑,“我聪明着。” 杨氏乐起来,摸摸她脸颊,没再推拒,嘱咐几句就回了屋子。小小厨房里就又剩琬宜一人,壁上灯火暖黄。 她背对着门口,裙摆撩起来塞肚子和膝盖中间,头发歪向一侧,露出纤白脖颈。琬宜个子本就不高,缩在那里小小一团。 谢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晃荡过来,叉着一条腿斜靠着门口,默默看着她,唇边稍微勾一点笑。 琬宜认真把蛋一个个放进去,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人,谢安挑一下眉,慢慢走过去她旁边,也蹲下。 脚跟空悬,小臂搭在膝盖上,舌尖含着一颗枣核儿。琬宜小心翼翼放到最后一个,刚想松口气,旁边传来懒洋洋一声问,“腌那么多……给我几个?”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本来就没多稳,心急之下仰着往后倒下。谢安眼里滑一丝笑,长臂伸过去轻松搂住她后腰,再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 琬宜跌坐,头晕一瞬,回不过神,旁边传来熟悉的味道,有轻微鼻息。她侧头过去,正对上谢安漆黑的眼。 谢安也随着她摔在地上,却不显狼狈。他左腿躺平,支起另一条,玩味看她,“……投怀送抱?” 琬宜一滞,这才发现自己正坐他大腿上,耳朵瞬间红透,觉得屁股火烧火燎。连羞带怒,她气咻咻跳起来,手指着谢安鼻子,“你卑鄙!” “不识好歹。”谢安哼哼一声,“小白眼儿狼……”顿一下,他伸手出去,“来,拉一把。” 琬宜往后退,谢安不依不饶,扬扬下巴,“忍心看我在这儿坐着?天冷了,对身体可不好。” 琬宜攥着手里的蛋,特别想一整颗塞到他喋喋不休的嘴里。谢安看她不动了,齿咬着下唇笑一下,自己拍拍土站起来,与她对面。 “琬宜。”谢安低头,轻轻唤她名字,明知故问,“你为什么总是躲我?” 琬宜推他肩,脚步往后挪,“你怎么不问问你为什么变这样了。” 谢安舔舔嘴唇,“哪样?” “非常啰嗦。”琬宜瞪大眼睛,“而且讨厌。” 谢安笑,手抬起来摸摸鼻子,又问,“我以前不讨厌?” “……”琬宜折服于他的恬不知耻,转身要走。 “怎么这样儿。”她步子小,谢安往身侧迈一步便就拦在她面前。他想笑,尽力止住,虎着脸逗她,“爷跟谁说句话,那是给面子,瞧你现在这嫌弃样儿。” 琬宜捂住耳朵,“求求你了,我不要面子。” 谢安“嗯”一声,肩膀往前撞撞她的,“可我非要给你。” “……你臭不要脸!” 谢安终于忍不住,手搭在她肩膀上,闷闷笑几声,“哟,学会骂人了?”他小指勾一勾琬宜发尾,声音轻轻,“谁教你的。” 琬宜快要跳起来,抱着臂挣脱开他,“我不要你管。” 谢安动手动脚抓她胳膊,“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笑,“乖,跟爷说句好听的话儿,要什么都给你。你以前不是就爱弹弹琴看看书,给你买一架怎么样?” 琬宜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心想回去,离他越远越好。谢安手劲儿大,怎么都扭不开,她急了,歪头一口咬他手背上,虎牙儿又尖又利,一点不留情。 谢安“嘶”一下,抽回来甩甩手,见状,琬宜拔腿便跑。太急没瞧准方向,厨房木门被她撞的“嘭”一声,她吃痛揉揉胳膊,脚步不停。 手上还留着她牙印,隐隐作痛,谢安伸手弹一下,闲散抬眼看她背影。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裙摆一荡一荡的,进门瞬间,挽成朵娇柔的花儿。 她刚才咬他的时候,谢安垂眸能看见露出在衣领外的一点锁骨。纤细白皙的,迎着月光,更显柔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把嘴里枣核儿吐外面地上,手勾勾额角,恶意地想着以后应该在上面吻出什么样的颜色。 -- 又过些时日,秋风凛冽刮过,院里仅剩的那几盆翠菊也掉的只剩枯杆子。杨氏说,这样的天气一到,以后就不可能暖和了,算是入冬了。 琬宜怕冷,吹风太久就手凉脚凉,每天缩在屋子里,抱着暖呼呼的阿黄看书做针线,火炉就摆旁边。杨氏把前段时间做好的厚衣裳都翻出来,两人抽空一起归拢好,放到各个屋子的柜里。 家里也不再吃凉菜,三顿里两顿有汤水,杨氏手艺好,做多少天都不带重样,琬宜吃的高兴,以前在王府里的时候苦冬,入秋瘦三分,现在却胖了一圈。 谢安笑话她,说家里养出了只猪。琬宜别头,不搭理他。 这天难得晴好,临安是市集,杨氏好久没出过门,提了个篮子去赶集。琬宜懒得动,窝在炕上不愿意去,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这几日和杨氏学了怎么做鞋子,腿上盖一条被子,兴致勃勃拿着棉絮棉布研究的起劲。安安静静过了一上午,还是没什么头绪,琬宜叹气,把弄的乱七八糟的一团东西放一边,起身去厨房热饭吃。 刚踏出屋门,忽听见院门口一阵响动,有人在喊她。琬宜诧异,走过去,看见个花白胡子老头,一脸愤愤,拄着拐棍的手都在发抖。谢暨跟他后面,不耐烦样子,吊儿郎当站着。 琬宜心思一转,明白了七八分,试探问一句,“您是谢暨的先生?” “正是老朽。”老头哼一声,没等她再说话,拐棍嘭嘭戳两下地面,“你们家这孩子老朽教不了了。” “……”他这样说,琬宜更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迎进去,又嘱咐谢暨去泡茶。谢暨不情不愿去了,先生看眼他背影,又恨铁不成钢骂一句,“孺子不可教!” 琬宜赔笑,柔声问,“先生莫气,您先说说,谢暨到底怎么了?” “……他打断了同院学生的大门牙!” 打架 谢暨知道理亏, 把茶送进去后就出来了, 蹲门口发呆。阿黄不记仇, 坐一边陪着他。太阳正当空, 房檐底下两个短短的影子, 颓丧失落。 琬宜在屋里和先生交谈一番, 在先生的火冒三丈下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也算是简单。 在谢暨没来之前, 书院里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孩子王,江湖人称玉面小蛟龙。小蛟龙家中富裕,又是幺子, 被父母兄长宠的无法无天,平素不爱读书,只喜欢寻衅滋事。 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一样不三不四, 而且都以他马首是瞻。小蛟龙和这群小喽啰一起混了三年,耍够了威风, 而后便就开始觉得生活无趣, 想要再寻求些刺激。 前天, 小蛟龙在书院勾三搭四创立了一个门派, 起名为空洞派, 广交各路豪杰。很巧, 刚来不久的谢暨就是他看中的豪杰之一。 谢暨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加上跟着谢安耳濡目染,脾性习惯相似, 对着不相熟的人总是一副欠了钱的表情。在琬宜看来这是孩子气, 可在别的孩子眼里,这就是有能力的象征。 小蛟龙爱才惜才,寻了空洞派右护法去找谢暨,想让他做左护法。但谢暨那种性子,怎么可能会答应做人手下,当即拒绝。 右护法不死心,好说歹说劝了一通,直到把谢暨说烦了,把书拍桌面上,瞟人家一眼,翘着脚骂了句“滚!” 据先生描述,当时他的表情非常的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右护法觉得受到屈辱,回去找小蛟龙回禀。小蛟龙当即震怒。 经再次交涉无果后,空洞派遣了一群小打手在放课后去围堵谢暨。在偏僻无人的胡同口,小蛟龙指着谢暨的鼻子破口大骂,说的大概就是你不识好歹,你迟早后悔,你以后连跟我提鞋都不配云云。 谢暨也撂了脸子,把书袋子往地上一摔,扯过人脖领子,“你再敢说一遍?” 他气势足,眼神够凶狠,良久静默后,小蛟龙憋红脸嘟囔了一句,“你这样,难怪你姐不要你……” 这话踩了谢暨尾巴,他红着眼,没忍住,攥着拳头揍上了小蛟龙的门牙。 咔吧一声,折了。事情的始末就是如此。 琬宜从头听到尾,觉得这小蛟龙也确实该打,虽然门牙断了有点可怜,却也是咎由自取。谢暨有错,可一个巴掌拍不响,非要论责的话,怎么也该三七分。 先生还算是理智,讲话没太偏颇,“这事要说是谁的错,更多在我。付邱时早就这样子,只他父母说让他读书只为了收些性子,认几个字,没别的期许,我便就没多在心。” 琬宜笑笑,给他添杯茶,恭维一句,“先生是个好先生。” 先生摆摆手,又道,“付家我已经去过一次了,这次来就是想让你们劝劝谢暨,看看两人能不能和解。互相道个歉,便就翻篇儿算了,闹太僵对谁都没好处。” 琬宜含笑点头说是,顿一下,又问,“那牙要多少钱?我们赔。” “钱倒不是问题,付家也不缺那点钱。”先生叹气,“重要的是态度。” “先生说的对。”琬宜应和,“我会劝劝谢暨的。” ……再待了没多会,先生便就起身告辞了。 谢暨盘腿坐门口台阶上,先生过来了也没动静,琬宜搡他肩膀一下,才慢吞吞站起来。看他兴致缺缺的样子,琬宜抿唇,也没非得要他再去上课。 她没理谢暨,先去厨房做饭,本来自己一个人随便弄弄就好,再多一张嘴,就炒了个菜。苦瓜片炒鸡蛋,谢暨一口吃进去,眼睛一瞪,差点呕出来。 “惩罚你。”琬宜敲一敲他碗边,“让你和人打架。” 谢暨委屈,“是付邱时先惹的我。” 琬宜看他,“那你就打人家?亏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君子动口不动手不知道?你要是再下手重一点,把人家鼻子打断了,要去吃牢房知不知道?” 谢暨不服气,“那我就忍着?多怂。” “没让你忍,只是不该这么冲动。”琬宜柔声和他讲理,“你可以去找先生,或者回家找你哥。就算先生偏理,你哥总不会不帮你的,他也不会用揍断人家门牙这种方式。” 谢暨戳戳碗里米饭,声音闷闷,“可我哥也打过架。他场子里出事,从没和人讲过道理,都是动手的。” “哦?”琬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可我怎么没见过有人来家里,找你娘说要谢安赔礼道歉。” “……”谢暨哼唧一声,“唉呀,我知道错了。” 琬宜没搭茬,给他夹一筷子鸡蛋,“先吃饭。” 谢暨实在咽不下去苦瓜的味儿,和琬宜求情也不被搭理,蔫哒哒去舀了一勺子糖拌饭里,就着早上剩下的咸菜疙瘩吃了。 琬宜慢条斯理,他在旁边犹豫半天,小心问,“琬宜姐姐,你会不会和我哥说啊?” 琬宜含着筷子头儿,笑一下,“你希望怎样?” “能不能别说?”谢暨眼含期待,“我怕他训我。” 琬宜手指撑着下巴,顿一下,开口,“那你以后……” 谢暨手忙脚乱保证,“我以后肯定不会冲动行事,三思而后行!” “成。”琬宜答应,起身收拾碗筷,回头叮嘱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 忙忙碌碌中,她也忘了问,让谢暨动怒的那个“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 接下来几日,谢暨果真安分的出奇。杨氏啧啧称奇,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十五上香的时候特意去了寺里,给文殊菩萨供了三支,念好几句阿弥陀佛谢谢保佑。 谢安对此倒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晚上吃饭时似笑非笑问了句,“你是不是给我惹什么乱子了,在这儿消停等着避灾呢?” 谢暨听的寒毛直竖,半口饭在嘴里,猛摇头。 谢安半掀着眼皮,撇下嘴,“我不信你。”说完,又看向琬宜,“我就听你琬宜姐姐的。” 谢暨求救地看过来,琬宜觉着好笑,斜了谢安一眼,“话这么多。” ……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先生也没再气势汹汹找过来,也没别的什么乱七八糟人物登门。谢暨天天安分读书,念了几天,竟然还能把滕王阁序背下来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付邱时补牙回来。 那天晚上,谢暨拿回来了一封信,落款是玉面小蛟龙。他不敢擅做主张,拿着去问了琬宜。 内容很简单,虽然字有点丑,可文风很有种江湖老大哥的感觉。大概就是你我往日兄弟,如今竟反目成仇,深感痛心,不如相约个时间地点,咱们说说话儿,把心结解开。 最后还引用了一句诗,“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琬宜对着灯看了半天,问谢暨,“你怎么想的?” 谢暨正趴桌子上鼓捣阿黄的尾巴,闻言,舔唇说一句,“我觉着,还是去吧。”他想了想,又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不去好像不太好。而且,总不能下流无耻地偷袭我吧。” 琬宜点点头,“行,那我陪着你。” 正巧,第二天书院中午就放课,谢暨回来说,付邱时和他定好了,就在城里最繁华的那条街,旁边的一个小巷子,申时一刻见。 琬宜把手里针线放下,问,“为什么偏要选个小巷子,他不是挺有钱,怎么不定一个茶楼?” 谢暨歪一下头,“可能补牙太贵了吧。” “……”不管怎样,还是要去的。到了地方,琬宜四处看了一眼,放下了些心。 小九门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来的时候走的小路,谢暨故意藏藏掩掩地躲着,琬宜偏头,从砖头的镂空缝隙中看见了门口与人说话的谢安。 那一瞬,谢安正好抬头,琬宜赶忙抬臂挡着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 小巷子里,那条小蛟龙正等着,琬宜不好进去,就守在巷口,谢暨自己去。 她百无聊赖,手挡着眼睛抬头看天,太阳被厚厚云层挡住,流露出些微光线。风吹过的时候,云朵会缓慢飘动。 ……四周沉寂一会,琬宜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谢暨的骂声。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咬牙切齿,“蛟个屁的龙,你他娘的就是个鸟人!还打埋伏,付邱时你脑子里有屎吧!” 琬宜神色一凛,赶紧走过去看。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卑鄙下流之人,本来空荡荡的巷子现在堵满了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喽啰兵,个子还没她高,一个个手里装腔作势还拿了把棍子。 有的上面还带着黑炭,可能是烧火用的。 谢暨揪着面前人的手臂,稍使力就把付邱时给甩在了墙上,他站在那,鹤立鸡群一样。琬宜唇角紧绷,喊他,“你别冲动。” 对方虽然实力并不强劲,但人多势众,硬碰硬占不了上风。谢暨还有理智,把手松开,沉着气往外走,喽啰兵胆子小,不敢上前去拦,小步往后退开。 琬宜憋着一口气,上前扯住谢暨袖子,带着他往外头跑,“咱们去找你哥。” 付邱时在后头气歪了鼻子,把棍子往墙上磕了磕,大吼一句,“看个屁啊!钱白拿啊,上啊!” 一个钱字,比拿鞭子赶都管用。喽啰兵互相看一眼,又蜂拥过来,马上到了主街上,眼看着逃不脱,琬宜回头冲着小九门的方向大喊了一句,“谢安!” 有个喽啰许是为了表现下自己,等下结钱的时候多要点银子,闭着眼睛把棍子挥了过来。琬宜转过身,只看到眼前乍然闪过一道光影,扑面而来一阵风。 棍子举得高,因为紧张差点脱手,冲着琬宜脸飞过来,谢暨低骂一声,按着她肩膀,自己用后背去挡。琬宜心漏跳一拍,怕棍子打到谢暨后脑,下意识伸出胳膊护住。 “嘭”一下,棍子落地,琬宜疼的差点哭出来。 低头看,细弱手臂上一道青紫痕迹,衬着白皙皮肤,触目惊心。 谢暨瞳孔骤缩,旋身一脚踢出去,正中那个抡棍子的人的肩膀。小喽啰还没来得及缓过神,就往后飞出去,狠狠砸到墙上。 付邱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傻了眼。他跳起来吼,“我他娘的让你吓唬人,没让你打人啊,你狗脑子啊!”闻声,谢暨眼神扫过来,他身子颤一下,掉头就想跑。 腿颤巍巍还没迈出去,后头传来声低喝,“谁敢再动一步!” 盛怒 琬宜回头, 看见面沉如水的谢安。手背在身后, 下颚收紧, 嘴唇崩成条直线。 她回想起来, 上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是因为纪家兄弟找她麻烦。 可上一次她是无辜的, 还能肆无忌惮趴他怀里哭。这一次, 琬宜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谢安旁边还站了个男人,也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安静半晌, 他终于憋出一句,“邱时,过来道歉。” “道什么歉?”谢安偏头看向付邱闫, 话音冷淡至极, “你觉得有用是吗?” “……多年兄弟,不至于吧。”付邱闫赔笑一下, “就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 你看, 我弟牙不是也掉了。” 谢安没理会, 走上前去拉过琬宜的胳膊。 他力道太大, 琬宜疼的吸口气。谢安瞥她, 冷笑,“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可话虽如此说, 手上却也放轻不少, 两指捏她腕子,袖子顺着臂滑到肘弯。 他们挨得近,谢安用圈她在怀里的姿势,隔绝后方视线。 琬宜紧张,垂着头,一句话不敢再说,生怕惹他再怒,当街给她难堪。 她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娇小姐,只随便磕磕碰碰,伤痕都几天消不下去。这结结实实一棍子挨着,周围皮肤一片青黑,肿起来老高,看着有些吓人。 谢安抿着唇,把袖子给她拉下来盖上,问了句,“疼不疼?” 琬宜咽口唾沫,轻轻摇摇头。谢安眯起眼,“我再问一遍。疼不疼?” 她微微仰起下巴,察觉他眸中森森怒意,有些委屈。 谢安沉默一会,到底心软,手到她颈后揉捏几下,帮她放松,留一句,“回家再教训你。” 那边,付邱时哭唧唧被他哥拉着耳朵,劈头盖脸一顿骂。谢暨立在一旁,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安手滑下去,隔着袖子握住琬宜手腕,带着她往付邱闫那边走。 他掌心干燥温热,手指有力,琬宜暗自挣扎一下,被谢安看一眼,便就不动了。 看他过来,付邱闫扯一抹笑,装模作样扇了他弟后脑一巴掌,“快,跟姐姐说对不起。” 付邱时嘴唇动动,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安拦住。他抬抬手,冷笑,“担当不住。你弟弟多厉害啊,这人多势众的,手里头家伙事儿齐全,我们可惹不起。再说,有什么好道歉的,能替她疼?” “三爷……你这样就太小气了。”付邱闫愣一下,接着笑,“你看,邱时还是孩子,平时娇生惯养的,也没包藏什么坏心……” “谁家的不是孩子,谁家的不是娇生惯养。”谢安面无表情看过去,“凭什么你一棍子甩上了,轻飘飘一句道歉,我们就得原谅?你护短儿,老子也护。” 付邱闫傻眼了,嘴巴开开合合多半天也说不出成句的话,最后挤出一句,“那你说怎么办。” “孩子,打不得,但也不能不教。”谢安勾勾嘴角,“兄弟一场,你教不了,我帮你。明天开始把他送到小九门来,三天,我不碰他一个手指头,包他脱胎换骨披一张新皮。” 闻言,付邱时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付邱闫也浑身一震,赶紧打圆场,“别了吧,他才十四,能干的了什么,不麻烦三爷了。” “甭。”谢安扫他一眼,牵着琬宜离开,“我乐意之至。” 擦肩而过时,付邱闫清楚听见谢安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你弟敢动老子的女人,以后,你在我的地界别想安生!” ……他回头,看见两人离开的背影。 高大男人身边娇小玲珑一抹身形,紧攥手腕,寸步不离。姑娘头发被吹乱了,旁边男人伸手帮她理了理,手没轻没重,扯得人家疼了,便就顺势落下来,搭在肩上。 再然后,翻身上马,她被按着倚他怀里。一骑绝尘。 付邱闫回过神,手“啪”一下拍付邱时脑门上,“就知道给你哥惹乱子。” 话说完,他又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哄啊。” -- 到家后,杨氏正在喂鸡,看着谢安和琬宜进门,惊讶问一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琬宜强笑一下,还没说话就被谢安睨了一眼,她咬着下唇,没声了。杨氏看出些端倪,把盆子放下,又往门口看了一眼,“谢暨呢?” “在后面。”谢安淡淡说一句,“等他回来,让他去柴房跪着去。” “……”杨氏震惊,“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谢安钳住想要趁机挣脱的琬宜,似笑非笑,“不过待会就知道了。” ……时间还早,杨氏没来得及做饭,炕不热,谢安又没有点火盆的习惯,推门进屋,一阵凉意。琬宜摸摸手臂,小心开口问一句,“你冷不冷?” 谢安没理,只沉着脸去柜子里拿了一个箱子,里头歪斜摆着满满疮药。他抽几瓶出来,转身看见琬宜还在那呆站着,喝一句,“站那做什么,傻了?” 琬宜被他骂的眼里含泪,瘪着唇抹一把眼角,“你又没说要我做什么。” 谢安被她气笑,扬了扬下巴,“鞋脱了,炕上去。” 琬宜不想去,但又惧于谢安淫威,磨磨蹭蹭踢掉鞋子,跪坐在炕沿。屁股底下又冷又硬,她心里头窝窝囊囊的,泪在眼眶里头转。 谢安把东西放在一边,走过去把被子叠起来,提着她腰让她坐上去,又扯个毯子盖她脚上,问,“现在知道听话了,早干什么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手揪着袖子,低头嘟囔,“我能解释的,这事儿意外。” “我前几天是不是问过你,谢暨是不是惹篓子了。”谢安掐掐她下巴,“你怎么和我说的……还敢嫌我话多。”顿一下,他又说,“怎么着,和谢暨感情好了,一起对付着瞒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出息了。” 琬宜哼哼一声,“我没……” “到现在了还敢倔。”谢安冷哼,“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跑老子头上撒野还不够,要无法无天了!” 琬宜没见过这么凶的谢安,嗓子一紧,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又急又狠,滴落在手背上。谢安看见,沉默一瞬,抬她下额,“哭了。” 琬宜吸一下鼻子,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一下,泪眼朦胧看他,“你不听辩解就定罪,没这样儿的,你不讲道理。” 谢安没搭茬,只冷着脸下去翻个帕子出来,捏一下她鼻子,“你他娘的恶不恶心,往外头擤,别往肚里咽。” 琬宜被弄得疼,手忙脚乱推开他,捂着脸抽噎一下。 谢安坐一边,等她弄完了,扯过帕子扔地上,问,“那你说,怎么回事儿。” 琬宜闷闷低头,把手伸进被子里,从先生到家开始,把这件事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好不容易说完了,谢安却半晌没说话,她想了想,又加一句,“到了之后,我也觉得有些怪,本来想带着谢暨走的。但看小九门就在附近,就没有。” 谢安笑一下,“怪老子?” 琬宜声音低低的,“我没……”她舔一圈干涩嘴唇,“我也没想到,那些孩子那么坏……” 谢安把她胳膊拽出来,看她伤势,问,“长记性了吗?” “嗯……”琬宜小声答一句,“我以后不擅做主张了,也不心软了,谢暨的事都问过你再说。” 谢安眼神总算软下来,哄她一句,“这就对了,你管不住他。” 琬宜没接话,谢安回身去把药酒拿来,起开塞子,“看你还算乖巧,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他掀眼皮,问她,“知道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饶了你吗?” 琬宜纤细手腕被他握着,虽无别人在场,脸颊也已经红透。她咬唇,轻轻摇摇头。 “因为你出事知道要找我,”谢安拇指搓搓她眼下位置,抹净残余的泪痕,笑骂,“还没傻透腔儿。” 琬宜轻轻“唔”一声,算作应答。她眼睫低垂,上面还挂一颗泪珠,看这委屈模样,谢安倏地便就软了。 他哼笑一声,又抬手使劲揉揉她头发,“废物玩意儿,出事就知道哭,跟我对付着干那劲儿哪去了?连老子都敢咬,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能上天摘月亮。” 她抬眼看他,“你要是不欺负我,我怎么会咬你。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谢安撒一点药酒在她瘀痕处,慢悠悠揉着,“你怎么不说前面还有一句。” 琬宜问,“什么?” “狗急了也跳墙。” “……”琬宜在被子底下踹他一脚,“你怎么骂人呢?” 谢安手上一抖,酒洒出来在手背一小滩儿,他敛眉按住她小腿,“再瞎闹腾收拾你了。” 琬宜揉揉眼睛,“我不是故意的。” 谢安没理,拇指用力往下按一下,听她痛呼,懒散说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不弄了。”琬宜一滞,往后使劲抽抽胳膊,“你故意坏我。” “再折腾,瘀血揉不开,你细皮嫩肉半个月好不了。”谢安声音软下来,拍拍她的背,“老实点,爷害谁也不能害你啊。” 琬宜不动了,想着他过往对她的劣迹斑斑,憋了半天,嘟囔出一句,“大骗子。” 谢安想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她是在骂他。他撇一下唇,“伺候你还说法那么多。不识好歹。” “……”琬宜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脑子动了动,忽然想起还没回家的谢暨,她沉思一会,试探劝,“待会谢暨回来,你别打他。” 谢安动动脖子,而后懒洋洋问一句,“凭什么?” “他都知道错了……”琬宜苦着脸,又说,“你要是不训他了,我再给你做身衣裳。” 谢安“嘁”了一声,“要不你也得给我做。” 琬宜想不出别的辙了,“那你想怎么样?” “给我绣一条帕子吧,精细一点那种。”谢安努努唇,往地上看一眼,“我的上面都是你鼻涕。” 想起刚才哭的满脸花,琬宜有点羞窘,过一会才答应,“说好的?” 谢安挑眉,“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琬宜盯着自己伤处看,闻言,爱答不理哼唧一声。 可她不知道,在临安,女子给男子绣帕子,代表着定情。 谢安心满意足,又添一点药酒,认真细致地揉。夕阳余晖洒在被子上,绚丽而温柔。 下雪 日子依旧平淡过着, 自从那事后, 谢暨收敛许多, 读书知道刻苦, 也不再做那样上房揭瓦、扇鹅巴掌的事了。杨氏更高兴, 到了月初上香, 去给观音菩萨也供了三柱。 至于付邱时, 也不知道谢安用的什么手段,竟然也安分了。自觉解散了他的空洞派,还改了绰号, 叫玉面小书生。 他每日里和谢暨凑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乐此不疲。谢暨觉得烦, 但付邱时脸皮厚赶不走, 也没旁的办法。 可落在别人眼中,这就是不打不相识, 英雄惜英雄, 在书院传为一段佳话。 眼看着弟弟出息许多, 付邱闫乐的要开花, 择了个吉日, 亲自提了一大堆礼品, 登门拜访。 谢安不让琬宜见,自己也不太爱搭理他,毫不客气地把东西都留下, 敷衍几句后, 就随便把人给打发走了。 后来据春东说,付邱闫破了财又碰一鼻子灰,气的鼻子要歪,当晚就在小九门豪赌。奈何手气不佳,天寒地冻输的就剩一条大裤衩,回家的马车还是春东出钱垫的。 ……人生百态滋味,各有乐趣。 转眼,隆冬已至。小年的早上,临安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杨氏起的大早去城里赶集,谢暨也去了书院,家里就剩下琬宜和谢安两个人。院子里,阿黄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追着公鸡的屁股跑,逮到了就咬一口,鸡惊跳飞起,弄得乌烟瘴气。 琬宜从厨房探出头,拿个苞谷棒子扔出去砸它头上,阿黄萎蔫下来,总算安静几分。 早饭简单,白粥咸菜,还有一碗蛋羹。天光微露,哈口气都是茫茫白雾的温度,琬宜怕冷,昨晚就把杨氏压箱底的厚棉袄翻出来,裹得严严实实。 火早就烧起了,她先淘米煮饭,把饭焖在锅里,再趁着空档再去打蛋。菜板上摆着半颗芥菜,还没来的急切。火苗舔舐灶膛,在脚边喷出温暖热气,舒服得让人叹气。 过一会,白粥快要煮开,咸菜已经摆好盘子,蛋羹也放到了蒸屉里。琬宜舒一口气,这才想起已经半天没听见阿黄的动静。她把手揣进袖子,出去寻它,可前脚刚踏出门,便就呆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边飘下大粒飞雪,鹅毛般铺天盖地,地面已经染白。门口芙蓉树挂满雪花,有时大风吹过,会扑秫秫掉落,露出树枝一角,随即又铺满落雪。 阿黄跟着凑热闹地躲进鸡舍里,和鸡鹅一起乖顺趴着,看漫天银光。 琬宜惊呼一声,使劲把衣襟扯一扯挡住脸颊,扒着门沿好奇往外看。 风裹挟着雪粒卷在脸上,有的顺着空隙钻进脖子里,有些冷,但感受新奇。她往天上瞧,云朵黑灰,气势如大军压境,她兴高采烈,不愿进去。 谢安推门而出,边低着头系腰带边往厨房走。走到一半,瞧见琬宜傻呆呆的样子,他拧起眉,冲她挥了挥手。 琬宜看懂他的意思,但不情愿,站着不肯挪动。 谢安眯一下眼,几下弄好身上衣裳,而后便快步走到她身边,拉着她袖子扯进厨房。 琬宜挣扎一下,“还没看够。” 她眼巴巴的样子太过有趣,谢安抬手拨落她发上雪花,笑骂一句,“傻样儿。不就下场雪,有什么好瞧的,以后多的是。” “我以前都没见过这样。”琬宜捂着冻僵的耳朵笑,“京城下的雪都特碎,木屑一样,落手上,一下就化了,不好玩。”她往外看看,“这儿的雪才好看。” 看她冷的打哆嗦的样子,谢安把她衣襟扯紧,沉着脸,“多大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这怎么就没出息了……没见过还不许人新奇,你怎么就这么霸道。”琬宜不乐意地睨他一眼,扭扭身子挣开他,仍旧偏头往外瞧。过一会,她看看谢安神色,又转身讨好笑着求情,“你是不是不怎么饿?反正家里就你和我,晚点吃也没事。” 谢安胳膊枕在她肩膀上,伸手掐她耳朵,“你怎么就惯会糊弄我。” “……”琬宜理亏,揉揉鼻子不吭声。可眼光扫到他腰上穗子,又来了底气,“怎么就糊弄你了,你看你这一身,哪件不是我做的,哪件做的不好。” 谢安没说话,琬宜又扯扯他腰带,说,“你看,这穗子打的多好,还有你那帕子。”她努努唇,“我还滚了边儿的,可细致。不许再说瞎话,哪里糊弄你了。” 谢安的神情终于在她提到帕子的时候松下来,他眉目舒展,拳抵着唇咳一声,拍拍她的背,“得了,原谅你了。玩去吧。” 琬宜笑,抬手搓一搓脸颊,“玩够了要吃饭的。”她看着谢安心情大好,央一句,“我都快做好了,你看一下就成,简单的,好不好?” “好。”谢安勾唇笑,轻扯一下她发尾,“回屋穿件衣裳,别冻着。” 琬宜应一声,而后便亟不可待跑到院子去。腰肢被裹得看不出原来纤细的样子,可臃肿着,仍旧跑的像阵风。 谢安看她背影,手勾一勾额角,又笑骂一句,“真没出息。” -- 雪停是在午后,阿黄懒洋洋在鸡舍趴了一上午,没动地方。 人家嫌冷,都钻进去,它太胖,进不去,就只能卧在篱笆墙里,靠着头顶上一小块瓦片遮风挡雪。等不再下了,黄毛都染白。 琬宜揪着它耳朵给提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骂一顿,打几下屁股,还是得认命去给洗澡喂饭。 谢安没去小九门,闲散靠在炕上擦剑,隔着窗户看到她俩动静,笑着摇摇头。 天刚放晴,阳光温柔,柔柔淡淡洒在地面。安静下午,门外却不合时宜响起一阵马蹄声,琬宜在屋里伺候阿黄,没空,谢安把剑扔一边,下地去看。 来人是春东。穿戴一新,看着喜气洋洋。 谢安手捏捏后颈,抬眼问他,“干什么来了。” “哥,给你送鱼。”春东向来不惧冷淡,依旧热情洋溢,他甩一甩右手上被冻的打挺儿的大鲤鱼,眼珠鼓起,看着就知道新鲜。他笑,“祝您年年有余,兴旺发财,洪福齐天!” 谢安顿一下,也笑出声,拍拍他肩膀,“挺厉害啊,三个成语,背多长时间?” 春东委屈,“哥,你怎么瞧不起我。” “没。”谢安看他一眼,接过鱼线拎到厨房里,说一句,“这夸你呢,说你有进步。” “……”春东摸摸鼻子,认命跟着走进去。 天气冷,他骑了一路马,冻的手脚冰凉,进屋后自来熟地去柜里翻酒。谢安不阻拦,却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春东撇下嘴,自己舀一勺热水,随意过一遍,算是烫酒。 琬宜中午炒了一小盘花生,他配着吃,自斟自酌,自得其乐。 谢安靠旁边凳子里冷眼旁观,“你就是来蹭饭的?” “没有。”春东喝掉一口杯,又笑嘻嘻给拿了个杯子给谢安添满,“我不是来送鱼的嘛,肥鲤鱼红烧可好吃。” 谢安垂眸揉搓下手指,发出清脆声响,春东舔下唇,想缓和一下气氛,亲热夹一粒花生到他唇边,“吃不吃?” “你喝懵了?”谢安一脚踹上他凳子,“吃饱了就滚。” 花生滚一边去了,春东讪讪把筷子收起来,半晌,哼哼一句,“我不想回去。” 谢安斜他一眼,“为什么?” “你翘班,留我一人儿,多没意思。”春东有点上头,趴胳膊里耍无赖,“你不去我也不去。” 谢安冷笑,“我有正事,你有吗?” 春东从缝儿里看他,“什么事?” “我陪我女人。” “……”春东腰一挺,拍一下大腿,“大过年的,我也得陪我女人。” “你陪个屁。”谢安弯唇,“我陪我媳妇。” “……哥,”春东咽口唾沫,搡他胳膊一下,“你清醒一点,人家还不是你媳妇。” 谢安脸色一沉,一巴掌拍他后脑上,而后不客气地提着脖领子丢出去,“给老子滚。” 琬宜拾掇好了出门,正瞧见春东急三火四往外跑,谢安背着手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 她诧异看着,春东路过她身前,猛地停住脚,急慌慌说,“嫂子,今晚上告诉我哥一声,让他去福满楼,定了桌年酒。” 春东说话太快,琬宜没听清,迷茫又问一句,“什么?” 春东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差点咬掉舌头,含糊把前面话盖过去,留一句,“晚上福满楼有酒。” 谢安慢慢走过来,接过琬宜手上水盆,问,“刚才他说什么?” “噢。”琬宜回想一下,“春东说要请你喝酒。在福满楼。” 谢安把水泼掉,意兴阑珊答一句,“不想去。” “去吧。”琬宜盈盈笑,“谢暨以前跟我说,福满楼的水晶饺子特好吃,想尝尝。” 谢安停住脚步,深深看她一眼,弹一下她额头,“馋死你。” -- 夜晚,福满楼人声鼎沸。还是那间包房,谢安坐最上首,扶着额看底下人打打闹闹成一团。残羹冷炙,酒杯翻倒,就他面前还算干净,放个硕大油纸包,似有似无飘出虾仁的鲜味。 以前觉得这样场景还能打发时间,现在却越来越觉着无趣。谢安打个哈欠站起来,把纸包揣怀里,打个招呼就往外头走。 玩闹人群停下来,站起来要送他,谢安摆手,自己开门。 春东看他起身,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去拉他袖子,笑的一脸傻气,“哥,回去陪嫂子啊?” 谢安“嗯”一声,把他推回凳子上坐着,“你少喝点,要不醉了都没人管。” “……”春东把脑袋耷拉下来,不理他了。 谢安本是出于好心,可看他不领情,也不多废话,推门出去。 可他没想到,在楼梯上,竟然碰到了谢芙。他那个消失了五年的姐姐。 饺子 福满楼财大气粗, 楼梯是红木雕花, 宽阔可供五人并肩而行。 谢安慢悠悠走到最后一梯, 小二见到他, 笑盈盈递上马鞭, 他接过, 身后却突然有人喊他名字。 很大声的, 带些欣喜若狂,“谢安!” 他猛地顿住,内心深处告诉他这是谁的声音, 可却不想回头。 再然后,那人噔噔噔地跑下来,离得仅剩几步却又不敢靠近。谢芙手指紧攥着扶梯, 精致妆容掩不住紧张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又喊,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谢安眯起眼, 又往前走一步, 终于缓缓回身。他面容冷冽, 眉眼间含着不蹭掩饰的厌恶, 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闻言,谢芙身形摇晃几下,堪堪站稳。谢安却不再停留, 挥开面前挡路小二, 直直出门而去。没一会,传来鞭子抽打声音,外面繁华街道上不再有他的影子。 原本喧哗店内骤然安静,谢芙半张着嘴,剩下的话留在舌尖来不及说。曳地长裙,嫣红腰带勒的纤腰不盈一握,单看长相,明媚动人,与谢安七分相似。 过许久,小二轻轻唤她一声,“谢姑娘,店还住吗?” 谢芙终于醒神,歪头狠狠瞪他一眼,“你聋着,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住了?” 小二愣住,随即被她一把推得撞上栏杆,眼睁睁看着她提着裙摆疾步而上。他挥挥手,大喊,“谢姑娘,二楼左侧第一间,别错了!” ……下面,终于又有了杯盏碰撞之声,气氛缓和,只是谈论话题变成了谢芙。 “喏,当年临安最漂亮的姑娘,五年过去仍旧好看的让人眼发花。只不过,啧,当年啊,霸王硬上弓抢了她妹妹的男人,跑了。谢蓉本来就体弱,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去了。” 有人了解些内情,抿口酒,咂咂嘴,“但是陈斯也看不上她啊,听说去年中了探花郎,现在在雍凉当官,又娶了几房美妾,水润润扬州瘦马,可不比谢芙还要强。这不……听说上个月和离了,只不过谢芙依旧手段厉害,捞了大把银子。” “你说她去哪里不好,还要回临安?” 另一人笑答,“能是怎么回事儿,就想回家了呗。要不一个单身女人,失了婚,还能哪里去。” “她够可以的啊,为了熊掌舍了鱼,现在熊掌丢了又回去捞鱼。只是看谢三爷那脾气,能让?当初因为这件事,可是搅得鸡犬不宁……”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没人再接话儿,顿一下,又有新的家长里短可聊。 小二端着盘子快步穿梭于桌凳之间,高声吆喝,菜冒着腾腾热气,加多了辣椒,鲜香扑鼻。 小年夜,灯火通明,有人烦忧有人欢喜。 --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谢安已经从那时的愤怒中平静下来。他站外面冷静一会,才踏进院子。 阿黄在门口等着他,嘴里叼半条鱼,正用爪子按着啃鱼脑袋。 两边侧房灯都关着,只有杨氏的屋子还有亮。走近窗边,能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谢暨趴在炕沿边上玩九连环,琬宜和杨氏坐炕桌边上吃枣嗑瓜子。 上面摆着小盘酥皮点心,另有一壶热茶。茉莉花的,兑了蜂蜜。 奇异的,掀开门帘,暖融热气混着说不清的恬淡香气扑在脸上,一瞬间就心情大好。 琬宜听见动静,直起腰,笑着唤一句,“回来啦。” 谢安“嗯”一声,随后笑,“饺子回来了。韭菜鸡蛋和虾仁儿,还热着。” 谢暨打挺儿爬起来,手胡乱往谢安胸前去摸,被提着脖领子甩到褥子堆。他委屈摸摸后腰,“哥,娘说了,大过年的,你不能这么凶。” 谢安挑眉,拽着他耳朵又给扯回来,“去洗手去。” 谢暨不乐意,“姐姐和娘怎么不洗。” “你把水打回来,不就都能洗了。”谢安在他脑袋上胡撸一把,又将油纸包放桌面上,拉着谢暨往门外走,嫌弃骂一句,“这么笨。” 谢暨不服气顶嘴,“你聪明也不会背三字经啊。” “……”门外二人推搡着离开,琬宜趴在桌面上,深深嗅一口纸包里的香气。杨氏把她身后刚洗过的头发理顺,又从发上拔一根簪子,绾一个歪斜松散的髻,散下一半披在背后。 琬宜等杨氏弄完,扭扭腰,往后躺进她怀里,抱着她胳膊笑着聊天。 阿黄这几天吃太多,身子沉的跳不上来,先跃上旁边小桌,才堪堪爬上炕沿儿。尾巴扫过去的时候,碰倒了谢安的酒盅,落地上碎了。 杨氏含笑,“碎碎平安。” 琬宜掐掐阿黄耳朵,小声和它闹,“你讨好我,我就给你求情,要不然一准挨揍……” 烛火轻摇,晕散出暖黄光线。一室安好。 筷子只拿三双,谢安不吃,只靠在墙上看着他们。琬宜事先给他烫过一小壶酒,想着他已经喝过了,只有两三杯的量,谢暨馋,谢安就都让给了他。 饺子配酒,越喝越有,谢暨陶醉。 醋味盖过茶香,阿黄早就闻到虾仁味道,躁动不安,可被谢安搂在怀里,动弹不得。剩了最后一个,谢暨要去夹,被谢安踹了下屁股,他扭头,不情不愿把虾仁挖出来,塞进阿黄嘴里。 琬宜歪头笑,挠挠它下巴,“吃饱没,回去睡觉了。” 谢安胳膊往外偏,躲过她的手,扬扬下巴,“再待一会,不急。”顿一顿,他又说,“很久没过过这么有味道的年了,晚点睡没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看杨氏,见她也点头,没拒绝。谢暨把九连环拿她面前,和她研究着要解开,两人面对面坐着,大部分时候窃窃私语地商量,有时也因为意见不合动嘴吵起来。 谢安帮着琬宜,拿旁边干枣打谢暨脑门,“挺大人了,让着点儿姐姐。” 谢暨哼哼唧唧,“你就知道使唤我……” 谢安不语,一腿支起,懒洋洋将手腕搭在膝盖上,指尖随便打着拍子。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用另只手揉搓着琬宜落在背后的长发末梢儿,一下一下,缓慢轻柔。 -- 十几里之外,却有人一夜未合眼。 翌日一早,谢芙早早起来,眼下乌黑,用了厚厚一层妆粉才掩住。她想回家,迫不及待,可想着昨日谢安毫不客气的态度,又觉得恐慌。 陈斯不喜欢她,甚至极为厌恶,她最初嫁过去时喜悦万分,可慢慢就知道了其中痛处。五年夫妻,她除了珠钗华裳半分好处没得到。 陈斯还未考取功名时便就不用正眼看她,后来飞黄腾达,更是视她如无物,随便一个妾室都能到她面前趾高气昂炫耀宠爱,这份屈辱让她夜不能寐。 可谢芙心气高,面对外人,即便内心再觉窝囊也要矜持着高贵做派,留住气势。只她空有美貌,几乎目不识丁,哪里来的底蕴。落在别人眼里,只是趾高气昂,飞扬跋扈。 陈斯愈发嫌恶她,五年一过,便想就以无所出之名休了她。好在谢芙早留有退路,掐住陈斯把柄威胁,总算全身而退,没留得弃妇骂名。 踏出陈府那一瞬,她竟觉得天亮堂不少,而骤然轻松后,便就是无尽空虚。她想回家。 ……她真的几近崩溃。 谢芙不敢与谢安硬碰,雇了马车守在小九门旁边,等看着谢安到了后,才赶前往城郊。 路途算不上多远,颠簸着,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谢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仍旧是五年前的样子,杨氏看起来并没多显老,鸡鹅换了一批,还多一只黄猫。近乡情怯,即便傲气如她,手心也捏了几分汗。 可她还没开口,杨氏就先看见了她。短暂静默后,杨氏脸色转阴,把手中扫帚狠狠摔在地上,骂她,“你给我滚!” 谢芙闭了闭眼,细细眉梢上挑,忍耐的神色。她往前走一步,唤一声,“娘。” 杨氏冷笑,“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不是瞧不起我们家吗,说弟弟不成器,妹妹病秧子,拖了你后腿吗,怎么着,回来看笑话了?” 谢芙下额紧绷,红唇鲜艳欲滴,她默了半晌,摇摇头,“没有。” “那就对了,我们好得很,没笑话给你看。”杨氏眯眼看她,“你若是再不走,等谢安回来,我让他打断你的腿。” 谢芙嘴动一下,绕开这个话题,问,“谢暨呢?” “你管不着!”杨氏难得发火,抓起旁边喂鸡的食盆朝谢芙扔过去,“你给我滚!” 里面菜叶碎渣泼了她一身,干净衣裙染上脏污,鸡鹅一拥而上,围在她脚边。谢芙手指在身侧紧攥,终于转身往外走。雪未化全,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胭脂把脸颊润的气色正好,谢芙却能感受到周身遍布的寒意。她坐在马车里,目光盯着前方,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 车夫驾着车往前走,前面狭窄路段,过来两个人。他赶着马往右移,留下两人可过的小路,琬宜拿着串糖葫芦跟在谢暨后面,含半颗在嘴里,听他说话。 谢暨说,“刚才我和我哥讲,想吃达旦家的烤羊腿,他不给我买。” 琬宜“唔”一声,舌尖舔一下糖块,没搭茬。 谢暨转头笑,“我又跟他讲,是琬宜姐姐想吃,他立刻就同意了。” 琬宜笑,“那感情好,我还没吃过。” 谢暨假装嫌弃,“你们京城怎么什么都没有,书上写的这样好那样好,原来都是骗人的。” 琬宜一噎,吓唬他,“你再乱说话要你哥揍你……” 擦肩而过时,风吹起布帘,谢芙听见旁边说话声,眼睛扫过去,浑身一僵。 头上步摇坠子颤抖,她喊,“停车!” 和乐 车夫闻言下意识紧拽一下缰绳, 马堪堪停下, 车辙深深。地下雪沫子被风吹起, 膝盖以下雾茫一片。 谢暨咬着嘴里木棍子停住脚, 琬宜也好奇, 往后面瞧。 马车上下来个女人, 个子高挑, 面容姣好精致,甚至有些妖媚。她只往前走了一步,手扶着车窗站着, 没多余表情,细长柳叶眉下一双漆黑凤眼,看不懂里面复杂情绪。 谢暨神色却蓦的转冷, 舌尖顶出去, 棍子落在雪地里,斜斜插着。他扯住琬宜袖子, 一言不发往家走。琬宜小跑跟上, 不明所以间, 又回头看一眼。 谢芙疯了一样冲过来, 提着裙摆, 头上步摇歪斜。 琬宜心中一凛, 带着谢暨往旁边侧一步,展臂挡他身前。 谢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喘息停下,明显看的出震怒。她抬手, 尖利指甲对着琬宜脸颊, 上面蔻丹鲜红如血,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躲开她手指,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她蹙眉,偏头看向谢暨。 他板着脸,眼中委屈和怒火清晰可见,迎着光,似乎有泪。琬宜心疼,她瞧这架势就知面前女人并非善茬,不欲纠缠,扯着谢暨离开。 谢芙更怒,伸手扶住她肩膀,咬牙切齿,“我问你是谁?” 琬宜还没动作,谢暨就已经伸手将她挥开,反而站到琬宜身前。他又长高一些,与谢芙相近,年纪尚小,气势不输。他眯眼,“关你屁事。” 谢芙极力克制,不去理会,转脸再看向琬宜,“我在问你。你凭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从前听杨氏提起过星点,也大致明白了眼前是何人。她对谢芙并无好感,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沉静看她,“与你无关。” 谢芙几近声嘶力竭,“可那是我弟弟!” 谢暨强忍眼中酸涩,肩膀颤抖,琬宜轻轻抚下他的背,直视谢芙双眼,“不是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 谢芙几乎怒不可遏,“我不是,那你算是什么东西。” 琬宜没理,只碰碰谢暨的臂,轻声问,“咱们走吧,今天鸭蛋腌熟了,回去煮上,中午正好尝尝鲜。” 谢暨平静下来,不再看谢芙,他点下头,指指她手中糖葫芦,“快吃,要不化了。” 琬宜小口咬一下,轻笑,“刚才看街上还有卖年糕的,咱们明天再去一趟?多买点小吃,提不回来就让谢安送。”她顿一下,又接,“好容易盼到年节,可不能稀里糊涂过了,什么都尝尝。” 谢暨护在她身后,宽阔肩膀挡住琬宜背影,嫌弃取笑,“解释也没用。我哥说了,你琬宜姐姐看上去知书达理文文静静的,其实比阿黄还要贪吃。” 琬宜佯怒,横他一眼,快步走远。谢暨嘿笑一声,跟上去,“姐姐你可别告状,我哥肯定揍我……” 谢芙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两排脚印,心跳如擂鼓,眼中酸胀发痛。 离家五年,谢芙都快忘记和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陈府不是她的家,眼前这个生养她的地方又回不去。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喜庆欢愉,更显得她孤单落寞。 前面两个人似乎已经忘了她这个插曲造成的不愉快,琬宜吃好了糖葫芦,谢暨拿着木棍教她怎么扔飞镖。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笑。 谢芙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远方无云,晴空万里,只有她头顶小块浮云飘动,脚下一片阴影。 她能察觉的到,心底的那根弦儿,绷的紧紧,随时会断。 -- 杨氏早就把蛋煮上了,谢暨进门后听说了,急慌慌去捞。琬宜在后面追,“你急什么,还没午饭,怎么吃?” 杨氏不忍心扫兴,指点一下,“早上锅里剩点干饭,用水煮下,提前吃了也没什么事。” 谢暨扬扬下巴,“你看吧。”琬宜抿唇,扇他后脑一巴掌,转身去弄。 阿黄颠颠进来凑热闹,谢暨正捞蛋,被烫的呲牙咧嘴,瞧见它,还有心情分心逗弄,“这可没你的份儿。你不是和大白鹅挺好的吗,天天浓情蜜意的,忍心吃它的蛋?” 琬宜被逗笑,抓粒玉米扔他,“别总瞎说。” 阿黄似懂非懂,扭着屁股出去了。 蛋腌的时间够长,咸滋味儿浓,筷子戳破上面蛋清,流出晶亮黄油。琬宜吃的心满意足,特定时候,简单咸蛋稀饭,比山珍海味还要爽口的多。 谢暨笑嘻嘻,把自己蛋黄挖一半给她,“多吃多吃,晚上记得跟我哥美言几句。我前几天看上个弹弓好久,他不给我买。” 琬宜含一口饭,笑的眼睛弯起。她把筷子放下,摸腰上荷包,爽快,“你哥不给买,姐姐给。”她颠颠里头铜板,四五十文,干脆全扔给谢暨,“压岁钱。明年好好读书。” 谢暨受宠若惊接过,捧着发了半天呆。琬宜只以为他是有了零花儿觉得兴奋,半晌才觉得不对劲,偏头过去,看见他眼底微红。 琬宜愣住,扯他袖子,“谢暨?” 谢暨不好意思抿下唇,“我就是有点……激动。”他又提起筷子,“吃饭吃饭。” 琬宜觉得他并没说实话,却也不忍心问,便也就没再提起。 没剩几口,一会就吃完,可却没了刚才那会儿的滋味。 琬宜瞟一眼谢暨侧脸,总觉得心中发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忙忙碌碌到了傍晚,地上白雪都映上夕阳色彩,落日熔金。 琬宜到杨氏屋子里取暖做针线,谢暨也过来,装模作样读一会书。 杨氏出去捡蛋,谢暨瞧着琬宜脸色,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石头,光滑圆润,乳黄色,精巧好看。他扔她笸箩里,厚脸皮也难得有些羞涩,“送你的。” 琬宜好奇捏在指尖端详,谢暨补充,“我十年前仙子湖拾的,宝贝的很,我哥都不给看。” 琬宜弯唇,把石子握在手心,“那你怎么舍得给我了。” 谢暨捏着耳朵,“你对我好呗。除了我娘和我哥,你对我最好了。” 他扭扭捏捏的,“我二姐原来对我也好,但是她不爱说话,总是发呆,没事就掉眼泪。谢芙……我不想提她。” 琬宜抿抿唇,轻声说,“那咱们就不提她。” 谢暨陷入自己情绪无法自拔,下额收紧,“我一直都记得,她和陈斯走的那天,我到街口去求她。那么多人,她打了我一巴掌,走的头也不回……我这辈子都恨她。” “不想这个了。”琬宜叹气,拍拍他的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谢暨低头搅弄自己袖子,屋里渐暗,琬宜下去点灯,朦胧中听他说了一句,“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 屋外有马蹄声,谢安回家。琬宜往外看,没听清谢暨的话,问,“说什么?” 谢暨清清嗓子,“我说,我哥脾气差,不讲理,暴躁易怒难相处……” 琬宜笑,“你说的对。” 谢暨咧嘴,过半晌,自己又喃喃一句,“可是你说什么,他都听……” -- 翌日早,又飘起小雪。天气越来越冷,杨氏实在怕她冻着,把自己以前穿的花袄子找出来,不由分说披她肩上。 红底小碎花,喜庆祥和,圆圆滚滚。谢暨进门口看见她,笑的弯腰,说她自己一个人就撑起了过年的气氛,被谢安听见,提着耳朵一脚踹出门外。 昨晚杀了一只鸡,杨氏用干蘑炖汤喝,熬得时间长,骨头都要酥了。谢安今天勤快,一人给盛了一碗汤,轮到琬宜的时候,深深看她好几眼。 琬宜不自在,整了整下摆,低声问他,“你瞧什么?” “瞧你。”谢安勾唇,夹块鸡肉,去皮给她,“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也能又土又俗成这样?” 琬宜瞪眼睛,底下踢他一脚,而后埋头喝汤不理人。 谢安毫不在意,继续笑,“不过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低头,和她平视,挑眉,“我说的对不对?” 琬宜咬着筷头骂他,“吃饭得了,话痨怪。” “胆子越来越肥,敢骂我?”谢安手伸下去,隔着装模作样掐她腰一把,隔着厚厚棉服,根本碰不到身体,琬宜还是颤一下,回过神再踹他一脚。 谢安默默忍受,只再看她一眼,把不小心落在她前襟的饭粒弹落在地,又去拿颗鹅蛋。 刚出锅,还烫,他指上有厚茧,倒也不觉得。熟练敲碎蛋壳,剥落后用干净勺子把蛋清儿划开一道儿,把她的碗挪过来,挤出蛋黄落在上面。 想一想,把另一半蛋清也给她,自己只剩一点儿。 琬宜故意不去看他,自己慢慢咬着吃。咸香细腻,似乎比昨日味道更好。 过年时候人总是犯懒,杨氏一早出门,谢安反倒磨磨蹭蹭,直到快中午才舍得动身。谢暨书院放假,眼巴巴等着跟他一起去城里,模样好笑。琬宜催促他,“再不去集市就散了。” “哪儿那么早……”谢安往前走几步,回头看她一眼,又想起什么,拉着她进屋子,“等会,我有东西给你。” 琬宜应一声,坐在炕沿儿,看谢安在柜子里找来找去。 他东西少,但动作大,折腾半天弄得乱七八糟,琬宜晃荡双腿看他,百无聊赖。再过好一会,终于见他从最底下翻出一条围巾,银灰色,毛皮闪亮。 她惊呼,“这什么?” “去年付邱闫赔给我的,欠我五十两,自己穷的叮当响,把压箱底的狐毛围巾拿给我抵债。”谢安抖一抖,胡乱围她脖子上,满意点头,“才想起来还有这东西,给你正好。” 围巾柔软,蹭在脸颊上发痒,琬宜摸一摸,眼睛亮晶晶,“真给我?” “要不给谁?”谢安掐一下她鼻尖,“我娘不要,我就只有你能送的出去了。” 琬宜爱不释手,笑盈盈冲他道谢,被谢安拍着后背赶出去,“赶紧回屋把那身花棉袄脱了,丑死了,看的我眼睛疼。” 琬宜也不生气,乐滋滋回屋子。 谢暨坐在蒲团上,眼馋,“哥,你都不给我。” 谢安掐他后颈,“你谁啊?” ……他们走后,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她躲雪,坐在炕上,抱着阿黄看话本,暖洋洋,自在悠闲。炕桌上摆着清茶和糖馓子,还有几颗黑蜜枣儿。 可安静没多久,外面忽然吱嘎吱嘎一阵马车响动。听声音,像是停在院门口。 琬宜拧眉,下地去瞧。她推开门,隔着细碎雪粒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谢芙。 小酒 她身上衣裙永远鲜艳, 下巴扬起骄矜弧度。琬宜披件外衣在肩上, 平静看着她, 听见谢芙的声音, 没多友善客气的, “哟, 不请我进去吗?” 她用“请”这个字。琬宜撩着碎发到耳后, 有些想笑。 在内心深处,谢芙到底是知道的,这不是她的家。即便她不肯承认。 阿黄蹦下来到她脚边, 琬宜低头看一眼,拢紧衣襟出去,说一句, “请。” 她只推开了厨房的门, 落座在小饭桌旁。待客之道,摆一壶清茶。谢芙跟进来, 目光四处打量, 显然对此不满意, 嫣红嘴角下撇。 白鹅在院中晃荡, 看见生人, 生起警戒, 探头探脑要进到厨房。谢芙听见响动回头,看它长嘴快要戳到自己腰下,惊叫一声跳开。鹅被惊住, 翅膀张起, 谢芙见状更加惊慌失措。 琬宜神色淡淡,抓一把苞谷扔到外面,摆摆手,“出去吧。” 白鹅听话离开,屋子再次恢复安静。阿黄窜进来,琬宜冲它勾下唇角,转而伸手关闭屋门,挡住室外风雪。 谢芙已经端正坐在椅子上,看她一套动作不徐不缓,眼睛眯起,“呵,真把这当自家了?” 琬宜不理会,只弯身抱起阿黄,让它下额枕在臂弯,懒洋洋打个哈欠。 谢芙抿唇,半晌,哼一句,“你这样的女人,我见的多了。” 琬宜侧过头,轻笑一声。她本想问“我这什么样的女人?”,但转而又觉得与她争论这样话题实在无趣,便又合上唇。谢芙盯着她,“你怎么不说话?” 琬宜手指轻轻揉捏阿黄耳朵,声音轻轻,“说什么?嗯……你这样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谢芙敏感成性,闻言宛如被踩了尾巴,“你什么意思?” 高昂声调,明明姣好面容,偏偏说话刻薄。 琬宜没与谁吵过架,唇枪舌剑学不来,像谢安那样几句话逼得人无所遁形更是做不到。她叹口气,后悔着自己怎么没生一张巧嘴,谢芙却步步紧逼,“我在问你,听不见?” 琬宜蹙眉,“你来,是想做什么?” 她态度不温不火,谢芙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半点感觉不到爽利,心中怒意更甚。她冷笑,“我来看看,哪来的野丫头能把我娘和两个弟弟迷得团团转。” 琬宜“嗯”一声,问,“你瞧见了?”顿一下,又接,“那就请回吧。” 闻言,谢芙猛地站起,伸手将茶杯挥落在地,“你别放肆!” 她胸前一起一伏,狠狠挤出字眼,“血脉相连,我以前固然犯错,但我成心悔过,迟早有天能回来。我娘从小疼我,不会抛下我不管……”谢芙眼角发红,话不知在说给谁听,“到时候,你别逼我……” 琬宜抬头,与她对视,打断她的话,“那谢蓉怎么办?” 这个名字再次戳中她痛脚,谢芙疾言厉色,“谢蓉已经不在了!” 她尾音颤抖,甚至让人错觉快要成为哭音,“她本来就多病,大夫早就说过她没几年好活。你们都说谢蓉是我气死的,凭什么?并不是!” 她几近声嘶力竭,琬宜沉默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阿黄被谢芙吵到,耳朵抖一下,往琬宜胸前贴的更紧。琬宜拖住它快要滑下去的屁股,思索一会,开口,“我以前读过些佛学,也与大师有过些交谈……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沦落至此吗?” 谢芙俯视她,一言不发,神情倨傲。琬宜声音依旧轻柔,“依我浅薄之见……一是因为你看不清别人,二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一派胡言!”谢芙顿一下,旋即冷哼,可垂在身侧指尖却不停颤抖。 她高昂着头,“我是看错了陈斯,走错了那步,但我至少一生为我而活。我为了我的爱情,有错吗?女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好男人有多难,有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追逐不到,我努力去拼,我至少得到过,有错吗?我没错!” 琬宜安静听她说完,而后问,“依你而言,得到的和失去的,哪个多些?” 屋外落雪寂静无声,碎裂的瓷片散落一地,水痕快要干涸,在地面形成深暗的颜色。阿黄半睁开眼,看着谢芙张着嘴,眼神狠厉,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没吐出口。 她慢慢跌落回凳子上,手扶着眼睛。先是镇定,最终崩溃大哭。 谢芙张着翅膀来,最后却被寥寥几语拔秃了羽毛。 不知过多久,雪停,太阳透出稀薄云层,外头又是亮堂堂的银白世界。琬宜把狼藉收拾利索,推开厨房木门。雪后空气冷冽,却清新至极,院里白雪皑皑,干净好似不惹尘埃。 她仰脸看看天,回头,“谢安快要回来了。你想见见他吗?” 谢芙没说话,抹把脸往外走,妆容凌乱,脚步踉跄。 到了院门的时候,她往后看了眼,琬宜正垂头逗猫。唇角噙抹笑,素色裙衫,袖口一片淡粉缠枝莲花。 她在阳光下,而她在阴影里。 谢芙喉咙动动,转身狼狈逃离,尖锐指甲掐进掌心,细嫩皮肤快要破裂出血。 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飞速滋生。 -- 晚上,谢安回来,琬宜踌躇一番,还是和他说了白日的事。 谢安有些惊诧,“你还会吵架?” 琬宜一脸正经,“我没有。”她强调,“我讲道理的。” 谢安失笑,胡乱揉揉她头发,“嗯,你最能耐,可乖可棒。” 琬宜佯怒瞪他一眼,又听谢安说,“下次要是她再来,你别搭理她,谢芙刁蛮泼辣,我怕她动手。娘以后应该也不会出门了,你跟着娘在一起,谢芙不敢惹你。” 琬宜搅一搅手指,哼哼一声,“我又不怕她。” “是。”谢安手搭着她肩膀,凑近她耳边笑,“谢芙罗里吧嗦说一堆,你一点被激怒的样子都没有,她肯定要被气死了。软绵绵性子也有好处……能克住人。” 琬宜被他吹拂热气惹的面红耳赤,推他肩膀一下,转身跑走。 ……而好在,接下来几日,谢芙再没出现过。 当然没没有人再去刻意提起她。年味儿越来越浓。 谢暨爱热闹,磨着谢安去买了八个大灯笼。哥俩儿不嫌烦不嫌累,正房和两个偏房,加上院门,门前都挂上,夜晚点亮,红通通喜庆非常。 谢暨不满足,又去磨着琬宜要贴对联,谢安跟着凑热闹,他那点儿文学底子,东拼西凑倒也弄出了一幅。 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横批,家和万事兴。 琬宜自然没什么意见,提笔写好,又画了个大福字。谢暨倒是很嫌弃,可一边翻白眼骂又俗又臭,却也一边爬着梯子贴的工工整整。 ……转眼到了二十八。中间又下几场雪,杨氏高兴,瑞雪兆丰年。 晚上的时候,杨氏早睡,谢安带着谢暨和琬宜在偏房里,玩闹喝酒。 桌上摆着下酒菜,很简单,几只鸡爪和两盘花生米,一盘咸炒,一盘甜炒。 火炕烧的很热,琬宜只穿了一件薄袄子,窝在一边咯嘣咯嘣嚼花生。甜的更好吃,上面沾满白色糖块,不腻,只清甜。 谢暨还在鼓捣他的九连环,本来差几步就解开的,可早上时候被阿黄叼走摇头摆尾甩了一通,变得比最初还难解了。谢暨气的破口大骂,还摔了人家饭碗,掉了岔儿。 过一会儿,谢安推门进来,裹挟一身寒气,手上提个精致酒壶。 他随手脱了外套,斜坐在炕上,和琬宜并肩,中间只隔了挑眉一点距离。琬宜嫌他冷,屁股往里挪一挪,扯了毯子盖脚上。 谢安看她一眼,蹬掉靴子到炕上去,脚伸毯子底下和她抢地方。 琬宜推他一把,“不许。” 谢安本没在意,他腿长,毯子盖不住,脚踝露在外面,弄得底下漏风。琬宜不乐意,又踹他几脚,谢安无奈,只能退出来,又重新给她掖好。 屋里头灯火晕黄。窗外雪地上,灯笼洒下一片温柔红光。 三人各做各的事,但却和谐安宁。谢安自斟自酌了两小杯,偏头看琬宜已经吃净了甜花生,开口逗她,“要不要来喝一点?” 琬宜摇头,在桌面上看一圈,伸筷子去夹鸡爪子。 谢安笑着把杯子凑她唇底下,“来一点,很香的。” 琬宜不乐意地往后躲,“我不要。味道呛死了。” “但是喝了很暖。”谢安揽着她肩膀,摇晃一下,让一点酒液溅出来到她下唇,“试一试。” 被他挡着,琬宜夹不到菜,讪讪把筷子缩回来,含一下筷尖儿,“可我又不冷。” “特意给你买的。”谢安哄她,“梅子酒,口儿淡,回味香,还带点酸甜。”琬宜将信将疑,他勾唇,取干净筷子蘸一点,喂她唇边,“尝尝。” 琬宜踌躇一番,伸舌头舔一下,辣的眼泪出来。可过一会,倒真的尝到香醇。 她拿个空杯子,倒一点底儿,往嘴边凑。谢安歪头看着她笑,琬宜不好意思,躲到墙角小口抿。 梅子酒度低,她适应后便就不觉得多难受,反倒尝出个中滋味儿,没一会喝掉两口杯。 谢安反倒不喝了,手枕在后脑,用齿去磨花生粒,吸尽里头咸味儿,只顾着看她。琬宜别扭啃着杯沿儿,小声问,“你总看我干什么?” 酒劲慢慢上来,脸颊被晕的酡红,她眼睛黑,现在更加水汪汪的亮。谢安掐她鼻尖,“爱看。” 琬宜意识还清醒,知道羞涩,磨蹭几下,掀了毯子往地下走。谢安拦住她腰,“干什么去?” 她嘟囔,“我困了。” 谢安把她按着坐下,手拖着她脸颊,拇指用力抚过眼眶给她解乏,“等会喝点蜂蜜水,要不明早头痛。” 第一次喝这么多,醉意来如山倒,琬宜“噢”一声,半晌才明白过劲,又觉得委屈。她挥开谢安的手,抱怨,“那你为什么还给我喝酒。” “我不是没喝嘛,就为了伺候你。”谢安让谢暨把她鞋子拿过来,给穿上,扶着她站到地上,“能走直线吗?” 琬宜点头,“能。” 谢安笑,“走两步。” 她咽口吐沫,揉揉眼睛,小心踏出第一步。虚浮的,像是踩着棉花,琬宜苦了脸,“谢安,腿软了。” “小废物蛋儿。”谢安挠挠她腰,趁着她惊呼的时候,干脆一把抱起来,“走,回去睡觉。” 谢暨傻呆呆在后面站着,看他们都到了门边,才想起来喊一句,“哥,衣裳。” 谢安往后退几步,单手搂着琬宜,扯过架子上外套铺她身上,这才又出去。 “……”谢暨回味着,拍一下脑门儿,“这不占我姐姐便宜嘛这。什么人啊这是。” 琬宜屋里炉子晚上总是温着水,架子里有橙花蜜,谢安舀一勺调好温水,尽心尽责送她床边。 她还醒着,侧躺着缩被子里,阿黄又懒又馋,躺她臂弯里打呼噜。 谢安拎着阿黄后颈扔到一边,自己坐下,扶她后背坐起来。琬宜乖顺捧过杯子,小口慢咽喝干净。她醉着的时候,比平时还要乖,谢安眯眼,把一根手指竖在她眼前,“这是几?” 琬宜认真分辨,过好久,打着哈欠摇摇头,“不知道呢。” 谢安弯唇。 他让她重新躺好,自己蹲在她边上,小声跟琬宜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哄你喝酒吗?” 琬宜意识朦胧,哼一声,“臭流氓。” 谢安捏捏她耳垂,答一句,“嗯。” 过一会,他又问,“琬琬,你觉得我好不好?” 琬宜已经有些不耐烦,捂着耳朵翻一个身,谢安拦住,重复,“我好不好?” “就那样儿吧。”琬宜把胳膊横在眼睛上,“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好难受。” 谢安帮她挡着光,“就最后一句,你听完了再睡。” 琬宜嘤咛一声,将被子拉到下巴。 谢安舌舔一下唇,犹豫一番,问,“愿不愿意和我……” 他话没说完,那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柔和平稳,谢安呼吸一滞,小心移开她挡着眼睛的手,端详一番,才发现她真的已经睡着。 谢安咬咬牙,捧起她手咬一口,骂,“小混蛋。” 琬宜不动,小巧鼻翼翕动,眼皮儿有些发红,睡的安稳。 “饶你这一次,下次再敢这样,弄哭你。”谢安一边威胁一边给她掖好被子,站起来后,还是没忍住,又蹲下,凑她脸颊旁边啄吻一下,“梦不到老子你就等着玩完儿吧。” ……梅子酒后劲儿大,等琬宜再醒来,早日上三竿。 杨氏没叫她,琬宜坐起来,看着腿上还盖着谢安的外衣。她搓搓脸颊,并不头晕,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昨夜种种有些许印象,但又朦胧记不清楚。 只隐约能忆起谢安在她耳边絮絮说了很多话,唯一清晰的就是他骂她,“小混蛋。” 琬宜踹一下被子,下地洗漱。出门后才觉得不对劲,以往这时候,杨氏都是在院里扫地喂鸡的,今天却不见影子。她蹙眉,往正屋去找,隔着门帘听见有个陌生女人的哭诉。 推开看,杨氏正面无表情坐在桌边,地上跪着个不认识的姑娘。 哭的凄凄惨惨,嘴里的名字是谢安。 枣儿 数九寒天, 那姑娘只穿一件破旧袄子, 上面零星几个补丁。虽然狼狈, 但也瞧得出有几分姿色, 十六七岁的样子, 看着像是个小家碧玉。 琬宜愣在那里, 杨氏瞧见, 挥手让她过去身边,两人挨着坐下。 底下姑娘擦擦眼泪,期期艾艾开口, “婶子,枣儿是真的没地方去了,您看着以前两家交好的面子上, 收留枣儿吧。枣儿会做活, 肯干事,做牛做马报答您。” 她说完, 盈盈拜下, 还给杨氏磕了个头, 被侧身躲过。 琬宜云里雾里, 问杨氏, “姨母, 这是哪家姑娘?” “张家的。”杨氏面上没几分欢愉,声音沉沉,下一句看向张枣儿, “起来再说吧。” 张枣儿站起来, 拍去裤子上尘土,垂头站在一边。模样看似乖顺怯弱,惹人怜惜。 琬宜仔细打量她一番,可从头看到脚,竟生不出半分好感,心中有些烦闷。她含一口杯里茶水,又想起刚才听见的话,问了句,“姨母,和谢安有什么关系吗?” 杨氏还没开口,张枣儿就急急抬起头,“枣儿原本是已许配给谢家的,只因为种种误会退了亲……” 琬宜心里咯噔一声,又听见她说,“而且,前几日晚上,谢安哥哥还曾搭救过枣儿,要不枣儿怕是要被歹人侮辱,早就悬梁自尽了。” 话说完,她抬手擦擦眼泪,作势又要拜倒,“谢安哥哥大恩大德,枣儿永世难忘。” “得了。”杨氏颇不耐烦挥挥手,“别说这个了,先吃饭。” 张枣儿抬眼,喏喏应了句,看着杨氏站起来,又提到上个话题,“婶子是愿意收容枣儿了?” “哟,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杨氏掸掸下摆,语气不冷不热,“等谢安回来再说吧。” 琬宜手上端着茶杯,清香袅袅,可她闻着却是半分静不下心。脑子里盘旋着的都是刚才张枣儿说的那几句话,她从没这样烦闷过,思绪纷扰,如同乱麻缠的她喘不过气。 杨氏在门口回头唤她一声,琬宜这才回过神,她放下手中东西,惊觉指尖已经冰凉。 张枣儿担忧看她一眼,怯怯问,“姐姐,你怎么了?” 琬宜看着她梨花带雨模样,一口郁气从心口顶上喉头,淡淡回一句“无事”,而后便就目不斜视离开。张枣儿又追上去,到她身前打开门,含羞笑一下,“姐姐您先请。” 琬宜压下那股不知名邪火,可舌尖动动,怎么都说不出和她友善的话。 她垂眸看眼自己脚尖,没理旁边的人,掀了帘子走出去。 张枣儿也跟出去,瞧着她背影,又四处打量下院子,目光在东偏房停留许久,这才走进厨房。 -- 平日里,午饭都是杨氏做,她冬日爱喝汤,锅上面放个竹屉蒸馒头。有时还会再切点小菜,蒸几个白萝卜或是红薯,抹着酱吃。 今天本来也想就这么弄弄,张枣儿倒是抢着干了起来。她笑着把杨氏劝走,撸着袖子洗菜杀鱼,又抢过琬宜手里碗筷,“姐姐歇着去,这事枣儿来干就好。” 琬宜看着空荡荡手心,唇不自觉抿紧。 杨氏过去拍拍她的肩,眼神示意她出去。琬宜懂得,在布巾上擦擦手,出门看见蹲在篱笆旁喂鸡的杨氏。她也过去蹲在杨氏旁边,手指掐一粒黏在盆沿儿上的苞谷揉搓,神色闷闷。 “不高兴了?”杨氏笑着看她一眼,“看着蔫哒哒的,霜打茄子似的。”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琬宜听在耳朵里,一点提不起劲儿来。她脸颊在膝上蹭一蹭,呼出一口气,这才开口,“姨母,那个张姑娘……我怎么总觉着怪怪的。” “我也觉得。”杨氏伸手摸摸面前啄食的母鸡头顶,点点头,“表面看着纯良不谙世事,内地里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她那个眼神,我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她说完,把盆扔在地上,拧眉骂一句,“我当初定她家的亲事,真是瞎了眼。” 琬宜咬唇,听见杨氏又说,“长一张好嘴,看着柔柔弱弱的,眼珠一转什么都能给你说出花儿来。进门就跟我解释,说退亲只是因着误会,爹娘做主,由不得她,她是不愿退亲的。” 杨氏冷哼,“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儿花花肠子?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些,觉着我们家上不得台面,擎等着被哪家官老爷相中,抬到府里去做姨太太。这不,梦醒了,又想吃回头草了,巴巴跑过来了。” 琬宜偏头,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哥哥好赌贪色,前段时间不知道惹着哪家不该惹的人了,跑到官老爷那告一顿状,打的半死不活,判了流放。”杨氏撑着膝盖站起来,拍拍手上碎屑,“爹娘气急攻心,双双去了,就剩她一个。”说完,杨氏又强调一句,“这都是张枣儿自己说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清楚。” 琬宜也起来,“那咱们怎么办?” “等谢安回来再说。”杨氏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劝一句,“现在总不能拿着扫帚赶人走,这事还是得看谢安怎么办。” 琬宜点头。可即便明白过来这事的前因后果,抬眼看见厨房中忙碌身影,再想起那一口一句的谢安哥哥,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嘴里发酸发苦。 杨氏走远,琬宜慢吞吞跟在后面,抬脚踢远一粒小石子,从唇缝里吐出他的名字,“谢安。”顿一下,她搓搓脸颊,恨恨骂一句,“你要是敢留下她,咱俩没完。” ……张枣儿有一手好厨艺,煎鱼炖菜肉丸汤摆一桌子,香味扑鼻。 琬宜左戳戳右看看,没一点食欲。杨氏也不想吃,对付几口就放了筷子,张枣儿抢着自己洗碗,杨氏懒得瞧见她,就先回了屋。 厨房里就剩她俩,阿黄和琬宜同仇敌忾,面前摆着金黄鱼尾巴,它趴琬宜脚边,看都不看。 张枣儿瞧着它半天,轻笑着问一句,“姐姐,它怎么不吃啊?” 琬宜往地上瞟一眼,摇头,“不知道。” 张枣儿依旧在笑,也不多问,视线又转向她。 琬宜膈应,不想吃她做的东西,拿着早上杨氏蒸的红薯一点点剥皮,指头纤细白皙,嫩葱白儿一样。她皮肤天生就好,在家里虽然也做活,但用水都是温的,平日里也用心思保养,并不粗糙。 张枣儿低头看眼自己的,眼皮耷拉一下,又含笑抬头,“姐姐,你怎么也不吃?” “这不吃着。”琬宜咬一口,香甜软糯,她咽下,又掰下一块,喂给地上阿黄。 张枣儿胳膊枕在桌上,温声问,“怎么不吃我做的菜?”她沉默一瞬,笑开,“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琬宜听见她笑声,抬头,对上张枣儿的眼睛。水润杏眼,不知是否是她错觉,总觉得里面藏着另外锋芒。果不其然,下一句,张枣儿便就含着刺儿,“姐姐,你是不是怕晚上谢安哥哥回来,会留下我?然后,久而久之,你在这家里就没位置了,要被赶走?” 琬宜被气笑,把手里东西扔进碗里,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枣儿无辜看着她,“说什么了?” “我不和你争。”琬宜弯身抱起阿黄,“和你吵架没意思,打架更没意思。”她回头,“咱们等着,等谢安回来,看谁会被赶走。” 张枣儿笑,站到她身边,下巴往东偏房扬了扬,“你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时退亲,现在那屋子里住的是谁?” 琬宜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一句,“你认识谢芙吗?” 张枣儿神色一滞,反问,“你什么意思?” 琬宜弯唇,“你和她一样自大狂妄且愚蠢。我真的怀疑你是她找来的救兵。” 张枣儿眯眼,恼羞成怒,下一刻就想要伸手推她。琬宜往后退一步,怀里阿黄箭一样蹿出去,一爪子抓上她脖颈,张枣儿惊叫一声,伸手一摸,指尖上染着的都是血。 她惊诧瞪大眼,“你敢让你的猫挠我?” 琬宜昂头,“你再这么不客气,我还可以让我的弟弟揍你。” 张枣儿气急,手指伸出去指着琬宜,可脖子上伤痕太深,疼的她吸气。琬宜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 谢安回来时,暮色四合。厨房的灯亮着,琬宜屋里的灯也亮着,他脚步一顿,转向西偏房。 琬宜正靠着墙看书,脚埋进褥子堆里,阿黄乖顺卧在身侧。她听见门口响动,抬眼皮看一眼,随后又低头,没别的反应。 谢安诧异一瞬,抬脚过去,坐她身边,“怎么了这是?” 琬宜不搭理,书翻过去一页,脸上冷淡没有表情。 谢安摇头笑一下,手里东西放一边,伸手去揉她的脸。没他巴掌大,轻易就盖住,搓圆捏扁。琬宜发火用膝盖顶他一下,手上书砸他肩膀,“你别弄我!” “……”谢安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火,一时间有些怔愣。他摸摸鼻子,问她,“生气了?” 琬宜把书扔一边,爱答不理哼一声,眼睛闭上。 谢安指着自己,“我惹的?” 琬宜眼皮儿掀开一条缝儿,“自己想去。” 谢安思索一下,把靴子蹬掉,盘腿面对她坐着,讨好掐掐她肩颈,“得了,昨晚不该灌你酒。早上头疼了?” 琬宜挺直腰,冲他瞪眼睛,“不是这回事儿!” “……”谢安被她唬的愣住,张张嘴没说出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琬宜就像只小兔子,乖乖巧巧的,有时候过火惹得生气了,顶多咬你一口,像现在这么张牙舞爪的时候,第一次。 谢安小心看着她脸色,在心里把最近做的事儿从头至尾过一遍,觉得没什么别的不对,底气又足了。他伸手指戳一下琬宜额头,骂她,“兔崽子,你尥蹶子也得给我安个罪名吧,怎么一通乱踢?” 琬宜跪坐起来,狠狠搡他肩膀一下,“你骂谁?” “……”谢安噎住,到底服软拍拍她后背,“成,不管怎么,老子的错。惹不起你。” 琬宜哼一声,别过头。 谢安看她没别的动静了,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心里松一口气。他把琬宜掐着腰放旁边褥子上,转身去捣鼓刚才拿进来的一堆油纸包。 先用小木签扎一个糍粑放她嘴边,哄一句,“咱这新来了一家南方人,摆摊子卖这个。我看香香甜甜的,你该喜欢,尝尝看?” 琬宜手拢进袖子里,顺着他姿势咬进嘴里,嚼一嚼,没说话。 谢安拳抵着唇咳一下,又去拿另一个,是袋糖炒栗子。琬宜把嘴里东西咽进去,又盯着他的手瞧,谢安失笑,给她剥好了,塞进嘴里,问,“甜不甜?” 琬宜还是不说话,只扭扭屁股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转头看最后一个纸包。 谢安任劳任怨又给拿过来打开,是满满一袋子枣夹核桃仁儿。他拈一粒,掐着她下巴喂到嘴里,又揉揉她头发,“你怎么了,气哼哼的,问什么也不说,就知道给我甩脸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含着嘴里东西,舌头不动,留一只耳朵听谢安说话,“也就是爷今天心情好,惯着你。要是赶上爷什么时候发火,你再给我这么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琬宜鼓鼓腮帮子,想起中午时的张枣儿,实在咽不下嘴里的枣,唇一张,直接吐在谢安胸前。 “……”谢安愣一瞬,脸沉下来,掐她耳朵,“你再给我耍脾气?再闹?” “谢安……”琬宜把他手抓下来,张嘴就想告状,可她心里委屈,还没说话,眼里就泪汪汪的了。她伸手把落到谢安下摆的枣扑腾到地上去,又擦擦眼泪,跟他哭诉,“今天有人欺负我。” 看她这样,谢安立即就软下去,他心疼,揽着她肩,问,“谁敢欺负你?” “家里来了个比谢芙还讨厌的人。”琬宜舔舔唇,“赶还赶不走,还出言不逊,讽刺我还骂我。” 她把张枣儿中午对她的不客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闭口不提阿黄冲上去挠人的事。最后又揩一把眼角,问,“你管不管?” 谢安眯眼,拇指抚过她眼下,脸贴着她的,“熊不熊,怎么不知道掀桌子砸她。” 琬宜把他推开,眼睛盯着地面,“我掀不动。再说了,自己家桌子,舍不得。”她停一下,吸吸鼻子,“而且,我也干不出那事儿。” “就知道窝里对我横。”谢安捏她鼻子,自己下地穿上靴子,又把她扯下来穿鞋,问,“今天来那人,谁啊她?” 琬宜不想解释,扯着裙摆,只说一句,“反正和你渊源颇深。” 谢安不明所以,看她弄好了,再扯过炕上袄子,披她肩上,两人一起出门。 吃醋 厨房里, 杨氏不在, 就只有张枣儿忙前忙后的干活儿。锅里烧着水, 她又是擀面又是剥葱, 勤劳肯干的样子像是个买进来的丫鬟。 谢安带着琬宜站门边, 下巴指着张枣儿方向, “就她?” 琬宜抿唇, 点下头。她看着他眼睛,问,“熟悉吗?” 谢安撇唇摇头, “没见过。” 琬宜“噢”一声,整整自己袖子,低头说一句, “人家可是和你熟的很。开口闭口叫你谢安哥哥, 亲热着。” 谢安本沉着脸,却被她这一句逗笑。他舔过下唇, 手指从她背后攀上去扯她耳垂, “哎我说, 这酸味怎么这么大呢……中午吃的醋溜饺子?” 琬宜把他手指抖下去, 还没开口, 就听那边有人唤他名字, “谢安哥哥!” 这声音,黏腻腻,含羞带怯, 又夹杂隐隐欣喜, 谢安眉一拧,胳膊上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琬宜睨他一眼,甩手坐桌子边上,抓了把韭菜放面前,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也没要帮的意思。 顿一会,那边传来两人对话,一人急迫期待,一人冷淡疏离,满满嫌恶。 张枣儿问,“谢安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谢安拧眉,“谁你哥哥。” “……”张枣儿顿一下,转而便就泪盈于睫。她不笨,知道谢安不喜那称呼,便就不提,只道一句,“你忘了枣儿吗?” 听她这样讲,谢安恍然明白刚才琬宜为什么会把枣吐他身上,原来是因着膈应这个。张枣儿看他神情,心底却升起喜悦,“你想起来了?” 谢安懒得和她纠缠谁是谁这个问题,他只记挂着面前这人欺负过他女人的事,语气不善,“听说,你挺自信的?还要留我家里,挤兑我们家姑娘?挺有脸啊。” 张枣儿没想到他竟然开口就提这个,下意识偏头看琬宜,对上她眼神。 琬宜没什么表情,只端正坐着。韭菜剥好一半,整齐摆在一边,她指尖还拈着一根,见张枣儿看过来,缓缓撕下外皮,甩手扔在地上。 简单动作,可放在这样的场景里,总让人觉着带些挑衅。 张枣儿拳头在身侧攥紧,再看向谢安时委屈带上哭音,“枣儿冤枉,这都是姐姐的一面之词,算不得数。枣儿初来乍到,怎么敢惹姐姐不悦,只顾着干活,不敢造次。”她抹一把泪,把衣领往下扯扯,露出三道血痕,还凝着痂,“而且,姐姐的猫抓了枣儿……” 她姿色算是中上,梨花带雨样子看着便就惹人怜惜。张枣儿把泪把握的恰到好处,只一滴缓缓滑落,留在唇角边,话说半句,惹人遐想。谢安却一点没注意到,只顾盯着琬宜瞧。 她坐背光处,烛火晕黄在周身投出暖暖影子,腰杆直着,眼睛望向他。 倔强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赌了好大脾气,谢安摸摸鼻子,走过去坐她身边,“那阿黄弄的?” 琬宜烦躁,平日里冷静自持,现在半分剩不下。听见张枣儿在那娇滴滴软绵绵地颠倒黑白,她心里烧一团火,把桌上烂掉的韭菜叶子都扫到地上,垂眸不说话。 那边,张枣儿又说,“这也不怪姐姐,是枣儿自己不小心,看猫吃的少,想给它再喂条鱼……” 琬宜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个旁边白薯,朝着她扔过去,本就是吓唬吓唬,谁想到张枣儿一直腰,正好砸她头上。那边又是一声娇呼,倒下去,喊一声,“谢安哥哥……” 谢安实在没绷住,搂着琬宜腰笑出声。过会儿,他拍拍她的背,哄一句,“得了,消消气,跟那什么东西较什么劲儿啊。还知道和人掐架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气性这么大。” 说完,他又往人脖领里闻闻,“啧,酸死了。” 琬宜气急,狠狠推他一下,“我叫你来是瞧热闹的吗?就知道笑,你笑什么啊。” “高兴呗。”谢安去拉她的手,把纤细小指在指肚间摩挲,“要没有她,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把我放心上。”他抿唇,笑哼一声,“亏我前几天还担惊受怕,以为你有多不好焐热。” 琬宜又羞又怒,把手抽出来,一巴掌甩在他手背上,别过脸不说话。 那边,张枣儿哭诉一通,最后却只见那边两人打情骂俏,她站风口,外面寒风钻进衣领,冻的她打个寒战。指甲掐着下衣摆,张枣儿面上挂不住,脸色青白,可想着谢芙承诺的那一百两银子,狠狠心,扑通一声跪下,又膝行几步,到谢安面前,狠狠磕个头。 “求您了,给枣儿一条生路吧。枣儿实在无处可去,念着往日情分,您就收容枣儿几日吧,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枣儿什么都会做……” 话没说完,便就被谢安冷淡打断,“我和你什么情分?” 张枣儿愣住,隔一会,似是羞于启齿,“枣儿,半年前曾与你定过亲。” 琬宜沉默看着谢安,见他缓应半天,终于回过劲儿来,“你哥就是那个欠了我不少银子,最后被人追着打断腿,还赖我赌场门口不走的张驴儿吧?” “……”谢安的反应全部不在张枣儿的预料中,她齿磨着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正是。” 谢安撇唇,“怪不得。”他手从琬宜背后爬上去,捏一捏她耳垂,又补上后半句,“一家人进一家门,你们兄妹俩还真是蛇鼠一窝一个味儿。都那么的……” 他接不上,偏头问琬宜,“那词儿是叫恬不知耻吧?” 张枣儿不可置信看着他,面无血色,摇摇欲坠。谢安懒得与她再纠缠,站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冷淡,“给你两条路,第一,自己老老实实走出去,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第二,留在这,等我什么时候气儿不顺了,打断腿丢出去。” 他食指敲一敲桌面,“老子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听说过吧?” 张枣儿打了个颤,嘴唇开开合合,到底没敢说出谢芙教她的下一句。 看眼张枣儿灰溜溜离开的背影,琬宜把手里东西放下,眼睛盯着染绿的指尖。谢安还在她身边,离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专注火热。 等那股劲儿过去了,琬宜才想起自己是有多幼稚。她这幅样子,活像个被抢了糖吃,哭着去找人帮忙,自己还耍性子的小孩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搓搓手指,站起身,想从桌子另一侧绕过去,却被谢安手疾眼快搂住腰。 他过去贴着她背,唇凑耳朵边,说一句,“那人走了,还生气吗?” 琬宜不自在,扭腰挣开,“饿不饿,给你做饭。” “不想吃饭。”谢安笑,“我现在就想和你聊一聊,把你焐热了之后,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亲吻 时间不早, 杨氏在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来, 谢安再急不可待也不敢放肆。 琬宜微微挣扎, 轻松被制止。谢安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颈窝里, 亲昵半晌, 轻轻声音在耳边响起, “留你到晚上。” ……再然后, 力道松开,琬宜脸颊早就红透。她往前躲开,脑袋垂着, 一时间无措。 “饿了,但不想吃面。”谢安俯身看她眼睛,弯唇, “想吃豆腐汤。” 琬宜脑子里晕晕乎乎, 没心思去想他话外之意,胡乱点头。 谢安得逞般笑, 指头勾过她眼尾, “要清淡的那种, 煮的软一点。唔, 再多一点辣椒。” 琬宜手撑在身后桌面上, 小声反驳一句, “清淡的怎么还要加辣椒。” 谢安似笑非笑,“加醋啊。”停一下,他又解释, “清淡的, 加了醋,就会辣了。” 琬宜懵懂抬头,捕捉到他眼中促狭,终于明白过味儿。谢安明里暗里,是在说她。 ……晚饭没吃面条也没吃豆腐,杨氏及时进来,打破两人之间尴尬。吃粘豆包。 谢暨一直没回来,琬宜忙过了劲儿,终于想起这事。没等开口,谢安就看出她心思,“去付邱时家里了,你还记着不,就那玉面小蛟龙。” 琬宜咬一口豆沙,犹疑问,“他不是和付邱时关系不好吗?” “又好了呗。”谢安意有所指,“这话怎么说来着,好女怕缠郎。”他眼睛瞟着琬宜耳后,紧盯着那里慢慢变红,“感情这事儿,要是有一方羞涩着,可不就得另一方脸皮厚点。” 琬宜不语,谢安夹一筷子菜给她,筷尖碰着她的,又缓慢移开,“你说是不是?” 她咬着唇,悄悄在底下踢他小腿,“食不言。” 谢安点头,“成。”他勾一边唇角,“反正夜长的很。” ……因着这句话,琬宜连话本都没敢看,早早熄了灯躺进被子里。 夜晚静谧,外头灯笼还亮着,光透过窗纸进来,有淡淡红色在眼前氤氲。 她辗转反侧许久,却无法入睡。阿黄也没睡,趴在她枕边,猫眼圆睁,耳朵不时抖动一下。 刚来的时候,琬宜总会失眠,那时她想的是京城,是王府。 可如今,想的是谢安。 半年前初见,他几乎不会笑,态度恶劣,脾气阴晴不定,说话夹枪带棒……琬宜在心中数一圈,找不到他什么优点。除了好看,和孝顺。 但现在,谢安依旧好看,依旧孝顺,还是那样的臭脾气,只有一点变化,对她好。 她迟钝,羞怯,但是没那么不识好歹,也不傻。谢安那样的性子,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却肯花心思来讨好她。虽然生疏笨拙,可他一直在不断尝试。 琬宜翻了个身,眼睛盯着阿黄的屁股,夜已经很深,可她清醒无比。 思绪乱飞,到后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了,或者是在期待什么。 当阿黄终于支撑不住,眼皮一点点黏在一起时,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琬宜心尖一颤,半撑着身子看向门口。阿黄也抖擞,跳上窗台,往外看。 外头的人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又晃悠到窗边,手指点着窗棱。琬宜听见他声音,“知道你没睡,别闹了,来开门。” 琬宜心跳飞快,扯着被子盖住下巴,视线停留在黑影的身上。许是因为光的角度,他几乎遮住了整扇窗户,很高很高,衣角被风吹得飞起。 停一会,谢安侧身靠在墙边,又说一句,“琬琬,下雪了,你知不知道?” 他搓一搓只穿着单衣和外套的手臂,抿唇,“我觉着,我挺冷的。” 琬宜手指动动,到底狠不下心把他晾在外头,起身去打开门。 谢安看到她动作,也跟着晃悠过去,堵在门口。琬宜抬头,发现被骗,月亮弯弯,虽只有细细一弦,却明亮异常。哪里有雪。 她咬着下唇,想把他推出去,可低头瞧见谢安赤脚,又软了心。 她往后一步,扯着他衣袖进来,合上门。狂风不再涌进来,屋里暖气足,可谢安身侧依旧寒意凛凛,琬宜身上还存着被子里的暖意,受不了,小跑着回炕上,窝进被子里。 谢安站在门口,过半晌,才又过去,坐她身边。 他解释,“身上冷,怕冻着你。” 琬宜侧卧着,被子盖住口鼻,只留眼睛在外面,水润莹亮,注视着他。 谢安手过去扯扯拽拽,总算露出她的脸。他笑,粗粝食指使力抹一下她唇瓣,问,“敢放我进来,怎么不敢说话?” 离得近了,琬宜才闻到他指尖酒味儿。她一滞,“你喝酒了?” “不是每天都喝?”谢安手指流连在她脸颊,声音淡淡,“就是今天有点多,不过没醉。” 琬宜没说话,隐隐觉着他没说完,过一会,谢安果然又开口,“你猜,我今天为什么喝的多些?” 阿黄缓慢爬过去,坐在琬宜身上,脑袋贴着谢安手臂。谢安挠挠它肚子,打横抱起,嘴唇亲一下它下巴,眼神又落在琬宜脸上,“又不说话。” 他威胁地掐掐她腰,“再一声不吭,信不信我动手?” 琬宜惊呼一声躲开,膝盖蜷起,有些委屈,“早知道就不该放个醉鬼进来。” “醉鬼。”谢安在嘴里咀嚼一遍这俩字,手伸过去点点她的额,“我要是真醉,你现在还能在这好好儿躺着?”他俯身,挨她极尽,几乎没有距离,“早就想办了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听不懂,但又躲不开他,手维持着贴他肩上的姿势,踹他一脚,“你说什么啊。” 谢安手撑在她两侧,一字一句,“要不是舍不得,老子早就得手了。” 之后,半晌寂静。 他嘴里酒气很浓,但并不难闻,有些酸涩梅子香。琬宜头歪着,抿唇盯着窗外,谢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不嫌累,过好久,他又说,“我想上去。” 琬宜动动手指,“你上哪儿去?” 谢安弯唇,“就你身边。” 琬宜还没来的及开口,谢安便就提着刚才被扔下去的阿黄,又给甩地上去,自己蹬掉鞋子仰躺在她旁边。琬宜的褥子铺的厚实,他那么重,明显感觉身边出现一个深坑。 他仍旧不满足,手过去伸到她脸颊旁边,勾一下,又抬着她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琬宜被他弄得晕头转向,缓过劲儿来,手锤他胸前一下,狠狠骂,“要不要脸,你给我滚。” “我不要。”谢安双手扶着她脸颊,“要脸,能有媳妇儿吗?” 琬宜被他噎的说不出话,腿上又踹他一下,“不要也没有。” 谢安右手缓缓滑下去,按着她后背,含笑说一句,“让我进了这个门儿,以后还由得你?” 琬宜身子一僵,察觉到他似是有什么企图,起身就想逃。谢安不由分说按着她往下,自己头侧一点,狠狠攥住她唇。先是热烈的,啃咬几下,又转而变得温柔。 琬宜脑子里一片空茫,不知所措,又被他唇上酒意熏得迷醉,只能被动随着他。 这样姿势并不稳,谢安喘一口气,又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手指在她耳垂摩挲,嘴唇愈发滚烫。 琬宜惊诧,眼里涌出泪光,拼命踢打他,被握着手腕压下。谢安亲亲她脸颊,安抚,“乖,疼你来不及,不怕。” 她不依,恨恨骂他,“你给我滚下去。” 谢安叹口气,侧身躺在她身边,头刚挨着被子,下一瞬就被扇了一耳光。 琬宜抹一把唇,又骂,“谢安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他不生气,一点不生气,扯着她手按在自己脸上,还在笑,“我说真的,喜欢你,嫁我吧。对你好,发誓,对你好。” 谢安合一下眼,额上全是汗,又说一句,“琬琬,你肯定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喜欢 第二天, 再醒来时谢安已经不在。 他赖着不肯走, 折腾半夜, 到底是抱着她睡的。 想起昨晚耳鬓厮磨, 琬宜还是觉得羞怯脸红。阿黄精神抖擞, 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见她睁眼, 嗖一下跳她肚子上,绿眼睛盯着她瞧。 它昨晚目睹一切,琬宜再看见这身黄皮, 先是觉得尴尬万分,下一瞬,又恼羞成怒。 她提着阿黄前爪, 照着肥硕屁股先打两下, 又去揪耳朵,“养你做什么的, 挠人不是挺厉害的, 昨晚怎么就不知道动手?就知道看热闹, 被人家扔地下去了也一声不敢吭, 蠢死了。” 阿黄委屈, 琬宜摸摸自己下唇, 那时火辣辣感觉似是还未褪去,又把它扔在被子上,下手蹂.躏一番。谢安推门进来, “啧”一声, 过来拉架,“干什么呢,大早上不得消停。” 被他按着肩膀推开,察觉隔着布料传来的温度,琬宜脸颊瞬间红透。她不自在捋顺耳边头发,背靠在墙上,垂着头绞手指。谢安把阿黄放怀里安抚几下,又扔出去,任由它跑出门。 谢安本是想叫她出来吃饭,可见她羞怯样子,转念就改了心思。 他把琬宜推一边去,自己坐到炕上,又掐着她腰放自己怀里,嘴唇贴她脸上吮一口。琬宜不安扭动,手背抹一把他口水,“你干什么啊。” “稀罕稀罕你。”谢安笑,不肯松手,“昨个没得意够。”他手不老实地去掐她腰和屁股,满足叹一口气,“你说你什么做的,怎么哪儿哪儿都这么软啊,就是还有点瘦,多挂点儿肉更好。” 天光大亮,琬宜怕杨氏进来撞见,急的背上都是汗,手去掐谢安耳朵,“你放我下来。” 谢安嫌弃揉乱她头发,“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娘出门去了,家里就咱俩,谢暨还没回来,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凑她耳朵边,吹一口气,挑逗,“我就在这,任你为所欲为。” 琬宜不愿,挣扎着要下去,轻而易举被钳制住。谢安嗅一下她颈间香味,带着她躺在被子上,腿侧压住她的,“怎么还跟我闹,昨晚上不是说好了的。” 琬宜累了,又饿又气,没劲儿,只能乖巧卧着。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反驳,“我没有,是你逼我的,我没和你说好。” 上衣被卷起一角,谢安拇指摩挲她腰上肌肤,克制着没往上,眼中含笑,“我怎么逼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小混蛋,再跟我叫嚣着不认账,让你见识见识谢三爷的手段。” 琬宜脸对着他胸前,想着昨晚他流氓样子,磨磨牙,又想咬上去。 谢安早察觉到,懒洋洋把指头伸进去,拦住她要合上的牙关,低头盯着她眼睛,“昨天你还扇了我一巴掌,忘了?又想咬我。” 琬宜不甘心,含住他手指,用后牙去嚼,谢安忍不住笑出声,扶着她后脑把指头抽出来,又嘬一下她眼皮儿,“别闹脾气了,饿不饿,给你煮了面。谢家招牌面,你是第一个有这口福的。” 他身上有烟火气,袖口还裹挟着咸香肉酱味道,琬宜努努唇,胳膊挡眼睛上不说话。 谢安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好,看她娇怯模样,半点不觉得不耐烦,只想宠着惯着。但又不想让她总这么逃避,只好叹气,搂着她脖颈让人靠在怀里,唇去含着她耳垂。 琬宜这次很乖,谢安舒服眯眼,低声哄劝,“你说你,躲什么,一小猴子在如来手心里再蹦跶,最后还不是压在五指山下……昨晚问你,你也不说,琬琬,喜不喜欢我啊?” 她轻哼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只骂他一句,“臭流氓,烦人精。” 谢安掐着她下巴轻轻摇动,“再蹬鼻子上脸?” 琬宜睫毛颤悠悠,忘了谢安在她身后,只顾着躲他手指,反而被抱的更紧。谢安也不逼她了,齿尖磨着她耳垂,又顺着脖颈滑下,在锁骨上狠狠亲一口,“小兔子,这么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他弯唇,舌尖滑过那处红痕,察觉她身子轻颤,又笑一声,“成亲的时候,还不得哭死。” 琬宜指甲抓他侧脸,泪汪汪骂他,“你闭嘴。” 谢安弯唇,把她膝弯儿勾在肘部,本想带着她去拿衣裳,可忍不住,放怀里又揉一番,“怎么抱都抱不够,软成水儿了都。” 琬宜被他一通磋磨弄的快哭了,谢安才终于够了,低头亲亲她眼角,“你愿不愿意都得嫁,要不然你就等着你姨母找你谈心吧。我等她回来就去找她,说你要是不嫁我,我甘愿孤苦伶仃打一辈子光棍。” 她抹一下鼻子,被谢安抱着在地上胡乱转了三四圈,又听见他说话,“哎,话都说这份儿上了,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你能不能给个话儿。喜不喜欢?” 琬宜拽着他衣领,哼哼半天,吐一句,“还行吧。” 谢安不满意,一只手到下面去抓她臀.瓣儿,“再问一遍,喜不喜欢?” 琬宜往上挺腰,“喜欢,喜欢还不行吗。” “这不就对了。”谢安贴她脸颊,“跟爷好,这辈子亏不了你。别的不敢保证,但无论到什么地步,只要有一口粥,那都是你的。” 他笑,“肯定比你爹娘要疼你。所以你得乖点,别总闹腾惹我生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耳朵根都是粉的,身上还穿着中衣,长发散下来,垂到半空。她扭捏一会,扯扯谢安衣角,“面呢?”她唇撇一下,“我好饿了。” -- 今天二十九,集市上都是卖年货的,人群拥挤。谢暨在付邱时家里乐不思蜀,鸡鸭鱼肉挨个吃了遍,中午的时候谢安带着琬宜去逮人,才抹抹嘴巴知道回家。 谢安恨铁不成钢,“人家家里有什么好的?你不想你哥不想你娘,连琬宜姐姐都不想了?” 谢暨无辜,“没啊。”他从袖子里掏个纸包,里头是满满的花生酥糖,乐滋滋塞琬宜手里,“我还给姐姐带了糖,甜又不腻,特别香。” 琬宜笑的弯眼,谢安睨着旁边两人哼一声,转身拉着琬宜往外走。 杨氏估摸着已经回去了,谢安看看天色,也想回家。谢暨还没玩够,央求看琬宜一眼,琬宜领会意思,又仰头看着谢安。他失笑,扯着她领口弄严实,“得,再转转。” 小九门今天人比往常少了些,但依旧人声鼎沸。春东抻条长凳在门口,大喇喇躺着晒太阳。 谢暨自己去转悠,谢安带着琬宜街上闲逛,看见他,本不想过去,但春东眼睛尖,打挺坐起来,摆手打了个招呼,“哥!” 谢安无奈,牵琬宜的手过去,象征性问一句,“忙着?” 春东苦着脸,吐出嘴里瓜子皮,“你翘班,可不得我忙。” 谢安淡淡点头,笑一下,“记着你的好,年后请你喝酒。”他拍下春东后肩,“到家里去喝。” 琬宜一直在旁边站着,眼睛盯着长凳一头的瓜子篮子,安静不说话。春东眼珠一转,终于注意到两人牵着的手,吸一口气,“哥,你成了?” 谢安反问,“什么成了?” 春东挤眉弄眼,“就那什么,人生的明媚春天。” 谢安挑眉,揽过琬宜的肩,“摆酒肯定叫你,早点准备份子钱。” 春东一脸诧异,眼里酸溜溜的,被谢安睨一眼,又安分下来,热情冲琬宜弯腰作一揖,“嫂子好,春东这儿给您拜年了!” 他嗓门太大,屋里伙计闻声都出来,没一会整齐列队站一排。春东使眼色,一群五大三粗汉子心领神会,也都鞠躬抱拳,大喊,“给嫂子拜年!” 话说的一点不齐,乱七八糟,但气势十足,震得人耳朵生疼。 琬宜没见过这样阵仗,吓得往后错一步,被谢安手疾眼快扶住腰。他拧眉,安抚拍拍琬宜后背,下一瞬抬腿踹春东膝盖一脚,“你他娘的脑子有病?” 春东委屈,“没病。” 谢安懒得搭理他,领着琬宜走远。 她个子不到他肩膀,穿的厚实,但也能看的出玲珑身段。旁边男人高大,自始至终护着她,人群密集,可她半点没被挤着,两人相携而去,背影分外搭调,相得益彰。 春东咬一口瓜子,却没了那时好心情,为谢安高兴,又有点红眼。 有个小伙计没活干,凑他旁边去掰花生。春东砸一下嘴,歪头和他讨论,“你说,好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男人?” 伙计嬉笑一下,“这还不简单,有钱,长得好,会说话,懂的怎么疼人。” 春东舔一下嘴唇,“我哥那张嘴,能说出什么好听话。人那么好姑娘,怎么就能瞧上他。” 伙计还是笑,“可三爷长得好啊。” 春东歪下脑袋,忽然问,“你看我怎么样?” “……”伙计往后躲一步,咧开嘴,“东哥,您早点回家洗洗睡吧。梦里头啊,啥都有。” 春东呲牙咧嘴,腾空一脚踹过去,“你他娘……” 集市下午散,三人擦黑回去。买不少东西,舍不得杀家里的白鹅,就从集市上买一只,顺带些小吃零嘴儿,瓜果鱼肉,满载而归。 琬宜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过年要吃什么,低着头没看路,谢安提一堆东西,还要扶着她,也没空东瞅西瞧。谢暨倒是空闲,左顾右盼,不时往嘴里扔一颗枣儿。 路过街口的时候,看着有官兵在往墙上贴什么东西。只暮色渐深,只能看得起轮廓。 谢暨本想过去瞧瞧,但谢安根本没等他的意思,他也只能瞟一眼,随后小跑跟上去。 隐隐约约看见,那好像是个画像。 反击 城门就在眼前, 高耸巍峨, 大敞着, 行人三两, 外面是宽阔大路。琬宜走的累了, 步伐缓慢, 谢安低头瞟她一眼, 手里东西尽数塞给谢暨,带着她快走几步,“快些出城门, 好背你。” 琬宜小跑着跟上他,哭笑不得拍他手臂,“谢安你别闹……” 谢暨吐掉嘴里枣核, 看他们背影, 气哼哼提着满手包裹跟上。 没人再把那个告示放在心上,也没人听见旁边官兵说的话。 穿官服的小个子粘好浆糊, 又不嫌脏地手指蘸一点抿进嘴里, 跟旁边人牢骚道, “要我说, 这就吃咸鱼蘸酱油, 多此一举。哎你说, 人家那是多娇贵一千金小姐,能跑咱们这鸟不拉屎地方?找个屁。” 大个儿的打个哈欠,底下踹他一脚, “就你话多, 磨叽好像老娘们。上面下来的指示,咱不做等着掉脑袋?不过也没多麻烦,县老爷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能不能派兵都不见得,就应付应付罢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走个过场,年节期间,谁会多余心思关心这个,瞟一眼了事。 吵吵闹闹中,有一人笑着指一指,“瞧这姑娘,虽看不太清眉眼,也能觉出是个清秀小娘子,气质通透,难得。” 高个子抹平墙上告示褶皱,着急回家吃饭,笑着拍一下那人肩膀,“得了,再好看你也见不着啊。饺子该煮熟了吧,是时候回去陪老娘和媳妇儿咯。” 话落,具都哄笑起来,人群作鸟兽散。 过一会,暗色笼罩街口,那里就只剩一人。桃色裙衫,仍旧驻足盯着画像瞧。 谢芙不识字,但听旁边人念出过画上名字。沈湘潆。 画技拙劣,并不能清晰分辨出五官模样,只眉目间温婉感觉似曾相识。忽然间,她心思一动,终于联想起琬宜。谢芙手指在身侧攥紧,又放松,轻轻摩挲过画上女子眼睫。 她想起,先前打听琬宜来路时,旁人对她说,那是杨氏的远方外甥女儿,家里受灾,来逃荒。谁都信以为真,但谢芙不信,杨氏姊妹一人,何来的妹妹? 先不论这被通缉之人是否是琬宜,她的出身,始终存疑。 而谢芙也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她收回手拢进袖子里,转身往回走。这条街并不繁华,夜晚时几乎没有亮光,谢芙孤身一人,即便穿着再鲜亮,背影也只剩孤寂。 到了现在,就连谢芙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了。她嘴上不愿承认,但心知肚明,谢安和杨氏不会接受她,就连谢暨也不会,谢家她回不去。但是她就是不甘心。 越到喜庆的日子,越是人家三两成群,欢笑和乐的日子,她心中的郁意就越会被无限放大。 谢芙不觉得自己咎由自取,但嫉妒人家美满幸福。尤其是今日,瞧见琬宜和谢安相携穿梭于集市。明明两人之间并没什么出格举动,但只并肩而行,都能让人觉得无比亲密,那般理所应当。 她管不住自己的腿,红着眼跟他们许久,却不敢凑近。直到谢暨也来,他们一起回家。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她心中被点燃,烧成一团旺火,恣意灼烫。而心里那根弦,早就断了。 -- 第二日,大年三十。 琬宜昨日回去便就和杨氏商定好菜谱,今天特殊,她来的第一年,要做许多好菜。琬宜厨艺不精,杨氏操刀,她打下手。 年节,她过了十六个,却第一次这样有滋有味。早上一睁眼,便就觉得期待喜悦。 重头戏在晚上,杨氏拍板,说不能顿顿吃那么腻,早上就水煮白菜,辣萝卜条,另煮一锅稀粥。琬宜觉得挺好,清粥小菜也有自己的味道,她不挑食,照样吃的香。 谢暨不乐意,趁着琬宜不注意进去偷腊肉,被谢安当场逮住,一脚踹门外去,摔个狗吃屎。 琬宜听见响动,回头看,有点心疼。她搡谢安一把,“你怎么这样,和孩子较什么真儿。” 谢安不为所动,只顾着把带着凉气的手往她脖领里塞,“孩子个屁啊,比你都高了,你怎么就知道惯着他。” 琬宜被冻的跳脚,拽着他手腕往外拔,谢安更不乐意了,“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惯着我?” 琬宜一滞,瞪他一眼,“你比谢暨还高,更不需要人宠。” “鬼话。”谢安作势拧她耳朵,“瞧你这小样儿,给个梯子就能上天了,逼急了爷,迟早跟你振夫纲。”他笑着夹起她腋下,用鼻子去蹭她脸颊,“保准你哭着求,就说,谢安哥哥我错了,谢安哥哥最好了……” 琬宜受不了,指甲去抓他脖子,“你有病吧你?” 谢安正色,“没病。”顿一下,他又弯唇,往她下巴那里凑,“乖琬琬,给个香儿。” 打闹一通,谢安得寸进尺,琬宜被逼急了,抱住他头咬他耳垂。 谢安痒的发笑,“得了得了,我认错。”他摸摸她背后长发,又哄一句,“不是总念叨李记家的蹄膀,爷今天去给你排队成不成?晚上买回家,就给你一人吃。” 琬宜总算松口,哼一声,又说,“还想吃肉丸子。” 谢安点头,俯身咬一下她下唇,“买,都给买。” 谢安今天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只天没亮时春东便就跑来,说小九门今日上午要来一位大人物,必须要他在场。但问他是谁,春东又讲不出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只说有个穿着富贵小厮模样的人,递了封信来,指名要见谢三爷。就说几句话而已,不耽误时间。谢安问他要信,春东满脸委屈无辜,说昨晚喝多了,起夜时当草纸给用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的。 谢暨也得出门,书院先生太负责,过年也给留了作业,写一首五言绝句,表述一下自己这段日子的心情,三十交去,先生给点评。但他近日尽和付邱时厮混,想起这个的时候已经半夜,丧着脸去找琬宜,二人折腾好久,总算弄完。 为此事,谢安一早上都对谢暨没好气儿。 吃过早饭,又待一会,兄弟二人商定好一同进城,各自办完手头事,再聚在小九门,一同回来。琬宜把食盆放篱笆里,轰着鸡鹅去吃,自己撩了裙摆迈进去捡蛋。 一共五个,她用两只手握着,还是温热的。 谢安领着谢暨出去,路过琬宜的时候停下,和她打个招呼,“我午时左右就能回来。要是做饭早,你就少吃点,要不好吃的吃不下。” 琬宜“唔”一声,迈出篱笆,快走几步到他身边。谢安笑,食指曲起弹一下她额头,三人一同走出去,随后谢安和谢暨上马,冲她挥挥手,绝尘离去。 隐隐约约,能听见谢暨的抱怨声,“哥,什么时候再买一匹马……二黑老了,载不动咱俩了。” 谢安反驳,“那为什么载你嫂子的时候依旧跑的飞快?” ……那边身影渐行渐远,琬宜脚尖在地上磨蹭一下,握着蛋回厨房。 -- 今天不动针线,家里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全换了新的,梁上也都打扫几遍,没别的活儿可干。琬宜趁着太阳还不错,抱着阿黄在门口看话本。 旁边一桶水,带着冰碴子,里头两个乌黑冻梨。 谢安不许她吃这个,但琬宜没尝过,觉着馋,这俩梨还是央着杨氏偷偷给她弄的。 阿黄越来越沉,没一会那肥硕屁股就压的她两腿发麻,琬宜把它丢下去,伸手揉捏一番。白鹅美滋滋走过来,阿黄乐颠颠跟上去,一鹅一猫相处的不错,绕着院子走,逛大街一样。 翻一页话本,杨氏从屋里出来。穿戴整齐,冲着琬宜拍一拍腰上钱袋子。 她穿一身暗红袄子,摆子上琬宜给绣了大朵牡丹,看着竟年轻不少。杨氏心情大好,话音轻快温和,与她说,“家里鸡都长大了,我昨个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正好去上集买些崽儿,再养一批。” 琬宜去捞一个冻梨,放唇边咬一口,问,“姨母怎么不买猪崽儿,我看人家都养猪。” “不养那个,又丑又臭的。别人家是为了卖肉换钱,咱们又不缺那几两银子。”杨氏摸摸她脸蛋,“姨母走了,你好好在家里呆着,觉着冷了就赶紧回屋。”她笑,“等着姨母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琬宜乐,站起来送她出去,“盼着呢。” 家里就又剩她一人,冻梨还没化开,里头邦邦硬。咬前几口还好,后面的琬宜实在啃不动,再加上实在太冷,她呼一口气都感觉是凉风。 捧着那半个梨看了半晌,琬宜实在忍不住,扔到水桶里,回屋里去再披一件衣裳。 进去没多一会,院门响动,进来个人。谢芙站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往琬宜门口走过去,喊一句,“沈湘潆!” 阿黄总算聪明一回,分得清敌友,箭步蹿到房门口,竖起一身毛,虎视眈眈盯着她。 它体型庞大,平日对着家里人温顺,但凶相毕露起来,眼神煞人。谢芙心里害怕,往后退一步,但想起什么,又挺直腰,冲着里头又吼一句,“沈湘潆!你给我出来。” 没过多会,琬宜披着小袄推门出来,沉静看着她,“你找谁?” 谢芙眯起眼,手抬起来指着她,“别和我装,告示都贴出来了,我看的清楚分明,画上那人是你!” 琬宜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告示?”她往前走一步,“什么告示?” 谢芙被她平静反应弄得愣住,手指曲起,一时竟是无话。她本就是靠着一腔不平怒意闯进来,对画上那人是谁无半分把握,现在情景,她有些无法收场。 琬宜手心寒凉,尽力压住眼中情绪,反问,“沈湘潆是谁?你为什么因着这个人,跑到我家里来闹?” 谢芙指甲抠进掌心,不服输又说一句,“是你。你不承认也没用,我这就去报官。” 琬宜后背冷汗渐出,快要浸湿里衣,但谢安不在,她一点岔子不能出。 谢芙又开口,下一句又是咄咄逼人,琬宜肩膀绷紧,不给她说完机会,盯着谢芙眼睛,一字一句,“随你。看到时候劳师动众抓错了人,进大牢的是你还是我。” “你!”谢芙眼睛瞪大,浑身发抖。她眼型好看,魅惑丹凤眼,现在因气愤变得浑圆,却只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半分美感也无。 琬宜拢紧前襟,下巴扬起,指向门口,“请你出去。” 谢芙嘴角牵一抹笑,咬牙切齿骂一句,“野丫头。” 琬宜呼吸一滞,偏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野丫头。”看她终于有反应,不像以前那样对她挑衅毫不理会,谢芙忽然觉得好受些。她挑起眉,继续说,“不知哪里来的,看着我娘心善,赖着不走了。” 琬宜不说话,只看着她,脸色渐沉。谢芙变本加厉,“连个姓都没有,说你是好人家姑娘,鬼才信。就靠在一张脸皮几句好话,勾的我弟弟神魂颠倒。怎么,听说我弟弟很疼你啊。”她冷笑,“野丫头果真好手段,我甘拜下风。” 琬宜吸一口气,快要按捺不住,她声音低低,“谢芙,你最好立刻出去。” “凭什么。”谢芙低头抚平裙上褶皱,哼笑,“我才姓谢……” 下一瞬,琬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提起旁边水桶,扬手就泼了谢芙一头一脸。 冷水刺骨,冻梨像是硬石头,砸的谢芙脑子发蒙。她脸上血色尽失,妆容晕开,狼狈像只鬼。 琬宜把手上桶扔到一边,“我再说一遍,请你滚出去。” 谢芙低头看自己凌乱衫裙,再抬脸时神色几近扭曲,她抹一把脸上水珠,扑上去就想掐琬宜手臂。 琬宜身量娇小,自然抵不住她,往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谢芙指甲尖利,狠狠攥住她胳膊,随隔着厚厚棉布,也觉得发疼。 她吸一口气,刚要再使力,远处不知有个什么东西飞过来,正砸中她手腕。谢芙“嘶”一声,看着腕上瞬间鲜血淋漓,猛地偏头看过去。 谢安站在门口,脸上乌云密布,瞧她一会,抬步走过去。 谢芙心惊,语无伦次刚想解释什么,没开口,眼前便就一花,随后掌风扑面而来。而后,口中血腥味儿顿起,牙龈都觉得生疼。 她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男人,“你打我?” 反常 琬宜站在一边, 本来还撑得住, 可看谢安回来, 眼睛便就红了。 她心里委屈又彷徨,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 含泪跑过去扑他怀里, “谢安……” 什么叫心里拧着疼, 谢安总算明白。他把琬宜搂在臂弯里,手掌盖着她后脑,低声哄劝一句, “我来了,别怕。”琬宜哽咽,手指抓着他前襟, 肩膀发颤。 谢芙一手捂着红肿的脸, 头发还往下滴着水。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从脚底冷到头顶, 嘴唇都已经开始发紫。心里头有着怒气, 可更多的还是害怕。 谢芙真的怕谢安。 过会, 琬宜平复一些, 不再流泪。谢安把她从怀里轻轻拉出来, 拇指抹掉她泪痕, 轻声问一句,“她碰你哪儿了?” 琬宜揉一揉手指,仰头看他, “她掐我手臂。还骂我是野丫头, 说我勾引你。” 谢安神色更冷,眼神扫过谢芙,其中寒意让她更打了个冷颤。 谢芙终于知道了后悔,她扯住谢安袖子,想解释什么,却被毫不留情一把甩开。力道之大,谢芙往后踉跄几步,腿软站不稳,直接摔在冰面上。一声重响,骨头像是要碎掉。 谢芙痛叫出声,谢安却不再理她,只告诉谢暨要看好她,而后便拦腰抱起琬宜,领她回屋子。 刚才那一桶水泼过去,琬宜身上或多或少也浸湿了,寒风吹过,有的地方结了小冰棱。屋里暖和,直到被谢安放在炕上,她才觉出身上有多冷,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谢安把屏风后浴桶搬出来,看她一眼,“衣裳脱了到被子里暖一会,我给你打水洗个澡。” 琬宜也不想着凉,没多反驳,听话应一声,便蹬掉鞋子,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阿黄早在碳炉边抖掉一身寒气,这会儿也跳上去,卧在她手臂旁边,动动手就能碰到它柔软屁股。 谢安弄好那边木桶,见琬宜把被子扯到下巴,正侧身躺着,睁一双眼睛眨巴看自己。 他有些想笑,挽了袖子在臂弯,朝她走过去,坐旁边,“不是告诉你脱衣裳,怎么不听话?上面冰一会都化成水,更冷。” 琬宜“唔”一声,脸颊蹭一蹭被面儿,“我没听见。” 谢安扶着她脖颈给抬起来,“那现在脱。”说完,他也不等琬宜动手,自己就去解外面袄子的扣子,琬宜扭动挣扎几下,便也就乖顺靠他怀里,谢安吩咐“伸胳膊”,她就配合一下。 没多会弄完,谢安直接甩手把袄子扔在地上,又去解她下面腰带。琬宜这次知道慌乱,捂住他手背,“你做什么哪……” 谢安反倒笑出声,掐一掐她脸颊,“小样儿。”他不再为难,只再胡乱揉一把她头发,“自己弄好了,捂严实点。我烧好了水就回来。” 琬宜发一声鼻音,懒懒缩着,看他出去背影。 谢暨没带谢芙去正屋,只留她在厨房,他懒得在她旁边,搬着凳子坐门口,无所事事拿苞谷粒儿逗院里鸡鹅。灶里还烧着火,不旺,零星吐一点热气,谢芙就靠着那点暖意艰难支撑。 可等谢安进来,她第一反应不是喜悦,反倒更加恐慌。 谢安眼角不曾给她,直直走到灶台旁边,掀了锅盖看里头有没有水,只剩一点底。谢暨领会他的目的,跟过去帮忙,舀半桶凉水倒进锅里,又往灶里添些柴火。 他动作熟,没一会火苗就蹿老高。谢暨被呛的咳两声,歪头小声跟谢安抱怨,“哥,你什么时候把她弄走,我看她那张脸觉得浑身不舒服。” 谢安敛眉,“等我把你嫂子哄睡了再说。现在没空。” 谢暨撇一下嘴,“……成吧。” 过一会,水烧开,谢安带着谢暨把木桶注满,又赶他出去。屋里湿淋淋都是脚印,琬宜半闭着眼躺在炕上,看着兄弟俩为她忙来忙去,竟有点想笑。 谢安体热,外套脱了扔一边,里头领口也敞开大半,露大部分结实胸膛。他看见琬宜弯起的唇,过去掀她被子,“这么高兴?” “还行。”琬宜早不觉得冷,坐起来,伸出手指抹一下他额角的汗,声音轻轻,“本来心里可慌,现在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谢安搂着她腰抱起来,让她腿缠自己腰上,额头抵她的,“慌什么?”他顿一下,“告示?” 琬宜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倒不是怕摔,只觉得羞窘,她推开谢安的脸,过半晌,闷闷哼一声,“嗯。” “不怕。”谢安带着她往屏风后面走,里面雾气腾腾,看不清人脸上神情。他说,“大不了带你远走高飞。咱家人少,也没乱七八糟亲戚,一走了之不是难事。” 听这话,琬宜心里却是咯噔一声。以前说起这事,谢安都是神色淡淡,只告诉她不要慌。可今天,他竟提起以后打算,这有些反常。 琬宜也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敏感,但总觉得谢安话语间有些故作轻松的意思。 她被放在浴桶边沿,手撑着他的肩膀,水热,熏得她后背湿淋淋。 谢安一手搂着她背,另一只伸到后面去拿香胰子和布巾,放在旁边架子上。琬宜唇微张,没忍住,拉着他袖子问一句,“谢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安语气没什么起伏,把她簪子抽出来,手指动动弄顺她头发,“别乱想,能出什么事。” 琬宜仍觉不对劲,对上他眼睛,“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要走?” 谢安动作停一下,把她抱起放在地上,“就那么随口一说,瞎较什么真儿。”他食指挑一下她下额,“你是等我出去再洗,还是现在就洗?” 琬宜没理,谢安又笑着摸上她领口,触手滑嫩肌肤,“得,帮帮你。懒丫头。” “不许闹。”琬宜抓住他手腕,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开口,“今天来找你的人是谁?” 谢安眼波微动,收回手,笑骂她一句,“还没嫁我呢,就操心这么多。以后还不得被你骑脖子上去?” 琬宜了解他,看他这样反应,心里了然七八分,话里带些急躁,“你说不说?” “得了得了。”谢安抚慰拍拍她后背,俯身亲吻她耳垂,“男人间的事,你别惦记。好好在家里呆着,把自己看顾好,别磕了碰了惹我心疼就够了。” 琬宜静静立着,没动作。谢安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猜疑,叹口气,手指捏一捏她颈后,“就一个故友。没多大事儿。” 琬宜蹙眉,“好人坏人?” 谢安被她问题逗笑,指节触碰下她额头,玩笑说一句,“我能认识什么好人。” 琬宜仰头,还欲再问,被谢安低头咬一下她唇角,“别瞎惦记。一会水凉了,快洗澡。” 他眼睛漆黑,虽动作温柔,可话音里带着不容分说。琬宜指甲抓一下他手臂,知道再问也无果,干脆推他后背弄出去。谢安回身掐一掐她下巴,“别着急赶我,给你再添几块碳。” 琬宜“噢”一声,手指蹭一下脸颊,转身往回走。两步后,又被叫住,谢安问,“吃饭没?” 她回身,摇摇头。 谢安点头,“我给你做,洗澡后吃了睡一会,晚上要守夜。” 琬宜应一声,却不动了,就傻傻站那儿。谢安笑,摆摆手,才缓回神,想起要走回去。 她只穿一身素色里衣,脚踝露在外面,纤细精致,连接一条脆弱经脉。纤瘦的腰肢,玲珑的,惹人生怜。 谢安一直看她背影,直到听见那边她水花溅起的声音,才有动作。几下弄好炭盆,抬步出去。 门开一条缝,便就听见厨房那边传来的争吵。谢暨声音不耐,谢芙撕心裂肺,带着哭音。 他眉一拧,脚步加快。 离得近了,正看见谢暨红着眼睛,一把掀翻了桌上托盘,还有着灼烫温度的茶水尽数泼在谢芙身上。她抹掉脸上茶叶,低吼对他,近乎悲鸣,“谢暨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 谢暨冷脸看她,“你别执迷不悟了。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泼妇都比你强许多!你就是个疯子。” “我为什么会疯?”谢芙哭着看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谢暨反倒平静下来,“因为你自作自受,可怜之前先是可恨。”他指着门,“滚出去。下次再进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受够了。”谢芙哭着蹲下,抱着头,“可我也想有个家。凭什么一个外姓人都能在家里,但我不能……” “你说谁是外姓人?”谢安终于开口,“她随夫姓,姓谢。” 谢芙抬起头,泪水从下巴滑落,“可我也姓谢。” 谢暨凉凉开口,“关我们屁事。” 她又把头埋进臂弯,“我也就只想有个家。” “随你。”谢安过去,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站定,“但不会是这里,永远不会。” ……谢芙终于安静。她不再与人争吵,也没别的过激举动,只是木着脸离开。 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几近于落荒而逃。 谢暨弯身收拾地上狼藉,谢安立在原地待一会,去碗架里拿半碗剩饭,倒锅里。加上油,切好葱花,再打两个鸡蛋进去,没多会就有香味儿。 蛋多饭少,看过去黄澄澄一片,加上碧绿葱花,虽然寻常吃食,却也有独特的诱人之处。谢暨没吃午饭,闻着这味道,直吞口水。 他凑过去,“哥,给谁做的?” 谢安面无表情,“反正不是给你。” 谢暨嘴角下撇,嘟囔一声,“我就知道。” 谢安看他一眼,“愣什么?”他手不耐烦往后指一指,“给我拿点咸肉过来。” 谢暨捂着肚子慢吞吞过去取,拿回来又被吩咐,“切好了,泡上酱,再弄点萝卜丝放旁边。” “……”他吸一口气,气的要跳脚,但还是得乖乖去做。 “成,反正哥是亲哥,嫂子是亲嫂子。”谢暨拿着刀把肉劈成两半,刀刃砸到菜板上,一声巨响,“我认了。” 谢安把饭盛出来,没理会他那边动静。咸肉萝卜都放在碗边,闻着咸香有食欲,谢安拿另一个碗扣在上面,端着想要出去。谢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他一声,“哥!” 他没回头,“怎么?” 谢暨踌躇一下,说,“今天去小九门找你,好像看见陈磬了。是他?” 谢安沉默一瞬,不做正面回答,“你只需读书,别的不用管。” 谢暨“啊”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谢安却不做停留,直直出去。 他捏一下自己耳朵,也不再多心,跑到架子里偷抓半块酱猪肘塞嘴里,皱眉说一句,“啧,有点咸。” 三十 谢安做菜不多好吃, 但饿狠了, 琬宜倒也吃的一干二净。 外面天光大亮, 谢安找半匹布来, 钉在窗框上给她挡光。正好是玄色的, 挂上后屋里昏暗许多。虽好用, 但到底有些铺张浪费, 琬宜小声说他败家,谢安也不理。 木桶里水刚倒出去,屋里还有些许水汽氤氲, 温暖湿润,阿黄在耳边打小呼噜,发出轻微声响, 正适合睡觉的气氛。琬宜心里想着事, 本不想合眼,渐渐却也有了困意。 谢安弄好其余事宜, 站在房中看了一圈后, 过去把她被子掖紧, 又俯身亲一下她额角, 声音轻轻, “想吃的都给你买了, 睡一觉起来好好过年。” 琬宜不答话,只眨眼看他。谢安微微弯唇,拇指摩挲一下她眉梢, “胡思乱想要不得, 你男人顶天立地。” 琬宜被他逗笑,稍努一下唇,“你好不知羞啊。” 谢安不笑,故作凶狠啃咬她下唇,“再多说一句?不老实就弄你了。” 闻言,她终于安静下来,在谢安注视下闭紧眼。身边男人动作一会,转为靠墙坐着,一条腿塞进她被子里,两人间只挨着薄薄布料。 他呼吸均匀,琬宜留一只耳朵听着,随着节律,过不久就昏昏欲睡。 ……杨氏回来时,她才醒不久,坐屋子里梳发。 谢安在外头劈柴,听杨氏问起她在哪,潦草解释几句,说吃冻梨有点着凉,吃了饭去眯一会。杨氏没怀疑,只喃喃自责几句,晚上又多做个汤,看琬宜没明显不舒服,这事便就算罢了。 丰盛晚宴,热了两壶酒,杨氏高兴,也跟着喝了不少。 在正午的炕上吃,桌子四个边,围坐一圈,正中央放一条大鲤鱼。 桌上多是荤菜,另有一盘醋溜白菜和韭黄炒蛋。汤两碗,一碗肉丸疙瘩汤,还有一碗冬瓜山药,清淡的,漂着碧绿葱花,正好解腻。 琬宜和杨氏都坐炕头,脚塞进被子里,吃吃聊聊,时间很快过去。谢安对她们的家长里短插不上话,谢暨就只顾着吃,屋里一时间就只有两个女人的碎碎念。 蜡烛快要灭,谢安把筷子放下,拿钩子把火挑高,看眼桌上,直接出门去蒸饺子。 琬宜看见他动作,手撑着炕跪坐起来,唤一声,“穿件衣裳再走。” 谢安懒得回去拿,展一展臂,“没事,冻不着。” 琬宜不让,推着满嘴羊肉的谢暨,“给你哥送一件。” 杨氏笑着喝一口汤,附和,“就是,没出息,只知道吃。” 谢暨不情不愿,在布巾上擦净手,站起来走几步,不忘回身叼一个鸡腿在嘴里。琬宜看的发笑,把汤里仅剩的一个肉丸捞出来,放他碗里。 刚才一直忙着准备年夜饭,都忘了阿黄,它孤零零在外头饿了小半天,终于趁着谢安出去的空档,从门缝里钻进来,跳炕上去。 琬宜看着它碧绿眼睛,这才想起来,举家团圆之时,就它没吃晚饭。 碗里还有三条小银鱼,琬宜摸摸它背上毛,干脆都给它,扔地上去,阿黄便就又蹿下去,叼着鱼到火炉边上,细嚼慢咽。 杨氏酒量不高,三杯竹叶青后,就有些醉意。她有些热,薄袄子敞开小半,往后靠在窗边,小口吃菜,嘴角带笑。琬宜注意到,笑问一句,“姨母,笑什么呢?” 杨氏捏一下她耳垂,笑意更浓,“我就想着,咱家今年,算是团圆了。” 琬宜喝口汤,含笑点点头。杨氏又说,“要是明年这时候,能多个小娃娃,就更好了。” “……”琬宜动作一顿,脸竟有些红,她掩饰性含着筷尖,没接话。 “羞什么呢。”杨氏瞧出她不好意思,过去搂着琬宜肩膀到怀里。杨氏性子温柔纯朴,平时没多少话,趁着喜庆时分多喝几口酒,倒有些啰嗦,“谢安早跟我说了,我觉得,这事儿挺好。” 她停一下,又说,“你只管安心就好,嫁妆和聘礼,姨母都出。最后全归你们俩儿,好好过日子就成。” 她话音温柔,里头纵容极过,琬宜愣一瞬,眼眶温热。 煽情气氛没多久,门帘就被掀起,冷风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饺子香。 谢暨任劳任怨把盖着竹帘的铁盆端进来,又反身用脚勾上门。 琬宜往后探头看看,没瞧着谢安,刚想问一句,谢暨便就先答,“我哥不知道去柴房做什么,好像是找东西。别管他,咱们先吃。” 琬宜放下心,跪坐起来把空盘子叠在一起,留出地方放饺子。猪肉白菜和荞麦面的咸菜饺子,薄皮大馅,掀开盖子瞬间涌出腾腾雾气。 在京城,琬宜吃的多是灌汤水饺,这边更多的却是蒸饺。面皮儿发干,没那么水润,却更保留里头菜馅儿香气。谢安跟她说,蒸饺随着醋吃,再拍些蒜末儿,唇齿留香。 白气太浓,谢暨头往前探太多,被熏的捂着眼睛躲开。琬宜笑他几句,自己用筷子去夹,力道控制不好戳破了,馅洒在盆里,又被反过来笑。 吵吵闹闹的,谢安推门进来,外套抖一抖挂在门上,过来揽着琬宜的肩,“怎么了?” 琬宜仰着脖子看他,指指桌上,“夹不出来。” “小废物蛋儿。”谢安笑,手指放她眼睛底下看看,“刚洗了手。” 琬宜不明所以点头,“噢。” 谢安看她茫然样子,也不解释,再把袖子往上挽一点,直接用手指提着饺子出来。先给杨氏,然后是琬宜,最后给谢暨。阿黄凑过来,谢安眼睛在桌上扫一圈,不耐摆摆手,“没你份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它委屈,只能又蔫蔫回去啃鱼骨头。 平时吃饭,最多两刻钟,这次却从天黑熬到了快子时。酒菜早就凉了,谢暨挺着肚子倚墙边,懒洋洋枕着手臂小憩。琬宜被谢安劝了几杯酒,困意上头,嘱咐待会一定叫醒她,便就躺下和衣睡了。谢安把她头抬到自己大腿上,手覆着她眼睛,继续和杨氏说话。 杨氏说,“聘礼我五年前就给你准备好了,嫁妆这几天也能拾掇出来。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儿,什么时候能成亲?过完年就二十一了,人家孩子满地爬,你还是个光棍,说出去都丢人。” 谢安手勾一勾额角,“这不有了人了。孩子也快。” 杨氏“嘁”一声,“别给我打溜溜,你就说什么时候?” 谢安敛眉,“等我先找个机会问问她。” 杨氏说,“琬宜脸皮儿薄,你别太直白,她会羞。” 谢安“嗯”一声,又笑起,食指往下,勾勾琬宜下巴,“我就走过场问问。”他顿了顿,拇指往下,悄悄摩挲她颈上的细嫩肌肤,又说,“日子我定,可由不得她不好意思。” 杨氏终于松了脸色,赞赏看他一眼,“这就对了。” 谢安勾勾唇角,垂眸看琬宜睡颜,睫毛轻颤,鼻端呼吸轻柔,对刚才对话浑然不觉。他心底柔软发胀,坏心地用指甲刮一刮她锁骨,被不耐拍下,又去揉捏她耳垂。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怎么都不觉得腻。 屋里安静一会,但不觉冷清,温馨和乐。谢安偏头往外看,窗上还有琬宜前些天剪的窗纸,大红色,喜气洋洋,灯笼光晕温暖热烈,鼻下香气混杂,酒菜的味道,还有她发上独有清香。 时间慢的像是没再流动,是杨氏打破平静,她叹口气,说一句,“辞旧迎新。”谢安点头,视线看向她,杨氏蹙眉,试探问,“你说,现在日子多好,小九门那里……” 她还没说完,谢安便就领会,他打断,“娘,我在考虑。” 对这回答,杨氏先是惊诧,而后便就欣喜。这话题每年都被提起,谢安反应冷淡,这是第一次有肯定回应。她点头,“好好好,这就对了。什么比能安生过日子强?娘现在年纪大了,就想看你们好好的,钱都不重要,别人怎么说也不重要,安心就好。” 琬宜翻了个身,谢安伸手过去把她蹬掉的被子再盖好,微微颔首,“娘,我懂的。” ……子时前一会,琬宜被谢安叫醒。桌面已经收拾好,杨氏在旁边嗑瓜子,她坐起来,揉眼睛笑一下,谢安拍她后脑,“别傻笑,穿衣服出来,带你玩。” 琬宜头发松了,歪斜垮在肩头,她还惺忪着,不明白他意思,“玩什么?” 谢安嫌她慢吞吞,自己扯了外套过来把她裹好,拽下炕,几下穿上鞋子,和她出门。 谢暨蹲在门口对着爆竹左看右看,手里拿着火石,瞪着眼睛不敢点。 琬宜明白过劲儿来,拉着谢安衣角,有些兴奋,“放爆竹?” 谢安“嗯”一声,外衣敞开,把她拢紧怀里抱着,扬着下巴指挥谢暨,“点火啊,等着吃呢?” 琬宜背靠谢安胸前,巴巴看着谢暨,眼含期待。可谢暨真的不敢,手臂伸缩几次,终于站起来跑到谢安身边,嘟囔一声,“哥,还是你去吧。” 谢安吸口气,扒拉他脑袋一下,自己过去。爆竹是一长串,引线就一根,他蹲下去,用手指捻一捻,捡起旁边火石,铁片敲打几下,便就冒出火花儿。 琬宜和谢暨并肩站在房檐底下,捂着耳朵看他背影。肩膀宽阔,腰肢劲瘦,一副好身材。 雪还没化,琬宜盯着他衣摆上粘的一点雪粒瞧,有点出神。谢安走回来,敲她额头一下,“看什么呢?” 琬宜摇摇头,伸手想去拍他下摆,还没动作,就被谢安捂住双耳。 下一瞬,爆竹声响,震耳欲聋。红色碎屑飞舞漫天,硝烟味入鼻,琬宜兴奋瞪大眼,忘了之前事情,只顾看着地面上热烈景色出神。 谢暨也激动,跳起来大喊,被谢安踹一脚,老实许多。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句诗琬宜小时就会,可直到如今才明白个中滋味。 原来,年还可以这么过。 耳边响声渐渐消失,只剩尘埃在风中飞舞,琬宜揉一揉脸颊,回身仰脸看着谢安。 他神色柔和,伸手把她翘起的一缕额发按下去,微微弯身对上她双眼。 琬宜滞住,谢安笑,唇过去吻她唇角一下,似是叹息说一句,“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 ……明明欢愉气氛,可不知怎的,听他这样喃喃低念,琬宜竟觉得鼻尖一酸,有些想哭。 过去生活不算平静,未来想必也会有不安宁。但至少,她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山。 琬宜眼睛红了,谢安拧眉,忘了说下一句,只顾着去安抚她。谢暨识趣回屋,外面留给他们,天上无月,风不算多冷,甚至难得有些温柔。 这么一折腾,直到睡觉时谢安才想起,话没说完。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是时候嫁人了。” -- 饺子断断续续吃到初五,总算吃完。春东愁眉苦脸过来控诉他几次,谢安也不能再留家里,吃过早饭后,便就去了小九门。 只是这次,心境和以往完全不同。几天而已,再看见这乌烟瘴气之地,他只觉心烦。 二楼拐角处的花瓶不知被谁给弄碎了,架子上空空如也,地面上还残留一片碎瓷。谢安靠着栏杆站一会,便就想要进门。 刚走到门口,春东就噔噔噔跑上来,唤他一声,然后笑嘻嘻给他扔来一个肉包子。谢安接住看一眼,“什么馅?” 春东嘴里鼓鼓囊囊,“猪肉大葱。” 谢安塞回给他,“不吃。” “……”春东翻个白眼,讪讪接回来,又提起另一件事,“哥,陈磬这几天总来,说想再见见你。” “懒得理。”谢安拍拍手,神色淡淡,“随他蹦跶。” “你那天看他一眼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那针尖心眼儿,肯定心里记恨。”春东咽下嘴里东西,又咬一口,“听说他最近小人得志,不知从哪认了个爹,好像大有来头……哥,你说,他会不会因为那年的事儿,跑来跟咱们算计?” 谢安沉着脸,半晌没说话,目光悠远望着门口,没什么焦点。忽然间,他眼睛一眯,脊背也挺起来。 春东注意到他异常,随着看过去。见个黑色人影,带三个随从,正从马车上下来,要往门口走。是陈磬。 故人 高瘦男子, 但看着并不多健壮, 反倒让人觉得脚步有些发虚。黑色长袍, 下摆金线绣边儿, 长相端正, 仅两颊过瘦, 端着是个浊世佳公子做派, 只眼里精光出卖一切。 谢安纹丝未动,春东低骂一句,扬起副虚假笑脸迎出去, “哟,这位谁啊。和以前天差地别,可半点认不出了啊……衣锦还乡了这是?” 陈磬一声轻笑, 旁边随从倒厉色站出阻拦, “再出言不逊,拉你去打板子!这位是李太守家的公子, 岂是任你放肆的?” 春东微愣, 而后歪头仔细看他, 语气中说不出的嘲讽, “认了个爹, 姓都改了?行啊你。” 陈磬终于开口, 微勾唇,“没。认祖归宗而已。” “噢……”春东牵扯嘴角笑一下,也懒得再问。拿桌上筷子到茶壶里挑一点茶叶到嘴里嚼, 撩起眼皮儿看他, “那李公子有何贵干啊?” 陈磬放松坐下来,手指在桌上敲打几下,“想见见你们谢三爷。” “我哥没空。”春东咧嘴,声音却冷,“有空也不见你这卑鄙小人。装的人模狗样,我呸。” 随从吸一口气,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刚要开口骂,被陈磬拦住。他站起来,冲二楼谢安站立处拱拱手,“多年未见,可还好啊。” 谢安没说话,只冷眼看他,过一会,转身走下楼梯。 刚下最后一节,陈磬忽的抓一个茶杯甩过来,力道之大,破风声清晰可闻,冲向谢安右眼。他神色未变,手却迅捷抬起,借着力巧劲儿拨出去,杯子拐了弯砸到墙上,裂声刺耳。 那边静一瞬,拍了几下掌,随后笑起来,“反应还是够快,身手没还回去,不错。” 谢安敛眉,背手走过去,站春东旁边。一张桌子,对面两拨人,看似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陈磬看着他笑,“怎的,还记恨我?当年那事,我也没落着好不是。”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肩膀处布料堆叠形成褶皱,挤乱了那团连云纹。唇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拜您所赐,程四爷赏我的那四十鞭,到现在还留着疤。” 谢安一腿支起,抱臂看他,陈磬往后和随从对视一眼,笑开,“每次有女人在我身上爬,都吓得脸上没血色。跟我说,罄爷……您这身上怎么有许多条龙纹?” 他当笑话讲,可话落,屋内鸦雀无声。 谢安终于开口,淡淡道,“李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这句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死过一次,怕什么。”陈磬手撑着桌子,往前俯身,抬眼时额上有浅浅纹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兄弟这几年,、可是到哪儿都念着你。这不,一落了定了,巴巴就回来寻你……” 谢安抬手打断,“不敢当。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当年事早过去,两不相欠。” “可别。”陈磬脸上一闪而过阴狠,转而又是笑,“被打了半死,然后像条狗一样丢出去,这事,我这辈子可忘不了。”他舌在嘴里转一圈,玩味叫他名字,“谢三爷……” 春东忍不住,手拍桌子,咬牙切齿骂他,“你他娘的贱不贱,当年程四爷为什么罚你,心里没点数?那时康威还活着,想另起炉灶频频找事,小九门差点被人一锅端了的时候,是谁背信弃义临阵倒戈,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以为投奔了新东家就能飞黄腾达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陈磬脸色不好,春东眼盯着他,“乱葬岗的野狗怎么就没把你给咬死?” 随从瞪眼喊一句,“住口!”随后二人齐齐拔刀,将面冷如冰的陈磬护在身后。 谢安依旧挺背站着,脸上半分波澜也无。春东不甘示弱,向后大吼,“德胜!” 下一瞬,侧门乌压压涌进二十余人,个个魁梧身形,面容凶煞,手里握一抦沉甸铁棍。黑衣如云,小九门地方够大,可现在却让人觉得拥挤,空气沉闷喘不过气。 平日里情绪高涨的赌徒们现在已吓得哆嗦,脸色苍白看着那边,气氛凝滞到冰点。 谢安舌顶一顶腮,手指在背后捏紧,发出清脆声响。而后,挪动脚步慢慢往陈磬面前走去。随从大惊,挥刀对准他,刀尖薄而利,银光闪烁。陈磬眯缝起眼,凝着他,眼底一些青黑。 谢安比他更高一些,肩膀宽挺,黑眸沉静冷冽。二人离得近了,差距一眼看得出。 陈磬歪斜一下嘴角,“怎么,想以多欺少?” 谢安回应,冷声吐出两个字,“懒得。” 话落,他抬手用两指夹住锋利刀刃,往旁边轻轻扳倒,目光沉沉对上陈磬,声音冷硬不容反驳,“我们这门太小,李公子这样大人物可进不得。若再有下次,便就爬着出去吧。” 随从恼羞成怒,手腕刚动,便被谢安一脚踹中膝盖,歪斜倒地。德胜一挥手,身后打手俱都冲上来,一字排开,棍头对准陈磬面门。 春东往地上啐一口,抬手指向门外,“请滚吧,李公子。” 陈磬不怒反笑,手指掸一掸衣摆,轻吐一句,“谢三爷,咱们来日方长。” 而后,他转身,“走。” ……终于恢复如常,德胜带人离开,春东冲着那边客人摆摆手,“玩着,没别的事儿。” 常在赌场混的,对这场面也习以为常,短暂惊惧后,麻将碰撞声又响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人小声问一句,“那人什么来头啊?怎么那么冲。” 一人回答,“多年前的事了,陈磬那时候和三爷齐名,只最后……不提也罢。” 又一人问,“那怎么就成李公子了?” “据说是他那□□的娘在珠翠楼混不下去了,带着他去找了那个雍凉太守的爹。好像被赶出来几次,但最后也成了,只是没抬成妾,就一外室。” 那人“哦”一声,摇摇头又道,“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这陈磬是风光了。看他那样子,怕是心里没琢磨什么好道儿……”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管这干什么。那些人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能有闲钱来摸把麻将,你就偷着乐吧……” 谢安在原地驻足半晌,眼睛盯着外头街道,年味儿没散尽,某处还能看见爆竹红色碎屑。风吹过,卷一点雪沫在空中。 过好一会,觉得凉了,谢安终于转身,瞟一眼那边说话人群,沉默上楼。 春东摸一把鼻子,追上去在他身后。二人进屋子,春东脚勾上门,背对门缝站着,半晌,说一句,“哥,你怎么能让个瘪三儿欺负到咱们头上!” 谢安听出他话里不服,抬手揉一揉脖颈,“要以前,不会。” 春东滞一瞬,急急又问,“那现在怎么?” 谢安看着他,指节疲倦按压眉峰,“腻了。” 春东半天没缓过味儿来。看他平静脸色,试探问一句,“哥,你不想在道上混了?” 谢安侧头,目光扫过墙上一排长剑,刀鞘繁杂样式,各有各的精巧好看,他以前最喜欢鼓捣这东西。但现在,他最喜欢琬宜。 有了想安稳的心思后才知道,这种刀尖儿上舔血的生活,并不好过。 春东重重吐出一口气,开口,“哥,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想出淤泥而不染,没那事儿。进了这条道,走的再小心,鞋底总得带点脏。” 谢安不说话,春东又说,“哥,十年了,你都站到顶上了,多不容易。陈磬不算什么,程四爷肯定帮的是咱,就算四爷不插手,咱们也不会怕他,你再想想……” 谢安没理会,只按着他肩膀拉到一边,然后打开门。 春东傻眼,“哥,你干什么去?” 谢安留他一个背影,“回家。” -- 他马骑的飞快,到院门口时,午时不到。琬宜刚洗好衣裳,正拿着盆往外泼水,见着他,先是一愣,转而又笑,小跑过去,“怎么回来了?” 谢安把她手里盆接过,又拉着她手拢进袖里,“就有点想你。” 琬宜脸红透,甩他手,“大白天的说什么呢你。” 谢安嫌她闹,拽紧她手腕,“别动,给你暖暖手。” 琬宜抿唇,“用的温水,不冷。” “那也不好。”谢安把盆扔一边,把她手指放眼下端详,“等以后,找个丫鬟做活。” 琬宜没回应,就仰脸盯着他看,谢安拧眉,半晌回想起是什么惹了她。 “得,不找丫鬟,找个婆子。” 琬宜把手抽回来,在裙摆上蹭蹭,哼他一声,“又丫鬟又婆子,这把你美的。” “不美。”谢安从身后环住她,耳朵后面亲吻一下,“哪有你好看。” 琬宜咬唇,往后踩他一脚,“你怎么成这样了,以前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 谢安“嗯”一声,问她,“娘呢?” 琬宜往正屋看一眼,“许是在纳鞋底,姨母说要给我做双棉靴。” 谢安放下心,干脆掐着她的腰给提起来,抱着往屋里走。琬宜又惊又气,但不敢大声说话,先是低声骂他让他放下来,见没用,转为央求。 谢安不肯松手,进了屋子,把桌子上茶盏都扫到一边去,抱她坐上面,视线平齐。 他轻笑,吸一下她唇瓣,“棉鞋没有鹿皮靴子好,昆山上有鹿群,有机会带你去打猎。” 琬宜手撑着背后,鞋子被脱了扔地上,脚被谢安握着抵在他胸前,“你会射箭?” “练过。”谢安空出一只手去捏她膝弯,说一句,“太瘦了。” 琬宜没理这茬,反倒问,“昆山在哪里?” 谢安看她眼睛,“再往西走,在更高更北的地方。那里还是北汉国土,只不受朝廷管辖,有异姓西北王。” 琬宜“唔”一声,又问,“远吗?” “远,而且路很不好走。”谢安凑近她,鼻尖蹭过她脸颊,“骑马的话,差不多要十天。”他顿一下,“马车更慢。” 琬宜推开他脸,“那咱们可能去不了了。” 谢安啄吻她眼下,惹她轻颤一下,却没说话。 屋里安静,气氛黏人暧昧。 “琬琬,”过好久,谢安终于开口,“明天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琬宜歪头,“晚上吗?” 谢安笑,“不然怎么?你是不是傻。” 她垂眸嘟囔一句,搡他肩膀,腿在桌沿处晃荡着想要下去。 谢安被她弄得没法子,喝她声“别动”,而后捡起鞋给她穿好,任她蹦下去,不回头地跑远。 门开而复合,谢安手指勾一勾额角,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回身去摸个杯子倒水。茶水还是温的,有点奇异清香,不知道琬宜又往里加了些什么东西。 谢安饮尽一杯,觉得不够,又倒两杯,直到茶壶变的空荡。 他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抬步出去,推开门,阳光洒在脚前,正午,没有影子。 阿黄在眼前一闪而过,转眼冲出院门,不知跑哪里去。那边鸡鹅刚吃完食没多久,大多安静窝在篱笆墙里,卧着小憩。 谢安目光扫过这一切,觉得奇异安心。 他想去改变一些东西。只是不知道,天意由不由得人。 夜市 又一天风平浪静度过, 只傍晚时起一点涟漪。 有樵夫上山砍柴, 回来时路过门口, 杨氏相熟, 正好聊两句, 再进门时, 脸色却不自然。琬宜放下手里东西, 忙忙过去扶她手臂,问,“怎么了?” 杨氏蹙眉, “刚才张樵说,他今日去北山砍柴,为了路近, 走的断崖那条路, 却在底下看见摔了个人。” 琬宜愣神,看她神情, 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是谁?” 杨氏摇摇头, 放松肩膀往屋里走, “不知, 只说崖边枯枝上挂一条桃红腰带, 底下像是个女子。” 临安民风质朴,女子穿着大多素净,尤其冬天, 没几个穿艳丽颜色。听她这样讲, 琬宜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名字就是谢芙,杨氏眼神闪烁,想必也是这样认为。 但只这一条,并不能判断出什么。 天色渐暗,远方云霞灿烂,隐隐能看见掩在虚无下的巍峨山影。杨氏不再去想这事,拉着琬宜推开厨房木门,“快做饭,谢暨待会就能回来,谢安也快。” 她缓一缓心神,又恢复如常,偏头笑,“不是要去看花灯,做简单点就行,留着肚子逛夜市。还有,别光顾着玩,回来时给我们带点酥饼儿。” 琬宜羞涩抿下唇,心里怪谢安往外说的这么早,“晓得啦。” 说要做简单,最后还是三菜一汤。 琬宜惦记着杨氏口中的夜市繁华,只吃小半碗,谢安没说别的,只最后又给她盛半碗汤。琬宜想要洗碗,被杨氏拦下,外面裹一件硕大披风,推搡着出去。 谢安解开拴马的绳子,院口被灯笼照亮一小片儿。他把琬宜抱上来,回头和杨氏摆摆手,两人驾马离开。 琬宜夜间没出过几次门,现在看着周围飞速倒退的黑色魅影,觉得惊奇又好玩。谢安空出一只手环紧她腰,低语一句,“看着没,荒山野岭,说不定还有野狼。以后不老实,给你丢出来,怕不怕?” 琬宜小声“嘁”一声,往后去掐他腰,被攥住手腕。谢安垂眸咬一下她莹白耳珠,“骗你的,就算你上房揭瓦也舍不得啊。得好好养着,以后给我生娃娃,我就靠一边,看你们满炕爬。” 他唇舌温热,琬宜颤酥一下,又被他话臊的不行,狠狠拍下他大腿,“看路!” 谢安轻笑,也不再闹她,一路奔驰。 到夜市去有两条路,一条过花街,一条是普通大路,只稍远些。 谢安本不愿带着琬宜经过珠翠楼那样污秽的地方,但走另一条时,遇见地痞聚众斗殴。远远望去,半昏暗的街上站几群人,手中家伙事儿齐全,骂骂咧咧戾气正盛。谢安低骂一声,没去凑热闹,调转马头往回走。 初五刚过,珠翠楼又变成原来热闹景象。姑娘们不嫌冷,巧笑倩兮站门外招揽客人,白花花肩头露外面,正滴水成冰的时候,抹了口脂的红唇也微微泛白。 谢安厌烦那股挡不住的脂粉气,伸手捂住琬宜眼睛,喝了声“驾”。 琬宜乖顺靠他怀里,手扶着他坚实小臂,也不去看。 原本只是纷攘人群中擦肩而过而已,却偏偏落入另一人眼中。 陈磬正坐二楼靠窗小榻上,环着两个美人喝酒。 他长相不赖,油嘴滑舌会挑逗,出手又阔绰,姑娘们不挑食,却也更爱亲近他这样的客人。二人挽手捂唇娇笑,温言软语逗他高兴,陈磬一手一个,嘬着唇等着美人纤手喂酒。 粉红香帐下,本是柔情蜜意,酒.色撩人,可陈磬不经意一瞥间,却见着那两人。他眼一眯,下腹那股燥热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闪烁的兴味盎然。 他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兴致过了,手随便拨动一下推开身上腻着的姑娘,勾勾小指唤随从过来,“刚下面打马过的那人,看清楚了?” 随从敛眉低眼,“是谢三爷。” 陈磬了然勾唇,又问,“怀里是谁?” “不识得。”随从摇头,答一句,“不过看样子,是个姑娘家。” 陈磬挑眉,不管身后贴上来依依不舍的女人,架子上扯了外衣披肩上,“走,看看去。” ……一条长街,两侧摊铺林立,扯两道长麻绳在两边,挂满灯笼。 不仅大红色,反而五彩斑斓,有的上面有画幅,悠悠转动,人马追逐。琬宜好奇瞧两眼,拉着谢安袖子问,“这是什么?” “走马灯。”谢安护住她肩膀,不让奔跑孩童碰倒她,“喜欢?” 琬宜也怕人群拥挤,扯着他衣下摆不松开,“回来时买一个,现在不好拿。” 说完,她转头张望一圈,又被新鲜事物吸引,要谢安带她去另一边看。 谢安由着她,只换成从背后抱住她。两人在拥挤人群中小步挪动,谢安双手在她腰前相握。相处久了,也习惯他的亲近,琬宜并不觉得这姿势奇怪难堪,反而给人安心之感,耳边有他轻缓鼻息,鼻端熟悉体味。 她手腕搭在他臂上面,不再担心脚下路,专心看两侧热闹,幸福餍足。 陈磬带着三个随从跟在后面,四人俱是黑衣,面容不友善,提刀带剑,一身煞气,周围愣是被人让出一圈空地。他捏一捏手指,扬下巴吩咐旁边人,“去查查那姑娘什么来路。”他牵扯一下唇角,“能让谢安护成这样,本事不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人领命而去,陈磬却兴味不减,依旧远远跟着。 耳边嘈杂吵闹,不时传来小儿尖利哭声,谢安并未注意有人跟随。夜市繁华,中间几条岔路,琬宜左右看看,央着谢安带她去西边那侧。 那边人少些,离家更近的方向,几丈外的地方,有个小贩卖糖葫芦。汤汁儿晶莹剔透,灯光照耀下光彩闪亮,山楂圆润饱满,红的像火,上面撒着少许黑芝麻。 光看着,却好像闻见了那股子酸甜香气,连牙根都有点酸倒,津液流出。 谢安瞟一眼,知道她心意,笑一下,“馋了?” 琬宜手托着腮看他,缓缓呼出一口白气,仰头样子有些稚气,“想要。” 谢安“嗯”一声,拉她往前走两步,忽又停下,看她眼神似笑非笑,“要什么就给买?没那便宜事儿。你又不是我媳妇。” 琬宜愣一下,张张嘴,说不出话。 “咱们玩一局如何?”谢安俯身,食指刮一下她鼻尖,“可简单的游戏。” 琬宜脚尖蹭蹭地面,垂着头,“什么?” “你想吃糖葫芦,我想娶你。但你羞的跟个猫儿似的,什么都不好意思说。”谢安双手扶着她肩膀,声音低低,“不如这样,我给你买,然后藏在背后,你猜在哪只手里。猜对了,就嫁给我,猜错了,糖葫芦归你。” 琬宜“啊”一声,“你这什么玩法,没听过。” 谢安鼻里哼一声,伸出拇指拉扯她两边脸颊,“你没听过的事海了去了。”琬宜沉默,谢安又说,“你要是拒绝,信不信我甩脸子?你自己走回家,路上还有狼。” 琬宜抿唇,憋一会,到底还是笑了,“你现在这幅样子很幼稚。” 谢安拧眉,“我很好笑?” 琬宜收回唇角,在他怀里别扭拧动一下,“没……” “在这等着。”谢安不跟她扯皮,手指卷一下她垂下发梢,低声威胁,“敢跑你就惨了。” ……琬宜安静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周围稀稀落落有人经过,琬宜侧一步站到街边,紧挨着灯笼的位置,白皙脸颊被晕一抹绯红。 谢安付了钱,抽空看她一眼,视线对上,他笑一下,内里似有深意。 琬宜咬一下唇,又低头。 他们现在的关系,不算朦胧,却还是挡着那一层窗户纸儿。她内里羞涩又有些敏感,虽对谢安有喜欢,但心里藏着重重顾忌,以前日子,总不敢自己踏出那一步。他们之间能走到这里,都是谢安在主动,琬宜心里知道。 今天算是契机,虽也是他先提出,但琬宜也不想一退再退。 她看着自己脚尖,心里盘算,一会无论猜对与否,她都不能让谢安失望。 他确实很强大能让人倚靠,但总也得有个人疼疼他。 正发着呆,眼前落一片阴影,琬宜抬头,对上谢安漆黑眼睛。他平日里冷静沉稳,现在样子,却有些像个孩子,偏头咳一声,问,“想什么呢?” 琬宜看着他,小声问,“我东西呢?” “背后。”谢安手在身后,俯身亲吻下她额头,“猜,左边右边。” 琬宜并不在乎答案了,但心跳还是如擂鼓,嘭嘭嘭震得她胸口发麻。她舔一下唇,随口说,“左。” 谢安挑眉轻笑,伸出手,香甜气味飘向鼻端,“哟,真准啊。得,糖葫芦是你的了。”他拿肩膀撞她一下,又问,“那你说,你是谁的?” 两人之间暧昧气息缓缓流动,没人再说话。琬宜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鼓足勇气刚想说什么,忽然从他身后影子看到异常。 她蹙眉,伸手去拽谢安还背在后面的右手。谢安刚开始还推拒两下,后来也就任由她扯动,伸到她眼皮儿底下。又是一串糖葫芦。 琬宜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镇定自若,因为买了两串,一手一个,他早打算好了,不怕输。琬宜干瞪眼,觉得自己刚才对他又爱又怜的样子简直犯傻,他这样的男人,哪里需要有人替他操心这那。 谢安挑她下巴,小心问,“生气了?” 琬宜甩开他手,“不和你说话。” “那和谁说去?”谢安勾住她肩膀揽怀里,低头肆无忌惮盯着她瞧,“没别人啊,就你了。” 琬宜嘟囔一声,“厚脸皮。” 谢安无所谓,“随你骂,反正板上钉钉的事。你嫁也得嫁,不嫁我就抢。”他勾一边唇,伸手掐她脸颊,“捆了手脚往被子里一丢,到时候还不是随我折腾。” 琬宜被他气着,指甲抓他手背,“你说什么啊。” 谢安反握住她手,“不识逗。”他凑近,“但你也得理解理解你男人是不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早就想干点其他的了。”琬宜羞的脸颊通红,谢安搂住她,耳边轻吹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太招人疼,就太喜欢了,受不了。” 琬宜被迫和他脸颊贴近,挣脱不得,张嘴咬一口他侧脸。谢安掐住她下巴,低声问,“咬我多少次了?总得让我也试一次吧。” 琬宜看出他意图,惊慌,“你做什么?” “没什么。”谢安搂着她腰到旁边巷口,抵她在墙上,唇舌逼近。琬宜仰着头,谢安不费力攥住她唇,狠狠舔舐几口,这才低叹一声,“哪哪儿都软,还香。” 他吸吮一下,又说,“真着了你的道儿……。” 夜色下,谢安用背挡住外界视线,两人耳鬓厮磨,仿若无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过不知多久,他终于尽兴,缓慢离开。琬宜还青涩,被他搓弄的没了力气,像离了水的鱼,大口喘息。谢安扶着她腰,看她微阖双眼,低笑。 他拨弄下她耳边碎发,说,“我早瞧好时间,七日后就不错。” 琬宜一惊,“那么急?” 谢安淡淡,“省的夜长梦多。” “……”她不再拒绝,懒在他怀里,低语一句,“可我被子还没绣好。” “那您可得赶紧了。”谢安逗她,“我可不管你被子不被子的,大不了睡我怀里,我给你当被子。”顿一下,他又笑,“不过,有被子也得睡我怀里。” 琬宜懒得与他油嘴滑舌,捶下他胸口,站直身。 谢安往后看一眼,和她说,“回家?” 琬宜点点头,但又想起她看中的那个花灯,谢安见她神情,了然。 他笑哼,“记性还真不赖。”说完,拉着她到灯亮人多的地方,嘱咐,“你就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旁边还是那个糖葫芦摊子,折腾一通,琬宜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两串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早没了踪影。 谢安拿些碎银出来,把钱袋子塞给她,“想吃什么就买,我一炷香就回来。” 琬宜点头,看他走远。 旁边摊子热闹起来,她排不上,再加上一通折腾已经没了那食欲,只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天上月明星稀,琬宜抬头看一眼,觉得心里敞亮许多。 未来日子,让人期待。 她正出神,不远处却流里流气晃荡过来一个身影,绕开人群,不偏不倚往她这边走来。琬宜注意到,眉蹙起,想要躲避,可那人似是故意的,怎么都躲不过去。 好在他并没多为难,只狠狠撞一下她肩膀,咧嘴笑一句,“不错啊妞儿,够白的。” 琬宜倒吸一口气,浑身从头凉到脚,她目光慌乱瞥到身后,见着谢安远远走来身影,大喊他名字。 闻言,陈磬整整衣领,气定神闲走远,似是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 决心 谢安听她喊声, 心里一凛, 匆忙推开人群往她那边跑。拥挤闹市, 被他装出一条裂痕, 有人揉着肩膀低骂, 瞧见是他眼中戾气, 又闭紧嘴。 琬宜并没事, 只是有些惊吓。她看眼陈磬走远背影,回身扑进谢安怀里,他喘息一口气, 扶着她后脑给埋进胸前,问,“出什么事了?” 琬宜摇头, 她不认得陈磬, 只当是个醉酒混混,怕他担心, 只说, “好像遇见个小流氓。” 谢安鼻音低低应一声, 抬头, 目光搜寻, 轻易就锁定那个背影。 脚步飘忽, 带些傲气,好似目空一切,下摆金色云纹被风吹得飘荡。后面跟两个提剑黑衣人, 明显不是市井平民。 心中晃过那个名字, 他手倏地在暗处攥紧,暗骂自己大意。刚才就该让她和自己一起,而不是图方便留下。 琬宜察觉他异常,仰头看,“回家吧?” 谢安稳住心神,口中说好,脚步却不动,拉着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再揉揉被撞到的肩膀,拉紧领口。 琬宜乖顺站着,任他动作,只手指透露出不安,紧扯他衣下摆不放。 谢安自然注意到,心里泛疼,但不想说什么吓她,沉默牵过她手,包在温暖掌心。 马就在不远处,那会让她在这等,就是因为这是出城的路,离家近。 琬宜并不多在意那会儿的异常,接过他手中灯笼,转而又是含笑。谢安心中有事,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心里盘算着以后种种可能,尽力想着破解之路。 到了拴马的地方,人群已经稀少,灯只晕黄一盏,影子暗长。谢安把自己身上披风解下,裹她身上,抱她上马,自己也坐她身后,牢牢圈住纤腰。 他往后甩一鞭子,马蹄缓慢走起,琬宜忽听他附耳低声说一句,“以后不许自己一人出门,也不可一人在家。” 她想一想,点头,没反驳。 夜晚风寒露重,怕马跑起来,风烈吹伤她脸,速度不快。 琬宜疲倦靠他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说一句,“好像最近是不太平。” 谢安敛眉,“怎么?” 琬宜吃力回头想看他,被他又掰过脑袋,只能缩他臂弯那里,看着眼前黑夜和长路,“听姨母说的,七水亭换了个不靠谱的亭长,上任才三天,就把那片儿搞得乌烟瘴气。” 谢安在嘴里念一遍她说的地名,就在城东,方圆五里的小片地方。 琬宜和他闲聊,“姨母也是听别人说,不知真假,说那亭长姓王,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绰号二麻子,因为当官,才起了个大名,叫王志。原来就是个地头蛇,字也不识,谁知怎么就做了官……许是买的也说不定。” 买官卖官,放在何时何处都不是小事。临安县令虽然有些好逸恶劳,却也算是清廉,以往没出过这种事,亭长职位虽小,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王二麻子这人,谢安听闻过,小九门常客。无论何时都是件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裤子,趿拉一双破布鞋,笑起来鼻子眼睛聚在一起,小偷小摸之事常做,稍有一顿饭钱就拿来赌,输的光腚出去,第二天哪里偷个钱袋,又过来赌。 临安县令做不出这样的事,这里面定有别的弯绕。 要以往,这样鸡皮小事,谢安不会忘心里去。但现今不同,他不敢再放任任何蛛丝马迹。王志,谢安在心里记住这个名字,想着明天让春东去查探一番。 他太过沉默,琬宜自己说几句,也觉得没意思,索性闭口不言。她累了,谢安把她裹得严实,不觉得冷,马小步颠簸,反而催生困意。背后是他,没有后顾之忧。 琬宜捂唇打个小哈欠,想小憩。 谢安把披风上帽子给她往下拉一点,盖住半张脸,“困就睡。” 她笑着拧动一下身子,寻个更舒服姿势,谢安臂横在她腰前,目视前方。 眼皮渐渐合上,眼前世界变得模糊,最后一点光亮是天上弯月。琬宜看它尖尖下角,朦胧一点白光,心里忽然一空。 她与他之间,就像日与月,本在两个不同世界,悄然相会,之间却仍像隔着山和大海。前路坎坷,谁也不知现在是对是错。 过一会,她小声问,“谢安,咱们以后会好吗。” “在担心什么?”谢安听见她碎音,垂眸看她,沉默一瞬,又说,“以后如何谁预料的到,我只知道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周围寂静无声,广袤天地间,好像就他们一双人。 琬宜闭着眼,听他在耳边低声,“我在,遇山平山,遇海填海。” -- 第二天,晴朗好天气。 春东昨晚去见了翠翘,早上进门时神清气爽。谢安在二楼等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腿交叠搭在桌沿,食指上挂一串钥匙,晃一晃,叮当作响。 他推门,乐一下,“哥,来这么早。” 谢安淡淡点头,勾指让他过来,问,“认识王志吗?” 春东愣住,摇摇头,“没听过。” 谢安手扶着额,舌尖舔过后齿,“王二麻子?” 春东笑了,“这么说就知道了。这小子上个月发达了,豁出去赢了一大笔,好像有七八十两,捂在裤.裆里严严实实的,说什么都不再赌,说要那这钱去混个名堂。后来去喝酒,有想熟人从他嘴里打探出来,他说他想买个官儿。” 谢安正了神色,“哪儿买的?” 春东一下没反应过来,缓一会才回过味,“真买了?” 谢安点头,“就一亭长。”他把腿放下,肘弯拄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我就想知道,他这官是从哪里买的。你去查查。” 春东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脑子转转就明白他心中所想,“哥,你怀疑谁?” 谢安牵扯一下唇角,“李太守家那位新公子。” 春东咂一下嘴,不明不白,“哥,你怎么想起要趟这趟浑水?咱们以前就说,不管官场的事,你前些日子不还说不理会陈磬,怎么现在却转了性?” 谢安拇指摩挲一下指尖钥匙,抬头看他,“我要成亲了。” 春东惊住,“什么时候?” “七天后。”谢安唇角弯一抹笑,眼里罕见温柔,“这段日子,一点意外我都不允许。” 春东默一瞬,又问,“那以后呢?” 谢安舌顶一顶腮,忽的抬臂把手里东西扔出去,春东惊呼一声,堪堪接住,看见是什么,惊疑之色更重,“哥,你这什么意思?” “不想在这待了。”谢安捻一捻指尖,“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春东咽一口唾沫,还欲再说句什么,忽然有人敲门。 雕花木门打开,德胜探头进来,“三爷,春东哥……程四爷到了。” 程四爷,原来也是大名鼎鼎一号人物。响马出身,靠不义之财发家,而后办了小九门。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余,花白胡子垂到胸前,仍旧富态之相,却不苟言笑。 他早把手中权力渡给谢安,平日里远居异地,并不过问这其中事。 今日来,实在难得。所为何事,人人也心知肚明。 春东拧眉嘀咕一句,“怎么什么事儿都往今天挤,他老人家也来了。” 谢安整理下衣摆,神色如常出去,“来的正好,要不也要去寻他。” 春东看他背影,恍然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眼里情绪复杂。 他本以为谢安说要离开是一时冲动,现在看来,并不是。 很难想象,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事业,多不容易才能混到如今风生水起,也曾经视之为骄傲,现在却甘愿为个女人全盘放弃。 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紫檀香木圈椅中,坐一位老人,双手伏在龙头拐棍上,眼盯着对面谢安。 他半弯身给程四爷添茶,看他眼神,这才落座。 程四爷不喜废话,开门见山,“我听说,陈磬来找过你?” 谢安颔首,“来过。” 他翘一翘小指,顿片晌,又道,“往年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年纪大,不爱看小辈打打杀杀。他性子泼皮,爱耍混斗狠,你担待。” 谢安垂眸,不言语。陈磬早被小九门除名,程四爷往日也并不待见他,换作以往,定不会帮着陈磬说话。现在却为此事来寻他,原因只一个,他那个太守的爹。 谢安看着砖面上纹路,心中冷笑。 程四爷看他,忽的戳一戳拐棍,“没听见?” 谢安终于开口,“陈磬若是冲我来,没关系。” 程四爷似是不懂,过好会儿才“哦”一声,“对,你身边有姑娘了。”他笑一下,问,“认真的?” 谢安抬头,十指交握在膝前,微微点头。 程四爷笑几声,“成,出息了,不错。” 谢安没什么反应,他又停下,眼中意味深长,“但民不与官斗,从你跟着我开始,我就告诉你这个道理。陈磬虽然只是外室之子,但李太守膝下除了个病秧子大儿子,就这根苗儿,并不是不重视。你性子不服输,让你放下脸面与他交好,我知道你做不到,但至少,不能撕破脸皮。” 程四爷抿一口茶,“女人和前程,孰轻孰重,你得拎清楚。” 谢安握紧手指,过好久,忽的一松,“四爷,我跟您十几年,其中恩情,这辈子忘不了。但现在,我实在觉得有心无力……” 程四爷听他说完,眸色越来越沉,终于冷声打断,“想收手?” 谢安看着他灰黑眼睛,缓慢点一下头,换来声冷哼,“我培养你费多少心力,你现在想走?没这样的道理。”程四爷凉凉看他一眼,站起身,不再多言,“我当你没说过,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安跟他身后,行至门口,程四爷回头,声音软一些,“我刚说过的话,往心里去。你也不小了,别冲动行事。我把话再撂一遍,想抽身?我不同意。其余的,你好自为之。” ……谢安送他出门,直到马车远去,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春东跟他身边,小心看他脸色,想把钥匙还回去,被谢安摆手拒绝。春东舔舔唇,劝他,“哥,四爷都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没别的路了……” 谢安看他一眼,声音轻轻,“没路了,那就闯出来。” 春东愣住,谢安转身离去,只留一句,“王志那事,尽快办。” 春东不敢再惹他霉头,把剩下话咽回肚子里。 这事并不多难查,只三天便就有了眉目。王志就是个混痞子,几杯酒下肚,再找几个漂亮姑娘旁边陪着,一高兴了,称兄道弟,什么都吐出来,七十两银子买个亭长,他当作骄傲事儿来说。 背后人是谁,他最开始也藏的严实,后来兴到浓时,也吐出点蛛丝马迹。春东找人捆了他,恐吓几句,随意吓唬,王志便就说了实情。 果真是陈磬。 对此,谢安并没多意外。他不多说什么,只让春东把那份王志画了押的状纸快马加鞭交给李太守。 李太守是个好官,公正严明,对此事不会姑息。 后来的事,谢安没时间去过问。只听说陈磬被人从珠翠楼带走,当时狼狈,传为一场笑谈。直到成亲那天,他都没再出现过。 ……正月十五,满月当空,宜嫁娶。 十五 他们的情况特殊, 从自家门进自家门, 再者现在局势紧张, 大操大办实在不合时宜, 商量后, 一切从简。 只请了一些重要亲朋来观礼, 另在福满楼包了个场子, 宴请小九门的伙计。 琬宜从昨晚就没再见过谢安,早起梳妆,洗漱吃饭都是在屋子里, 没踏出过一步。喜服是杨氏早就准备的,原本是想给两个女儿,现在给了她。 大红色, 艳丽又庄重。凤冠霞帔, 颈套天宫锁,胸挂镜, 肩披霞。 琬宜第一次这样浓妆艳抹, 带着些羞涩和雀跃。 净脸开面, 描眉抹唇, 这些都是杨氏亲手来做。耐心细致, 像是在嫁女儿。 没有别的女眷可依仗, 从头至尾只有杨氏陪着琬宜留在屋子,与她闲聊解闷,教她新婚夜要做什么, 轻言慢语, 不厌其烦。 两人并肩坐着,手交握,看着窗外阳光逐渐变的热烈,又逐渐变的温和。 ……最后只剩一缕残阳。 黄昏时分,日夜交际,阴阳相和。暮色像张网,将世界万物笼罩,泛淡淡金光。吉时。 院外锣鼓声忽的响起,吹吹打打,喜庆非常。有人燃起鞭炮,惹得鸡鹅蹦跳着躲,叫声杂乱高昂,似要冲破天际。 琬宜攥紧手指,小心呼出一口气。 平复了一白日的情绪,到现在才发现并无用处。心跳只在一瞬间就失了衡。 杨氏往外扫一眼,笑着拍拍她肩,“出了这门,就是我家媳妇儿了。” 琬宜随她目光往外看,窗棱把外面分成小小碎块,隐约可看见门口一抹高大身影。与她一般无二的红色,脊背挺拔,好像也正定睛往她这边瞧。 那人就要是她的夫君。她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一时失语。 杨氏叫几声琬宜名字唤她回神,又拿着红盖头落她头上,去牵她手,“到时候了,走吧。” 鞭炮燃尽,那边喧闹吵嚷传进耳朵,好像是春东的声音,正大声可旁边人笑闹说话。来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小小院子热闹非常,她仔细分辨,听不到谢安。 琬宜整理思绪,应杨氏一声,站起身随她步子往外走。 脚步发软,像是踩在云雾上。 盖头挡住眼睛,只看得见脚尖前几寸土地,前路茫茫未可知,琬宜心中五味杂陈,欣喜紧张,慌乱无措,可许是因为嫁对了人,并没有不安。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鼻端有浓浓硝.烟味。 阿黄蹿到她脚边,仰头看她,琬宜弯唇。 临安有习俗,新娘子出嫁时脚不沾地,要由兄弟背进轿子,到了夫家,丈夫抱出。 杨氏和琬宜说过这事,她并没在意,只当这步也略过去,等心神稳些,就想要踏出门槛,却被杨氏一把拉住。她笑,“新娘子不能踩地。” 琬宜一滞,并未立即明白她话中深意,下一瞬,谢暨过来弯腰蹲她面前。 他回头,咧嘴笑,“对,得由我背。” 谢暨比刚归家时又壮许多,轮廓中有些谢安的影子。平日里也是雷厉风行的剽悍少年,刚见面时还对她吹眉瞪眼毫不客气,现在却很乖地把背给她,要背她出嫁。 或许因为日子特殊,琬宜比平日更加敏感,看他脚上黑靴,眼眶渐湿。心中酸涩的说不出话。 杨氏捏捏她指肚,琬宜这才醒神,由她搀着伏在谢暨背上。 他背着她站起来,肩膀仍有些单薄,但并不吃力。短短一段路而已,从西偏房到正房,杨氏的屋子做喜堂。 耳边些许风声,人群小声交谈,全成了背景,只有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谢暨往上颠她一下,笑着说,“姐,你太轻了。” 琬宜抿唇,还没说话,就听杨氏从后面追上来,小声骂他,“不是姐姐了,再不改口让你哥揍你。” 谢暨小声哼一下,没反驳。琬宜还含着泪,却也想笑。 再走几步,正房门槛就在眼前,身边传来熟悉气味。谢安从谢暨背上接过她,沉声说,“我来。” 他动作轻,琬宜并不觉颠簸,自然落他怀里,臂勾在他颈上。 谢安沉默着,脚步稳健,一手扶着她背,一手托着膝弯。琬宜从盖头缝隙中看见他腰上红带,上面还拴着她做的流苏,她指头动下,想去摸摸,被谢安握住。 他依旧目视前方,嘴上训她,“今天不许胡闹。” 手背肌肤感触到他掌心温热,琬宜靠在他肩上,听他言语,这才觉得身边世界是真实的。 她真的嫁人了……在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逃亡,甚至一度万念俱灰之后,嫁人了。 嫁给一个看起来难以亲近,可在她面前肯伏低做小,愿哄她疼她的男人。 他脾气不好,可对她总是耐心十足。肩膀宽阔,能为她遮挡风雨,让人心安。 没多几步,走到天地桌前。大红喜烛摇曳着,杨氏面上带着止不住的笑,端坐一边。 谢安稳稳将她放下,外面人也都涌进来,围聚在两侧。他们没说话,但琬宜还是能感觉到在被许多目光注视,她生性羞涩,手指不由在袖里搅紧。 裙摆堆叠,在刚才动作中褶皱一块,露出绣鞋一角。谢安瞧见,蹲下帮她轻轻抚平,众目睽睽下,他旁若无人般自然。 起身前,手指轻轻点一下她脚背,旋即离开。琬宜懂他的意思,“我在,别慌。” 琬宜抿抿唇,往谢安身旁小心蹭一点,被他握一下指尖。肌肤接触间,传递的不止热度,紧绷心弦倏地松下,只一瞬间便就觉得舒缓许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交.颈鸳鸯,心中想着,谢安是真的好,她也是真的幸运。 傧相高唱祝词,谢安带着她一同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从此以后,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家。 完成一切后,天已黑透,繁星点点,围绕一轮银月。 宾客并不在家里逗留,宴席定在福满楼,路途不近,谢安并没跟去,只让春东代劳。不多会,门外马蹄声鳞次响起,院里又恢复安静。 只剩门口一堆爆竹碎纸,阿黄从中打滚而过,沾一身红色。 杨氏并不一板一眼,按着习俗在被上洒了花生,再送来生饺子和合卺酒,便就退出去。谢安原本的屋子做喜房,现在偌大空间,就他们二人。 屋里家具被褥都是崭新,每一件都是琬宜亲手挑选布置。谢安不挑,她说什么都说好。 琬宜坐在炕沿,谢安与她对面站着,眼睛落在她身上,只是笑,不动作也不说话。 过好久,他才终于把盖头撩起,喜秤丢在一边,手指抚上她脸.颊,轻轻摩.挲过。捏一捏耳.垂,而后爬上沉重凤冠。谢安哄她,“帮你弄?” 琬宜咬唇,点一点头。 他动作温柔,虽是第一次接触女人发饰,但并没多扯痛她,只稍显缓慢。琬宜不急,安静等着他,手交叠放在膝上,长睫低垂。 谢安眼睛在她脸上流连,鼻子,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 烛火轻摇,屋内充盈女子香味,气氛说不出的让人心中酥颤。 摘下沉重发冠,琬宜轻松许多,没有簪子的束缚,长发从肩头随意披散下来,微微带些卷曲。长及腰,柔滑顺亮,触感极好,谢安爱不释手。 第二天,叫醒她的是院中鸡鸣。晨光熹微,琬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以往,别人叫她沈姑娘。以后,她是谢夫人。 生活照旧,对琬宜来说,只是换了个屋子去住。柴米油盐姜醋茶,琐碎生活,重复照旧,可因为与对的人相伴,并不觉得枯燥无聊。相反,每一天都是享受。 谢安食髓知味,蓦一开荤根本节制不住,每晚带着她翻来覆去,琬宜第二天早上腿都是软的。他倒好,依旧神清气爽,看的人牙痒痒。 二月春风,仍带着料峭春寒,却吹开了院里的花儿。 一切似乎都变的生机勃勃.起来。 这段日子,程四爷一直紧盯着谢安,但陈磬并不在临安,自然不会发生什么事。程四爷以为他就是年轻人一时冲昏头脑,新婚腻歪一阵,以后便就能收住心,并没在意。 但暗地里,谢安已经把手中权力尽数渡给春东。在一走了之之前,他必须善好后。 春东最初时百般推拒,后来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不舍,但也知道或许这样对谢安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他们不一样,谢安有家,有责任。 家里原来就养着一匹黑马,正值壮年。为方便,谢安又买一匹,送给谢暨。 琬宜和杨氏知道他心中所想,对要离开之事并不反对。杨氏在这片土地生活一辈子,也曾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决定与他们一起。 本就是一大家子,离开了谁都不完整,谁离开了都是漂泊浮萍。 ……只差那么几天。 临安某处,陈磬新宅中,他正半敞衣衫靠在榻上,怀里靠一个柔弱女子,被缚住手腕,在他怀里扭动挣扎。 他胸前还有伤,被她不知轻重一蹭,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陈磬竖眉,毫不留情将她推下去,冲着左脸就是一巴掌。 女子倒在地上,脸颊肿起,含着恨意看他。 陈磬被她眼神激的怒火中烧,冷哼一句,“装什么贞洁烈女,老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是脑子好使点就好好侍奉老子,给你吃香喝辣,要不然,剁碎了你都没人知道。” 女子咬牙切齿看他,“卑鄙小人,不得好死!” 陈磬眯眼,抓起手边酒壶砸在她身边地面,碎瓷溅起,划伤她脖颈皮肤。 女子破口大骂,无非强抢民女丧尽天良之类,听的陈磬烦躁,冷笑一声,喊人带她下去。随从进来,掐着女子胳膊拖走,快到门口,陈磬忽然想起什么,又唤住他,“听说谢安前段时间娶了妻?” 随从敛眉应是。 陈磬舔一舔嘴唇,眯眼抚上胸前伤疤。 因为上个月谢安那一封信,他差点没被他爹打死,李太守对他极尽失望,若不是因为他那个体弱的大儿子早逝,他怕是再没有出头之日。这个仇,他记在心里。 过好一会,他往后靠在榻上,撩着眼皮看窗外,冷声道,“吓吓她。” 他笑一声,“动他的女人,是不是比动他更有趣。” 惊马 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 早上起来, 空气湿润, 溢满泥土芳香。 过年时买的那群鸡崽儿已经快长大, 还有以前的那些, 加起来浩浩荡荡好大一群。眼瞧着离开日期渐近, 总不能把它们晾在这里自生自灭, 杨氏前几天开始便就盘算着卖掉。 往城里跑了三次,总算处理了大半,现在就剩四只鸡和一只白鹅。 没了它们叽叽喳喳, 院里过于安静,让人不习惯。阿黄没心没肺,但近日也生出几分颓靡, 总爱趴在空荡荡鸡窝里, 没了往常活泼爱动。 吃过早饭,杨氏便就准备去城里最后一次, 琬宜记着谢安说不让她独自一人的话, 自然跟着。 两人穿戴好, 提着篮子出去, 转身锁好门。铁锁历时已久, 上面锈迹斑驳, 杨氏弄好后用帕子擦擦手上污迹,笑说一句,“也是该换新的了。” 琬宜抿唇笑一下, 踮脚往院里张望, 看见懒洋洋从篱笆里跳出来的阿黄。它打个哈欠,前腿往前爬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 琬宜冲它挥挥手,“老实看家,一会就回。” 杨氏挽住她手臂,抬头看天,“走吧,快的话,晌午过了就能回。” 琬宜点头,二人往东走,踏上小路。荒无人烟的地方,偶尔飞过一只鸟,更显幽寂。琬宜觉着无聊,说说笑笑与杨氏解闷子。 离开日子已定好,就三天后。趁着夜走,往西,去谢安曾和她说过的地名,叫昆山。 琬宜偏头看着杨氏,“娘,昆山什么样子?” 杨氏凝神想一会,轻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只以前看见过几个那边的人。许多外族的,与咱们长得不很像,鼓鼻凹眼,白的吓人。说话的时候,舌头爱打卷儿,听不多懂。” 琬宜“啊”一声,有些惊奇。 过会儿,她又问,“听说那边有个西北王,是藩镇?” 杨氏颔首,“昆山再往西就不是北汉国土,那边匈奴铁骑猖獗,不时袭边,是重镇。西北王拥兵自重,再加上当年开朝建国有一番功绩,明面上还称臣,实际上并不受朝廷管辖,只进贡罢了。” 琬宜暗自嘟囔声,“以往没听过,竟还有这样地方。” 杨氏拍拍她手,“西北毕竟偏远,皇帝有心无力。” 琬宜应一声,转而不去想这个,又问起别的事,“娘,那咱们到昆山,做什么去?” 杨氏笑睨她一眼,“做什么不成。” 她掰着手指跟琬宜数,“咱们银两不短,到那里买个小宅院,前面开个铺子,便也就够安家了。又不愁吃穿,不慕奢侈,平淡小日子就够了。到时候,咱娘俩卖包子去,早上开门晌午收摊儿,晚上在家里逗孩子。” 琬宜听她提起这个,面色不由泛红,杨氏眼神瞄她肚子一眼,伸手拍一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 琬宜不好意思,撒娇摇她手臂一下,杨氏也不再逗她,含笑看向前方。 黄土路,两边枯树泛新绿,田地里零星几朵小野花,风寒。琬宜摸摸冰凉鼻尖,拢紧了袖子。杨木步摇边垂几颗小珠子,在她发上绾了一个妇人髻。 ……过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 前几日收鸡鸭的那人并没来,杨氏带着琬宜在集市上从头到尾转了圈,没找着再干这活儿的。今个不是赶集日子,街上人并没多挤。 提着篮子走过一个卖鱼的摊铺,杨氏拍一下脑门,低语一声,“这脑子,忘了李家婶子。” 琬宜不认识她口中那人,杨氏也没打算解释,直直拉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 巷子并不宅,可供五人并肩而行,两侧住着人,有的人家敞开门,充满农户气味儿,说不上好闻难闻。琬宜小心绕过前面那滩被泼出来的水,回头看了眼。 街上还是那副样子,不时有人打巷口经过,有孩童嬉笑声远远传来……好似并无异常。琬宜蹙眉,只当自己这段日子心弦紧绷,敏感过度,竟错觉有人暗中跟着她们。 杨氏担忧瞧她,“怎么了?” 琬宜轻呼一口气,摇摇头,但小心为上,还是说了句,“娘,咱们快点弄完,早回家。”杨氏点头,没有异议。 李家婶子住巷尾,原是杨氏相熟,家里养许多鸡鹅,靠着卖蛋为生。两人并没多话,寒暄客套几句,数了个头付了钱两,便就告别离开。 杨氏对这边路熟悉些,领着琬宜左拐右转,没一会又回到主街。琬宜拨一下耳边碎发,心中松快许多,经刚才那一折腾,就算真有人跟着她们,想必也会被甩掉。 面前十字路口,不是繁华地段,只几个商铺,幌子在风中招摇。 杨氏左右看看,带她走了西边那条路。 琬宜小步追随,眼睛无意扫过对面小楼。飞檐翘角,镂空雕花窗,在一众寒酸小房中显得格外招摇。 上面晾绳上挂着几件女子衣物,轻薄至极,颜色鲜嫩,看着布料极少。 她脑子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珠翠楼的后门。 正出神,忽听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声女子高亢尖叫。琬宜倏地脸热,别眼不再看。 几丈之外,陈磬勾起嘴角,透过窗户打开缝隙看着外面,眼里浓浓兴味,手中还捏着一女子丰润胸前。 又揉捏几下,他伸手推开怀里姑娘,又勾勾手指让旁边随从过来,似笑非笑,“瞧见没,刚才跟丢的那俩人,又撞咱们眼皮子底下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随从定睛看,瞧见她们背影,他眼色一沉,小声请示,“罄爷,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磬面容闪过丝阴狠,“干脆利落点,别手软。省的等爷去小九门显摆的时候,没话儿可说。” …… 再走一炷香左右,眼瞧着就又到闹市。过了前面街段,没多久就是城门。 琬宜抬眼看看天色,日头还偏东,没到正午。她看前面不远处有卖小馄饨的摊子,跟杨氏打商量,要不去吃一碗算了,省的做饭麻烦。 杨氏同意,又念叨一句,“不知有没有卖煎饺的。” 琬宜弯唇笑,又和她耳语几句,气氛本正轻松和谐,可忽然间,她心里一紧。 身后似是传来哒哒马蹄声,速度极快,愈来愈近。琬宜似乎能清楚听见马鼻中喷出的气息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就在耳边。 杨氏皱眉,“谁把马骑这么快,也不怕撞着人惹祸。” 她话说的轻巧,只当有人遇急事,着急赶路,但琬宜心中却隐隐有预感,没那么简单。心头不安渐渐扩大,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日看花灯时,故意拿肩撞她那人的身影,还有今天在集市,似乎在尾随她们的几个黑衣人。 琬宜下意识攥紧拳,艰涩咽一口唾沫,低头看地上影子。 黑点愈来愈近,像离弦的箭,抵挡不住,只能无助等它过来,而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呼吸吃力,整个人被恐惧笼罩。琬宜指尖冰凉,想尽力抬起手,却好似有千斤重。 杨氏对此并无知觉,察觉她异样,偏头看一眼,被琬宜苍白面容惊住。 她倒吸一口气,伸手想去拽琬宜胳膊,可还没碰到,就被一把推开。力道之大,杨氏往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她慌乱抬头,看着那匹朝着琬宜踏过去的黑色高马,惊叫出声。 琬宜摔在地上,手撑在身后,碎石把手心划出深浅血痕,却感觉不出疼。 眼前一切失去颜色,恍惚能听见杨氏尖声唤她名字,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让它停下,剩下的就是一阵比一阵急迫的马蹄声。 心脏在胸腔中急速跳动,从没这般快过,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脉,在剧烈往外鼓动。 琬宜浑身发冷,想动,却没力气,也再没时间。 那匹骏马朝她疾驰过来,在瞳仁中渐渐放大,琬宜只觉得眼前都是它的影子。她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来得及在最后时刻抬臂挡在脸前,眼睛酸疼,没泪。 感官上有许久许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预想中疼痛没有袭来,马仰脖嘶鸣一声,后蹄在路上荡起大片尘土,前蹄高高扬在空中,定格。琬宜被灰尘呛到,忍不住捂唇狠咳。 马背上那人勒紧缰绳,使力带着它转了一圈,调转方向。 他没留只言片语,只往后抽了一鞭子,又原路返回。 琬宜迷蒙着双眼,似是看见那人在最后回头冲她勾了下唇角,眼神诡异。 一切结束,她脱力,软软倒在地上。泪终于从眼角滑落,只觉劫后余生。 杨氏疯了一样冲到她身边,扶着她背靠自己怀里,边用手小心在她身上摸过看有无伤痕,边哽咽叫她名字,“琬琬?” 琬宜手指攥着她袖子,半晌才缓过劲来,轻声唤一句,“娘。” 她看着消失在街头的那个小黑点,唇干裂,舔一下都觉得疼。又过一会,琬宜站起来,没拍身上尘土,直直牵着杨氏的手走到街对面,“娘,咱们去找谢安。” -- 小九门的人都识得琬宜,见她样子,不敢耽搁,冲进屋里去请谢安。 春东又急又吓,粗着嗓子跟在她身后问,“嫂子,谁欺负你了?” 琬宜强颜笑一下,“没事。” 杨氏没说话,只扶着她手臂,又接过旁边伙计递来的茶水,喂她嘴边。温热暖流滑过喉头,琬宜这才觉得好了些许,杯子还没放下,二楼忽然传来猛力关门声音。 她抬头,看着谢安飞速下楼,他来不及走楼梯,在拐角处撑着栏杆跃下,几步到她面前。却不敢再动,只定定看着她,眼中惊诧心疼。 琬宜咬一下唇,一路委屈全都涌上心头,手去扯他袖子,“谢安……” 破碎两个字,听在耳中,谢安觉得心都在颤。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没敢开口问什么,只先忙着哄慰她,手抚着背,一下一下,缓慢轻柔,“我在,就在,别慌……” 身周全是人,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到底不方便。杨氏让他们去楼上细说,自己则跟着春东到楼下雅间,稍歇脚缓一缓心神。 琬宜手脚发软,谢安干脆直接抱着她上去,到二楼厢房,反手关上门。 墙角一张小塌,谢安放她在上面躺好,脱去鞋和外衣,拿方干净毯子盖她身上。他蹲在琬宜面前,握着她手,等她平复好心情,哄着她说出事情经过。 琬宜不敢隐瞒,从头至尾事无巨细说完,看着谢安脸色越来越沉。眼中暴虐戾气,让人胆战心寒。 她惊慌握住他指尖,“怎么了?” 谢安呼出一口气,俯身吻一下她额头,停留许久,下滑到唇角,吮去刚滑落的泪。他声音低低,“别怕,先睡一会,待会送你回家。” 琬宜听出他话外之音,问,“你不回去?” “我得解决点事。”谢安捏一捏她指肚,“让人跟着你们娘俩,再把谢暨叫回来,不会再出事。” 琬宜看了他半晌,最后轻轻点头,应一句好。 突变 小九门大堂里, 平日这个时间, 早就客满盈门, 人声鼎沸。现在却清了场子, 安静只听得到茶水斟进杯子的声音。 谢安坐正中央的桌子边, 指尖滑过青花瓷壁, 目光落在沉浮茶叶上, 神色不明。 所有打手都在后方站着,眉目沉沉,屋子里气氛压抑。大门敞开, 却没哪个行人敢往里看一眼。 过好久,春东从门外进来,耳语一声, “哥, 人来了。” 谢安撩起眼皮看向外面,等一会, 便就见着陈磬身影。今日穿了身白衣, 手拿把作势的折扇, 道貌岸然。后面跟着一行人, 浩浩荡荡, 粗略数一下, 不止十个。 有备而来。 谢安指节敲了下桌面,站起身。 陈磬笑着拱手,出言就带着挑衅, “哟, 三爷今个还有空在这喝茶等我……令夫人无事?” 谢安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劳烦挂念。” 得不到预想中反应,陈磬撇嘴,“嗤”一声,撩袍子坐下。后面随从一字排开。 他反客为主,不待招呼,自然勾过茶壶,慢悠悠给自己斟半杯,撅唇吹吹,小抿一口。谢安走至他身边,侧身站着,手撑住陈磬肩膀,问一句,“茶如何?” 这姿势挡住后面人视线,陈磬顿一瞬,略感不安,抬臂想要拨掉谢安的手,面上仍笑,“三爷今时不同往日,六安瓜片当闲茶,佩服。” 谢安牵唇,“喝完了?”他不等回答,手往下握住陈磬手腕,音调平淡,“那就算算账吧。” 陈磬一惊,但还没等反应,谢安已经动作。他突然掐住陈磬小指往下狠狠一掰,骨头碎裂声想起,伴随一声惨叫,电光火石间,又用手肘击中他眉心。下一瞬,扯回来,双手罩在头上左右一扭,陈磬第二声只留在嗓子眼,便就昏过去,额头砸在桌面。 后面随从大惊失色,剑齐齐出鞘对准谢安背后,脚步没来得及动,便被春东带着人迅疾从后面包抄绑起。一时间,屋里都是铁器掉落砸在砖面上的铿锵声和膝盖触地的闷响。 陈磬嘴里无意识往外吐出一口血沫,谢安按一按自己虎口,冷声吩咐,“带到地窖。” -- 过半晌,陈磬终于悠悠转醒。头晕沉沉,太阳穴撕裂一般,左手小指奇异翘起,随便动作就觉得浑身车轮碾过的疼。 他暗骂一句,喘粗气睁开眼,打量周围景象。黑暗潮湿,墙角生满黑色斑驳,壁上几盏摇曳灯烛,其余地方挂满铁链长鞭。 陈磬心一凛,蓦的明白过来此时身处何处,是小九门的地下刑堂。 当年,程四爷就是在这里赏了他四十鞭,要了他半条命。现如今故地重游,只觉浑身汗毛竖起,背上瞬间布满冷汗。 陈磬咽一口唾沫,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偏头看向后方。果不其然,红木圈椅中坐着一人,正抱臂冷冷打量他。 谢安隐在暗色中,冷哼一声,眼看着他吃力坐起,大汗淋漓倚着墙壁。 陈磬用未伤的手撑着滑腻地面,强作镇定,“你想做什么?” 谢安起身,缓步走过去,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里戾气毕露,“弄死你,信不信?” 陈磬倒吸口气,神色显露一瞬慌张,抖着声音答,“不可能。我外面十三个随从,你动不了我。” 旁边传来声冷笑,“那就把你们都送上西天。” 闻言,陈磬筛糠般一抖,双眼有一瞬的失神。 以谢安性子,逼急了,杀人夺命,这事他不是做不出来。舌尖有一丝血腥味,他这才发现双唇已经干裂出血,面前谢安仍旧冷脸看他,陈磬第一次知道后悔。 他急促喘息几口,仰靠墙壁上扯住谢安袖子,“何必如此,咱们本也是兄弟……” 谢安轻笑一声,从袖子里抖出一柄短剑,扔了剑鞘,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缓缓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该动老子女人。” 剑身锋利冰冷,陈磬慌乱往旁挪动两步,谢安不语,手微动,步步紧逼。 陈磬喉头滚动,濒临绝望看着谢安,能感觉到抵在颈上的刃正满满割破皮肉,有温热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流进衣领。空气中充满腥气。 陈磬想说话,但几次开口,牙齿快要咬着舌头,最后终于支离破碎吐出一句,“三爷,我知道错了。” 他咬咬牙,把指上玉扳指摘下来,塞在谢安手心,“我千不该万不该没看好下人,让他惊马吓着了嫂子,我给您赔罪。这扳指是御赐物件,少说二百两银子,您拿去,算我赔礼道歉。” 手心中物件冰凉,带些湿气,谢安扯动一下嘴角,手下动作更狠。血流急涌而出。 陈磬嘶哑叫一声,双眸已经血红,他瞪大双眼,忽然猛力扯住谢安衣领,“三爷,有件事您知不知道。” 他不等谢安回答,急急说出下一句,“嫂子底细不清不楚,我用尽方法查不到,前些日子在我爹公案上看见朝廷发下来的追捕告书,画上女子像极了她!” 陈磬没察觉到谢安脊背僵直,语无伦次说出自己猜测,“三爷,她是不是就是广郡王那个出逃的女儿?这不无可能!” 话音落后,除了他自己粗重喘息,半晌寂静。陈磬小心往后动动脖子,躲离刀尖,额上汗珠滚滚流下,渗进颈上伤口,痛的钻心。 他仔细观察谢安面色,可除了漆黑眼眸中的冷意,什么都读不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直到最后,陈磬终于察觉到谢安把短剑移开,收进剑鞘中。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软成一滩泥的陈磬,“你说的对,我现在不能动你。”他扬下巴指一指门口,“你走吧。” 陈磬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一瞬的放松让他浑身瘫软。生怕谢安反悔,连滚带爬撑墙站起来,往外踉跄走,快摸上门栓,忽听后面淡淡声音,“这件事,除你外还有谁知道?” 他回头,“没旁的人。” 谢安颔首,指尖捏着那枚扳指,缓缓转动,“走吧。” 陈磬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外面大亮天光,简直重获新生。他往外踏出一步,又转身问,“那咱们这算两清?” 谢安玩味看他,舌尖滑过后齿,意味不明笑一下。 陈磬当他答应,松口气,神色自然些,“过去是我年轻气盛,对不住您。往后路,咱们相安无事。” 谢安依旧不说话,门口透过日光正好落在他脚尖前,有细小尘埃在那束光线中打转,高大身形成了暗影。陈磬怕了他的阴狠无常,不敢再多留,合上门匆匆离去。 里面,谢安定睛看着眼前地面,过片晌,狠狠将手中扳指掷向对面墙壁。声脆响,粉碎。 他抬头,眼中杀意毕现。 -- 回去时,琬宜还在睡。被子拉到下巴处,发还没来得及拆,松垮搭在枕头上。 谢安坐旁边看她睡颜许久,不舍打扰,不敢动作。 直到天擦黑,琬宜才渐渐转醒,掀开眼皮便就看见守在旁边的暗影。她先是一惊,待谢安手掌抚上她额头时,才又安下心。 琬宜双手握住他手腕,用脸颊蹭蹭,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暗哑,“你怎么才回来。” 谢安半跪在地上,肘部拄着炕沿,任她攥着自己,温声,“早回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捏一捏她鼻尖,“娘说你睡了一下午,小懒蛋。”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没……辗转好久才睡着的。” 闻言,谢安沉默一瞬,俯身把她搂进怀里,轻吻一下她唇角,“是我错,没照顾好你。” 琬宜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愧疚自责,带些许脆弱,敛去所有锋芒。让人心疼。 她动动唇角,也环住他的背,喃喃,“没事的……你看我不挺好。” 谢安闭紧眼,亲她鬓发,却没说话。 过好久,他又开口,“我早该解决他的,免了后患就好了,是我还不够周全。” 琬宜不明所以,轻声问,“他是谁?” 谢安不回答这个,偏了头噙住她下唇,温柔吮吸一下,声音轻轻,“我们家琬琬受委屈了。” 琬宜眨眨眼,把头埋进他肩窝,嘟囔,“谢安,你今天怎么这样,都不像你了。” 谢安笑,又亲她一会,才扯过她脱在一边的衣裙,抱她起来,给她穿好。 屋外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去,没点灯,几乎一片漆黑。琬宜没谢安那么好的眼力,看不清东西,眼前朦胧胧的,只乖顺任由他动作。 穿戴好一切,谢安把被子剥到一边,脚放在自己腿上,给她穿鞋。杨氏做的那双棉鞋,颜色灰扑扑的,又笨又重,不很好看,琬宜只在最冷的那段穿过,她到底爱美,不喜欢穿这个。 她抿抿唇,手抱着谢安胳膊,“换一双好不好?” 谢安不听她的,几下穿上,又掐着她腰放在地上站好,问,“是不是还没吃饭?” 琬宜跺几下脚,闷闷答一声,“回来就躺下,都忘了。” 谢安捏下她耳垂,环着她腰往外走,“别耍性子,穿这鞋不冷,要不冻着。” 琬宜小声辩解,“本来就不那么冷了。” 谢安拧眉,“夜里风寒露重,你细胳膊细腿的,吹阵风就该伤风了。” 琬宜终于意识到他画外音,仰头问,“我们夜里要出去?” 谢安脚步微顿,转身面对着她,手抵在她肩膀上,额头相触,“对,今晚就走。” 琬宜“呀”一声,“可是我们都还没准备好。” 谢安轻咬一口她脸颊,“没什么好准备的,什么都不要了。” 琬宜睫毛颤颤,酥麻扫过他眼底,“要带阿黄。” 谢安笑,“随你高兴。” 短暂沉默一瞬,他又说,“我还有些事,你先和谢暨一起走,明天天亮我就能追上你们。” 琬宜诧异问他,“还怎么?” 谢安不想让她听闻这些肮脏,只回答,“场子里的事。” 琬宜点点头,也不再问。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她接受的很快,只临出门时回头又看看屋子,心底有些酸涩不舍。 谢安见不得她失落表情,弯身把她托起来,让她坐自己臂上,抱小孩子一样的姿势,用鼻尖触一触她脸颊,“把眼泪憋回去,敢哭就弄你了。” 琬宜本还没什么,可听他这话,心里难受,泪就要涌出来。 谢安看着她盈盈眼波,无奈叹口气,吮她唇瓣,“哭什么,只要咱们在一块儿,哪里不是家。” 琬宜抹一下眼角,低声问,“那咱们还会回来吗?” 谢安哄着她,“要是有机会,肯定带你回来。” 过一会,她平复下来,被谢安领着去厨房吃饭。最后一餐,依旧是原来熟悉的味道,却总有些食不下咽。以往温馨灯火,明天起,就再也不回被点亮了。 戌时刚过,谢安便就送他们上了马车。水和吃食早就备好,为了她们舒服,里面铺厚厚一层棉被,够宽敞,能坐能躺,倒不会觉得不适。 谢暨掌着缰绳,正襟危坐,听着谢安跟他嘱咐,“赶路时千万不要急,不要惊马,别打瞌睡。一路往西走,不要停,天亮的时候能到浠水城。城郊有树林,你停在那里等我,我会追上来。” 谢暨一一应着,短短几日,却已褪去不少少年青涩,看着沉稳许多。 谢安拍拍他肩膀,“娘和你嫂子,今晚就托付给你。” 他郑重点头,“哥,你放心。”顿一下,谢暨担忧看他,“哥,你也小心点。” 谢安颔首,看谢暨挥鞭,目送他们远去。琬宜从车窗中探出头,他笑一下,摆摆手,让她回去。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月色下成为个模糊轮廓。谢安捏紧手中刀柄,转身隐进夜色中。 远走 天幕黑沉, 月光浅淡, 风吹过一朵云, 挡住半边月色。谢安蹲在墙头, 眼皮半撩看底下灯火阑珊。 这个点儿, 下人大多睡了, 就陈磬的正屋里, 窗上还映着剪影。 谢安用牙齿包住下唇,轻轻磨蹭,顿一瞬, 而后纵身跃下。他脚步声轻轻,隐在风里,屋里人不知道他的到来。 今日事让陈磬怒火中烧, 没了翻云覆雨的兴致, 只坐在桌边沉脸饮酒。旁边陪侍一个随从,弯身给他布菜。黑衣包身, 面容熟悉, 赫然是那日驾马之人。 半杯进肚, 陈磬咬牙切齿骂一句, “这个仇要是不报, 我誓不为人!” 随从附和, “今日还是太过大意,让他占了上风,下次要更防备些, 定不会如此。”把酒满上, 他恭维,“谢安不过是个混子,再怎样也比不得您,罄爷不必如此动怒。” 这话让陈磬舒坦许多,他哼一声,眼睛眯起,“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留情面,马再跑快点,碾死那个小娘们,看谢安还怎么跟我耀武扬威。” 随从抱手请罪,“是属下失职。” 陈磬摆摆手,“不怪你。”他又抿一口酒,冷笑,“反正来日方长……” 屋外寒风凛冽,谢安靠在墙壁上,懒散听着里面对话,手中把玩那柄短剑。他耐心等待着,黑裤紧裹着小腿隐进靴子里,目光冷静,沉稳像匹狼。 不知何时,天边云散了,再抬头,月已不见。淅淅沥沥,有小雨落下。 屋内传来响动,谢安慢条斯理把刀收进袖子里,侧迈一步挡在树后,看着房门被打开。随从出来,轻轻合上门,抬手揉揉眉心,往谢安的另一侧缓步离开。 刚走两步,倏忽间,不知什么东西擦着耳朵飞出去,砰的一声击打在对面砖墙上。他惊诧瞪大眼,耳边残余的都是刚才急促的破空声,缓一瞬,随从猛地回头,低喝,“谁!” 没人回应。他把手按在腰间剑鞘上,敛着眉往后方走去,却只见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随从舒一口气,只当自己崩太紧,有了幻觉,不在意地转过身。可脚跟还没站稳,便就有人不知从哪里跃出来,膝盖往上狠狠一顶,正中他后腰。骨骼移位声清楚响起,随从没来得及开口呼救,又觉脖颈上一凉。 他颤巍巍低头,一柄短剑。昏暗灯光下,光芒暗哑,却更显得摄人。 随从颤声开口,“来者何人?” 谢安并不回答,只手腕翻转,剑尖对准他喉咙下侧,臂环着他腰扯进后面树丛。刷啦一声响,屋前空荡,似是从未有人来过。 下一刻,陈磬推开门,拧眉看着空地一会,嘲讽勾起唇角,又进去。 他刚听见屋外传来窸窣声音,还以为是有人来寻仇,现在看,只是错觉。 高大榕树下,泥土坚硬,有遒劲根木突破土壤,在地上画出弯曲印迹。谢安松手将随从丢在上面,不等他撑地想要坐起,便就用膝盖抵住他胸前,将人牢牢压在身下。 随从惊颤,黑暗中看不清对面人面容,他重复前面问话,“你是谁?” 谢安舔一下唇角,反问,“那天的马,是你骑的?” 这话出口,随从一抖,随即反应过来,眼珠瞪大,“谢安?” 头顶上方传来声呵气,冰冷剑刃顺着下巴滑到眼下,随从咽一口唾沫,眼皮往下看着短剑,呼吸吃力,却听谢安又说,“巧的很,倒省的老子费力去寻你。” 他大惊,急促喘几口气,翻身爬起来跪在谢安面前,猛磕几个头,“三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小人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没旁的选择。”他抬眼看着谢安,颤声道,“都是陈磬的主意,与我无关。三爷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请体谅体谅小的难处吧……” 谢安牵一抹笑,颔首,“我知道。”他顿一瞬,“待会就去找他。” 随从放松不少,肩膀塌下来,后背全是冷汗。他刚想爬起来,又被人扶住肩膀,很轻柔的力道,问,“你们罄爷大多什么时候睡?几人跟着,有无特殊安排?” 随从不敢扯谎,一五一十道,“一般子时才睡,熄灯后两人轮班值守,无别的安排。” 谢安挑眉,手臂上抬,使力割破他脖颈皮肉一道开口,淡声道,“多谢。” 随从失色,用手去抓刀刃,“你不是放过我了!” 谢安眼皮下垂,向后把他抵在树干上,手下力道更重,“你怎么就不知道放过我女人?” 随从喉中只能发出残破声音,惊恐盯着谢安面无表情的脸,听他在耳边轻轻说,“毕竟老子就是个市井混混,你有胆子碰我媳妇,我就有胆子弄死你。怎?” 再然后,不等回答,手起刀落,地上歪斜的人再无生气。 谢安站起身,睨过随从一眼,拍落裤脚尘土,提剑往正屋走去。 陈磬今夜受了伤又喝了酒,睡的比平日早些,里面已经没有亮光。门口果真守着两个人,歪斜靠着,正小声聊天。 谢安暗中观察他们一番,故技重施,拾一颗小石子拈在指尖,巧劲弹起,让它擦着靠右那人鼻尖飞过去。他肩膀倚着墙角,看那人低咒一声,和旁边人打个招呼,两人一起过来。 差两步的时候,谢安敛眉,手伸出去抓一人肩头,按着后颈狠狠撞在墙上,另一人缓应过来,想要反攻。剑已出鞘,擦着谢安下颔过去,被往后躲过,谢安抿唇,手抓着一块凸起砖石纵身弹跳,脚尖踢出,正中那人胸口。剑飞出,被他握在手里,冲着喉结下方过去,没留情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几乎眨眼之间,两人便软倒在地。谢安呼一口气,微阖一下眼,掩去眸中戾气。 他未作修整,缓走几步到了门前,不犹豫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烈酒气息,夹杂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谢安手指放在鼻尖轻嗅,这才发现,味道原来自于他。 陈磬并未睡熟,他总觉得听见屋外传来不好声音,心中有隐隐不安,强自压下。拉着被子盖到胸口,没过一个喘息,又听见木门打开的吱呀声。 他心猛地一跳,破口大骂,“谁他娘的让你进来的!好大胆子!” 无人应答,却传来关门声音。陈磬稳住心跳,眼皮还没合上,又听闻落锁之声。 他再忍不住,打挺起来坐在床上,侧头,看见黑暗中一抹暗色魅影朝他款步而来。 陈磬一震,手下意识往枕下摸去,想要握住防身匕首,只差一点的时候,被谢安拦住。他挡在陈磬身前,一手握着他上臂,一手摸到颈间,狠狠撕落包扎上面伤口的白布。 皮肉再次绽裂,这痛处不必当初受伤时轻巧,陈磬咬牙闷哼一声,已认出来人是谁。他手在身侧攥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安声音淡淡,“许久。” 陈磬呼吸错乱一瞬,又问,“那刚才话你都听见了?” 谢安扯唇,“一字不落。” 陈磬终于露出慌乱,往后退到墙壁,开口就要呼救,被谢安手疾眼快卸掉下巴。他瞪圆双目,手脚挥动,有止不住的唾液从嘴角留下,形象狼狈可怜。 谢安拇指搓动一下剑柄,抖一抖,剑鞘落在地上。白日的噩梦又要重现,陈磬方寸大乱,原本还算俊美脸上苍白如鬼魅之色,不知哪来的力气,他跳起来,想要去夺剑。 谢安迎着他手腕上去,手指捏住他关节,往后使力扯动,下一瞬便就脱臼。没心思再与陈磬你来我往,谢安转动一下自己手腕,用剑尖挑开他腿上被子,随后毫不留情割破脚踝筋脉。 陈磬发不出成段声音,就剩撕裂悲鸣,几近于野兽。 他仰着头,想动作爬下床,却发现几乎使不上力。身下床褥已经被染红,痛处撕裂心扉。 陈磬喘息几口气,拽住谢安袖子,含糊字节,“求你,饶我一命……” 谢安冷眼看他,倒是大方点头,“好。”他蹲下,与陈磬视线平齐,慢慢道,“我倒是巴不得你长命百岁,好让以后日日夜夜,都为你曾做过的事后悔。” 陈磬面孔狰狞,又听谢安说,“怕吗?你当时还不如冲我来,为什么想不开非盯着我女人。要不然,此时我也能给你个痛快。” 陈磬濒临绝望,也不再放低颜面求饶,只说,“我爹不会放过你!” 谢安眼中没什么温度,“那我等着你们。咱们阴曹地府见,看谁还能玩儿的过谁。” 他不再停留,转身出去,在路过桌面的时候,拾起上面火石,点着蜡烛,又在陈磬目眦欲裂中将烛台扔向床铺。身后传来什么声音,谢安已经毫不关心,他走出去,响亮吹一个口哨,等看着有人群踢踏过来时,疾走几步,翻墙而出。 从今夜开始,以往一切便就过去,什么都烟消云散,不再与他有关。 马停在不远处,谢安翻身上去,扯紧缰绳喝了声“驾”。月亮又出来,看着方向,应是子时刚过,他在心里盘算着,趁着还有时间,该去找个客栈洗澡换身衣裳。 他手上沾了血,却不能让琬宜闻着腥。 她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只要好好的就成了。 她就该永远那样纯粹的,不染污垢,温柔浅笑。 -- 琬宜心中惦念谢安,几乎一夜未眠。她不想让杨氏担心,就自己抱着阿黄蜷在一角,盯着车窗里泄进来的一丝光线发愣。 也不只怎的,她期间几次乱了心跳,最后又慢慢平复。琬宜叹气,暗自祈祷谢安平安无事。 谢暨把谢安的话都记在心里,疾行一夜,无半分差错。马车在山间小路中穿梭,把故土甩在身后,刚开始还下起小雨,后来雨停,明月被洗过一样,纤尘不染,亮的出奇。 琬宜辗转反侧,实在难受,悄悄坐起来,撩开布帘往外瞧。 树影婆娑,泥土新香,她抬头看,圆月挂在正当空,一片皎洁无暇。 那种感觉,就像一只温柔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你,满含善意。琬宜盯着它出神好久,等到脸颊被冻的有些发麻,才又回去躺下。 她想着,刚才的某一瞬间,谢安是不是也正抬头看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到了浠水城。 谢暨停车歇着,一夜未眠,他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强撑着给马嘴上套了草料袋,频频打哈欠。琬宜披衣裳出去,拍他肩膀让他进去躺会,自己则坐在车前,靠着车门望向远方发愣。 旁边是片杏树林,二月杏花开,粉的白的,正盛。 鼻端隐约传来花香味,配着清晨露水清冽,沁人心脾。琬宜仰靠着,手臂抱在胸前,眼神瞟过那片杏林,忽然忆起以前学过一句杏花诗,但盘旋在唇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思绪飘散,又想起,以往的某个夜晚,谢安抱着她耳鬓厮磨后,在她锁骨上吮吻啃咬,留下一点点细碎红痕,好像红色杏花。 他笑着捏她耳朵,说,“以后要是个女儿,名字就叫.春杏,多好听。” 琬宜当即阻止,但他听不进道理,非要叫.春杏,振振有词说了一通理由,死皮赖脸。 琬宜气的咬他一口,背了身子,半天没理人。 ……太阳从东方露头,还不热烈,眼睛可以直视。金色的,色调温暖,染红旁边云霞。 她叹口气,闷闷想着,谢安怎么还不回来。 就下一瞬,马蹄声从远方传来,踢踏着踩过石子和野花。琬宜抬头,看见上面那抹身影,冲她挥了挥手,很快就到面前。 谢安下马,奔袭一夜,身上还有寒气,他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张开双臂,笑,“嫌不嫌冷,过来抱抱?” 琬宜眼眶润湿,提着一夜的心终于放下,跳下马车扑到他怀里。 谢安低头,亲亲她眉眼,神色与往常醒来后亲近她无异。他摸摸她脸颊,问,“待会吃小笼包,好不好?” 琬宜鼻尖蹭一下他胸前,温声回应说好,顿一下,又补一句,“要吃肉包。” 谢安撇唇,含住她耳朵,小声骂,“怎么不馋死你……” 琬宜扭动着躲开他,又被搂回怀里。她笑着用肘弯捶谢安腰侧,目光随意打量四方,身后男人气息沉稳,她安心,没了顾忌。 那句诗终于跳进脑海里。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太阳升起,新的一天,也是新的征途。 润阳 一路向北, 本已到了三月份, 可天气没见变暖多少。 山坡上茂密树林, 大多是白杨, 树冠宽阔, 小枝披满白色绒毛, 遮挡住大半阳光。两马驾车, 不急不缓走大半个月,终于到了润阳。 昆山地处偏僻,周围几乎荒无人烟, 这是离那儿最近的小县城。 连着三天没遇着什么人烟,晚上也只是挤在车厢里过夜,即便铺的再软和舒服, 到底还是累人。傍晚时进的城门, 天已经不多亮,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皆是行色匆匆。 琬宜这几天来月事, 酸痛乏力, 因着休息不好, 小腹坠坠往下疼。好不容易能歇歇脚, 她生出几份轻松, 撑着身子扒窗户往外瞧。 杨氏担心她,从后面扶着她腰,两人挤在一起, 从小小窗口打量外面街道。 窄小通路, 多为低矮小房,比不上临安繁华。这里已经和昆山很相似,民风淳朴,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几盏灯点着,看过去黑漆漆一片。 琬宜眼睛扫过紧闭着门的店铺招牌,总觉得这里分外奇怪,让人心里发毛。 杨氏也觉出不对劲,蹙蹙眉,把帘子合上,不让她再看。 阿黄无忧无虑,对此半分不关心,自己半截缩在被子里,懒洋洋舔爪子。路上辛苦,它许久没吃着新鲜小鱼儿,就跟他们一起吃干粮,屁股都瘦的小了一圈。 琬宜肚子又难受起来,戳戳阿黄脑袋让它给让个地儿,自己委身躺下。杨氏把壁上小灯点上,车厢里暖黄亮起来,有了光,让人舒服不少。 小篮子里还剩两个小苹果,带着青涩酸意,杨氏拿帕子擦一擦,塞给琬宜一个,慢慢咬着吃。阿黄被饿狠了,看着什么都馋,闻着味道便就坐不住,在琬宜腿旁磨磨蹭蹭打转转。 琬宜不给它吃,又嫌它长毛蹭的自己脚踝痒,动手给扒拉到一边。阿黄不服气,又去找杨氏,换了战略,用屁股去蹭,长尾巴翘起来扫过杨氏下巴,沾到一点苹果。 杨氏无奈看了眼它,把剩下果核扔在地下。阿黄见得逞,不再理人,蹿下去叼着核儿缩在一边。它还舍不得吃,鼻子嗅了老半天,才小心伸舌舔一下,转瞬被酸的眯起眼。 琬宜看的直乐,头枕在杨氏腿上,指指点点笑话它。阿黄转了个身,背对她们,又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终究是咽不下去,它咳几下,打着滚跳到被子里,仰着肚皮生闷气。 杨氏也憋不住笑,原本沉闷车厢,因为阿黄这一折腾,有了不少生气。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车门打开,夜里凉风吹进来,虽有些冷,但好歹清新。阿黄反应快,打挺蹦起来,嗖一下蹿出去,转瞬稳稳落在地上。 琬宜拢了下领口,探着身子往外看,瞧见外面一座二层小楼,上面挂着个招牌,是客栈。 谢安从门口打探一圈回来,对上她张望的眼睛,敛着的眉松开不少,“还难受?” 琬宜抿唇点点头,冲他伸手,委屈央一声,“谢安,你牵我一下。” 杨氏刚才就下车,本想着回头搀一把,但看他们黏腻样子,识趣拉着谢暨离开。 谢安看他们背影笑笑,又转脸过来看琬宜。她倒聪明,见没人盯着了,两只手都伸出来,“谢安,你抱我一下。” 谢安弯眼,轻轻打她手背一下,笑骂,“小娇气包。” 他惯着她,不推拒,抬一只脚踩到底板上,再探半个身子进到车厢里,双手到她腋下把人扯到怀里。琬宜乖顺把胳膊环他脖子上,任由谢安托着她臀把她放到地上。 在车上待太久,再踩着地觉得脚都有些发软。小二从里头迎出来招呼,琬宜不好意思再黏着谢安,只拉着他袖子站稳,娴静垂眸的样子,好像刚才撒娇缠人的不是她。 谢安手往下滑捏住她手腕,低声问,“现在知道害羞了?” 琬宜挣脱一下,不想理。 谢安贴近她耳朵,小声说句什么,细碎隐在风中,琬宜却听得清楚。她脸倏地红透,仰头瞪他一眼,想狠狠骂他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吞吐嘟囔一句,“你脑子里能不能别总想那事情。” …… 里头,谢暨已经找了地方坐好,急慌慌点菜。他无肉不欢,点的全是猪羊鸡,看着名字就觉得喉咙里腻的发慌,杨氏瞧不惯,给他砍了一半菜下去,多加几个素菜。 琬宜不挑,什么都好。谢安坐她旁边,帮着布好碗筷,又找小二要一碗红糖姜茶。 阿黄萎靡不振趴在一边,这里没有鱼虾给它吃,只用菜汤拌了点米饭,它不太满意,寥寥几口,吃的不多。 店里安静,本来在的几个食客见来了生人也不待了,现在就剩下他们一桌。 杨氏给琬宜夹筷子菜,又偏头去和谢安说话,无非是赶路的事。 按这样的速度走,最迟再过两日就能到昆山。只两日而已,杨氏松了口气。 她没想太多,只当这个小城曾受过什么天灾,人口稀少,现在见昆山如此近,悬着的心又放下一半。 琬宜乏累,饭桌上也兴致缺缺,吃几口菜就放了筷子。 谢安不让,另点了份小米粥,硬盯着她吃了半碗多才作罢。终于挨到他满意,琬宜放了筷子,视线扫向门外。 天已经全黑,若是临安,现在正是歌舞升平的时候,可在这里,直到菜上桌,都没见着个人影。 就算偏僻无人,也不该冷清如此。 谢安也注意到这个,心里生几分谨慎,在小二上最后一道菜时,唤住他,问,“你们这儿,晚上宵禁?” 小二愣一下,摇摇头,“没有。” 谢暨含着筷尖儿接茬,“那怎么都没人出来?” 小二舔一下嘴唇,四处瞧瞧,见没人盯着,终于放下心,小声说,“正闹着山匪,谁敢出门?那帮子人丧尽天良,光天化日都干烧杀抢掠。他们行踪不定,喜怒无常,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山一趟,老百姓恨不得整日躲在家里,一步不跨出去才好。” 他胆战心惊掰着手指头数,“都死了十几个人了,现在人心惶惶的,连去地里种田都要结着伴儿。本就是个小县城,在这么弄下去,怕是真要成空城了。” 谢安垂眸看着桌面,见琬宜震惊神色,安抚给她盛一碗汤。他舔一舔唇角,回头又问,“哪个山的匪?” 小二往西指一指,“就那边齐连山。” 谢安脸色更沉,指节敲一下桌面。要是想到昆山,那是必经之路,绕不过。 黏腻 直到洗漱好后躺进被子里, 琬宜还在想着这件事。 现在情况实在有些棘手, 进退两难的处境。留在润阳不安全, 继续往西走就要经过齐连山, 也不安全。可是东边最近小城离这里也要两三天路程, 倒退回去也不是办法。 她肚子还难受, 睡也睡不着, 听谢安在屏风后洗澡水声,胡思乱想着这些不该她操心的事。 过一会,水声渐停, 琬宜下意识抬头看,正瞧见他大喇喇出来的身影。上身赤着,胸上滚滚水珠, 就在腰下随便系了件外套算作遮挡。 察觉她的视线, 谢安抹了把脸上水珠,侧脸看她, 玩味地笑, “看什么呢?” 琬宜被他取笑的脸红, 刚才烦心事暂时忘记, 没敢搭他话茬, 身子往下缩一缩, 埋进被子里。 见她没动静,谢安背过身去桌边给自己倒一杯茶,抿一口, 回头又问, “满意吗?” 琬宜没听懂,“什么?” 看着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水润眼睛,黑漆漆的,迷茫样子像只小鹿。谢安往后靠在桌边,本来带些沉重的心情舒缓许多,他扬一扬下巴,右手随意搭在髋骨上,故意逗她,“我呗。” 琬宜这次懂了。看着他不怀好意笑容,撇一下嘴,背身不理他。 谢安跟过去躺上床,隔着被子抱住她细腰,下巴拱一拱她后颈,“怎么不说话了。”他顿一下,又补一句,“以前伺候的你不舒服?” 琬宜弓起背,往后踹他一脚,被轻巧捏住脚腕。身后传来声低笑,“怂样吧你。” 琬宜挣扎一下,没挪动,气哼哼抱住枕头。 不再和她闹,谢安伸一只胳膊到她颈下,顺势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摸上她小腹,轻轻揉一揉,“还疼不疼?” 琬宜被迫转了个身,脸颊贴在他胸前。他用冷水洗的澡,没擦干净,水珠点点,还带着凉意,让人打个哆嗦。 见她反应,谢安往后退一点,扯掉腰上外衣在身上胡乱擦一擦,又扔在地上,钻进被子里抱住她。他现在寸缕不着,被子只在腋下,腿顺其自然把她的夹在其间。 琬宜早习惯这样姿势,安静贴在谢安肩旁,小小呼出一口气。过一会,两人身上都暖和起来,舒服许多,琬宜抓着他手放在自己小肚子上,谢安会意,缓慢轻揉。 他手掌干燥温暖,身上味道让人安心。琬宜昏昏欲睡,都快要忘记之前惦念的事情,直到他伸了胳膊去熄灯,才又惊醒,下意识抱住他腰。 谢安抚慰地拍拍她背,再亲一亲她鼻尖,温声哄一句,“睡吧。” 琬宜脊背放松些许,后脑枕在他臂上,合眼想再入睡,可努力许久,反倒没了困意。 她小幅度动作一下,但没逃开谢安禁锢,他以为她还难受,迷糊着把人往身侧搂一搂,手从衣摆下方伸进去,又覆到她小腹。 屋里昏暗无光,安静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琬宜怕他这样姿势不舒服,想往旁边挪挪,可刚动一下就被攥住手腕,谢安转醒,闭着眼睛不耐训她,“大半夜干什么呢,老实点。” 琬宜“唔”一声,不敢再乱动惹他不高兴,挺直身子看着棚顶。过一会,实在忍不住,小声喊他名字,“谢安?” 那边没回应,她咬紧下唇,又喊一句,“谢安?”顿一下,琬宜更小声,“夫君?” 谢安鼻里哼一声,没憋住笑出声。他撑着肘弯坐起身,拨拨她脸颊碎发,带些无奈,“干什么啊你。” 琬宜蹭过去,仰脸看他,“我就是有点担心……咱们明天还走吗?” 谢安意味深长看她,“你翻来覆去的,就想这个?” 琬宜抿唇,缩一下脖子,嘟囔,“我总感觉,会出事。” “我说,你这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些什么啊。”谢安揉一揉额角,又俯身凑近她一点,“能不能想点正经事?” 琬宜推开他脸,眼皮低垂,睫毛颤颤的,“想什么。” “你要是感觉那么准,那就赶紧算算命,看看咱什么时候能生儿子。”谢安咬一下她下唇,又躺下,把她抱起来整个放在自己身上,交叠躺着,铁臂紧紧锢住她后腰,“闺女也成。” 琬宜提不起劲来,越来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虚的发慌。她哼一声,手臂伸到他脖颈下方环住,脸颊贴在他胸前,亲密无间的姿势,能清楚听见他心跳声。 琬宜杂七杂八想着事,并没注意到自己胸前绵软与谢安紧密贴合。到底食肉之人,谢安原本还想着快点哄她睡觉,但被她磨蹭几下就觉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到她臀后狠狠捏一把。 琬宜惊呼一声,“你干什么啊。” “本来没什么想法。”谢安手不移开,再揉捏几下,低声威胁,“但你要是再给老子折腾,待会就干你。” “……”琬宜敢怒不敢言,不过到底没再有胆子造次。又睁眼睛待了一会,总算被他身上热气熏出几分睡意,朦朦胧胧合上眼。 半梦半醒间,听谢安在耳边说,“明天再待一天瞧瞧,后天走。” -- 润阳被土匪吓的狠了,就算大白日,街上也萧条的没几个人影。琬宜和杨氏就在楼上待着,谢安到外面去转,留了谢暨守着她们。 不过还好,平安无事。 下午的时候,谢安问了小二铁器店在哪里,去买了一张弓。没什么漂亮花纹,简单古朴的黑木,很大,竖起来到琬宜腰间。她觉着新奇,跑过去摸,被拍着手背打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安翘腿坐在凳子上,拿了干布擦箭头,睨她一眼,“什么都敢碰?” 琬宜委屈坐旁边凳子上,揉着手腕,“不是有剑,你买这个干什么?” 谢安抖一抖抹布,“说你笨,你还不听。弓箭能远攻,剑能吗?”他把东西都放一边去,揽过她肩膀,笑着逗她,“万一有人驾着马把你给抢走了,我也总得有个法子不是。” 琬宜搡他肩膀一下,又问,“都没见你练过这个,真会?” 谢安掐她腰,唇凑到她耳边吹一口气,“碰见你之前,也没见过别的女人。”他似笑非笑,“爷们儿就是有这本事,服气不服气?” 琬宜受不了他这时不时的污言秽语,蹭的站起来,瞪他一眼,转身小跑着去找杨氏。 谢安看她背影,小声嘀咕一句,“德行。”他换了只脚翘在腿上,又伸手拿了弓去擦,“自己也不数数,多少天没正经睡过了,还赖老子?” 谢安不擦了,仰着脖子靠后面桌上,越想越不得劲,抹布往桌上一摔,出去喊她,“琬琬?” ……过一会,门开合,传来轻轻推搡声音。 “我来月信,你能不能消停点。再闹我不理你了。” “……摸摸,就摸摸总成了?” 窸窸窣窣细碎声响,然后是被褥被掀开到一边的动静。 “……谢安你能不能别总碰我那里。光天白日,知不知道羞?” “羞个屁。明媒正娶回来的媳妇,亲都不给了?” 琬宜脸颊绯红,万分后悔应允了他,翻了身子就想要跑。 谢安按着她肩膀到床上,眯眼问,“想上哪儿去?”嘴上说着,手却不停,又揉搓几下,唇贴她颈上,吸吮着往上移动,直至攥住红唇。 琬宜动弹不得,没过一会,就被他欺负的眼中雾蒙蒙一片。 ……虽然只解了馋,但谢安心情还是好了不少,只琬宜因为觉得太过出格,闷闷的半天没理人。 第二天一早出发,马车稳稳行在山间小路上。阳光透过稀疏叶子洒下来,添几分暖意。 偶尔有只兔子从旁边窜过,留一道白影。一切看起来都和谐安宁。 沈骁 快到晌午的时候, 琬宜把包裹里的瓷坛子取出来, 准备午饭。 里头是在润阳时找店小二买的辣萝卜干, 爽脆下饭, 还洒了芝麻粒。打开盖子, 扑面而来一股咸香。 琬宜拿筷子挑一点到小碗里, 抬头跟杨氏笑, “也不知道谢暨能不能吃,他早上还肚子疼来着。” 杨氏也把馍馍都拿出来,撇一下嘴, “活该,谁让他嘴馋非要吃那半只鸡。” 琬宜弯眼,“孩子嘛。” 外面, 马车渐渐慢下来。快马加鞭走了一上午, 山路陡峭,两匹黑马早就累的不行, 蹄子黏在地上一样迈不开步子。琬宜推开车门递给谢安两个馍馍, 又塞给谢暨一个。 谢暨咬一口, 平日里几口就能吃两个, 现在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他捂着肚子跟谢安哼哼, “哥, 歇会吧?” 谢安拧眉看他一眼,拧眉骂一句,“毛病。” 话虽这样说, 却也停了下来。前面羊肠小路, 树林没之前那么茂密,阳光大喇喇洒在地面。因为少有人行走,路面上有浅绿野草,但挡不住飞扬尘土。 一切看起来温和平静,与早上一般无二。可谢安看着小路尽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旁边好像有什么动静,他舔一下唇,没在意。过一会,琬宜搡一下他肩膀,在耳边轻柔说一句什么。 谢安没听清,他握紧手上剑鞘,拇指摩挲一下,收回视线,问,“嗯?什么?” 琬宜无奈,手里杯子递给他,“喝口水。”她撩起裙摆,也坐在他身边,偏头,“怎么还不吃饭。” 原本焦躁心情因她平静不少,谢安放松些许,往后靠在车门上,咬一口手里东西,这才注意到异样,“谢暨呢?” 琬宜往西边山坡那儿看了看,“他肚子疼,刚才扶着树呕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谢安拧眉,“去多久了?” 琬宜奇怪看他一眼,“没多久。”她往后去拿小碗,挑了萝卜喂他嘴边,“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谢安咽下口中东西,而后缓缓舒一口气,手过去搂她腰在怀里,“是有点崩过头了。”他笑一下,挑逗过去含住她耳垂,“给抱抱就好了。” 琬宜被他吓一跳,下意识往后看一眼,没见杨氏出来,这才松一口气。她轻轻掐一把谢安大腿,往旁边蹭一点躲远,“你别放肆。” 谢安弯唇,不再闹她。 又过半晌,马吃完袋中草料又有了精神,但谢暨却一直没回来。杨氏有些担心,下车去寻,车上就剩他们两个。 微风吹过,今个儿天热,不似往前清凉,反倒带着些温吞。琬宜待着无聊,絮絮念念和他歪着头聊天,谢安撑着下巴听着,偶尔点下头,眼神落在远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琬宜气的瞪眼,看他侧脸半晌,伸手推他一下,“你这样子,好像我哥哥。” 谢安终于有了反应,偏头看她,瞧见她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哀伤,心疼一瞬,摸摸她头发,“别再胡思乱想。”他顿一瞬,吓唬她,“敢哭出来,爷在这上了你信不信?” “……”琬宜被他弄得没了伤感心情,抹一把鼻子,低头嘟囔,“可我真的好想他。” 谢安叹气,把剑放在一边,掐着她腰让坐在自己腿上,下巴顶着她发顶,“能不能往好处想?出事时你哥还在边塞,老皇帝的人哪里那么快就过去,说不定听到什么风声就先跑了呢。真是个败家妹妹,总念叨着哥哥不幸,你哥要是知道,揍你我可不拦着。” 琬宜不说话,谢安嘬一下她脸颊,笑着逗她,“可千万别哭。要不然让我大舅哥看见了,怕不是要打死我。” 琬宜抹一把他口水,哼一声,“真讨厌。” 她辩解,“我哥才不像你说那样,他从来不打人的,他就算生气了,也不会骂人,从来没凶过我,不像你……小时候,我娘亲身体不好,都是我哥哥哄我睡,夏天还给我扇蚊子。又温柔,长得又好看,在京城的时候,别人家姑娘看着他的时候都羞答答的。” 谢安“哦”一声,反问,“就你最初时看见我的那样?” 琬宜气结,扭头不理他,“跟你没法说。” 见她不再那副怏怏样子,谢安勾唇,手臂过去揽住她肩膀,“跑哪儿去?”他凑过去在她脖颈里狠狠嗅一口,“来让你谢安哥哥亲亲,亲的高兴了,也给你赶蚊子哄你睡觉。” “……你就是只嫌人的大蚊子!” 琬宜眼睛亮亮,脸颊绯红,生怕杨氏和谢暨回来撞见,回身就想钻进车厢,被谢安一把拽住。他暧昧冲她挤挤眼,“那过来给你蚊子哥哥亲亲。” 琬宜不及他力气大,挣扎几下还是被他按在身边,谢安没再过分,只拉着她手到唇边吮吻,从手背到指尖,一寸寸,留下濡湿痕迹。 两人正玩闹,可忽然间,听远处似有若无传来阵响动。很轻的,琬宜并没注意,只顾着往后抽自己手指,谢安神色却忽的一凛,反手握住她手腕,低声,“别动。” 琬宜被他喝住,委屈垂下头。谢安唇抿成线,攥着她的力道也愈来愈大,看他反常,琬宜心里一惊,总算隐隐有些预感。 她抬头,顺着谢安目光望过去,侧耳细听,果真察觉到踢踏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一群,踏砂走石,伴随着阵阵喊杀声。愈来愈近,风中似乎都能闻到淡淡血腥味。琬宜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贴近谢安,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山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安敛眉,轻声回答,“不止。” 那些人速度几乎飞驰,没过一会,就能看见拐角处被扬起的滚滚飞尘。前面是奔跑山匪,衣衫因为搏斗已经变得褶皱破损,看的出有大块血迹,人手提着把弯刃砍刀,正夺命狂奔。 后面跟着驾着马的官兵,手里红缨枪,丝毫不手软,只要有匪徒稍落后,立即就被斩于马下。离得近了,几乎能听见尖锐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有人濒死哀嚎,凄厉振飞林中鸟。 琬宜艰涩咽下口中唾沫,歪头急切寻找林中身影,盼望看见杨氏和谢暨。谢安看出她心思,拽着手腕扯回来,把她塞进车厢里。琬宜哭着拉着他袖口,“怎么办?娘还没回来。” 谢安目光沉沉,拇指抹过她眼下,“没回来或许还好一点。”他哄劝,“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待在车里别出来。” 琬宜点头,可视线落在他背后,嗓音还是颤的,“谢安,他们来了。” 山匪果真穷凶极恶,靠着两条腿跑过奔驰骏马,面容狰狞可怖。后方紧紧跟随几十官兵,为首的并没穿兵服,只一身利落黑衣,提着长剑,弓身挥鞭,马头离最后匪徒只几寸距离。 阳光灼灼下,黑眸沉静似水,不带感情。 速度太快,琬宜并瞧不清那人容貌,因惊惧而嘴唇苍白。谢安回头,看着那人举起手中长剑,不想琬宜瞧见血腥,快速在她脸侧啄吻一下,退身出去关上车门。 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剑上拴着的流苏穗子,碧蓝色,似曾相识。 门合上,挡住眼前一切。琬宜合眼靠回车壁,祈祷谢安平安无事。阿黄跳到她腿上,被紧紧抱在怀里。而车外,血雨腥风。 ……谢安沉着拿起旁边长弓,又拿一只羽箭,缓缓搭在弦上。 他不想先动手,但刚才回眸间,探查到为首匪徒眼里的精光。 他大约猜到匪头心中所想,穷途末路,无非拼死一搏,可对方人多势众,自己毫无胜算。但若有人质在手,或许有一丝生机。 果不其然,匪头冲身后兄弟挥手大吼,“绑了他们!” 不再犹豫,谢安凝神瞄准,拉满弓后骤然松手,羽箭破空而出,速度快成一道白色闪光。 匪头眼睛倏地瞪大,生死关头爆发出无穷力量,往旁边大跨一步,箭擦着耳朵过去,射中身后匪徒额头。那人倒下,沈骁速度未减,踏着他身体冲过去,抬臂挥剑,割破又一人喉咙。 袖子被溅上血迹,脸上也沾零星几点。他手腕动动,眼神中终于有了些变化,左手仍牵着缰绳,右手却动作,单手将剑穗缠起,包进手心,不露丝毫在外面。 厮杀扔在继续,被逼到绝境边缘,匪徒比以往更加凶恶,一人挥刀回身,瞪圆双目砍向沈骁手臂。 他神色未见变化,仍旧目视前方,只反手将剑刺过去,力道凶猛。刀剑相撞发出刺耳铿锵声,刀刃蹭过他小臂,划破衣料,与此同时,匪徒也被剑尖戳破咽喉,呜咽倒下。 沈骁垂眸,手指松开一点,看向掌心剑穗。见它仍旧干净完好,并没沾染污秽,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碧蓝色,好似天空与大海,干净纯粹,不惹尘埃。 谢安搭箭射死五人,剩二十余人却更加疯狂,直直朝马车方向扑过来。他低骂一声,把弓背回背上,提了剑在手里,盯着离他只不足数十丈的匪头,预备好随时拼死相博,却不敢离开。 心弦绷紧,太阳穴筋脉猛烈跳动。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声喘息,谢安脊背一凛,下一瞬就要刺过去,被谢暨按住手腕。他喉结滚动,低声,“哥,是我。” 谢安咬紧牙,骂,“你他娘的死哪里去了。” 谢暨还没开口,又听他说,“看好你嫂子。” 话音落,谢安便就跳下车,面门扑来一阵凉风,他抬臂,红着眼抬剑挡上劈下来的刀。 铁器互相狠狠磨蹭而过,似乎能听见火花爆裂的声音。剑身轻薄,抵不过沉重砍刀,渐渐失去优势,谢安眯眼,狠狠抬腿,用膝盖顶中对面人下腹,又打落他手中武器,改为肉搏。 山匪体型庞大,力大如牛,斗争说不上轻松,有官兵下马加入,周围厮杀声惨烈。谢安杀红了眼,逮住时机以手成刀砍向那人后颈,用尽全力,那一瞬似乎能听见骨骼碎裂之声。 他得了空,急忙瞟向马车,见谢暨也与一匪徒争斗,怒目圆睁,抬步就欲冲过去。刚迈一步,却被人扯住手臂,谢安后背一紧,反手劈过去,被拦在半空。 沈骁没与他多言,只把右手长刀递给他,转身便走,左手提剑,剑尖滴血。 做的是最含戾气的事,但眼中却平静无波,没半分凶恶气。阳光下,瞳仁泛着浅浅褐色,清俊面容,带些冷冽,某个角度看,像极了他的琬琬。 谢安没心思去想这些,拎着刀回去,与谢暨共同击退缠斗的匪徒。 不断有人冲过来,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离马车数丈之远。 短短一段路,没过多久便就浸满鲜血。烈日当头,鼻尖味道让人喉头翻涌着难受。琬宜抱着阿黄缩在车厢角落,听外面激烈打斗,嘴唇颤着,眼中却没有泪滑下来。 她缓慢将下巴抵在阿黄额头,闭眼轻声问它,“你说,谢安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阿黄仰头,轻轻用舌尖舔她鼻尖,琬宜哽咽,“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就只剩下他了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身下被褥柔软,可琬宜却只觉得寒冷无助。她很想撩开车帘看看谢安怎么样了,却又不敢,怕惹他分心,心中惊惧,比那日差点被马踩踏而过更甚。 过不知多久,外面厮杀声终于渐渐停止。遍地残骸,不只有匪徒,零星散落,一把断剑插在泥土之中。凄厉可怖。 谢安左脸沾染血迹,肩头布料撕裂,拄着刀在地上平复呼吸。沈骁站在他身旁,抬眸扫过地上尸体,一具具扫过去,在心中数着数目。二十四具。 缺一个人。 须臾间,马车方向传来动静,有人挥鞭赶车,车轱辘压在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非常。 琬宜蜷缩在地上,怕那人知道自己在车里,捂紧唇不敢喘气。眼中疼到干涩,她眨眼,还是没有泪。阿黄与她在一起,头埋在她肩窝,安静乖巧,鼻尖湿润贴着她皮肤。 车门口,匪头拼死挥鞭,两匹马吃痛,用尽全力往前冲。 谢安猛地抬头看过去,见着绝尘车影,心尖狠狠一颤。他身形晃动一下,喉咙溢出一声低吼,不顾肩上刀伤,慌忙推开旁边挡路士兵,夺一匹战马飞驰去追。 烈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疼痛,他顾不上,咬紧牙根,右手伸到背后去拿弓箭。 两人都在飞速前进,瞄准不是件容易的事。谢安眼睛紧紧锁在匪头脸上,面色晦暗像是要食人,唇已经被咬出血迹,他克制自己颤抖的手,抬臂拉开弓箭。 不敢耽搁,迅疾射出一发,又到身后去摸另一支箭。危险的还有两匹飞驰黑马。 匪头被飞来羽箭穿透脖颈,只在唇间发出一声破碎哀嚎,滚落到地上,被车轮狠狠践踏而过。 谢安的第二发还没射出,就听旁边又传来“嗖”“嗖”两声,下一瞬,两匹黑马前腿跪地,凄厉嘶鸣倒下。车又往前滑行一段距离,堪堪挺稳。万幸,没有翻倒在地。 百步外的白杨树上,沈骁站在树杈之间,手还保持着那个触弦的姿势。衣摆被风吹起,嘴唇绷直,左脸颊上有未干血痕。 谢安没顾得上回头去看,他从奔驰马上跳下,疯了一样扑到车前,拉开车门,正对上琬宜空洞的眼。她面无血色,头上钗环零落,看着门被打开,第一反应是瑟缩,然后才注意到是他。 谢安闭一下眼,心疼的在滴血,他缓一下呼吸,过去抱她出来,让她在自己怀里,轻轻用唇去触碰她脸颊。只是啄吻,安抚的,带着愧疚自责。 琬宜终于缓回神,乖顺窝在他怀里,漂亮眼睛盯着他下颔,手指碰上沾染的污浊。她指尖颤了下,声音抖的不像话,“谢安,你的吗?” 谢安摇头,用手覆上她眼睛,不让她看见肩头伤口。他咬着她下唇,轻哼一声,“怎么可能,你男人天下无敌。” 琬宜没说话,过一会,谢安便就察觉到手心湿意。他喉结动一下,没移开手掌,只是低头,吻她更深,轻轻哄劝,“琬琬别怕,没事了。” 琬宜哭的更厉害,咸涩泪水顺着腮流向两人交合唇间,她喃喃,“我以为……” 谢安不让她继续说,鼻尖贴着鼻尖,“以为我死了?”他笑骂,“怎么就娶了你这个败家媳妇。先是恶意揣测你哥,现在又开始胡思乱想你男人……” 琬宜咬着唇,下唇充血,总算有一点红润。谢安移开挡着她眼睛的手,用拇指去揉搓她唇角,“你看看,爷是不是还活着。放心吧,这辈子不让你做寡妇。”他手指上滑,又触一触她额头,低语,“舍不得比你先走,再难也得挺着不是?家里还有个哭哼哼的废物丫头啊。” 被他胡言乱语说一通,琬宜也没了那时阴霾,破涕为笑搂他脖子,“你胡说什么啊。” 肩膀疼的撕裂一样,谢安没管,眉头未动一下,只和她笑,“说你啊。” 他故意问,“我是谁啊?” 琬宜贴着他脖颈,顿一下,小声回答,“谢安哥哥。” ……沈骁负手立着,目光落在那边相拥两人身上,过许久,才移开。张副尉站到他身边,轻唤一声沈校尉,而后抱拳,单膝跪下,双手将手中长剑奉给他。 那样激烈厮杀,剑几乎要卷了刃,但剑穗依旧完好无损。沈骁把它护在掌心,保护完好。 张副尉垂头,“属下知错。” 沈骁手指拨过晃动剑穗,随后握住剑鞘在手心,声音轻轻,“你怎么能把它拿错?” 张副尉失语,他知道这段剑穗对沈骁的重要性,也知自己真的犯下大错,不敢辩解,转而双膝跪地,叩了个头。沈骁没有言语,只把剑穗解下来,放进前襟位置,紧贴心口。 这是他妹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唯一的。 周围静寂无声,伤兵被抬到担架上,其余人都站立不语。沈骁又扫向那边马车边两人,谢安已经抱着琬宜往回走,他看着那纤瘦身影,怎么都觉得熟悉。 心中有什么鼓胀着就要喷薄而出,却少了个出口。 杨氏被谢暨安排在树林中躲着,现在才被接出来,她想去看看琬宜,但脚步虚软着,移不开步子,谢暨扶着她坐下,自己过去跑过看。 他走在谢安身边,担忧和琬宜说了几句话,转而又看向谢安。谢暨不敢大声,只嗫嚅着,“哥,你肩膀……” 谢安睨过他,摇摇头。谢暨便也只能作罢。 那边,沈骁已经迎过去,冲谢安抱拳,“今日多谢兄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安颔首,并未多言。琬宜听见耳边声音,身子颤一下,谢安以为她哪里疼,赶忙低头瞧,只瞧见一截纤白脖颈。琬宜只埋在他肩头的姿势,沈骁走在两人身前,她看不见。 眼前又晃过那抹碧蓝剑穗,琬宜心漏跳了一拍,手指攥紧谢安胸口布料。 谢安赶紧拍她的背,温声哄,“琬琬,怎么了?” 琬宜摇头,只手指攥的更紧。她心中有个猜想,大胆的,让她快要哭出声。 没人注意到沈骁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原来她叫琬琬,不是他的妹妹。 静默一瞬,沈骁又开口,还是那样清淡的嗓音,“你们的马都死了,继续赶路的话,便就用我们的吧。”他侧头,“兄台是否愿意与我们同行?” 谢安摇头,脸颊触碰琬宜头发,“有女人,不方便。” 沈骁点头,“也好,那便就将马匹送予你们。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也为惊扰你们表示歉意,若有机会,请来府上做客,沈某定倾情款待。” 谢安笑,“定然。” 沈骁也弯唇,冲他拱手,“在下沈骁。” 谢安空不出手,只含笑回应,“谢安。” ……耳边似是响起一声呜咽,破碎的,包含无数复杂情感,令人捉摸不透。 谢安无法再放过她的异常,抬起她头,看着她满面泪水,心狠狠一缩,焦急问,“琬琬,你是不是哪里疼?” 琬宜只顾摇头,启唇却说不出话,谢安眼底泛红,“给老子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那边,沈骁已经上马,往后再冲谢安和谢暨挥挥手,就要驾马离开。谢安听见琬宜小声喊了句,“哥哥……” 下一瞬,她几近放声大哭,“哥哥!” 沈骁后背僵直,不敢回头。琬宜哭的更凶,一遍遍唤他,“哥哥,哥哥……” 张副尉惊讶看见,他们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校尉,杀敌不眨眼的校尉,眼角湿了。 试探 马车地方狭窄, 挤了五人一猫, 还有三个是高大男人, 琬宜靠在杨氏怀里, 觉得空气都很稀薄。谢暨嫌热, 回头把车帘撩开一个小角, 让风进来吹走满脸的汗。 谢安肩膀已经包扎, 没有外人在,他干脆脱了一半上衣,把左肩袒露晾着。伤口并不多深, 只是长,看起来狰狞可怖。琬宜想起刚才自己不知情,在他怀里扭动许久, 暗暗愧疚。 谢安察觉她眼中懊恼, “啧”一声,手伸过去掐她鼻子, “能不能有点出息?” 琬宜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端坐的沈骁, 赶紧按着谢安手背把给压下来, 扭捏揪着袖口。沈骁眼神微动, 但没说话, 只目光牢牢锁着琬宜眉眼, 舍不得移开。 他试想过无数次和琬宜重聚的场景,却从未料到是以这种方式。他也没想过,琬宜见到他后, 说的第一句话, 是“哥哥,我嫁人了。” 她还说,她现在叫琬宜。 她现在有个温馨小家,虽然奔波辛苦,但相互扶持,足够幸福。有疼爱她的婆婆,温和善良,是娘亲的故交好友,给她无尽包容。有个弟弟,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会给她讲笑话,对她很好。有只猫,有点胖,有时候黏人又讨厌,但更多时候,很乖。 她还有夫君,叫谢安,很高,很好看,脾气有些糟,不会吟诗作赋,和她以往接触过的男子截然不同。但他是最好的那个,有属于自己的小温柔,愿意倾尽一切护她周全。 他们的生活不像是书上写的那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们会吵架,会拌嘴,但认输的那个从不是她。生活是琐碎的,充满油盐酱醋的味道,有鸡鹅在叫,但每天都过的欢欣满足。 即便是现在,连顶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也觉得愉悦。 沈骁想着刚才琬宜说这话时的样子,和以往一样恬静乖巧,温温柔柔地笑,但眼里的光彩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他的小妹妹已经长大了,不是原来那个喜欢窝在帐子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了。她现在,即使是哭,也是痛快的,不遮掩,只是环抱着给她温暖的那个男人,不再是他。 他的妹妹笑着和他说,“哥哥,我现在生活的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她还和他说了对未来的规划,想开一家包子铺,每天过着轻松的小日子,还说想要快点有一个小娃娃。要买一座和在临安相似的小院子,有后园子,能种葱种菜,能养鸡养鸭。 和以往相比,琬宜的生活天翻地覆,但她看起来真的过得很好。比在王府的时候,笑容更多。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琬宜,沈骁却还是觉得心口发疼,鼻子泛酸。他不敢去想,在嫁给谢安之前,她受过多少委屈,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都再也见不到她。 湘湘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他看着她长大,可最后,却没能看着她嫁人。她最无助最痛苦,最需要他关怀的时候,他不在,这是沈骁这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时安静,只有微风吹起车帘的声音。 琬宜并没有沈骁那样思绪繁杂,她只觉得雀跃。哥哥没有死,他逃出来了,投奔了西北王,做了他氅下的校尉,受人尊敬,生活无忧,而且他们又相逢了。 这实在值得庆幸。 短短一天时间,心情大起大落,琬宜早就疲累不堪。外面暖风吹进来,把她耳边碎发吹得悠悠荡荡,恍惚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最后一丝印象是谢安抱着她躺下,又抽了条毯子给她盖上,脸上微凉,她半睁开眼看,是杨氏拿着帕子沾水给她擦脸颊。 谢安还赤着膊,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修长脖颈,有一滴汗从下颔滑落。琬宜迷迷糊糊给他抹掉,不忘叮嘱一声,“外面凉,你披件衣裳。” 听见他应了句好,琬宜才又安心睡去。她意识朦胧,没注意到沈骁看过来的复杂眼光。 怕扰她安眠,三个男人都退出去,谢暨坐在车夫旁边赶车,谢安和沈骁骑马走在一边。听了琬宜的话,谢安套了件外衣在肩上,没系扣子,飘悠悠随着风晃动。 左肩受伤,只单手掌着缰绳,目光随意在四周流转。 沈骁看着他挺直背影半刻,低声开口,“我一直以为,湘湘的夫君,至少会是个读书人。” 他没指名道姓,但谢安也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他回头看着沈骁,也低笑,“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娶到她。”顿一下,他又看回前方,“够幸的。” 沈骁追上他,并肩而行,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安弯唇,“没以为你是哪个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没再为这个问题而争辩什么。再往前走了一会,沈骁又说,“我相信湘湘的眼光,她看着柔软,但性子也倔,不会强迫自己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谢安含笑,又咀嚼一遍喜欢二字,微微颔首。 沈骁沉声,“从今日之事来看,我觉得她的选择没错。” 谢安用齿磨蹭下唇,觉着他话里有话,果真,下一瞬又听他说,“但是,我还是不能全然放心。” 沈骁不是个多话的人,与人交流也不爱拐弯抹角,他又沉思一番,才开口,“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世上和我血脉相连的,就只剩她。从前,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现在也一样。” 谢安笑,“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呢?” 沈骁正色,“我给她摘。” 谢安也收回笑容,凝神看他,“如果她要星星,我连月亮也一起送她。” “所以……”沈骁沉吟,“我拭目以待。” “把心收回肚子里吧。”谢安轻笑,腿夹一下马肚子,往前走两步,又回头叫他一声,“大舅哥。” 到达昆山的时候,是第二天晌午。 小家 没遇见沈骁之前, 他们本打算找间客栈住下, 再去看院子。现在却是简单, 直接就有了住处。 沈骁性子偏静, 住的地方也不吵, 里头人口简单, 一个老管家和三个小厮, 连些花花草草都没有。正好有三间客房,里头虽然没有堆积灰尘和蛛网,但也算不得多干净。 琬宜和杨氏进里头看一圈, 觉得还是要清扫一下。 谢暨倒是不在乎这个,躺在硬板床上倒头就要睡,被谢安提着脖领子给拽下来。他不乐意, 揉着眼睛歪斜着床柱, 身子趔趄还要往床上倒,“你们收拾你们的, 我啥样都能住……不用搭理我。” 谢安轻轻捏一下他后颈, “哟, 这给你能的。”他俯身威胁, “给你两条路, 要么滚起来给我擦桌子拖地, 要么……你不是想睡吗,脱干净了到茅房里去睡!” 谢暨被他吓得一哆嗦,睡意全无, 连滚带爬到门外去找琬宜抱怨, “嫂子,我哥又骂我……” 沈骁换了身衣裳便就回去复命,顺带处理未办完的紧急军务,紧赶慢赶,回来时也已经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经消失,一弦弯月挂在房檐边,倒也明亮。 他没回自己住处,先到琬宜院落,正看见谢安赤着胳膊往外泼水。阿黄没长眼地到处跑,谢安只有右手能用,水流方向本就控制不稳,满满一盆脏水正好泼它一头一脸。 阿黄被往侧面冲的踉跄的两三步,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看他,身上毛黏成一缕缕。谢安气的直骂,把盆扔在一边,过去拎着它爪子抖两下,见一时半会真的干不了,失语一会,直接把它甩在地上,捡起地上盆往回走。 他走两步,不忘回身指着它,“都你自己干的好事,待会挨骂可别把老子供出来。” 沈骁站在墙边,黑衣隐在夜色里,难以发现。他偏头看了阿黄一会,阿黄也歪头看他,绿眼睛里满载委屈,没了蓬松毛发,看起来稍微瘦了一点,却更逗人发笑。 风吹过来,微微凉意,阿黄抖了一下,不再逗留,抬了屁股颠颠跑回去。 屋里头点了灯,晕黄的,能看见窗上纤细剪影。沈骁指尖在身侧抿了抿,没急着过去。 没过一会,里头传来急促训斥声,音调温软,却听得出来怒不可遏,“谢安!你做什么啊你!” 再然后,有人不服辩解,有人幸灾乐祸地笑,有人温声地劝,间杂着几声猫叫。 吵吵闹闹过许久,门开而复合,谢安拎着阿黄冷着脸走出来。他蹲在门口,按着脖子往地上一贴,又拿着块干布巾在它身上胡乱揉擦。 阿黄被他粗鲁弄得浑身酸痛,但敢怒不敢言,只能乖顺任他蹂.躏。 天色已经全暗了,院落安静,只有屋里传来小声交谈,带着笑。 碗筷摆好,掀开覆在晚上的盖子,隐隐有菜香传来,带着葱花爆炒后的香气。琬宜把门推开一条缝,手指伸出来戳一下谢安后背,软声央求,“去看看哥哥在哪里嘛,等他吃饭了。” “变脸跟变戏法儿似的。”谢安哼一声,把抹布在旁边甩一下,又托着阿黄肚子塞到她怀里,回道,“等着。” 琬宜笑着勾勾他小指,“你快点。” 虽然刚才被不由分说臭骂一顿,可她稍微讨好的一个动作,就足够哄他高兴,谢安弯唇,门推更开一点,搂着纤腰吮吸她唇瓣,“放心,找不着我大舅哥,我就不回来了。” “讨厌……”琬宜抹着嘴唇推他出去,随即关上门,“再说胡话也别回来了。” 谢安也不恼,挑一下眉,随手把抹布扔在窗台上往外走。他步子大,没多会就到门口。 本欲去问问那个管家,但察觉到身侧轻微呼吸声,他偏头,正对上沈骁眼睛。谢安顿一下,省去客套寒暄,转身勾住他脖子,语气轻松,“来了怎么也不进屋,琬琬等你好久。” 沈骁没说话,眼睛落在肩侧手指上,思考一瞬,没拒绝他的亲热。 他开口,但不是回答,只问,“湘湘生气了?” 闻言,谢安用齿刮蹭一下下唇,淡淡“嗯”了声,又笑出声,“为了那只蠢猫,骂了我半天。” 沈骁难得有些笑,明知故问,“你把那猫怎么了?” 谢安把他肩膀上的手放下来,摸一下鼻子,“不小心给泼一身水。”他转头看向沈骁,咂一下嘴,“你没看她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差点吃了我。原来在她心里,我还不如那只猫。” 沈骁也看着他,温声,“你倒是不气恼。” 谢安勾一边唇角,“早习惯了。你看她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踩着尾巴了也会叫的你耳朵疼。以前没发觉,成亲后才知道,小妮子闹腾起来,也够人受的。” “湘湘只跟亲近的人才有脾气。”已经行至门口,沈骁手指摸上铁环,“她跟你撒娇呢。” 谢安笑,“我知道,招人疼着。”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沈骁推开门,一眼就瞥见满桌酒菜。琬宜正和谢暨说话,听见门口响动,眼睛一亮,小跑过去拽住他袖子,轻柔唤一声,“哥哥。” 谢安正关门,回头过来正看见那双攥着沈骁袖子的手,他舔一舔嘴唇,没说话。 包子 沈骁心疼琬宜乏累, 并不多留, 吃了饭又喝了几盏酒, 便就要走。琬宜舍不得他, 追着他到门口去, 仰头看他, “哥哥, 明晚再来吃饭好不好?” 沈骁手指触碰她冰凉鼻尖,颔首,“听湘湘的。” 琬宜笑, “明晚就好了,我白日去买几坛女儿红,晚上你可以和谢安多喝些。” 沈骁还是点头, “好。”他目光落在她身后, 按着她肩膀转了个身,“回去吧。” 谢安拿着件外衣在手里, 过去搭她肩上, 轻轻往后推一下让她进屋子, 又看向沈骁, “送你?” 沈骁淡笑, “没喝多。” 谢安指节勾一勾额角, 又说,“那明晚上再好好喝一顿,今天琬琬累, 先哄她睡觉。” 沈骁点头, 一时无话,两人一起往前走两步,他开口,“琬琬说,她想开个包子铺,你怎么想的?” 谢安扯一扯领口,让风吹走燥热,“随她高兴。” 沈骁问,“那你呢?” “嗯?” “你总不能去陪着她卖包子。”沈骁正色,“以后有什么打算?” 谢安手揉一下后颈,小臂露在外面,肌理结实,过一会,他笑,“以后,还要仰仗舅哥。” 沈骁会意,眼中有些赞许,“好男儿当从军报国。” 谢安弯唇,“那倒是次要……她受了太多折腾,我想给琬琬个安稳。在这世上,若是无权无势,任凭有天大本事也难得有好日子。我只想着,若哪天我有一番功名,做我的夫人,至少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琬琬愿意卖包子还是呆在家里绣花儿,全凭她乐意,我想要拼一拼,让她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顾忌。” 沈骁半晌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眸沉沉。 两人边说边走,过半天也没走多少距离,到了院门口,沈骁停下,“西北王这段日子不在昆山,等他回来,我替你引荐。”顿了顿,他又说,“他是个好将领,好好干,以后做一番大事业,不无可能。” 谢安应一声,忽然察觉什么,他回头看,见着琬宜靠在门口的身影。谢暨捧着瓜子在她旁边,见谢安眼神过来,生怕被骂,赶紧拉着琬宜进屋,瓜子噼里啪啦洒一地。 沈骁拍拍他的背,低声道,“以后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湘湘做错事了,也可以找我,我替你训她。” 谢安收回视线,没答这话,只说,“想喝酒了就来找我,到底一家人,就算为了琬琬,也别生分。我没什么好本事,但只要你出声,任何事,我绝不会不帮。” 他停一下,又补一句,“和琬琬和离除外。” 沈骁轻笑出声,点头回一句好,摆摆手,便就往回走。 他住的屋子离这里并不远,酒喝的不多,但还是有些热,沈骁抬头看眼月亮,觉得浑身清凉不少。他想起来,琬宜小的时候,喜欢窝在他怀里看星星。 那时候娘亲还在,会温柔蹲在他们身后,拿着蒲扇给他们吹风赶蚊子。 他教她背诗,背对了一句话,就给一颗葡萄吃。有时候,她半晌念不对,沮丧看着他,可怜兮兮耷拉着肩膀,那时他是怎么逗她来着?他好像说,“求哥哥没用,以后找你夫君去。” 琬宜懵懂问他,“夫君是什么?” 他说,“除了父亲和哥哥外的,对你最好的男人。” ……可一转眼,她真的有夫君了。 沈骁负手走着,沿着矮墙,不疾不徐。不知什么驱使,他回头望了眼,瞧见了就站在屋门口的那一对儿。 娇小姑娘缩在男人怀里,嗔怪着小声说话,男人坏笑着掐她腰眼,她左转右转躲不开,最后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她不情不愿踮着脚尖亲他下巴一口,又按着裙摆跑进屋子。 沈骁指节碰触一下唇瓣,眼里溢出丝笑。 他低声,似是和自己说,“湘湘长大了,总会有个男人陪着她的。就算再不甘愿,也总没办法陪她走一辈子。而谢安,对她足够娇惯了。” -- 琬宜的包子铺开张就在五天后。 谢安带着谢暨绕着城走了好几圈,总算敲定个地方,不能在闹市,怕她太累,也不能偏远,怕她赚不到钱难受,店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还能离家近……麻烦啰嗦一大堆。 琬宜倒是很高兴,她早习惯了忙碌而充实的生活。靠着自己赚些钱,即便不多,她花着也觉得分外满足。生活琐碎,但每天都朝气蓬勃。 包子店的名字她想了好久,和杨氏一起拿着诗经楚辞翻了许多遍,最后还是决定取个通俗的。 谢暨也跟着掺和,三个人一起列了一长条名字,去找谢安和沈骁定夺。 包香缘,一口香,香飘飘,福满香,包发财,包中宝,包您满意,十里香包…… 沈骁从头看到尾,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说,“都很好,挑不出。” 谢安不识几个字,琬宜便就挨个给他讲,从名字的寓意讲起,絮絮不嫌麻烦。谢安眉头越锁越紧,等她说完了,开口问,“你想了四天,就想出这些?” 琬宜有些紧张,和杨氏对视一眼,轻声说,“不好吗?” 谢安咬紧下唇,指节敲着桌面,半晌才答,“都很好,挑不出。” 琬宜攥着手中写满字的纸,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过一会,又听谢安说,“要不,我给你起一个吧?” 琬宜点头,“叫什么呢?” 谢安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膝上,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谢家包子铺。” “……”琬宜并不满意,但沈骁却表示赞成,她没办法,只能这样。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她还为此事闷闷不乐。谢安被她烦的没办法,按着她肩把人翻了个身,从背后欺上去。 琬宜惊叫一声,听他在耳边低低说,“就你这水平,凭什么嘲笑老子闺女叫.春杏?” 偶遇 以前在京城, 先生教书, 提到边塞时用的词大多沉重苦寒。 琬宜印象最深的那句是“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可现在看来, 并不尽然。 昆山偏僻, 却也不失繁华热闹, 拐角处有扎辫子的孩子甩着鼻涕泡躲猫猫, 街上熙攘喧哗,戴着绣花帽的男人叫卖他筐里的东西,叽里咕噜说着琬宜听不太懂的话。 谢暨不知道去哪个土坑里给她挖了两盆小野花, 浇了几天水,倒也长得不错。红瓣黄蕊,最平平无奇的样子, 密密一片, 有淡淡香味。 四月初,已入夏, 天气依旧凉爽。琬宜坐在门口, 膝盖并拢成一个端正姿势, 旁边是冒着蒸汽的笼屉。她随这边风俗在脑后绑了两条大辫子, 正捏着尾巴研究绑在上面的红发绳。 杨氏从小厨房出来, 甩甩手上的水, 递给她一个小白杏,琬宜笑着接过,咬一口, 汁水四溅。 她自己也拿一个, 没吃,张望去寻早上就没了影子的花猫,“阿黄呢?” 琬宜晃一晃腿,摇头,“不知去哪里野了。” “那不管它。”杨氏不再看,落座在她身边,笑问,“数了今个赚多少钱了吗?” 白杏小,几口吃完,琬宜含着核儿去摸腰间的钱袋子,打开看看,心里估摸了个数,唇角弯起,“还挺多,能买半只烧鸡。” 杨氏卷一卷她发梢,颔首,“晚上要谢暨去东街买,他鼻子灵,闻着味就知道哪家更好吃。” 琬宜笑的更开,把杏核儿吐在旁边小篓里,刚想收起钱袋子,就觉着裙摆晃了晃。 她低头,对上阿黄晶亮眼睛,旁边还跟了只小母猫。纯白毛发,嵌一双宝蓝眼珠,身材娇小只到阿黄三分之二,娇柔贴着它侧方。 琬宜一愣,指着小白猫问它,“你媳妇儿?” 阿黄歪一下脑袋,什么表示也没有,随后就带着小白猫颠颠跑远,好像到她面前就是走个过场。杨氏看着它们背影,低笑出声,“看这架势,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添一窝小崽儿。” 琬宜捏捏耳垂,想起以后阿黄做父亲的样子,也跟着乐。 再过一会,有人来买包子,杨氏起来去招呼,竹屉掀开,风吹来醇香肉味。琬宜看一眼天色,跳下凳子往前走两步,遥遥望着街头。似是心有灵犀,几个眨眼后,谢安就出现在拐角地方。 小孩子们还蹦跳着玩耍,有的撞在了他身上,谢安拧着眉往后退一步,指尖点着那孩子额头给推开,随后大步往铺子这边走。 这边外族人众多,服饰大多奇怪,五彩缤纷。他全身暗色装束,肩膀宽阔,腰间束带成精瘦一条,踩着黑靴,提剑而行,轻而易举区分于旁人。 琬宜碎步过去到他身边,挽住他手臂,又踮脚整理一下他衣领,这里民风并不拘束,琬宜耳濡目染也放开些许,不再推拒与他当众亲密。 谢安手垂在身侧,任她靠着,低头问,“吃饭了没?” “没,”琬宜往铺子看了眼,客人已经走了,杨氏拿着蒲扇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给灶里扇火。“你饿了?”她仰脸问,又说,“还有羊肉馅包子,小菜也有,再烫壶酒?” 行至门口,谢安手搭在她肩膀上推她进去,“不用那么麻烦,带你去吃面。” 闻言,琬宜有些雀跃,“什么面?” 谢安把剑递给杨氏,又扯一件小披风搭在臂弯,回答她,“臊子面。” 没再多说,他跟杨氏摆手打了个招呼,牵着她手推门而出。 杨氏不放心,跟在后面叮咛一句,“早点回来。” 琬宜回头应一声,转而贴着谢安更紧。风吹过来,长长的红色发绳飘荡到谢安脸上,他抓下来放眼前看一看,撇唇,“这颜色怎么这么俗。” 琬宜瞪他一眼,扭头,“不懂就别说话。” 然后便就真的没人说话。谢安带着她往面馆走,手搭着她肩膀搂进怀里,隔开周围繁杂人群。 正是晌午,吃饭的人不少,说是面馆,其实也就是个街边摊子,上面搭一个凉棚。谢安选了个离街口稍远的地方,擦了桌椅让她坐下,又转头招呼小二给添茶。 琬宜没在这样地方吃过饭,一手拿一只竹筷摩擦一下,看着四周满眼新奇。 谢安把大碗茶推到她面前,看她样子笑了下,手指敲她额头,“傻样儿。” 琬宜抿唇不理人,捧着碗喝一口,又想起什么,转脸去看他,“哥哥说西北王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谢安手拖着下巴,眼神淡淡扫过街对面的一排小摊,“就这几天的事。” 琬宜“哦”一声,过一会,又问,“王爷人好吗?” 谢安瞥她,“什么叫人好?” 琬宜顿一下,换一种说法,“他凶吗?” 谢安转脸面向她,琬宜咬唇,把她这几天听过的传闻都跟他讲出来,“听说西北王身高丈二八尺,黑须满面,眼如铜铃。平日里就练兵打仗,年近四十而无一房妻妾……” 谢安抬手打断她,“后面的都对。” 琬宜不明所以,“哪里不对?” “丈二八尺,满面黑须,还眼大如铃……”谢安食指抵着下唇,“你说的那是狗熊。” 琬宜底下狠狠踹他一脚,“烦人精,能不能正经点。” 谢安被她弄得身子一歪,缓过神沉了脸就要训她,小二从后面恰到好处挤过来,“二位客官的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鼓着腮帮子喝一口汤,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筷子搅着上面臊子拌一拌,不再抬眼。 谢安玩味看她半晌,轻笑一声,也没再追究刚才的事。 一顿饭吃的不急不缓,琬宜胃口不错,又要了一碗羊汤。她嘴刁,不吃那些杂七杂八的乱肉,小口抿完了清汤,就把碗推给谢安,自己靠着椅背歇神儿。 谢安也不嫌弃她,几口吃完,拿帕子擦擦她沾了菜渣的裙摆,问,“再待会儿?” 琬宜揉揉眼睛,“有点困。” “怂包蛋。”谢安捏着她肩颈笑骂一句,又轻轻掐着她下巴让她仰脸往对面看,“眼珠儿转转,别吃了就睡,待会逛逛旁边花市就回家。” 琬宜低低应一声,随着他视线往前瞧。正对着的是个卖小白杏的摊子,用平板车拉着的,杏上细白绒毛,午时阳光照耀下映出暗哑的光。 本没什么好看的,琬宜正要偏头,却蓦的瞧见了一个慢悠悠散步过来的小姑娘。 外族衣裙,戴了叮当作响的一顶小花帽,十三四岁的样子,红黄相间的裙摆,比太阳还亮眼。肤色纯白,眼睛比大部分女孩要大,鼓鼻子小嘴巴,娇娇俏俏,又周身异域风情。 琬宜张张嘴,扯着谢安袖子要他看,赞叹,“那小姑娘真漂亮。” 谢安不咸不淡扫过去,淡淡“嗯”一声,目光不停留。琬宜对他的冷淡不满,轻搡他一下。谢安勾唇,手臂平放在她身后椅背上,低声逗弄,“也就那样吧,哪儿有咱家春杏好看。” 琬宜本笑着的脸瞬间绷起,她扭头,狠狠掐上他大腿内侧,“你再敢叫我女儿春杏,我就和你和离!” 谢安疼的“嘶”一声,听见她最后两个字,脸色由晴转阴,附她耳边恶声威胁,“再敢跟我这蹬鼻子上脸,晚上回去干的你下不来床。” 琬宜难得硬气,水汪汪眼睛瞪回去,“那也不许叫.春杏!”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对面也起了异端。 外族小姑娘慢悠悠走着,不知怎么的就撞上了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两人刚开始还平和交谈几句,过一会就都变得气势汹汹,当街吵了起来。 声音颇大,引的周围人群都围拢过去。琬宜一惊,扶着桌子站起来往那边瞧,仔细分辨,能从嘈杂喧闹中听出,那个少年说的是流利中原话。 小姑娘本来说的族语,后来见吵得驴唇不对马嘴,也笨拙说汉话,两人都不依不饶,弄得鸡飞狗跳。又吵一会,少年从袖子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擦也没擦就放嘴里嚼了两下,冲着对面用力吐出一口气,小姑娘捂着鼻子往后退两步,下一刻,委屈巴巴哭了。 琬宜合不上唇,绕开凳子,扶着谢安肩膀踮脚往那边看。 谢安按着她手腕给拉回来,“挺大人了,俩小孩吵架你凑什么热闹。” “不是……”琬宜透过人群缝隙,终于看清那个少年的脸,她“呀”一声,拉着谢安起来,赶紧往那边跑,“那个好像是谢暨!” 离着人群就两三步的时候,听见那个小姑娘带着哭音的蹩脚中原话,“你再吃蒜我就要吐了。” 赛满 琬宜在谢安的保护下挤进人群, 谢暨现在情绪倒是稳定了, 没再和人家吵, 就一个劲在那脸红脖子粗讲道理。小姑娘捂着口鼻在他身前, 因为身高差异躲都躲不掉, 泪眼汪汪, 睫毛都湿了。 琬宜搡谢暨肩膀一下, 他拧着眉头回头,看见是她,惊讶一瞬, 又瞧见身后谢安,眼中情绪逐渐变的复杂,掺着做坏事被抓包后的惊惧恐慌。 谢暨张张嘴, 一声嫂子没叫出口, 就被琬宜拿帕子捂住了嘴。 这味道,不像是只吃了一瓣蒜。 她把谢暨推到谢安怀里, 喘几口新鲜气, 又去哄那个小姑娘。女孩子安静多了, 没了刚才叉腰骂人那么泼辣, 看着乖乖巧巧的, 她擦擦眼泪, 小声抱怨,“姐姐,他欺负我。” 谢暨闻言瞬间暴跳如雷, 他吸一口气, “你血口喷人!谁欺负谁啊……” 话没说完,谢安就扣着他脖领子给拽出了人群,谢暨踢腾挣扎,半分用处没有。琬宜看一眼他们离去方向,又从腰间摸一点碎银子,摸摸小姑娘肩头,“姐姐回去后肯定好好教训他,小妹妹别哭,给你一点碎钱,去买糖吃好不好?” 赛满嘟囔着摆手,“不要钱。” “就一点点,不多的,买两个酸奶疙瘩吃。”琬宜把碎银塞在她手心里,又拉着她腕子,轻声问,“你家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去?” 赛满蹙眉,往后退一步,“不回家。” 琬宜一愣,刚想问句为什么,就看见身后跑来个丰满妇人,带着黄褐色头巾,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郡主!” 赛满显然也听见,她回头看一眼,嘴角撇下去,飞速和琬宜道了句别,就又提着裙摆跑远。琬宜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她,只碰到她发尾飞起的珠串,因为跑动发出脆响,珠玉碰撞之声。 她捻了捻手指,还是颓然放下,那妇人用的是西域话,琬宜听不懂。 那边,谢暨已经消停下来,面如死灰站在谢安身侧。琬宜叹口气,过去挽住谢安手臂,“回去吧。” -- 今天包子卖的快,杨氏也想着早点回去,等他们到了铺子,没待一会就关门回了家。 晚上吃羊肉抓饭,杨氏白日的时候跟隔壁卖炸丸子的老妇人学的,兴致勃勃到厨房去做。琬宜没跟着,随着谢安到了里屋,心惊胆战怕谢安脾气上来把人给揍了。 谢暨挺老实,自知理亏,找个地方坐下都没敢,垂着脑袋站桌子边上。 谢安冷着脸给自己倒一杯茶,端嘴边没喝一口,火气下不去,转手就泼了谢暨一脸。他眯着眼,咬牙骂他,“瞧这给你能的,还敢站路边上跟个小姑娘吵起来了,有主意啊你,还知道吃蒜熏人。我是不是还该夸夸你,真是才智出众,机敏非凡啊。” 谢暨没敢说话,手垂在身侧,连擦脸都不敢。琬宜有点心疼,拽一下谢安袖子,又给谢暨递一块方帕,她柔声安慰,“别慌,先坐下说……” 谢安冷笑,“坐个屁。” “……”谢暨擦擦眼皮上的水,“嫂子,我站着吧,我挺想站着的。” 琬宜无奈,走到谢安身后,捏一捏他肩膀,“你收着点,有话好好说。” 谢安舔一下嘴角,弯唇,“成。”他指节敲打几下桌子,偏头看着谢暨,“你倒是给我讲出个道理来,要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谢暨摸一摸胳膊,小声开口,“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挺简单的。旁边是个卖白杏的摊子嘛,就谁碰了一下车头,掉地下一个杏儿。我没注意,一脚踩上去了,那小姑娘从对面走过来,就溅在鞋子上,脏了一小块。” 琬宜点头,温和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就道歉。我说我不是有心的,实在是个意外。”谢暨肩膀耷拉着,好看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忧愁,“嫂子,你当时没看见,她态度特别恶劣,蛮横像只狼。还拽着我袖子不撒手,非要我给她洗衣裳。” 琬宜疑惑,“为什么要洗衣裳?” “我也纳闷,所以我就问她,我凭什么给你洗衣裳啊?”想起刚才那会的针锋相对,谢暨又有了些精神,“她竟然抻着上衣给我看,说我把她短襟给弄脏了。” 谢暨拍了下自己大腿,“我就很生气,她这不明摆着欺负我是外地人吗!” 谢安一直没说话,单手撑着额角,冷眼看着他在那跳脚。 谢暨挽着袖子,和琬宜比划,“嫂子,就一丁点,就那么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污痕,至于那么斤斤计较吗?再说了,我踩的是杏儿,又不是大西瓜,怎么溅那么高的。” 琬宜柔声劝,“那你也不该那么对人家小妹妹,她比你小那么多。” 谢暨哼一声,“掐着我不放的时候可没看她哪里弱了,非要我给她洗衣裳洗衣裳……我洗个鬼!” 自从离开临安之后,一路经事,谢暨已经长大不少,许久没像最初见面那样,露出幼稚的少年样子。琬宜看着他现在这副不服气模样,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掐一掐谢安肩颈,“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谢安手指触一触眉峰,又指向谢暨衣袖,“那么大一块醋印,眼都看不见?” 谢暨惊疑不定看过去,放在鼻端闻一闻,果真扑鼻醋味,触手濡湿。他眨眨眼,半晌缓不过劲来,“那我……” 谢安似笑非笑,“你玩完儿了。” 他换了个姿势,双腿叉开坐着,肘弯在膝上,“谢暨,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边扯了扯袖口,没出声。谢安抿唇,“那会儿你应该在哪里?” 谢暨眼神飘忽,不敢落在他身上,“书院……” -- 傍晚时分,沈骁过来时,谢暨正吭哧吭哧蹲在门口刷马桶。抬头见着他,谢暨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袖子撸起,用手背抹一下鼻尖上的汗。十五岁的少年,臂上已经有了结实肌理。 沈骁冲他点点头,没说别的话,推门进去。 过一会,琬宜小跑着出来,笑着拉谢暨进屋,“你大哥给你求情,不用刷了。” 谢暨脸上一喜,没走几步,又弯腰呕了两声,“嫂子你先进去,我到外面去吐一会。” ……屋里头,碗筷已经摆好,沈骁和谢安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个海碗。 最初时还都矜持着用小盏,男人酒桌上交朋友,多吃几次饭,便就放的开了。只琬宜不让他们喝太多,每晚只给热一小坛竹叶青,怕多了伤身。 琬宜没来时,沈骁自己一人喝酒吃饭,家里就只有管家和杂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久而久之,他也不愿意回来,大多时候屈身在军营挤一宿。 但现在不同,沾着妹妹的光,他也算有个家。至少不会再那么冷清,酩酊大醉醒来后,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杨氏勤快,除了抓饭外还炸了几条小鱼,淡口儿的,外皮酥脆,鱼肉绵软,两种配着吃正好。 两个男人有搭没搭地聊天,说的话琬宜听不懂也懒得听。她中午吃太饱,晚上很快就下桌,杨氏也吃完,两人没走,拿了一小篮栗子来,一边聊天一边剥。 屋外刮着大风,透过窗户看,天色暗黄。屋里点着小炉子,灯火燃的明亮,丝毫不觉着冷。 琬宜剥好一小堆,叠了两个盘子在一起,腾出块地方放栗子,给他们吃。杨氏拿了一小碟子橙花蜜,琬宜拈颗果肉,蘸一点蜜含进嘴里,味道甜香的让人眯起眼。 她吃了几个,忽然想起什么,喊了声哥哥。 沈骁放下筷子,温和应一声。琬宜撑着下巴看他笑,“哥哥,你有中意的姑娘吗?” 沈骁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和谢安对视一眼,摇摇头。 琬宜咬唇,“一个都没有?” 沈骁还是摇头,“从没有过。” 琬宜有点失落,她咬一口栗子,“可是,阿黄都有伴儿了。” 话音刚落,外门就传来吱嘎一声响,沈骁抬眼看过去,瞧见灰头土脸的阿黄带着只小白猫挤进来。两只猫黏黏腻腻凑一起,进屋后谁都没理,直接往墙角跑,钻到琬宜给做的小窝里去。 琬宜手指往墙角点一点,“你看看,阿黄都快有娃娃了。” 沈骁抿唇,手指碰一碰她辫子,“湘湘也快点有个娃娃,做舅舅的一定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 琬宜被他打岔过去,只顾羞红脸,忘了之前问的事。 又过几日,日子一如往常般细碎平淡。西北王还没回昆山,谢安得空,不知道去哪里弄了几头木头过来,两人合抱那样粗壮,摆在院子里头,从屋门贯穿到院门,看着怪吓人。 琬宜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也不答,就拿了几把锤子锯子,在那劈劈砍砍一待就是一天。 第二天下午,终于能看出个轮廓,像是个小床。琬宜问他,“你这做床呢?” 谢安不抬头,齿间咬着根签子,低低应一声。 琬宜点头,绕着转一圈,又说,“你这弄得也太小了,腿伸不开。” 谢安终于有了正经回复,他抬眼皮儿,“这给你美的,谁说给你做的?”他挑一边眉峰,“给我闺女,你别瞎凑热闹,边儿凉快待着去。” 琬宜气鼓鼓在后面掐他脖子,“我看你也挺美,八字没一撇儿呢,想的倒挺多。” 谢安沉了脸,锁住她手腕,“谁说没撇?”他把嘴里东西吐出去,不顾琬宜惊叫,打横抱着她往屋里走。 “不是你总念念叨叨跟我说的吗,一分辛劳一分才。”谢安单手扯开衣领,冲着埋进被子里的琬宜坏笑,“多干几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洒了种。” ……这日晚上睡觉时,琬宜又想起那个小姑娘。娇俏伶俐,戴着满头的珠翠,裙摆飞扬。 但没想到有那么巧,第二日一早,就又看见了她。 谢暨这日休假,被杨氏赶着到铺子后面劈柴,琬宜照旧坐在门口,抱本话本看摊子。 耳边忽然想起坠子碰撞声音,她抬头,看见赛满咬着手指站在包子铺前头,望着她一脸期待。 她小心翼翼问,“姐姐,你能给我个包子吃吗?我饿了好久啦。” 旬贺 谢安到铺子的时候, 谢暨又在和人家吵架。他们待小厨房里, 但声音大的在店门口就听得见。 琬宜双手托着脸坐在笼屉旁边, 两眼无神盯着街道, 谢安推门进去, 揉她头发一把, 扬下巴指向里头, “这小子又和谁咋呼?” 琬宜终于回神,捏一捏耳垂,“就前几天看见的小姑娘。” 谢安诧异, “怎么找这儿来了?” “她好像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琬宜撑着桌子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挺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路上看见我, 羞答答跑过来找我要包子,我心软给了两个, 拉她进屋里吃, 然后谢暨就从后头出来了。” 琬宜叹气, “娘不在, 这俩人待一起没多久就开始掐, 我也管不住。” 谢安拧眉, “他这几天发什么疯。” “谁知道。”琬宜摇头,拉了一个凳子在他旁边,问, “饿了吗?” “你歇着, 我自己随便弄点就行。” 谢安扶着她肩膀让坐下,自己拿了个碟子,掀了笼屉挑了五个小笼包,再夹点小菜儿,往桌上一放。他没控制力道,瓷器碰撞声音颇大,后头厨房布帘掀开一点,露出四只眼睛出来打探,随后争吵声渐小,又变得安静。 终于得轻松,琬宜松一口气,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瞟了谢安碟子一眼,吸一口气,“你眼睛还真尖,就知道挑贵的馅子。一个三文,五个加一起能买一副猪耳朵了。” 谢安敛眉扫过她,脚尖勾着凳子腿到屁股底下坐下,低声骂她,“越来越抠,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折腾开这见鬼的包子店,一天天就知道包子包子猪耳朵,跟自己家爷们儿也要数着钱。” “谁像你大手大脚。”琬宜不服气争辩,“钱是省下来的,以后有娃娃,还要上学堂呢。” “老子缺你吃缺你穿了?别说你生一个,就生一窝也能上的起学,操着闲心。”谢安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伸过去要搂她肩膀,结果被毫不留情打了手背,他竖着眉,“嘭”一声把碗筷撂桌面上,“再给我闹?” 琬宜哼一声,屁股蹭一蹭凳子,离他稍远。 谢安捏一捏鼻梁,被她气笑,“行,给你钱,给你钱还不行嘛。”他站起来,一脚还踩着椅子横木,手在腰间摸摸索索,最后掏出五文钱。 谢安把铜板攥手心里,又把身上摸一遍,多一文都找不出来。琬宜看着他弯眼,拍着手笑话他,“谢三爷摆阔气,结果丢了脸咯!街角乞丐都比你富裕,还硬气呢?” “……”谢安把钱往桌上一扔,沉着脸过去逮她进怀里,禁锢在臂弯底下,换只手过去在她臀瓣上掐了几下,“上脸?” 街上人来人往,谢安背过身子挡住身后,趁人不注意咬她耳垂一口,不轻不重的力道,带些威胁,“找着你哥了,腰板儿硬了?再敢跟老子叫板,晚上回去揍哭你。” 琬宜羞红脸挣扎,谢安勾着一边唇角笑,手指点点她小腹位置,“你知道要揍哪儿。” 两人正亲昵,身后忽然传来声脆响,谢安冷脸抬眸,看见还保持着端碗姿势的赛满,她傻愣愣站在那,脚底下一堆碎瓷片。 顿一会,小厨房门帘后头伸出一只手,拽着她腰带踉跄给扯进去。琬宜不敢回头,只听见谢暨又尴尬又讨好的语气,“哥,您别在意……碎碎平安。” 谢安咬牙扔过去一只筷子,砸在门框上又弹起来,“滚!” 总算能安静吃饭。琬宜撩撩耳边碎发,怕包子冷了,又给他在蒸屉里热一热,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热水,她过去倒一杯,放桌上凉着。 谢安嚼几个花生粒,淡淡问一句,“那丫头哪家的?” 琬宜搓搓手,小声道,“不知道呢。” “那你就敢随便往家领?万一身后一堆麻烦怎么办,待会要有人来寻仇,我看你怎么办。”谢安恨铁不成钢戳她脑门一下,“缺心眼儿吧你。” 琬宜身子往后仰一下,她坐正身体,不太高兴嘟囔一句,“哪儿你说的那么吓人。” 谢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筷子在碟里划拉几下,“看她那长相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不像是被苛责虐待的。你问过她没,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 琬宜揪扯一下膝上布料,“我问了。她没说自己家在哪里,就说她阿塔出门了,家里嬷嬷总逼着她学琴学画,她不愿意,还被打手心。昨晚上因为背书时错了几个字,嬷嬷不给吃饭,她哭了半宿,今天一早就跑出来了,现在还没回去。” 谢安“哦”一声,又问她,“你小时候,背不出书也被饿饭?” 琬宜瞪他,“我才不。”她把热好的包子给他夹出来,“我哥哥会帮我温书的,耐心教到我把书本都吃透为止,所以在先生面前都不会出错。而且,我哥哥才不会不给我饭吃,他巴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我。” 说到这,琬宜找到些底气,“你以后要是再敢凶我,我就告诉我哥。” “哟,小娘子好厉害。”谢安轻笑,抓着她手在掌心揉搓一番,又递到嘴边,在粉嫩指尖上轻咬一口,暧昧看她,“那今晚换你在上头。” 三言两语就扯到不正经的东西上面去,琬宜使力把手抽出来,捶他后背几下。 谢安半侧着身子,不紧不慢咬一口包子,不在乎地让她闹。琬宜累了,又停下来,就着他刚才喝过水的杯子喝一口。 谢安把最后一块咽下去,跟她说,“晚上把那姑娘送家去,留咱们这总不是回事儿,容易有麻烦。” -- 赛满不愿意走,瘪着嘴低头不愿意说话。刚才的时候还跟谢暨你来我往斗脾气,可现在就剩他一个靠山,一点威风不敢耍了,躲人家背后去,不时吸吸鼻子抹把眼泪。 谢安翘腿坐在一边,听琬宜和她说话。 “那天有个戴黄褐色头巾的妇人来找你,她是你嬷嬷吗?” 赛满先是摇摇头,可对上谢安淡淡眼神,脖子一僵,又点点头。 琬宜牵着她的手,声音温柔,“你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嬷嬷会担心的,阿塔也会担心。” 赛满大眼睛里蓄满泪,委屈望着她,“就是阿塔要嬷嬷那么看管我的,我很累,一点都不高兴,我不喜欢那些事情……我不想回去,阿塔今天就回来了,嬷嬷会把我这几天做的事都告诉他,阿塔肯定会骂我的。” 琬宜心疼捧着她脸蛋,温声哄着,“不会的,你阿塔一定很爱你的。” 赛满点头,尾音哭意浓重,“可是爱我和骂我并不冲突。” 琬宜没辙,她心软,看着赛满漂亮小脸皱起来,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叹口气,琬宜回头看向谢安,“怎么办呢?” 谢安手指摸着下唇,视线扫过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没那么多废话,“过来,我送你回去。” 赛满瞪大眼,往后退两步,手扯着谢暨下摆拼命摇头。 谢安敛眉,冲她勾勾手指,“我数三个数,过来。” “三……” “二……” 谢暨明显感受到身后小姑娘的不情愿,攥着他下摆的手指微微泛白。他低头看着她蹭着地的脚尖,眼神踌躇,最终还是在谢安说出第三个数之前冲上去握住了他手指,“哥……” 谢暨腆着脸,带些谄媚,“您就再留她一会,我给您刷马桶还不行嘛。刷三天!” 他小心观察谢安脸色,见势不妙,心一横,往上加码,“那就五天!” 谢安舔一舔下唇,鼻腔溢出声轻笑,偏头去看琬宜,“这小子,还真豁的出去。” 那个前几天来找赛满的嬷嬷一直没出现,没办法,最后还是留下她。 天黑了,铺子关门,琬宜就带着她回了家里。他们现在还住在沈骁院里,想过要搬出去,但又怕沈骁太冷清寂寞,又打消念头。 现在这样倒也好,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透着点温馨。 杨氏对赛满喜欢的不行,掐掐脸蛋捏捏手,一直赞叹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赛满乖巧坐在凳子上,脚踩着横木,手规规矩矩放膝头,只眼睛忍不住好奇,四处打量。 杨氏问她想吃什么,赛满嘴巴甜,声音也甜,仰着小脸答,“奶奶包子做的那么好吃,别的肯定也会好吃。无论做什么赛满都喜欢的。” 琬宜捂着唇笑,杨氏也合不拢嘴,就谢暨捂着眼睛翻了个白眼,悄声提醒她,“不是奶奶,是婶婶啊,差了辈儿了你……蠢死了。” 没待多会,该生火做饭。杨氏和琬宜到厨房去忙活,谢暨任劳任怨蹲在门口刷马桶,屋里就剩谢安和她待一起。 他话不多,更懒得和个不认识的小丫头碎嘴皮子念叨叨,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手指里捏着个炒栗子抛上抛下打发时间,心里想着别的事儿。 赛满偷偷看他几眼,终于壮着胆子唤一声,“哥哥?” 谢安没应,但也偏了头过去,扬扬下巴示意她说话。 赛满搅着手指,“我能在这儿住一晚吗?” 谢安反问,“你说呢?” 赛满举起手,“我肯定不会给你惹事的。” 谢安勾唇,“那你告诉我,你阿塔是谁。” 赛满嘟嘟嘴巴,肩膀塌下去,没了声音。 谢安挑眉,手里东西扔到桌面上,站起身往外走。赛满一抖,惊讶瞪大眼望向他,“哥哥你到哪里去?” 谢安没回头,“厨房。” 闻言,赛满又靠回椅背,明显松了口气。只是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外头又传来有人说话声音,音调清冷平和,是熟人。她竖着耳朵分辨一下,谢安正和他谈论自己,提及自己名字。 赛满紧张咽一口唾沫,小步跑过去,扒着门缝往外看,瞧见沈骁的脸。 她捂着唇,掉头往回跑,想着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沈骁过来推开门,视线锁定她正蹲在地上要往床底钻的背影,“小郡主,你阿塔已经找你许久了。” 赛满颓然坐在地上,眼神黯淡失落,裙摆上鲜艳蝴蝶都失了颜色。 ……旬贺来的时候,正赶上饭菜上桌。 四十不到的年纪,身材高大壮硕,小麦肤色,气度沉稳,目光如炬,上位者气势十足。硬朗脸庞,眼尾刻有岁月痕迹,但半分不让人觉得老态龙钟,是时间积淀得到的成熟。 琬宜看看赛满,又看看门口的旬贺,暗中惊讶,“西北王怎么是个汉人?” 烦忧 夜黑如墨, 月亮被云挡住一半, 旁边闪烁几颗星星。 几个男人还待在正屋, 琬宜和杨氏没跟着去凑热闹, 夹了些饭菜在偏房吃。桌上没了酒香气, 两人也没了以往那样不紧不慢的兴致, 很快就收了碗筷。 炕桌撤下去, 琬宜挨着杨氏肩靠在被垛儿上闲聊天,腿边放一小篮子炒瓜子,琬宜手里拿着本书, 可随便翻看两页,又没心情。阿黄和小白猫趴在地下火炉边,懒洋洋眯着觉。 赛满早就从正屋逃出来, 现在正在一边和谢暨玩他的九连环, 不时窃窃私语。 琬宜心事重重看了他俩一会,忍不住, 转身把窗户推开条小缝儿往外打量, 但只能隐约瞧见那边男人们的轮廓。竖耳细听, 似乎有谈笑声, 杯盏碰撞叮当作响。 她悻悻缩回身子, 把腿上毯子往上扯一扯, 低声嘟囔一句,“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杨氏无奈看她一眼,伸手敲一下她额头, “想那么多。” 琬宜努努唇, 歪了身子靠在她肩上,“娘,我担心谢安。” “谢安可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没见过他受过谁的欺负。”杨氏笑着塞两粒瓜子仁到她嘴里,“你要是再胡思乱想,待会我告诉谢安,他肯定要训你。” “娘……”琬宜扯她袖子一下,娇声抱怨。 “得了得了。”杨氏拿她没办法,拍着她脸颊哄两句,又岔开话题,“前几天不是说给我做双袜子,这么长时间也没见着影儿,偷懒了?” “怎会呢。”琬宜拢一把额边碎发,弯腰去够脚边的针线篓子,“我还给您绣了花儿。” 谢暨瞧见,跑过来递给她,又顺手抓了把瓜子走了。琬宜看他背影一眼,没管,把里头已经做好一半的白袜给杨氏看,“红牡丹,富贵又吉祥,就差最后几段枝叶了。” 杨氏笑着端详,“就双袜子,还要这么精细。” 琬宜陪着她乐两下,又垂眸捏捏耳朵,小声道,“可我还是担心谢安。他昨晚胃疼了一会,我怕他多喝酒……” 杨氏吸一口气,抬手捏她鼻子,“还说不听了你。” 那边赛满也听见动静,她探头过来,笑盈盈安慰,“姐姐你别急嘛,我阿塔人很好的。” 琬宜抬眼看向她,眼睛亮一瞬,赛满笑更开,小跑过来她身边,“真的,昆山的百姓都很爱戴他。这里以前战乱频发,是我阿塔封王来了这里后,才渐渐安定下来的,他带着西北军打了很多胜仗。” 琬宜咬唇,犹豫问出口,“打仗?” “打仗。”赛满点点头,和她比划,“姐姐你还不了解这里,昆山在北汉的西北边塞,过了北边天香山,就是大片的克尔多草原,那里有许多游牧的匈奴人。那些人长得很奇怪,辫子一缕一缕的,看着有些脏,男人们都很壮,手臂像是柱子一样粗,极擅骑射……我阿塔说,他们是在马背上打天下。” 琬宜听的更紧张,“现在的战事也多吗?” 赛满摇头,“已经平静许久了。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几年前,阿塔说,那时候我才几个月大。匈奴人剽掠边境,越过天香山,一路打到了昆山脚下,数万百姓受苦,阿塔带着西北军出征,一路将他们逼回了草原,还伤了单于的脸。匈奴部落受到重创,一直安分到如今。” 琬宜手指抓着毯子一角,视线胡乱扫过上面花纹。她早就知道昆山是边塞要地,有战乱发生实属正常,可现在将这些听在耳中,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想到谢安,她抿紧唇,心中复杂情绪更浓。 赛满察觉她异样,趴到她腿上,昂头唤一句,“姐姐?” 琬宜回神,按压下心中思绪,冲她弯唇笑一下,赛满眨眨眼,也回她个笑,“阿塔说,他就是在克尔多草原上捡到了我。打扫战场的时候,有士兵发现了我,但阿塔没有处死我,反而将我养到现在,你看,他是真的很好。” 琬宜惊讶一瞬,“可你的长相和这里的人没差什么。” 赛满撑着腮,探头啄吻一下琬宜手背,又弯着眼睛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没关系,阿塔说,不要管过去的那些事了,赛满就是赛满,独一无二的赛满。” 看着她漂亮眼睛,琬宜禁不住也过去亲吻下她的脸颊。 过一会,她想起以往关于旬贺的传言,又问一句,“你阿塔府里,真的没有妻妾吗?” 赛满咬着下唇,轻轻摇头,顿一下,她又说,“但是阿塔屋里有一副女子的画像,他总是会对着那幅画出神好久……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是谁,阿塔也不肯告诉我。直到有一天,我偶尔听见阿塔和沈校尉的谈话,才知道那女子是先帝的妃子,可惜半年前故去了。” 她看着琬宜的眼睛,缓缓说,“阿塔看着那幅画的眼神,就像是谢安哥哥看着姐姐。很温柔,很温柔……” 屋里安静下来,琬宜愣愣盯着自己的指尖,脑中思绪万千。 她想不到,铁血如西北王,心中也会有这样的柔情,会为了一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人,终生不娶。 她也想不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会不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再起波澜。 那场波澜,会不会卷走她的谢安? 谢暨担忧看她一眼,把手里攒了几十粒的瓜子仁儿都塞她手心。他大概能猜想到琬宜在想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踌躇一下,问她,“我给你倒杯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要。”琬宜把瓜子和杨氏分一半,戳着谢暨脑门让他离自己远点,笑说,“带着赛满到一边去玩,别晃来晃去烦我。” 谢暨哼一声,“嫂子,你不要和我哥学他的坏脾气……” 杨氏瞥他一眼,扔个瓜子壳过去,“废话恁多,凉快待着去。” “……”谢暨抹一把脸,慢吞吞往桌边走,“就知道欺负我。” 琬宜看他丧气背影,恼闷心情散去不少,捂着唇笑。外面忽然传来门开合的声音,吱呀一下,琬宜心头一动,忙止住笑,推开窗户往外看。谢安站在正屋门口,视线也正巧扫过来。 晚间风大,琬宜头发被吹乱,她随手撩一下,跟谢安比个手势,赶忙扯了件衣裳下床往外跑。杨氏蹙眉在身后唤她,“急慌慌干什么去?” 琬宜没回头,“我去看看谢安……” 杨氏叹气看她背影,笑骂,“傻样儿。” 外头,谢安已经走到了偏房门口等她,因为酒后燥热,外衣敞开,露出修长脖颈。见琬宜出来,张了臂接她满怀,声音带些暗哑,“跑出来做什么?” 琬宜没嫌他身上寒气重,脸颊蹭他胸前,小声问,“你们谈的怎么样了?” 谢安拧眉,扯过外衣将她包起来,“什么怎么样?” 琬宜仰脸看他,手臂环住他腰身,“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赛满说,昆山和匈奴间以往常有战事,我好惦念你。”她嗫嚅,“我不希望你那样。” 谢安轻笑,手指捏着她下巴摇一摇,“我说,你这小脑袋瓜儿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屁事没有呢,就在这跟我哭唧唧的了,弄得好像老子战死疆场了一样。” 琬宜抽气,狠狠踩他脚面,“你胡说什么呢!” 谢安敛眉,环着她腰肢的手掌用些劲儿,“再踩一脚试试?” 听他威胁语气,琬宜扭扭身子,抱他更紧些,不说话了。 谢安本就没生气,看她乖巧模样,眼里又带些笑,“怎么弄的,头发乱成这样。” 琬宜小声回答,“风吹的。” “让你非得跑出来,”谢安拧她耳朵一下,又低头,狠狠亲一口她额,“活该。” 琬宜不太高兴,鼻里哼一声,齿间含着他胸前衣料,轻轻磨蹭几下。 她本就有些敏感,颠沛流离怕了,渴望安稳,刚才赛满的话触碰了她心底的那根弦,让她慌乱,直到再次感受到谢安身上温热,她才又渐渐安心。 风将他身上酒味儿吹散不少,留下的气息清冽好闻。越是在这样时候,琬宜就越依赖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合时宜,但还是黏腻着不肯松开。 过一会,谢安垂眸,手掌拍拍她的背,又提着后领给揪起来,“别闹,都给舔湿了。” 琬宜委屈“哦”一声,用手背用力擦擦那块濡湿布料。见她动作,谢安轻笑,攥着她手腕到唇边吻一下,哄着,“别多想,个子不高,心眼儿倒不少,就是用不到正地方。” 琬宜没说话,谢安揉捏她颈后,又说,“其实,有战事也好。乱世出英雄,建功立业,说不定运气好,能给你争一个诰命回来。” 琬宜脚尖儿动动,“我不在意那个……” 谢安笑她,“嗯,你心里就想着要卖包子。” 琬宜一噎,抬眸瞪他一眼。 谢安弯唇,手撑着她肩膀往下蹲一点,与她视线平齐,正色,“琬琬,你得理解我是不是?我是男人,肩上扛着整个家和责任,我娶了你,就必须对你这一生负责,我不能让你前半辈子锦衣玉食,后半辈子跟我吃苦受累。你也知道的,我心气儿高,受不了这个。” 琬宜眼睛有些红,脸颊过去贴着他的,“谢安,我不觉得和你的日子苦。” 谢安歪头,亲一下她鼻尖,“我知道,我们家琬琬最乖最懂事。” 琬宜抹一下眼角,被他说的心里酸酸涩涩。她明白事理,也清楚谢安说的都对,再和他痴缠几句,也不闹了,只乖顺伏在他怀里,不时吸一下鼻子。 外面风大,谢安摸一下她额头,觉出凉意,皱眉道,“得了。回去吧,待会冻着了。” 琬宜点头,松开手臂,往后小小退一步,眼睛盯着他的,不放心叮咛,“你少喝点酒,要不晚上该难受了。” 谢安摆手,示意她快些进屋,“知道了。” -- 西北王走的时候,已经深夜。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爱才惜才,一晚上相谈甚欢。 赛满不想走,但是又不敢再耍性子,苦着脸跟到旬贺身后,抓着他臂弯。 旬贺低头看她一眼,又转脸面向琬宜,低声道一句,“赛满不乖,今天辛苦了。” 琬宜没想到旬贺会和她说这个,一时有些无措。她不好意思笑一下,柔声道,“无事,赛满很好。” 旬贺颔首,没再多说别的,拉着赛满转身欲要离开。 刚走几步,赛满又停下脚步,扯着旬贺袖子,小心翼翼问,“阿塔,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旬贺顿一下,答一句,“好。” 赛满欢呼,兴奋转身冲琬宜那边挥手,“姐姐,婶婶,哥哥,沈大哥,阿黄,,小白,下次来赛满给你们带好吃的奶皮子。” 旬贺把她肩膀扳正,谢绝谢安和沈骁相送,大步离开。 ……那边两人渐行渐远,谢暨托着下巴,回味了半天,终于相信赛满连阿黄都提了却没有提他的名字。 他眯眼,恨恨骂一句,“白眼儿狼!还敢来?揍你出去!” 宁静 一转眼, 又到六月。 在昆山, 夏秋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 只是晚上好像又冷了几分。今日是十五, 天边圆月干净透亮, 照亮脚下一方土地。 琬宜早洗漱好, 散着发坐在炕头, 无所事事翻手里话本。 炕是新砌的,杨氏说睡不惯这里软床,第二天早上起来腰酸背痛, 早一个月就让谢安找人给她砌了座火炕。 看她这样,琬宜也跟着凑热闹,把床撤了转而睡炕, 毕竟底下烧着火, 冬日里的暖和气儿是再多棉被也补不回来的。 谢安晚上去和沈骁喝酒,才回来不久, 带一身浓重酒气, 被琬宜训了一通, 正洗澡。 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脏地方, 只说琬宜麻烦事儿多, 但又不敢违逆, 不情不愿烧了一盆热水,连浴桶都不乐意用,脱了精光站屏风后头, 拿了瓢舀水往身上浇。 水声哗啦啦, 琬宜被弄得心烦,干脆把书放一边,仰着脸看房顶想事情。 她没穿太厚,就肩上披着个外衫,盘腿靠在墙边。谢安很快洗好,水瓢扔进盆里后才想起没拿换洗衣裳。 他胸前还挂满水珠,抹一把,在里头喊了琬宜几声,没得着回应,便就大喇喇走出去。 前几日军营事务繁忙没时间打理自己,谢安下巴长了点胡茬,不像以前那样利落,反倒带些颓劲儿。琬宜向来爱干净,看不惯他这样子,听见动静歪头过去,憋一口气在心里,抬手指着他,“站那不许动,我给你找剃刀和衣裳。” 谢安顺从止住脚步,拿手上布巾擦了两把头发,斜叉着一条腿看她动作。 琬宜东西摆放有条理,很快找到,下炕穿了鞋跑他面前,往他身后打量一下,不太高兴抱怨,“你怎么把地弄那么湿。”她抿唇,盯着他赤脚,又加一句,“还不穿鞋。” 谢安刚才用了不少水,现在顺着地面往炕边流,眼看着就要淹到脚边,琬宜把东西塞他怀里,往后退一步,又瞪他一眼,坐炕上去。她怕鞋子湿,拿在手里,嘟囔,“搞得像水帘洞一样。” 琬宜念念半天,地上男人也不理她,只掀着眼皮儿睨她。他本就劲瘦,腰间窄窄一条,上面齐整排列几块肌理,肩膀宽阔,因为近日操练肤色不如以往白皙,线条带些粗野。 仰头时,有大滴水珠顺着颈部滑下来,路过胸间沟壑蜿蜒而下,直至掩入腰下毛发。 □□,谢安也不害羞,大方方露给她看。 盯了他一会,琬宜呐呐地没声儿了,脸颊转为绯红。她仰躺着倒下,拿书盖住脸,“你怎么都不穿条裤子……” 谢安终于开口,酒后暗哑嗓音,过去拽着她脚腕扯到炕边,“老夫老妻的,讲究什么。” 琬宜不满,“谁和你老夫老妻。”她撩了下耳边头发,两腮鼓一下,“我还年轻着呢。” 谢安笑,捏她臀瓣儿一下,“成成成,你一百年也不会老,永远十八岁。” 琬宜甩开他手,咬唇看他,有些委屈,“我十七!” 谢安一噎,手指戳一下她脑门儿,厉声威胁,“再跟我啰嗦?” 琬宜撇嘴,“说不通道理就耍狠,也不知道你那些兵怎么就服你了,无理取闹。” “谁让他们打不过我。”谢安把布巾搭在肩上,微勾唇,俯身凑近她面孔,暧昧距离,轻轻吹一口气,“你不是也打不过我,做没几下就哭。” “你别说话。”琬宜推开他脸,挺腰坐起来,连颈上都染了粉色。她恼羞成怒,扯了布巾缠谢安脸上,用了些力气,嘴里骂他,“让你胡说八道,教训你……” 谢安攥着她手腕把遮住眼睛的东西摔在地上,眸中神色带些危险,“长脸了?” 琬宜心里缩一下,讨好笑笑,“再不敢了。” “哪次不是这么说的。”谢安眯眼,按住想要逃窜的琬宜,俯身压下去,嘴里含糊不清,“让你长个记性,连你男人都敢动手?这臭脾气谁惯的。” ……闹一会,琬宜便就没了力气,被谢安欺负的泪眼迷蒙,乖顺伏在他臂弯。 谢安咬她下巴一口,轻声问,“还敢不敢再作妖了?” 琬宜闷闷哼一声,扯过被子搭在裸露腰间,软声说他,“去穿件衣裳。” “嘁,小废物蛋儿。”谢安指节勾一勾她眉心,没再纠缠,翻身下地穿衣。 身边没了灼热气息,琬宜松一口气,撑着炕坐起来,斜倚身子盯着谢安瞧,胸前起伏喘息。 晕黄灯火下,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温柔。水光潋滟,眉眼盈盈,住满情愫。 谢安不是个什么讲究穿搭的人,也大手大脚不怎么在乎钱财。可以穿着绫罗绸缎砍柴烧火,也不在乎一身粗麻衣裳逛夜市。琬宜本是贵家小姐,对这方面敏感在意,总想着给他扳正下这坏习惯,但谢安却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油盐不进。 稍有些靓丽颜色的衣裳,他都是不沾的,白色也少穿,最喜欢黑色。有一次琬宜给他缝了件紫黑色外袍,他扫一眼,随手就塞进了谢暨怀里,惹的琬宜生半天闷气。 但好在他是衣架子,再深沉的颜色都能驾驭,反而更显沉稳气质,带些剽悍野性。 还没到以往该睡的点儿,在琬宜坚持下,谢安不得不又披一件外衣,袖子都没穿进去,随意搭在肩上。琬宜趁刚才把被褥铺好,伸展双腿坐在软绵被子上,又拿起旁边那本书。 眼睛扫过一列黑字,她磨蹭一下唇瓣,又想起刚才想着的事。 她月事好像已经两月没来了,还差十天就满了三个月。 身边一沉,谢安也过来坐她身边,头发还湿着,发质偏硬,但也算是柔顺贴在背后,让他收敛几分锋芒。 琬宜舌尖一转,想把心中猜测告诉他,但又怕不是她预想那样,惹他失望,又咽回去。 她在心里打算,明天找杨氏陪她去看看大夫,若是真的喜事将近,那会儿再告诉谢安也不迟。 他很期待他们的孩子。提起未来儿女绕膝时,虽面庞仍旧板着,但眼中柔光骗不了人。 琬宜心中百转千回,全都写在脸上,谢安舔舔手指翻一页书,抬眼看她,“傻呆呆的,脑子里转悠什么呢?” 琬宜压住心中那丝雀跃,状似不经意问他,“若以后有了娃娃,叫什么好呢?” “不是说了叫.春……”谢安不假思索开口,见她下垂嘴角又收回去,哗啦啦又翻两页书,“得,那叫.春桃。” 琬宜冷脸看他,“你怎么不叫.春猴子?” 谢安舌尖滑过下唇,重复一遍,“谢春猴子?” 琬宜被他逗笑,搡他肩膀一下,“别闹了。娃娃的名字才不会让你取,死了这条心吧。”谢安还欲说话,被琬宜用食指堵住嘴,她脸颊比以前圆润些,白皙如瓷,假意装凶唬他,“谁爱叫猴子水饺去,我家儿子可不成。” 谢安眉峰挑一下,“那也是我儿子。” “管你。”说完,琬宜便就不再搭理他,找个舒服姿势躺在他大腿上,懒洋洋拿着话本来看。里面江湖恩怨,爱恨情仇,跌宕起伏却缥缈虚无,万分不及眼下生活来的真实。 有只细小虫子在灯火旁边飞绕,琬宜视线落在它的身上,心中安然平静,和睦像潭无波池水。她暗暗在心中想,现在真好。 谢安正在背书,把右手搭在她额上,不时轻敲几下,嘴里念念有词。 琬宜翻了个身,脸对着他的,倾耳细听,谢安正在念,“苟不教,性乃迁……” 他本不识几个字,在她和谢暨逼迫下,也开始读些入门书籍,小有所成。 沈骁也是他的先生之一,前些天晚饭时,沈骁还和她笑谈,说谢副尉现在性情大变,以往和将士们聊天讲的是那家酒好喝肉好吃,现在倒说起哪本书好读谁的字好看了。 人家都以为他改了性子中了邪,谢安却是无所谓样子,“总不能以后在自家儿子面前失了面子不是?” 思及此,琬宜有些想笑,谢安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清爽气,没用香料和胰子,不含奇怪味道,纯粹体香。浅浅淡淡的,让人迷醉。 朦朦胧胧的,琬宜也没了看书的兴致,抱着他一只手臂合眼小憩。 眼前一闪而过一年前画面,那时她还流离失所,不知明日是否还能活着。 ……而现在,她什么都有了。 赛满哭着敲响院门时,琬宜刚要睡着。 来使 半梦半醒间, 琬宜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 改成蜷在谢安怀中, 脚抵着他肚皮。听见外面动静, 她下意识蹬了下腿, 力道不轻, 直接踹了谢安满怀。 他闷哼一声, 而后冷脸捏住她纤细脚腕,“又他娘的跟我搞事?” “没……”琬宜心虚抽一抽小腿,没脱离他掌控。谢暨好像去开门了, 有人进来,琬宜不再管脚上的事,半趴着贴近窗户, 竖着耳朵听那边动静。 谢安拧眉看她一眼, 没管,只把她脚塞到衣裳里, 继续翻看手中三字经。 他姿势舒适, 右脚搭在左腿上, 不时晃一下, 见琬宜半晌没动静, 偏头扫她一眼, 沉声道,“那边冷,过来。” “你听……”琬宜回头, 没理他的话, 眼里满是错愕,“赛满在哭。” -- 杨氏已经睡下,谢暨拉着她轻手轻脚走到谢安这边屋子,伸手敲敲门,“哥,嫂子?” 琬宜扬声应,“进来。” 闻言,赛满唇一抿,泪掉的更凶,推开门小跑着进来,“姐姐,我阿塔好像出事了。” 听她这样讲,琬宜心一惊,赶紧拉她在一边坐下,拿帕子擦擦眼泪,柔声问,“你阿塔怎么了?生病了?” 赛满摇摇头,“没有。”顿一下,她红着眼抬起脸,嘴巴委屈瘪着,“但是他刚才发了好大的火,阿塔平时不说话,表情也总冷冷的,但是从来没有生气成这个样子的。” 她打一个哭嗝儿,琬宜示意谢暨倒一杯水来,喂她喝下,再哄着她继续往下说,“他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赛满拉住她的手,“我去书房找阿塔,要他帮我温书,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突然进来个士兵,交给阿塔一封信,他看完后,脸色就变了,眼睛血红,很吓人……他拳头攥的死紧,然后一拳砸上了后面柜子,里头书和瓷器洒了一地……” 谢安也坐起来,盯着赛满神情,面色沉沉,手中书被捏卷了边角。 赛满哭着,“我有劝过阿塔,拉着他袖子要他冷静,但是他听不进去。他像是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封信,我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但听着阿塔吼了句,任礼之你欺人太甚!” 任礼之,琬宜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滞住。这个名字她一辈子忘不掉,礼之,是昭郡王的字。 所以,那封信是朝廷发来的密信。但上面写着什么,不得而知。 赛满哭的嗓子都快哑了,她性格张扬四射,总是像颗小太阳,琬宜没见她这样过,心里酸疼。 谢暨叹气,拉着她坐下,又到厨房转一圈,塞她手里几块酥炸点心。赛满握在手里,但没吃,脸转向谢安,哀求,“姐夫……你去看看阿塔吧,我好怕他会出事。” 谢安手指捏了下鼻梁,迅疾穿鞋下地。琬宜从炕边柜里给他找到厚袄子,跪坐在炕沿披他肩上,整理衣领时不忘嘱咐,“你小心点,王爷气头上,你别顶上去。” 谢安点头应着,转身拿剑时门口又传来响动。这次进来的是沈骁。 他看着屋里赛满和穿戴好的谢安愣一瞬,转而恢复正常,只道,“王爷叫咱们。”他没避讳着琬宜原因,又说句,“朝廷发来密函,提及要事。” 猜测被证实,琬宜手指搅紧袖口,担忧望过去。 谢安回头,冲她往下压一压手指,“老实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琬宜咬着唇点头,目不转睛看他离去背影。沈骁眉眼柔和些许,过来揉一揉她头发,“湘湘乖,你别急什么,安心在家里,哥哥和谢安都在,不会出事。” 她微扬着下巴,扯扯他前襟,“哥哥,你也当心。” 沈骁颔首,又拍拍她背,这才转身离开。 现在戌时刚过,琬宜僵直脊背放松下来,心头犹如缠绕一团乱麻,只盼着谢安快些回来。 西北王向来镇静自如,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事,定然重要。 赛满还陷在那会恐慌中,揉着眼睛不肯离开,和琬宜欺在一起和衣小睡了一会。谢暨一直没走,只坐在一旁凳子上安静陪着,双手攥在一起,拄着膝盖垂头的样子,像个大人。 过不知多久,赛满一觉醒来,琬宜一直睁眼没睡。谢暨强撑着精神,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又从兜里掏了一小把巴旦木出来,让她们剥着吃解闷儿。 琬宜心疼他,不让他再陪,谢暨却不肯走。赛满垂眸坐起来,偏头和琬宜商量,“姐姐,天很晚了,我怕我不回去阿塔会担心,我走了。” 琬宜蹙眉,柔声说,“都子夜了,不如睡在这里好了,外面天凉,折腾病了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病,我十岁那年就自己骑着马去了天香山,连着跑几个时辰也不累的。”赛满神采飞扬些许,俯身抱她一下,便就到地上去穿靴子,“姐姐,我走了,你别怕,姐夫很快就回来了。” 哭着来的是她,现在笑着安慰人的也是她,琬宜直起腰,掐掐她脸蛋,有些想笑。 她看向旁边呆坐着的谢暨,往外指指,“天太黑了,你陪着赛满回王府,再等你哥一起回家。” 听前半句,谢暨点头应着,后面又有些迟疑,“嫂子,我去去就回来,还要陪着你呢。” 琬宜嘁他一声,“谁要你陪。”谢暨张嘴,还欲再说什么,被琬宜打断,她温声,“快去吧,记得要和你哥哥一起回家。” 谢暨不再推阻,只是到外头又把窗户检查一遍,叮咛几句,这才离开。 人都走后,屋子又空荡安静下来。琬宜环视一圈,抚平旁边谢安躺过地方的褶皱,低低叹口气。她没了看书的心情,又无聊嚼了几颗巴旦木,干脆熄了灯躺下。 外头月亮也没了,屋里黑漆漆,一丝光也没有。琬宜睁着眼盯一会房梁,心里念叨着谢安和沈骁,没过多久,竟也迷糊着有了些困意。 谢安带着身寒气贴在她身后的时候,已经快天亮。 琬宜没睡熟,猛地惊醒,下意识翻身面向他,被有力臂膀紧紧抠进怀里。谢安鼻里溢出低音,“还早着,你再睡会,急什么。”说完,又拍一拍她后背,哄小孩子般的轻柔。 “睡不着了。”琬宜枕在他臂上,额头蹭一蹭他下巴,又冒出些新的胡茬,有微微刺痛感觉。她轻声,“昨日里,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那边半晌没有回应,直到琬宜以为他睡着了,谢安才又睁眼。狭长眼睛,眼皮上一道浅浅褶皱,即便一夜未睡,瞳仁依旧漆黑如墨。 他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事,声音低低,“西北王在昆山十五年,击退匈奴大小十三次,保一方十余年平安,深受爱戴。” 琬宜没说话,等他接下来的话。闭一下眼,谢安又说,“但也因此,饱受朝廷猜忌。功高震主时,就是兔死狗烹时,你懂?” 琬宜抱着他小臂,缓缓点头。她懂得。 “昭郡王掌政以来,对此更为变本加厉,数次提出苛刻要求,但西北王一一应下,没半分迟疑。”谢安用手遮住眼,“有时,我都在疑惑,雷厉风行如旬贺,怎么会忍气吞声如此?” 琬宜往上蹭一点,和他紧贴着脸颊,睫毛颤颤。屋里只有朦胧微光,炕已经没多热了,早上静谧安然。过一会,她又问,“那昨晚,朝廷又说了什么?” 谢安顿了一瞬,才轻轻出声,“他们说西北已无战事,要他交出大将军印。还说,已经派了大臣过来。信是十六天之前的,所以说,大臣已经在路上半个月了。” 琬宜呆住,她终于明白,西北王说出那句“欺人太甚”时,该有多愤怒。 -- 受命大臣到昆山是在三日后。这样的速度,即便快马加鞭也要累死几匹马,何况他不止是一人前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件事昭郡王早已谋划好。 来了浩荡二十余人,均是高头大马,穿着亮蓝官服,整齐冠帽,表情傲然,高人一等之姿。 见城门口并未有人迎接,领头那人嗤笑一声,和旁边人玩味对视一眼,便就甩鞭冲进去。 街两侧有不少摆摊百姓,瓜果梨桃摆了一地,见有人横冲直撞过来,他们赶紧躲避,来不及去救瓜果,只能看着它们被马蹄践踏,汁水四溅。 听见踢踏马蹄声时,琬宜正给人抓包子。 她挽了半截袖子,笑着将油纸包裹起来,一手递给面前客人,一手结果铜板。粗略一看,正好五个,没错,琬宜弯唇,客套几句,那人离开。 还没把铜板塞进钱袋里,那些人便就到了店铺前头。赵岩转一下手中鞭子,不客气敲敲笼屉,“给我装三十个,快着点儿。” 明显的京腔音调,在昆山,实在难得一见。琬宜应一句,笑盈盈抬头,对上面前人眼睛时,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她半晌动不得地方,有凉风吹过,血液好像逆流,从头凉到脚。 旁边随从看她容貌实在清美,笑着逗一句,“小娘子,光看咱们大人干什么,装包子啊?” 有人笑哈哈附和,“就是,看呆了?要不要纳你到房里,这么娇俏的小娘子,在这犄角旮旯地方窝着,实在可惜。” 琬宜耳边像是蒙了层罩子,听不清什么。她强自镇定,不去看赵岩的脸,只垂头装好包子递过去,“六十文,便宜些算五十五文。” 那边迟迟没结接过,过了好一会,那人才道,“小娘子好生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里三分惊七分疑,语气平淡,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自然是见过的,赵岩是任青城小时的随侍书童,以后更是忠实奴仆。就连广郡王府被抄那天,旁边坐镇的侍卫长,也是他。 周旋 琬宜抑制住拼命颤抖的双手, 强作镇定抬眼, 福身行一礼, “官爷说笑, 咱们哪里会见过?” 赵岩眯着眼上下打量她, 又问, “真没见过?我觉着你特别像是一个故人, 广郡王……” 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不妥,赶忙止住, 眉目敛起。琬宜自然地把旁边没蒸的包子放里面,抬眼朝他笑笑,问, “还有人姓广?” 赵岩似笑非笑舔过下唇, 终于挥手,让旁边随从将油纸包好的包子拿着。他则在腰间摸出钱袋子, 稍掂量一下分量, 干脆全部扔给她, “瞧你长得漂亮, 不用找了。” 里面沉甸甸, 少说十两银子, 琬宜后退一步才堪堪接住,受宠若惊又福一身,“谢官爷。” 旁边人调笑着起哄, “赵爷这是动小心思了?家里妻妾成群还不够, 要打野味儿咯。” 赵岩回身装模作样抽了一鞭子过去,笑骂,“胆子肥了?” 琬宜一直垂眸站着,安静不出声音,怯懦模样就像是个普通见着了京城高官的民妇。只是长相气质实在太过出彩而已。 赵岩许久没走,只是侧身和身后随从说笑,目光却在暗暗打量着她。琬宜手心里浸满汗水,心跳如擂鼓,但面上不敢显露出分毫。 直到有一个任青城的近身侍从也狐疑开口说一句,“这小娘子确实好面熟……” 赵岩晃一晃马鞭,问,“哦?” 那人笑,“长得好像任世子家里那房宠妾莺莺,眉眼都像极了。只是莺莺稍闹了一点,没她这份安静。”他咂咂嘴,“听说世子家里的莺莺是按着以前的未婚妻模子找的?” 又一人接茬,“听说世子爷原来的未婚妻是那次浩劫中唯一逃掉的,长相清丽婉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好像姓沈,是那家的五姑娘,只是世子爷避讳这个,不让提。” 琬宜手指在身侧攥紧,微启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 “得了,想什么呢?觉着这小娘子是那位五姑娘?”赵岩佯怒斥一声,“脑子都进水了?那样的贵家小姐,就算落魄也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妾,吃香喝辣,会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卖包子?” 他夹一下马肚子,“走吧,去西北王府就着包子喝口热汤去。” 随从笑问,“大人还买包子做什么,怕西北王厌恶咱们,菜里下毒?” “哪儿啊。”另一人呸他一口,“大人是看小娘子俏丽,来搭讪来了。” “滚蛋。”赵岩一巴掌抽那人脑门上,“老子是听说这边竟吃手抓饭,买包子留个退路,就你么一肚子歪心思。晚上找个地方乐一乐,看西北壮实女人能不能满足你们这些精虫上脑之人。” 他说完,往马屁股后头抽一鞭,没多余的话,一行人浩荡而去,直奔王府。 往前走几步,赵岩又回头,深深看了琬宜一眼,眸里神色不明。 又过一会,马蹄声终于淹没在闹市喧嚣中,那些人的影子也已经消失不见。琬宜咬紧下唇,终于脱力瘫坐在旁边凳子上,她觉着冷,想抱紧自己,却发现连动作都没了力气。 杨氏去上香,并不在店里,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但琬宜却觉得自己宛如困兽。 眼角有湿意,顺着脸颊滑进唇间,带些苦涩。 琬宜哽咽一声,将脸埋进膝间,喃喃,“谢安,哥哥,怎么办呢……” 有过好一会,传来熟悉声音,蹦跳欢笑着的。琬宜抬头,眼尾还红着,睫毛染泪,目光捕捉到不远处跑过来的两个人。 谢暨在前面,扛了阿黄在肩上一路飞奔。赛满不依不饶追在后面,怀里是吃惊瞪大眼的小白。 谢暨已经很高,赛满血统如此,也拔高不少个头,两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小疯子。 看他们笑容,琬宜总算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以前那么多艰险,不也都闯过来了。她有谢安,有哥哥,再不济还有个谢暨,三个男人是她的保护伞,不会有人扔下她。 琬宜揉一揉眼角,拿炉上温水润一润喉,这才又站起来,迎他俩进来。 白日说说笑笑,很快过去。 ……这一晚,谢安回来时又已经是深夜。 转折 杨氏和谢暨已经睡了, 只剩琬宜屋子里还点了一盏小灯。 正是午夜, 谢安推门而进时, 琬宜明显闻得到一股湿寒气, 带些露水清新。 她只缩在被子里, 没睡, 听见动静打挺坐起来, 撩开遮着眼睛的碎发,回身望过去。 谢安还穿着那天的外衣,奔波多日, 已经沾满灰尘。他扯两下领口把衣裳扔一边椅子上,拧眉走到炕边,捏一捏她耳朵, “怎么还不睡?” 琬宜小声回答, “等你。” 谢安勾唇,掌心揉着她发顶, “下次不要等, 姑娘家睡晚了不好,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琬宜摇头, “可是你还没吃饭。”她手撑着炕, 腿划拉着把鞋子勾过来, 弯腰穿好,往外头走,“我去给你炒个菜, 家里晚上还剩些饭, 你凑合吃一口。” “用不着那么麻烦,别冻着。”谢安扯着她腰后布料把人给拽回来,不让去,只道,“明早上再说。” 琬宜笑着把他手扯开,捧着他脸颊亲一口,“这可不成,顶梁柱不能饿着。”说完,她顺手拿了件旁边袄子披在肩上,抬步往外走。 谢安没再拦住,挨着炕沿坐着,靴子脱下来在一起磕打两下,眸子却一直盯着她背影。 面上没什么起伏,心中却不无满足想着,他家琬琬长大了,还知道心疼人了。 琬宜动作快,葱花炒蛋没废什么时间,很快回来。谢安已经脱的就剩件里衣,屋里暖和,他体热,上衣敞着怀,脑后枕着胳膊舒哉躺着,赤□□叠搭在炕沿。 琬宜把碗筷放一边桌上,探头去看看。他已经疲累极了,眼下淡淡青黑,呼吸绵长,像是睡了,琬宜咬咬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叫他。 正踌躇着,谢安却突然睁眼,半眯着,懒散随意样子。他嗅一口,葱花爆炒后香味,混合浓厚蛋香,低声问句,“做好了?” 琬宜“嗯”一声,手到他颈后要扶他起来,“吃了睡,要不明天胃该难受了。” 谢安应着,舒出口气,坐着动动脖颈,清醒几分。琬宜要下去,谢安斜眼瞟见,顿一下,长臂忽然伸出,揽住她肩带进怀里,唇重重覆上她的,吸吮几下,暗哑声音,“几天没亲着了,想你了。” 琬宜被吓一跳,又羞臊于他直白,等他吻够了,赶紧推开,娇嗔句,“不吃倒了?” “别浪费啊媳妇儿。”谢安轻笑,耷拉着鞋,没几步到桌前坐下,先夹一筷子蛋在嘴里。早饿过劲了,但舌尖香气唤醒食欲,他咽下嘴里东西,又扒拉两口饭。 看他吃的香,琬宜心中高兴,给他斟一杯茶送到手边,过一会,问,“哥哥那边来信了吗?” 谢安眼皮不抬,专注碗里东西,“早上来了信,一日前便就到了。” 那日接到朝廷密函后,西北王便就安排沈骁去了天香山驻军大营,怕的就是来使会认出他身份。听闻他安全,琬宜放心不少,用另一双筷子翻一下盘里菜,把最大的一块煎蛋夹他饭上。 谢安咬一下筷尖,看她眼睛又说一句,“你最近也小心些,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待着吧。” 琬宜笑收起来,半天没应,她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瞧着谢安快吃完了才开口,“今日中午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她话说的没多清楚,谢安动作停下,思索一瞬后猛地偏头,“你见过赵岩了?” 琬宜微微颔首,谢安吸一口气,筷子险些掉在地上,稳了稳才问,“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他嗓音低沉,黑眸紧迫摄人。琬宜不敢隐瞒,将中午时的对话全都讲给他听。 复述并不花多长时间,琬宜说完,小心看他一眼,见谢安仍旧面无表情,扯一扯他袖子,“都过去了,该是没什么事的。”她停一下,又补句,“我和赵岩没见过几面,都是遥遥相望,他不太认得我的。又过来这许久,应更是不记得多少了。” 谢安没说话,眼睛盯着她小巧鼻梁,又缓缓往下到嫣红唇瓣,叹口气轻吻上去。琬宜难得主动,手臂勾着他脖子,声音轻轻的,“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哄你还来不及。”谢安拇指摩挲下她眼尾,低声道,“我只是后怕。” 琬宜抿唇,贴近他脸颊,“我明个就不去了,让娘也不去了,我们就在家里待着,等赵岩走了再去铺子。” 谢安颔首,拍拍她后背,声音轻柔许多,“琬琬真乖。” -- 折腾好一顿,心惊肉跳的,连桌上碗筷都没收拾便就躺进了被子里。 琬宜心头轻松不少,白日疲累,窝在谢安怀里很快睡着。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她梦中惊醒,才忽然想起问他西北王的事。谢安还没走,一手搭在额上,察觉她视线,也醒过来。 他浅眠,只掀开点眼皮,手随意揉了揉琬宜头发,便又睡过去。 外头,杨氏已经起了,拿着大扫把扫地,又打开鸡舍放鸡鸭出来。 她闲不住,上个月赶集时又买了一群小鸡崽,现在长到一个半巴掌那么大了。互相追赶着满地跑,叽喳叫着,给清净早上添不少生机。 琬宜舍不得吵他,但躺回去又实在睡不着,便翻了身起来,想着去帮杨氏做早饭。裙子刚穿一半,又被人从身后扯下去,琬宜回头,对上他黑漆眼睛,无奈说一句,“做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安不说话,也坐起来,从后面抱住她腰,下巴在颈窝处蹭一蹭,难得黏腻样子。 琬宜被逗笑,见他醒了,想一想,便就直接问了,“昨日赵岩见了西北王,谈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安情绪不高,眉拧起,保持着赤膊环着她的姿势不动,半晌才说下一句话,“他决定向朝廷妥协。” 琬宜眼中闪过惊诧,扭头问,“他准备交出大将军印?” 谢安闭着眼点头,贴在她耳边问,“赛满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房中有一幅女子像?” 琬宜“嗯”一声,好像明白过来什么,轻声说,“他是为了那个女子才一次次妥协吗?” 谢安鼻腔哼口气,“嗯。”琬宜没说话,谢安干脆掐着她腰又给提上来,放在腿上,手指勾一勾她下巴,“怎么,感动了?” 琬宜肘弯往后垂他一下,被谢安抓住,听见他淡淡语气,“那女子是先帝妃子,姓岑,封位昭仪,也是西北王青梅竹马。只后来她因旨入宫,两人不得不分离,岑家后来衰败,旬家也受到牵连,为护住她在宫中根基,旬贺认她为义妹,又自请驻守边疆。” 说完,谢安又捏捏她下巴,“感动?” 琬宜抿唇,不耐烦捶他一下,“烦不烦……” 谢安轻笑,“听起来好像很美妙是不是?”他含住琬宜耳垂,又说,“可是一点都不可歌可泣。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女人嫁给别人,做妾,生子,和一群莫名其妙的女人争宠承欢,但自己十几年见不到她一面,连书信都是奢侈,哪里感人?” “而他自己呢?”谢安唇线绷直,眼皮垂着,“不仅受相思之苦,还要受人胁迫,一步退步步退,这根本没有尽头。早晚有一天,旬贺会把他们两人全都逼死,而岑昭仪呢,却不一定记着他有多好,反而会怪,嫌他懦夫。” 琬宜沉默半晌,又问,“若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谢安咬着她下唇,眉目舒展,“让我看着你嫁给别人,除非我死。” 琬宜手撑着他肩膀,对上他黑亮眼睛,心尖颤一下。谢安又说,“要是哪个男人敢碰你一个手指头,我就敢弄死他喂狗,管他天王老子还是谁,大不了同归于尽。” “如果换成是我,做不了人世夫妻,我就到黄泉下去疼你。反正你跟不了别人,想也别想。”他笑,蹭蹭她脸颊,“宝儿,感动不?” 琬宜吸一口气,手指掐他腰眼,“谁要和你下黄泉,你问我愿不愿意了吗?” 谢安挑眉,攥着她手腕,“嫁鸡随鸡懂不懂?”他敲她脑门一下,勾一边唇角,“出嫁从夫,懂不懂?你现在姓谢,就算说出去,那也是谢家沈氏,得听我的。” “谢安你好嫌人啊……”琬宜恼怒骂他一句,猛力推倒他在被子上,自己盘腿坐一边,把刚折腾掉的半边裙子穿好。谢安侧脸看着她,长臂伸展,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 穿好后,琬宜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一眼,“你见过那幅画像吗?岑昭仪天姿国色?” “只扫过一眼,没怎么注意模样好坏。”谢安舔一舔下唇,又说,“不过印象深刻的是,她左眼下方有朵梅花形刺青。” 琬宜动作僵一下,问,“是不是小时候磕在石头上,留疤后刺的?” 谢安“嗯”一声,翻身坐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琬宜眼中神色复杂,呆站在那里,过好久,才又问,“她膝下是不是有位五皇子,但去年夭折了。” 谢安仔细看着她神情,心中一凛,“你认识岑昭仪?她怎么了?” 琬宜嘴唇动下,溢出的声音轻轻,“她死了。五皇子过世后第三天,岑昭仪就因为思子过度,染伤寒也走了。”而第四天,先帝下旨,广郡王府被抄。罪行之一就是谋害皇嗣。 谢安手指捻一捻,听琬宜又说,“而五皇子,是昭郡王毒杀的。” 而这些事,因朝廷刻意隐瞒,西北王并不知情。 -- 城中,西北王府偏院一间客房里,赵岩正写信。 只一张纸,上面寥寥数字,“疑遇见沈五姑娘。” 天色已经大亮,从推开窗缝看出去,瞧得见火红云霞。他唤来随从,将信封用蜡封上,递给他。 随从迟疑一瞬,“大人,咱们赶路半个月有余,驿站的马已经乏累不堪了,怕是会迟。” 赵岩神色没什么变化,“不是军务,不急。” 随从应一句,拱手行礼,随后退下。 把桌上纸笔随意收起来,赵岩往外踱步,还在心里想着事。 拿到将军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到时候,他派几个人回京复命,自己则要兜个圈子去趟克尔多草原。单于葛尔多不是什么善茬,任青城并不放心和他的合作。 书信 赵岩所处偏院被谢安带兵围起来的时候, 他正悠闲靠椅背上喝茶。 屋门大敞着, 外头两随从带刀把守。他面前一方朱红桌案, 白玉镇纸压着张刚写完的信, 赵岩神情轻松自在, 双腿叉着, 手端一杯飘香热茶。 铁器碰撞的铿锵声在外传来, 他听见,眉头稍动,喝一声, “什么事?” 半晌没人回答,微风送来血腥味,隐约听见有人呼喊求援。 赵岩眯眼, 将茶杯随手摔在地上, 提起旁边长剑就往外走。离房门只有三步的时候,被人堵住。来人高大身影, 漫不经心样子, 他稍一抬手, 剑尖便就轻巧抵在他喉上。 颈间冰凉触感让赵岩打个哆嗦, 他面色一凛, 下意识就要拔剑。谢安下巴微扬, 下一瞬便就有三人冲上前,反手将他制服。 赵岩这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往外望去, 黑压压一片提枪士兵, 偏院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微侧头,正瞧见他那两个随从颈间中箭,被钉在门口,怪不得连垂死哀鸣都来不及发出。 而剩余人则横七竖八躺在院中,尸体交叠。来人下手之狠,不留情面。 赵岩手心出些汗,极力保持镇定,厉声叱问,“谢副尉这是何意,造反?” 谢安换一个姿势,反手握剑横在他颈间,沉声开口,“传西北王令,所有人,杀无赦!” 闻言,赵岩瞪大眼,“你怎么敢!” “自你来的那天,就该想到此刻。横行着来,狠话说尽狠事做绝还想全身而退?做梦。”谢安盯着他眼睛,挥手命令,“搜!” 话音落,外头涌进几十号人,不大屋子顷刻间便就拥挤不堪。 赵岩终于变了脸色,手指搭上谢安手腕,强自笑笑,“谢副尉何必动怒,下官也只是奉朝廷之命,说白了就是个跑腿之人而已。再者言,缴印一事并非命令,而是商讨,若西北王有异议,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如此,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赵岩说着,脚步不着痕迹往桌边退。 谢安没理他的话,目光沉静扫视四周、屋子早被翻得底朝天,柜里衣物也散了一地,桌面镇纸被碰落在地,白玉碎成两段。 上面那张纸轻飘飘落在地上,赵岩目光一紧,脚尖眼看就要碾上,谢安瞧见,眸里一冷,扯着他衣领摔在一边。赵岩吸一口气,也不再掩饰,冲过去就想撕碎信纸,被士兵反扣双手按跪在地上。 他大惊失色,双手攥拳在身后,怒吼出声,“逆臣贼子,若一意孤行,迟早被碎尸万段!” 谢安不答,直直走过去,将信纸拾起,一目十行扫过,最后视线凝在信末尾几字—— 单于钧鉴。 他认字还不多,但前两个字,识得。 谢安顿半晌,终是哼笑一声,把那张纸折两折,放入袖中,回头看向赵岩时,他目光正轻飘飘扫过架上一排红烛。胸前起伏,似是震怒,但眼中紧张不可忽视。 察觉谢安注视,赵岩又猛地回头,眼底赤红,破口大骂,“狼子野心,对陛下使臣都敢如此,也不怕被株连九族?西北王谋逆之心果真昭然若揭,劝你极早悔悟,要不然,就算你现在杀我,等你们被五马分尸时咱们阎罗殿还能再见!” “哦?”谢安笑,冰凉剑柄拍拍他脸颊,极尽讽刺,“那我就再杀你一次,连带你忠心护着的那个主人。老子见多了没脸没皮之人,但你主仆二人,倒是让我开了眼界。” 他说完,不再理赵岩挣扎叫嚣,移了脚尖往西侧高架边走去。平平无奇的装饰,上头瓷器与珊瑚都被撞碎在地上,抽屉里装着一排红烛,也散乱在各处。 谢安拾起一支,在手里转动瞧瞧,又掏出袖刀在中央划开一道。那边赵岩呼吸似是滞了一瞬,但烛被剖开,里头除白色引线外并无他物。 谢安敛眉,又接连划开三支,终于找到一卷密封书信。 他将那短短小卷拿在手中,稍回头,果真瞧见赵岩面如土色。 谢安缓步踱回去,手中袖刀轻轻滑过他眼下,声音渐冷,“被五马分尸的是谁,咱们走着瞧。” ……算上赵岩还没送出的信,共有三封。 两封用匈奴语写成,旬贺识得一些匈奴文字,大致也能看出些内容。信是葛尔多单于亲笔,看的出极为重视,内容中数次提及公主一词,态度显得友好,无半分匈奴部族的强势。 其中一句是,“我助你登基,你将女儿归还于我。” 光从信里,也能将内容推断出七八分。 葛尔多在十几年前因战乱丢失襁褓中幼女,小公主母亲是单于最宠爱的有阏氏,因生她而难产而死。葛尔多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将此视为莫大遗憾,深感愧疚自责,听闻任青城寻到公主,并持有公主遗失时所佩戴的信物,便同意与他合谋,助他夺得皇位。 而若事成,葛尔多所收获的不止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有包含昆山在内的西北五座城池。 账内一时静默,过许久,终于有人提议,要将这几封信快马加鞭送至京城,治任青城谋逆之罪。 谢安拧眉,抬手制止道,“行不通的,无论此事昭郡王有没有参与其中,他都只会搪塞过去,甚至反咬一口说咱们诬陷。他们父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因这样事杀掉任青城,昭郡王在朝堂也难以立足,他费尽周折集权在自己手中,定不会因此事而冒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急声道,“那咱们就没办法了?任人宰割吗?” 谢安眸色沉沉,手指捏一捏鼻梁,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旬贺,“信上有说匈奴人攻城的时间吗?” 旬贺捏着信纸的指尖有些泛白,视线扫向墙上布防图,淡淡道,“约半月之后。” -- 家中厨房里,琬宜正准备晚饭。这里集市三日一次,比临安要繁华许多,杨氏本不爱热闹的人,现在一次不落都要去,中午出的门,申时快过也还没回来。 谢暨提着书袋子晃悠悠走进来,推开窗户往桌上一扔,便就钻进厨房。琬宜慢条斯理切葱花,瞧他脏着手就想要拿胡瓜,蹙眉瞪一眼,“你洗不洗手?” 谢暨胳膊一缩,老老实实去舀水,折腾好一顿终于弄干净了,回头一看,那根胡瓜已经被琬宜切成了片,正往锅里倒,要炒蛋。 他撇一下嘴,硬生生拿着筷子把两片还沾着蛋液的瓜片夹起来塞嘴里,这半生不熟的味道,没什么清香味,反倒有些苦。 谢暨筷子扔一边,捂着嗓子差点吐出来,琬宜回头横他一眼,“瞧你,什么毛病……” 她话没说完,谢暨清了清嗓子异口同声和她说出下一句,“晚上告诉你哥,让他揍你。” “……”琬宜无奈翻两下铲子,“谢暨,你是不是很闲?鸡还没喂,阿黄也没回家,你要是真的没事干,就去把这两件事干了。还有,把你那床脏被子洗了,连带床下撕碎了的卷纸,也扫一扫,别在这里转悠碍我的眼。” 谢暨没声音了,左右看一圈,蹲下来拿着空心管子往灶里吹风。琬宜转身拿盘子的时候撞上他差点摔了,手指戳着他脑门给推远点,“谢小公子,能不能出去?” 谢暨往后退两步,到桌子边,他手往后撑着桌沿,眼睛不老实四处看,盯上了墙角篮子里的几个老红薯。 琬宜已经装菜摆桌,不在灶台那边。谢暨掩饰性咳一声,趁她不注意拿了几个红薯飞快扔进灶里,一瞬间,火星四溅,他也被喷的满脸黑灰。 琬宜惊叫一声,赶忙过去拉他起来,“你干什么了?” 谢暨还没回答,她就注意到了空了的篮子,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抽他胳膊一下,“那上面洒了油,你连擦擦都不知道?” 谢暨乖巧认错,瞄她一眼,往后撤几步,夺门而出,却在门口正好撞进谢安怀里。 谢安看他满脸脏污,先是惊疑,转而又面无表情,只勾勾手指,“到我房里。” “……”看着谢安背影,谢暨面如死灰,转头想找琬宜求情,只听到她轻轻两个字,“活该。” -- 晚上零食吃烤红薯,虽然有点糊,但依旧糯软香甜。听说沈骁晚上会回来,琬宜给他也留了一个,让谢暨送到老管家那里去。 小炉子上煮了茉莉花茶,杨氏在旁边用扇子一扇火,清香味四散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琬宜拿四个小碗一人倒一份,两碗加蜜,两碗不加。谢安抿一口,不咸不淡没尝出什么感觉,又转头管琬宜要酒喝,那边话都没说,挑眉看过来,他就熄了火。 又尝几口,谢安不死心,扯她过来在臂弯,低声商量,“就喝一盏,如何?” “好啊。”琬宜不轻不重掐他腰一下,反问,“只不过你晚上想睡炕还是想睡柴房?” 谢安抿唇,臂横过来在她腰间,凑近耳边威胁,“再跟我蹬鼻子上脸?”他哼一声,手指在她眼下晃悠晃悠,“看着没,这可是拿过刀剑杀过人的手。” “哦哟,谢三爷这么厉害呢呀。”琬宜仰头看他,弯唇笑一下,故意拿他以前绰号笑他。 谢安眉毛一竖,刚想发作,琬宜便就趁他分心空荡溜出他怀里,站两步远的地方捂着心口装模作样叹气,“我很怕。” 谢安咬牙看着她,“阴阳怪气在取笑谁?老子真是把你惯的不成样子。” 琬宜垂眸搅搅袖子,又抬眼漫不经心看他一眼,哼一声,转身跑出门。 谢安气的不轻,拍着桌子骂,“沈琬宜你赶紧给爷滚回来!” ……直到最后,谢安还是没碰着一滴酒。 夜晚时分,风带来阵阵凉意,月亮明亮挂在天边,一家人裹着大衣坐在炕头,说说笑笑吃杨氏赶集买来的无核白葡萄。 谢安扶着额生闷气,被琬宜拉拉袖子,嘴里塞一粒水灵灵的葡萄,脸色转瞬便就好许多。 默契的,没人去其他事,只讲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杨氏不时把话题引到谢暨身上,骂他几句学业不认真,满脑子不正经,谢暨装作听不见,盘着腿嗑瓜子,嗯嗯啊啊随口应。 阿黄带着小白缩炕尾亲昵,听见那边有人笑了,便就凑热闹地抬头去看,气氛安然又美好。 可他们还不知道,对昆山来说,这样的宁静晚上,已经相当难得。 那边 六月京城, 杨柳依依, 繁花似锦。 透过窗外, 能看见侍女们正拿着网兜捕蝉。她们动作轻轻, 不敢说话。 任青城站在窗边, 冷眼看着旁边一簇火红月季, 屋里放着冰块, 凉气丝丝,有侍女端着莲子汤侍候一边。他半晌没有言语,心中烦乱, 想着赵岩为何还是了无音讯。 自他半月之前到达昆山后发来一封密报,然后便就再无消息。赵岩是谨慎之人,做不出这样出格之事, 实在蹊跷。 任青城拧眉, 伸手扯一朵月季下来,在掌心揉碎, 丢出去。 他刚转身, 外面传来声禀报, “世子, 有密报。” 任青城眉目舒展些许, 问, “赵岩的?” 那人垂手,“是单于之子,左贤王库恩。” 任青城手指动动, 眉间神色又冷几分, “念。” 来人应一声,将信上文字译成汉话,低声读出。 内容简单,大概就是匈奴军队已经出发,为速战速决,大部分绕过天香山直击昆山,剩余几万人拖住天香山援军。总兵马三十余万,有绝对胜算,请世子放心。 听到末尾,任青城心情缓和不少,他点点头,又问句,“推算下时间,什么时候开战?” 那人心下微动,计算一番,抬头道,“明日一早,左贤王军队可抵达昆山。” 明日一早。 任青城“嗯”一声,接过旁边小碗,舀一口凉汤进嘴里,低垂眼皮,隐去里头阴鸷。只喝半碗,他便就摆手让侍女下去,又道,“明日起,便就称我染病,不去上朝。” 那人应着,面色却有些踌躇,往后退两步,小声问,“世子,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任青城抬眼看过去,他面相清俊,但现在面无表情样子看上去却让人浑身一颤。他开口,缓缓道,“为什么不?” 来人神色一变,知道自己惹他恼了,赶紧请罪,“属下逾越。” 任青城不再理他,只稍侧身,望向东面白墙。这是书房,三面是书架,上面堆满经史书卷,兵法奇谋,只有一面空荡荡,一点污痕未曾有,只正中央挂一幅画。 上面是个女子,看不清正脸,背影纤细。没有落款,没有赋诗,就只有美人映于其上。 任青城驻足观赏许久,唇角难得弯一抹笑。他喃喃,“潆潆,你到底还想躲到哪里去?” 自然没人应他,只风声过耳,任青城偏头看过去,捕蝉的侍女早就离开,院内安静。 往远处看些,有个女子被簇拥着走到门口,垂眼样子颇带几分柔和,身姿窈窕,与画上女子八分相似。 她抬头,两人正好视线对上,莺莺一笑,刚想娇声唤句世子,任青城便又冷眼移开视线,没半分多余反应。 莺莺敛起笑,半晌才抑住心中愤愤,不让神情显露。 而在屋里,任青城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事。 刚才,幕僚问他,真的要这样做吗? 当然要这么做,他准备五年,任何原因不能让他半途而废。即便那是他的父亲。 昭郡王和他一样野心勃勃,他本以为和父亲是最好的盟友,但后来才知道竟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昭郡王费尽周折,杀弟弑君,却没有想要登大宝的心思,只享受权利而已,有人唤他一声摄政王,他便就高兴了。至于真的改朝换代,他没想过,也不愿。 但任青城不一样。庶出身份让他受尽冷眼讥讽,他花多少心思夺得世子之位,甚至失去最为重要的女人,不可能止步于此,只做亲王?他不甘心。 任何挡了他路的人,都不能活。 而有时候,上位并不需要多复杂的计划。 最多半月,葛尔多单于三十万铁骑便就可踏平昆山,而后一路东下,至榆林镇。昭郡王以武起家,匈奴大军势如破竹,到时他若在朝堂暗中煽动,必会有人提议要昭郡王亲征。 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敌我差距悬殊之时,让他以身殉国,简直轻而易举。 而等那时,他再披孝出战大破匈奴军,重新夺回城池,不仅战功赫赫,更留有美名。至于小皇帝,战乱之际,让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夭折,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多半年,他便就可顺理成章即位。筹划了这么久,等待的就只是那一天。 思及此,任青城终于觉着有些轻松。但短暂满足之后,又是无尽空虚。 他手指点一点画轴,心里想的却是,她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他找了那么久,却找不到…… 门口,莺莺挥退服侍下人,缓步走进来,福身唤一句,“世子。” 任青城闭眼,神色不耐呵斥,“你来做什么?” 莺莺抿唇,又笑着拿着手中罗扇给他扇扇,稍移步子,刻意挡住他视线,柔声道,“快出伏天了,但还是热,妾怕世子惹了暑气,特来探望。” 脂粉气扑鼻,清香但不浮夸。是她爱用的那种。 任青城睁眼看她,鼻息稍重一点,晶亮眼睛,小巧的尖下巴,就连肩膀稍显瘦削的弧度都那样相似。他宠爱莺莺,只因为她就像是第二个沈湘潆,对她好,好似就能弥补心中缺憾。 莺莺眼睛一亮,往前探一步,伸手拉住他胳膊,脸颊贴上他胸前,“世子……” 可话没说完,便就被一把推开。任青城脸上再没半分那时柔情模样,剩的就只是厌恶,他拍一拍袖子,厉声斥责,“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样的语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手在身侧攥紧,眼中难掩失望。 再像也终究不是她,他的潆潆不会做这样的动作,用这样缠绵黏腻的嗓音说话,她爱静不爱动,不喜欢在头上插满斑斓簪子,也不爱穿这样的花裙子。 她总是内敛自持的,羞怯娇柔,从不主动。 但是他不知道,现在的潆潆也会戴蝴蝶簪子,穿漂亮鲜艳的纱裙,会巧笑倩兮扑进某个人的怀里,絮絮叨叨说着她一天里做过的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见到她爱上一个人时的样子。 莺莺往后撞在墙上,痛的缩起肩膀。她咬紧唇,控制自己许久,可想起过往种种,还是忍不住开口,“世子,您该醒醒了,她已经失踪一年多了,不会再回来了!” 莺莺吃力站起来,指着墙上的画,“沈湘潆,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您清醒一点吧,您再看不见她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一声脆响,随即脸颊痛麻,血腥味缭绕在舌尖。莺莺不可置信抬眼,看见任青城狰狞神色,他一字一句吐出,“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莺莺合上眼,无力呜咽一声,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 一时无话。 屋内摆设豪奢,红木桌案,边角嵌玉,笔筒为象牙所制,风从窗缝吹进来,荡起任青城的下摆。金丝绣线,在最底部绣一簇竹。 侍女静立一侧,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的不能再轻。莺莺不敢再说话,她眼眶含泪,捂着脸颊歪斜在一边角落,看着墙上画像出神,心中不无怨毒憎恶。 画上女子秀发如云,穿着轻薄罗裙,正拿着小扇扑蝴蝶,只一个侧脸而已,却足够让人移不开眼。不媚俗,也不雍容,只是那样清清淡淡的气质,婉约娴静,似是不惹尘埃。 世子年过二十却并无妻室,莺莺是他最受宠的妾室,只要她提要求,任青城对她几乎百依百顺。人家都说,等以后生了孩子,凭任青城对她的青眼,莺莺至少能做个侧妃。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任青城来说,她什么都不是。 就连名字,也是随了那个女人,她叫潆潆,所以她就不得不叫莺莺。 …… 不知过多久静寂,外头忽然有人禀报,“世子,赵大人来信了。” 任青城猛地回头,一字一句道,“呈上来。” 打开看,竟然是半月之前的信。 “疑遇见沈五姑娘。” 他手指蓦的一紧,侧脸,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西方,深吸几口气,眼中似有惊涛骇浪。 -- 远处西北边塞,落日余晖洒在地面,颜色稍显温暖。 琬宜靠在炕上,腰后垫一摞被子,正不紧不慢缝衣裳。外头,杨氏喊着鸡崽进窝,有一只不听她招呼,迈着短腿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门口,她吸一口气,回头喊谢暨名字。 窗口探出个脑袋,不情不愿说一句,“做什么?” “做什么?”杨氏瞪他一眼,指指外面,“出来捉鸡。” “哦。”谢暨漠不关心应着,手里还鼓捣他的弹弓,边伸个懒腰,“跑就跑了呗……” “成,那明天你住到篱笆里。”杨氏骂他,“你来下蛋!” “……”谢暨噎住,没别的话可说了,系上腰带出来,门口张望一下,三两步逮住正在不远处草堆里嗑草籽的鸡崽。他扒一扒人家屁股,冲杨氏喊,“娘,你怎的骗人?” 杨氏甩甩手上抹布,“我骗你什么了?” 谢暨“嘶”一声,“这分明是公鸡,下个什么蛋?……哎哎您别总说不过就动手啊……” 杨氏竖着眉毛把旁边水瓢扔过去,谢暨腰一扭,堪堪躲过,转头撒丫子往琬宜屋子那边跑,“嫂子,娘又不讲理了。” 琬宜被他一惊一乍吓到,针刺在指头上,她蹙着眉吮一吮,爱搭不理回他,“活该。” 谢暨翻个白眼,终于不说话了。又得了安静,琬宜弯唇,稍微活动一下腕子,把料子往下扯扯,继续绣。屋里稍暗一些,她偏头看向谢暨,他舔舔唇,立刻便就明白,颠颠过去点灯。 琬宜笑容更大些,熟练穿几针过去,绣了个滚边儿,而后便就插上针板放一边,从旁边炕柜里另取出件衣裳。 绀青色的,针脚细密,样式也不那么古板,她在手里抖抖看看,伸手唤谢暨过来,“试一试,给你做的。” 谢暨闻言便就跑来,面带喜色,迫不及待披肩上转个圈,美滋滋拍拍下摆,道,“嫂子真好,还特意给我做衣裳。” “臭美。”琬宜笑骂他一句,“人人有份的,你哥哥还有两身呢。” 闻言,谢暨愣一下,随即愤愤问,“为什么我哥有两套?” 琬宜眼皮不抬,“因为那是你哥哥啊。” 谢暨正色,“嫂子,你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这么惯着他。” 琬宜最爱和他逗趣,瞭他一眼,轻笑道,“就惯着,怎么?” 谢暨抿唇,听她又说,“那你也长那么好看试试呀?” “……”谢暨觉着,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实在是让人太不忍直视了。 他扯扯嘴角,也习惯了,翘着腿躺在炕边,不时晃荡一下脚。手里还拿着那个弹弓,兜儿里一堆小石子,拉近眼前装模作样地瞄准。 琬宜看他一眼,也没管。 百无聊赖玩了一会,谢暨忽然开口,偏头看着琬宜,问,“嫂子,你怕打仗吗?” 琬宜动作一顿,过会才开口,“怕又有什么用呢。”她抬手,长长丝线穿过去,留在布料上一点短短痕迹,“我又不傻,看这情况,早晚要打仗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暨“唔”一声,又笑,“我刚才都后悔问你,怕你会哭鼻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 “要你贫嘴。”琬宜咬唇,扔了枕头过去砸他脸上,“再笑话我衣裳别穿了,以后到乞丐堆里捡去吧。” 谢暨不恼,翻身把下巴枕在枕头上,眼睛望向窗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想读书了,那词儿怎么讲来着,叫弃笔从戎是不?” “省省吧你。”琬宜咬断线头,睨他一眼,“还有句话,叫被打断腿知不知道?你哥不会同意你不读书的,有他在外打打杀杀就够了,咱家就希望你能安稳点,能混个功名就混,实在不成就开个私塾,总不要过提心吊胆日子。” 谢暨不说话,琬宜叹气,看他,“听见了吗?” 谢暨翻身过去,仰躺着看房梁,“没有。” “……”琬宜无奈哼一声,“等到时候你哥揍你,我可不会再拦着了。” 谢暨胳膊挡在眼前,好半天没有言语。 外头传来响动,琬宜探头往外看看,对上谢安视线。她弯着眼睛笑一下,往外挪两步,穿鞋下地,颠颠跑出去,路过谢暨旁边时拍一下他脑袋,“机灵点,别什么话都说。” 外面,谢安已经走到屋门口,同来的还有沈骁。 外头没什么亮光了,琬宜胆子大些,悄悄勾一勾谢安小指,又歪头,娇俏唤一句哥哥。沈骁含笑摸摸她发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递给她一小兜栗子。 琬宜欣喜呼一声,刚想接过,半路被谢安夺过去。他敛着眉,有些不满,“说了别给她买这个,都吃了三斤了,牙都要坏了。” 琬宜看沈骁一眼,被拉着到身后去,左手又递给她一兜。他神色淡淡,“喜欢就给她吃,她又不傻,知道吃甜的要漱口,坏不了牙。” 沈骁低头,柔声问,“湘湘说对不对?” 琬宜笑,“哥哥说的对。” 谢暨听着声,在屋里冲她招手,琬宜瞟谢安一眼,往后退一小步,转身也跑进去。 谢安负手站在门口,气的说不出话,半晌才摔一下袖子往屋里走,“以后我生了女儿,绝对离你远远的,都让你给惯坏了。” 沈骁不语,也跟着慢慢走进去。 这个晚上,谁也没想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 子夜 今日的夜比往常更黑, 没有月, 寒风阵阵刮得脸疼。 琬宜站在门口朝外看, 总觉得哪里奇怪, 不止诡异夜色。这里并不偏僻, 往外走不远便就是一条主街, 她侧耳倾听, 隐约察觉有剑鞘与铠甲摩擦之声,间杂着士兵的呵斥。 她这才想起来,下午时出门, 瞧见街上是有许多巡视兵士的。而在以往,并没有。 琬宜拢一拢衣襟,心里蓦的一紧, 恍惚中有些预感, 可还未成型,便觉耳后一热。她微侧头, 额头碰上谢安下巴, 他唇缝轻启, 带些酒气, “想什么呢?” “没……”琬宜往后靠他怀里, 话没说完, 就被他打横抱起。谢安俯身,唇堵住她口中惊叫,声音低哑, 轻轻问句, “想我没有?” 琬宜咬唇,看他漆黑眼睛,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时无话,只将手指攥住他衣襟。 今夜的谢安与以往相比,好似也有些不同。 院里安静,只风声簌簌。谢安气息不匀,单手搂着她腰,另一只甩上门,急切将她放在炕上。是成亲时用的那方大红锦被,白日里刚晒过,蓬松带着道不清的香味。 琬宜头往后仰,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暖融烛光下,似是眼含秋水。 身下温热,琬宜心中本还存疑,一吻过后,便也想不起什么了,反倒微醺。 谢安眼弯着,指肚到她唇上揉了揉,又问一遍,“琬琬,想不想我?” 琬宜脸红着,蚊蚋般溢出个单音。她右臂横在胸前,有些不自在偏偏头,看向黑暗窗外。 谢安眸色深些,又浅啄她唇角两下,几下扯掉身上外衣,又俯身凑近她。只差最后一步就可攻陷城池营垒,耳边琬宜却忽然叫了停。他眯眼看她,不可置信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琬宜抿唇,推推他胸前,“我难受。”见谢安神色不对,她想一想,又补一句,“有些饿了,胃痛,腿软,很不舒服。” “……”谢安闭眼缓了好一会,额上全是细密汗珠,鼻梁高耸,在脸侧映下重重阴影。他琬宜心里有些愧疚,动动手指想给他擦汗,被一把按在被上。 琬宜咬着唇,便不再说话了。 正血气方刚之时,不知过多久,谢安身上汗终于落下去。他低骂一声,扯了旁边散落外衣直接披在赤着的上身,冷眼看她,“想吃什么?” 琬宜拢着耳边发坐起来,靠身后墙上,脸颊还绯红着,垂眸答,“酸黄瓜。” 她不是为了搪塞,是真的想吃,想起那股子酸味,便就觉着口中津液泌出。 谢安半晌不答,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手掌狠狠揉一揉她发顶,穿鞋下了地。他走几步,还不忘回头骂,“老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媳妇。” 琬宜抿唇笑笑,食指抚着下巴,看他快出门,又加一句,“还要一点饭。” 谢安脚步顿一下,反手甩上门。 这活计不难,谢安厨艺不精,切切剁剁也能做的出来。想着琬宜最后的话,他敛着眉,到底还是给温了小半碗饭,没敢多温,怕她吃过了反倒更难受。 再进屋时,琬宜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用簪子随意绾了个髻,松垮搭在肩头。谢安本冷着脸,但看见她含羞带怯笑着的模样,心又不自觉发软,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琬宜坐炕沿,没穿鞋子,纤细脚腕露在外面,脚趾粉白圆润。她晃着腿,冲谢安摆摆手,鼻头稍动,笑着道,“很香呢。” 谢安神色稍霁,亲力亲为把炕桌摆上,饭菜放上头,看她吃净了才熄灯。 这次,他没再做什么,只环着她在怀里,手掌微动拍着她背部,哄她入睡。 琬宜觉着热,往上蹭蹭,亵衣被卷起一个角,他手指便就落在她腰间。指尖肌肤温暖细腻,谢安叹气,爱怜摩挲着,不忍用力。 耳边姑娘呼吸逐渐绵长,但他自己望着房顶,却了无睡意。 不知过多久,琬宜迷糊醒来,察觉身边人气息沉重,稍睁眼,竟发现谢安还没睡。 她眉心蹙蹙,侧头吻一下他脸颊,呢喃问句,“做什么呢?” 谢安没回答,只手臂微收,搂她更紧。 琬宜还困着,强撑一会,眼皮便就要黏在一起,朦胧又要睡去。隐约间,察觉谢安捧着她脸啄吻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太轻,琬宜心中分辨许久,终于在入睡前最后一瞬想清楚。 谢安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要听娘的话,别惹我担心。 那时候,琬宜还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她能知道这句话底下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她不会贪睡。 ……再次醒来,是在寅时二刻,天还黑的彻底,外面是哈口气就能有白雾的温度。 琬宜看似睡的沉,但却一直做着梦。过往种种,如云似烟,又对比上现在,虚幻缥缈。 而最后一幕,是谢安轻吻她时的样子。 晨光熹微中,他神色柔和,轻轻问道,“琬琬,孩子在肚子里乖不乖?” ……可她还没来的及回答,谢安便就转头走了。她坐起来,急切唤他,“做什么去?” 但他没说话,背对着她,挥一挥手上的剑,踏出门口的那一瞬,便就隐在朝霞中了。 耳边窸窣声音唤醒最后一丝神智,琬宜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触摸。但入手寒凉,没半丝温热,上半夜还睡在这里的人,不知哪里去了。 琬宜心头一紧,猛地坐起来,隐含哭意,“谢安?” 脚步声由远至近,嚓的一声,有火苗闪动,黑暗被烛火点亮。 杨氏靠着她坐下,揽过她肩,轻轻拍一拍。 琬宜歪头,还没缓过神,奇怪杨氏为什么会在这时出现在她房中。 她偏头,“娘,谢安去哪里了?” 杨氏没言语,只温柔看着她,只一瞬,琬宜便就什么都懂了。 早已做好准备,好似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她叹口气,掀开被子给杨氏,“娘,还早着呢,进来睡一会吧。” ……这日丑时,匈奴三十万大军在左贤王库恩率领下,于昆山三十里外驻扎。 两个时辰后,旬贺接到密报,天香山驻地也被包围。 战争,终于一触即发。 而任青城计划的成败,也在此一举。 夜晚的昆山,依旧静谧安然,如襁褓中睡着婴儿。 驻军大帐中,灯火通明。 谢安身着铁甲,面容冷峻,手中持一柄长剑,剑鞘上铁色深沉,寒夜之中平白又添几分肃杀之气。城中布防早已做好,但十五万对三十万铁骑,力量依旧悬殊。 旬贺手指在身侧攥紧,眼中寒意森然。这一仗,绝不能输。 战争 匈奴的第一次进攻是在巳时。朝阳已经升起, 渐热, 朱红城门上生锈门钉似是都镀上一层金色。 黑云压城, 剑尖闪烁, 城墙上弓.弩已经备好, 击鼓声响起时, 数不清箭矢射出, 有马嘶嚎,有人倒下。匈奴人骁勇善战,犹擅骑射, 士兵们杀红了眼,踩着同伴的尸体踏过去,刀尖交错时, 铿锵声刺耳。 城外将士们浴血奋战, 在城中,震天喊杀声依旧清晰可闻。 而除此之外, 街上一片死寂。偶有三三两两妇人聚在一起, 低声说着话, 面上满是惶恐惊惧之色。往日喧闹街头, 现在只剩三两散落的瓜果在地上, 有些苍凉。 早上出去一次后, 琬宜就再没离开过院子。她有些困,又睡不着,只侧躺着, 腿上盖着薄毯, 手心搭在还没隆起的小腹。杨氏陪着她,坐在她身边缝衣裳,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声响。 大夫说,她已经三个月身子了。 她原本瞒着谢安这件事,是怕万一弄错了他会失望。但没成想,真的有孩子了,想亲口告诉他,讨个亲亲抱抱,却又没机会了。 琬宜手指动动,眼睛看外头看的乏了,微合上,缓慢呼出一口气。 杨氏偏头,摸摸她头发,轻声问,“要不要写封信给谢安,和他说声,他一定会高兴。” 琬宜翻个身子,握住她手,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怕他会分心。” 杨氏叹气,“也是。”过一会,她又笑笑,“那就等打完仗的,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琬宜咬着唇,心里难受,又不想她担心,弯眼应一声。 杨氏哄着她高兴,笑说,“你猜,凭着谢安那个别扭性子,会不会知道要当爹后,明面上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到晚上时候却自个找个僻静地方,偷摸摸哭去?” 琬宜脚趾蹭蹭炕面,也笑起来,她嘟囔,“不会吧,谢安怎么会哭呢,他那么强硬的人。那副样子,像是天塌下来都不会掉泪的。”说完,她又想起什么,问杨氏,“谢安小时候会哭吗?” “他从小性子就怪,冷漠敏锐的样子,襁褓时就不爱哭,长大懂事了,更没什么表情了。” 杨氏干脆把手里东西放一边,歪着身子和她聊天,“成日里就板着个脸,在外头受再多委屈难过,回家都和没事儿人一样,我问都问不出来,又气又心疼。” 琬宜摸摸鼻子,笑哼,“是呢,脾气又臭又硬,像块石头。” 杨氏手背挡着唇,笑出声,又用手拍拍琬宜肚子,“奶奶的好孙儿,像叔叔舅舅都好,可别像你爹爹那样。要不然,咱家可就乱了套咯,天天看你爷俩比着耍狠,日子还过不过?” 琬宜弯唇,闭眼想着孩子以后的样子,和谢安极尽相似的眉眼,一准儿会好看。 就算日子还不太平,但思及以后幸福,心里还是塞的满满当当。 ……这一夜,尽管知道是心存幻想,但琬宜还是期待着某一刻房门会轻响,然后他裹挟着一身寒气贴上她背后,呼吸绵长。 谢安没回来。 第二日,还是如此。 伤兵越来越多,隔着几条街,似是都能闻见血的腥咸味儿。 但好在,捷报频传。 琬宜刻意不去想这些事,每日吃吃睡睡,尽力过的轻松。 只夜深人静时,眼前会闪过他的脸。耳边有他的轻唤,一句一句,极尽温柔,琬琬…… 第三日,天香山传来急报。 五万驻军抵挡不住匈奴进攻,连连失利,驻地危在旦夕,伤亡已经过半。主将萨吉塔与三名副将均阵亡,军心即将崩溃,有逃窜者上千。 天香山地形险峻,是昆山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失守,匈奴援军至,则昆山城难保,西北难保。 危急关头,沈骁奉西北王命,率三万部将前往增援。从西侧城门冲出,遇攻城敌军阻挠,好在杀出一条血路。 如此一来,昆山守军便就只剩十万人了。 破釜沉舟。 第四日,一日酣战,一刻未曾停歇。 匈奴人遇速战速决,前几战失利,库恩痛定思痛,决定抓住机会发动所有兵力,激烈猛攻。 被逼到绝境处总会爆发无穷力量,虽兵力悬殊至此,但昆山却像座钢铁之城,任利刃再强也划不破分毫。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从墙头跌落,但没一人退却。 谢安已升至校尉,辅佐旬贺部署战局。 他没读过几本正统兵书,但触觉敏锐,不循规矩办事,走野路子,当机立断,不拖泥带水。 旬贺信任他,便就放手由他去做。 谢安出身特殊,带一身匪气,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古之军队灵魂在于将帅,他凝着鼓劲儿,士气便不会衰落。从辰时至申时,喊杀声震耳欲聋,血战,成败在此一举。 ……城墙下尸骨已经堆积如山,血液渗进土壤里,暗沉红色,鼻端已经麻木,闻不到一丝腥气。断剑随处可见,半截入土,斜斜插着,姿态悲壮又孤独。 傍晚时分,匈奴终于支撑不住,节节败退。一日之内折损四万人,库恩急火攻心,差点吐出心头血。他赤红着眼,不甘愿却不得已,只能鸣金收兵,败退回原地。 营帐距此二十余里,马不胜累,接次有马匹前腿跪折,匍匐在地。士兵也已经强弩之末,再提不起心力,一时间,落后残兵败将约有两万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安率三千士兵追击,大获全胜,杀敌五千,俘虏过万。 晚上时,军营燃起篝火,总算有些笑语欢声。这是最关键的一战,也是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第五日,匈奴的第七次进攻。 匈奴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短短几日,便就像只奄奄一息羔羊。 虽人数依旧众多,但军心不在,如同一盘散沙。 只这日,西北王被流矢所伤,胸膛中箭,昏迷不醒。 谢安接过帅印,坐镇主将大帐。 他已几日没好好休息,只躺在简易草床上,浅眠两个时辰,风吹草动便就立刻惊醒。眼底充血,满身戾气,胡茬已经硬的扎手,衣裳几天没脱下,领口似有盐渍。 夜黑如墨,火堆已经快熄灭,只剩缕缕烟雾。晚上冷,火炭也只零星火苗,没什么热度。谢安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看着沉寂夜色,好不容易能睡一觉,他却没丁点睡意。 辗转反侧几次,他索性起身,掀开帘子到外头,吸一口冷气。 他抬头望望暗淡月亮,又侧身,将视线转向家的方向。 只短短距离,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的地方,现在却像是隔了山川大海。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谢安眯着眼,在心里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梦,梦里有没有他的位置?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胡思乱想,有没有怪他,或者思念他? 但与此同时,睡不着的不只他一人。 琬宜裹着被子到鼻尖,眼睛盯着细细窗棱。心里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谢安,你千万千万要平安。 -- 第七日时,有雨,停战。终于得以喘息。 琬宜连着几日没出门,早起时看见窗外茫茫雨雾,压下去的愁绪还是涌上心头,滋味难以言表。她呆坐片晌,还是烦闷,索性撑了伞,出去走走。 谢暨瞧见,抿着唇冒雨冲到她身边,往她肩上披一件厚外衣。 琬宜抬头,发现他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了。 忽然间就鼻尖泛酸,她手指捏紧伞柄,眼底泛上红晕。谢暨一滞,下意识抬手想抹去她眼角泪,手在半空时又觉不妥,堪堪停住。 他艰涩咽口唾沫,低声哄,“别哭,你现在特殊,万一坏了身子就糟了。” 闻言,琬宜点点头,忍住泪,又用手背擦擦眼睛。舒口气,终于舒服一些。 雨势实在太大,她侧头,连院门都看不清,土壤湿气入鼻,总算盖住血腥味。鸡鸭安静着,阿黄也安静着,只有雨水冲刷之声,似是在洗刷昆山的阴霾。 谢暨低头看她身侧,右臂一直抬着,挡在她肩头,免得风吹雨水打湿她衣裳。伞小,他几乎整个人都在雨中,额发垂一缕黏在皮肤上,面庞已经变的刚毅。 隐约中,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琬宜回头,看见杨氏在屋门口冲她招手。 谢暨也看一眼,视线又转向她,柔声问,“回去吗?” 琬宜弯唇,拢一拢领口,答了句好。 谢暨也笑一下,抹一把脸,然后接过她手里油伞,慢慢跟在她身边送她回去。没几步路,杨氏早就准备了干净衣裳,见她迈进门槛,干净披上去,不满责怪,“大冷天的,跑出去干什么?” 琬宜挽着她手臂,亲昵蹭蹭她,温顺乖巧,“下次不会了。” 杨氏掐她脸颊一下,到底不忍再怪,只问,“想吃什么?” 琬宜眼皮儿一动,忽然又想起那一晚,谢安问她,“想吃什么?”被打断兴致,他肯定是不悦的,脸沉着,语气又冷又硬,但到底还是满足她的要求,温柔又细致。 有孕后心思愈发敏感,但谢安又不在身边。无论什么小事,哪怕是一个动作一句无心的话,都能让琬宜想起他。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他,琬宜都觉得心头发麻,满肚子的想念和牵挂,却又无从倾诉。 她叹口气,听杨氏无奈又问一句,“琬琬,午饭想吃什么?” 琬宜愣怔抬头,思索一会,轻声回答,“想吃酸黄瓜。” -- 第十五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是强弩末矢。 葛尔多单于多次给库恩下令,要求他撤兵,但眼看着昆山守军一点点减少,从十万到现在残存三四万,他实在不甘心。 这一日,烈风卷起黄色沙尘,咆哮怒号,如同猛兽。 最后一次进攻,库恩亲自敲响战鼓。他没再留守后方,而是率军冲在最前。 主将披挂上阵,匈奴军士气大增,一时间凶猛如虎,一扫往日颓废。 旬贺已经苏醒,伤势虽重,但并不危及生命。他强忍伤痛,亲自发出征军令,讲述战场情况,并征集城中十二岁之上男子参军,保卫昆山。 这一次,琬宜没再阻拦谢暨,杨氏也没阻拦。 只是临走前,她让谢暨带给谢安一封信,一件包裹。 里头是她前几日新做的衣裳,一针一线,密密缝制,心口处嵌了一枚平安锁。 琬宜做了三件,谢安一件,谢暨一件,还有一件,想送给沈骁。 她还不知道沈骁已经离开了昆山,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临走时,谢暨抱了抱她的肩,笑着嘱咐她多吃多睡少想事,晚上睡觉不要着凉。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正色说一句,“嫂子,我要是能回来,一定会听你的,好好读书。” 琬宜许久没有哭了,但这一瞬,还是泪如雨下。 谢暨离开,背影挺拔,像座山,像谢安。 见到谢暨的时候,谢安正准备到城墙去,看见谢暨,谢安并没多惊讶。眸色沉沉,只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说一句,“好样的。” 谢暨盯着他看,只半月而已,但却快要认不出他了。简直天差地别。 谢安没在意他的目光,顿一下,声音放轻柔一点,又问,“你嫂子好不好?” 谢暨点头,终于回过神,想起琬宜交代的事,飞快把信纸从包裹里中掏出来递给他,“哥,嫂子写给你的。衣裳也是做给你的,嫂子说,希望你穿在里面。” 谢安手指蜷缩一下,有一瞬间的僵直。 他很想笑,但又好像忘了该怎么笑,呆立半晌,最后只是静静接过来,拆开看。 琬宜怕耽误他的时间,只写很短,寥寥数语,用最简单的字,写她这些日子的惦念。 谢安认字不多,读起来稍微吃力,但没求助于旁人。 琬宜在信上说,她很好,不用惦念,等他回家。孩子也很好,给她托梦,说要爹爹平安回家。 谢安拧眉,他没读懂,以为自己看错了。 目光往旁边侧一侧,瞧见还有一行小字。 他扫过,手一抖,本不动如山,可身体忽然间就颤的厉害。 谢暨一惊,忙扶住他,谢安舔了舔下唇,手指紧紧捏着信纸边沿,薄脆纸张扭曲变形。 心跳如擂鼓,过去十五天,即使生死命悬一线,他也没这么失态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谢安能明显感觉到,心底有什么破土而出,本只一颗嫩芽,却转瞬长成参天大树,将心塞的不留一丝缝隙,饱胀的,舒服到让人叹气。 连日征战,身体早已疲累至极,现在却只觉得亢奋。 谢安闭着眼,牙关咬紧,喉头没有来一阵酸涩。脑中全是她的影子,哭着的笑着的,嗔着的闹着的,还有个模糊轮廓,是他生命的延续,在她的腹中,模样像极了她。 ……谢暨瞧见,信上最后那四个小字,被濡湿了,成一团含糊墨点。 他啊 敌军勇猛, 且人数众多, 守城将士们就算再拼命, 终究寡不敌众。 楼下城门不断被木桩撞击, 长梯搭了十几架, 连续不断有匈奴兵顺着城墙爬上来, 挥刀乱砍, 又被红着眼的将士们斩杀。局势渐渐陷入危急,千钧一发。 谢安铠甲已经破损,肩上臂上数道伤痕, 他撑着剑拄在地上喘粗气,汗混着血顺着脸颊流下,浸的细小伤口涩涩发疼。战鼓又一次被敲响, 他抬眸, 城下黑压压匈奴兵又发起一轮猛攻,马蹄荡起层叠尘土, 几乎遮云蔽日。 旁边副尉焦急喊他名字, “校尉, 咱们快抵挡不住了!” 谢安喉结滚动, 眼睛盯在下方, 数不清的马匹与匈奴兵如同群蚁, 涌动似是没有尽头。库恩浴血奋战,驾马冲在最前方,戴着高高帽子, 上面红缨如同鲜血染就, 亮的刺目。 欲擒贼,先擒王。 谢安闭一下眼,再睁开时近乎狠辣,他把手中长剑扔在一旁,伸手向一边副尉,低吼,“弓!” 副尉不敢耽搁,拽过最近的弓箭手,扯下他手中武器,连同背后仅剩两支羽箭一同递给谢安。 谢安用拇指拉住弓弦,用全力,手背青筋暴起,他眼底血红一片,晃动着瞄准库恩,因为没来得及佩戴拇指环,细弦割入手指,皮肉绽开。 来不及耽误,谢安松手,箭离弦而出,直冲库恩面门而去。他双眼瞪大,最后关头俯身往下,堪堪躲过,羽箭带着呼啸风声擦过他肩侧,直直射进后方骑兵眉心。 一箭未中,谢安抿唇,抬脚踏上二级台阶,拉满弦瞄准第二箭。 台阶不矮,他这样位置,视野确实开阔不少,但整个上身暴露在外,没有盾牌挡护,简直就是活靶子。城墙之下已有不少弓箭手准备好,和他一样,蓄势待发。 库恩就要进入视线盲区,一切快要来不及。 副将被他动作惊到,急忙去拦,大声吼道,“校尉,万万不可!” 谢安充耳未闻,下巴绷紧,眼睛死死锁住库恩,臂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颤抖。库恩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他,就这一个晃神瞬间,谢安松开手指,羽箭破孔而出。 库恩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箭飞快,几乎瞬间插.入他肚腹,穿透而过。 主将落马,匈奴军队爆发出慌乱,本高昂士气顷刻灰飞烟灭,阵脚大乱。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三支羽箭从城下袭来,直冲谢安而去,以雷霆万钧之势,来不及躲避。 副将大吼着要推开谢安,但为时已晚。 一支箭射偏,钉入城墙之中,一支箭擦过他眼角,往后消失不见,最后一支,没入胸前。 谢安被冲力掀翻在地,骨骼撞击坚硬地面的声音巨大,让人胆寒。 喉中一阵腥甜,他咳两声,有血从嘴角流出。副将跪伏在他身边,钢铁汉子,此刻泪如雨下,沙哑唤他,“校尉!” 谢安手攥着拳,用力在旁边地面敲击两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吩咐,“开城门,逼退他们!” 副将含泪领命,握着他手一下,起身离去,怒吼,“都给我杀出去!” 下一瞬,朱红城门打开,门轴转动发出吱呀声响,将士们骑马冲出,杀声震天。 匈奴抵抗一阵,但伤亡惨重,又群龙无首,很快四散溃逃。 而这些,谢安都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感觉得到有许多人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他想要见的。他眼珠吃力转转,这才想起,他的姑娘还在家里等他。而且,他有孩子了,还未出生,在姑娘的肚子里。 多让人期待。 力量渐渐流逝,身子越来越沉,谢安从不呼痛,但现在也觉得哪儿哪儿都疼。 心脏尤甚。 眼前闪过的最后一幕,是琬宜端坐在小桌前的样子。她披一件碎花小袄,侧脸莹白,脖颈纤长细嫩,端正握着笔,温柔安静地、满含期待眷恋地、一字一字地写,“等你回家”。 耳边嘈杂,脑中纷乱,谢安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沉重闭合。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心中默默念着,“琬琬,我很想回家。真的,很想见你。” -- ……琬宜在梦中惊醒,心头一阵阵颤栗,她捂住心口,闭紧眼,但静不下心。 脑中混沌朦胧,只剩大片大片的血污,铺天盖地的箭矢…… 有个人倒在地上,闭着眼,明明高大身躯,却又脆弱的像是一碰就会碎。胸前没入一支羽箭,触目惊心,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铠甲,而身下砖石早已被渗透,成深暗的褐色。 他的脸上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分辨不清面容。但看得到唇微张,干裂苍白的,印着血丝,呢喃着,好像在唤着谁的名字,他说,“琬琬,我很想回家……” 她听见了,急迫伸出手,却无法碰触到他。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隔了万丈深渊。 一切戛然而止。 琬宜急促喘几口气,强撑着要起身,但手脚都还是软的。她吸一口气,撑着墙滑下去,脚尖刚挨着地面,脚踝却蓦的一酸,就要摔倒。 她急忙去找支撑,慌乱中打翻了针线笸箩,银针划伤食指,溢出一滴殷红的血。 她平素娇气,但这次,却没感到疼。 琬宜眼睛干涩,不敢回想刚才梦境,无措将指头含进口中,淡淡腥咸味盎然在舌尖。 她在地上茫然站着,目光不知该放在哪里,屋里安静,只听的见猛烈心跳声,始终缓不过来那股酸胀劲儿。已经醒了,但还如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阳光正好,透过薄薄窗纸洒在屋地上,空中跳动着细微尘土。 不知过多久,琬宜终于觉得冷,她低头看见自己赤白的脚,光裸着踩在地上。她咽一口唾沫,往后退两步,跌坐在炕沿上,又缓慢将双腿抬起,转而抱膝,下巴抵在膝盖骨上。 梦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回忆不起来,只残存那丝心悸,让她六神无主。 琬宜吸吸鼻子,手往后摸,扯了毯子胡乱裹在自己肩上,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个点,了无睡意。她好像在等着什么,带些期待和盼望,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心中恐慌。 忽然间,寂静被打破。远处街道上,响起阵阵欢呼声,似有若无的,渐行渐近。 琬宜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外,杨氏也听见动静,正推门出来,急急往外走去打探。沉睡了十五天的昆山终于苏醒,每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又有些劫后余生。 她没出去,只更紧抱住自己,背影瘦弱而孤单。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一盏茶时间,门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一声巨响。院里鸡鸭也跟着叫起来,带来些生机,混杂着外面喧嚷吵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繁华热闹的昆山城。 琬宜抬头,瞧见杨氏惊喜的脸,她眼里含泪,双手合在一起抵住唇,哽咽叫她的名字,“琬琬……咱们赢了,城守住了,谢安他们赢了……战争结束了。” 这消息固然让人兴奋,但琬宜心中恐慌却愈发扩大,她急迫抓住杨氏袖子问,“娘,谢安呢,他怎么样?” 杨氏还没说话,外面大门被叩响。琬宜心里猛地一跳,和杨氏对望一眼,匆忙冲出去。她头发还有些乱,唇苍白,绣鞋也只穿了一半,但站在门口那人,不是谢安。 是一个士兵,还穿着战时的铠甲,没戴帽子,脖颈处长长一道血痕,堪堪结痂。 琬宜咽一咽喉,隐约有些预感,不愿相信。她站不稳,身形晃动,杨氏扶着她胳膊,强作镇定开口,“你是……” 士兵微弯腰,低声唤了句夫人,他继续说着,唇开开合合,琬宜耳朵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罩子,听不清楚。她眼神空洞看着他,只捕捉到最后几个字,“……副将,中箭了。” 士兵神色哀戚,悲伤溢于言表,虽对谢安伤势只字未提,但谁人都知,他情况并不好。 琬宜终于脱力,软倒在杨氏怀里。她嘴唇动动,眼中情绪交错,哀伤让人不忍直视。 士兵往前探一步,小声唤,“夫人……” “我没事。”琬宜抓着杨氏手臂,摇摇头。她没落泪,只抬眼看着士兵,一字一句道,“他在哪里?我得去见他。” 她记的清楚的,谢安说,他想回家。 -- 营帐忙碌,到处都是行走的人,大多负伤,气氛沉重压抑,风声中间杂着哭嚎。 琬宜拉着杨氏胳膊,跟着士兵脚步走,她不敢偏头,眼睛只盯着脚前的一点距离,脚步匆匆。 绕过一座伤兵帐篷,门口树上架着两条麻绳,上面挂满沾血衣料与布巾,迎风招展,怵目惊心。琬宜眼角瞥见,心头一颤,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 她猛地拉住前面士兵袖子,急声问,“你认识谢暨吗,谢暨怎么样?” 士兵顿一下,犹疑问,“是副将的弟弟吗?” “是的,我的弟弟。”琬宜唇抖着,直直盯着那人眼睛,重复着又问一遍,“他还好吗?” 士兵不忍,柔声安慰她,“无碍的,只臂上中了一箭,血流的多些,但没伤及筋骨,现在许是喝了药在哪里睡着。” 听见肯定回答,琬宜嗓子里呜咽一声,拉着杨氏的手更紧。她偏头,见杨氏眼里也闪烁泪光。周围人行色匆匆,耳朵里充斥着呼喊和哀嚎,脚下血迹斑斑,绣鞋也已经染脏。 琬宜手背抹一抹并未流泪的眼睛,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长距离,却如同行在刀尖,撕心裂肺。 谢安在主账,姜黄色围布包裹了一方天地,阻隔烈日风沙。门口有人把手,红缨枪头上,血痕还在。 琬宜不敢掀开门帘,她顺着门缝往里瞧着,见到几双军靴来来回回地走,匆忙凌乱的脚步。 一路走来,琬宜心头早已麻木,但现在站在这扇门前,里头躺着的是她的男人,还是退缩。 她不怕他受伤,就算是丢了胳膊少了腿,就算是瞎了聋了没以前那么聪明了,甚至是昏迷不醒,只能睡一辈子……那都没关系的。 她愿意照顾他,无论多久都好,只要他还活着。 她最怕的,是走进去后听到军医的叹息,怕有个人一脸痛色地对她说,夫人节哀。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谢安了,那也就没有琬宜了。 哪怕她还有生命,也只是苟延残喘,失了灵魂。 杨氏并不打扰,只安静陪她站着,直到琬宜终于鼓足勇气,自己迈出那一步。掀开厚重门帘,扑面而来血腥气,浓重的,混杂着难闻药味,令人作呕。 不大营帐,床在最里头,被许多人围着。血水一盆盆端出去,琬宜贴着杨氏肩膀,缓步往里头走动,指尖攥紧衣袖。有军医瞧见她们,愣一下,然后便就明白过来。 一年长者站出来,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杨氏轻声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箭头末进胸了。”军医摇摇头,“但救治及时,总算捡回条命,至于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晚。而且,就算活过来了,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不安吊着,很想哭,却没有肩膀可以靠。 那边军医已经散去,琬宜咬着唇,询问道,“大夫,我能过去吗?” 老者慈眉善目,点点头,伸手让她过去。 离病床越近,腥味就越浓,琬宜眼睛舍不得移开,落在他身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谢安。 胡子拉碴,眼底青黑一片,瘦了好多,左眼眼角处不短一道疤痕,洒了药粉,看着红黄相间,污浊一片。因为伤在胸前,铠甲已经出去,皮肤裸露在外面,左胸位置裹着布巾,早被血浸透。小腹上肌理依旧结实,但横七竖八不少血痕,有的凝结成块,画出蜿蜒痕迹。 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谢安,何曾这样过? 琬宜只觉得心攥成一团,疼到抽搐,嘴里发苦。 军医安慰她,“那些都是轻伤,皮肉伤痕而已,看着唬人,不碍事的。校尉强健,好好养一养,不出十天就没事了,只眼角那道擦伤,许会落疤。” 顿一顿,他又说,“校尉如此血性男儿,千军万马前仍能面不改色,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琬宜咬着下唇,听这话在耳中,只觉心头滴血。 杨氏也心疼,擦擦涌出的泪,从后方环住琬宜肩头,轻轻拍着,温声哄,“琬琬,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忧思过重对你们娘俩都不好。谢安舍不得咱们的,好不容易有个家,他不会走的,娘给你保证,好不好?” 琬宜点头,手搭在谢安手臂上,不敢用劲,只虚虚触碰。她就坐在那,看着谢安的脸,在心里一遍遍贪婪描绘他的眉眼,心中难过到无以复加,但也生出一份侥幸。 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的,不是吗? 他好歹还是回来了。 屋里炭火没多旺,琬宜穿的不多,静坐一会,便就觉得凉。她怕谢安也觉得冷,微探身去扯了脚底被子,想给他盖一盖,但目光下扫,却看见了地上扔着一把银质平安锁。 中间破碎裂痕,赫然一个硕大孔洞,染满血污,还未干。 军医见她举动异常,顺着她视线瞧过去,顿一下,叹口气道,“若不是这把锁,凭着那支箭的力道,定会穿胸而过。” 琬宜手臂僵住,直直盯着那把锁,半晌,终于觉得干涩眼睛有些湿意。 她偏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谢安手背上。 天意冥冥,自有定数。老天对她,到底善待居多。 被子盖好,琬宜又坐回去,手腕转转,用小指勾上他的,轻轻使力。 以前的时候,她最爱这样和他闹,带些撒娇痴缠。只是那时,谢安会回应,一个吻,或者搂着她腰,黏腻笑骂。现在,他就这样躺在这儿,安静着,没什么生气。 “谢安,求你了……”琬宜哽咽,俯身用脸颊贴上他的,触及温热,终于觉得心里安稳几分。她声音低弱,充满祈求,一遍又一遍重复,“求你了……别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这一晚,琬宜没睡。 军营里缺人手,但还是能空出人守着谢安,没什么危险。琬宜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睡不着,只浅眠一会便就又惊醒,披着衣裳到谢安床边,看了又看,才舍得离开。 反反复复几次,杨氏心疼,便就干脆陪着她守在一边,睁眼到天亮。 谢暨臂上受伤,看着吓人,但并不危及生命。他也来陪了会,但药里有安神成分,晚饭后喝了没多久便就睡过去。 沈骁的事,琬宜也知晓了。她接受的很快,没有哭闹,只是平静样子,不是看的开,而是麻木。还有呼吸和心跳,但却像只提线木偶,没表情,没神采。 晚饭她吃的不少,忍着干呕也要吃,无论发生什么,总不能饿着了孩子。只是饭菜在嘴里,尝不出咸淡,没什么滋味,就像她现在看着营帐外生生死死,觉不出喜怒哀乐。 谢安一直静静躺着,眉目舒展,敛起眼里所有锋芒。琬宜给他擦了脸,也更真切地瞧见了他眼尾的伤,擦着眉上去,深可见骨,只差一点,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谢安从没有这样过,乖顺的,没一点攻击力。连呼吸都是轻的,似有若无,只胸前缓慢起伏,让琬宜知道他还在她身边。 琬宜多盼他能睁眼看看她,哪怕只一眼,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但他没有。 而好在,这一晚,平安无事。 回家 第三天的时候, 谢安胸前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 换药时也不会再有血汹涌流出。其他零碎伤口也陆续恢复, 一道道横亘在各个部位, 虽不凶险, 但看着格外唬人。 军医比伤兵少太多, 并没太多精力, 琬宜便也就学着给他换药。最开始的时候,看他伤痕,每次都会掉眼泪, 一半心疼,一半害怕,到后来, 便就不会再那样胆小, 动作也娴熟许多。 杨氏也会帮忙,但身为母亲, 到底不及妻子方便, 琬宜月份还不大, 行动自如, 也就不要她管太多事。她亲力亲为, 虽有些辛苦, 但谢安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好歹安心。 琬宜那日起便就在营帐里住下,简陋环境, 只是在谢安床边又搭了床。谢暨怕她难受, 跑前跑后给她拿来三条被子铺在底下,又要另弄一张床跟着她睡,被琬宜劝住。 里头东西少,除了床和桌椅,便就只有两个火盆。一个大些的,用来取暖烧水,小些的来煎药。 日子渐久,血腥味也就散了,只剩药香苦涩,不过闻久了也还好,不觉得冲鼻子,反倒能静心。 生活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原来会搂她抱她的谢安躺下了,需要她来照顾。 琬宜尽力让心情放轻松,不去想那些不幸的事,每日里给谢安喂药擦身,闲下来就绣绣花,高兴了给他读几个话本,讲里头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 她坐在床沿上,一条腿塞进谢安被子里,絮絮念念对话本中形色人物评头论足,以前也这样,但谢安嫌她烦,爱答不理,惹恼了还会呵斥几句,现在倒好,任她欺负。 有她的声音在,帐里便就热闹几分,她不说话了,便就又是死一样寂静。 看一会,便就没太多兴致了,转而胡思乱想。手里书似有千斤重,一个一个小字入了眼,像是无数蜂虫在脑子里乱飞,冲散所有思绪。 琬宜觉得累,叹息着合上眼。过一会,眼睛睁一条小缝,偏头看着身边男人,在心里默默描绘他眉眼。 动作定格,一看便是许久。 ……第五天的早上,谢安终于被允许回家休养。 辰时例行把完脉,军医偏头看向琬宜,缓声道,“谢校尉没什么大碍了,至少不会危及生命,但至于能不能醒的过来,谁也说不准。他血流太多,又连日征战,身子亏空的厉害,不过夫人也不必太担忧,好好用药养着,精心伺候,醒来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琬宜点头,和杨氏手挽在一起,顿一顿,又问,“大约多久能醒?” “这个说不准。”大夫拧眉,“有的睡个三五天就没事了,有的十天半个月才醒,更有的,半年一载没什么动静,过两年又睁了眼,没事人一样。” 琬宜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问了,只过去又给谢安掖一掖被子,轻声道,“多久都等的得的。” 家里好几天没有人住,看着还安静利索,但已经积不少尘土。 这些日子,杨氏抽空还会回来喂喂鸡鸭,但匆匆忙忙的,也没太多时间管,它们许多时候吃不饱,好不容易见着人来了,一个个扯着嗓子嚎的撕心裂肺。 虽然聒噪,但琬宜却觉得挺好,至少有了生气,没那么死气沉沉。 从柜里拿出些新的被褥,琬宜给铺好了,再帮着士兵把谢安放上去,盖好被子。 杨氏正忙着打扫屋子,上上下下很利索,也不要琬宜帮忙。琬宜听了劝,便就回了屋,和谢安缩进一个被窝里躺下,想着睡一觉。 快到正午,阳光算是温柔,透过窗纸洒满整个屋子。 亮亮堂堂的,心也跟着敞亮不少。 琬宜睁眼看了会窗,又翻了个身,面对着谢安。他还是有些瘦,但脸擦干净了,胡子刮了,看着便就和以往一样好看了。眼尾长长的,鼻梁高耸,呼吸均匀不少,很舒缓。 耐看的长相,怎么瞧都不会觉得腻。 琬宜右臂撑起来,手托住下巴,视线停留在他唇上,顿一会,又用左手去抚。像是以往他对她做的那样,缓慢揉捏,微热的触感,不特别柔软。 玩一会,琬宜便就没兴致了,狠狠揪他耳朵一下,“嘴怎么这么硬。” 谢安自然没什么回应。琬宜齿含着下唇,片晌后,期待渐渐消失,又成失落,叹出一口气。 她没了睡意,干脆整个坐起来,俯身去吹他眼睛,见还是没反应,便去抓他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缓慢将他手放在小腹上,展开他弯曲的指节,整个覆上去。 “哎,”琬宜挠挠谢安手背,小声和他说话,“摸摸你儿子呀。” 说完了,她又有些怀疑,“不过也不一定是儿子,还不知道呢。” 可想一想近日饮食喜好,琬宜又多几分确定,“老人都说酸儿辣女,我就爱吃酸的,应该是儿子。若不是儿子,闺女肯定也是个假小子,那可不好,到时候上房揭瓦管不住,还舍不得打,岂不是要成一方祸害?可不兴这样的,得是个儿子,谢安,你说对不对?” 等不到回应,琬宜也不恼了,沉思一会,又晃晃他手腕,委屈道,“谢安,我想吃酸黄瓜了,还想吃酸豆角,还有糖葫芦。你什么时候去给我买呢?” 她眼睛垂下,也看向自己肚子,抱怨着,“我都胖了,以前穿的正好的裙子,现在腰那里可紧,要娘改了才又穿的下的。才三个月就这样,以后不定得多丑。” 谢安像是没听见,手被她拽着,仍旧安静躺着。 琬宜蹙眉,忽然就耍了性子,“我不生了,你要喜欢孩子,自己生去。凭什么你这么欺负我,我还得给你生孩子?你以前就总凶我,尤其最初见面时,那么过分,你别以为我忘了,我都记着呢。”她气哼哼补充,“等以后,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得给我还回来。” “……”说到最后,琬宜又有些难受,“你怎么变这样儿了,都不疼我了。” 她抹抹眼睛,又看他一眼,扭了身子躺下,暗自嘟囔,“你就傲气着吧,我还不理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待了一会,琬宜还是不放心,回头过去看看他。见依然没丝毫动静,她垂下眼皮儿,难掩眸中失望神色,手指揪一揪被子,抬身亲了口他脸颊,“你可真是太招人嫌了……” 琬宜躺回去,手一直抓着他的,放在自己腹上,拇指摩挲他的手背。 眼皮越来越沉,又过一会,终于睡去。 琬宜闭着眼,没有注意到谢安动静。 他喉头动动,唇微张,似是长长叹了口气。 -- 沈骁回来时是在傍晚,他听说谢安受伤,去了趟王府见了旬贺后,马不停蹄回了家。 风尘仆仆样子,但还算安好,看到他的那一瞬,琬宜觉得恍若隔年。 沈骁也觉如此,这些日子战争,简直度日如年。 天香山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虽连日苦战,但好歹护住了关口。 昆山战斗结束后,天香山隔了一整日才收到消息,率领这支部队的将领并没选择退兵,而是杀红了眼,下定决心要攻破防线,为左贤王报仇。昆山元气大伤,将士疲累,援军两日后才到,又是几日鏖战,两败俱伤下敌方将领阵亡,这才算是结束。 沈骁抱一抱琬宜肩膀,随着她一起进屋,和她简略讲述遍这几日事情,并不提及细节。杨氏也跟着陪一会,见天色不早,便就起身离开,去做饭。 屋里就剩他们三人,琬宜心里惦念着谢安,时不时就回头看看,拿棉布给唇上沾点水,或者再拢一拢被子。沈骁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双手交叠垂在两腿间,没出声。 琬宜把谢安那边拾掇好,手中茶杯放到一边,这才想起来还没和沈骁说那件事。她动作顿了顿,撩一下耳边头发,脸有些红,叫了他一声“哥哥”。 沈骁应着,抬眼对上她视线,问,“怎么?” 琬宜咳一声,轻轻道,“我有孕了。” 沈骁没听清,皱眉又问一遍,“什么?” 琬宜眼神四处瞟着,“我说,你要做舅舅了。” 舅舅。沈骁眉毛未松,又把这词儿嘴里咀嚼几次,这才明白过劲儿。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无措看着她,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琬宜哭笑不得,“哥哥,你做什么呢?” 沈骁缓一口气,终于开口,“湘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琬宜整一整裙摆,有些不好意思,“好着呢。” 沈骁半晌没说话,往前探一小步,又问,“真的?” 琬宜咬唇看他一会,拽着他袖子一同坐下,小声嘟囔,“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沈骁凝神看她眉眼,神色愣怔,好半天才说一句,“真不敢相信,你都要做娘亲了。我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个牵着我手要糖吃的小不点,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琬宜食指触一触下唇,弯眼道,“不小了,过完年就十八了,你也二十三了。” 她话里带着些试探,但沈骁没听出来,只顾着看她。 他伸出手,轻轻碰一下她头发,没敢挨着,难得这样情绪外露,温声说,“我都不敢碰你了,怕会碎。” 沈骁勾勾唇角,眼睛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十指纤纤,手背莹白,几乎可见经脉。他缓缓道,“以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娇弱,要静心哄着,就怕你磕了碰了,哭了闹了,当成月季花一样养着。现在有身子了,比以前好似还要娇贵几分,像瓷娃娃,要供起来的。” 琬宜听着想笑,往旁边蹭一点,虚虚环着他手臂,笑嗔,“哪有那么夸张。”她回头,唇努一努,向谢安的方向,“你看,他就半点不知道心疼我,就一个劲在那躺着,我累了困了,他连句话都不肯施舍给我。” 沈骁垂眸看她,眉眼温柔,轻声逗她,“那咱不要他了。” 琬宜一顿,捶他一下,别扭低头搅搅手指,“要的。” 沈骁又笑起来,拍一拍她手背,温声哄,“咱先忍一忍,等他醒了,再好好气他,平白让我们湘湘受那么多委屈,可不能惯着。到时候,要他去天上摘星星去,要是摘不下来,哥哥帮你揍他。” 琬宜捂着唇乐,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笑话他,“哥哥,你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了?别总和谢暨学这个,他没正行。” 沈骁却正色摇头,道,“要学的,以后还要给咱家小孩子讲故事。” 琬宜看着他,笑着仰头问,“舅舅把故事讲了,那还要爹爹做什么。” 沈骁掐掐她鼻尖,眼里满是温情,“你不也是个孩子?他得照顾你。” 一时无话。过许久,琬宜才觉得眼睛有些湿,她吸一吸鼻子,头埋进他怀里,喃喃唤他哥哥。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沈骁便就离开了。他还得回大营,西北王还伤着,现在军中可用之人不多,这一战惨烈,折了大半将领,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临走时,他到炕边,俯身握了握谢安的手,又低声说了句话。 琬宜纳闷看着他,疑惑问,“哥哥,你们说了什么?” 沈骁不答,只抬手触碰一下她发髻,“等他醒了,自己告诉你。” 说罢,他便就摆一摆手,推门走了。 那句话,谢安听清了。 他说的是,“你可得快点好起来,要不湘湘生孩子的时候得多疼。你要是错过了,等真醒了,怕不是要悔的再去死一次?” 醒来 谢安醒过来是在第二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 屋子里灰突突的, 他睁眼, 好半天才分辨清楚这是他的家。 被子松软, 有熟悉味道, 他手里被塞了个温热软绵的东西, 下意识捏捏,那边传来声轻哼。 琬宜迷糊着翻个身,手不松开, 依旧攥着他指尖,她说,“谢安你别闹……困呢。” 他还没太明白现在是哪儿, 发生了什么, 但听她这么说,便也就安静下来, 让她好睡。 胸前隐隐泛疼, 躺的太久了, 浑身发酸, 谢安又待一会, 实在受不了, 撑着墙壁坐起来。简单动作,以前不费劲就做得到,这次却显得分外艰难, 等终于背靠上墙, 已浑身是汗。 谢安轻呼出一口气,一条手臂支撑身体,下巴微扬,眼神扫过仍旧睡着的琬宜。 她稍微比以往要瘦了些,本养出来的圆润下巴又变的尖尖,被子掩在下巴稍上一点,呼吸均匀,睡的很实。侧着身,恬淡安静样子,和梦里出现的一样好看。 谢安看她一会,笑着轻骂,“这能睡,傻媳妇儿……” 没人回应,谢安也不吵她,只无所事事偏头看窗外风景。 已经有些亮光了,院子里杨氏还没起,鸡鸭被圈在鸡舍里,许是饿了,虽隔着木门,还是能听见叽咕的叫声。 隐约间,不远处街上传来声吆喝,“卖豆腐咯——” 生机勃勃的早晨就要开始,谢安心中却忽的一阵怅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似历劫归来的感动。 脑子里还有些晕,他想不明白心中那些复杂情感,也不勉强自己去探索。 他舔一舔唇,手指往上,想揉一揉干涩眼睛,却蓦的触到眼角的那道疤痕。表面粗糙,凹凸不平,斜着往上差点割裂眉峰。谢安拧眉,眼前画面依次闪过,终于有些回忆起那日的事。 血洗过的战场,喊声震天,惨烈犹如人间炼狱。有三支箭朝他面门飞来,来不及躲闪,射偏一支,又一支擦过他眼角,还有一支…… 谢安低头,瞧见胸前药布。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白布不染血迹,只有黄色药油,看着脏兮兮。他手指碰一碰那里,粘稠湿润,再到鼻端闻一闻,被恶劣气味熏得扭开头。 他咳两声,还有心思在那骂,“这什么恶心东西……” 剧烈动作扯到腹上伤口,谢安吸一口气,眼前却又跳出几段画面…… 琬宜这段日子一直浅眠,夜里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唯独今天,好像睡尽了这些天里缺的觉。若不是谢安掀了她身上被子,又去弄她亵衣,琬宜许是会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醒。 肚皮那里凉飕飕,不止风吹过的凉意,还有种被人窥视的错觉,让人后背一凛。她扭动两下,甩不开那道黏稠目光,终于猛地睁开眼,对上谢安侧脸。 他正专注摸着她肚子,敲敲看看,像是挑西瓜。指尖粗粝,滑过娇嫩肌肤,琬宜从脚底蔓延上来一阵酥麻,她呼吸滞住,愣怔瞧着他,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 谢安还不知道她已经醒来,仍旧自顾自摸着,过好一会才舍得把衣裳给她整理好。 亵衣粉白,宽宽大大,映衬肌肤如玉。他没忍住,双手照着她腰肢掐一下,比划着回忆以前,最后拧眉得出结论,“没见着多粗啊。” 琬宜眼角有些湿,她急促吸两下鼻子,手指勾住他裤腰,软绵绵哼一句,“谢安……” 难得孩子气被抓住,男人身体一僵,不过只一瞬便就恢复自如。 他手下去抓住她腕子,稍微用点劲儿给提起来,让她面对着他坐着。谢安本来想抱她,但看着胸前伤口,只得打消念头,退而求其次,凑过去亲亲她眼皮儿,问句,“想不想我?” 琬宜跪坐,头发凌乱披散着,领口松垮,看着没半点以前干净利索样子,傻呆呆的,像只笨鸭子。谢安啧一声,指尖点一下她脑门,“傻了?问你呢,想不想你男人。” 他脸色还苍白着,但神情间又是原来那个懒散样子了,眼皮儿半撩着,言语间颇有些自得和恨铁不成钢,“沈琬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家男人又活过来了,就没点表示?” 清晨第一缕阳光拂在他脸上,在眼皮儿处金灿灿一道光线。他上身赤.裸,盘腿坐着,瞳仁漆黑,一瞬不瞬看着她,隐含着笑意。 活生生的,恣意昂扬的,好像过往那些日子的凶险不复存在。 只道道伤痕召显着,他曾经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废了好大力气才又回到人间。 琬宜呜咽一声,终于相信眼前不是虚幻,她捂着唇,往前膝行两步,手勾住他脖子,额抵着额之后,才终于哭出声,“你都要吓死我了……” 谢安叹口气,手掌覆着她后脑,一下下抚着她的发,“放心吧,才舍不得让你做寡妇,就算真死了,借尸还魂也得回来不是……” 话没说完,被琬宜恨恨掐一下颈后,她用的指甲,一瞬间火辣辣的疼。谢安一滞,手掌不轻不重拍一下她臀,笑骂,“下手这么狠?战场上没死,回家也被你给折腾死了,我冤不冤。” 琬宜哼哼着,“让你乱说话,活该。” 她还含着泪,带着浓重鼻音,谢安手捧着她脸,拇指到眼下抹去水珠,心里一阵酸麻。手下触感真实,她会哭会笑,不像梦中缥缈,手指一碰触,便就化成烟飘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安叹气,唇上移,吻一下她眼皮儿。 琬宜震颤一下,没说话。 谢安还有些虚弱,折腾这好一番,早没了力气,拽着她手要躺下,“再陪我睡一会儿。” 琬宜点头,先扶着他臂不让动,转身利索铺好被褥,又慢慢扶着他躺下,小心避开伤口,最后盖好被子。她没再睡,只抱着膝坐着,双手握着他的,下巴抵在膝上,安静看他。 谢安看着她纤嫩手指,摩挲两下,忽然开口,“我做了个梦。” 琬宜歪头,“什么?” 他半睁着眼,看着房顶,慢慢道,“我梦见,咱们有孩子了。” 琬宜嗤一声,翻身下地,“我去找娘,再去请个大夫。”她穿上鞋,又说一句,“给你看看脑子。” 谢安眯眼,手往上拽住她手腕,“以为我现在收拾不了你?皮子紧了?” 琬宜不说话,拍他手背给甩下去,穿好衣裳后又晃回来,站在他眼前。谢安咬着下唇,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我这不过来了。”琬宜弯唇,脸在他眼前晃一下,手指曲起,又弹一下他脑门,“你将我如何?” 谢安吸一口气,狠眉狠眼地威胁,“沈琬宜,你最好收敛点,别以为你男人现在病着就好欺负了。再过两天,还是能做的你死去活来。” 琬宜笑出声,手覆上他脸,搓圆捏扁,动作放肆。 谢安气的牙痒痒,刚想坐起来收拾她一顿,就听见琬宜说话,“这个爹,你还想不想当了?” 甜蜜 谢安到底年轻力壮, 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心情又舒坦, 伤好的很快。又静养七天, 便就可以自己靠着被跺子坐许久了, 气色也好不少。 家里人都迁就着他, 往屋里炕上摆个小桌, 围绕着吃饭。战后粮食紧张,没了以往那些繁复花样,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 虽只是馒头锅贴配点清淡豆腐汤,也吃的有滋有味。 晚上的时候,沈骁难得来一次, 为了欢迎他, 谢暨还特意撸胳膊挽袖子去河里扎了几条鱼。可弄的多了,吃不完又怕死鱼不新鲜, 杨氏便就想着做成咸鱼吊房檐底下。 琬宜无事, 自然跟着去帮忙, 两人趁着这个功夫讲几句贴心话, 动作也没太快, 说说笑笑弄了小半个时辰。她们倒是高兴了, 只剩谢安自己被晾在屋里,哪儿也去不得,媳妇也不理, 燥的满心都是火。 为此, 谢暨又平白受了自家亲哥好大脸子,苦着脸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沈骁本就没受多大伤,只是通宵达旦操持军务,看着精神没以往那样足。饭桌上,男人们聊天,免不得又谈论到那场鏖战,说到双方各多少伤亡,旷世决战,能赢,简直奇迹。 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琬宜总觉着心里有些憋堵,谢安倒是神色如常,他臂上上几近全好,还能使着筷子剥鱼肉。 初秋河鱼鲜嫩肥美,今个做的是条两斤多重的大花鲢 ,杨氏取了酸菜出来,又杀了只鸡熬汤炖煮,鸡汁渗入鱼肉肌理,又混合些酸味儿,实在下饭。 鲢鱼被杨氏片成雪白肉片儿,本就没几根刺,谢安边和沈骁说着话儿,边仔细检查一番,又涮了汤汁夹到琬宜碗里。 她不插话,安安静静吃饭,有孕了饭量大不少,吃净了一碗,还有肚子去厨房盛一小碗鸡汤喝。谢安留一只眼睛盯着她,越看越欢喜,唇边一直留着笑。 沈骁说,“昆山守兵残存只四万,不包括重伤的士兵,因着这一战,百姓生活都乱了套,家家户户都有几个折损的壮丁,要恢复到以往平静日子,少说也要三年。” 谢安垂头,筷子搅一搅米饭,没言语。 沈骁拧眉又道,“仗刚打响的那一天,咱们便就派人去朝廷请求支援粮草,但传令兵今日一早才回来,瘦的不成人形。问他是为什么,你猜怎着?朝廷竟说以为他是假冒的奸细,给扣进了大牢里,直到捷报传来,才又道歉说是误会,给放回来了。钱粮确也带回来一点,不够三万士兵吃一天的。将军大印明明白白在那戳着,怎么可能认错?不过搪塞借口而已,实在过分。” 沈骁话少,难得长篇大论说这些,眉眼间依旧清淡,却掩不住横生怒意。他长叹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琬宜小口抿着汤的样子,没开口。 谢安懂他的意思。以后日子,必定还会凶险,不亚于此战。前有匈奴虎视眈眈,后有朝廷紧逼不放,西北王又重伤在床,昆山将士所剩无几,自保都难。 无论哪一方发难,对昆山来说,都是难过的关隘。 而这些,他们都不想说给琬宜,让她忧心。 没再吃几口,谢安又开口,“王爷如何?” 沈骁抬眼看他,缓慢摇头,“到底不再年轻,忧思过重,好的很慢。但现在也能坐起来了,我早上去看过,气色好些,能吃小碗粥饭了。” 顿一下,他又有些笑意,“王爷还与我提起过你,有些高兴样子,说他没看错人。” 琬宜终于抬头,眼睛亮一下,和杨氏谢暨对望一眼,俱是觉着与有荣焉。看他们模样,谢安觉着好笑,伸手捏一下琬宜耳垂,笑骂,“瞧你,乐的跟只小狐狸似的。” 琬宜咬唇啃一下碗沿儿,小声反驳,“那你便就是老狐狸。” 谢安冲她挤挤眼,附耳过去挑逗,“那你肚里的是什么?咱俩的狐狸崽儿?” 他声音低低,暧昧不清,明知没旁的人听见,琬宜还是觉得羞臊。 她脚尖在地上蹭几下,压不下泛热的脸颊,噌的一下站起来拿着碗筷往外走,不忘狠狠睨谢安一眼,“懒得理你。” 杨氏跟着笑几声,也不多待,陪着她去厨房洗刷碗筷。 听着关门声音,沈骁淡笑着摇头,“湘湘真是越来越爱娇了,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再是百般娇惯,也不见她这样孩子气。” 谢安回头,从窗影里隐约瞧她背影,指节在桌面上轻敲几下,眼睛眯起,“这样多好……” -- 晚饭后没过多久,沈骁便就又走了,杨氏不让琬宜沾水,她在厨房里转悠一圈找不到事做,便就回屋子陪谢安。 阿黄比以往更懒了,眼皮儿都不爱睁,蜷成一团在炉子边上烤火,形影单只样子,有些可怜。也不知它家那只小白猫跟了谁跑到哪里去了,回想起来,琬宜只觉好像许久没见过它。 看看身边谢安,她莫名觉得阿黄有些可怜,走过去挠挠它下巴,收获一道湿润的舔舐。手背上晶亮一条,凑鼻端闻闻,还带些腥气,琬宜笑着戳它脑门一下,“这么嫌人烦呢你……” 没玩闹几下,后面就传来谢安不耐烦声音,“多大人了都,还天天腻着只破猫,丢不丢人?” 琬宜回头,谢安正扬着下巴看她,眉心拢起,一只胳膊搭在后面被跺上,“去,把架子上那本书给我拿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琬宜站起身,掸掸裙摆上尘土,没说话。 谢安啧一声,“耍性子?”他眉毛一竖,故意装出副凶样子,“别以为有了孩子就敢跟自己男人猖狂,敢上房揭瓦,照样收拾你,听见了吗?” 琬宜没说话,慢吞吞挪着步子到架上取了他指的那本书,又到炕沿,抿着唇看他。 谢安快要绷不住笑,强撑着凶恶表情,挑着眉道,“瞧什么呢?赶紧给爷呈上来啊。” 琬宜恨得牙痒痒,逆着烛光神情不明,好半天才轻轻说一句,“你都那样了,还敢和我横呢?” 谢安觉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味,心头一颤,赶紧换了表情,想哄几句,刚没开口,就被对面姑娘一本书拍到脸上。 书页皱了,扑啦啦掉在他腿上,谢安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琬宜摔门出去,砰一声震天响。 谢安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把东西摔他脸上,那人却又金贵着,骂不得说不得,只得忍着。他揉揉鼻梁,不觉得恼火,反倒想笑,“以前哪里想过,老子也能有这么贱骨头的一天……” 今天难得暖和天气,杨氏没那么早睡,带着谢暨一起在厨房里火烤栗子吃。琬宜跟着去凑热闹,家长里短聊几句天,时间很快过去。 期间说起赛满,都有些想念,似是自战争开始,便就没再见过她。只零碎收过她几封简短信件,说是在照顾阿塔,没时间过来,又问起谢安好不好,还说自己有份要送给他们的礼物。 最后剩了四个栗子,杨氏放手里掂一掂,看向琬宜,“给谢安带回去?” 想起刚才他那副样子,琬宜哼一声,“不给他。” 杨氏笑,自己和谢暨一人一个,剩下俩给她,“那咱们吃。” 琬宜抿着唇剥一个,左思右想,到底还是不忍心太晾着屋里那个嫌人精,偷摸摸藏手心里,想着待会心情好了,就给他吃。 过一会,夜又深一些,杨氏拍拍手站起来,轰着两人各回各屋。道了别,琬宜拿帕子擦一擦嘴,又跑架子里包一小包茶叶,这才回去。 本来心情大好,但刚进门,就闻着了一股子怪味。 谢安正翘着腿看书,见她蹙眉站在门口,懒散地舔舔手指翻一页,不紧不慢道,“别瞧了,是你家那蠢猫尾巴叫火给燎了,快去看看吧,再迟,怕就秃了。” 闻言,琬宜心里咯噔一下,忙放下茶叶跑过去看,果真都冒了烟。 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又气阿黄又气谢安,忍不下去,冲着大猫的肥硕屁股拍两下,又转头去骂炕上那不管事的男人。握着手里栗子,琬宜瞪着眼睛,嘭一声摔地上,正好砸着阿黄脑门。 它被揍怕了,吭都不敢吭一声,撅着屁股趴地上。 谢安毛儿倒是挺顺,安静听着,连句话都不反驳,等她累了停下来,便就拍拍身边的炕,“孩儿他娘,过来歇歇,他爹知道错了。” 琬宜被他弄得没脾气,又气哼哼扫他一眼,便也就不再计较那事,转身去泡茶。 谢安病着,大夫不让吃太多油腻,怕他看着馋,杨氏和琬宜也就随着他,日日小葱拌豆腐的清淡。今日猛地吃些鸡鱼之类,虽漂了大半油水出去,还是觉得腻。 煮些绿茶,再放几朵菊花,好歹能去些火。 阿黄神色倦怠,本就蔫哒哒的,被琬宜打了一顿又砸一下,更难受了,一步一挪到炕边,前腿扒上炕沿,却好半天也爬不上去。 最后还是谢安伸了条腿出去,它搭上了,才堪堪被甩上来。沉甸甸的,足有十几斤重,谢安额上都渗出些汗,按着它脊背给弄趴下,手去捏捏它肚子,“吃什么了,长这么肥?” 琬宜端着茶杯塞他手里,谢安顺从喝一口,见她还是那副冷淡样子,有点心慌,含着下唇看她。琬宜不冷不热问,“看什么?” 谢安想一想刚才话本里油嘴书生是怎么哄姑娘的,也跟着学一句,“看我家小娘子模样俊俏好看,心生欢喜,便忍不住多瞧两眼。” 琬宜不禁逗,唇弯起一点,又敛起,低声骂,“油嘴滑舌。” 谢安摸摸鼻子,实在想不出什么甜言蜜语能哄她高兴,干脆往前探一下身子,拽着她手腕扯到怀里,低头就想亲下去。 琬宜惊呼一声,手撑在他炕上,险险避开他胸前的伤,她吸气,狠狠扭一把他臂上的肉,“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不答,只按住她后脑,含住下唇,研磨好一会才舍得放开,低声哄着,“你不就是我的命?” 琬宜脸一热,又轻轻掐他一下,扭头嘀咕,“谁可信你。” “真的。”谢安再亲她两下,凑她耳边,“爷的命根子——” ……正黏腻着,被开门声惊住。谢暨瞪大眼,不可置信往后退一步,护着身后赛满。 瞧见是他,谢安眼眯起,下一瞬就将旁边杯子飞出去,正好砸他肚子上。 谢暨捂着肚子往后退一步,赛满愣住,对上谢安冰冷眼神,赶紧举起手中东西,“别打别打,送礼的!” 琬宜怎么也没想到,赛满说的礼物,是半块血玉。 密林 只有半块, 边沿参差, 像是被摔碎的, 由于常年摩挲, 原本锋利碎角被磨的平滑。虽残损, 但看水头与成色, 是块极好的玉。 琬宜拿着它冲灯光看许久, 注意到半环形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字形奇怪,不像是汉文。 赛满抱着膝坐一边,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掐阿黄的耳朵,跟琬宜说话,“姐姐,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就是保平安用的,我从小戴到大, 觉着还蛮灵。” “从小戴的?”琬宜看着她, 蹙眉把东西塞回她手心, “这样贴身东西, 怎么好随便送人, 我们用不着的, 你自己留着。” “我也没多大用,还是姐夫更需要些。”赛满咬着唇,又往她那边推一推, 重复道, “保平安的。我小时候生病高烧,差点死了,阿塔请遍了城里的大夫都没用,最后还是来了个游方和尚,对着玉做了通法事,我才好起来。那和尚说,这个玉开过光,真的特别灵。” 琬宜笑起来,“还做法?越说越神叨了。” 赛满鼓一鼓嘴,嘟囔这,“没骗人,我隐约还记得,那和尚穿的像是个喇嘛,还说这块玉若是没碎的话,都能做传世宝了。” 听她这样说,琬宜更觉不能留下。但赛满真心实意,推拒几番,实在架不住她的磨蹭,只得收下。看她同意,赛满笑起来,带几分雀跃狡黠。 琬宜看着露在外面的半截红绳一会,又开口问道,“这么好的玉,怎么就碎了呢?” “就,摔地上了呗。”赛满搅两下袖子,“小时候有一天奶娘带我出去逛街,打东边来了个耍猴的,我被吓着了,甩开奶娘往回跑,不小心撞着个人,玉就掉地上碎了。我当时吓得不行,就呆坐在地上,直到奶娘扶我起来才缓过神。玉碎成两半,一半应该被那人捡走了,剩一半被我坐屁股底下,这才留到现在。” 现在说起,她还觉着愤愤,“怎么能这么占人小便宜呢,对个小孩子都这么做,实在太讨厌了。” 琬宜被她逗笑,手伸过去撩一撩她额上翘起头发,柔声问,“这么说,这玉是你被阿塔收养时,从大草原上带来的?” 赛满点头,“阿塔说,当时就挂在我脖子上,是个环形,环里头用匈奴语刻了一排小字。” 说到这,她也笑起来,带些自得样子,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翻译成汉话,就是——草原明珠,幸福长久。” 一直在旁边安静着的谢暨终于出了声,他噗嗤一下,学她的样子细声细气重复了一遍,“还草原明珠……”他正色问,“狗尾巴草原?” “……”赛满气的脸颊通红,呼哧呼哧喘几口气,没忍住蹦到地上去,要去拽谢暨衣角。谢暨早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蹿出门外,转瞬没了影子。赛满蹬上鞋,不依不饶也跟出去。 在屋里,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打闹声,少年低低哀求,连连认错,“明珠,明珠,你别掐我耳朵啊你……” 琬宜笑,“谢暨平时神气活现的,怎么现在这么笨,连赛满都打不过。” 旁边传来男人淡淡声音,“应该的,毕竟我也打不过你。” 哪里是打得过与打不过,只是忍着惯着,不舍得还手罢了。 琬宜领会他的意思,虽短短言语,但还是觉着甜蜜。她兀自抿唇乐着,转头时,才发现谢安竟一直盯着她看。黑眸沉沉,面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也不知看了多久。 琬宜扭捏一下,听外头嬉笑声,羞涩气少了不少,头一歪,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谢安弯唇,唇啄一下她额头,俯视仰视之间,两人视线交错一瞬,明明什么其余的都没做,却还是让人觉得氛围暧昧黏腻。 ……又过小半个月,谢安已经好了大半,能下地行走了。 谢暨自己鼓捣鼓捣弄了根拐棍出来,模样不新奇,与街角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夜晚遛弯时拄的木棍子相差无几。 琬宜挺喜欢,拿过去给谢安试,他眼神复杂看着那拐杖半天,又看看谢暨殷勤表情,到底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只是等谢暨走远,他便就露出嫌弃神情,摆摆手要琬宜赶紧把那玩意随便塞哪个柜子里。 琬宜不明白,兴致盎然摸摸这看看那,棍上刷了漆,表面光滑腻手,她问,“收起来干什么,那不就白做了?” 谢安吸一口气,指指点点,“你还真让我拄着这东西到处乱晃去?” 琬宜抬眼看他,神色无奈,“你瞧你,还这么爱面子,谁会笑话你呀?舒服就得了呗。” 谢安不说话,一手搭在椅背上,腿支起一条,就那么凉凉看着她。 琬宜拍拍裙子站起来,冲他哼一声,把拐杖塞在墙角木柜后面,只露出一个头。身后传来谢安满意声音,“这不就对了,要不然等孩子生出来长大了,看着这玩意,再想起他老子曾经多怂的拄着个拐棍到处走,那我得多没面子。” 琬宜理解不了他脑子里整日都想着什么,斜睨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外头天气不错,杨氏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砸核桃仁。琬宜四个月了,有些显怀,穿不上以前那样束腰的裙子。好在是家里,没外人,也用不着多注意,杨氏给她新做了一条,宽宽大大的,粉白布料上点缀藏蓝小花,看着清汤寡水,但素雅中别有一番韵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从屋里出来,便就坐在杨氏身边和她一起晒太阳。核桃钳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不过好在是碎皮核桃,杨氏有方法。两手合在一起一捏便就碎开,实在弄不动的,就用锅铲往下压。 鸡鸭都放出来了,满院子蹒跚乱晃,有的贪吃,便就仰着脑袋蹲她们面前等着,见有核桃的碎渣掉下来,就急忙晃着脑袋乱啄。 一不小心看走眼,啄到谁腿上脚上了,脾气爆的就跳起来,甩开翅膀要打架。地面是土夯实而成的,禁不起这番折腾,弄得尘土飞扬,杨氏捂着鼻子把锅铲扔出去,鸡鸭四散。 过没多一会,谢安也从屋里头出来,他走路还慢,但很稳,腰背挺直。 琬宜听见动静回头,急慌慌站起来去扶,谢安拧眉拽着她胳膊,低声嘱咐,“小心点。” 他穿的不多,肩头披一件外衣,袖子没穿进去,还敞着怀,风一吹就能飞走的样子。 琬宜看不过,垫着脚给他弄好,谢安也配合,让伸胳膊就伸胳膊,等弄好了,歪头瞥一眼杨氏,见她不注意,狠狠一口亲在琬宜脸颊上。 琬宜脸红着,抹一把脸上水渍,仰脸瞪他。谢安弯唇,一手扣着她后脑,“陪我走两圈。” 院子不大,两圈一会走完,却没人停下。难得清风朗日,轻松惬意时候,谢安手往下滑,勾住她腰,往怀里轻轻一带。琬宜怕他胸前还疼,急忙用手撑住他腰,谢安察觉她意思,眼睛依旧看着前方,低低开口,“放心吧,你男人铁打的,现在就算把你扛起来也能行,信不信?” 琬宜反问,“你舍得扛我起来?” 谢安脚步微顿,俯身看她,轻轻揉一下她腰身,“舍不得,你现在可金贵着,比我贵多了。” 琬宜咬唇笑,仍旧不依不饶,“孩子生了,我就不贵了?” “哪儿啊。”谢安喜欢看她爱娇样子,眉眼柔和下来,食指碰一碰她下唇,“我们家琬琬,给座江山都不换。” 琬宜嘁一声,手臂摇摇,却搂他胳膊更紧,唇浅浅弯一抹笑,不忘讽他,“书看多了果真不一般,瞧你现在这张嘴,哪是以前能比得上的。” 谢安顺着她,恭维着说,“哪儿啊,都是谢夫人教的好……” 杨氏坐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双背影。两人慢悠悠走着,不时低头碎语几句闲话,岁月静好样子,时间都变得温柔。她垂下眼看着手里皱巴巴的核桃,心里想的却是,若以后一直是这样子,该多好。 中午时分,谢暨出门终于回来,赛满也跟着。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城中粮食短缺,又因为战事毁了大半田地,吃食供应不上。几人吃了午饭,谢暨和杨氏商量着,要到城郊去挖点野菜,拿来喂鸡。 琬宜自然也同意,只又嘱咐了几句别远走,天黑之前回来,便就随他们去了。 赛满在昆山长大,对地形熟悉,她和谢暨都会骑马,出门后先去马厩牵了两匹,然后便就往西走,出了城门。谢暨本想着借着不会骑马的理由和她共乘一骑,但对上她惊讶中还微带着嘲讽的眼神,不得不咽下后半句话。 出了西城门,是座山,山上密林遍布,现在初秋,叶子有的已经变黄。 离城门稍近的野菜早就被挖尽了,赛满想了想,干脆带着谢暨一直往山里去。 她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倒也有把握,不怕出事。两人一路骑行,为防危险,还带了一把弓,路上遇见只兔子,赛满玩心起了,随着去追,谢暨慌忙跟上,不知不觉就到了稍深处的林子。 看周围缠绕藤蔓,谢暨拧眉,拉住赛满袖子,“别往里面走了,该回去了。” 她左右看看,也没拒绝,调转马头,不忘宽慰,“这地方我以前也来过一次的,和阿塔吵架,自己偷偷跑来的。我记得,再往西走一点,好像有个小木屋,据说是以前的一个独身樵夫留下的,后来樵夫死了,那个屋子便就没人住了。” 赛满偏头,眼里光彩闪烁,“要不要再去看看?” 谢暨本想说不,但想着小木屋和赛满的眼神,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赛满说的那个屋子离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并没多远,她识路本领实在是强,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但偏偏不会晕,再有一盏茶时间,便就看到了屋顶。 赛满手搭在额头上往那边看了看,蹙起眉,“唉?怎么好像有人在住?” 谢暨也看过去,瞧见烟囱上炊烟袅袅,似是在烧火做饭。他勒住马,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既然有人在,便就别过去了,回家吧。” 赛满抿抿唇,也同意。但两人还没转身,就听见身旁树叶被拨动声音,下一瞬,一支闪亮箭头对准他们面门,粗壮树干后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上面血痕还在,但已锈迹斑斑。 他面孔粗犷,用匈奴语低吼,“谁在那边?” 和亲 赛满被吓住, 瞪大眼, 不敢再动, 还是谢暨反应快些, 冲他晃了晃手里刚打的兔子, 示意并无恶意。匈奴兵端详他们许久, 看到底是两个孩子, 放下些警戒,但也不让他们走,一手扯着一个, 拉着往木屋里去。 赛满被他弄得踉踉跄跄,谢暨想反攻,但到底力气不如人, 反倒怕惹祸上身, 只得忍下来。 没多远进了屋,扑鼻而来一阵药草苦香气。简陋摆设, 只屋里一张木床, 上面一床厚被, 旁边摆了个火堆, 支个药罐子, 似是在熬药。里头黑糊糊汤汁, 赛满瞟一眼,蹙眉移开头。 只屋子虽小,里头人却不少, 皆是孔武有力的匈奴兵, 虎视眈眈瞧着他们进来,刀剑出鞘。 看这情景,谢暨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那些战败的士兵,伤重走不了远路,冒险上山养病。只是他没猜准最重要的一点,那个伤重的人,是库恩。 他靠在床头,眼神瞟过来,低声问,“哪里来的?” 士兵回答,“闯上山的。”他看一眼直往谢暨身后缩的赛满,请示问道,“王爷,要不要处理掉,咱们今晚就要走了,别让他们走漏了风声,反倒难办。” 库恩闭着眼,随意摆摆手,算作同意。 那人领命,褪去手中剑鞘,只提着剑柄,要拉着赛满和谢暨出去。他们说的都是匈奴语,两人听不懂,但看这架势,也能知道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谢暨咬着牙,想着出去后拼死一搏,赛满没他那样沉得住气,挣扎两下,先用中原话,再用西域话,最后憋红了脸,在踏出门的最后一瞬,用匈奴话低吼了句,“放开我!” 她从小跟着西北王,耳濡目染,虽听不懂长篇大论,但能说些简单的。 库恩本闭目养神,不予理会,但听她说话,猛地偏过头。赛满咽一口唾沫,忍住肩膀抖动,回头看向他,又重复了句,“放开我们。” 库恩眯眼,总算有心思上下打量她。她穿着常服,但用料考究,看得出来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大的样子,长相已经十分出挑。尤其那双眼睛,与他母亲分外相像。 士兵拧眉,又问一遍,“王爷?” 库恩抬手止住他的话,撑着身子正坐起来,盯着赛满眼睛,缓缓问,“你是哪家姑娘?” 赛满不答,只是挣脱了抓着她的那个士兵,跑向谢暨,被一把搂在怀里。 对视好一会,库恩神色放缓,却是低声说了句,“让他们走吧。” 士兵不可置信,往前踏一步,“王爷,这样不妥,万一他们说出了些什么,咱们不就陷入险境了?您伤重,休养这些日子才好些,禁不起再折腾了。” 库恩摇头,视线没离开过赛满的脸,“不过是两个孩子,能掀得起什么波浪,让他们离开就是了。” 士兵神色间有些犹豫,但看着库恩渐冷眼睛,不敢再劝,只不耐摆摆手,呵斥道,“快走!” 这句赛满听懂了,她偏头和谢暨对视一眼,没停留,转身跑走。两人没敢走正路,只穿过密林藤蔓,刮了衣裳脸上全是口子,跑到马匹处,回头看看并无人跟随,这才稍稍放下心,上马飞驰而走。 忍了许久,终于安全后,赛满眼泪再憋不住。她抹一把眼睛,狠狠夹一下马肚子,小声骂,“这鬼地方,再不来了……咱们快回府,告诉阿塔有匈奴人躲在这里。” 而木屋里,库恩看着赛满离去方向,手指动动,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女孩儿的来历。” 士兵抱拳领命,顿一瞬,还是问,“王爷,行踪已经暴露,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库恩咳两声,翻身下地,“现在。” -- 又过两月,谢安已经大好,早回到营中。他到底年轻底子好,虽曾九死一生,但捡了条命回来,悉心养两月,便就恢复如初。若说有什么不同的,便就是箭擦过的地方留了一条疤。 好歹人长的好看,这疤放别人身上是破相,在他脸上,反倒更显阳刚一点。用琬宜话来说,是“匪气更足几分,比以往还嫌凶。” 已经深秋,树叶全黄了,扑秫秫掉落,洒满一地。临近傍晚时候是最舒服的,阳光没特别热烈,但也不冷的让人哆嗦,杨氏和琬宜坐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绣肚兜。 给孩子用的那种,想着多做几个,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备少了怕不够用。 琬宜肚子很大了,但孩子老实,不闹人,她除了吃多些睡多些,也不遭什么罪。家里人原本就让着她,现在更是溺爱过分,沈骁每日过来两次,总带些好吃好玩的,哄孩子一样。谢安也收敛不少脾气,不敢说重话,虽仍总是冷脸,但学会了轻言慢语,一句话不敢悖逆。 琬宜活的自在,日日轻松愉悦,边和杨氏说着话,手下针线穿梭。 阿黄的小白猫真的不见了,琬宜心疼它,好吃好喝捧着,它也慢慢恢复原来精神。家里新养了只鹅,从小养到大,琬宜每日喂着,这鹅脾气躁,冲谁都扬着脖子吼,但和她却关系不错。 阿黄懒洋洋趴她腿边晒太阳,又待一会,太阳将要落尽,杨氏起身去做饭,谢安也终于回来。琬宜见着他便就高兴,拍拍裙摆,起身要去迎,碎走几步,被揽着肩搂进怀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安垂眸贴贴她额头,笑着说,“娘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好像又胖了些。” 琬宜不很爱听,停下步子,仰头看他。谢安自觉失言,赶紧抚慰地亲亲她唇角,“不胖的,只更好看了些。” 琬宜有些笑模样,摸摸肚子,又问,“真的?” “怎能有假。”谢安正色,俯身与她视线相对,“要不要抱抱?” 琬宜看眼厨房位置,扭捏摇摇头,“娘还在,看着了不好。” “正经夫妻,再亲密又怎样,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娘不会出来。”谢安捏她鼻尖,一手下去到她腰后,又一手勾着腿弯,“抱了?” 琬宜捂着唇笑,“你轻点,我怕摔。” 谢安挑眉,下一瞬便就横抱起她,掂两下,又让她脸颊贴在胸前,笑骂,“白眼狼,什么时候摔过你。” 琬宜环住他脖子,调皮眨眼睛,睫毛扫过他锁骨位置,发上步摇随着动作一荡一荡。谢安痒,坏心去掐她屁股,琬宜低呼着往上挺腰,看她俏丽模样,谢安低低笑。 晚上吃炸酱面,鸡蛋酱,上面撒一层葱花和黄瓜丝,香气扑鼻。 琬宜吃了一碗半,饱的走不动路,半夜睡不着,谢安迷迷糊糊被她翻来覆去吵得受不了,干脆陪她干瞪眼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时,他眼底都是黑的。 琬宜倒是贪睡了,一家人都吃过了早饭她也不肯起,谢安恨恨捏她耳朵一下,骂一句小兔崽子,也没吵她。本是平静安宁的一个早上,但一个时辰后,收到两封京城密报。 昆山休养生息两月,京城终于发声。 第一封是封功圣旨,沈骁与谢安战功赫赫,均封为伯爵,赏白银千两。而西北王除慰问与纸面嘉奖外,无其他赏赐。 雕虫小技挑拨离间而已,无足挂齿,只第二封…… 匈奴发来停战协定,而条件便是和亲。指定人选是赛满。 异变 琬宜从没见过谢暨发那么大的火。 在她的心中, 谢暨总是张扬爱笑的, 虽然有时候太闹了嫌人烦, 脾气看起来也不太好, 却没有真的生过气。但这一次,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谁都不许靠近, 连谢安都不让。 隔着厚厚木门,都能听见里头暴怒摔打东西的声音,伴随他的低吼。琬宜被谢安从身后抱住在怀里, 急的眼睛泛红,杨氏敲门唤他出来,谢暨不理会, 兀自发泄。 他自己也分不清, 是更气自己的无能,还是气朝廷的步步紧逼, 或是匈奴人恬不知耻。 花瓶从桌上掉落, 刺耳碎响, 碎片溅起, 划伤谢暨的手。屋里没点灯, 月色暗淡, 他看不清什么,只闻到屋里渐浓的血腥味,嘴里苦涩, 说不出话。 终于安静许多, 却并不让人觉得安心,担忧更重几分。 刚才的瓷器破裂声琬宜听的心揪起,她垫着脚唤谢暨几声,得不到应答,终是急了。她从谢安怀里挣脱出,往前两步拍打窗棱,喊他的名字,“谢暨,你出来!” 屋里安静,琬宜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他,“我怀着孩子呢,你都不管我了?” 过一会,谢暨终于开口,沙哑嗓音,“嫂子,你回去睡吧,我想静静。” 琬宜音调拔高些许,“这就是你静静的方式?你的书都白念了?”她缓一口气,又说,“谢暨,我和你再讲最后一遍,开门。” 谢安怕她情绪激动伤身子,往前一步拉她进怀里,琬宜手指攥紧他袖子,听谢安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你往后退,我来。” 他齿咬一咬下唇,借着杨氏手里的烛火四处看看,往墙角走,拾起地上劈柴的斧子,在手里垫了垫。琬宜心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谢安走过去,冷着脸冲门劈了过去。 木门在门框中狠狠颤一下,中间横裂了一道大口子。他神色不动,抬起手,又是狠狠一下,门禁不起他这样大动静,晃悠两下,嘭的倒落在地。 琬宜也没心思说他粗暴,见能进屋了,赶紧提着裙摆跑进去,四处寻着谢暨。 杨氏用手里烛火点着屋里灯盏,终于明亮。谢暨无神跌坐在地上,左手鲜血淋漓,见有人进来,他连头都没抬,面色苍白如纸。 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现在颓败如斯,看他那样子,琬宜心都要碎了。 她抹一下眼角,过去蹲在他身前,用帕子缠上他手上口子止血。谢暨没动静,琬宜又气又急,狠狠拽紧绳结。谢暨感觉到疼,指尖微动,抬头对上她眼睛,唇颤颤,轻声说了句,“嫂子,你别蹲着,多难受啊。” “你还知道管我?”琬宜哽咽看他,“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谢暨闭紧眼,声音破碎不成句,“我不知道……”他咬咬牙,撑着地站起来,想去扶琬宜手臂,“嫂子你先坐下……” 话没说完,便就停住,谢暨只碰到琬宜衣角,她便就被谢安捧抱起,放到旁边炕上。他没说话,只手指动动,胳膊又垂在身侧,往后退几步,靠在墙壁上。 杨氏走到他身边,含着泪和他说话,谢暨慢慢平复下来,眼神清明许多,但仍旧颓丧。谢安只顾着安抚琬宜,半个眼角不曾赏给他。只支起一条腿踩在炕沿,让琬宜坐在他腿.间,手护着她肚子。 过不知许久,杨氏也累了,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就回了房。屋里便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一地狼藉,碎瓷满地,烛火灭了一盏,显得有些昏暗。 谢安舌顶顶腮,拍拍琬宜后背,站起来。 琬宜抿唇,腿吃力往上要搭在炕上,垂着眼,动作还没完成,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重响。她心一惊,慌忙抬头,看见谢安抬起的手。他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物。” 琬宜捂着唇,想过去拉开谢安,但终是没敢动。 谢暨头偏着,唇角渗出血迹,眼里漆黑闪烁。他没还手,仰着头看谢安,过半晌,溢出丝哭音,“哥……” “怎么着?觉得难受,觉得自己不中用,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眼见着她要被抢走,但无能为力?”谢安冷笑,手指点点他肩膀,用了力道,谢暨踉跄一下,又听他说,“所以就在这撒泼?” 谢安盯着他眼睛,缓缓开口,“你是个娘们儿吗?” 谢暨下巴颤抖,喉结动动,低声说,“我不是。”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谢安挑眉,拎着他的衣领带着他环顾四周,“觉着这样做有趣?这样做了,你就高兴了,赛满就能不用去了,任礼之和库恩就都能自己死了?” 他一句句逼问,咄咄之势,谢暨只是摇头,他痛苦闭上眼,“哥,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谢安语气放缓些,手搭上他肩膀,“你和赛满之间,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就这样。你得站起来,像个男人,而不是废物。” “哥……”谢暨咬紧下唇,眼底血红,手臂青筋迸起,“我该怎么办……” 谢安反问,“你想怎么办?” 谢暨低吼,“我想杀了他们。” 谢安弯唇,“这就对了。谁敢欺负你,那就弄死他们。”他揽过谢暨的肩,用力拍了拍,语调低柔,“想做什么,哥帮着你。” -- 京城里,昭郡王府仍旧灯火通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今日是任青城第三次收到单于的来信,均只讲了一件事,想要见一见小公主。但无一例外,全被拒绝。 一是因为合作已经崩盘,双方各握把柄,没有必要再迁就。二是因为,任青城根本就没有小公主的踪迹,他手中所握着的,不过是半块信物罢了。 任青城原本打算是随便找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充数,但现在看来,倒省了这桩麻烦。多年来计划功亏一篑,他现在焦头烂额,朝中之事已让他足够烦忧,只把单于晾在一边,不去理会。 夜已深,但他了无睡意,也无心思看书,脑中混乱不堪,混杂着某个人的影子,一团团缠绕成乱麻。忽然间,门口传来响动,任青城猛地睁开眼,手中烟台掷出去,摔的破碎。 来人一抖,仓皇跪下,颤颤道,“世子,王爷请您前去议事。” 任青城缓缓呼出一口气,起身道,“这就去。” 筹谋许久,本以为能一朝飞上枝头,最后还是要受制于人。他实在心有不甘。 书房里,昭郡王还有兴致品茶,见他过来,招招手,要他坐下。 任青城神色温和,缓声问,“父亲这样晚请儿子过来,所为何事?” “定是大事。”昭郡王笑,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该去昆山一趟。” 提及这个地名,任青城拳在身侧攥紧,压下眸中神色,又问,“父亲作何打算?” “旬贺现在势力正弱,若要除去他,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昆山之战大胜,朝中声望又有渐起苗头,呼声甚高,实在是我心头竖刺。”昭郡王话只留一半,“你可懂?” 任青城起身行礼,“儿子省得。” 踏出门的那一瞬,任青城多日来压抑情绪忽而舒缓许多。天上一轮明月,他指尖动动,想起了常常在心头萦绕,却又不敢说出口的那个名字。 赵岩的最后一封信,说她可能在昆山。 憧憬 赛满离开的前一夜, 月亮很圆。 很美的景色, 然而,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嫁衣早就准备好, 丫鬟呈给她时, 赛满只看一眼,碰都没碰。琬宜本以为她或许会哭闹,但她没有, 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面上仍笑着,少女不染愁色, 但夜半无人时有没有哭, 只有她自己知道。 晚上吃糖醋鲤鱼,赛满来凑热闹, 还提了一壶马奶酒。桌上说说笑笑, 好似平常, 只谁人都知, 说不准就是最后一次相聚。谢暨喝的有些醉, 被琬宜看一眼, 他省得了,这才停下。 琬宜已经七个月身孕,行动吃力, 白日里杨氏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 晚上便是谢安照顾。 大夫来诊脉,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琬宜觉着高兴。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很好,若以后有了妹妹,总能照应着,将来也会是家里的顶梁柱。 孩子的名字还没取,赛满跃跃欲试,拉着谢暨翻辞典。 她汉文还不大好,看的吃力,但细致,一页页慢慢翻下去,不时和琬宜商量几句。看到哪个好的字,就写在纸上,不知不觉便就列出了一长串,看得人眼晕。 虽然费不少力,但最后名字还是定下来了,杨氏拍的板儿,叫谢祈。 祈福,祈祷,祈愿以后一路平安。 赛满还有半块血玉在她这里,琬宜早几日前就化了自己的金坠子做成项链,把玉嵌在其中,今晚又还给她。琬宜摸摸她的发,有许多言语想表达,最后也只化成两个字,“珍重。” 赛满走的时候,奶娘来接,谢暨只送到门口,遥遥望着她背影。 琬宜到他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不再和她说说话?” 谢暨低声道,“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琬宜沉默一会,又问,“你不喜欢她吗?” 谢暨仰头,看茫茫夜色,掩去眸中神色,声音沙哑,“可我的喜欢,不该成为她的负担。”他说,“若以后,她心里还没有别人,我有能力抢她回来护她安稳,我再告诉她这句喜欢。” 这话说的干脆,但听着充满哀伤。他现在的心情,琬宜略懂,但终究不能完全体会。 她算是看着谢暨长大,从青涩少年变成现在样子,他所经历的苦难,不比谁少。虽是叔嫂,但情同姐弟,谢暨难过,琬宜看在眼里,也觉得心里苦涩不是滋味。 少年未曾说出口的爱恋,随看不见的泪吞入腹中,由他自己慢慢消磨。 谢安从屋里出来,在她肩上围了披风,胳膊虚虚搭在她肩上,三人一同站了会,也不知在看什么。风吹过来,裹挟着淡淡桂花香味,九月了,是四季桂盛开的时节了。 桂花酒,桂花酥糖,桂花蜜,都好吃。 琬宜往后靠在谢安身上,伸手扯一扯谢暨袖子,声音轻柔,努力含些笑意,“明个回来,给你做桂花糖吃,要不要?”没等谢暨回答,她又急切说,“可不许说你不喜吃甜的,娘和谢安都不吃,你若再拒绝,我便就没人陪了。” “吃,你做的都吃。”谢暨回头笑,嘴咧着,但细看,瞧得见眼底的红。他掸掸衣摆,又说,“明个集市,我去买几个大石榴,现在都熟的透了,小孩嘴一样裂着缝儿,肯定甜,陪你吃。” 琬宜舔舔下唇,低声说好。 没再呆多久,谢安怕她冻着,手腕动动搔她下巴,示意该进屋子了。琬宜听了话,又和谢暨说几句,便就道别。快进门时,她回头看,谢暨还站在那里,很高的身板了,像个男人,只背影萧索,带些凄凉孤寂。 心头飘过一句诗,虽含义并非恰当,但意境相似。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洗漱过后,琬宜仍旧恹恹。她换了亵衣,慵懒斜靠在椅子里,腿半缩着,搭另一条长凳上。 谢安沐浴出来,发梢滴着水,见她颓靡样子,拿布巾擦擦头发,过去蹲在她面前。 他拉着琬宜的手,轻轻摇摇,“怎么,不舒服?” “没。”琬宜反握住他的,摇摇头。她垂着眸,用指甲刮着他粗粝指肚,发松散垂在肩头,只一根嫣红色绸带束着,脸颊丰腴一些,依旧白皙如玉,了无瑕疵。 谢安眼神柔和,隔着布料亲吻她肚子,温声哄着,“那怎么这样不高兴,还是因为赛满吗?” 琬宜半晌没答话,最终叹气,“只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 谢安看着她眼睛,不接这句,又问,“琬琬以后想去哪里?” 琬宜抿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对,都听你的。”谢安抬手揉一揉她唇瓣,一条腿跪在地上,“等以后战事平定,我陪你去做闲云野鹤,咱们远离政治,你想去哪,高山密林或者雪地草原,我都陪着你。带着娘和孩子,咱们好好的,在一起。” 琬宜笑起来一些,晃一晃他手臂,软声撒娇,“我才不要去那样的地方,冬冷夏热的,难受。” 她眼神飘散,在脑中毫无边际地憧憬,“我想去个舒适的地方,小桥流水,篱笆院里养鸡鸭。我不爱繁华,也不喜奢侈,我更愿穿着平凡衫裙,无事时陪着娘和孩子在榕树下和邻居唠家常,或者拿着木盆去桥下浣衣裳。到晚上了,有闲情逸致了,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插上好看的步摇去逛灯会,左手牵着你,怀里揽着娃娃……只是,我们会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道最后,连声音都成了虚音儿。现在局势紧张如斯,琬宜甚至不愿去想明天会如何。至于未来,更是遥不可及,伸手触及不到真实。 “会的。”谢安啄吻着她手背,沉声承诺,“我保证。” 他站起身,抱起她放到铺好的被子上。男人怀抱温暖宽厚,带着熟悉味道,琬宜眨眨眼,伸手拽住他衣襟,又问,“那弟弟怎么办?” 谢安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声道,“他合该有自己的生活的,他是男人。” 琬宜眼睫颤颤,过一会,“嗯”一声。 身下被褥柔软,她在上面磨蹭一下,又小声道,“我想去江南。小地方就好,依山傍水的那种,我不要你做大官,也求你大富大贵……我好怕了,我只想安稳的,不要担惊受怕,只过自己家长里短的小日子。” 谢安点头,“我答应你。” 琬宜仰脸,眼里波光灿灿,漆黑如玉,“可你若是做不到怎么办?” 谢安笑,“那我就脱光了,背着荆条到门外去跪搓衣板,到你高兴为止。” 琬宜抿唇,憋着笑捶他胸口一下,“跪搓衣板也要那样张扬,丢脸死了……” -- 第二天送赛满走时,琬宜没去,只坐在家里发呆。 赛满俏丽,嫁衣如火,她穿上该何等好看。琬宜想象不出来,也不敢去相象。 明明昨天满月,现在却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的,桂花落满地。 琬宜靠在墙壁上,眼睛落在自己脚尖。 安静许久后,她听见有锣鼓声从街道走过,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声声入耳,喜庆非常,但听在耳中,琬宜只觉得乏累。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动动,往旁边拽住杨氏袖子,低声唤了句,“娘……” 杨氏应声,叹气扶她躺下,又调整好枕头,给她掖好被子,轻声道,“别想了,听话,快睡吧。” 琬宜没睡意,但不想杨氏担心,乖顺合上眼。 她感觉到周围光暗了点,是杨氏拉上了窗口的布帘子。又过一会,杨氏把茶壶和杯子放在炕边的小桌上,轻轻退出去。 琬宜还不知道,她一觉醒来,等来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 打算 本不想睡, 但迷迷糊糊着, 竟也是到了天擦黑才睁眼。 杨氏在外头做饭, 谢暨帮她烧火, 他用功许多, 手里拿一本书, 默默在背, 但眼中却没了以往鲜活。从厨房门口能看见琬宜屋子,见灯火亮了起来,杨氏拍拍手, 要谢暨别忙活了,去看看嫂子,省的她不方便做事, 磕着碰着。 谢暨自然应允, 洗了手便就进了屋子。琬宜头发乱了,正坐在妆台边上梳发, 他瞧见, 边止步于门口, 斜靠墙壁站着, 没再往前。 听见动静, 琬宜偏头, 正从镜子里看见谢暨神情。看似正常平静,却不像他平常样子,琬宜觉着心疼, 抿抿唇, 叹气唤一声,“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帮个忙。” 谢暨往前探两步,站她身后,手撑着膝半蹲下,声音轻轻,“要做什么?” “我有支垂花簪子,你记得吗?你哥哥七夕时送我的那支,在那边妆匣里,我不方便,你给我递过来。”琬宜手腕翻转,利落绑了个辫子在一侧,挽起来,伸手等着簪子。 谢暨不熟悉她的首饰,翻翻找找好半天,琬宜等的无聊,便就找着话儿和他说。谢暨对她一向服帖,说什么都应着,扯七扯八,琬宜手都酸了,他终于把簪子翻出来,走过来递给她。 琬宜甩甩腕子,侧脸看一看窗外天色,嘀咕了一句,“都几时了,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谢暨往后退一步,盯着她发尾看,嘴上应着,“许是忙着,我今日回来时瞧见有一队人从城门进来,声势浩大,不像是一般商队,瞧那气势,倒像是朝廷下派的官员。” 琬宜戴好簪子,冲着镜子左右瞧瞧,也没太往心里去,只随口应了声。 谢暨拧眉,想起什么,又说一句,“偶然听见旁边随从唤起,那领头的好像姓任。”他往旁边靠在墙上,指节动动,发出清脆响声,“倒是皇家姓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沾亲带故。” 琬宜脊背一僵,发上步摇颤颤,垂花在侧脸映出浅浅影子。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回过神,缓缓回头,“你说什么?” -- 吃过晚饭没多久,谢安便就回了家。菜饭都还剩一些,琬宜没让杨氏再折腾,自己热一热便就成了,她现在容易饿,看谢安扒饭吃的香,也跟着抿了两筷子。 但又想起那会谢暨说的事,便就没了胃口。 她踌躇一下,抬头问谢安,“今日京里有人来?” 谢安没打算瞒她,筷子在碗里搅两下,声音没什么起伏,“昭郡王世子,说是奉皇命来给赛满送嫁妆。送的倒还真不少,十里红妆,只是堪堪差那么一步,没和匈奴使臣见上面,便就让人跟在迎亲队伍后面送过去了。” 琬宜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再加上有哥哥和谢安可以依靠,倒也觉得没那么不可接受。她眼睛落在谢安手背上,盯着随他动作时而显露的筋脉看,声音低低,“你们小心些,他没看起来那么好对付,阴狠都藏在骨子里,别着了他的道儿。” 谢安停下动作,掀眼皮看她,“你别操心这个。”他舌尖动动,舔过下唇,“赶紧把姓任那玩意儿给我忘了,好的坏的都忘了,一个字儿都不许想,别逼我发火。” 琬宜撇撇嘴,恼他的翻脸不认人,但安静一会,还是禁不住又问一句,“他现在会不会和匈奴还有联系?” 谢安“嘶”一声,作势抬起巴掌,琬宜吓一跳,眼睛瞪得像只兔子,反倒逗笑他。 “不会,依葛尔多的性子,现在恨不得要将他扒皮抽骨。”谢安筷子轻轻敲一下她额头,无奈叹气,“毕竟姻亲关系,库恩很喜欢赛满,聘礼丰厚,若不是葛尔多拦着,他甚至许了一座城池。短时间内,昆山不会面对匈奴的威胁,这个可以安心。” 琬宜松一口气,托着腮看他继续吃饭,过好久,又喃喃问,“为什么就非要是赛满呢?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就算要和亲,那么多公主郡主,年龄合适的少说七八位,非要这个和皇家没丁点血缘关系的异姓王女儿做什么。若说一见钟情,未免过于荒唐。” 谢安放下筷子,只淡淡道,“曾听匈奴使臣提起过,库恩觉得赛满的眼睛很美。” 琬宜不可置信仰起头,“就因为眼睛?” 谢安拧眉,不置可否,夜已深,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抚一抚她后脑,哄劝道,“别想那么多了,睡吧。” 琬宜手指搅搅袖子,应一声,随他扶着躺下。 她现在月份大了,晚上睡不好,小腿总是抽筋。好在谢安就在身边,她半夜难受醒来,眼都不睁,只推推旁边男人胳膊,便就有人为她做好一切。 过了午夜,琬宜觉着腿肚疼,手下意识往旁边伸展,碰到的却只有空荡荡被褥,还带着温热。她蹙蹙眉,猛地惊醒,睁开眼,入目茫茫黑夜。 “谢安?”琬宜手撑着炕坐起来,试探叫出声,“你是去方便了吗?” 她腰酸着,胳膊也没什么力气,背只挺起来一点便就要滑下。眼看着要摔下去,腰便被人扶住,耳边传来谢安微哑的嗓音,“大半夜的闹什么?” “没……”琬宜放了心,盘腿坐起来,转身面对着他,手指往上去抓他衣领,有些低落,“你做什么去了,我都怕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安微微俯着身,任她扯拽,唇轻轻碰触她鼻尖,“去想些事情,夜深人静的,心也静些。” 琬宜歪头看他,炕热,她出些汗,几缕发丝调皮黏在脸侧,显得娇俏。谢安弯唇,扯过被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下揽着她背,“是哪里不舒服?” 琬宜点点头,“腿疼,还有些渴。” 碳炉就在不远处,谢安过去倒一杯温着的水,吹凉些递她手边,又把她腿拽过来搭在自己大腿上,伸手揉捏,“要不要点灯?” “就要睡了,别麻烦,而且那光晃得我眼睛疼。”琬宜抱着胳膊,脚趾动动挠他肚皮,说完这个,又想起之前话题,“你在想什么事情,怎么安然送走他吗?” 琬宜膈应那个名字,连说出口都懒得,只称呼他。 谢安听得懂,他动作顿一下,倏忽笑了,“送他上西天算不算送走?” 琬宜一滞,缓缓神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一下,“算的。” 谢安瞟她一眼,没再说话,又按揉下足底,顺手把另一条腿也拽过来,一同揉揉,也好让她轻松。琬宜眼睛适应黑暗,也能看的清谢安眉眼,淡然平和的样子,眉间疤痕处比不上周围肌肤光泽,稍显暗淡。在她面前,他收敛一身锋芒,没有攻击力。 又过一会,琬宜喝尽了杯中茶水,又嚼了几撮儿泡的软了的茶叶,终于觉得舒服许多。她推推谢安肩膀,轻声问,“还要再想吗?要不先睡下,明早见了西北王和哥哥他们,再说?” 谢安应了声好,接过杯子放在一边,随后钻进被子里躺下,让琬宜脖颈枕着他手臂。 黑暗中,快要睡着,觉着琬宜温热身体靠拢过来,手臂缠上他肩膀,声音低低,“谢安,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我爹娘好不好?我很想念他们了,还有以前王府院子里,娘陪我亲手栽下的橘子树。那棵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酸,一点也不好吃,但我还是想念……” 谢安闭着眼,拍拍她后背,温声哄劝,“定会有机会的,咱们一起回京城,我还没给你爹娘磕过头。至于橘子树,咱们把种子带到江南去,在那里,它定是会结出好果子,我们可以种一片果园……” 良久沉默,最后,谢安偏头吻一吻她眼角,“琬琬放心,爹娘的仇,我会报。” 琬宜没说话,只吸了吸鼻子,搂他更紧。 -- 这次沈骁没再去天香山,只是居住在王府偏院中,并不露面。任青城在王府外一处别院住下,他谨慎惯了,饮食起居不假旁人之手,只交于自己最信任的亲信。 两方人表面看上去和睦,但个中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旬贺向来自重,在军中多年,生活节俭,且将士与他出生入死,自是耿耿忠心,并无什么把柄可供任青城拿捏。 昭郡王给他的要求只一个,无论用什么手段,扳倒西北王,拿回大将军印。 现在北汉与匈奴关系重修旧好,西北边防几年内不甚稳定也并无太大关系,正有机会给朝廷重新甄选将士,再练出一支完全归属于朝廷的军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但与此同时,任青城也并没忘记寻找琬宜下落。只琬宜早已足不出户,昆山中认识她的人也并不多,他派人查访半月有余,依旧一无所获。 直至有一日,他手下一随从借寻谢安有事为名,误打误撞闯进府邸。 琬宜已近临盆,大夫嘱咐要多走动,先来无事,杨氏便就扶着她绕着院子四处走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正遇见那人。 守卫及时赶来,恭敬将那人请出去,但还是见着了琬宜容貌。 随从想起任青城近日交代他查办的事,心头一动。出门后,匆匆骑马飞驰至任青城院中,不敢耽搁。 怒火 任青城飞马赶到时, 谢安已经回来, 陪着琬宜吃午饭。 她受到些惊吓, 没胃口, 哄着劝着也只吃了半碗饭。谢安把剩下的米饭熬成粥, 又拿些酱菜来, 她总算又吃一些。 侍卫从外头进来, 只一个眼神,谢安便就懂得。他拍拍琬宜的背,问, “要不要睡会儿?” 已经到了午时,琬宜有午睡习惯,眼皮已经有些重。她心里有些担忧, 但转念想想, 又没什么好怕的,便就由谢安扶着进了屋里。 已经十月中旬, 快要下雪的天气, 灶里的火一直没落过, 炕还是热的。谢安没急着出去, 帮着她脱了外衣盖好被子, 坐在炕沿边上看她。 琬宜侧着身, 手指无意识拽着他衣角,与他对视。 瞧她娇俏模样,谢安有些想笑, 手指点一点她下颔, 轻声说,“我先出去。” 琬宜“唔”一声,手指不松,声音小小,“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答,“办完事就回来。” 琬宜笑,“晚上想吃酱小土豆,要于师傅家的,拌饭好吃。” “馋死了。”谢安扯唇,把她胳膊塞回被子里,掖一掖边缝儿,起身要走。 琬宜嘟囔,“是你儿子要吃,又不是我。” 闻言,谢安挑眉回头,她已经闭眼装睡,恬静模样,被子挡住一半侧脸,乖巧像个孩子。 他过去捏她鼻子,低骂一句,“就知道卖乖。” 而屋里柔情蜜意之时,外面却已经要掀起腥风血雨。 任青城带人堵在门口,不宽街道被数十匹壮硕黑马占去大半。护卫尽责守在门前,管家苦苦劝说,但他却像是听不进任何话,执意要进府。 任青城还没全然失去理智,借搜查之名,只说随从追捕窃贼,见那人翻墙跃入府中,要进去看个究竟。管家自然不会让他进去,便问,“大人丢了什么东西?” 谢安走近时,正听见任青城的回答,“掌上明珠。” 那一瞬,他几近笑出声,看向门口人时的眼神极尽嘲讽,“世子丢了东西,跑我这里叫嚣什么。” 闻言,任青城偏头,瞧见是他,瞬时变了脸色。他眯着眼,一字一句道,“谢校尉虽西北王守卫一方安宁,如今见有窃贼,不帮忙搜捕反而袒护,是何道理?莫非那贼与你有关?” 谢安懒得与他解释,只立在他面前,掂一掂手中长剑,“你也知道,这里是昆山,你的话,没屁的用。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得着?” 任青城动怒,温润神色终于破裂,“我奉皇命,怎就管不着你。” “那你听没听过那句话?”谢安弯眼,手指点一点他胸前,“天高皇帝远。”他声音里带些轻蔑,但字字清晰,“任世子,您听清楚了,在这儿,我就算弄死你,你也找不着谁说理去。” 任青城一顿,打量他上下,冷笑道,“谢校尉还真是狂妄。” “对啊。”谢安点头,玩味笑笑,“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有战功在身,是个伯爵。但你,就是个世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这话侮辱意味浓重,任青城额头青筋暴起,往前踏一步,顾不得伪装,喝到,“让开!” 谢安半步不退,长剑出鞘,剑尖抵住他咽喉,微扬下巴。他更高壮一些,两人面对站着,对比分明。 任青城眼底充血,又低吼一句,“我要你让开!” “你闯我府邸,还要我让开,没这样的道理。”谢安神色淡淡,“昆山有法度,擅闯民居者,无论官职如何,所为何事,判流放。伤及主人者,斩立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世子自然不能逃脱法理之外。” 任青城眯起眼,冷冷盯着他,嗤笑,“若我真的闯进去,你真敢动我?” 谢安勾唇,笑意不达眼底,手指动动,剑尖贴着他皮肤滑过,只道,“那你便就试试。” 喉上冰冷触感让人心惊,利刃无眼,似随时能割破血肉。 “还在看什么?”任青城从牙缝中挤出字眼,低吼了句,“上!” 身后侍卫闻声而动,转瞬将谢安及身后下属包围。谢安挥手,士兵领命,均褪去剑鞘,一致对向外围。一时间剑光闪闪,隐约可闻见混着血腥气的铁锈味。 双方僵持,正剑拔弩张之时,却又打马而来一随从,下马行礼后,递给任青城一封信。气氛胶着,随从不敢高声,只低低说,“大人,是王府的家信。” 任青城视线凝在谢安脸上,闻言只不耐低喝,“滚!” 随从没动,“大人,是加急信,莺莺姑娘发来的。” 听闻加急二字,任青城终于有所动作。他呼出一口气,扯过信封撕开边沿,起先随意扫过,但注意到某些字眼,忽的顿住。 他又重复看一遍,眼睛瞬间瞪大,手背青筋绷起,无意识将那张信纸揉捏成团。 随从半跪在地上,抬眼瞟到几个零星小字,“我怀孕了……” 四个字,任青城看的气血翻涌,险些当场暴怒失控。 “哟。”谢安手腕动动,挽了个剑花后剑尖状似无意划过他下颔,留一丝血痕。任青城陷入自己情绪中,觉不出疼痛,只听见面前人冷声道,“世子这什么神情,若有事,便就请回吧。但以后走路可要注意着些,莫要再错了门。” 谢安拳抵着下唇,带些讥讽,“家有女眷,已身怀六甲,不宜见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故意所说,刺心不已。任青城绷紧腮,看他良久,终于转身,“走!” 谢安没送,只冷笑着后退两步,看他背影一眼,也转身走向院内。大门缓缓关紧,沉重发出吱呀声,任青城正翻身上马,听闻动静,心脏狠狠一缩。 他往后瞥,瞧见门上铁锁斑驳锈痕,仿佛历尽人世沧桑。那一瞬,他心中隐隐有着预感,他这辈子,再没机会见到她了。 街上人群本熙攘,但看着他这一行人架势,竟无人敢靠近,生生让出一条路来。任青城攥紧缰绳,夹紧马肚子,一路飞驰,心底怒火喷薄,几近焚毁所有理智。 他强撑着回到书房,觉着手心刺痒,低头看才发现那张信纸还在自己手中。只边角揉皱,上面字迹依稀可以辨别。 莺莺的字迹是学过的,和琬宜分外相似,娟秀蝇头小楷,平日里觉得赏心悦目,但现在看在,任青城只觉眼睛疼的如同针扎。 他就在那静默矗立着,良久不出声。随从本以为他会高兴,但现在却摸不着头脑,踌躇之下,往前踏一步,轻声唤,“大人……” 一次没得着回应,第二次,任青城猛地抬头。双眸血红,目眦欲裂,状如鬼魅,“杀了她。” 他又重复一遍,“传书回京,把那女人,乱棍打死。” 随从心下一惊,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想问为何,但看着他狰狞神色,又讷讷不敢开口,只得行了一礼,恭敬退出。 转身之时,他还在想,位高权重之人果真如此,翻脸无情。 刚迈出门槛半步,就听见里头传来惊天动地声响,他回头看,墙边架子已经被掀翻,琳琅满目花瓷碎成残片,遍地狼藉。可见屋里人怒气森森。 任青城攥着拳,恨得咬紧牙。 有孕了? 每次行房之后,避子汤都是他眼看着喂她喝下的,她怀的孩子,是谁的? 又想起随从传来的话,说在谢府遇见位神似沈五姑娘的女子,看着身形,身孕怕已是近要八月。任青城头痛欲裂,眼前一片片晕眩,怒火攻心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从没想过他会落到这样田地。最爱的人不见踪迹近两年,再见之时却已嫁作他人之妻,生儿育女。而最像她的人,虽受他万千宠爱,却背着他不安于室,珠胎暗结后不知收敛,还要他做便宜父亲。 何等羞辱? 任青城扶着桌角站稳身,再抬头时眼中阴狠之色不加掩饰。他在口中默念了遍谢安名字,咬牙切齿道,“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枉生为人!” 而这一晚,无眠的不止他一人。 戌时一刻,旬贺收到赛满来信,洋洋洒洒好长一篇,而通读下来,内容却简单。 她说已经寻得生父,那块血玉原来是她母亲留下的信物,父亲和哥哥都待她极好,让旬贺安心。还有就是,葛尔多也听说了任青城来昆山之事,他二人新仇旧怨,准备近日过来,再行商讨。她在那边还是呆不惯,便跟着一同回来。 大雪封山,赛满再回到昆山已是小年。 谋逆 葛尔多带兵驻守在城郊外密林处, 只库恩携着赛满前往, 领三十便衣侍卫。此事安排谨慎, 并无他人知道。赛满去见了旬贺后便就径直去了琬宜家中, 库恩则留在营帐中密谋今晚之事。 腊月二十三, 是个好日子, 过几天便就是年节, 正好除旧迎新。 晚上时,王府摆宴,请任青城一同。他受一月前之事刺激, 连续几日卧床不起,现多病少眠,虽衣着仍旧华贵, 也掩不住面上苍白之色。桌上只几位副尉陪侍, 旬贺坐主位,谢安没坐, 只斜倚在一边墙上, 把玩手中一枝腊梅, 见他进来, 眼也未抬。 任青城目光扫视过他, 掩住心中怒气, 撩袍坐下。几通寒暄之后,下人鱼贯而入,不多时酒菜便就摆满桌面, 色泽香.艳。梅花花瓣已经掉落不少, 稀拉拉掉了满地,谢安终于把残枝插入旁边瓷瓶内,慢步过来,脚勾了凳子便就大喇喇坐下。 自入座后,任青城视线便就不离他,他还未动筷,谢安便就伸手将桌上鲤鱼掉了个方向,筷子掀开腮盖把鲜嫩两块腮肉取出来,沾一沾酱汁,一块给旬贺,另一块落入自己口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任青城半分反应余地。看着残破鱼头,他按捺不住,笑一声,“谢校尉这是什么礼数?” 谢安筷子甩在一边,靠着椅背看他,“礼数?”他也跟着笑,“礼数是做给人看的,死人不算。” 任青城眯眼,身后随从自觉受辱,往前踏一步,“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如此放肆!” 谢安理都未理,扫了桌面一圈,提不起兴致,便就没动,只手指在空中随意打着拍子。 任青城深吸一口气,勉强露个笑容,起身冲旬贺拱了拱手,“王爷若不是诚心相邀,我们走便就是,何必相看两相厌,失了和气。” 他不等旬贺回答,摔袍转身,未走两步,同桌副尉接到旬贺眼色,皆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去路。 随从瞪大眼,也跟着拔刀出鞘,一时间铁器碰撞之声铿锵。 谢安拉开椅子起身,手里拿着根银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转。他逆着光,懒洋洋问,“世子爷这怒气冲冲的,要到哪儿去啊。” 任青城微微侧头,声音轻轻,“你们这是,要造反?” “不敢不敢。”谢安用筷尖点一点他胸前,居高临下看他脸色,“平叛而已,你父子二人才是那逆臣贼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任青城牵扯嘴角,“你若肯收手,我愿不计前嫌,给你个机会。” 谢安低笑,凑近他脸,轻声道,“世子爷好大方啊。” 旬贺已经离开,领兵去他别院围剿,任青城看着夜色中他背影,虽不愿承认,还是知道与他来说大势已去。他随身只带了五人,已被生擒,谢安挺直身离开他一段距离,凉凉看着他。 任青城后背一阵阵发凉,面上仍旧镇定,又道,“你何必如此为他们卖命。我知你底细,你原本不是昆山生人,也没道义束缚要为他做到如斯地步。不如跟随我,擒西北王回京,我保你功成名就。肃清逆贼,你劳苦功高,我愿上奏,请圣上为你封王。” 谢安没回答,只笑看向他后方,见沈骁款款走进来,语气淡薄,“那任世子准备给我个什么爵位?” 听闻熟悉声音,任青城呼吸一滞,猛地回头,不可置信瞪大眼,“沈骁?” “难为世子爷记得我。”沈骁颔首,“只是不知任世子还记不记得我广郡王府几百条人命,岑昭仪和她无辜被毒杀的皇子,以及暴病而亡的先帝?” 任青城沉默着,盯他眼睛许久,缓缓开口问,“潆潆也在这里?” 沈骁厌恶皱眉,与谢安对视一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任青城叫住他名字,低声问,“她还好吗?” 沈骁不予回应,任青城呼吸急促,还欲再说话,忽觉颈上皮肤一凉。身后,谢安已经拿筷子抵住他喉咙,一字一句道,“我很不喜欢我妻子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闻言,任青城身子一僵,又想起一月前谢府门前那事。随从与他说,她已身怀六甲,容貌依旧姣好,举手投足之间看的出来依旧矜贵,看得出生活顺遂。 他咽一口唾沫,还想说话,谢安神色一冷,手下用了十成力,筷子转瞬刺入一寸。任青城喉中赫赫,眼中尽是哀痛,艰难问,“我能不能见见她?” 谢安眯眼,“不能。” “只远远一面就好。” 谢安不回答,任青城舔一舔唇,又道,“我现在别无他想,只想和她说句抱歉……” 话未说完便就被谢安打断,冷淡不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家夫人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用你道个屁的歉,谁稀罕?要是非要扯上点关系,只能说,你是她丈夫手下的亡命之魂。” 看着银筷上斑斑血迹,谢安忽的觉着一阵恶心,指尖动动,撤了手。 他往后退一步,用帕子擦擦手指,随手扔一边,“只现在,你连这点关系都攀不上了,手上沾上你的血,我怕我家夫人闻见了,会不高兴。” 任青城踉跄倒向墙边,缓缓滑下,虚音问,“她有孩子了?” 谢安轻蔑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只转身出门。 任青城手捂住脖颈伤口,皮肉被钝物生生穿透,痛楚钻心,他似是觉察不出,头往后仰着,本温润面容上沁出薄汗,面无血色,眼中无神,视线不知落在何方。 沈骁早等在外面,往屋里看一眼,淡淡问,“怎么不动手?” 谢安活动一下腕子,骨节声响清脆。他抬眼看着天上胧月,哼一口气,“懒得。” 沈骁弯唇,“也是,他不配。” 谢安也问,“你怎么不动手?” 沈骁答,“近日吃斋,为湘湘祈福,不宜杀生。” 谢安笑出声,“这法子倒是好,明日起算我一个。你吃多久素,我必要多吃一个月才好,免得她日后知道,念念叨叨和孩子讲我坏话,说我不如你。” 沈骁但笑不语,屋内任青城再没动静,只留几人看守等库恩前来。庭前积雪不少,反射皎白月光,寂静美景,一时间只余风声簌簌。 沉寂好久,沈骁忽然开口,“今日事后,便就收不了手了。”他侧头,“若事成,你意欲如何?” 谢安一只脚踩在花坛边沿,伸手掸掸鞋面尘土,“琬琬说她想去南方看看,我觉得那边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说不定能把她养更水润些。” 沈骁点头,“是不错。”顿一瞬,他又问,“只是若真的事成,你留在京中,必定能封王拜侯,前途无量。” 他话没说全,谢安却也听得懂其中意思,只笑道,“可是她不喜欢那样。” “那样日子看似富贵荣华,但若身处其中,便就知道枷锁在身有多苦累。站的越高越远,身边暗藏刀剑便就越多,担惊受怕日子,腻了。不如携一家老小到个明秀地方,过舒心日子,就算不穿绫罗绸缎,也别有滋味。” 沈骁半晌不言,谢安手指勾过眉心,偏头笑,“大舅哥莫不是嫌我胸无大志?” “没。”沈骁摇头,手搭在他肩膀,声音轻轻,“我只是在想,我们家湘湘的命,到底是好的。” 不多时,库恩终于带人赶到,他留在外头,只让士兵进屋,没说几句话功夫,便就将任青城五花大绑捆出来。他颈上还有伤,血水滴下来,在脚下染出殷殷红梅,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从来都高高在上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田地。被向来不耻的人捆着手往前拖拽,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是他此生再没机会见到的女子的丈夫。 任青城踉跄一步,歪头过来,想说些什么,但嗓子沙哑说不出连贯的话,前面匈奴士兵不耐烦,骂了几句,更用力扯一下,他跌倒在地,一身泥雪。 谢安冷眼看着,过一会,转过头,连眼角也吝于赐予。 库恩看着士兵背影,侧过身,拱手向谢安与沈骁行一礼,沉声道,“人我们就带走了。” 他还不会说中原话,旁边士兵随同翻译,口音虽蹩脚,但也听得懂。谢安“嗯”一声,想了想,叮嘱一句,“别让他死的太舒服。” 库恩笑着,“先派人带回草原,待我军凯旋归来时,取他心头血为我十几万将士殉葬。” 匈奴人繁琐祭祀流程,谢安有所耳闻,对此安排也算是满意。他点点头,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和他血战疆场,各自去了半条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摆摆手,便就欲和沈骁离开。 库恩往前一步,叫住他。谢安挑眉回头,听见他赞扬,“你的箭法,很好。” -- 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午夜。沈骁心里惦记琬宜,想着跟来看一看,若是灯灭了,便就不进去。正巧着,琬宜还没睡,兴致勃勃带着谢暨和赛满剪窗花。 看她大半夜还精神着的样子,谢安有些不高兴,掀了帘子过去把剪子给扔一边,掐她耳朵,“还不睡觉?” 琬宜双手拽着他腕子给扯下来,放身前摇一摇,软声道,“今个儿不困,见着赛满也高兴,再玩一会。” 谢安不同意,“都多晚了,快点睡觉。”说完,他手挥挥,把谢暨和赛满给赶出去,“你们俩也赶紧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谢暨不敢违逆,拽着赛满冲出去,琬宜嗓子噎一下,敢怒不敢言,也自知理亏,往后靠在被跺上搅袖子。谢安挡在她身前,琬宜过好一会才看见在门口的沈骁,眼睛瞬时一亮,“哥哥!” 沈骁应一声,刚往前踏一步,就听谢安说,“叫哥也没用,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你得听我的。” 他抱着琬宜往旁边挪一点,伸手把被子展开铺平,低声说一句,“都他给你惯坏的。” 沈骁瞥他一眼,没说话,只过去琬宜那边,低头看她,“怎么睡不着,是觉得哪里难受?” 琬宜瞧瞧旁边谢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沈骁拧眉,“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听见这边动静,也过来,“不舒服?” 琬宜咬着唇,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今天肚子动的厉害,但若说其他,倒也没有。” 她语气平静,但谢安还是心尖一跳,赶紧伸手揽住她腰,“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琬宜没说话,指尖点在肚子上,好半天蹙眉才吐出一个字,“疼……” 终于 从破水儿到孩子顺利出生, 用了整整四个时辰。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缝儿里洒进来时, 谢家多了一个小生命, 啼哭响亮,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杨氏一直陪在琬宜身旁, 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眼睛都红了, 闭着眼喃喃念了许多遍阿弥陀佛,而后便就急匆匆去找小被子把孩子包起来。 稳婆看的直笑,指着她手, “先洗洗,都是血,别弄脏了。” 杨氏愣一瞬, 这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甩甩手,笑意藏不住, “太高兴了, 高兴的都忘了。” 琬宜还醒着, 她胎位正, 先前又吃不少东西, 力气足, 现在还有些精神头儿。她歪着头看杨氏在地上忙活来忙活去,有心想要说几句话,张嘴后才发现嗓子沙哑。她蹙蹙眉, 胳膊肘轻轻拐一下旁边谢安, “渴了。” 谢安是后半程才进来的,原本被稳婆拦着,说他碍事,但后来听见琬宜在里头哭,实在忍不住,破门冲进来。好在没凶险事情发生,他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安然落了回去。 只是折腾这许久,琬宜满身的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哒哒的,不多热的屋子,他汗顺着下颔往领口里流,长出不少胡茬,看起来颓废又狼狈。 屋里充斥新生儿降临喜悦,谢安却难得有点犯傻,只顾着怔怔看她脸颊,别的全然不顾。琬宜抿唇,又拽拽他袖子,重复,“渴了,想喝水。” 谢安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攥着她腕子的手,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沾汗的手心在衣裳下摆抹了抹,转头去找杯子。产房就在屋子里,本整齐摆放的桌椅被横七竖八地挪开,茶壶被碰翻了,挨着土不能用。 他寻了半天,终于在小角落里找着了个倒扣着的茶杯,到碳炉边上倒些温水,小心送她嘴边。 琬宜看他一会,撇嘴嫌他脏,把杯子推到一边去,“我要找娘。” 谢安拧眉,拇指抹掉她额角涔涔的汗,转身喊了句,“娘!”说完,他又回身,捧着她手,放唇边吻一吻,动作轻柔过分。刚才找水的事让他精神许多,眼底虽泛红,但又充斥神采,缱绻盯着她看。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往后抽一抽手,小声说,“你别总看我,怎么不去瞧瞧孩子。” 谢安不松手,牙齿轻轻啃咬她指尖,“她们都围着孩子,我陪着你。” 琬宜被他逗笑,但太累,喘几下又笑不出来,杨氏正好过来,看谢安捧着她手,不高兴推他一下,“你也不嫌累,松开。” 谢安舔舔干涩唇角,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放手。杨氏斜他一眼,稍俯身,轻柔看着琬宜,“是不是饿了?” 琬宜点头,虚弱缓口气,“想吃米粥和鸭蛋黄。” 杨氏思索一会,问,“小米粥好不好?” 琬宜自然说好,杨氏笑着摸摸她头发,回头正看见谢安要拿手指去触碰孩子脸颊。她急了,几步过去把襁褓抱在怀里,轻轻摇两下,又瞪他一眼,“小孩子好生病的,你好歹洗个澡。” 谢安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见泛黄衣领,也觉着有些尴尬。他手指触碰下额头,往后退一步,视线却依旧留在杨氏怀里的孩子身上。小小一团,是他们血脉的延续,这份感觉极为奇妙。 琬宜咬着唇,小声唤他名字,又问,“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不等杨氏回答,谢安率先伸了手扯开些被子,在关键部位扫一眼,唇弯起,“带着把儿的。” 虽早就听大夫说,多半是男孩,但现在总算安心。不只为了传宗接代,而是先有了哥哥,以后若是妹妹,会活的更轻松安然些,就像她和沈骁。 这个冬天,因为谢祈的到来,好像没了以往那样寒冷。 -- 因为要坐月子,洗不了澡,杨氏看的紧,就连过年的那天都不让琬宜沾水。谢安平时里纵着她,要点什么过分的吃的玩的,都会给她弄来,但这事上态度却出奇坚定。 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子和和气气坐了一桌,各个都光鲜亮丽的,看着神清气爽样子,就连阿黄都被谢暨按着擦了毛。琬宜抱着小孩子缩在墙角,看着他们说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谢安视线扫过她,摆手要她过来,琬宜摇头拒绝。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奶腥味浓郁,怎么都掩盖不住。谢安看着她笑,拿着小碗舀了几粒水饺,滴几滴醋在上面,给端过去,顺带着抱走孩子。 琬宜咬一小口,总算有些笑模样,冲他指指碗里,“羊肉馅的,水灵灵,不腻又好吃。” 谢安凑她耳边咬耳朵,“饺子我包的,但馅子是你哥剁的,切得可糙了,连谢暨都嫌弃他,最后还是娘重新剁的,才弄好。” 琬宜踹他一脚,“别说我哥坏话。” 谢安低笑,趁人不注意捧住她脸,狠狠嘬一口,“我媳妇真香。” 琬宜嘴里还含着东西,脸颊被他挤压变形,差点呕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挥着手把他赶走,“嫌人精,离我远点……” 亥时过一点的时候,赛满抱着两箱子爆竹过来,谢暨兴致勃勃出去,和她一起放。琬宜不能见风,只能坐在炕上,隔着窗纸看外头朦胧亮光。谢安抱着谢祈坐在她身边,安静望着外头。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临安,也一起放了烟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琬宜还记得,谢安附在她耳边,温柔告诉她,“我们家琬琬十七岁了。” ……吵吵闹闹的,又是一年除夕夜,只时过境迁,大不相同。 -- 正月初五那一天,谢安领兵出征,谢暨也跟去。 昆山十万军队,留两万守军,匈奴二十五万兵力,留五万守军。 天气不好,下着小雪,白茫茫一片。琬宜第一次见谢安穿着铠甲的样子,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更显挺拔,好看,却又心酸。 被褥没有收起来,谢祈睡在一边,懵懂婴孩,什么也不知道。琬宜抱着膝坐在被子里,头发用发带束在身后,看谢安在地上忙来忙去。 他没什么好收拾的,穿好衣裳后就围着屋子转了圈,摆弄了下小床,又检查一遍桌角有没有被包好,瓷器是不是全部收起,省的谢祈大些了,淘气磕碰着。 琬宜也不说话,目光黏在他身上,隐藏眷恋不舍。谢安回头,对上她视线,在原地站一会,走过去坐她身边,轻声问,“饿不饿?” 琬宜摇头,转为跪坐姿势,手臂过去勾住他脖颈,脸颊贴上去。 她黏腻着,谢安弯唇,从背后搂住她贴在自己胸前,“都多大了,孩子都有了,还这么腻。” 琬宜沉默一会,低低开口,“我会照顾好谢祈的,也会照顾好娘。”她侧头,亲吻谢安鬓角,“你也得好好的,别再受伤了,我不在,谁来看顾你啊。” 谢安温声应,“我知道。” 似有千言万语,但对面坐着,又什么都说不出了。琬宜往后退一点,手心覆在他脸上,上下搓搓,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话含在舌尖,又觉得没意义,便咽下去。 静默一会,谢安忽然开口,“等我走了,你多在谢祈面前提及我,要不我怕等我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爹了。” 琬宜笑起来,眼睛亮亮看着他,又听谢安说,“记得要说好话,不许背后诋毁我。” “凭什么?”琬宜歪着头,“你求我啊。” 谢安眯眼,手指往上掐住她下巴,左右晃晃,“谁教的你说这话?” 琬宜不语,只抓着他肩膀,眉眼弯弯。又过片晌,谢安终究服软,咬着她下唇亲一下,“求你,成不成?” 外头已经亮了,被面上撒着光,鸳鸯鸟活了一样。琬宜仍旧笑,忍着不让泪涌出,跪坐在脚跟上,点点头。谢安瞟一眼窗外,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有宏图远志要实现,机会就在眼前,本该兴奋雀跃,但想到又要离开娇妻幼儿,不知何时归家,连舌根都发苦。 谢祈已经醒了,没哭,只转着眼珠看他们。谢安偏头,对上他黑亮眼睛,忍不住笑,他探身过去,把谢祈抱在怀里,手小心拖着他后脑,专注看一会,低头亲一亲他额头。 再是如何血性男儿,终究舐犊情深。 琬宜捂着唇,哽咽从背后环住他腰,“谢安……” -- 辰时二刻,大军东下。 最后 转眼, 又是阳春三月。 前线捷报频传, 大多贴榜公之于众, 不时便就又有人在街角谈论, 哪支部队攻陷哪座城池, 哪个将军招安多少将士……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傍晚时分, 夕阳将云霞染透, 红成一团火。杨氏在厨房做晚饭,琬宜抱着谢祈坐在门口,摇晃着哄他睡觉。他已经长开一些, 眉眼间有几分谢安影子,性子尤其像,不爱哭闹, 很好带。 阿黄依旧孤家寡人, 小白猫自走了后就没再回来,它伤心一段时间, 便就从中走出来, 依旧吃好喝好, 活的潇洒自在。昨日中午, 它又带回来一只小花猫, 脾性不怎么好, 凶悍模样,不怎么好看,凶巴巴的好抓人。 琬宜对着它看了半天, 赞赏摸摸阿黄脑袋, “这个才对嘛,上次那个太好看了,你看不住。这个好,瞧着就顾家。”阿黄好像不怎么爱听,晃两下屁股,转身跑远。 晚上吃糖醋小排,酱汁香气浓郁,排骨下锅,刺啦一声,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香味。琬宜看一眼厨房晕黄亮光,伸手点点谢祈鼻子,“你爹爹爱吃这个,喜欢醋多糖少的,还爱吃小坛焖肉,要五花肉,肥多瘦少炖出来才香。” 她笑,“以前没听过这菜,吃过了才知道好,尤其一家子围在桌边时候,白饭都是甜的。” 谢祈唆着手指看她,漆黑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想起心上人的时候,格外温婉柔情。琬宜被杨氏汤汤水水喂着,本该圆润丰腴,但她骨架纤细,挂了再多肉也不显臃肿,站在人眼前还是细细一条,娇柔少女模样。 厨房里碗筷碰撞声叮当,身后是篱笆墙,里头鸡鸭已经歇息,偶尔有谁被碰着了叫一声,不似白日吵闹。远远的,能听见街上叫卖声,老头儿挑着扁担拐过街角,卖糖馓子。 ……每当这样安静时候,思念最浓。 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谢安,家里每个角落好像都藏着他的影子,早上起来时,每每泪湿枕襟。而后来便就好多了,谢祈需要她照顾,忙忙碌碌的,心情倒是放松许多。 包子铺还开着,只开门时间更短些,闷在家里总是不好,出来还能见见人,解解闷儿。 琬宜找了个本子出来,每过一天就在纸上画一道,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笔画转眼就已经布满纸张。离开后,谢安很久不曾给她写信,许是太忙,许是顾不得,总之便就是没有消息。 唯一能知道他还好的时候,是因为又打了胜仗,城门口贴出布告。 人们都说谢将军骁勇,能征善战,汗马功劳。琬宜这才知道,他已经是将军了。 那段时间,琬宜甚至有些恨他。但压下满腹委屈后,还是止不住的牵挂。 快出正月的时候,她收到了谢安第一封信。寥寥数字,夹杂几片干瘪花瓣,但仍看的出原本艳丽红色。琬宜认的出来,那是原本在临安时,院里种着的翠菊。 当初离开时候带不走它们,但也没卖掉,只留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没想到,一年过去,它还活着,朝气蓬勃。 琬宜看的出谢安想要努力写好那几个字,但仍旧没多好看,顶多算工整。看日期,是十天前了。 他说,“已至临安,家中菊花盛开,想你。” 一瞬间,所有愁怨便就都烟消云散了。琬宜还记得她那时的心情,忍不住眼泪和酸涩,无助趴在杨氏肩头,哭的像个孩子。 此后,每隔半月,琬宜总是能收到他寄来的花。 由北向南,按着时令开的花。路途遥远,等她收到了总是干巴巴了,没什么香味儿,但琬宜一瓣儿都舍不得扔,仔细封存起来,小心翼翼保存。 强硬如谢安,能想出这样方式传递思念,也是难得。 琬宜有时也会想,当他摘下花,妥帖放入信封中时,是以何种神情? 许当时他刚结束一场厮杀,但指尖触碰花瓣时,眼里应该也会满载温柔。 ……晚风裹挟醇醇肉香扑面,琬宜终于回神,对上杨氏温和的脸。她手里拿着个小碗,碗底是块酱色排骨,糖汁晶莹,黏黏挂在碗壁上,让人泛馋。杨氏用筷子夹起,塞她嘴里,笑问,“好吃吗?” 琬宜点头,按住怀里蠢蠢欲动的谢祈,弯眼答,“好吃。” 杨氏手指在她唇角抹一把,顿一会,又问,“想他了?” 琬宜没再说话,只垂着眸,晃一下谢祈身子,幽幽叹口气。 两人在门口待一会,眼看天黑,杨氏抚一把她头发,“回去吧,菜要凉了。” 琬宜应一声,听话站起来,把怀里谢祈交给杨氏。她甩甩酸麻手臂,迈步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夜色迷蒙,门口并没有那抹高大身影。 明知不可能出现的,但还是禁不住失望。 每个晴朗晚上,琬宜都会在门口坐一会,无聊看着天上星星。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或者是寄托。你在千里外浴血疆场,而我在家中,安静盼你归来。 这一等,就是九个月。 谢安回来时,已经秋末。 消息前一天晚上传回来,琬宜一夜未眠。 京城已经攻破,昭郡王自尽未成,被生擒,关在刑部水牢中,奄奄一息,却还偏偏吊着一口气。活不成,死不了。 至于追随昭郡王之人,忠心的自尽,趋炎附势的便就投诚。树倒猢狲散,他往日罪行也悉数浮出水面,昭然若揭,刑部主审,一是关于他谋逆之罪,二是还当初被他迫害世家的清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过往种种愁怨,似是都有了了断。 只等那人归来。 第二日早上,下着小雨。冷雨淅沥,推开门的那一瞬,整个人都被冻透。谢祈还在屋里睡觉,琬宜裹上袄子,去厨房里陪杨氏做饭。 简单早饭,米粥咸菜,再加上几个昨晚做的煎饺。琬宜在一旁切芥菜丝,听杨氏念叨,“米粥要熬稠一点,有粥油才好,给我们家孙子吃饱饱的。” 谢祈断奶早,半个月就陆续不再吃母乳,用米粥代替。他好带,只刚开始哭两次,然后便就坦然接受,无论什么都吃的喷香。 琬宜把芥菜丝用刀盛着摆进瓷盘里,笑道,“那我待会再煮碗鸡蛋羹,拌在粥里,他说不定能吃更多些。” 闲聊一会,不免提及谢安。杨氏搅一搅锅里稠粥,低声道,“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琬宜动作顿一瞬,摇摇头,“应该快了吧。”她抿着唇,掰着手指算,“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就算他抛开所有事宜回家,车马劳顿,就算连夜赶路,想必也要十天,总不能快过传令兵。” 杨氏笑,“说的也是。”她弯身拿碗筷出来,连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就好。” 天色暗沉,房门紧闭,只灶里柴火噼啪作响,没人注意到院门开合,闪身进来个黑色人影。 做好饭,端到屋里去吃。琬宜心里惦记谢祈,便就先出了门。她穿一身水红袄子,明艳动人,显得脸色都更红润几分,辫子被风吹得有些散下来,琬宜随手往后拨了拨,轻轻推开屋门。 进门的一瞬,她就察觉出不对劲。走时明明是黑着的,现在却点了灯。 烛火摇曳,对面墙上映着黑色影子,正弯腰,小心翼翼要去碰床上孩子。 琬宜大惊,匆匆冲进去,手忙脚乱时,右肩磕在柱子上。好在棉衣抵挡,并没多疼。她没来得及缓过神,就听见那边传来男人低低叹气。 他说,“多大人了,当娘了,还毛毛躁躁的。” 他说,“你站那别动,我过去看看,伤着没。” 那一刻,一切都成了慢动作,琬宜缓缓抬头,对上谢安温柔眼睛。 他满身风尘,衣裳脏的看不出本色,只笑容灿烂,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几步,到她面前。 琬宜睫毛颤颤,水珠涌出,却说不出话。谢安用食指挑她下巴,轻声问,“傻了?” 她摇头,哽咽唤他名字,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 谢安笑着搂住她后背,没受住冲力,往后踉跄一步。琬宜不肯松手,只将下巴抵在他肩胛处,眼泪扑秫秫滑落。谢安慢声问,“琬琬,想不想我?” 琬宜不说话,只手臂收紧,原本瘦弱姑娘,现在力道之大,勒的谢安都觉喘息困难。 他舍不得放开,保持着那个姿势,稍侧头,唇吻她眉心处,嗓音低柔到不像他。 “我想你,想到要死了。” 酒酿 仲夏江南, 荷叶田田, 天气热, 但缩在葡萄藤下, 倒也算是清爽。 紫黑葡萄快要熟, 晶莹剔透, 风吹来浓浓果香。琬宜带着小女儿坐在小凳子上, 无聊剥莲子。莲子皮难剥,她也不着急,慢悠悠的, 边教谢薏背采莲曲。 谢薏双手捧着小瓷碗,姿势乖巧端正,垂着眼皮儿吃葡萄。半生不熟的, 有的甜有的酸, 她忍不住馋,小口吮着汁水, 偶尔被酸的皱起脸。 嫩黄色裙子, 长发过肩, 分成两束梳成麻花辫, 软软垂在背后。虽只有五岁, 模样没长开, 但已有清丽样子,像极了身边温婉女子。 阿黄带着小花趴在阴凉处打瞌睡,后面跟着一小群花色小奶猫, 一字排开, 情景滑稽可笑。旁边榕树上有知了在叫,伴随女子温柔嗓音,在暑热中带来清凉。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琬宜背一句,谢薏就含着果肉重复一句,翻来覆去好几遍,她终于学会,葡萄也正好吃完。 “娘亲,”谢薏仰着脸,眼巴巴看着琬宜,“我渴了。” 琬宜把手里东西放一边,捏着她沾着黏腻汁水的手指提起来,“阿薏脏死啦。”她从袖里掏出方小帕子,一根根指头擦过去,柔声问,“不是吃了许多葡萄,怎么还渴?” 谢薏扭扭小腰,软绵绵撒娇说,“可是那个是酸的,不够甜,也不够冰。” “奶奶熬了绿豆汤,加了好多糖,放井里镇着,又甜又冰。”琬宜把帕子收好,拉着她站起来,拍拍她小屁股,“娘亲带你去喝好不好?” 谢薏不肯动,只抱着她手臂,不断摇头。琬宜看她一会,终于会意,“想喝糖水了?” 谢薏笑起来,嘴角两个小梨涡,“娘亲,我许久没喝了。”她顿一下,又撒娇,“早上和爹爹去买水豆腐,看见街角的王婆婆了,她家糖水最好喝……” 琬宜歪头看着她,没动作,谢薏眨眼睛,扑到她怀里,黏黏喊一声,“娘……” 这声音又软又甜,琬宜被逗笑,终于答应,“那好吧。” 谢薏眼睛亮起来,也不再等她,小跑到屋里去找谢祈,“哥哥,我们去喝王婆婆的糖水儿!” 她裙角飞扬,翩翩起舞像只小蝴蝶。琬宜看她背影好一会,见她进了屋子,终于坐下,继续剥未收拾好的莲子。晚饭后可以喝碗冰糖莲子粥,清热解火,两个孩子都喜欢。 谢祈早上因为文章又没写被先生撵回家,还叫了谢安去书院,说他前几日翘课的事。本焦头烂额伏在案上翻书,听见谢薏声音,心情莫名晴好许多。 他接住跑过来的女孩子,轻轻搂在怀里。她站着,他坐着,一般高。 谢薏勾着他脖子,把刚才话又重复一遍,眸子亮亮。谢祈看一眼桌上空白纸张还有快干的墨,又看看谢薏因兴奋晕的绯红的脸颊,心里踌躇一下,还是狠下心,“走,哥带你去。” 听见屋门口响动,琬宜抬头,瞧见紧紧缠着谢祈胳膊的谢薏,挥手让两人过来,每人塞了五文钱。她笑笑,整理一下谢薏皱起的裙摆,“在外面听哥哥的话。” 谢薏恬静弯眼,“晓得呢,娘亲。” -- 王婆婆就在街角摆摊子,撑一把宽大油纸伞,笑盈盈坐底下,旁边两桶甜水裹着厚被子隔热,触手冰凉温度。见兄妹俩过来,她笑着招手,谢薏羞涩笑笑,“婆婆,我要两碗桂花糖水。” 谢祈站她背后,手搭在她肩上,没什么笑模样。 王婆婆认识谢安,也知道他们父子俩相同臭脾性,没在意。眼睛往桌上扫一下,含着歉意冲谢薏笑笑,“没有桂花蜂蜜啦,橙花糖水好不好?” 谢薏鼻子皱起来,“不喜欢……” 她拉着谢祈的手在桌前左看又看,选了许久,最后终于指向一个。谢祈抬眼看,不是糖水,是甜酒酿。他有些犹豫,微蹲着身子哄劝她,“阿薏乖,爹爹不让你喝这个,咱们换个好不好?” 谢薏扭扭手指,软绵绵喊,“哥哥……” 她眼睛长得极好,润润像是盛了水儿,睫毛纤长。谢祈被她看着,心里又松动不少,王婆婆摸摸谢薏发上绑着的红色绳结,笑着道,“喝点也没事的,不会醉。” 谢薏昂头,“嗯呢。” 谢祈终于投降,咬咬牙,买一碗。谢薏高兴起来,喝一口,挽上他手臂。谢祈低头看她莹润额头,心里甜滋滋,就算被骂也觉得值了。 只没走几步,谢薏的脸就红了。她停住脚,扯谢祈袖子,喃喃说,“哥哥,我困了。” 谢祈被她醉意吓一跳,蹲下来掐掐她脸颊,“别睡别睡,着凉了就不好了。” 谢薏强撑着眼皮儿,看谢祈左右张望,最后转身将她背在背上,“哥哥带你找个地方躲一躲。” 看这天色,谢安怕是快要从书院回来。他本就犯错惹了他不快,现在又把妹妹灌醉了,要是谢安知道,免不得一顿骂,说不定还要动手。 谢祈急的满头汗,回头对上谢薏朦胧眼神,又看看天上炙热太阳,怕她晒着,干脆把衣裳脱下来盖她头上。离家不远处是个小茶馆,他手里铜板正好够喝碗大碗茶,等谢薏醒醒酒后再回家,说不定能瞒过谢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祈一番好打算,但天不遂人愿,离茶馆没几步,正好撞进谢安眼里。 两人对视一会,谢安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谢祈不愿,转身就想跑,但谢薏不轻,他也不过十二岁,跑不动,没几步被谢安拦在前面。他斜叉着一条腿,抱臂冷眼看他,“不好好在家里背书,出来做什么?” 谢祈咽口唾沫,还没说话,谢安便就上前一步,一把掀开衣裳。谢薏把头埋在谢祈脖子里,只留两条长辫子在外头,谢安舔唇,抬起她头看一眼,神色瞬间变了。 “长能耐了啊,翘课打架不说,还敢给你妹妹喝酒。”谢安被气笑,食指点点他额头,语气阴阴,“咱们回家再算账。” 三人回来的时候,琬宜正抱着小猫喂饭。小花奶水不足,总有两只猫崽吃不饱奶,便就吃她用小米和奶熬的米糊糊。刚喂饱一只,便就见着谢安黑着脸回来。 谢薏坐在他臂弯里,小脸皱巴巴,眼泪欲落不落。谢祈被扯着领子,面如土色。 看他那架势,琬宜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两步把谢薏抱过来拢在怀里。谢安面无表情拉着谢祈进屋子,只留给琬宜一句,“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谢薏被这么一通吓,早就醒酒,拉着琬宜衣角抽噎噎把事情讲了一遍,而后抹抹眼泪,“娘亲,你别让爹爹揍哥哥。” 琬宜亲她额头,然后把小猫放她怀里,“娘亲知道了,你别哭。” 谢薏狠狠点头,小心翼翼用勺子给猫崽喂饭,鼻涕吸进肚子里。 琬宜进屋时,谢祈正上蹿下跳。谢安拿着戒尺站在正中央,疾声厉色,“再敢动一下试试!” 谢祈被吓得一哆嗦,刚想停住,见房门开启,眼角一瞟,嗖一下蹿出去扑进琬宜怀里,“娘……” 琬宜展臂搂住他,拍拍肩背。见状,谢安面色更沉,戒尺往旁边桌上一摔,咔嚓断成两截,厉声骂,“谢祈,把你那爪子给老子松开!” 谢祈抿抿唇,不敢不听,往后退一步,躲在琬宜背后。 她还是原来样子,纤细瘦弱,面庞清秀干净,穿浅蓝色碎花裙子,眉眼盈盈处,清新一道风景。 谢安本沉着脸,但对上她水润眸子,过一会,唇线便就松动不少。他侧身倚在桌边,手指敲一敲桌面,“谢祈你过来,我不打你。” 谢祈不信,只又往后挪一点,谢安吸一口气,抬步就要过来逮他。谢祈拽着琬宜腰带,大喊一声“娘!”琬宜护他在身后,细细胳膊一伸,拦住谢安抬起的巴掌,“你要打谁?” 谢安侧身躲开她,冷声道,“老子教儿子,这事儿你别管。” “儿子我生的,我不管谁管。”琬宜抿唇看他,“有话好好说,不许打他。” “说个屁。”谢安眯眼,手一伸就搂着她腰给扯到身边,谢祈被暴露出来,后背抵在门上,避无可避。 琬宜着急,狠狠掐他手臂,“你今天要是敢碰他一个手指头,晚上就别睡床了,打地铺吧你!” 谢安嘶一声,凌厉横她一眼,“这话怎么能往外说。”他手拽着她腕子,低声威胁,“在儿子面前给我没脸儿?晚上你也别睡了。” 谢祈只看见他们并肩站着,窃窃低语,半个字听不清,心慌意乱瞧一会,身后传来小小开门声。 他往后瞟,对上谢薏眼睛,她脸颊粉嫩嫩的,欣喜扯他袖子,“哥哥,奶奶回来啦!” 闻言,谢祈终于松一口气,谢安也听见,目光扫过,看他得意样子,往前一步就想抓住他衣领,谢祈低头,鱼一样敏捷逃开,屋里只能听见他凄厉哀嚎,“奶奶!” 琬宜心也放回了肚子里,甩甩手腕挣脱谢安桎梏,侧身躲一下想要出去,却被谢安一把捞回来。 “挺厉害啊你,还知道拖延时间,等救兵?”他伸出两指,掐着她下巴摇摇,“为了那臭小子,什么都豁出去了?” 琬宜咬唇看他,也不说话,细弱胳膊搂上他腰,只磨蹭两下,谢安便就什么气都没了。他故作凶狠,捏她耳朵,“惯的你臭脾气,等你儿子以后上房揭瓦,别求着老子管。” 琬宜柔柔看他,梨花步摇垂在发间,随动作悠悠轻晃,声音轻轻的,“不也是你儿子。” 谢安被她眼神撩的心尖一颤,在心里暗暗骂一句,到底手拢在她后脑带进怀里,“又给老子喂迷魂药。”琬宜手撑在他胸前,无声笑,谢安捧着她脸颊狠狠亲一口,“怪爷自己不争气,就吃你这一套。” ……晚饭吃完后,琬宜带着谢薏到街上遛弯,谢安瞅准她不在,到杨氏屋子里去逮谢祈。 但刚进屋,又碰着个钉子。更硬。 谢祈趴在床上玩小弹弓,杨氏端坐一边,正缝衣裳,见他进来,眼都不抬,凉凉一句,“出去。” 谢安一滞,开口辩解,“娘,谢祈他……” 话没说完,杨氏淡淡一眼扫过来,“让你出去。” “……”谢安手指勾过额头,往后退两步,眼睛狠狠盯着谢祈的,“臭小子,有种你就一辈子别出来,要不然打断你的腿。” 杨氏放下针线,抬头看他,谢安又往后退几步,关门前一瞬,用嘴型冲着谢祈骂,“得空了弄不死你。” 气他 怀着谢薏的时候, 正赶上江南梅雨季。 琬宜心烦意乱, 平日里好脾气被淅沥沥小雨磨没, 只对着杨氏好言好语, 面对剩下父子俩, 俏脸总沉着, 尤其对谢安。原本最贪恋他怀抱宽厚温暖, 但现在闷湿季节,好处成了拖累,琬宜见着他就烦, 嫌弃他触碰和身上气味,诸多苛责,眼角都不爱留给他。 谢安从未受过如此冷遇, 但她现在娇贵像个金娃娃, 他心里窝火,也只得忍着让着。 他们住在一个小镇, 不偏僻, 但也不多热闹, 谢安由着琬宜意思开了个小饭馆, 每日里赚不多少钱, 但够花, 也不烦心操累。 琬宜有孕,他大多时候都会早早回来陪着,只一天出些小问题, 耽搁到戌时过了才到家。娘仨已经吃完饭了, 杨氏给他留一碗热饭,回屋前不忘叮嘱,“琬宜今日心情不好,你让着她,别说错话。” 谢安本没觉得有什么,她性子软,闹脾气也就是哼两声,顶多不言不语,没什么杀伤力。他应杨氏一句,没太放在心上。 但一进屋,就觉出不对劲。 谢祈正七岁,上房揭瓦的年纪,白日里和隔壁小孩打架,裤子撕破一个口子,琬宜正坐在炕上给他缝。她脸色不好,唇绷成一条线,见他进来,只瞟一眼,没说半个字。 他认怂,自己收拾好了洗了脚,脱鞋上床往她身边靠,讨好碰一下她手腕,不出意料被甩开。谢安手指动动,厚着脸皮又哄劝句,“回来时给你买了青团子,放桌上了,若是吃,我就给你拿过来。还有蜂蜜水,温着的,渴不渴?” 琬宜“嗯”一声,针线收好放一边,也没回答到底要不要,只自己拢拢头发,侧身躺下,赏谢安一个背影。 她肚子已经很大,平躺着坠坠的难受,大部分时候侧身蜷着。床不小,但她在正中间,肚子又占了好大地方,谢安身高体壮,根本容他的地儿。 他摸摸鼻子,不敢出声要求,只能虚虚靠着边睡。 这个季节多小雨,从早下到晚,屋子里潮湿闷热,谢安僵着,没一会就出满身汗。琬宜还没醒着,眉微蹙,不.□□稳。床头只点一盏小灯,为了起夜方便,但不明亮。 谢安忍一会,胸前被汗打透,黏腻实在受不住,便坐起身脱了上衣扔一边,尽量放轻声音,但窸窣动静还是让琬宜不耐烦。她现在如同爆竹,一点就着,噼噼啪啪,撑着胳膊坐起来,一脚踹他腰上,“你有完没完?” 谢安往前踉跄一下,好悬没跌下床,脸有些拉下来。他赤着上身,肌肉纠结,被汗染的发亮,回头看她,眼角疤痕更显得面相带着凶意,“啧,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琬宜半点不怕,搂着枕头抱怀里,两腿伸直放床上,瞪他。 对视一会,谢安服软儿,笑着拍拍她脑门儿,“得了得了,多晚了还不睡,明个又头晕难受了。”他掀开被子放放热气儿,又到床头小桌上拿来蒲扇,“我给你扇着,你先闭眼睛躺着。” 琬宜满脸烦躁,闭眼在那坐一会,一把推开他手臂,“烦不烦啊你。” “……”谢安吸气,“你到底还想干什么?”他一腿搭在床边,另一条赤脚踩着地面,额上都是汗,给自己呼哧呼哧扇两下,又凑她脸颊旁边,“别怄气,哄着你就赶紧睡,信不信惹急了抽你。” 他就是吓唬,但逼急了琬宜,她红唇一瘪,一枕头扔在他脑袋上,“你抽谁?” 谢安被她打到地上去,手往后敏捷撑一下才没摔得实诚,裤脚狼狈吊在膝盖上,姿势歪扭滑稽。琬宜倒是乐了,捂唇笑两下,肩膀一颤一颤的。 谢安脸色阴沉,拍拍裤子上土站起来,手指着她,“再他娘的给老子闹一下?” 琬宜敛笑,双手环抱着,看他良久,竟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欲落不落藏在长睫下,乱发黏在脸颊,梨花带雨模样惹人心疼不已。 谢安瞬间手软脚软,在地上无头苍蝇似的转两圈,终于服了她矫情性子,“又他娘的哭什么!” 他单腿跪在床上,身子探过去柔声哄,“难受了?我不好,太凶了,以后肯定不,再原谅一次?” 琬宜扭过头,不肯理,谢安又劝两句,伸手想给她擦泪,被躲过。她手指着门外,“你出去。” 谢安往后瞅一眼,头皮被她闹得一阵阵发麻,耐着性子问,“出哪儿去?” “我管你。”琬宜撇嘴,低低抽噎一声,“我就不想看见你,别在我眼前晃悠。” 谢安滞住,“外面下雨呢。” 琬宜绞手指,“反正你别睡我旁边。” “……”谢安头疼,食指触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办。 琬宜等一会,急了,狠狠扭他腰上肉,“要你出去。” 谢安“嘶”一声,拽着她腕子到眼前,“沈琬宜你最好给我见好就收。” 琬宜抿唇不语,就那么看着他。谢安牙痒痒,但最后还是得服软,把地上枕头捡起来往床尾一扔,到旁边柜子里抱一条薄被在怀里,趿拉着鞋往外走。 琬宜高兴了,舒哉躺下,扯了被子盖在肚子上,脚趾蜷一下,伸个懒腰。 谢安回头,眼睛眯起,又掉头折回来,捞着她脖子起来一口咬她唇上,声音含糊不清,“你他娘的就给老子可劲儿的作,你就作,等孩子生出来,看我怎么搞你。” 狠话撂完,他舒一口气,还是得老实出去。 琬宜抹掉唇上他留下口水,哼唧一声,美滋滋闭上眼。轻轻雨声中,听见旁边传来嘭嘭嘭敲门声,谢祈在里头迷糊着问,“谁啊?” 谢安低吼,“你老子!” 小名 临近傍晚, 热气消一点, 晚饭吹来裹挟丝丝凉爽。谢安抱着小闺女坐在院里躺椅上, 让她跨着自己腰坐着, 慢悠悠给她念诗经。 旁边木芙蓉开花, 大朵大朵, 娇俏艳丽。 谢薏穿樱粉色罗裙, 贴谢安胸前靠着,眼睛随着他手指移动。没读多一会,她觉着累了, 不肯再念,撒娇着勾着谢安手臂摇晃,“爹爹, 爹爹, 不想读书了。” 她唇边有梨涡,又甜又娇, 长相随娘, 白嫩的能掐出水儿。谢安恨不得宠她上天, 虽面上淡淡不显什么, 但对谢薏向来百依百顺。 小闺女说不想读书了, 他便就把东西扔一边, 大掌扣在她后脑揉一揉,“那阿薏想做什么?” 谢薏眼巴巴看着门外,“等邻居家柳芽儿姐姐找我, 说好要一起跳方格子的。” 谢安拧一下眉, 想起柳芽儿还有个和谢薏一般大的弟弟叫豆芽儿,怕两人走太近,心里不太痛快。但看着谢薏期待神色,没说什么,只伸手把她折腾散了的辫子重新绑一下,“快吃饭了,吃完再去,要不你娘该骂我没看好你了。” 谢薏点头,笑着仰脸亲他下巴。谢安闭眼享受与小闺女的亲近,黏腻一会,谢薏忽然问,“爹爹,你会绣花吗?” 谢安愣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这个,便诚实作答,“不会。” 闻言,谢薏明显失望,搂着他脖子低声道,“隔壁家柳芽儿的爹爹给她绣了个帕子,昨晚上一起丢手绢的时候,她可高兴了,我也想要。” 柳芽儿家爹爹是做裁缝的,长一双巧手,绣花缝衣裳样样在行,那一套玩意儿,谢安不会。但看着谢薏失落样子,他又舍不得,前思后想,还是改了口,“阿薏不哭,爹爹给你缝。” 谢薏欣喜抬头,“真的吗?” 谢安不做声,只抱着她屁股坐自己胳膊上,往厨房看一眼,见琬宜和杨氏都没出来,急匆匆带着谢薏进屋里,躲什么一样。针线笸箩就在琬宜床边,里头还放着她刚做完一半的亵衣,谢安把谢薏放一边,挑挑拣拣,选了一块水红布头儿出来。 谢薏新奇,吮着手指看他,谢安笨拙拿着针,穿的眼睛发花终于穿过线头。 布头皱巴巴的,上面几个明显针眼,应该是琬宜用过的废布,边沿参差不齐。谢安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应该绑在绣花绷上,就那么用手拖着,两根手指头别扭捏着绣花针,端详好久,谨慎下了第一针。 谢薏兴奋拍两下手,“爹爹好厉害!” 闻言,谢安只随意“嗯”一声,但心里却有些飘飘然。谢薏趴在他肩膀上,一眨不眨盯着他手指看,谢安拿惯了刀剑,指尖上粗糙一层茧子,弄不好细细银针,但为了不在闺女面前落脸儿,强撑着继续。 弄了好半天,终于绣成。艳丽底布上用黄线缝了两个奇形怪状的疙瘩,布被纠缠的更皱了,丑的不堪入眼。 谢薏不嫌弃,又亮着眼睛夸好几句,双手宝贝碰过那块破布,仰头看他,“爹爹,这是什么呀?” 谢安正色答她,“这是杏儿,你原来的时候,小名是春杏。” 谢薏惊奇“啊”一声,食指抵着唇,“可是没人这么叫过呀。” 谢安说,“因为你娘不让。” 谢薏歪头,“为什么?” “她说又土又俗,难听死了。”谢安把乱作一团的针线笸箩收好,放回原位,叮嘱谢薏,“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这事,爹爹就给你一人弄这个,哥哥奶奶都不许往外说,娘亲也不行。要不然,再没有下次了,听懂不?” 谢薏猛点头,眼睛盯着那团杏儿看半天,实在分辨不出来,她咬咬唇,收起来在袖子里,也不勉强。谢安抱她下床穿鞋,谢薏想起什么,又问,“哥哥原来小名叫什么呢?” 谢安心情不错,和她逗几句嘴,“你哥叫狗剩儿,以前乡下孩子都叫这样儿名字,贱名好养活。狗蛋儿,铁蛋儿,大牛翠花什么的。” 谢薏长长地“噢——”把鞋穿好,她在地上蹦几下,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呢?” 谢安说,“叫过一次,你娘不乐意,以后就不敢了。” 外头天色渐暗,谢安掂量一下时间,觉着饭快做好,也不再和她在屋里呆着,拍拍她屁股让她出去,“玩一会把,待会就吃晚饭了。” 谢薏甜声答应,小跑着出去,一溜烟钻进谢祈屋里。谢安跟她后面关好门,琬宜正在厨房切黄瓜,见他过来,甩甩手上水,折了一半递给他。 谢安站她旁边,啃一口黄瓜,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没说几句话,听见那边嘭的关门声,两人侧头望过去,谢祈冷着脸怒气冲冲往这边走,后面是一脸委屈的谢薏。她提着裙摆跑在他身后,嘴里念念叨叨,“狗剩儿,狗剩儿,你怎么不理我了呢呀?” “……”谢安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想走,被琬宜一把拽住腰带。她一把抓了他嘴里黄瓜下来,往案板上一扔,脸颊酡红着瞪眼睛,“谢安,你到底和我闺女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嗷呀 (一) 江南生活悠闲, 有了孩子后, 琬宜也不管店里的事了, 只偶尔去看看, 大多数时间陪孩子们待在家里, 看看书喝喝茶, 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来之后不久, 琬宜交了个小姐妹,两人性情相投,经常一起去赶集。 这日天气晴好, 听说花市新开了一家,卖杂色的茉莉花,琬宜好奇, 便就携着小姐妹去看。刚定好这个, 转而又听说花市旁边新开了家点心铺子,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厨子, 做的精致又好吃, 琬宜一打算, 便就决定出去一天, 把孩子留给谢安和杨氏。 谢安自然没有异议, 但杨氏也交了个老姐妹, 两人前几天说好了要去临镇买料子,路途远,估计早上出去要晚上才回来, 没办法陪他看孩子。 这下子, 家里就只剩他了。 谢安以前也管孩子,但是从来没有和俩孩子单独待过这么长时间,琬宜不放心,临走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又拉着谢薏和谢祈说了好半天话,见三人都信誓旦旦,终于挽着小姐妹的手欢欣离开。 刚开始的时候,谢安对自己挺有信心,但没过多长时间,就觉得头要炸。 谢薏两岁,谢祈九岁,都是活泼爱闹的年纪,一个看不住,野的能上天。 谢薏还好说点,天性乖巧,也跑不动走不远,谢祈就糟心了。早饭琬宜准备好了,就放锅里,等谢安热一热就好,可就这么一炷香的功夫,他再出门的时候,谢祈就没了影子。 谢安转圈喊了一遍,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太阳穴突突的跳,拉过也颤巍巍到处走的谢薏问,“阿薏,你哥哥呢?” 谢薏天真仰着脑袋,“躲猫猫呢。” “……”谢安舔舔唇,“他躲哪儿了?” 谢薏说,“我不知道呀。” 谢安头大,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玩的?” 谢薏一脸懵懂,比划着磕磕绊绊讲,“爹爹不见的时候,哥哥,就不见了。” 谢安把她抱起来,两人平视,“谢祈是怎么不见的?” 谢薏咬指甲,“就……嗷的一声,就不见了。” 谢安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问,“嗷的一声?” 谢薏不明所以,靠在他肩膀上,黑眼睛滴溜溜像黑葡萄,指头吮吸的晶莹发亮,谢安跟她说不明白,又不能急,心里憋一口老火,脸色阴的能吃人。他扛着谢薏又在院里转一圈,实在找不见,想着去外头看看,路过篱笆墙的时候,谢薏恍然大悟“噢——”一声。 谢安沉眸看她,“怎么了?” “哥哥叫,是因为,被啄了。”谢薏扒着他肩膀往上爬,手指着那只趴在窝里下蛋的大白鹅,她笑,很开心的样子,“嘎嘎嘎,啄屁屁,然后就,嗷——” “……”谢安要被他们气死,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嘭一脚踹开谢祈房门。 谢薏扭动着要下来,谢安拍她屁股一下,放她到地上蹦蹦蹦,自己把柜门挨个打开,找不见谢祈,视线一片,盯住他床底。 谢祈刚才去挑逗下蛋的白鹅,把它生了一半的蛋给吓回去了,遭到了激烈的反击,伸长脖子叼住他屁股蛋儿,狠狠一拧……谢祈也是硬气,没哭,就是嗷一声钻进了床底下,再没敢出来。 他听见了门被踢开的声音,也知道谢安正到处找他,但一想起谢安眯着眼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他就不敢说话了。谢祈捂着嘴往墙边又缩了缩,想着等琬宜回来,总能有个保障。 屁股疼……就忍一忍吧。 但没待多一会,屋里忽然安静下来,他没觉得高兴,心尖忽的一颤,偏头,对上谢薏笑盈盈的脸。她蹲着,捧着圆嘟嘟小脸儿,眼睛都弯起来,“哥哥,你躲猫猫输输了哦。” 谢祈一滞,“我……” 下一瞬,看见谢安黑色鞋尖在他面前点了点,“滚出来。” 琬宜回来的时候,院里安静的不像话。放眼望去,就谢安坐在门口给马拌草料,俩孩子不见踪影。她给五口人都买了小东西,拎在手里勒的手指疼,招手要谢安过来。 手里包裹都被接过去,琬宜笑着挽上谢安胳膊,张望一下,问,“两个宝贝呢?” 谢安淡淡环着她肩膀,“屋里。” 琬宜应一声,她想孩子,松开谢安就想去看看,被一把抓住腰带。她回头,谢安还是那副风淡云轻样子,“先做饭,中午都没吃好,饿了。” 琬宜觉得奇怪,但也没怀疑,踮脚亲他下巴一口,去厨房准备晚饭。 是杨氏回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谢安掩饰。谢祈光着屁股趴在床上,上面青紫交错被揍出好多道,哭噎噎睡着了,其中有一圈红色印迹最深,是被鹅啄的。 他从懂事起就没哭过几次了,现在满脸泪痕,一看就是疼狠了。 琬宜心疼的要落泪,手指着谢安刚要责怪,他先发制人,“以后不许走这么久,见过哪家老爷们儿给家里头带孩子的?” (二) 谢薏五岁的时候,一家人离开江南,去昆山找谢暨过年。沈骁借职务便利也出差至昆山,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过了个团圆节。 战事胜利后,沈骁留在京中为父平反,后任大将军。谢安无心官场政事,领着琬宜到江南小镇去过舒心日子。旬贺则带着军队回到昆山,继续安心做西北王。谢暨和赛满喜结连理,两人商量后一同回到昆山,陪旬贺享天伦之乐,等以后有了孩子了,便就住到江南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薏没见过雪景,一路往北,愈发兴奋。琬宜已经准备好厚衣裳,一件件给她往上加,等终于到昆山时候,她已经包成个小棉球。谢暨和赛满在门口等他们,谢薏一下车便就被谢暨给抱了满怀,她甜腻腻喊人,“小叔叔——” 谢暨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她亲好几口,被谢安一脚踹在小腿上,这才停住嘴。 除夕夜这一天,窗外飘雪,大红灯笼挂在门口,雪地上晕出暖暖光线。 琬宜和杨氏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谢安负责看着两个孩子在院里玩雪。沈骁没有家室,无处可去,便也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过年,他带了两坛子好酒过来,和谢安在屋檐底下慢慢喝。 夜幕降临后,能听见远处传来烟花声音,叫嚣着升上天空,炸出五彩斑斓颜色。 他们无所事事,便就聊着这些年来那些趣事。机缘巧合下相遇,一次次偶然与必然下走到如今,每一次选择都关系到最后的结果,不过还好,没谁走错。 只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沈骁给谢安倒一杯酒,两人对视一眼,皆举杯一饮而尽。 厨房里菜已经下锅,葱花爆炒后传出浓浓香气,谢薏吸吸鼻子,“娘亲一定在做鸡蛋饼。”谢祈不说话,只抓一把雪,揉揉搓搓成个雪团,弄好后,叫一声,“阿薏。” 谢薏仰头,一声哥哥还没叫出口,就被白雪糊了满脸。 她甩甩头发,“呀”一声,蹦跳着起来,捧一把雪去追早就溜走的谢祈。 一大一小在灯火影子里追逐打闹,踩出一串脚印。谢安看见了,没阻拦,啜一口酒,淡淡笑。 谢薏跑一会,累的走不动,叉着腰慢慢挪。谢祈在她三步远的地方撑着膝盖站着,笑的一脸欠揍,“你来啊,追着我,就给你买糖吃。” 谢薏抿着唇,鼻尖冻的红红,本来丧着脸,但看着他身后站着的人,又笑起来。 谢祈挑眉,“你笑什么?笑再好看我也不过去……” 话没说完,被赛满一把掀翻,仰面躺在雪地里。她蹲在他身边,勾一边唇角着掂手里雪球,“你再欺负我侄女一下试试?”赛满威胁着活动手腕,“都塞你嘴里。” 谢暨最喜欢谢薏,瞧见她就止不住欢喜,托着她坐在自己脖子上,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 赛满把谢祈拉起来,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人往前推,“快点快点,饿死了要。”她动动鼻子,“你娘是不是煎鸡蛋饼了?” 谢祈脖子里都是雪,他抖抖肩膀,回头呲牙吓唬赛满,“一块也不给你。” “臭小子……”赛满瞪眼睛,伸手要去抓他耳朵,谢祈跳起来,蹦上台阶蹿进屋里。 守夜吃饺子,羊肉馅水饺,水灵灵的香。沈骁抱着谢薏去放烟花,点着火后,嗖的升上天空,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琬宜站在门口,仰头看,谢安环着她腰,低语着说话。 他问,“琬琬,几年了?” 琬宜没听懂,“什么呀?” 谢安低头吮她耳垂,“小废物蛋儿,傻透腔儿了都。”他说,“十四年了。” 遇见你到现在,十四年。 两个七年之痒过后,我们仍站在这里。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我依然珍视你,愿用生命疼宠爱护,一如昨日。 身边孩子们尖叫笑闹,琬宜低笑,环住谢安的腰,头埋在他怀里。熟悉味道,一如初见。 她声音轻轻的,“谢安……” “嗯?” “想要抱抱……” 终章 我一直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 西北王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 绵延数条长街, 城门开后, 浩浩荡荡人马见不到头尾。他们一直走向大漠深处, 留下沙尘飞扬。 而我最喜爱的那个姑娘, 着鲜花素锦, 戴凤冠明珠, 明艳似火,端坐于车中。 我不知道她盖头下的脸是何种神情,也触不到她指尖的温度。我很想和她说说话, 虽然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应该说什么,她想听什么。 未曾说出口的爱恋只能埋藏于心中, 或许就要随着时光腐朽, 再没重见天日的可能。 是了,她嫁的不是我。 她越走越远了。 虽穿着大氅, 但我还是觉得周身寒意入侵, 忍不住打个寒战。我抬手, 拢紧衣领, 心如刀割却还偏偏自虐一样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但她在车里, 看不见的。 九月份, 深秋了,怪不得那样冷。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心入骨。 前人所言极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 在那之后, 我像是变了个人。 成长, 有时候只在一夜之间。 我开始认真读书,认真习武,我不再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我也不再吃甜。 什么糖都不再甜了,没她在我身边笑,全是苦的。 嫂子看着我,认真说,“谢暨,你现在像个大人了。” 我想,是的吧。因为没人肯陪我疯陪我闹了,还停留在少年的世界里,也没了意义。 有时候,我都忘记了,我也曾鲜衣怒马过,也曾恣意妄为。只几个月而已,那段鲜艳的日子就好像离我好远好远了。我觉得悲伤。 我哥告诉我,“要像个男人,而不是个废物。” 我想要夺她回来。 我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那是多少年之后,生儿育女也罢,人老珠黄也罢。只要她再见到我的时候,能叫出我的名字,能露出哪怕一点开心的样子,我就娶她。我真的爱她,无关外貌,只是灵魂。 她是我生命中最为绚丽的风景,永远存在,不会忘却。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自己回来了。张扬灿烂的,骑着马,裹着厚重披风,白色貂毛围在她脸颊边,冲我挥手。她喊我的名字,笑的眼睛眯起来,“谢暨谢暨,我回来了。” 她还会和我开玩笑,“我是真的草原明珠啦,你得恭恭敬敬地对我,不许和我吵架。” 她补充,“也不许吃大蒜了。” 我站在城门口,看着她。我的小公主回来了。 我说不出话来,喉头酸涩,手指攥着缰绳,快要磨破。 但我能察觉到,心又活过来了。 我牵着她下马,她温热指尖不经意滑过我脖颈,我轻颤。这触感美好的让人心醉。 她垫着脚往里头张望,唇兴奋张开。我贪恋看着她,她察觉到我的注视,巧笑倩兮回头,用胳膊撞我一下,问,“谢暨,你是不是特想我?” 我说,“嗯。” 我舔一舔干涩的唇,轻轻问她,“赛满,你想不想吃糖。”我怕她拒绝,急急又说,“我想吃了。” 我好久都不知道甜是什么味道了。 很想念。 -- 那个除夕夜,阖家团圆。我带着她放烟花。 她害怕,捂着耳朵往我身后躲,但又好奇,留了眼睛偷偷看。我觉得好笑,扯着她袖子到眼前,“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个爆竹都怕成这样。” 我努嘴,指向趴着的阿黄,“连只猫都比你强。” 她脸被羞的通红,强作气势叉着腰,“我就是给你个面子。” “面子啊……”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刻意与她亲近,低笑,“我不要。” 她瞪着眼,“那还不给你了!”我站在一边,看着她撸着袖子,露出嫩白手臂,战战兢兢挪到爆竹旁边,她回头冲我呲牙,“你信不信我真敢点?” 我抱着臂,故意逗她,“你点啊,点着了我把我所有私房钱都给你。” 她哼一声,故作镇定挑着下巴,“等着吧。”她撇下嘴,“你马上就要是个穷鬼了。” 我笑,我最喜欢她这个样子,活泼明丽的,像春天一样的生机勃勃。 火苗燃起,她壮着胆子凑近爆竹,看它舔舐着引线。当滋啦声响起的时候,她尖叫,掉头往后跑,我张开双臂,让她扑进怀里。赛满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奶香味,像个奶娃娃。 她怕极了,也不顾这姿势多暧昧,额头抵着我胸前,不敢向后看。她问,“点着了吗?点着了吗?” “没点着啊。”我骗她,坏笑着掐她耳朵,“你怎么这么怂?急三火四往回跑,不知道的以为你干了多大一件伟事,还草原明珠呢……” 我话没说完,被她一脚踩上,“谢暨你怎么这么欠!”她拽着我肩膀,两只脚都踩上来,还跳了一下,“除夕夜还和我吵,多不吉利,你想和我吵一年吗?” 怎么会。我在心里说。这样吉利的很,我巴不得和你吵一辈子。 引线终于燃到尽头,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在沉沉夜幕上炸住绚丽光彩。 她面庞被染亮,美的不可方物,我低头看着她,轻轻笑。她惊了一下,缓过神来便就抓我腰间钱袋子,“你说好的把私房钱都给我,要是骗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怕她摔,搂住她背后,也不躲,由着她把袋子解下来抓在手里。里头只有几个铜板,她明显失望,垫了几下,“连个糖葫芦都买不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问,“那你要不要?” “当然要。”她睨我,美滋滋把袋子系在自己腰上,“蚊子腿儿也是肉啊。” 她戴着繁复的头饰,和初见时的很像,缀满叮叮当当的小铃铛,银亮亮。我用手指卷起她发尾,她没察觉,我欢喜,轻轻摩挲。 烟花快要燃尽,我问她,“我有很多私房钱,你想不想要?” 她立即点头,而后似是觉得自己太急迫,有失体面,又辩驳,“你说过,全部都给我的。”她重复,“全部。” 我应着,“都给你。” 我扣住她后脑,往自己脸颊贴近,近到我能察觉她睫毛扫在脸上的酥痒。她难得羞涩,无措搅搅手指,“你干嘛啊。” 我说,“总不能白给你,你得还我点什么不是。” 她嘟嘟唇,“我没钱的……” 我弯唇,不待她说完,倾身覆上去。 烟花消散,只剩缕缕青烟。但我心中绽放烟花,灿烂迷人眼。 那天,我第一次吻她,她僵住了,但没躲。 那滋味甜蜜美好,我一辈子忘不掉。 不知过多久,我终于舍得离开,不敢离太远,在鼻尖相对的位置。她眸子亮,里头满满都是我的影子。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哎?赛满。”我贴在她耳边,轻轻叫她名字。 她唇上还染着水,迷蒙抬头,懵懂像只小鹿。我心软成一滩水,拇指摩挲她耳后肌肤,我们呼吸交融。我说,“感谢上苍。” 她笑了。 我不敢再错失机会,见她有笑容,赶紧说出盘旋我心头无数次的那句话。 我说,“嫁给我好不好?” 她敛住笑。 我能感受到心脏的某个部位在一点点塌陷,连呼吸都变得费力。我不敢看她眼里神情,但又舍不得移开,祈盼着她有哪怕一点点的好的回应。 我还捧着她的脸,依偎的姿势,站在雪光之中。那一刻,万籁俱寂。 她轻声问,“为什么呢?” 我沉默好久。我在想,到底是该掩饰下去,以期待回到最初那样的关系,至少还能陪她笑闹玩耍,或者告诉她,我对她的心意不是她想的那样。 我想和她继续以后的人生,哪怕起起落落,也愿护她周全。 但这样做,我会不会失去她? 我想,暗恋的人,真是心酸。 她似是觉得站在这里累了,脚尖挪动着想往后退,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我心猛地一颤。我不假思索,臂搂住她腰带进怀里,用额抵住她的,呼吸急促。 她被吓到,挣扎一下,拍着我胳膊,“谢暨,你到底怎么呀?” 我不肯松手,紧紧环着她,我说,“我想娶你。” 她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呢?” 我不再迟疑,我告诉她,“因为喜欢。”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呀,赛满。”她眨眼看着我,眸里璀璨,惹人生怜。 我叹气,低头啄吻她唇,重复着,“喜欢你,赛满。” 她没动作,仰头任我亲昵,乖巧像只猫。她问,“喜欢,就该成亲吗?” 我点头,含着她下唇,尽力维持镇定,但手臂还是颤抖。我闭紧眼,更用力抱住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再放手了,无论如何,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她似是思索,睫毛颤颤的,很久很久后,轻声说,“好啊。”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我说娶你,你说好。 -- 婚礼在科尔多大草原。 那已经是两年后,战争平定,国泰民安。 而我十八岁,已经能独当一面。她十五岁,花朵一样的年纪。 正值春深,葱绿草原上点缀缤纷花朵,最美的景色。她穿着漂亮的服饰,不是兄嫂成亲时的那样,更显英姿飒爽,腰带束着,紧紧一条。绚烂的大红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她笑着转了个圈,问我,“好看吗?” 我说,“不能再好看了。” 没有什么词汇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多么庆幸,她还有机会为我穿上一身鲜艳的红。 只为我一人,我是她的驸马。 兄嫂和娘从江南赶来,带着我的小侄子。赛满喜欢他,又亲又抱不肯松手,搂着他坐在喜床上,黏腻哄着他喊小婶婶。 我心里酸溜溜,抢过谢祈还给嫂子,回头冲她说,“你若喜欢孩子,咱们生一个就是。” 我又说,“若是嫌不够,咱们就生十个八个,组个蹴鞠队。” 她羞红脸颊,拿着枕头扔我,“谢暨你这臭流氓!” 我跪坐在她面前,凑近吻她红唇,“我是你夫君。” 我哄她,“乖,叫夫君。” 红烛摇曳,她咬唇,轻声唤出那两个字。 那一刻,我觉得,死也值得了。 -- 又是一年春深。牛羊在腰高的牧草中若隐若现,我找了片平坦地界,带着她出来骑马。 她还是老样子,勒着缰绳跑的比我要快要远,我便就在后头看着她,长发被风卷起,吹得凌乱。她不高兴了,回头冲我抱怨,“谢暨,风吹得我难受。” 我夹紧马肚子,走到她身边,“那你便就绑起来。” 她嫌弃我态度不好,瞪我一眼,冲我嚷,“我若是带了发绳,还要叫你做什么。” 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但愈发娇蛮任性,尤其在我面前。寻衅滋事是她的爱好,把我惹得气急败坏,她便就笑开了,然后来哄我,几句好话我便就找不着北,团团转。 以前只知道她装乖,现在倒学会了卖乖。 不过我喜欢。 在人前,我是稳重的右贤王,沉重自持,不苟言笑。但在她面前,还能找到以前的影子。我冲她伸出双手,挑眉笑,“你猜啊,在哪只手,猜对了我就给你。” 她推我肩膀,轻哼,“谢暨你越来越幼稚了。” 话虽这样讲,却也配合握住我左手,她仔细观察我神情,信誓旦旦,“就这只。” 我笑,“猜错了怎么样?” “怎么会。”她洋洋得意,“我还不知道你……” 我展开双手,把空空手心在她眼前晃晃,“我今日忘带了你的发绳。” 她话憋在嗓子眼里,半晌,愤愤跳下马,又扯我下来。我随着她动作,被她掐着耳朵骂,也只笑着不说话。风吹过来,鼻端是她身上味道。 我看着她眼睛,恍惚中,似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日午后,在街上,旁边是装满了白杏的车。她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红着脸和我吵。 那时我们初相遇。我嫌弃她,觉得她不可理喻,再也不想看见她,虽然我也承认这个姑娘长得真是好看。 后来,我们还是吵架,但她却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生了芽。 我爱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便就不可分离。我想,她也是。 年少时的爱恋,青涩稚嫩,小心翼翼,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考验,终于走至今日。 也曾走过许多弯路,但幸好,我们的等待,没有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