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记》 第1章 火臂金雕 荒山枯漠,黄沙掩道,快马扬起蒙蒙尘烟,一台赶路大车沿着山西汾水古道南行,刚至霍州境内,放眼苍鹰盘旋,充耳狼犬啼嚎,沿途屋毁人寂,阵阵尸臭扑鼻。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十二日深夜,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发生地震,当夜山鸣如雷,地裂成沟,平路隆起,屋墙塌陷,余震连月不止,受灾近百州,伤亡逾百万,又时值冬旱,致瘟疫饥荒四起,民不聊生,乃是中原自古以来震灾伤亡之最,史称“嘉靖大地震”。山西一带前年大旱欠收,府、州、县仓贮粮本就有限,开仓赈济七日后即无所剩,山西按察使戚保文偕太原知府余万同,两人力邀辖内官吏仕绅一同慷慨捐粮,其余平阳府、汾州府、潞安府、大同府、辽州、沁州、泽州等均陆续起而效尤,惟山西境内饥民共数十万户,地方官民虽上下一心,仍是难解饥荒。 山西各州之中,尤以平阳府霍州、蒲州、绛州三州所受震灾最为严重,死于土崩屋毁者固然众多,死于饥荒疫疠者更是难计其数。霍州境内设有平阳军储仓,仓内干粟存粮五万余石,除军用外尚有余裕,惟各地军储仓乃户部所管,依律仅得为发配军需之用,山西都指挥使游灿掌管一省军政,震灾后立即派人报请户部同意开仓赈济,以解霍州饥荒,无奈户部群臣昏庸寡断,竟以军储仓用作赈济并无前例为由,暂驳所请,仅同意选派官员至山西访视灾情后再议,游灿等地方官民闻此消息,直斥缓不济急,无不愕然大怒。 仲春午后,平阳军储仓校场内助威声此起彼落,众官兵簇拥间,两名身着军装的弓手各上一马,持弓提缰蓄势待发,一副英姿勃勃,直盯着远处举黄旗的官兵目不转睛。两人见黄旗往地上一插,倏地并行疾驰,竞道左右各有十个木人靶立于二十步外,使白羽箭的弓手右手拉弓,使赤羽箭的弓手左手拉弓,两人骑行间一左一右各自出箭,箭风飕飕,势如流星,晃眼间喥喥数声,二十个木人或头或胸腹上各中一箭,毫无虚发,两匹快马跟着疾行至竞道尽头,两名弓手同时自马背上压肩向前一探,那使白羽箭的弓手快了半步,右手顺势抓起插在地上的黄旗,惊险胜出这场骑射比试。 众官兵见得如此精彩比试,无不放声欢呼。那两名弓手一下马,并行朝着阅兵台走去,脱下军盔,露出一模一样的浓眉大眼,原来是对挛生兄弟,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容貌仍未脱稚气,两人走近主座,同时向座上一位军官打扮的灰髯老者喊道:“爷爷!” 这位老者正是山西都指挥使游灿,而这对挛生兄弟分别名为游胜、游迅,乃是游灿之孙。游灿武勇过人,骑射箭术堪称天下官军第一人,即便放眼民间亦是难逢敌手,因此朝野间给起了个封号唤作“火臂金雕”,形容其出箭如火、精猛如雕,而其虽年逾六旬,身手仍是不减当年,奉调山西出任都指挥使至今不过两年,便已四度带兵征剿以山西五魔为首的强匪团,更亲自擒杀其中两名头领,大灭其作乱多年之嚣张气焰。自从山西震灾引发饥荒,境内官仓存粮大半派尽,仅霍州的平阳军储仓仍有余裕,游灿便率军坐镇此仓碉堡,以防山贼流民前来抢粮,而游胜及游迅自幼跟在游灿身边熟习骑射之术,即便年纪尚幼,但骑射本事已胜过寻常官兵,一听得游灿将前往霍州守仓,说什么也要同行,就盼能亲眼见得游灿展露这天下第一等的身手。 游家两兄弟来到游灿面前,游胜将手中黄旗往地上一插,神气问道:“爷爷,您瞧咱们俩的本事如何?我和弟弟商量过了,下次您带兵去打强匪,咱们俩也要跟着,让那些恶贼见识咱们游家的厉害!” 游灿一听,笑骂道:“呸!两个傻毛头胡说什么?不过这点功夫就自得意满,带兵作战哪容这般儿戏?若遇上真正的好手,就连老夫也没有十足把握,更何况是你们两个毛头?”游灿说完,这才发现两兄弟神情有异,想来这两兄弟自幼心高气傲,如此在众人面前被自己奚落,心中定有不甘,于是赶紧再正色说道:“不过以你们俩的年纪,有此造诣已是十分难得,再练个几年,等身材长全,臂力饱满,那也算是难逢对手了。”两兄弟听完,这才又笑逐颜开。 游家两兄弟跟着要游灿下场当众演示骑射功夫,让众人一开眼界,但游灿生性耿直,向来只重实学实战,不喜这等夸功好现之事,眼见在场众兵将也跟着鼓噪起来,更觉难以为情。耳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风沙之中,一台灰篷大车经过校场外,便在碉堡门口停下,跟着自车内走出一人,游灿站起身远望,认出那人背影,脱口喜道:“终于来了!”命一名小兵先去接待,再对众兵将说道:“老夫今日还有要务,不同你们胡闹。”随即向身旁军官交办几句,要两兄弟也留下继续操练,自己则快步离去。 游家两兄弟见游灿一副神秘兮兮,猜想那来访者定非常人,两人不愿错过,对望一眼,立刻脱下军装,一齐跟了上去,游胜跟着好奇追问道:“爷爷,咱们这是要去见谁?”言下之意便是要一同前去。 游灿早猜到两兄弟定会擅自跟来,当下也不阻止,点头回道:“嗯,今日来的,乃是当朝爷爷最敬重的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你们俩常夸爷爷的本事高,但这位好汉的本事,爷爷可是万万不及。” 游迅奇道:“人人都说爷爷的骑射功夫是天下第一,一搭弓便能将那些山贼水盗吓得屁滚尿流,我才不信朝廷里有人的本事能胜过爷爷。” 游灿笑骂道:“你这毛头的吹嘘本事才是天下第一!”跟着正色说道:“你们听着,咱习武从军之人,打杀的本事自然不小,但若光凭一身武力杀敌,也不过多取几个贼头性命,称不上什么大作为。真正的本事,那凭的是大仁大义、忠君为民之心,就如此次饥荒,若非有德高望重者带头捐粮,四处游说咱地方官民一齐响应,又如何能救得数万灾民性命,这岂是你我一介武夫所能办到的?如此义行,那才称得上是真英雄、真好汉!” 第2章 火臂金雕2 游胜一听,眼亮答道:“我知道了!爷爷说的这位好汉,就是咱山西按察使戚保文戚大人!” 游灿点头回道:“不错,今日来访的就是戚大人。” 游迅接问道:“咦?但这按察使管的是弊政,好端端的怎会跑来霍州找咱们?莫非是咱军营里头出了什么乱子?” 游灿斥道:“别胡乱瞎猜!戚大人今日乃是为了开仓放粮一事来的。”一边脱下军装,跟着说道:“打自饥荒一起,爷爷便报请户部开放这平阳军仓来解灾情,无奈户部那些昏臣个个胆小怕事,只因无前例可循,便想尽理由将此事搁置下来。爷爷无计可施,只得找上戚大人帮忙,戚大人为人正直,立刻邀平阳知府和几个地方官一同联名上奏,将那些户部昏臣痛骂一顿,也让皇上不致被这些小人给蒙在鼓里,而戚大人今日既然亲自前来,想必是朝廷那头传来了好消息。” 游家两兄弟先前便已耳闻户部搁置平阳军储仓赈灾一事,当时亦觉忿忿不平,如今听知此事尚有转机,又想象那些户部昏臣被皇上责备斥骂的模样,均是大感痛快,迫不及待想亲眼一见游灿口中这位正直敢言的好汉。三人正谈论间,游灿已换过便袍,带着两兄弟来到军机堂外。 游灿先进堂内,只见一名褐袍正冠的男子立于墙边,双手负于背后,正远望窗外,一闻人声立即回过身来,方腮短胡,聚眉深目,约莫近四十岁数,正是山西按察使戚保文。戚保文一见游灿,先行抱拳道:“游老将军安好,晚辈今日未请自来,叨扰之处,还望勿怪。” 游灿快步迎上,拉着戚保文手臂,热切说道:“戚大人说得什么话?老夫这些日子盼的就是你的好消息,你若再不出现,老夫可要亲自到太原去寻你了!”跟着对门外喊道:“胜儿、迅儿,一起来见过戚大人!” 游胜、游迅满脸堆笑进门,与戚保文互相问安,游灿一边拉着戚保文入座,一边笑道:“这两个孩儿,一听说你是当朝老夫最为敬重的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过来见上一面,他们俩方才…”待要说下去,却见戚保文眼神不定、面有愁容,游灿这才察觉有异,赶紧收起笑容,正色问道:“戚大人,可是遇有什么难事了?莫非是…” 戚保文突然连连摇头,苦笑叹道:“嘿!什么英雄、什么好汉的,老将军休要再提,晚辈无能无为,如今又是个罪人,有何面目敢自称英雄好汉?晚辈今日是来和老将军辞别的。” 游灿一听大惊,急问道:“戚大人何出此言?” 戚保文跟着双眼泛红,长叹说道:“老将军还未听说,圣上已下诏,将晚辈远调至云南,降贬为临安府同知,下月便要前往赴任。晚辈此后不过是个边疆的五品闲官,这山西父老的温饱只怕再也帮不上手,尔后倒要请老将军多费心了。” 游灿一听,更是吓得阖不拢嘴,游家两兄弟亦是不知所措,三人相视愣了一阵,随即齐声追问原由。 戚保文起身张望几眼,确认门窗外并无旁人,这才点头说道:“好,老将军是自己人,这便对你们从头直说了,也好一吐晚辈心中的怨忿之气。晚辈如今会落魄至此,追根究柢,那都要拜一人所赐,此人如日中天,一旦得罪,丢官事小,多半是要丢了人头,像晚辈这般还有个闲官可做的,那可是祖上积来的福报。此人是谁,老将军倒是猜猜?” 游灿哼了一声,回道:“那还用得着猜吗?当朝除了那姓严的老儿,还有谁能这般跋扈?”游灿口中这姓严的老儿,指的便是当朝首辅严嵩。当朝嘉靖皇帝笃信道教,迷信方士,至严嵩出任礼部侍郎时,其为人善察上意,又工于法事祭词,正投嘉靖帝所好,自此大获宠信,结党营私,陆续铲除夏言等一干政敌,终获朝廷首辅之位,之后更拔擢其子严世藩为工部侍郎,令大小政事全交由父子俩裁决,独揽大权,诛陷异己,使朝中再难有敢言直谏之臣,而游灿在朝为官已数十载,对此亦早就隐忍难耐。 戚保文一提及严嵩,顿时火冒三丈,怒道:“正是!晚辈左思右想,定是先前已得罪那严嵩老儿,他这才刻意阻扰此次开仓救灾一事,更借机陷晚辈于不义!”说到生气之处,不自主往茶几上重重一拍,震得杯里茶水喷溅满桌。 游灿只道戚保文平时为人温文谦和,瞧其如今盛怒难忍的模样,想来其中定有诸多委屈,于是问道:“那姓严的老儿向来心胸狭隘、权谋算计,此乃众所皆知,却不知戚大人是如何得罪于他?” 戚保文喝口茶继续说道:“这事得从杨继盛杨大人说起,杨大人的事,老将军都听说了?” 游灿说道:“杨大人几个月前被刑部下令处决,一条铁铮铮的硬汉子竟落得如此难堪下场,此事传遍街巷,老夫如何不知?”杨继盛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为人刚正忠耿,于地方上颇负贤名,一路升任至兵部武选司,因其难忍严嵩一党败坏朝政,遂上奏《请诛贼臣疏》以弹劾严嵩,细述其五奸十大罪,却不料反遭严嵩谗言诬陷,令嘉靖帝误信杨继盛与两位皇子结交甚密,意图干预政事,一气之下降旨将其逮捕,责以廷杖一百,更令其入狱受尽折磨,直至处决,此事天下皆知,闻者无不愤慨。游灿一听得戚保文遭贬官一事与杨继盛有关,稍作推想,已猜出个大概,跟着问道:“莫非…戚大人是为了替杨大人出头,而得罪了那姓严的老儿?” 戚保文点头说道:“正是。老将军有所不知,晚辈与杨兄从国子监时便相识至今,咱俩情同手足,三年前杨兄被严嵩老儿陷害入狱后,晚辈便多方奔走打点,心想杨兄他罪不至死,总还有个转机,当时严嵩老儿虽看在眼里,但晚辈行事坦荡,自也不怕他的谗言闲语。谁料几个月前刑部突然发出杨兄的处决令,晚辈向刑部里的旧识打听,才知原来严嵩老儿趁着浙江总督张经等人刚被定了死罪,竟暗中指使刑部,将杨兄混入张经等人的处决名册一同上报,想藉此除去杨兄以绝后患,而圣上终日醉心于修道,一时未能细查,竟也就这么同意所报。” 第3章 火臂金雕3 游灿怒道:“岂有此理!这姓严的老儿也太无法无天!只是圣上这次也胡涂了些,核罪处决这天大的事怎能如此草率,唉!” 戚保文回道:“可不是吗?晚辈查明始末后,立即偕杨家嫂夫人一同进京,奏请圣上详查此事,求圣上撤去杨兄的处决令,谁知那奏书犹如石沉大海,半个月毫无回讯,晚辈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兄枉赴刑场,而嫂夫人性情贞烈,几日后也自缢殉夫。事后宫里一位熟识的公公才告知晚辈,原来严嵩老儿平时于宫中安插了众多耳目,晚辈那奏书早被人拦下,乃是严嵩老儿刻意搁置不奏,圣上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游灿难忍怒气,拍案怒道:“真有此事?这姓严的老混账竟敢如此欺上瞒下?简直目无王法!”突然想到一事,着急问道:“啊呀!如此说来,当日老夫拜托戚大人联名上奏开放平阳军仓一事,也是被这姓严的老混账给搁下了?” 戚保文摇头道:“那倒不是,晚辈有了前车之鉴,此次无论如何定要当朝面圣,将奏书确实送到圣上手中,只不过这严嵩老儿的算计之深,实非我辈中人所能应对。当日晚辈受老将军所托亲拟奏书,那内容老将军也是看过的,当时可有觉得哪里不妥?” 游灿眉头一皱,捻须回想,跟着答道:“戚大人拟文一针见血、句句成理,将户部那些庸官和朝中小人骂得恰到好处,令人痛快,老夫不觉得有何不妥。” 戚保文点头说道:“晚辈原也是这么认为,谁知那严嵩老儿搬弄是非的本事之高,竟能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的面,在那份奏书上大作文章。晚辈批评户部昏庸怕事,他便联合党羽诬指晚辈因与朝官不合才刻意中伤;晚辈在奏书中写道『天怒降灾、鬼神同泣』,他竟曲解文意,说晚辈是假藉神怪无稽之谈来暗指圣上失德;至于开放平阳军仓一事,他竟说晚辈此举用意是要收拢地方民心,意图聚众犯上。那严嵩老儿跟在圣上身边二十多年,圣上自然听信无疑,不但当朝训斥晚辈一番,随后更下诏将晚辈远调云南贬为五品同知,并且收缴庄田、减俸三年。嘿!想我戚家三代为官,无不秉持祖训清廉律己,哪曾想过会因得罪小人而落此下场?若非家中老父极力劝阻,晚辈定要再次上朝,在圣上面前与那严嵩老儿再辩个清白!” 游灿一听到此,更是气得黑脸发青,连连拍案大骂:“荒唐!荒唐!这攸关数万性命之事,竟被那老混账如此抹煞,圣上怎能这般胡涂,任这等小人在朝中胡作非为二十多年!”跟着对戚保文歉然说道:“唉!当日老夫一腔热心,只想着如何方能开仓救灾,怎想得到竟会连累戚大人沦落至此,老夫当真过意不去。” 戚保文摇头叹道:“这事与老将军何干?晚辈先前多次要为杨兄平反,早与那严嵩老儿结下梁子,受他暗算不过迟早之事。只不过晚辈贬官事小,却可恨赔上了开仓救灾一事,反倒苦了咱霍州千万百姓。” 游家两兄弟原本均在一旁默默听着,终于也难忍怨气,游胜先开口道:“这可奇了,这开仓发粮能救这么多人性命,乃是天大的好事,皇上胡涂也就罢了,难道在场文武百官就没有一人挺身替戚伯伯说话?” 戚保文苦笑道:“嘿,贤侄有所不知,那严嵩老儿结党弄权,满朝皆有他的耳目,残害忠良难计其数,纵有敢直言相抗者,那还不落得与我一般下场,文武百官自是噤若寒蝉,谁敢多说半句?” 游迅望向游灿,皱眉问道:“朝中的那些昏官胡涂怕事,但咱们总不能看着老百姓活活饿死,爷爷你可是个正二品官,难道连你也没有法子?” 游灿回道:“这开仓救灾乃势在必行,但办法还得再想过,公门有公门的规矩,也不是官大说了便能作数。” 游胜一想到朝中小人作梗害得霍州灾民挨饿受苦的模样,又想到游灿明明贵为一省都指挥使,位高权重,却对开仓一事难有作为,顿时满腹怨气无处发作,嘟嘴说道:“爷爷你老是说得满口仁义规矩,却又对付不了朝中那些小人,这才让他们如此猖狂。” 游迅对此亦是诸多不满,跟着搭腔道:“是啊,真等爷爷想出个办法,老百姓还没饿死,咱们都先饿死了。” 游灿闻言大为不悦,直斥道:“胡说什么?朝中的事,可轮不到你们两个毛头来教训老夫!” 两兄弟见游灿动了怒气,吐了吐舌不敢再说,赶忙将话锋一转,提议带戚保文至校场参观练兵,藉此散心解闷,四人正要动身,军机堂外突然来了个传令兵,说军营外头来了批番僧和官兵,为数不下百人,那为首者更自称有紧急军情相报。游灿一听,不敢耽误,赶紧和戚保文一同前去,游家两兄弟一听到有热闹可瞧,亦是好奇跟上。 四人来到军营门口,只见营外停了四、五十辆大车,约莫百余人或骑马或徒步随行,每辆车上载有两只红漆大木箱,每只木箱约半个人高,以锦黄绣花布披盖,外捆两圈锁链,车轮陷土寸深,那箱内所装显是极为贵重之物,而随行者约有二十人作番僧打扮,其余身着军装携甲带刃,半数身上留有新伤,便似不久前方经历一场恶斗。 那车队的为首者白面短须,年约三十多岁,虽作文官打扮,但满身污泞,衣冠不正,神色略显惊惶,递上一封文牒转交游灿,跟着拱手说道:“在下乌斯藏都司宣慰使刘棠,见过都使大人。”指着身后大队人马说道:“我等奉命护送僧队进京朝贡,途经霍州,不料昨夜遇上山贼前来抢贡,这守是守住了,却折损近半兵马,那山贼头领离去前还扬言今日要带上更多人手再战一回。在下不敢托大,打听到贵营在此驻扎,因此带队前来一避,并恳请贵营派兵剿退山贼,以防这一路上再添变故,这批岁贡若是不能安然送到京里,上头怪罪下来,在下实在担当不起,还请都使大人务必帮上。” 第4章 火臂金雕4 明朝初期为加强对西藏地区统治,除对藏僧首领封赏赐印外,于洪武七年亦在当地设置乌斯藏都指挥使司至今,并设有数十官职,多由当地僧俗领授,亦有朝廷选派调任者,而藏僧首领为表对朝廷忠诚,按例每隔一至两年便会遣僧众至京城朝贡,那贡品不出金玉丝帛、珍果丹药,价值非凡,是以游灿一听得岁贡团遇劫,便知大事不妙,当即大骂:“反了!当真是反了!那些个毛贼有如蛇鼠般除之不尽,平日偷马抢粮贪得无厌,如今竟还打起朝贡的主意,当真是反了!” 戚保文道:“天灾四起,人祸不断,也难怪民风不正,但此事发生在老将军的地头上,若真出了差池,老将军只怕难脱干系,还是慎重为好。” 游灿点头道:“嗯,戚大人说的是。”跟着向那宣慰使刘棠问道:“刘大人和那批山贼交过手,可知道他们的来头?” 那刘棠稍作细想,回道:“那带头的旗号上绣了个『赵』字,听其手下称呼其为二当家。” 游灿闻言一惊,追问道:“赵二当家!你没听错?他手下当真是如此称呼他的?” 刘棠回道:“错不了,都使大人可是认得此人?” 游灿点头回道:“若老夫猜得不错,此人名叫赵七海,外号『赤胆虎』,乃是燕帮的二当家。” 一旁众人听得燕帮之名,不约而同惊呼出声,那刘棠却是一脸狐疑问道:“燕帮?可是这霍州地头上的贼帮?” 游灿摇头说道:“刘大人想必久居边塞,是以未曾听过燕帮之名。这燕帮乃绿林帮派,势力极大,也并无定所,其与寻常毛贼不同,专挑官府权贵作对,自称劫富济贫,倒没听说曾去为难一般老百姓,且其帮众个个骁勇剽悍,已犯下过无数大案,各地官府多次围剿却都难有所获,当真不容小觑,这批岁贡既是让燕帮给看上了,又由二当家亲自出马,那多半不会就此罢手。” 话方说完,哨塔上头传来鸣鼓示警之声,众人顺着塔上哨兵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二十里外的山丘后方扬起阵阵尘烟,似有大队人马集结而来,依路程估算,约莫半个时辰内将至。游灿稍作远望,哼了一声,说道:“果然来了,这姓赵的倒是有种,明知老夫镇守在此,却还有胆前来,分明是不把老夫给放在眼里,老夫若不显显威风,倒让人看笑话了。”随即命人放行岁贡队伍依序进营,再让人将自己的军装和弓箭、坐骑取来,打算亲自迎战。 刘棠跟着命随队官兵将近百个贡品大箱自车上取下,一一抬入军储仓内,让那二十多个番僧也进到仓里守着,再命全部随队官兵将粮仓前后门窗围得密不通风,个个掏出兵刃凝神戒备,彷佛连只蚊蝇也不得擅入,就怕那些珍贵贡品有所闪失。游灿一见,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营内有两千兵将镇守,若那些燕帮匪贼当真攻破营防打了进来,凭这区区百余个伤兵残将又能成何气候,不过是多此一举,当下也无暇理会,命人去将守营副将给叫来,一同商议抗贼计策方为实在。 那守营副将名叫毛应忠,身形微胖,圆脸杂须,年约四十,原只是镇西卫辖下的一名总旗官,因善操纵机关火器之术,立下不少军功,却因细故遭同僚排挤而迟迟无法晋升。游灿调任山西之初便耳闻此人,与之相谈后,对其谋略才干颇为赏识,屡次带兵征剿山贼均命其同行,更一路破格拔擢为正千户,待游灿驻防平阳军储仓后,更命其移调此营担任自己副将,而毛应忠亦不负期望,果然于短短月余之内便将这营区布防得固若金汤,且整军有素,令游灿大为赞赏,凡遇重要军务定会邀其商议。 游灿一面换上军装,一面向那毛应忠问道:“素闻那燕帮的赵二当家有勇有谋,铁掌铜枪杀敌无数,官军之中亦有不少好手败在其下,老夫也早想见识。这擒贼须擒王,今日不论死活都要将此人拿下,毛千户有何高见?” 毛应忠似早有定见,不假思索回道:“禀大人,小将以为,这姓赵的武艺再高,但两军交战,非全凭一人武勇便能得胜,小将可略施布阵,定能拿下此人,只不过此人今日只能活捉,却不可杀他。” 游灿奇问道:“哦?此话怎说?” 毛应忠道:“依小将看来,这群燕贼虽犯案无数,但向以劫富惩奸自居,倒非寻常的打家劫舍之徒,今日要拿下这姓赵的不难,但若杀了他,那外头的燕贼同仇敌忾,绝不善罢罢休,多半会再召集更多人手前来,就算强攻不下本营,也定会采包围之策,朝营内以远火连射,势必波及粮仓,到时内外难以兼顾,可就不易收拾。小将认为倒不如生擒这姓赵的,将他押着示众做为要挟,那些燕贼颇重义气,定然不敢轻举妄动,届时再伺机派兵将之个个击破,方为上策。” 游灿点头说道:“言之有理,只不过那姓赵的绝非泛泛庸手,你可有把握活捉?” 毛应忠回道:“是,小将已拟好一计,不敢说是万全,但足有九成把握可活捉此人。”跟着便带领游灿至营外,解说布阵捉人之策,只见游灿听得连连点头,似对此计亦觉可行。 游灿和毛应忠遣兵布阵方妥,哨塔上又传来鸣鼓示警,两人望向营外,那小丘后方尘土飞扬、人影驳驳,燕帮一行人竟已来到离营三里外,游灿不禁暗暗心惊:“贼人来得好快!”心想若非毛应忠布阵有素、应变极快,只怕今日要措手不及,当即要游家两兄弟带着戚保文和刘棠至粮仓外的塔楼上远远观战,以免交战时遭流箭波及。两兄弟方才听说那赵七海武艺非凡,早期待亲见高手过招,本想待在营门旁就近观战,一听游灿令下,只得乖乖照办,却不免流露失望。 第5章 火臂金雕5 游灿随即上马,携弓背箭,独自出营,行至营门外一座狭长石桥中间停下,静候着燕帮人马到来,身旁竟无一兵一卒随护在侧,神情一派轻松,显对今日对战胸有成竹。 不到半刻,黄沙阵阵卷来,马蹄声自远而近,大队人马如蜂群接连赶至,隐约可见居中主帅旗上绣了个大大的“赵”字,正是由二当家赵七海亲率燕帮人马无误。风沙之中,主帅旗下一名大汉率先出头,远看一副虎肩熊背,近看方面大耳、浓眉厚唇,正值壮年,身负七尺长枪,一脸英气神武,游灿猜得此人多半便是赵七海,凝神细望,随即抽箭搭弦,张弓透劲一放,这一下看似轻松写意,流星快箭却不偏不倚直朝那大汉右肩破风射去。 那大汉方见游灿举弓,箭影倏然追至,急忙侧身闪避,千钧一发之际与那来箭寸距擦肩而过,耳后传来“啪嚓”一声,回身一瞧,那主帅旗的立杆竟被一箭射穿,应声而断,幸得那掌旗手反应得及,及时将旗杆抓住才不致倒下,但半截帅旗被强风吹得歪斜欲倒,已先失了威风。那大汉识得来箭凌厉,竟是前所未见,当下不敢躁进,立时勒马急停,做个手势要众人停下,跟着对石桥上放嗓喊道:“在下赵七海,今日特率四百好汉前来拜会,有劳远迎,不敢请教阁下大名?”此人果然便是燕帮二当家赵七海。 游灿方才一箭射断对方帅旗,原有七分把握能将赵七海先伤于箭下,岂料竟未能得手,对赵七海本事亦是不敢小觑,再作打量,只觉此人气势出众、谈吐不凡,果然与寻常的山贼水盗不同,跟着朗声答道:“老夫乃山西都指挥使游灿,正是此营主帅。姓赵的,你等今日来意众所皆知,不用拐弯抹角,劝你打消念头,乖乖归降,不必带着大伙一块白白送死!” 那赵七海回道:“原来是『火臂金雕』游老将军本人,怪不得好本事!老将军保国卫民,立功无数,本帮向来敬重,只是赵某亦身负所托,今日既亲自出马,这一趟也不能白来。老将军不妨想想,当今乱世,老百姓苦不堪言,那岁贡进京,也不过让皇帝老儿多添豪奢,还不如经由本帮之手,还财于民,本帮向以仗义为本,老将军又何苦为难?” 游灿回道:“哼!话说得倒好听,你等的事迹老夫亦有耳闻,只不过自古兵贼不两立,老夫既受朝廷委以重任,又岂能眼睁睁放任你等枉法作乱。”指着身后不远处敞开的军营大门说道:“你等想要的如今正是在里头,但想进本营大门,得先过了老夫这一关,素闻赵二当家枪下功夫有两下子,但江湖传言究竟几分可信,老夫也想亲眼见识,你若真有本事,东西任你们取走便是!”言下之意,便是在向赵七海单独邀战。 赵七海闻言,拱手回道:“游老将军骑射功夫号称天下官军第一人,辈份更在赵某之上,赵某向来敬重,又怎敢在老将军面前随意造次?” 游灿本以为那赵七海生性强豪,定会一口答应邀战,怎知竟有怯战之意,于是再问道:“依你所说,你是不肯和老夫单独较量了?” 赵七海回道:“赵某不过是草野莽夫一个,怎敢与老将军相提较量,老将军非要如此,那赵某认输就是了。” 游灿闻言怒道:“姓赵的!你今日带着大队人马来到老夫地盘撒野,老夫本以为你是条豪胆汉子,这才赏你个面,邀你较量一番,哪知你却像个鼠辈般避不出战,那你究竟想如何?” 赵七海浅笑回道:“赵某也不想如何,只想求老将军将那岁贡交出,老将军若是不肯,赵某也无法强求,那大伙便在左近游玩个十天半月,赵某也想瞧瞧那刘大人究竟耐得住多久性子才肯出来。” 游灿本打定主意要邀那赵七海独自出战,再趁机将其活捉回营作为要挟,岂知赵七海竟如此老奸巨猾,非但拒不出战,亦不打算攻营,而这些乱贼聚散游移不定,即便带兵出营捉拿,一时间也难以清剿,若真依其所言,只怕那岁贡团耽搁了进京时程,亦是活罪一条,此着实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游灿当下心念一动,脸上故作怒色,说道:“呸!素闻燕帮里头个个铁胆热血、视死如归,谁知今日一见,不过是群胆小毛贼,使得赖皮伎俩,也敢自称好汉,岂不让人笑话?亏江湖上还给你封了绰号唤作『赤胆虎』,依老夫看来,应当叫做『丧胆虎』还差不多。哼!你这带头的已是如此,手底下的还不全是窝囊货?老夫这就回去让满营弟兄做个见证,传予天下人耻笑,嘿嘿!”说着将坐骑掉头,朝营门口缓缓骑去,竟是只身背对着燕帮四百人马,全无防备。 赵七海身旁一名长须大汉见状,再也难耐,说道:“二哥,就这么让这老儿离开,今日这事传了出去,咱们有何面目在江湖上立足?不如我先去将这老儿给捉来,咱们有他作为要挟,事情也好办得多!” 赵七海才刚出声阻止,那长须大汉却已先快马冲了出去,转眼上了石桥,自马腹边取过一支狼牙巨棒,一边喊道:“游老头,给我停下!”见游灿仍是缓骑而行,全未理会自己,当即先一步超前,急停回身,狼牙棒平举挥出,劲风呼呼扫过,将游灿座下马儿吓得惊蹄大乱,那长须大汉面露得意,跟着将狼牙棒直指喊道:“叫你停下,作聋吗?” 游灿将马稳住,这才冷冷说道:“毛贼,你倒有种,报上名来。” 第6章 火臂金雕6 那长须大汉闻言一愣,随口答道:“老子花百川,江湖上人称…”尚未说完,游灿左臂一扬,黑影甩过,那名叫花百川的大汉眼前一花,右手腕已被一条寸宽皮索紧紧缠上,跟着右腕麻痛,小丘般的身子一斜,差点便要被游灿给拉下马来。那花百川急忙挺直上身,哪想得到游灿竟会趁自己报上名号时冷不防施以偷袭,当即运起蛮劲,暴吼道:“过来!”粗臂一收,竟将皮索另一头的游灿硬生生拉离马背上! 游灿被这怪力一扯,低声惊呼,身子不自主朝花百川扑飞而去,心念倏动,凌空间打挺腰背,右腿如影弹出,朝着花百川胸口袭去。花百川看得仔细,侧身惊险避过,却又见灰影一闪,竟是那直击飞腿突然转向一勾,当下猝不及防,右胸已中了一记,随即眼前一花,右肋再连中四记,正是那游灿年轻时的得意腿招“飞燕连环”。 此招飞燕连环原为回族弹腿大师马飞云的独门绝技之一,那马飞云外号“马十三”,其年少时曾经穷途潦倒,一度落魄街头,某日身无分文,灵机一动,便在大街上卖艺起来,先向围观者借了袋铜钱,说道自己将大把铜钱往上抛出,再出快腿将铜钱凭空踩入泥墙中,留在泥墙上的铜钱须归自己所有,但若墙上铜钱不足十枚,则自己再倒赔十枚铜钱给对方,众人一听,这抛钱落地不过转眼间,怎可能一口气连踢中十枚铜钱,甚至踩入泥墙内?纷纷等着瞧笑话。岂料那马飞云将大把铜钱往上一抛,无影快腿朝着泥墙连环弹出,耳听得啪啪之声大作,众人回神一瞧,那泥墙上果真嵌入一堆铜钱,细数之下共是十三枚,那马飞云一眨眼间竟是连出十三脚,每一下均是快准神猛,从此这“马十三”的外号迅速传开,前来拜师学艺者日众,马飞云再将这独门快腿编成套路传下,终成一代弹腿大师。 游灿年轻时曾拜马飞云的三代弟子白迎凤为师,熟练一套快腿绝学“迷燕穿云腿”,此路功夫已搁置多年,此时临机使出,威力虽不若当年,但机敏依旧,刁钻难防,那花百川胸肋之间连中五脚,一时肺腑气窒、猛劲全失,游灿跟着足尖往马背上一点,身子飘然滞空,再又一记回旋弹腿用上十成全力,立时将花百川给踢飞下马。游灿飞腿出尽,凌空顺势将身子打正,两腿一张,落下时正好跨坐在花百川的坐骑背上,这一下此起彼落,套索擒人、凌空连踢、飞身换马犹如电光石火,满营的官兵都是头次见得,均难置信以游灿花甲之龄竟还能有此身手,不禁轰然喝采。 花百川这一坠马直摔得满眼金星,顾不得胸肋伤痛,正想起身,忽地手臂急扭,跟着全身一震,耳边生风,猛见右腕仍被皮索紧缠,皮索另一头已被扣于马腹边,这才惊觉自己竟被游灿以快马沿途拖行,直朝军营大门疾驰而去!花百川身子贴地,衣裤被磨出几个破口,胸腹、大腿、两膝肌肤顿时灼热如烧,右臂亦被皮索拉得剧痛欲裂,却又挣脱不得,偏偏狼牙巨棒也被紧缠在手腕上无法施展,待想放声大骂,那马蹄踢得满地沙石不停往脸上打来,才刚骂上一句便已满嘴碎沙,难再开口。 游灿拖着花百川骑行之间,忽听得身后有异,回头果见赵七海已带人追上,两道快箭跟着破风射来,当即勒马急停,同时摸上皮索,倏地将花百川笨重身躯以巧劲拉起,一边喝道:“起来!”花百川一时不明所以,只觉全身轻飘离地,忽地“啵啵”两声,左右屁股先后一痛,竟是被后头飞来两箭直直射中!花百川再又重重摔落地面,闷哼一声,回头见到放箭的竟是帮内自己人,不禁痛得破口大骂:“去你老子的!没长眼吗?”又想到自己一副狼狈模样,气得差点晕去。 赵七海一见花百川中箭,赶忙喝令身后帮众立刻停箭,免再误伤,一面催马急追,刚带头追至石桥上,忽见远处军营墙后窜出无数火光,犹如流星乱雨,说来便至,赵七海才刚脱口喊道:“小心埋伏!”那满天火箭已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直往自己身后不远处落下,射得大队人马跳脚乱叫。原来游灿及毛应忠早在军营墙上安藏了六十名火箭兵,三人一组,分组架好箭筒,毛应忠一见赵七海追至石桥上,当即一声令下,二十组箭筒掀开掩布,立即点燃引信,向着营外石桥尽头处齐射火箭。那箭筒又名为“一窝蜂”,乃是将三十二支神机箭插入筒内,底座填装火药,一点火可同时齐射,而毛应忠更命人于每支箭头上涂油燃火,算准射距,落下时除射伤不少燕帮先锋人马,又正好点着石桥外事先布下的火油沟,那火油沟绵延数百尺,上头顿时成了一道火墙,将赵七海身后数百人马硬生拦下,一时无法追进石桥上。 游灿一见,赵七海与身旁十余名帮众已被困于石桥上,其余帮内大队人马均被火墙拒于石桥之外,正合原先推演,不禁暗赞毛应忠布阵如神,正要催马返营,却是拉催不动,低头一看,原来那花百川虽无力起身,但趁着方才这一停搁,竟是死命紧抓那马儿的后腿,情急下更往马腿上出力一咬,那马儿吃痛厮鸣,任游灿如何催打却是不肯再多跑半步。 游灿只感好气又好笑,万万想不到有此一着,笑骂道:“狗毛贼!”正要出脚往花百川头顶踩落,突感身后寒意逼来,猛一回头,果见赵七海已飞快追至,紧托枪尾,自马背上铜枪刺出,一招“花间探月”直袭自己后心,那招式看似平凡朴拙,但枪头破风嗡嗡作响,蓄劲无穷,如被一枪贯中,只怕穿甲裂石亦不足为奇,游灿当下不敢硬接,双腿一夹,倏地缩身至马腹另侧,惊险避开一击。 第7章 火臂金雕7 游灿逃过一劫,暗呼侥幸,锐眼凝观,看准赵七海收枪之际,趁机自马腹后方虎爪探出,赵七海忽觉手底一重,猛见枪杆上多了五指如爪紧紧扣住,急忙回抽铜枪,谁知这一下竟是连枪带人将游灿也拉了近身,凌空飞腿跟着飘忽袭来! 赵七海方才已远远见识游灿连环腿功,惊觉游灿又要故技重施,当机立断,弃枪换掌,抢先一步往游灿足底拍去,两人足掌相接,赵七海臂力一催,只觉掌底一空,竟是游灿借着赵七海熊熊掌力加以反蹬,倏地身子如箭,笔直弹飞至二十步外,直往营门前落去。 赵七海见状“咦”了一声,全未料到游灿竟会以此脱身,一旁帮众不明所以,还道是赵七海气力胜出,一掌将游灿打回营门前,不禁欢声叫好。 赵七海一时不解,但想既已暂时摆脱游灿,索性不去理会,见花百川仍是紧抱着马腿不放,喝斥道:“还不走?” 花百川闻声抬头一看,那游灿竟已不在马背上,猜到是赵七海前来搭救,咧嘴笑道:“好二哥!”赶忙解开手腕皮索跳上马背,跟着屁股一痛,这才想起中了两箭尚未拔出,又是气得连骂几声。 赵七海不愿多生枝节,赶紧将坐骑掉头,正要率其余帮众回头设法冲出火墙外,忽听得后头传来游灿声音大喊道:“姓赵的,你中计啦!” 赵七海闻言转头一看,顿时浑身发凉,只见游灿直挺站在军营门口,身旁不知何时竟已架上两台火箭车,正对准这石桥上,那随车官兵二话不说立即点燃引信,跟着火光一闪,车上几十道急火快箭便直朝桥上一行人飞射而来! 赵七海眼见杀机将至,但此刻身在狭桥上,进退不得,全无可避,情急下只得抛下座骑,喊道:“大家下桥!”随即纵身鱼跃,带着一行十多人齐往桥下水潭里跳去。 赵七海落入水潭,身子尚未站直,突觉脚下有异,随即一阵头下脚上,吞了几口脏水,再一回神,已身在一张粗索大网内,原来这潭底早设下渔网埋伏,正是等着赵七海一行人自投罗网,那石桥底下亦躲藏了几十名官兵,跟着现身将网口收紧,立时将赵七海在内的十多名帮众一齐活捉网中,而众人方才慌忙跳下桥来,身上根本未携兵刃,难以破网反抗,顿时动弹不得。 燕帮大队人马隔着火墙远远见到赵七海等人落入埋伏,情急下便要取弓放箭,想将营内赶来收网的官兵给拦住,岂料毛应忠早有准备,随即再命营墙上的火箭兵朝着桥外人马点火齐射,那箭筒分作四组轮流填装施放,射距一次比一次见远,施放八轮之后,燕帮数百人马已被逼退至离石桥百步之外,非但难以欺近,那弓箭射距亦是难及军营,一个个遥指着营墙上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游灿方才无法邀得赵七海出战,索性用计激得其部将花百川出马,趁机擒捉,引赵七海等人前来相救,再伺机一并活捉,眼见自己和毛应忠所拟计策得手,显得极为满意,满营官兵难得见到游灿大显身手,又见得远处数百燕帮帮众被火箭布阵逼得暴跳如雷的模样,均是齐声欢喝。 游灿随即命火箭兵布防于四面营门,不让燕帮人马欺近营门百步之内,再命快骑弓兵分队出营,以游击远射分化燕帮人马,令其难以集结进犯,另派几批好手埋伏营外各处陷阱旁,见机包围奇袭,其余兵力则分散军营四周加强巡守,以防燕帮细作伺机混入营内,调度完毕,这才命人将渔网内的赵七海等一干帮众押出,并让人替花百川先稍治箭伤,跟着将一行人绑在军营大门外墙上,以牵制要挟其余帮众。那燕帮众人个个高头大马、一身蛮劲,每人须由两名官兵方能勉强制住,饶是那花百川才刚受了重伤,但气力依旧不减,竟是连续来了四名精壮官兵各执其一只手脚,这才被逼就范,只剩一张大嘴忿骂不休。 赵七海同其他帮众被囚绑于军营外墙上,也不多作挣扎,耳听得石桥上传来嘶鸣声,凝望一看,十来匹马儿受了伤跪倒桥上,正是自己一行人的坐骑,那些马儿方才经连发火箭击射下竟还能保住性命,赵七海正大感不解,待又见到桥上留下的几支残箭,箭头均已拔除,仅前端燃有火苗,是以那火箭虽能伤人却不致命,想来游灿一开始便只想活捉自己,于是朗声说道:“哼,老将军果然好本事,赵某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只不过你处心积虑要活捉赵某,却是多此一举,即便赵某落入你手,本帮弟兄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游灿啐了一口回道:“嘿!你如今落在老夫手里,料想外头那些逆贼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能有何作为?”瞥见一旁小兵将赵七海随身铜枪拿在手中度量,表情古怪,于是要来一看,只见那枪长七尺,枪头刻意漆红如血,令人望而生畏,而枪身异常刚沉,只怕还胜过一般的铁铸禅杖,绝非寻常武夫所能轻易使得,怪不得威劲惊人,心念一动,当即正色对赵七海说道:“姓赵的,你等平日所作所为老夫多少耳闻,方才你若不是一心救人,也不会落入老夫手里,老夫见你是条好汉,又有过人之能,可以给你条路走。当今乱世,外患不止,正是亟需用兵之时,似你这等人才,不该埋没于草莽,若你愿意率众归降,老夫愿意替你作个担保,求朝廷让你等将功折罪,编入老夫麾下,一同驻防边疆,共御外侮,如此为国效力,方不负大好男儿之前程,你待如何?” 毛应忠见赵七海默不答话,亦跟在一旁劝说道:“难得都使大人有此热诚,姓赵的,你若再不肯应允,那便真不识抬举了。” 赵七海这才苦笑回道:“嘿,你们有所不知,赵某过去也曾是一名地方小吏,亦曾胸怀报国壮志,怎奈上有奸官、下有恶霸,只因一己之私,便合谋起来将赵某害得再难翻身,这不得已才投身草莽。赵某眼见奸臣恶霸害得民不聊生,当时便立下重誓,务将这群小人一一除尽,方能功成身退,既是如此,赵某又怎可能委身与他们同处一朝?老将军的好意,赵某只能心领了。” 第8章 火臂金雕8 游灿听完,点头叹道:“好,既是如此,人各有志,老夫也不勉强,只是老夫身为朝官,而你乃朝廷钦犯,你既为老夫所擒,那绝无可能纵放,老夫仍要奉劝你等乖乖归降朝廷,免得将来落入小人手中,多受皮肉之苦。” 此时游家两兄弟已带着戚保文和刘棠前来,方才敌我交阵,游灿一人智勇双全用计擒贼,毛应忠火箭布阵大退敌军,两兄弟均远远瞧在眼里,只觉此次随游灿前来霍州驻防果然值得,当真开了眼界,手舞足蹈,满脸均是得意之情,且两兄弟从未见过朝廷钦犯,好奇下就近一一打量燕帮众人,那花百川被瞧得怒从心起,大骂道:“教你看得够!”手脚既动弹不得,索性吐以大口唾沫,两兄弟险被喷中,这才作呕离去。 刘棠上前瞧了被生擒的燕帮一行人,显得极为满意,走至赵七海身前说道:“逆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前来抢贡,幸好本官福大命大,这才没让你得逞,你与朝廷为敌,早该料到有此下场,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七海往刘棠脚边啐了一口,骂道:“呸!姓刘的,只怪昨夜赵某一时心软,没能将你们赶尽杀绝,今日赵某乃是栽在游老将军手上,与你何干?赵某自知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你也不用得意,本帮在外头弟兄何止千百,赵某早已下令不择手段务必将这批货拿下,你有胆的只管出去试试。” 刘棠一听,脸色大变,稍作踌躇,跟着对游灿说道:“都使大人,在下有个提议,不知各位以为如何?”指着赵七海,继续说道:“这逆贼如今虽落在我们手中,但外头的贼人定然不肯罢休,就算过得了今夜,这进京朝贡尚有千里路程,难保半途不会生变,因此在下提议,不如将这批逆贼交给在下押为人质,随本团一同进京,一来若是半途再遇上其同伙来犯,当可作为要挟,二来本团昨夜折损了不少人马,若是上头问起,也好交出这些逆贼作个对证。” 游灿点头说道:“那就依刘大人的意思,只是这姓赵的有勇有谋,不易对付,刘大人可得多加留意。” 刘棠回道:“都使大人大可放心,在下一路上定会命人严加看管,绝不会出了乱子。”跟着命几名随队官兵将所有帮众嘴里塞满干布,令其难以咬舌自尽。 赵七海见状,骂道:“呸!你想的倒挺周到,是汉子的就痛痛快快赏老子一刀,如此玩弄手段,算什么好汉?”再要多骂几句,嘴里已被塞了干布,咿咿呜呜难以成言。 刘棠跟着拱手对游灿说道:“都使大人此次擒获贼帮首领,保住岁贡,那可是大功一件,在下进京面圣时定会如实禀报,圣上定会大大赏赐,在下便先恭喜都使大人了。” 游灿虽成功生擒赵七海,但对燕帮平时劫富济贫义行本颇为钦佩,想来赵七海等一干好汉进京后多半难逃死罪,不禁为其可惜,因此脸上并无喜色,亦不想揽上此功,仅是淡淡回道:“刘大人言重了,老夫不过是略尽本份,何来立功之想?刘大人在圣上面前大可提昨夜你等率队力保岁贡一事,今日老夫擒贼等等,就算不提也罢。” 刘棠一听,仅是点头一笑,跟着小声向游灿问道:“对了,在下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问。” 游灿随口答道:“刘大人直说无妨。” 刘棠说道:“嗯,在下一路来到山西境内,只见满目疮痍,饥荒四起,但方才见得那军仓里储粮充足,显有余裕,与其放任在此,却为何不开仓赈灾?” 游灿一听,怒火又起,直言说道:“哼,要怪便怪朝中那些昏官奸臣,若是真能开仓赈灾,老夫何以不为?” 戚保文在一旁见游灿竟是当着满营兵将面前批评朝官,就怕此事传入有心人耳里,定要多生事端,于是先试探几句,见刘棠也是个忠耿慎行之人,便要游家两兄弟带路,拉着游灿和刘棠进得军机堂内,这才放心将先前户部官员和严嵩接连驳回开仓赈灾一事如实告知刘棠。 刘棠听完,不禁连连叹气道:“原来如此,只可惜了这满仓的大好存粮,眼见饥荒在即,竟是全无用处,若非大家同为朝廷效力,不得逾矩,否则以都使大人之能,真要瞒着朝廷私自开仓赈灾,那又有何难?” 游灿摇头说道:“不错,这私自开仓乃与法不容,老夫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 戚保文微作沉思,跟着拱手说道:“难得刘大人有此爱民之心,戚某有一事相求,还望刘大人能应允。” 刘棠赶紧回道:“戚大人有何吩咐,在下能力所及定然帮上。” 戚保文道:“不敢。戚某如今已被贬官远调,这开仓赈灾一事只怕再使不上力,但此事攸关霍州千万百姓性命,延误不得,刘大人此次进京朝贡,当可面见圣上,因此戚某想请刘大人看在霍州老百姓的份上,到时见机再劝说圣上一回。” 刘棠默想一阵,跟着点头说道:“好,在下此次进京,定会将霍州饥荒灾情如实告知圣上,建请圣上同意开放此仓以展皇恩,总好过放任这大好粮仓让各方山贼觊觎,他日若出了差池,反倒有损朝廷颜面。” 游灿闻言喜道:“如此甚好!老夫和戚大人为了此事多次奔走均无结果,戚大人更为此赔上了前程,那此事便寄托刘大人了,就盼圣上这次别再受那些小人蒙蔽。” 戚保文亦道:“不错,若刘大人真能说动圣上同意开仓,那才是天大功德一件,与之相比起来,戚某这回贬官远调,那也不足为惜了。” 游家两兄弟一听,同感兴奋,游迅更脱口道:“好呀!爷爷先前想破了头也生不出个好法子,想不到这回燕贼倒是替咱们将刘大人给送上门来,刘大人若是成功了,咱霍州老百姓就不用再饿肚子啦!” 第9章 火臂金雕9 刘棠跟着拍胸脯说道:“在下所为不过是顺手之劳,哪能与两位大人的功德相比?在下明日一早就启程,这开仓一事便包在身上,定然不会让各位失望。”游灿和戚保文见刘棠说得煞有把握,倒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想此事再无他法可行,眼下也只能寄予刘棠厚望,但盼真能如刘棠所言顺利成事。 此时外头不时传来鸣鼓叫嚣之声,游灿要两兄弟前去一探,过得半刻,两兄弟前来兴奋回报,原来那燕帮大队人马已遭快骑弓兵驱散为数批,无人领导集结,更被火箭布阵逼得难以欺近各营门,却又不敢贸然朝军营放箭,就怕不慎伤了绑在营墙外示众的赵七海等人,且营外事先挖了几十个软沙坑埋入竹刺,亦是伤得燕帮探子人马哇哇跳脚,因此所有帮众只敢绕着营外远远叫嚣,宛若一盘散沙,难有作为。游灿一听,大赞毛应忠指挥调度得宜,一切果然不出掌握之中,心想这燕帮与各地官府相抗已久,几乎未闻挫败,今日与之对战非但大捷,更生擒其帮内二当家,自己可谓当朝第一人,再者那刘棠已答应进京劝说圣上开仓赈灾,霍州饥荒尚有转机,两事皆为可喜可贺,于是放心将御敌要务继续交由毛应忠督办,自己则在军机堂内设席宴请戚保文及刘棠,而游家两兄弟难得有机会亲见兵贼实战,哪能耐住性子在此陪坐,随即直奔营门,待在毛应忠身边观看战局。 军机堂内三人酒过数巡,醉意渐浓,游灿和戚保文对当朝政局本有诸多不满,半坛黄汤下肚后,这满腹积怨终于再忍不住,将严嵩父子俩在内的当朝奸党一一痛骂无遗,亦为遭严家害死之忠臣良将喊冤抱屈,跟着更大肆批评起当今圣上沉迷道教、耽误政事,以致满朝奸官小人当道,戚保文说到激动之处,直气得拍桌跺脚,与平时之斯文谦和简直判若两人,而刘棠虽因久居边疆,对朝政并不熟知,但听戚保文和游灿骂得口沫横飞,亦是同感愤慨,不时也插上几句一同骂过。不觉间夜色已深,军营外头追斗叫嚣未曾停过,但三人兴致大好,对营外吵杂宛若未闻,酣醉间笑骂朝政,数坛好酒饮尽,这才渐感不支,各自回房歇去。 隔日一早,天未全明,游灿刚出房门,便见刘棠已命人将近百个贡品大箱搬出粮仓全部抬放上车,而二十多名番僧和近百名随队官兵虽已整装待发,但个个均满脸倦容,想是一夜未得安宁之故。 游灿先上哨塔环顾营外,方圆十几里内均未见动静,于是再向刚回营的探子一问,果然那燕帮人马经过整夜折腾,元气大伤,终于打退堂鼓,集结后沿着汾水古道往南退至四十里外。游灿见满营兵将个个也是疲态尽现,嘉勉几句后,当即上前对刘棠说道:“刘大人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待老夫先率兵将这批毛贼打得不成气候,到时你们再动身不迟,亦可无后顾之忧。” 刘棠拱手道:“多谢都使大人美意,只是本团先前已耽搁了几日,再者早一日进京,便能早一日面见圣上劝说开仓之事。在下方才已问明路程,打算改由双龙谷取道太岳山至平定州,出娘子关后便可一路由真定、保定进京,此路地势虽然险峻,但与原定从太原再转往京城相比,至少省下五日路程,且据说那双龙谷山势陡峭、寸草不生,去路一目了然,盗贼难以埋伏,也可省下不少麻烦。” 游灿稍作沉思,点头说道:“那好,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多留,只是那些燕贼向来诡计多端,不得不防,一会老夫带上五百人马,一同护送你们前往双龙谷,再命人轮流于谷外守上几天,绝不让那些燕贼有机可乘。” 刘棠闻言喜道:“如此最好,那便有劳都使大人了。” 游灿跟着命人将一干燕帮帮众押来,分别锁入两台囚车中,待押至赵七海时,先行拦道:“姓赵的,老夫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归降,一同与老夫为朝廷效力?”赵七海虽口塞棉布,有口难言,但双眼紧闭,刻意别过头去,显是心意已决,不愿答应。 游灿见状,长叹一声,这才让人将赵七海押入囚车,转头对刘棠说道:“刘大人,这姓赵的便交予你了,老夫还有个请求,望你务必答应。”指着车内继续说道:“这批燕贼虽都是朝廷钦犯,背罪无数,此次随你前往京城,也多半是难逃死罪,但老夫听说他们专劫贪官富室,分财于贫苦之人,倒非无情无义,因此老夫有个请求,这一路上若是他们起了歹念,那随你处置便是,但若他们愿意安分规矩,那也不必多加为难。”这一番话,倒也是在说给赵七海一行人听的。 刘棠点头回道:“都使大人果然仁义。好,在下答应,这一路上只要他们安安分分不出乱子,在下定会命人善待,绝不为难。”游灿闻言,这才放心将赵七海等人交过。 游灿随即挑上五百精兵,由自己领头护送朝贡队伍,而戚保文昨夜宴上与刘棠相谈甚欢,亦执意前往送行,游家两兄弟见得阵仗热闹,说什么也要跟去,游灿拒绝不得,只得答应,一行人随意用过早膳,大队人马即浩浩荡荡朝着双龙谷而去。 那双龙谷位于平阳军储仓东北四十里外,众人马不停蹄,未至正午,已来到谷外一处大沙坡上。 此时晴空无云,放眼谷内一览无遗,游灿跟着叫来一名当地军官,要其向刘棠解说起此谷地势。 那双龙谷乃由左右两座主山包夹所成,一边为苍龙山,土色灰白,一边为黄龙山,土色赤黄,两山之间谷深近七、八十丈,山体走势蜿蜒犹如龙背,故得此名。 两山山壁光秃陡峭,可谓天险,且满山干沙难有雾气,透眼一望可至十里外,故难容盗贼埋伏藏身,而自苍龙山登上栈道口,约莫行出三里后,即可由栈桥接上黄龙山栈道,再往北行出谷,便可通往太岳山东侧要径而至平定州。 第10章 火臂金雕10 刘棠临去前对游灿昨日开营庇护及平定劫匪道谢再三,游灿和戚保文则对刘棠寄予厚望,只盼其真能劝得圣上同意开仓,以解霍州饥荒,众人再互作道别一阵,这才让朝贡队伍自行入谷。游灿目送朝贡队伍全部上了苍龙山栈道后,即命跟来的兵马留下三百人镇守此地,扎营三日,进出山谷者均须严加盘查,不让燕帮人马趁机入谷抢贡,估算三日之后,那朝贡队伍当已到了平定州,过娘子关后走的是官道,沿途均有官军驻防,届时燕帮人马便再想入谷追击,也难有机会得手。 回营途中,游灿和戚保文并骑队伍前头,游家两兄弟则跟在其后,两兄弟这一日来长了不少见闻,待又想到刘棠答应相助开仓赈灾一事,心情都是大好,一路上纵马高歌不曾停过。游迅昨日与游胜比试骑射略输一筹,兴致一来,便邀游胜于这原野上再比试一次,于是骑到前头,要游灿和戚保文作个见证,但游灿却是皱眉远望,对两兄弟全未理睬,似在担忧何事,戚保文一见,从旁奇问道:“老将军这回打了个大胜仗,那赈灾一事也有刘大人帮忙,可还有其他烦心之事?” 游灿一愣,摇头回道:“没什么,老夫只是有些想不透。素闻那燕帮里能人辈出、多谋善战,官军连年征剿均无所获,对付起来理当棘手,但先不说那岁贡团前日遇上这批贼人竟能顺利脱身,昨日两军对阵,除了那姓赵的之外,其余的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难成气候,那燕帮若非名过其实,就怕还另有图谋。” 游迅回道:“图谋什么?我说定是爷爷的本事高、名声响,那些燕贼一瞧见爷爷挂帅,那还不弄得自乱阵脚、望风而逃。” 戚保文亦道:“不错,那刘大人既已率队进谷,又有重兵镇守谷口,那些燕贼纵然再有本领,也是无计可施,老将军不必多虑。” 游灿闻言,点头应了一声,但心中总觉不安,跟着又想,莫非那些燕贼只是假意退兵,实则料定自己定会派重兵护送岁贡团出营,真正用意乃是要调虎离山,趁着军营卸下防备再伺机攻营抢粮?一念及此,不敢耽搁,打个手势要大队人马紧紧跟上,立时催马疾行回营。 游灿率队快马返程,不到一个时辰即赶回平阳军仓营外,远远见得军营外兵力布防如常,那毛应忠更亲自坐镇哨塔上,游灿待向来迎的卫兵一问,确认那燕帮退兵后至今一去不返,未见动静,这才终于放心,眉头一开,对戚保文和游家两兄弟笑道:“你们说得不错,那些燕贼当真落荒而逃,是老夫多虑了。”跟着传毛应忠前来,指示备上丰盛酒菜犒赏全营兵将,以欢庆昨夜一役大获全胜。 毛应忠欣然答应,正要交办下去,军营外突传来快蹄急呼之声,众人一望,只见一名乱发披散的中年男子正快马赶至,此人身上仅着内衬轻衫,脚穿草鞋,满身脏污伤痕,模样极为狼狈,一边着急喊道:“快来人呐!我有要事相报!” 游灿见状,脸上笑容一僵,赶紧命卫兵前去盘问,那卫兵稍作盘问后,突然慌张回奔,急道:“禀大人,那人…那人说岁贡团遭山贼劫走,请本营立刻派兵相救!” 游灿闻言,大惊道:“你说什么?竟有此事!”完全没料到那燕帮竟能轻易打退三百精兵直闯双龙谷,但随即一想,又觉奇怪,自己一行人才刚从双龙谷返回,那燕帮下手怎能如此之快?赶紧上前向那中年男子问道:“你胡说什么?老夫才刚从双龙谷返回,那燕贼明明已退得不见踪影,如何能进谷行抢?” 那中年男子一愣,奇道:“双龙谷?小的不明白大人所指为何,但这岁贡团确是遭山贼劫走,小的可是被捉了三天才拚死逃了出来,绝对不敢欺瞒大人。” 游灿闻言一呆,喃喃念道:“三天?”隐约感到大事不妙,再追问道:“你说岁贡团被劫,是何时的事?如何被劫?快从头说来。” 那中年男子点头回道:“是,小人刘庆,随我家主子护送乌斯藏岁贡团进京,谁知三天前的半夜遇上山贼来抢,那些贼人凶恶狡猾,咱一行人虽拚死抵抗仍是打不过,两百多人全被捉了起来。 但说也奇怪,这些贼人得手后,也不多伤性命,却将咱一行人绑在一处山洞里,又将咱身上的衣服都给脱了,只留下几个小贼看管,其他人便将衣服连同岁贡一起带走,也不知是何用意。 小的在山洞里待了三天,摸准了那些小贼的布防,昨个半夜假装内急,一出山洞便趁机跳到河里逃命,幸好那几个小贼不懂水性,这才让小的一路逃来此处报信,但我家主子此时还被困在那山洞里,他…” 游灿一听到此,打岔急道:“你家主子是谁?那山洞又在何处?” 那中年男子回道:“是,我家主子名叫刘棠,乃是乌斯藏都司宣慰使,那山洞是在此去以西五十里一处唤作豹子坑的地方,还请大人赶紧派兵前往,我家主子在路上染了严重风寒,再迟怕是要…” 游灿摇手要那中年男子勿再多言,此时满脑子昏乱不已,总觉似有大事发生,当下稍作冷静,思索一阵,突然急往粮仓奔去,喝令卫兵开仓,赶忙入内察看,只见那四大粮窖里头的存粮仍如小丘般高高堆起,看似并无减损,这才稍松口气,待上前伸手抓上一把,潺潺细末自指缝间不停流下,再以火光细照,手中所盛的却哪里是干粟?这原本成堆的存粮竟已被换成了满窖沙土。游灿气得浑身发抖,再至其他粮窖一看,果然仓内四大窖的存粮仅剩一窖犹在,其余三座不知何时均已变成了满堆无用的黄沙! 毛应忠、戚保文、游家两兄弟跟在游灿后头进仓,初时还未察觉异状。 第11章 火臂金雕11 随即发现满仓干粟竟有大半变成了黄沙,登时吓得面面相觑,待要追问怎么回事,游灿先摇手拦道:“这儿的事,不得对外透露半句,传令下去,未经老夫同意,任何人不许进仓,违者军法处置!”跟着急奔出门,跨上马背,一边回头喊道:“毛千户,你随老夫一同至双龙谷拦人,老夫路上再作说明!”毛应忠不及多问,立刻备马同行,戚保文和游家两兄弟见得事态严重,亦是急忙牵马追出营外。 游灿骑行之间,潜心将这两日发生之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已猜出个来龙去脉。 想来那真正的乌斯藏岁贡团三日前即被燕帮所劫,昨日前来请求庇护的岁贡团却是由燕帮人马假扮,那近百个贡品大箱里所装的多半只是普通沙袋,自己一时不察任贼人全数抬入粮仓内暂放,而赵七海所率大队帮众在军营外虚张声势,用意乃是让满营官兵忙于对付外敌,那假扮番僧的二十多人便可趁机于粮仓内将满窖的干粟装箱,留下一堆黄沙掩人耳目,而自己虽擒获赵七海等人,却又误信那假刘棠的建言,拱手将人给交了回去,今日一早就这么胡里胡涂看着一干贼人将近百箱干粟运出营外,实则那燕帮非但劫走岁贡,真正意图乃在盗劫平阳军仓,自己与那假刘棠把酒言欢整夜,竟是全未察觉其企图。 游灿以往战功赫赫,火臂金雕绝非浪得虚名,自许身手战略均是当朝一二,原以为昨日打了个大胜仗,谁料从一开始便已着了这群燕帮毛贼的道,其虽早耳闻那燕帮向来诡计多端,但哪想得到初次交手,竟是这般败得一蹋胡涂,愤怒之际,亦深觉挫折懊悔,骑行之间突然纵声虎吼一阵,戾气穿林惊鸟,余音绕山不尽,久久方歇,游家两兄弟自幼跟在游灿身旁,何曾见过游灿这等狂态,不禁听得傻了。 一个时辰不到,游灿又已赶返双龙谷,毛应忠、游家两兄弟、戚保文等人亦先后赶至。那奉命率兵镇守谷口的军官前来接应,游灿不愿多说,只说那岁贡团里恐混有燕帮细作,须即刻入谷拦人,那军官一听大惊,回报那岁贡团入谷虽已有两个时辰,但因栈道狭窄,车队须排成一列依序进谷,又因载运满车重货难以快马赶路,且至太岳山前那山道仅只一条,并无岔路,应当尚不难追,游灿听完精神大振,赶紧要众兵将整装上马,当即由自己领头追入谷内。 自苍龙山栈桥接上黄龙山栈道,那栈道宽约仅容两车相会,沿着光秃峭壁铺建,栈道下便是近百丈深渊,众人虽急于赶路,却也不敢大意疾行,就怕马儿一个不慎失蹄,坠下山谷定要粉身碎骨,是以大队军马来到太岳山侧岔口时,虽仅行出不到三十里路程,却已耗上大半个时辰。 游灿眼见前头出现三道岔路,好在此处已离开木栈道,那沙石路上留下不少车痕足迹,一眼即可看出燕帮所行去路,且山路宽整,足容五、六匹军马并行,于是重新整队,快马急追。 不到半刻,刚通过一处山坳,游灿耳听得前头传来微微人声,再行一阵,听出是大队人马吟歌嘻笑之声,当下大喜,暗骂这些毛贼当真胆大妄为,竟还沿途庆功作乐,心道那燕帮人马载运数十辆大车,行走山路定难求快,转眼便能追上,不如暗中偷袭,杀其措手不及,当即作个手势要身后众兵将慢下,将马匹暂留原地,改由徒步追击,以免打草惊蛇。 众人徒步追出近三里路,游灿听得前头嘻笑人声越渐清晰,知道这群毛贼未察异样,心中振奋,此时忽闻得一阵焦臭扑鼻,正觉纳闷,抬头一看,猛见那山壁后方冒出浓浓黑烟,游灿暗叫糟糕,急奔上前一探,果见不远处栈桥竟已被大火烧得焦烂难辨,全然无法通行,而燕帮大队人马早通过栈桥到了另头山道上,行进间谈笑嘻闹,想来其早就谋定放火烧桥以断后路,怪不得有恃无恐。 游灿见追击无望,呆在原地,心情起伏下,终于按耐不住,纵声喊道:“混账毛贼!都给老夫站住!”取过弓箭,对着山谷另头的燕帮人马随意张弓一射,箭影飞遁,势强劲猛,眼见便要穿透其中一名帮众胸口,忽见大字快影从旁赶至,银光一闪,“铮”的一声,那突袭快箭已遭拦路铜枪弹飞至谷底,出手者跟着将铜枪一立,胸膛挺起,身形厚实昂然,正是昨夜遭游灿用计擒捉的赵七海! 游灿远远见得赵七海现身,更加印证自己所猜无误,那赵七海与假刘棠自始至终均是一伙,于是隔着山谷怒斥道:“姓赵的,你个卑鄙小人,你们使得什么把戏,老夫已经全都知道了,还不快将东西留下!” 赵七海微现讶异“哦”了一声,跟着朗声回道:“既是如此,那赵某也无须再瞒。不错,本帮此次正是为了这批粮货而来,老将军这时才想将东西要回,怕是迟了些,恕赵某难以从命。” 游灿气得猛捶山壁,再大喝道:“呸!有种的便留下别走,和老夫光明正大再打一回,你若真胜得了老夫,一切依你便是,只会使些阴险手段,哪里像个好汉?” 赵七海拱手回道:“赵某昨日不也栽在老将军的手段上?咱俩算是扯平了。老将军真要再作较量,待赵某将眼下正事办妥,择日定当奉陪,绝不推辞。” 游灿闻言怒道:“放屁!你…你…”一时语塞,遥指着赵七海气得说不出话,此时一人从车队中骑马现身来到赵七海身旁,游灿认出是那假扮刘棠者,于是跟着大骂:“你不是刘棠!你到底是谁?枉费老夫昨夜与你把酒交心,视若知己,你竟敢如此戏弄老夫!” 那假扮刘棠者当即下马,放声回道:“在下徐定,正式见过游老将军。”跟着对游灿弯身行礼,继续说道:“这两日多有得罪之处,徐定在此向老将军赔礼了。”说着又对游灿深深行了一礼。 第12章 火臂金雕12 游灿一听得徐定之名,脸上惊疑一闪,其素知这徐定乃是燕帮第三把交椅,亦是帮内谋策军师,据传此人交游广阔,见识不凡,在朝廷中更有内应,对官府敌情了如指掌,是以能协助燕帮屡出奇计,多次大破官军,江湖上便给封了个“计将军”的称号,名声甚至更在赵七海之上。 游灿心道此回燕帮二当家赵七海、三当家徐定连手出击,定然筹谋已久、志在必得,无怪乎自己栽了个大跟斗,哼了一声,冷笑回道:“你便是徐定?呸!怪不得满腹心计,老夫总算是领教了,只是你心机算尽,却算不到今日要在此丢了小命!”跟着右手高举打个手势,身后数十名先锋兵立时取箭张弓,对着山谷另头的赵七海和徐定所在作势待射。 游灿见赵七海和徐定已不及躲避,跟着喊道:“姓赵的,老夫知你枪法厉害,你有本事便拦阻试试,老夫今日就算夺不回这批粮货,你和这姓徐的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赵七海见状,反而将铜枪插地竖立,双手负于身后不作防备,一副气定神逸,朗声说道:“本帮为了老将军煞费苦心,老将军真要如此恩将仇报?” 游灿闻言一愣,大声斥道:“胡说什么?老夫如何恩将仇报了?” 赵七海回道:“这霍州饥荒如此惨况,老将军和戚大人为了开仓赈灾多次奔走,却屡屡受到朝中小人作梗,此事本帮早有耳闻,但这开仓之事一日不决,便不知要饿死多少老百姓,本帮向以仗义为本,若非见得两位大人束手无策,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绝非刻意要戏弄两位大人。本帮今日抢贡盗粮,意在救灾,可谓全无私心,也何尝不是替两位大人解决了一道难题,老将军现在却要干戈相逼,难道不是恩将仇报?” 赵七海这一番话直说得正义凛然,身后大队帮众听完无不轰然叫好,游灿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辩驳,而游家两兄弟对这开仓救灾一事本就殷切期盼,听完赵七海所言只觉不无道理,差点便要跟着点头称是,这才想起敌我处境,赶紧忍了下来。 游灿稍愣一阵,重掌往山壁上一拍,继续喝道:“哼!休要强词夺理,国有国法,老夫怎能眼睁睁放任你们违纪作乱?识相的便将东西留下,或许还能饶你们条生路,你们若还执迷不悟,那就别怪老夫出手了!” 赵七海拱手回道:“执迷不悟的并非我辈,倒是老将军你了。今日大势已定,赵某死也无憾,这其中是非,日后江湖自有公评,恕赵某无法多陪,后会有期。”跟着铜枪拔起,转身命燕帮众人继续前行。 徐定一见,亦是对着山谷另头的游灿和戚保文行礼喊道:“两位大人,徐定昨夜答应之事绝不敢忘,还望两位成全,告辞了。”说完与赵七海同时上了马背,并肩而骑,全然无视山谷另一头数十张弓箭正蓄势待发。 游灿这才想起,昨夜徐定假扮刘棠,对开仓赈灾之事一副信誓旦旦,当时还纳闷此人怎能有此自信定能说服圣上,却原来其真正所指竟是偷盗粮仓。游灿跟着又想,虽说那燕帮所为乃于法不容,但倒也是出于仗义为民,若非那开仓一事屡屡遭朝中奸小阻挠,也不会有今日之乱,但自己一生奉公守法、维纲护纪,纵然朝廷有不是之处,自己又怎能放任这种盗窃之举? 游灿眼见山谷对面赵七海和徐定的背影步步远去,转眼就要随着燕帮人马绕过山壁另侧,再不放箭,便无追击可能,心中一急,喊道:“不要命吗?都给老夫站住!”但见赵七海和徐定等人恍若未闻,仍是缓骑前行,游灿焦怒之下,将心一横,右臂再次高举,便要下令放箭。 游灿正要下令,右臂却先被一把抓住,转头一看,那出手拦阻者竟是戚保文,不禁奇问道:“戚大人?你这是…” 戚保文将游灿右臂按住,突然摇头一阵苦笑,长叹一声说道:“老将军不觉得这是天意吗?” 游灿回斥道:“戚大人,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怎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戚保文说道:“咱俩为这开仓一事奔波多时,却总是徒劳无功,或许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救得霍州饥荒,老将军此刻就算再多伤几条性命,也已阻止不得,这若非天意,怎能有如此巧合安排? 况且这批燕贼平日劫富济危,义行传遍江湖,应当不假,昨夜那姓徐的率帮众混入营内,如真要里应外合拼将起来,咱们难有胜算,但那姓徐的却刻意迂回行事,以免多伤双方性命,足见其仁义,因此晚辈相信其既答应救灾一事,定然不会食言。” 游家两兄弟闻言,跟在一旁微微点头,游灿再转头望向毛应忠,那毛应忠亦是刻意低头不敢直视,显是心中为难,游灿哼了一声,跟着摇头说道:“好、好,老夫平时守法律己,便是要你们引为表率,莫要偏差行事,但你们今日一个个却成了什么样?竟是要老夫放任那些毛贼逍遥离去!” 再望着众人静默一阵,突然甩臂挣脱戚保文,骂道:“荒唐!” 随即大跨两步,举弓搭箭一气呵成,众人尚来不及阻止,惊呼声中,那快箭已自游灿手中脱出,飞啸穿谷,直往赵七海和徐定所在方向射去。 赵七海耳听得背后传来飞箭破风之声,心中一寒,还未及转头查看,“啵”的一声,一发快箭不偏不倚穿过自己与徐定两人之间,直直插在光秃山壁上,那箭身竟有一半没入其中,足见强劲。 赵七海和徐定盯着箭羽直瞧,再对看一眼,两人均知以游灿天下一等的神射本事,方才此箭若真要致两人于死绝非难事,显是其有意纵放两人,成全今日之事。 赵七海自山壁上拔出残箭,顿时展眉开怀,跟着命全体帮众回头齐声大喊:“多谢游老将军成全!”大队人马随即扬长离去,顷刻消失于太岳群山间。 第13章 株连1 时当清明,春雷絮雨,山西南部古俗于清明祭祖时不烧香、不焚纸,仅将冥纸摆于一座座坟冢上,湿气沾黏不易飞散,远看犹如落花遍野,因而有“清明坟头一片白”之说。而山西一带于清明祭祖后举家踏青郊游之风盛行,此时本应是阖乐佳节,却因子月前地震剧变,伤亡惨烈,多添无数新坟,幸免于难者又多流离失所,适逢清明上坟告祭,满山花白一时悲声不尽,谁人还有游兴?恰如北宋诗人黄庭坚所作:“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境受震灾所及,屋毁墙倾亦是难计其数,百废待兴,清明祭祖民心思痛,举城更显哀戚,唯独城内一座三进大院里不时传出饮宴欢笑之声,此户以青砖砌墙、红松为构,筑工精良,坐落坚实,故能抵御数月前之滔天巨震,灾后未见太大缺损,乃是平阳知府温求全之宅邸。 原来月余之前,朝廷为安抚灾后民心,故遣户部左侍郎邹守愚担任钦差大臣,携七万两赈银至灾区视察发放、祭神祈福,邹守愚一路来到山西途经灵石县时,突有大队人马送上四万石干粟,以麻布袋分装,说是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仕绅所捐,希望托邹守愚一路南巡时发放灾民,邹守愚欣然答应,即命当地官府加派人手陪同,自灵石、汾西、霍州、赵城一路南下,沿途发粮配银予饥荒灾民,至临汾城时总算将四万石干粟发尽,自觉功德圆满,于是邀平阳知府温求全,并由平阳府通判钱逢时作陪,三人便在温府内庆功作乐起来。邹守愚兴致一起,便向温府要来笔墨纸卷,于席间作诗吟诵道: “颓屋倾城山河变,天罡显异岂所愿。幸得圣明施恩恤,官绅齐感效所捐。小臣承命抚灾乡,总算戮力尽薄绵。伏冀神灵恻佑民,皇威复运兴太玄。” 温求全听完,接过一看,大赞好诗,再交至钱逢时手中,亦是连连点头赞不绝口,温求全当即让邹守愚在诗卷上落款,再交代府内管家将此诗好好制轴装卷,以便邹守愚日后能带在身边同行。温求全和钱逢时再对邹守愚吹捧一番,说道邹守愚此次奉派为钦差走访勘灾,沿途指挥调配得宜,犹如及时甘霖,总算暂时解得山西一带饥荒,地方官民均甚表感激;又说上有天子圣明、下有良臣竭力,此次定能感念上苍,让老百姓度过劫难、兴复如昔;更说道邹守愚此行不负圣上重托,大功难却,回京后定会获得圣上恩赏、加封进禄,一番话直逗得邹守愚乐不阖嘴,满堂欢声不断。 宴至中途,钱逢时一面为邹守愚斟酒,突然正色说道:“钦差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邹守愚酣醉笑道:“钱通判是自己人,何必见外?” 钱逢时点头回道:“是,那下官这便直说了,如有得罪大人之处,还望勿怪。”随即支开一旁女婢,小声说道:“好,十多日前,那霍州报来公函,里头写道连日暴雨水患,以致境内的平阳仓存粮短损大半,而当时守仓的乃是咱山西都使游大人,都使大人自认护粮不周,因此自请减俸以为惩戒。”跟着转头对温求全问道:“知府大人,您可还记得当日那公函上所报粮仓共计短损多少?” 温求全闭眼稍作回想,随即摇头说道:“本官记不太清了,你就直说吧。” 钱逢时回道:“是,那平阳仓因水患短损的存粮共是四万石。而当日那位不具名的大户捐了批粮粟托钦差大人您代为救灾,这正好也是四万石,下官只觉事出凑巧,因此向一位在霍州营里当差的表亲打探消息,这一问倒真问出古怪来了。” 邹守愚一听得此事竟牵扯上自己,微感蹊跷,睁大眼问道:“什么古怪?” 钱逢时继续说道:“原来前些日子霍州营那确实下了几场雨,但根本无灾无患,如何能损及四万石存粮?再者不到一个月前曾有批燕贼率众进犯平阳仓,当时都使大人率军入山追击却无功而返,何以那陈知州和都使大人对此事却都只字未报?而燕贼进犯平阳仓时,当日正巧来了一人至霍州营作客,此人曾为了开放平阳仓赈灾一事与户部闹得不可开交,更为此差点连官也没得做,大人可知他是谁?” 邹守愚乃官拜户部左侍郎,如何不知此人是谁?当即脱口说道:“戚保文!” 钱逢时点头回道:“不错,便是戚大人。那戚大人曾执意开放平阳仓赈灾却被驳回,他至霍州营作客当日便来了批燕贼进犯,霍州营对此却刻意隐瞒,还上报那平阳仓因水患短损了四万石存粮,没几日后竟有不具名者捐了四万石粮粟救灾,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太过凑巧了些?” 邹守愚越听越是心惊胆跳,声音微颤问道:“你是说,那戚保文力争开放平阳仓赈灾不成,于是伙同反贼,从仓内劫走四万石存粮,再让人托本官沿途发放救灾?” 钱逢时回道:“下官也还只是猜测,但此事可不是咱一个平阳府便能担得起的,因此才想听听钦差大人的意思。” 邹守愚脸色越渐难看,心想此事若真属实,自己岂非着了燕帮的道?一旦报上朝廷,就算自己推说不知情,那也难保不落个误信反贼的臭名,正为难该如何不让此事闹大,温求全猜出其心思,稍作琢磨,转而对钱逢时说道:“钱通判,这无凭无据的,怎能认定当日那托钦差大人发粮者就是燕贼,这岂不是无端坏了他人美意?” 邹守愚闻言一振,点头说道:“温知府说的是,本官自京城一路率队勘灾至此,一路上也听得不少捐粮救灾事迹,足见山西民风淳善,慷慨者比比皆是,既无实据可认定那捐粮者乃是反贼一伙,我看此事多半只是纯属凑巧。” 第14章 株连2 对那平阳仓和捐粮之事则是不再多提。 次日一早,邹守愚不愿于临汾多留,以免节外生枝,当即率队离城,转而前往山西南部和陕西继续勘灾。邹守愚前夜辗转难眠,就怕那戚保文伙同霍州营勾结燕帮一事当真属实,传入朝廷让自己徒受牵连,是以离去前特意写了封密函,让人快马交予京里的亲信户部员外郎蔡坚,托蔡坚打探朝中的风吹草动,若有重要消息务必派人回报。 邹守愚随后率勘灾人马自临汾一路南行至河东,再转而西进潼关、渭南,这才发现陕西境内满目疮痍竟是更甚山西,沿途山崩地裂,动辄举村覆灭,搭棚而栖者数以万计,染疫患病者席地哀号,放眼皆是急危待救者,残城宛若废墟,根本不知从何帮起。 邹守愚自始即误判灾情,是以当初从京城携来的七万两赈银已于山西境内发放所剩无几,如此更觉无颜面对陕西灾民,心力交瘁下,加以水土不服,竟也染上疫疠,而这一路难遇良医,病情日渐拖重,如此停停走走,来到西安时已是五月仲夏。 邹守愚满身病痛,见随队人马也是个个疲态尽现,难再奔波,于是便暂且搁下行程,自己则借住在城内一个宋姓大户的宅邸内,打算休养个十天半月后再行启程,也趁此期间将疫病给养好。 邹守愚于西安城内一待便是半个多月,已换过三个郎中为其诊治,病情却是难有起色,每况愈下。这日夜里,邹守愚刚服完汤药准备就寝,忽听得宅院外头有急马人声赶至,不一会儿,宋府内的管家跟着前来通报,说是府外来了几个官队人马。 其中一人自称姓蔡,表示有急事须得向邹守愚面报。邹守愚一听得对方姓蔡,再听那管家描述大致样貌,肯定这人便是自己托付打探消息的蔡坚,赶紧要那管家将蔡坚请入房内,而一想到这蔡坚竟亲自从京城赶至此处,又急着连夜报信,多半是京里出了什么大事,一念及此,顿时深感不安。 那蔡坚一进房内,见邹守愚重病在床,且脸色惨白、身形暴瘦,两人共事多年,实感焦急不舍,邹守愚无力起身,连说话都显吃力,便不多作寒暄,开口便问京里究竟发生何事。 蔡坚稍作定神,这才说道:“下官当日收到大人的来信,没几日朝中便传出消息,有人向严大人举报,说道数月前那霍州营谎报平阳仓水患,减损了四万石军粮,实则是当时镇守军仓的山西都使游灿伙同那戚保文,两人拱手将军粮奉送给一批燕贼,而那批燕贼非但取走军粮,更将乌斯藏岁贡团也给抄了。 那岁贡团原先要进贡一批西域灵珠给皇上修仙之用,皇上知道灵珠弄丢一事,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严大人立即命锦衣卫的熊都督带头查办,先缉拿游灿和戚保文,连同当时守仓的几个辅将全都捉拿到案,而平阳知府温求全和霍州知州陈彬等人因知情不报,也一并入罪,一共十二人全被囚禁在太原衙狱里。” 邹守愚咳了几声,叹气道:“那游灿和戚保文都是忠厚之人,怎会作出这样的胡涂事来?” 蔡坚摇头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头倒有些蹊跷了。据说那游灿和戚保文被捉至衙狱时,起初打死不认通贼一事,说道乃是误中了燕贼的诡计,这才不慎让粮仓失守,因此只认了守仓不力和隐匿过失两条罪状;而几日后太原府的一位吴同知让燕贼给捉了去,燕贼再将他释回向府衙传话,说道劫粮和抢贡等事均是帮内所为,与游灿和戚保文等外人无关,竟是连燕贼都设法要替他两人开脱。 但就在游灿和戚保文要被移往京城受审前,严大人却找了乌斯藏宣慰使刘棠来作证,那刘棠声称被燕贼囚禁期间,亲眼见得游灿和戚保文与燕贼首脑通谋抢贡劫粮,严大人随后便以重罪得以株连为由,命人将游灿和戚保文两家满门老小全都捉至太原衙狱内以防脱逃,没几日后就传出他两人在狱中自书认了全部罪状的消息。” 邹守愚奇道:“这么说来,莫非…那游灿和戚保文并非有意通贼,反而那刘棠诬陷他二人,还有重罪株连两家满门,都是严大人为了逼他二人认罪所设下圈套?” 蔡坚点头回道:“多半是如此,且更离奇者,下官还听到消息,似乎是有人密报,说是那劫粮案发的几日前,曾见到沈炼和王世贞两人几度出入霍州营,便似在预谋此案,因此严大人也命熊都督一并查办,就不知后续如何。” 邹守愚喃喃道:“沈炼?王世贞?他二人一个被派驻在居庸关,一个也在京里,离霍州何只千里远,如何会大费周章前来插手此事?这也于理不合…”突然眼亮说道:“啊呀!莫非又同那杨继盛案…?” 蔡坚回道:“正是,下官也是如此猜想,想那严大人当初为了除去杨继盛,不也是借着毫无相干的浙江张总督案,就这么混杂一气将杨继盛也凑上罪给处决了,而那沈炼和王世贞当初正是为了杨继盛的事与严大人闹得反目,严大人的手段众所皆知,若他两人这回真落得与杨继盛同样下场,那也不足为奇。” 邹守愚点头道:“如此看来,严大人这次处心积虑,便是要趁机一并除去朝里的这些眼中钉,那游灿和戚保文应当是自知难与为敌,不如顺了严大人的意认罪,至少能求得满门活路。” 蔡坚回道:“嗯,依下官看,那游灿和戚保文也都是有骨气之人,若非满门老小皆落入他人之手,如何肯乖乖吞下那莫须有罪名?想那戚保文、沈炼和王世贞三人本有交情,先前也都因杨继盛案早被严大人给盯上,当日戚保文又为了开放平阳仓一事闹到圣上那,严大人本有机会趁机令他丢官入罪,岂料圣上大发善心,只让他贬官远调,而此次戚保文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更有机会连那沈炼和王世贞也当作同党一并除了,严大人岂会白白错过良机?只是这些事满朝皆知,但又有谁敢说破,也可惜了那游灿,平白跟着被冠上了个通贼臭名。” 第15章 株连3 钱逢时忙道:“嗯,虽说此时尚无实据,但此事牵连甚广,应当不易瞒藏,待下官仔细查明后…” 温求全拦道:“钱通判,本官也以为此事多属凑巧,当务之急,乃是兴复民生,至于那霍州营究竟有无虚报军情,本官自会另外派人查过,你不必再多花心思。” 邹守愚跟着道:“不错,本官此行乃是为勘灾而来,那霍州营有无违失,与此行并无干系,你平阳府自行查办即可,本官无须过问。” 邹守愚和温求全两人互使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想的均是如何将此事压下,大事化小,但求明哲保身,钱逢时察言观色,随即点头说道:“是,下官明白。”再帮两人斟满酒,改说些风花雪月闲谈, 邹守愚叹道:“嗯,这几人在当朝也算是难得忠义,还望他们能度过此难关,逢凶化吉。” 蔡坚摇头道:“逢凶化吉?先不说那沈炼和王世贞如今未知生死,但游灿和戚保文这辈子是没这福份了,眼下只盼他两家满门老小能尽早重见天日。” 邹守愚不明白所指为何,疑声问道:“你说什么?” 蔡坚回道:“那游灿和戚保文认了全部罪状后,严大人便让太原府下令免了他两家满门的株连死罪,但活罪难免,除他两人外的所有人都改发配西疆充作军户,而他两人于满门老小发配上路后,没隔几日便一同在狱中自缢辞世了。 奇的是下官派人暗中一查,他两人自缢当天,严大人曾乔装至太原衙狱内,而当晚便传出他两人死讯,且太原府更连夜贴出他两人畏罪自缢的告示,那告示草拟之快实属罕见,倒像是早便安排好了,除此之外,还听说太原府本欲将此案一干人辩白的书状送往京里,但那些状子却被熊都督派人拦下,之后便全无消息,要说这其中并无内情,下官实在不信。” 邹守愚闻言“啊”了一声,一时间惊讶得难以答话,只觉那严嵩手段阴狠毒辣,为除异己当真绝不手软,一念及此,就怕此案又祸延到自己身上,于是跟着问道:“对了,另外还有灵石县捐粮那件事,你可有查到什么?” 就盼自己受托发放四万石捐粮一事与燕帮无关,以免无端受到牵连。 蔡坚点点头,神色凝重道:“下官今日正是为此而来。”说着从包袱里取过三个空麻布袋,一边说道:“当日严大人为了让游灿和戚保文坐实通贼罪名,除了让那刘棠指认外,尚有一件物证,这物证却是跟大人您有关了,下官也打听到都察院已在留心此事,待此次勘灾返京后多半会查到大人身上,因此才特地赶来与大人先思量对策。” 邹守愚伸长脖子看了那麻布袋一眼,奇道:“什么物证?怎么与我有关?” 蔡坚叹道:“大人看了便知,这几件物事早已在霍州传开,并不难找。”跟着将其中一只空麻布袋递了过去。 邹守愚接过一看,只觉外表无甚特别,瞧模样依稀便是当日在灵石县受赠粮粟时用来分装的麻布袋,瞧了一阵,忽见袋内印有一排黑色小字,翻开细看,突然脸色大变,再从蔡坚手中拿过另外两个麻布袋一看,亦是如出一辙,那三个麻布袋若是装满粮粟则外表并无特异,但若袋内一空,里头竟都印着“燕帮恭谢平阳仓致赈”九个字! 邹守愚望着那三只空麻布袋,惊愕之情全现在脸上,口中喃喃念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当下也无心再与蔡坚商议什么对策,让蔡坚先行离开,独处房内,呆望残烛余光,再摊开当日于临汾城内所作诗卷一看,只觉其中“幸得圣明施恩恤,官绅齐感效所捐”、“小臣承命抚灾乡,总算戮力尽薄绵”这四句此时读来格外可笑,那四万石粮粟哪里是官绅所捐? 实则当日莫名其妙让燕帮抢尽了捐粮赈灾之功,却反让自己陷于通贼之嫌,而自己奉命勘抚震灾,岂料误判灾情,七万两赈银提前于山西发尽,真正重灾的陕西竟是得不到应有救资,自己又有何面目敢说是“戮力尽薄绵”?邹守愚一想到此,胸口闷重如有大石,突然狂咳不止,再也难忍心中悲愤,抱着诗卷登时涕泪满面。 隔日过午,蔡坚见邹守愚房内仍无动静,连忙前往关心,于房门外喊了一阵却无响应,心觉有异,自行入内一看,只见邹守愚平躺床上,双目微阖,半开着嘴,嘴边血痕已干,一触身子只余寒意,竟似因连夜积忧以致病急攻心,早已气绝多时,而手中却兀自抓着从临汾城携来的诗卷紧紧不放,谁也没料到邹守愚这一趟奉派为钦差浩荡出巡,最终竟是落得客死异乡。 黄河穿谷,细草飞沙,汉蒙回藏,牛羊驼马,此景乃为塞外春城兰州日常风光。 兰州自古即为中原通往西域之丝路要塞,各族商旅必经,各邦兵家必争,明朝为加强边防,亦多次在此修筑城墙,以御鞑靼等北方蛮族之不时侵扰。这兰州距西安有千里之遥,半年多前发生中原大地震,此处所受灾损虽不若陕西、山西等省份严重,但屋裂墙倾仍是在所难免,老百姓惊魂方定,民心正待振作,却在此时又遇上十年难得一见之沙尘暴,沙瀑铺天盖地而至,霎时间满目尽是昏浊,全城慌乱避灾,牲畜逃散、农作积沙,直可谓雪上加霜。 兰州城郊建有几处土碉堡,以便商队旅人休憩过夜,东北城郊一处唤作绿雁堡的土堡内,此刻满满皆是前来避灾者,几个商队索性将马驴、骆驼、牦牛等重要牲畜亦牵入堡内,免得在蒙蒙沙尘中失散,时值六月正当夏暑,近百人畜共聚一堂,顿时闷热吵嚷,臭气熏天。 绿雁堡南门一角,一名回族商队打扮的壮汉立于墙边,双手抱于胸前静定不动,圆顶帽下仅有一双炯炯虎目来回扫视堡内各路人马,近半个时辰过去,身形竟如柱子般分毫不移,便连脸上肌纹也未有抽动,此人刻意不动声息,想是不愿引人注目之故。 第16章 株连4 岂料这般犹如雕像上头生了两颗眼珠子左右滚溜,反让人更觉特异,经过者均不禁多看几眼。又过了半刻,两名同样打扮的男子分自堡内不同角落快步走近,一瘦一矮,那壮汉这才稍作松懈,舒了舒身子,三人在墙角围成一圈,小声谈论起来。 那壮汉刻意压低嗓门,向其中一人问道:“丁老弟,咱要找的人,你打听得如何?” 那姓丁的瘦子回道:“是,刚从几个此地的羊贩子那问到,三日前确有一队官兵带了批人犯途经此地,只停留一夜,隔日一早又出发往西宁方向去。” 那壮汉再问:“可有确定里头有咱要找的人?” 姓丁的瘦子点头回道:“那贩子说了,这批人犯约莫二、三十人,其中还有几个老幼和妇人,都不像什么凶恶之徒,应当错不了。” 那壮汉说道:“好,他们既是两日前才出发,此去西宁尚有近四百里路程,咱们应当能赶在西宁前便先追上。”转头再向另一名矮子问道:“成老弟,那边两伙人,你可有探出什么底子?” 那姓成的矮子微指了指西门墙角四个身披黑色连帽斗篷的人影,小声说道:“那四个自延安一路尾随咱们的,共是两大两小,两个小的一个估莫十一、二岁,另一个应不超过十五岁,而两个大的都刻意遮住半张脸,一时也瞧不出是什么来历。”跟着再将头撇向东门附近三个牧族打扮的两高一矮背影,低声说道:“另外那三个自平凉一路跟踪咱们的,蒙着脸只露出一对招子,本来是什么也瞧不出,但其中一人眼角边留着道大疤,那刀疤我倒是认得,此人多半便是那谭老九!” 那壮汉问道:“谭老九?你没看错,当真是他?” 姓成的矮子点头回道:“我和那厮曾在南昌交过一次手,那刀疤脸如此好认,多半错不了,至于另外两人我虽没瞧见正脸,但瞧身材架势,应当也不是什么庸手。” 姓丁的瘦子接着问道:“邓兄,依你说,咱们是先料理了这两伙人,还是先不理会,继续往西宁方向追人?” 那姓邓的壮汉稍作沉思,跟着说道:“依我看,那自延安一路跟来的两大两小,或许和咱们只是凑巧同路,否则真要干这等拼命勾当,又何必拖了两个小的来碍事?就算真与他们动起手来,咱们只须抓了小的作为要挟,那也没啥好怕,因此咱们得先对付的,便是谭老九那三人。”转头问道:“成老弟,你和那姓谭的交过手,熟悉他的底子,可有什么对策?” 姓成的矮子眼珠子转了几转,再掀开门帐,探头看看外边沙尘暴的情状,跟着点头说道:“嗯,谭老九那厮曾拜开封的『太祖金刀』孙胡同为师,刀下功夫确实不弱,但就是性子急躁了些,若要对付此人无须硬拼,略施小计即可,小弟有个法子,应当可行。” 那姓成的矮子拉了其余两人凑耳商议一阵,过得半刻,再探头往门帐外看了几眼,回头说道:“是时候了,咱们走!”三人随即推开南大门,匆匆离开绿雁堡,连携来堡内的两头驴子和满车干货也不要了,转眼消失在堡外沙尘之中。 此时沙尘暴尚未全散,黄烟迷蒙,透眼一望难至二十步外,那姓邓的壮汉带头,领着丁、成二人在沙尘里奔走一阵,一面回头张望,呼呼风声中,果然隐约见得三个身影随之跟来,双方始终相距二十来步,那姓邓的壮汉此时再无怀疑,后头那三人定是冲着自己一行人而来,于是刻意弯进一条荒巷,来到一处岔口时,打个手势与丁、成二人兵分三路,各自藏身于分岔巷道内。 那姓邓的壮汉原地等了一阵,风沙之中脚步声近,果然见得两高一矮人影渐现清晰,于是清清嗓子,放声喊道:“三个鼠辈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亮家伙前先报上名来,也好一会叫人替你们收尸!” 只见三个人影穿过沙尘,于巷道岔口停下,果然便是方才在绿雁堡内作牧族打扮的三人,这三人行踪被识破,也不多作隐藏,当即揭下脸上布巾,走在前头身形较矮的疤脸男子先喊道:“呸!你们又算什么狗屁好汉?听清楚了,老子…” 话未说完,那左右巷内数道银光飕飕闪至,竟似有暗器连发袭来,这三人同时惊呼避退,跟着“哎呀!”两声,却是那疤脸男子和身旁一名长须男子闪躲不及,各自中了几发暗算,立时打滚逃开七、八步外,痛得半跪在地难以起身。 暗器放尽,岔口左右巷道内各走出一人,正是方才刻意藏身沙尘中掷射铁菱的丁、成二人。那姓成的矮子计谋得手,神情颇为得意,先对那疤脸男子嘿嘿笑道:“谭兄,可还认得小弟?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再指着其身边另一位长须大汉说道:“若小弟猜得不错,这一位莫非便是在道上与谭兄合称『花天酒地』的花百川?嘿嘿,花兄的名声同样响亮,当真久仰。” 那姓成的矮子再望向最后一位身形最为魁梧者,只见其身子直挺,衣着整净,竟是从方才那阵乱雨般的暗器奇袭中全身而退,那姓成的矮子跟着深吸口气,再细看此人面容,突然双眼瞪大,惊喊道:“你…你是燕贼的二头子,赵七海!” 原来当日赵七海和徐定等人用计从平阳仓盗劫了四万石军粮,更假借平阳当地仕绅的名义,托钦差邹守愚一路南巡时发放灾民,总算暂解霍州一带的饥荒,岂料不久后便听闻游灿、戚保文两人被严嵩诬陷通贼罪名关入大狱的消息,随后更传出两人在狱中自缢,一干帮众无不痛心悲愤,又觉亏欠此二人,因此待听得戚、游两家满门老小同遭株连入罪,已被发配往西疆充军,当即由赵七海先带着帮内好手花百川、谭老九两人,沿途打探押囚队伍虚实,暗中策划率众劫囚。 第17章 株连5 而赵七海等人一路赶至平凉,却无意间在半途遇上眼前打扮成回族商队的三人,认出这三人乃当朝严家的爪牙“血手如来”邓宽、“穿林箭”丁炎、“登天豹”成必进,专替严府打点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才临时起意跟踪在后,以查明三人企图。 那邓宽一听得赵七海之名,先是一惊,随即转笑说道:“原来是赵二当家。严大人久闻阁下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日前还特别叮嘱咱哥俩,改日定要邀阁下至严府一叙,想不到今日这么快便见着了,当真是天意如此。待咱们先将正事办妥,再劳驾阁下和咱们走一趟京城,劝阁下还是勿作他想,也省得花兄和谭兄多受皮肉之苦。” 赵七海稍作打量同行的花百川和谭老九身上伤势,只见那花百川右臂、右腿各中两发铁菱,谭老九则是左臀、左腿上共中了三发铁菱,猜想那暗器上多半涂有麻毒,是以这两人嘴上虽仍叫骂不休,脚下却已瘫软跪坐,全无抗敌之力。 赵七海只身受敌,脸上则丝毫未露惧色,朗声说道:“呸!暗箭伤人,果然是狗屁好汉!那严嵩老贼就算不派你们来,赵某找日也定要去寻他的晦气,况且凭你们三人这点狗屁本事,要想请动赵某,只怕还早了十年。我先问你们,你们三人作这打扮一路赶往西宁,究竟有何目的?” 邓宽冷笑说道:“嘿,你我要找的都是同一批人,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赵七海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当真是要对戚大人和游大人两家老小下手了?呸!那严嵩老贼已害死他两位好汉,竟连其他无辜老小也不放过,简直猪狗不如!你们几个甘做那老贼的走狗,就不怕被江湖同道耻笑?” 邓宽回道:“咱要对谁下手你管不着!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严大人出手阔绰,这差事咱们不接,也自有别人来抢,再说与其饱受这充军之苦,还不如让老子一刀送他们痛快上路。你们三个也是,识相的便乖乖就范,一路上也可少吃点苦头。” 说完摆开架势,丁炎和成必进亦是手按腰间兵刃,准备以三敌一合力擒下赵七海。 便在此时,沙尘之中突然传来低沉人声说道:“好一个『一刀送他们痛快上路』,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众人闻声一震,环顾四周,迷蒙之中,只见东北角一间废仓屋顶上,沙尘随风渐渐退去,顿时现出四个黑色人影,身形两大两小,外着连帽斗篷,正是先前自延安一路跟着邓宽等人来到绿雁堡的那四人,此四人不动声息藏身沙尘之中,不知是何时追来,亦不知已待上多久,邓宽和赵七海在场两派人马竟无一人察觉。 邓宽随即双手负于身后,暗打手势,一边示意身后的丁炎和成必进扣好暗器,伺机偷袭那四名黑衣人以抢占上风,一边则面不改色对那四名黑衣人说道:“四个鼠辈在这装神弄鬼,有种的便下来和咱们光明正大打上一回,动手前先报上名来!” 那四名黑衣人尚未答话,邓宽、丁炎、成必进等三人已暗地将双手伸入衣袍间,手底各自扣好铁菱,就待那四名黑衣人自屋顶上跃下之际同时出手。赵七海早先瞧出端倪,足尖入土寸深,突然喝道:“狗贼看招!”随即大脚运劲一扫,满地狂沙直朝前头激飞而去,邓宽等三人突遇变故,赶忙挥袖掩面,免得沙尘飞入眼里,跟着各退几步作势防御,就怕赵七海趁机偷袭。 忽听得赵七海哈哈笑道:“三个缩头龟蛋,只敢暗箭伤人,竟还自称光明正大,还要不要脸?” 邓宽等三人回过神,这才发现各自举臂挡在身前,手上均握着铁菱,偷袭企图毕露无遗,原来那赵七海只是佯攻,为的是令三人出丑,而一旁的花百川和谭老九见了,即便仍爬不起身,亦是指着三人大声讪笑起来,邓宽等人顿觉无地自容,只得默默将手中铁菱收入怀中,免再让人笑话。 屋顶上那四名黑衣人见得邓宽等人窘态毕现,亦是忍不住发笑出声,跟着先后跃下,同时走近,衣帽掀开露出面容,一位是年约三十的杂须男子,一位是年约二十出头的魁武男子,其余两位少年,一位年约十四、五岁,一位则仅约十一、二岁,两位少年身材均尚未长全,是以站在另两位男子身边更显矮小。 那年纪最长的杂须男子先开口笑道:“嘿,江湖上都说道,这『血手如来』邓宽,一套『万相如来手』打落百家好汉,这『穿林箭』丁炎,一对寒铁鸳鸯锥使得快准狠辣,这『登天豹』成必进,一身步履薄冰的轻功本事少有人及,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你们三人练得一副厚脸皮的功夫那才是独步武林。” 另位魁武男子亦搭腔道:“正是,依我说这『血手如来』应改作『断手如来』,这『穿林箭』应改作『穿纸箭』,这『登天豹』应改作『登天猫』,那才真是名符其人。”其余黑衣人一听,又是忍不住拍手讪笑起来,便连赵七海等人亦跟着鼓噪叫好。 邓宽等三人闻言,顿时恼羞成怒,齐声暴骂几句,各取兵刃便要动手,却先听得那杂须男子向另一位年纪最小的少年问道:“敬书师弟,你瞧清楚了,这姓邓的可是你要找的人?虽说这人也不是什么善类,但一笔帐归一笔帐,咱们也不能随便冤枉人。” 那年纪最小的少年点头说道:“当天我虽没亲眼瞧见这恶贼面貌,但声音我却是认得的,准是他没错。” 邓宽一时间摸不着头绪,骂道:“胡说些什么?老子可不认得你们,你们究竟是谁?一路上跟着咱们有何目的?” 那魁武男子问道:“好,姓邓的,我问你,去年十一月初八,绍兴常府上下共一十五口遭恶火灭门血案,是不是你所为?” 第18章 株连6 邓宽闻言脸上一僵,再盯着那年纪最小的少年目不转睛,突然想到一事,指着那少年说道:“你…你是常家的小公子,原来你还活着,老子正愁不知上哪去找你,你倒心急自己送上门来了。很好!很好!今日该来的全凑在一块,倒让老子省了许多麻烦。” 那杂须男子点头回道:“好,既然你认了,这笔帐咱们就来算算。”跟着来到赵七海身旁,拱手说道:“这位赵兄,那姓邓的害死我小师弟一家满门十五口,我们四个师兄弟一路追来此处,为的就是要让那姓邓的偿了这笔血债,这报仇事大,一会还请赵兄莫要插手。” 赵七海看了半躺在地的花百川和谭老九,心道自己此刻想带着这两人全身而退都成问题,如何还有余裕插手?这杂须男子显是要助自己暂时脱身,又不致让自己在对头面前失了颜面,因此心中好生感激,拱手回道:“好,赵某便在一旁看着,决不插手,只是这三个狗贼手底下本事有限,却是满肚子诡计,可不得不防。”说完拉着花百川和谭老九先至一旁墙角暂作疗伤。 邓宽见赵七海等三人并未离去,暂且不作理会,指着那四名黑衣男子说道:“好,老子就在这等着,你们待如何?” 那魁武男子说道:“这血债血偿,本应让小师弟亲自动手,但小师弟入门不到半年,只怕打不过你,因此这次便由咱大师兄代替小师弟动手,你若胜得了咱大师兄,那这笔血债只得等几年后再让小师弟亲自去讨了。” 邓宽点头说道:“好,谁来送死都是一样。”指着那杂须男子,不耐说道:“你便是他们的头儿吧?要送死的便趁早,老子还有正事要办。” 那杂须男子摇摇头,身子一让,指着身后那位年约十四、五岁的束发少年,说道:“这位才是咱们大师兄。” 邓宽等三人一听,先是瞪大了眼,随即齐声哑然失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身材尚未长全且稚气未脱的少年,年纪只怕还不到自己一半,竟会是这几人的大师兄,邓宽跟着笑道:“你们搞什么古怪,竟叫个孩子出来送死?老子可没这闲工夫陪你们瞎耗,再不正经,老子真将他给一掌毙了,到时可别后悔!” 那束发少年走上前,刻意压沉嗓子说道:“在下姓袁,本门乃是以入门先后定辈份,在下入门最早所以排行居首,有何奇怪?” 邓宽闻言收起笑脸,斥道:“臭小子!你是当真的?” 那袁姓少年回道:“不错,本来我们此回只是为了替小师弟报仇,取你一人性命即可,但方才听你们说竟是要去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这事既让我们知道了,那可不能不管。眼下给你们两条路选,一是你独自留下,其余两人自废双眼便可留得一条性命离去,第二条路,就是由我们三个师兄弟轮流对上你们三人,你们赢的尽管离去,输的便得留下命来。” 邓宽骂道:“哼!乳臭未干,口气倒是不小,好,你想找死,老子便先成全你,亮家伙吧!” 那袁姓少年应了一声,当即脱去斗篷,缓步上前,自腰间抽出长剑,剑光作弧,剑身顺势停于胸前与肩齐平,剑尖兀自颤动嗡嗡作响,直指邓宽鼻头,跟着对邓宽说道:“你也亮兵器吧!” 邓宽见这袁姓少年足足矮了自己一个头,且肌肉尚未厚实,只怕连自己三成掌力都挨不住,但见其双眼有神,架式一副胸有成竹,待听其刻意压低嗓子却仍带着稚音,当下倍觉羞辱,大声斥道:“啰嗦什么?老子双手强过兵器!” 身形一侧,双掌贴于腰间蓄劲,跟着身影窜出,左掌朝着袁姓少年门面平推而去,掌势变幻犹如飘花,突然左掌斜撤,右臂急甩先至,改以右掌作刀直往袁姓少年左脑上劈去,原来邓宽左掌仅是佯攻,真正厉害者乃在于后发先至的右掌刀,正是四十八式“万相如来手”中的第三式“彼岸空花”。 邓宽掌刀未至,一股掌风却先如墙袭去,袁姓少年只觉左耳被压得嗡嗡作痛,当下不及思索,急忙顺着那掌力往一旁跃身避开,但脚下尚未站稳,邓宽右掌劈空,身子却藉势大步回旋,算准方位,左掌从身侧向后反手甩出,再是一招“大相流转”,荷叶般的大手背直往袁姓少年门面上轰去。 邓宽反掌向后搧去。 此招时机劲道均使得恰到好处,原料定能将那袁姓少年五官面容打个粉碎,岂料手臂伸尽,又是一掌扑空,那袁姓少年只觉头顶一凉,与邓宽的虎熊大掌仅余寸隙之差,心头也是一震。 邓宽回身瞄了那袁姓少年的身形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身高六尺有余,平时多与身形相差不远的对手过招,而此招“大相流转”乃是背敌出掌,出掌方位专攻对手门面,但那袁姓少年足足比自己矮了个头,竟就这样无巧不巧给避开迎面一击。 袁姓少年暗叫侥幸,却也不敢多作喘息,趁隙连攻四剑,分指邓宽门面、喉头、心窝、肚脐,每下均是递剑即收,邓宽接连出手不及夺剑,第五剑却已跟着刺来。 那前四剑乃自上而下一路刺进,剑招无甚变化,邓宽看准剑势,猜得第五剑定要往下阴方位刺来,回骂一声:“贱龟孙!”快手先行拦出,鹰爪一收,果然掐住那袁姓少年手中长剑,跟着用力一夺,竟是轻易便将长剑给夺来。 邓宽正觉得意,忽地眼前一黑,“啪”的一声,鼻柱暴痛欲裂,却原来那袁姓少年先前连出五剑均是虚招,一招招往下而走,便是要诱得邓宽低头夺剑,再趁其夺下长剑心神松懈之际,左手伺机埋伏出拳,果然一拳正中邓宽鼻柱。 邓宽受这一下痛得丢下长剑,掩面跳开,连着咒骂几句,袁姓少年拾起长剑,直指邓宽说道:“你输了。”其余三个黑衣人和赵七海等人见得顷刻间便分出胜负,均不禁喝采叫好。 第19章 株连7 邓宽闻言一愣,哪甘心就此认输,眼珠子一闪,回斥道:“胡说什么!老子怎么输了,我夺你一剑,你打我一拳,咱们不过是平分秋色。” 邓宽回头再向身后的丁炎和成必进使个眼色,两人立即会意,接连点头抢道:“江湖规矩,公平比试,见血方输,这可还没分出胜负!”、“你小子初涉江湖,难怪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邓宽摀着脸,鼻头一拧,赶紧顺势将鼻血擦去,免让人发现血痕,跟着点头说道:“没错,按江湖规矩,公平比试,见血方输,老子可还没见血。” 赵七海见状大斥道:“放你的狗屁!赵某在江湖上混迹几十年,就没听过这什么狗屁规矩,三个武林前辈合着欺负一个后生小辈,还要不要脸?” 那袁姓少年亦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江湖成名的人物竟会如此无赖,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其余三名黑衣人则是破口大骂邓宽无耻,毫无武林前辈之气度,但邓宽却是充耳不闻,仅是连连冷笑,跟着再对那袁姓少年说道:“怎么?还打不打?老子可不会再上你第二次当。” 袁姓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好,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说着长剑画弧,羚步飞跨,待至邓宽身前三步之距,突然一个屈身,贴地窜至邓宽左侧,厉剑一抖,剑尖破风急颤,剑光烁烁,分往邓宽左膝、足跟间点去,乃是天师剑法中的一招“盲师指路”,此招正如其名,出剑连扫带刺,剑锋指向不定,宛若盲者挥杖探路,攻势捉摸难测。 邓宽识得厉害,已知此人不可有半点小觑,叫骂一声跳开,缩脚之际猛拳击出,拳头出尽,距那袁姓少年脑顶却尚有一拳之距,邓宽甫一落地,那袁姓少年又已钻到邓宽左下侧,再是抖剑点去,逼得邓宽不住跳脚,连挥数拳却都是臂长难及,徒费气力。 原来方才交手,那袁姓少年因身形矮了邓宽足足一个头,是以侥幸避过劈头一掌,再次交手,袁姓少年当即一改攻势,刻意急攻邓宽下盘,令其脚下受制仅能以拳掌回击,而那袁姓少年身形较邓宽矮了许多,又是屈身贴地,邓宽一路“万相如来手”纵有再多精妙变化,这高矮之差,反令其伸臂难及,竟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也碰不着。 袁姓少年见得攻势奏效,索性绕着邓宽连攻其左路下盘,仅是一招“盲师指路”来回使出,便逼得邓宽不断转着身子缩脚避开来剑,那袁姓少年绕着邓宽越攻越快,邓宽身子也跟着越转越快,犹如陀螺一般,霎时间竟是卷得满地沙尘飞扬。 花百川和谭老九方才遭邓宽等人用计暗算,刚将铁菱一一拔出,此刻身上正是痛不可当,满腹怨气难以发泄,见邓宽被那袁姓少年逼得窘态毕现,连头上所戴圆顶帽也跟着滑落,露出个大光头,两人瞧得甚是痛快,花百川当即大声奚落道:“姓邓的,你转得像个蠢陀螺一样,这是『万相如来手』中的哪一手,怎地我没见过?” 谭老九在一旁答腔喊道:“嘿,这招我倒认识,这是『万相如来手』第四十九式,叫作『秃狗打转』,乃是学那笨狗追着自己尾巴打转,总共要转上七七四十九圈,你算仔细了,这四十九圈转完前,任谁也伤不着他。” 花百川故意问道:“那四十九圈转完后又如何?” 谭老九回道:“四十九圈转完,他若还没昏头,那也先将对头给累死了!” 花百川笑道:“妙极!妙极!天下竟有如此奇招!他少林派武功果然不同凡响!” 谭老九回道:“正是,这姓邓的当初也是少林寺『净』字辈里的一号人物,法号『净宽』,若非他不守清规,三天两头下山去勾搭尼姑,这才被逐出山门,否则以他的武学造化,今日恐怕也轮不到那净觉神僧来当少林寺方丈。” 花百川说道:“原来如此,我还想这姓邓的一身本事,为何甘愿听命那严嵩老贼,那定是想有朝一日能藉助严嵩老贼帮忙,重回少林寺做他的大和尚!” 实则那万相如来手仅有四十八式,却被谭老九硬加了个不伦不类的第四十九式,再者那邓宽原只是少林派俗家弟子,根本非少林和尚,那什么法号净宽、勾搭尼姑、逐出山门云云,更是满口胡言,只是那邓宽天生秃发,脱帽之后倒真有几分和尚模样,谭老九和花百川又是说得煞有其事,一旁的三个黑衣人也跟着胡乱附和,这一来便连丁炎和成必进也不禁半信半疑起来。 邓宽原已被那袁姓少年的地堂剑式逼得心浮气躁,耳听得花百川和谭老九天花乱坠,更是火冒三丈,待听得那花百川说道自己投靠严家竟是想重回少林寺做和尚,自己最忌讳者莫过于被人嘲笑那圆秃脑袋十足像个大和尚,至此终于怒不可抑,当即转头大骂:“胡说八道什么!谁要做和尚了?” 邓宽这一失神,再回过头,却见那袁姓少年已趁机绕过自己左侧,直往身后贴地窜去,邓宽微一动念,算准那袁姓少年所在方位,右脚一悬,猛然一招回马旋踢直往身后拦去,要将那袁姓少年给踢得胸破骨裂。 邓宽大脚直踹到底,岂料这一下又是重重落空,回身往地上一看,竟是空无一人,正觉纳闷,突觉头上有异,抬头一瞧,那袁姓少年已出其不意跃身至半空,赫见银光一闪,邓宽脸上吃痛,跟着眼前一黑,竟是被那袁姓少年一剑划穿右眼至鼻梁! 邓宽大意中剑,立时血流满面,右眼显已失明,当下痛得摀面跳脚,正哀嚎间,忽听得赵七海从旁急喊道:“少侠当心!” 袁姓少年方落地站稳,闻言转头一看,果见先后两道银光迎面射来,正是那丁炎及成必进见得情势有变,同时先发暗器制人。 第20章 株连8 袁姓少年深吸口气,弓腰一软,侧仰避过当胸打来的第一发暗器,跟着锐眼凝神,手底运劲,待得第二发暗器近身,倏地快剑一抖,只听得“铮”的一声,那铁菱遇剑反击弹飞,竟直往邓宽身上打去,邓宽此时全无防备,左膝正中暗算,惨叫一声,随即软脚跪了下去。 丁炎及成必进本以为偷袭定能得手,这一下直瞧得难以置信,怎料得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稚气少年出手竟是如此迅灵狠辣,那以刀剑凭空弹开暗器的手法本已少有人及,再能反击暗器往对头要害上招呼,简直匪夷所思,两人对视一眼,心想这少年已是如此,那两个黑衣男子岂非更加了得,若再加上个赵七海,今日根本难有胜算,当即一声不吭同时转身奔逃。 赵七海见状,喝制一声大步追上,成必进早有准备,转身又是一记铁菱招呼,银光如电,却是对着那花百川身上袭去,赵七海大叫不妙,待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倏见黑影一闪,一人先行赶至,宽剑一拦,及时将那枚铁菱挡下,出手者正是那黑衣杂须男子。 赵七海稍松口气,再望向丁炎和成必进两人,方才这一耽搁,只见两个身影转眼已翻过三道屋墙,随即隐于沙尘中消失不见,此二人手底功夫有限,逃跑本事倒是一流,眼见难再追上,这才任其离去。 那袁姓少年在内的四名黑衣人随即围住邓宽,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年抽出长剑,剑尖抵着邓宽胸口说道:“恶贼,当日你放火烧死我常家上下十五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邓宽膝上有伤、右眼已盲,自知今日难逃一死,索性盘坐在地,也不多作抵抗,反而挺起胸膛,气直回道:“哼,人为财死,那也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说的,这笔帐只好下辈子再找你们讨去。” 那常姓少年说道:“好,你杀我一家十五口,没道理让你痛快就死,我也不多占你便宜,就砍你十五剑,你可别死得太快。” 邓宽冷笑回道:“嘿嘿,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好手段,常小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好,老子就受你十五剑,若是多吭一声,老子便是王八龟孙!”说着胸膛再向前挺出。 那常姓少年手中长剑仍抵着邓宽胸口,剑锋甚利,邓宽这一挺胸,剑尖随即陷入其胸前皮肉,那常姓少年从未真正持剑伤人,一见得渗血渐渐染红邓宽上衣,反倒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方才的迫人气焰荡然全失。 邓宽忍痛继续嚷道:“你还不动手!磨蹭什么?”一面不住咒骂,胸口仍是再往前挺,剑尖入肉更深,那常姓少年本以为能见到邓宽痛哭求饶的窝囊模样,突然见得邓宽一身狂豪咄咄逼来,反而不自主退了一步,邓宽这才不再向前,跟着满脸鲜血咧嘴笑道:“嘿,有剑没种,你才是王八龟孙,这辈子别再想亲手报仇。” 突然伸掌要去抓那常姓少年的手,那常姓少年一惊之下将长剑脱手,邓宽却顺势紧抓剑身便往胸膛里一送,闷哼一声,长剑自背后穿出,伤处顿时血涌如泉,小丘般的身子轰然倒下,就此气绝。 那常姓少年见得邓宽倒地,这才惊觉回神,待想拔出邓宽身上的长剑却是气力不足,只得不停踢着邓宽尸身大叫道:“快起来!不准你死,我还没亲手为爹娘和姐姐他们报仇,他们死得那么惨,我不准你这么容易就死了,恶贼,你快起来!”叫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其他黑衣人见得不忍,只得先将其拉开,柔声劝慰。 袁姓少年从邓宽尸身中搜出一罐小瓷瓶,打开后嗅了几下,再前去探视花百川和谭老九伤势,跟着将瓷瓶交予赵七海,说道:“这位赵兄,这是从那狗贼身上找到的,里头装的应当是暗器使毒的解药,可让两位受伤的兄台先服一颗试试。” 赵七海谢着接过,倒出一看,乃是梅籽大小的褐色药丸,赶紧要花百川和谭老九先各服一颗,跟着向袁姓少年问道:“袁少侠,今日承蒙几位援手,赵某感激不尽,敢问师承门派,改日定当登门答谢。” 袁姓少年拱手回道:“家师并无特立门派,且家师曾说过,山野陋居就怕贻笑大方,因此向来谢绝访客,赵兄的好意在下定会代为转达。” 赵七海哦了一声,再问道:“那请问尊师大名,日后在道上若有缘遇得尊师,赵某再亲自向他答谢。” 袁姓少年说道:“家师说他的仇家多,我们几个师兄弟本事又还不成气候,所以不许我们在外提起他的名字,免得我们受他牵连,还请赵兄不要见怪。” 赵七海干笑一声,拱手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少侠代为向尊师致上谢意。”心中则想着,此人身手不凡、谈吐得体,哪里像个十、四五岁的稚气少年?再过几年历练,必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此人既不愿透露师承门派,多半也不会告以真名,当下不愿再自讨无趣,便不再多问。 袁姓少年跟着问道:“方才听赵兄说,你们这次是为了那游大人和戚大人两家满门老小而来,只是那沿途押送官兵不少,到西宁后盘查更严,赵兄可有打算如何下手?” 赵七海一听,脸现异色,心道这四名黑衣人方才虽帮了自己三人,但这劫案事关重大,这四人又一副故作神秘、意图不明,就怕风声走漏攸关大事成败,因此颇感为难,正色说道:“并非赵某不愿告知,只是此事攸关数十条性命,实不宜贸然对外人透露,莫非少侠对此事另有打算?” 袁姓少年回道:“赵兄不必多虑,实不相瞒,我们几个这次奉了家师之命,除了要拿下这姓邓的狗贼替小师弟报仇外,再来便和你们一样,乃要设法救出游大人和戚大人两家满门,因此才想和赵兄商议对策。” 袁姓少年见赵七海仍是一脸半信半疑,跟着再说道:“赵兄若还有疑虑,不如咱们先一同前往,待追上押送队伍,再来商量连手一事。” 第21章 株连9 赵七海寻思,这劫囚救人并非儿戏,帮内尚有数百后援正待赶来,虽说这袁姓少年拿下邓宽不似作假,但实难相信就凭眼前这四名黑衣人也敢筹谋劫囚,莫非这四人同样还有大批后援?若真如此倒是好事一件。 赵七海跟着又转念一想,反正花百川和谭老九有伤在身,有这四人随行,倒可防那丁炎和成必进伺机偷袭,且自己一路上再加留心,这四人要想暗中搞鬼作梗也绝非易事,因此说道:“那好,事不宜迟,咱们就先一同前往,免得让那姓丁和姓成的两个狗贼抢在前头,坏了大事。” 众人先将邓宽的尸首就地埋了,免让人发现后举报官兵,节外生枝,跟着回到绿雁堡内替花百川、谭老九两人治伤包扎,再向商队买了几匹好马和干粮,稍作休息后当即启程,快马往西宁方向赶去。 青天黄沙,星河绵原,赵七海等七人于大漠里日夜疾行,沿途于驿店歇马时顺道打听那丁炎和成必进的下落,却是毫无消息,看来此二人当真落荒而逃,不敢再动那戚、游两家满门老小的主意。 赵七海越往西宁方向行去,便觉与押送队伍又近了些,心中亦多了几分踏实,而其一路上暗中观察那四名黑衣人言行举止,只觉豪侠磊落,不似奸险小人,故对四人渐无防范之心,跟着再看到那西疆天辽地阔的风光更胜中土景致,一想到又要干件轰轰烈烈的义举,顿觉浩气盈胸、畅快不已,连日来的疲惫也一消而散。 赵七海等人一路行出近三百里,到得第三日午后已来到一处名为呼凉海的干原上,向当地放羊的牧族营队一问,那押送充军的队伍两个时辰前刚途经此处,今夜多半会在五十里外的黄驼谷扎营。 众人闻此消息均是一振,稍作商议,便先暂借那牧族的营账,在此睡上一觉,打算养足精神,入夜后再出发追上那押送队伍,趁夜一探对方虚实。 两三个时辰过去,不觉间皓月当空,赵七海等人已整装完成,打起精神,当即依那牧族营队的指点,沿着湟水河往西北疾驰,离开呼凉海后一口气行出约莫四十多里路,果然见得远方天际边隐隐透出红光,想来便是押送队伍驻扎的黄驼谷,众人于是将马放慢,噤声骑行,以免打草惊蛇。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众人翻过一座小丘入了溪谷,细看尽头处,火光之中依稀可见四、五座大营账搭于谷底,赵七海即要众人将马匹绑在原地,由自己领头,徒步前往一探。 赵七海本欲悄悄潜近,但越往前行,只觉那营区火光太过醒目,似不寻常,待闻到谷底传来一阵焦臭之气,顿时大感不安,立即狂奔前去。 一至营区外,赫见恶火熊熊,烧得满营旗帐焦黑难辨,而数十具残尸遍地,血流成滩,放眼一望根本难见活口,赵七海猛觉背脊发寒,胸闷如塞,忍不住握拳往山壁上重重一搥,怒道:“该死的狗贼!咱们晚了一步。” 那黄驼谷内火光焰焰犹如白昼,放眼横尸全无生息,呼呼风声中,仅有木头被烧得焦裂劈啪作响,听来更觉刺耳。众人被这惨状所慑,一时呆立不语,想不到千里迢迢赶至此处救人,最终仍是让对头先一步痛下毒手,功亏一篑,一念及此无不悲愤失落。 赵七海毕竟历练最深,沉稳过人,当即强打精神,镇定说道:“咱们先别愣着,那两个狗贼应当是入夜后才动手,这里头说不定还有活口,救人要紧,那两个狗贼便是割下脸来我也认得,回到中土再找他们算账不迟。” 众人跟着称是,这才赶紧上前分头探寻活口。 赵七海在成堆尸首和焦木间不断翻找,越探查却越觉古怪,依先前帮内探来消息,此次判处发配充军者,计有戚家上下九口、游家上下十一口,加上平阳知府温求全、霍州知州陈彬和平阳仓守将等十人,共计是三十人,但放眼这满坑满谷的伤亡者粗估一算,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仔细一瞧,果然其中半数以上乃是仅着轻装之官兵,每人身上军甲兵器均已遭人夺去,且在场尸首不论官民老少,大半都是受到兵器重击而亡,并非活活烧死。 赵七海寻思,先不说那丁炎和成必进两人乃严府爪牙,同为朝官办事,应不致对官军如此痛下杀手,实则此二人虽阴险狡诈,但身手本事有限,要说是此二人在一夕之间手刃眼前大队官兵,却是怎么也难以置信,一时间实难想透其中原由。 赵七海正推想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有活口!”却是那花百川所喊,赶紧先搁下眼前几具残躯,飞快凑上前去。 在场众人同时赶至,见花百川急指着被压在囚车下的一具焦黑躯体,赶忙合力将囚车搬开,再小心翼翼将那焦黑躯体给拉出。 此人早已昏厥,作趴伏姿势,大半背部肌肤均已被烧灼得发黑糜烂,赵七海先脱下外衣,沾湿后为此人包覆背部烧伤处,再将其翻过身来,只见其胸前自右上而左下被利刃划开了长长一道破口,幸得此人皮坚肉厚,这一下未损及内脏,是以还能留得一口气在。 赵七海赶紧替此人稍作止血包扎,一面卸除其手脚镣铐,此时细看其容貌,圆脸凸额,双颊饱满蓄胡,只觉几分眼熟,于是取过其颈子上所系囚牌一看,跟着惊道:“这人是霍州营的毛千户!”此人正是随游灿镇守平阳军储仓的副将毛应忠。 那毛应忠听得赵七海几声呼唤,总算微睁开眼,眼珠子转了几下,干唇微颤,喉底发出几声气音,赵七海立即接过水袋喂了几口,毛应忠这才神色稍缓,转头左右看了几眼,突然指着那囚车后方一座倒榻营账,使劲开口道:“游…游…”这一下牵动全身伤处,顿时剧痛难当,闷哼几声却又昏了过去。 第22章 李林山庄1 花百川察觉有异,当即将那倒榻的营账割破,撕开帐布,赫见其中藏着两人缩身靠在一块动也不动,满脸熏黑,手脚仍上着镣铐,于是赶紧先将两人分开,探探鼻息脉搏,确认应当只是被乌烟呛昏,并无外伤,于是取来清水将两人脸上冲净,再往人中穴用力压按几下,果然见得两人先后悠悠醒转,这才替两人敲开锁具。 赵七海认出这两人乃是游灿之孙游胜及游迅两位孪生兄弟,见得两人安然无恙,心中甚感欣慰,于是凑前握着两人的手说道:“两位游公子,可还认得赵某?见到你二人平安无事,赵某这便放心了。” 游迅先是一愣,闭眼调息一番,随即甩开赵七海的手,喘气说道:“你…你少假装好心,你们害得…害得我爷爷送了性命,又害得我爹娘跟着受苦,现在又…又想来害我吗?” 赵七海被游迅这么一说,只觉一阵气苦,虽说那游灿被诬指通贼更为此送命实乃严嵩所为,但追根究柢确是本帮盗劫平阳仓在先,这才令那严嵩有机可乘,藉此陷害戚保文,也一并连累了游灿,因此当下也不愿多作辩驳,只得默默退开。 游迅一说到爹娘,当即拉着游胜站起身来,便要去寻找亲人,但两兄弟一见得满谷恶火横尸,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找起,不禁双双淌泪哭喊起来。 谭老九见得不忍,上前安慰道:“你俩别哭了,先找人要紧,若再耽搁些,等人都死透了,那便真救不活啦!” 游家两兄弟一听,哭得更大声了,谭老九不敢再提死活之事,赶紧将话锋一转,随口问道:“对了,姓丁和姓成那两个狗贼呢?他们走了多久?往哪去了?” 游胜闻言,这才擦泪回道:“什么两个狗贼?” 谭老九奇问道:“怎么这些不是那两个狗贼干的?那是谁下的毒手?” 游胜一脸茫然回道:“方才来偷袭的少说也有几十人,我只知道毛叔叔把我们推入营账里,他自己在外头和对方打了起来,后来营账里头全是黑烟,什么也瞧不见,再醒来时就只剩你们了。” 众人只听得全无头绪,莫非今日前来大开杀戒的并非那丁炎和成必进?正要再问,却见赵七海从地上捡过一柄石斧,斧头上断了个角,跟着上前说道:“依我瞧,今日干这事的乃是鞑靼蛮兵,倒不是严嵩老贼派来的。” 游胜一脸狐疑追问道:“你亲眼瞧见了?否则怎知道他们是鞑靼蛮兵?” 赵七海将那断了角的石斧递到游胜手中,说道:“这石斧粗糙笨重,咱汉人用不惯,向来只有蛮人爱使。” 再指着满地横尸说道:“此处位在鞑靼地界边,这些蛮兵嗜杀成性,残害我汉族军民已久,所到之处搜括粮食兵甲,掳掠…”待要说到掳掠妇女,却是不忍继续说下去。 众人再扫视周边,果见那些死去官兵身上护甲兵器均已遭人取走,且满营军马一匹不剩,再者放眼望去,满地死伤却未见到任何妇女,而这鞑靼蛮族侵扰边疆乃时有所闻。 六年前其首领俺答更曾遣兵越界进犯京城,不断强逼朝廷开放边境各城通商,若不顺其意便兵戎相见,也因此边防军情持续告急,朝廷每年也才会发配上千囚犯至边疆充作军户,看来这军营当真如赵七海所说,竟是连夜遭那鞑靼蛮兵偷袭劫掠,血洗一空。 游家两兄弟以往并未亲眼见过鞑靼蛮兵,此时再一回想,方才那批袭营者各个袒胸披发、粗壮剽悍,且执矛持斧,口音古怪,乍看确实不像一般汉人,常听闻那些鞑靼蛮兵荒淫残忍,时而越过边界掳捉汉人妇女取乐。 游迅一念及此,急道:“糟了!娘和姐姐呢?”赶忙拉着游胜在营区内四处翻找活口,心慌意乱,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众人已跟着游家两兄弟将营区翻遍,竟是再无任何活口。众人将尸首排成四列,共计六十三具,其中游家剩余九人中只找着七具遗体,那游家两兄弟的母亲黄氏和年仅十四岁的长姐均不知所踪,而戚家九口人也仅寻得六具遗体,平阳知府温求全、霍州知州陈彬和平阳仓守将共九人的遗体则是全部寻获,其余四十一具遗体身上并未系有囚牌亦无配戴镣铐,依穿着看来应当全为守营官兵。 游家两兄弟见父亲脑袋被削出个大洞,腰间肚破肠流,死状甚为凄惨,而其余亲人个个也是满身污血、面容扭曲,显是伤痛致死,两兄弟一左一右伏在父亲遗体上痛哭不止,一旁众人见得心酸,亦是眼角泛泪。 赵七海正要将游家的七具遗体稍作包覆,游迅却将其一把推开,一边喊道:“你别碰我爹!你们燕贼全是坏人,骗我爷爷开仓那也罢了,你们还大肆张扬故意嫁祸给爷爷,害得他冤死狱中,你们这才来装好心救人,如今人全死光了还要你们来干嘛?” 谭老九在一旁回斥道:“臭小子胡说什么!谁故意要害你们?真要害你们,老子又何必大老远跑来这野鬼荒山,还白白挨了这几下…”说着裤底一拉,露出左腿上前几日遭丁炎暗算所留下的伤口。 谭老九跟着半脱裤子,又露出左边屁股上的暗器伤痕,正要再说下去,却被赵七海先行打断说道:“游小公子,本帮当初只为救济灾民,确实没有害人之意,也不想刻意张扬,当日在粮袋内印字并非赵某的主意,此事赵某已下令帮内彻查,对于游老将军和府上的遭遇,本帮上下也是同感痛心。 如今既然二位已用不着咱们,且毛千户伤势严重,急需找大夫医治,咱们几个这便告辞,待与帮内其他弟兄会合,到时赵某再遣人至边境一探,看看是否有令堂和令姐的消息。” 游胜这才想起毛应忠仍半昏不醒,赶紧上前看了一下伤势,跟着对赵七海说道:“那你还不快走?若是毛叔叔有个三长两短,咱兄弟俩定要连先前的帐和你们一起算!” 第23章 李林山庄2 赵七海点了点头,接着再对袁姓少年说道:“袁少侠,两位游公子便托你们几位代为照料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在道上放个风声,本帮于各地均有眼线,赵某收到消息定会立马赶至。” 袁姓少年拱手回道:“赵兄不必多虑,我们几个定会好好保护两位公子。” 游迅听着颇不耐烦,指着赵七海催道:“你还在这啰嗦什么?咱兄弟俩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来假惺惺!” 赵七海闻言,脸上又是一僵,和在场众人拱手致意,随即和花百川、谭老九带上重伤昏迷的毛应忠快马离去,顷刻消失于黄驼谷外。 袁姓少年和其余同门随即协助游家两兄弟将亲人遗体暂作包覆,免得天亮后日晒发腐,忙了一阵,正要去处理其他遗体,忽听得催马之声,袁姓少年等人同时回头,只见游家两兄弟竟趁着众人不备,各自夺了匹马,跃上马背便要疾行离去。 眼见游家两兄弟便要骑出谷外,忽见一黑色身影从旁及时追至,箭步一蹬,倏地纵身拦在游胜坐骑前头,顺势连剑带鞘往那马儿的侧颈上一敲,那马儿吃痛大惊,立时吓得停蹄不前,而骑在后头的游迅被这么一挡,只得跟着勒马急停。 两兄弟回过神来,这才见得拦马者便是那袁姓少年,游胜随即满腔怒火,大声斥道:“你要做什么?快让开!” 袁姓少年摇头说道:“这话该我来问才对,瞧你们的模样,难道是想自己去找那些鞑靼蛮兵报仇?” 游胜大声回道:“是又如何?” 袁姓少年淡淡说道:“那群蛮兵早就远去,这时说不定已过了边境,这西疆天地之大,你们上哪去寻仇?” 游胜急道:“上哪都行,总好过待在这儿什么也做不成!” 袁姓少年再问:“好,就算真让你们找到凶手,但凭你们俩这点本事,也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又能如何?” 游迅抢道:“哼!死便死了,也用不着你们外人多管闲事!” 游胜跟着说道:“不错,改日若你全家上下也死得一个不剩,瞧你还能不能说得这般容易?” 此时袁姓少年的几位师弟亦纷纷围上,其中常姓少年见得游家两兄弟咄咄逼人,再也按耐不住,开口说道:“不许你们这样说!大师兄也跟你们一样,全家上下都被恶人害得一个不剩,大师兄是为了你们好,他才不是多管闲事!” 游迅回嘴道:“你少胡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们别再啰嗦,快点让开!” 袁姓少年神色凝重说道:“小师弟他没胡说,不只是我,我们几个师兄弟的亲人,全都是被同一批恶人给害死的。”跟着身子往路旁一让,继续说道:“你们如果想白白送死,一辈子报不了仇,那就随你们便。如果真有心报仇,只要留住性命,日后有的是机会,你们自己好好想清楚。” 游家两兄弟闻言,望着一众黑衣人的严肃模样,只觉半信半疑,反而不敢贸然离去,游迅跟着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害死你们亲人的究竟是谁,为何要下这种毒手?” 袁姓少年哼了一声回道:“指使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严党的那些狗贼。” 游家两兄弟一听得这几人竟和自己一样,都是被严家害得家破人亡,登时大惊,两人对望一眼,满脸犹疑,游胜再追问道:“你可别骗我们,你们究竟是谁?” 袁姓少年点了点头,凛然说道:“好,我叫袁少廷,我爹乃是前吏部侍郎袁亦真。” 接着指向其余黑衣人,一一介绍起身分来历。 那年纪最长的杂须男子乃是门下排行第二的郑添寿,其长兄便是前通政副使郑添霖,而那魁武男子则是门下排行第三的曾清,其父乃是当年镇西第一大将曾铣,最后是那年纪最小的少年常敬书,门下排行第五,其外祖父便是前浙江总督张经。 那袁亦真曾向嘉靖帝谏劾严嵩枉法拔擢其子严世藩担任朝中要职,却反被严嵩父子俩诬陷其与后宫勾结,图谋另拥景王为太子; 那郑添霖曾举报严家纵容亲族侵占民田,却反被严嵩父子俩诬陷其收受奸商贿赂,意图连手夺占严家田产以变卖牟利; 那曾铣受命镇守西疆,曾多次打退来犯外族,至出任兵部侍郎时,更曾以数千兵力将鞑靼首领俺答所率的十万大军御于城门之外,可谓战功彪炳,只可惜随后涉入严嵩与政敌夏言的斗争中,反被严嵩诬指其贿赂夏言以隐瞒军情; 那张经出任闽浙总督时,曾率部将于嘉兴王江泾一带斩杀倭寇一千九百余人,俘获倭寇五千,乃是自有倭患以来战功第一,人称“王江泾大捷”,岂料严嵩为让义子赵文华揽下此功,竟在嘉靖帝面前诬陷张经耗费军饷、扰乱民生,反将战胜之功全归于赵文华身上。 想那袁亦真、郑添霖、曾铣、张经等皆为一代忠臣良将,却都因得罪当朝严家而落得负罪身亡,游家两兄弟已不只一次从游灿口中听知这几人事迹,当时只觉同感愤慨,却不料如今游灿也落得同样下场,而两兄弟竟是与这些忠良遗族相聚于此,一时间实难以置信,想不透今日怎会有如此机缘凑巧。 游胜跟着想到一事,突然向那常敬书问道:“原来你外公便是张经张总督?这么说来,我听说去年有场恶火夺走你常家十五条人命,莫非也是严嵩狗贼所指使的?” 常敬书点头说道:“不错,正是他指使一个叫做邓宽的恶贼下手。” 游胜奇道:“我听爷爷说过,那严嵩狗贼之所以要陷害张总督,乃是想让赵文华那厮抢走王江泾一役的战功,可如今张总督已死,赵文华也如愿升了官,那狗贼又为何还要害死你常家十五条人命?” 常敬书忿忿说道:“当日我外公被严嵩和赵文华两个恶贼陷害入狱,外公他临去前让人将几封重要信件交给我娘,娘告诉我,那些是赵文华亲笔写给外公的信,里头所写的可证明外公他才是在王江泾打退倭寇的真正功臣,我娘本想托人将这些信交到皇上手中,只可惜还没找到能信任的人,外公就被定了死罪。 而这事不知怎地竟让严家给知道了,于是他们便派邓宽那恶贼闯入我家想将信件抢回,但我娘宁死也不愿说出那些信件藏在哪,邓宽那恶贼气不过,竟一把火将我家满门十五口活活烧死在屋里,若非爹事先将我推入水井里保命,只怕连我也要被活活烧死。 后来我前往衙门报官,那知县却不相信我说的,只当成寻常失火就不再追查此案,那知县又说我只身一人无处可去,便暂时将我收留在衙门里。” 第24章 李林山庄3 游迅一听,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那些狗贼当真是丧尽天良!依我看那知县定也是让他们给买通的了。” 常敬书猛点头回道:“不错,那知县嘴上说是收留我,哪知却是命人将我牢牢看管,不让我离开房间半步,我在衙门里待了几天后总觉古怪,偷听下才发现那知县竟早就打定主意要将我交给严家那些人,还好隔天夜里师父带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出现,将我从衙门里救走,我才能再找到邓宽那恶贼,替我一家十五口报仇。” 游胜叹气回道:“你倒好,知道仇家是谁,总算替你爹娘报了仇。反观咱兄弟俩,那鞑靼蛮兵多如牛毛,咱俩只怕连亲人究竟是被谁杀害也说不准,也不知这仇该从何报起。” 常敬书说道:“追根究柢,都是那些严家恶贼害的,自然是要找他们报仇!” 游胜点头道:“不错,那严嵩狗贼该死至极,只是…就凭咱们兄弟俩…”两兄弟对望一眼,方才本还满腔怒火要前去找鞑靼蛮兵寻仇,但此时冷静一想,以两兄弟如今势单力薄,连保命都成问题,只怕还没进得鞑靼边境便已命丧荒野,更何况那严嵩乃当朝首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夜均有重兵贴身严防,要想将其手刃谈何容易,一念至此顿觉失落起来。 袁少廷见状,搭上游胜的臂膀说道:“你们放心,尔后只要我们同心齐力,又有师父师娘的帮忙,定能将那些严党狗贼一一除去。” 游家两兄弟不约而同“咦”了一声,不知袁少廷所指为何,袁少廷跟着又道:“师父和师娘向来视恶如仇,尤其痛恨严党为非作乱,他夫妇俩见我们几个被严党害得家破人亡,因此陆续将我们收留门下传授武艺,也嘱咐我们有朝一日定要亲手除去那些狗贼以报仇雪恨。不瞒你们,我们几个师兄弟此次奉师父之命前来西疆,除了是要帮小师弟找那姓邓的报仇,二来便是要救出平阳仓劫案中被无辜株连者,并邀你们游家和戚家的后人加入本门,日后连手对付那些严党狗贼,只可惜这趟晚了一步,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让你们兄弟俩独自冒险寻仇,否则便太对不住你们遇害的爹娘,也无法对师父交代。” 游迅接着问道:“你说的师父是谁,他真有那么厉害,能对付得了官府和严嵩狗贼?” 袁少廷浅笑回道:“师父他姓李,师娘姓林,两人在武林中都还算小有名气。” 游家两兄弟一听,喃喃念道:“李…?林…?”突然齐声喊道:“你们是李林山庄的人!” 袁少廷点头回道:“不错,江湖同道都是这么称呼本门。” 据闻这李林山庄并非真有此处,乃因其以李乘风、林岳英两位豪侠夫妇为首,而门人在外多称自己为李林双侠门下,又因众人行踪向来捉摸不定,犹如遁隐山野,因此江湖上才给一众门人起了个李林山庄的名号。这李林双侠原本默默无名,亦无所属门派,四年前严嵩府内遭刺客闯入,江湖盛传那刺客乃前首辅夏言的后人,为替死去的夏言一报诬罪之仇才闯入严府行刺,严嵩获知后大为震怒,命锦衣卫指挥同知尹飞全力捉拿刺客,那尹飞外号“夜游神”,原乃两湖剑派的顶尖好手,其率属下及一众同门合力围捕刺客,却在开封遭李林双侠半路杀出劫救,夫妇两人合剑竟是大退尹飞所率的三十多人;那两湖剑派堪称武林剑派中首屈一指,经此一役难免遭各派奚落,其盟主段岳为维护门派名声,遂放话相邀李林双侠公开比剑,更于洞庭湖畔设宴广邀武林同道前来作见证,比剑当日李乘风夫妇俩果真蒙面现身,除林岳英一连打败对方三名好手外,李乘风更于三十招内便令号称“八省第一剑”的段岳狼狈撤剑,从此李林双侠声名大噪,之后夫妇俩又率门人陆续诛除陈师焕、郭谦等多位严党奸佞,更令李林山庄侠名传遍江湖。 游家两兄弟近年不断听得李林山庄与官府奸党作对的事迹传闻,两人虽身在官家,但都是热血心性,自不免对李林山庄的侠行义举心神向往,亦对李林双侠的武学修为叹服不已,如今见得门人便在眼前,又有机缘拜入门下,原以为再无可能向严家报仇雪恨,此时重现希望,两人相视难以置信,一想到报仇指日可待,登时激动得相拥大哭,直至天色微亮才渐渐平复。 过得正午,众人已将在场几十具遗体包覆后沿着山壁边就地下葬,在土冢前立着大石代替墓碑,并依囚牌所示在上头刻下亡者名字,其余不知姓名的官兵,则由袁少廷执剑在山壁统一刻上“癸丑年六月初十大明官军四十一人殉于此”等十八个大字。游家两兄弟见袁少廷舞剑身形潇洒飘逸,再靠近山壁一摸,只觉那刻字入壁半寸,足见宝剑锋利,而字字相连一气呵成,字迹豪放却不流于潦草,两兄弟即便是在纸上都未必能书写得如此好看,不禁看得呆了,心想此人年纪不过长了自己两、三岁,外貌仍未脱稚气,但沉稳如山、剑术精湛,可谓内外兼修,实非两兄弟可相比拟,如此对李林双侠和一众门人的本事更加信服无疑,只盼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达此造诣。 众人随即整装准备离开黄驼谷,游家两兄弟先对七个亲人坟冢拜了几拜,拭干眼泪,跟着也对戚家亡者的坟冢一一拜过。游迅拜到戚保文两位儿子戚文达、戚文俊的坟冢时,一想到戚夫人如今也是下落不明,只怕与自己的娘亲和姐姐一样都是凶多吉少,心中又是一阵酸苦,刚要起身,却突然想到一事,拉着游胜说道:“哥,咱们只顾着自己,怎么竟忘了还有戚大娘的事?” 游胜亦是往脑袋一拍,回道:“是啊!这么重要的事,咱们竟差点忘了。” 第25章 李林山庄4 袁少廷闻言,好奇上前一问,游迅跟着说道:“昨夜那些蛮兵前来偷袭,戚大娘被人强捉上马,我和哥哥本想上前救她却是来不及,那戚大娘被捉走前不停对我和哥哥说什么『在阳曲县青牛村』,但到底指的什么我也不懂,多半是有什么东西留在那儿,要我和哥哥去找。” 袁少廷低头深思一阵,抬头说道:“我想戚夫人多半知道自己有去无回,因此留下遗愿,要你们兄弟俩去替她完成。”跟着再与郑添寿和曾清稍作商议,随即对游家两兄弟说道:“那好,咱们就走一趟太原,去那阳曲县看看,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也算帮戚夫人了却一桩心愿。” 众人打定主意,随即快马并骑离开黄驼谷这伤心地,一路向东换马疾行,沿途不多作耽搁,半个月后已来到太原西郊。 游家两兄弟原祖籍南阳,两年多前因游灿调任山西,故举家自南阳迁至太原,而两兄弟定居太原虽仅两年,但对城内物事景色已有留恋,此一离去不知多久后才得重返,本想借机进城再一探故居熟人,却被袁少廷极力劝阻,就怕不慎惊动官府,到时节外生枝引来无谓麻烦,两兄弟这才怅然作罢。 众人自太原城外绕道北行至阳曲县境,沿途打听探路,来到青牛村时已近黄昏,此村位在系舟山下,屋舍沿溪涧两侧而筑,放眼约仅三十余户,而找来村内耆老稍作探问,只知全村共约一百出头人,既无戚姓人家,亦无与戚夫人姜氏同姓者,且大多务农维生,平时也没见过什么异样人等出入,并无甚特别之处,众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分头在村内探寻蛛丝马迹。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陆续回到村头桥边集合,各自回报探查结果,大半都是些农忙鼠患一类的无用消息,正觉失望,便见曾清自村尾处返回,说自己打听到那村尾住了户余姓人家,据说是太原知府余万同的堂亲,且最近刚收养一个同宗的小女孩,而曾清方才前去攀谈,那余老丈确是余万同的堂亲无误,而那小女孩则是余老丈一位堂弟的独生孙女,因其全家在先前震灾和饥荒中接连病故,才由余老丈夫妇俩接来收养,除此之外则无其他特别消息。 郑添寿听完,寻思一阵,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纸,摊开一看,跟着眼亮问道:“三师弟,你可有见到那女孩儿,大约多少岁数?” 曾清稍作回想,随即回道:“看来约五、六岁,应当差不了多少。” 郑添寿点了点头,跟着将游家两兄弟叫来,问道:“你们两个,先前往西疆的路上,可有看到一位五、六岁的女孩儿同行?” 游迅摇头道:“没有。那千里路程折腾累人,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又怎可能捱得了?只怕还不到半途便先累死了。” 袁少廷随即眼神一亮,接问道:“二师弟,莫非你认为…” 郑添寿指着手中信纸说道:“嗯,当初师父将这戚、游两家亲族名单交给咱们去救人,里头写了戚大人膝下共有两子和幼女一人,那两个儿子已死在西疆,年纪看来和小师弟差不多,因此那小女儿推算起来年纪应当不到十岁,若她当时并未一同前往西疆,那多半是留在太原的住处或府衙内,而那姓余的老丈乃是太原知府的堂亲,又这么刚好在最近才收养个小女孩…”众人一听,亦觉其中似有蹊跷,即齐往村尾一探。 众人来到村尾一处农户前,那余老丈正在前厅收拾桌碗,抬头猛见六人同时现身家门外,便似突然见了凶鬼恶煞一般,吓得手中木碗摔脱在地,一时间双唇发颤说不出话,其老妻刚从内厅走出,见状亦是惊呼一声,拉着余老丈的衣角不知所措,众人一见,只觉这对老夫妇异常心虚,只怕藏有内情,对郑添寿的猜测登时多信了几分。 那余老丈家门外一名瓜子脸蛋的小女孩正在树下自顾玩耍,见了一众陌生人来到家门前非但未见惊慌,更站起身张大眼好奇问道:“你们是谁?是来找公公的吗?” 郑添寿矮着身子,柔声笑道:“小妹妹,咱们不找公公,咱们找的是你。” 那余老丈一听众人要找的便是这小女孩,吓得大喊:“你们要做什么?…小莲!快进来!”跟着便要出门夺人,突然眼前一黑,迎面一撞,抬头却见一个魁武背影霍然挡在身前。 这挡在门口的正是曾清,曾清被余老丈这一撞,身子却纹风不动,随即回头对那余老丈笑道:“老丈不用惊慌,咱们不是来害人的。”那余老丈见曾清一副庞然阔背竟是与门同宽,身形犹如一道厚实土墙牢牢堵住门口,任凭自己夫妇俩使尽全力却是怎么也推不开,夫妇俩哪曾见过这等骇人气力,这一来更是吓得阖不拢嘴。 郑添寿暂不理会余老丈夫妇俩叫唤,继续笑着对那小女孩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见得余老丈夫妇俩的慌张模样,这才收起笑颜,抿嘴回道:“我叫余小莲,今年六岁,八月初三生,原籍…原籍大同,爹爹名叫余忠,娘亲名叫陈氏秋…陈氏秋…”喃喃回想了七、八次,这才突然说道:“陈氏秋菊!” 袁少廷等人一听,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女孩明明只被问了姓名,竟是连自己年纪、生日、祖籍、爹娘姓名都一并告知,且亲娘名字亦是苦思一阵这才想起,显是被人教导硬记造假,一时紧张便全数背出。 袁少廷跟着问道:“原来是小莲妹妹,你可有其他兄弟姐妹?” 那小女孩想了一下,跟着摇头回道:“没有,小莲没有哥哥。”袁少廷等人一听,这不正是欲盖弥彰,又是忍俊不住。 游迅眼珠子一转,接着上前说道:“小妹妹,大哥哥有个朋友名叫戚文俊,他说他的妹妹刁蛮又爱胡闹,到处闯祸不敢回家,要大哥哥来帮忙找人,你可有认识这样的小姑娘?” 第26章 李林山庄5 那小女孩一听,突然眉头一竖,大声斥道:“你胡说!二哥最疼小婵了,他才不会这么说!我不相信你胡说八道。”袁少廷等人闻言轰然大笑,全没料到这小女孩天真率直,竟然被人三言两语就被骗得自承身分,此人果然就是戚保文的幼女戚小婵无误! 袁少廷随即要常敬书先陪戚小婵到屋外角落边玩耍,其余人则进门与余老丈夫妇俩说明来意,余老丈听得戚家满门在西疆遇难的消息,惊愕之情难以平复,见事情已瞒藏不住,且众人亦似乎无加害之意,这才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出。 原来那太原知府余万同与戚保文两家私交甚笃,戚保文一家九口遭株连判处至西疆充军后,戚夫人姜氏担心染病高烧的幼女戚小婵熬不过长途跋涉,遂趁余万同探监时托其买通狱卒,谎报当时昏睡的戚小婵已在狱中病故,藉此将其送出狱外以免去充军之苦,并由余万同托付给住在阳曲县青牛村的堂亲余老丈秘密收养,由此,方可逃过家门的一场大难。 众人听完,推想当日戚夫人遭鞑靼蛮兵捉走前极力留下口讯,定是知道满门老小恐难逃死劫,故要游家两兄弟来这阳曲县青牛村一趟确认幼女是否平安,以保住戚保文唯一血脉,如今见得戚小婵活蹦乱跳,众人均不禁唏嘘感慨,同时亦感欣慰。 袁少廷跟着来到戚小婵身边,本想着要如何告知其满门老小均在西疆遇害的消息,但一想到其年幼天真,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眼见戚小婵拿着竹条当作兵刃与常敬书打闹玩耍,神情认真,倒不像一般女孩儿家爱玩些花草布偶,袁少廷随口问道:“小婵妹妹也喜欢玩刀剑?” 戚小婵一边回道:“坏人抓走爹爹他们,小婵要打坏人,将大家都救出来!” 袁少廷闻言一懔,原来戚小婵竟到此时还不知戚保文已命丧牢狱之事,如此更难将其满门遇害的消息说出口,袁少廷踌躇一阵,突然说道:“小婵妹妹要不跟着大哥哥回去,大哥哥让你学打坏人的本事,把那些欺负你们的坏人打得求饶,替你爹爹他们出气。” 戚小婵“咦”了一声,停手回道:“学打坏人的本事?学会了就能救爹爹他们吗?” 袁少廷点头回道:“大哥哥的师父本事高强,你如果跟他学成了,那便什么坏人都不用怕。” 戚小婵奇道:“大哥哥的师父真那么厉害?”想了一下,突然又皱眉说道:“可我爹爹说,当人师父的都是老头子,那等我变得跟你师父一样厉害时也是个老婆婆了,我爹爹和娘亲怎能等那么久?” 袁少廷尚未回话,一旁的常敬书先抢道:“用不着跟师父一样厉害,你只要有大师兄的本事那就够了!我们全家都被一个姓邓的恶贼给害死,就是大师兄替我打赢那恶贼,帮我全家报了仇。” 戚小婵一听,直盯着袁少廷不住打量,跟着喜道:“真的?那小婵要学!等小婵跟你一样大时,就可以把坏人打跑,救出爹爹他们。”正手舞足蹈间,突然又皱眉道:“既然大哥哥你这么厉害,那你现在就帮小婵去救出爹爹他们好不好?二哥最怕黑了,他被关在那黑黑的房子里头,定会缠着娘亲不放。” 袁少廷闻言,一时间答应救人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得先哄道:“小婵妹妹,大哥哥听人说你爹娘他们已经平安逃了出来,但就怕那些坏人再来抓他们,所以全都躲了起来,大哥哥也不知道他们躲在哪,日后若是有你爹娘的消息,大哥哥再陪你去找。” 戚小婵一听,睁大眼点头说道:“爹爹他们逃出来了?好,那咱们盖盖头为凭,大哥哥若知道爹爹他们的消息,一定要带小婵去找!” 袁少廷奇道:“盖盖头?” 戚小婵随即竖起大拇指放在嘴边吹一口气,假装在袁少廷的额头上盖个拇指印,再大声念道:“盖盖头,说谎的是赖皮狗!” 袁少廷哈哈一笑,对戚小婵依样照做一次,跟着念道:“好,盖盖头,说谎的是赖皮狗!” 那余老丈在一旁瞧着,上前摸摸戚小婵的头,弯身问道:“小婵当真想和这几位大哥哥一起走,不陪公公和婆婆了?” 戚小婵嘟嘴说道:“小婵想学本事,去打那些欺负爹爹的坏人,要不公公和婆婆也和小婵一起走?” 余老丈苦笑说道:“公公和婆婆一把年纪了,哪里还走得动?而且想学打坏人的本事那不知要吃多少苦,小婵忍耐得住吗?” 戚小婵点头说道:“嗯,小婵只想学本事保护爹爹和娘亲,不怕吃苦。” 余老丈应了一声,与妻子稍作商议,跟着将众人带到一旁,长叹口气说道:“这孩子年纪轻轻便如此命苦,又差点让人害了性命,老汉本以为能让她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重新过活,哪知还是让你们给找上门来,幸好找上门的不是对头,否则凭老汉这身烂骨头又怎保得住她?这孩子心眼直,整天就嚷着要去打坏人救爹娘,等她再大些,老汉又怎拦得住她?既然天意如此,不如就让她跟了你们,还望老天爷保佑她逢凶化吉,日后各位定要为她戚家上下讨个公道。” 袁少廷正色回道:“老丈放心,咱们定会替戚家讨回公道,也会将小婵当作亲妹妹看待,不会让她受委曲。”郑添寿、曾清、常敬书、游家两兄弟等均齐声点头称是。 天色已黑,余老丈夫妇俩备了些粗食,便留众人在屋后草房里过夜,余老丈赶忙打理衣食行囊,以便戚小婵一路上备用,余大娘则连夜将自己一件羊毛底衬的花布披衣给改小,想让戚小婵一并带上,夫妇俩一想到明日便要与戚小婵分别,一来觉得不舍,二来也觉有负那余万同所托,两人都是彻夜辗转难眠。 第27章 李林山庄6 隔日一早,众人整装待发,余老丈夫妇俩将戚小婵叫到跟前,再三叮嘱沿途须留意之吃穿琐事,又说日后若是捱不住苦或想念夫妇俩,随时可再回到青牛村这儿来。 夫妇俩膝下本无子嗣,受托收养戚小婵虽仅月余,但相处甚欢,早将其当成亲生孙女般疼顾,而戚小婵亦感念夫妇俩这段时日收留救命之恩,三人临别真情流露,都是声泪俱下,抱在一块难分难舍,让众人直又等了近半个时辰这才离开青牛村。 众人刚出了村郊,戚小婵便拉着袁少廷好奇问道:“大师兄,咱们现在要去见师父了吗?师父家住在哪儿?” 袁少廷心想戚小婵年纪尚幼,只怕连拜师是什么也不懂,因此尚未正式拜师入门,却先跟着其他师弟称呼起自己为大师兄,当下只觉好笑,跟着说道:“咱们平时都是在齐云山上跟着师父师娘起居练功,不过回齐云山前要先去保定一趟。” 戚小婵歪头奇道:“齐云山?保定?”显是从未听过这两个地方,也不知南北远近。 游迅跟着从旁问道:“保定?咱们去保定做什么?” 袁少廷先刻意支开戚小婵,小声回道:“这次师父带着大家一起下山,原本是要查明那劫粮案的来龙去脉,不让游大人和戚大人死得不明不白,谁知半途打听到你们两家被判充军的消息,又正巧发现邓宽那恶贼的行踪,师父这才要我们分头行事,并约好下月初一大伙在保定会合。” 游迅喜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到了保定,便能见到李大侠夫妇了?” 袁少廷早知游家两兄弟对李乘风夫妇俩心神向往,迫不及待早一日见面,因此笑道:“你想见他们还不容易吗?日后被他们俩每天逼着练功,到时你便是想逃下山也走不了。”游迅却是充耳未闻,赶着将这消息告诉游胜,两兄弟一想到几日后便能见得这对绝世高手的庐山真面目,均是欣喜若狂,不住催着众人加快脚步。 众人回到太原城郊,因戚小婵不会骑马,便特意雇了辆车让戚小婵乘车随行,且众人平时在外为避人耳目,多暂住郊野小庙道观内,但就怕戚小婵吃睡不惯,此回沿途均挑大路而行,每夜必定进城投宿客店。 众人行走江湖向来放浪不羁,如今难得多了个天真年幼的小师妹同行,一路上轮流照看温饱,便像是对待亲妹妹般细心,毫无平时的粗豪之气,如此走走停停,总算在七月初一当日来到保定,及时赶赴与李乘风夫妇之约。 众人来到保定,不先进城,却是往城郊一条山路里去,游家两兄弟跑在众人前头,想先一睹李乘风夫妇俩风采,两人一口气直奔至山顶一处观景亭外,却未瞧见半个人影,四下一探,仅在悬崖边见着几座坟冢,正奇怪间,其余人亦随后上得山顶来。 只见袁少廷取过香烛陆续摆在几座坟冢前,戚小婵伸指数过,眼前共有六个坟冢,便只有最后一座坟头前未摆上香烛,于是好奇盯着那只墓碑上的刻字,一边认字一边念道:“故…孙…袁…”念到一半,突然“咦”了一声,直指那墓碑大声喊道:“这人的名字和大师兄一模一样!” 游家两兄弟一听,哪肯相信?跟着上前一看,赫见那墓碑中间确是刻着“故孙袁少廷之墓”无误,再依上头所刻生卒年月推算,此人如尚在世,至今应已十四岁,正巧也与袁少廷同龄,两兄弟同时怪叫一声,来回望着袁少廷和那只墓碑,一时间满头雾水说不出话。 袁少廷点头说道:“这座墓正是为我而立的。”指着那墓碑继续说道:“十一年前,当时我爹还在朝中任官,他看不惯那严嵩狗贼屡次提拔自己儿子升官,因此向皇上告发他父子俩的丑事。 可那严嵩老贼巧言善辩,反诬陷我爹想联合后宫密谋造反,皇上一气之下便将我爹给处死,后来我爹在朝中的几个同僚想联名上书替他平反,严嵩狗贼便派人到我家将我掳走,想要挟我爹的同僚打消上书念头,而我娘本就有病在身,这一受惊吓更是一病不起,半个月后就病故了。 我爹生前和师父乃是旧识,师父听说此事,便独自闯入严府将我救了出来,但双方交手中,那严嵩狗贼的孙子却不慎被官兵放箭误伤而死,当时我爷爷年老无力照顾我,也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亲人,因此便请师父将我收留门下,而师父更在我们袁家的祖坟旁立了个假的空坟,刻上我的名字,再对外放出风声,让严家以为我也死了,以防他们为了孩儿的死再来寻我报复。” 游家两兄弟直听得咬牙切齿,大骂那严家狗党无法无天、万恶难赦,活该报应在自家后人身上,而戚小婵于那权谋算计之事虽听得似懂非懂,但也听得出袁少廷家中遭逢不幸,因此拉着袁少廷衣角问道:“大师兄,那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袁少廷指着眼前几座坟冢说道:“全都在这儿了,师父收留我的来年,爷爷也过世了,只可惜我离家时才三岁,对亲人全无印象,连爹娘的声音和模样都想不起来,只能每年回来这里看看他们,和他们说说话。” 说着双眼泛红,取了块干布逐一擦拭墓碑上的积尘。 戚小婵见状,同感悲凉,当即搭上袁少廷手臂,含泪安慰道:“大师兄你别难过,你还有小婵和这些哥哥陪着,你把小婵当成妹妹,那便多个亲人了。” 袁少廷则拍拍戚小婵头顶,强作笑颜点头道:“好,大师兄听你的。”随即一一拜祭过祖坟,其余众人亦站在身后跟着合十参拜。 众人拜祭完毕,游家两兄弟迟未见得李乘风夫妇俩现身,正觉纳闷,忽听得山道另头传来马车声响,两兄弟总算盼得此刻到来,欣然前往迎接。 只见那坐在车头驾马的乃是个二十多岁的俊秀男子,作文士打扮,将马车系好后当即走上前来,后头却再无其他人下车,两兄弟觉得奇怪,跟着便听得郑添寿从后头喊道:“四师弟,你来晚啦!” 第28章 李林山庄7 郑添寿迎上前去,替游家两兄弟和戚小婵与这位俊秀男子互作认识,原来此人便是师门内排行第四的夏钰,其祖父便是八年前遭严嵩陷害处斩的前朝廷首辅夏言。 四年前夏钰乔装成书僮混入京城严府内意图行刺,遭府内识破后便一路逃亡至开封,幸得李乘风夫妇俩出手相救才逃过官府围捕,之后江湖上只将李乘风夫妇俩以寡敌众、剑下无敌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却少有人知晓夏钰后续行踪,原来竟也是让李乘风夫妇俩给收入门下。 郑添寿接着问道:“对了,怎么不见师父和师娘?” 夏钰回道:“这可得问你们,当日师父让你们去对付邓宽那三人,没想到五天前咱们却在京城见到那姓丁和姓成的两人,正好西宁那头又传来伤亡军情,师父猜想是这两人搞的鬼,也怕你们在西疆失手出了事,因此他和师娘正在京城打探消息,要我先带两个鼠辈来这和你们会合。” 郑添寿心想那西疆发生之事牵扯赵七海等人和鞑靼蛮兵,一时也说不清,索性先不解释,跟着问道:“嗯,那两个鼠辈在哪?” 夏钰随即要曾清一起帮忙,将马车座里的两个大布袋放到地上,袋口松开,立时各迸出一个人头来,一人肥脸大耳,一人尖嘴秃额,嘴里均被塞了棉布无法言语,众人靠近一看,原以为夏钰所说的两个鼠辈指的是丁炎和成必进,怎料一看却是两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不禁同时“咦”了一声,不知这两人究竟犯了何事。 夏钰朝两个布袋各踢上一脚,先指着那肥脸大耳的男子说道:“这人便是当初护送乌斯藏岁贡的刘棠,当日他在太原府衙作证,说亲眼看见游大人和戚大人勾结燕帮抢贡劫粮,但这人自己护贡不力,不但未受到责罚,居然还奉命留在京里升了个礼部侍郎的缺,咱们一查才知道,原来他真是收了严嵩狗贼的好处,这才在府衙里胡说一通,害惨了两位大人。” 夏钰再指着另一位尖嘴秃额的男子说道:“这人叫作钱逢时,本来只是平阳府的通判,那劫粮案害得平阳府内不少人降职丢官,就只有这人升官还补了知府缺,师父觉得奇怪,一追查下才发现这人心肠恶毒简直不下于严嵩狗贼。 这人当初打听到燕帮攻打平阳仓时戚大人正好在那作客,他知道严嵩狗贼一心想除去戚大人,若能证实戚大人勾结燕帮劫粮,报上朝廷定是大功一件,这鼠辈急着立功,但平阳知府却不愿追查此案。 于是他便独自进京向严世藩那厮密报,为了取信严家,他还暗中在几百个粮袋里动手脚,印上燕帮致谢平阳仓赠粮的字样,散布在霍州境内,好让游大人和戚大人难以脱罪。” 游家两兄弟听完,本还错怪那霍州捐粮的布袋内印字是燕帮所为,至此才知原来是这个钱逢时搞的鬼,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游胜上前先赏了刘棠和钱逢时各一个大巴掌,这两下用足十成力道,那刘棠痛得泪洒满面,嘴里咿咿呜呜不知所云。 游胜即将刘棠和钱逢时嘴里的塞布取出,斥道:“好,我让你们说,说完了再取你们狗命!” 那刘棠环顾众人,直哭嚷道:“各位大小英雄饶命呐!那严大人威胁说若是不从他的指示,那丢失岁贡和勾结盗匪的罪名就都算上我一份,绝对是死罪一条,否则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呐!” 游胜斥责道:“胡说!我看你分明是收了严家的好处,要陷我爷爷和戚伯伯于不义!” 刘棠闻言一愣,稍稍打量游家两兄弟,猜得两位便是游灿的孙子,再哭喊道:“公子冤枉呐!那严大人明着是升我的官,暗里却是怕我把这事泄漏出去,要把我留在京里就近监看,我那京城官宅里里外外几十个家仆,哪个不是严大人亲自挑来的?我便是多放个屁也逃不过严大人的眼线呐!求两位公子饶我一命,我府内还有严大人给的五百两银票,我一文也不敢动,全都归你们,就当作是向你们游家赔罪,求你们放过我呐!”说完又是连连大声求饶,跪起身来对着游家兄弟俩猛磕头。 钱逢时在一旁见了,突然冷笑一声,说道:“刘大人,咱身为朝廷命官,就是要死,那也得替朝廷留下颜面,你如此作贱身分向这些蛮贼低头求饶,成何体统?” 曾清一听,一个大脚将钱逢时踢倒,跟着说道:“呸!姓钱的,看不出你还有点有骨气,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了自己升官,害得他人丢官送命,这又是什么狗屁体统?” 钱逢时受了一脚,刻意忍痛不吭声,再将身子坐直,冷冷说道:“哼哼,好,本官问你们,那燕贼劫走军粮当天,有多名军官亲眼瞧见游都使在半路上纵放人犯,戚按使人也在场却知情未报,这不是勾结盗匪是什么? 而那温知府明知他两人勾结盗匪,却不肯下令追查,这不是包庇是什么?本官既领朝廷俸禄,岂能坐视不理,不得已越级上报,又何错之有? 而本官在那粮袋内的印字也是字字属实,就是要让受赈灾民知道那赈粮乃是出自平阳仓,可不是那些燕贼慷慨所赠,如此以正百姓视听,又何错之有?” 众人一听,只觉这钱逢时巧言善辩,竟能将自己一番恶行说得理直气壮,游家两兄弟一时间却也难以驳斥,游迅越想越气,再是一个巴掌往钱逢时脸上搧去,破口骂道:“奸贼!若不是你做了这些坏事,我爷爷也不会被害死,你还敢在这说什么大话?” 钱逢时再将头抬起,冷眼看着游家两兄弟说道:“哼,可笑!那游都使和戚按使两人都已经留书认罪,他俩若是真的清白,又何不等到移审至京城时再去说个明白,却选在太原狱中自尽?那分明是自知罪有应得,无颜再苟活于世,这才先自我了断,他俩的死又与本官何干?” 第29章 李林山庄8 游家两兄弟一听,更是气得差点晕去,正要再发作,却听得戚小婵在一旁喃喃问道:“游二哥哥,方才这人说的戚按使是谁,除了我爹爹外,还有其他人也叫作戚按使?” 游迅此时满腔怒火,一时未加多想,随口回道:“那还有谁?说的当然就是你爹!你爹和我爷爷一起冤死狱中,我和你两家满门十几人也全都在西疆遇害,算起来都是这奸贼给起的头!” 戚小婵闻言,霎时间犹如晴天霹雳,呆立原地一脸茫然,游迅这才想到戚小婵尚不知满门亲人的死讯,如此骤然告知似乎不妥,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正想说些安慰的话,戚小婵突然“呜啊”一声大哭起来,跟着紧抓游迅的衣角嚷道:“你胡说!爹爹他才没死,娘和大哥、二哥也是,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 袁少廷一见,赶忙过来劝慰道:“小婵妹妹,你听大师兄说…” 戚小婵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反而不停出拳往袁少廷肚子上打去,一边哭嚷道:“我不听!大师兄你骗人!你明明说爹爹他们只是躲了起来,还跟小婵约好要一起去找他们,你骗人!小婵再也不听你的话了,小婵自己去找爹爹!”说着竟是拔腿便往山下方向跑去,头也不回消失在山道弯处。 袁少廷见状,叹骂一声,赶忙要其他师弟将刘棠和钱逢时先塞回布袋里,后续再交由师父师娘决定如何处置这两人,跟着急往山下方向去寻戚小婵,就怕其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而游家兄弟俩互望一眼,心中不安,亦是跟去追人。 袁少廷沿着山道快步直追,奔了一阵竟是没瞧见戚小婵身影,方才还道戚小婵年纪尚幼难以跑远,怎知才一耽搁便已不见人影,正忧心间,来到一座石桥上,忽听得桥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小姑娘你别胡闹了,我还赶着去送货啊!” 袁少廷暂停脚步,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孩儿声音说道:“我才没胡闹!我要去太原找爹爹!”袁少廷低头往桥下一看,那说话的正是戚小婵无误,当即跃身至桥下,只见戚小婵不知为何坐在一台捆满牧草的牛车顶上,而那驾牛车的是个中年汉子,正与戚小婵互起争执。 袁少廷问了那汉子原由,原来方才这牛车途经石桥下,戚小婵却突然自桥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这满车的牧草堆上,接着便赖在车上,直嚷着要这汉子带她去太原找爹爹,怎么也劝不离开。 袁少廷抬头看了那石桥顶端,距这地面少说也有近两丈高,戚小婵年纪轻轻竟敢自桥上跃下,虽说稍有不慎便要摔成重伤,但这份胆识倒属难得,跟着又看到戚小婵紧抓牧草捆绳不愿离开牛车的模样,只觉好气又好笑,忙劝道:“小婵妹妹,你快下来,别耽搁了人家办正事!” 戚小婵嘟嘴喊道:“不要!你们都骗人,小婵要自己去太原找爹爹!” 那中年汉子也跟着劝道:“小姑娘你别说笑,你看这么一头老牛,能走个十里都算卖命了,又怎么去得了太原?” 此时游家两兄弟亦先后赶至,袁少廷见屡劝无效,正想和两兄弟一起将戚小婵强行拉下车来,突然想到一事,神色一变,再对戚小婵说道:“小婵妹妹,你如果肯乖乖下来,大师兄现在便带你和两位游家哥哥去个地方,说不定能在那找到你爹娘。” 戚小婵回道:“你别骗人,游二哥哥说爹爹他们都死了,你去哪找他们?” 袁少廷说道:“你也说了,如果你爹爹他们都死了,那你去哪找他们?” 戚小婵闻言一愣,一时间答不上话,嘟嘴皱眉,泪光溢溢,眼看又要哭了出来,袁少廷赶紧接道:“你先别哭,大师兄要带你们去的地方,连其他几个师兄都不知道,只有这次破例带上你们,去不去都由你,但若想要见着你爹娘,现在便得动身,再晚便见不到了。”说着双手伸了出去,要将戚小婵给牵下车来。 戚小婵一听,盯着袁少廷一阵,终于啜泣说道:“好,我去。”跟着双手一张,便让袁少廷给抱了下车。那驾牛车的中年汉子一见戚小婵下车,二话不说赶忙催牛拉车离去,就怕戚小婵突然改变主意又缠了上来。 袁少廷当即带着戚小婵和游家两兄弟往山下走,来到保定城外,向当夜要投宿的客店先押银子借了辆马车,再驾车载着戚小婵和游家两兄弟一路往东行去。 四人约莫行出十多里路,来到一处广大的湖泽前,此一湖泽由大大小小几十个湖泊洼池群聚而成,湖泽上凝有水雾,远望更显飘渺无际,袁少廷当即将车停下,四人徒步沿着湖泽边穿过几个栈桥,在一处浅滩旁拉了条无人看管的小船,即乘船往湖心远处一座小岛上划去。 四人沿途赏景,登上湖心小岛时已近黄昏,那岛上有座小山,由袁少廷带着其余三人自石阶蜿蜒而上,穿过一片林子,前头出现一座庄园,但庄外大门半掩,门楣上悬着蛛网,门外散落发糊的冥纸,显是久无人住。 游胜被门口的石狮子盯得心底发毛,原以为袁少廷只是想哄骗戚小婵听话,这才故作神秘说要带戚小婵去找爹娘,谁知却是带着三人来到这诡奇古怪的地方,天色又已昏暗,当即问道:“袁大哥,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半个人?” 袁少廷指着那废弃庄园说道:“这座庄子是我祖爷爷年轻时盖的,本来是我袁家所有,我爷爷过世后,这庄子卖给一户卓姓人家,只是那卓姓人家住进来才半个月,就说这庄子里闹鬼而不敢再住,后来又贱卖给一户廖姓人家,住进来后也是不得安宁,半年后就举家搬走,乡里都传闻是我袁家满门的冤魂在此逗留,从此再也没人敢靠近,直到三年前我回保定祭祖时在城里无意间听说此事,才找到这个地方。” 第30章 李林山庄9 游迅一听,立即打个哆嗦问道:“闹鬼?那咱们来这做什么?” 袁少廷笑问道:“怎么你也怕鬼?” 游迅搔搔头,讪讪说道:“这鬼自然是会怕的,但既然是袁大哥家的鬼魂,那应当不会害人才是。” 戚小婵跟着问道:“大师兄,那你不怕鬼吗?” 袁少廷摇头道:“我不怕,我这三年来,每年回保定祭祖时都会特地过来一趟,就想看看是不是真能遇见爹娘他们的鬼魂,但待了整晚却是什么也没见到过,不过师娘教了我一个法子,让我想念爹娘时可以看见他们。” 戚小婵睁大眼奇问道:“什么法子?小婵也要学!” 袁少廷看了看天色,此时夕阳隐落,星光渐明,于是指着天上说道:“师娘说,咱们每个人都是天上的星星变的,星星在天上的寿命如果到了,便会化作流星掉到地上投胎成凡人,等到凡人的寿命到了,就会再变成星星回到天上去。所以那些死去的亲人其实都是变回了星星在天上看着咱们,而咱们想念亲人时,也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们。” 戚小婵再追问道:“真的?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怎么知道哪个是谁?” 袁少廷在星空中找了一阵,认出北斗七星所在,依序教导戚小蝉如何指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等七星,跟着说道:“这七颗星星是北斗星君在天上的化身,北斗星君专门掌管生死,凡人死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也都归祂所管,如果想要见到死去的亲人,只要对着北斗星君诚心祈求,然后闭上眼想着亲人的名字,再睁开眼第一个见到最亮的星星,就是亲人所变成的。” 戚小婵低头沉思一阵,跟着抿嘴问道:“大师兄,小婵好想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你跟小婵说,他们是不是已经变成星星回到了天上?” 袁少廷闻言一凛,心想此事终究无法再瞒,跟着点了点头,随即将戚保文和游灿在太原衙狱中含冤而死,以及游家和戚家满门在西疆遇害一事,全都如实告知。 戚小婵一边听着,又是“呜啊”一声坐在地上大哭不止,而游家两兄弟听得袁少廷从头讲述一次戚家和游家满门遇害的惨况,又再次想起这段伤心事,一时难忍悲痛,亦是同戚小婵坐在地上啜泣起来。 袁少廷心知戚小婵和游家两兄弟顿失多位亲人,一时定然难以平复,看着三人坐在地上失声悲泣,转眼夜色已深,却也不忍催促,直待三人哭声渐歇,袁少廷才招手说道:“跟我来,我带你们看样东西。”三人闻言,揉眼拭泪,这才同时起身跟了上去。 袁少廷随即带着戚小婵和游家两兄弟绕过废庄外墙,来到庄园后的一棵大槐树下,用火炬往树干上一照,上头刻着严嵩、严世藩、王学益、郭谦等四个名字,其中郭谦的名字已被涂划掉,袁少廷指着树上的几个名字说道:“三年前我来到这庄子时,便立誓要亲手将害惨我袁家的几个奸贼一一除去,所以我在这树上刻下这些奸贼的名字,每除去一个便将名字划去,让天上的爹娘可以清楚看见,保佑我尽快替他们报了这血海深仇。” 游胜一听,点头说道:“这法子好,我们也来刻上。”随即向袁少廷借来长剑,找了另一棵槐树,在树干上先刻了严嵩和严世藩的名字,想了一下,再将刘棠和钱逢时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戚小婵跟着向游胜要来长剑,亦是说道:“小婵也要,把害死爹爹他们的坏人都刻在上头。”找上另一棵槐树,双手握剑,但自己学字仍不多,那个“严”字笔划繁复,却是怎么也写不对,光只第一个字便连改了三次,索性不再刻字,改在下方草草刻画了四个大字人形,便充当严嵩、严世藩、刘棠、钱逢时等四个仇家,这才将长剑返还。 游胜跟着往树干上头那严嵩的名字上重重打了几拳,说道:“这老贼先是害死我爷爷,爹娘和姐姐的仇也要算在他头上,总有一天要让他落在我手里,跪在大家的坟前认错,再拿他的人头来祭坟。” 游迅亦大声称是,跟着问道:“袁大哥,既然李大侠夫妇俩武功那么高强,为何迟迟杀不了那对奸贼父子,就让他们这样继续为非作恶?” 袁少廷回道:“这我也曾问过师父,以他和师娘的武功,如连手起来要刺杀那对狗贼父子应当大有机会,但师父说那对父子的性命应当留给我们自己来取,因此他和师娘才会将一身本事传授给我们,让我们有天能亲手报了丧亲之仇。此外,师父也说现在还不是取这两人性命的时候,若是草率将他们给杀了,只怕要坏了大事。” 游胜追问道:“坏了大事?这两个奸贼本来就罪该万死,杀了他们天经地义,哪会坏了什么大事?” 袁少廷回道:“你们想想,这对狗贼父子害人无数,多少忠义之士都是被他们诬陷罪名冤枉而死,像是我们几个师兄弟的亲人,还有游大人和戚大人都是,若是逞一时之快就把这对狗贼父子给杀了,咱们虽然出了口气,但朝廷和官府只会将咱们当成一般的乱贼刺客,而那些被害死的忠义之士却依旧背负罪名,他们的后人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因此师父说过,报仇固然重要,但这对狗贼父子却不能草率杀了,非得让朝廷将他们秉公定罪,并且公诸天下,以替那些被陷害的忠义之士伸冤除罪,还活着的要让他们恢复功名,死了的要以朝官待遇厚葬,到了那个时候,再来取这对狗贼父子的性命也不迟。” 游胜点头说道:“话是不错,可我听爷爷说皇上对这两个奸贼信任得很,朝廷里也到处都是严家的人,在朝廷中可谓是只手遮天,哪那么容易能将他们定罪?” 第31章 乡下郎中1 袁少廷道:“是不容易,但并非不可能,因此师父和师娘才会收留我们这些忠义之后,为的就是合众人之力将严家党羽一一除去,孤立这对狗贼父子,而师父也正在设法联合朝中有志之士,到时齐声呼应,定能一举令皇上看清他严家所有恶行,诉诸正法,也替众多被陷害的忠义之士平反。” 游家两兄弟听完,登时豁然开朗,只觉这李林双侠行事颇富远见,顾全大局,不似两兄弟冲动短视,竟从未想到重振家门名声一事,心中对李林山庄又多了几分钦敬,游胜跟着对袁少廷说道:“你说的没错,那好,以后咱们跟定你了,一切全听你的就是!” 游迅亦道:“不错,咱们大家一起连手,定能除去那些狗贼,也要替爷爷恢复功名,重振咱们游家的声威!” 袁少廷得了两个得力师弟,复仇一事又多了几分希望,当即搭着两人肩头,振奋说道:“好,咱们以后就是好兄弟,一起练功学艺,苦难同当,绝无异心,一日不将那些严党狗贼除去,就一日不罢手!” 戚小婵一见,分别拉起袁少廷和游迅的手,亦大声喊道:“小婵也是,等学好了本事,定要找出那些害死爹娘和哥哥的坏人,替大家报仇!” 袁少廷点头道:“好,大师兄和其他师兄也会保护小婵,不让小婵再受坏人的欺负,总有一天也定会让小婵亲手替全家报仇!” 戚小婵嘟嘴说道:“这是你们答应的,可不能再骗人!” 袁少廷跟着竖起大拇指在嘴边吹一口气,在戚小婵的额头上盖个拇指印,游家两兄弟见了,亦是分别对戚小婵照作一次,三人同声念道:“好,盖盖头,说谎的是赖皮狗!”四人相视大笑,随即一齐抬头望向星空,祈求北斗星君让四人再次见着天上的亲人,也祈求有朝一日真能亲手诛除严党,以报满门血海深仇。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奇景尤以西湖闻名,每逢春夏之际,湖畔春暖,绿柳白鸦,苏堤上雾色波光,奇峰遥映,湖光山色更胜其他时节,即便是向晚时分,湖岸夕照亦别有一番景致。宋末文人尹廷高便曾作一首《雷峰夕照》来形容西湖暮色:“烟光山色淡溟蒙,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 这“千尺浮图兀倚空”、“孤峰犹带夕阳红”指的自是雷峰塔,此塔相传乃北宋年间吴越王钱弘俶因宠妃得子,大喜而建,初时名为黄妃塔,后人因此塔建于西湖南岸的雷峰顶上,故改其名为雷峰塔,历经宋元明三代均以夕照美景闻名于世。 不料至明朝嘉靖年间,倭寇横行东南沿海,闽浙总督张经奉命清剿,遂率部将于嘉兴王江泾一带大破数千倭寇,其中近千名倭寇余孽南逃至钱塘江边窜往杭州,因疑心雷峰塔内藏有明军伏兵,竟放火烧塔,这百年名塔经此一劫,仅存其形,往昔之庄严盛景却已不复存在。 此时距那火烧雷峰塔已过十年,西湖美景依旧,但倭寇余威仍存,杭州城内往来游人寥落,街巷冷清,未至酉牌时分,即便城内最为热闹的水仙庙前也已少见摊家店铺,想是无甚生意,均早早歇了散去。 那庙前青石道旁,一个葱包贩子倚在墙边,眼见已无来客,瞧着四下无人,便自个儿破口咒骂,先是骂道那倭寇无良,四处劫掠,贪得无厌。 再骂那官兵无胆,每回只待贼寇离去后才前来虚应一番,无甚作为。 跟着痛骂那奸臣当道,这些年来似张经、曾铣等护国良将屡遭朝中小人诬罪冤死,这才令贼寇外患日益猖獗。 那贩子待要再骂那皇上有眼无珠、用人失度时,忽听得后方马蹄声疾驰而来,当即住口,心想今儿个没啥进帐,这些葱肉包子不如胡乱凑合卖了,因此端上一笼,回身吆喝道:“来咧!汁多馅满的…” 谁知才回过头,忽地一阵狂风自身前扫过,黑压压的影子离着鼻尖不过数寸呼啸而去,那小贩惊吓之际,只感背脊一凉,双脚一软便即瘫坐下去。 那小贩待一回神,便听得前头呼喝勒马之声,定睛看去,方才黑影却原来是辆赶路的大车,只见那马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细眼尖腮,两撇鼠须,自车上别过头来,朗声抱拳道:“这位小哥,方才只为赶路没能细看,吓着了小哥,多有得罪。” 那小贩惊魂未定,待见到散落一地的葱肉包子,显是方才被那大车劲风给扫落,包子上全沾了泥水,眼见是卖不成了,一时气苦,不禁破口大骂道:“急个啥劲儿!家里死了人吗?” 那马夫听了,眉头一皱,大声回骂:“狗崽子!你说谁死了?”指着满地的包子喊道:“不过几个破包子而已,全赔给你就是。” 那小贩一听,心想莫非此人家中当真死了人,否则何以这般光火?但想明明是对方不对在先,因此指着那马夫道:“赔什么?要是撞死了老子,你赔得起,老子可没命花!”那小贩近来生意奇差,方才更差点丢了小命,越想越气,当即拾起杆面棍欲上前理论。 只见那马夫袖袍一扬,屈指连弹,那小贩还未看得清楚,忽觉数道劲风自耳边飕飕刮过,跟着身后传来铮铮响声。 回头一瞧,却见那铺上的铁碗不住晃着,里头竟多了四五枚铜钱。那小贩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以铜钱作暗器的金钱镖功夫虽曾耳闻,但这么亲眼见着可还是头一遭。 且那马夫身在十来步之外,这等暗器准头,若是朝着自己要害上打来,可还有半条命吗?一念及此,登时吓傻在原地。 那马夫故意显得一手,好令那小贩知难而退,见那小贩看得傻了,也不等他回神,接着问道:“这儿共是五十文钱,可够买上个几笼了。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跟你胡闹,只再请教一事,可知那神医门如何去得?” 第32章 乡下郎中2 那小贩一听得神医门,立时回神。这杭州神医门的名号在江南一带无人不晓,其当家大夫曹仲远乃名医世家,医术自然不在话下,而其父祖辈中 共有三人曾在宫中担任御医。 传至曹仲远时,因其志不在宫廷,遂于杭州祖宅创立神医门,凭借曹家在朝中势力,揽尽天下名贵药材,并广收弟子授业行医。 因此莫说是在杭州,即便是放眼江南医馆,这神医门亦算得上是首屈一指。江湖上均传言,杭州神医门医术出神入化,号称“死进活出”,但自视甚高,有所谓三不医,即无名者不医、无利者不医、无重症者不医。 因此至神医门求医者若非官宦人家,则为江湖名宿,寻常百姓实难以进得,而这些年来倭寇多次集结侵扰杭州,也正因神医门广识各路人马,故能求得官府及武林豪强共同前来抵御,以保基业周全。 那小贩听得这大车要前往神医门,猜想那求医者定非寻常人家,而这等达官显贵身边多半会雇些江湖能人供其驱策,因此这马夫身手了得也就不足为奇。 一想到此,不敢再与这等人物有所纠葛,乖乖指点了那马夫往神医门的去路,回头将铜钱收入怀中,正想再偷瞧那马夫一眼,那大车早已远在三个街口外了。 天色渐晚,那马夫依着小贩的指示,马不停蹄,一连驾车穿过了十余个街口,这一拐弯,眼前出现一座石砌白墙、青瓦朱门的大宅,一对锦布石狮子盘踞门前,庭内飘来阵阵药香,那马夫将车一停,嗅了几下,喃喃念道:“好家伙,这般阔气的医馆,只怕全江南也寻不着第二处了。”当即上前要那看门的仆僮通报求医。 那马夫在门口待着,直过了近半炷香时间,却未见有人前来接待,不禁心中有气。 正欲入内查看,只见两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缓缓自庭中走来,其中一名黄衫男子冷冷说道:“如今天色已晚,本门不再接客,阁下若欲求医,还是明日请早。”说着竟命仆僮将大门关上。 那马夫见状大惊,赶紧上前一把拦住,忙道:“慢着!这位公子,我家主子生了重病,依我看只怕过不了今晚,这救人如救火,还请行个方便。” 那黄衫男子点了点头,淡淡回道:“既是如此,你们可知我神医门的规矩?” 那马夫心想这黄衫男子言下之意便是答应救人了,登时松了口气,回道:“自然明白,这儿仅是一点心意,事成之后另有重礼答谢。” 说着便从车中取出一只镶花锦盒,那盒盖一掀,里头装的竟是满满的银锭,直教另一位青衫男子看得双眼发愣。 那黄衫男子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往内堂走去,另名青衫男子则笑着上前将锦盒收下,往内堂一指,说道:“兄台多礼了,这便请你家主子先移驾内堂,我师兄稍后便到。” 那马夫忙道:“公子且慢,我家主子并未一同前来,正要劳驾公子和我走一趟,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黄衫男子闻言脚步一停,转身问道:“哦?不知你是哪家府上?” 那马夫回道:“我家主子姓张,乃是外地人,且他向来不喜爱与人结交,公子多半不认识。” 黄衫男子再问:“嗯,那你家主子是怎么个病法?又是如何染病?” 那马夫回道:“这我也不清楚,只知我家主子命在旦夕,公子若还有疑虑,等见到我家主子,你再好好替他瞧瞧。” 黄衫男子皱了皱眉,接着问道:“那你家主子现在人在哪儿?你先回去禀报,待我先打点好本门事务,一会儿再找几个人手陪同前去。” 那马夫摇头说道:“我家主子人在城郊一间客店里,但那地方所在一时也说不清,只知道大约二、三十里路程,且我家主子病急,半点耽搁不得,不如公子你先随我前去,待你替我家主子诊治过后,再专程送你回府就是。” 黄衫男子听这马夫言语中似是有所隐瞒,于是回道:“不必了,你如不愿明说,那请恕本门无能为力,只因本门早已立下规矩,江湖龙蛇杂处,凡来历不明者一概不收治,你既不愿实言相告,这便请回吧。” 那马夫见黄衫男子转身欲走,赶忙拦道:“公子别走!这…并非我不愿告知,只因我家主子染病一事不想对外人传开,所以特命我不得多嘴,还请公子看在江湖救急的份上帮咱们一回,我也才好向府里交代。” 黄衫男子一听,更觉其中定有古怪,回头道:“不是我有意刁难,但官府那已传来消息,近来有批心狠手辣的燕帮强人在苏常一带出没,专挑名声响亮的医馆下手,将许多当家名医都给捉了,若有不从者轻则砍手断脚,重则满门灭口,少说已有七家医馆遭毒手,如今各家医馆人人自危,你言谈间又处处隐瞒,要人如何信得过?” 那马夫回道:“公子别说笑了,我若真是那燕帮强人,自有其他痛快手段,又何须这般低声下气来求你?”想了一下,又说道:“公子迟不答应,莫非…是嫌这谢礼少了?若是如此,公子只管开口,我家主子必定全数奉上,一个子儿也不少。” 黄衫男子往那锦盒瞧了一眼,冷笑回道:“我神医门名满天下,基业何等雄厚,岂会为了这点小惠而坏了几十年的规矩?”接着要那青衫男子将锦盒退还,转身便欲离去。 那马夫见黄衫男子执意不肯前去救人,半点没得商量,心急转怒,刻意对着内堂里叫骂道:“呸!你这人当真见死不救?枉你神医门自称医术何等了得,却哪来这么多狗屁规矩?让你们掌门出来见我!我倒要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 这一叫嚷可把神医门内一众弟子给引了来,纷纷凑上前想瞧瞧怎么回事,而黄衫男子亦是满脸不悦,峻声回道:“你听着,我姓曹名成洲,本门掌门便是家父,如今家父远游在外,本门一切事务均交由我打理,你与其在此胡闹,不如赶紧另觅良医,或许尚能保住你家主子一命。” 第33章 乡下郎中3 随即对一旁的青衫男子说道:“顾师弟,送客!”袖袍一挥便向内堂走去。 那黄衫男子曹成洲,便是神医门掌门曹仲远之子,只见那马夫又朝内堂胡乱骂了一阵,却已不见那曹成洲的身影,那马夫一时间心急如焚,但又不愿就此离去,想不到空有白花花的银子,到头来却是束手无策。 一想到银子,那马夫向大门边姓顾的青衫弟子看去,只见那顾姓弟子捧着装满银两的锦盒,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那马夫正想伸手将锦盒取回,那顾姓弟子见其他师兄弟均已走远,忽然凑至那马夫耳边小声说道:“这位兄台,如此急着救人,你家主子对你定是极好的了?” 那马夫回道:“那当然,便如兄弟一般。” 顾姓弟子说道:“那好,我看兄台如此忠心一片,这个忙倒可帮上一帮。”说着又将那锦盒收入怀中。 那马夫登时大喜,奇道:“此话当真?但方才你师兄他…” 顾姓弟子回道:“方才那可是兄台你的不对了。” 那马夫皱了皱眉,一时不明其意,问道:“倒要请教公子。” 顾姓弟子小声道:“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虽说这门规乃是人定的,救人要紧也管不了这么多,但方才你这般大声嚷嚷,把咱一干门人全引过来,大师兄身为掌门之子,若是当着众人面前违背师父定下的门规,你说这师父日后回来,面子可往哪儿摆去?” 那马夫一听,双眼睁得雪亮,惊道:“是啊!怎么我便没想到这一层?若非公子提点,只怕我想破头也不明白。那依公子所言,又该如何是好?” 顾姓弟子回道:“这也不难办,兄台请先在门外稍后,待我派人随你前去便是,那大师兄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绝非这般见死不救,只是此事攸关本门声誉,因此须得暗中进行,万不得对其他人提起,就连我大师兄也一样。” 那马夫当即拍着胸脯回道:“公子大可放心,此事若对外人提及,教我不得好死便是!在此先谢过了。” 顾姓弟子回道:“好,一言为定。”说着将大门阖上,快步离去。 那马夫在宅门外又等了好一阵,天色早已全黑,正心烦间,忽然身后一声轻响,铜门半开,果见那顾姓弟子领着一名灰袍男子走出,那顾姓弟子再三回头,确认并无他人跟来,这才说道:“让兄台久等了,这位是我师弟,今晚便由他随兄台前去。” 那马夫上下打量这名灰袍男子,只见此人约莫二十来岁,身材单薄,白净面皮,容貌端正斯文,倒有七分书生模样,若非身上背有药箱,实难瞧出是位郞中,因此心下起疑,只怕此人本事有限。 顾姓弟子瞧出那马夫面露疑惑,于是笑道:“我这师弟姓何,兄台可别看他年纪轻轻,他行医的本事可不输咱其他师兄,有他出马,包你家主子平安无事。” 那姓何的弟子忙道:“顾师兄,我…” 顾姓弟子抢道:“何师弟,你就别再推辞,这救人要紧,其他的事便等回来再说,可别耽误了人家。” 那马夫听这顾姓弟子所言,转念一想,眼前这人既也是神医门弟子,名师出高徒,本事定然了得,登时不疑有他,心系救人,忙道:“是啊!公子,若再迟些,只怕我家主子要熬不住了。” 那何姓弟子又道:“可是,大师兄他…” 顾姓弟子抢道:“大师兄那我自会向他说明,你只管去救人便是。”说着便将那何姓弟子给推向大车。 那马夫跟着一把将那何姓弟子给拉上车,再拱手谢过那顾姓弟子,随即纵马起程,而那何姓弟子探出头来再要说些什么,那顾姓弟子却头也不回,径自进门去了。 大车约莫行出两个路口外,那马夫回头对车内说道:“这位公子,只因我家主子的仇家多,行事也谨慎,为了公子着想,有两件事须得委屈公子答应。”那马夫不待那何姓弟子回话,继续说道:“第一,待会儿见到我家主子,除非我家主子自行告知,否则千万不可问起他的来历;第二,我家主子的行踪不便对外透露,因此在见到他之前,还请公子小睡片刻,不可擅自醒来。” 那何姓弟子回道:“这第一件事还算好办,在下不过问便是,但这第二件事,一路上赶车颠簸,又如何能睡得安稳?” 那马夫闻言,自座上别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瞧着车内,接着说道:“那也容易的很。”忽地快掌如刀向后劈去,那何姓弟子只觉脑袋一沉,眼前一黑,当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何姓弟子只觉迷糊之间听得人声窸窣,隐约中又听见有人低声交谈道: “那贼厮下手也太狠,可别弄出了人命。” “啧,来到这儿反正早晚都是死,也没什么分别。” “看这人年纪轻轻,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会被那贼厮看上?” “我看多半是抓错了人,瞧这脸嫩白净的,倒有几分像个妇人,能有什么本事?” 那何姓弟子听到这里,终于完全醒转,微睁开眼,已身在一处暗室之中,循声转头看去,一盏微灯下靠墙坐着四个人影,何姓弟子正要起身,手脚却是动弹不得,这才惊觉双手被反绑身后,双脚亦被牢牢捆住,竟是遭人强行掳绑,不由得朝那四个人影惊呼:“救…救命呐!快把我放…” 话未说完,这才见到那四人均是双手负于身后,坐靠墙角,双脚并拢捆着粗绳,原来也同自己一样遭人囚绑于此,不禁吓傻说不出话。 那被绑的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一名白髯老者先开口问道:“看公子的模样应当没什么大碍,请教公子是哪家医馆门下?” 那何姓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这老者为何猜知自己乃是医馆门人,于是疑心回道:“在下姓何,乃是杭州神医门下,敢问各位是…” 第34章 乡下郎中4 那白髯老者微感讶异回道:“哦?原来是神医门下的高徒,怪不得会被那贼厮给找上。老儿高武,与贵门也算是老交情。” 那何姓弟子一听得高武之名,“咦”了一声,睁大眼问道:“莫非是苏州梅花阁的高老前辈?” 那白髯老者微微点头回道:“正是老儿。” 那高武自号梅孤子,于医道、诗书、天象、兵法无一不通,年少时便着有《针灸聚英》一书,书中汇记前人各派针灸医术,再加上自己独到见解,实用后均具奇效,当时甫一刊行,立即轰动杏林,各流各派纷纷前来求学论教; 而此人更曾拜师习武,考中武举,在朝任官十余载后,某日游历苏州,对此地名胜佳景极是赞赏,久久难舍,恰逢朝中小人当道,早有求去之意,于是便在太湖边置了座大宅,题名梅花阁。 从此弃官从医,专擅重伤急症,救命无数,又好行侠扶危,因此求诊者络绎不绝,这梅花阁在苏州一带的名气,竟是不下于那千古名胜虎丘及寒山寺。 那何姓弟子听知这老者正是名满杏林的高武,一时间竟是忘了现下处境,赶紧报上本名,眼亮惊喜道:“真是前辈本人?在下何良,倾慕前辈已久,只闻盛名,想不到今日竟能见着本人…” 高武随即打岔道:“不敢,老儿仅是徒有虚名,先不说令师曹掌门的本事胜我百倍,就是在场几位同道的名声那也绝不在老儿之下。”跟着便介绍起身边其他三人的身分。 原来另一位同样白发斑斑者名叫王叔义,其医术和道法兼修,自创五行理气之术,于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的张公洞外设坛行医,讲学授徒,徒子徒孙据称三百余人,在常州、湖州一带颇负盛名; 再来一位垂眉高额者名叫杨继洲,其祖上曾任太医,家学渊源,诊病特重针灸手法,号称“入针见效”,曾多次入宫替朝臣治好陈年旧疾,更曾获荐于王府内讲授养身长生之道; 最后一位圆脸阔嘴者名叫柳方瑾,乃是名医薛己的徒孙辈,得薛氏一派真传,辨症精准,专精温补去邪,着述丰富,刊印流传甚广,现为南京第一医馆善济堂之首席大夫。 那名叫何良的神医门弟子一听得眼前几人居然都是当今杏林里赫赫有名的前辈,每一位都堪称神医,平时只闻其名,却是无缘得见,怎料这一觉昏睡醒来,竟是和这几人齐聚一室? 跟着稍作回想,只记得有个马夫前来本门求医,门内师兄让自己随这马夫前去,那马夫只说要自己小睡片刻,之后的事便记不清了,如此推敲,自己定是着了那马夫的道。 于是把自己的遭遇大致和众人说了,再问道:“各位前辈莫非也和在下一样,乃是上了那贼人的当,这才被骗来此处?” 王叔义忿忿说道:“哼,老夫哪会蠢到相信那鼠贼的鬼话?那鼠贼白日里来老夫道观内说要求医,老夫见他多有隐瞒,只觉事出古怪,所以回绝了他,老夫怕他再来生事,还特意在道观内加派人手巡查。谁知道那鼠贼行事卑鄙,当夜竟选在老夫上茅厕时,故意在道观内放火,其他人只忙去救火,老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便让他闯进茅厕给捉了来。” 何良一听,虽觉同情,但一想到这王叔义光着屁股被捉走的模样,更觉滑稽可笑,赶紧忍住笑意,再问过其他几位的遭遇。原来其他几人都曾先拒绝过那马夫的求医,这才被强行掳来,那杨继洲乃是半夜熟睡时遭那马夫卷捆在席子里一口气扛走,那柳方瑾则是返家途中遭那马夫推落河里再困入渔网以小船劫走,而高武虽有武艺防身,却因被那马夫捉了孙女作为要挟只得束手就擒。 何良听完,果真便只有自己是受那马夫的骗,毫不费力乖乖送上门来,不禁暗骂那门内师兄一时贪财害了自己,同时倒也想不透那马夫这般大费周章,却不知有何目的? 何良正想再问,身后传来人声,转头一看,一人持灯走来,却不是方才那马夫是谁?只见那马夫满脸堆笑,凑前问道:“公子,这一路睡得可安稳?” 何良一见此人,脱口喊道:“是你!”若非此时手脚遭绑,定要气得跳起身来,正要怒斥一番,那马夫赶忙先弯身将何良身上绳索解开,一边陪笑道:“请公子莫怪,实在是因事关重大,不敢有半点差池,才会对公子下了点重手。” 何良怒气难消,继续道:“你这哪里是在求医?你…你这人蛮横不讲理,莫非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马夫摇头说道:“公子还是别瞎猜的好,总之你若能将我家主子给治好,我家主子定会重重答谢。” 何良一听,想来这人的主子也定非什么善类,才要如此迂回行事,手脚一松,起身回嘴道:“那若是治不好呢?” 那马夫脸色一凝,冷冷说道:“你神医门号称死进活出,医术自然胜过其他大夫,否则我又何必大老远的前来求医?你若治不好我家主子,那便同他们一样留在这,我家主子捱得过几日,就多留你们几日活口。” 何良一听,回头看了坐在地上的四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马夫将众人绑来此处医治自家主子,若是治不好那便得陪同等死。 一念此刻处境,登时转怒为惊,微颤说道:“你只怕要白忙一场了,我…我连神医门弟子都还算不上,如何…如何能与这几位前辈的医术相提并论?既然咱们都治不好你家主子,留在此处也没用,你还是先将咱们放了,再快另请高明,免得…免得耽误了你家主子。” 那马夫闻言,登时脸色大变,惊吼道:“你说什么?” 何良被这一吼吓得倒退两步,吸口气回道:“我…我本是名乡下郎中,几个月前来到杭州想拜入神医门下,谁知道曹掌门远游在外,幸好大师兄见我懂得医理,留我在药房内先做些简单的差事,待掌门回府后再做打算,因此我虽与其他人以师兄弟相称,却…却不能算是个入门弟子。” 第35章 乡下郎中5 那马夫脸色惨白,急道:“此话当真?可你那位师兄又为何要骗我?” 何良吞吐回道:“想是你将那白花花的银子亲送上门,师兄他起了贪念,这才…” 那马夫听到这儿,心里已凉了半截,一把揪着何良的领口急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刚才又为何不早说?” 何良就怕那马夫痛下重手,急回道:“方才…方才你一上车便对我施加暗算,却要我怎么说?” 那王叔义在一旁听着,已猜出个大概,干笑两声,对那马夫说道:“呵,虽说这小子的师兄贪财,但是你卑鄙无赖在先,却也怨不得人,活该你家主子多浪费了这些时辰!呵呵!” 那马夫狠瞪了王叔义一眼,一时间无话可说,将何良一把重重推开,但这般心系救人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忽地气上心头,面露狰狞,怒道:“好你个神医门!竟敢戏弄老子!”冷不防一个飞掌便朝何良胸口拍去。 何良既不会拳脚功夫,身法亦不灵便,眼见这飞掌来得又急又快,突遇变故,惊慌之下竟然双腿僵麻,只能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掌重重击来。 那马夫虽一时悲愤,但无意痛下重手,本想作势吓唬即罢,岂知对方竟挺身而立,毫不闪避,当下只道其胆识过人,顿时心生敬意,待掌底离何良胸口仅半寸之距,强将掌力收回,奇道:“你这小子,当真半点也不怕死?” 何良实则吓得全身动弹不得,眼见死里逃生,心神不停翻涌,但想此刻未脱险境,且在几个同道前辈面前可不能失了气度,脚下虽一阵软麻,幸好还能开口,赶紧故作镇定回道:“是人谁不怕死?但以你的本事,如真要致我于死地,我便是多生了几条腿,又如何能躲过?” 那马夫闻言,再对何良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说道:“好,你倒还有几分骨气,反正这大半夜的也找不出其他人来,这几个家伙又瞧不出什么名堂,你过来试试吧。” 何良眼见拒绝不得,只得跟了过去,却听得王叔义在后头拦道:“且慢!那人得的可不是普通病症,连咱们几个也束手无策,凭你一个乡下郎中又能如何?” 杨继洲亦道:“不错,那怪病前所未见,如果贸然施针投药,只怕立时害了性命,小哥若无实学把握,还是谨慎的好。” 柳方瑾跟着说道:“依我说,神医门灵丹仙药冠绝天下,又是人才济济,此病若非由神医门出马,恐怕难以医治,高先生与神医门既是老交情,不如由高先生写封信托人送至神医门,请门内高人前来如何?既是高先生请托,那神医门应当不会拒绝。” 王叔义、杨继洲同时附和,一齐转头望向高武,高武先是深叹口气,跟着淡淡说道:“方才听得曹掌门如今远游在外,那神医门内固然人才辈出,但并非老儿自负,这怪病若连咱们几位也治不得,即便是将神医门内的弟子给请来了,也只是再多牵连无辜而已,如此又何苦?” 王叔义急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忙了这几天,也只能暂时吊住那人一口气,若不另想办法,难道要让这乡下郎中胡乱来,到时连累咱们几个赔上性命?” 何良被众人这么一说,顿时进退两难,王叔义正要再说下去,忽听得另头墙角传来一微弱声音说道:“嘿,我本还以为几位先生这些日子为我如此费神乃是出于仁医之心,却原来想救的只是自己性命,嘿嘿!”那声音气若游丝,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何良探头看去,只见墙角里漆黑无光,若不是发出人声,实难察觉角落里竟还有一人。 王叔义闻言一愣,跟着说道:“原来你醒了?老夫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这怪病如此霸道,也难得你还能撑到现在,换作他人早便断气了。” 那马夫上前连踢了王叔义两脚,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家主子若是真死了,你们还活得成吗?” 高武在一旁劝道:“小哥息怒,王道兄说的倒也没错,你家主子得这怪病非比寻常,并非咱们几个不愿治,而是治不得,咱们若真有法子,又何苦要留在这等死?” 那马夫怒道:“放屁!枉费你们几个被称作神医,竟连是什么病也瞧不出,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再想不出办法,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另寻高明,你们就留在这儿一起等着饿死吧。” 那马夫在气头上,也不寄望何良能有什么本事,正要取过绳子再将何良绑回去,忽听得墙角里的人出声道:“罢了,你将他们都放了吧。” 那马夫闻言奇道:“把他们都放了?这怎么成?你这病可再拖不了多久了。” 那墙角里的人道:“高先生平日为人仁义,江湖皆知,他既说这病治不得,那便真是没得治了,如今只能怪我自己命薄,那也不用再连累他人了。” 那马夫原地踌躇一阵,连连摇头叹气,终于道:“好吧,就听你的,早知这几人如此没用,当初也不用白耽搁这几日,我就不信天底下没人治得好你!” 高武闻言舒了口气,对那墙角里的人说道:“阁下明理,老儿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天下百病皆了然于胸,哪知对这怪病却真是束手无策,愧对阁下和江湖谬赞,如今只盼老天有眼,替阁下再留条活路。” 那马夫跟着骂道:“呸!这老天就是瞎了眼,否则怎会弄到今日这般。” 那马夫正要去替四位名医松绑,忽听得一人说道:“阁下如不嫌弃在下并非神医门高徒,不妨让在下先瞧瞧如何?”说话者正是何良。原来何良本想和其他人就此一走了之,但一来听得这怪病竟让一群当世名医束手无策,立时起了好奇之心,二来听那主人家言语间气度不凡,倒似个磊落之人,当下犹豫一阵,只觉此机难逢,又起了怜悯之心,终于还是开口欲替那主人家看诊。 第36章 乡下郎中6 那马夫闻言“咦”了一声,还道是自己听错,王叔义则是赶紧将何良叫到身旁,小声急道:“小子,咱们好不容易能脱身了,你还生什么事?” 柳方瑾亦侧过头悄声说道:“是啊,等等他们若反悔,咱们可别想走了。” 王叔义和柳方瑾虽刻意将嗓音压低,但那马夫耳力极佳,仍是听得一清二楚,立时斥道:“反什么悔?我家主子说话算话,既然说要放了你们,那就绝不会食言,你们心眼这般小,现在放了你们定会去通风报信,就给我老实待着,等我家主子平安离开后,回头才放你们走。”跟着将柳方瑾原本松绑的双手又绑了回去,王叔义原想再滴咕几句,但被那马夫狠瞪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那马夫又再打量何良一番,奇道:“我家主子的怪病连这四人都治不好,你还没正式拜入神医门,口气倒是不小,你来吧。”说着往另头墙角走去,作势要何良跟上。 何良跟在后头,一边回道:“在下所学粗浅,如何敢与四位前辈相比?只是我师兄收了你们诊金,若不略尽绵薄之力,岂不让人以为我神医门都是贪财之辈。” 那马夫哼了一声回道:“就算如此,但你那师兄不是什么好东西,改日老子还是要登门去将这笔帐给讨回来。” 何良越往前去,便见到墙角下隐隐躺有一人,定睛凝望,似是名大汉平躺席上,身型壮硕,仅着轻衫,面貌则是漆黑难辨,想来此人便是那马夫口中的主人家了。那大汉未待何良走近,先开口说道:“这位公子倒是重信义,却不知如何称呼?” 何良抱拳回道:“主人家好,在下姓何,单名一个良字。” 那大汉并未起身,躺着回道:“嗯,原来是何公子,方才我已听说,来此的路上让公子受了些委屈,只因我们的来历确实不便明说,公子若是知道得太多反受连累,因此才会出此下策,在此先向公子赔个不是。” 何良回道:“不敢,和其他几位前辈的遭遇相比,在下所受的倒是不值一提。”这话却是在对那马夫说的。 那马夫自也听得出何良话中讥讽之意,跟着淡淡说道:“别怪我方才无礼,要是你真有本事将我家主子给治好,一切任你处置便是。” 隐约中只见那大汉微微侧身,跟着说道:“嗯,公子愿意替我诊治,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我的样貌丑陋的很,可别吓着了公子。” 何良微笑道:“在下好歹是名郎中,虽历练尚浅,但总算见识过一些火烫刀伤的样貌,想来阁下尚不至…” 话未说完,刚走近几步,忽然心头一震,低声惊呼,只见眼前那大汉的容貌何止丑陋,简直骇人,不但面色青黑如炭,双眼凸红如卵,五官四肢肿胀溃烂,若事先不知情者,定要以为这是具死去已久的尸骸。 何良虽只是轻呼一声,但那大汉却已清楚听见,因此苦笑道:“想不到还是吓着了公子,但与他人相较起来,公子已是镇定得多。” 何良坐定那大汉身旁,亦苦笑回道:“让阁下见笑了,不瞒阁下,这病如此古怪,在下也是头一次见得。”随即喘口气定了定神,搭上那大汉手腕,凝心号脉,把了一阵,只觉那脉象异常平稳,不见紊乱,却哪里像个重病在身之人?因此这般左手换过右手,右手再换过左手,反复把脉,竟是半分头绪也无。 王叔义虽瞧不见何良面容,但见何良只管把脉,却是闷不吭声,直过了大半刻仍无甚动静,猜得何良定也是束手无策,忍不住先讥讽道:“呵,像你这般瞧法,只怕瞧到天亮也没结果,那脉象里若真有什么古怪,咱们瞧了这些天怎会没瞧出来?” 那马夫听王叔义这么一说,也不知何良瞧得是好是坏,亦心急道:“是啊,你快说究竟瞧出什么了?这天亮前要再没个法子,待我家主子发起病来,说不定就要去见…去见…唉,总之就是坏的很!”那马夫本欲说去见阎王,却又觉得不妥,赶紧改口。 何良奇道:“此话怎讲?” 那大汉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被这怪病缠上至今一个月来,未发作时身子虽然虚弱,倒也还捱得住,但每日天亮之前,这全身便如浸寒冰,难以忍受,而到了正午,寒意退去,紧接着却全身发烫,有如置身炉灶,直到日落之前,那热意才逐渐退去。 如此反复发作,每发作一次,身子便肿胀一点,身上黑气也又多了些,便成了现在这副德性,而且那冷热之苦一次比一次厉害,要是再次发作,我这身子只怕是熬不住了。” 何良喃喃奇道:“冷热之苦?身子发黑肿胀?” 柳方瑾从旁道:“他能熬到这时,那都得靠我善济堂独门的『急邪万应丹』,此药强压百毒,加上他又是习武之人,若是能按时多服几颗,保命应当不难,只可惜这药极为难炼又不易保存,我善济堂内仅留两颗也让他服了,否则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叔义抢道:“依老夫看来,这『急邪万应丹』固然好用,却只能保住他一口气,但解不了他体内毒性,老夫自创的『行天正气转阳功』,以内服、热浴、冰敷等手法导正体气,令毒伤自行清泻体外,如此才是治本之道,只不过他找上老夫前已先找过几个大夫,各家手法不一,将他体内五行正气搞得一蹋胡涂,这副身子是再难复原了。” 杨继洲随即道:“在下倒不这么认为,以在下之见,这人中毒已入骨血,血色深黑浓臭,以丹药、热浴、冰敷等治法都是缓不济急,应先大量放血,以减缓毒发之势,再来才是设法将体内余毒清解。” 高武则说道:“放血虽不失为一个法子,但此人黑血透至掌心足底,显是积毒已深,多半已伤及脏腑,若贸然放血却不见毒发减缓,到时血衰气弱,只怕立时要了性命,这法子还得再三思。” 第37章 乡下郎中7 这四位名医一谈起医治之道,各有见解,竟是开始互辩起来,何良听了一阵,先取针往那大汉的掌心一刺,针尖果然血色浓黑,跟着将针凑近一闻,只觉腐臭刺鼻,随即回想那大汉描述之病情,低头沉吟,似是想到了极重要之事,忽地心念一动,对那大汉问道:“阁下身上可是有外伤?可否让在下一看。”那四位名医正辩得唾沫横飞,一闻言同时愣住,齐转头望向何良,脸上均是一副难以置信之神色。 那大汉听何良问起,亦是讶异回道:“不错,公子如何得知?”立即将自己衣服一掀,露出下腹间一道铜钱大小的伤疤。那大汉这一个月来,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号称神医者,却只说道自己身中奇毒,但究竟中什么毒?如何解得?却都是一无所知,是以本不期待何良能有何作为,而未主动告知身上伤势,岂料此人竟能一语道出自己身上有外伤,如此可还是头一遭,因此心想莫非是遇上了贵人,此人竟认得此毒? 何良仔细端详那伤处,只见那伤口已逐渐愈合,仅四周仍有些许脓疮,但仍不难瞧出乃兵刃所为,接着问道:“阁下病发时,是否总是自肺而寒,自心而热,冷热扩散到头顶四肢,最后才是掌心足底,而退去时亦同?” 那大汉闻言大喜,紧紧拉着何良的手问道:“正是如此!公子可是认得此毒?”那大汉连日来饱受冷热发作之苦,虽无轻生念头,但对此怪病却也已心灰意冷,不敢期望过高,想不到竟在此时出现转机,不由得心神激动。 王叔义方才听得何良说中外伤之事,认定仅是凑巧,本欲再出言讥讽,待听得何良竟能连症状都清楚说中,登时哑口,而那马夫在一旁见了,亦大喜道:“好小子!果然有点本事,也不枉我跑了这一遭,快快再说下去。” 何良点头对那大汉说道:“若在下猜得不错,阁下所中的,该是丹凤涎草之毒。” 何良见那大汉和马夫一脸疑惑,再转头看了高武等四位名医,四人亦是相视默然,显是从未听闻此物,因此继续说道:“在下久居南方乡野,曾听一些农家说过,这种毒草性喜湿热,只生长于闽江以南的林子里,其外形有如艾草,本身无毒,但采下后不久便会腐烂,此时与血相遇则生腐毒,那腐毒之臭常人难以忍受,却能吸引蛇鼠一类,因此常被农家做为毒杀蛇鼠之用。 而那腐毒虽厉害,对人倒不致命,曾有误食者身子发黑肿胀,并受冷热发作之苦,但几日后便痊愈了,由于这毒草效用仅在乡野农家间流传,且腐毒恶臭,极少人误食中毒,因此一般城里大夫倒是不易认得。” 那马夫奇道:“既然几日后便可痊愈,但我家主子身强体壮更胜常人,又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何良回道:“依我猜想,那丹凤涎草腐毒若是不慎误食误触,对人并无大害,但若腐毒直接深入经脉要穴,流入五脏六腑,则毒性难以排出,反复发作,因此我才会推测你家主子身中外伤,腐毒自伤处进入体内,而我见这伤口多半是带毒兵器所为,这位对头若非误打误撞刺中要穴,那便是深明此道的行家。” 那马夫点头回道:“那人自然是个高手,而且阴险的很,否则以我家主子的本事,哪能轻易败在他人手中?这仇日后定要加倍奉还。” 那大汉摇头道:“唉,也怪我一时大意,那依公子之见,这毒可还有得治?” 何良回道:“嗯,依在下推测,阁下每日清晨正午饱受寒热发作之苦,乃是因人体子午流注之故。所谓子午流注,是指人体的主流血气,每日不同时辰会流经不同的脏腑要穴,因此在特定的时辰投药或针灸,疗效自然倍增,反之毒发的道理亦同。而那肺、心两脏的流注时辰分别为寅时及午时,因此阁下每日于这两个时辰毒性发作,多半是腐毒已深入肺、心两脏,积重难退,未发作时看似脉象正常,但发作时毒性却会扩散至头顶和四肢,再至掌心足底,也因此五官四肢才会肿胀溃烂,如此下去,只怕…”说到此处,向那马夫望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那大汉叹道:“只怕如何,公子但说无妨。” 杨继洲见何良支支吾吾,于是接口道:“公子不敢明说,那便由在下说吧。若真有公子所说的毒草,那此毒自要穴深入脏腑,如不根治,则终至全身皮腐肉烂,脏腑溃散!” 那大汉望了何良一眼,见何良不敢直视,便知确是如此,苦笑道:“嘿嘿!终至全身皮腐肉烂,脏腑溃散,只怕我也捱不到这么一天了,嘿嘿!”语气中尽是悲苦。 那马夫急道:“说了这么多,究竟还有没有得救?” 何良低头苦思一阵,眉头紧皱,摇头说道:“在下学艺未精,虽猜出阁下所中之毒,但这毒性已深入脏腑,一时间也想不出解毒之法,还须几位前辈指点。”说着便往那四位名医看去。 那马夫一听,立即走至几位名医身旁,急道:“先前你们总说瞧不出我家主子中得什么毒,无法对症下药,现在知道了,那还不快说该怎么治?” 王叔义平时为人自负,哪能甘心自己医术竟被一个乡下郎中给比了下去,冷笑说道:“呵,那毒草之名咱们从未听过,说不定是这乡下郎中胡诌来的,谁知真假。” 柳方瑾亦摇头说道:“就算是真的,除非能取得一株先试探药性,否则仅凭推测,实难以配出药方。” 那马夫斥道:“放屁!这当头的要上哪去找?我家主子哪等得了那么久!” 那马夫正气急间,便听得高武说道:“老儿倒是有个法子,虽不能立刻解得你家主子的毒,但却可暂时保他几天性命,延缓几日再慢慢想办法。” 第38章 乡下郎中8 那马夫闻言,登时松了口气,喜道:“那还不快说!” 高武点头道:“好,但要保你家主子一命,得要委屈他先死上一回。” 那马夫起先还道自己听错,待见得那大汉和何良亦是神情错愕,才知自己并未听错,惊呼道:“你说什么!人都死了还用得着你救吗?” 那大汉跟着淡淡回道:“罢了,反正命由天定,眼下这般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咱还是先听听高先生有何打算。” 高武点头道:“好,老儿所说的死上一回,倒也并非真的死去。”见众人听得满头雾水,继续说道:“便如这位何公子所言,你家主子所中的毒,主要积于肺、心两脏,而人体主流血气每日流经这两处时便会毒发,因此唯有令那子午流注血气误认肉身已死,停止运行血气,才能使毒性暂不发作,再趁此期间,设法去找出那毒草的解毒方子,他神医门内医典丰富、丹药齐全,既然知道中的是此毒,那解方应当就不难找了。” 何良恍然大悟道:“原来前辈指的是这个,只是那子午流注乃与生俱来,如何能说停便停?” 高武回道:“何公子可知道清忧散?” 何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喜道:“是了,原来还有这个法子!”见那马夫和大汉都是瞪大了眼,即解释道:“多亏前辈指点,我神医门炼有一种奇药,名叫清忧散,只需服上一包,便可令人昏睡两个时辰,期间全无知觉,此药原是用来将人迷昏,以便施行骨肉切合之术,但若是一次服上数包,或许可令人血气暂停运行,五脏六腑跟着失能,成为一个半死之人,如此一来,便能趁这期间先找出解毒之道,设法解毒后,再使血气重新运行。” 高武点头道:“不错,公子果真聪慧,一点即通,你神医门可得了个好人才。” 那马夫回道:“早知这药如此好用,方才来时便要公子服上一包,也省去白白挨了一掌。” 何良白了那马夫一眼,继续说道:“此法子固然可行,但却有两个难处。” 那马夫急道:“有何难处你只管说,便是要杀人放火,那也尽力帮你办上。” 何良摇头道:“那倒不必。首先,一次服下数包清忧散,药力究竟如何,在下仅凭推测,因此可谓凶险至极,祸福难料。” 那大汉道:“无妨,眼前也只有这法子可行,我这条命交与公子便是。” 何良点头道:“嗯,那第二个难处,这清忧散乃我神医门独有,在下身上也仅备有一包,其余的须回到府里取得,而一次服下数包清忧散后,便得寸步不离加以照看,以免弄假成真,反而丢了性命,因此阁下须得藏身神医门内,直到毒性全解为止,但如此一来,难保阁下行踪不被发现,此间难处,还请自行斟酌。” 说着便从药箱中取出一小包药,交到那大汉手上,说道:“阁下若决定一试,请先服上这包清忧散,让那毒性迟些发作,再请这位兄台连夜将我俩送返神医门,趁着天还没亮,或许可顺利混入府里。” 那大汉稍作犹豫后,点头说道:“且听公子吩咐便是,我若真遇上个麻烦事,也决计不会连累公子。”接着转头对那马夫说道:“这位公子肯为我涉险,已极是难得,不论这条命能否保住,你可万万不能为难他。” 那马夫连声称是,语带哽咽说道:“这我知道,必要时咱自个儿担了便是,不会害了他。” 那大汉亦哽咽道:“唉,今晚一别,也不知能否再见面,若是这一条命真的赔上,咱俩下辈子定要再做兄弟。” 那马夫闻言,紧握那大汉的手回道:“没错!定要再做兄弟,若你不幸先走一步,兄弟我便是赔上一条命,也定要拉那奸贼一起到黄泉路上向你请罪。”说着两人竟是相拥而泣。 何良心想那马夫口中的奸贼,多半便是打伤这位大汉的仇家了,却不知是为何结仇,而眼前两人真情流露,哪里像是一般的主仆? 只怕其中有所隐瞒,但见两人气度磊落,倒不像是伤天害理之人,因此心下亦颇为不舍,只盼这位大汉能够平安无事。 那大汉跟着又向何良和四位名医为这几日囚禁之事致歉,再要那马夫待事情告一段落后定要将众人放回,并备重礼答谢,跟着小声将挂心之事一一嘱咐那马夫,便似交代后事一般,这才将清忧散给服下,而那清忧散果真一包见效,那大汉服下之后,一声不吭便昏了过去。 何良临走前先和四位名医一一道别,却仅有高武以礼相回,除叮咛何良务须万事谨慎外,更指点了运用清忧散抑制血气时所需留意之事,反观其他三人莫说是指点,那杨继洲、柳方瑾仅是对何良随意点头便不再理会,王叔义更是双眼一闭故作未见。 想是三人平时医术饱受各方推崇,更被尊为神医,岂料今日却被一个乡下来的郎中给比了下去,虽说这其中多有凑巧,但这股闷气却是难以吞落,幸好此事应见不得光,否则将来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那马夫随即拭了拭泪,将那大汉一肩扛起,拿了盏灯,便要何良紧跟在后头离开。何良见那大汉不只百来斤重,那马夫虽是干减肥材,单肩扛起那大汉却是毫不费力,心想好在方才那马夫手下留情,否则迎面受了他一掌,却哪里还能有命? 四周漆黑一片,仅余那马夫手边灯火,何良紧跟在那马夫身后,那马夫虽身扛一人,脚下却不见缓,何良只觉一路似是向下盘旋,但又时而攀高伏低,一时间猜不透此处究竟是哪。 不一会间,何良已是气喘吁吁,但见那马夫越走越快,眼下便要追不上了,忽然间眼前灯火一灭,那马夫双手一推,竟将一道窗扇推开,径从那窗台跃了出去,而何良往窗外看去,远方树下正停着一辆马车,想来便是自己来时所乘。 第39章 素问阁1 何良跟着从窗台爬了出去,正奇怪为何有门不走,转身一瞧,只见月光之下,黑压压的一座高塔耸立身前,塔门早已从外封死,再回身一看,此处居高临下,放眼湖面如镜,此塔不是别处,正是那闻名天下的西湖雷峰塔。 何良心想,此塔于多年前遭倭寇焚毁,据说当时塔内藏有官兵均被活活烧死,从此这鬼怪之说便不胫而走,每至傍晚便人烟罕至,但倒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只是这塔内冤魂或许尚未散去,自己这大半夜的竟待在塔中,一念及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马夫方将那大汉给抬上车,见了何良的神色,自也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嘲笑道:“这么个大男儿还怕那鬼怪不成?再不上车,那鬼怪便来捉人啦,哈哈!” 何良被说中心事,难以为情,只能故作镇定道:“胡说什么?咱们走吧!”跟着上了车,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塔影,心中则苦思着,要如何才能将这大汉身上的奇毒给尽数解去。 何良一路潜心思索解毒之法,不觉间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夫跟着将车一停,回身问道:“何公子,再过个弯便到那神医门啦,你说咱们是明着进去,还是另想办法?” 何良回过神来,看着身旁这大汉的壮硕身子,想来此时宅门定然深锁,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大汉给送进宅内,一边想着,一边先行下车察看,此时天色未明,只见不远处的神医门大宅前竟透着微微火光,却不知是何人在门前逗留,于是蹑手蹑脚凑上前去看个清楚。 何良伏在墙角定睛看去,只见那宅门前一名青衫男子,额头半秃,身型微胖,提着灯笼不住徘徊踱步,神色甚是不安,却不正是那将自己哄骗上车的顾师兄吗?稍一琢磨,心中已有计较,回头要那马夫先将那大汉给抬下车,放在路边一台柴车上,然后说道:“好,其余的便交给我。” 那马夫见何良将柴车一推,便要往神医门正门走去,又远远见到那宅门前正站着一人,赶忙小声拦道:“慢着,你就这么走进去?不怕被人发现?” 何良回道:“看门的那个是我顾师兄,我自有办法,若是换作他人,那才真的麻烦。” 那马夫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法,于是紧抓着何良肩头说道:“那好吧,我家主子便托付给你,可千万别令我失望,这期间如有要事相找,只需遣人至雷峰塔一趟,不论日夜,我必立刻赶来。” 何良被那马夫抓得肩臂酸麻,皱着眉连连点头说道:“好,我尽力便是。” 那马夫又看了那大汉几眼,见其仍是昏迷不醒,心中尽是不舍,但想此时耽误不得,可别坏了正事才好,长叹了口气,这才放何良离去。 何良见那马夫走远,于是脱下外袍将那大汉全身罩住,当即推着柴车故作慌张朝宅门前奔去,一边轻声喊道:“顾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大事不妙了!” 那顾姓弟子眼见来的是何良,当即上前相迎,急问道:“何师弟!你可回来了,什么东西大事不妙?” 这顾姓弟子名叫顾元修,在神医门众弟子间入门并不算早,但因与大师兄曹成洲最为交好,因此颇受其他弟子敬重。 原来这顾元修私吞了那马夫送上的银两,将何良哄骗上车后,心有不安,彻夜难眠,心怕这事要是被师父和大师兄知道,讨了责罚不说,只怕更会被逐出师门,因此天还未亮便至门口候着,想先将何良拦下,说不得只得将那银两给分了,要他千万保密。 何良见了顾元修的紧张神色,自也猜到其心意,于是将柴车上的布袍掀开一边,露出那大汉的头脸,指着那大汉,慌忙说道:“顾师兄,你可知昨夜前来求医的那户人家,乃是从京里来的,师弟学艺不精,为这人瞧了半天,这才瞧出他得的竟是疫病!” 那顾元修话未听完,光是见到那大汉肿胀发黑的五官,便已先吓得惊呼出声,待听得何良说此人得的乃是疫病,更是一连跳开几步,想那数月前京城边郊疫疠大作,病死无数,直弄得人心惶惶。 因此在这当头染上疫病自是不足为奇,怪不得昨夜前来求医的那名马夫一副神秘兮兮,却原来是如此,而一想到何良也在此人身边待了整整一夜,可千万别染上这瘟疫才好,赶忙用衣袖将口鼻一遮,问道:“何师弟…那你…可没事吧?” 何良心中暗暗好笑,脸上仍故作紧张回道:“这…这我也不晓得,多半是没事。但这人身子虚弱至极,师弟我才为他诊治到一半,他这便断气了。”说着假意朝顾元修咳了几下,直把那顾元修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快步缩在门后。 顾元修从门后只探出半个头,见那大汉双眼凸得连眼皮也难以阖上,满脸肿烂发黑,自然是个死人,只是没想到这疫病竟如此厉害,不过才断气几个时辰,看来却像是死了近大半月,当下惊恐问道:“那…既然人都死了,你还带回来做什么?” 何良回道:“这…那户人家蛮横不讲理,说咱们神医门号称『死进活出』,怎么反而把活人给医成死的,又说师兄你既收了他们诊金,便该将人救活,因此直说要带人前来找大师兄理论!” 顾元修闻言大惊,直道:“不…不可!这千万不可让大师兄知道…” 何良续道:“师弟我也觉得此事最好别让大师兄知道,因此苦劝了他们半天,骗他们说咱们神医门里还有一种回阳丹,能让断气几个时辰内的人起死回生,他们这才肯让我先带着人赶回来,只是他们仍不放心,说一会定要派人跟来瞧瞧。 师兄,这尸体可不能让其他人瞧见,否则此事定要传到大师兄那,不如我先将尸体藏到后园那口枯井里,就请师兄先在此看着,若是见到那户人家前来,可千万要将他们拦住,否则…” 第40章 素问阁2 顾元修抢道:“好、好,多亏你机灵,动作快些,可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何良见顾元修已完全上当,登时松了口气,点头应了一声,强忍笑意,当即推着那大汉往庭内走去。 何良并非神医门入门弟子,无法同其他弟子住在西园的弟子房内,而是将柴房内隔出的草房稍作打理以供起居,一般弟子平时无事自也不会前来,因此将这大汉藏身其中倒也不易被察觉。 只是这大汉体格魁武壮硕,身子本就极为沉重,此时全无知觉昏睡过去,身子更是不易抬动,何良直费了大半刻才将这大汉抬至房内藏好,再用些干草布袍往其身上盖住,仅露出一点口鼻,以防他人无意闯入而泄露了形迹。 何良忙了一阵,已是汗流浃背,正想稍作歇息,眼见天已半明,忽地想起了顾元修,赶紧又回到前庭,果见顾元修仍是守在门口,正一脸神色不安望着大路上。 顾元修见何良满身大汗走来,奇道:“何师弟,事情都办好了吧?怎么弄得满身大汗?” 何良心念一动,故作疲惫回道:“都处理妥了,只是师弟我不知怎地,方才肚子突然作怪的很,一连上了几次茅厕,全身乏力,又是直冒冷汗,师兄,你说我这该不会是染上了…” 顾元修急道:“别…别胡说!你肯定是一夜没睡,只是累过头,没什么大碍的,你…这便先回房去歇着吧。” 何良强忍住笑,继续说道:“是吗?师兄当真不用师弟陪你候着那户人家?”说着又故意咳了两声,朝顾元修走近几步。 顾元修早已吓得脸色铁青,赶紧挥手说道:“不…不用了!你赶紧回房歇着,我自己候着就好。”随即走到大门外,刻意东张西望,不再搭理何良。 何良见顾元修竟如此轻易上当,今日藏人之事如此顺利,倒也有些讶异,想是那曹掌门和大师兄平日待弟子极严,因此顾元修生怕事迹败露,一时慌了手脚才会轻易受骗,再者也是那顾元修贪生怕死,一听见那大汉是得了疫病而死,便说什么也不敢靠近,又怎能细察其死活?何良当下也不再去理会顾元修,便径往丹药房走去。 这丹药房本是何良平日干活儿的所在,自己亦备有锁匙方便出入,而这每日取药、煎药、送药来来回回不下数十趟,那药罐摆放位置自是十分清楚,何良此刻瞧着四下无人,赶紧先包了十多份清忧散带在身上,立时赶回房中,要让那昏睡的大汉服下。 何良将那大汉身子撑起服药,手掌才触及那大汉后背,便觉一股寒意自那大汉的背心源源不绝传来,即使隔了件布袍,那寒意仍教何良直打了个哆嗦。 何良寻思,依那时间推算起来,此时正是寒毒发作时机,只是这寒毒发作起来竟会这等剧烈,无怪乎那大汉铁打般的身子也难以撑住,要是换作常人,只怕不出十天便要熬不住了,而这大汉中毒至今已一个月,却仍能捱住一口气,足见其毅力之深,心中也对这大汉多钦佩了几分。 何良先喂那大汉再服下一包清忧散,跟着把脉观息,见其心脉渐弱但气息仍是平稳,且寒毒仍发作不绝,显是血气流注尚未见缓,于是相隔半刻,又再喂其服下一包清忧散,再次把脉观息,如此反复喂药观察。 直服下了第四包清忧散后,那大汉心脉已微乎其微,且四肢僵直,仅存口鼻一息缓缓流动,身子虽仍冰冷,但寒毒已不再剧烈发作,何良以银针分别刺探那大汉手腕、指尖及耳根等处,不见鲜血流出,待用手指按压,方见黑血微微渗出,显见那体内血气流注已然滞缓,料想毒性暂时不致发作,这才松了口气,先稍作歇息。 何良小睡片刻后,被隔壁取柴的人声给吵醒,忽觉颈背异常酸痛,想是昨夜遭那马夫一掌劈来,伤及筋骨,此时心神放松,这才感到痛楚,心中不禁暗骂那马夫下手太重,一想到那马夫,便又想到这名大汉,于是下床查看。 只觉这大汉心脉气息均甚微弱,但一息尚存,暂时保得一命,当即强打精神,思索该如何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法。 何良原想前往西园的弟子房,看能不能向其他师兄探问出蛛丝马迹,但又担心若这风声不慎走漏让顾元修给知道了,定要令其起疑,因此踌躇一阵,便在那大汉身上多盖了些布袍遮掩藏好,改前往藏书楼,想先自行想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法。 那神医门的藏书楼名为素问阁,共分为两层,二楼乃收藏曹家祖传医书和一尊御赐的针灸铜人,平时房门深锁,而那一楼所收藏者,除了坊间流传的常见医书外,亦不乏历代名医手札随记,外人不易见得,但门内弟子却可任意进出。 因此何良平日闲暇无事时,便会来到素问阁待上个大半天,趁此机会阅览各家所长,而其他弟子忙于接客会诊,倒是不常前来。 何良来到素问阁,里头恰巧没有其他门人,就连平日看管素问阁的家丁也不见人影,如此倒也落得清静,只是这素问阁内藏书甚多,何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找起,只得先挑上一两柜,拣些可能的书册逐本翻阅。 何良在素问阁内找了大半天,那记载解毒救急的医书虽是不少,却未见有丹凤涎草的相关记载,想来定是那毒物至为罕见又极少有人误食之故,眼见已近正午,却连个头绪也无。 何良望着满阁藏书,越觉烦闷不耐,正想先回房去看看那大汉的病况,那素问阁外传来熟悉人声,何良探头一看,正有两人往这里走来,左首一人半秃微胖,却不是那顾元修是谁? 何良一早哄骗顾元修说自己身子不适,若让其见到自己竟在此出现,一时真想不出说词,左右张望一下,见到不远处墙角有个小门半开,想是那藏书楼的后门,当即飞快奔去。 第41章 素问阁3 开门入内,岂料才刚踏入那小门后头的房间内,眼前一片昏黑,扑鼻霉味,伸手一探,只摸到一支竹扫把。 原来此处不过是间杂物房,却不是通往外头的小门。 何良一慌,正想再找其他处躲藏,刚要推开门,那顾元修的声音已在近处,此时若贸然开门定要让其撞见,只得将错就错藏身于此,再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往外头偷看。 何良悄悄盯着门外动静,那顾元修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白衣男子,细看面容,认出也是门内师兄,名叫方硕之。 只见这两人一齐走来,便在离这杂物房几步之处停下,那顾元修四处张望一下,确认并无旁人,当即说道:“方师弟,你瞧清楚了?那老头可是在灶房里没错?” 那方硕之点头道:“我亲眼见到的,绝对错不了。我观察了十来天,每天这个时候,那老头定会躲在灶房里喝酒偷闲,总要待上大半个时辰才会回来。” 顾元修跟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锁匙,递给那方硕之,说道:“那好,我在这替你守着,你上去吧,小心别让人给瞧见了。” 方硕之应了一声,接过锁匙,便往二楼走去,没多久便听见上头传来开门和脚步声,何良心道那二楼藏书房非经大师兄曹成洲同意不得擅入,那锁匙也一向都由曹家人保管,怎地会在这顾元修身上? 同时也纳闷那方硕之鬼鬼祟祟不晓得在上头做些什么,正不得其解,耳听得二楼房门一关,方硕之跟着下楼,怀里则多了一件黄溜溜的事物,何良揉眼仔细一看,那方硕之双手抱着的,竟是一尊两尺来高的针灸铜人! 何良曾听曹成洲说过,一百多年前,那英宗皇帝有感于从宋朝留存下来的天圣铜人所绘穴位已模糊难辨,故命人重新铸模仿制一尊针灸铜人,并以当时年号命名为“正统铜人”,存放于太医院,而至曹成洲的祖父曹景延担任御医时,因其多次治好皇亲朝臣的旧疾,更指出几个正统铜人身上错漏的穴位。 当时的正德皇帝便让人依着正统铜人的形貌,并重绘曹景延所指出的错漏穴位,让人新铸一尊针灸铜人赐给曹家,命名为“天德铜人”,而曹景延过世后这天德铜人再传给曹仲远,此后一直收藏在素问阁二楼,想来便是眼前方硕之手上所抱的这尊。 何良只有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针灸铜人,对这尊天德铜人自是好奇不已,睁大眼想再瞧得清楚些,正猜想这两人将天德铜人自二楼藏书房取来用意何在,方硕之已将铜人摆在书台上,顾元修则是先往大门口张望几眼,确认外头无人走近。 随即自背袋内取出笔砚,执笔沾墨,直盯着那铜人看了一阵,神情古怪,何良还道这顾元修是想抄绘天德铜人身上穴位,岂料眼前一花,顾元修突然大笔一伸,竟是在那铜人的脸上胡乱涂画起来! 何良在门缝后方直瞧得目瞪口呆,实感难以置信,完全没想到这顾元修竟会如此胡来。只见顾元修先在那天德铜人的左眼上涂了黑黑一层眼圈,再于两颊下巴添画了落腮胡子,跟着又在铜人胸口上交错涂黑当作浓密胸毛,这才停下笔来,露出满脸得意。 再向方硕之要来二楼藏书房锁匙,连同笔砚一起放在那天德铜人的脚边,又从背袋里再掏出一个酒壶也摆在书台上,然后说道:“嘿,大功告成,看那老头这次如何赖得掉。” 方硕之跟着点头说道:“师兄安排得可真周到!任谁看来,都定要以为是这老头酒后闯下大祸。” 顾元修回道:“不错,谁教他戏弄咱们在先,这次定要将他赶出府外,让咱们出了这口窝囊气!” 方硕之回道:“那好,咱们先去外头候着,别让其他人进来坏事,一会那老头回来时可有好戏瞧了。”跟着便和顾元修嘻嘻奸笑快步离开素问阁外。 何良见这两人离去,回神推想,这两人口中的老头,指的多半便是那负责看管素问阁的家丁萧老头了。那萧老头平日里喜欢自个儿喝上几壶酒,随地倒头大睡,常常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 而其为人虽散漫轻率,倒也不至于存心害人,想是不知怎地得罪了顾元修和方硕之,竟让这两人如此大费周章要嫁祸于他,等会这萧老头进门见到这被画得一蹋胡涂的天德铜人,只怕还弄不清怎么回事。 那两位师兄定会伺机进门一口咬定是那萧老头所为,而这天德铜人乃是曹家御赐的传家之宝,若告到大师兄那,这萧老头被赶出神医门不说,再加上偷盗藏书房锁匙,多半还要被押送衙门,以其这把年纪没了依靠又要受罪吃苦,往后要想求个善终怕是没指望了。 何良一念及此,顿时为这萧老头感到可怜惋惜,也见识到两位师兄平日一副正人君子,岂知心思竟是如此阴险恶毒,心想那两个师兄如今守在外头,定不会让其他闲杂人等进来搅局,若非机缘凑巧,自己也不会撞见此事。 而眼下能救得了这萧老头的除自己外也无别人了,只是这一插手若是弄得不好,恐让自己也受连累,但想自己今日一早连那不知名大汉都能偷藏府内,胆大的事也不差这一桩,因此未再犹豫,一鼓作气推开小门,将那天德铜人抱在身上,拿了锁匙便往素问阁二楼去。 何良进得二楼藏书房内,第一眼便先见得居中一张红漆大书桌,桌边浮雕山水奇景,面宽近十尺,直比寻常书桌要大上一倍,足见气派,想是那曹掌门平时取书后在此翻读之用,而再左右张望一下,只见一排书柜和几个大木箱,倒也没其他地方可摆放这天德铜人。 见那偌大书桌上除笔架砚台外空空如也,猜想这天德铜人先前应是摆放在上头,便将其小心翼翼摆放在书桌一角。何良此时细看那天德铜人外观,只觉铸工巧妙、姿态栩栩如生,上头经络穴位标绘精确,实是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医家珍宝。 第42章 素问阁4 但再看到那铜人脸上、胸口被顾元修涂画得乱七八糟,简直不伦不类,不禁大为痛心,同时暗骂那顾元修明明也是学医之人,就算和那萧老头真有什么难解的深仇大恨,也不该拿这医家珍宝当作报复手段,将其视如儿戏。 何良正想离开,瞥眼见到一旁书柜上立着满满医书,心想那楼下藏书之多已令人大开眼界,其中更有不少历代名医的亲笔手札随记,天下仅此一册未有刊印,因此更显珍贵,而这书阁二楼收藏的既是曹家祖传医书,平时外人不得擅入。 想来所收藏者定是更加难得的医家宝典,此机千载难逢,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治之法,忍不住停下脚步,便在书柜前翻阅起来。 何良扫视一番,这书柜中所藏放者除书本外,竟有大半乃是以竹简保存之典籍,而摊开一瞧,上头文字有些以金文写成,也有以篆文写成,足见年代久远,却不知曹家是从何收集得来。 何良并未学过金文、篆文,但篆文与当今文字仍有些许互通,勉强认字倒可识得个三、四成,何良好奇先挑了两卷以篆文书写的竹简,翻阅其中图文。 那第一卷竹简标首写着四个字,何良却只认得一个“经”字,索性放回书柜,再去读那另一卷竹简,其标首同样写着四个字,这回却比方才多认得一字,那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写的分别是“汤”和“经”,何良喃喃默念几次,突然一愣,忍不住脱口道:“《汤液经法》!” 这《汤液经法》乃先秦着作,据传可追溯至商朝人伊尹之载述。那伊尹原为商汤王的奴仆,负责厨房膳事,但为人富远见,不甘于现状,因此趁着向商汤王进送餐食的机会,大谈天下局势,商汤王听闻后大为赏识,即破格任用为宰相,之后伊尹便一路辅佐商汤王,先灭数十小国,孤立当时国势已衰的夏王朝,最终大举起兵,于鸣条之战一举推翻夏桀王,自此建立商朝。 而伊尹乃厨工出身,对膳食养生、调剂治病等亦颇为擅长,故将当时坊间流传的各种养生调剂方子,加上自己对于人体脏腑血脉运行之见解,融会之后逐条记述下来,传至后世便成了一册《汤液经法》。 举凡汉朝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唐朝孙思邈的《千金翼方》等许多医家名着,都援引了《汤液经法》中的不少着述,对后世医学可谓影响深远。 何良寻思,此书原文据悉早已失传不可得,现今流传者都只是后世医书引述其中部分条文精要,而细看眼前这竹简,那标首除“汤”、“经”两字已可辨识外,那另外两字越看越像是“液”、“法”二字,此简又是以篆文写成,莫非真是先秦学者将伊尹之载述汇编而成的《汤液经法》原文? 若真是如此,当可窥知许多失传数千年的医学精要,而何良再放眼除此之外的其他竹简,想来也和这卷《汤液经法》一样,乃是无比珍贵的千古文献原卷,也难怪那曹家要将这些文献深锁在此,若是让外人给知道了,有心觊觎者又岂会在少数? 何良跟着再看一旁的那些书册,有新有旧,打开稍作翻阅,原来都是曹仲远和其父祖辈共四人的亲笔撰书,想来这些都是曹家几十年来从医的心得要诀,不想传予外人,这才和其他的文献宝典一同深锁在此。 何良大略翻找,从中先挑了三本看似以解毒救急为主的医书,分别为曹仲远父亲曹景延所着的《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以及曹仲远祖父曹秋照所着的《续命录》,心想此处不宜久留,正好这藏书房锁匙如今在自己手上,当可将三本医书携回房内慢慢研读,看能否从中找出救治那大汉的法子,再找机会将书本偷偷还回此处。 何良刚将三本医书收入怀里,便听得一楼传来人声,悄悄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往楼下一看,便见一个八字垂眉、灰发披肩的干瘦老头正走进书阁,脚步歪斜摇晃,胡乱哼着杂曲,正是那喝得半醉不清的萧老头。 只见那萧老头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扶着书柜跌跌撞撞,还将柜里不少藏书弄得散乱一地,而才刚找了张凳子坐稳,那顾元修和方硕之便已把握时机跟着进门。 顾元修一进门便先喊道:“萧老头在哪儿?本公子有事找你!” 那萧老头应了一声,打嗝回道:“老头儿在这呢!公子有什么吩咐?” 顾元修和方硕之一齐上前,方硕之跟着说道:“好,你听着,大师兄交代咱们要找两本书,一本是《伤寒千金集录》,一本是《天伤百问》,你和咱们一起来找。” 萧老头搔搔头皮,满脸醉意回道:“什么千金?百问?究竟是千还是百?这千百本的若要全找出来可不容易啊!” 顾元修骂道:“胡说什么?给我听清楚了,是《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共是两本书!” 萧老头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两本书啊,那就容易找些了。” 顾元修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萧老头,对方硕之使个眼色,说道:“方师弟,我就从这儿找起,你去后头找找。”那方硕之点头称好,对顾元修回个眼色,便直接往藏书阁最里头走去。 顾元修装模作样在书柜间翻翻找找,眼见这嫁祸之计便要得逞,越想越觉得意,忽听得另头角落里的方硕之惊声叫喊,顾元修眼睛一亮,快步追去,一边强忍笑意喊道:“方师弟,你怎么啦?可是看到什么了?” 顾元修随即赶至,见到方硕之一脸呆望着书柜后头,于是假装正色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如此…”话未说完,亦是惊叫一声,只见那原本摆在书台上的天德铜人竟是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组笔砚和酒壶留在上头,而回过神时才又发现,那原本放在铜人旁的二楼藏书房锁匙竟也一起不知所踪! 第43章 素问阁5 萧老头这时才姗姗迟来,见这两人竟是被书台上的笔砚和酒壶吓得连声惊叫,直感莫名其妙,疑惑道:“欸,这东西不知是谁留下的,可不是老头儿的,但这也不是什么毒蛇鬼怪,怎么把你们俩吓成这副德性?” 顾元修和方硕之登时面面相觑,两人离去前明明是将那天德铜人留在书台上,且一直在素问阁外头偷偷守着,确认没有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过,而两人方才也是紧跟在这萧老头之后进来。 这萧老头动作再快,也绝计不可能在那铜人上动手脚,两人前后想了几遍,却是怎么也想不透,那方硕之这才脱口小声道:“师兄,你说…那…该不会是显灵了?它自己…” 顾元修拦道:“胡…胡说什么?难道它会生了脚自己跑走不成?”话才说完,突然想到那天德铜人确是有两只脚没错,这一来便连自己也打起寒颤,不敢再说下去。 那萧老头摇头说道:“你们俩古里古怪,一下子说什么显灵,一下子又说生了脚,老头儿可一点也听不懂。” 顾元修这才想起那萧老头还在身旁,于是回斥道:“啰嗦什么?大师兄要的两本书还不快去找?你大白天的便偷酒喝,我这就去向大师兄说,看他怎么罚你!”跟着便和方硕之快步离去,半刻也不敢多待。 何良躲在二楼藏书房内自始至终偷看着楼下动静,见着顾元修和方硕之慌忙离去的模样,实感好笑又觉痛快,总算是帮这萧老头逃过一劫,也庆幸自己行迹未被发现。 何良跟着再往楼下看去,那萧老头竟已斜躺在书柜旁呼呼大睡起来,顿时鼾声如雷,完全不知自己刚与一场大祸擦身而过,更不将两位师兄吩咐找书的事给放在心上,何良心想这神医门如此严谨,像这老儿这般轻率随便竟也能在此待上这些时日,倒也是件奇事,确认那萧老头应已熟睡,这才将房门锁上,放心下楼,悄悄离开素问阁。 何良刚回到草房前,忽见那家丁老周端着饭菜正要开门进房,吓得出声一拦,唯恐偷藏那大汉的事被发现,赶在那老周前头先抢进草房,再将其挡在门外,问了原由,原来那老周受了顾元修的吩咐,说何良最近受了严重风寒,恐怕要休养个几日,因此要何良在房内安心静养,这几日药房由其他人来照看便成,并请老周按时前来送饭。 何良心想,那顾元修定是怕自己真染上了瘟疫,却又怕昨夜私收诊金一事被拆穿,因此不敢张扬,只跟其他家丁说道自己得了风寒,还让这老周为自己送饭以便暗中查知病情,自己原本只是随口作弄那顾元修,却不料此人竟信以为真。 这么一来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想来这几日暂时不必再去那丹药房干活儿,即使待在房里专心治毒,该也不会有人起疑。 何良跟着接过饭菜,随口谢过那老周,又假意弯腰多咳了七八下,再要老周替自己向顾元修道谢,老周见状,就怕自己也被染上,亦是不敢多留,点头称是便赶忙离开。 何良确认那老周远去,赶紧将房门关妥,再回头去看那大汉,外观无甚变化,稍作把脉,脉息较上午略强,因此再喂上一包清忧散,抑制脉息以减缓毒发。 何良肚子跟着咕噜作动,饭菜摆开一看,烧鸡卤菜,倒是颇为丰盛,自己从昨夜至今折腾了大半天,直到饭菜摆在眼前,这才发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当下猛扒了几口饭菜,一边取出从素问阁携出的《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和《续命录》,逐页翻看,想找出这丹凤涎草腐毒的治法。 那《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各作五十篇,乃是曹仲远的父亲曹景延自宫中告老返乡后,四年间游历大江南北百余州县,搜罗各地罕见的奇毒怪病,再取其中的一百种,细载其病源、症状、解治之法等逐篇收录;而那《续命录》全书共计六十四章,乃是曹仲远的祖父曹秋照平生行医四十年来遭遇之重伤急症,收录其中最濒危的六十四例,将当初救急保命的处置方式巨细靡遗写出,以让后世子孙有所参仿。 何良将这三本书所列各篇章大略看过,那《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共纪录一百种罕见的奇毒怪病,大部分都是何良未曾见闻,但却未见到病症与那大汉身上相符者,也未见有丹凤涎草的相关记载; 而那《续命录》其中几章确有记载剧毒深入脏腑时的急救处置,但无论是火针入药或骨肉切合之术,虽可立即见效,但均需配合解药施为,若无法得知解毒药方,亦是无用武之地。 何良直花了两三个时辰将三本医书逐页翻完,只觉眼界大开,实感获益匪浅,却是未能找出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不禁颇觉失落。 恰巧那老周在此时送来晚膳,何良特意留了几口鸡汤,趁那大汉脉息稍强时喂了几口,以免其体力耗虚。 稍过一阵再喂下一包清忧散,眼见天色已全暗,何良昨夜又几乎未眠,早就大感困倦,当即沉沉睡去。 此后连着两日,何良均特意待那老周送来饭菜时故作重病,以骗过老周和顾元修,这才偷偷前往素问阁内,想赶紧找出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而这素问阁内除了何良和萧老头外,倒也没有其他弟子前来打扰,那萧老头也只自顾喝酒贪睡,对何良未多理会,只是两日下来,何良已将一楼的藏书半数翻遍,却依旧没有结果,既找不出解方,又不能直接询问门内其他师兄,只因若被发现自己将那大汉私藏府内,两人定会立时被赶出门,那大汉也就死路一条,一想到此实感气急又无奈。 这日上午,何良算算那大汉已让清忧散抑制血气整整三日,此时不但气若游丝,且全身僵如冰石,宛若活死人一般,若再拖过一日,只怕肉体都要坏死,到时便真成了个死人,何良空有救人之心,却眼见无力回天,沮丧之际,再次前往素问阁,却也不敢多抱希望。 第44章 素问阁6 何良才刚踏入素问阁,便见那萧老头坐在地上,将大半柜上的书册丢得散落满地,在书堆间随意左翻右找,却不知在找寻何物。 只是如此一来,那好几个书柜的藏书全乱在一块,何良一时间根本难以分出哪些医书这几日已翻看过、而哪些尚未看过,若要逐本确认,却不知要再花上多少时间。 何良本已烦闷至极,见此情形更是难忍不悦,不禁脱口道:“萧师叔,你又在胡来了!” 那萧老头满口酒气说道:“老头儿可没胡来,是那姓顾和姓方的两个小鬼,硬要老头儿日落前找齐两本书,否则便要到曹家小儿那去告老头儿的状!” 何良回道:“找书?找什么书?”稍作细想,说道:“莫非是《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这两本?” 萧老头奇道:“咦?你怎知道?难道你那天也在这儿?” 何良一愣,自己一时不留神,差点便将那天躲在素问阁二楼的事给见了光,好在这老儿一向胡涂,也不用和他多做解释,于是回道:“晚辈正好也要来找书,帮师叔一起找就是了,只是这儿被弄得一团乱,找起书来可不容易。” 萧老头睁大眼道:“原来你也要来找书?嘿嘿!我瞧这府里,除了老头儿我以外,就属你这小子书看得最勤,可比其他那些小鬼长进多啦。” 何良微笑道:“师叔别取笑晚辈了,晚辈如今连个入门弟子也算不上,其他师兄每日忙于本门事务,晚辈哪能与他们相比?” 萧老头回道:“欸!那些小鬼的本事如何,老头儿是不知道,只知道没一个像你这般嘴甜,他们客气些的叫我作萧伯,脾气差了点的便叫我死老头,嘿嘿,偏生只有你这小郎中肯叫我一声师叔,便冲着这声师叔,改日定要请你喝上一壶好酒。” 何良平时滴酒不沾,哪里胜得酒力?见这老儿说得真诚,还怕其真的提酒相邀,因此苦笑回道:“不瞒师叔,晚辈身子差,不胜酒力,这酒是一点也喝不得的,师叔的好意只得心领了。” 萧老头脸色一摆,叹声说道:“欸!年纪轻轻哪能这般不中用,罢了罢了。”跟着问道:“小伙子要找的是什么书,老头儿也和你一起找。” 何良一边翻着书柜,一边摇头道:“晚辈要找的书,既不知书名,也不知作者,师叔应当帮不上忙。” 萧老头奇道:“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嘿,老头儿大字不识得几个,这有名字的书找起来费力,没名字的书找起来就容易多啦!”说着便在满地书堆中翻找起来。 何良心道,自己明明说的是不知书名、不知作者,这萧老头却硬是听成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心想这老儿本就颠三倒四,当下也无心指正,见其一副认真找书的模样,亦觉好笑,随口说道:“好,那就有劳师叔帮忙了。” 萧老头在书堆中左翻右挑,一边问道:“欸!这没名字的书如此古怪,你找它做什么?” 何良回道:“晚辈有个朋友生了重病,却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因此才想从这书里找出治他的法子。” 萧老头问道:“你既然没本事治他,这府里有的是其他人,怎不让他们去试试?” 此事正说到何良心上,何良自进得神医门这几个月来,不知见过多少人因急症前来求医却被拒于门外,心想这曹家既是当今医界泰斗,却偏偏订下那“三不医”的规矩,将治病救命视为一门生意,反而无视人命,因此忍不住抱怨道:“本门自有规矩,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医的,若非如此,晚辈又何须这般费事。” 萧老头点头道:“这倒是,你那些小鬼师兄自以为有本事,却是狗屁规矩一堆,又是满肚子坏水,尤其是那姓顾和姓方的两个小鬼,一天到晚想来寻老头儿的晦气。” 何良看了萧老头一眼,叹气回道:“想是师叔不知怎地得罪了这两位师兄,晚辈怕他们还会来生事,师叔可要多点提防,别中了他们的算计。” 何良本想说出当日那两人想利用天德铜人嫁祸萧老头一事,但又怕这萧老头不分轻重说了出去,若是传到那两人耳中,可要轮到自己遭殃了,因此点到即止,不敢透露太多。 萧老头闻言,一脸自满说道:“欸,老头儿虽然成天吃醉,但也没那么胡涂,怎会中了他们两个小鬼的算计?”跟着又故作神秘,挤眉说道:“那两个小鬼倒是栽在老头儿手上几次,我说他们定是怀恨在心,这才和老头儿过不去。” 何良心道,上回若非自己及时将那天德铜人和锁匙带回二楼藏书房,这老儿今天哪还能在这说些大话,当下实不以为然,但也好奇这萧老头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那两位师兄,于是问道:“两位师兄究竟是怎么栽在师叔手上,晚辈也想听听。” 萧老头嘻嘻笑道:“好,说给你听也无妨。”跟着说道:“先是那姓方的小鬼,他在床底下酿了两坛陈年黄酒,有天凑上几人在后院开了一坛来喝。 老头儿发现后,便请他分上一口让老头儿也尝尝,谁知他非但不肯,还当众骂了老头儿一顿,又故意当着老头儿面前将酒坛喝空,这人实在苛薄小气,老头儿便趁他不在时将另一坛也开来喝了,但又怕他发现,就拿鱼池的水再把空坛给装满。” 何良吐舌道:“师叔也真爱胡闹,那方师兄喝下之后,岂非气得半死?” 萧老头古怪笑道:“若是他自己喝下那也罢了。上个月底知州大人不是来咱府里作客?那姓方的小鬼见知州大人也是个好酒之人,便自夸他酿的黄酒不输城里那间月华楼,然后开了床底的那坛酒要大家来尝尝,但鱼池水的滋味怎比得上黄酒,知州大人连饭菜都吐了出来,那姓方的小鬼自然讨了责罚,他虽一口咬定就是老头儿搞的鬼,却也没凭没据,这些日子就只能对着老头儿出闷气,嘿嘿!” 第45章 素问阁7 何良听完连连苦笑,先前就听闻知州大人来本门作客,回去后竟是连拉了两天肚子,而方硕之事后还被大师兄责罚抄写医书,自己当时不知内情,想不到竟是这萧老头所为,也难怪这方硕之会如此生气。 此时想来,反倒稍稍替那方硕之抱屈,跟着又再问道:“那顾师兄呢?他又是怎么栽在师叔手上?” 萧老头说道:“欸,那姓顾的小鬼贪财是人人皆知,我瞧这府里便只有曹家小儿一人不知。那小鬼老打着本门的名号,偷偷在外头替人看诊再私吞银子,有回碰巧让老头儿给撞见了,他怕老头儿回来告状,就分了点好处要老头儿替他保密。” 何良一想到几日前顾元修也是这般私收诊金还让自己淌了浑水,只觉忿忿不平,脱口说道:“原来师兄他私收诊金也不是头一回,如此败坏本门名声,若让大师兄知道了定不饶他。” 萧老头疑声问道:“怎么你也吃过他的亏?” 何良不敢多说,摇头道:“这就不提了,听师叔所说,莫非师叔是把顾师兄私收诊金的事告诉了别人,他这才处处要对付你?” 萧老头回道:“那倒不是。当日那姓顾的小鬼收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看诊,却只分了几十文钱便想要老头儿替他保密,还要老头儿替他跑腿回府里抓药,老头儿越想越不甘心,恰巧当日你也在药房里干活,老头儿抓药时便向你多要了几包巴豆,这事你可还记得?” 何良稍作回想,确有此事,当时还想那巴豆乃是用来治疗久未排便,一服下便会让人快速腹泻,却不知那萧老头一次要了那么多包是做何用途,此时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师叔是把巴豆给掺到那户人家的药帖里了?” 萧老头嘻嘻笑道:“是啊,后来那户人家服药后据说连拉了七天肚子,便来找姓顾的小鬼算账,姓顾的小鬼怕此事被曹家小儿知道,只好将诊金退还,还倒赔了十两银子给对方,而他向那户人家取来药帖一看,发现里面掺有巴豆,就知道定是老头儿做的好事,只是这事又见不得光,他怎敢去向那曹家小儿告状,就只能一天到晚来寻老头儿的晦气。” 何良听完,忍不住噗哧笑出,只觉那顾元修当真罪有应得,自己当日也是受其逼迫而误上贼船,幸好还能留着性命回来,而一想到那几包巴豆竟是出于自己之手,便像是自己亲手整治了顾元修一般,心中更感痛快,也为这几日一直找不着丹凤涎草腐毒的解药出了口闷气。 何良一想到解药,赶紧又专心在书柜间翻找医书,不一会儿,竟是先找齐了萧老头要的那两本《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 何良见萧老头仍坐在地上随意左翻右找,将那书册丢得散落满地,再这般下去,只怕这一整楼珍藏的医书宝典全都要换了位,实感好气又好笑,赶紧上前将那两本医书递了上去,要萧老头别再瞎忙。 那萧老头随手接了过去,盯着书皮看了几眼,突然喜道:“嗯,这一本写得什么千的…,这一本写得什么百的…,便是这两本错不了!老头儿大字识得不多,这『千』、『百』两字倒还识得,那两个小鬼要的定是这两本。 欸,老头儿找了这几日,怎么也找不着,幸好有你这小郎中来帮忙,否则靠老头儿一人也不知要找到哪时。” 何良回道:“既然找着了,师叔快拿去给两位师兄吧,免得他们又要找你麻烦。” 萧老头点头称是,指着脚边十几本医书说道:“方才你说要找那没名字的书,也不怎么难找,老头儿一下子就找了这么多,你再自个瞧瞧吧。”跟着将那两本《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收在怀里,吹着口哨,拿了壶酒转身便往门外走,留下满室随处散落成堆的医书。 何良见得萧老头远去,登时落得清净,总算可以开始专心翻找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眼见这满阁医书有大半都被萧老头弄得散乱一地,正愁不知该从何开始找起,想起萧老头所指的那堆医书,随意翻看一下,果然全都没有书名,只觉这萧老头行事当真荒诞好笑,还真让他给找出这几本无名书来。 何良正要回头再去柜上找书,忽见到地上那堆无名医书中,其中一本发黄图册朝上翻开,书页被风吹得不断翻动,每页绘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果实图样,并无太多文字,倒与自己先前看过的医书不大相同。 何良好奇拿起一看,那书皮早已发黄难辨,前头几页也已破损皱烂,故不见书名书序,想是年代久远之故,而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其中一页绘着一株细叶珠花的小草,叶如凤尾,形如艾草,再细看那图鉴旁的几行小字,上头写道:“丹花如串,翎毛凤尾,结露如涎,过午不散。见腐则毒,食之易患,肢肿面青,或热或寒。百草效缓,金石立解,常引…”后头的小字则已完全糊去,再也难以辨得。 何良一看大喜,简直难以置信,依那书中所述,此图鉴上所绘者正是丹凤涎草,而此毒似乎无法以寻常草药解得,须以金石入药方能见效,虽说可作为药材之用的金石矿砂亦不下数十种,但总比全无头绪要来得好。 何良心想,方才那萧老头在这胡乱找书,看似儿戏,却无巧不巧将这本图鉴给翻了出来,莫非那大汉当真命不该绝,否则凭自己在这书阁中埋首乱找,即便再花上整整一日也不见得能有所获,只怕到时那大汉早已先见了阎王,一念及此,精神为之一振,也不帮忙收拾这满地杂书,便兴冲冲往那丹药房赶去。 何良才进得丹药房,便见那老周提着一篮饭菜,惊讶问道:“何公子?您怎么会来这儿?这饭菜都备好了,我正要给您送去呐!” 第46章 素问阁8 何良方才这一高兴,差点忘了此刻还在装病,赶紧装作神情涣散,重重咳了几声再清清喉咙,沙哑说道:“嗯,我这病了两三天,也没见什么起色,这会儿我替自己抓个几帖药便走,那饭菜我自己带上,也不用劳烦大哥了。” 跟着稍加思索,先取了十包清忧散,又包了数十种治伤救急用的金石药材,直把身上背袋塞得几乎满出,再跟那老周接过饭菜篮,这才离开。那老周平时只负责依药方取药煎药,对那药理却是半点不通。 因此见何良东抓西取,还道其当真病得严重,临走前不时叮咛要好好保重身子,何良见着好笑,也只是随口虚应谢了几句,赶紧转身便走。 何良回到房里,眼见这药材俱备,但要如何从数十种金石药材中试出那解毒方子,却是个难处,正思虑间,忽听得敲门之声,来的却是才刚在丹药房里遇见的老周。 何良直感奇怪,方才明明已将饭菜自行带回,让老周不用再跑这一趟,如此自己便可躲在房里专心为那大汉治毒不受打扰,却不知这老周为何又前来。 何良赶紧再将那大汉藏好,故作疲惫前去应门,只见老周半摀着口鼻,递了包药帖给何良,说道:“何公子,这是顾公子交代我送来的。方才他问我今天有没有见着你,我说你来药房给自己抓了一堆药便回房歇着,看来是病得不轻,他说你病得这么严重,便要我把这汤药送来让你补补身子,望你早些好起来。” 何良谢着接过,正觉奇怪,那顾元修怎会突然对自己如此示好,瞥眼见到不远处墙角后方一人躲着探头探脑,青衫微胖,正是那顾元修,登时恍然大悟,想来那顾元修定是不放心自己病况,怕自己真染上瘟疫,到时若传了出去,只怕这事要连累到他身上,这才想趁着让老周前来送药之际亲眼确认。 何良当下装作未见,故意大声咳了几下,将腰背都给咳弯了,提了嗓门喘息说道:“唉,我这回不单身子虚弱,冷汗直冒,这茅厕来去数十趟,头昏眼花的,可别染上了重病,我那顾师兄待我极好,医术也是了得,不如我去请他来帮我看看。” 那老周一听,立时回道:“你说顾公子啊,他不就在那儿吗?”说着往墙角边指去,却不见半个人影,那老周甚是疑惑,奇道:“咦?他方才还在的,怎地一转眼就不见了?” 何良心想那顾元修一听得要为自己瞧病,定是吓得拔腿就跑,又哪敢真的前来?于是忍笑说道:“想必是你弄错了吧,顾师兄自有要事,怎会前来此处?”说着又随便谢过几句,便将房门带上,不再理会。 何良待老周脚步声远去,再将窗子开了个小缝一看,确认顾元修也未再回来,这才又将那大汉身上的布袍掀开,再将所有药材摆在桌上,来回盯着那大汉和这堆药材,一边吃饭,一边想着试药解毒之法。 但何良一连想了不下十余种方法,却都觉得均颇有难处,且那大汉如今命悬一线,也禁不起一样样来回试药,眼前空有一堆上好的金石药材,却是难以试出何者才能解得丹凤涎草之毒,不禁又烦闷起来。 何良又想了一阵,忽听得门外脚步声隐隐来回,当下暗暗心惊,该不是那顾元修又遣人或亲自前来查看?只觉顾元修此人实是疑心甚重,要是这大汉因此被人发现可就大大不妙,于是半推开窗,自窗缝中向外看去,只见一人蹲坐篱笆前,摇头晃脑直盯着树丛里瞧,而细看那背影,不是别人,却原来是那萧老头。 何良顺着萧老头眼前看去,除了一片杂草丛生,却是什么也没见到,心想这萧老头行事疯疯癫癫本就难以捉摸,只怕是喝醉了酒又在这胡来,但想此人在这胡闹总是不妥,万一任他发起酒疯引来其他家丁或师兄,倒也是件麻烦事,因此确认四周再无旁人,当即开门凑上前去问道:“萧师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萧老头回头看了何良一眼,摇了摇手,悄声说道:“嘘!小声点,可别吓着我的宝贝啦。” 何良只感莫名其妙,心想这老儿不知又在搞什么把戏,须得设法将他哄走才是,于是轻声回道:“原来师叔是来这儿找宝贝的,但那书阁内如今无人看管,只怕师兄们瞧见,又要来寻师叔的晦气了。” 萧老头轻声回道:“欸,那一本本竹皮草纸的,有什么重要了?再说,整个府里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这般勤快,闲来无事便往里头跑?” 何良心想此言倒是不假,正想再说些什么哄骗萧老头离开时,那萧老头却先拉了何良的手,示意其蹲低些,轻声道:“嘘,别作声,有好戏可瞧啦!” 何良本来不以为意,但瞧那老儿如此兴致勃勃,因此顺其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那草丛间隐隐作动,似有一物藏于其中,于是伸头就近一看,忽地青影一闪,腥风扑鼻而来,何良还未瞧得清楚,只觉衣领一紧,身子一轻,便即向后倒去。 何良坐卧地上,定睛看去,只见一尾青蛇自草丛中探出,身子直挺,尖头角鼻,吐信如火,一对金黄眼珠正朝自己恶狠狠盯来,这才惊觉方才要不是这萧老头机警,危急间自身后拉了一把,自己恐怕早被这青蛇扑面咬来,一念及此,不禁直打冷颤。 萧老头小声骂道:“小伙子呆头呆脑的作啥?方才要不是老头儿看得准,你这俏脸可去了半边啦!” 何良脸色发白,惊魂未定,指着那尾青蛇颤声说道:“这…这便是师叔所说的宝贝?” 萧老头摇手说道:“小伙子先别作声,看下去便知。” 何良正回过神,忽见那青蛇颈子往后一扭,缩着下巴不住向那草丛中偏头吐信,猛地一个飞身如箭便又朝草丛中扑去。 第47章 素问阁9 如此寂静了一阵,何良眼见草丛中已无动静,心想那青蛇当已离去,正要再问上几句。 忽听得那草丛中传来嘶嘶数声,接着草影舞动,土屑扬起,如有狂风扫过,又似猛兽窜动,那嘶嘶之声忽左忽右,难以捉摸,而随声所至,枯枝乱飞,那杂草舞动得更是猛烈,显是其中正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如此过了一阵,那草丛里忽然寂静下来,便似方才不曾发生过任何异状,何良瞧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正觉疑惑,忽见一道青影自草丛中激射而出,便朝自己飞身扑来,何良惊觉不妙,待要闪避已是不及,只觉颈子一阵冰凉,那青蛇竟已攀上自己肩颈。 何良突遇变故,吓得惊呼出声,跌坐在地不敢稍动,只见那萧老头嘿嘿两声走来,若无其事将那青蛇一把抓起,那青蛇身子瘫软,一动也不动,却原来早已死去。 萧老头看了看何良,摇头笑道:“欸,小伙子怎么这般不济事,活的也怕,这死的也怕,瞧你吓得连屁也不敢放。” 何良确认那青蛇已死,这才松了口气,讪讪说道:“我见那青蛇飞来,还以为它又要来咬人了,这才…” 萧老头回道:“飞?这蛇又没生翅膀,如何能飞?那自然是打架打输了,这才被扔了出来。” 何良奇道:“打输了?输给谁?” 萧老头得意说道:“嘿嘿,还会输给谁?自然是输给了我那宝贝。”说着吹了声哨,那草丛中即传来“嘁咻”一声,接着草影晃动,一只黑鸟自草丛间飞来,便停在那萧老头肩上,极是听话。 何良好奇看去,只见那只鸟生得黑翼红目,羽冠钩吻,身型比老鹰略小,胸腹间青色细毛带着隐隐磷光,样貌甚是奇特,不禁问道:“原来这便是师叔所说的宝贝?晚辈见识少,倒是从未见过。” 萧老头将青蛇死尸收入布袋中,一边说道:“凭你的见识,想来也没见过,这便告诉你,我这宝贝的名号可响亮了,叫作『天虎将军』,可别看它模样漂亮,这家伙专挑毒蛇猛虫打架,从未输过,而且非但百毒不侵,还身藏剧毒,哪条笨蛇要敢咬上一口,立即毒发身亡,这生性毒猛,身边连只虫子也不敢靠近,本事可大着了。” 何良闻言,思索一阵,诧异道:“百毒不侵?身藏剧毒?…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鸩鸟?晚辈曾见书上提过,当时还道此物是古人所杜撰,想不到竟是真有其物。” 萧老头回道:“不错不错,看来小伙子还是有些见识,当日那曹老头也说这宝贝叫作鸩鸟,这天虎将军的威风名号则是老头儿替它取上的。” 何良点头问道:“这天虎将军的名字倒挺威风,却不知师叔是从何处得到这宝贝?” 萧老头回道:“说来也是我和它有缘。两年多前,有个小鬼拎个袋子前去找那曹老头,我听那袋子里不时传出古怪叫声,显是藏有活物,瞧着有趣便跟了上去。 而听那小鬼说道,原来那广州万言堂吕老爷子的公子有天在山上打猎,无意间捉了只怪鸟,但从此却一病不起,想来多半是那怪鸟身上有毒,传给了吕家公子,因此大队人马带着吕家公子前来求医,便连那怪鸟也一并带上。 而那曹老头将袋子掀开瞧了一阵,他说这怪鸟名为鸩鸟,血中带有剧毒,那吕家公子定是沾上了毒血,这才一病不起,他还说这家伙是不祥之物,赶紧要人将它带去后山烧了。 我见这家伙生得漂亮,这么给活活烧死实在可怜,心想它也非有意要害那吕家公子,若非那小子捕猎在先,也不会染上毒血,那小子可说是自作自受,于是便趁着没人瞧见,将这家伙给救了出来。” 何良点头道:“原来如此,师叔真是宅心仁厚,但这鸩鸟本具野性,居然能在此藏了这些时日而不被发觉,倒也十分难得。” 萧老头得意说道:“可不是吗?这天虎将军不但乖巧的很,可也帮了老头儿我一个大忙。” 指着那装有青蛇的布袋说道:“我这天虎将军生性好斗,便爱挑些毒蛇猛虫打架,打赢了吃得下的便吃,吃不下的便让老头儿拿来泡作药酒,听说那蛇虫越是毒得厉害,那药酒越是补得,今儿个我见它吵闹不休,想是又发现了好东西,这才跟了过来,果然便见到了这玩意儿,嘿嘿!不错不错。” 说着伸指弹了弹布袋,似乎颇为中意那条青蛇。 何良见萧老头转身便要离去,心想这老儿总算没将师兄们引来,当下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念一动,赶紧上前将其拦下,说道:“师叔稍慢,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向师叔借这天虎将军一用?” 原来何良心想,那鸩毒之剧,传言入酒后一饮断肠,死状凄惨,是以古人也以那“饮鸩止渴”喻作自取灭亡之意,想来这鸩鸟身藏剧毒所言非虚。 但这鸩鸟终日与毒蛇猛虫相斗,蛇虫之毒种类不下数百,若无自保之法,如何能安然无恙,百毒不侵? 自己曾于书上读过,大凡虫鱼鸟兽,乃山野所生,与那草木竹石灵性相通,是以即便误食毒物,却也懂得克毒之法,自觅草药以求保命,而身怀剧毒之异兽,此等本事往往更胜其他万物,因此这鸩鸟想来亦有此本事,或许有助自己解得那丹凤涎草之毒。 萧老头闻言眉头一皱,问道:“小伙子打什么主意?莫非你也想捉些蛇虫来玩玩?” 何良摇头道:“师叔别误会,晚辈先前不是说过有个朋友生了重病,晚辈想借这天虎将军一用,便是为了救他。” 萧老头奇道:“救人?我这天虎将军抓蛇捕虫本事不小,倒不晓得还会救人。” 何良回道:“不瞒师叔,晚辈取了些药想救那位朋友,却不知道那解毒方子为何,因此须借这天虎将军一用,替晚辈指点药方,还请师叔答应。” 第48章 阎王帮1 萧老头回道:“嘿嘿,你这小伙子莫非是方才被吓傻了不成?我这天虎将军几时又懂什么药方了?简直是瞎说!” 何良回道:“师叔有所不知,这鸟兽久居山林,深具灵性,尤其像天虎将军这样终日与蛇虫相斗,必然懂得解毒自保,因此晚辈猜想,若对这天虎将军喂食毒物,一旦毒发,它必会寻求那解毒药方,晚辈再用各种药材一一试探,想来便能找出那解毒方子。” 萧老头惊道:“唉唷!这可不成!听你这么说来,倒是想用我这宝贝来试药了!这万一试出个毛病,我这天虎将军可还活得成吗?” 何良叹道:“若非救人要紧,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晚辈自有分寸,定然担保这天虎将军安然无恙。” 萧老头原地踌躇一阵,直搔脑门,这才说道:“欸,怎地这般麻烦?那好吧,看在救人份上,这回便答应你了,只是你那朋友究竟是谁,可得让老头儿我知道,若要救的是个好汉那也罢了,但若要救的人如你那些小鬼师兄般个个不成材,那老头儿可不依。” 何良面有难色的回道:“这…不瞒师叔,晚辈见那位朋友命在旦夕,当下只管救人,也没多问,因此直到此刻连名字也不知道,对来历更是一无所知,只是此人倒也不像作奸犯恶之徒,还请师叔成全。” 萧老头回道:“欸!你个傻小子,竟连对方是谁也没弄清楚便想救人,就你这股傻劲儿,可别害了自己。罢了罢了,这回就当老头儿做善事,你可得好好照看我这宝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老头儿定要跟你过不去。” 说着拿了根粗柴绑上麻绳,再将麻绳另一头往那天虎将军的脚上一绕,让天虎将军站在粗柴上递给何良捉着,跟着叹了口气,一边摇头晃脑,提着布袋喃喃离去。 何良将天虎将军带回房里往墙角一放,此鸟甚具灵性,仅是静静站定,凝看四周,毫无一般鸟兽之焦躁好动,更显其特异不凡。 何良取了银针,往那大汉的神藏、神封两处心肺要穴一探,只见那银针上黑血如泥,黏稠恶臭,想是积毒已深,于是挟了块烧鸡,将银针往那鸡肉上抹了几下,见毒血已渗入肉中,便往天虎将军的口中送去,想让天虎将军染上腐毒,以试出解毒方子。 那天虎将军极是机警,立时嗅出不对劲,眼见沾了毒血的肉块正要送至嘴边,便先退了几步,振翅跺脚,口中直发出“唏!唏!”的怪叫声,待何良将肉块往其嘴上一推,竟是奋力挥翅将肉块拍落,显是知道那肉中藏有剧毒,不愿吞食。 何良苦笑一下,将肉块从地上挟起,再往天虎将军嘴边一送,却仍被挥翅重重拍落,如此反复试了几次,那天虎将军被逼得急了,竟一个快步上前便要往何良手腕上啄去,幸好何良见得不对,赶紧缩手,否则这解药尚未试出,自己倒是先中了鸩毒而赔上性命。 如此僵持一阵,何良正无奈间,忽然计上心头,随手取了件布袍,摊开后便往天虎将军全身罩上,那天虎将军脚爪被系在粗柴上飞离不得,只能乖乖就范,而其纵然威猛,但终究难脱鸟兽本性,忽见眼前一暗,当即静默起来,动也不动。 何良凑上前,隔着粗布大略摸出天虎将军身形所在,再缓缓将布袍掀开一角,露出其腿爪,取过沾了毒血的银针,趁着天虎将军站定之际,轻轻往其脚上刺住,想让毒血自银针透入体内。 稍过一阵,何良见那布袍内微微骚动,当即掀开布袍一看,只见天虎将军身子左右虚晃,来回踱步,不时张嘴干啼,显是毒性已发作,何良见状,赶紧将桌上那数十包金石药材磨成药末以肉泥沾着,一一往天虎将军嘴上喂去。 何良本以为那天虎将军定能嗅出解毒药方,谁知天虎将军只是摆头晃脑,对肉泥均未加理睬,亦不肯乖乖吃下,如此数十种药材试过一次,竟是毫无结果。何良心想,这丹药房里用以治伤救急的金石药材均已取来并无遗漏,只怕是那鸟兽虽能识得花果药草,但对于这类金石矿砂却是难识灵性,莫非这喂毒试药的法子根本行不通,反而还害了天虎将军?当下实感沮丧不已。 何良又对天虎将军试了几回药,仍是未见成效,只得再另想办法,先为那大汉把过脉息,再喂其服下一包清忧散以抑制血气,而回头再看天虎将军,只见其早已伏在墙角不住喘息,锐气尽失,显是毒性发作极为痛苦,何良心中着急,却是束手无策。 眼见天色已黑,何良点了烛台,正要再去瞧天虎将军时,见着灯火摇曳,突然心生一计,将烛台移至天虎将军身前,用铁匙装了点铅丹粉便往烛火上烧着,再将那熏臭的乌烟往天虎将军身上搧去。何良见天虎将军眼神涣散,依旧没有起色,随即换过一种药材,再重新试过,如此试了十余种药材,直取到铁茯苓时,烛火将药砂烧得焦臭扑鼻,那天虎将军忽然双眼一亮,伸长颈子不住嗅来,何良一见大喜,惊声欢呼,但随即住了口,就怕吵醒那大汉,但立时又想到那大汉早已昏迷,如何能听得见?当下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何良心想那金石药材并无生息,气味不如药草般容易辨得,但若加以焚烧,或能令气味及药性更加活现,因此放手一试,当即见效,于是将所有药材试过一次,果见天虎将军只对那铁茯苓、羊肝石、玉龟胆三者有所回应,反复试之亦同,这才确信这三者该是解得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药方。 何良稍作思索,那羊肝石可用以去脓消肿,确是治伤良药,但那铁茯苓及玉龟胆却是极为罕见,分属至阳及至阴,且药性霸道,只用于久冻冰雪及体热不退以致奄奄一息之人,服用者若无法起死回生,往往立毙当场,因此当下该如何配药,实是难以抉择。 第49章 阎王帮2 何良踌躇一阵,先取了半匙羊肝石,再取了少许铁茯苓及玉龟胆的细末,将三者掺入肉泥中,稍作炙烤,喂天虎将军吃下,那天虎将军亦是颇具灵性,知道此物能解得体内之毒,立时抖了抖身,伸长颈子大口吞下,不一会间,便即阖眼睡去,何良心知此乃药性发作与那毒性相克,周身为抵御毒性而耗尽精力,身子定然极为疲惫,此刻正待复元,不容惊扰,唯有静观其变。等了近一个时辰,那天虎将军仍是阖眼沉睡未见动静,何良不觉间也跟着打起盹来,这累了一日,便连烛火灭了亦浑然不知。 次日一早,天未全明,何良便被天虎将军的啼声给叫醒,上前察看,只见天虎将军身子仍甚虚弱,无法站起,但双眼回神,张嘴讨食,显已脱离险境,逐渐复元,于是又配了些许药末,混着肉泥喂了几口,才见那天虎将军又逐渐睡去。 何良既试出解药,心下甚喜,随即将那大汉的衣袍一掀,见其腹间伤处所在乃为中注要穴,推测这腐毒多半自此沿着足少阴肾经,下连四海、阴谷等要穴而一路通至足底,上沿商曲、神封等要穴进入肺中,再自肺而出,流络胸中,并与手厥阴心包经相交,自天池、天泉等要穴一路通至掌心,是故心肺两脏每日毒发,而四肢积毒日渐浮肿溃烂。 何良为求印证,分别在这大汉足底然谷穴及手指中冲穴上按压一阵,以银针刺探,观察渗血,果见那血色深黑、浓稠恶臭更甚身体其他部位,足证自己所猜无误,寻思这大汉如今腐毒蔓延全身,且以清忧散抑制血气时亦令肠胃运作歇缓,故口服汤药难济于事,若欲解得此毒,当设法以针带药,直接将药性透过针灸深入心、肺两脏,先解源头之毒,再反复施为一步步将周身毒性解清。 何良忆及从素问阁二楼取来的那本《续命录》里有提到火针带药之法,取出仔细翻看,果然于第十五章内见到相关记载。依那曹秋照于书中所记,其三十岁任职太医院时,当年任官左副都御史的边关大将马文升驻兵韦州,并于得胜坡一役大退鞑靼蛮兵,但其移师回营途中却不慎遭鞑靼第一神箭手都儿罗以暗箭偷袭射中右胸,而那箭上涂有罕见的斑蛇毒,伤处又无巧不巧便落在右胸的神封穴上,这神封穴乃是肺脉要穴,蛇毒便自此深入肺脏。 马文升为人骁勇,当下自拔毒箭,不愿先行就医,而是执意忍伤带队追击都儿罗,如此更加速那蛇毒随血气窜流全身,一日之后终于伤重不起,请了当地十多名大夫来看均束手无策。此事很快随战功报上朝廷,当时的成化皇帝立即指派曹秋照在内的三名太医火速赶往韦州救急,待曹秋照等人赶至时,马文升已全身发紫、昏迷不醒,且因肺脏积毒涌生黑痰,汤药入喉立刻连着黑痰咳出,曹秋照临急之际改采火针带药之法,取三寸长的银铸毫针沾上药末后以烛火炙烤,待针上附着疗药,再将火针依序刺入七个肺脉要穴,使药性透过活血热气直入积毒最深的肺脏,反复施为半个月后,终将马文升体内的斑蛇毒解清,救回一命。 那火针入穴之法乃是结合针刺及艾灸之术,藉针上热气及刺探手法将药性完全透入体内,不少历代针灸名着均有提及,而曹秋照于《续命录》中更借着医治马文升的案例,一并将心、肝、胆、肺、肾等五种脏腑遭毒物逼侵时的火针入穴顺序详述无遗,何良推想眼前这大汉积毒最深处乃是心、肺两脏,病况又正与那马文升类似,应可比照救治。 当即酌量将羊肝石、铁茯苓、玉龟胆三种药材磨成砂粉以烛火炙上银针,依着《续命录》书中记述,由俞府、天池两处心肺要穴为首,沿手厥阴心包经及足少阴肾经之其余穴位为辅,趁热往那大汉穴脉上逐一施针。 只是这书上所述和亲自施为毕竟有别,何良一边下针,心中惧慎无比,豆丁般的汗珠不断自额间冒出,要知那铁茯苓及玉龟胆药性猛烈,若是针上火候过强,又或是入穴拿捏不当,稍有不慎那大汉便有性命之忧,眼前一条性命操在自己手上,如何能有闪失?因此虽仅施针十余个穴道,却如过了大半个时辰之久。 十余针总算依序入穴,何良稍舒了口气,推算时间,这清忧散药性也正好逐渐退去,那针上药性当随血气缓缓流入心肺中,再依着经络要穴渐入四肢,何良亦趁机往那大汉嘴里缓缓喂入几匙糖水,以免身子虚竭,又过得一阵,再喂那大汉服上一包清忧散,让血气再次停滞,免得丹凤涎草腐毒又再毒发。 何良依此法反复施为,初时前两日,每日施针三回,将银针自那大汉体内拔出时,仍是黏黑恶臭,未见成效;到得第三日上午,那血色仍深,但气味渐淡,显是毒性稍解;到得第五日时,血色已呈鲜红,且五官四肢浮肿渐消,这施针次数也减为每日早晚两回; 至第七日夜里,那大汉待清忧散效力退去之际,竟能微睁双眼,动指示意,脸色也不再铁青如炭; 又过得两日,那大汉身上浮肿已消,溃烂渐愈,五脏六腑均能正常运行,不必再施以火针,只需吞服汤药,亦无须再以清忧散抑制血气,那寒热发作之苦也大为减轻,至此总算是脱离险境。 这十几日来,何良日夜照看那大汉,劳心费力,无暇自顾,那家丁老周每日前来送上三餐,瞧见何良原本便略显单薄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削瘦,还道其病得当真严重,因此也不来多作打扰,而那顾元修每日向老周探听何良病况,均觉未见好转,生怕何良真染上了疫病,到时事情传开,自己定难脱身,是以每晚也都是难以成眠。 第50章 阎王帮2 这日午后,那大汉方睡过整整一日一夜,终于醒转,动了动身子,已能自行坐起,何良见其毒性已解得八九成,仅因精力尚未复元因此略显疲态,此时再瞧这大汉面容,约近中年,方面大耳,浓眉厚唇,双眼神武,实难想象十多日前那身中剧毒的可怕模样,原来竟是这般一脸豪气。 那大汉心知自己保住一命,全仗这乡下郎中几日来全力施救,眼见何良一脸倦容,心中实是过意不去,拱手道:“何公子,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此刻说得再多也难报答这相救恩情,只盼日后公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随公子吩咐,决不推辞!”说着便要起身谢过。 何良赶紧上前一扶,说道:“兄台不必多礼!咱们行医者救人为本,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况且也是机缘凑巧,否则单凭在下一己之力,只怕难以救得兄台性命。”说着指向墙角的天虎将军,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那大汉半信半疑,心想世上怎有如此凑巧之事,想来多半是何良不愿居功,才随口编了个故事,于是半开玩笑拱手对那天虎将军说道:“原来我这条命还是拜天虎将军所赐,多谢大将军舍身相救!” 忽听得天虎将军“嘁咻!”回了一声,竟似听得懂人话,那大汉直感诧异,跟着见那天虎将军挺身昂然而立,便似受了自己一礼,这才真的信服,想来定是自己命不该绝,老天这才派了只灵鸟前来相助。 何良见那大汉已能自行起身,想来精力已恢复了五六成,于是问道:“兄台大病初愈,这几日只喝些汤水,想必是饿了,这儿有些饭菜,如不嫌弃,咱们分着吃如何?” 那大汉这些日子来便如半死之人一般,一粒饭也没吃过,此刻正是饿得发慌,因此也不与何良客气,伸手将碗筷接了过来,说道:“不瞒公子,我这肚子确实是饿得紧,打从出娘胎来便没这般饿过,即便公子不提,我也要向你讨个几碗饭。” 何良见这大汉性子豪爽,也是颇为欣赏,待见这大汉一口气竟是连吃了两碗冷饭、一盘熟鸡、一颗馒头,却哪里像是个有病在身之人?即便自己身子无恙也没这般好胃口,瞧此人身子健壮倒真异于常人,不禁脱口问道:“见兄台这般好胃口,想来身子已无恙,若是换作常人,只怕也捱不到这时,兄台可是习武之人?” 那大汉饭菜饱足,将碗筷往桌上一放,挥袖擦了嘴上油腻,点头说道:“好,我见公子并非那奸险小人,再说这条命也是公子给的,自然不便再有所隐瞒,公子可曾听过阎王帮?” 何良摇头回道:“恕在下见识浅陋,未曾听闻。” 那大汉点头继续说道:“嗯,这阎王帮又名燕帮,公子可曾听过?” 何良闻言一惊,支吾回道:“燕帮?这…自然是听过的。” 这燕帮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传闻那一干帮众均是山贼水盗之徒,平时行踪不定,专抢官家富室,济贫救困,犯下的大案难计其数,尤以十年前那场滔天震灾发生后,燕帮于山西霍州抢了朝贡,更劫下平阳仓发粮救灾,此事更是传得轰轰烈烈,也令朝廷颜面无光。 因此一直以来这燕帮都被朝廷和官府视为眼中钉,下令捉拿清剿,但多年下来却是束手无策,反倒令那劫富济贫的义行广为流传,是以何良即便久居乡野,却也对这燕帮的作为事迹时有所闻。 那大汉跟着抱拳说道:“好,这便告诉公子,我本姓赵,名七海,正是那燕帮里的一号人物。” 何良一听,直感脑袋发凉,连打寒颤,想那燕帮名号响亮,固然因其义行令人称道,但江湖上更传言其帮众个个生性凶狠,劫财越货往往杀人不眨眼。 因此正道中人多半不愿与其沾上边,以免惹祸上身,而曾听说燕帮十年前在山西犯下的那场抢贡劫粮大案,便是由一个姓赵的贼首领头,朝廷捉拿此人至今迟无下文,莫非竟正是眼前的这名大汉?何良一想到此,慌张神色登时毕露无遗。 赵七海见了何良神色,自也猜到几分,于是脸色一沉,说道:“公子此刻可是在想,本帮向与官府为敌,公子既救了赵某,得罪了官府不说,赵某为求自保,只怕更要对公子不利,因此后悔当初答应相救?” 何良愣了一下,转念一想,此人行事磊落豪爽,应非忘恩负义之徒,自己这般多虑,反倒显得心胸狭小,赶紧定了定神,深吸口气,随即正色回道:“贵帮弟兄个个行侠仗义,英雄了得,这名声早已传开,在下救了个好汉,又何来后悔?况且如今世道,那贪官蛮横与贼寇无异,贵帮专与贪官为难,倒是为咱们百姓出了口恶气。” 赵七海闻言喜道:“好!赵某总算没有看错人,公子果然非那见识浅薄之辈。”说着将杯子斟满,举杯向何良一敬,说道:“赵某敬你一杯。”一口饮下,发现这杯中竟是茶水,饭后酒馋,不禁眉头轻皱。 何良会意,苦笑回道:“赵兄莫怪,在下自幼体弱,素来滴酒不沾,自然也没有好酒可以招待赵兄。” 赵七海点头说道:“嗯,原来如此,这也无妨,赵某便以茶代酒,再敬公子一杯。”斟满杯子,又是大口饮下,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何良见状问道:“赵兄可是有心事?” 赵七海点头回道:“不错,公子可知赵某为何事心烦?” 何良回道:“可是为了那位打伤赵兄的仇家?” 赵七海叹道:“公子只答对了一半,这仇自然是要报的,但这报仇事小,不过多杀一人,赵某真正心烦的,乃是咱阎王帮不知何时方能立下大业,功成身退。” 何良本以为燕帮帮众不过是群在绿林中讨活的莽汉,此刻闻言,不禁奇道:“立下大业?功成身退?不知赵兄所指为何?” 第51章 阎王帮3 赵七海沉默一阵,接着点头说道:“好,赵某信得过公子,说了也无妨,只是这等江湖轶事牵连甚广,公子听听便罢,千万不能对人提起,人心难测,公子可别因此惹祸上身。” 何良点头回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心想这燕帮一伙乃朝廷重金捉拿的要犯,一般人避之尚且唯恐不及,自己加以收留医治已是重罪,又怎敢再对人提及,自当守口如瓶。 赵七海起身探探窗外,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回头说道:“公子可知这燕帮本名阎王帮,这阎王二字,所指为何?” 何良摇头道:“听赵兄所言,这阎王二字想来别有他意,在下一时间也想不出。” 赵七海点头道:“嗯,公子并非我辈中人,想来也不知其中深意。这阎王二字有两个含意,一者乃是指我帮弟兄以仗义为本,凡是遇到不平之事,他人不敢取的,咱们取之,他人不敢杀的,咱们一个也不放过,便如那阎王爷的手下一般,专向不义之人索命。” 何良闻言,点了点头,心想江湖传言果然不假,这阎王帮众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想来定有过于常人的本事,方能有此豪胆,接着问道:“却不知那第二个含义为何?” 赵七海取了纸笔,便在纸上写了“严亡”二字。 何良奇道:“严亡?不知所指为何?” 赵七海将笔往桌上重重一放,眉头一竖,说道:“这『严』字不指别的,指的正是当朝奸臣严嵩一党,而这『亡』字,便是说那严家注定要伏诛而亡,那姓严的一日不亡,我阎王帮便誓不罢休!” 何良闻言心头一震,想那当朝首辅严嵩专擅朝政二十年,大权在握,而其子严世藩借着父亲权势,在地方上亦是拥兵自重,呼风唤雨,父子二人一朝一野掌握天下大势,铲除异己,不知已害惨多少忠臣良将,因此莫说得罪此二人,便是随口出言不敬,被官兵给抓着把柄,尚都免不了犯上牢狱之灾,而这赵七海竟敢肆无忌惮咒骂那严氏父子,单此一番言语,便是掉了人头也不足为奇。 赵七海继续说道:“正因我阎王帮这『严亡』二字名头太响,朝廷有所避讳,不敢直呼此名,而我帮内为首的大当家姓燕,朝廷和官府便另称咱们为燕帮,因此寻常百姓只听得燕帮之名,却极少知道这阎王帮的名头。” 何良点头回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渊源。听赵兄所言,贵帮似乎与那当朝的严家有着深仇大恨?” 赵七海凝望窗外,深叹了口气,说道:“这等往事本来甚少提起,但公子既是问起了,这便说与你听。赵某自幼习武,曾拜师于荆州八岭山骆家枪门下,数年之后艺成返乡,凭着一手枪棍功夫,在县衙中找了份捕快差事,并结识了一名邻村的姑娘,名叫翠香。 我与那翠香妹子两人情投意合,她家老丈对我亦是十分赞许,但我当时一心只想先有番大作为,因此整日忙着办案立功,多次都将那婚娶之事暂放一旁。谁知便在一次远门返乡之后,我本打算前往提亲,但那翠香妹子竟已举家赴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在我出远门的几个月里。 正巧遇上那宫中大举挑选尚未婚嫁的民女进宫,品选太监见我那翠香妹子生得美貌,便将其选入宫内,不容推辞,我这原本美好的一桩姻缘便如此硬生生被拆散。” 何良点头说道:“这宫里的日子虽是衣食不缺,平安顺遂,但总是不如和意中人一起来得快活,想来那翠香姑娘定也极为不愿。” 赵七海摇头说道:“唉,若真是过得平安顺遂倒也罢了,谁知打从我那翠香妹子进宫开始,便没一天好日子过,简直…唉,简直是生不如死!” 何良奇道:“这却是为何?” 赵七海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有个同门师兄,武艺了得,当时在京里担任禁卫头领,自从我那翠香妹子被选入宫后,我便常向师兄打听宫内的消息,想知道翠香妹子过得如何。起初我这师兄总是吞吞吐吐面有难色,后来在我百般追问下,师兄才说道,那被选入宫中的宫女,整日苦力劳作,难有一餐温饱,从没过上半天好日子,师兄怕我难过,是以迟迟不敢明说。 原来当今皇上喜好道术,妄想修仙长生,而那严嵩老贼为投皇上所好,于是说动皇上在宫中盖起道观,更献上一只五色奇龟,说是神灵化身有助修仙,须得供奉于道观中,派宫女日夜守护照看。 皇上一看大为喜欢,将那五色龟视为珍宝,为了避除浊气,那值守道观的宫女只能吃些桑果露水,且稍有怠慢便遭毒打,那些被打死、饿死的宫女不计其数,所以宫中大举挑选民女进宫,以补足那死伤之数。” 何良闻言连连摇头,皱眉问道:“为了一只五色奇龟,竟要死伤如此多的性命,却不知那五色龟究竟有何本领?” 赵七海回道:“嘿,公子有所不知,那五色龟和修仙之说,自是严嵩老贼在胡乱吹嘘,用意是让皇上无心问政,自己便能趁机独揽大权。唉,谁知那五色龟太过短命,不出数月后竟无故死去,这可害惨了我那翠香妹子。” 何良问道:“那五色龟本是害人之物,这一死倒是件好事,却不知为何害了那翠香姑娘?” 赵七海叹道:“嗯,或是天命注定,这五色龟死去时,正是由我那翠香妹子所值守,而其余一同值守的宫女中,有一位名叫杨金英的,见这五色龟死去,自己一干人必是死罪,于是走个险棋,联合了当夜值守的全部宫女同那嫔妃合作,想趁着皇上熟睡时将其勒毙,再跟太监们说亲眼见到皇上修道成仙只留下凡躯,之后趁着宫中大乱便可逃过问责,更可令那数百宫女嫔妃不必再受这等苦活。” 第52章 阎王帮4 何良点头道:“此人胆识倒不输一般豪杰,但想那宫中守卫森严,光凭这几名宫女只怕难以得手。” 赵七海续道:“嗯,也是那皇上命不该绝,此计终究功亏一篑,而那严嵩老贼怕皇上怪罪这五色龟竟如此短命,便谎称是当夜值守道观的宫女怀有异心,故意下药害死五色龟,为的便是下咒于皇上,使谋刺一事得以顺利完成,幸而皇上洪福齐天,才能逃过一劫。那皇上宠信严嵩老贼至极,自然听信无疑,一怒之下便将连同我那翠香妹子在内的十几名宫女全部凌迟处死,虽说谋刺皇上本是死罪,但若不是那严嵩老贼为祸在先,我那翠香妹子又岂会被逼得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说到此处,已是双眼泛红。 那十几名宫女嫔妃被当众凌迟处死一事,何良幼时亦曾听闻,今日方知内情竟是这般曲折,不禁摇头叹道:“一念以仁,可以救苍生,一念以恶,可以毁天下,为了这权势名利,不知还要害上多少条无辜性命。” 赵七海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在那之后,我曾不只一次进京行刺,想拿下严嵩那老贼的脑袋来祭翠香妹子,无奈那老贼机警狡猾,身边又不乏能人,因此迟迟未能得手,最后甚至连累了我那在京里当差的师兄,他因助我脱身而被当成同党,不断遭用刑逼供,没多久便惨死狱中,但直到临死前也没将我供出。我得知师兄死讯后,着实气不过,但又不敢再贸然行事,以免又连累他人,就只能整日藉酒消愁,没什么太大作为。” 何良回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赵兄这么仇恨严家,想来赵兄加入贵帮也是为此。” 赵七海回道:“嗯,之后糊里胡涂过了几年,某天我奉命陪着一队镖师跑趟镖,原来那城里的富商与县太爷私交极好,那富商赶着将一批珠宝运往外地,担心镖局护送不力,因此商请县太爷派位硬手一同前往,这便找上了我。不料我等行经荒野时,半路杀出一伙劫匪,那劫匪头子武功厉害,我既打不过他,却也不愿就此认输。 于是我要他先放了镖局人马,财货任他取走,而我与他相约半个月后,待我伤愈再比试一次,若我赢了,便要他将半数财货归还,若我输了,当场自己了结便是,那劫匪头子亦是爽快答应,便即放人。” 何良说道:“这劫匪头子为人倒讲信义。” 赵七海道:“不错,相较之下,那些自居名门正派的却是群忘恩负义之徒,那总镖头眼见财货被劫,无法向富商交代,便联合其他镖师诬陷我勾结盗匪,谋取财货,而县太爷亦是不分青红皂白便私自定罪,将我打个半死押入牢中。 幸好当日那劫匪头子见我迟迟未赴约,打听之下才知我已被关入牢中,于是带着一众弟兄前来劫牢,这才将我救出,这位劫匪头子情深义重,公子可知他是谁?” 何良回道:“莫非便是贵帮的燕大当家?” 赵七海点头道:“不错,公子果然聪明,一猜便中,此人便是我那燕大哥,若有机会,当为公子引见。” 何良拱手说道:“这位燕大当家守信重义,定然是位好汉。”心中则想着,今日窝藏朝廷重犯已是活罪难逃,若再加上一条与盗匪头子私会,那可真要人头落地了,赶紧将话锋一转,问道:“如此说来,赵兄便是在燕大当家的相邀下,加入了贵帮?” 赵七海回道:“不错,当时我一气之下,便同我燕大哥和一众弟兄闯入镳局内,将当日诬陷我的那些镖师各断一臂以为报仇,又将县仓内的米粮全部劫了出来分给穷民,令那县太爷因守仓不力而丢了官,如今想来,当真痛快至极! 当时我已是带罪之身,既是无路可退,心想不如入伙绿林轰轰烈烈干他一番大业,也为百姓出口恶气,而这当今乱世以那严家为祸最深,我与那严嵩老贼又有旧仇,因此我便和这一干志同道合的弟兄结交,以阎王帮为名,仗义为本,在江湖上处处与严家恶党作对,杀得一个算一个,立誓除尽这些狗贼后方能功成身退。” 何良听到此处,连连点头,拍腿赞道:“原来如此,赵兄和贵帮胸襟远大,实在令人敬佩。”同时却也想着,这燕帮虽自居仗义为民,但其长年打杀劫财,手段于法难容,在官府眼中早被视为乱党贼寇,就算哪天真将当朝严家父子俩给除去,这燕帮一伙始终背负无数重罪,官府怎可能纵放,要想从此全身而退却又谈何容易? 赵七海说起往事,忍不住激动起来,但心肺毒伤尚未痊愈,一时胸闷,赶紧先舒口气搓揉胸口,何良见状,这才又想起赵七海身上伤势,跟着问道:“对了,不知赵兄怎会遭人暗算至此?” 赵七海叹口气道:“哼,这都怪我太过大意,咱阎王帮一向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公子是知道的,而我在帮中辈份不低,所以那些朝廷狗贼为了捉拿我,往往无所不用其极。我有个仇家姓陆,一向都为朝廷办事,那奸贼半年前先派人将几个村庄给劫了,又将村中妇人尽数掳去,再放出风声全部赖到我身上。 呸!姓赵的在江湖上一向顶天立地,岂会干下这等不要脸的勾当,偏偏人言可畏,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已有不少江湖同道在背后说三道四,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为了本帮名声,不得已才与那奸贼相约决斗,谁知那奸贼刻意选在一间破庙,为的是在那香炷中掺上迷药,令我一时失神中招,染上这奇毒,而那奸贼事后更命人假冒本帮之名,抄了许多有名声的医馆,让我求医处处受阻,只能强行绑了几个大夫来替我诊治,若非我身子硬朗,只怕早已成了冤魂。 今日老天有眼,让我遇上公子,改日再对上那姓陆的奸贼,定要取了他的人头泄愤。”赵七海说着气上心头,又再将那朝野无数贪官恶霸一一骂过,直说得口沫横飞。 第53章 阎王帮5 何良自幼于乡下学医,所听闻者皆乃乡野杂谈,往往夸大不实,曾听人说道那燕帮帮众均为妖星转世,身高一丈有余,石杵般的拳头,一拳可将马车打飞,虎熊般的身型,吐口大气便能吹倒整排军旗。 而其个个嗜杀成性,每杀一名官兵,便当众生饮其血,分食其肉,再将那血肉头颅高挂旗上,令其余官兵吓得不敢再战,是以朝廷虽重金悬赏,却是无人敢前去领功。 何良今日听得赵七海诉说往事,又将那帮内大大小小的义行事迹概略说了一遍,直听得心绪激昂,方知这燕帮并非如传闻中嗜杀好斗,乃与常人一般有血有泪,个个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与那只懂得仗势欺人的官府相比,实是好上数倍有余,不禁心生钦敬之感。 两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以茶代酒对饮无数,不觉间竟已入夜。 忽听得人声自远而近,赵七海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更胜常人,赶紧做个手势示意何良莫再作声,然后往床底一藏,将布袍和草堆盖在身上,以防被人瞧见。 何良当即会意,亦将天虎将军脚上的麻绳松开,藏进墙角一只布袋里,不一会儿果然听得敲门之声,上前应门,见是那家丁老周,一问之下,原来是大师兄曹成洲不知有何要事,连夜急召所有弟子和门人往那圣手堂一聚。 何良眼见难以推辞,于是大声说道:“原来是大师兄有事召集所有弟子,我这便随你同去。”这几句话刻意说得大声些,却是说给那赵七海听的,那老周只感莫名其妙,却也未加多想,赶紧催着何良一同离去。 那圣手堂位在宅院中庭旁,本是神医门平日医治病人的所在,此刻堂前挤满了弟子与家丁,何良欲一探究竟,因此穿过人群向前张望,只见那大师兄曹成洲站在堂前台阶上,左右首各站一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左首的身材高瘦,目光精锐,右首的皮肤黝黑,五短身材,两人均是金带束腰,衣袍上各绣有金狮一头,红石点睛,张嘴怒吼,模样威风至极,却不知是何来头。 曹成洲见人已到齐,于是朗声说道:“今夜召集各位前来,实因本门出了件大事。” 不待众人询问,指着身旁两名黑袍男子,跟着说道:“这二位爷来自风雷门,一位是荆胜荆大爷,一位是童皓童大爷,他二位爷收到消息,说本门有弟子于日前收留一名身受重伤的朝廷钦犯,至今隐匿未报,二位爷为顾及门派交情,这才先行通知本门加以处置,以免官府怪罪下来,本门难以交代。 经我再三回想,半个月前曾有一名马夫前来求医,那人始终不愿透露身分,现在想来确实可疑,还望此事只是误传,若真有人敢与那朝廷钦犯有所勾结,本门绝不护短!” 众人闻言一惊,那风雷门虽为武林大派,但早已被当朝首辅严嵩所控制,而成为严家在江湖上的眼线,以平定乱贼为名,四处打探敌情,诛除异己,手段素来残忍毒辣,犹如东厂锦卫一般,江湖皆知,因此又被称作“严厂”。 而这荆胜、童皓二人,一高一矮,江湖上取其姓氏合称为“金铜双煞”,在风雷门中辈份颇高,此二人既亲自前来,那钦犯的来头定然不小,且若非有十足把握,此二人亦不会贸然现身,是以在场众人个个面面相觑,低头私语,只怕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何良闻言,心中惊恐之情自然更胜旁人,一时间仍想不透那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此刻赵七海仍藏身自己房中,若立时搜查起来,只怕两人都难逃一劫,正想偷偷前去示警,忽见一队官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为数不下三四十人,个个刀枪上手,将众人团团围住,凝神戒备,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直瞧得心里发毛,又哪敢再轻举妄动? 曹成洲代父掌理神医门不过半年多,却不料竟遇上这等大事,这消息若是属实,可是大大损及本门名声,又要如何向曹仲远交代? 因此与荆、童二人商议过后,这才请二人向官府借兵趁夜前来,以免惊动城里其他家户,曹成洲眼见官兵已集结,当即领着众人先前往西园弟子房,一间间进行搜查。 这几十间弟子房仔细搜过一次,已是耗上大半个时辰,眼见搜查未果,曹成洲便又领着众人一路自会心园、明玉堂、聚膳厅、丹药房、粮酒仓等处尽数搜上一遍,亦未发现有可疑之处,直来到素问阁内,荆胜见那二楼房门深锁,便要曹成洲开锁让官兵也入内一搜。 曹成洲微一迟疑,上前说道:“荆爷,此房内放的都是我曹家祖传之物,家父临走前特别交代,非我曹家人不得擅入,还请荆爷包涵。” 荆胜板起脸孔说道:“曹公子,这窝藏钦犯乃天大重罪,万一那贼子真躲在里头,今日就这么让他给逃了,你担得起,我师兄弟俩可担当不起。” 曹成洲又是一阵踌躇,这才面露难色跟着说道:“这…荆爷若执意要搜,那也只能依您意思,只是实不相瞒,这开门的锁匙一向都由我曹家人保管,半个月前却突然丢失不见,至今尚未找回,不如咱们先前往别处,若真没别的发现,再回来另想办法如何?” 荆胜一听,更觉可疑,冷冷回道:“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不用麻烦了。”要曹成洲退到一旁,突然抽出腰间铁笔,二话不说便往门上锁头砸去,耳听得“铿”的一声,左右门板上立时各裂了个破口,那门锁竟是被硬生敲毁,出手利落,宛若全不费力,在场众人见得这等霸道狠劲,立时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任由荆胜和童皓两人大摇大摆推门入内。 曹成洲跟在荆胜和童皓后头进门,先点了灯火,荆胜见这藏书房也不甚大,便只叫了两名官兵也一齐进来,瞧瞧有无特别可疑之处。 第54章 阎王帮6 童皓随意打量房内,见得居中那张大书桌颇为气派,便一屁股往主椅上坐去,靠着椅背翘起脚来,连连点头捻须,显得极为舒适,再看到那桌上摆着的铜人,注视一阵,指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曹成洲一听问起,得意说道:“回童爷,这尊可不是普通铜人,此乃先皇正德帝御赐给先祖景延公的针灸铜人,赐名为『天德铜人』。这尊铜人身上…” 童皓听到此乃御赐铜人,打岔问道:“你没弄错?这真是先皇御赐的铜人?” 曹成洲点头道:“此铜人乃我曹家三代相传,怎会弄错?” 童皓当即往桌上一拍,指着那天德铜人说道:“嘿,你曹家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先皇御赐的宝物如此不敬,这事要传到皇上那,我看你曹家怎么交代?” 曹成洲不知童皓所指为何,上前说道:“童爷何出此言?我曹家一向…”尚未说完,突见到那天德铜人身上似有异状,再凑近一看,那天德铜人的脸上、胸前竟是被涂画得乱七八糟,登时跳开大惊道:“谁干的好事?”声音之大,连素问阁外的神医门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人均是满头雾水,不知曹成洲为何如此动怒,便只有何良猜知原因,强忍住笑不敢出声,就怕被人发现不对劲。 童皓见曹成洲神情不似作假,疑问道:“这事你当真不知情?” 曹成洲气得说不出话,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当然不知,这是我曹家三代家传的宝物,又是先皇赐下的,我若事先知道了,岂会放任不管?” 荆胜跟着说道:“依我看,这事跟那房门锁匙丢失,应当脱不了干系。你再看看,这房间里可还有其他古怪之处?” 曹成洲应了一声,稍作冷静,先往书柜旁的几个大箱子里逐一翻去,确认里头东西并无丢失,再去检视那柜上的医书竹简,一边回想深思,过得半刻,突然回头说道:“这里头有些不对,有三本书让人给拿走了。” 荆胜问道:“是什么书?你没记错?” 曹成洲点头回道:“这房里的藏书我自幼读到大,不会有错,那被拿走的,乃是两本《治邪金方杂记》和一本《续命录》,都是解毒救急一类的医书。” 童皓捻须道:“解毒救急的书?咱们要找的人正是身受外伤剧毒,而方才你说那锁匙丢失是半个月前的事,依这时间推算起来应当错不了,定是有人将他窝藏在你神医门里加以医治。曹公子,这事看来与你神医门是脱不了干系了,今日就算找不到钦犯,也得将那收留的人给揪出,否则咱们回去无法交代,这笔帐只能落在你曹公子身上了。” 曹成洲哼了一声,走出房门,来到一楼对着众门人说道:“你们听着,这素问阁二楼书房已遭外人闯入,那闯入书房与窝藏钦犯应当是同一人所为,这些日子有谁曾在此进出的,都给我上前说清楚。” 众人闻言,彼此大小眼相瞪,交头接耳,却是无人上前,过得一阵,几个家丁将一人推至人群最前头,原来竟是那萧老头,此人负责看管素问阁,自然是每日在此进出。 曹成洲眼见只有萧老头一人上前,啧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你,谅你也没本事干这勾当。好,那我问你,这半个月来,有谁进出过这书阁,你好好想想,一个也不许漏了。” 萧老头闻言搔搔脑袋,挤眉弄眼想了一阵,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些什么,却突然打了个大酒嗝,跟着又皱起眉头,竟似这一打嗝又给忘得一乾二净,当即摇头晃脑说道:“少爷,老头儿这几日忙着打理书阁,就没留意有多少人来过,这一时可真想不起来。”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噗哧笑出,神医门内人人都知道这萧老头终日吃醉,哪里是忙着打理书阁,定是躲在书阁里呼呼大睡,这才没留意有人进出。曹成洲早就等得不耐烦,厉声斥道:“胡说什么!你若想不起来,本门弟子全都在这,就给我一个个去认,认出来为止!”萧老头一听,小声咕哝几句,只得依言回头认人。 何良见状,赶紧悄悄站到人群最后头,就怕这萧老头想起自己曾去素问阁找书的事,竟把自己给指认出来,随即又想到自己也曾向那萧老头说过要救一位不知名的朋友,还向其借了天虎将军来试毒,若那萧老头将这些事一五一十给抖出来,自己岂非怎么也解释不清?一想到此,登时后悔当初不该向那萧老头透露太多。 那萧老头在人群里一一认过,神医门众弟子见其来到身前,都是心惊胆跳,就怕这醉老头脑袋胡涂认错人,又或者硬要乱认个人来交差,若自己因此成了替死鬼,岂不冤枉至极? 何良每见萧老头多走近一步,心中便多紧张一分,正要偷偷将头别过,想让萧老头看漏,忽见那萧老头脚步一停,左右歪头直盯着一人瞧,何良伸长脖子看去,此人原来是那方硕之。 何良见状暗喜,虽说那方硕之与私藏赵七海一事无关,但当日确实是其闯入素问阁二楼取出天德铜人想嫁祸萧老头,因此若这方硕之被萧老头给指认出来,那也不算太过冤枉。 那萧老头搔搔脑袋直盯着方硕之瞧,跟着咧嘴笑道:“我想起来啦!当日便是你和那顾公子两人跑来书阁里找老头儿,还说什么东西显灵,又说自己生了脚跑走,你们俩古古怪怪的,老头儿可忘不了。” 曹成洲闻言,峻声问道:“方师弟!顾师弟!你们俩说清楚怎么回事?” 方硕之和顾元修同时上前,那方硕之已吓得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盯着顾元修瞧,顾元修则是吞了吞口水,定神说道:“大师兄,本门上下都清楚,这老头儿整天偷酒喝,胡里胡涂的,这天大的事怎能由他随便指认人就作数?若让他随意胡来,反让朝廷钦犯给趁机溜了,岂不是让旁人看本门的笑话?” 第55章 阎王帮7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其他弟子跟着点头同意。 曹成洲平时与顾元修最为交好,亦不相信顾元修会做出窝藏钦犯这种胆大妄为的事,于是回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顾元修回道:“那东边的柴房后方有片小林子,平时少有人去,还有东门墙边有几座枯井,里头也可藏人,咱们不妨先去搜过一遍,说不定还来得及捉到人,若真没发现什么,到时再着落这素问阁详查也不迟,大师兄意下如何?” 曹成洲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了荆胜和童皓,两人亦无意见,于是暂且要那萧老头退下,便又领着众人继续往东门方向搜去。 方硕之眼见曹成洲暂时不来追查那闯入书阁二楼的事,总算松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再拉了顾元修小声问道:“顾师兄,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元修确认没有别人走近,悄声回道:“你别慌,我心中已有计较。”摇手示意方硕之先别多问,再催着方硕之一齐跟上众人。 何良跟在人群里,原以为那顾元修和方硕之两人心术不正、恶有恶报,这次定要遭殃,哪知竟被逃过一劫,不禁大感可惜,又想待此事告一段落,那两位师兄定是又要千方百计来为难这萧老头了,正为萧老头担心,突然想到此时大队人马齐往东边柴房的方向搜去,自己便住在柴房里隔出的草房内,此时那赵七海说不定还躲在里头,若是被搜了出来,岂非轮到自己遭殃?眼下只盼那赵七海够机警,能先一步察觉不对而逃出府外。 不一会儿,众人已来到柴房附近,由荆胜先带上十多名官兵往后头的林子里搜去,过得一阵无功而返,这才由曹成洲领着众人再往柴房里搜去。 众官兵搜过柴房,亦是一无所获,再往里头走,终于来到何良所住的草房前,带头官兵将门一推,只见满地干草堆,陈设老旧,倒也没多少可容藏身之处。 那官兵随意看过,正要转身离开,忽地弯下腰来往床底一看,只见床底塞满干草布袍,那官兵顺手将长枪伸进床底刺了几下。 何良于门外看着,心想那赵七海如仍藏身其中,受这几下定要肚破肠流,一时闭眼不敢看去,但稍过一阵,耳边却是未有动静,这才睁眼瞧去,只见那木床板已被整个掀起,而那床底下除了干草破布外空无一人。 何良一看大喜,那赵七海果然已先逃一步,当下忍不住欢呼出声,幸好众人哄闹无人听见,否则这一声定要让人起疑,而何良方才这一路上心惊胆跳,至此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众人正要离去,忽听得“咯”的一声,何良回头一看,只见那搜房官兵脚下踢中一物,接着一颗颗银亮石子咚咚滚了出来。 细看之下,那官兵踢中的乃是一只镶花锦盒,而自锦盒中滚出的,竟是一锭锭沉重的银元,那锦盒藏于干草堆中,若非恰巧被那官兵踢着,倒是不易发现。 曹成洲与顾元修见状,不约而同叫了出声,两人对望一眼,那曹成洲随即冷冷问道:“何公子,这锦盒美的很呐!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 何良听得曹成洲不称呼自己为师弟,却是改口叫了声何公子,显是有意疏离,一时间不明所以,而见那散落一地的银锭,也是大感诧异,于是回道:“这…师弟我也不知…” 曹成洲突然厉声骂道:“哼!亏你还有脸自称师弟,我神医门哪有你这般无耻贪财的弟子!” 何良从未见过曹成洲如此动怒,颤声回道:“大师兄,这…这其中定有误会,师弟我并未…” 曹成洲怒道:“都这时候你还想抵赖不成?这锦盒明明是当日来求医的那个马夫所有,你若不是与他勾结,这东西又怎会出现在你房里?” 何良闻言亦感错愕,不知该如何解释,当日那马夫所带来的诊金,此时理当还在那顾元修身上,又怎会在此出现? 转头瞧向顾元修,只见其神色不定,眼神游移不敢直视,显是心虚藏有古怪。 何良稍一推想,定是那顾元修见得事态严重,怕盗窃素问阁锁匙和当日私吞银两之事被大师兄得知,更怕因此被错当成钦犯同伙,于是趁着方才官兵搜查林子和柴房时,先一步来到这草房里头,将那装满银锭的锦盒丢在干草堆中,藉此嫁祸于己并逃过罪责,也难怪方才在素问阁前,这顾元修便要大队官兵前来此处一搜。 荆胜见状,要两名官兵先往何良左右押住,在房内稍作打量,将地上几只木箱打开,才刚将里头东西倒了出来,便又听得曹成洲和顾元修同时惊叫出声,原来其中竟有素问阁二楼藏书房的锁匙,以及书房内不见的三本医书! 那顾元修表情更是古怪,其原本是想藉那盒诊金嫁祸何良,怎料这阴错阳差下,原来那素问阁二楼锁匙竟真在何良房内,而转头看了方硕之,见其亦是满脸错愕,显是全未知情,这一来便连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荆胜见得曹成洲神情,猜想眼前这锁匙和三本医书便是曹成洲所说的失物,于是交到曹成洲手上,曹成洲盯着看了几眼,拿到何良面前,怒道:“姓何的,如今这书阁锁匙和里头的藏书都在你房里找到,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哼!当初我见你有心向上,这才先代我爹答应让你留在本门,想不到如今竟是养虎为患。你贪图钱财窝藏朝廷钦犯也就罢了,但我曹家对你不薄,你却毁损我祖传的御赐铜人,想陷我曹家于不义,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居心险恶的小人?” 何良一听,摇头急道:“不是我,那是顾师兄和方师兄,是他们俩…” 顾元修立时抢道:“你胡说什么?那锁匙出现在你房里,难道不是你拿走的?与我和方师弟何干?” 何良气急道:“你…那锁匙明明是你…” 第56章 阎王帮8 何良尚未说完,顾元修又先大声拦道:“呸!一人犯事一人当,你别再胡说八道!你说自己生了重病,这半个月来只躲在房里,我说你这段日子定是将贼人藏在这儿,是也不是?我说你定是学艺不精,所以才去书阁里偷书,想用来医治那贼人,是也不是?” 顾元修脑筋动得极快,将这前后几件事全兜在一起,竟立时猜出个大概,而何良虽是遭顾元修诬陷私收诊金,且盗窃书阁锁匙及损毁天德铜人均非自己所为,但那赵七海确是由自己收留诊治,几本医书也是自己从素问阁二楼取来,被顾元修连连逼问下,一时间竟百口莫辩。 人群中便有家丁接口,说道何良这十余日来确实以重病为由,极少离开草房,那老周更说曾见何良于药房中擅自取了一堆药,甚为可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曹成洲跟着大袖一挥,命众人勿再多言,冷冷问道:“姓何的,我再问你一次,这些日子,你可有将那朝廷钦犯窝藏在我曹府内?”何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解释,只能默不作声。 那童皓只道何良是默认了,上前便是一个厚实巴掌往何良脸上搧去,厉声问道:“臭小子!连朝廷钦犯也敢窝藏,你可知那人是谁?莫非你和他是同伙?” 何良被这一巴掌打得耳边嗡嗡作响,差点没能站稳,脸上登时多了道麻辣掌印,却仍是忍痛摇头不答,荆胜见何良形貌瘦弱倒不像燕帮中人,于是跟着说道:“若你与那人并非同伙,只是拿了钱办事,这也好说,你只须将那人给交出来,看在将功折罪的份上,或许还可少吃些苦头。” 何良与赵七海相遇不过半月,但今日长谈,见其重情重义,实乃一条好汉,那阎王帮的英雄事迹亦是令人感佩不已,自己虽称不上是条好汉,但也不能做了背信忘义的小人,因此虽知赵七海和当日那马夫可能藏身于雷峰塔内,却也不愿实言相告,仅是连连摇头,不发一语。 一名满脸虬髯的军官见何良闷不吭声,瞧得心中有气,上前骂道:“他妈的,在问你话呢!装什么哑?”一脚便往何良胸腹间重重踹去。那军官身材肥硕,力气亦猛,何良身轻体弱,又是全无防备,竟被一脚踢飞,硬生生从门外摔进房里,滚了几圈后撞上墙角,全身痛得几欲昏去,左额一麻,鲜血立时自伤处潺潺流出。 那军官见何良身子有如沙包般飞进房里,对自己的脚力颇为得意,笑骂道:“嘿嘿!小白脸这般不中用!”说着走入房中,轻咳两声,浓痰飞出,啪的一声正中何良左脸。 那军官更是得意,笑道:“算你小子倒霉,老子平时呼痰,十次倒有九次是偏的。”直把门外的官兵们逗得哈哈大笑。 何良虽非生于权贵之家,但自幼双亲病故,由远房的一位老郎中收留习医,医术颇受乡里推崇,昔日在家乡人人敬重三分,却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将脸上的脏痰鲜血抹去,强忍胸口及脑袋剧痛,连喘几口大气,心中打定主意,颤声说道:“好,我说…” 那军官见何良终于肯开口,当即走近,说道:“嘿,你早点说不就得了。” 何良又小声说了几句,有气无力,声音细微,那军官听得不耐烦,蹲下身来,侧耳靠了过去,骂道:“说大声些!吱喳什么?” 何良见状,猛地伸手往身旁一抓,抄起一只布袋便往那军官的肥脑袋上套去,只听得布袋里传来几声尖锐怪叫,那军官突然一阵狂吼跳脚,终于将布袋用力扯开,一道黑影跟着自布袋里快速窜出,径往门外飞去,众人还未看得清楚,那黑影立时消失无踪。 众人正惊愕间,便见到那军官满脸血痕,气得大声怒骂:“什么鬼东西?你小子找死!”说着倒转长枪,枪头作势对准何良胸口。 荆胜和童皓在门外见了,同时急道:“使不得!留活口!” 那军官气急败坏,却哪还听得进去?大吼一声,长枪高举,跟着便要痛下杀手,荆胜及童皓待想进门阻止,已是相救不及。 何良见那军官一柄长枪猛然刺来,暗叫万事休矣,双眼紧闭不敢正视,但那长枪尚未刺中,却先听得那军官的一阵古怪笑声。何良睁眼一瞧,不禁倒抽口气,只见那军官两手往脸上不住抓去,原地跳脚,大声怪笑道:“嘿嘿!他妈的!痒死我了!呵哈!”而其脸色发红,眼布血丝,连脸皮也被抓烂,竟似是中了剧毒! 原来何良情急之下,见到那藏着天虎将军的布袋就在身旁,心念一动,反正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临死前也要出得一口恶气,于是刻意引那军官蹲下身来,接着将布袋往其头上一套,里头的天虎将军忽见一颗脑袋往布袋中钻来,当即凶性大发,自是朝那大脸又抓又咬,直到那军官扯破布袋,这才急飞离去。 而这鸩毒极为剧烈,渗入伤口后毒发更快,那军官举枪刺向何良之际,猛地脸上奇痒无比,半刻也忍不得,这才丢下长枪,又抓又跳,不一会间,竟是将那大脸往木墙上用力撞了几下,碰碰数声,直将墙板撞得凹裂,接着倒地不起,身子扭曲几下,一脸半哭半笑,双眼瞪大,显已毒发身亡,死状极为可怖。 其余官兵见状,还道何良会使妖法,一时间不敢上前,童皓见多识广,知道方才那布袋中多半藏有毒物,大骂道:“臭小子!敢在老子面前玩手段!” 忌惮何良再使诡计,不敢贸然上前,当即扣了四枚铁菱,连发掷去。何良未曾学过半分武艺,哪能瞧清暗器?啵啵四声,肩头腿上猛地刺痛欲裂,竟已插上四枚铁菱,一时间痛得几欲晕去,而手脚软麻,显是暗器上涂有剧毒,忽地眼前一花,那童皓已抽出腰间双笔,一个鱼跃上前,快笔便要往自己双眼点来。 第57章 鬼手神医1 原来童皓忌惮何良使毒,先以暗器制住何良手脚后,仍不放心,要再废了一对眼珠子,再带回慢慢审问。而童皓一对快笔距着何良双眼不过数寸,忽觉劲风自身后逼来,瞥眼果见一个人影飞扑而至。 当下不容细想,脚步一蹬,凌空回身刺去,正是“风雷箭”笔法中的一招“回马射雁”,这手上笔力神猛,双笔便直直透入那人胸口,只听得那人惨叫一声,童皓定神一看,那遭自己双笔当胸刺穿者,竟然是名官兵! 童皓登时惊觉不妙,果见又有一人越过那官兵头顶,双掌凌空拍来,但自己手中双笔均插在那官兵胸口,一时间无法拔出,只得弯腰伏地,狼狈滚开避过。 那人见童皓避开,也不趁势追击,一个翻身着地后,一肩将何良扛起,大步跨上方桌,纵身一跃,硬掌拍天,将那木造屋顶轰出个大洞,顺势窜上屋顶,便要离去。 不料那人刚踏上屋顶,忽地金光一闪,利笔如箭便朝着胸口激射而来,却是那荆胜早一步料得先机,已在房顶上守株待兔,见着那人跃出,当即一招“灵箭洞天”飞笔掷去,那人眼见避无可避,只得以右掌硬生生将铁笔接住,无奈那铁笔来势甚强,终究自手中脱出,弹中胸口,那人身子一个不稳,抱着何良又摔入房中。 荆胜与童皓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一肩扛起何良的大汉,正是自己日夜追缉的朝廷重犯,燕帮的二当家赵七海! 原来赵七海先前在房内等了好一阵,直觉情势不对,于是见着四下无人便独自逃出,以免连累了何良,但刚要离开宅门,便见一众官兵往何良住处行去,心怕何良有个万一,因此又折了回来远远躲在树上瞧着,待见到何良虽身陷险境,却仍舍身仗义不愿出卖自己,心中实为感激,这才顾不得自己伤重未愈,冲上前随手拉了一名官兵朝童皓后心掷去,趁机出手相救。 童皓见得赵七海现身,当即一脸不怀好意笑道:“赵二当家,好久不见呐,身子别来无恙?” 赵七海啐了一口,回道:“哼!少废话,我便是有伤在身,对付两个鼠辈亦是绰绰有余!” 荆胜冷笑道:“好个绰绰有余,既是如此,那我师兄弟二人只好连手上阵,免得被人说小瞧了你赵二当家。” 赵七海没料到此人竟将这等厚颜行径说得直接坦率,倒是个真小人,回斥道:“呸!好不要脸,姓赵的命就一条,有种的尽管来取!” 荆胜回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与童皓互使个眼色,分从两侧抄了上去。 赵七海见这金铜双煞二人果真采左右夹击之势,以二敌一,不由得大骂无耻,当下向后跃出,往墙角一靠,免遭这两人趁机从两侧偷袭,荆、童二人眼见偷袭不成,只得拿出真本事迎敌。 那金铜双煞向以三十二路“风雷箭”双笔功夫威震武林,所谓风者迅、雷者厉,一笔属风,质地为轻,讲求快攻巧守;一笔属雷,质地较重,讲求强攻硬守。那荆胜身高手长,使起笔法大开大阖,而童皓五短身材,使起笔法则是刁钻诡奇,两人各使一对风雷双笔,使的虽是同一路笔法,招式上却各有所擅。 赵七海从地上抄起那死去军官的长枪,左手托住何良,右手单使一路骆家枪法,对上铁笔以长制短,削、刺、挑、扫,招招分明,去势猛烈,时而见机使得一招“立地生风”,长枪就地一竖,快掌离枪袭出,掌力排山倒海,中者非残即伤。 那荆、童二人四笔连点,路数各异,但每每欲得手之际,赵七海总以玉石俱焚之势脱枪一掌击来,逼得二人急忙收招闪避,一时间双方竟是僵持不下。 童皓见急攻不下,心生一计,左笔虚招点向赵七海腿上,右笔却将锋头一转,一招“龙凤分飞”朝着赵七海肩上的何良点去,赵七海见状大惊,赶紧转身将何良护于墙角,长枪一扫将童皓的铁笔格开,但如此一来,自己右首登时露出破绽。 荆胜与童皓两人同门已久,临阵对敌往往心念互通,童皓才刚变招,荆胜便已明白其意,眼见赵七海破绽一现,当即身子伏低,猿臂探出,一招“探渊索珠”便往赵七海后腰间点去,赵七海待要回身迎击,已是相救不及,腰间一痛,一个失神,童皓再趁机一笔往其手腕上点去,长枪登时脱手。 荆胜、童皓二人见赵七海兵刃已失,一手又托着何良难以御敌,哪肯放过机会?四笔连点便往赵七海身上招呼。 岂料赵七海将何良垂挂肩上,空出左手,忽然双掌齐出,各自扣住荆胜、童皓手中一只硬笔,任其余两笔往自己身上刺来,憋气忍痛,跟着手上运劲,硬是将掌中两笔夺了下来,怒喝一声,将夺来双笔反掷回去。 荆胜与童皓均未料到此招,一时间无法避得,竟各自受了一击,痛得叫骂退开,正奇怪赵七海腹部遭两笔直直刺入,怎会宛若没事? 再细瞧其衣服破口里露出一物,却原来其贴身藏了块竹简当作护甲,方才那两笔才无法伤及内脏。 若在平时,金铜双煞二人连手,即便未能胜出,至少能与赵七海打个平手,但如今赵七海重伤初愈,气力尚未复元,身上又负着一人,招式施展不易,理应大落下风,荆、童二人却迟迟拿不下此人,登时大感气恼。 两人互使眼色,心里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当下不急抢攻,反而一来一回轮番以虚招相迎,赵七海每一出掌,两人当即收招变阵,互换攻守,竟是要将赵七海气力耗尽后再一口气收拾。 不一会间,果见赵七海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止,嘴上大骂这两人厚颜无耻,那金铜双煞虽听得辱骂不绝,但若再拿不下此人岂非更失面子? 第58章 鬼手神医2 只得充耳不闻,又故作大声呼喝,想将赵七海的骂声给掩盖过,以免难堪言语让旁人听去。 赵七海见这两人行止卑劣,丑态尽现,哪里有半分武林豪杰的气魄?脸皮之厚直可谓江湖一绝,怒斥之际,也不禁发噱苦笑。 何良身上所中暗器毒性发作,本已半昏,却又被那呼喝怒骂之声给吵醒,见着自己伏在赵七海肩上,已猜到方才定是其出手相救,但见赵七海气息紊乱,身上多处鲜血渗出,心下不忍,于是在其耳边说道:“赵兄,你身子尚未痊愈,再带上我一人,定是难以逃脱,你自己逃走便是,不必…” 赵七海抢道:“何兄弟说得什么话!你肯为赵某犯险,赵某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怕的了!”赵七海见何良守信仗义,实乃难得,当即以兄弟相称,但话才说完,右肘又中了童皓的暗笔偷袭。 荆胜见赵七海右肘受伤,机不可失,于是趁虚而入,一连数招皆往赵七海右侧点去,口中冷笑道:“嘿嘿,你二人感情这般好,我便做个人情,各送你们一程,让你们到死也有个伴。” 荆胜话才说完,忽地“唉唷!”一声,一笔点向赵七海肋间,却是臂上一僵,铁笔无法再向前递出,赵七海见此良机,未加细想,一掌顺势往荆胜肩头上拍去,若非赵七海有伤在身,定要将那肩骨给应声打断,荆胜虽侥幸保住一臂,仍是吃痛大叫,赶紧向后滚开。 童皓见荆胜竟结结实实吃了赵七海一掌,大感震惊,不敢再有轻忽,当即故技重施,一笔往何良背上点去,另一笔暗藏腰间,要趁那赵七海出手相救时忽施偷袭。 怎料童皓招未使全,忽地怪叫一声,单膝跪地,赵七海见童皓临敌之际竟是自露破绽,生怕有诈,不敢出掌迎击,仅是一脚往童皓门面踢去,岂知这一下正中脸面,童皓立即向后飞了出去,脸上鼻血直流,坐倒在地不住摀脸哀嚎,赵七海惊疑之际,心中暗叫可惜,早知如此便一掌往那脑门上拍去,定要了这奸贼一命。 房门外一众官兵原以为金铜双煞拿下赵七海已是十拿九稳,怎料这战局丕变,荆、童二人竟接连败阵,赵七海托着何良,便要闯出门外,几个官兵见状,手持长枪将两人挡在房门内,赵七海右肘被童皓偷袭在先,后又勉强出掌拍了荆胜一记,这右臂已是伤重无法举起,左臂却要托着何良无法出手,情急之下只得硬闯房门。 赵七海正欲抢出,忽见那挡在门口的五六名官兵个个脸现异色,放声怪叫,跟着一一跌坐在地,浑身乱抓,来回打滚,无法站起,赵七海与何良对望一眼,均是大为诧异,其余官兵见状,还道是何良又使妖法,不敢上前拦人,荆胜在房内见了,赶忙喝令:“还杵着作啥?快抓人呐!”门外官兵闻言,不敢违拗,这才又挺起刀枪作势欲上。 忽见一灰色身影自人群中快速奔出,在众官兵间东伏西窜,佐拉右扯,被拉住者立即摔倒在地,个个破口大骂,纷纷伸手要往那人抓去,却是连个衣角也抓不着。 赵七海瞧向那身影,只见那灰衣人中等身材,蒙面束身,一阵混乱拉扯后,在来援的十余名官兵间来回奔走,看似随手挥指,但所指向之处,那官兵无不抛下兵刃,连声怪叫,不住跳脚,却哪里还能上前捉人? 赵七海细看之下,原来那蒙面人手中扣着细密短针,或以飞射,或以拍刺,连绵出手,毫无虚发,想来均往那官兵身上痛穴处招呼,是以被短针刺中者才会疼痛难耐,身子不听使唤,而方才那金铜双煞二人忽然自露破绽,想来也是这蒙面人暗中相助之故。 何良眼力未有赵七海这般深厚,见这蒙面人随意连指,便让官兵们个个痛得跳脚,还道这蒙面人身负异能,竟会使得妖法。 赵七海再回头瞧了房内一眼,只见荆、童二人缩身在方桌之后,原来这两人见多识广,也知这蒙面人暗器功夫了得,两人分别被飞针刺中手脚要穴,那短针细如毫毛,入穴极深,一时难以拔出,而中针处稍加动弹,便似刺在经络般痛入骨子里,无可奈何下,只得躲在桌子后方,以防那蒙面人再发飞针,此刻只盼赵七海别趁机上前要了自己性命,又哪敢再去拦人? 而赵七海本想上前与这两人再决个生死,但顾忌自己与何良均身受重伤,自己一死无妨,却不免赔上何良,于是忍气说道:“呸!改日再取你二人性命。”说完便带着何良快步离去,荆、童二人眼见暂时保住一命,直吓出一身冷汗。 赵七海往四周看去,只见满满皆是中招倒地的官兵,瞧个个连声叫痛、难以起身,那蒙面人打个手势,要赵七海紧跟其后,赵七海未加细想,当即扛起何良跟了上去。 曹成洲远远跟在赵七海后头,就怕这事传扬出去,神医门必遭连累,赶紧命众门人拦下这三人,但在场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奇事,人人直看得吓傻发愣,却又有谁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那蒙面人领着赵七海及何良扬长而去。 赵七海一肩扛起何良,紧跟在那蒙面人后头,只见那蒙面人大摇大摆出了宅院正门,一路上专挑些偏巷小径而走,似是对城内街道颇为熟悉,如此走了一阵,那蒙面人回头望了几眼,确认后头再无追兵,当即穿过一条小巷,转入一条山道上,约莫又走了一两里路,前方出现个小山庄,那蒙面人矮着身子贴近墙边,纵身一跃,攀上墙头,对赵七海使个眼色,随即翻入墙内。 赵七海心想此处离城未远,城里官兵为追缉自己,定会逐户搜查,而眼前这蒙面人却要自己跟着躲入这山庄内,不知有何用意,当下踌躇一阵,但转念又想,何良身中剧毒亦急需找个地方治伤,因此将何良抬上墙头,亦是翻入墙内。 第59章 鬼手神医3 那山庄内有花园亭子,木作楼房,装设极是华丽,想来是大户人家所有,赵七海跟在那蒙面人后头,心中直感不安,只见那蒙面人快步来到楼房门前,在门板上先是敲了两下,再又敲了三下,接着再敲四下,赵七海江湖阅历深,心知此乃应对暗号,想来这蒙面人与宅子主人熟识,是以要带着自己藏身于此。 不一会儿,果然听得脚步声快步前来,只见一名美貌妇人前来应门,玉臂朱唇,薄纱半掩,笑盈盈地娇嗔道:“死相,这大半夜的…” 赵七海及何良见前来应门的竟是名妖艳美妇,大感诧异,但那美妇话未说完,一见到蒙面人,却突然脸色大变,正要尖叫,那蒙面人快手往其颈边劈去,那美妇随即应声而倒,瘫软在地。 赵七海及何良直看得一头雾水,正想开口相询,那蒙面人则比手示意,要赵七海先将何良扶到座上,再将那美妇抬入二楼房里。赵七海一时间仍弄不清那美妇与这蒙面人究竟是何关系,因此那美妇虽仅身着薄纱肚兜,体致玲珑曼妙,赵七海却是不敢多瞧一眼,赶紧依吩咐将那美妇抬至房里往床上一放,便将房门带上。 赵七海刚走回内厅,便见那蒙面人脱去何良外衣,再从怀中取出一包长短不同的银针,快手连出,选针毫无犹疑,直往何良肩头、腿上十几处刺去,正看得眼花,那蒙面人接着将何良肩头及腿上四枚铁菱一一拔出,撒上药粉,只见那黑血如箭射出,何良直痛得叫出声来,待那黑血流尽,血色转红,那蒙面人便将何良身上银针一一取回,那暗器伤处的鲜血竟似闭塞一般,当即止流不再涌出。 何良见此人精通医理,选针认穴奇准,举手之间便将自己体内毒性清解大半,实是生平未见,正想开口答谢,但伤处吃痛,忍不住又唉叫了几声。 那蒙面人见何良如此狼狈,摇了摇头,说道:“小伙子方才学人讲义气,倒还像条汉子,怎么这回连一点皮肉痛也忍不住,这般不济事。嘿嘿,也好教你知道,若没几分本事便想学人出头,只怕连性命都给丢了。” 何良听得此人声音语气,只觉极是熟悉,待闻到其一身酒气,猛地想起一人,惊道:“萧师叔,竟然是你!” 那蒙面人将脸上黑布一揭,八字垂眉,灰白杂须,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笑道:“不错,便是老头儿我。”果然便是那看管素问阁的萧老头! 何良上下打量那萧老头,直觉不敢置信,这萧老头平日酒不离身,胡涂疯癫,成日被众师兄使唤责骂,怎料今日一见,不但身负异能,以一敌众,解毒治伤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只怕还在众师兄之上,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 赵七海未曾见过那萧老头,自然不知其平时为人行事如何,但一听得此人姓萧,熟知医理,再回想其暗器手法,当即想到一人,上前抱拳说道:“在下阎王帮赵七海,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救,敢问前辈与那鬼手神医萧前辈可有干系?” 那萧老头微现讶色,回头瞧了赵七海几眼,随即笑着说道:“你这小子还算有见识,老头儿埋名退隐也有十多年了,想不到仍是被认了出来。欸,既然连你二人都能认出我来,想来方才那些人也不全是脓包,这神医门我看还是不回去的好。” 这萧老头武功诡奇,医术精妙,正是那二十年前闻名江湖的鬼手神医萧雪晴。这鬼手神医之所以闻名江湖,乃在于其专与贪官富室为难,每每暗中下毒在先,再假扮各地名医,登门医治索取重金,据说此人曾于京城犯案遭官府识破,单凭一手飞针神技,打退前来围捕的数十名官兵后扬长而去,从此声名大噪,无人不晓。 赵七海回想这萧老头的暗器手法,与传闻中鬼手神医的飞针神技颇为相似,这才猜想此人多半与那鬼手神医有关,果然一猜便中。 而这鬼手神医萧雪晴于江湖上声名大噪时,何良年纪尚幼,因此未曾听过此人名号,但何良暗自推想,此人既号称神医,想来医术必是十分了得,此时回想,日前自己为那赵七海治伤解毒时,先是让萧老头在素问阁内无意间翻出解毒图鉴,后又得那萧老头出借天虎将军一用。 想来自己一举一动早被那萧老头给瞧在眼里,乃是其刻意在暗中相助,倒非全属凑巧,早知这萧老头本事如此高明,当日那顾元修和方硕之要利用天德铜人嫁祸于他时,他定有脱身之法,又何须自己插手相助,多惹这许多事端? 赵七海心想这萧雪晴匿迹江湖已久,听其所言,似乎这段日子均藏身神医门内,但经今日恶斗,身分难免遭人认出,这神医门已无法待上,因此歉然说道:“不想今日连累了萧前辈,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前辈随赵某一起前往寨上,咱们大寨人多有照应,不用怕那官兵来打扰。” 萧雪晴摇头回道:“罢了罢了,老头儿在那医馆里待得厌了,里头的医书也已全数翻遍,早就想四处云游,你那山寨盘管森严,我看还是不去为妙。” 何良一听,才知原来这萧老头在神医门里藏身多年,为的是能饱览那素问阁里头的医书,而这些年来众人只将其当作是位识字不多的酒鬼老头,竟没人发现其真正身分,此人装疯卖傻的本事,倒也颇为了得。 赵七海再邀萧雪晴至寨上盘桓数日,说要设宴款待,萧雪晴见赵七海心意甚坚,难以推辞,只得先答应下来,说道待过得十几日后风声稍歇,再一同前去。 赵七海心想,今夜一过,那官府对城内大小家户定会严加盘查,于是问道:“前辈,赵某乃带罪之身,官府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处恐不宜久留,不如趁着夜深,便请前辈和何兄弟一起随我出城如何?” 第60章 鬼手神医6 萧雪晴笑道:“欸,老头儿做事自有道理,此处安全的很,那官兵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踏进这宅子一步,嘿嘿!” 赵七海奇道:“前辈此话怎说?” 萧雪晴古怪笑道:“你可知方才让你抱着的美人儿是谁?” 赵七海摇头回道:“赵某并不识得。” 萧雪晴笑道:“嘿嘿,谅你也不识得,方才那美人儿,便是本地知县老爷的小娘子。” 原来本地的知县老爷姓黄,那黄知县的正室老婆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偏生那母老虎又是本县首富蔡家的独生女,那黄知县一路求官买位都拜那老岳丈相助,因此那母老虎脾气虽大,又不许黄知县再娶偏房,那黄知县也只能忍气吞声。 但这黄知县生性风流,哪能就此甘心?因此在城郊买了这座山庄,安排他那见不得光的小娘子入住其中,再派了数名亲信在近处乔装把守,不让外人任意进出,自己则每隔一段时日便前来幽会,而那黄知县到处打点毫不手软,是以县衙内大大小小皆知此事,竟也没走漏半点风声。 何良及赵七海听萧雪晴道出其中缘由,均觉此计甚妙,那黄知县的亲信平日在外轮流守着,又不许外人任意进出,县衙内官兵人人心照不宣,自然也不会前来盘查,无端自惹麻烦。 赵七海点头说道:“前辈果然神通广大,竟连这等见不得光的事也探得一清二楚,只是那妇人一会醒来,又该如何是好?” 萧雪晴怪笑道:“这也不难,且让你瞧瞧老头儿行走江湖白吃白喝的手段。” 萧雪晴领着两人进到二楼房里,取了五根银针在烛火上来回烫过,跟着将针头沾上一包药粉,分别往那美妇手腕、腿侧、喉底共五处各刺一针,那美妇立时痛醒,吓得张口欲叫,却苦于喉底声穴被封而无法出声。 萧雪晴轻掐着那美妇的喉头,要挟说道:“小娘子别慌,咱哥们三人做的是杀人越货的生意,只因被官府缠上,想在此借住个几日,你若还想活命,须得乖乖听从咱哥们的吩咐。” 那美妇见何良及赵七海身上有伤,便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斗,当下不疑有他,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萧雪晴接着说道:“好,你听着,方才我在你身上所下的玩意儿叫做『五龙化仙散』,此毒不会立刻发作,但你手脚脖子上一共有五个红点,半个月后,这红点化成五条线汇聚心口,毒性这才发作,到时你便会肠穿肚烂、七孔出血而死,神仙也救不了,瞧你这般美貌,若配上这等难看死法,倒是可惜的很。” 那美妇未曾听过五龙化仙散之名,但瞧了自己双手双脚,果然各有一个红点,隐隐冒出线头,便像是要往心口处钻去,想来这老头所言不假,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一把眼泪鼻涕直流,不停摇头求情。 萧雪晴继续说道:“小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你这几日乖乖听话,好好服侍咱哥们三人,待这风声一过,咱哥们自会配好解药离去,不会多加为难。”见那美妇不再挣扎,当即将其喉底银针给拔出,松开声穴。 那美妇听到这里,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哽咽道:“奴家…奴家遵命,只是若当家老爷回来,那该…该如何是好?” 萧雪晴哼了一声回道:“哼,你家老爷姓黄,而你叫做艳娘,你们俩的勾当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你若还想活命,总有办法可想。” 那名叫艳娘的美妇见萧雪晴等人明知这宅子乃黄知县所有,却仍擅闯不讳,显是有备而来,当下也不敢再多话,只得依着吩咐,打理房间,备菜烧水。何良及赵七海只觉萧雪晴的手段出奇致用,前所未见,均感佩服不已,待想再问细节,那萧雪晴却是一副故作神秘,两人也就不便多问,更衣沐浴后,胡乱用了些餐点,累了一整夜,便即沉沉睡去。 三人藏身大宅里避过风头,一待便是半个月,这十余日来,那艳娘假装重病足不出户,要大门外把守的衙役代为买酒备菜,又说道这痢病极易传染,三番两次将前来求欢的黄知县婉拒门外,那黄知县虽是心痒难搔,却也不敢贸然进门。而那艳娘的手艺甚佳,又想自己性命悬于他人之手,不敢别有他想,每日将三餐酒菜准备得妥妥贴贴,直将赵七海养得比受伤前还要壮硕,伤势也好了大半,若非此处不宜久待,赵七海倒真想再留上个十天半个月。 这天夜里,赵七海连饮数坛好酒,早已呼呼睡去,何良翻来覆去,心想再过个两三日,自己和赵七海伤势全好,三人便要前往阎王帮寨上,自己当日无意间毒杀了一名军官,又被当作钦犯同党,此刻只怕亦成了官府缉拿的人犯,说不得只好依那赵七海所言,在阎王帮寨上先躲个一年半载,日子一久,那官府总会撤下通缉,但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性子亦是拘谨,如何能在刀剑酒肉下讨生活,一想到此,不禁辗转难眠。 何良正烦恼间,忽听得窗外隐隐传来“嘁咻”一声,认出是天虎将军的叫声,好奇前去一看,果见那天虎将军停在墙头上,心想这天虎将军极具灵性,定是知道萧雪晴便在附近,因此一路找到此处,但今晚皆未见到萧雪晴的踪影,于是先回房取了只布袋,想先将天虎将军捉住,再送还给萧雪晴。 何良蹑手蹑脚靠了上去,看准天虎将军所在,一个大步扑去,却是扑了个空,只见那天虎将军往墙外一飞,便即消失不见。 何良勉强攀上墙头,趴在墙顶四处张望,果见天虎将军便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见着四下无人,于是翻到墙外,想将天虎将军给捉回。只是何良每一凑上前去,那天虎将军便向前飞远了些,何良向前奔得越急,那天虎将军亦是飞得越远,这不知不觉间,何良已穿过一整片林子,竟离那山庄超过一里远。 第62章 鬼手神医8 何良生怕遇着巡查官兵,正犹豫是否要再向前追上,忽听得一声呼哨,那天虎将军立即朝着哨声所在处飞去,随即停在一人手臂上,只见那人坐卧崖边,大口喝酒,赏着月色,看来极为惬意,正是那萧雪晴。 何良见萧雪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想来其早知道天虎将军在此,定是又使了什么法子,刻意让天虎将军引自己前来此处,于是上前说道:“师叔真是好兴致,在此喝酒赏月。” 萧雪晴应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酒,然后问道:“嗯,阿良,我问你,你当真决定要跟赵老弟一起回山寨上?” 何良回道:“难道师叔不打算一同前去?” 萧雪晴摇头道:“欸!我已是一把年纪,怎禁得起整天打打杀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年好活,四处逍遥云游。” 何良问道:“可那官兵追查得紧,师叔只身一人,若遇上了只怕不易对付。” 萧雪晴笑道:“嘿嘿,你倒好心,我虽是一把年纪,真遇上麻烦事,求脱身倒是不难,反倒是你,一副弱不禁风,哪能在山寨上讨活?” 何良搔搔头,苦笑一下,心想此言倒是不假,回道:“是了,师叔还会使法术,那日也多亏师叔打退官兵,咱们才能得救。” 萧雪晴笑骂道:“呸!什么法术?你这小子真不识货。”将酒壶一饮而尽,随手扔开,起身说道:“阿良,你过来,你既决定要留在山寨上,瞧在你叫了那么多声师叔的份上,我便教你几手保命的功夫,免得你日后遇上对头,平白送了性命,倒是可惜。” 何良好奇跟了上去,说道:“保命的功夫?只是我身子向来瘦弱,对武功一窍不通,怕是学不上。” 萧雪晴回道:“嘿嘿,谁说保命功夫非得学武之人才能练得?大凡学武之人,武功练到深处,弹指吐纳都能伤人于无形,取人性命犹如吃饭放屁般容易,常人避之尚且不及,自己又何必来学这保命功夫?” 何良闻言不无道理,点头说道:“师叔说的是,想来师叔传授的保命功夫,常人均可练得,否则身无半分武艺之人,遇上了恶人,岂非任人宰割?” 萧雪晴回道:“不错,天下武学,练成之道首重资质,其次为根基,但资质乃天生强求不得,根基则需长年苦练,而资质奇佳者修练起根基又比常人快过数倍,是以武林中向来强者更强、弱者恒弱,像你这般的身手能耐,就是再苦练了五十年拳脚刀剑,要想和真正的顶尖好手光明正大打上一场,只怕连对方的一根杂毛也伤不了。但如果只求江湖自保,老头儿我自创的『保命三招』非同一般武学,既不强求资质,也无需半点根基,老弱妇人皆可练得,一旦领悟诀窍,便是三岁小孩也学得成,你若学不会,那可连小孩儿也不如了。” 何良心想,这萧师叔终究未改癫狂本性,说话夸大不羁,想那三岁小儿连路都未能走稳,如何能学得保命功夫?当下也不愿多辩,跟着回道:“是,我本非练武的料,但师叔的功夫既然连小孩也学得成,一共又只三招,我若用心去练,应当也不会太难。” 萧雪晴点头应了一声,一边舒展身子手脚,瞧模样是要亲身演示起来,随即摇摇摆摆走向一棵大树,说道:“好,你看仔细了。”突然绕着树干奔走起来,时而缓缓出得一拳,时而轻轻拍上一掌,均是无声无息击在那树干上,十余招一过,那树干纹风不动,也不见树叶飘落,看似平凡无奇,但何良半分武艺也不懂,见着出招,便随口叫了声好。 萧雪晴问道:“好什么?你可看出端倪了?” 何良回道:“此招先是拳头又是掌的,想来打在人身上定是极痛,就怕我的功力不及师叔。” 萧雪晴笑骂道:“废话!你的本事有几两重,我难道不知?你上前去仔细看看。” 何良走上前去看个仔细,瞧了一阵,心想这树干看来全无古怪,也无拳掌印记,却不知那萧雪晴所指为何,正要开口询问,忽见树皮上多处隐隐透着微光,凑近一看,在上头摸了几下,只觉树皮上似乎生着小刺,微一动念,猛然惊道:“是针!” 萧雪晴点头说道:“不错,这一招便叫作『绵里藏针』,此招看似平凡无奇,但越是使得平凡,便越能得手。只因学武之人若遇上厉害对头,总是百般提防,但若遇上像你这等文弱小子胡乱出招,多半未加留心,因此这招的用意,在于巧手藏针,看准对方出招来势,攻其不备刺人要穴,若再熟练些,更能藉对方击来之力反刺要穴,对方出招越猛,则拳脚中针越深,保证痛得死去活来。” 何良睁大眼听着,一边设法从树干上抽出一根短针,拿在眼前细看,想瞧瞧这针究竟有何特别,竟能够穿透硬木。只见那针长仅约一寸,较平时取穴用的银针短上许多,针体则是略粗,而针尖另头还有个钝头和细孔,何良看着突然一呆,这手上拿的哪里是什么神兵暗器,简直普通至极,跟着脱口说道:“这是…绣花针?” 萧雪晴笑道:“就是绣花针。这绣花针短巧,容易藏于指掌,又是铁铸不易断折,一旦刺进穴 肉,对方要想拔出可得费上不少功夫,你这便能溜之大吉,你若是不信,往自己刺一针便知。”当下将那藏针运劲、反击刺穴的手法讲授一次,又指点了全身上下十几个临敌时一针便收奇效的穴道,何良自幼学医,对人体百穴自是熟稔,因此潜心记忆并不算难,萧雪晴见何良演示无误,这才继续传授起下一招。 萧雪晴跟着递给何良一根等臂长的粗枝,要其充作棍棒,设法朝自己打上一记,何良原本极是不愿,但经萧雪晴再三催促,这才作势举起棍子,往萧雪晴肩头上歪斜劈去。何良一棍劈出,本想萧雪晴定会退开,岂知其不退反进,一个缩头正巧避开棍棒,跟着贴地打滚,一溜烟已来到自己身后。 第63章 鬼手神医9 何良回身一看,见萧雪晴靠在大树上,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当下好奇心起,立即上前再试一次,只是这棍子才递出一半,萧雪晴突然抱头窜来,何良眼前一花,那萧雪晴又已打滚来到自己身后。 如此一连试了七八次,萧雪晴仅是左滚右翻、连爬带跌,模样看似狼狈,却无巧不巧避开棍棒,何良耐性渐失,再是举棒朝着萧雪晴拦腰挥去,此次臂上加劲、脚步大跨,想抢在萧雪晴避招前先一步打中,突见萧雪晴一个屈膝蛙跳,身子贴地扑至自己脚边,何良又是一棍挥空,待想变招再往下打去,忽觉右膝后弯处一阵刺痛,随即脚软瘫坐在地,一时间竟是起不了身! 萧雪晴见何良坐倒在地一脸茫然,于是也跟着蹲下身子,笑着说道:“这招叫作『混水藏龙』,讲求大巧若拙,出其不意,以进为退,先守后攻,专取脚筋要穴,十有九中,中者立倒。” 跟着现出一根取穴用的细长银针,分指着何良右脚膝内外侧、膝后弯、踝内外侧、踝后筋等六个穴位说道:“这三寸银针施展此招最是合用,临敌时随机应变,只要取中对方脚上任一处筋穴,入穴寸深便可挑中软筋,软筋一麻,任他腿力再强也必倒无疑。不过这一招首重防身,先得避开对方攻势,若还有余力,才可去招呼对方腿脚,且切记这避招、出针、挑筋、抽针须得一气呵成,否则反而会自露破绽。” 何良揉着右膝后弯的麻痛处,一边吃力站起,心想此招又是抱头鼠窜,又是贴地翻滚,动作大为不雅,不禁连皱眉头,萧雪晴猜出何良心思,正色说道:“嘿,此时你定是在想,这招式难看丢脸至极,又岂是你这种正人君子所能使得?” 何良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不敢接话。 萧雪晴摇头续道:“嘿嘿,当今武林中人,于这身分往往看得极重,即便身处险境,也不肯使上半点难看招式,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便死在这等硬脾气下。只是招式再好看,败了也是枉然,唯有出奇致胜,方能保命不败。心思既正,这招式又岂有贵贱之分?” 何良闻言,当即醒悟,赶紧回道:“师叔说得极是,心思既正,这招式又岂有贵贱之分?连命也保不住,招式再好看又有何用?方才是我想得粗浅了。” 萧雪晴见何良一点即通,极是满意,接着又将避招要领、出针时机、筋穴所在、挑筋手法等概略说了一遍,瞧何良神色,知其已大半领会,当即再传授最后一招。 萧雪晴接着笑道:“再让你瞧瞧老头儿的妖法!”一脚踢在身旁树干上,借力跃开几步,只见那树干兀自微晃,落叶如雪片般飘落不止,何良正要喝采,忽见萧雪晴快手连指,十几片落叶倏地齐往树干上飞去,随即贴于树干,不再落下。何良大感诧异,赶紧上前一看,却是那落叶已被飞针刺中,直钉在树干上头,这才想起当日萧雪晴在神医门中所使的法术,原来竟是这等飞针暗器,只是这区区绣花针竟能飞空穿叶透木,毫无虚发,若非亲眼见得,实是难以置信。 萧雪晴见了何良的钦佩神色,亦是颇为得意,说道:“这招『飞针入穴』最是难练,要知临阵对敌时,对方岂会像根木头般任你发针?若想练到老头儿的这般修为,少说也得十来年功夫。不过如果只求保命,临敌时活学活用,近身发针,又或是暗中偷袭,只需掌握要诀,一年半载倒也可有小成。” 萧雪晴接着拿出一根约两寸长的缝衣钢针,递给何良说道:“那绣花针短小,用作飞针不易被人察觉,最为合适,只是你初学乍练,功力定然不足,那绣花针太过轻巧,你的飞针劲道难达五步之外,有形无实,因此你可先从这两寸钢针开始练起,练个三年五载,若能将两寸钢针练得随心所用,十步之内飞针入穴分毫不差,到那时便可更上层楼,再来换练那绣花针。” 说着将那藏、取、蓄、发等飞针手法及应变之道传授一遍,这招飞针入穴不重指力,全是凭股巧劲,快针急旋,穿肤透穴,一经掌握要诀,只需练就准头,则意之所向,飞针立至,因此何良虽未学过暗器功夫,无甚指力,却也领会了几分,直学得兴致勃勃。 萧雪晴授毕,要何良再背诵一次这保命三招常对应之穴位及运针指法,见何良已牢记无误,跟着说道:“好,你若能练熟这三招,胜过去学其他的千招百式,老头儿年少时也曾练过不只十来门功夫,但自从创下这保命三招后,就再也没使过其他功夫,单靠这三招便可悠走江湖几十年,自保无虞。” 何良诧异道:“师叔几十年来单靠这三招便能自保无虞?” 萧雪晴见何良一脸犹疑,跟着说道:“不错,要知那天下武学之广,纵然你学会了千百套刀剑拳法,但遇上危急关头,生死也只系于一招,你若能将同样一招专精练过千百次,总会熟记在心,便是睡梦中遇上对头也能自然出招,能将我这三招练到如此烂熟,那保命便绰绰有余。” 何良一听,只觉大有道理,放诸学医之道亦是如此,初学时总是广博涉略,各家各派的学说都想尽纳所用,只是凡人智识历练有限,岂能全数精通十三医科之千百杂症,学有时日后,定要钻研其中几门方能渐有大成,是以当世堪称名医者,如高武、杨继洲、王叔义、柳方瑾等人,总有专精派别科别,即便如曹仲远号称能治天下急症,实则也是专精于几代祖传的针灸奇学,再从中发挥致用,想来这保命三招既是由萧雪晴所自创,其这几十年来当已将这三招练得出神入化、随心而用,临敌时以此三招便足以应百变,若只求保命脱身,又何必再去博学其他功夫? 第64章 劫囚1 何良一念及此,赶紧将这保命三招再逐一演练几次,就怕练了后招又忘了前招,三招各练了一阵,越觉精妙无比,但总觉得招招阴险,有失大体,若非危急存亡关头,切不可妄加施展。而萧雪晴也再三叮咛,这保命三招顾名思义,仅为保命救急之用,出招一旦得手,须得见好就收,若还心存乘胜追击的念头,对方既有了防备,反会令自己处境更加凶险。 远方传来阵阵鸡啼,想来已过半夜,萧雪晴从怀中取了几束针袋给何良作为防身之用,又掏出两本书,先指着内页发黄的那本旧书的说道:“这本《神通异录》据说乃晋朝葛洪所作,但或许是后人假托葛天师之名将此书流传下来也说不定,总之这书中记载人体各处隐脉奇穴的功效,都是当世医书见解所不及,我见它竟被当成玄门宝典,准备进贡给皇帝老子做为修仙之用,实在太过浪费,这才先代为保管。” 再拿起另一本金线装边的褐皮书说道:“这一本《金针遗略》则是我日前从曹老头房里借来,乃是那老头近年汇整他曹家三代的针灸秘传,你若熟读活用,胜过去读那素问阁里百来本的针灸医书,这曹家在医术上的本事不小,只可惜太过贪名重利,全忘了医者该有的本分,能造福的终究有限。这两本书就当作是我送你的临别之礼,望你日后医术精进,可别像那曹家被名利给遮了眼,须得牢记医者救人的本分。”说着将两本医书交到何良手上,捡起酒壶便要辞行。 何良接过两本医书,心想以萧雪晴的本事之高,对此两本书尚如此推崇,里头的精妙见解定是远胜自己以往所读的几十本医书,当下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收在身上,一面向萧雪晴道谢,一面再加挽留。萧雪晴却是辞意已坚,只见其手臂一扬,呼了声哨,让天虎将军往肩上一停,随即另取小径,挥手道别,苍瘦背影顷刻消失在夜色尽头。 何良待得萧雪晴远去,趁夜赶回城郊山庄,幸而一路上均未遇得巡守官兵,刚翻入墙内,便见赵七海已然醒转,正在庭中来回张望,想来是在找寻自己与萧雪晴,当即上前将萧雪晴辞行一事大略告知。赵七海听得萧雪晴不愿一同至寨上作客,显得极为失望,但想这等高人多半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本是不定,自也勉强不得。 赵七海见何良身子已极为灵便,想来手脚伤处已不碍事,又想萧雪晴既已离去,此处不便久待,于是提议趁着天色未明,打包行囊上路。何良将萧雪晴赠与的医书及保命针袋收妥,正要离去,忽想到那艳娘身上的奇毒未解,但自己从未听闻“五龙化仙散”之名,此时萧雪晴已离去,这毒却要如何解得? 何良想了一会,心有不安,于是敲了艳娘房门,要设法先为其把脉观症,那艳娘一听得要为自己解毒,登时双眼雪亮,喜形于色,赶紧开门让何良入内。 何良把脉一阵,又观气色,只觉那艳娘的气血稍虚,心神不宁,想来是这十余日来日夜不安所致,但却无半点中毒征象,再看其手臂和脖子上的红线已隐隐淡去,不见鲜明,想来萧雪晴在艳娘身上所下者,不过是朱砂一类的无害药物,仅因色泽鲜红,又朝手脚颈子特定穴脉下针,是以看似化成一线朝心口而去,实则并无毒害,心中对萧雪晴的江湖骗术既感钦佩又觉有趣,于是随手取了纸笔写下几个补气安神的方子,哄骗艳娘说道是解毒药方,要其天亮后自行到药铺子抓药解毒,那艳娘不懂半点药理,赶紧将药方收好,含泪点头感激不尽。 何良正要离开,忽见赵七海急忙跑进房中,说道那黄知县正带着一批人马来到大门外,这便欲闯进宅子来。 何良及艳娘闻言均是一惊,艳娘本以为就此保住一命,岂知黄知县竟在此时到来,多添变数,正不知所措间,只听得山庄大门被硬生推开,黄知县已带着人马穿过园子,拍着楼房门板,尖声急道:“艳娘!你给我开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老子藏了个小姘头!” 艳娘故意哑着嗓子在门内回道:“唉唷!老爷,你怎能如此误会艳娘?艳娘染了痢病,怕传给老爷,这才不敢出门,待明日病全好了,定会好好服侍老爷,老爷莫要胡乱瞎猜!” 黄知县本想一把推开门板,无奈赵七海在门后出力抵着,竟是半点也推不动,于是朝门上踢了两脚,气急败坏道:“呸!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早已问得清清楚楚!老子成天在家受那疯婆娘的恶气,你却与那姘头在这好酒好肉过得风流快活,你再不开门将那姘头交了出来,瞧我不一把火将房子烧了,看你们还能往哪藏去?” 原来黄知县这十余日来,三番两次前来求欢都被拒于门外,于是向巡守亲信打听,才知这艳娘每隔两三日便要人代为买上好酒大肉,只怕供四五个人吃喝都是绰绰有余,哪里像个重病在身之人?这才怀疑定是屋内藏了个姘头,这晚越想越气,于是趁着元配老婆熟睡,这便叫上几个亲信官兵一起到山庄里闯门捉人。 艳娘见瞒不过黄知县,却迫于赵七海的威势不敢出言求救,又怕黄知县当真放火将宅子给烧了,直急得哭了出来。黄知县拍着门板连骂不休,再叫上几名亲信一起往门上推去,赵七海只觉再难抵住,便想取过兵刃一搏时,忽听得花园小亭内传来呻吟数声,黄知县等人只道是那姘头想趁机逃走,赶紧跟众人一起围上前去。 赵七海及何良听得门后突然没了声息,心下疑惑,将门轻开了个小缝向外看去,只见那亭子中多了个黑布大袋,袋中隐隐作动似是藏有活物,那黄知县也是一头雾水,往那布袋踢了两脚,骂道:“什么鬼东西?给我打开来看!” 第65章 劫囚2 一旁亲信将布袋口一开,登时迸出个人头来,黄知县被吓了一跳,又大骂了几句,然后取过火把照去,只见那人口中塞有棉布,披头散发,怒目而瞪,浓眉肥唇,嘴边一颗炭黑大痣,却哪里是别人?竟是自己家中那只凶狠泼辣的母老虎! 黄知县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大叫一声往后跌了几步,过了半响,回过神来,见得元配老婆一双虎眼不住瞪来,口中咿咿哎哎作声,想来定是骂得极为难听,这才硬着头皮走去,将其嘴上棉布一揭,那元配老婆双手被绑动弹不得,当即一口唾沫便朝那黄知县的脸上吐去。 黄知县抹了抹脸,命人将元配老婆手脚也松绑了,这才颤声问道:“亲…亲亲小宝,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是谁将你给弄得…这副模样?回头我定派人为你出口气…” 那元配蔡氏方才从头到尾皆听得清清楚楚,气得直发抖,待手脚一松,挺着粗腰一站,当即一个巴掌往黄知县脸上呼将过去,大骂道:“你找死吗?老娘现在正是一肚子气!谁是你亲亲小宝了?亏你还叫得出口!你说,屋里那贱人又是谁?”说着又是一个巴掌。 黄知县连被呼了两巴掌,面子上挂不住,却又怎敢还嘴?只得柔声说道:“亲…亲亲小宝,别这样,这儿人多可不好看,咱们先回去再慢慢说…” 那蔡氏气得跺脚骂道:“呸!你也怕丑!老娘现在可光采的很吗?”说着更往黄知县耳根上用力拧着,揪住往门外走去,直让黄知县痛得眉头相接。 一旁的亲信见这知县大人平时威风八面,如今竟是吓得牙关发颤,连话也说不清楚,待想到其元配老婆生得粗腰肥 臀、虎嘴大脸,性子更是泼辣凶悍,小名却唤作亲亲小宝,不禁个个哑然失笑,也难怪这知县大人甘愿花上大把银子在此金屋藏娇。 何良及赵七海见众人在庭内闹得胡乱哄哄,心想定是那萧雪晴早得知黄知县正带人前来,因而出奇计将其元配老婆给绑来大闹一番,让何良等人能趁隙脱逃,心中均对萧雪晴的本事又多佩服了几分,于是趁乱从边厅的小窗台悄悄爬出,随即翻墙离去。 赵七海临走前,将那宅内一干值钱的珠宝首饰全部搜刮一空,典当了几十两银子,随即找间店铺让两人换过一身锦衣华服,雇台大车沿着官道而行,乍看下便似大户人家,丝毫不像遭官府通缉之人。何良问了原由,原来赵七海乃捕快出身,熟知官府习性,当今乱世,官兵拿缉要犯,多半仅奉命行事,虚应一番,这漏放人犯事小,若是盘查时得罪了权贵人家,只怕难以善了,是以这一路换车北行,马不停蹄,过得三日,已来到淮安府边境,竟是顺利通过重重盘查,未遇阻拦刁难。 这日午后,何良和赵七海刚到得盐城县内,赵七海算算距那阎王帮大寨约剩半天路程,于是与那车夫将银子结清,打算用完饭后再找上两匹快马,自行带着何良前往寨上。 赵七海带着何良在城内找了间酒楼,此楼名为“仙风阁”,建于河岸边坡上,分作三层,乃淮扬一带数一数二的知名酒楼。此处美酒佳肴固然不在话下,更因其迎风遥望东海滨,席间景色壮丽非凡,故不乏名门显贵摆得满桌酒食,左右佳人相陪,笙歌作乐,何良向来鲜少出门远游,见得这幅景致,倒也开了眼界。 赵七海一上桌便先连叫了半只醉鸡、一盘卤肥牛、一瓮清炖狮子头、一道鸡汁干丝、一笼蟹黄蒸包、一锅三鲜鱼汤、三碟小菜、一坛陈年花雕,若非何良赶忙拦住,说道自己食量甚小,莫要浪费,只怕赵七海如此点法,便是再多张桌子也摆不下这许多酒菜。 自南宋以降,江南一带富庶丰饶远胜江北,然而时当嘉靖年间,倭寇侵扰加以疫疠横行,江南光景早已不同往昔,何良久居江南沿海偏乡,自幼所见皆是陋宅荒园,这连日北行来到江北一带,人马喧城,市集繁盛,一路上所见所闻不但开了眼界,便连这淮扬好菜也是头一次吃得,因此何良食量虽小,碗筷上手却是停不了口,赵七海难得见何良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心中亦是得意。 菜方上毕,忽见几位身穿军服的大汉,大声谈笑陆续走上楼来,前头领着的是一位秃头浓眉的中年军官,后头除了跟着六七名官兵外,更带上四位陪侍的妙龄少女,那酒楼小二不待吩咐,立时弯腰笑脸迎了上来,并了方桌让一行人入座。 何良偷瞧了那浓眉军官一眼,不禁紧张起来,正想起身换个地方避避,只见赵七海示意莫要慌张,当下若无其事继续喝酒吃肉,好在那几名官兵也只顾饮酒作乐,未加留心四周,何良这才稍松了口气,却已无心再用饭菜。 那浓眉军官酒过三巡,起身走至窗台边,遥望远岸,一副沉思模样,忽地往那秃脑袋上一拍,欢声喝道:“取笔墨来!” 同行官兵向店家要来笔墨,那浓眉军官提笔凌空比了几划,便往题诗墙上书写起来,字体虽嫌潦草歪斜,但总算一劲呵成,刚强有力,在场其余官兵无不放声叫好。浓眉军官写毕,落了名款,歪头看了看自个儿题的诗是越看越得意,不禁脱口朗声吟道:“心怀凌云志,胸藏浩气歌,把酒真豪杰,仙风纳江河。” 身旁一位白胖官兵大声赞道:“好诗啊!头儿,此楼的题诗何只千百,却又有哪一首能及得上头儿你的这番气势。” 另位卷胡子官兵亦尖声抢道:“正是,咱家头儿不但生得威风,这武艺样样精通,就连诗词也这般高明,哪家姑娘见了能不心喜?” 那白胖官兵及卷胡子官兵上前又是一搭一唱,说道昔有大将军范仲淹为岳阳楼作记,今有咱头儿为仙风阁作得绝妙好诗,两位英雄可谓千古神交,直把那浓眉军官逗得乐不可支,旋即入座,将左右陪酒的女侍拥入怀中,楼内尽是这军官一行人的嬉闹之声。 第66章 劫囚3 忽地从角落传来冷冷一声说道:“放屁!当真放屁!天下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那浓眉军官愣了一下,左右张望,一时间不知说话者为谁,微感不妥,对身旁其余官兵说道:“你们可别乱吹嘘了,若教旁人听见岂不好笑?只道咱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 那白胖官兵待要再吹捧一番时,忽地又从角落传来人声吟道:“嘿!心怀小人志,胸藏莺燕歌,岂敢称豪杰,不如投江河!” 这下便连何良亦清楚听见,暗暗转头瞧去,只见那墙角坐了名满脸黄疮的古怪男子,一身脏污,满头黏发,双目半阖,身子微晃,酒不离手,方才一番言语,显是这个醉汉在胡闹生事。 那浓眉军官听得自己的得意诗作竟被这醉汉改得如此不堪,本欲发作,但想此处人多而作罢,却又听那醉汉打了个酒嗝,朗声说道:“好诗啊好诗!头儿,此楼的题诗何止千百,却又有哪一首能及得上头儿你的这番无耻。”显是在学那白胖官兵方才的吹捧,满楼酒客听了莫不掩面窃笑。 那白胖官兵气得双眼发直,轰地站起身来正欲上前理论,那醉汉却仍不罢休,继续朗声说道:“正是,咱家头儿不但其貌不扬,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连放屁也这般高明,哪家姑娘嫁了能不短命?”这醉汉刻意尖起嗓子学那卷胡子官兵的口气声调,学得甚是维妙维肖,言语虽是尖酸刻薄,却也说中了七八分,如此一来,便连浓眉军官身旁的女侍们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那浓眉军官听到这里,如何能沉得住气?拍桌大骂道:“混账东西!找死吗?”随手将酒碗往墙上一砸,身边七名官兵立时抢上前去,亮出兵刃,将那醉汉围于墙角,吓得一旁酒客纷纷走避。 那白胖官兵一把揪住那醉汉衣领,骂道:“死酒鬼,胡说八道什么?”使劲朝其肚子上结结实实打了两拳,那醉汉禁不住折腾,痛得弯下腰来,忽然抬起头,呼噜一声,吐得那白胖官兵满脸菜渣,甚是腥臭,惹得同行的女侍们个个掩鼻皱眉,连声惊呼。那白胖官兵立时狼狈不堪,气得哇哇大叫,羞愤之下重脚一起,猛地将那醉汉踢飞,连摔了几个筋斗后倒在那浓眉军官身前。 那浓眉军官见那醉汉不支倒地,毫无招架之力,当即命人将其抬起,架在身前,大骂道:“你个混账!老子本不愿与你计较,你却偏要自讨苦吃,活腻了吗?”反掌赏了那醉汉一记,那醉汉右脸登时红肿一片。 那醉汉打了个酒嗝,抬头瞧了那浓眉军官一眼,喘气说道:“嘿,老子生平有话直说,有屁便放,想那范文正公乃是一介忠良,忧国忧民,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子,你们几个却是什么货色,这般荒淫度日,也敢与那范大将军相提并论,老子心中有气便是要骂!” 一旁的卷胡子官兵闻言,跟着尖声骂道:“去你的!还不住口?”抬起拳头便要往那醉汉脸上揍去。 那醉汉咳了一声,冷不防一口浓痰便往那卷胡子官兵的脸上啐去,那卷胡子官兵见得浓痰飞来,反应倒是极快,一个闪身避过,啪的一声,那口飞痰却是正中身后的浓眉军官! 那浓眉军官猝不及防,脸上登时一阵腥臭黏 腻,气得直跳脚,正要一拳往那醉汉揍去,岂知那醉汉嘴巴一鼓,竟作势欲再吐痰,那浓眉军官吓得赶紧将那卷胡子官兵再拉回身前挡着,却见那醉汉趁着众人惊愕之际,奋力挣脱左右官兵,一个缩身便躲到方桌之下。两名官兵赶紧再往桌底探去,正要将那醉汉给抓回,忽地眼皮一痛,竟又双双被浓痰给黏上,其中一人被黏得睁不开眼,脚底踩空,竟是摔下楼梯,气得抹脸骂道:“去你奶奶的!哪来这么多痰?” 只见那醉汉又钻到那群官兵带来的女侍间,随手拉了一名女侍挡在身前,时而探出头来便是一口浓痰,众官兵虽是兵刃在手,却怕伤了那女侍而不敢贸然挥刀,再者也是嫌那浓痰恶臭而不愿靠近,一时间竟是奈何不了这名醉汉,一个个气急破口大骂。那浓痰虽非暗器,但恶臭黏 腻,使人作呕,却直比暗器更加令人不敢逼近,何良见得众人的滑稽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声。 那浓眉军官见得在场酒客不停指指点点,交头窃笑,这面子却要往哪摆去?突然将身旁方桌给掀了,对着众官兵大喝道:“都给我闪开!”倏地抽出长刀,大跨几步,直朝着那醉汉劈头斩去。那醉汉见状,缩头将那女侍拉在身前一挡,岂知那浓眉军官铁了心,竟无半分收招之意,便似要一刀将那醉汉及女侍立毙当场。 那醉汉见得此着,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不愿伤了这女侍,赶紧将那女侍往一旁推开,自己则是狼狈打滚避过,如此一来,却被那群官兵给趁势围住,四周再无退路。 那浓眉军官见那醉汉已无路可退,当即冷笑道:“他妈的,看你能往哪逃?”一边持刀步步逼近。 何良转头瞧向赵七海,心想以赵七海仗义扶弱的性子,定当不会见死不救,但此刻见赵七海却是一副冷眼旁观,似乎并无出手相救之意,心中大感不解,正为那醉汉感到着急间,忽见那醉汉起身大喊:“好!算你狠!”一个箭步便往那浓眉军官身前扑去。 那浓眉军官眼前一花,一个不留神,腰间一紧,那醉汉竟已一把将自己腾空抱起,径往那窗台边奔去,那醉汉口中跟着嚷道:“贼王八!老子跟你同归于尽!”此处乃为仙风阁顶层,距那平地少说也有四五丈高,若两人当真自窗台摔落,虽不致粉身碎骨,重伤却是难免,一旁官兵急得惊呼声四起,待要阻拦却是慢了一步。 那浓眉军官危急之际回过神来,快掌往身旁柱子上抓去,借力将身子一翻,那醉汉被这劲力带得脚步歪斜,手上一松,那浓眉军官趁势一脚往那醉汉后心踢去,那醉汉背后受力,身子飞滚到围栏边,突然惨叫一声,竟是撞断横栏向窗台外摔去。 第67章 劫囚4 楼间众人见状,无不惊叫出声,纷纷凑往那围栏边想瞧个究竟,何良亦是跟着惊呼,待要凑前观看,却被赵七海一把拉住,趁着没人注意,赶紧下楼快步离去。 两人出得酒楼,只见围观众人朝着楼上探头探脑,却是不见方才那名醉汉的身影。何良正疑惑间,赵七海问了路人,原来方才那醉汉自楼顶摔下,正巧落在大街一台干草车上,那醉汉运气甚好,看似毫发无伤,随即起身离开,赵七海问明那醉汉去向,当即拉着何良快步跟去,何良一时间不明其意,但想事出必有因,当下也不急着相询,只管跟上便是。 两人离开大街,沿着山谷边坡小径快步而行,赵七海见那泥地上足迹仍深,于是依着足迹穿过一片竹林,过不多时,见不远前方出现一间小庙,当即上前一探。 这小庙门上积灰甚厚,门前杂草丛生,显是荒废已久,两人正要进得庙里,赵七海耳听得身后传来踏落草叶之声,回身一看,未见人影,却惊见四五枚暗器闪闪飞至,当下不容细想,赶紧拉着何良往一旁跃开,果听得“咚咚”几声打在庙门上头,定神一瞧,那暗器乃是几枚铜钱。何良尚未弄清怎么回事,赵七海则假意弯身查看地上铜钱,实则暗中打量四周,果见身后墙角晃出一人,正飞身逼近意欲偷袭,当即先将何良一把推开,再是回身一掌霍霍拍出。 赵七海与那偷袭者各出一掌刚要拍上,四目相接,那偷袭者“咦”了一声,突然收招避过,向后跃开,何良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脸烂疮,不正是方才在酒楼中闹事挨打的那名醉汉?怎地此时竟是身负武功,完全变了个人。 那醉汉呆了一下,随即脸现喜色,叫道:“二哥!当真是你?” 赵七海亦收起架式,上前挽着那醉汉的手,相拥欲泣,喜道:“不错,四弟,老天总算肯留我一命,让咱俩还能再见面!” 何良大感诧异,原来赵七海与这名醉汉竟然相识,怪不得方才在酒楼中赵七海迟迟不出手相救,想来早知此人身负武功,必能自行脱逃。 那醉汉又看了何良一眼,说道:“原来何公子也和二哥同行?” 何良心下疑惑,不知此人为何竟识得自己,因此只是点头一笑,那醉汉见何良一脸狐疑,当即将脸上泥灰拨落,脓疮一揭,露出两撇鼠须,细眼尖腮,弯身抱拳笑道:“何公子,别来无恙?当日在杭州多有得罪,日后定会赔还你,你可别记仇!”何良一看大惊,此人竟便是当日前来神医门求医的那名马夫! 赵七海见何良一副难以置信,笑着说道:“我这兄弟叫做诸葛四,因为使得一手铜钱镖的好功夫,因此帮内弟兄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金镖手』,除此之外,他那易容换装的本事更是天下无双,也难怪何兄弟会认不得。” 那诸葛四讪讪笑道:“嘿,那绰号不过是弟兄们闹着玩的,哪值得一提?我说应当叫做『散财手』,若是遇上二哥你这等好手,我便有大把铜钱也不过白白送人花用,再说我这身装扮想来也早被二哥认出了,否则你也不会从城里一路跟来。” 赵七海笑道:“嗯,起初我也不甚确定,待见到你那飞痰的本事,天下间只怕除你之外,再没人会这般胡闹,我才又多了几分把握,又想你与那些官兵纠缠不休,定是另有所图,因此才没上前相认。” 诸葛四点头说道:“原来二哥早就在那酒楼中了?你二人穿得这般贵气,全不像是江湖中人,我倒是未加留心。” 赵七海跟着问道:“对了,四弟,当日我藏身神医门的事,怎地会传到官府里?还有你做这身装扮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四收起笑颜,脸色一沉说道:“哼,当日二哥藏身神医门的消息走漏,都得怪王叔义那老鬼。” 拉着赵七海和何良往山路另一头走去,一边说道:“当日二哥去了神医门,转眼便过了半个月,也不见何公子来报信,我心急下便乔装至神医门外打探消息。等我再回到塔里,那里头却是臭气冲天,竟是王叔义那老鬼因为迟迟等不到我回去,忍不住内急便拉了泡屎在裤子里,那老鬼几天来只吃了馒头白水,屎味却是恶臭吓人,于是我便拉着他到湖边去将身子洗干净,但才刚洗完身子,他却说肚子又痛了起来,便将裤子脱下,躲在一棵大树后方便。我见他将裤子挂在树上,心想他这人心高气傲,总不会光着屁股跑走,便也没多加留意,谁知这老鬼真铁了心,就这么趁我不留神便把马车给抢走,连裤子也不穿了,这才让他给逃掉。” 何良闻言噗哧笑道:“当日你趁他上茅厕时将他捉来,这回他趁着拉肚子时从你手上逃走,你们俩也算扯平了。” 诸葛四愣了一下,苦笑道:“这倒也是,他光着屁股被我捉来,又光着屁股回去,也算有始有终。总之我怕那老鬼去向官府告密,所以之后连着两天都到神医门外守着,谁知第三天一早再进城时,便见到整个城里满满都是盘查官兵,一打听下才知道那官府为了不想打草惊蛇,刻意选在前夜里派兵去神医门捉人,想不到仍是让你们俩给逃了,这官府面子上挂不住,索性便在城里挨家挨户的查。我说这事铁定是王叔义那老鬼去向官府告的密,那老鬼阴险无良,亏他还是个修道中人,改日非把他的道观给烧了不可!” 赵七海摇头叹道:“罢了,反正咱们如今平安无事,他也吃足了不少苦头,这事就不再追究了。” 诸葛四点头说道:“我早猜到二哥会这么说,那烧道观的事就先缓着,但本帮向来恩仇必报,此事礼数不可少,因此我日前便先代二哥做了主,备上几箱谢礼托人用大轿送到王叔义那老鬼的道观去,再送了块横匾,上头用二哥的名号题了『道恩永怀』四个字,就当是答谢那老鬼这次对咱们的恩情。” 第68章 劫囚5 何良一听,那诸葛四明着是答谢,实地里却是要陷王叔义于不义,想那阎王帮如今在官府里声名狼藉,如此一来,岂不让外人以为王叔义和赵七海有所勾结?此事若让官府得知,王叔义的下场可想而知,虽说此人心胸狭窄,但毕竟也当今医界一位难得的奇才前辈,若此人真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倒也颇为可惜。 赵七海则似觉并无不妥,只是淡淡笑道:“四弟想得倒挺周全,那其他三位大夫呢?” 诸葛四回道:“其他三人这些日子还算安分,我便依先前二哥的意思,每人各塞了五十两银子,在离开杭州前全都给放了。这几人中,我瞧就那高老大夫为人最重情义,他离去前还不停向我打听二哥的病况,那另外两个一听得我说要放人,立刻拿了银子便跑,连个谢字也不提,早知如此,我连银子也省了。” 赵七海点头说道:“嗯,那梅花阁向来以仁义闻名,果然不假,日后若高老前辈有什么用得着本帮的地方,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跟着问道:“那你方才在酒楼里与那些官兵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诸葛四回道:“嘿,方才在酒楼里幸好二哥想得周全,没上前和我相认,否则我的妙计可就行不通啦!” 赵七海奇道:“什么妙计?” 诸葛四回道:“好,二哥可还记得?十一年前,一位铁荡荡的硬汉子,被严嵩那老贼用计处斩,咱们一干弟兄连夜赶往京城营救,却终究慢了一步,以致遗憾至今。” 赵七海稍作回想,正色道:“四弟说的,可是那杨继盛杨大人?” 诸葛四回道:“不错,正是杨大人。咱们当年愧对杨大人,未能将他给救出,让他含冤而死,今日却是咱们弥补的大好机会。” 赵七海奇道:“此话怎说?” 诸葛四回道:“嗯,一个月前,有位好汉在洛阳刺杀了三名严嵩老贼的亲信,之后一路南逃,只可惜终究失风在建宁被捕,严嵩老贼大为震怒,下令将那人押往京城要亲自审问,此事二哥可有听闻?” 赵七海摇头惊道:“竟有此事?想必我当时正在神医门内治伤,所以全不知情。” 诸葛四点头道:“我想也是,这便告诉二哥,那意图刺杀严嵩老贼的好汉名叫杨秀,正是那杨大人自幼一手栽培的义子。” 赵七海握拳说道:“原来杨大人还有个义子?这位杨兄弟为报父仇,不惜以身犯险,果然有乃父遗风,咱们说什么也要将他给救出,为杨大人留个后,以弥补当年遗憾。” 诸葛四回道:“正是,当日二哥从神医门逃走,我在杭州遍寻不着你的消息,心想以你的本事,要躲过那些蠢兵应当不难,我便先赶回大寨,才知道原来帮里也正在谋划劫救杨兄弟的事。大伙打听之下,那押解杨兄弟的官兵一共二十多人,每日会在途经的县城换过八名当地官兵,让当地官兵作为带路领队,而今日入夜前,这押解人马便会来到这盐城县。” 何良听得那带路领队的官兵共约八人,隐隐猜想定与方才酒楼内那群官兵有所干系,当即接口问道:“莫非方才酒楼内那几名官兵,便是要自盐城县接手的带路领队?” 诸葛四眼睛一亮,回道:“公子当真聪明,正是如此。”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铜令牌以及一封官印信件,说道:“咱们几个弟兄已设法弄来八套官兵装束,再加上方才从那贼秃军官身上得来的这两样东西,只要能先一步遇上押囚人马,由咱们几个弟兄假扮带路领队,引着大队人马往荒郊小路走去,再与事先埋伏的弟兄来个里应外合,到时余下的官兵自然手到擒来,而此处距咱们大寨又不远,选在此处下手,就是仗着地利之便,脱身也容易得多。” 赵七海拍掌说道:“此计甚妙!原来你方才在酒楼内胡乱搅和,便是为此,你这苦肉计可连我也骗过了。” 诸葛四回道:“嗯,这两日我瞧那贼秃军官行事谨慎,若是贸然下手,定会引来怀疑,不由得才出此下策,趁乱将东西给拿到手。” 正谈话间,诸葛四已领着赵七海及何良来到那小庙后山的一处亭子前,亭子里头早有七位身穿军服的阎王帮众在此候着,人人突然见得赵七海安然归来,均是大感惊喜,立时上前相迎。 赵七海仔细一看,原来那花百川和谭老九也在此,两人作官兵打扮,刻意将头脸以军盔包得密不通风以遮住相貌,一时间倒是不易认出,而其余五位帮众自己则只认得一位短腿壮汉姓彭、一位圆眼尖鼻子的瘦子外号虾头,都是谭老九的手下弟兄。赵七海与众人稍作招呼后,便拉了花百川与谭老九,对何良说道:“这位是花百川兄弟,这位是谭老九兄弟,这两个都是和我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江湖上还给他们合取了个绰号叫做『花天酒地』。” 何良只觉这绰号颇为不雅,却也不好意思明说,只得故意正色说道:“花兄、谭兄两位好,在下何良,听得两位绰号,想来两位也跟赵兄一样,都是爱好杯中风雅之人。” 花百川啧了一声笑道:“公子书读得多,说起话来也文诌诌,跟咱们说话却不必这么扭捏。” 谭老九亦道:“不错,也不怕公子知道,咱俩个只要有酒便好,有女色更是来者不拒,风流事干得不少,那什么风雅的却是一毛也不懂。” 何良听得这两人说话如此直白,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陪着干笑,赵七海接口道:“何兄弟不要见怪,咱兄弟们说话一向都是直来直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名字里又正好有『花』、『九』两字,这才被合称作『花天酒地』。他两人一身胆识不在话下,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但就怕对头拿了美酒女色来引诱,那便二话不说什么都降了。”众人一听,无不大笑称是。 第69章 劫囚6 众人跟着问起这段时间发生之事,赵七海只是概略说了一遍,却是绝口不提萧雪晴之名,就怕无意间将其连累,反而是不断夸赞何良如何犯险医治、如何仗义相助等,众人听完,对何良均是大为赞赏,一一上前挽手言谢,直把何良夸得难以为情,不住苦笑。 诸葛四随即换过军官装束,戴上盔帽,黏上浓眉,系起配刀,十足军官模样,威风至极,转头却见赵七海及何良仍是一身锦衣华服,不便随行,正思量间,何良见到一旁放了几副镣铐,心生一计,说道:“不如我和赵兄脱下外衣,扮作人犯随你们同行,有赵兄在一旁暗中策应,定然得力许多。” 诸葛四一听喜道:“妙极!你二人在杭州犯下大罪,正被官府给通缉,扮作人犯一同押送,自然再适合不过。”随即要一旁帮众替两人脱下外衣,刻意将头发弄得杂乱,再戴上镣铐,不知情者定要以为此二人乃是被押人犯。 众人装扮妥当,随即骑乘预先备好的马匹,径往官道上急驰而去。何良自幼文弱,不曾独骑一马,初上马背,只觉左摇右晃,忽上忽下,好几次便要跌下马来,幸好赵七海在一旁出手拉住,这才没摔个四脚朝天,行出几里之后,逐渐习惯,加以赵七海从旁指点骑马要诀,也就不再觉得颠簸难行,反觉驭马临风,路树呼啸而过,甚为激昂快活。 众人行出约莫半个多时辰,已来到盐城县南郊一处名为黄石岗的所在,此处位于官道上,黄沙漫道,贯通南北,并无岔口,路旁有几个茶酒摊和驿站,那往来人马多半会在此歇马一阵再进入城内,众人于是纷纷下马,等着押解队伍前来。 过不多时,果见一队人马自远方缓缓行来,待得近处一看,对方约莫二十余人,均乘马匹,后头隐隐随有一车,想来便是押禁杨秀的囚车,何良及赵七海赶紧让帮众以麻绳牵住,静静扮作受押人犯,而其余帮众行走江湖已久,脸上虽有盔帽稍作遮掩,仍是怕遭官兵认出,一个个均刻意将头脸压低,不敢直视前方。 两队人马相遇,诸葛四先上前打了个招呼,对方领头的是位高减肥材的中年军官,见得阎王帮众打扮的官兵,先是打量一番,随即疑声问道:“阁下便是盐城县的领头?怎地不是约在县衙内接人?” 诸葛四刻意沉着嗓子回道:“不错,咱原定是今日要在县衙内歇上一晚,明儿个大早再启程,只是上头说京里交代下来,要咱们能赶得半日是半日,以免多生风波,因此才打算从这黄石岗绕过城外改走山道,可以省去不少路程。”一边说着,也将身上的官令及公函递了上去。 那中年军官点头接过,再三细看,确是盐城县公函无误,待见到被绑在队伍中的何良及赵七海,再问道:“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诸葛四回道:“这两人日前在杭州犯下轰轰烈烈的大案,眼下便要一同押往京师,老兄竟不认得?” 那中年军官先盯着何良看了一阵,脸上大为疑惑,再仔细瞧向赵七海时,忽然怪叫一声,惊道:“啊呀!这人不就是燕帮那姓赵的贼头子?难怪我总瞧得眼熟。” 诸葛四笑道:“原来如此,这两人日前被咱几个弟兄在城里拿住,县老爷便纳闷着,何以这人犯从杭州一路北行至此,竟是无人盘查拿下,原来连老兄也不太认得,怪不得!怪不得!这二百两银的赏金可白白让给咱几个弟兄了,哈哈!” 那中年军官及身后一众官兵听得这两个人犯值上二百两银,均是心痒难搔,其中更有几人满脸气苦,开始互怪对方日前在城里盘查不力,居然让这大把赏银给白白飞了。 诸葛四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说道:“话说回来,若非诸位的关照,这笔银子也没有咱弟兄的份,这儿是一点小意思,就请几位兄弟喝个茶酒,小表谢意。”当即将银锭递给那中年军官。 那中年军官接过银锭,立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称谢,随即将押囚人马交由诸葛四领头,自己则带着七位弟兄至一旁茶酒摊里稍作歇息,诸葛四见得如此顺利便蒙骗过去,倒也出乎意料。 诸葛四走近囚车,见得车上一人直眉锐目,方脸杂须,约莫三十多岁,脸上隐有愁苦之气,想来便是杨继盛的义子杨秀,为求无误,刻意在囚车上踢了一脚,跟着骂道:“你这小子,便是那个意图谋刺严大人的刺客杨秀?” 车上那人冷笑一声,不发一语,一旁的押队官兵见了,当即一个耳光赏去,骂道:“军爷在问你话,作什么哑?一会有你受的!”随即回报诸葛四说道此人确是杨秀无误,一路上皆是这般目中无人,说着便要朝杨秀再抽上一鞭。 诸葛四听得此人确是杨秀,赶紧拦住那执鞭官兵,说道:“罢了,这小子不知好歹,又没剩几天好活,咱们何必自找气受,且由他去。”随即上马,下令整装出发。 那杨秀见得何良及赵七海一同被押上囚车,于是低声苦笑道:“方才听那贼兵说道,二位竟是阎王帮的弟兄?怎么也沦落至此?” 赵七海顾忌身边尚有其他押队官兵,不敢言明,假意破口大骂道:“呸!这些个狗贼,专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要不是老子有伤在身,又遭人暗算,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杨秀听了,亦感气愤,跟着大骂道:“不错,这些狗贼官兵,专使些下流无耻的手段,论到真本事又怎能及得上咱们?只可惜终究没能将那严老奸的狗头给拿下,杨秀便是做了鬼,也定要夜夜折磨那老奸狗,绝不轻饶!” 诸葛四等人听得赵七海及杨秀连声咒骂,为免其他官兵生疑,于是也插上几句与之叫嚣对骂,众人一番肮脏言语你来我往,越骂越是难听,何良向来斯文,鲜少听过这些不堪言语,正听得有趣,押队人马已来到一处僻静山谷中。 第70章 劫囚7 几名押队官兵见大队人马越行越往山里去,心有不安,推派其中一名年纪最轻的小兵上前对诸葛四问道:“头儿,咱不是沿着官道而行,怎地走往这山里来了?这儿林高草密的,只怕…” 诸葛四瞄了那年轻小兵一眼,若无其事回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沿此路而行,不经官道,五日内便能到得京师,这三人皆是严大人交代要赶往京里亲自审问,若咱们能早个一天半日到达京师,说不定严大人心里高兴,这打赏下来,少不了你我的份,我已先派人去知会后头几个县城的接应人马,你只管跟着便是。”见对方仍是一脸犹疑,于是再说道:“天色已不早,再走出十几里便有间客店,你若不想露宿这荒山上,还是加紧赶路的好。” 那年轻小兵待要再问上几句,诸葛四随即又与赵七海搭上腔,一来一往假意对骂起来,全不理会那小兵,过得一阵,那小兵插不上话,只得无奈退开。 天色渐暗,众人途经谷中一处桐树林内,那山道蜿蜒狭长,两侧桐树枝繁叶密,将前方山道遮蔽得阴晦不明,深不见底,此处距方才来时的黄石冈少说已有二十多里路,一路上莫说是客店,便连个人影也没有,几名押队官兵越走越觉古怪,就怕前方藏有山贼埋伏,于是又推派那年轻小兵上前一问。 诸葛四正与赵七海和杨秀假意对骂不休,一见那年轻小兵上前一副欲言又止,便暂且住口,哼了一声问道:“怎么又是你?” 那年轻小兵回头看了其他官兵,支吾回道:“是弟兄们…见这一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林子又隐密,若里头藏有山贼…敌暗我明,就怕…就怕不易对付,因此大伙儿想…想问问头儿改道的事…” 诸葛四回头果见不少官兵一脸起疑,于是对着后头队伍大声道:“改道?改什么道?咱们这么多人还怕那山贼不成?”又指着一旁林子里说道:“老子就不信有什么山贼,你们偏要说有,那叫他们出来让老子瞧瞧!” 诸葛四话才说完,忽听得林间传来破风之声,竟是两支飞箭自树丛中激射而出,正中队伍最后头两名官兵背心,那两人惨叫一声立时摔下马来,不知死活。那年轻小兵见状,立即揪着诸葛四手臂,慌张喊道:“真有山贼!” 众人刚闻言,转瞬间又有两发暗箭无息自林中射出,队伍后头两名官兵又跟着应声落马,众人见状,不敢再待于马背上,纷纷跳下马背,将马匹全拉在一块挡在身前当作肉盾,互相警戒,令暗箭不易偷袭,林子里这才不再放箭。 诸葛四见那四名倒地官兵中箭处全位在背心,整支箭头深陷入肉,不禁脱口赞道:“好家伙!”正想其余帮手何时现身,果听得林子里呼哨声起,左右树丛中同时窜出五名蒙面黑衣人,兵刃上手,直朝着押囚队伍围奔而来,诸葛四见状大喜,暗道:“弟兄们来啦!” 诸葛四倏地起身,正要出声呼应,一举拿下其他官兵,忽见其中一名黑衣剑客拔身跃起,凌空出剑,长剑抖动,顿时废了两名官兵手腕,诸葛四直看得暗暗心惊,瞧此人轻功剑法均在自己之上,怎么帮内何时竟出了这号厉害人物?正惊疑间,那黑衣剑客脚步一变,转眼便至,一柄雪亮长剑竟朝着自己当胸刺来。 诸葛四本以为眼前这五名蒙面黑衣人乃帮内援手,正欲群起对付押队官兵,怎知一名身法凌厉的黑衣剑客长剑指来,转眼便要刺入自己胸膛,瞧此人身法应非帮内弟兄,急忙间一个箭步缩身,倏地从马腹下方一钻而过,巧妙避开一剑。 那黑衣剑客本料定一招得手,未料诸葛四身法竟如此灵动,不禁“咦”了一声,绕过马匹,上前再是一剑。诸葛四见招,已有防备,矮着身子朝那黑衣剑客下腹间弹出一枚铜钱镖,那黑衣剑客突见暗器直往自己下阴要害打来,已是近身躲避不及,危急间长剑贴腹一挡,剑身被铜钱弹得铮铮作响,惊险化解一记,诸葛四则趁机在马屁股重重踢上一脚,那马儿吃痛,猛地拔起身子乱窜,又将黑衣剑客往后逼退,这来回之间,诸葛四已趁机再退到七步之外。 诸葛四稍作喘息,抽出腰刀,大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那黑衣剑客直盯着地上那枚铜钱镖,暗骂一声,突然步法如电,凌空跃出,长剑一抖,一招“灵山驾鹤”身形飞至,竟又来到诸葛四身前。 那黑衣剑客使的乃是一套三清玄和剑,此套剑法源于三清剑派,讲求人剑同修,剑如行云,绵而不尽,柔而不滞。那三清山原为天下玄门武学正宗,但自从三十多年前龙虎山道士劭元节被嘉靖皇帝册封真人并统领天下道教后,三清派便逐渐式微,随后苍松子、玉辛子两代掌门复于三年内陆续仙逝,更致门内群龙争首风波不断,不少高手纷纷下山自行开宗立派,是以这套三清玄和剑在江湖上流传已广,并不少见。 诸葛四于那剑招上倒也识得七八分,原是不难对付,但眼前此人轻功造诣非凡,与剑招配合得天衣无缝,出剑立至,直取周身关节及要害,竟将一套看似绵柔沉稳的剑法使得步步杀机,直将诸葛四逼得屈居下风,只守难攻,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命丧当场。 十余招一过,诸葛四一路劈风刀法被逼得残缺不全,再难抵挡,灵机一动,见那黑衣剑客反手蓄劲出剑,一招“道君演法”剑锋画弧指来,于是假意后跃避开,左手却顺势拉了名官兵挡在身前,只听得那官兵惊叫一声,已遭那黑衣剑客一剑刺穿右肩,痛得紧抓剑身不放。黑衣剑客将长剑抽出,踢开官兵,猛地又是一剑刺去。 诸葛四如法炮制,一个翻身避开,将另名官兵推向来剑,那官兵正与其他黑衣人恶斗,一个错愕,腰间即被黑衣剑客一剑划开,登时鲜血如注,连声惨叫,跪坐在地无法起身。 第71章 正气岗1 那黑衣剑客见诸葛四将身旁官兵一一送上喂剑,眉头一皱,显得颇为不屑,却是毫不手软,转眼间竟已有四名官兵重伤于长剑之下,其余官兵见状,纷纷避开,唯恐自己也被诸葛四拉作替死鬼。 那谭老九眼见诸葛四被这黑衣剑客攻得险象环生,还道是帮内弟兄将诸葛四错认为真的军官,同时也纳闷帮内何时出了这等使剑高手,正要上前替诸葛四解围,忽见一黑色身影自左侧逼近,转头一看,乃是一名瘦小黑衣人,手持鸳鸯双刀左右画弧斩来。谭老九连忙箭步避开,单刀横胸一挡,急道:“慢着!你看清楚我是谁!” 刻意将脖子往前一伸,瞪大眼眨了几下,认定这双刀黑衣人乃是帮里弟兄,定是一时将自己误认为官兵这才砍杀起来。岂料那双刀黑衣人全未理会,随即快刀劈头斩来,谭老九吓得忙将脖子缩回,举刀相格,但此番来回间误了先机,再者也是怕错伤帮里弟兄,出招有所迟疑,是以那双刀黑衣人左右连发快刀,招招见狠毫无收势,谭老九一时招架不及,漏接一刀,左大腿竟被划上深深一记,立时痛得避退叫骂道:“蠢材!还不住手?” 那花百川在一旁见了,已知情势有变,急喊道:“休伤我兄弟!”拔足出刀一挥,猛劲生风,暂时逼退那双刀黑衣人,及时将谭老九救于刀下。 那双刀黑衣人并未歇缓,随即又贴地窜去,一连三个翻滚出刀,分往花百川的双腿之间挑斩而去,使的乃是八卦踏风刀里的一式“仙谷寻幽”。此路刀式名称取得好听,使起来却是阴狠绝伦,专撩下阴,花百川被逼得连连缩腿跳脚,忽觉胯下一凉,裤裆竟已被划开个大缝,幸得里头宝贝安然无伤,当即气得骂道:“破你娘的蛋!”一手遮掩裤裆大缝,一手使划单刀接招。 只是花百川平时善使一根七尺狼牙棒,熟练一套金顶棒法,每回对上官军,总是连人带马将对方打得头破肠流,一棒毙命,在江湖上早有威名,但此次扮作官军,自然未将狼牙巨棒带在身边,以免令人生疑,这一来只得以向来不拿手的单刀迎战,出刀全凭蛮劲,却是难见灵巧。 那谭老九曾凭着一套太祖镇山刀打退不少南北好手,无奈此时脚上有伤,根本施展不全,而花百川虽是一身武勇怪力,但使起单刀却如市井斗殴,半点也不称手,是以两人合力对上那瘦小黑衣人的一双鸳鸯快刀,虽是以二敌一,竟是占不到半点上风,直斗得心惊胆跳,渐露败象。 囚车中三人唯有杨秀不知内情,其见得五名蒙面黑衣人转眼间已杀伤十来名官兵,大感痛快,口中不断笑骂这群狗贼官兵本事低微,怎是这些黑衣好汉的对手?何良及赵七海见状,心中却是大感不解,猜不透这群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头,莫非是阎王帮众假扮官兵劫囚一事走漏了风声,因此对头派出刺客前来将队伍截住,竟是宁可错杀真官兵,也不容放过一个帮众? 众人正恶斗间,其中一名手执宽剑的高瘦黑衣人趁乱跃上囚车,从怀中取出一幅人像图纸,稍微打量车内三人形貌,对杨秀沙哑问道:“你便是杨秀?” 杨秀见此人认出自己,当即点头回道:“不错,便是在下。” 那高瘦黑衣人宽剑一沉,劈开锁住杨秀的车链,一把将杨秀连着枷板给抓出囚车,拉着杨秀便要离去。一旁的赵七海见状,早已蓄势待发,心想这几名黑衣人若是风雷门所派来,杨秀此去只怕凶多吉少,猛地枷锁一扔,跃出囚车,双掌齐出,蓄劲拍向那高瘦黑衣人背心。 那高瘦黑衣人瞥见赵七海飞身袭来,已是闪避不及,一惊之下将杨秀推开,回身一剑刺去,岂知赵七海此招乃为虚招,一见得杨秀脱困,当即变掌向旁抓去,又将杨秀夺回囚车之中。那高瘦黑衣人见状一愣,怒骂道:“鼠辈找死!”随即宽剑贴于腰际,疾步跃出,一招“七星指月”,剑锋顺势自下而上朝着赵七海喉头指划而去。 赵七海见那招式明快,不敢小觑,而此时手无兵刃,于是临机使得一套飞花游刃掌徒手御剑,便与那高瘦黑衣人斗在一块。此套掌法源于宋朝名将岳飞所创的岳家拳,后由荆州骆家枪第四代传人骆寒将岳家拳中的枪形拳、夺刃手等路数加以变化。 结合骆家家传的刀形掌,自创出这二十一式以徒手反制兵器见长的飞花游刃掌,以补自家枪法近身攻防不足之处,而这骆家枪近数十年来收徒唯才,门人为数不多。 武林中人多半不识得此套掌法,是以赵七海拳掌化形兵刃,劈刺勾爪奇招连出,那高瘦黑衣人多次差点要被夺下兵刃,一路行云流水的真武剑法直使得绑手绑脚,大失此套剑法原有风采。 那使鸳鸯双刀的瘦小黑衣人正要将花百川、谭老九一举拿下,瞥见赵七海竟能自行脱困,又将杨秀夺回囚车中,诧异之下,起身凌空连踢两脚,将花、谭二人暂时逼退,随即伸足点地,快步鱼跃而出,便改往赵七海后心劈去。那花、谭二人身上均被砍中数刀,此刻连行走都嫌勉强,实难再去援手,只得急忙出声提醒赵七海留意偷袭。 何良待在囚车中,自始便留心戒备,绣花针暗扣在手,将当日萧雪晴传授的保命三招在心中反复推演了不下十来次,待听得花百川大喊示警,猛见那双刀黑衣人飞身劈向赵七海,情急下自囚车中向前一跃,使得一招“绵里藏针”,运针于掌,凌空出手,便往那双刀黑衣人后肩天宗穴上拍去。 岂知何良双眼直盯着前方,却未留意脚下,身子尚未完全跃出,足尖却不慎在囚车栏上一绊,顿时天旋地转,身子向前扑跌,这连掌带针竟是往那双刀黑衣人的臀部上袭去。何良一掌拍上那黑衣人臀部,触手所及只觉异常柔软,绣花针透衣刺入,随即听得对方一声惊叫,细音尖嗓,此人竟然是个女子! 第72章 正气岗2 那黑衣女子臀部遭何良一掌拍上,针留体内,正巧制住臀边环跳要穴,右腿立刻酸麻无比,又见何良侧卧在地,满脸表情古怪,登时大为恼怒,喝道:“死淫贼!”双刀齐举,一左一右便朝何良拦腰劈去。 何良万万没想到这瘦小黑衣人竟是名女子,一时间错愕不已,正想致歉,忽见那女子冷不防双刀劈来,立时吓得回神,不自觉使出一招“混水藏龙”,身子侧滚避过双刀,来不及再取银针去刺脚筋要穴,情急之下,改伸指往那黑衣女子右脚膝弯的委阳、委中两处要穴用力一抓,这出指挑戳脚筋效果虽不如银针有效,但那黑衣女子右臀中针,腿下本已酸麻,是以膝弯被这一戳中仍是撑站不住,竟是一屁股往何良身上跌坐了下去。何良初次临敌,应变不足,见那黑衣女子便要跌入自己怀中,惊愕之下竟是忘了避开,身上一重,一眨眼怀里已多了一人,那女子背靠着何良胸口,两人侧脸相对,何良当下甚难为情,又碍于男女之别,不敢伸手将那女子推开,一时间竟是呆住不动。 那黑衣女子跌入何良怀中,又羞又怒,伸手一刀便往身后的何良脖子上抹去,何良见得明晃晃一刀劈来,再顾不得男女有别,吓得赶紧缩到那黑衣女子背后,再将那黑衣女子身子连同双手给紧紧环抱,令其一时间难以动弹。那黑衣女子手中空有双刀,却苦于脚上酸麻未退,又被何良从背后给一把抱住,两人同时倒卧在地,双刀施展不开,气得放声大骂:“死淫贼!你给我放手!” 那黑衣女子力气甚大,险些便要挣脱何良环抱,何良吓得抱住那黑衣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趁机十指紧扣,连双脚也一起用上,犹如绞蟒般死命缠住,说什么也不敢松开,口中急道:“这位姑娘,在下也是逼不得已,你若肯将刀子放下,在下这便放手。” 黑衣女子被何良抱在地上滚了几圈,头罩跟着脱落,露出一头乌黑发辫,而瓜子脸蛋上虽沾满泥灰草屑,却仍不难看出眉清目秀且年纪尚轻,至多也不过十六七岁。而那少女模样虽生得好看,骂起人来凶狠却是不输给一般的江湖汉子,只见其竖眉咬牙,尖声骂道:“死淫贼!你再敢放肆,本姑娘定要活活扒了你的狗皮,再将你一刀刀割了喂畜牲,还不放手?” 那骂声响彻林间,花百川和谭老九正守在囚车旁护着杨秀,见到何良和那黑衣少女的滑稽模样,心中又是痛快又觉好笑,立刻出言相讥,那谭老九大声道:“这悍妞儿方才连砍了老子三刀,痛他妈的差点连命也赔上,早知这招如此管用,老子不但得了便宜,也不必白挨这几刀。” 花百川亦接口:“嘿!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性,人家公子生得可俊了,这悍妞儿遇上俊哥哥,心里欢喜,那还不投怀送抱,你哪能和人家相比?你瞧那妞儿急得连头罩也揭了,我看再要不了几回,只怕连…嘿嘿…”说到后来不住淫笑。 何良情急之下,听得这两人的淫 声笑语,心觉对那黑衣少女实在不敬,连忙喊道:“两位大哥别胡说,这位姑娘并非对在下投怀送抱,而在下虽抱着这位姑娘,却也不敢心生歹念…”越说越觉解释不清,索性不再理会这两人,赶紧又对那黑衣少女说道:“姑娘请听在下一言,那针留体内恐伤筋脉,姑娘如肯停手,在下这便替你将针取出…” 那黑衣少女先前听得花百川、谭老九的讥笑,已是气得头昏脑胀,接着又听得何良接话,还道其有意答腔嘲讽,待听到何良说要将自己臀部上的针给取出,只道其又想白占便宜,不由得又羞又怒,喝道:“死淫贼胡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事,随即撤下双刀,从腰间摸出一柄短锥,锥刺约莫寸长,透体生黑,跟着微一侧身,反握短锥往身后刺去,这一下正中何良右大腿。 何良腿上剧痛,唉叫一声,赶紧将那锥刺拔出,忽感一阵天摇地晃,脑袋背脊凉意陡生,接着四肢全无知觉,意识虽在,身子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心中大惊,想来那锥刺上多半涂有迷魂酒一类的毒药,入血即化,麻痹经脉,中毒者一时半刻内恐难以动弹。 那黑衣少女察觉何良身子僵硬,未再使力,便知药性发作,当即狠狠说道:“死淫贼,这便让你瞧瞧本姑娘折磨人的本事。”何良听在耳里,心中直发毛,不晓得这泼辣女子会使得什么可怕手段,待想出声呼救,却是半点气力也使不出。 何良一手仍僵在那黑衣少女腰上,那黑衣少女一时间挣脱不开,怒道:“好,便先取了你这只淫手!”才刚转身取刀,忽觉腿上刺痛,吓得失声惊叫,身子一凉,顷刻间即无法动弹,竟似也中了毒锥! 原来何良方才中招之际,痛得将短锥拔出,紧握手中,那黑衣少女一时不察,待要转身取刀,大腿竟直直往那锥刺上压去。如此一来,何良与那黑衣少女均身中迷毒,何良一手僵抱黑衣少女腰间,那黑衣少女亦是紧紧靠在何良身上,两人一前一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何良口鼻气息正巧呼在那黑衣少女颈边,那黑衣少女还道何良有心作弄,心中又急又羞,恨不得一刀将何良斩成两段,不禁气得眼眶泛红。 赵七海一双肉掌于剑刃间来去飞快,正与那欲强抢杨秀的高瘦黑衣人斗得出神,斜眼见到何良与那黑衣少女同时倒地不起,心中实为着急,见谭老九和花百川便在近处治伤,心念作动,当即对两人喊道:“这狗贼难缠,拿家伙来!” 谭老九闻言,不多细想,回喊道:“二哥接刀!”即将身边长刀扔予赵七海。 赵七海喊了声好,急退两步避开来剑,正要作势接刀,那高瘦黑衣人此刻对付手无寸铁的赵七海本已吃力,哪肯再让其拿持兵刃?见状大骂道:“接个鸟!”当即一个飞身出剑,先行将那长刀给一剑打飞。 第73章 正气岗3 那高瘦黑衣人这手凌空拦刀使得潇洒,正要收势回身,突感右首杀气逼来,猛一侧头,瞥见一庞然身影破风而至,这才惊觉中计,还来不及应对,忽觉右肋剧痛,竟已受了赵七海一记刺掌突击! 原来赵七海故作接刀,实则是要引得那高瘦黑衣人出手阻拦,一见其露出破绽,当即侧身弓背,并指为刃,展臂作枪,仿着骆家枪法里极为迅猛的一招“哥舒贯月”,身如跃涧之驹,霍霍突刺而去。那哥舒翰乃唐朝名将,屡次率军大破吐蕃,其擅使一路长枪,曾经纵马疾跃一枪刺下吐蕃王的首级而声名大噪,此时赵七海手底虽无兵刃,但气魄却更胜真枪,便如那哥舒翰将军当年凌空突刺之神勇,晃眼之间,飞身剑指已戳中那高瘦黑衣人右肋。 那高瘦黑衣人吃痛之下,挥剑回招,但掌臂乏力,赵七海趁机扣住其右腕、肘臂,一招“倒折金翅”连腕带剑顺势向下反折,唰的一声,剑刃便在其右腿留出长长一道口子,那高瘦黑衣人顿时溅血如雨,右肋又是剧痛似裂,痛得连声叫骂,急忙甩开赵七海,负伤跳开。 赵七海见那高瘦黑衣人伤得不轻,一时不致威胁,赶紧来到何良身边,往其口鼻探去,只见何良及那黑衣少女均是身子僵硬,但气息正常,双眼亦是不住打转,显是中了麻毒无法动弹,想来应无大碍,当即松了口气,待见到黑衣少女腿上插着一柄短锥,拔出一看,心念忽动,再转头去看那正与诸葛四斗在一块的黑衣剑客,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对诸葛四喊道:“四弟小心!”跟着将手中短锥当作暗器,往那黑衣剑客背后飞掷而去。 那黑衣剑客原已将诸葛四一步步逼退至树丛边,转眼便能将其拿下,待听得赵七海呼喊声,疑心回身一看,果见一发暗器当胸 射来,危急间身子后仰,手中快剑一抖,“铮”的一声,那短锥遇剑反弹,竟又直往赵七海身上打去! 赵七海见那短锥飞快袭来,似早有准备,顺手将地上枷板往身前一挡,应声将那短锥拦于胸前,随即将枷板一丢,跳上囚车,对着在场众人喝道:“都先住手!”再转头对那黑衣剑客问道:“阁下好身手,可是李林山庄的袁少侠?” 原来这李林山庄近年威震江湖、名声赫赫,除了一众门人凭着超群武艺诛除赵文华、胡植等不少严党奸佞外,那独门秘器“移魂刺”亦堪称江湖一绝,据说中者立倒,毫无虚发,赵七海行走江湖阅历极深,见了眼前这柄短锥便似传闻中的移魂刺,是以猜想这一众黑衣人多半与李林山庄有关;再者当年赵七海前往西疆营救戚、游两家时,曾与几个隐名剑客有过数日同行之缘,日后回想众人行事作风,便隐约猜得一行人应为李林门下,且此刻见这黑衣剑客的出剑身法,只觉与当年的袁姓少年极为相似,当即再以暗器试探,果见这黑衣剑客出剑反击暗器的手法简直与袁姓少年如出一辙,这才推测眼前此人就是当年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剑客。 在场阎王帮众听得赵七海之言,当即退开几步,暂时停手,而其余黑衣人闻言,亦是退到一旁,纷朝那为首的黑衣剑客看去。 那黑衣剑客听得赵七海之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步跃开,将长剑贴于身后,走向赵七海,疑声说道:“在下正是李林门下袁少廷,阁下是…”此时见赵七海一面将散发拨开,细看其面容,随即惊道:“你是阎王帮的赵兄!” 赵七海一被认出,当即笑道:“正是,多年不见,袁老弟别来无恙?”一想起多年前和这少年相遇时的情景,跟着便又想到当年在黄驼谷发生的凄烈惨况,胸口又是一阵闷塞,不敢细想下去,随即再露笑颜,指向那八位乔装成官兵的阎王帮众说道:“今天当真不打不相识,在场有几位也都是本帮的弟兄。”接着便要在场帮众一个个自报名号。 此时伤势较轻的官兵已剩下不到五人,这几人见了阎王帮众乔装的假官兵纷纷自表身分,方知原来自盐城县一路领头随行的,竟是恶名昭彰的燕帮钦犯,又听得这群黑衣人乃是李林山庄门下,同样是犯案无数的绿林豪强,登时吓得说不出话,当下逃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个个背靠背缩成一团,眼见大势已去,一一丢下兵刃求饶,不敢稍动。 赵七海于是先命帮众将余下未死的官兵聚集起来,反手捆绑,口塞棉布,再将一名死去官兵换上杨秀的囚服,劈掉尸首的半张脸,使其再瞧不出原本面容,要余下官兵将那尸首当作杨秀设法带回交差,向官府传话今日之事都是阎王帮所为,谎报杨秀在双方血斗中已不慎被错杀身亡,在场官兵自知弄失朝廷重犯亦是死罪,只得无奈点头答应。赵七海再命帮众将这几名官兵全给蒙上双眼,重棒敲昏,和假扮成杨秀的尸首一同锁入囚车中,再让两名帮众骑马拉着囚车将这些官兵载往山下放了。 袁少廷见得官兵已远去,便将面罩一揭,露出俊秀五官,一脸英豪风采,与当年的未脱稚气简直判若两人,随即要其他黑衣人也将面罩揭下,跟着对赵七海说道:“方才多有得罪,今天同行的几位师弟,赵兄也都见过的。”当下逐一介绍起来,原来先前遭赵七海打伤的那名高瘦男子,正是袁少廷的二师弟郑添寿,而另两名携弓背箭的孪生兄弟,正是当年山西都指挥使游灿的两位孙子游胜和游迅,此二人亦已拜入李林双侠门下,师兄弟中排行第六、七。 赵七海一见得郑添寿和游氏兄弟亦在此,立即拉着当年一同前往西疆救人的花百川和谭老九,上前和这三人招呼致意,先对出手打伤郑添寿一事报以歉意,也称赞那游氏兄弟方才在树林中箭术如神、出手毫无迟疑,直有游灿当年之气势。 第74章 正气岗4 那郑添寿右肋、右腿伤得不轻,无奈方才自己专注对招而未能认出赵七海,否则先行停手当不致受伤,此事阴错阳差,本难怪罪对方,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因此苦笑自嘲几句便赶忙治伤。而游氏兄弟当年对赵七海率众劫了平阳仓害得游灿冤死狱中一事,终日悲愤难以谅解,但这几年在江湖上历练下来,脾气已较年少时沉稳许多,见赵七海等人上前,当即平心静气抱拳还礼,以免失了本门礼数,但对当年之事至今仍难释怀,也不愿多作寒暄,随即去看那躺在地上的黑衣少女。 众人再朝那黑衣少女和何良看去,此时两人麻毒未退,虽已被分开,仍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袁少廷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这位是本门的小师妹,姓戚,名叫小婵。”众人方才都见到这两人在地上交缠扭打的丑态,袁少廷见了阎王帮众似笑非笑的神色,赶忙解释道:“想来小师妹不知为何竟与这位公子一同中了本门暗器,这才弄得这般…这般狼狈,倒让诸位见笑了。” 赵七海一听得戚小婵之名,皱眉疑问:“姓戚?”再望了袁少廷一眼,袁少廷当即点头说道:“不错,小师妹便是当年戚大人唯一留下的爱女。”跟着便大略告知自己当年和赵七海等人于黄驼谷一别后,众人如何至山西阳曲县找到了戚小婵,再将其带回让师父师娘收留门下。 赵七海听完,感叹回道:“戚大人和游大人当年被那严嵩狗贼陷害致死,算起来也是本帮起的头,不管是戚姑娘也好,两位游少侠也好,只要有本帮能效力的地方,赵某一定全力交办,绝不推辞。” 赵七海眼见花百川和谭老九仍在一旁指着戚小婵和何良窃窃淫笑,当即使个神色要两人打住,怕其他帮众也跟着起哄胡闹,赶紧再将话锋一转,搭着杨秀肩头,对李林山庄一众门人问道:“各位此番前来,可也是为了这位杨秀杨兄弟?” 袁少廷正色回道:“不错,家师得知这位杨兄弟乃忠良之后,不幸落入严家狗贼之手,特命我们几位前来相救,却不料竟遇上了贵帮,幸好赵兄机警,否则再折损双方人马,倒便宜了那些狗官。” 杨秀闻言,急忙上前对众人拱手拜道:“杨秀何德何能,竟要累得诸位犯险,当真汗颜至极!” 袁少廷上前将杨秀扶起,说道:“杨兄弟不必多礼,杨大人生前乃是顶天立地的忠良好汉,只因被严家狗贼所害,这才落得凄惨下场,此事天下皆知。杨兄弟只身为父报仇,胆识令人敬佩,我李林门下个个也都与严家狗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往后有杨兄弟与咱们齐心协力,定能灭了严家那些狗贼。” 赵七海听袁少廷言下之意,乃是要邀杨秀一同拜入李林门下,但想杨秀此人胆艺双全,若阎王帮能得此人才,必定如虎添翼,再者也能弥补当年未能救出杨继盛之遗憾,因此稍作盘算后,上前邀请众人先至三十里外的阎王帮大寨一叙,庆祝劫得杨秀,如此一来,拉拢杨秀一事便能再作计议。 袁少廷起先不断推托,但杨秀却是一口答应邀约,加上郑添寿伤得不轻,正需找个地方好好治伤,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众人在原地随意包扎一阵,又过得半刻,原本埋伏在前方几里外的阎王帮众,因迟迟等不到押囚人马,生怕情势有变,于是派人前来一探,这才知道杨秀竟已被顺利救出,赵七海与那探子稍作寒暄,便要其先一步返还报知喜讯,而在场众人整装妥当后,待何良及戚小婵两人身上麻毒完全消退,这才一齐驾马前往大寨。 一路上,何良不时斜眼瞧向戚小婵,心想方才为求保命,一番无赖行径实是得罪了对方,眼下已是友非敌,上前正想致歉,戚小婵正巧也转过头来,却是恶狠狠瞪着何良,拔刀怒道:“淫贼!你又想干嘛?” 何良见戚小婵举刀逼来,吓得凉意陡生,支吾回道:“在下…在下只想跟姑娘说,方才的事…” 戚小婵冷冷说道:“方才的事,本姑娘自会一一跟你算清。”接着还刀入鞘,头也不回,清啸一声快马跟上袁少廷,两人并肩而骑,显得甚为亲昵,再不理会何良。 何良本想再问戚小婵是否已将体内的绣花针取出,但想自己一番好意只怕又被对方误会,当下也不想自讨没趣,便不再跟上,反倒是花百川和谭老九一齐靠了过来,满脸堆笑看着何良,谭老九跟着小声说道:“嘻嘻!何公子,瞧不出你的本事倒挺高,那悍妞儿的武功可不差啊,竟也被你给制得服服贴贴,了不起!”何良见这两人一脸猥琐,自也猜出其言下之意,心想两人既合称“花天酒地”,想来三句不离风流,当下报以苦笑,便不再搭理。 众人于山林间赶路,出了山径,已是月色高挂。此时眼前蒙眬一片,难见去路,何良不擅骑马,已逐渐落在众人后头,赵七海便刻意放慢陪在一旁并骑,过不多时,远处隐隐透有火光,待得近处一看,众人已将马给慢下,此处原来是个渡船头。 众人纷纷下马,那船屋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作船夫打扮,见到领头的是赵七海,赶紧上前问安了几句,随即转身入内,又叫了两名男子出来,将三艘小船拖至渡头上。 袁少廷见那三名船夫打扮的男子身材精壮,臂膀筋肉纠结隆起,脚步沉实,显是武艺不差的练家子,于是向花百川问道:“这三位也都是贵帮弟兄?” 花百川点头回道:“不错,这儿叫做刘家渡,看上去是个小渔村,其实里头村夫都是本帮弟兄所扮,个个都是精通水性的好手,若有对头想从水路直闯本帮大寨,咱们只需在船上动些手脚,便能令他们有去无回,在水里做个死王八。” 第75章 正气岗5 袁少廷点了点头,心想这阎王帮处处与官府为难,朝廷和官府多次出兵却都束手无策,想来帮内高手如云固然不在话下,而此处群山环绕,云雾在湖面散之不去,水路凶险,加以渡头村夫皆为帮众所假扮,与山寨内互通声息,这朝廷和官府要想拿下阎王帮,确是难上加难。 何良听了花百川所言,又想到方才树林间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一下子便伤了十多条人命,自己至今仍是惊魂未定,眼前这些绿林豪杰却将那杀人弃尸一事看得轻松平常,虽说营救杨秀乃是忠义之举,但那些官兵也算奉命行事,倒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为救一人便要赔上如此多性命,而人命皆乃父母所赐,又岂有轻重贵贱之分?这之间的是非恩怨实难论断,待自己上了大寨后,便要成天与这些豪强为伍,往后不知还要见到多少腥风血雨,一念及此,一时间竟是隐生退意。 何良正踌躇间,三名船夫已分别将小船备妥,赵七海一把拉着何良走上船头,其余人等陆续跟上,众人分作三船,径向湖心划去。何良回头远望来时山道,只见群山逐渐隐没水雾之中,转眼间渡头火光亦慢慢淡去,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今夜上了大寨,便再回不了头,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已来到湖心一座小山近处,只见那船夫先往天上射出三支烟花响箭,接着将小船左弯右划,所经之处激起阵阵水花,赵七海见得何良及李林山庄众人疑惑神色,当即说道:“这是本帮暗号,以防外人擅闯,而且这水底下都有咱们布好的机关,也只有帮内几个熟悉水路的弟兄才识得,他人若敢擅闯,非教船底刺出几个大洞。”何良和李林山庄众人闻言,均觉这大寨重重防备,便如一座堡垒般,外人实难以擅闯,不禁深深叹服。 不久之后,三艘小船已先后靠岸,赵七海便命几名帮众先行入内通报,随即领着众人上山。 这上山的栈道仅只一条,宽一丈多,沿山壁盘旋而建,栈道口立着一座两个人高的大石碑,石纹斑驳,上头刻着“正气岗”三个大字,红漆涂底,字体雄浑,颇有磅礡之气。栈道对向的山壁顶端火光重重,显是有人把守,且山壁上头挖有十几座暗坑,隐约可见箭筒一类的机关藏于其中,何良心想,若是有官兵随意闯入,这乱箭齐往栈道上射来,无路可避,定要死于箭下,正胡思乱想,无意间见到山壁上留有一滩暗红印记,想来多半是干去的血迹,定是以往厮杀血斗时所留下,不禁又是暗暗心惊。 众人一边走着,诸葛四沿途提醒何良和李林山庄众人留意路边布防机关,若是一不留神误触机关,那刺网箭坑轮流招呼,到时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尸骨难全,何良一听,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只敢乖乖紧跟在赵七海后头,蹑手蹑脚,不敢再东张西望。 游氏兄弟见得何良一副畏畏缩缩,初时只觉好笑,但一路走去,那沿途机关布设却是越看越觉眼熟,两兄弟互望一眼,均觉古怪,正努力回想究竟曾在何处看过,忽听得一人远远喊道:“大公子!二公子!真是你们?”游氏兄弟闻声同时看去,只见前方山道上一人快步行来,展臂相迎,圆脸微胖,留着满脸杂须,两兄弟一见,不禁齐声喊道:“毛叔叔!”此人竟便是十年前曾在游灿麾下奉命镇守平阳仓的副将毛应忠。 想当年戚、游两家满门的充军队伍在黄驼谷遭鞑靼蛮兵劫掠杀戮殆尽,幸而当时毛应忠以肉身护住游氏兄弟两人,游家才得以保住血脉,而赵七海等人随后也将身受重伤的毛应忠带返救治,游氏兄弟自此则和毛应忠断了音讯,原以为其凶多吉少,想不到今日竟又在此重逢,游迅当即兴奋问道:“毛叔叔,你怎么也在这?我还以为你…” 毛应忠拉开衣服,露出胸前一道自右上而左下的大刀疤,指着那伤疤说道:“是啊,任谁受了这等重伤,十个有九个定要送了命。”指着一旁的赵七海说道:“幸好当时二哥和几位弟兄费尽心思,从西疆带我回来的路上沿途寻访名医,这才把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我也才能再活着见到你们俩。” 赵七海笑道:“这是老天让你命不该绝,否则以你当时的伤势,就算再看过一百个名医,也绝不可能有这般造化。” 游胜听得毛应忠称呼赵七海为二哥,猜知其多半已入伙阎王帮,而这正气岗上的机关布设想来也都是出自其手,怪不得如此眼熟,但两兄弟对阎王帮本有旧怨,于是再问毛应忠:“那你治好伤后,怎么不设法来找我们,反而和他们成了一伙?” 毛应忠回道:“嗯,当年我重伤痊愈后回到太原老家,但那里已人事全非,打听后才知道我家祖宅已被官府抄收,我老父气不过,又听得西疆发生变故,以为我已命丧在那,一气之下瘫了身子,两个月后便过世了,而我兄长则带着其他老小去投靠汾阳的一位堂亲。 当时我知道自己不见容于朝廷,那严家狗贼若是得知我还活着,多半会派人来灭我的口,因此我不想再去连累旁人,既没和我兄长联络,自然也没想过去找你们俩,但我也不能就这么让那些狗官好过,因此我便在二哥的引荐下加入了本帮,看帮内能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大家合力来对付那些贼狗官。” 赵七海抢道:“毛兄弟过谦了!这几年来如果不是借重你的长才,替大伙守下不少胜仗,本帮也不会有今天的基业,这帮里头还有谁能和你立下的大功相比?” 毛应忠摇头笑道:“众弟兄都是一同为帮里出力,哪有什么大小功之分?这两位公子都不是外人,二哥就不用再替我吹嘘了!”赵七海听完哈哈一笑,便让毛应忠自个与游氏兄弟俩叙旧。 第76章 正气岗6 游氏兄弟多年来未闻毛应忠之讯,只道其早已身故,如今见其安然无恙,再次重逢自是欣喜欲狂,此时见到毛应忠满脸杂须已转斑驳,又看到其手臂、后颈露出一块块烧烫疤痕,知道是当初在黄驼谷为护住两兄弟性命所留下,两兄弟叙及往事,一时热血翻涌,说到激动处,当即与毛应忠互拥而泣,难以自制。稍过一阵,三人心绪渐平,毛应忠这才拉着两兄弟的手,继续一齐往山顶上走去。 过不多时,一行人已到得岗上,前方便是一座大寨,那大寨依山而建,分作两层,由木竹石墙混建而成,形貌虽显粗糙,却颇有豪迈之气。大寨内灯火通明,席开几十张大方桌,桌上摆满酒坛肉盘,桌前已坐了上百名帮众,见得赵七海领着众人到来,立时起身欢喝,鼓掌拍桌,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惊愕之下,竟不自主退了两步。 众人一路向里头走去,那主桌前两人笑脸迎了上来,赵七海即上前为众人互作介绍,那右首一人灰发披肩,皮肤黝黑,脸上细纹密布,看似年过花甲,但身子直挺,目露精光,丝毫不显老态,正是阎王帮的当家帮主,外号“千人屠”的燕逢春;而左首一人身型略瘦,长脸短须,年约四十多岁,束发戴冠,手握折扇,作文人打扮,与在场帮众的粗旷形貌大不相同,正是当年在山西霍州谋划抢贡盗粮的“计将军”徐定。 李林山庄众人素闻燕逢春此人武功奇高、行事豪爽,手刃官兵恶霸不计其数,是以江湖上为其取了个“千人屠”的名号,此刻一见,只觉此人举止豪迈,傲而不骄,果然有统领群雄的风范,人人均慕其威名已久,即由袁少廷领头,轮流上前拜会。 袁少廷跟着向徐定介绍起门内师弟妹,徐定一见到游氏兄弟,当即先行一礼说道:“几年不见,两位游公子越发英挺,徐某差点要认不出了。” 游氏兄弟对徐定并无好感,随意拱手回礼便自顾与戚小婵说笑,徐定一见,知道两兄弟仍对当年霍州盗粮一事耿耿于怀,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报以微笑,跟着小声嘱咐一旁帮众几句,便让那帮众将李林山庄众人带至座上。 徐定随即偕同燕逢春上前招呼杨秀入座主桌,赵七海亦带着何良往杨秀身旁一坐,徐定跟着再要诸葛四、花百川、谭老九等今日有功人等也一同入座主桌,主桌随即满座,却刻意将李林山庄一行人安排在次桌,仅由毛应忠一人前去作陪。 毛应忠一入座,即拉着游氏兄弟俩继续叙旧,对袁少廷、郑添寿、戚小婵等人只随意举杯一敬便未多加理睬,戚小婵见游氏兄弟和毛应忠有说有笑,而今日戏弄自己的何良不但同杨秀入座主桌,前去举酒致意的帮众不曾停过,反观自己却是大受冷落,未得招呼,竟连这淫贼也不如,心中越想越气,独喝闷酒,嘟起嘴来不发一语。袁少廷察言观色,怕戚小婵耐不住性子,一会便要发作,见机向游氏兄弟使了个眼色,两兄弟向来机灵,又懂得讨这小师妹欢心,当即靠上来与戚小婵说笑逗弄一阵,这才让戚小婵暂时消气。 宴席之间,赵七海不断夸赞何良在神医门内如何仗义相救、如何舍身为己、医术又是何等出神入化,同桌帮众及杨秀直听得连声叫好,燕逢春更是多次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连连举杯致意。何良不愿居功,又甚少经历这等欢庆场合,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上几句豪气话,且席间只顾用菜却是滴酒未沾,幸亏赵七海素知何良性情,几度在一旁把酒帮腔,这才没扫了众人兴致。 接着轮到杨秀讲述自己年少时曾投身军旅立过战功,而义父杨继盛获罪后自己亦受牵连丢了军职,这些年便自学苦练武艺以谋复仇,练就一路迅雷双斧的本事,跟着又细述自己如何只身犯险,一夜之间除去了三名严党奸贼,总算替冤死的义父出了口恶气。 原来那严嵩老儿身边有位亲信名叫严安,原本只是严府里的一名小杂役,因为人机灵,屡屡见机为严家献策分忧,因而大获宠信,很快被拔擢为严府里的总管家,当年杨继盛等多位忠良含冤而死,便与此人的谗言脱不了干系; 一个多月前,那严安带着另外两名同伙到洛阳为严家置办新宅,杨秀便扮作一名柴贩送了批好柴进府,却暗中在干柴里夹入火药,那家丁未察异状,当夜果然将整座新宅炸得不成原形,杨秀再佯装救火混入府里,趁乱杀了严安和两名同伙,砍下脑袋,临走前还在宅邸大门挂上“严嵩狗宅”四个大字的横匾。 随后更将那三颗脑袋装入礼盒,用严安之名,托镖局快马进京送至严府,据说那严嵩老儿一打开礼盒,立刻吓得自太师椅上跌了下来,还因此足足病了十多天无法上朝,众人听完这等义举,无不大呼痛快,拍掌叫好。 众人笑骂一阵,便换诸葛四诉说今日救人之事,只听其大声说道那徐定如何神通广大,事先得知杨秀遭擒,接着筹谋用计,分派众人在半路将押囚官兵拦住,把一行官兵带往深山里杀得落花流水,将今日救出杨秀一事全归功于徐定,对李林山庄众人却是只字不提,直让坐在另一桌的李林山庄众人个个听得面色铁青,处境颇为难堪。 游氏兄弟数碗酒下肚,略有醉意,听得一旁主桌不断夸贺庆功,大感不是滋味,游胜即对着毛应忠抱怨道:“毛叔叔,依你们所说,好像今日劫救杨秀兄弟都是你阎王帮的本事,反倒是咱们几个不该来插手,还差点坏了你们的好事?” 毛应忠尚未答话,游迅亦答腔道:“那当然,他阎王帮的好本事咱们以前早领教过,他堂堂一个阎王帮,又怎会把我们几个无名小子给放在眼里?” 第77章 正气岗7 戚小婵自方才便满腹怨气,一齐发作道:“哼,师父师娘在江湖上名声何等威风,本门的名头哪会输给他阎王帮,凭什么那死淫贼被当成上宾,咱们几个只能坐在这儿喝闷酒?他阎王帮简直欺人太甚!”说着拳头一紧,站起身来便想至主桌理论。 袁少廷见状,赶紧往戚小婵衣角一拉,命其回座,低声说道:“你别冲动!依我瞧这事没这么简单,咱们八成是被他们算计了。” 游氏兄弟和戚小婵均一脸疑惑,不知袁少廷所指为何,郑添寿微一皱眉,再看看另一桌杨秀和阎王帮众把酒谈笑的模样,登时会意,忿忿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些人好攻心计!” 游氏兄弟和戚小婵听出事有古怪,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袁少廷见同桌的毛应忠面有异色,于是说道:“毛前辈想必知道内情,你们不妨问问他?” 毛应忠闻言,先是一副吞吞吐吐,却又挡不住游氏兄弟的追问,这才小声说道:“好吧,你们是自己人,我就对你们说了。这一切都是咱三哥的意思,他一听到今日的事,就猜到你们定会邀杨秀兄弟拜入门下,但此人本帮也是志在必得,唯有用这个法子将你们支开,再由几位当家的和杨兄弟示好,这要拉拢他入伙本帮便容易多了。” 游迅闻言一惊,回道:“这么说来,打从我们上得山寨,那杨秀兄弟不就十之八九成了你阎王帮的人了?” 毛应忠点头道:“是啊,那杨大人生前与本帮也素有渊源,因此这回咱大哥便下令,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将此人收留帮内,否则以咱大哥的性子,待客绝不会如此无礼,这实在是非不得已,你们也只怕是白忙一场了。” 戚小婵一听,急问道:“大师兄,咱们下山前,师父特地嘱咐一定要将杨大哥给带回去,如果他真要留在这儿,那咱们怎么对师父交代?” 袁少廷稍作盘算,跟着对其他人说道:“好吧,我来试试杨秀兄弟的意思,你们也一起来。”毛应忠待想劝阻,却又怕惹得李林山庄一行人更加不悦,只能任由其去。 袁少廷当即带着几个师弟妹起身走至主桌边,拱手对燕逢春说道:“燕帮主,晚辈们不胜酒力,我二师弟身子也伤得不轻,这便先回房歇着,少陪了,还请帮主莫怪。” 燕逢春酒过数巡,一脸微醺抬起头来,先与徐定对望一眼,跟着点头回道:“少侠言重了,咱大寨就只有这些粗菜淡饭,若是怠慢了各位,还请包涵,你们也累了一天,就请自便吧!”说着便要两名帮众带袁少廷等人前去客房。 袁少廷听燕逢春言语中并无半点挽留之意,更加确信今夜阎王帮刻意将自己一行人冷落在旁,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有机会邀杨秀加入师门,于是趁着跟主桌众人致意之际,向杨秀问道:“杨秀兄弟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想必也累了,要不和咱们一起回房歇着,咱们几个师兄弟也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杨秀尚未答话,徐定先接口道:“难得杨秀兄弟历劫归来,若是大伙这么轻易便放他离开,岂不是让人笑话本帮待客不周,咱们已说好一会要拉杨秀兄弟共枕狂饮,醉倒方休!”再转头对杨秀笑道:“杨秀兄弟,你可别扫了大伙的兴!” 杨秀一听,亦笑道:“好!杨秀平生没什么长处,唯有胆量、酒量这两样,那可自豪绝不输人,奉陪便是!”同桌阎王帮众一听,立时轰然叫好。 袁少廷一愣,正想再说些什么,戚小婵却先抢道:“慢着!杨大哥,他们这些人不怀好心,刻意把你和咱们分开,就是要把你留在帮里,不让你有机会和咱们回师门去,你别中了他们的计!” 在场众人闻言,登时鸦雀无声,戚小婵虽是实话实说,但如此将话说开,反倒让杨秀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示,只得强颜干笑,坐立难定。徐定随即淡然说道:“听戚姑娘所说,莫非你们今日一同劫救杨秀兄弟,乃是奉了尊师的指示,事成之后便要邀他加入贵门?” 戚小婵不假思索回道:“不错,是又怎么了?” 徐定点点头,跟着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本帮用计要将杨秀兄弟强留在帮里,这话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大伙不过是邀杨秀兄弟在此吃酒庆贺,杨秀兄弟要走要留,全凭他自己的意思,本帮可没有强押他在此。反倒是你们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邀杨秀兄弟拜入师门,岂不让人以为你们今日救人并非全出于江湖道义,而是别有私心?” 戚小婵闻言立时哑口,自己一时快人快语,反倒落了把柄让徐定问得难以辩驳,气得嘟嘴胀脸,指着徐定支吾道:“你…你别胡说!我们才不是…师父他才没有…”但越说越是含糊,在场阎王帮众见状,更是跟着哗然起哄。 袁少廷见了今日事态,又见得杨秀一副为难模样,已知要邀杨秀加入师门无望,当下颇为无奈,于是将戚小婵拉至身后,要其别再多嘴,跟着对杨秀和同桌帮众拱手说道:“我这小师妹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后失言,还望各位勿怪,我们这就回房,少陪了!”随即要其他门人一同离去。 戚小婵被袁少廷拉着离开,满腹不甘心,还想再多说几句,频频回头看着杨秀,正巧见到同桌的何良也望向自己,便又想到白天遭何良戏弄的事,跟着更见到花百川和谭老九一左一右搭上何良,竟毫无遮掩指着自己窃窃淫笑,这一口气再也咽不下去,当即甩开袁少廷,快步走回主桌,指着何良鼻子大骂:“死淫贼!今天的事本姑娘还没和你算清,你别太得意!”再举刀指着花百川和谭老九,破口骂道:“你们两个也是,还敢胡说八道,本姑娘就再多赏你们几刀!” 第78章 正气岗8 花百川先是一愣,当即回骂道:“呸!好大的口气,这是本帮的地盘,哪轮得到你在这撒野?” 戚小婵再回斥道:“撒野又如何?你们两个丑八怪合起来,还不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 花百川一听,更是气得一把胡子都翘了起来,其和谭老九两人一个黑脸阔嘴、一个疤脸狐眼,样貌虽不好看,但又何曾被人称作是丑八怪?况且被一个姑娘家说成手下败将,自己日后在其他弟兄面前又如何能抬得起头?当即一个拍桌,震得满桌酒菜飞溅,正要再发作,袁少廷赶忙喊道:“小婵住口!”跟着往戚小婵身前一站,对花百川抱拳说道:“本门小师妹酒后口不择言,得罪了几位,还请别和她一般见识。”转头再对戚小婵说道:“小婵,还不向几位同道赔礼?” 戚小婵叉着腰,气鼓脸说道:“今天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我又没说错,赔什么礼?” 袁少廷不愿在此节外生枝,暗骂戚小婵冲动坏事,正要厉言相劝,便听得谭老九嘿嘿说道:“是啊,姑娘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和花兄弟两个生得其貌不扬,又是技不如人,怎敢要姑娘来向咱们赔罪呐?” 谭老九一边说着,一边搭上何良肩头,再嘻嘻说道:“何兄弟就不同了,不但人生得俊俏,武功又高,咱两个打姑娘不过,何兄弟只一出手,那便制得服服贴贴了。”转头再对何良说道:“何兄弟,这等本事,咱两个往后可要多多向你讨教呐!” 花百川随即会过意,亦是答腔回道:“嘿,讨教什么?我说任凭武功再厉害的姑娘家,只要见着何兄弟这等翩翩相貌,欢喜都来不及了,谁还愿意动真格的?这等俊俏本事,咱两个丑八怪这辈子多半是学不来了。” 谭老九哈哈称是,跟着一把将花百川抱住,将其扑倒在地滚了几圈,故作柔声道:“你这小悍妞儿,今天落在我手里,看你能往哪儿逃?” 花百川立时嗲声回道:“俊哥哥,你生得这般俊俏,武功又高,奴家心里欢喜的紧,哪还愿意逃?”说着刻意将头一扭,窝进谭老九的怀中,大掌往脸上一遮,故作羞涩模样。一旁阎王帮众方才皆听得今日树林中发生之事,再瞧这两人演示一次,模样滑稽逗趣,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戚小婵看到此处,早已气得半死,立即跺脚怒喊道:“找死!”一把推开袁少廷,拔出单刀,猛一跃步便要朝花百川背心砍去,一旁阎王帮众见状,纷纷起身上前一挡,而袁少廷等人今夜先是遭徐定算计,此刻又见小师妹受辱,心中早就气忿难平,再顾不得敌我悬殊,不甘示弱,当即长剑挺出,护在戚小婵身旁。 毛应忠眼见双方人马一言不合,几乎刀刃相向,赶紧往双方人马中间一站,避免真动起手来,只是一边是旧识后辈,另边是本帮弟兄,帮着哪边都不对,只得先打个圆场对李林山庄众人说道:“各位息怒,本帮弟兄都是粗人,酒后乱了性子乃常有的事,这胡闹过了头,绝非刻意要对戚姑娘不敬。” 赵七海亦上前朝花百川、谭老九瞪了一眼,厉声说道:“戚姑娘可是忠门之后,本帮当年亏欠戚大人在先,至今尚未弥补,哪容你们这样戏弄人家?还不快向戚姑娘赔罪?”花、谭两人一听,自知理亏,酒也醒了大半,只得乖乖上前弯腰赔罪。 何良见状,心想这一切可说皆因自己而起,正好趁此机会向众人解释清楚,也好还戚小婵一个清白公道,于是上前说道:“各位大哥,今日之事乃因在下偷袭在先,使诈在后,又和这位姑娘双双误中暗器,这才丑态尽出,我二人皆是迫于无奈,还请各位大哥往后勿再提起此事,以免坏了姑娘家的清白。”接着转身向戚小婵行礼道:“戚姑娘,在下也向你赔个不是,今日之事还望见谅。” 何良本想戚小婵能就此息怒,岂知才抬起头来,便听得戚小婵冷冷说道:“淫贼,依你所言,莫非是说本姑娘技不如你,这才自讨苦吃?” 何良闻言急道:“姑娘千万别误会,在下万万没有此意。” 戚小婵回道:“哼,即使你没有此意,却难保他人不会这么想。” 何良问道:“那…依姑娘的意思是?” 戚小婵亮起一对鸳鸯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何良,说道:“你我在此光明正大比试一场,好让人知道本姑娘的本事远胜你这死淫贼!” 何良从地上拾起单刀,显得面有难色,苦笑道:“姑娘别说笑了,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对武功又一窍不通,要这兵刃有何用?在下认输便是。” 戚小婵回道:“你还没打便认输,那旁人定认为你是有意相让,却不是本姑娘的本事胜过你。你听着,这兵刃你爱用也罢,不用也罢,总之本姑娘下手决不留情,你好自为之。” 袁少廷听到这里,大感不妙,其心知何良乃赵七海的救命恩人,若因此有任何不测,只怕此事难以善了,正要上前阻拦,却听得何良说道:“好,既然姑娘决意如此,那在下也无话可说。”跟着转头对在场众人说道:“各位大哥,今日比试皆因在下而起,若在下当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罪有应得,还请各位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赵七海及诸葛四素知何良不懂半分武艺,听得何良同意比试,均是大感意外,虽说戚小婵乃女流之辈,但毕竟是闻名天下的李林双侠亲传弟子,手上功夫自然不差,今日连花百川、谭老九两人连手且非对手,想那何良一副弱不禁风,如何能与之比试?只怕连三招都抵挡不住,但想何良既已当众答应,却也不便上前劝阻,只得在一旁静观其变,危急时再伺机救人。 戚小婵见何良两手将单刀合握在胸前,竟是刀背朝外,姿势古怪,此人若非假意示弱,便是当真不懂半分武艺,当下也不多想,眼神一狠,大喝道:“死淫贼,少假惺惺,看刀!”一语方毕,一招“开山掠地”便朝何良迎面直劈而去。 第79章 比武斗酒1 何良见得一刀当头劈来,惊呼一声,手上单刀往地上一丢,向着戚小婵抱头窜去,戚小婵临敌时从未见过有人竟将脑袋自行送上门来,只感莫名其妙,但刀势却不见缓,仍是一鼓作气直直劈去,眼见便要斩上,何良突然“唉呦”一声,跟着身子向前跌滚,刀锋自其耳边呼呼划过,却无巧不巧给避了开。戚小婵眼前一花,转头看去,何良竟已跌坐在自己身后,当下只道何良绊倒跌跤,这才侥幸避过一刀,不禁暗叫可惜。 原来何良心想这戚小婵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眼下只有设法令其消气,方能善了,因此打定主意,要将那萧雪晴所传授的“混水藏龙”使得藏巧于拙,看似狼狈而逃,实则巧妙避招,令戚小婵在众人面前显得威风,自己再上前假意求饶,这才能令其善罢罢休,只是如此一来,自己面子上可大不光采,但眼下却也已顾不了这么多,只得硬着头皮接招。 只见戚小婵刀法凌厉,去势快而不乱,步法沉而不滞,将一路八卦踏风刀使得虎虎生风,身法极为好看,果然是名家所传,在场阎王帮众不禁眼睛为之一亮,更有不少人便暗暗喝采起来。反观何良则是忽而抱头鼠窜,忽而贴地乱滚,时而跌跤,时而惊呼,在大厅里左闪右逃,与那连发快刀不时擦身而过,虽说毫发无伤,却也是狼狈至极。 在场阎王帮众见到何良这般胆小无赖,已有不少人看得摇头叹息,均觉如此躲法有失大体,实非好汉所为,而只有燕逢春和赵七海等少数几位武学高手脸露异色,逐渐瞧出其中端倪。 戚小婵将一路八卦踏风刀使全,已将厅内桌凳砍坏不计其数,何良虽保得安然无恙,但单单一招“混水藏龙”使了不下几十回,早就累得晕头转向,见戚小婵稍作歇手,正想上前求饶,忽听得花百川喊道:“何兄弟当真厉害!这悍妞儿连砍了几十刀,连桌椅都给砍烂了,何兄弟却是毫发无伤。” 谭老九亦接口道:“可不是吗?这『鹤子翻江』的功夫可不是人人都会使,我也只见过几次,原来何兄弟高人不露相,不知情的还以为何兄弟不懂武功呐!” 原来这两人心知何良乃赵七海的救命恩人,眼下便是本帮的人,但何良这般躲躲藏藏、翻来窜去实在难看,此事若传了出去只怕有损本帮名声,因此心生一计,随口胡诌说道何良使的乃是一套奇门武功,给何良添点面子,也让本帮不致名声扫地。这两人刚说完,登时便有不少帮内弟兄会过意,纷纷接口呼应,有人说道何良本事厉害,便是再来几十刀也砍不中,有人说道何良大人大量,不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是以迟未出手,更有人说道自己也曾见过一位将军使出这招“鹤子翻江”,乃是天下第一绝学,单凭一人便将整队鞑靼蛮兵给打得落花流水。 何良听众人越说越是离谱,心中暗骂众人无端瞎搅和,要是惹得戚小婵心中起疑,那方才一番功夫可就白费了。 戚小婵先前见到何良的狼狈模样,便像是全然不懂武功之人,心中怒气本已消解大半,岂知听了众人言语,心中疑虑陡生,暗想自己这一路刀法使全,竟没能砍中何良半分,莫非此人真会什么“鹤子翻江”的功夫?此时细细想来,今日在树林中,何良曾往自己的膝弯上一戳,一招便令自己站不起身,此人若非习武之人,怎会如此高明的点穴手法?一念至此,再无疑心,喝道:“死淫贼!竟敢戏弄本姑娘!”一个箭步跃出,反手一刀横劈而去。 何良正喘息间,见得戚小婵一脸怒气冲冲横刀劈来,便知不妙,看准来势,身子窜前,待得单刀近身,正要滚地避过,岂知戚小婵蓦地变招,将刀锋一沉,向前贴地削去,转眼便要斩上何良双腿。 原来这招“混水藏龙”的精要之处,便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以进为退,忽施怪招避过来势,但戚小婵方才与何良追斗不下几十回,加上心中已有了防备,此时潜心回想,已能约略猜出何良的避招要诀,因此一见到何良窜出,立时变招直取双腿,要杀得何良措手不及。 何良眼见戚小婵刀锋便要劈中自己双腿,这招“混水藏龙”哪敢继续用上?赶紧使力一跳,脚底生风,那单刀便自脚下扫过,正庆幸间,屁股一痛,身子竟是笔直向前飞去。 原来戚小婵方才一招便是要诱得何良起身跳开,再趁其身在半空无可避处,猛地反脚踢出,正中何良后臀,这一脚使上全力,何良连飞带滚,撞翻了几张桌椅,直摔到主厅门边这才停下,登时痛得全身发麻,眼冒金星。 何良被这一脚踢飞,摔得不轻,一时间难以回神,迷糊中见到戚小婵走上前来,冷冷说道:“死淫贼,方才那一脚,是报你白天出手偷袭之仇,接下来这一刀,是报你弄臭本姑娘名声之仇!”说着单刀高举,一刀便要往何良右臂上斩去。 众人一见,惊呼声四起,赵七海正要出手阻拦,忽见一人自头上飞跃而过,身在半空,五指如电急往戚小婵刀背上抓去,抢先一步出手将单刀拦下。 戚小婵单刀遭人以五指扣住,正要出力抵御,岂知那人身在半空,将刀一扭,身子凌空下坠,将全身劲道落于刀背上,戚小婵手腕一痛,若再执意拿住刀柄,这手腕随刀反折,自己非受重伤不可,大惊之下,赶紧将单刀脱手,转头一看,那凌空夺刀者不是别人,正是阎王帮的大当家燕逢春。 原来燕逢春自始至终都在一旁观战,忽见何良遭重脚踢伤,心中便觉不妙,待见到戚小婵举刀欲斩,已先一步从人群中跃出,凌空使得一招“飞鸢擒蛇”,此招乃是燕逢春的得意招式,夺人兵刃,百无虚发,自然一招便将戚小婵的单刀夺下。 第80章 比武斗酒2 燕逢春见戚小婵出手狠辣,差点便伤了何良一条右臂,不禁摇头说道:“小姑娘人长得挺美,怎么手段却是如此狠辣?你既已胜出,又何必再下重手伤人?” 戚小婵不甘心兵刃被夺,亦怒声回道:“哼!这死淫贼行事卑鄙,他是罪有应得,本姑娘爱怎样便怎样,你又凭什么管本姑娘的事?” 燕逢春见戚小婵如此刁蛮,心中有气,峻声说道:“这位何兄弟是本帮的恩人,单凭这个,老夫便可管得!” 戚小婵方才被燕逢春等人冷落一旁,又遭花百川、谭老九两人戏弄取笑,已是满肚子恶气,此时一股气全发作起来,大骂道:“哼,你阎王帮专收些无耻淫贼之徒,只会联合起来欺负人,算什么好汉!”此话一出,大寨内登时骂声四起,一干帮众纷纷作势欲上。 燕逢春听得戚小婵竟辱及本帮名声,若不令其俯首认错,只怕难以服众,于是将夺来单刀往戚小婵身前一扔,再让人从大厅主座上将自己的兵刃取来,指着戚小婵说道:“好、好!你说本帮只会联合起来欺负人,老夫这便同你单打独斗,只是老夫出刀向来见血,要是在你身上留了些记性,那也怪不得老夫,你可有胆子比试?” 袁少廷一听得燕逢春欲与戚小婵比武,哪能同意?这小师妹刀上功夫虽是不差,但又如何能与燕逢春这等当世高手相提并论?赶紧上前拱手拦道:“燕帮主,我这师妹说话不知轻重,得罪了贵帮,还请见谅,今日之事不如就此作罢,我们今晚便走,不敢再作叨扰,告辞了。”说着拉住戚小婵的衣袖便要离去。 岂知戚小婵性子极烈,气上心头,即便知道自己难是燕逢春对手,却又哪肯先行认输?当下将袁少廷一把推开,双刀上手,挺身说道:“好!要比就比,本姑娘可不怕你!只是你若打输,又该当如何?” 燕逢春本想稍作威吓,若对方肯知难而退那便罢了,不用多伤江湖和气,岂知戚小婵却是一口答应比试,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邀战在先,看来这场比试已势不可免,当即抽刀出鞘,点头说道:“好,若你当真胜得过老夫,一切依你便是。” 戚小婵想了一下,眼见燕逢春手中金刀透体莹亮,刀锋生寒,浮刻龙纹,显是一把难得的宝刀,于是说道:“好,若你输了,你手中兵刃便归本姑娘所有,这死淫贼也得交由本姑娘处置!” 此话一出,主厅内又有不少帮众怒骂起来。要知练武之人于这贴身兵刃往往看得极重,而这把游龙宝刀更是燕逢春年轻时因缘际会下由一位隐世名匠所赠,数十年来不知斩杀了多少官兵恶霸,早与燕逢春密不可分,因此燕逢春听戚小婵一开口便要了自己的贴身宝刀,亦是脸色大变,心想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当下将心一横,冷笑说道:“好、好!老夫倒要瞧瞧你有多少本事!” 戚小婵血气方盛,既已决心比试,便无所畏惧,瞥见袁少廷又要过来阻拦,反手一刀将袁少廷先行逼退,喊道:“大师兄你让开!”跟着箭步跨向燕逢春,不探虚实,双刀直接破风劈出,燕逢春自恃身分,有意先让三招,因此仅是侧身跃开,游龙刀负于身后,暂不发招。 戚小婵见燕逢春有意相让,于是跟着退开,奇道:“为何不出招?” 燕逢春回道:“老夫身为长辈,你又是姑娘家,按江湖规矩应当先让三招,有何奇怪?” 戚小婵一脸不悦说道:“什么长辈晚辈、男子女子?本姑娘与人比武,向来不占人便宜。”见燕逢春将宝刀贴臂反持,显是执意再让两招,于是哼了一声,双刀亮起,原地作势舞了两下,说道:“三招已过,别婆婆妈妈的,动手吧!” 燕逢春见戚小婵脾气虽烈,却是心直磊落,大有豪杰本色,当下也暗暗赏识,不敢再让,举刀一敬,说道:“好,小心了!”脚步虚晃,突然左右滑步大跨,竟似鞋下抹了油般,身影飘然,转眼已溜到戚小婵身前,身子跟着一侧,反手出刀,便朝着戚小婵拦腰斩去。 戚小婵原见燕逢春尚在七步之外,岂知其身形如风,说来便至,眼前一花,那宝刀竟已无声斩来,大惊之下,赶紧将双刀交叉横架腰前,作个十字拦虎势,勉强挡住一刀,借力跃出一丈之外,正要再摆出架式,忽觉掌底酸麻,双刀急颤,嗡嗡作响,却是那燕逢春刀势威猛,余劲犹存。 戚小婵稍作调息,不敢再有半点轻忽,缓步逼近,突然连两侧翻,跃至燕逢春身后,接着右手快刀如风,连发不止,左手则是随势在后,伺机偷袭,一左一右、一快一慢,配合得天衣无缝,使的正是一路鸳鸯双合刀,刀法走势便如一对鸳鸯逐于水中,一先一后,终至两合,招式连贯且一气呵成,大开大阖中暗藏杀机,直令众人瞧得目不转睛。 燕逢春有意先试探戚小婵刀法虚实,当下只守不攻,虚招相迎,十招下来,见得戚小婵招式严谨,少露破绽,暗暗赞赏这小姑娘年纪虽轻,刀法造诣在阎王帮内却已少有人及,因此不敢小觑,身法一变,使出自创的一路“醉游龙刀法”,滑步虚实不定,出刀快而刁钻,身形飘忽,似醉非醉,左右手互换使刀,时而回旋扫腿,时而脱刀变爪擒拿,便如蛟龙般游走于戚小婵双刀之间,招式悠然自若,阎王帮众平时少见燕逢春使得这套刀法,今日难得一见,均觉精妙无比,登时满堂喝采。 戚小婵见燕逢春刀法骤变,捉摸难测,越斗越是心惊,十招方过,已被燕逢春连刀快爪逼得身法大乱,刀法渐不成章,再加以燕逢春刀劲威猛,宝刀锋利,兵刃相交下,戚小婵双刀上头已现出五六个半寸深的破口,且是腕臂俱痛,双刀拿捏不稳,只能勉强居于守势,根本难以出招回击。 第81章 比武斗酒3 燕逢春见戚小婵破绽渐出,一个缩身滑步晃至戚小婵右侧,右手游龙刀顺势横斩而出,戚小婵未及思索,右手举刀一挡,突见燕逢春一个换手使刀,改以左手执刀续进,右掌脱刀变爪,直袭戚小婵颜面而去。戚小婵见状吓得低呼一声,左手举刀护住头脸,身子跟着急退两步,燕逢春却是趁势追击,变爪为指,运劲使出“断弦功”,四指作弹筝拨弦状,猛地自下而上往刀侧一弹,戚小婵左手本已酸麻难耐,这一来更是难以承受,只听得“铮嗡”一声,左手一震,单刀应声脱手飞出,直直刺入屋梁上,刀身兀自颤动,阎王帮众见得燕逢春招式潇洒,指力惊人,无不放声叫好。 燕逢春见胜负已分,无须再斗,正欲退开,岂知戚小婵个性刚毅,不愿就此认输,怒喝一声,倏地鱼跃攀上横梁,将单刀从梁上拔出,双脚一蹬,自上而下朝着燕逢春凌空飞扑而去,待得近身处,左右双刀作势欲合,往燕逢春两侧齐肩而斩,使的正是雁行刀法中的一招“并翼双飞”。 燕逢春见戚小婵仍不罢休,心中有气,喝道:“好顽劣的姑娘!”快手插刀于身旁座上,看准戚小婵双刀来势,提气后仰,避开双刀齐斩之际,倏地双爪齐出,紧扣戚小婵左右手腕,令其凌空受制动弹不得,随即一个转身向后抛掷而去,要将戚小婵连人带刀给摔个四脚朝天,灭其威风。 戚小婵被燕逢春擒住双腕以怪力掷出,登时头下脚上,身子呼啸飞去,吓得惊叫出声,眼见便要摔在酒桌上,忽地腰间一轻,飘然越过方桌,接着凌空一翻,身子打正,一落脚正好巧妙着地,竟是毫发无伤,当下呆站原地,一时间仍不明所以。 戚小婵惊魂稍定,转身看去,只见袁少廷站定身旁,神色凝重,正微作调息,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乃是袁少廷及时上前,以师传的“转风劲”卸去来势力道,顺势将自己身子翻转打正,这才不致摔得狼狈。 这路“转风劲”乍看下平凡无奇,实则是将周身内劲一蓄即发,于指掌间化作一股至柔若刚的无形气劲,昔日曾有一位隐居三清山的荒野老道练至深处,瞬息间便能运掌转风、弹指断水,单凭挥袖便能将周身十步内的满地落叶集聚成丘,袁少廷功力虽远不及此,但出手迅捷,竟似仅以指掌微触,便能将戚小婵的身子凌空运转得如棉絮般轻柔,巧劲功法已是令人匪夷所思,便有不少阎王帮众当场出声叫好,而燕逢春见袁少廷年纪轻轻便能练就如此火侯的玄门功法,当下亦颇感意外。 袁少廷朝戚小婵瞪了一眼,似在责备其差点闯下大祸,赶紧上前对燕逢春抱拳说道:“承蒙燕帮主手下留情,敝门小师妹已输得心服口服,方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袁少廷话未说完,戚小婵忽然抢道:“慢着!大师兄,我何时说要认输?”说着持刀作势欲上。 袁少廷见戚小婵又要上前比试,赶忙拦道:“小师妹,燕帮主武艺高超,又是名震江湖的英雄好汉,连师父师娘都将他尊为长辈,像你这种无名小辈又怎是对手?别在此瞎胡闹了!”言下之意,亦在向燕逢春暗示,似他这等武林前辈,若不顾身分与戚小婵比武,只怕遭人讥为胡闹,有失威名,要其勿再答应比试。 燕逢春闻言亦不无道理,这李林山庄在江湖上颇有侠名,与阎王帮皆是仗义锄奸的绿林同道,而戚小婵年纪甚轻,可说足足小了自己两辈,又是个姑娘家,若再比试下去,一来怕被人说成自己欺侮女流晚辈,二来又怕伤了江湖同道的和气,于是说道:“不错,小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已是难得,老夫方才也仅侥幸胜得一招,但胜负既分,自是不必再比。” 戚小婵毫不理会,摇头道:“我不管,反正本姑娘既没认输,那便是胜负未分,你若再不比试,那便是先认输了。” 燕逢春方才言语中已颇为忍让,但见戚小婵仍是蛮横无礼,执意比试,自己若再推托,传了出去,倒让外人以为阎王帮不够胆识,只怕亦是颜面无光,一时间比武也不是,不比也不是,转身瞧向徐定,要其设法出个主意。 徐定见了燕逢春眼色,已明其意,于是上前一站,说道:“戚姑娘,请听徐某一言,姑娘既决意比试,本帮向来敬重豪杰,自当奉陪,只是比武相向,不论谁胜谁败,不免伤了同道间的和气,再者今日承蒙诸位相助,才能顺利救出杨兄弟,此乃喜事自当庆贺,若因比武见了血光,总是不大吉利,因此方才比武,不如当作打个平手,未分输赢,姑娘若执意再分胜负,自有其他方法可行。” 众人闻言,均觉甚有道理,戚小婵稍作细想,亦表认同,于是点头说道:“好,那依你所说,要如何比法?” 徐定见戚小婵戾气渐消,于是往酒桌上一指,说道:“今日大喜可贺,酒不可少,既然不宜武斗,那便斗酒如何?”徐定不等戚小婵答应,接着说道:“这比法也容易的很,咱们以碗计数,对饮而尽,谁喝得多,谁便胜出,不许反悔。姑娘武艺过人,性子豪爽,想来酒量亦非凡,正好可与本帮帮主匹敌,就怕姑娘另有顾虑,不敢答应,若是如此,徐某也不会强逼姑娘认输,只不过须得另想他法,不免扫了众人的兴。” 袁少廷一听,心想这徐定不愧号称“计将军”,行事老谋深算,仅仅从旁察言观色,便已猜出戚小婵的性子。这小师妹从小个性率直,不愿轻易服输,凡事定要分个高下,若遇上其他门人刻意以激将法相逼,往往立即中计,屡试不爽,想来这燕逢春酒量定然极佳,徐定再以言语设下圈套,要激得戚小婵答应斗酒,看来小师妹这场比试非输不可。 第82章 比武斗酒4 果然徐定话才说完,戚小婵立即一口答应道:“不必多说,本姑娘斗酒便是。”说着双刀入鞘,往桌前一坐,取了酒坛,自行斟上一大碗黄酒,一饮而尽,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等着燕逢春入座,模样甚是豪迈。 燕逢春自认千杯不醉,拿手的一路醉游龙刀法更是百杯黄汤下肚后自行悟出,听得徐定说道斗酒,便知事有蹊跷,本想就此打住,以免这小姑娘酒量不佳,醉态百出,传了出去只怕日后见不得人。谁知戚小婵又是毫无犹豫一口答应斗酒,气态不输一般的江湖豪杰,因此燕逢春当下也不多想,旋即入座,举碗敬道:“好胆识,老夫奉陪!”说着大口饮尽,滴酒不剩。 在场帮众本以为戚小婵空有酒胆,这小姑娘家的酒量怎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岂料戚小婵酒量本就甚佳,不输门内其他师兄,因此与燕逢春两人对饮至第十碗时仍是面不改色,大气不喘,一旁围观者纷纷点头赞赏,便连献计的徐定也不禁微感惊讶,而何良则是看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见得,实难相信如此一个清瘦秀丽的小姑娘,竟有如此豪迈过人的酒量。 两人待对饮至二十余碗时,燕逢春依旧神情自若,戚小婵却已脸色发润,眉头轻皱,额上渗出微微汗珠,但仍毫不犹疑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待饮上第三十碗时,戚小婵早已满脸通红,双眼半阖,身子虚晃,仅以手肘强撑在桌上,这才不至软倒,反观燕逢春仍是身子直挺,双眼有神,面露微笑,丝毫不见醉态。袁少廷嗅得戚小婵满身酒气,又见其神智迷蒙,满身盗汗,只怕再不用三碗酒,便要醉倒在地,赶紧上前将酒碗拦住,说道:“小师妹,别再喝了,像你这般喝法,定要伤了身子,咱们认输便是。” 戚小婵本已昏昏欲睡,待听得袁少廷说到认输两字,忽然间狂性大发,猛地跳上长凳,一把将袁少廷推开,搥桌怒道:“认什么输!本姑娘向来只有让人求饶,哪有自己认输的道理?”怒吼一声,从桌上抄起酒碗,狂饮而尽。 燕逢春见状,知道戚小婵已然酒力发作,神智不清,摇头笑道:“小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袁少廷和其余师弟见戚小婵丑态尽出,赶紧将戚小婵自长凳上拉下,岂知戚小婵酒性大发,见到师兄们围上前来,冷不防朝着郑添寿一个回马旋踢,正中胸口,出招全无收势,劲力更胜平时,那郑添寿白日里刚被赵七海伤于剑掌之下,气虚体弱,现下又毫无防备中了一脚,身子平飞倒地,竟然晕了过去。 袁少廷见状大惊,赶紧趋前查看郑添寿伤势,正慌乱间,又听得身后传来两声惨叫,回身一看,竟见到游氏兄弟俩满脸鼻血如注,可想而知定是被戚小婵所伤,那游氏兄弟两人鼻柱痛得发麻,血流不止,当下又不敢对这位小师妹回手,只能气得摀脸大骂。 戚小婵跟着目光扫过四周,忽见到何良便在不远处,怒气大发,骂道:“死淫贼!竟敢戏弄本姑娘!”一个鱼跃上前,便要扑向何良。 何良自始便在一旁围观,见得戚小婵目光扫来,便知不妙,心中早有准备,待见戚小婵飞身扑来,不作细想,连忙缩身往一旁躲去。岂知戚小婵这一扑空,却将何良身后一名阎王帮众给撞倒在地,那帮众正觉倒霉,待要起身,猛地右眼窝上中了一记,接着呼呼数拳齐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拳拳到肉,却是戚小婵神智不清,竟将那名帮众当作是何良,边打边骂起来。燕逢春和赵七海自恃身分,不愿对戚小婵这等女流小辈出手,只得命其他帮众上前将人给拉开,但众人碍着李林山庄的面子,又是男女有别,不敢下手过重,反观戚小婵酒后神猛,出招毫无顾忌,转眼又踢倒了身旁几名帮众,一时间竟是难被制伏。 何良见戚小婵将那名被当成自己的帮众打得鼻青脸肿,心中直感过意不去,又想方才要是真被戚小婵一把抓住,这一招招皆往自己身上打来,自己身子孱弱,哪能挺得住几拳?不禁吓得冷汗直冒。何良跟着又想,戚小婵勉强斗酒以致丑态百出,说到头来都是因为自己得罪在先,才会令其如此动怒,当下只有先设法为其消解酒气,才能停止胡闹发狂。 何良稍作细想,心中已有计较,当即取了四枚探穴用的银针,往烛火上一烫,趁乱来到戚小婵背后,快手连出,以绵里藏针手法,将四枚银针先后拍入戚小婵背上的膈俞穴以及后颈上的左右风池、天柱等要穴,入穴寸深,再巧劲揉 转几下,随即将银针取出。众人正哄闹拉扯,谁也没瞧清何良施针,只道何良是在帮忙劝阻,而戚小婵神智酣醉,银针又是细如毫毛,仅觉微微一痛,却也毫不在意。 何良刚退到一旁,戚小婵突然一阵静默,不再胡乱出手,众人正奇怪间,忽听得“呕噜”一声,竟是戚小婵朝天打了个大酒嗝,那打嗝声既长且响,众人见状,无不哑然失笑,均觉这小姑娘好不怕丑,这等丑态,哪里是一般姑娘家敢为?戚小婵打完酒嗝,刚要起身,忽地喉头一紧,竟将满肚子酒水一股作气全吐了出来,将那名被打倒在地的帮众吐得满脸腥臭,睁不开眼,其余帮众见状,均是摇头大骂,袁少廷和游氏兄弟见了,亦是脸色难看,均觉颜面无光,赶紧上前弯身赔罪,要将戚小婵带走。 原来何良这连日来将萧雪晴所给的《金针遗略》读过几篇,正好忆及书中所载的解酒妙方,便是先以火针将膈俞穴一通,令腹内积郁酒气汇聚一处,嗝气而出,再以火针将左右风池、天柱等要穴一松,令神智清明、醉意消散,四针一过,酒气立退。只是何良初次施为,那膈俞穴下针力道过重,以致戚小婵酒嗝过后,竟是胃中翻搅,反而一阵恶心呕吐,却是何良始料未及。 第83章 比武斗酒5 戚小婵足足连吐了三轮方休,将嘴边酒渣一抹,站起身来,只觉体气调和、醉意全消,更将方才胡闹一事全都忘诸脑后,瞧着身边到处狼狈,不禁面露疑惑,彷佛事不关己一般。燕逢春见戚小婵已暂时作罢,当即命人将满地脏乱给收拾干净,叹骂一声:“胡闹,简直胡闹!”转身便要离去。 戚小婵这才注意到燕逢春,跟着便想到这场比酒未分胜负,随即推开袁少廷,又坐回长凳上,将桌上酒碗斟满,指着燕逢春大声说道:“喂!该轮到你喝了,你可别想抵赖,你再不回来,那便算本姑娘胜了。”言语间精神奕奕,毫无醉态,竟似完全变了个人,袁少廷等人见了,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在一旁瞧着,静观其变。 燕逢春闻言一愣,那戚小婵方才明明已醉得一蹋胡涂,怎料顷刻间却又醉意全消,当下大感诧异,生怕其中有诈,但既已言明斗酒,倒不可失信于人,于是点头回道:“好,老夫怕你不成?”上前接过酒碗,一口喝干。 戚小婵此时腹中积郁全消,酒气尽散,一连又与燕逢春对饮了二十碗酒,毫不退却,直教众人看得啧啧称奇。燕逢春则越比越是心惊,其心知戚小婵方才已将满腹酒水全部吐出,此刻便好似重新比酒,反观自己于宴席上已先喝下十多碗烈酒,再连番比酒下来,已渐感头晕腹胀,但自己乃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能同戚小婵般大吐一场再来比过,当下也只能强忍不适,故作笑颜继续对饮,但神情略僵,吞酒渐缓,赵七海及徐定等人在一旁看了,均是大感不妙。 过得半个时辰,戚小婵及燕逢春已各喝上七十碗黄酒,戚小婵方才虽酒气全消,此刻又已醉得头昏眼花,挺不起身,而燕逢春虽是酒量奇佳,但毕竟年事已高,又是吃亏在先,手中酒碗大口饮尽,往桌上重重一放,正要再取过酒醰,右手伸出,忽然眼前一黑,竟是趴倒桌上,随即不省人事。 戚小婵见状大喜,指着燕逢春笑道:“老头子真不中用,是本姑娘赢了!”话才说完,血气上涌,脑袋一麻,亦是醉倒桌上。 原来两人比至此刻,什么运功理气、聚精凝神之法都已不再管用,全靠一股蛮劲硬撑,是以戚小婵一见到燕逢春醉倒,当下心神放松,来不及再喝上一碗酒便也昏睡过去,只能算是与燕逢春打个平手。在场帮众见了,均觉这小姑娘意志甚坚,虽是女流之辈,酒胆酒量却丝毫不输一般江湖豪杰,在场除了燕逢春外,只怕再无人能及得上这小姑娘,心中均是敬佩万分,而那花百川及谭老九见识过这场比武斗酒,即便仍对白天遭砍伤一事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对戚小婵有所小觑。 袁少廷见戚小婵醉倒不醒,赶紧同游氏兄弟将戚小婵扶至客房内歇着,徐定亦命人将燕逢春搀扶至卧房,而其余帮众又在厅内哄闹一阵,随即各自散去,只留下几人收拾这满厅杂乱,至于胜负一事,此刻无人提及,只得待明日两人睡醒后再作打算。 赵七海先前重伤濒死,后得何良相救,至今虽不过月余,但生死关头走一遭,却感觉如过数年,此刻历劫归来,与帮内弟兄重逢,自是欣喜若狂,当下拉着何良、杨秀、徐定、诸葛四、花百川、谭老九、毛应忠和几个熟识的弟兄来到卧铺,手抱一坛新酿粮酒,再摆上几盘小菜,要与众人连饮通宵。 赵七海一坐下,便搭上杨秀肩头,说道:“杨兄弟,赵某有个请求,你可万万不能拒绝。” 杨秀一愣,随即正色说道:“兄弟说得什么话?杨秀这条命是你给的,你便是要杨秀赔还一命,那杨秀也绝无怨言,一句话照办就是!” 赵七海跟着说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当年你义父杨大人被严嵩那老贼用计关进死牢,我带着几百名弟兄赶往京城救人,谁知半路遇上大雪耽搁,终究慢了一步,等我们赶到京城时,杨大人已被下令处死。此事让我耿耿于怀至今,总觉对不住你杨家上下,幸好老天有眼,那杨大人还留有你这么个义子在世上,我知道你恨不得手刃严嵩那老贼,但我也绝不能让你只身一人再去犯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真要一死以向杨大人谢罪了。因此我想留你在帮里,一来对你有个照应,二来咱们人多势众,又有三弟的足智多谋,斗倒严嵩老贼不过是迟早的事,我答应你,总有一天,定让你亲手取了那老贼的命,以慰你义父在天之灵。” 杨秀闻言,默然一阵,似是想到了报仇有望,跟着眼泛泪光,颤声问道:“兄弟此话当真?” 赵七海点头回道:“绝无半点虚言。” 杨秀当即紧握赵七海双手,猛点头道:“好!如果各位弟兄不嫌弃杨秀本事低微,那杨秀便留在帮里听大家差遣,就盼有朝一日,真能割下那老奸狗的脑袋来祭慰义父,那么杨秀便是万死也不足惜。”在场帮众一听得杨秀答应入伙,均是轰然欢呼叫好,纷纷上前举酒致意。 众人连饮一阵,何良本是滴酒不沾,见着众人邀酒,先是百般推辞,后来实在禁不住连番劝进,勉强喝了几口,只觉味道辛酸苦涩,难以入喉,随即头晕体热,心跳如奔,接着便听得徐定说道:“各位,本帮多了杨兄弟这样一位英雄好汉,固然可喜可贺,但大家可还忘了一人?” 何良一听,心中隐觉不妙,果然听得徐定继续说道:“这次咱二哥能够历劫归来,全要归功此人,此人重情重义,对本帮又有大恩,眼下咱们已有了杨兄弟,若还能再邀这位好汉也入帮,岂不更添一桩好事?”众人闻言,立时附和起来。 杨秀亦拍着何良肩头说道:“是啊,何兄弟,你也一起入伙,总好过在外头受那些官府的鸟气。” 第84章 比武斗酒6 赵七海与何良这段时日来共历生死,可谓患难之交,固然想将何良留在帮里,但其亦看出何良个性温文,不喜打杀斗狠,只怕无法在山寨久待,因此一切全凭何良心意,不便强求,当下转头问道:“何兄弟,你怎么说?” 何良先前答应随赵七海来到寨上,只是想避过官府通缉,暂时求个安身保命,但今日在树林里见到众人打杀恶斗的模样,转眼便杀伤了十多名官兵,心中越想越是不安,原想等这阵子风头一过,便返回乡下老家隐居过活,此时见众人力邀自己入帮,不禁为难起来。赵七海见何良支吾不决,猜知其心意,暗叹了口气便不再明问,跟着却听得徐定冷冷问道:“何兄弟可是心中还有顾忌?还是说,你嫌咱们这帮粗人不配与你做兄弟?” 何良闻言一惊,见得花百川和谭老九神色古怪往自己瞧来,赶忙摇手说道:“自然不是,像各位这样的好汉,天底下再难找出几个,我只怕自己配不上。” 徐定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是答应了?”何良又是一呆,徐定不待何良答话,接着对众人说道:“好,咱们每位弟兄入帮时都曾行过结拜,共同奉燕大哥为首,今日咱们有幸邀得杨兄弟和何兄弟入帮,大家一起喝下这碗酒,就当立过誓,从此便算结为兄弟了。”跟着斟满一大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赵七海和其他人轮流喝上一口,再递到杨秀手中。 杨秀接过酒碗,举碗向众人致意,爽快喝下一口,跟着再递到何良手里,众人欢呼声中,纷纷转头瞧向何良,何良将酒碗拿至嘴边,眼见情势再难推却,只得硬着头皮也喝了一口。赵七海醉意已浓,未能察觉何良神色有异,一见何良答应入帮,登时大喜,当即抓着何良手臂,激动说道:“好兄弟!今后你叫我二哥便成。”何良心中烦闷,脸上却仍是强作笑颜,跟着喊了声:“是,二哥。” 徐定自何良手中取回酒碗,说道:“好,从今之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祸福与共,生死同当,若有异心,便是如此!”说着将酒碗高举,突然往墙上重重一扔,那酒碗登时碎成数片。 何良见状一懔,想来徐定硬邀自己入帮并非全出于真心,其多半已看出自己无心久留,但又怕让自己这么一走,若将山寨里的人事地物消息也跟着传了出去,势必引来祸端,而徐定瞧在赵七海的面子上不敢强逼自己入帮,这才略施小计,三言两语便让自己糊里胡涂答应下来,更暗示自己,若日后反悔擅逃,帮里定然不会轻饶,此人攻于心计,言行间尽皆谋略,果真不愧号称“计将军”。 何良心想事已至此,当真回不了头,心烦意闷,酒力也跟着发作,当下只觉头晕目眩,过不多时,再也支撑不住,便先行倒卧入睡,其余众人则继续共枕言欢,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才接连昏昏睡去。 次日刚过正午,何良悠悠睡醒,神清气爽,只觉这一个多月来,便属昨夜睡得最沉,想是酒力助眠之故,待见得卧铺大房内已空无一人,便起身往房外走去。 何良刚出得屋外,来到一处空地上,见得阳光暖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忽觉背后一股凉意陡生,微感不安,果然听得一声娇咤喝道:“淫贼看刀!”转身一看,人影如风而至,正是戚小婵反手一刀疾行劈来。 何良突遇变故,一时间连保命用的混水藏龙也忘了使上,只管回身拔腿而逃,但戚小婵来势甚快,转眼间疾步滑出,身如旋风急转,刀光一横,已抢先拦在何良前头。何良停不住脚,竟是迎面朝着单刀撞去,危急之际,只得以右手一挡,心下却是大呼不妙,这肉 臂贸然挡刀,如何能安然无恙?吓得双眼一闭,不敢看去。 那单刀刚斩上何良右腕,何良只觉一阵痛麻,赶紧动动手腕,幸好手掌仍在,睁眼一瞧,却原来撞上的只是刀背,方才那下若换作是刀刃,这只手掌哪还能保全? 何良定睛一看,只见此刀在阳光下金闪如焰,浮刻龙纹,竟是昨夜里见到燕逢春所使的宝刀,果然听得燕逢春在身后笑道:“这招『醒龙九转』使得恰到好处,已有老夫的七成火侯,小姑娘学得倒挺快!” 戚小婵将刀一收,回道:“只可惜这淫贼笨手笨脚,这招终究没能使全,试起刀来一点也不痛快。” 身旁另有一人说道:“小师妹,你出手总是如此狠辣,对付那些狗官恶贼自然无妨,但对上江湖同道却是不妥。”何良转头一看,此人正是袁少廷。 戚小婵嘟嘴回道:“哼,这死淫贼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付他自然也不用客气。” 何良气急道:“你…!”心想方才那招若真让戚小婵使全,宝刀一过,手腕立断,自己哪还能站在这儿?当下不明白这宝刀怎会落在戚小婵手里,一脸疑惑瞧着燕逢春。 燕逢春当即笑道:“呵呵,老夫昨夜同这小姑娘比酒,酒量虽不分胜负,但老夫醉倒在先,可说是输了半回合,老夫向来说话算话,因此决定将这把游龙宝刀送给她,这小姑娘行事虽莽撞了点,心地却是不错,她已答应老夫不再与你为难,你大可放心。” 戚小婵指着何良,厉声说道:“哼,死淫贼,瞧在燕帮主的面子上,这回就不再和你计较,但你若敢再无礼,本姑娘绝对饶不了你!” 何良点头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这蛮横姑娘三番两次都想取了自己性命,自己避之尚且唯恐不及,最好从今之后别再见面,又怎敢再有瓜葛?跟着回想到昨夜里戚小婵醉态百出,自己一时好心替其解围,却阴错阳差让其赢了斗酒,这才让燕逢春相赠宝刀,眼见戚小婵拿着游龙宝刀不停凭空比划,一副又想拿自己来试刀的模样,何良瞧得心惊,赶紧退得老远,早知如此,昨夜便不该出手相助。 第85章 比武斗酒7 而燕逢春经昨夜比武斗酒,心中对戚小婵的胆识为人极是欣赏,因此除了依言赠刀外,更还传授醉游龙刀法中的滑步身法和几路得意招式,其见戚小婵学得极快,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已领略精要,正要再继续教去,忽有一名帮众匆忙跑来,在燕逢春耳边小声说了一阵,只见燕逢春收起笑颜,脸色一变,随即吩咐了几句,要那帮众速速去办。 戚小婵见燕逢春眉头深锁,一副若有所思,显是遇上难题,于是好奇问道:“燕帮主,什么事如此难办?” 袁少廷行走江湖多年,深知过问他人帮务乃是江湖忌讳,赶忙拦道:“小师妹,这是他人的帮务事,咱们不便过问。” 戚小婵哼了一声回道:“阎王帮行事如何,江湖皆知,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燕帮主为人极好,又哪里是其他人了?”此话一出,倒让袁少廷一时间无话可说。 燕逢春闻言,当即眉头一开,笑道:“小姑娘说的是。好,此事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只是事关重大,千万不能让外人得知。”当下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出。 原来当今嘉靖皇帝沉迷道术,极少亲自上朝,遂任由严嵩和严世藩这对父子俩把持朝政,那严家贪腐败政,民脂民膏搜刮无数,又有各方逢迎巴结者私相馈赠,财力富可敌国,在南北各地置有大小房宅多达近千座,而据阎王帮探子明查暗访,那严世藩喜好收藏各类奇珍艺品,更从皇宫内偷运出不少历代珍宝,为免遭人疑心。 因此在其中一处房宅里秘密起了间地下宝库,将历年得手的宝物全部藏于该处,而非留在京城宅邸,但阎王帮这些年来盗劫了不下几十座严家房宅,却都只有抄得寻常的银瓷金珠,并无特别宝物,始终找不着那座传闻中的藏宝库。 而那严世藩尚有一子,名叫严子宣,为人风流,四处交游,江湖人称“玉面罗刹”,那严子宣生性荒淫,喜好女色,在江都城内起了座大宅,纳有妻妾成群,却仍终日流连于风花雪月之所,在地方上早已淫名远播。 就在几个月前,徐定获得密报,原来那严家的地下宝库正是藏在严子宣所住的江都大宅里,是以燕逢春已派人暗中布局,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一举将江都大宅内的皇宫宝物全数盗出,让严家的恶行公诸于世,令其在皇上面前百口莫辩。 孰料方才据阎王帮探子回报,那江都县内的一位富商沈万城,其有个宝贝女儿美色倾城,名传千里,原定月底便要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岂知那严子宣对这位沈家千金早有爱慕之意,得知此消息后,心有不甘,竟派人将沈家千金强行掳来,并将所有妻妾全部休去,然后大发婚帖,择定两日后便要在江都大宅将沈家千金强娶为妻。 那沈家乃江都县内大善之家,帮内不少弟兄昔日也曾受过沈家的恩惠,燕逢春虽有心派人前往救出沈家千金,但又怕如此一来打草惊蛇,让那严家有了提防,若大宅里的皇宫宝物被藏往他处,往后再想盗出可就大为不易,因此当下犹豫难决,不知该不该前往救人。 戚小婵听完,立即说道:“此事不须多想,自然是救人要紧!” 袁少廷则是摇头回道:“依我看不得鲁莽,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戚小婵见袁少廷不愿动身救人,气得回道:“计议什么?大师兄你总是这么啰嗦,那沈家姑娘两日后就要被迫嫁给那死淫贼,若再不设法救人,便要误了那姑娘一生,亏你还沉得住气!”边说边气得跳脚,双手叉腰,嘟嘴鼓胀着脸。 何良听戚小婵称那严子宣为死淫贼,竟与称呼自己相同,只觉得莫名委屈,而燕逢春则是踌躇不决,说道一会先与几位弟兄讨论后,再决定是否救人,当下便先领着三人前往大厅用膳。戚小婵见燕逢春亦犹豫难决,心中大感不快,于是说道自己胃口奇差,无心用餐,便径自回房里去。 燕逢春随即命人将赵七海、徐定、诸葛四、毛应忠、杨秀等几个足智多谋者找至大厅,再将花百川、谭老九等十几名帮内小头领也叫来,先共同商讨应对之策,而袁少廷江湖阅历较深,亦被邀至主桌共议。 众人正商议间,忽见一名帮众急急忙忙跑来,满身狼狈是伤,说有要事相报,燕逢春一惊,赶紧上前问了原由,只听得那帮众气喘吁吁地说道:“回帮主,方才我见那位前来作客的小姑娘气冲冲说要离寨,我说这事须先禀报帮主,要她稍候片刻,但她却执意硬闯,因此我和几位弟兄便上前拦住,岂知那姑娘竟不分青红皂白与咱们打了起来,咱们几个本事差,打她不过,这便让她将船给抢走…” 袁少廷闻言大惊,赶忙问道:“那我师妹可有说她要上哪去?” 那帮众回道:“回少侠,我只听那姑娘说要去救人,但救得什么人,却也说得不清不楚…” 袁少廷一听,心中登时凉了半截,一旁燕逢春等人亦是脸色大变,暗叫不妙。 袁少廷等人一听得戚小婵欲前往救人,指的自然是要到江都城去将那沈家千金给救出,然而那严家大宅必然盘查甚严、高手如云,戚小婵只身一人贸然行事,只怕还未得手,便已赔上性命,一时间众人均是心急如焚,但此时戚小婵既已离寨,若有心避开众人,想来亦是难以追得。 徐定寻思一阵,说道:“那严家大宅日夜均有重兵看守,难以硬闯,如此看来,戚姑娘若欲救人,也只能混入宾客之中,选在拜堂成亲时下手,若是如此,我倒有个计策,还请各位一同商议是否可行。” 众人素知徐定向来智谋过人,既有对策,想来定是可行,纷纷点头继续听下去,只见徐定将手中信纸扫视一遍,跟着说道:“依我得来密报,那严子宣好大喜功,此次大发数百婚帖,广邀各方权贵前去赴宴,咱们何不趁此机会,由几位弟兄扮作宾客一同混入严家大宅,兵分两路,明着是抢婚,实则声东击西,由几名弟兄见机潜入地下宝库,趁乱将那些宫中宝物一举夺出。” 第86章 抢婚1 众人一听,均觉此计可行,纷纷赞道徐定果然足智多谋,只见徐定稍作沉思,继续说道:“此计看似可行,但尚有个难处,咱们一帮弟兄个个与官府交手无数,又都是粗人,扮作随从倒还可以,扮作宾客只怕易被识破,不知各位可有合适人选?” 杨秀当即挺身而出,说道:“杨秀刚入帮,没什么立功建树,这事不如便交给杨秀来办,也好报答各位昨日相救之恩。” 赵七海摇头道:“杨兄弟前些日子受了不少折磨,身子还没复元,若想立功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昨日劫囚的事正在风头上,还是不宜贸然露面。” 袁少廷跟着说道:“我们几个师兄弟在江湖上向来极少以真面目示人,况且此事乃因本门小师妹而起,若是各位信得过,我看便由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起扮作宾客,与各位里应外合,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毛应忠回道:“我瞧两位游公子和你另一位师弟如今皆有伤在身,只怕令人起疑,我看还是另找人陪同袁少侠为妥。”袁少廷心知毛应忠是不想游氏兄弟俩直接涉险,但回头一看,那游氏兄弟俩确实鼻柱都是青肿一片,游胜左眼窝上更是黑了一圈,想来都是昨晚被戚小婵酒后误伤,而郑添寿至今未见人影,多半还在房内养伤,更是不可能同行,袁少廷不禁眉头紧皱,暗骂戚小婵此次实在愚鲁冲动,返回师门后定要将其训诫一顿。 而在场众人跟着环顾对望,只觉帮内弟兄个个粗腰大马,虬髯黑肤,伤疤满身,一副凶煞模样,丝毫不像寻常官宦人家,再不就是缉捕榜上的熟面孔,如何能扮作宾客? 正寻思间,花百川和谭老九不约而同望向何良,两人走上前不住打量,直将何良瞧出一身冷汗,心中暗叫不妙,其余众人顺着看去,只见何良脸嫩白净,端正斯文,举止有礼,十足的书生模样,在江湖上又是个生面孔,若由其扮作宾客,当真再合适不过,谭老九随即说道:“我瞧何兄弟长相斯文,举止也不似咱们这些粗人,若由他扮作宾客,最为合适。” 何良一听大惊,心想自己虽习得保命三招,但根本未臻熟练,且毕竟江湖阅历尚浅,如何能深入险境救人?再者那戚小婵脾气倔强,三番两次都想取了自己性命,能不再见自是最好,一念及此,赶紧说道:“这万万不可!我本事低微,此时又遭官府通缉,万一被认了出来…” 诸葛四打岔笑道:“老九说的不错,这趟由何兄弟你前去再合适不过,我有个主意,你先随我进房,待我帮你乔装易容一番,担保没人认得出来。” 何良仍是执意不肯,连忙摇头道:“这…我初涉江湖,怎能够担此大任?万一拖累其他弟兄,那要如何是好?”再指着花、谭二人说道:“花兄和谭兄两人江湖历练多我百倍,身手更胜我千倍,若由他二人前去,定能…” 话未说完,又被花百川打断劝道:“何老弟就别再推辞了,听说那沈家姑娘美若天仙,只消瞧上一眼便能令人销魂半天,你此次前去救人,那还不趁机赢了美人儿的芳心?若不是我和老九有伤在身,否则这等好事哪能轮得到你?”众人素知这两人贪酒恋色,竟连救人一事也能牵扯风流,不禁哄堂大笑。 诸葛四亦笑道:“先不说你二人有伤在身,就你们俩天生一副凶鬼样,到时吓得沈家姑娘不给救,那才真的误了大事。”众人一听,更是笑不可抑。何良待要再想些推托之词,无奈诸葛四连拉带推,众人亦跟着起哄催促,事已至此,再拒绝不得,只得不甘愿地跟着诸葛四进房。 过得半刻,诸葛四先走出房门,一副神秘兮兮,取了块黑布往何良脸上罩着,待走至众人面前,快手一掀,只见众人睁大眼睛瞧着,先是一阵静默,随即惊呼声四起,脸上尽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何良方才只任诸葛四在脸上头上涂抹一阵,却始终没能瞧见自己模样,此时见得众人满脸惊讶,想来这诸葛四的易容功夫定是出神入化,待又瞧见到几人脸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当下觉得疑惑,快步走向水缸低头一照,只见水中浮着一张俏白人脸,两腮微红,细眉朱唇,弯眼如笑,盘发梳鬓,竟完全便是个清秀貌美的少妇! 何良这一瞧见,气得差点晕去,当下强忍怒气,沉声质问道:“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诸葛四见何良难得动气,当下强忍笑意,赶紧正色回道:“何兄弟莫怪,我想那大宅盘查极严,若找人陪同袁少侠扮作夫妇前往,自然较不令人起疑,因此才想了这个法子,而放眼咱帮里,就属你这单薄身材最合适,换作他人的虎背牛腰,哪里能像个妇人家?只怕没两下子就被拆穿。” 袁少廷亦上前说道:“此计妙极,何公子只需协助咱们混入那大宅,待找到我小师妹后,到时若真与官兵动起手来,救人一事便交给我,何公子自可趁乱离去,想来那些官兵对于一介妇人也不会加以留心。” 燕逢春寻思一阵,拍案说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各位稍作准备,此次事关重大,便由老夫亲自率队,咱们即刻出发。” 徐定点头称是,跟着分配人手、拟定对策,燕逢春亦无意见,随即裁夺定案,径由各头领交付下去。袁少廷瞥见徐定将手中书信随手烧毁,其素闻徐定于朝廷中有内应,那书信里应当便是机密敌情,为防外流这才毁去,足见谨慎; 而徐定能掌握敌情,拟策又是明快有序,应变有方,令燕逢春和帮内头领对其信任无比,接付指令均无异议,上下同心以赴,也无怪乎这些年来阎王帮无论对上官府军队或江湖各派人马,几乎未闻败绩,袁少廷钦佩之余,却也好奇那朝廷中内应者为谁,多年来竟能暗搜敌情提供徐定而不走漏半点风声,当非泛泛之辈。 第87章 抢婚2 何良眼见已成定局,心中虽百般无奈,却也无法推辞,再往那水缸里一照,只觉羞恼至极,不敢再看,赶紧洗净满脸脂粉,当下却也不禁佩服诸葛四这易容换相的功夫,眼前扮相竟连自己也难以认出,此人易容本领之高,直可谓匪夷所思。 赵七海这一个月来与何良共历生死,早就将其视为至交,心知此行犹如深入虎穴,疏忽不得,本想陪同前去,但燕逢春顾虑赵七海重伤刚愈,正待休养,因此刻意要其与毛应忠镇守大寨,暂理帮务。赵七海未能随同下山,见何良便要出发,赶紧上前嘱咐道:“兄弟,你这次前去须得万事小心,那严子宣虽出身官家,却拜了个风雷门的高手为师,那风雷门的奸贼名叫陆开,武艺高强,为人更是阴险,我身上的毒伤便是拜此人所赐,那严子宣乃陆开亲传,想来武功亦不差,若不得已与那严家小子对上,你还是走为上策,切记不要强出头。” 何良一惊,想那赵七海的武功机智在江湖中应是少逢敌手,竟也还败在这陆开手下,且那陆开当初刻意以丹凤涎草腐毒对付赵七海,想来便是看上此毒阴险罕见,竟连一干名医都认不得,若非自己凑巧认得此毒,赵七海如今只怕早命丧黄泉,看来陆开和严子宣这对师徒俩当真半点也不容小觑。何良不敢再想,随即进房取了针袋及药袋以备不时之需,又怕路上烦闷,于是将萧雪晴赠与的两本医书也一并带上,见众人皆已陆续下山,赶紧跟了上去,一想到自己才刚入伙山寨便要担负如此重任,心中实感不安。 李林山庄一行人临走前,毛应忠一路为游氏兄弟送行至正气岗下,沿途携手同行,显得甚为不舍,两兄弟亦是满腹酸楚,此次三人难得历劫重逢,却不料仅相聚一日便要分开,这之后不知又要隔上多久方能再见,一想到此,三人都是红了眼眶,难以自制。而郑添寿一听得戚小婵可能独闯严家大宅,本亟欲和游氏兄弟随袁少廷一同前往江都救人,但袁少廷顾及郑添寿伤势,执意要其先返回师门报讯,实则也能让其趁此期间好好养伤,郑添寿虽是百般不愿,但一来不得违拗大师兄指示,二来也怕自己伤势拖累旁人,这才答应独自返回师门。 众人离开刘家渡后,一路换马急驰,仅在路边野店稍作歇息,星夜兼程,来到江都城郊十几里外的一处梨花沟,已是两日后的清晨,算算再过得三四个时辰,那严子宣便要拜堂宴客。众人疲态尽现,于是将马一停,先在一间荒庙里席地而睡,养足精神,打算待天色全明后再进城。 何良身子不如其余练武之人强健,连日赶路下来,已是累得头昏眼花,偏偏才一躺下,那众人打鼾之声此起彼落,如吼如雷,直吵得自己难以成眠,这般半睡半醒,不觉间已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大明,何良此时睡意正浓,还想再多躺一会,却硬是被人给叫醒。 何良一睁开眼,便瞧见诸葛四坐在自己身旁,一脸怪笑,手中拿了件黄布碎花袍子,又拎了双绣花红鞋和一支珠花发簪,何良不用多想,也猜得出诸葛四的用意,当下百般不愿,心想如此一来以后如何有脸见人?两人推迟一阵,何良见众人皆已准备妥当,不容耽搁,这才不情愿地换过女子装束,诸葛四则替何良将画好妆容,配好发簪,一旁众人瞧得好玩,均是掩面窃笑,若非何良脸上涂了脂粉,定让人瞧见其早已羞得满脸通红。 众人正商议该如何取得请帖及贺礼,却见徐定神色悠然走进荒庙中,命人将几个檀木箱子往地上一放,众人上前一看,只见箱子上均烙着“山阳吴贺”几个大字,上头还摆着一张红帖,竟然便是那严家喜宴的帖子! 原来徐定此次随众人下山,早已筹谋妥当,其得知山阳县的吴知县夫妇俩受邀前赴那严家喜宴,于是派人假传消息,说道吴府宅邸给仇家一把火给烧个精光,那吴知县夫妇俩一听得消息,当下急忙打道回府,只命三名亲信代替夫妇俩将贺礼送至江都。岂料那三名亲信刚到江都城郊,便被徐定安排的人马给劫了下来,徐定见贺礼及帖子均已到手,便要袁少廷假扮吴知县的儿子,偕同何良扮成一对夫妇,代表吴府前往赴宴,众人见徐定神机妙算,转眼便解决了一道难题,均是大感佩服。 众人稍作推演,便让何良、袁少廷共乘一车,由诸葛四扮作马夫,再由另外两名身手较佳的弟兄扮作随从,另乘一车载着贺礼随行在后。其余帮众则分作四批,各由燕逢春、徐定、花百川、谭老九领头,作各式打扮,陆续从不同城门进城,再暗中于严家大宅四周会合,伺机接应,而游氏兄弟则埋伏于城门军营外,待事发后即放火袭营,设法拖住官府援军,使其一时间难以进城救援,且无论严家大宅宝物到手与否,众人均先各自逃散,以免群聚引得官兵盘查,再相约于今夜三更后回到此处会合。 何良等人进得江都城,刚穿过三四个街口便来到严家大宅前,只见那大宅四周青瓦石墙,高一丈有余,大门石阶前立着两头黄玉狮子,直比何良还高出半个身型,而门檐上张灯结彩,大庭深不见底,何良原以为那杭州神医门已是富丽至极,岂知今日一见严家大宅,处处豪奢,远非那神医门所能相比,不禁开了眼界,但也暗自寻思,这一砖一瓦,实不知是用多少老百姓的血汗所砌成。 诸葛四将马车往门边一停,对守门卫兵递上帖子说道:“我家主子乃山阳吴知县,因身子染疾未能亲自前来,特由少爷及夫人代为赴宴。” 那守门卫兵态度傲慢,随口应了一声,单手接过帖子,对袁少廷仅是斜眼打量一番,见其并未携得兵刃,便不再多加理睬。 第88章 抢婚3 袁少廷心想这严家权倾天下,一个地方知县尚且不放在眼中,更何况前来的并非知县本人,无怪乎这守门卫兵这般目中无人,不禁瞧得心中有气。 那守门卫兵再往何良瞧去,却突然眼睛一亮,见何良所扮少妇一张俏脸秀丽,身型亦婀娜纤瘦,忍不住前后多打量了几眼,直将何良瞧得心里发毛,低头不敢直视,就怕露出破绽。那卫兵见何良低头缩肩,还道这少妇娇羞害臊,心痒之下,眯起一双色眼看得更仔细了,诸葛四见状,赶紧上前说道:“这位大哥,这些是我家主子备上的贺礼,还请查验。”那守门卫兵一听,当即将箱子一一打开盘查,见里头装着的都是些人蔘青瓷一类的贺礼,无甚特别,便要诸葛四等人将贺礼抬至内堂,再转头要多瞧何良几眼,袁少廷却已趁机拉着何良走得远了。 何良见得蒙混过关,当即松了口气,转头瞧同行其他人仍是一脸若无其事,显是对这乔装易容妙计本便极有把握,无须惊慌,何良不禁暗叹自己的江湖胆识与袁少廷及诸葛四等人相比,实是差了一大截,同时也对诸葛四的易容本事又多佩服了几分。 这严家大宅庭园内百花似锦,又有石桥流水、奇岩峻木、草阁竹亭,走在其中,宛如置身幽谷,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风雅景致,直瞧得目不转睛,花丛中不时传来清香扑鼻,忍不住亦多嗅了几下,直觉得浑身清爽,方才走进大门时的那阵惊慌失措,一时间竟全给抛到脑后。 诸葛四见何良这一路走来只顾着赏景,倒真像是来应邀赴宴,小声提醒道:“何兄弟,别呆看着,路都记清楚了?”何良一回过神,这才想起要记明来时原路,一会儿方得顺利脱逃,赶紧回头张望,将原路牢记在心,心中则不停暗骂自己不分轻重,全忘了此刻处境凶险,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一行人又再走得一阵,穿过一条铺石长廊,沿着一整排竹编屏风转进一道青石拱门,随即听得人声沸沸,那喜宴厅堂便在眼前。 这厅堂之大,直与那阎王帮山寨主厅不分上下,四周分作两层,楼边上下共开了十余间房,房内摆满酒桌圆椅,红灯薄纱,碎花地毯,异香浓烈,想是那严子宣生性风流,日夜流连于酒楼中寻花弄月,便连这自家厅堂也布置得如酒楼般华艳。何良再放眼一楼主厅,只见那长桌边堆满了各式贺礼,大大小小竟堆得如座小丘般高,直看得瞠目结舌,而自己方才携来的贺礼与眼前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想来除了受邀宾客送来的贺礼外,其中定有不少有心巴结之士,虽未能受邀,却也派人送上大礼,想趁此机会与这位严家少爷结交,搏些好处。 诸葛四与两名扮作随从的帮众将贺礼放妥后,便悄悄自主厅后门离开,要先去探那藏宝库房的周边形势,而此时厅堂楼上楼下,或坐或站,满满皆是受邀而来的宾客,袁少廷心想那戚小婵定是混在这宾客之间,只是这人多不易寻得,因此与何良小声商议,分头去寻戚小婵的踪影,若有消息再互作回报。 何良在一楼主厅里找了一阵,猜想那戚小婵定是扮作丫鬟一类的人物,只是在场陪侍的丫鬟虽多,却是不见其踪影,莫非那戚小婵也如诸葛四一般善使乔装易容,面貌装扮差异之大,竟令人难以认出? 正纳闷间,那满堂琴胡同时放声齐奏,原本哄闹的主厅登时一阵寂静。何良顺着众人目光看去,那左首内堂中走出一人,二十多岁年纪,刀眉凤眼,英挺俊拔,头戴圆翅官帽,一身紫青狮袍,神情飞扬得意,想来便是那严家富少严子宣; 接着右首内堂中走出一位手摇花扇、叉腰摆步、满脸堆笑的中年媒婆,后头则领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只见其低头碎步紧跟在媒人婆身后,双手合握胸前,难掩紧张之情,自然是那位沈家千金。 那媒人婆一路扭腰弄姿,领着沈家千金缓缓走到厅堂神桌前,那高堂主位上坐有一人,约莫四五十岁,灰鬓短须,细眼鹰眉,挺拔端坐,何良曾听人形容那奸臣严世藩,也就是严子宣之父,生得秃发圆脸,身型白胖,而眼前此人却是英气勃勃,与传闻中的严世藩大不相同,但此人若非严世藩,又何以能坐在主位?正觉奇怪,只见那人站起身来,走上前对着众人朗声抱拳道:“在下陆开,乃是子宣的授艺师父,今日有幸为小徒主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尚请各位海涵。” 何良闻言,心中一惊,原来眼前此人竟是那先前用计打伤赵七海的风雷门高手,陆开。据赵七海所说,这陆开武艺非凡,行事狡诈,有其在此,只怕今日夺财救人一事多添变数,何良四处张望,正想找袁少廷商议此事,便听得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向另一名灰发老人小声问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事不明,这严家喜事办得如此风光,只是子孙娶媳,这严大人父子俩均未前来,竟是由做师父的主婚,岂不怪哉?” 那苏姓老者以手掩面,侧过头小声回道:“嗯,韩大人有所不知,这严家公子为了讨这位姑娘家的欢心,二话不说便把那原配和几位小妾全给休了,那些小妾倒也罢了,但你可知这严家公子的原配雷氏是什么来头?” 那韩姓男子小声问道:“正要请教?” 那苏姓老者回道:“嘿,这严家公子的原配雷氏,便是那当朝工部尚书雷大人的宝贝独生女儿。” 那韩姓男子吃惊回道:“此话当真?据闻那雷大人与严家一向交好,如此一来,那雷大人岂非气个半死?” 苏姓老者摇摇头,小声说道:“可不是吗?那雷大人堂堂一个工部尚书,宝贝女儿竟让人给休了,这面子要往哪搁去?偏偏这严家几十年来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那雷大人纵然怒极,却也不敢发作,只是严大人父子俩也自知理亏,不愿与雷大人伤了和气,因此亲至雷家府上赔罪,还答应不来参加这严家公子的大婚之礼,也算是给雷大人还了几分面子。” 第89章 抢婚4 那韩姓男子点头回道:“原来如此,这严家公子可也玩得过份了些,为了一个普通姑娘家竟如此胡闹,也无怪乎那做父祖辈的连这大婚之礼也不愿前来,实在荒唐。” 那苏姓老者闻言,赶紧拉了那韩姓男子的衣角,小声说道:“此处耳目众多,韩大人说话还是小心些,免得…”说到后来声音极微,难以听得。 何良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两人见得何良瞧来,均是一惊,不敢再多说话,想是担心方才言语若不慎传了出去,可就大大不妙。何良见得那两人的神色,心想今日到场的宾客,除了有心逢迎巴结者外,多半与这两人相同,虽看不惯那严家的所作所为,却也不敢明着违抗,生怕一旦得罪了严家,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因此只敢在私下稍作议论,反对之势终究难成气候。 何良又四处找了一阵,不但遍寻不着戚小婵的踪影,便连那袁少廷也不知所踪,正想至二楼寻人,忽听得琴胡之声一停,那宣礼人跟着尖声唱道:“时辰已到,一拜天地…” 那宣礼人“一拜天地”四个字才刚说完,忽听得媒人婆大骂一声:“去你的娘!什么鬼东西?”众人一听,均感莫名奇妙,这大婚之礼怎地口出秽言,拉长脖子看去,只见堂前红雾纷飞,那媒人婆摀着双眼不停哀嚎,口中胡乱叫骂,那严子宣亦是以手遮眼,扶着神桌,险些便要站立不稳,而陆开则是自座中腾空跃起,翻身落地,顷刻间已退避到十步之外。 众人还未弄清怎么回事,忽见堂边一堆贺礼中,一只比人还高的镶金瓷瓶左右晃了两下,倏地自瓶口窜出一道黑影,凌空扑向严子宣身前,大喝道:“淫贼受死!”何良尚未瞧清那身影,却也猜得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只身前来抢婚救人的戚小婵! 原来戚小婵比阎王帮众人早一步出发,在路上瞧见大队人马运着几车重礼朝江都方向行去,暗中打探下,果然这批重礼乃是登州一名蒋姓大药商托人采办,连日赶路要送至江都给严子宣做为大婚祝贺之用。于是戚小婵趁着送货人马在客栈过夜,悄悄躲入其中一只镶金瓷瓶中,那瓷瓶直比寻常大汉还要高上半个人头,瓶口镶金嵌玉,瓶身绘有山水彩墨,显是出自名家之手,因此那严府盘查的官兵见得此物名贵,不敢有所闪失,也就未加细察,而此物本就极为笨重,那运货杂役将其小心翼翼抬至内堂中,竟也无人察觉其中藏有一人。 戚小婵待得时机成熟,以声辨位,躲在瓶中将毒粉往堂上洒出,那毒粉名为赤龙粉,乃李林山庄常用暗器,虽不似石灰那样阴险霸道,但中者双眼灼痛,泪流不止,难以见物,半个时辰后方能逐渐复元,因此戚小婵一听得那媒人婆的叫骂声,便知得手,戴上面纱以防毒粉沾上双眼,跟着攀上瓶口,双刀一挺,一招“天虹逐日”飞身朝着严子宣画弧斩去。 那严子宣双眼沾上毒粉,自是疼痛万分,但总算有武艺在身,应变更胜常人,蒙眬中见得残影扑来,便知不妙,急忙拉了那媒人婆挡在身前,戚小婵一见大惊,情急之下赶紧收招,不料那刀势甚猛,仍将那媒人婆半只左耳给削了下来,立刻血溅当场。 那媒人婆左耳被削,痛得差点晕去,口中叫骂更是难听,厅上十余名官兵见得刺客来袭,纷纷抢上护主,但堂前仍被毒雾罩着,官兵们才刚走近,便痛得摀眼流泪,哪能再上前?戚小婵见机不可失,再要趁势追击,那严子宣却将媒人婆一把推到戚小婵身上,再觅准火光一个扫腿,将灯台往戚小婵身前踢去,戚小婵才刚将那媒人婆给推开,突然见得灯火激射而来,情急之下出刀一挡,岂知那灯油四溅,火苗立时沾上衣襟,顷刻间便要延烧起来。 严子宣右手撑着神桌,一个“灵猿上座”翻身跳到神桌上,算准方位向上一跃,身子撞上二楼边横栏,正要摔下,跟着反手一抓,竟已攀住横栏,转眼便要逃至二楼。戚小婵未料到严子宣竟身负武功,见严子宣便要脱逃,哪能放过?顾不得身上着火,跟着跳上神桌,趁着严子宣身子还攀在半空中,一个飞身挺刀便朝严子宣拦腰斩去。 眼见严子宣就要命丧刀下,突然“飕”的一声,天外飞来金笔化作一道寒光,犹如强弩破风而至,戚小婵猛地左肩一痛,已然中了一招,那金笔劲力威猛,直将戚小婵自半空中硬生打落,又再跌回神桌上。戚小婵还来不及起身,瞥见前方黑影作动,抬头一看,竟是张半个人高的太师椅凌空扑面袭来,急忙双手护胸一挡,但那来势排山倒海,威劲仍是透臂传至,只觉身子不自主向后呼啸飞去,跟着背后撞上一物,脑袋也茫然一空。 戚小婵再回过神,已是大字平躺在地,当下左肩奇痛无比,胸口麻痹闷窒,难以调息,忽觉身后有异,勉强坐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被自己压在身后,不停呻吟,而此人看似眼熟,却又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原来这名少妇正是原先在一旁观战的何良所扮,其见得戚小婵接连中招,身子自神桌上向后平飞而去,若不上前搭救,这一摔下非受重伤不可,情急下只得上前扑住戚小婵,只是那来势甚强,两人一撞之下,都是一阵昏天暗地,而何良正晕眩间,突觉大腿奇烫无比,痛得跳起身来,却原来戚小婵衣服上的火势已延烧至自己腿上。 戚小婵见状,赶紧脱下外袍将两人身上火势灭去,此时厅上的赤龙粉已大半散去,官兵忙将两人团团围住,只见一人手持双笔缓缓走近,神情泰然,正是那严子宣的授艺师父陆开,想来方才接连出手截住戚小婵的便是此人。 第90章 抢婚5 陆开见何良假扮的少妇上前搭救,一时未认出其男子身分,心想此人该是戚小婵的同伙,又见戚小婵的面纱脱落,原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当即撇嘴冷笑道:“两个女娃儿不知死活,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在此卖弄。说,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 戚小婵指着陆开回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本姑娘一向独来独往,今日杀不了这淫贼,认栽便是了,不必多说。”说着肩头一痛,又传来微微腐臭,再暗中试着使力,果然浑身发软,想来方才所中的金笔涂有剧毒,此时竟连手中兵刃也拿不稳。 严子宣此时惊魂略定,听戚小婵在众宾客前接连喊自己为淫贼,不禁心中有气,而其双眼虽难以清楚视物,但依稀可见此人体态玲珑,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妙龄少女,心中顿时大感好奇,于是强忍眼伤,上前问道:“姑娘如此痛下杀手,不知本公子是何时得罪了你?” 戚小婵怒声回道:“你这淫贼恶名远播,欺人妻女,得罪的人何只千百,要杀你的人还少得了吗?” 一旁宾客闻言,纷纷掩面私语,更有不少人暗自窃笑,众人均知那严子宣平日淫名在外乃是事实,猜想这位姑娘多半是受了委屈,今儿个便是刻意冲着大喜之日,要来讨上这笔风流帐。 严子宣闻言一愣,又听得众人窃窃耳语,心想自己得罪的姑娘家早也多得记不清,眼前这位姑娘或许真与自己有所瓜葛也说不定,当下不敢答话,脸色极是尴尬。 陆开素知这名徒弟的平日作为,见严子宣一时哑口无言,猜想此事多半与严子宣的风流成性脱不了干系,而此处人多嘴杂,传了出去可不好听,于是要一旁官兵将戚小婵及何良先行押住,再故意说道:“听说近来有批女飞贼在这淮扬一带出没,专门打劫官舍,看来便是她们了,先将她们押下去,要她们将同党给供出来!” 实则那女飞贼打劫官舍云云乃是陆开临时起意捏造,用意是要让在场宾客以为此二人乃是一般的打劫之徒,以免牵扯上严子宣的风流纠葛,但戚小婵自然不知陆开用意,还道那女飞贼一党真有其事,于是急着撇清道:“你别胡说!今日的事都是本姑娘一人犯下,没有其他人指使,你要捉便捉,别冤枉了别人!” 陆开正要再出言喝斥,忽听得门外几名家丁大喊道:“不好啦,东厢起火啦!”陆开闻言大惊,那东厢隔有柴房,一个不慎,只怕全要烧个精光,赶紧命几名官兵一同前往救火,而在场宾客见得先是出现刺客,又是厢房失火,这场喜宴可谓风波四起,纷纷脸现异色。 余下官兵正要将戚小婵及何良押下,忽听得两名官兵大骂一声,随即应声而倒,何良转头看去,只见那两人双眼睁大,一脸惊恐,却是四肢僵直,无法动弹,猛地想起李林山庄的独门秘器“移魂刺”,果见一个白色身影,如风如电,瞬间又将两名官兵点倒,出手者正是那袁少廷。 原来袁少廷方才与何良分头去寻戚小婵,忽听得人群惊呼之声,急忙赶至,却见戚小婵及何良已被官兵团团围住,正想该如何搭救,正巧门外传来失火消息,心知此乃诸葛四等人所为,用意是调虎离山,让府内官兵集结救火,阎王帮人手要趁机潜入宝库夺财便容易得多,因此当下把握良机,趁多数官兵前去救火之际,使出独门秘器移魂刺,转眼间以灵鹤拳手法接连点倒了四名官兵,将何良和戚小婵一把抢回,再要何良带着重伤的戚小婵赶紧逃离此处。 陆开原先只道这刺客仅戚小婵及何良两人,谁知又见袁少廷半路杀出,当下不敢大意,呼喝一声,那金笔脱手飞出,势如破竹,袁少廷见得笔劲威猛,不敢硬接,赶紧侧身避过,从倒地官兵身上夺了柄长剑,回身再要斗过,岂知那金笔来势刚停,突然凌空打弯,如灵蛇般刁钻窜至,竟是要直取袁少廷下腹。 原来这陆开江湖人称“双头蛇”,除了是形容其为人狡诈善变外,更因其拿手兵器乃是一对双头锁链笔,金黄铜笔上生有毒刺,两笔杆间以一条与人等长的铁链相锁,既能以双笔出招,亦可飞笔掷出化作链器,凌空转向,收放自如,犹如双头狡蛇一般,陆开更以此独创一路笔法,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手便伤亡在这一对金笔之下。 袁少廷见着金蛇笔转向袭来,大惊之下,赶紧出剑相格,不料陆开功力深厚,内劲远在袁少廷之上,袁少廷剑才拿稳,兵刃相交下,登时又被震得脱手飞出。幸好袁少廷功力虽不敌,但机敏仍在,见陆开飞笔凌空转向,又要蓄势击来,赶紧伸手入怀,大喝一声:“看镖!”快手往陆开身前扬去。 陆开方才见袁少廷以古怪暗器接连点倒四名官兵,心中已有顾忌,此刻见袁少廷快手一扬,生怕飞来暗器伤人,赶紧向后跃开,将双笔护于身前,岂料这一下非但不见暗器,反见那袁少廷伸手往倒地官兵身上一抓,拾起长剑便朝着严子宣猛力掷去。 那严子宣此刻双眼尚难视物,丝毫不知杀机将至,陆开护徒心切,赶紧将链笔脱手射出,一招“灵箭洞天”,势如飞蛇流星,链笔“当”的一声先行截住飞剑,这才及时保住严子宣一命。 只是如此一来,袁少廷已趁机拉着何良及戚小婵窜入人群之中,朝着在场宾客左劈一掌、右踢一脚,在场宾客见这刺客武功高强狠辣,个个吓得四散奔走,受伤者又是跌成一团,令那来援官兵一时间难以追得三人。陆开眼见中计,当下懊恼不已,气得暗骂一声,脸色铁青,拾回链笔亦追了上去。 戚小婵见袁少廷前来搭救,稍感安心,但随即又想到那沈家千金尚未救出,只怕这趟白忙一场,因此逃至中途,突然脚步放慢,忍痛说道:“大师兄,那沈家姑娘…” 第91章 抢婚6 袁少廷见后头追兵转眼便至,那陆开又极难对付,再要遇上只怕凶多吉少,但想这小师妹脾气固执,既是决心救人,任谁也无法劝阻,于是叹了口气,将戚小婵交给何良,说道:“好吧,你二人赶紧先走,千万小心,沈姑娘便交给我。”说着取了戚小婵的一柄柳叶刀,转身又与追来官兵斗在一块。 戚小婵还想回头相助袁少廷,何良赶紧将其一把拉住,说道:“戚姑娘,你身受重伤,若再逞强,只怕连累了你师兄,咱们还是快点走吧!”戚小婵见这人明明是个少妇,一开口却是低沉嗓音,有如男子一般,当下微感奇怪,但想此人方才救过自己,大师兄又将自己托付此人,想来这人多半是大师兄请来的帮手,而这人所说亦不无道理,这才肯继续向前逃离。 何良身着女子装束,脚上穿着绣花女鞋,行走本就不便,而戚小婵虽受重伤,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因此脚步仍是比何良快了一截,其见何良一路上不停跌撞,如此逃法迟早被官兵追上,于是拉住何良手心,要其快步跟上。何良从未如此牵过女子的手,被戚小婵这么一拉,心中一乱,思绪飘然,登时呆在原地,戚小婵见何良呆住,还道其在稍作喘息,赶紧催促跟上,何良这才回过神来,但想此刻情势危急,当下也不便说破身分,脚下跟着急奔,心里亦是扑通直跳。 严家大宅此时乱成一片,官兵们既要保护严子宣和宾客,又要捉拿刺客,又得帮忙至东厢救火,个个手忙脚乱,戚小婵拉着何良趁乱赶至大门附近,正要逃出,一名守门官兵见戚小婵身上携有兵刃,后方又接连传来捉拿刺客之声,当下起了疑心,立刻上前将两人喊住。 那守门官兵尚在五步之外,戚小婵二话不说,突然举刀滑步而去,右步跨左,左步跨右,宛如吃醉一般,那官兵抽剑护身,还分不出虚实,忽地眼前一花,只见戚小婵飘然转身,移步跃开之际,游龙刀反手划出,正是燕逢春所传授醉游龙刀法中的一招“醉月登天”,此招以步法为掩,出刀飞快刁钻,务求出其不意,那官兵反应不及,胸口正中一刀,只可惜戚小婵此时有伤在身,刀劲大减,那游龙刀仅将那官兵胸甲划开长长一记,虽立时渗出血痕,却是未能致命,那官兵本以为这下定要一命呜呼,见得自己老命还在,吓得赶紧滚到一旁,坐在墙角大声呼救,远处两名官兵闻声,亦先后赶了过来。 戚小婵见两名官兵往这追来,赶紧将何良拉在身后护着,只是自己重伤在身,加以方才所中金笔上带有腐毒,毒性越发猛烈,突然眼前一黑,身子竟是瘫软不起,何良见状伸手一扶,反跟着被拉倒在地。 那赶来的是一位麻脸官兵和一位横肥官兵,两人一时间不明状况,见戚小婵手握兵刃昏倒在地,何良则跪坐一旁,还道那刺客仅戚小婵一人,而何良只是一名被拉作要挟的少妇,其中的麻脸官兵瞧何良肤白纤瘦,登时色心大起,淫笑道:“美人儿别慌,官爷来救你啦!”说着卷毛大手伸来,穿过何良臂窝下,假意要将其扶起,却趁机往其胸侧上抓去。何良还未及反应,那麻脸官兵一抓之下,只觉触手又平又硬,当下觉得奇怪,跟着一件事物自衣服里掉了出来,原来那麻脸官兵所抓中的,却是萧雪晴所赠与的那本《神通异录》。 那麻脸官兵瞧了书本一眼,不以为意,又是色淫淫的故技重施,本以为这次定能尝到甜头,岂知一抓之下,仍是干瘦见骨,只道遇上了个平胸脯的姑娘,不禁“啧”了一声,失望之情全现在那张麻脸上。何良侧胸被抓得发痛,当下又气又羞,瞥见到地上那本《神通异录》,猛地想起萧雪晴所传授的保命三招,趁着将书本收入怀里之际,指间暗扣绣花针,跟着“唉唷”一声,假装又要跌跤,顺势一招“绵里藏针”便往那麻脸官兵的颈边拍去,那麻脸官兵脖子一痛,伸手摸去,绣花针入肉极深,一时间无法拔出,全未料到眼前这纤纤少妇竟会使得这等阴狠招式,气得破口大骂,双手紧紧掐住何良脖子不放。 一旁另名横肥官兵没瞧清何良出招,还道是那麻脸官兵想偷占便宜却被打了一巴掌,这才恼羞成怒掐住这少妇,于是笑着劝道:“张兄使不得,可别真弄出了事!”而何良被紧掐住喉头,登时难以呼吸,正危急间,那麻脸官兵突然神色古怪,跟着手底一松,眼神也逐渐迷蒙,竟是任由何良自行挣脱开来。 原来何良方才那一针乃是刻意往人迎穴旁的血脉上扎去,出手时在针上施以暗劲,针留体内,能令颈血暂时逆流,是以那麻脸官兵只觉眼前一花,脑袋一晕,接着手脚瘫软,随后便再难起身。何良这招“绵里藏针”虽是初学乍练,但一来那麻脸官兵未加防备,二来这招法看似简单,却是萧雪晴历集数十年江湖经验所创,其中暗藏无数精妙,所取中者也非寻常穴道,因此何良一出招便收奇效,连自己也颇为讶异,当下虽觉这招式阴险残忍,却也不禁暗自得意。 那横肥官兵见那麻脸官兵突然全身瘫软,像只乌龟般在地上左翻右爬,呜呜哼哼地不停闷叫,就是无法起身,犹如中了邪般,这才惊觉不对,此刻又见何良偷偷摸摸伸手入怀,状似要取暗器,赶紧先一步抽出长剑,指着何良骂道:“贼妇!使手段吗?”一剑便往何良肩头刺去。 那横肥官兵一心要拿下何良,这一剑使上全力,突见何良一个抱头便往剑尖上迎去,那横肥官兵全没料到此着,愣了一下,眼前一花,只见何良跟着缩头打滚,正巧避开长剑来势,一转眼竟已钻到自己身后! 第92章 慈云庵1 原来何良两日前在阎王帮寨上被戚小婵一连追砍了几十刀,此时见得长剑刺来,根本无须细想,自然而然也使出一招“混水藏龙”避开来剑,何良摸出银针,顺势再往那横肥官兵的右脚跟上筋穴一刺,运针挑筋,那横肥官兵痛得惊叫一声,腿脚酸麻无力,身子又笨重,立刻摇晃欲倒。 何良奇招得手,一抽针正要跟着退开,岂料那横肥官兵身子所跌方向,竟是朝着戚小婵直扑而去,何良见戚小婵此时不省人事,若被这小丘般的身子给压上去那还得了,情急下忙将戚小婵一把推开,但这一来换成何良不及闪避,反被那横肥官兵一屁股跌坐在自己背上,登时胸口一窒,喘不过气,只觉浑身骨头都要被挤了出来。 那横肥官兵回过神来,一时间没瞧见何良,忽听得屁股底下传来呻吟声,转头一看,这才发现何良竟被自己压在底下,当下只觉莫名其妙,而此时脚上酸麻未退,心想定是眼前这贼妇搞的鬼,赶紧以长剑抵着何良脖子,正想将何良给扣拿住,突然脚下剧痛,低头惊见那左脚鞋子上血肉模糊,顿时痛得全身弹起,又跳又叫。 原来戚小婵方才被何良一把推开,及时醒来,于是趁那横肥官兵背对未察,微坐起身,一刀便往那横肥官兵的脚掌上斩去,那游龙刀何等锋利,即便戚小婵此时伤重乏力,亦是将那横肥官兵的脚掌给几乎断作两截。何良身子如释重负,回头见那横肥官兵痛得在地上嚎啕乱滚,模样甚是可怖,心中大为不忍,但此刻尚未脱险,不容他想,喘了口气舒舒身子,赶紧与戚小婵相互扶起,一齐匆忙离去,而附近宾客虽多,但见得这等生死血斗,一个个惊叫避让,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何良扶着戚小婵出了宅门,左右张望,一时间没瞧见帮内弟兄身影,反倒是围观的路人甚多,将大街上挤得密密麻麻。何良耳听得身后官兵逐渐聚集之声,正犹豫该先逃往何处,忽有一人拉住自己衣角向墙边行去,此人一身连帽灰袍,拉着何良转进一条僻静小巷,接着在巷弄间左弯右转,不一会儿便已远离人群。 何良带着戚小婵紧跟那灰衣人身后,心想此人该是帮里接应的弟兄,正要上前相询,只见那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将衣帽一掀,柔声说道:“方才承蒙二位相救,红烟在此谢过。”接着盈盈一拜,露出宽袍内的红纱嫁衣,此人竟便是方才厅堂上的那位沈家千金! 这位沈家千金名为红烟,生得水灵秀眼、月眉朱唇、玉肤泛红,果然是倾城之姿,不只何良看傻了眼,便连戚小婵亦是眼睛为之一亮,无怪乎那严子宣用尽千方百计也要将此人给抢到手。 戚小婵回过神来,不见袁少廷的踪影,细问之下,原来这沈红烟方才在厅堂之上,由于头戴红纱,是以双眼并未沾上毒粉,正想趁机逃出,恰巧遇上袁少廷前来相救,袁少廷眼见官兵不断追来,于是以身诱敌将官兵引开,要沈红烟自行脱逃,沈红烟趁乱乔装混入宾客之中,正巧在宅门前认出何良及戚小婵,心想此二人与袁少廷该是同伙,这才引得两人躲至暗巷内。 戚小婵一听得袁少廷尚未脱险,急得想再回头救人,无奈毒性发作,眼前一黑,随即脚软难以站定,何良连忙将戚小婵扶住,沈红烟见状问道:“这位妹妹可是受了重伤?” 何良见戚小婵脸色白中泛青,左肩不断渗出黑血,显是中了剧毒,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谈何救人?又想帮内弟兄相约今夜三更于城东外的梨花沟会合,但戚小婵身上毒伤可再拖不了几个时辰,于是点头说道:“不错,当务之急,必须先找个地方治伤,不知沈姑娘可有合适去处?” 沈红烟微作沉吟,回道:“眼下咱们沈家是待不成了,此去二十多里外有座庵堂,叫作慈云庵,那儿的住持师父与我乃是旧识,说不得只好请求住持暂时收留我们几天。” 何良一听得要去借住尼姑庵,大觉不妥,心想那庵堂乃是女尼们的起居之所,自己如何能与之同处一室?正想拒绝,但转念又想戚小婵此时身中剧毒,若再不设法救治,恐有性命之忧,无奈之下,只好点头答应,与沈红烟一起将戚小婵扶至一处暗巷外,见着一台马车无人看管,悄悄解了系绳,爬上车驾马离去,那主人家听得声响,赶紧出门查看,马车早隐没在路口转角外,无法追得。 何良驾车载着戚小婵及沈红烟直闯城外,幸而官府还未及于各要道派兵盘查,因此一路上均未遇得阻拦,不到一个时辰,已来到位在一处山腰上的慈云庵。那应门的女尼听得是沈红烟前来,立时上前相迎,显得甚是热切,待见到何良将衣袍染血的戚小婵扶出车外,又听得沈红烟说道想借住数日,当即脸色大变,吓得赶紧入内通报。 何良心中惴惴不安,不一会儿,自庭中走出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尼,沈红烟向何良说道此人乃是慈云庵的住持,法号清恩,这清恩住持见得事态严重,当下也不多问,先要两名年轻女尼协助将戚小婵扶至后堂,接着在门外张望一番,确认后头并无来人,再要一名女尼将马车牵到山下放了,跟着深锁大门,命令巡门女尼不得让人任意进出,这才至后堂探视。 那清恩见戚小婵衣袍染血,脸色难看,神智不清,显是受了重伤,先命其余女尼退下,赶紧上前问道:“红烟,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得跟兰姨实话实说。” 沈红烟喊了声:“兰姨…”上前将清恩一把抱住,随即眼光泛泪,语带哽咽,将严子宣如何派人强闯沈宅掳人、如何威胁逼婚、戚小婵及袁少廷如何抢婚救人等等一五一十全给说了。 第93章 慈云庵2 那清恩听了,亦是红着眼眶,哽咽说道:“可怜的孩子,你放心,兰姨绝对不让那些恶人将你捉走,你就先安心待着吧!” 清恩稍作拭泪,见戚小婵昏迷不醒,于是皱眉说道:“这位姑娘看来伤得不轻,可得赶紧找个大夫。” 何良立时上前说道:“这不劳师父费心,在下便是名郎中。” 清恩一听得何良嗓音,只觉不大对劲,朝何良上下打量一番,奇道:“咦?你…” 何良心想男扮女装一事终究不便相瞒,正要解释,却听得沈红烟接口说道:“这位公子与这姑娘乃是同路,他之所以扮作女装,也是为了要混进府里救出红烟,既然他也是名郎中,兰姨你让他也一起留下吧!” 何良闻言,心想原来这位沈家姑娘心思细密,早就看出自己乃是男扮女装,一想到这身扭捏打扮,不禁羞得不敢直视。 清恩皱起眉头,思索半响,这才长叹口气说道:“唉,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贫尼有个条件,还请公子务必答应。” 何良身分遭认出,一脸难以为情,低头说道:“谨遵师父吩咐。” 清恩点头继续说道:“这后堂便让各位在此避过风头,只是这庵堂乃佛门清修之地,又是女尼的起居之所,还请公子切勿四处走动,亦不可泄露男子身分,以免扰了其他女尼的清修。” 何良一听得这身女装还要继续扮下去,大感委屈,但想清恩所言亦不无道理,这庵堂内尽是女尼,若贸然泄露了男子的身分,只怕更添麻烦,当下只得勉强答应。清恩见沈红烟亦无异议,这才将一名年轻女尼给叫来,吩咐其这几日协助打理三人起居所需,那女尼法号静音,年纪甚轻,只怕比戚小婵还小个两、三岁,当即先去替三人烧水及备妥换洗衣物。 何良见沈红烟与清恩真情流露,沈红烟更唤清恩为“兰姨”,两人不似寻常交情,于是待清恩离去后,问道两人关系,沈红烟这才说出原由。原来沈红烟自幼丧母,因此由奶娘一把带大,与奶娘最为亲近,而那奶娘亦将沈红烟视为己出。 孰料十年前,一群亡命倭寇逃窜至苏州,临死前放火烧城,那奶娘一家老小均命丧此劫,仅那奶娘因人在江都而侥幸逃过一劫,自此那奶娘看破俗世,至慈云庵出家为尼,两年前升为住持,便是方才那位清恩住持。 这清恩虽已出家,但沈红烟仍将之视为亲人,每逢过节便前来慈云庵送礼探视,而清恩与沈红烟情份深重,亦是互唤俗名,未因身在佛门而有所疏隔。 何良听沈红烟诉说往事,只觉当今乱世,外有倭寇和鞑靼作乱,内有奸臣和贪官祸国,又有像严子宣这等目无法纪的江湖恶霸作威作福,寻常老百姓竟是难觅一处安身乐命之所,自己正也是受了小人陷害,这不得已才投身绿林,一想到此,不禁大为感慨。 何良一边为戚小婵稍作把脉,正想仔细查看伤势,只是那伤处乃在左肩下方近胸口处,若欲治伤,须先将上衣稍作退去,但毕竟男女有别,又怕那戚小婵清醒之后加怪于己,因此才刚伸手便又缩了回来,一时间迟迟不敢动手将衣服退去。 沈红烟在一旁见了,猜出何良心思,于是上前将戚小婵领扣一松,将其上衣自颈边退至左肩下,露出伤口,淡淡说道:“此时自然是救人要紧,公子何需多虑?待这位姑娘醒来后,红烟定会据实以告,想来这位姑娘也不会见怪。” 何良闻言,点头称是,仔细查看戚小婵伤势,将脏血擦去,见那伤处约莫铜钱大小,四周发黑脓肿,便与当日赵七海身上毒伤如出一辙,显然均是陆开以相同兵刃所为,而把过脉象,只觉脉象异常平稳,亦与当日赵七海身中腐毒时一模一样。 何良再以银针刺探戚小婵周身十几个要穴,仅伤处及颈边穴道血色瘀黑,其余脏腑要穴血色并无异样,想来戚小婵身上所中者亦是丹凤涎草之毒,幸好此时腐毒未入脏腑,尚不难治。 也是机缘凑巧,若非当日在神医门内先救过赵七海一命,已明解毒之道,否则此毒阴狠至极,今日定要束手无策。何良稍作细想,先写了几个方子,请那静音女尼协助至药铺抓药,再请沈红烟先为戚小婵稍作擦浴、洗净伤口,而自己奔波了两三日,此刻已是累得头昏眼花,当即倒头大睡。 那静音外出抓药直过了近两个时辰才返回,说是那药方子极为稀有,连跑了七八间药铺才全数找着,何良谢着接过,将药包一一摊开,确认并无遗漏,赶紧先取了羊肝石研磨成粉,掺着治伤药外敷,再将铁茯苓、玉龟胆磨成细砂炙在针上,于伤处周边要穴以火针带药,又请静音煎了帖大续命汤让戚小婵内服补血,一个时辰后,见戚小婵脸上黑气稍退,也无寒热发作的征象,想来应无大碍,何良这才又放心歇去。 之后连着两日,何良依法反复施为,外灸内服齐下,戚小婵有时悠悠醒来,喝下几口粥水后便又昏昏睡去,但身子已渐有起色,毒性消解大半,仅体力尚待复元。而何良闲暇时不敢在庵里四处走动,就怕泄漏了男子身分,只是男女有别,亦觉不便与沈红烟久处一室,再者每见到沈红烟犹如天仙般的绝世姿色,反观自己堂堂一个男子却得扮作女装,在沈红烟身旁更是自惭形秽,因此大半刻都独坐后园的亭子里翻读医书,见着静音等女尼前来送饭打理,也仅点头示意,不敢多话,如此竟也安然度过了三日,庵里除清恩住持外,谁也没认出何良乃是名男子。 第四日一早,何良尚未起身,便先听得人声,坐起一看,却原来戚小婵已自行醒转,正躺卧席上与沈红烟交谈,想来戚小婵平日习武强身,这复元也较常人为快。何良正想上前再查看戚小婵伤势,沈红烟一见何良走近,当即指着何良说道:“妹子不必向我道谢,真要谢的,该是这位公子。” 第94章 慈云庵3 戚小婵转头一看,见何良仍着女装,一时间无法认出,奇道:“你叫她『公子』?” 沈红烟亦奇道:“怎么你不识得他?” 戚小婵仍是一脸疑惑,何良见已无法再瞒,当即说道:“戚姑娘好,在下乃是何良。” 戚小婵听得何良之名,先是愣了一下,再细看此人五官,果然便是日前轻薄自己的那名淫徒,见何良装扮得一副阴阳怪气,不伦不类,霍地坐起身来,惊道:“原来是你这死淫贼!你装成这副德性,又想干什么无耻勾当?” 何良见戚小婵仍是将自己当作淫贼,叹了口气,当下便将自己随阎王帮众一路来到江都、与袁少廷乔装成夫妇以混入严府、之后答应清恩住持暂扮女装等事由概略说了。 戚小婵闻言,先是半信半疑,但此时细细回想当日之事,却也成理,只是一见到自己衣衫不整,又想到这淫贼为自己治伤时不知起了多少歹念,不由得又羞又怒,登时大骂道:“死淫贼!谁准你碰本姑娘的?” 何良听戚小婵在这佛门清修之地出言不逊,淫贼长淫贼短的乱叫一通,先不说自己在沈红烟面前弄得难堪,若因此引来了其他女尼,发现自己竟是男扮女装,到时真被当成淫贼,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当下大感不悦,冷冷回道:“姑娘既不愿让我诊治,那便另请高明。”说着收拾行囊,便要离去。 沈红烟见状,上前拉住何良,急忙说道:“何公子且慢,这当中定有误会,你若真一走了之,这妹子的伤可没人能治了。”当下亦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一说给戚小婵听,要其放心。 戚小婵听沈红烟说道何良并无任何无礼之举,神色稍缓,心中虽知道若非何良相救,自己至今恐凶多吉少,但嘴上仍是别扭,嘟嘴回道:“哼,这死淫贼要走便走,本姑娘偏不稀罕他救!” 何良一听,再难忍得,拱手对沈红烟说道:“沈姑娘,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挽留,告辞了。”说着便转身开门离去。 何良前脚刚踏出房门,忽听得戚小婵惊呼之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横躺在地,却是那沈红烟不知为何竟突然倒地不起! 何良一见,赶紧趋前将沈红烟扶起,见其脸色发润,双眼紧闭,嘴唇微颤,显是血气上冲,一时晕厥,赶紧先以银针于其哑门、劳宫、合谷三穴轻轻扎上,此三穴分属回阳九针穴位之一,专治血塞昏厥,何良一试果然见效,只见沈红烟微睁双眼,急喘几下,点头示意已无大碍,何良这才搭上手腕,凝心号脉。 戚小婵见沈红烟醒转,稍微放心,但仍急着问道:“死淫贼,瞧出怎么回事了没?”见何良没有答话,又再说道:“定是你执意要走,将沈家姐姐给气晕了。” 何良白了戚小婵一眼,冷冷回道:“你如此多话,要我怎么专心?”戚小婵一听,心有不甘,还想再辩驳几句,但想沈红烟身子要紧,只得依言静静看去,但一张小脸却是气得鼓胀起来。 何良把脉一阵,忽觉沈红烟脉中有异,为求印证,再换过另一手重新把过,亦是如此,依那脉象所示,这沈红烟身怀喜脉,竟似已有了身孕! 何良大惊之下,不禁脱口说道:“怎会如此?沈姑娘她…竟已有了身孕,方才乃是因为动了胎气,这才晕了过去…” 戚小婵闻言,哪肯相信?大骂道:“你这假郎中胡说八道什么?人家沈姐姐可是个黄花闺女,哪来的身孕?” 沈红烟听得两人对话,按着肚子微微喘气,随即点头虚弱说道:“何公子说的没错,此事原难以启齿,但我…确已怀胎近三月。” 何良本怀疑自己诊治有误,待听得沈红烟亲口承认,与戚小婵均是大为震惊,当下三人沉默不语,过得一阵,戚小婵才小声问道:“沈姐姐,怎会如此?莫非是严子宣那淫贼…” 沈红烟摇了摇头,缓缓坐起身来,靠在墙上说道:“你们二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好隐瞒,但此事还请别对外人说起。” 接着沉思片刻,深吸口气继续说道:“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当时和往年中秋一样,我带着家丁来到慈云庵探视兰姨,谁知便在返家途中,不巧那马儿弄断了腿,无法行走,而荒郊野外的又遇上大雨,不得已只能找间野店投宿。不料正用饭时,那野店里又来了批人,说是打猎遇上大雨要来投宿,而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严家少爷,那严家少爷心术不正,一见得我身边仅有两名家丁,便想轻薄于我,还命人将那两名家丁打成重伤,绑了起来。” 戚小婵听到这里,不禁骂道:“这死淫贼如此无法无天,真可惜那天没能要了他的命!”接着惊道:“阿呀!这么一来,那沈姐姐你岂不是危险的很?莫非你便是当时…” 戚小婵本想问道沈红烟肚里骨肉是否便是当时惨遭严子宣蹂躏所怀下,何良则在一旁摇头说道:“此事距今已一年多,沈姑娘怀胎自然与此无关,还是让沈姑娘自己说下去吧。” 戚小婵一听,便知自己想错,但又不肯在何良面前轻易认错,于是回道:“这我也知道,我不过是想问沈姐姐后来怎么样了,你别多嘴!” 沈红烟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我也以为就要惨遭那严家少爷的毒手,岂知那角落里早就坐了一名义士,只因他默不作声所以连我也没事先瞧见,那义士看不惯严家少爷的恶行,便要我躲到他身后,他始终都坐在位子上,单用一只手就将那一共十几个恶人当场打倒,而严家少爷见得这义士身手厉害,因此趁机逃走,我也才能得救。” 何良奇道:“想不到天底下竟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心想此人若与萧雪晴和燕逢春等高手较量,却不知胜负如何。 第95章 慈云庵4 戚小婵抢道:“这也没什么,你这井蛙子见识差得远了,换作是我师父,他也能轻易办到。” 沈红烟回道:“嗯,妹子武功这么厉害,想必令师父的武功更是了得。”喘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拜这义士所救,这才免遭严家少爷的毒手,于是我便拿了一些银子要给这义士当作谢礼。” 何良脱口说道:“这等高人,行事气度不同于常人,想来也不会贪图这点钱财。” 沈红烟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我少经世事,当时也不明白这道理,我见那义士一脸不悦,才知道此举已得罪了他,于是我再问他,可有其他的报答方法,那义士见我随身带着木琴,便要我为他弹奏几曲,我便依他所言当场弹起曲子,只是一曲尚未弹完,那义士却忽然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冒雨离去。” 戚小婵心直口快,跟着问道:“莫非是沈姐姐曲子弹得不好听,这人才生气离开?” 何良一听,只觉戚小婵说话唐突,对沈红烟实在太过失礼,赶紧接着说道:“我看不见得,这等高人行事本就捉摸不定,应当和沈姑娘的曲子无关。” 戚小婵还道何良是故意出言和自己作对,瞪了何良一眼,反驳道:“你又不是高人,怎么知道高人在想什么?”何良不愿再与戚小婵作口舌之争,摇了摇头便不再接话。 沈红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说不定妹子说的没错,真是我的曲子弹得差了,那义士这才离开。总之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谁知半个月后的某天夜里,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突然出现在我房间的窗子外,并留下一张古琴给我,接着便消失无踪。 我自幼爱琴成痴,自觉识琴无数,但此琴样貌奇特,实在是前所未见,而且说也奇怪,这古琴竟似能通人虫鸟兽,每回弹琴,总有数十只鸟雀聚在窗前不肯散去,而丫鬟们听得琴声,心绪也是跟着起伏,久久难以控制。” 戚小婵奇道:“这琴竟然如此特别,还能控人心神,莫非是什么不祥之物?” 沈红烟点头回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因此好几次想将它丢了,但却又极为不舍。而就在某天夜里,那位送我古琴的义士又出现了,他问我为何这几天都不再弹奏此琴,我这才知道原来他送我这张琴,为的便是要听我弹曲,但我家中日夜有人巡守,却不知这些日子里他都藏在何处,竟无一人察觉?于是我说此琴能乱人心神,因此不敢再弹,谁知他竟二话不说便带着我和那张古琴翻出墙外,我本想大声呼救,但想他武功高强,可别因此伤害了爹爹和其他人,所以我便随他同去,一起来到一座无人山谷之中。” 戚小婵急着问道:“这人竟如此大胆,莫非他想对沈姐姐不利?” 沈红烟摇头说道:“那倒不是,他行事虽大胆,但也没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他跟我说,他一生杀人无数,戾气太深,因此夜里总难以安眠,找遍名医都无人能治,后来听闻有一西域古物紫弦琴,琴音能通人心,或许能消解他心中的戾气,因此他用尽千方百计终于得到此琴,但他不善音律,所以才将这琴送给我,要我为他弹曲解闷。我对他的遭遇颇为同情,而他对我又有大恩,于是我便答应再为他弹奏几曲,这紫弦琴果然具有奇效,他听得琴曲,不久后便真的睡去,而他醒来后也不再留我,便将我送回家中。” 何良好奇问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奇物,那琴音竟然更胜医术,不知是否有缘得见?” 沈红烟颤声回道:“这紫弦琴,只怕…只怕连我也见不着了。” 戚小婵奇道:“难道是那人反悔,又把琴要了回去?” 沈红烟摇头说道:“不是,是我…是我自己将那琴给扔下山崖,只怕…只怕无从找起了。” 何良及戚小婵闻言均是一惊,齐声问道原由。 沈红烟长叹口气说道:“当天我从山谷回来后,从那天起,那人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房间的窗前,带着我到同一个山谷中为他弹曲,天一亮再送我回家。起初他总是沉默寡言,我为他弹曲也只当作是报恩,接着他对我越来越无戒心,开始对我说着他的往事,而我也同他谈心解闷,到后来有时甚至不需琴曲相伴,他也能安稳入眠。自此我们无话不谈,他待我也是极好,于是我总会期盼夜晚到来能与他见面,而有时…有时天亮了,我更是…更是舍不得离去…”说着双颊泛红,不敢直视何良及戚小婵。 何良及戚小婵听到此处,已能隐约猜得沈红烟与那神秘人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果然听得沈红烟声音微颤,继续说道:“大约一个多月前,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竟然怀了他的骨肉,此事虽于礼教不容,但我…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而他知道后,也是极为高兴,并说要登门迎娶,但他却也担心爹爹会嫌弃他的出身,因此犹豫不决,在我不停劝说下,他才同意前来向爹爹提亲。谁知便在约好的提亲当天,他并未如期前来,就这样又过了三天,他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我便雇车前去那山谷,想看看他是否还在那里,但果真如我所想,那谷里空无一人,我气恼他竟这样丢下我和未出生的孩儿离去,因此一气之下,便将…便将那紫弦琴给扔下山崖,并在树上刻了字,要他…要他永远别来见我。” 戚小婵搥着墙怒道:“哼!像这种负心汉,若让我见着了,定帮沈姐姐讨个公道。” 何良却回道:“沈姑娘可曾想过,说不定那人真有要事在身,无法前来?” 沈红烟哽咽说道:“这我自然也想过,谁知当日我寻他不着,回家后立刻生了场重病,爹爹请了个大夫来看诊,这么一来我怀有身孕一事自然再也瞒不住,但不论爹爹如何追问,我都绝口不说他的事,只是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便怀有身孕,传了出去却要如何是好?恰巧当时城里大户许家派人前来说媒,爹爹立时答应下来,赶定婚期,想让我肚子里的骨肉生在许家,将此事瞒得一乾二净。而那严家少爷听到我要嫁去许家,心有不甘,便派人去将许家公子毒打一顿,并将我强行抓走,但我…我怎能跟了那种人?因此我哄骗严家少爷把妻妾全都休了,并要他将喜宴办得风风光光,我才答应嫁给他,其实我是想再拖延些时日,盼我肚里孩儿的爹能及时现身,谁知道他还是迟迟没出现,幸好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妹子和何公子,才没让那严家少爷得逞。” 第96章 慈云庵5 沈红烟将这段经历娓娓道来,何良及戚小婵直听得难以置信,却也大为感慨,如今沈红烟肚里孩儿的亲爹不知所踪,而外头又有严府的官兵四处寻人,未来沈红烟及肚里孩儿该何去何从,实是一件麻烦事。 何良又为沈红烟把脉诊治一会,写了几个安胎补气的方子,正要请静音再去药铺抓药,忽听得大厅外传来哄闹人声,接着便见到静音先行急奔进房,神色慌张,按着胸口不住喘息,却不知发生何事。 静音稍作定神,随即指着门外喘气说道:“外边…外边来了两个恶人…带着一群官兵,他们说…庵里藏有要犯,要住持…开门让他们进庵里搜查。” 何良等人闻言大惊,想戚小婵此时重伤未愈,难以御敌,沈红烟又是动了胎气,行动不便,而何良自保尚可,但要带着沈红烟及戚小婵两人安然脱身,只怕难上加难。 三人正踌躇间,静音已走至墙边将木柜推开,往木地板上的暗门一掀,那地板下登时露出一条暗道,静音跟着说道:“这底下有间密室,是当初为了防那些山贼倭寇所建的,住持请你们先藏到里头,没有她的吩咐,千万不得擅自出来。”跟着再将三人的随身衣物及行囊也拿进密室中,以防一会被官兵发现。 何良及戚小婵见得还有密室,赶紧将沈红烟扶进密道,那密道口约莫一人肩宽,沿阶梯而下不过七八阶便已见底,而密室里头传来浓浓霉味,想来已许久不曾开门通风,静音见三人已扶稳站妥,便要三人勿再出声,随即走出密道,将暗门一关,四周立时漆黑一片,接着一阵沙沙声响,想是又将木柜移回暗门上,以防被官兵察觉。 那暗房里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四周大小及摆设如何,三人这才想起忘了向静音要个灯台。此时隐隐能听得人声传来,三人循声摸黑一阵,戚小婵最先摸上一道冰冷石墙,跟着侧耳贴在墙上倾听,只觉那人声乃是从墙上某一处传出,伸手摸去,墙面突起一物,轻轻拔出,霎时一道白光射入,直逼得令人睁不开眼,待双眼稍作适应,这才发现原来那石墙上开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孔洞,原先只用块木塞子堵着,而孔洞外头正是庵堂大厅,洞外墙边又有盆花丛作为遮掩,想来这孔洞乃是刻意挖凿,用来探察外头敌情之用。 何良和沈红烟见得墙上透入光线,亦赶紧凑前看去,而细看大厅上,那来者除了八名官兵外,另有两人身着黑衣,金带束腰,衣袍上各绣着金狮一头,一人身子矮短,一个是壮硕大汉。 何良瞧着那衣着眼熟,再瞧那身子矮短的黑衣人,登时心中一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神医门内出手打伤自己的风雷门高手,“金铜双煞”之一的童皓。何良回想当日神医门内,那童皓先以暗器打伤自己,后又出手要废了自己一对眼珠子,若非赵七海及时出手相救,自己早成了一名废人,此刻想来,那腿上伤疤处又似乎隐隐作痛起来。 何良再往大厅另一头看去,所有女尼皆已聚在厅上,只见那清恩对前来的众人说道:“各位大人,慈云庵乃是女尼的清修之所,这窝藏人犯一事却要如何说起?各位携着兵刃前来,已是坏了佛门清静,还请看在佛祖的金面上,这便请回吧!” 那童皓毫不理会,仅是冷冷说道:“哼,佛祖又如何?是不是清静,搜了便知,你们若真敢窝藏人犯,佛祖也救不了。”打个手势要身后几名官兵入内搜查。 静音见着官兵闯入后园,正想上前拦住,童皓身旁那名风雷门大汉怒喝道:“干什么?”五指如爪便往静音的肩上一把抓去,跟着怪力一扯,那静音的身型瘦弱,立时向后跌滚了几圈。 静音一脸惊恐坐起身来,方回过神,突感背脊一凉,原来那衣袍上竟已裂开个大口,自肩膀直裂到背心处,其余女尼见了,赶紧上前往静音的背上遮去,一旁官兵见这年轻女尼背上肌肤白净,纷纷相视淫笑,那静音自幼出家,未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登时吓得说不出话,眼泪便要夺目而出,而清恩则是脸色大变,摇头示意其余女尼们勿再阻拦,免遭横祸。 戚小婵眼见这群恶霸竟当着佛祖的面欺负无辜女尼,不禁气得火冒三丈,转身便想夺门而出,何良猜出戚小婵心思,赶紧伸手将其拉住,另一手按住墙上小孔,以免说话声音传了出去,跟着小声说道:“戚姑娘,你别冲动坏事!” 戚小婵挣脱何良的手,回道:“你这人胆小没用,本姑娘偏不怕死。” 何良见戚小婵不听劝,赶紧再说道:“你不怕死,就不怕连累了沈姑娘?” 戚小婵闻言一愣,心想自己这一走出去,势必引来官兵,可别真的连累了沈红烟,原地踌躇一阵,这才又走了回来,但一想到外头那些官兵淫头淫脑的模样,便觉满腹怒气无处发泄,当即握拳骂道:“死淫贼,你们全都一样!”手肘跟着往一旁何良的胸口重重撞去,正中膻中气穴。 何良身子单薄,硬生生挨了这一记,登时气息一窒,又不敢发出声音,直难受得弯下身来。 沈红烟没瞧见何良挨了一记,听得何良连连喘气,还道何良是心里紧张,不禁颇感歉然,小声说道:“何公子,真对不住,想不到还是连累了你和戚姑娘,等这些恶人离开后,咱们就各走各的,免得你们为了我的事,还要跟着担心受罪。” 何良此时强忍着胸痛,一时间难以答话,戚小婵见何良闷不吭声,还道何良怕事,当真想抛下沈红烟一人,于是小声说道:“这淫贼死没良心,沈姐姐你别理他,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跟着又往何良小腿上重重踢了两脚,这两下正中腿骨,何良直痛得跌在地上抱腿打滚,又不敢叫出声来,就怕惊动了外头,当下莫名委屈,心中则不停暗骂,找机会定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蛮横姑娘,说什么也不能白白挨受了这些拳脚。 第97章 慈云庵6 三人跟着听得密室外头脚步声忽远忽近,又是一阵翻箱倒柜之声,心里均是忐忑不安,直过了大半刻,才见众官兵一一回到大厅上,想是搜查未果,只待童皓继续示下。 清恩见状,暗暗松了口气,于是上前说道:“劳烦各位大人了,既是还了咱们清白,这便请回吧!” 童皓哼了一声,搔搔胡子,指着清恩问道:“我问你,这几日你们当真没收留什么可疑的人?” 清恩点头回道:“回大人,贫尼这几日确实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童皓继续问道:“那么几天前在江都城内,有刺客在严府大喜之日捣乱,这事你可有听说?” 清恩摇头回道:“慈云庵平日极少与外人往来,贫尼未曾听闻此事。” 童皓板起脸孔再问道:“好,那我再问你,当天有名女刺客被兵器所伤,身上中了毒,天下间只有一种解方能治,那药方本就少见,我派人查了城里大小药铺,这几天便只一名小尼姑连着治伤药抓过几帖,这方圆十几里就这么一间尼姑庵,难道你们还脱得了干系?” 何良在密室里一听,登时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没事先想到这层,果然那清恩和静音一听到此,均是脸色大变,清恩怕静音一时慌张便要露出马脚,赶紧先强作镇定说道:“贫尼这几日并无派人进城,再说普天下的女尼众多,大人怎能一口认定那位前去抓药的就是慈云庵的人?也或许是那刺客故意乔装成女尼,为的是掩人耳目,亦不无可能。” 童皓受严家之命追查当日大闹婚宴的几名刺客下落,好不容易查到了蛛丝马迹,本有把握那受伤的女刺客定与慈云庵脱不了干系,因此透过严家向县衙借了些兵马,率众来到此处捉人,岂知搜查之后竟是徒劳无功,而清恩的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偏偏自己又苦无确证,当下脸上无光,心想一不作二不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先拉了人交差,于是拍桌骂道:“呸!好个伶牙俐嘴的贼尼姑!说不定那女刺客便混在你们当中!”跟着对一旁同门的大汉使了个眼色。 那风雷门大汉立时会意,当即走上前对众女尼说道:“你们听着,那女刺客身上有伤,你们若想证明清白,就把衣服全给脱了,让咱们一个个验过!”众女尼闻言,无不惊呼出声。 清恩一听到此,哪还能沉得住气?立刻往众女尼身前一站,厉声喝道:“住手!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童皓见状,冷笑说道:“废话少说,识相的就给我乖乖照办。”转头对那大汉说道:“欧阳师侄,这些贼尼姑谁敢不从,那就视为刺客同党,带回去再慢慢审问。” 那大汉点头应了一声,见得清恩站在最前头,虽已年近半百,但面容仍算清秀,于是不怀好意笑道:“好,那就老的先来。”粗肥五指一把向前抓去。 清恩见那毛茸大手毫不留情便往自己胸口抓来,吓得赶紧转身退开,岂知还是慢了半步,那大汉一个中途变招,随即抓中清恩上臂,猛力一扯,清恩的左手衣袖跟着应声而裂,自肩膀而下露出整条手臂,那臂膀上更被抓出几道鲜红血痕。 那大汉见清恩露出整条臂膀,满脸惊慌,完全不见方才的镇定气度,当下更是大乐,一边张开双臂将清恩追耍着玩,一边对其他官兵喊道:“你们还呆着作甚?这些小的也别放过!” 在场官兵见状,虽觉此举太过荒唐无道,但想风雷门有当朝严家这个天大的靠山,谁又敢贸然违令?彼此互看一眼,只得无奈照办,跟着上前捉拿其他的女尼。 那大汉见清恩带着一众女尼便要往后园逃去,笑骂一声,当即跨上神桌飞身一跃,落下时正巧挡在清恩身前,众女尼惊声中连忙回头又想往厅里逃去,那大汉犹如饿虎扑羊,虎爪如电先行朝着清恩背后抓去。清恩被一把揪住,“嘶”的一声,那衣袍自腰际间又裂了个大大的口子,清恩急得想将那大汉的右手拉开,却是半分也挣脱不得,那大汉见状,咧嘴笑道:“嗤,就凭你…” 那大汉话未说完,忽现金光一闪,跟着一声惨叫,清恩只觉手中一轻,血腥扑鼻,低头一看,双手紧抓着的,竟是那大汉血淋淋的毛茸断臂! 丢,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一声娇咤,白影晃过,那大汉跟着咚隆倒地,喉头上开了个血红口子,身子扭了几下,就此没了声息,清恩定神看去,这出手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藏身在庵里的女刺客,戚小婵! 何良自密室小孔中见到戚小婵突然现身大厅,亦是诧异万分,方才情势焦急,自己只顾着注意大厅里的动静,竟没察觉戚小婵已悄悄离开密室,前往大厅救人! 原来戚小婵方才听那风雷门大汉要众女尼将衣服脱去以验清白,终于忍无可忍,宁可拼得两败俱伤也不愿这些女尼白白受辱,于是抄起游龙刀,独自摸黑出了密室,飞快穿过后园,一股作气奔向大厅,刚来到厅外,便见那大汉正要对清恩下手,随即强忍着肩膀伤痛,提气一跃,攀上屋梁,沿着梁上快步逼近,看准方位,纵身单刀横出,凌空使得一招“大雁穿谷”,倏地往那大汉的毛茸手臂利落斩去。 这路雁行刀法招招杀机,讲求以空制敌,原是刺客藏身梁柱上用以一招夺命的狠辣刀法,戚小婵出身李林山庄,向与官府为敌,这路刀法自是熟稔无比,加以那大汉正与清恩拉扯,未曾留心四周,这游龙刀又是异常锋利,是以金光一闪,那粗手臂立剩半截。那大汉直痛得心神大乱,眼睛一花,戚小婵已趁机绕至其身后,伸手再往喉头划上一刀,那大汉全无抵御,血涌如箭,双眼一翻,立毙当场。 清恩见那大汉嘶吼如雷,右臂断处鲜血狂喷,将墙上染红一片,吓得赶紧将手中断臂一 众官兵听得那大汉的惨叫声,纷纷转头看去,突见那大汉倒卧血泊之中,惊觉不妙,立即围了上来,清恩及其余女尼眼见暂时得救,赶紧逃至后园,在亭子里缩成一团,半步也不敢靠近。 第98章 亡命1 戚小婵见官兵人多势众,而自己有伤在身,胜算极微,不如先将大厅里的主使者给拿下,或许可作为要挟,一念及此,刀臂伸长,身作回旋急斩,连使两式“秋风卷叶”,将包围的官兵给逼退几步,突然拔身弹起,越过两名官兵头顶,跟着伸足跨步在墙上连点了两下,落下时已来到童皓身前不远处。 童皓猜得戚小婵便是当日刺客,眼见其明明不久前才中了陆开一记金蛇笔,竟还能有此身手,当下丝毫不敢小觑,立即抽出腰间风雷双笔,大喝一声:“小贱人!”一脚将神桌往戚小婵身前踢去。 戚小婵见那神桌迎面飞来,势强劲猛,不敢硬接,赶紧侧身避过,忽见得银光一闪,心中一惊,立刻蹬步跳开,两枚铁菱便应声钉在身后圆柱上,戚小婵连避两招,身子却已被逼至墙角,正中童皓下怀,童皓见戚小婵已无退路,趁势飞身跟进,双笔如箭,一招“双龙抢凤”,分取戚小婵胸腹要穴。 戚小婵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见得童皓逼近,也不固守,侧身滑步,游龙刀反手横斩而去,童皓见戚小婵竟是以命相搏,反而不敢硬拼,身子急定,向后骤退两步,待避开劈斩,正欲提笔反击,岂知戚小婵身形顺势一侧,右手游龙刀不知何时竟已交至左手,刀势改劈为刺,鹤步跃出,刀尖直指童皓眉心而去,正是醉游龙刀法中的一招“游云无踪”。此招攻势先以反手出刀劈斩,待刀势挥尽,顺势侧身移步,单刀绕过背后交至另手,换手接刀后改以突袭急刺,将挥刀、急刺巧妙融为一式,运刀刁钻诡奇,犹如飞龙游窜于云山之间,令人难以捉摸,乃是燕逢春所创这套刀法中最为得意之一招。童皓眼前一花,那刀尖距着自己鼻尖竟仅余数寸,情急下扭头躲闪,出笔往脸前一挡,猛地兵刃相交,刀风飕飕划过,右耳边一阵刺痛,不容细想,跟着双笔上下一合,以夹击之势硬是将游龙刀箝住,连环飞腿趁势踢出,一脚正中戚小婵手腕,游龙刀登时脱手,另一脚正中腰腹,直将戚小婵踢飞至墙边,戚小婵本已有伤在身,中招后脑袋往墙上一碰,随即半昏过去。 童皓这一路夺刃连环腿的功夫实乃穷尽毕生功力,即便戚小婵此刻并无重伤在身,只怕仍是不敌,虽是如此,童皓眼见那同门师侄横死当场,且自己方才虽已全力抵御,却仍不慎被刀尖划中耳际,若再稍有迟疑,非命丧刀下不可,一边摸着右耳痛处,不禁背脊发寒,但自己在武林中毕竟是一号人物,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惧色,当下暗喘了口气,双笔一收,故作镇定,对一旁官兵喝道:“把人给我绑了,那些贼尼姑胆敢窝藏刺客,也通通带走。” 一名官兵头领见戚小婵生得好看,年纪又轻,心中起了歹念,一脸怪笑问道:“童教头,这娃儿年纪轻轻,当真是那天行刺的女刺客吗?看起来可不大像,你方才也说那刺客身上有伤,咱们可别抓错了人。” 童皓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那官兵头领之意,回头又见其他官兵一个个也都相视窃笑,当下不愿扫了众人的兴,况且自己亲自率队,这同门师侄竟然命丧当场,传了出去在江湖上总是颜面无光,说不得只好顺了众人的意,再请众人别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于是嘿嘿笑道:“吴头领,你若不信,那便请大家一起验过,瞧这女刺客伤在何处,也让在场弟兄们信服。”言下之意竟是要当众将戚小婵脱衣验明正身。 戚小婵本已半昏过去,隐约感到双手被左右架住,迷糊间睁开双眼,见那童皓已站在身前,伸手便要往自己衣领上抓来,吓得尖声叫道:“死淫贼!你想做什么?”双手欲护于胸前,却苦于被两名官兵左右架住,伤后无力,半点也挣脱不得。 童皓见戚小婵突然醒转,先是吓了一跳,但见戚小婵此时手无寸铁,又是动弹不得,便似掌中玩物,全然无法抵御,当下冷笑道:“小贱人,方才不是威风的很?待会将你脱个精光,瞧你还能如何嚣张?”一旁官兵听了,纷纷淫笑起来。 戚小婵眼见便要受辱,又惊又恐,眼泛泪光,急骂道:“无耻淫贼!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的便一刀将本姑娘给杀了,你…你若敢…本姑娘非要把你宰了喂畜生!还不快放开?”骂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 童皓毫不理会,嘻嘻笑道:“要你死还不难吗?只是就这么死去,未免可惜了点,总得让在场弟兄们开开眼界,也不枉咱们跑了这一趟,嘿嘿!” 一旁的吴姓头领已等得心痒难搔,急道:“童教头,和她啰嗦什么?弟兄们可忍不住啦!” 童皓笑道:“好,瞧你急得…”伸手便要将戚小婵衣领扯下。 童皓耳听得戚小婵放声尖叫,忽地微光一闪,左眼一痛,猛地惊觉回神,已是痛得睁不开眼,伸手摸去,只觉左眼珠上一个硬物微微突起,竟似是中了暗器! 童皓忍痛将暗器自眼珠子上取了出来,直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又哀叫了几声,鲜血掺着眼泪和脓水,流得满脸黏 腻,这左眼视物漆黑一片,想来已经全废,童皓将掌中异物拿近一看,却是枚牛毛般粗细的钢针,猛地全身一颤,脱口叫道:“萧…萧雪晴!” 原来当日童皓和荆胜两人在神医门内被打得一败涂地,之后与同门师兄弟商论,猜想那出手偷袭者,定是十余年前轰动江湖的朝廷要犯,鬼手神医萧雪晴,而眼前这刺瞎自己左眼的飞针手法,便与当日在神医门内如出一辙,莫非这萧雪晴今日亦藏身此处?一念及此,再将铁笔抽出护于身前,环顾四周,但眼下除了这一干人等,又哪有其他人的踪影? 那童皓哪里猜想得到,方才出手偷袭者,并非鬼手神医萧雪晴本人,却是那藏身于暗室中的何良。 第99章 亡命2 原来何良与沈红烟两人藏身暗室中,观察厅内的一举一动,眼见戚小婵失手被擒,两人心中都是焦急万分,那沈红烟于一旁更是急得哭了出来。何良寻思一阵,忽地想起萧雪晴所授保命三招里的那招“飞针入穴”,这壁上小孔足有铜钱大小,且童皓等人便在近处,或可趁机发针偷袭,于是回想萧雪晴所授手法,指扣两寸钢针,瞄准洞外的童皓,发针往其手背要穴上射去。 岂知何良这招飞针入穴初学乍练,未能随心所用,一连三针皆与童皓擦身而过,若非童皓方才与戚小婵交手险些败阵,此刻心神不宁,否则以其眼力,必能察觉飞针自小孔中射出。何良眼见不断错失良机,而童皓便要动手脱去戚小婵上衣,危急之际,见童皓已站定不动,又正对着自己,于是赌上一把,屏气凝神,弹指飞针便朝着童皓左眼激射而去。 大凡学武之人为提防暗器,于那观微辨器上都有一定修为,而暗器当眼射来更是易被识破,因此何良此着实乃孤注一掷,若无法顺利得手,只怕让童皓有了提防,便再无良机,幸而童皓此时未加留心四周,又被戚小婵的尖叫声所扰,是以才刚察觉微光一闪,便已闪避不及,当场中招。 何良飞针得手,心中振奋不已,于是趁机再发两针,分往那架住戚小婵左右边的两名官兵后颈上射去,那第一针正中右首官兵的秃肥脑袋,直入风府要穴,那第二针准头稍偏,正巧那左首官兵转过头来,那飞针如毛,竟这样无巧不巧便往其招风大耳里钻去。 那两名官兵中招后立即暴跳起来,想是飞针入穴极深,一时间难以取出,虽仅细如牛毛,但刺入痛处,直令人难以忍受,只见一人猛抓后脑,一人猛挖右耳,都是鬼吼乱叫,便似着了魔般,难以自制。其他官兵见状,直看得一头雾水,但放眼四周并无其他人等,这戚小婵也是瘫软在地,毫无出手余力,莫非当真是众人冒犯了佛祖,因此佛祖特来显灵降罪?众官兵纷纷转头瞧向那佛像,只见那佛像双眼半开,隐隐有神,倒真像是朝着自己盯来,不禁都吓得冷汗直冒,头皮发麻。 童皓见那两名官兵的痛苦模样,猜想定是萧雪晴又突施偷袭,一想到自己瞎了左眼,气得大骂道:“姓萧的!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便站出来,瞧老子打还你一双眼!”但话才出口,便感后悔,其心想这萧雪晴武功高深莫测,一手飞针更是出神入化,自己已瞎了一只左眼,即便是和余下官兵联合起来,只怕仍非萧雪晴的对手,因此当下不敢再继续叫阵,见萧雪晴迟未现身,反倒稍松口气。 童皓方才擒得戚小婵,本以为立下大功,谁知竟遇上了厉害对头半路搅局,心中暗骂倒霉,但想保命要紧,此处不宜再留,因此瞪了戚小婵一眼,再朝那佛像啐了口唾沫,喝道:“滚你 妈的,咱们撤!”说着一边张望,一边小心翼翼退出大厅,就怕突然又有飞针射来。 其余官兵听得号令,亦是不敢久留,将那两名发狂官兵也一起拉了出去,那原本哄闹的大厅登时寂静一片,便只留下戚小婵一人,以及那风雷门大汉的血染尸身。 清恩及一众女尼远远见得童皓等人仓皇离去,一时间不明所以,还道是戚小婵出手打退了众人,等确定官兵皆已走远,何良与沈红烟正巧也从后堂里走出,这才一同上前查看戚小婵伤势。 何良见戚小婵一脸茫然呆坐原地,满脸泪痕,想是惊吓过度,但伤势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戚小婵一见到清恩等人围了上来,又见到沈红烟在一旁柔声安慰,想到方才差点惨遭一群恶人当众蹂躏,一股热气冲上心头,当即往沈红烟身上扑去,竟是“呜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沈红烟见状,亦是相拥而泣,其他女尼们见了,也难忍惊吓之情,张目对望后,亦纷纷啜泣起来,这慈云庵大厅里登时人人哭成一片,就只何良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清恩身为住持,比起其他女尼毕竟较为沉着,稍作拭泪后,深吸口气说道:“方才多亏了姑娘,才让那些恶人知难而退,贫尼在此谢过。” 戚小婵啜泣几下,擦干眼泪,指着那风雷门大汉的尸首,一脸疑惑摇头说道:“方才除了拿下这淫贼,其他的我什么也没做。” 清恩奇道:“喔?那为何他们…” 一旁的静音余悸犹存,语带哽咽说道:“我说一定是佛祖显灵,将那些恶人给赶跑了。”其他女尼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几名年长的女尼当下便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喃喃诵起经来。 沈红烟待要将方才何良暗中出手一事告诉众人,何良心想这些恶人之所以找上门来,可说是自己大意所致,又哪敢再居功?赶紧摇手示意沈红烟无须说破,跟着上前对清恩说道:“住持师父,都怪在下一时疏忽,这才把官兵引来,让各位师父受惊吓了,何良在此向各位师父赔罪。”说着便朝众女尼弯身一拜。 清恩一见,赶紧将何良扶起,说道:“何公子快快请起,出家人如何能受这种大礼?” 其余女尼此时方知何良竟是男扮女装,都是连声惊呼,那静音方才遭到官兵轻侮,现在又发现这几日同处庵内的何良竟然是名男子,当下又是吓得连声啜泣起来,而几名较为年长的女尼则是指着何良议论纷纷,脸上尽是不悦之色。 清恩见状,叹了口气,上前要众女尼勿再多言,正色说道:“阿弥陀佛,孰男孰女皆是因缘业报,于佛祖面前皆是凡人,有何不同?心思纯正,即使同处一室,又何愧之有?这位何公子之所以扮作女装,也是情非得已,这几日来,我见他居心良善,并无非份之想,因此这事便到此为止,无须再提。”几名方才连声指责何良的女尼,听得清恩之言,心中虽仍不满,却也只能作罢。 第100章 亡命3 戚小婵方才见何良遭几名女尼出言数落,心想今日之事追根究柢,都是为了给自己治伤,三人不得已才藏身于慈云庵中,但众人却将过错全怪到何良身上,心中越想越过意不去,正要上前向众人说个清楚,却先听得何良说道:“各位请听在下一言,眼下那些官兵随时可能再来,此处不便久留,还请各位尽快离去,免得遭到连累。” 清恩先是低头不语,接着叹了口气,对一众女尼说道:“何公子说的不错,此处是待不成了,大家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在门外会合,从此…从此再也别回来了。”说着眼中泛泪,环顾四周,语气间尽是不舍。 一众女尼听得马上要离开这住了多年的慈云庵,哪能舍得?但想若是继续留在此处,只怕免不了要遭横祸,当下人人又是泪流满面,相视而泣。 何良将随身行囊整理好后,见那风雷门大汉的尸首仍躺在厅内,污血横流,双眼睁大不肯阖上,直盯得自己心里发毛,不敢正眼多瞧,赶紧从尸首上搜出一袋银子,稍一估算竟有二十多两,另有一张十两的银票,见其身上并无其他值钱之物,便将尸首抬至柴车上,一路推到大门外的竹林里。近半个时辰后,何良已将那大汉给就地埋妥,用粗柴立了个简单的碑,先前听得那大汉似乎复姓欧阳,于是便在木碑上刻了“欧阳公之墓”几个字,而此时已是累得满身大汗,正想稍作歇息,恰巧众人也已收拾妥当,齐聚门口,何良眼见休息不得,只得喘几口气,起身跟了上去。 清恩出了大门,再往庵内瞧了几眼,与众人齐往里头拜了几拜,虽是不舍,也只能命一旁女尼将大门关上,再朝那死去大汉的坟头上拜了两下,口中喃喃念道:“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然后回头对众女尼说道:“下山之后,各位请自行离去吧。” 众女尼闻言大惊,听清恩所言,竟是要众人各自散去,不相同行,纷纷上前问道原由,清恩知道众人不舍,叹气说道:“今日之事,那官府肯定不会善罢罢休,若是咱们结伴同行,只怕会引来注意,各位如尚有亲人在世,自可还俗而去,又或者另觅庵堂,继续长伴佛前,总之凡事勿要多言,一切小心为上,各自保重。”说着向众人一一点头示意,转身便要离去。 几位与清恩相伴多年的女尼赶紧跟上,仍是打算结伴同去,沈红烟亦上前拉住清恩衣袖,说道:“兰姨,我跟你走。” 清恩回过头来,紧握沈红烟双手,摇头柔声道:“红烟,此刻官府定是追查得紧,你可千万不能再回到江都,最好找个偏乡之处躲个一年半载,免得又被那些恶人给捉住。兰姨年纪大了,禁不住这般奔波,若是硬要同行,只怕会连累了你。”接着转头对何良及戚小婵说道:“二位看来都是侠义之士,贫尼这便将红烟托付给二位了,这孩子自幼吃穿皆有人服侍,不曾吃过半点苦头,这一路上还请二位多加担待,相信二位日后必有福泽善报。” 戚小婵回道:“请住持放心,我和这…这人,定会保护沈家姐姐一路平安,不会让那姓严的小子得逞。”戚小婵本想称呼何良为淫贼,但又觉得在一众女尼面前未免太过不雅,因此赶紧改口。而戚小婵见何良并未答话,似乎有所犹豫,于是侧头狠瞪了一眼,何良一见,吓得倒抽口气,亦急忙点头道:“是,请住持放心,在下…也会保护沈姑娘一路平安。” 清恩闻言,放心点了点头,接着又对身旁几位欲一同随行的女尼说道:“各位也一样,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皆是定数,若是有缘,不必急于一时,终究会再相见。”说着双手合十,便头也不回,独自往山边小径走去。 沈红烟望着清恩远去的背影,心中虽有万分不舍,却也不愿清恩跟着自己奔波吃苦,但这一别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想着想着又是泪水盈眶,待将眼泪擦干,那熟悉的身影早已没入林中。 何良眼见众人下山散去,心想戚小婵重伤未愈,沈红烟则是有孕在身,这两人身子孱弱,自己实不便一走了之,况且方才也答应清恩要代为照料沈红烟,只是天地茫茫,而自己于江湖阅历不深,一时间实不知该何去何从,想了一阵,不如先回到阎王帮大寨,再请众人为沈红烟另谋栖身之处,于是说道:“沈姑娘,那些官兵可能随时会再回来,若你没有别的打算,不如先随我回阎王帮大寨,等风头一过,再请大家设法为你安排去处,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红烟一听得要前往阎王帮大寨避居,低头沉思一阵,似是踌躇难决。戚小婵日前遭花百川、谭老九等人戏弄,又被徐定用计抢先将杨秀收于帮内,心中对阎王帮无甚好感,见沈红烟迟未答话,于是上前携了沈红烟的手,说道:“那阎王帮里没几个好东西,沈姐姐你不去也罢,不如你先和我回师门,我师父师娘待人都是极好,定会答应收留,那咱们以后便是好姐妹了。”神情语气显得甚为热切。 何良本想那阎王帮大寨都是一群绿林莽汉,沈红烟一名弱女子,又是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只身避居寨内只怕多有不妥,一听得李林山庄愿意收留,当下亦点头大表赞同,正想问那李林山庄要如何去得,却听得沈红烟摇头说道:“我…我想先去东海一趟。” 何良奇道:“东海?”见沈红烟又点了点头,才知自己并未听错。 戚小婵亦诧异问道:“沈姐姐你要去东海?莫非你在海外还有亲人?” 沈红烟摇了摇头,轻轻叹气说道:“我…我这肚里孩儿的爹,他曾说过,他长年隐居在东海外一处名为铁山岛的小岛上,我想,他若不在先前与我相会的山谷中,定是回到了岛上,我…我想再去见他一面。” 第101章 亡命4 戚小婵一听,皱眉回道:“那种负心汉何必再去见他?像沈姐姐你这样好的人,天底下哪里找上第二个?那人既然不懂珍惜,让他一人老死岛上好了,你还是跟我去见师父师娘,别再去理那负心汉!” 何良则说道:“依我看来,那义士为人虽特异独行,但应该不是个无情之人,或许当中真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沈姑娘心中若还有挂念,是该亲自问个清楚。” 戚小婵听何良亦赞成沈红烟前去东海寻人,气得白了一眼,正要再劝说几句,却听得沈红烟点头说道:“何公子说的是,方才我已仔细想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那岛上去见他一面,见不着他那便罢了,若是见着他,我定要亲耳听他说个清楚,若他真是如此无情,那我…我也可以完全死了这条心,与他从此一刀两断…” 戚小婵这几日来虽是半昏半醒,却也知道沈红烟对自己起居照料费尽心力,因此心中对其大有好感,本想力邀沈红烟跟着自己回师门,但见沈红烟心意坚决,难以说动,也只能答应陪同前往东海一趟,却是难掩脸上失落之情。 三人决定去向,沿着慈云庵后山而行,刚出得山路,便来到一处名为五里溪的小镇上,此时已过正午,市集往来人烟不多,三人在茶摊中用了些点心和茶水,便由何良前往采买一路上所需衣物。何良只拣了几间店铺,不一会便已采买妥当,赶紧换上男装,这几日扮作少妇,总觉万分别扭,身子也不灵动,如今终于可以洗净脸上脂粉,穿回男装,只觉全身一阵舒畅,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何良回到茶摊,沈红烟首次见到何良锦衣正冠,一身年轻公子打扮,于是笑着说道:“何公子换上男装,可是英俊的很。” 何良一听,只觉难以为情,干笑一声,脸上羞红起来,戚小婵则是在一旁抢道:“沈姐姐你别夸他,我倒觉得这家伙扮起女子要顺眼的些。”沈红烟闻言,笑得更开了,倒像是同意了戚小婵的话,直让何良更羞得抬不起头。 何良将买来的两套女子衣装摊开,要沈红烟及戚小婵找地方换上,沈红烟见两套衣装分别为一套绣花红袍、一套丫鬟素衣,于是问了原由,何良则解释道:“那官府为捉拿刺客,必定在各处设下盘查,若是咱们刻意走小路,真遇上盘查,只怕易被识破,因此咱们不如扮作大户人家带着丫鬟,雇车走大道,那官兵多半不愿得罪大户人家,反倒容易蒙混过关。” 原来当日何良与赵七海自杭州北行时,赵七海便曾用过这蒙混之计,当时两人一路上遇到大小盘查,官兵见两人看似权贵人家,便不敢多加阻拦,往往立即放行,何良心想今日情势与当日相似,与其在荒郊野岭处处躲藏,说不定还遇上虎狼恶贼拦路,不如大胆一试,也免去许多奔波之苦。 沈红烟一听,登时恍然大悟,点头回道:“此计妙极,何公子果然见识过人。” 戚小婵则是一脸不以为然,冷冷说道:“他这人心术不正,鬼主意自然不少。”低头看了何良手上的两套女装,似乎在想要换上哪一套。 何良听戚小婵连连出言讥讽,方才在慈云庵密室里又挨其一顿拳脚,早就是一肚子气,当下便将那套绣花红袍递给沈红烟,淡淡说道:“沈姑娘美貌倾城,气质不凡,扮作女主人自然得体,若换作旁人,只怕还没开口便先让人识破了。”言下之意,便是指戚小婵容貌气质不如沈红烟,只能扮作丫鬟,不用多想。 戚小婵自然听得出何良话中之意,但沈红烟就在一旁,又不便出言反驳,于是怒道:“拿来!”将那套丫鬟服装自何良手中一夺,随手丢在座上,直气得双颊鼓胀,眼瞪如火。 戚小婵虽无法与沈红烟的倾城美貌相比,但若与一般同龄女子相较,其容貌清秀脱俗已是难得一见,只是性子过于鲁莽直率,未如一般女子端庄婉约,因此常遭旁人讥笑,是以何良此话一出,正巧说中戚小婵的痛处,直令戚小婵怒不可抑,便要发作。沈红烟坐在一旁,一眼即看穿戚小婵心思,赶紧往其肩膀一搭,柔声说道:“妹子人长得美,这绣花袍子若是换你穿上,也一定好看极了,要不是姐姐动了胎气,这几日多有不便,也不用委屈妹子扮作丫鬟来照顾姐姐。” 戚小婵一听,也觉不无道理,这才笑逐颜开,与沈红烟两人携手至墙后将衣饰换上。 不一会儿,沈红烟与戚小婵已换装妥当,一一自墙后走出。何良一看,沈红烟本就丽质天生,换上华服及头饰,自然更添姿色,而戚小婵虽作丫鬟打扮,但盘发梳髻,换上女鞋,直比原本作武人装束要好看数倍,倒是大出何良意料之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沈红烟瞧见何良目光,回头对戚小婵笑道:“妹子生得这般好看,瞧你一换上女装,连何公子都看得目不转睛。”何良闻言,羞得别过头去,快步离开,装作没听见。 戚小婵听得沈红烟称赞自己好看,直乐得眉开眼笑,但嘴上仍是不饶人,故意对着何良大声说道:“那死淫贼要是敢再多看几眼,瞧我不把他眼珠子戳瞎才怪。”话虽说得恶毒,却是难掩嘴角笑意。 三人随即扮作富家夫妇及随行丫鬟,在镇上找了个车夫,说是要远行探亲,要那车夫将三人一路载往泰州东境,那车夫一听得要到东海边上,算算少说也要整整两天的路程,心疼那拉车的马儿年纪已大,不耐远行,原是老大不愿意,但瞧着何良不断掏出银两抬价,沈红烟亦在一旁柔声劝进,这才勉强答应下来,整备出发。 三人一路东行,那官府果然已传令在各要道口设下盘查,而正如何良所料,那盘查官兵一见何良及沈红烟身着锦衣华服,又带个随行丫鬟,雇马乘车,显是大户人家,因此多半随意放行,若真遇上那官兵多问个几句,何良便使点碎银,说是请当差弟兄们喝些茶酒,自己实有要事在身,只求行个方便,那当差官兵个个见钱眼笑,也就不再多问,任由通关,无一例外。 第102章 亡命5 只是这一路上所见,皆是下令捉拿两名女刺客到案的告示,那两名女刺客指的自然是戚小婵及当日扮作女装的何良,但却不见任何捉拿男刺客的告示,三人心下都是大感疑惑,莫非那袁少廷当日已失手被擒,否则何以未见告示?戚小婵心里焦急,但又不便向盘查的官兵出言探询,因此只能于盘查通关时暗中留意,连日来却是没有半点消息。 那拉车的马儿年老力衰,无法连日久行,那车夫亦是舍不得累伤了马儿,一路上走走停停,三人既勉强不得,索性便沿途欣赏山光水色,倒也十分自在,丝毫没有亡命江湖的惊魂落魄,因此直到第四日傍晚,一行人才来到泰州东境的海安镇上,算算约莫再不到半日路程,便可到得东海边。 这海安镇近年饱受倭寇侵扰,幸好有刘景韶、邱升等名将屡次率兵抵抗,方能保得一时安宁,何良本以为这等边防重地应是盘管极严,不断思索如何方能顺利通关,岂知这一路进城竟是通行无阻,虽觉松了口气,但也暗叹这世道荒腐至此,在上位者贪得无厌,在下属者自然跟着歪风四起,使得这些官差结党营私,见钱办事,想来有不少本性刚正者为求自保,也被迫同流合污,而那些自居清流者反而难有好下场,如此违法乱纪,权贵当道,寻常老百姓又能有多少好日子过?也无怪乎似阎王帮及李林山庄这等出身绿林的帮派,虽说烧杀劫掠手段凶残,但若非有这些好汉为老百姓出头,那官府岂非欺民更甚?一想到此,不禁唏嘘感慨。 三人进到海安镇内已是日头西下,只见街巷家户大半均是大门紧闭,熄了灯火,便连那大街两边的店家,十家也有九家撤了招子,而沿街屋舍均是陋瓦残壁、门庭萧条,无一例外,想是镇内百姓不堪倭寇长期骚扰,平时起居营生便不敢过份招摇,且刻意示苦,以免被那混入镇内的倭寇细作给盯上,徒惹祸端。那车夫在镇上绕了一阵,想寻个歇马过夜之处,无奈一路上店寂人稀,直耗了大半刻,才总算问到客店所在,那客店名为“公道楼”,位在两三里外,据说是海安一带最富名气的大客店,专门接待各路官家权贵,何良掂了掂银子,尚足花用,便要那车夫载三人前往过夜。 三人一到得那客店前,只见那客店共分两层,楼前两盏红灯笼老旧破损,却以粗纸黏补得不成原形,大门左右各立着一只木雕孔雀,均生着点点霉斑,左首那只还断了半边翅膀,而客店外墙被脏渍给染得发黑,墙底亦杂草丛生,最令三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大门上头的牌匾,原本以金漆题着“公道楼”三字,那“公”字的右上一划因年久掉漆,仅用褐漆再补上一笔,但两种漆色差异甚大,猛一看去,那店名竟成了“么道楼”。这所谓全镇最富名气的大客店,却原来也是这副破落模样,只比寻常酒馆子要好上一些,三人这几日用餐夜宿尽挑当地知名酒楼客栈,吃好住好,以符大户人家的作风,今夜却只能入住这间破旧旅店,均不免有些失望。 三人刚进得店里,那掌柜见何良和沈红烟一身大户打扮,不敢怠慢,立刻亲迎上前,笑脸问道:“唷!几位客官大驾光临,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这就让人去准备。”一边介绍起几道店里的招牌菜色。 何良挑了张空桌入座,说道:“好,听闻这海安向来以鱼产肥美出名,那就先来尾清蒸鲜鱼,一锅炖鱼羹,再来一笼牛肉包子、几盘小菜、一壶热茶,还要两间上房。” 那掌柜一边记着,跟着回道:“两间上房?客官,不巧今日咱店里还住了批猎户,那客房大半都让他们给住了,就剩一间还空着,您若肯将就一晚,小的可折些房钱,这就让人去烧水,待会给您送进房里。” 戚小婵听得只剩一间房,哪肯与何良同睡一室?急道:“这不成!咱们就要两间房,你要不就让其他人多腾出个空房来,要不咱们就再找别处!” 那掌柜闻言眉头一皱,正踌躇间,却见何良故作正色说道:“小婵,你若不和我们同睡一房,那就睡在外头马房,总之咱们今夜就住在这儿,哪里也不去,你快去将房间给打理好,别在这耍胡闹。” 原来何良先前在慈云庵内几度被戚小婵出言羞辱,又是拳打脚踢,而来此的一路上,戚小婵对自己仍是淫贼长淫贼短的乱叫一通,自己早就强忍难耐,反正明天将沈红烟平安送到铁山岛后,不论其是否见着肚里孩儿的亲爹,自己总算是仁至义尽,便可与戚小婵分道扬镳,从此也与其再无瓜葛,若不趁今夜好好作弄她一番,出了胸中这口闷气,往后便再无机会,因此刚听那掌柜说道今日只剩下一间空房,灵机一动,索性便鼓起胆子,来个假戏真做,真将戚小婵当成丫鬟使唤起来,更要设法整治一下这个刁蛮丫头。 戚小婵一听得何良直呼自己为“小婵”,先是一愣,随即又听得何良竟要自己去和车夫一同睡在马房,还使唤自己去打理房间,登时气得大骂:“你这死…” 戚小婵话才出口,又被何良抢先拦道:“小婵!你没瞧见夫人已经累了?夫人身子不好,又奔波了一天,你快上楼去打理好,一会我和夫人便要进房歇息。” 戚小婵一听得何良说道“夫人”,指的自然是沈红烟,转头一瞧,果见沈红烟满脸疲惫倒是不假,当下虽气得想冲上前将何良痛打一顿,但此行既已扮成丫鬟,总不能让人起疑,为了沈红烟只得暂时隐忍下来,于是狠瞪了何良几眼,嘟嘴胀脸,这才不情愿地跟着店小二一起上楼。 沈红烟听得何良要戚小婵先去打理房间,大感过意不去,正想起身叫住,却被何良拦道:“让她去无妨,你身子虚弱,可别再动了胎气。” 第103章 亡命6 沈红烟闻言,迟疑一下,这才点头作罢。而戚小婵心中怒气一时无处发泄,正走上楼,越想越气,竟是一巴掌往那店小二的后脑袋瓜用力拍去,跟着大骂:“死淫贼!”那店小二突然被戚小婵这么羞辱,直觉得莫名其妙,按着脑袋,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淫了?回头便要争论,待见到戚小婵满脸凶狠模样,当即住了嘴自认倒霉。 戚小婵跟着那店小二进得房里,仍是怒气未消,便坐在桌前呼喝那店小二打理房内、铺床烧水,稍看不顺眼便要挥拳相向,那店小二哪曾见过如此蛮横的丫鬟?直吓得慌了手脚,连连出错,这一来更让戚小婵怒不可抑,便在房里追着那店小二一阵拳打脚踢。如此闹了一阵,终于将房内大致打理妥当,那店小二半刻也不敢多留,赶紧夺门而逃,而戚小婵肚里咕噜作动,气也消了大半,于是跟着下楼,想看看有些什么好吃的。 何良一见戚小婵下楼,心中早有主意,随即带着沈红烟离座,又对戚小婵说道:“小婵,桌上还有些饭菜,你留下自个吃,我们先进房歇着。”戚小婵哼了一声,不疑有他,待坐定位,这才发现桌上竟只剩下些残羹冷菜,那一整尾的清蒸鲜鱼已被吃得渣肉不留,再打开蒸笼,里头的包子也全没了,戚小婵待要质问,抬头一看,何良却已快步带着沈红烟上楼,进房之前更回过头古怪一笑,这才将房门带上。 戚小婵知道又是何良在故意搞鬼,直气得拍桌跺脚,便将那掌柜叫来,要他再多上几道好菜,但何良方才已刻意先将房钱饭钱一并结清,那掌柜见戚小婵不过是个丫鬟,怎能做得了主?万一那饭钱没人认账,岂不白白亏了,因此说什么也不肯再多上菜。戚小婵又争了一阵,那掌柜见拗不过,索性再蒸上两颗包子当作奉送,戚小婵此时已是饿得发慌,见那掌柜送上包子,便先塞了几口,待要再讨上一条鲜鱼,却见那掌柜竟是一溜烟躲到柴房里不肯出来,戚小婵无奈之下,这才作罢。 戚小婵狼吞虎咽,转眼便将两颗包子给吃得精光,一想到遭何良如此戏弄,拍桌咒骂几句,当即走上楼要将这几笔帐一次算清,岂料一到房门前,便见里头已熄了灯火,再伸手推门,那房门丝毫不动,显是被从房内闩上,竟是将自己一个人给锁在门外! 原来何良心知方才这般作弄戚小婵,定会惹得其勃然大怒,免不了又要挨上一顿拳脚,因此今夜怎么也不能让戚小婵进得房里,盘算一阵,便哄骗沈红烟说自己累了一天,大感困倦,说着便席地而睡,沈红烟见状,自然不敢打扰何良,于是也熄了灯火,上床就寝,而何良待沈红烟入睡,却又趁机偷偷起身,暗里去将房门给闩上。 果然戚小婵被锁在房外,正想拍门大叫,但又怕惊醒了沈红烟,再者一想到何良也在里头,自己怎能和这死淫贼同房而睡?戚小婵在房门前犹豫一阵,几度来回,终于还是回到一楼大厅,在角落里找了张茶几,权且趴在上头歇着,但想到何良在房里头睡得安稳香甜,自己却得委屈在此过夜,耳边又不时传来蚊子嗡嗡吵声,心中越想越气,便起身一连踢翻了几张凳子。 那掌柜方才听得店小二说起这丫鬟如何蛮横,两人均是不敢招惹,便只躲在柴房内,任戚小婵独自在大厅里踢着凳子泄愤,而何良在房间里躺了好一阵,迟迟未见戚小婵的动静,心知其今夜多半是不会进房同睡,不禁暗暗得意偷笑,至此总算是为自己出了口恶气,这才安心睡去。 夜色已深,月影渐移,这客店楼上楼下此时一片沉寂,只余外头虫鸣蛙啼不曾间歇。何良已睡得酣熟,正梦见来到一处飘渺幽谷中,四周百花艳艳,流水涓涓,仙鹤环山翱翔,碧蝉合鸣成曲,实是一处难得的世外福地; 而眼前一名身形婀娜的白衣女子正挽起衣袖,涉入湖中,弯身采着青莲,姿态楚楚动人,气质脱俗不凡,何良心中好奇,便也脱下鞋子步入湖中,想上前攀谈几句,才走近几步,便觉此人身影有些熟悉,正回想曾在何处见过,突见那白衣女子抬起头来,一脸竖眉瞪眼,挥舞莲蓬作势打来,跟着破口大骂:“死淫贼!”此人竟然便是戚小婵! 何良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自梦中惊呼吓醒,睁开眼来,连打了几个哆嗦,尚分不清虚实,只觉耳边仍不断传来戚小婵的声音叫喊着“死淫贼”,忽听得沈红烟在一旁疑声问道:“何公子,小婵妹子怎会被锁在门外,又叫得如此着急?” 何良这才回神,原来真是戚小婵不停在房门外大叫,怪不得做此恶梦,而听那叫声急促,倒不像是为了被戏弄一事前来算账,莫非真有什么急事不成? 何良正想起身开门,只听得“碰”的一声,接着大腿吃痛,竟是戚小婵强行踢开房门慌张闯入,黑压压中,一个踉跄便直往席地而躺的何良身上踩去。 何良被这猛力踩上,痛得唉叫一声,沈红烟赶紧起身,点亮灯火,却见戚小婵及何良均跌坐在地,原来戚小婵给何良这么一绊,亦是摔得不轻,两人一时间都难以站起,坐在地上互怪对方的不是。沈红烟见状,赶紧将戚小婵扶至桌旁,问道发生何事,戚小婵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张皱折大纸,沈红烟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发白,脚下一软,便要向后倒去。 何良才刚起身,便见沈红烟站立不稳,赶忙上前一扶,而细看其手中纸状,只见上头写着“告示”两个大字,下方几排小字,写的是“扬州府令,江都人士沈万城,勾结燕匪,图谋不轨,罪及满门一十二口,即日于海安渡头示众,六月初八正午,焚刑处决。” 第104章 独臂双刀1 何良一见大惊,那告示上所写江都人犯沈万城,不正是沈红烟的父亲?怎么竟被说成是勾结阎王帮,近日便要当众满门处决?且江都城远在两三百里外,又怎会特意选在这海安偏乡来行刑?一时间千头万绪,只觉其中不解之处甚多,实难以一一想通。 沈红烟一回过神,急忙问道那告示是从何处得来,戚小婵这才说道,原来其今晚被锁在房门外,只得独自在大厅里歇着,但一想到被何良连番作弄,一个时辰过去仍是气得难以成眠,于是便趁着夜深,到城门边告示墙上一探,想看看是否有袁少廷或其他师兄的消息,谁知这一探可不得了,竟瞧见这沈万城通敌处决的告示,算算明日正午便要行刑,这才赶紧回到客店告知两人。 沈红烟一想到这满门十二口人竟要被当众焚刑处决,当下乱了方寸,急得哭了出来,全身发颤,哽咽道:“怎…怎会如此?爹爹他们…” 戚小婵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救人。”随即从床底下将游龙刀取出,便要离去。 何良一听得戚小婵要前往救人,先挡在房门口,说道:“等等,我瞧此事有些古怪,还是先查清楚再说,你想想,那沈家…” 戚小婵性子急躁,哪里听得进去?厉声回道:“死淫贼,本姑娘还没跟你算今晚的帐,你再啰嗦,本姑娘便自己去!”说着将何良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何良待要再劝说几句,戚小婵早已快步下楼,何良见拦阻不及,只得和沈红烟将行囊随手一收,一起跟了上去。 何良刚到得马房,便瞧见戚小婵揪着那车夫衣领,要他连夜赶车送三人前去海安渡,那车夫一脸睡意,还道是在作梦,迷迷糊糊应答了几句,戚小婵瞧着有气,抽出游龙刀往那车夫颈子上贴去,那车夫只觉喉头一阵冰凉,睁眼看去,见着明晃晃一把金刀架子脖子上,当场吓得腿软跪地,苦苦哀求戚小婵饶过一命。 何良见着不妥,上前对戚小婵说道:“我看还是问明去路,咱们自行前往即可,这位大哥若是一起跟去,只怕人多易坏事。” 那车夫见戚小婵这般凶神恶煞,猜想这几人大半夜的定是要去干那见不得光的勾当,自己若跟了去,只怕没命回来,一听得何良之言,连连点头称是,将那前去海安渡的大路小径全都说了,不敢有半点隐瞒。 何良记明去路,掏了十两银票给那车夫,说是要用来买下这马车,那车夫差点连命都丢了,又哪敢收下?两人互推一阵,戚小婵瞧得心烦,一刀又往那车夫的脖子上架去,大喝道:“要你收便收,啰嗦什么!”那车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将银票往怀里一收,连声称谢,便去将马牵来。 三人即刻起程,星夜赶路,直过了一两个时辰,已能隐隐闻到海风飘来,此时那匹老马已是累得大气连喘,不一会儿,远方透出微微火光,想来便是海安渡所在,何良为免打草惊蛇,当即将车慢下,也让那马儿能稍作喘息。 到得渔市近处,此时约莫五更天,天色微明,已有不少渔家起早干活,何良问了渡头所在,依言转过几条巷子,便见到那渡船头前搭起一座木桩立塔,约有四层楼高,下方由两名官兵来回巡守。何良将马车停好,三人隐身巷弄旁,顺着高塔向上看去,只见那塔顶的高台上隐有十几个人影立着,沈红烟细数之下,正是十二个人,当下心神大颤,不由得惊呼出声,幸而距离尚远,这才没被那塔下巡守的官兵听见。 何良见那高塔下巡守官兵仅有两名,隐隐觉得事有蹊跷,且那沈家老小一共十二人,眼下只有一台马车,如何能全数救出?正思虑间,忽觉身旁有异,回头看去,果见身边仅余沈红烟一人,那戚小婵竟已悄悄离去! 何良顺着沈红烟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在一排渔舍屋顶间飞快奔走,正往那高塔一步步逼近,何良不用细看,也猜得出那人定是戚小婵,心中不住暗骂其行事鲁莽,但眼见已来不及阻止,只得静观其变。 戚小婵方才见到塔上人影,细数之后便知是那沈家老小十二人,不想再听何良啰嗦,随即悄悄攀上渔舍屋顶设法靠近,而沈红烟此时心神大乱,只求一家老小均能平安无事,是以也并未出言阻止。 戚小婵趴在屋顶上观察一阵,想先暗中上塔救人,再回头对付塔下两名官兵,以免事先惊动了往来的渔家,到时引来更多人马,于是趁那两名官兵交谈之际,自屋檐上一个纵身鱼跃,一脚落在对面一棵老榕的枝头上,倏地以足尖轻轻点过三根细枝,连跃树梢如履平地,正好攀上那高塔横栏,而那老榕的树梢仅是微微一颤,连片叶子也未掉落,使的正是师传“仙人踏浪”绝技。 这“仙人踏浪”乃是百余年前由一位三清山道士崔衔所创。相传这崔衔某次至南海云游时,见着几名小孩儿群聚沙滩上,捡起石子便往浪里打去,谁的石子贴着水面弹得又多又远,谁便胜出,崔衔瞧着有趣,便上前打赌比试,谁知竟一连输了十场,连随身佩剑都给输了去。崔衔自负武功天下少逢敌手,哪能甘心就此认输? 一时兴起,便说道自己以人为石,踏浪而行,要求再重新比过,那小孩儿当然不信崔衔有此本事,崔衔随即跃入海中,在水面上借力连点了七下,这才落到对岸沙洲上,然后大笑离去,之后崔衔回到三清山上,越练越觉得意,便自创这套仙人踏浪的轻功绝技,传承至今。 戚小婵方才所使的仙人踏浪,自然无法与崔衔当年的功力相比,但瞧在何良眼中,这连踏树梢而行的轻功本事,自己便是苦练了一辈子,只怕也无此能耐,一边气恼戚小婵行事鲁莽,却也不禁看得目眩神迷。 第105章 独臂双刀2 戚小婵自树梢横跃至那高塔中层,小心翼翼爬上梯子,随即便来到塔顶的高台上,眼前立着十二根桩柱,每根桩柱下各绑有一人,双手被绑在身后,口塞棉布,男女老幼皆是如此,居中一位老者满头花白,双目紧闭,垂头而立,戚小婵见着不忍,想来此人便是沈红烟的老父沈万城,当即上前将其摇醒。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来,神色疲惫,一脸疑惑直盯着戚小婵瞧,戚小婵小声说明自己来意,问道那老者是否便是沈万城,那老者连连点头,咿咿嗯嗯不住出声,显是有话欲说。戚小婵怕惊动了塔下官兵,于是先要那老者别作声,跟着帮那老者取出口中棉布,那棉布才刚取下,突见那老者嘴唇一掀,舌尖隐现寒光,戚小婵直觉有异,不及细想,当下使个倒饮七星式,屈膝向后一仰,忽觉左额一痛,竟已被飞来暗器划上一记! 戚小婵心中大惊,这生死一线,方才若是再慢个半招,那暗器直取喉头,自己哪还有命?怕那老者又施偷袭,当下向后滚至五步以外,果然那老者手脚粗绳一松,已趁势扫腿跟进,若非戚小婵应变得快,只怕又拦腰中了一脚。 那老者见戚小婵接连避过两招,微感诧异,一时间不敢躁进,朝渡头方向仰天呼了声哨,此时又有两男一女自行将身上粗绳一松,纷纷抽出身后兵刃,两名中年男子各持一对匕首,冷面女子则使得一条细索,三人快步朝戚小婵围了上来,高台上顿时成了以四敌一之势。 戚小婵眼见中计,气得大骂,原来真让何良给说中,今日之事乃是个圈套,早知如此便不该莽撞行事,正想往塔下逃去,忽听得渡头上远远传来一阵呼喝之声,侧头一看,那东面竟又有几十名官兵自船屋中一一现身,正朝此塔疾奔而来,戚小婵登时转怒为惊,心下大骇,莫非今日注定要命丧此处? 那为首的老者见包夹之势已成,也不多话,朝其他三人比个手势,冷面女子即率先发招,拉伸手中细索,手腕一抖,那索头灵动宛若蝎尾,腾空连画两弧后,蓦地如电突刺,便朝着五步之外的戚小婵胸口直击而去。 戚小婵见那索头泛着荧光,说来便至,已是近身闪避不及,危急间举起刀鞘一挡,跟着“嗤”的一声,那细索已在刀鞘上刮出一痕,再定神细看,却原来那细索前端还系着一枚指长短刀,戚小婵不禁胸口一凉,幸而方才并未徒手接索,否则这下非让那短刀将手掌给刺穿不可。眼见那冷面女子展臂一挥,疾索飞刃又是画弧拦腰而至,戚小婵识得厉害,向后跃开之际,顺手抽出游龙刀摆开架式,忽地脚下一个踉跄,一脚竟已悬在高台外,急忙将身子打正,踏稳脚步,这才没失足摔落,只是如此一来,已是全然无路可退。 那塔上三男一女眼见机不可失,互使眼色,分从迎面及左右两侧步步逼向戚小婵。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却是一台马车朝着高塔疾驶而来,塔下两名巡守官兵见状,猜想是同伙来援,赶紧上前欲拦,但那马儿发了狂似的飞奔,来势毫不见缓,那两名官兵区区肉身又如何能挡?直吓得拔腿跳开。 原来何良远远见得戚小婵中计,又听得那老者的呼哨之声,想来官府援兵即刻便至,于是将心一横,跨上马车,要沈红烟坐到身旁,驾车直朝高塔疾驰而去。戚小婵在高台上见得马车飞奔赶来,又见到何良及沈红烟并坐前头,立即会意,算准时机向下一跳,塔上那三男一女见了,大叫不妙,刀索匕首激射而出,却仍是慢了一步,只见戚小婵身子直坠,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那车顶上,那车顶蓬子仅是塌了大半边,戚小婵却是毫发无伤,塔上四人见了,待想跟着跳下,那马车却早已载着戚小婵去得远了。 何良驾车将戚小婵稳稳接住,自己也是心惊胆跳,暗叫侥幸,若再重来一次,未必能有此幸运,眼见前方几十名官兵自渡头上呼喝而来,吓得赶紧再将马儿掉头,操缰急催,执鞭猛赶,就怕被官兵追上。 何良沿路回头,见那几十名官兵身影渐远,正松口气,忽听得沈红烟惊呼一声,转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沿着整排渔舍屋顶朝三人疾行奔至,倏地快手一扬,飞来暗器啪的一声正中那马儿脑袋,那马儿仍是向前再跑了十来步,终于四腿一软,侧身跪倒,悲嘶两声,再也无法起身。何良下车查看那马儿脑袋上露出的半截铁菱,顿感痛心不舍,再回头看那出手之人,只见那人黑衣金带,身子五短,一眼缠布,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前在慈云庵内遭自己以飞针刺瞎左眼的童皓! 戚小婵见得童皓现身,一想到日前差点受辱,怒从心起,便想上前算账。何良一见戚小婵神色,便知其意,但眼下追兵立至,岂能再生枝节?于是先行拉了戚小婵及沈红烟,正想徒步而逃,那前方却早站了满满一排官兵挡在路口,为首者骑着一匹雪鬃骏马扬蹄而来,脸上意气昂然,眉头轻挑,竟是那严家恶少,严子宣! 原来日前童皓在慈云庵捉拿戚小婵失利,看似黯然退去,实则伙同数名官兵埋伏山脚下,不久便见到两名中年女尼结伴下山,童皓确认那两名女尼身后再无帮手,当即上前将两人擒住,那两名女尼禁不住严刑逼供,终于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全盘托出。 童皓一听得沈红烟刚离去不久,心中大喜,想那严子宣此时正为沈红烟失踪一事郁郁寡欢,这下自己非立下大功不可,于是依那女尼所言来到慈云庵后山,在五里溪市集上打听一阵,果然问到了不久前正有一男两女雇了车要前往东海边的海安探亲。 第106章 独臂双刀3 那童皓为人阴险,推想沈红烟等人该是要从海安渡出海避居,当下心生一计,一面派人知会严子宣,一面与扬州府衙密谋,火速派人快马赶至海安渡,找了几个老弱妇孺扮作沈家老小,再雇了四名好手混入其中,在海安一带广贴假告示,果然引得戚小婵上钩,而也是何良一行人于来此一路上多有耽搁,若能再早个一日到来海安镇,或可避开这层层圈套。 何良等人见童皓及严子宣同时出现,显是有备而来,一时间难以想通这其中原由,而严子宣一见到沈红烟,登时眉飞眼亮,喜道:“红烟!你果然在此,你可知道这几日来我有多担心?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你这便和我回去吧。” 沈红烟见严子宣竟在此出现,吓得颤声说道:“我…我不要。”说着便往何良身后一躲。 严子宣见状大怒,还道沈红烟与何良关系非比寻常,指着何良骂道:“红烟?你…哼!这小白脸有什么好?你竟宁愿跟着他,也不愿跟我回去?” 沈红烟见严子宣竟误会自己与何良的关系,当下不知该如何解释,支吾说道:“他…不是…总之严公子,我是不会和你走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严子宣一听,脸色更是难看,苦笑道:“好、好,我倒要看看这小白脸有什么本事,竟让你这么死心蹋地!”说着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形一闪,顺势自腰间抽出一支白玉镶金笔,直往何良胸口点去。 严子宣身法飘逸,转眼便至,何良正想避开,但随即想到沈红烟便躲在身后,这一避开只怕要伤了沈红烟,微一迟疑,那玉笔已点上自己胸口,忽听得“当”的一声,金光闪过,却是戚小婵及时从旁一刀将玉笔格开,若非如此,何良身上早多了道穿心窟窿,而何良虽保住一命,但胸口给这么点中,却也痛得喘不过气,登时难受得蹲跪在地。 戚小婵跟着上前连出数刀,先是一招“仙谷寻幽”,再是两招“望月折梅”、“枯井涌泉”,皆是八卦踏风刀里的厉害招式,且招招尽往严子宣双腿间要害处袭去,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严子宣直斗得暗暗心惊,但毕竟是风雷门高手陆开所亲传,武功见识自然不差,况且戚小婵有伤在身,刀劲威力大不如前,因此十招一过,严子宣已能掌握戚小婵八成的刀法来势,当下稳使一路魁星笔法,玉笔贴身游走,护住周身要害,暂守不攻,淡淡说道:“姑娘到底是谁?为何三番两次要坏我好事?” 戚小婵回骂一句:“少啰嗦!”继续抢攻不再答话。 严子宣哼了一声,跟着故作摇头叹道:“姑娘生得这般美,只可惜…唉!” 戚小婵先是听得严子宣称赞自己美貌,却又听其大叹可惜,当下未加多想,气急问道:“可惜什么?” 严子宣笑道:“只可惜出手毒辣,言行粗鲁,若非事先知情,定要以为是个男子所假扮。”语气中尽是嘲讽之意。 戚小婵被说中痛处,气得大骂:“你这死淫贼胡说什么?” 实则此时天色仍暗,严子宣并未瞧清戚小婵面容,自然难辨美貌与否,只不过是刻意引得戚小婵分心,果见戚小婵回话间露出破绽,严子宣右手玉笔架开游龙刀之际,当即左手探出,五指紧扣游龙刀背,戚小婵见兵刃被扣,赶紧用力回夺,严子宣却顺势松手,跟着出脚一绊,戚小婵身子不稳,立时向后跌去,严子宣则趁机箭步飞跨,伸手一把扶住戚小婵后腰,笑道:“姑娘小心。” 戚小婵被严子宣这么调戏作弄,登时火冒三丈,叫骂一声,跳起身来向后挥刀砍去,却见严子宣已避到五步之外,一副洋洋得意,直让戚小婵更是气得差点晕去。 戚小婵正要再上前斗过,瞥见一记快掌自身侧劈来,手腕一痛,游龙刀立时脱手,接着肩头一重,一股蛮劲硬是将自己强押跪地,身后跟着传来一声喝道:“小贱人!给老子安分点!”戚小婵余光一瞄,那出手偷袭者正是童皓。 原来童皓方才在一旁观战,数招过后便看出戚小婵并非严子宣对手,而童皓深知严子宣生性风流好现,因此刻意待严子宣在众人面前露得一手,这才上前将戚小婵拿住。 严子宣见童皓将戚小婵强行押住,双手反绑,当下眉头轻皱,温言求情道:“童师叔,对一个姑娘家何必下得如此重手?” 戚小婵闻言大骂:“死淫贼!少假惺惺!” 童皓则是摇头回道:“小少爷,这娃儿手段狠辣,你可别心软。”那童皓辈份上虽算是严子宣的师叔,但有意讨好,因此一直以来都称呼严子宣为小少爷,其心知严子宣风流成性,想来定是又看上了这娃儿,只是自己日前也差点着了这娃儿的道,万万不敢再有松懈,见戚小婵已动弹不得,当下便命身旁官兵去将何良也绑起来。 何良方才胸口中了严子宣一笔,此刻仍是痛得站不起身,但眼见戚小婵已被童皓拿住,自己又岂能白白束手就擒?见着一名官兵走来,憋气忍住胸痛,摸出银针,身子伏低,倏地往那官兵脚边窜去,出针一刺,那官兵还未瞧清身影,只觉膝侧一痛,大骂出声,随即脚软跪地,已中了一招混水藏龙。 何良一招得手,顺势一个打滚,已来到童皓身后,手臂一长,又是出得快针朝童皓脚跟探去。那混水藏龙原意乃讲求后发先至,趁对方出招难收之际,巧妙避开来势,刺敌脚上筋穴以求自保,但若欲以此招先发制人,对上武功平平之人或可得手,要对上童皓这等武学好手却是有如羊入虎口,因此童皓一听得身后有异,见何良姿势古怪扑身而来,当即一个回马旋踢,这一脚来得又急又快,何良才刚见得童皓出脚,跟着肩头剧痛,身子已被踢飞至七步以外,大字躺平。 第107章 独臂双刀4 童皓此时才瞧清何良面容,只觉十分眼熟,猛地想起此人便是当日在神医门里毒杀了一名军官的乡下郎中,当即冷笑道:“原来是你这白脸小贼,怎么你和那小贱人也是一伙的?那姓赵的人呢?怎么不见他人影?嘿嘿!那天算你走运,今天看还有谁能护着你?” 何良这一摔鼻青脸肿,全身疼痛欲裂,眼见童皓一步步走近,无计可施下,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钢针,急忙朝着童皓颜面弹指连出。此时天未全明,童皓自是难以瞧清飞来暗针。 但其见何良出指连弹,手法竟与当日萧雪晴在神医门内所使如出一辙,大惊之下,挥袖往身前一拦,果然见到那衣袖上沾着三枚钢针。 稍作推想,登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慈云庵内将自己一眼刺瞎者并非萧雪晴本人,而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乡下郎中! 童皓一念及此,往左眼布罩上摸了几下,怒从心起,大喝道:“去你的,竟敢戏弄老子!”气急败坏,飞身一掌便往何良脸上拍去,要将其毙于当场。 童皓飞掌呼啸而去,却见何良亦起身出拳以对,童皓见那拳头有气无力,只怕连只病猫也打不死,心中暗笑这小子不自量力,手上加劲,欲将何良五指连同手腕给一齐打断,岂知两人肉掌相接,童皓掌心却是一阵剧痛,这才惊觉中招,赶紧将掌力一收,却仍是慢了一步,那绣花针竟已穿掌而入,直透腕骨!童皓退开几步,背对众人,按着掌心,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只是严子宣便在不远处,童皓自视甚高,当下又哪敢叫出声来? 只好咬牙憋气,强忍住痛,完全没料到似何良这等默默无名的文弱小子,竟还身藏如此诡谲的狠辣招式。 原来何良方才见童皓对飞针已有提防,当即改取绣花针,眼见童皓一掌击来,将心一横,握拳藏针,接招之际突然变拳为掌,连拍带刺,使的正是“绵里藏针”的手法。这招绵里藏针除了拍针刺穴的入门手法外,真正精妙之处,乃在于巧手藏针,避开对方拳脚锋头,藉对方击来之力将暗针反刺要穴,对方来势越猛,则拳脚中针越深。 而何良于那藉力反刺的手法未臻纯熟,是以与童皓两人肉掌相接,虽将绣花针刺入童皓掌心,但自己仍是结结实实受了五成掌力,那童皓练武数十载,掌力之深厚,岂是何良这等毫无武功底子的常人身躯所能承受?双掌一分,何良只觉腹内翻涌,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满,立时呕出一滩热血。 沈红烟及戚小婵见何良重伤呕血,同时惊呼出声,沈红烟吓得赶紧上前将何良扶起坐好,但何良血塞胸闷,仍是狂咳不止,一时间喷得沈红烟满身血渍。 严子宣并未瞧见童皓中招,仅瞧见何良重伤呕血,当下哼了一声,冷笑道:“红烟,你瞧这人如此没用,你还跟着他做什么?还是乖乖和我回去吧。” 沈红烟见严子宣一步步走近,心中惊慌,却又无处可退,不由得哽咽道:“你…你别过来!” 便在此时,忽有一阵琴音悠悠传来,那琴音一下近在众人耳边,一下又似从云端传来,而曲调听来简单无奇,却令那四周晨起的鸟雀顿时寂然无声。 众人觉得奇怪,四处张望,只见远近满满皆是官兵,却不见任何可疑身影,那童皓刚忍痛将绣花针拔出,正一肚子气,想那弹琴之人显是在故弄玄虚,气得放声大骂:“滚你 妈的!是谁在这搞鬼?” 那琴曲越弹越快,众人只觉心中随之起伏,一阵气郁,却是不明所以。忽见满天鸟雀成群,振翅齐往二十步外的一间渔舍屋顶上停去,众人放眼一瞧,便见那屋顶上早坐了一名青衣男子,隐约可见那人灰发披胸,浓眉深目,方腮杂须,虽已届中年,却仍是一脸俊气,而那人手眼不曾离开身前一张木琴,单手抚弦,神情显得极为专注,想来其自始便藏身此处,却不知为何方才竟无一人察觉。 沈红烟先前听得琴声,双眼便为之一亮,待见到屋顶上那名青衣男子,更是喜出望外,叫道:“青哥?真的是你!” 严子宣听得沈红烟唤那弹琴男子为青哥,显得甚为亲昵,于是走近细看那人面容,岂知一看之下,登时吓得脸色惨白,向后连退了十多步,转头对着众人说道:“去…去给我拿下。” 方才高台上那三男一女已前来与众人会合,其中那蓄胡老者名叫韩涛,外号“鬼胆”,冷面女子名叫柳叶娘,外号“鬼索”,两人均是百鬼坛内成名多年的好手,而另外两名双持匕首的中年男子分别名叫贾俊、周超,同是泰州聚威堂内的武师,乃是受韩涛之邀就近前来助阵。四人此次重金受雇,却不慎让戚小婵自塔上脱逃,就怕遭旁人讥为无功受禄,一听得严子宣要求拿下那青衣男子,同时互望一眼,当即作势要众官兵先留在原地,由四人前往对付即可。 那贾俊立功心切,一到渔舍近处,便对韩涛和柳叶娘说道:“二位稍候,由我师兄弟二人先上去探探这厮的底,若真有古怪,再请二位一起帮手。”说完也不待韩涛和柳叶娘答应,推了周超一把,两人随即攀上屋顶,先驱走满群鸟雀,再稍作打量,见那青衣男子左右腰间各系一柄宽刀,右手抚琴,左手置于腿上,左手腕以下却已残缺无掌。 贾俊见这青衣男子左手无掌,当即笑道:“原来是个残废,老子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 周超哼了一声,亮起一对匕首使划几下,指着那青衣男子问道:“死残废的,你倒是有种,先报上名来!” 那青衣男子恍若未闻,自顾弹琴,周超暗骂一声,再大声斥道:“怎么你断了只手,耳朵也聋了吗?还不报上名来?”周超见那青衣男子仍是专注琴上,丝毫不为所动,不禁难忍怒气,骂道:“他妈的,装神弄鬼!”一脚便往那木琴踢去。 第108章 独臂双刀5 周超才刚出脚,忽地眼睛一花,腿上顿时剧痛入骨,低头看去,左腿膝盖以下空荡荡的,竟然仅剩下半条腿,惊叫间自屋顶上滚了下去,摔到渔舍后方,不知生死,只余半截断腿留在屋顶,鲜血不停自断处涌出。 一旁的贾俊登时吓傻了眼,连话也说不出口,其见那周超显是被一刀斩断左腿,但方才琴音未曾间断,这青衣男子仅有一臂可使,却是如何出手?莫非天底下竟有如此快极之刀法?贾俊不自主举起一对匕首护在胸前,正想先退到渔舍下再作对策,忽然眼前一黑,就此没了知觉。 渔舍下的韩涛和柳叶娘见那贾俊一声不哼跪了下来,一颗头颅随即掉在两腿 之间,显是被一刀斩首,两人四眼瞪得老大,均感难以置信,细瞧这青衣男子形貌,再回想此人刀法手段,突然同时想到一人,那韩涛浑身一凛,当即弯腰拱手,不敢直视那青衣男子,跟着沙哑颤道:“小…小老儿韩涛…和敝坛柳叶娘,拜见尊驾。我等今日受托办事,不知…不知尊驾在此,当真…当真是瞎了狗眼,这才胆大冒犯,还望…尊驾恕罪,我等这就离开,不敢…再叨扰尊驾…”一旁的柳叶娘听完,亦是满脸惊恐,对那青衣男子比划双手咿呀作声,却原来是个哑子。 那青衣男子专注弹琴,琴音不止,即便已连着杀伤两人,但脸上表情未有丝毫异状,韩涛和柳叶娘见青衣男子不发一语,实不敢明着转身离去,却也不想多待半刻,互望一眼,才刚一齐暗退了两步,便见那青衣男子一边弹琴,头也不抬冷冷说道:“你说你们瞎了狗眼,依我看可不像。” 韩涛闻言先是“咦”了一声,跟着低头默然一阵,脸上表情越见狰狞,突然大声说道:“好!”随即指爪如勾,竟是自插双眼,将两颗眼珠子活生生给挖了出来,血淋淋扔掷在地,强忍伤痛,满脸染血对着渔舍屋顶喊道:“尊驾可满意了?” 那青衣男子微微点头,淡淡回道:“好,你百鬼坛都是些认钱办事的走狗,老子早看不惯,但看在你还像条汉子,今日的事便算了,你走吧。” 韩涛哼了一声,转头对一旁的柳叶娘说道:“还磨蹭什么?不要命了吗?” 那柳叶娘眼见韩涛为求保命竟是自废双眼,但自己双指凝爪悬在半空,进退几次,那指尖离着眼珠子几寸便即停住,怎么就是下不了手,柳叶娘再转头盯着韩涛脸上空洞洞的一对眼窝,颤惧之下,突然急得泪流满面,不禁跪坐在地,咿咿呜呜对着那青衣男子连连磕头求饶。 那青衣男子瞄了一眼,冷笑道:“嘿,你有胆杀人,却没胆戳瞎自己眼珠子?罢了,虽说在老子面前哭着求饶的早也不只上百个,但这事传了出去,你百鬼坛的名声可更响亮了,如此也算快事一件,你也走吧!”柳叶娘闻言,双眼瞪大,直感死里逃生,哭得更加惨烈,再朝那青衣男子多磕了几个响头,就怕让后头其他众人瞧见自己的丑态,随即头也不回,掩面朝着渔舍后方飞奔离去。 韩涛闻言,错愕到不敢置信,待听得柳叶娘的脚步声渐远,这才指着自己一对空眼窝,对着渔舍屋顶支吾说道:“尊驾…就这样…放了她?那…那我这又算什么?” 青衣男子冷冷回道:“方才是你说自己瞎了狗眼,那姓柳的可没开口。” 韩涛一听,只觉方才自毁双目实在大为不值,早知跪地求饶便能免得一死,又何须如此自残?韩涛一念及此,登时转惧为怒,双手握拳不住发颤,虽已没了眼珠,那黑邃淌血的眼窝仍是露出骇人杀气,直直瞪视着渔舍屋顶,但随即想到自己已成了废人,即便双目仍健在也绝非此人对手,此刻报仇无望,多作争执也只是徒惹杀身之祸,这才不发一语,循着柳叶娘脚步声所在,忿忿往那渔舍后头摸索离去。 童皓等人自街口外远远瞧着,先是见到那周超摔落渔舍后方,又见那贾俊跪倒在屋顶上,但因众人相距尚远且事发突然,因此未能瞧清发生何事,随即却见到那韩涛竟似自挖双眼,柳叶娘则是跪地求饶,跟着先后离去,众人惊愕之际,忽有两样事物自那屋顶上飞掷而来,咚咚声中双双掉落在众人身前,童皓被溅得脸上微湿,闻到腥气,伸手一摸,这一看可不得了,那脸上所沾竟似是鲜血,凑近一瞧,那掉落在地上的,竟然便是半条短腿,以及那贾俊的一颗大脑袋瓜! 站在近处的几名官兵见状,登时惊叫出声,严子宣更是吓得双眼发直,转头对童皓说道:“童师叔,这人…这人可恶的很,你去帮我拿下。” 童皓暗想,那韩涛和柳叶娘均是百鬼坛内索价榜上排名不差的好手,多年来受各方酬雇做下了不少成名大案,身手机智可说不在自己之下,但眼前这青衣男子出手如神,竟能于弹曲之间先杀伤了两名武师,后又令那韩涛自甘废去双眼,再令柳叶娘不顾名声跪地求饶,足见此人之可怖。童皓越想越是惊惧,原是不想亲自动手,但严子宣既已开口,又如何能够推辞?当下只得上前先探个虚实,于是走近几步,抽出双笔,大声问道:“阁下究竟是谁?为何在此捣乱?” 那青衣男子未加理会,自顾继续弹琴,童皓呆站原地,又不敢贸然上得屋顶,处境颇为尴尬,只得在渔舍前胡乱叫阵,连着三次要那青衣男子报上名来,耳听得琴音渐歇,一曲弹毕,那青衣男子这才将琴收好,缓缓站起身来。童皓至此方清楚见到此人形貌,跟着直视着其左手断臂和一对佩刀,立时想到一人,猛地头皮发麻,喃喃低声道:“夏…你是夏侯青…!” 童皓虽是喃喃低语,但这“夏侯青”三字在众人听来却是犹如响雷贯耳,原来此人便是那令江湖正邪两道均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独臂双刀夏侯青! 第109章 独臂双刀6 怪不得方才如此轻松写意便将两名武师斩于刀下,又令两名江湖成名的好手吓得夹尾而逃。 江湖皆知,这夏侯青原是江南大派武夷刀门下弟子,年纪轻轻便已成名于武林,但因行事浪荡不羁,结寇为友,因此遭逐出师门,之后投了海寇,横行东南沿海,专门劫杀商船,朝廷屡派大将前往围剿,终于在十多年前将夏侯青及其党羽一一剿平。当时人人只道江湖上从此没了这号人物,谁知便在五年前,这夏侯青竟又重出江湖,武功更胜往昔,凭着独臂双刀,杀遍往日仇家,手段凶残至极,所到之处必定血腥四起,官府及武林各派尽出好手欲捉拿此人,却是无人能敌,自此正邪两道一见此人往往避而远之,谁也不敢加以得罪,想不到这魔头今日竟会在此现身。 童皓一认出此人便是夏侯青,当下哪敢再上前?顾不得脸上无光,即退到人群里头,再命大队官兵上前将其拿下,但那夏侯青在官府中恶名早已传开,方才又是大显手段,人人自是保命为上,又有谁敢率先出头?便有几名较为胆小者,暗地往人群里钻,见着没人注意便悄悄离去,不愿来淌这浑水。 严子宣见夏侯青飘然跃下屋顶,若无其事朝自己走来,四下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吓得叫道:“谁…谁能拿下这人,本公子重赏三千两银!” 几名官兵听得严子宣说道重赏三千两银,心想不如众人一起拼上,不论谁能将夏侯青拿下,这三千两银只怕三辈子也花用不完,一齐分了便是,于是互使眼色,拉了几名同伙一起围上,其余官兵见着人多势众,胆子一大,也纷纷跟了上去。 严子宣见二三十名官兵将夏侯青围得密不通风,稍松了口气,正要将沈红烟强拉上马一同离去,忽听得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回头一看,登时吓得半死。只见满地横尸遍布,断颈残肢,街墙染血,与那倭寇屠城没有两样,而其中一个青色身影在人群里飘然游走,独臂使刀,一刀滞空,一刀挥斩,双刀轮使未有停歇,而刀光之中又是快掌连连,竟是独掌双刀三路齐出,以电光石火之势连招破敌,霎时间飞刀狂斩,快掌如电,夏侯青身影过处,拦路者无一幸免。 童皓自认身经百战,又哪里见过这等骇人气势?耳听得身后马蹄声起,转头一看,却是那严子宣为求保命,已独自骑上快马远去,童皓心中暗骂这小少爷无情无义,竟这样丢下自己逃之夭夭,再一回头,那余下官兵除了死伤重残者外,早也逃得不见半个人影,就连渔市里头的摊家也是一个个赶往避难,只剩夏侯青神情淡然,快手将双刀抄回,缓步走来。 童皓见夏侯青尚在几十步外,心想一不作二不休,今日若是放过何良,这瞎眼之仇只怕再也难报,于是飞身冲向何良,打算将其一笔刺死后再行逃去,谁知刚跨出几步,瞥见银光一闪,飞刀如箭,童皓心中大叫不妙,果然腰间一麻,顿时痛入骨里,接着脚下全无知觉,低头一看,那左腰上插着一柄宽刀,刀柄直入皮肉,而刀尖自右腰穿出,已是拦腰肚破肠流。 童皓原以为今日寻回沈红烟又捉了刺客,为严家立下大功,前途肯定风光不可限量,哪想得到竟会惨死在夏侯青刀下,说什么也不甘心,铁笔颤抖,直指何良,张口欲言,却是无力发声,干咳几下,右眼一瞪,就此倒地断气。 何良及戚小婵在一旁见了这等惨烈血斗,均是心惊胆跳,那尸首个个惨不忍睹,不仅何良吓得差点晕去,便连戚小婵也是看得头昏欲呕。而两人见了沈红烟的神情及严子宣方才吓得半死的模样,猜想这刀客多半便是沈红烟肚里孩子的爹,只是没想到这人却是那名满天下的魔头夏侯青,一时间实是难以置信。 沈红烟对那满地尸骸视若无睹,其见众官兵逃散而去,眼前站着的,正是自己日夜期盼的那人,当下再也止不住泪水,快步扑上前去,直靠在夏侯青怀中,哭道:“青哥,真的是你,我…我可不是在作梦罢?” 夏侯青将沈红烟一把搂在怀中,用袖子将其脸上泪水轻轻拭去,柔声道:“不错,这不是作梦,我这次来找你,再也不离开了。”沈红烟一听,欣喜若狂,一时间心神激荡,随即晕眩过去。 夏侯青一惊,在沈红烟后颈上搓按了几下,沈红烟却是迟未醒转,何良赶紧上前,搭上沈红烟脉搏,见其脉象虚弱,好在并无大碍,于是说道:“沈姑娘只是一时心绪激荡,加上连日劳累,晕睡一阵后便无大碍,但她身子阴虚,如不尽快调养,这腹中胎儿恐怕…” 夏侯青见何良竟连沈红烟怀有身孕一事也知,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和红烟是什么关系?” 何良当下将这几日发生之事择要讲了,夏侯青听完,未再多问,稍作细想,便将沈红烟一把抱起,指着满地的死尸,对何良及戚小婵说道:“你们两个听着,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全都拿了,再去渔市里取些干粮鱼货,然后到渡头来找我,不得耽搁。”说完即往渡船头走去。 何良和戚小婵方才见得夏侯青万夫莫敌的气势,其言语中便似有股无形威严,当下均是不敢违抗,但戚小婵向来不随意受人指使,一想到夏侯青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越想越觉不对,于是推了何良一把,说道:“哼,这人也太无礼,咱们一路护送红烟姐姐到此,他非但没道谢,还对咱们呼来唤去的,咱们别理他了,走吧!”跟着便要往渡船头走去。 何良则上前拦道:“戚姑娘,这人是个大魔头,你没看见这满地的官兵都是他所杀?咱们还能活着已是万幸,我看还是听他吩咐的好。” 第110章 独臂双刀7 戚小婵叉腰回道:“胆小鬼,你那么怕他,你就乖乖照他的吩咐去办,本姑娘偏不怕,我这就去找红烟姐姐。”说着真丢下何良一人,转头便要离去。 何良一见,赶紧又拉住戚小婵,急道:“等等!戚姑娘,你不留下来帮我?万一…万一这里头有官兵没死又活了过来,那我…我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戚小婵闻言,心想这满地明明都是些残缺死尸,就算其中真有官兵一时没死透,也决计不可能再起身伤人,正觉不解,一见到何良满脸惊恐,便似见了鬼一般,当即明白过来,立时讥笑道:“我看你才不是怕这些官兵活了过来,你根本是害怕瞧见死人!” 何良被说中心事,当即讪讪说道:“难道…你就不怕?” 戚小婵气直说道:“我当然不怕!胆小鬼,亏你还自称是名郎中,怎么会连死人也怕?” 何良回嘴道:“你江湖见识多,看过的死人也多,胆子当然大了!这满地的死人,要换作是常人见了,谁不害怕?” 何良一边说着,一边来到童皓的尸身前,朝其拜了两拜,心想这童皓也算得上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没想到竟落得如此惨死曝尸的下场,而再看四周满地死尸,多半是一脸惊恐,双眼瞪大未能瞑目,自己平生从未见过这等骇人惨状,惊吓之际,也大叹人命脆弱,生死一瞬,当真凄凉无常。 何良又对着童皓的尸身合十喃喃拜道:“童先生,今日你本有机会保全性命,怎奈你却执意找在下报仇,这才落得如此下场,此乃因果报应,可不是在下有意害你,望你地下有知,能放下今世恩怨,来世投胎,可千万别再入了歧途。” 戚小婵则在一旁恨恨说道:“这矮子行事淫邪卑鄙,早该有此下场,我说他来世投胎为猪狗才是!” 何良苦笑不答,跟着便从童皓怀里搜了袋银子出来,正要将那柄刺穿其腰腹间的宽刀拔还给夏侯青,但拔了几下,一见到童皓仅剩的右眼仍是直直瞪大,心里发毛,手中就是使不上力,待又见到血水肠汁不断自皮肉中流出,更是几度作呕起来。 戚小婵在一旁见了,直斥道:“呸!像你这样没用,哪成得了大事?”跟着将何良推开,一脚踩着童皓腰间,一手反抓着刀柄,手脚同时运劲,唰的一声,便将那柄宽刀给轻松拔出,竟似毫不费力。 何良手抖着接过宽刀,在童皓尸身上抹了几下,将血渍擦净,一边摇头说道:“成什么大事?我本无大志,也不像你有什么天大的仇非报不可,我只求平安快活,又何必学你成天打打杀杀?” 戚小婵听出何良话中讥讽之意,不服气地说道:“哼!打打杀杀又怎么了?本姑娘向来只对付那些该死之人,那也没什么不对。”指着满地的官兵尸体再说道:“今天若换作是我,也定会将这些狗官兵全都砍了,谁教他们帮着严家狗贼做事,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胆小没用,岂不任由他们这些狗贼宰割?” 何良摇头叹道:“人虽有是非,但命无轻重,人人都是父母所生,也都有妻儿老小,若这些人真是被你害了性命,你说他们该死,那你自己又如何?” 戚小婵闻言一愣,回想打从自己艺成下山起,便与一干师兄们立誓诛除严嵩狗贼父子俩,以报当年家破人亡之仇,凡碍事者不论强兵走卒,一律也不放过,那死伤于自己手底下的,只怕当真不少,可自己怎么就从没想过这些人是否也还有妻儿老小? 但转念一想,自己所作所为乃是为了一报血海深仇,也算是为民除害,向来成大事者本就难拘小节,老天爷定也是这么认为,于是回道:“哼!昨晚的事本姑娘还没和你算账,你倒先教训起本姑娘来了?事情办妥了就快走,少在这啰啰嗦嗦的,一会儿若有官兵追来,你再慢慢和他们说道理吧。” 何良一听,眼下出了这等天大祸事,那官府援兵确是即刻便至,当下不敢再多耽搁,于是找了几个官兵的尸体随便搜过,得了十几两银子,又回头去瞧那匹来时拉车的老马,已然气绝多时,此马这几日与三人相伴同行,怎料却落得这般可怜下场,不禁又难过起来,便也拜了几下,然后和戚小婵至渔市中装了几袋新鲜的鱼货和干粮,随即赶赴渡船头。 两人一到渡船头,便见夏侯青已拉了一艘渡海大舟在岸边,这船身两丈有余,又搭有舱房,看来夏侯青便是要带着沈红烟乘这艘大舟前往铁山岛上。而夏侯青早已站在船头等候多时,一见到两人前来,当即满脸不耐说道:“哼,磨磨蹭蹭的,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实则何良和戚小婵均有伤在身,行动本就不便,这一路走来已是气喘连连,此时夏侯青竟还出言不逊,戚小婵不禁一肚子气,怒道:“拿去!”跟着将鱼货干粮往船上用力一扔,散落船板,随即走进舱房里去瞧沈红烟。夏侯青一见,脸色立刻铁青,何良则赶紧上前向夏侯青连声赔罪,双手将佩刀奉还,又递上搜来的一袋银钱,然后弯身整理起散落的鱼货干粮。 戚小婵进得船舱,只见沈红烟仍是昏睡不醒,本想与其道别,但又不忍将其叫醒,自己从小到大都只和师兄们玩在一块,虽也是快活,但身边却从没有可以彼此谈心的好姐妹,总觉可惜,回想这几日与沈红烟朝夕相处,只觉其善体人意,真心相待,好不容易遇上这样一个情同姐妹的好伙伴,此刻却离别在即,往后只怕也难再相见,心中实是不舍,于是往沈红烟的手心紧紧一握,又多看了几眼,这才红着眼眶离开。 戚小婵出得船舱,便见何良仍蹲在一旁整理刚拿上船的食粮,心中暗骂何良对夏侯青毕恭毕敬,简直畏如鬼神,实在胆小窝囊,于是上前踢了一脚,斥道:“胆小鬼,你还不走?”催着何良便要下船。 第111章 独臂双刀8 此时夏侯青突往两人身前一站,拦道:“慢着,你们两个去哪?” 何良和戚小婵尚未会意,却见夏侯青朝着海外东方偏南一指,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听着,直往这个方向出海,途经两处沙洲岛,再往前行一个时辰,看到一座四面绝壁的小岛,那便是我所住的铁山岛了。你们动作快些,免得后头还有鼠辈追来,徒惹麻烦。”接着盘腿而坐,闭目养息,竟是要两人替自己掌船出海。 戚小婵见状,这夏侯青从方才便对自己和何良呼来唤去,一句答谢话也没说过,现在竟又将两人当作船夫使唤起来,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前理论。何良赶紧将戚小婵拉开,小声劝道:“算了,戚姑娘,前辈单手掌船不方便,再说他一路上还得照看沈姑娘,咱们都帮到这儿了,也不差再帮这一回,你就当是在替沈姑娘送行吧。” 戚小婵一听,虽觉言之有理,但就是看不惯夏侯青这般目中无人,仍是赌气不肯照办,跟着说道:“你那么爱听他的,那你自己掌船。”随即也学夏侯青盘腿而坐,手叉胸前,嘟起嘴来不发一语。何良一见,大感无奈,又怕夏侯青等得不耐烦,只得去解开船绳,自己先掌起船来。 何良方才被童皓打成重伤,此刻一人独使两桨,左右张臂,不断牵动伤处,直痛得喘气连连,满脸皱苦,戚小婵斜眼瞧了一阵,总觉不忍,心中怒气也渐消了些,待船行出约半里后,这才上前要何良让出一根船桨,两人分坐船身两侧,一齐掌船,何良也才得暂松口气。 戚小婵从未出海过,见得天辽海阔,鱼鸥翔集,初时大感好奇,不时远眺张望,但随着离岸渐远,这景色仅存海天一线,无甚变化,便开始觉得索然无趣,一边使桨,不时竟打起盹来,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闷得发慌,于是开口问道:“夏侯大哥,我有话问你。” 夏侯青睁开眼来,眉头轻皱,奇道:“你叫我夏侯大哥?你可知道我是谁?”心想江湖上人人对自己无不闻风丧胆,一旦识出自己身分,即便心里不愿,嘴上却仍是“夏侯大侠”、“夏侯英雄”等毕恭毕敬的称呼,这丫头开口便与自己称兄道弟,莫非是不识得自己? 戚小婵若无其事回道:“你的名头这般响亮,独臂双刀夏侯青,江湖上谁没听过?只不过我听红烟姐姐叫你为青哥,我与她情同姐妹,便称呼你一声夏侯大哥,自然也没什么不妥。” 夏侯青闻言一愣,此话似乎也不无道理,于是回道:“哼,那随你便,你要问我什么?” 戚小婵当即问道:“我听红烟姐姐说过,你与她约好提亲,但约定之日却是不见人影,这是为何?” 夏侯青冷冷回道:“这事与你何干?” 戚小婵回道:“自然有关,红烟姐姐待我极好,我绝不让她任人欺负,你若不说,我怎知道你是否有负于她?” 戚小婵话说得理直气壮,何良在一旁却是听得是暗暗心惊,其心想这夏侯青向来杀人不眨眼,戚小婵与他说话竟敢如此不分轻重,当下直为戚小婵捏把冷汗。 夏侯青自成名以来,江湖上极少有人敢与其直言以对,如今见戚小婵自方才便与自己直来直往,未有半点做作,倒也十分难得,于是回道:“你这人倒爱多管闲事,那提亲之约我自然没忘,只是我这一生杀孽太重,本想成婚生子后,从此退出江湖,但我生平有个极厉害的对头,这些年来我与他比武始终未分胜负,若是就此退隐,我心中实有不甘。因此当天与红烟一别,我便一路赶到北大荒去找那人比试,谁知一连比了三日三夜,我与他仍是难分胜负,我这才决定就此作罢。等我回到江都后,已错过了相约提亲之日,我本想再到沈家提亲,谁知沈家已在筹备婚事,对象竟是城里一个姓许的富家小子,我当时一气之下,杀心又起,怕酿下大祸,这才暂时离去。” 戚小婵回道:“那嫁到许家一事也不是红烟姐姐的意思,谁教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竟有了身孕,这事不巧被她爹得知,她爹为了将此事瞒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说到头来,这事也都是因你而起。” 夏侯青被戚小婵这么一说,登时语塞,沉默一阵,这才回道:“嗯,原来如此,我当时确是不知其中原由,否则也不会拖到今天才前来。” 戚小婵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夏侯青回道:“三天前,我无意间在一棵树上发现红烟留给我的几行字,接着又在山崖下找到了我送她的这张琴,于是我再到沈家想问个究竟,但沈家已是空无一人,我打听之下,才知那姓严的小子又将红烟给捉去,想强行逼婚,而红烟却在成婚之日被人所救,她一家人则被几名自称是阎王帮的人给连夜接走。后来我抓了几个官府的人来问,知道那姓严的小子连夜赶往海安,我猜想这事多半与红烟有关,这才赶了过来。” 何良一听,心想原来沈家老小已被帮内的弟兄给接走,也多亏帮内弟兄机警,事先想到此着,看来那海安渡处决沈家满门一事多半为假,沈红烟这下便可放心。 戚小婵听完夏侯青所言,这才相信夏侯青并未对沈红烟负心,因此点头回道:“好,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一会儿到了岛上,红烟姐姐便交给你,我们离开之后,你可千万要好好待她。” 夏侯青却是冷冷回道:“谁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何良及戚小婵听得夏侯青竟是不让两人离开岛上,大感讶异,戚小婵急问道:“夏侯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侯青淡淡回道:“便是这个意思,你们二人,一会到了岛上,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离开。” 第112章 铁山岛1 何良一听得要被强留在小岛上,亦慌张问道:“前辈,这…这又是为何?” 夏侯青回道:“方才你也说了,红烟如今身子虚弱,如不尽快调养,这腹中胎儿恐怕不易保住,你二人一个郎中、一个丫头,正好留在岛上一起照料红烟。况且人心难测,今日我放了你二人回去,难保你们不会将这岛上的一切给说出去,因此等我孩儿平安出世之后,你们的生死去留,我再作打算。” 何良继续说道:“前辈,我二人既已一路护送沈姑娘前来,又怎会出卖你们?难道真的非留在岛上不可?” 夏侯青冷冷回道:“你们如不服,现在跳下海也可以。” 戚小婵一听,这大海茫茫,如今跳下海,岂非自寻死路?气得直跳脚,骂道:“姓夏侯的,你可别欺人太甚!本姑娘才不会任你摆布!”说着将船桨一抽,作势要丢入海中。 何良见戚小婵竟对夏侯青如此不敬,暗叫不妙,果见夏侯青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便要发作,忽听得沈红烟自舱房内虚弱问道:“青哥,这是哪儿?” 夏侯青闻声,暂不理会戚小婵,赶紧入内一看,见沈红烟已悠悠醒转,于是上前将沈红烟扶起,柔声回道:“这儿是在船上,咱们正往铁山岛去。” 沈红烟点头回道:“是吗?但我方才好像听到戚家妹子的声音。” 此时何良及戚小婵亦进到舱房探视,夏侯青即指着两人说道:“嗯,他二人见你身子虚弱,因此答应这段日子要一起留在岛上照料。” 沈红烟闻言双眼一亮,喜道:“真的?有妹子和何公子相陪,那我也放心多了,只是如此劳烦了二位,实在过意不去。” 戚小婵本想说道自己乃是被夏侯青强逼留下,但见了沈红烟的欢喜神色,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口,于是朝夏侯青狠瞪了一眼,上前对沈红烟说道:“红烟姐姐你放心将身子养好,其他的就不必多想。” 何良听得戚小婵已答应留下,自己也难再拒绝,转头偷瞧了夏侯青一眼,心中暗叹此人不但武功绝顶,竟也如此工于心计,一句话便让两人乖乖留在岛上,如此一来,待沈红烟肚里孩儿平安出世后,自己和戚小婵是否真能安然回到中土,一切还难说的很。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正如夏侯青所言,前方出现两座沙洲小岛,夏侯青先让何良和戚小婵在其中一座沙洲上稍作歇息,随即又催促两人掌船。离开两座沙洲后,再往前行不到一个时辰,便见那远方海上隐隐生着一个黑色小点,过不多时,已来到近处,只见那小岛四周绝壁入海,山壁光秃陡峭,赤黑如铁,想来便是夏侯青所住的铁山岛,果然是岛如其名。 夏侯青朝着山壁下方一处指去,要何良及戚小婵将船停靠那山壁前。戚小婵沿海面向上看去,只见那山壁崖高少说十来丈,先不说这船无处停泊,这人非鸟兽,又如何能登上岛去?莫非一个人的轻功练到绝顶处,真能一跃数丈,踏壁而行?戚小婵看了一阵,一脸疑惑望向夏侯青说道:“夏侯大哥,以我们俩的本事,只怕是上不去。” 夏侯青冷冷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谁要你从这上去了?” 何良心念一动,回道:“莫非这山壁下还藏有暗道?” 夏侯青点头回道:“还是你小子聪明些。”站定船头,伸手往山壁上一株老藤拉去,那山壁先是裂出一缝,随即现出一道暗门应声而开,那暗门往上一掀,后方竟是个与海面相连的岩洞。 何良细看那株老藤,原来其中还包藏铜索,想来正是连接机关所在,而那暗门外表黑如礁岩,乍看下亦是平凡无奇,若非亲眼见得,一般人哪能猜出其中奥妙?何良转念一想,也难怪夏侯青要如此谨慎,硬将自己和戚小婵强留岛上,这登岛的秘密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引来不少仇家。 那暗门入口极宽,足可容这渡船通行,何良和戚小婵将渡船划入那岩洞中,夏侯青伸手在壁上一摸,想是触动了机关,那暗门又是应声而落,溅起半丈高的浪花,四周随即漆黑一片。 不一会儿,只听得火石敲击声,那岩洞里立时灯火通明,却是夏侯青不知何时竟已自船头跃到岸边一处礁岩上,将那洞壁上的灯火给点亮。何良将船只停靠妥当,夏侯青即将沈红烟给扶下船,命何良及戚小婵将行囊食粮全都带上,四人便沿着岸边一条狭长廊道向上走去。 戚小婵回头见这岩洞深约四五丈,高两丈有余,洞内岩岸与海相连,正巧可停泊渡船,与那岛外相比起来,这里头竟是别有洞天,确是个极为隐蔽的藏身所在,不禁脱口赞道:“夏侯大哥,这地方倒挺好,只是要凿出这么大的山洞,可得费上不少功夫!” 夏侯青冷冷回道:“哼,谁同你有这般闲功夫?” 何良见戚小婵满脸疑惑,于是说道:“戚姑娘,这山洞又称作海蚀洞,乃是经由海潮和浪花不断挖蚀所致,千百年方能成形,并非人为。” 何良自幼久居沿海,对这海蚀洞景象自然见怪不怪,果然听得夏侯青说道:“你这小子还算有见识,不像那丫头乱猜一通。” 戚小婵一听,哪肯服气?鼓脸回道:“这海狮洞我也听过,还有海虎洞、海豹洞,样子也都差不多,哪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山洞里头尽是回音和海浪声,戚小婵方才没听清楚何良的话,竟是将“海蚀洞”给听成了“海狮洞”,还加油添醋乱说一番,何良一听,不禁噗哧笑出,夏侯青则是峻声斥道:“呸!一派胡言。” 戚小婵正要再多说几句,一行人刚转过弯,已来到一扇看来极为厚重的玄铁大门前,夏侯青将锁一解,往外一推,耳听得“咿呀”一声,那三寸厚的玄铁重门应声而开,接着阳光入洞,耀眼刺来。 第113章 铁山岛2 除夏侯青之外,其余三人均是迫不及待往外看去,这一放眼,登时豁然开朗。只见那洞外为一座草原谷地,两侧山壁高耸险峻,居间一片草原直没入海天之际,而左右山壁下方各搭着一间小屋,左侧小屋建在草地上,屋旁立着六七座奇型巨岩,远看便如草原上的伏牛一般,右侧小屋后头则有片林子,虽仅种着稀稀疏疏十来棵柳树,但与那蓝天绿草随风相映,却也别有一番景致。三人见这岩洞外竟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均是大感惊奇,不由得呆望起来,直到夏侯青出声催促,这才跟了上去。 夏侯青领着三人往那左侧小屋走去,那小屋四周立了七座大礁岩,约比人高,或直立,或斜插入地,个个皆是奇型怪状,又似隐有人形,而那礁岩上满满皆是错杂痕纹,却不知是何故。 戚小婵眼睛一亮,忽看到一座大字人形的礁岩,那约莫位于胸口处刻着“洪南虎”三字,心中好奇,再往另一座形体较小的礁岩上看去,果然又在腰腹间看见“朱骧”二字,一路看去,又见着另两座礁岩上分别刻有“杜三保”、“欧阳赞”等字,于是指着那“欧阳赞”三字问道:“夏侯大哥,这些人是谁?你很想念他们吗?为何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上头?” 夏侯青冷笑道:“嘿,岂止是想念,老子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只不过这些年来,始终没能找到他们的人,也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这才先以石像起了他们的名,暂消老子心头之恨。”说着一掌往那名为“朱骧”的石像顶上拍去,便似拍在那天灵盖上。 何良及戚小婵一听,登时打了个寒颤,想来那礁石上无数错综的痕纹,均是被夏侯青一刀刀斩上所致,却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得罪了夏侯青,竟让他愤恨至此。 沈红烟见夏侯青杀心又起,赶忙往夏侯青掌心一握,柔声说道:“青哥,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吗?” 夏侯青闻言一愣,这才收起怒容,叹口气道:“我知道了,最多我不再去寻他们晦气,但若他们自个儿找上门来,那也是他们的命不好,怪不得我。” 沈红烟摇了摇头,待要再劝上几句,夏侯青却先说道:“你已累了一整天,我带你去歇着吧!”将沈红烟扶进屋内,然后往另一头树林边的小屋一指,对何良及戚小婵说道:“你们两个,之后便住那儿。” 戚小婵回头一看,远远见那木屋不过柴房大小,想来仅有一间房,莫非竟要和何良同房而睡?赶忙回道:“慢着!夏侯大哥,我和这家伙怎能…怎能同住一间房?” 夏侯青回道:“这岛上就两间房,你若不肯,睡在屋外也成,总之你们俩按时洗衣烧饭,不得有半点怠慢。”说着便将屋门带上,不再理会两人。 何良闻言,心想这小岛上看来看去确是仅有两间小屋,说不得也只能和戚小婵同住一房,只是一想到戚小婵平时对自己的凶煞模样,再者昨夜于客店里又多次戏弄她,难保不被怀恨在心,与她同住一房不知要忍受多少麻烦,不禁烦恼起来。 何良踌躇一阵,正想为昨夜戏弄之事向戚小婵道歉,趁机示好,却先听得戚小婵开口说道:“你听着,方才夏侯大哥叫你睡在屋外,按时洗衣烧饭,不得有半点怠慢,本姑娘累了一天,现在要进房歇着,谁敢进来,我便一刀砍了谁。”说着将游龙刀晃了两下,缓步走向那林边小屋,只留下何良呆立原地,满脸错愕,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日傍晚,何良简单弄了几道干菜,煮了锅鱼汤,摆盘妥当后,便唤三人前来用餐,沈红烟尝了几口,味道虽无法与自己平日所吃名菜佳肴相比,却也还算得上味美,心想定是戚小婵亲自张罗,于是说道:“想不到妹子的功夫了得,厨艺也是这般在行。” 戚小婵一边吃着,边摇头道:“不是我,这烧菜做饭的,我可一点儿也不会。”说着便往身旁的何良一指。 沈红烟一听,转头奇道:“原来何公子还懂得下厨?” 何良正要答话,却被戚小婵抢道:“这家伙没其他本事,就会下厨、缝纫、洗衣,以后咱们有什么需要的,全交给他就成了。”言下之意,竟是要将一干日常杂务全都推给何良。 何良岂不知道戚小婵的用意,正要回嘴,但斜眼见得戚小婵目光狠狠瞪来,一句话便又往肚子里苦苦吞去。 四人用完餐后分别回房,何良一路跟在戚小婵后头,见戚小婵并未出言阻止,想来今晚可以睡在屋内,正松口气,岂知戚小婵刚踏进房门,猛地反手将门板用力一关,何良未及反应,鼻子给门板迎面一撞,登时痛得弯腰流泪,往鼻子揉了几下,听得房门锁上之声,赶紧敲门叫道:“戚姑娘,你行行好,开门让我进去吧!” 戚小婵将门一开,叉腰挡在房门口,斥道:“你这家伙,昨晚存心戏弄本姑娘,不是得意的很?你给我老实点待在外头,这笔帐咱们之后还有得算,你给本姑娘小心点。”说着又是重重将门关上。 何良闻言,不禁全身寒颤,连忙拍门求饶,说道自己昨晚只是一时胡涂,以后再也不敢,但戚小婵却是充耳不闻,随即灯火一灭,便自顾睡去。 何良昨晚连番作弄戚小婵,本以为之后两人各分东西,从此再无纠葛,自也不必担心遭戚小婵报复,岂料今日竟又生了这般波折,两人同被强留在这小孤岛上,早知如此,昨晚便不该逞那一时之快,当下再苦苦哀求了一阵,见房里全无动静,又不敢强行撞开房门,只得无奈离开,在屋后找了块破布当作毯子,缩起身子躺在墙角之处,不敢想象戚小婵明日还会使得什么手段来报复,烦恼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入睡。 第114章 铁山岛3 次日一早,夏侯青、沈红烟、戚小婵皆陆续起床,却是未见何良的身影,戚小婵绕到小屋后方,果见何良缩着身子仍未起身,于是朝何良踢了两脚,说道:“你这人还要睡多久,大伙儿都在等你作早饭!” 何良蒙眬中张开双眼,只觉全身乏力,手脚发冷,八成是受了风寒,有气无力地回道:“我似乎是受了风寒,那早饭可要麻烦戚姑娘了。” 戚小婵一听,原是不信,还道何良是想偷懒狡赖,回道:“少在这装病,不过是在外头睡了一夜,哪这么容易受风寒?” 沈红烟听得何良在屋外躺了一夜,自也猜出定是被戚小婵赶了出来,其见何良双眼无神,不似假装,于是上前一探,只觉何良双手冰凉,额头却是发烫,惊道:“唉呀!我瞧何公子是真的发病了。” 夏侯青在一旁瞧着,脸色一沉,对戚小婵冷冷斥道:“你二人简直胡闹!”说着头也不回,又走回小屋中,戚小婵再细看何良,果然是一副病样,这才惊觉事情不妙。 沈红烟和戚小婵赶紧将何良扶至小屋内歇着,戚小婵见何良才刚躺下便又昏睡过去,显是病得不轻,心中忽感不安,低着头对沈红烟说道:“谁教这家伙从第一次见面起便老是捉弄我,我才想小小教训一下,谁知道他这么没用,才不过一个晚上便病得这么严重…” 沈红烟见戚小婵难得肯低声下气,当下也不忍出言责备,不如趁此机会化解两人间的误会,于是柔声问道:“好妹子,何公子他对你怎么个欺负法,可否说给姐姐听?” 戚小婵当即将第一次遇见何良时,何良如何欺负自己,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接连出丑,以及前夜在海安镇上的客店里,何良如何捉弄自己,又将自己反锁在房门外等等,一五一十全都说给沈红烟听,说到生气之处,又往何良手臂上用力拧了几把,若非何良早已昏沉睡去,定要立刻痛醒。 沈红烟耐心听完,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何公子确有不是之处。只是日前妹子身受重伤,乃是何公子所救,那日在慈云庵里,也是何公子暗中出手,这才吓跑了那几个恶人,而昨日在海安渡头,也是多亏了何公子机警,妹子才能从那高塔上脱身,纵然何公子之前有得罪妹子的地方,但他对你也有相救之恩,依姐姐说,你们俩不如就此扯平,从今之后谁也不欠谁了,你说好吗?” 戚小婵本还纳闷,那日在慈云庵里,童皓等人本已得手,又为何会突然离去?此时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一路上自己确是三番两次蒙何良相救,倒像是自己反欠了何良人情,犹豫一阵,点头回道:“那好吧,我听红烟姐姐的,以后不再找他麻烦便是。” 何良原是有伤在身,再加上染了风寒,身子更加虚弱,因此这一病足足躺了五日,戚小婵在小屋内再弄了张席子,便与何良同房而睡,而何良见戚小婵对自己悉心照料,态度竟与先前大不相同,初时虽总觉别扭,却也不敢多问,到得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几日来四个人的吃穿便由戚小婵和沈红烟一同打理,只是沈红烟平日三餐皆有人服侍,戚小婵则是一心好武,两人均是不曾下厨,因此烧菜做饭实无手艺可言,只不过四人待于孤岛上,一切从简,本也难再强求,将就几餐后便也渐渐习惯了。 到得第六日,何良直睡到午后方醒,此时神清气爽,想来风寒已痊愈,而先前伤势也好了几成,才刚起身,便先听得窗外一阵悠扬琴音,心中好奇,开门至屋外一看,果然见到沈红烟和戚小婵在柳树林里,正是沈红烟坐在树下弹曲。 何良当下微感诧异,想自己离两人尚远,但那琴音听来却是如在耳边,而细听之下,只觉那琴曲幽雅恬淡,随心而奏,不闻曲折起伏,却是韵味幽远,听来令人心旷神怡,再者那琴音又能牵动心绪,一听之下便难以自制,脚下也不自禁越走越近,想来也只有沈红烟说过的紫弦琴方能如此神异,一曲听毕,不禁脱口赞道:“好曲!” 沈红烟方才专心弹琴,未见到何良走近,听得何良开口称赞,微微一愣,随即抬头笑问:“何公子也懂得音律?” 何良回道:“也算不上懂,只是觉得沈姑娘的琴音幽雅柔和,听了极是舒服。” 沈红烟问道:“那若是与当日青哥在渡头上所弹的曲子相比呢?” 何良稍作回想,说道:“那日前辈所弹的曲子听来悠扬,但转折起伏间却是藏有戾气,加上这琴音能牵动人心,因此便像是一把利剑,声声都能乱人心神。” 戚小婵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听到夏侯大哥的琴声,起初还好,越听越觉得全身难受,也不过就是一张琴,没想到竟然这么邪门。” 沈红烟点头道:“不错,青哥曾说过,这紫弦琴的琴身乃是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仿千古名琴『九霄环佩』所制,但最特别之处,乃在于以天山火牛筋做成的七根琴弦。那天山火牛极为少见,据说每隔几十年方能见到一两头,而这七根琴弦的弦音各异,并非从一头火牛身上便能取得,因此为了制成这张琴,便得耗费百来年的时光。而这紫弦琴的琴音能与生灵互通,当世绝无仅有,所以这百年来都藏于吐鲁番一座名叫珠兰宝寺的番庙中,由当地的番僧世代看守,青哥无意间得知此事,这才千里迢迢去将它取来,想用琴声来治好身上的戾气。” 何良及戚小婵直听得不可思议,再往那紫弦琴看去,果见那七根琴弦上隐隐浮现紫芒,遇光不散,绝非凡物,原本以为此琴只是琴音特别,想不到竟是这般大有来头,两人也不禁佩服夏侯青的本事,想来若非此人亲自出马,只怕这古琴也难以得手。 第115章 铁山岛4 何良心想这紫弦琴乃千古奇物,常人一生中要见到一面已是困难至极,如今这古琴却是安然摆在自己眼前,若能试弹一曲,可谓人生无憾,因此直瞧得心痒难耐,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沈红烟见了何良神情,立即明白其心意,于是笑道:“何公子可是想弹上一曲?” 何良一听,眼亮喜道:“真的可以?” 戚小婵赶紧从旁拦道:“你别胡来!这琴这么名贵,要是给你粗手粗脚的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何良闻言,登时愣住,叹口气又退了回去。 沈红烟笑道:“妹子不必担心,这紫弦琴并非凡物,若真的这么容易给弄坏,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何良一听大喜,眉头一开,当即坐到沈红烟身旁,双手轻拂琴身,只觉入手冰清玉滑,木纹柔美若刻,接着指尖轻触琴弦,竟是留有余温,拨弄一下,琴音入耳轻柔,再连弹数下,那琴音缭绕,舒柔圆润,便似自己此刻的心情,果真是与人相通,虽不成曲,听来却有说不出的舒畅。 戚小婵一见,也觉跃跃欲试,于是要何良将位子一让,自己也试弹几下。只听得“铮、铮”数声,那琴音却是震震有力,破风而去,锐利明快,宛如金石互击,与沈红烟的宁淡幽远及何良的舒柔悦耳大不相同,反倒与夏侯青的犀利琴音颇有几分相似。 沈红烟见何良及戚小婵弹得兴致勃勃,索性便将几个基本的弹弦、按弦手法一一教过,见两人演示无误,便以一曲《良宵引》作为入门,授起曲子来。 那《良宵引》曲调平和,曲子也不甚繁复,何良潜心记忆,独自练个三四回,也就全数学起。反观戚小婵却是弹得前后不接、错漏百出,沈红烟特意写了份谱,要戚小婵照谱而弹,戚小婵又弹了几回,仍是难有进展,不觉间竟已是黄昏时分。 戚小婵本已学得不甚耐烦,又见何良在一旁看得似笑非笑,当下恼羞成怒,罢手站起,朝何良瞪了一眼,叉腰说道:“你笑什么?既然病全好了,就快去做饭,我肚子饿的很。”何良一听,原以为与戚小婵已尽释前嫌,岂知又被没来由的呼喝一顿,这般忽热忽冷对待,直觉得莫名其妙,摇摇头便无奈离去。 何良见那菜篓已空,眼下也没剩什么食材好张罗,正想随便弄个两道小菜应付过去,忽嗅得一阵香气自身后传来,肚子咕噜作动,回头一看,那桌上竟多了只烧鸭,正是夏侯青至中土采买抓药,回程顺便带了几道好菜回来。戚小婵老远闻到香味,立即飞奔上来,这几日粗菜淡饭,忽然见得好酒好肉,哪里还忍得住?当下不待众人坐定,毫不客气的扒了只鸭腿,大口吃了起来。 夏侯青见戚小婵挽起袖子,一面啃着鸭腿、一面大口喝酒,吃得满嘴油腻,打从一坐上桌,那张嘴巴便不曾停过,只觉此人行为举止便似一般江湖粗汉,哪里像个姑娘家了?于是说道:“啧,简直没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戚小婵闻言,大口一吞,回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叫做姑娘家的样子?” 夏侯青说道:“这姑娘家就该端庄得体、贤淑持家,哪像你只懂得耍刀弄剑,将来要如何相夫教子?” 戚小婵一脸不服气的回道:“谁说姑娘家便不能习武?像我师娘武功何等了得,江湖上一提起我师娘,人人都要敬她三分,再说,红烟姐姐也不懂得家务,难道她也没姑娘家的样子?” 夏侯青一听,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辩驳,脸色一沉,斥道:“哼,简直胡说八道。”接着自顾喝酒吃菜,不再回话。 沈红烟见夏侯青自认武功天下无敌,旁人对他均是敬畏有加,偏偏遇上戚小婵这位性子直率的小姑娘,竟是屡屡败于她的口舌之下,不禁噗嗤笑出,说道:“妹子说的是,这端庄贤淑的姑娘家自然不少,但像你这样真性情的好姑娘,那才真教人打从心底喜欢。” 戚小婵被夸得不好意思,当下也回道:“像红烟姐姐你这般生得美、性子又好的人,才是难得的很。”接着转头对夏侯青说道:“夏侯大哥,你可要好好对待红烟姐姐,千万别辜负了她。” 夏侯青一愣,冷冷说道:“哼,要你多事。”接着将头别过,凝望海上,却是暗里往沈红烟的手掌心轻轻一握,何良及戚小婵均未瞧见,只有沈红烟心里明白,那夏侯青性子本便孤傲至极,又怎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吐露情意?而两个人若是真心以对,又何需以言语传情,这轻轻一握,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四人吃饱喝足,吹着晚风欣赏夜色,这岛上的星空与海面相接,无边无际,与那中土的夜空相比,直多了份天辽海阔的浩气,令人心神开朗。赏了一阵,那晚风渐凉,夏侯青怕沈红烟受寒,当即将外袍脱去,往沈红烟身上一披,便即携手进屋休息。 何良见戚小婵独自往林边小屋走去,生怕戚小婵见自己病全好了,又要将自己赶出屋外,当即快步跟上,抢先进房躺了下来,见戚小婵并未出言赶人,这才松了口气,分席而睡。 前几日两人同睡,何良因有病在身,昏昏沉沉,自也没有心力胡思乱想,但今日何良直睡到午后方醒,此时精神大好,躺了一阵仍是难以成眠,听着戚小婵呼吸起伏之声,身后飘来淡淡幽香,竟是开始心迷意乱起来,脑中突然浮现沈红烟方才所说的几句话:“这端庄贤淑的姑娘家自然不少,但像你这样真性情的好姑娘,那才真教人打从心底喜欢。” 何良在席上翻来覆去,想不久前,自己仍对戚小婵畏如虎狼,谁知这几日卧病在床,戚小婵对自己态度转好,不再随便恶言相向,反而贴身照顾有加,此刻一想到她,竟是一阵柔柔甜意,声音面容在脑袋中挥之不去,心绪难宁,莫非真有所谓日久生情、冤家欢聚之说? 第116章 铁山岛5 一想到此,不敢再想下去,刚一转身,却正好与戚小婵面面相对,戚小婵此时早已睡沉,何良原害怕戚小婵突然醒来,因此不敢直视,但那月光自窗外映入,正巧照在戚小婵醺红的双颊上,让那原本便清秀可人的一张小脸更显俏丽,何良这一定睛,脑袋一空,不禁看得呆了。 何良正呆看间,忽听得屋外传来惊天一吼,那呼啸声似熊若虎,又似春雷乍响,在山谷间回绕不止,难分远近,何良吓得从席子上跳起,暗道:“莫非这岛上还藏有猛兽?” 何良正惊慌间,戚小婵早已起身,倏地抽刀向屋外奔去,何良这才回过神来,将外袍披上,亦赶出去看个究竟。 何良刚出得门外,便听见远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那另一头的小屋前隐有几个人影斑驳窜动,人影中又夹杂着连声呼喝,听那怒骂之声却是出自夏侯青,难道竟是对头找上门来了? 何良快步来到那小屋近处,见戚小婵呆立原地,正觉奇怪,顺其目光看去,亦是当场吓住,只见夏侯青一人快影如风,在那石像阵中伏低窜高,连使单刀,对着那七座人形石像劈砍削刺,刀锋过处,星火四溅,猛一看去似是以一敌七,却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夏侯青一人,想来方才那惊天一吼亦是夏侯青所发,此人非但刀法了得,内劲亦浑厚绝顶,实非常人能及。 何良正看傻间,忽见夏侯青猛一回头,朝自己和戚小婵恶狠瞪来,目光如火,大骂道:“呸!你这贱妇,竟还带了个帮手来,老子怕你不成?”身形一闪,刀光便至,竟是将自己和戚小婵认作了别人。 夏侯青出刀如电,气势如雷,戚小婵一时震慑,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忽听得一声急唤:“青哥!”夏侯青闻声一僵,那刀锋距着戚小婵颈子不过数寸,硬生生凝在半空,正是沈红烟及时将夏侯青唤住。 何良见戚小婵吓得呆住不动,赶紧轻轻拉其衣袖,一齐向后退开,免得夏侯青又突然发狂,闪避不及。戚小婵见夏侯青仍作挥刀之势,脸上怒目直瞪,炯炯有神,但身子却犹如石像般僵在原地,模样极是诡异,正犹豫是否要出声叫唤,忽听得琴音幽幽传来,正是沈红烟坐在屋前默默弹起紫弦琴来。 沈红烟此刻所弹乃是一曲《潇湘水云》,曲调平静恬淡,轻柔婉约,而琴音流转间,只见夏侯青身子微晃几下,眼皮渐阖,脸上狰狞之色也渐渐淡去,跟着手臂缓缓垂下,肩背微驼,呼吸深沉,便像是熟睡一般,但手中始终紧握单刀,何良和戚小婵则是看得心惊胆跳,连大气也不敢多喘,半刻之后,一曲弹毕,夏侯青这才双眼一开,站直身子,眼珠子转了几转,总算清醒回神。 夏侯青见得何良及戚小婵一脸惊恐,再看看手中单刀,便知自己差点闯下大祸,转头望向沈红烟,叹道:“红烟,我又…唉!”稍作沉思,走向何良,将单刀递到何良手上,接着右手平举,竟说道:“小子,你将我这手也砍了吧!” 何良闻言大惊,不知夏侯青何出此言,支吾一阵,不敢稍动,随即听得沈红烟上前柔声劝道:“青哥,你这又是何苦?” 夏侯青摇头回道:“我这毛病是治不好了,终有一日会害了你,到时我便是以命相赔,也已无法挽回,倒不如一刀将手给砍了,免留后患。”转头再对何良斥道:“小子!你还在磨蹭什么?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何良将单刀拿在手上,微作颤抖,当下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戚小婵在一旁见了,生怕何良一时胡涂,迫于夏侯青的威逼,真将其右手给砍下,赶紧先将单刀夺走,说道:“夏侯大哥,你这么说可不对了,你若连右手也没了,真成了废人一个,难道要红烟姐姐照料你一辈子?更何况你的仇家这么多,哪天仇家要是真找上门,你半点武功也使不出,又要怎么保护红烟姐姐和小孩儿?” 夏侯青闻言登时语塞,低头静默一阵,胸口不住起伏,突然仰头长啸一声,倏地拔足飞跃至山壁上,身形宛若残影,转眼飘忽而去,只余啸声回荡山谷,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怒意及悔恨,令人既是惊愕,又是不舍。 戚小婵见夏侯青飞奔离去,一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身首异处,此时仍是心有余悸,赶紧上前问道:“红烟姐姐,夏侯大哥他…方才是怎么回事?” 沈红烟回到屋内坐定,这才叹道:“青哥他…得的是一种怪病,每当他恶梦缠身,便会分不清何者为真,不由自主发起狂来,直到梦醒为止,这十几年来皆是如此,少有间断。” 戚小婵一听,直感背脊发凉,方才见夏侯青敌我不分,被恶梦苦苦纠缠,想来发作时定是极为难受,而夏侯青这十几年来皆饱受此怪病折磨,若换作是常人,只怕早已癫狂发疯,戚小婵越想越觉得不忍,于是问道:“夏侯大哥是怎么得上这怪病的?难道没有得医?” 沈红烟回道:“青哥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且个性有仇必报,因此四处与人结怨,纵使自己武功已是天下绝顶,仍得要日夜提防仇家,不敢有丝毫松懈,连梦里也不得安稳,才会得了这怪病。他这十多年来,看遍天下名医,始终无法治好,因此每到夜里,总是不敢轻易入睡,生怕自己又被恶梦缠身,不得安宁,后来他在西域找到了这张紫弦琴,又有我在夜里为他弹曲,他才渐渐能够安稳入睡。只不过这一年多来,青哥的狂病虽然发作得较往常少了,却终究没能治好,想来几天前在渡头上大开杀戒,又令他杀心大起,这便发作起来。” 戚小婵心想这夏侯青武功虽高,可谓天下无双,却也和普通人一样要受这情仇病痛的折磨,不禁同情起来,见一旁的何良自方才起便默不作声,于是推了一把,问道:“喂,你平常不是鬼主意最多,怎么这回倒像个哑巴?咱们总得帮红烟姐姐想想办法。” 第117章 绝情七杀1 沈红烟猜想何良多半是方才被夏侯青发病时的狂态给吓住了,这才说不出话,于是说道:“这病看来是治不好了,你们也不必多费心思,天一亮后,青哥便会回来,你们先回去歇着吧。” 何良原本低头不语,似作沉思,此时忽然双眼一亮,往腿上一拍,起身说道:“有了!这病或许能治。” 沈红烟及戚小婵一听何良说道夏侯青的狂病能治,均是大感意外,但想何良性子拘谨,并非易说大话之人,想来定是有所把握,沈红烟当即问道:“莫非何公子识得什么灵丹妙药?” 何良摇头说道:“此病恐怕无药可治。” 戚小婵直听得莫名其妙,骂道:“你在胡说什么!一下说能治,一下又说不能,作弄人吗?”气得便要挥拳打来。 何良吓得赶紧退开,忙道:“慢着,我说此病无药可治,却没说无法可治。”往紫弦琴一指,说道:“若要治好此病,便得着落在这紫弦琴上。” 何良见戚小婵不再追打,这才继续说道:“那佛家有所谓的色、声、香、味、触、法等六识,依道家所言,便是由人体的眼、耳、鼻、舌、身、意六个隐脉所掌理,而这六个隐脉中,唯独意脉受损,无法以寻常丹药治愈,夏侯前辈狂病发作时,身体看似清醒,但意识却被困于梦中,若我猜得不错,正是那意脉受损所致。”何良所言,倒非全属臆测,却是从萧雪晴相赠的那本《神通异录》中推论而来,此时回想,这书中所述,确是当世其他医书见解所未及。 戚小婵急问:“那与这琴又有什么干系?” 何良回道:“方才我听沈姑娘说,这一年来,夏侯前辈因为紫弦琴的缘故,那狂病虽没能治好,却也发作得较往常少了,想来这紫弦琴的琴音既能控人心神,那便是与意脉互通,如此说来,或许便能治愈夏侯前辈意脉的损伤。” 沈红烟疑惑说道:“但这一年多来,青哥几乎每天夜里都有琴音相伴入睡,却为何迟迟无法治好?” 何良稍加思索,回道:“依我看来,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者,那眼、耳、鼻、舌、身等五脉定较常人为灵敏,加上夏侯前辈日夜提防仇家,周围稍有风吹草动便难以安宁,因此那琴音虽能与意脉相通,却制不住前辈的戾气,医治的成效便有限,但我若能设法将前辈的眼、鼻、舌、身四脉暂时以针灸封住,仅留耳脉及意脉,令琴音进到耳里不受外界所扰,几个月后,或许便能治愈前辈的狂病。” 沈红烟一听,也觉颇有道理,戚小婵虽是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到沈红烟的喜悦神情,猜想这法子多半可行,心中也为其高兴,于是三人又商议了一阵,再无疑问,这才纷纷睡去。 次日一早,夏侯青果然如沈红烟所言,自行现身小屋前,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何良本想将医治之法钻研透彻,确认无误后再告知夏侯青,戚小婵却是沉不住气,见何良闷不吭声,当即上前对夏侯青说道:“夏侯大哥,你的怪病红烟姐姐全都告诉我们了,我们已想出这怪病的治法,你就别再担心,你的右手也不必砍掉了!” 夏侯青闻言,眼神一凛,冷冷斥道:“臭丫头,你胡说些什么?” 戚小婵见夏侯青一脸不信,当即推了何良一把,何良只得将昨夜想出的医治之法一一说了。 夏侯青听完,竖眉问道:“小子,你刚才所说全是真的?”见何良一脸正色,不似骗人,转头见沈红烟也点了点头,这才真的相信,当下一阵默然,跟着说道:“好,你若真能将我的病给治好,我也一定不会亏待于你。” 何良不敢稍有怠慢,用完饭后,便带上《神通异录》和《金针遗略》两本医书及一袋银针来到柳树林中,先要夏侯青盘腿而坐,然后依着《神通异录》中所指隐脉所在,对照神医门曹家的《金针遗略》所绘穴位,分别在夏侯青的脸、额、颈背、脑顶找出十二个经外奇穴,一一以封穴手法将银针刺入,要令夏侯青的眼、鼻、舌、身四处隐脉半个时辰内难以作用。 十二针全下,夏侯青先是眼前模糊渐至全黑,鼻子也嗅不出任何气息,接着舌尖与脑袋一麻,身子自颈部而下延至四肢再无知觉,全身彷佛置入虚空,仅余听觉,夏侯青纵使历经风霜百战,但如此将性命全然交于他人之手,却还是头一遭,不禁心下骇然。 何良再以银针刺探夏侯青手脚几处容易受痛的穴位,见夏侯青全无反应,想来此法已生效,于是转头对沈红烟问道:“沈姑娘,你精通琴艺,可知有什么曲子,最适合伴以入眠?” 沈红烟稍作细想,说道:“那好,我便弹奏一曲《冰心渡梦》,此曲原是用以助眠,最适合不过。” 那《冰心渡梦》一曲相传为南朝隐士丘明所作,据传那丘明原是一名地方小吏,平日喜好弹曲,虽有一身远大抱负,却是生不逢时,难以得志,因此总是夜难成眠。一日夜里,丘明听得一阵幽幽琴音自屋外传来,于是循声而去,跋山涉水,终于在一处瀑布下,看见一位生得仙风道骨的白须老道,正浮坐在潭面上弹着瑶琴,丘明好奇走近,岂知竟失足跌落深潭之中,猛一惊醒,才发现自己仍安然躺在床上,却原来只是一场奇梦。 隔日一早,丘明心有所疑,依着梦境沿路找去,果然找到梦境中的那处深潭,于是回想梦境中所听到的琴曲,作成曲谱,此曲听来平和澹泊,正好能消解自己心中怨忿不平之气,丘明心想定是仙人特意托梦开释,从此便不再执意仕途,隐居深山,作了许多绝世名曲,并将当日仙人所授的曲子传下,便是这曲《冰心渡梦》。 这曲《冰心渡梦》曲调平和,循环往复,由紫弦琴幽幽奏来,更显宁静致远,何良一听,果然是绝佳的舒眠之曲,于是要夏侯青依着琴音,吐纳调息,静气平心。 第118章 绝情七杀2 夏侯青目不视物,嗅无所觉,身无所感,如入虚空,一听得琴音入耳,登时心如飘絮,随曲神游。此时往事历历浮现,遥想自幼蒙恩师收留拜入门下,授予一身超凡武艺,二十岁前即已名震江湖,武林平辈无人能出其右,却因误交损友,勾结匪党,以致遭逐出师门,自此性情大变,投身海寇,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终于自食恶果,遭对头一剑斩断左掌,大寨也被一一剿平。 之后避居此岛,怀仇不忘,寄情刀法,苦练十年,再履中原时,已是难逢敌手,凭着独臂双刀,杀遍昔日仇家,看似痛快至极,但每杀一人,总有对方亲友前来寻仇,不得已只得再下杀手,结仇更深,正应了一句江湖名言:“杀一仇十,杀双仇百。” 因此即便自己横行天下,但树敌千百,身旁草木皆兵,竟是难求一夜安眠。这往事如梦,一晃眼即二三十年,不觉间已是满鬓斑白,若能重返当初,定不会放任自己如此浪荡轻狂,只是转念一想,这老天终究待己不薄,原以为自己注定孤老一生,谁知竟还能遇见沈红烟这样一位绝世无双的佳人知己,不久之后孩儿也将跟着出世,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往事既已难追,来日仍有可为,正因杀人无数,方知生死不过旦夕间,万般皆是自己所选,又何苦为这仇字所绊? 夏侯青遥想一生,宛若置身梦中,但神智却又无比清明,只觉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如此清醒过,耳听得琴曲渐歇,心神一震,已能微微感受那海风迎面拂来,这一入神不到半个时辰,但往事历历在目,却似已过了数年之久,大梦初醒,不由得伤感起来,脸上则仍是不动声色。 沈红烟曲子弹毕,何良惊觉回神,原来自己竟也为那琴音所惑,不觉间困盹起来,耳听得身后传来沉沉呼吸声,转头一看,却见戚小婵早已靠在一株柳树上阖眼而睡,想是其心灵空明,别无杂念,因此一听得琴音悠悠,难以抵惑,便即昏沉睡去。 何良上前将夏侯青身上银针取下,问道:“前辈此次听得琴声,可与以往有所不同?” 夏侯青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起身独自往山上走去,想是方才被往事牵动心绪,不想对外人多言。戚小婵此时已醒,揉了揉眼,一见夏侯青闷不吭声离去,当即上前拉着何良问道:“怎么夏侯大哥一句话也不说便又走了?定是你这法子没效,惹得他生气了。” 沈红烟与夏侯青相知极深,夏侯青脸上的愁苦神色虽是一闪即逝,却也瞒不过沈红烟的双眼,沈红烟猜想定是方才琴音入心,令夏侯青又再度想起往事,这才默默离去,因此上前说道:“妹子先别急,这治病也非一两天的事,有没有效还说不准,我看这段日子就先依何公子的方法试试再说。” 接着三个月里,何良及沈红烟便依照此法,每日早晚为夏侯青施针弹曲半个时辰,夏侯青每回听完琴曲后总是一言不发,但脸上闪过的愁苦神色却是日渐淡去,即便夏侯青并未明说,沈红烟瞧在眼里,也知其对于往日结下的仇怨已逐渐释怀。是以这段日子以来,夏侯青每发作一次狂病,那相隔发作的时间也就越长,初时相隔七日发作,半个月后再发作一次,接着相隔一个月再发作后,至今已未再复发,病情似乎大为好转,想来不久之后,这狂病便可痊愈。 三个多月过去,此时沈红烟已是怀胎六月有余,腹部隆起如小丘,幸而有何良每日悉心为沈红烟调理诊治,再由夏侯青至中土采买抓药,否则以沈红烟当初阴虚成疾的身子,这胎儿实难以保住。 而这期间里,何良每日一做完杂务,便会同戚小婵至柳树林中向沈红烟学琴,三人谈天说地,有清风作陪,涛声伴曲,天辽海阔,无争无忧,直如置身世外桃源般惬意,与先前那段打杀亡命的日子相比,简直恍若隔世。 而何良于学琴上进境甚快,短短一两个月便已学会二十余曲,反观戚小婵学来学去,也不过就只一曲《良宵引》能弹得完全,戚小婵越学越觉索然无趣,到得后来,有时便独自在一旁的草原上练武,有时则跟着何良有模有样学起做菜,自己试做几次后,倒是在厨艺上学出兴致来,也就不再跟着何良和沈红烟学琴。 这日刚过得正午,戚小婵试了一整个早上,终于独力做出两道菜肴,一道红椒烧鸡,一道梅干酱肉,均是江浙名菜,尝了几口味道,满意至极,于是手舞足蹈赶到柳树林中,要何良和沈红烟前来用饭,趁机让两人尝尝自己的手艺。岂料何良正醉心在弹琴上,一曲弹毕又是一曲,接着又向沈红烟请教起几个曲调转折处的指法,沈红烟见何良学得入神,自己也是难遇知音,于是又和何良讨论了近半个时辰,两人这才惊觉戚小婵仍待在一旁,一脸烦躁的坐在树下默默等着。 何良见了戚小婵的不悦神色,吓得赶紧起身,跟在戚小婵后头往小屋走去。戚小婵回到小屋前,见夏侯青已坐定餐桌,竟将每盘菜肉吃得半盘不剩,气得跺脚说道:“你…你怎么可以先吃起来?” 夏侯青抬起头,冷冷问道:“怎么?我不能吃吗?” 戚小婵这几个月来见何良心思都放在弹琴上,便连夜里两人同睡一房,开口闭口说的也都是琴曲上的事,只觉何良及沈红烟整日相伴在紫弦琴边,竟将自己冷落一旁,心中极不是滋味,今日张罗了一整个早上,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两道象样的菜肴,想亲耳听听何良和沈红烟的称赞,岂知等了大半天,终于催得两人前来用餐,却被夏侯青抢在前头吃得杯盘狼藉,当下自己再尝了两口,这菜已全凉,味道与刚做好时相差甚远,心中更是又气又怨,转身将何良一把推倒在地,大骂道:“都是你,整天只会弹琴!菜都凉了还吃甚么?” 第119章 绝情七杀3 何良一屁股跌坐在地,直觉得莫名其妙,沈红烟毕竟同为女子,见了戚小婵的神色,再尝了两口菜,便即明白了戚小婵的心思,于是对夏侯青说道:“这菜好吃的很呐!小婵妹子专门为何公子亲自下厨,烧了这么一手好菜,却被青哥你抢在前头,也难怪她会这么生气。”这话却是说给何良听的。 何良一听,心神跟着荡漾,莫非沈红烟所说为真,戚小婵方才正是为此生气?这几个月来自己与戚小婵朝夕相处,只觉此人有时模样虽然凶狠,但心思单纯,豪爽直率,却也有其可爱之处,当下心中一甜,正想起身尝菜,却听得戚小婵说道:“哼!谁要为他下厨?”指着何良的鼻子说道:“从今天起,烧菜做饭都归你,要是敢有半点怠慢,便有你受的!”说着头也不回,便往山边走去。 何良心神不定,坐起身来尝了几口菜,那菜虽已全凉,但仍吃得出烧鸡辛辣入味,酱肉软嫩香甜,想来均是戚小婵的用心之作,嘴上尝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喜的是戚小婵竟肯为自己用心下厨,愁的是自己一时不察,竟坏了戚小婵的心意,这般又喜又愁,一时间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红烟见何良脸色古怪,于是笑问道:“何公子可是在想小婵妹子的事?” 何良被说中心事,脸上跟着一红,沈红烟不待何良回话,继续说道:“你也不必烦恼,妹子她生性直爽,心肠也好,过一阵子便会气消,到时你再向她说清楚便是。” 何良闻言,随口“嗯”的应了一声,显是承认了心事,一回过神来,这才觉得万分别扭,于是又随便吃了几口饭菜便即离座,正想到山上去找戚小婵,却被夏侯青自身后拦道:“小子,你要去哪?那丫头肚子饿了便会回来,不必理她,你跟我过来。”何良一听,不敢违拗,只得回头跟了上去。 夏侯青领着何良来到小屋旁的七座石像前,指着其中一座,说道:“小子,这七座石像上个个都刻有名字,你去瞧瞧。” 这七座石像上刻有名字,何良在第一天来到铁山岛上便已看见,也知道上头刻的均是夏侯青的仇家姓名,只是未曾用心细看,当下不知夏侯青用意为何,只得依言逐个看去。走过一遍,只见那七座石像上头分别刻着“朱骧”、“李竞”、“杜三保”、“秦雄”、“云巧巧”、“洪南虎”、“欧阳赞”等七个名字,何良一一看过,心想以夏侯青如今的武功和声名,这些人既知得罪了夏侯青,又哪敢在江湖上继续露脸?这几年多半隐姓埋名躲了起来,是以自己连一个人名也不识得,当下潜心记住后,转头说道:“我已全数记下,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夏侯青点头回道:“好,这七人乃是我生平极大的仇家,只可惜这些年来,我踏遍江湖,始终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因此才立了七座石像在此,日夜千刀万剐,以消我心头之恨。可如今,我已答应了红烟,从此不再涉足江湖仇怨,但若要我就此放过这七人,却又心有不甘,因此这报仇一事,今后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了。” 何良闻言大惊,忙道:“前辈,这…万万不可,我本事这么低微,再说,我与他们也是无怨无仇…” 夏侯青冷冷斥道:“哼,本事高低又有何干?明刀明枪固然可以杀人,毒计阴谋难道就不能致人于死?这七人罪孽深重,本就死有余辜,你既已身在江湖,难保将来不会遇上对头,你若还心存妇人之仁,不如现在就跳海自尽,也免得将来死得不明不白。” 何良见夏侯青脸色沉重,不敢再直接违逆其意,只得先问道:“是,不知这七人是如何得罪了前辈?” 夏侯青厉声说道:“哼,这七人个个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转身指着七座石像一一说道:“朱骧这走狗,重色轻义,勾结倭人,害死我数十弟兄,该杀!李竞这浑人,看似一表正经,却是心机算尽,用计废了老子一掌,该杀!杜三保这王八,胆大包天,盗我宝刀,害老子颜面尽失,该杀!秦雄和云巧巧这对狗男女,受人之托,见钱眼开,千方百计想要毒害老子,该杀!洪南虎这淫贼,害人无数,又辱我师妹,害我师妹含恨自尽,该杀!欧阳赞这狗贼,图谋掌门之位不成,嫁祸老子,灭我武夷刀满门三十六口,忘恩负义,最是该杀!” 何良听夏侯青一一道出这七人的恶行,但除了朱骧、洪南虎、欧阳赞这三人听来害人无数,确是罪无可赦,其余四人与夏侯青之间倒像是一般的江湖恩怨,只是夏侯青自己亦身负无数人命,若真要一条条算起,也不知积欠了多少笔血债,看来那紫弦琴虽能一时治得夏侯青的狂病,却终究洗不净其内心的仇怨。 夏侯青不待何良回话,继续说道:“我这七个仇家的武功虽各有所长,但对付起来倒也不算太难,这几年来,我依着他们七人的武功路数,自创了一套『绝情七杀』刀法与之相克,招招直取周身要害,只是我既决意不再涉足江湖,这刀法也就无用,若是就此失传,实在可惜。你这小子对我和红烟有恩,我向来恩怨分明,自也不会亏待于你,因此今天起我便将这路刀法传授相赠,将来你若真找到我那七个仇家,将他们一一斩于刀下,便似出自我手,那我此生当真无憾!” 何良对这打打杀杀之事本便厌恶,一听得夏侯青要将那杀人刀法传授自己,哪肯答应?赶紧回道:“前辈别说笑了,我这身子没几两肉,怎能是习武的料?这报仇一事,我当真无法…” 何良话未说完,只见夏侯青脸色又是一沉,冷冷说道:“老子横行江湖二十多年,独臂双刀至今未逢敌手,天下间想从我身上学得一招半式的人何止千百,便只有你这小子不识好歹。” 第120章 绝情七杀4 何良闻言,登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下去,心中暗想,这夏侯青为人孤傲,实不宜当面违逆,既是如此,索性便胡乱答应下来,这刀法反正自己多半是学不来,说不定夏侯青传授个几日后,见自己一无所成,便会打消念头,至于那报仇一事,夏侯青既决定不再涉足江湖,待自己回到中土后,不论是否为其报仇,那夏侯青又能奈自己如何? 因此稍作细想,打定主意,低头说道:“是,承蒙前辈看得起,我若再推辞,那便是却之不恭了。” 夏侯青点头说道:“好,既是如此,那你立个重誓,将来回到中土,定要设法手刃我那七个仇家。” 何良闻言一愣,脑袋一转,心中已有计较,于是转身遥望海面,正色说道:“好,苍天为证,在下何良,今日承蒙夏侯前辈传授刀法,他日若将这套『绝情七杀』刀法全数练成,定要回到中土,替夏侯前辈手刃仇人,如违此誓,不得好死。”说完对着海上一拜,心中却是想着,这夏侯青武功天下绝顶,自创刀法定是难练至极,只要这“绝情七杀”刀法没有全数练成,将来就算未能替夏侯青手刃仇家,那也不算违背誓言。 夏侯青并未听出何良话中蹊跷,点了点头,满意说道:“好,你听着,我这『绝情七杀』一共是七式,分别为『连刀式』、『断掌式』、『冲天式』、『破地式』、『辣手穿心式』、『离筋断脉式』和『绝掌双刀式』,顾名思义,招招杀机,直取要害,绝不留情。” 何良听那招式名称,又是“断掌”,又是“穿心”、“断脉”,直听得心惊胆跳,猜想那招式定是阴狠至极,一出手便要人非死即残,心里头说什么也不肯学,但此刻却也不敢明言,只得继续听下去。 夏侯青走进石像阵中,指着七座石像,一一说道:“这『连刀式』讲求直取破绽,以攻为守,用来对付朱骧的奔流快剑,稳胜不败;这『断掌式』专门断人腕掌,毫无虚发,若是再遇上李竞那厮,定要废了他一臂,以消老子断手之恨;这『冲天式』以刀为箭,二十步内出手立中,像杜三保这等轻功好手,任他逃得再远再快,又怎快得过这飞刀如箭? 这『破地式』专破腿功,那秦雄仗着一路地龙穿沙腿在武林中大逞威风,老子偏要将他双腿砍了作柴烧;这『辣手穿心式』则讲求出奇不意,暗藏剑式,穿心夺命,对上云巧巧这个狠毒贱妇,再合适不过; 这『离筋断脉式』专门断人手脚筋脉,刺人下阴要害,洪南虎这淫贼害人无数,早该有此下场;而『绝掌双刀式』乃是我生平最得意之作,想那欧阳赞一对金刚九环刀得我恩师真传,还算有点看头,但他又怎料得到我这双刀之中,竟还暗藏连掌,专取要害,一招便要了他的狗命!” 夏侯青见何良听得入神,于是指着那名为朱骧的石像,正色说道:“朱骧那走狗,跟着老子出生入死多年,亏老子还认他做拜把兄弟,谁知他竟为了一名倭人女子,甘愿听命于倭人,骗老子带队出海,要将老子连人带船给烧得干干净净,幸好老子命大,在海上漂流整整七天来到这小岛上,但船上其他几十个弟兄可就没那么走运,一个个全死在海里成了水鬼。后来老子回到中土,第一件事便是要找那走狗算账,谁知风声走漏,让他带着那倭人女子先逃一步,将来你若是找到他,记得连那倭人女子也一起砍了,若非为了那妖女,朱骧那厮也不会变得如此窝囊,那妖女是个祸水,放了她徒留后患。” 何良一听,心想古人说道红颜祸水,历代昏君身边的宠妃总被形容成是妖姬狐媚,而亡国败战之错也总被推到美貌女子的身上,但那些贪恋美色而铸下大错的男子难道便不用咎责?像那严子宣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得到沈红烟,不惜一切手段,先是休掉跟了自己多年的妻妾,后又在海安渡赔上几十名官兵的性命,难道这些都要怪罪于沈红烟的倾城美貌?何良一想到此,对夏侯青的话颇不以为然,不禁摇了摇头。 夏侯青见何良摇头叹气,还道何良亦觉得那倭人女子为祸之深,不容饶恕,于是继续说道:“那妖女不懂武功,你若遇着,随手杀了便是,但朱骧那走狗的剑上功夫毫不含糊,倒是不得不防。那走狗师承蓬莱剑派,江湖上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雾里剑』,说他出剑如风,有如雾里寻花,难以捉摸,但任凭他出剑再快,总要收剑变招,我这『连刀式』专攻对方变招的破绽,一招既出,只进不退,刀尖刀锋,皆可为攻,一出刀便要占得上风,对方既受牵制,又如何能出得快剑?三招之内,必能反客为主。小子,你看仔细了!” 夏侯青一语方毕,腰间快刀出鞘,身形如电,刀尖朝那朱骧石像直指而去,手腕连抖,似削若刺,看似简单一招,实则刀尖和锋刃已在那石像上新添了十几道痕纹,顿时激出无数火花。 夏侯青快影如风,何良却是半招也看不清,夏侯青只得将招式放慢,一刀一划在何良面前演示清楚,再将其中精要之处讲解过后,把单刀往何良手上一递,说道:“好,换你来使!” 何良接过单刀,回想夏侯青方才所使刀法,依样往那石像上使去,只是招式虽像,但刀劲全无,全然不像快刀刀法,倒像是在挥扇赶虫,夏侯青登时脸色大变,伸手一抓,毫不费劲便将单刀夺来,斥道:“呸!你这也算使刀?传了出去我还用见人吗?” 夏侯青将单刀再递回给何良,要其在刀上加劲,出手再快,何良不敢不从,又试了十来次,却是无甚进展,突然刀身往礁石角上一碰,单刀立时弹飞,何良掌底一麻,痛得叫出声来,低头一看,那拇指殷红,竟已肿了大半边。 第121章 绝情七杀5 夏侯青一瞧,更是气得说不出话,何良只得默默去将单刀拾回,再要练过,那手臂却是酸麻难举,更无掌力握刀,夏侯青这才叹道:“算了,今天便练到这里,明天再来过。”说着将刀取回,转身就走,显是失望至极。 何良见夏侯青失望而回,心中反倒松了口气,当下只觉全身酸痛,忽然想起戚小婵仍独自留在山上,不知此时是否已经气消,犹豫一下,不敢贸然上山找人,于是仍先回到小屋边,洗米拣柴,张罗起晚饭。也果真如夏侯青所言,戚小婵饿了一下午,用饭时刻一到,立刻下得山来,猛扒饭菜,与沈红烟有说有笑,彷佛不曾生气过,唯独对何良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 用完饭后,沈红烟有意让何良亲向戚小婵为中午之事道歉,于是说道自己身子疲累,便由夏侯青陪同回到小屋里歇息,只留两人在庭子前独处。此时时辰尚早,何良及戚小婵均无睡意,两人背对而坐,何良反复寻思,仍想不到该如何开口,一阵静默后,戚小婵霍地起身,便要回到小屋里,何良心中一急,灵光忽现,说道:“戚姑娘,那个…可否借你的游龙宝刀一用?” 戚小婵一听得何良开口,本以为是要为午饭一事道歉,谁知竟是向自己借起兵刃来了,心下甚奇,回问道:“你又想搞什么古怪?” 何良说道:“夏侯前辈今天传了一套刀法给我,但我资质奇差,怎么使都不对,我想…想请你指点一下。” 戚小婵一听更奇,瞪大眼问道:“你别胡说八道,像夏侯大哥这样的绝世高手,怎会看上你这书虫子?” 何良见戚小婵一脸不信,便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说了,戚小婵直听得半信半疑,但见何良正经八百,又不像说玩笑话,登时好奇心起,于是走进房内,取了游龙刀递给何良,说道:“好,你使两招看看,如果你敢骗我,瞧我饶不饶你。” 何良一听,不禁暗暗好笑,心想戚小婵果然好武,一听得有刀法可瞧,便将白天发生之事忘诸脑后,于是回想夏侯青所授的刀法,说道:“好,便是这招!”说着将刀平举,一步跨出,刀尖连颤,刀锋划弧,使的正是“绝情七杀”中的第一式“连刀式”,只是那刀劲全无,出刀也慢,又无对手过招,乍看之下,便似全然不懂武功的小孩儿在戏耍着玩。 戚小婵一见,还道何良存心戏弄,气得将游龙刀夺下,骂道:“你这家伙竟敢耍我!”依着何良的样子比划了几下,继续骂道:“这几下连三岁小孩儿也会,夏侯大哥哪会使这种窝囊刀法?” 戚小婵一面叫骂,一面挥着游龙刀朝何良身上使去,忽然“咦”的一声,将刀一慢,稍作思索,接着要何良将地上的柴枝捡起,说道:“喂!你将树枝当作剑,朝我刺几下试试。” 何良听得戚小婵竟是要拿自己试起招来,不禁背脊发寒,想那游龙宝刀何等锋利,虽说不上是削铁如泥,但刀下亡魂数以千百,足见厉害,这戚小婵出手向来又是不知轻重,当下犹豫一阵,却仍是不敢违拗,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好,但这宝刀锋利的很,你可得小心使着。” 戚小婵早等得不耐烦,回道:“少啰唆,我自有分寸!” 何良深吸口气,双眼半闭不敢直视,将手中柴枝朝着戚小婵腰腹间平刺两下,戚小婵早有准备,先是轻轻格开,待何良前招收尽、后招未出之时,猛地箭步抢进,刀尖急颤,刀锋划出数道弧光,何良眼睛一花,第三下才刚要刺去,突然手中一轻,那柴枝顿时断作七八截散落在地,接着肘臂一凉,低头看去,那衣袖早被划烂,随风飘摆,不禁咋舌道:“这…你…”不敢置信这同样一招,使在不同人手中,威力竟是如此天差地别。 何良衣袖全破,大感不悦,但戚小婵却是视而不见,自顾凭空舞了几下,说道:“原来如此,这招原是用来取人破绽,攻其不备。” 何良见戚小婵对自己毫不理会,这才苦笑回道:“不错,夏侯前辈也是这么说的。”当即将夏侯青所授的各种出刀时机、运劲手法一一说了,戚小婵潜心领略,手中亦不自主跟着练了起来,又要何良再去找些柴枝互相对练,练了一阵,微感倦意,这才回房睡去。 次日一早,何良不待夏侯青叫唤,自个来到石像阵前,以柴枝充作兵刃,作势练起刀来,一想到昨夜里与戚小婵互相对练,心中顿时感到一阵甜意,就盼夏侯青能再多教几招,回头便能演示给戚小婵看,讨其欢心。夏侯青出了房门,见何良练得兴致勃勃,与昨日一副无奈模样全然不同,哪想得到其中原由? 心下甚奇,但想自己这套绝世刀法不致失传,那是再好不过,虽然何良全无武功底子,是以那刀劲火候连半分也使不出,但武学内劲本需数年之功方能有成,强求不得,招式既已传下,这刀法终有练成一日,因此上前再指点了几下,见何良施展无误,便即传授起下一式“断掌式”。 夏侯青指着那名为李竞的石像说道:“这个李竞,一身玄门剑法出自名家,江湖上号称『天下第一慢剑』,那是说他使剑气定神闲,以慢制快,可谓出神入化。只是他出身武林名门,却是热衷当官,跑去投效朝廷,屡屡带兵来打我弟兄,终于被他拿下几个大寨,立下大功,那狗皇帝一乐,便赏他做了个总兵都督,老子气不过,便只身前往都督府要找他算账,谁知一见着他,却见他右手缠绑,他说自己右手负伤无法使剑,愿以左手和我比试,于是我说为求公平,我也同他一样,以左手使刀,决一胜负,而他也一口答应,还说若他败在我的刀下,自己了断便是,但若是我打输了,须得随他向朝廷复命。” 第122章 绝情七杀6 何良听到此,点头说道:“这人行事倒也算光明磊落。” 夏侯青闻言大骂:“光明磊落个屁!” 何良突见夏侯青脸色大变,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什么,吓得赶紧改口说道:“是,这人…这人本事低微,偏爱学人装好汉,一点也不磊落。” 夏侯青哼了一声,继续说道:“那倒不是,我与李竞这厮各以左手比试,此人剑法果然非同小可,以逸待劳,慢中求胜,与我的快刀各有所长,倒也不是浪得虚名。 当时我与他来回几百招仍是难分胜负,我一时心浮气躁,于是趁机绕他右侧,想攻他个措手难防,岂料他右手突然好转,一掌打来,我中招后未能提防,就连左掌也被他一剑斩下,幸好那厮对我也有顾忌,不敢硬追,才让我逃了出来。后来我打听之下,才知道那厮打从出得娘胎便使左手,我当时自愿以左手同他比试,便已先吃了闷亏,原来他的心计远在我之上,他说右手使剑是假,负伤也是假,只有诡计是真,因此我养好伤后,决定要找他寻仇,谁知道他早已离开了都督府,听说是得罪了朝中高官,这才连官位也丢了,自此便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何良一听,只觉李竞此人武功既高,城府也深,幸而自己并未打算依言帮助夏侯青手刃仇人,否则真遇上李竞这等内外兼修的高手,自己又怎能有半分胜算?接着点头问道:“李竞这人确实阴险,前辈自创这套『断掌式』,莫非便是专克他的剑法?” 夏侯青摇头回道:“哼,这『断掌式』乃我苦思半年所得,岂止是专克李竞那厮的剑法而已?此招讲求后发先至,贴人兵刃,卸去来势,顺势而削,轻则断人指掌,重则废人一臂,专克天下各路刀剑枪棍。只不过此招既出,心中万万不能有所顾虑,若是稍有犹豫,反倒会让对方有机可趁,自陷险境,因此这断掌式使刀的精要在于一个『黏』字,得手与否,却全凭这『绝情』二字。” 何良闻言,喃喃念道:“绝情?”心里想着,一个人要做到全然绝情,一招既出,便要废人一世,出手全无后悔,那心中必定是充满恨意,没有半点怜悯,而似自己这般柔弱心肠,又怎能轻易使上?只怕真如夏侯青所言,出招时临阵退缩,反倒害自己无端送了性命,一念及此,不禁冷汗直冒。 夏侯青跟着将断掌式的出刀运劲手法讲授一次,随即捡了两根枯柴充作兵刃,要何良与自己对练几回,只是何良生性温文,虽明知手中枯柴难以伤人,但每当两人兵刃相交,总是迟疑难决,误了先机,因此一连使了十多次,莫说是断掌,便连夏侯青的衣袖也没碰着。 夏侯青失了耐性,一气之下,手腕翻转,两根枯柴相交,何良只觉手心一紧,手中枯柴竟似被一把黏住,不由自主向前递去,忽地眼前一花,夏侯青一招削来,何良腕口一痛,柴枝应声落地,低头看去,那腕骨登时红肿了半边,方才那下若换作是真刀,这右掌哪还能保?吓得赶紧退开几步,按着右掌,一时间不敢再上前。 何良惊魂未定,忽听得身后传来噗哧笑声,转头看去,正是戚小婵坐在树头上观看何良练招,戚小婵见何良痛得脸色发红,甩手顿足,不禁咭咭笑道:“你这人真没用,若真遇上了对头,我看还是赶紧逃跑的好。” 何良闻言,搔搔脑袋,一脸苦笑,显得极难为情,戚小婵当即自树上跳下,将柴枝捡起,凭空挥了两下,说道:“你看着,这招便该这么使才对。”忽地向前跃出,朝夏侯青一棒刺去,夏侯青见戚小婵竟是要与自己过起招来,心中好奇,出棒以对,两人兵刃相交,戚小婵倏地手腕一翻,运起黏劲,贴刃而走,直往夏侯青手指上削去,使的正是一招不折不扣的断掌式。 夏侯青心中一震,心想这丫头言行举止看似直率莽撞,粗枝大叶,岂料练起武来竟是悟性奇佳,一点即通,当下不敢大意,翻腕运劲,袖底生风,一个转身便将棍棒抽出,瞬息间将戚小婵这招断掌式破得干干净净。 戚小婵见夏侯青这一下避得轻松写意、潇洒至极,心有不甘,倏地箭步抢进,棒头急颤,连划七八道弧,将夏侯青的半只右臂和手中棍棒笼罩其中,一晃眼更直往其手腕上点去,使的正是昨夜里刚从何良身上习得的连刀式。夏侯青一见,眼神锐变,侧步缩手,跟着指掌一弹,手中柴枝飞射如箭,正中戚小婵肩头,戚小婵手臂一麻,难以再攻,抬头一看,只见夏侯青面色如铁,目光如火,冷冷问道:“臭丫头,方才那一招,你是何时偷学的?给我从实招来!” 戚小婵一听得夏侯青质问自己偷学刀法,当即不服气回道:“我怎么偷学了?”指着何良的鼻子说道:“是他昨夜里先来求我指点刀法,我这才陪他过招,哪里算是偷学?” 夏侯青闻言,见何良支吾不语,显是默认了,直斥道:“指点个屁!老子亲自传授刀法,还用得着你这丫头来多管闲事?” 戚小婵鼓胀脸回道:“总之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你这套刀法也没什么稀奇,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给破了,你便是求我,我也懒得学。” 夏侯青一愣,心想方才戚小婵连着使出断掌式、连刀式,确是被自己一招给破得干干净净,但一来此招乃自己所创,刀法的来路走势自己再清楚不过,二来学武之人功力本有高低之分,一个人纵然习得绝妙招式,若是自身功力尚浅,真遇上修为深厚的高手,仍不免输得一蹋胡涂,此乃必然之理,而招式本身孰优孰劣,又岂能如此一概而论? 夏侯青不愿与戚小婵多做口舌之争,当即冷冷说道:“老子的刀法只传男不传女,要是让人见到老子的自创刀法竟让一个女流之辈使着玩,岂不丢人现眼?你别在一旁偷看,没事便滚远些!” 第123章 旧恨新欢1 戚小婵一听,更是生气,叉腰回道:“夏侯大哥,你说这话可不对了,女流之辈又怎么了?凭什么男人可以习武,女子便不可以?”指着何良继续说道:“我就不信他的刀法能练得比我好,若他日后遇上对头,被人打得一败涂地,让人得知他的武功乃是独臂双刀夏侯青所传,那才真的丢人!再说,是你把我强留在这小岛上,可不是我爱待在这,这岛上就这么点大,我还能上哪去?” 夏侯青闻言,登时语塞,心想戚小婵所言听似强词狡辩,却又非全无道理,沉默一阵,这才冷冷回道:“那随你的便,但若再被老子见到你偷学刀法,你一辈子也休想离开此处,免得这事传了出去,坏了老子的名声!”说着要何良捡起柴枝再继续练过,自己演示时也刻意将身子背对戚小婵,不时回头瞪视,就怕又被戚小婵给偷学去。 接着一个多月里,何良每日跟着夏侯青学刀法,戚小婵瞧着有趣,便在一旁树上看着,有时见到何良笨手笨脚,便会忍不住前来插上几句,指点几下,甚至演示一次要何良依样照练,戚小婵于武学上悟性奇佳,资质过人,其出言指点何良之处往往一针见血,显是尽数领略那招式精要。 而夏侯青于男女之别看得甚重,深怕戚小婵每日跟在一旁瞧着,当真学会了这路刀法,他日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因此心中总有芥蒂,不时出言斥责,但夏侯青性情孤傲,自视甚高,每每遇上戚小婵强词耍赖,自己实不愿跟着瞎斗嘴,再者戚小婵又仗着有沈红烟袒护,屡屡得寸进尺,夏侯青自忖为当今武林第一人,谁知遇着戚小婵这刁蛮丫头,竟是束手无策,只得闷在心里,放任戚小婵在一旁待着。 到得后来,那绝情七杀一式比一式更为精妙难练,何良没有武学底子,身法也不甚灵便,已无法照着夏侯青所授的招式依样练起,夏侯青心灰意懒之余,却见戚小婵独自在一旁演练起来,而上前追问,戚小婵总是推三道四、矢口否认,但夏侯青见戚小婵将这路绝情七杀刀法练得入木三分,竟是尽得真传。 且戚小婵心思空灵,爱憎分明,无所顾忌,正应了这路刀法的精要,相较于何良所使,简直好上百倍,夏侯青好奇之下,便暂且不去理会偷学一事,想亲眼见见戚小婵究竟能将自己所创的得意刀法练至何等境界。 戚小婵每日跟在何良身旁,明着偷学起绝情七杀,竟也练出了七分火侯,夏侯青瞧在眼中,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日子一久,看得惯了,也就忍气吞声,二来倒也是出于惜才。大凡学武之人,若能在武林中自创一路独门武学,开宗立派,最是难能可贵,更何况放眼当今武林,若要说到霸绝群雄,又有谁能与夏侯青争锋? 偏偏遇上何良这等不识货的文弱郎中,两个月来毫无长进,竟将绝情七杀这等旷世刀法练得一无是处,夏侯青失望之余,见戚小婵生性好武,每当练起这路刀法,神情总是专注得意,如获至宝,心中反倒增添了不少慰藉。 两个月过去,夏侯青已将绝情七杀中的前六式尽数传下,何良于这路杀人刀法极是排斥,徒记招式,自然毫无进境,反倒是为求江湖自保,闲暇之余勤练那保命三招,这针上功夫日臻熟练,竟也有所小成,特别是那招“飞针入穴”,要诀已尽数掌握,七步之内钢针出指立中,偏差不离半寸,仅火侯未足,虽与萧雪晴穿叶透木的功力相差仍远,但若只求临敌自保,却已是绰绰有余。 这日用过早饭,夏侯青将何良叫到石像阵中,打算将绝情七杀的最后一式“绝掌双刀式”传下,见戚小婵也跟了上来,当即斥道:“你又跟来做什么?” 戚小婵故作若无其事,耸肩说道:“我吃饱来这歇着,你们自管练刀,别吵着我就好。”说着爬上树头,侧身斜躺,假装小憩起来。 夏侯青见戚小婵仍是赖着不走,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当即拉了何良,指着那名为欧阳赞的石像说道:“小子,你听着,这人恶贯满盈,无可饶恕,乃是我生平最大的仇家,他武功虽不差,但我这路『绝掌双刀式』专克他的一对金刚九环刀,你若练成了,自也不用怕他,他日你回到中土后,定要设法找到这人,提了他的脑袋回来见我。” 戚小婵原本在树上假装小睡,闻言后却是噗哧笑出,指着何良,插嘴说道:“就凭他那几下功夫,哪能有此本事?再说,他这人心肠这么软,怎么下得了手?夏侯大哥你还是别太指望他。” 夏侯青闻言,心头一震,只觉戚小婵所言听似讥讽,却又正巧说中自己内心疑虑,当即一脸严峻望向何良,何良见状,直打哆嗦,赶紧回道:“我答应过前辈的事,自然说到做到。”心中则不停暗骂戚小婵多嘴。 夏侯青这才点头继续说道:“好,这个欧阳赞,本是我同门师兄,自幼和我一起由恩师收养,江湖人称弥勒刀,那是说他笑面迎人,总是刀下留情。但江湖人心难测,正邪善恶,本非外人可以猜度,这狗贼野心勃勃,图谋我武夷刀掌门之位已久,打算当上掌门之后,勾结当朝严家,做那朝廷的走狗。于是在我恩师七十大寿之日,当时我已遭逐出师门,这狗贼得知我遣人送上贺礼,便派人在半路上将贺礼调了包,在礼盒中藏了机关,想让我恩师拆封之时遭暗器重伤,藉此嫁祸于我,而恩师年事已高,再受残疾必定让出掌门之位,这狗贼便能以大师兄的身分顺理成章当上掌门。” 戚小婵一听,跳下树来,大骂道:“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的人!也难怪夏侯大哥你会这么恨他,换作是我,也定要寻他报仇。那后来呢?” 第124章 旧恨新欢2 夏侯青应了一声,继续说道:“这狗贼处心积虑,但他千算万算,却万万想不到,我派去送礼的那两人,其中一人财迷心窍,半路上私自将礼盒拆封,却因此先成了替死鬼。我得知消息后,派人四处调查,终于发现这狗贼的阴谋,因此我趁夜潜入严家宅子里,将这狗贼图谋掌门之位、勾结严家的往来书信全部偷来,放入礼盒送到武夷山上,当作为恩师贺寿的一份大礼。” 何良点头回道:“此计甚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夏侯青却是摇头说道:“只可惜世事难料,终与愿违,便在我恩师过完大寿的一个月后,有天我收到恩师的来信,他说自己得了重病,命不久矣,看在十几年的师徒情面上,要我回山一趟,见他最后一面。我当时不疑有他,于是急着赶回武夷山,去到山庄时,却是无人应门,那大门上头插着一把刀,我拔出一看,竟是我派的镇邪之宝『乌雀刀』,而我进到屋里,只见我武夷刀满门一共三十六口,连我恩师在内,竟全数死于非命,个个都遭乱刀分尸!便在此时,欧阳赞这狗贼带着几十名官兵和武林同道闯入,一见面便说我为图谋宝刀,不惜杀害恩师及同门,我身上带着宝刀,百口莫辩,只得与他们拼上一命,终于负伤逃走,但从此便落了个忘恩负义的臭名在身上。” 戚小婵一听到此,不由得惊呼出声,说道:“这事我也曾听师父说过,原来江湖上人人都错怪了你,但那满门三十六口个个惨死,却又是谁干的坏事?” 何良接口说道:“那欧阳赞为人阴险,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夏侯青点头说道:“不错,后来我反复推想,定是这狗贼的阴谋被我恩师得知,他怕自己难容于江湖,因此先下手为强,毒杀我满门,再以乱刀分尸,掩人耳目,然后设法诱我入局。这厮跟了师父二十多年,若有心假造师父的来信字迹,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怪我千算万算,就没料到这狗贼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连养育他多年的恩师都下得了手。可惜事发之后,这狗贼知道我逃回海上,怕我找他寻仇,是以退隐不出,直到今日仍是没有半点他的消息。” 戚小婵听完这段经历,气得跳脚直骂:“这人当真猪狗不如!不过是个掌门之位,有什么好争的,竟要连累了几十条人命,还让夏侯大哥你背负了灭门的罪名,待我返回师门,定要请师父师娘主持公道,将此事公诸于世,让江湖上都知道这事与夏侯大哥你一点干系也没有。” 夏侯青摇头说道:“那倒不必,我身上背负的人命何止千百,即便少了这三十六口人,江湖上仍是将我视为魔头一个,有何差别?况且这些年来,江湖上早认定是我杀害了同门,那些前来替我恩师和师兄弟报仇的人不在少数,也都一个个死在我的刀下,这仇怨已深,谁是谁非,只怕也难说的很。” 戚小婵“啊”了一声,其心思单纯,涉世亦未深,全没想过人与人间的恩怨纠葛,竟会如此错综复杂,难以解得,一时间不知究竟是该同情夏侯青,或是同情那些原欲报仇却反而死于夏侯青刀下的无辜冤魂。 何良心想,原来夏侯青之所以戾气难消,满腹仇恨,却原来藏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辛往事,想来也非他本人所愿,而这等经历若是换成了自己,是否能尽数释怀?又或者也会同夏侯青这般,从此被仇怨缠身,不得解脱?想了一阵,实属难知。 夏侯青提起这段往事,心中怨念又起,当即愤恨说道:“小子,这招便是『绝掌双刀式』,天下快刀,莫过于此,专杀欧阳赞那厮狗贼,你看清楚了!” 说着快手连探,左右腰间双刀出鞘如电,一刀滞空之际,一刀劈风快斩,凭空连连取刀,双刀轮流使出,毫无滞缓,虽仅单臂使刀,竟比常人使起双刀更为迅猛,将那名为欧阳赞的石像斩得星芒四射。 突然间快掌一出,轰地一声拍在那石像腰上,霎时间犹如地动山摇,跟着补上劈肩、斩头两刀,随即抄回双刀一一入鞘,身法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夏侯青演示完毕,回头说道:“小子,看清楚了吗?换你来使一次。”但见何良张口瞪大了眼,显是半分不解,夏侯青骂了一声,重新再演示一次,回过头见何良仍是一脸茫然,当下摇了摇头,暗暗叹息,只可惜自己仅有一臂,须得凭空轮使双刀,因此这绝掌双刀式实难以慢招演示,想来何良功力尚浅,目力不足,难以窥得其中精妙。 果见何良捡起两根柴枝,想要单手轮使,但出手过慢,两根柴枝总是接连掉落地面,先不说招式全无章法,简直连一招也使不出,遑论还要出掌。戚小婵在一旁见了,捧腹笑道:“你这人脑袋是木头做的吗?人家夏侯大哥是独臂,这才用单手使双刀,你明明好手好脚,难道不会双手各使一刀?照你这般练法,岂不是要四把刀才够你使?” 何良一听,便连自己也笑了出来,自己只会依样有招学招,于这武学之道一窍不通,就习武而论,反倒不如戚小婵的心思灵敏。 戚小婵走上前来,对何良说道:“换我来使一遍,你仔细看着。”说着拾起两根柴枝,依着夏侯青方才所使刀法的来路走势,斜劈、纵斩、横削、翻挑,每见一招就要出尽,随即身形手势一变,双手巧妙换刀,令刀招之间衔接得恰到好处,毫无半分多余架势,连番抢攻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戚小婵刻意将身手放慢,将各种招法清楚演示后,趁着变招之际,突然将双刀脱手滞空,左右连掌先后拍出,再转身接过双刀,翻身一个劈山断岳之势,双刀回旋砍出,最后这一招却是自己加上去的。 第125章 旧恨新欢3 夏侯青一见,不禁暗暗赞叹,自己这招绝掌双刀式,当初原是为破欧阳赞的九环双刀所创,加以自己仅有一臂,是以招式变化上仅限于单掌双刀,而戚小婵只不过见了两次,便能依样学起,更能从中自创新招,这丫头别无所长,性子也是莽撞,但于练武一途,竟是资质非凡,远胜常人,心中不禁暗想,此人若是个男儿身,当能尽得自己一身真传,扬名江湖,如此岂不甚好? 夏侯青一念及此,于那男女之别又再度涌上心头,瞥眼见到戚小婵竟肆无忌惮,对着欧阳赞的石像练起这路绝掌双刀式,当下大为光火,怒斥道:“臭丫头!你又在偷学老子的刀法吗?” 戚小婵学得新招,一时间练得忘我,未想到夏侯青就在身边,但又不愿承认自己偷学,随即胀 红着脸说道:“这…这才不是你那什么绝情七杀刀法!这套刀法是我师娘传授的,叫做…『有情刀法』,招招有情有意,半点也不绝情。” 何良一听,忍不住掩嘴窃笑,想那戚小婵心直口快,思虑不周,既是要编造个假名,那也得编得象样些,什么名称不好取,偏偏取了个“有情刀法”,想是其一时间心里紧张,未做多想,只得随口将那“绝情七杀”反着取了个名。 夏侯青一听,当然不相信,破口骂道:“胡说八道!老子纵横江湖这些年,从没听过什么『有情刀法』!” 戚小婵继续强辩说道:“你在这岛上待得久了,没听过的事自然不少,若江湖上的大小事你全都知道,你那七个仇家,又怎会一个也找不到?” 夏侯青闻言一愣,心想这丫头平时脑袋看似不大灵光,怎地每次和自己强词耍赖时竟都变得这般伶牙俐嘴?当下不愿与之多作争论,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何良见这绝掌双刀式难练至极,本是百般不想学,但见夏侯青就在一旁瞧着,生怕自己一偷懒,又要挨得夏侯青骂,只得拾起柴枝,装模作样对着石像阵练起招来。 何良自那名为朱骧的石像开始练起,七个石像一路练去,回想这些日子里,夏侯青诉说自己与这七人间的昔日情仇,只觉夏侯青这人本性慷慨重义,恩怨分明,倒是一个难得的好汉,只因一时误入歧途,又为奸人所害,这才落得结仇无数、万恶所指,虽练就了一身绝顶武功,看似霸绝武林,但江湖上早将此人归为魔头邪派,明着皆是百依百顺,不敢稍有违逆,但背地里为仇、为名、为利而欲杀之后快者,又岂在少数? 与一般凡夫俗子相较之下,夏侯青看似威风,实则日夜提防仇家,难有一时安稳,乃是天下间最为可怜可悲之人,何良每一想到此处,便不禁深感同情。 何良练了一阵,忽听得夏侯青说道:“小子你听着,我这绝掌双刀式,出刀要快,变招要活,抢攻要狠,招招以攻为守,逼得对方不得不守,要能做到如此,运刀便不能全凭手劲,须得设法抢得先机。” 何良直听得似懂非懂,这运刀若是不能全凭手劲,那要如何使法?揣摩一阵,仍是不得要领,忽听得戚小婵从旁问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出招总是慢了半回,那抢得先机,又要如何抢法?” 夏侯青冷冷回道:“哼,谁在同你说话了?我在教这小子刀法,你来偷听做什么?” 何良转念一想,这才明白,原来夏侯青方才那几句提点,看似在传授自己,实则却是在指点戚小婵刀法上的不足之处,这两人一个明着说不学,一个嘴上说不教,却没想到背地里一个偷学,一个拐着弯指点,两人脾气都是一般硬,谁也不愿相让,何良只觉得暗暗好笑,心念一动,向夏侯青问道:“前辈,若有天我遇上那欧阳赞,出招上总是慢了半回,该如何才能抢得先机?” 夏侯青点头说道:“嗯,欧阳赞那厮的金刚九环刀使起来大开大阖,霸道十足,若让他将招式使全,确是不易对付,不过所谓攻势未至,步法先至,脚步上抢得先机,便已先胜了一半,若那欧阳赞的脚步方位全被你所占,先机尽失,招式受你所制,又怎敌得过你的连掌快刀?” 戚小婵闻言,思索一阵,似有所悟,以柴枝充作双刀,出招时用上了醉游龙刀法中的滑步身法,自顾在草原上练了起来,一经夏侯青指点,那绝掌双刀式果然更加灵动,只见其快刀齐出,箭步抢进,双手换刀之际又连连突施飞掌,身形如风似影,到得后来,柴枝越舞越快,竟连残影也难以瞧清,乍看下根本分不清使的究竟是两根枯柴,抑或是一对快刀。 无怪乎夏侯青敢自诩“天下快刀,莫过于此”。何良直看得目眩神驰,只觉那草原上人影窜动,不止一人,看了一阵即感头昏眼花,转头瞧向夏侯青,见其虽是一言不发,但双目有神,嘴角微扬,显是难掩心中得意赞赏之情。 戚小婵练了一阵,只觉这绝情七杀招招杀机,快中求变,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与自己平时在师门里常练的三清派道家路数,讲求沉稳绵柔,以气制胜,两者实为大相径庭,但相较之下,自己性子直来直往,不喜拖泥带水,这套绝情七杀练起来,实比昔日所学的刀法剑法都要畅快得多。 戚小婵一想到昔日所练的刀剑路数,便又想到平时一起练功的诸位师兄,只觉离开师门至今已半年有余,不知师门上下是否都平安无事,特别是当日在江都城里失散的大师兄袁少廷,这几个月来总是特别牵挂,一想到袁少廷,手中便不自觉使出昔日里两人时常对练的一套“李林剑法”。 这套李林剑法乃是李乘风及林岳英夫妇俩所合创,乃是从三清剑派历代传下的十二套剑法中取其精要融汇而成,共计四十二式,而每式之中还藏有五、六种变化,甚为繁复,并强调七分虚、三分实,自虚招布局,诱敌渐露破绽,破绽一现,则实招杀机连出,令对手猝不及防。 第126章 旧恨新欢4 此套剑法既可单人独使,亦可两人一快一慢搭配使出化作剑阵,急缓交错下,更能令对手大露破绽,剑招威力便加倍有余。每回袁少廷和戚小婵在花园里对练起这套剑法,戚小婵总会被其他师兄出言戏弄,说道人家师父师娘两个使起剑来是鹣鲽情深,但自己和袁少廷对练起来,便好像母老虎在教训老公一般,模样又凶又狠,自己每次听到这里,总会忍不住冲上前一个个追打,直到师兄们讨饶为止,戚小婵想到好笑之处,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戚小婵跟着以柴枝为剑,雀步而跃,回身出剑,快出慢收,外柔内刚,攻守一式,两进两退之后,倏地身形一闪,手臂一长,娇咤声中,那柴枝已一棍点上何良眉心,使的正是李林剑法中的一招“三顾卧龙”。 此招原意乃以退为进,头两进先以虚招欺敌,看似无功而退,但第三进一出,杀机尽现,全无守势,孤注一搏,务求必中,何良正看得出神,未及反应,突然眼前一花,眉心刺痛,当即吓得退开两步,只听得戚小婵诘诘笑道:“你练功练了个把月了,怎么还是没半点长进?随随便便就中了招,真遇上对头那还得了,我看你还是留在岛上,以后别回去了。” 何良揉着额头,苦笑说道:“你这招来得又急又快,常人哪躲得了?” 戚小婵一听,心中更是得意,说道:“那当然,师父也说这套剑法难练的很,便只我和大师兄练得最好。” 这段日子来,何良原已逐渐淡忘袁少廷此人,一听得戚小婵提起,又见其满脸笑意,此时心中竟是隐生黯然之感。 戚小婵一提起袁少廷,顿时归心似箭,当即转头对夏侯青说道:“夏侯大哥,待红烟姐姐平安生完孩子,我便要回中土去,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食言。” 夏侯青沉默一阵,忽然面色如铁,厉声回道:“放屁!老子几时说过要让你走?”说着随手一掌往那名为朱骧的石像上头用力拍去,直激得石屑飞扬,接着头也不回,独自走向山边,竟是怒气大作。 戚小婵直觉得莫名其妙,转头望向何良,见何良也是一副茫然模样,莫非夏侯青是为了偷学刀法一事不悦?但若真是如此,又为何直到此时才突然发作起来?戚小婵一时间百思不解,待想上前问个清楚,但一想到夏侯青方才的激动神色,便又却步不前。 此后连着几天,夏侯青在众人面前总是一言不发,独生闷气,也不再督促何良练刀,有时面对而坐,望向戚小婵的神色中竟是隐有杀气,饶是戚小婵个性坦白直率,但见到夏侯青一脸冷峻,眼神中便似要冒出火来,震慑之下,又哪敢多问半句?戚小婵百般困惑,连日来直觉得不安,找了沈红烟想问个明白,沈红烟却也只是摇头纳闷,不知其中原由。 这日午后,戚小婵已闷了数天,终于忍无可忍,鼓足勇气,想当面向夏侯青问个清楚,因此拉了何良,正要一起到山崖上去寻夏侯青,忽听得小屋里接连传来杯盘摔破之声,两人随即前往查看,这一进门可不得了,只见杯盘掉得满地,那沈红烟窝在墙角,屈身侧卧,双眼紧闭,胸口不住起伏喘息,叫唤几声皆无反应,不知为何竟已半昏不醒! 何良赶紧往沈红烟手掌合谷穴上搓揉几下,再往耳缘用力按压一阵,沈红烟这才微微醒转,只见其气息大乱,凝眉咬牙,神情显得极为痛苦,手托孕肚,口中不断颤声念道:“青哥…” 戚小婵心下慌张,一见得沈红烟醒转,顾不得沈红烟仍坐在地上,立即夺门而出,往山崖边飞奔而去,赶紧前往通知夏侯青。 不一会儿,夏侯青和戚小婵先后进门,此时何良已将沈红烟扶躺至床上,沈红烟一见到夏侯青,当即激动得伸出手来,夏侯青见状,快步上前握住沈红烟手心,柔声说道:“我在这里,不必担心。”转头再对何良厉声问道:“小子,这是怎么回事?” 何良搭了阵脉,又见那床褥湿红一片,竟似是出了胎水,惊道:“不好,沈姑娘胎息过盛,只怕是要生了!” 戚小婵奇道:“你没弄错吧?我听人说怀胎十月,红烟姐姐怀胎至今不过八个月,怎么便要生了?” 何良回道:“想是沈姑娘身子较常人阴虚,虽加以调养,仍是难以将胎息安住。” 夏侯青急忙说道:“那好,我这便去将产婆找来。” 何良摇头回道:“来不及了,如今胎水已出,若不尽快将孩子生下,恐怕…恐怕沈姑娘和孩子都有性命之忧,说不得也只能请戚姑娘帮忙接生了。” 戚小婵一听,吓得退开两步,惊道:“你别胡说,我怎会做那种事?” 何良正色说道:“你听着,待会我先以针灸稳住胎息,你就跟着依言行事,若要想同时保住沈姑娘和孩子,此刻也只能靠我们俩,再没别的办法。”戚小婵平时见何良总是一副优柔模样,但此刻情况危急,何良难得神色坚毅,戚小婵一时间竟是不敢违拗。 夏侯青稍作沉思,暗里瞪了戚小婵几眼,这才对何良说道:“好,便依你所说,红烟和孩儿的性命暂时托付给你们,但若是她二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休想活着离开。”说完便至门外候着,来回踱步,显是极为焦急。 何良取过银针,先往沈红烟手掌的合谷穴上扎去,将气补足,再往腿边三阴交穴位施针一阵,令胎息导顺,见沈红烟神情略宽,这才暂松口气。何良虽身为郎中,但于那接生之法却也只是半知半解,未曾亲见,幸好自己于老家医馆中,曾耳闻产婆闲谈接生之法,当下一一告知戚小婵,不敢有所遗漏,接着脱下布袍往沈红烟腿上一盖,烧了盆热水将剪刀针线烫过,交给戚小婵拿着,随即退到门边,静待其变,当下亦是心绪难定,掌间不断冒汗。 第127章 旧恨新欢5 夏侯青在门外候着,几次想入内查看,但耳听得何良不断出言提点戚小婵,生怕自己突然进门,反倒乱了两人的手脚,误了大事,因此踌躇之下,当即盘腿而坐,强作镇定。夏侯青难关当头,闭眼凝神,心中暗暗向老天祈求,虽知自己满手染血,怨孽深重,但仍期盼老天能应了自己的心愿,让沈红烟和孩儿都能平安无事,自己愿立下重誓,就此退隐江湖,此生再也不杀一人,否则全凭老天处置,自己也愿穷尽后半生之力,赎去过往一身罪孽。 此时突然一声狂雷震天,接着大雨如倾,雷电交加,夏侯青坐定雨中,丝毫不为所动,只盼这阵狂雷乃是老天应了自己的请求,用大雨来洗净自己一身罪孽。夏侯青回想过往云烟,那刀下亡魂的脸孔跟着一一浮现,个个表情狰狞,便似冤魂前来纠缠不休,赶紧睁开眼来,却见到石像阵里一片雨雾朦胧,宛若那七个仇家站定身前,不住嘲讽自己,夏侯青心中又是一阵惊惧,便如先前狂病发作时一般,神智难宁,随即闭目调息,不敢再看,努力回想着那曲治好自己的《冰心渡梦》,心绪才又渐渐平静,过去既已种下恶因,难以挽回,只盼孩儿平安出世后,一切仇杀怨气皆能随之化解,从此烟消云散。 一个时辰过去,那雷雨已歇,阳光复现,夏侯青仍是坐定不动,未发出半点声息,两只鱼鸥自山壁间滑翔而下,正巧便停在夏侯青双肩上,丝毫没有惧意,竟是将夏侯青当起石像来了。突然屋内传来一阵呱啼哭声,有如晴空霹雳般打破沉寂,夏侯青轰地站起,不敢置信,直到戚小婵将婴儿抱出门外,夏侯青伸手接过,这才如梦初醒,那甫出生的婴儿虽满身污泞,一脸湿皱,但瞧在夏侯青眼中,却觉世上最美的事物莫过于此,双眼瞧得发直,脸上尽是喜色。 夏侯青怀抱婴儿,猛地想起沈红烟尚在屋内,却不知是否平安,赶紧进门,见何良正为沈红烟扎针把脉,沈红烟瘫软在床,不住喘息,但双眼有神,嘴角流露笑意,想来并无大碍,夏侯青这才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沈红烟一见到夏侯青,当即点头示意平安,虚弱说道:“青哥,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儿,你说该取什么名字好?” 夏侯青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全凭你的意思。” 沈红烟咬唇思索一阵,说道:“嗯,你的狂病全由一曲《冰心渡梦》给治好,我说这孩子便叫做冰儿,盼你日后随时记得,为了冰儿,不许再向人寻仇,不许再问江湖事,一辈子都要陪着我和冰儿。” 夏侯青闻言,将那名字喃喃念了几次,说道:“好!便叫做冰儿!”抱着女婴来到屋外,高举在手,朗声说道:“好冰儿,从今天起,爹再也不会去向人寻仇,再也不去过问江湖事,一辈子便只陪着你和娘亲!”接着抱住冰儿直奔向山壁之巅,笑声绕谷不尽,只觉天辽海阔,无所滞念,心中尽是说不出的快活,何良及戚小婵平时见夏侯青总是不苟言笑,如今竟是大放喜色,便与常人初为人父无异,亦是同感欢喜。 一个月过去,那冰儿的肤黄已退,脸渐圆润,生得一双水灵大眼、一张朱红小嘴,便如沈红烟一般,俨然是个小美人胚,随意逗弄几下,一张小嘴便笑得乐不可支,手舞足蹈,甚为讨喜,四人轮流照看着,丝毫不觉烦腻。 自冰儿平安出世后,夏侯青对戚小婵虽仍是冷峻寡言,但相较于先前的面露凶光,态度已是大有改变,只是每当戚小婵抱起冰儿逗弄着,夏侯青脸上总会闪过一丝敌意,彷佛担心戚小婵会对冰儿不利,须得百般提防。戚小婵被夏侯青一双锐眼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上前追问,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心中烦闷,闲来无事便会朝着石像练刀出气,而每当夏侯青见着戚小婵练刀,神色更是古怪,有时嘴角微扬,有时皱眉苦思,有时却又一脸怒容,直将戚小婵弄得一头雾水。 这日一早,夏侯青又至中土采买抓药,沈红烟抱着冰儿在树下逗弄,戚小婵则是拉了何良在石像阵里练刀。 戚小婵招招快狠,毫无收势,何良被拉着对练,直吓得在石像阵里乱躲乱窜,戚小婵见何良只顾着躲闪,哪像是在对练?当下越练越是气躁,追打得更加凶狠。沈红烟见戚小婵脸色难看,于是上前柔声问道:“妹子可是有心事?” 戚小婵被这么一问,这才不再追打,何良也才得以暂喘口气。戚小婵支吾一阵,却是不敢明说,沈红烟见戚小婵平日有话直言,如今却是一脸犹豫,显有难言之隐,稍一细想,继续问道:“妹子可是在这待得腻了,想回到中土去?” 戚小婵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猛摇头,回道:“红烟姐姐你别误会,我并非待得腻了,只是来到这儿也大半年,若再继续待着,我只怕师父师娘他们担心,况且,也不知道大师兄他如今是否平安,总觉得放心不下。” 何良见戚小婵一脸烦忧,显是极为牵挂那袁少廷,竟不禁暗生妒意。 沈红烟闻言,微作沉思,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再留人,只是青哥他生性多疑,只怕没这么容易便让你们离开,你们如真的想走,倒不如趁着今日青哥不在,自行离去,免得这段时间又多添变量。” 戚小婵一听,半喜半愁,喜的是总算可以回到中土与师父师娘和师兄们团聚,愁的是如此一来,便少了沈红烟这位温柔又知心的姐姐,这段日子相处以来,两人无话不谈,心意相通,感情直比一般的亲姐妹更为交好,今日别过,却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当下携着沈红烟的手,紧紧握住,不禁红了眼眶。 第128章 旧恨新欢6 何良心中亦是半喜半愁,喜的是终于不必再被夏侯青强逼练刀寻仇,愁的是这段日子来与戚小婵朝夕相处,自己对戚小婵从最初的惧如虎豹,跟着越认识却是越觉可爱,情窦萌生,如今一想到两人在这小岛上的相聚时光转眼便逝,心中竟是大感不舍,回到中土后只怕是相见无期,一念及此,不禁暗叹了口气。 沈红烟心中也知今日一别,三人难再相聚,但聚散本有时,无法强求,于是往紫弦琴边一坐,抚起琴弦,说道:“何公子,小婵妹子,这些日子来多蒙你二人照顾了,红烟此生绝不敢忘,如今我们三人就要分开,我却是无以为报,因此便以一曲相赠,望你二人一路平安顺遂,日后有缘自会再相见。”说着琴音绵绵,弹的正是一曲《阳关三迭》。 这《阳关三迭》本就是用以送别之曲,而紫弦琴能通人心,沈红烟此刻又是心系难舍,因此那琴音悠远,意境绵长,听来颇有苍凉之感。何良不禁回想,自己与戚小婵在劫救杨秀时初次相会,之后在江都严宅遇见沈红烟,接着三人一同藏身慈云庵,又一路亡命至海安渡,终于随着夏侯青来到这小岛上,终日相伴,学琴练武,与世无争,何等逍遥?一晃眼已过了大半年,此生要再觅得这样患难与共的伙伴,只怕再无可能,又想到与戚小婵终须一别,心中满是惆怅。 沈红烟一曲弹毕,从房里取了些碎银给两人当作盘缠,抱着冰儿,直将两人送到小岛边的岩洞里,又说夏侯青曾告知在这岩洞里头另外藏了艘小木舟,三人找了一阵,何良无意间触动壁上机关,只听得“哗啦”一声,却是一艘小木舟突然自岩洞上头掉落海面上,直激起半丈高的浪花。三人仔细一看,原来那木舟竟被夏侯青以黑布缠上,悬吊于岩洞顶端,平时难被瞧见,若非沈红烟事先告知,又有谁能想到这看似空荡荡的岩洞中,竟还藏有如此玄机? 何良及戚小婵涉水而过,一同上了木舟,与沈红烟再三道别,一边划船出了机关暗门,回头望去,朝洞里头的沈红烟母女俩挥了挥手,心中满是不舍,这才将暗门放下,朝着中土而去。 两人辨明方向,向西而行,途中不时回头遥望铁山岛,只见那小岛越变越小,终于化作一点,再难看见,回想这段日子里的共处时光,犹在眼前耳边,实是感触良多。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前方起伏渐明,想来已近中土,何良心知靠岸后终须分别,于是问道:“戚姑娘,那个…不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戚小婵毫不犹豫回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去打听我大师兄的消息。” 何良应了一声,心里发酸,沉默一阵后,又再支吾问道:“袁少侠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但话一出口,便连自己也觉得颇为别扭,待想收回却是来不及了。 幸而戚小婵个性直率,未听出话里古怪,因此直接回道:“那自然重要,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师父师娘也都将我们视如己出,那天他为了找我才去江都,若他因此出了岔子,那我怎么向师父师娘交代?” 何良沉闷了一阵,这才勉强挤出一句:“袁少侠身手了得,人也机智,想来定是平安无事,你们师兄妹俩…一定可以再团聚。” 戚小婵点头回道:“那当然,我大师兄武功胜你百倍,没那么容易出事,待我去江都打听一阵,若是没什么消息,我便回齐云山去,说不定大师兄他老早就在山上等我了。” 何良黯然点了点头,突然双眼一亮,说道:“你要去江都?正巧我也会路过扬州,不如咱们结伴同行,多个人打听消息也灵通些。” 戚小婵侧头想了一下,回道:“那好吧,你爱跟便跟,别碍着我就好。” 何良闻言,心下大喜,只盼那前往江都的路途有十万八千里远。 何良及戚小婵自海安渡上岸,如今渡头渔市里人来人往,热闹无比,若非亲身经历,实难想象半年多前夏侯青曾在此大开杀戒,一夕间便夺了数十条人命,而两人亦差点命丧于此,因此心中均是万分感慨。两人在市集里逛着,买了点干粮备在身上,又换上连帽斗篷,将头脸半掩,以免正巧遇上夏侯青或是遭官兵认出,多生事端,接着在驿站外偷偷牵了两匹瘦马,辨明方向,便往江都行去。 自海安渡前往江都,若沿官道而行约莫三百里,快马疾行两三日可至,只是何良想与戚小婵多聚几日,因此说道两人身上盘缠不多,难像先前那样扮作大户人家以利通关,若以目前这身装扮行走大路易遇盘查,是以刻意挑些偏乡小径,一路上再邀戚小婵一同寻幽访胜,戚小婵虽心系袁少廷,但生性豁达,一听得可以游山玩水,尝遍地道佳肴,自己难得远游,索性便跟着玩历起来。何良连日与戚小婵同游,心中实为欢喜,只是好景难长,到得第五日正午,两人已来到樊良湖畔,算来再过半天路程便能到得江都,当即将马慢下,找了间路边野店,打算稍作歇息后再前往江都城过夜。 何良叫了笼水晶蒸包,再要店家弄壶凉茶解渴,接着随口问道附近有何名胜佳景。那店家是个花白老头,平时独自干活,少有人攀谈,一听得何良问起,当即滔滔不绝的说道:“原来客官是外地人?嗯,咱这樊良湖里虾蟹肥美,乃是天下闻名,自然不必多说;从这儿往南三十里外便是邵伯湖,那湖光水色、鱼产土菜,都是天下一绝;若是往北四十里,可至宝应湖,人称小西湖,那河边百鸟齐聚,争相讨食,着实有趣的很;如果客官还有游兴,再往北行个二十里,便是白马湖,那儿产的菱角清甜味美,远近驰名,不光是如此,我说那湖上采菱的小娘子们,个个生着一张俏脸蛋,划起船来扭腰摆腿,那也是标致的很,嘿嘿!” 第129章 行刺1 戚小婵本来听得兴致颇高,一听得那老头儿说到后来语气间尽是猥琐,学着女声唱起船谣,一阵污言秽语,当即拍桌骂道:“你胡乱唱些什么!找死吗?” 那老头儿原本唱得忘我,一见到戚小婵的凶煞模样,当即住了口,吐舌赔罪道:“是,是,姑娘别见怪,小的开起玩笑向来没分寸。”赶紧将话锋一转,说道:“不过那白马湖,客官今儿个便是想去也去不得。” 何良奇道:“哦?这是为何?” 那老头儿眼珠子一转,回问道:“嗯,客官是外地来的,可知那江都城里住着一位天大的人物?” 何良心念一动,当即想到一人,这江都城虽是不小,但真要比起名气,又有谁能比得上那玉面罗刹严子宣?何良心中虽如此想,当下却是摇头故作不知,那老头儿见了,这才回道:“那还会有谁?自然是当朝严家的小公子。” 戚小婵一听得此人,想起昔日曾在海安渡上遭其调戏,当即怒从心起,问道:“那死淫贼又怎么了?” 何良久未听得戚小婵呼喝这句“死淫贼”,想起半年多前自己也是被戚小婵这般叫唤,不禁心头一纠,而那老头儿闻言,登时吓得退开,左右张望几下,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喘口气说道:“姑娘说话可得小心些,方才那话要是传了出去,只怕…只怕麻烦的紧。” 戚小婵还想再骂上几句,何良不愿节外生枝,抢在前头问道:“莫非那白马湖此刻去不得,便是和严家公子有关?” 那老头儿点头说道:“不错,那严家小公子这两日正在白马湖赏景玩乐,因此命人将去路全给守了,以免扰了他的玩兴。” 何良摇头叹道:“这人竟如此嚣张,简直目中无人。” 那老头儿神色举止原本有所顾忌,见何良对严子宣亦颇表不满,且店内也无闲杂人等,这才直言说道:“我看客官也是自己人,这便同你们说了吧。那严家小子行事荒唐,远近皆知,本也不足为奇,但自从他日前干下了那件大事后,皇上大喜,不但赏银赏地,还配兵配粮,而附近一带的贪官土霸,为了跟着捞些好处,便以他名字里头的『宣』字,联合想了个什么『宣武侯』的封号送他,大家又知道那小子好色如命,因此派人翻遍整个扬州,凡是长得貌美的姑娘家,一律找来陪伴出游,这小子马屁给人拍上天,真把自己当成皇上选起妃子来了,想来还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才命人将来去的路都给守着。” 戚小婵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起身骂道:“这无法无天的死淫贼,若是被本姑娘遇着,定要活活剥了他的狗皮!” 那老头儿见戚小婵表情凶狠,不似说笑,当即打了个寒颤,何良则跟着问道:“刚才听老先生说那严家公子日前干了件大事,却不知是何事?” 那老头儿闻言,一脸疑惑回道:“哪还有别的?当然是将燕帮寨子给剿平这件事啊!怎么这天大的事你们竟没听说?” 何良及戚小婵一听,不约而同惊呼出声,还道是自己听错,但见对方亦是满脸错愕,才知大事不妙。何良震惊之下,失神落魄,不慎摔破了手中茶杯,顾不得脚上被茶水弄湿一片,紧抓那老头儿的袖口追问道:“你说什么?燕帮大寨已被剿平?此话当真?” 那老头儿见何良神情如此激动,大感意外,连忙回道:“这事传遍南北,又有榜文为凭,哪还假得了?半年多前,那严家小子成亲之日,新娘子被几个刺客给强行掳走,传闻就是燕帮所为,那严家小子被这么一搞,脸却要往哪摆去?因此一个多月前,他向严嵩老儿要了几千兵马,亲自率队,直捣燕帮大本营,一把火便将寨子给全烧了,听说双方死伤皆惨,只不过朝廷从此少了个心腹大患,这场仗打得却是划算的很。” 戚小婵闻言,不服气的说道:“那新娘子是心甘情愿自己走的,才不是被掳去,你少乱说!” 那老头儿歪头奇道:“莫非姑娘识得那新娘子?否则你怎知道?” 戚小婵本想全盘说出,但又觉得不妥,只得强闷在心里,气鼓脸叉腰回道:“你问这么多干嘛?反正我就是知道!” 何良此时心乱如麻,想那阎王帮大寨隐密至极,一路上又是机关重重,而上千名帮众个个剽悍善战,除有燕逢春、赵七海、诸葛四、杨秀、花百川、谭老九等一干智勇双全的好手外,更有徐定的筹谋用计,以及毛应忠的机关火器布阵,官府连年攻剿均无所获,怎么换成严子宣亲自带兵,初次交战便能攻破?莫非那严子宣当真是用兵奇才,又或是阎王帮气数已尽,天命如此?一想到赵七海等人的安危,赶紧再问道:“那大寨里的帮众可有逃出来的?” 那老头儿摇头说道:“这我可不知,但即便是有,只怕也不成气候了。唉,江湖上从此又少了批好汉,也难怪那严家小子可以这般嚣张狂妄。”接着连连摇头叹气。 何良及戚小婵一听得如此变故,都是坐立难安,戚小婵对阎王帮虽本无好感,但对燕逢春的为人及武功却是极为敬重,当下将游龙刀取出,看了几眼,回想当日在大寨上与燕逢春比武斗酒、获赠宝刀、传授刀法的情景,不禁心绪激昂,起身说道:“好,我这便去替燕帮主讨个公道。” 何良及一旁的老头儿闻言,均是吓了一跳,何良不用明问,也猜得出戚小婵此刻定是想到那白马湖去找严子宣寻仇,只是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和戚小婵这般贸然前去,纵然多生了几条命也不够花。 正想该用什么法子将戚小婵劝住,忽然眼前一空,戚小婵倏地离席,转眼已上了马背,回头说道:“喂,你不必多费唇舌,总之你若不来便是胆小鬼,若要跟来,就别碍着我的事。”说着快马扬蹄而去,顷刻不见人影。 第130章 行刺2 何良长叹了口气,虽知此去九死一生,但又不能眼看着戚小婵独自赴难,只得将银子结了,赶紧催马跟上。 两人沿着樊良湖畔往北马不停蹄,一口气直奔了五十多里,算来再过不到十里便能到得白马湖,见座下马儿已累,汗如雨珠,不住喘息,再跑下去只怕要捱不住了,只得先找了个路边凉亭让马儿歇歇,一会儿再继续赶路。 两人正歇息间,忽听得后方马蹄声自远而近,回头一望,只见远处一辆马车正赶路而来,看方向亦是要往白马湖而去,而近看那马车通身漆红,黄纱作面,座前的马夫则是个武人打扮的光头大汉,抽起长鞭一脸彪悍,想来那车内的主人家来头定是不小。 那马车跟着慢下,亦在凉亭前停住,那光头大汉随即回身对车里说道:“董爷,咱们已经连赶了半天路,这马不胜脚力,我看便在这先歇着,待会再走吧。” 只见那黄纱一掀,一个金衣玉扣的中年人下得车来,四肢矮短,卷鬓秃额,一脸奸相,一下车便抢过那光头大汉手中长鞭,往马屁股上重重抽去,尖声骂道:“死畜牲!才不过跑了半天便要死不活,我可是赶着去送礼,回到府里有你受的!”说着又连抽了十来鞭,那马儿吃痛,却苦于被绑在树下,无法脱逃,只能不住哀嘶。 戚小婵见这姓董的矮子行事苛薄,不禁心中有气,正想上前阻止,却先听得这姓董的矮子对那光头大汉说道:“那两人是谁?你去要他们滚远些,把亭子给让出来。” 戚小婵一听,哪里还忍得住?衣帽一掀,便要起身骂人,何良一见不对头,赶紧将戚小婵一把拉住,在耳边小声提醒,说道此刻另有要务,不宜再节外生枝,当即拦在戚小婵身前,对那姓董的矮子陪笑道:“是,是,我们方才也歇够了,这便走。” 戚小婵气得双颊鼓胀,不情愿地被何良强拉上马,两人正要离去,何良见那马车里正有一人探出头来好奇张望,何良与那人对上一眼,只见对方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盘发戴髻,脸上虽施了不少脂粉,但仍不难看出稚气未脱,何良微一沉思,要戚小婵先待在原地,然后上前对亭子里那姓董的矮子抱拳说道:“敢问…这位董爷,可是要前往白马湖去见那严家少爷?” 那姓董的矮子咦了一声,打量何良几眼,点头回道:“是又如何?” 何良见自己猜得不错,于是说道:“在下姓吴,在杭州一带作药草买卖,打算前来江都开馆,这次专程北赴扬州,也是想来拜会那严家少爷一面。”指着身后的戚小婵说道:“我这表妹还算有几分姿色,本想介绍给严家少爷相识,正愁没人引见,若是董爷肯帮上这忙,我便作个人情将她让给董爷,当作是董爷送给严家少爷的献礼,不知董爷意下如何?” 戚小婵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喊道:“慢着!你说什么?”气得直跳下马,竖眉瞪眼走来,何良赶紧回头对戚小婵使个眼色,故作正经说道:“表妹你想,那严家少爷权大势大,又怎会看得上咱们?若是这位董爷肯帮忙引见,咱们要见到严家少爷可容易得多了。”戚小婵一愣,稍作冷静,这才想通何良的用意,想那严子宣何等人物,此刻白马湖四周定是重兵看守,若无人接应引见,确是难以顺利混入,倘能趁此机会一起同行,倒可省去许多麻烦。 那姓董的矮子听完,眼睛一亮,搔搔秃额,朝戚小婵上下打量,跟着对车里叫道:“凤儿,你出来。” 那车里的小姑娘轻轻应了一声,下车走来,外披红袍,内着青色薄纱,薄纱里头仅着肚兜,经过何良身边,幽香飘至,更能一眼看出薄纱里头的身型玲珑有致,何良直看得脸红心跳,赶紧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姓董的矮子将那名叫凤儿的小姑娘下巴托起,瞧了几眼,又在其纤腰上捏了一把,说道:“啧,这么个好货色,还真舍不得送人。”再转头看了戚小婵几眼,于是先问那光头大汉:“老潘,你怎么看?” 那姓潘的光头大汉直盯着戚小婵,前后绕了两遍,点头回道:“这妞儿模样也算好看,倒是可以跟董爷的凤儿凑成一对。” 姓董的矮子一听,显得极为满意,转头再问何良:“那好,你倒是出个价。” 何良抱拳说道:“如董爷愿意为在下引见严家少爷,那便是帮了在下一个大忙,又怎敢再收董爷的钱?” 姓董的矮子一听得何良愿意分毫不取便将戚小婵送给自己,眉头一扬,立时笑道:“你倒识相。那好,你连表妹都肯送人,也算下足了本,看你如此有心,这个忙我就帮上一回。” 何良见那姓董的矮子答应下来,赶紧假装抱拳谢道:“那就有劳董爷了,在下感激不尽。”跟着拉了戚小婵一把,说道:“还不快谢过董爷。” 戚小婵瞪了何良一眼,虽极不甘愿,但为能顺利混进白马湖,也只得干着喉咙说道:“谢董爷。” 姓董的矮子跟着要那凤儿自车轿中取些脂粉首饰出来,替戚小婵妆扮一番。戚小婵原就生得秀丽脱俗,经那凤儿一双巧手细心妆扮,容貌更显娇艳不凡,何良从未见过戚小婵施妆打扮,忍不住斜眼来回偷瞧,心头跟着砰然直跳,那姓董的矮子和那姓潘的大汉更是毫不遮掩,靠上前去,两双色眼盯得发亮,嘴里嗤嗤淫笑,戚小婵见了,心中不住咒骂,待事成之后,定要将这对矮秃子和大光头给毒打一顿,方能消解心中气闷。 众人整装妥当,在凉亭里又稍歇一阵,便即启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来到白马湖边一处名为白沙沟的所在,经此要道再往前行约莫一里路程便能到得湖岸。 第131章 行刺3 这白沙沟的栈桥周边已站了一大队盘守人马,约有四五十人之多,何良一见,不禁大为叫苦,瞧这些驻兵个个粗腰厚背,一脸精悍,想来均非庸手,即便能混进那白马湖,侥幸刺杀了严子宣,却又怎能够全身而退?何良待想打退堂鼓,劝戚小婵就此作罢,但那官兵却早将众人前后围住,已是骑虎难下。 那带头驾车的潘姓大汉将马停下,当即朗声说道:“劳烦各位大哥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是满香楼的董亮董老爷,带着薄礼前来拜会严公子。”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只金漆锦盒,双手递了上去,小声说道:“各位在此把守了一整日,诸多辛苦,这是董老爷特地为各位大哥准备的谢礼,不成敬意,还请多多关照。” 那领队军官一听得还有谢礼,上前伸手接过,将锦盒掀了个缝一瞧,登时双眼发亮,只见里头铺了迭银票,随意数过,少说也有二三十两,心中大乐,往车帐内看了一下,确是那满香楼的董亮无误,忍不住又多瞧了那凤儿两眼,再看看一旁骑马的何良及戚小婵,见两人也无甚特别,想来均是随行人马,于是回头将一名准备前往湖边通报的小兵给叫住,说道:“慢着,董老爷乃是公子的熟客,又不是外人,可别耽误了人家,让他们进去。”说着退开几步,让一行人通关入内,竟连搜身也免了。 何良见得安然通关,大呼万幸,心想这次若非侥幸遇上这位名叫董亮的商人,凭着戚小婵的蛮干性子,只怕还没遇着严子宣,便先连命也赔上,却不知那满香楼究竟是什么来头,这董亮竟与严子宣如此熟识,不过依那严子宣的性子看来,这满香楼不用多想,多半是那风花雪月之所。 一行人驾马乘车通过栈桥,又穿过一小片柳树林,出了林子,眼前日头迎面西照,湖水金碧辉映,近看湖面轻舟悠游,远望一片万里无际,果然是难得美景,只是何良此刻如临大敌,全然无心赏景,暗地里盼那严子宣今日突然有事不再见客,再劝戚小婵就此打消行刺的念头,以免白白送了性命。 何良正忧心间,一行五人下得车马,已来到通往湖间小岛的栈道上,人还未至,便先听得那小岛上传来一阵男女嬉闹之声,放眼望去,只见那岛上亭子里居中一张大红圆桌,摆得满桌酒食,桌边却是空无一人。 何良心中纳闷,循声看去,只见湖面上停了两艘小舟,上头各载有四人,两艘小舟在湖面上互相推挤,嬉笑不断,其中一艘小舟禁不住追撞,左右剧晃,那船上四名女子惊叫声中,纷纷跌入湖里,不断娇声呼救。 另艘小舟上一名锦衣男子见状,朗声笑道:“哈哈,是你们先输了,好!本公子来救你们。”回头对身边另外三名年轻女子说道:“你们也一齐下来。”说着将那三名女子也一一推落水中,接着自己纵身一跃,与一众女子在水中拉扯玩闹起来。 那湖水仅及腰间,并不算深,过得一阵,那锦衣男子及七名年轻女子便一一上岸,那女子个个容貌美艳,身着轻纱软裙,全身湿透,玲珑体态尽现无遗,经过何良等人身边,媚眼勾来,抿嘴而笑,更显妖娇。何良别过头去,不敢多看,一旁的董亮及那潘姓大汉却是毫不避讳,眯笑着眼不住打量,戚小婵见了不禁有气,暗骂一声:“淫贼!”却又发作不得,只得伸手往何良背上重捏几下以为泄愤,直让何良痛得咬牙缩背,满腹委屈。 那锦衣男子笑得开怀,左右各勾上一名女子肩头,从湖里一齐走进亭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淫名远播的严家恶少严子宣。董亮一见,不敢怠慢,要何良等人先在此待着,自己则趋步上前,抱拳笑道:“公子爷,别来无恙,果然还是这般风采翩翩。” 严子宣侧头瞧了董亮一眼,勾着两名女子入座,回道:“原来是你,上次我要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那董亮面有难色的回道:“回公子爷,上次您要我打听那沈万城一家的下落,我已吩咐下去,命人在扬州境内的大小客店留下眼线,只要一有消息,马上向您回报,只是这几个月来,实在是半点风声也没有,并非我不肯尽力,还望公子爷莫怪。” 何良及戚小婵闻言均是一懔,原来这严子宣至今对沈红烟仍不死心,其如此处心积虑要追查沈家老小的下落,想来定是要藉此威逼沈红烟现身,幸而多亏了阎王帮安排得当,那沈家老小才能平安脱身,只是如今阎王帮大寨已被剿平,那沈家老小今后只怕要自求多福。 严子宣听得沈家老小至今仍下落不明,满脸不耐,冷眼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今天还有脸来见我?” 董亮闻言,立刻陪笑回道:“公子爷您别动气,我知道您这么大费周章,无非也是为了那沈家姑娘,只不过以公子爷您的身家才貌,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姑娘家,您又何必非要她不可?” 严子宣闻言眉头一皱,看着身旁作陪的一众女子,摇头说道:“哼,你懂什么?寻常女子哪能与红烟相比?”说着独自喝了几口闷酒。 董亮点头说道:“也难得公子爷您这般情深意重,那沈家姑娘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份。”跟着往自己身后一指,说道:“公子爷您看,今儿个我专程带上两位姑娘来陪您解闷,这两位姑娘年纪又轻,容貌又美,绝不比那沈家姑娘差,况且,她二人仰慕公子爷已久,为了能服侍公子爷您,至今可还是守身如玉呐,嘿嘿…”说着一脸猥琐淫笑。 戚小婵一听,气得差点晕去,只觉董亮这人实在无耻至极,若非今日乃是为了刺杀严子宣而来,自己早就过去一刀将这董亮给砍了,当下只得按耐怒气,强作镇定。 第132章 行刺4 严子宣听得董亮还带了两位姑娘过来,抬头远远看了戚小婵和那凤儿一眼,说道:“好罢,你叫她们过来。”董亮一听大喜,立刻回头要戚小婵与凤儿上前拜见严子宣。 严子宣先前两次与戚小婵相遇,第一次是在江都大宅里,当时因双眼中了赤龙粉,难以视物,自然看不清戚小婵长相,第二次乃是在海安渡头,当时两人虽是正面交手,但因天未全明,是以也没能认清戚小婵面容,况且戚小婵此时刻意戴上衣帽,将头压低,严子宣又带着几分醉意,因此终究没能认出戚小婵便是先前两度交手的刺客。 严子宣见戚小婵身穿连帽斗篷,头脸半掩,衣着装扮略显朴素,再见那一旁的凤儿盘起发来一脸清秀,身着红袍青纱,玉腿半露,皮肤白皙,姿色果然不凡,于是先对那凤儿问道:“红衣服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凤儿听得严子宣问话,抬起头来,颤声回道:“回公子爷,奴家…奴家叫作凤儿。”双手紧紧 合握,显是心中紧张。 董亮跟着说道:“公子爷,您别看这凤儿年纪轻轻,她能歌善舞,本事可多着呢!” 严子宣点头说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表演一曲给本公子瞧瞧。” 凤儿弯身行了个礼,点头回道:“是,那凤儿就唱一首『采莲曲』来为公子爷解闷。”说着上前几步,屈指摆腰,舞起红巾,开始清唱起来:“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这首“采莲曲”乃唐朝诗人白居易所作,原意是年轻男女在荷花湖中游船相遇,那姑娘家与男子对望之下,心中欢喜,却是不敢表态,只得低头看着湖水,一时不慎,那头上的玉簪子竟给掉入湖中,讲的正是男女爱慕之情。那凤儿年纪尚轻,于这男女之情仍似懂非懂,但嗓音轻柔,舞姿绰约,虽是略显青涩,倒也别具一番韵味。 此曲虽仅短短四句,却也令严子宣听得入神,一曲唱毕,那凤儿躬身行了个礼,身型婀娜,严子宣看得更是开怀,正想出言称赞,忽听得亭外栈道上一人先说道:“好小子,你可真懂得享福!” 何良只觉此人声音颇为熟悉,却记不起曾在何处听过,忽听得严子宣开口叫道:“师父!您也来了?”何良闻言心头一震,登时背脊发寒,这才想起,此人正是那严子宣的授艺师父,风雷门顶尖好手,江湖人称“双头蛇”的陆开! 方才那凤儿一曲唱毕,戚小婵本想趁着严子宣不备,立刻上前取了这淫贼的狗命,谁知这陆开早不来晚不来,竟选在这时候出现,戚小婵心知此人武功高强,更曾将自己一招拿下,远非自己所能应付,此时若强行出手,必然讨不到便宜,只得先静待其变,伺机而动。 那陆开经过何良身旁,转头瞧了一眼,何良只觉全身发颤,强作笑颜点了点头,幸好当日在严家大宅中,何良乃男扮女装,是以陆开当下并未认出何良,只与董亮随便回了个礼,便即上前入座。 严子宣为陆开斟了杯酒,举杯问道:“师父今天亲自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陆开用了两口酒菜,正色回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那东西弄丢一事,你爹为此天天派人来追问我消息,就只你还有这般闲情兴致。” 严子宣顿时神情凝重,点头说道:“师父您放心,徒儿知道轻重,此事我已派人在查。” 何良及戚小婵心想,这严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若是丢失了一两件财物,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但瞧这陆开和严子宣的神色,此事似乎非比寻常,那丢失的只怕不是普通财物,莫非和当初燕逢春曾说过要盗取严家宝库一事有关?当下均是凝神侧耳倾听。 陆开正要再问,忽察觉另一头的戚小婵神色有异,于是向严子宣问道:“这两位姑娘是谁?” 严子宣并未察觉异样,随口回道:“这两位都是董老带来的姑娘。” 陆开眼神一变,指着戚小婵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戚小婵正盘算一会儿该如何行刺脱逃,突然被陆开问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巧想起了沈红烟,于是回道:“我…我叫小红。” 陆开见戚小婵将头脸半掩,低头不敢直视,衣着也不像一般的卖艺姑娘,心中起疑,有意试探,于是问道:“素闻满香楼董老门下的姑娘个个能歌能舞,色艺双全,不知小红姑娘可否演上一曲,让陆某开开眼界?” 戚小婵闻言一惊,心想自己从小习武,耍刀弄剑无一不精,但若说到吟歌作舞,却是半分也不懂,当下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支吾间,忽听得那董亮自身后说道:“难得陆爷有此兴致,小红,你便弹上一曲为两位爷助助兴。” 戚小婵一听得弹曲,当即回过神来,自己于铁山岛上曾跟在沈红烟身边学了几个月的琴,怎么差点便忘了,还是这董亮出言提醒?微微回头,只见何良连使眼色,而顺着何良目光看去,那亭子角落边正摆了张木琴,顿时恍然大悟,想来这定是何良所出的主意。 原来何良方才听得陆开之言,知道其心中起疑,情急之下,瞥眼见到那角落里摆了张木琴,想来定是这些随行女子所有,于是急中生智,在董亮耳边小声说道自己这位表妹善于弹琴,那董亮本还担心戚小婵空有姿色,不懂半分艺技,如此一来可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一听得何良提点,立即眉开眼笑,赶紧要戚小婵为陆开和严子宣弹上一曲。 戚小婵定了定神,跟着说道:“好,那小…小红便为各位弹奏一曲。”自亭子角落取过木琴,跪坐在地,试着弦音,回想在铁山岛上所练过的琴谱技法,深吸口气,指尖触弦,曲音悠悠,弹的正是自己练了多时的一曲《良宵引》。 第133章 行刺5 戚小婵琴技乃沈红烟所授,沈红烟自幼学琴,爱曲成痴,琴技堪称出神入化,是以戚小婵获指点虽仅短短数月,但与一般艺楼女子重色轻艺的平凡琴技相比,已是胜出许多,因此一曲《良宵引》悠悠弹来,还是令在场一干女子们相形失色。那董亮更是听得双耳直竖,全没料想这次竟让自己捡到了宝,暗自窃喜不已,其又怎知戚小婵学琴数月,弹来弹去也就只会这么一曲《良宵引》,要是陆开再要戚小婵另外弹奏一曲,那非当场露出马脚不可。 严子宣入神倾听,一曲听完,不禁动容赞道:“好曲!”跟着叹气说道:“我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也同你这般会弹琴,只可惜她被几个恶贼给带走,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戚小婵自然知道严子宣所指的乃是沈红烟,心中暗骂这人荒淫无耻,终日流连女色,强掳良家女子,竟还敢将沈红烟称作是未过门的妻子,恨不得现在就上前将此人一刀斩成两段,正盘算间,便听得严子宣柔声叫唤:“小红姑娘,你过来让我瞧瞧。” 戚小婵一时间未会过意,待听得董亮在后头催促,这才想起自己便是小红,赶紧点头说道:“是。”缓步走近,不敢大意。 陆开听戚小婵弹完一曲,心中虽仍有所疑虑,但想此人琴技不假,只怕是自己多心,当下便不再试探追问,正斟酒间,见戚小婵走上前来,那脚步机敏沉实,不似寻常姑娘家,倒像是习武之人才有的步法,不禁疑心又起,抬头一看,又恰巧见到戚小婵正往自己腰间的金蛇笔斜眼瞄来,陆开见着戚小婵神色,猛地想到一人,眼前此人不正是当日在严家大宅中遭自己一笔打伤的女刺客,怎会在此出现?惊道:“原来是你!” 戚小婵见自己遭陆开认出,当下将心一横,便是拼死也要拉了严子宣作陪,伸手入怀,自斗篷中摸出游龙刀,不发一语,身形如燕,一刀探出,化作剑式,朝着严子宣当胸刺去。严子宣经陆开出声示警,当即回神,见戚小婵尚在五步之外,正想躲开,忽地眼睛一花,刀光闪至,戚小婵手中游龙刀脱手飞出,直往严子宣胸口激射而去,使的正是绝情七杀中用以欺敌夺命的一招“辣手穿心式”。 这招辣手穿心式乍看下平凡无奇,实则暗藏杀机,乃是先以单刀直刺,令人误为普通剑式,到得近敌五步之内,身形不变,但指掌暗中运劲,单刀脱手奇袭,直取心口要害,那对头待察觉异样,已是近身猝不及防,乃是夏侯青仿其仇家之一云巧巧的阴险招式所创。 那云巧巧与秦雄乃是一对爱侣,只因两人皆曾丧偶并立誓终生不再嫁娶,因而未正式成亲,而两人表面上乔装化名做的是酒铺生意,暗地里却是百鬼坛内的两名好手,专门受雇取人性命,云巧巧外号“鬼妇”,擅使毒计,秦雄外号“鬼脚”,腿功精奇,两人结伙多年来未闻失手。 这对索命鸳鸯曾受漳州一个施姓富商所托,用四千两银子为代价要活捉夏侯青,以亲手报其抢劫商船和杀子之仇,但这两人忌惮夏侯青武功高强,不敢正面出手,是以屡屡以酒菜下毒、机关陷阱、布放蛇蝎等阴险手段来对付之,幸而夏侯青生性谨慎,多次躲过死劫,但也因此变得疑神疑鬼,甚至错杀了三名亲信属下。 之后夏侯青查知一切始末,遂在道上放话邀秦、云两人一决生死,两人索性将计就计答应赴邀,并由云巧巧打头阵,而夏侯青为人自负且轻视女流,见得云巧巧第一招剑式直刺无甚变化,便未多加留心,岂料待那剑尖相距夏侯青仅余两步,忽地一道快影自云巧巧袖里窜出,夏侯青尚未瞧清,心口已中了一发机关暗箭,却原来那剑式仅为欺敌,真正杀机却是那枚令人猝不及防的袖里箭,好在夏侯青穿有皮甲,中箭不算太深,加以自己水性甚佳,终于负伤跳海成功逃生。 随后秦、云两人为了自抬受雇身价,便将此事加油添醋,说成是夏侯青先受了云巧巧一招百无虚发穿心剑,再又被秦雄的一记地龙穿沙腿给踢下海,不断在江湖上大肆宣扬,夏侯青得知后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先派人夺了那施姓富商全部财产家业,令秦、云两人一毛赏银也拿不到,之后更仿着云巧巧的手法创下了这招“辣手穿心式”,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秦、云两人没了财主,自然不想再去招惹夏侯青,据说两人从此脱离百鬼坛,远赴南邦另谋安身,再也不曾踏足中原,令夏侯青空创奇招,却始终复仇不得。 这辣手穿心式一招出手务求伤人夺命,不留半分余地,陆开从未见过如此狠辣奇招,大惊之下,见严子宣已闪躲不及,猛地快腿一出,将严子宣一脚踢开,那游龙刀应声穿入椅背,严子宣虽及时保住一命,但飞刀快准,左肩已被划出深深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如箭,洒红了满桌酒菜,亭子里惊呼声四起,一众女子纷纷尖叫走避,乱成一团。 那董亮及一旁的潘姓大汉突遇变故,均是当场吓傻,正想捉了何良将功折罪,何良见得两人神色,猜出心意,赶紧故作镇定回道:“两位引狼入室,已是犯了死罪,何不趁乱离去,或可保住一命。” 董亮闻言一愣,自己与严子宣相识有年,素知其性情脾气,此人翻起脸来,向来不留情面,自己纵然捉了何良赎罪,想来仍是难逃一死,眼见官兵尚未赶至,权衡利害下,破口咒骂几句,便与那潘姓大汉双双逃命而去。 戚小婵见严子宣侥幸逃过一劫,暗叫可惜,跃上圆桌,自椅背上抽出游龙刀,再想补上一记,那严子宣竟已趁势抱住座旁一名女子,挡在身前当做护盾,戚小婵一见,大骂无耻,瞥眼见得身旁金光闪至,暗叫不妙,回身出刀一挡,“当”的一声,手腕登时酸麻难耐,刀尖被震得乱颤,正是陆开一记锁链飞笔如影袭来。 第134章 行刺6 这亭子里摆满桌椅,又有横梁圆柱,地方窄乱,那锁链飞笔实难以全力施展,况且陆开生性谨慎,不愿误伤了一旁的严子宣,是以其一招未能将戚小婵拿下,当即分持双笔,变招使起小巧笔法,左右连点,灵动刁钻,直取戚小婵周身要穴,使的正是自创的一路“金蛇弄云帖”。 此路笔法弯来窜去,诡奇难测,难分虚实,况且一路使出,招招相连竟是毫无缓滞,赵七海先前与陆开相约决斗时,便是败在此路笔法之下,而戚小婵才刚接招,亦觉眼睛一花,单刀左挡右守,难御双笔,登时落于下风,步步求退,被逼得手忙脚乱,不禁大为叫苦。 忽听得一旁严子宣放声惨叫,陆开心神一颤,斜眼看去,只见严子宣不知何故,竟如中邪般不住滚地哀嚎,那怀中当作人质的女子也已趁机脱逃。 陆开微一分神,突然右手金笔犹如击于棉絮,全无受力之处,忽见刀光猛进,那刀锋贴着笔头直直削来,陆开待想将金笔抽开,却被刀上黏劲所缠,竟是动弹不得,大惊之下,赶紧将金笔脱手,但刀锋过处,仍在四根手指背上留下浅浅一道血痕,心中不禁暗叫侥幸,方才若再多有犹豫,只怕这半掌已遭废去,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何良自始躲在亭外圆柱后探头观战,方才眼见戚小婵不敌,心念一动,悄悄走近,指间暗扣钢针,突施飞针偷袭角落里的严子宣,要令陆开分心。那严子宣左肩中刀,此刻正痛得心神涣散,哪有余力防备暗器? 突然手腕、脸皮各中一针,深陷入肉,那脸上一针更是透入舌根,登时痛得半分也忍不得,跪坐在地上乱抓乱叫。戚小婵一见,心知定是何良所为,见陆开一笔扫来,兵刃相交,那金笔上的劲道稍不如前,猛地想起在铁山岛上曾练过的“断掌式”,这招早已练得纯熟无比,当下将那卸、黏、削的手法一气呵成,顺势使出,若非陆开机敏过人,先一步撤下金笔,此招早将其右掌给一刀斩下。 陆开本求必胜,岂知瞬息间竟输了一招,心下骇然,怕戚小婵还藏有奇招,不自觉暗退两步,锁链一抖,将脱手的金笔再抄回,双笔护胸,一时不敢贸然出招,戚小婵眼见有机可乘,蓦地提气向后跃出,手臂一长,顺势便往严子宣身上抓去。 陆开见状,急喊道:“子宣小心!”正要甩出链笔将戚小婵先一步拦住,此时突见一人影鬼鬼祟祟窝在一旁,陆开侧头一看,果见何良作势出指连弹,三道微光朝自己太阳穴迎面射来,当即吓得缩头一避,脑顶发凉,三枚钢针贴着发际飞过,而这来回间误了先机,戚小婵已趁势捉住严子宣挡在身前,横刀架颈以为要挟。 陆开内劲深厚,笔法精奇,武学造诣本在戚小婵之上,与何良相较下更是天差地别,只是两人所使招式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陆开个性狡诈谨慎,疑心甚重,生怕戚小婵及何良还暗藏诡计,因此犹疑之下,竟让严子宣落入两人之手,当下实懊恼至极。 严子宣手腕、脸上各中一针,钢针尚来不及拔出,痛得连声哀嚎,戚小婵瞧着有气,骂道:“鬼叫甚么?”用刀柄往严子宣脑袋上重重敲了几下,一旁的陆开及来援官兵见状,个个破口大骂,却苦于严子宣性命系于戚小婵之手,不敢贸然上前。 陆开暗忖,自己在风雷门中论辈份排行居首,论武功也仅次于掌门师弟一人,武林中败在自己一对金蛇笔下的好手不知凡几,岂料今日竟让这两个无名小辈在此逞能,传了出去面目何在?不禁脸色凝重,杀心大起。 戚小婵眼见来时的原路已全是官兵,便要何良将岸旁几艘小船给凿穿,仅留一船做为渡河逃命之用。何良正凿船间,突从水中倒影见那亭子顶上不知何时竟还藏有一人,正想警告戚小婵,只见那人翻入亭中,飘如落叶,单足点地,倏地飞身一剑刺出,剑尖却直指严子宣颜面。 戚小婵大感错愕,尚不明对方来意,突然眼前一花,那剑身竟如藤枝般往下一弯,剑尖弹在游龙刀上铮铮作响,戚小婵掌底一麻,游龙刀已遭长剑格开,那人另手趁机将严子宣拉到自己身后,跟着转腕运劲,头也不回往后一掌拍去,正中严子宣胸口,严子宣顿时只觉身如飘絮,耳边呼啸,再回过神,已被站在七步之外的陆开给一把稳稳接住,摸摸胸口却似分毫未伤。 戚小婵见眼前此人一袭黑衫,刻意蒙面,出剑毫无犹疑,夺人当机立断,招法上竟隐有师传的三清一派玄柔内劲,却不知是何来头?当下不容多想,滑步抢进,游龙刀斜劈而去,那黑衣人才刚出得长剑相迎,忽见戚小婵身形一侧,转瞬间换手使刀,左手游龙刀格开长剑,右手一空,变爪探出,使的正是醉游龙刀法中的一招“游龙探爪”,那黑衣人反应不及,待要后仰避开,已是慢了半步,脸上一痛,面罩当场便给戚小婵一爪揭下。 那黑衣人突遇变故,当下呆立原地,戚小婵望着面罩下的那张脸孔,亦是全身僵住,两人身子顿时如陷冰原冻雪,相视无语,只见那黑衣人一张俊秀方脸,平眉皓眼,此人不是别人,竟便是戚小婵这半年来时时牵挂的大师兄,袁少廷! 戚小婵脑袋全空,宛若置身梦中,当日与袁少廷于江都一别后,自己日夜担忧,只盼能早一日再见得袁少廷,怎料今日见是见着了,竟是这般敌对而立,当下全然不知所措。 何良在一旁见了,亦是不敢置信,一时间实猜不出其中缘由,赶忙上岸援护,突见金光如蛇,弯影飞至,正是陆开使得一招“回风吐信”,锁链飞笔脱手而出,回旋绕过亭外,蓦地凌空转向,便直朝戚小婵背心横扫而去! 第135章 地牢 戚小婵此时六神无主,毫无所觉,何良眼见杀机便至,势不可免,当下未容多想,双手紧护着头,一个咬牙便往戚小婵身上急扑而去。 戚小婵给何良飞身一撞,登时回神,转头一看,只见何良肩头染血,已是倒地不起,不知生死,正惊疑间,忽觉后颈一痛,瞥眼见得陆开厚厚一掌便凝在半空,又见得袁少廷一脸惊惶将自己扶住,接着眼前一黑,当即不省人事。 何良硬生生受了陆开一记金蛇笔,连日来迷糊昏沉,半梦不醒,分不清日夜虚实,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时有人声,时而寂静,时而火光摇曳,时而漆黑一片,身子一下冰如霜冻,一下却又热如闷烧,而后肩伤处犹如万蚁啃咬,几度痛得便欲叫出声来,却是全身乏力,呻吟声细如虫鸣,气息微弱,随即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良神智逐渐清醒,蒙眬中见得四周漆黑如夜,微一翻身,那身子底下冰凉一片,硬如石砖,只觉全身酸痛难耐,口中干渴欲裂,不禁哑着嗓子叫道:“水…” 黑暗之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喊道:“喂!有没有人听见?快拿水来!”何良认出是戚小婵的声音,努力回想,终于想起那日在白马湖上发生之事,此时听得戚小婵声音,心知其安然无恙,又在一旁作陪,当即松了口气。 戚小婵又连着叫了几次,终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只听得一名男子粗声叫道:“臭娘们!老子睡得正甜,你在那嚷嚷什么?” 戚小婵大声回道:“隔壁那人醒了,他要喝水,你快去拿水来!” 何良心想:“隔壁?”强睁双眼稍作打量,只觉四周漆黑难以视物,刚坐起身,忽觉手脚有异,当当作响,伸手摸去,双手双脚竟都被上了镣铐,大惊之下,后脑一碰,竟似是撞上石墙,直痛得脑袋发麻,当下稍作推想,心中一寒,已然猜到七八分,此处原来是座暗牢。 那方才说话的男子走近几步,喀的一声,将何良铁牢门底下的送饭口开了个缝,自门外递了碗水进来,语气不耐的说道:“去你的,早不喝晚不喝,偏偏坏了老子的好梦。” 何良此时已渐能视物,贴着地板摸去,拾起碗来,一口气将水喝干,再将空碗往门边一递,虚弱道:“劳烦这位大哥,再帮我添一碗水。” 只听得戚小婵在隔壁房说道:“这些人个个都是奸贼走狗,你何必对他们这么客气?” 那递水的男子一听,回骂道:“去你的!给老子安份点,再多啰嗦,瞧老子尿上满满一碗,让这小白脸喝得痛快!” 戚小婵怒道:“你说什么?下流狗贼!你敢…” 何良闻言,生怕戚小婵再说下去,那递水男子当真说到做到,赶紧拍着牢门,喘气说道:“戚姑娘…你先别…别再说了。”再对那递水男子说道:“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扰了你歇息,劳烦你…再帮我添一碗水。”那递水男子哼了一声,这才回头又取了碗水过来。 何良连喝了两大碗水,这才渐感舒畅,待那递水男子走得远了,赶紧问道:“戚姑娘,你没事罢?” 戚小婵自隔壁房回道:“我没事,倒是你被那姓陆的狗贼打了一记,伤得如何?” 何良摸了摸后肩,那伤口已开始愈合,想来陆开的金蛇笔上虽带有腐毒,但这一下事出突然,并非朝着要穴打去,毒性未入脏腑,是以这伤势便不像先前赵七海那般严重,于是说道:“幸好没有伤及要害,毒发个几天便没事了。” 戚小婵回道:“那就好,你已整整昏迷了三天,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顿了一下,继续问道:“喂,我问你,你那天为何要救我?” 何良想了一会,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时情势危急,心里只想着不能让戚小婵出事,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勇气,竟奋不顾身扑上救人,只是这话若是照实说了,不免难以为情,吞吞吐吐一阵,这才回道:“这…我身为一个男子,见到姑娘家有难,怎能见死不救…” 戚小婵回道:“你这人没半点能耐,就爱学人逞强,要是丢了性命我可不管你,你…下次别再这么胡来了。” 何良听戚小婵说得嘴硬,但语气中却略带担心,当下微感窃喜,跟着问道:“对了,这里是哪里?” 戚小婵正要答话,忽有人声自远而近,抢先回道:“还能是哪里?自然是本公子家的地牢。”来者正是那严子宣。只听得严子宣脚步走近,继续说道:“你可终于醒了,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三番两次和本公子作对。” 何良一听得严子宣到来,立即想到一事,急忙问道:“我问你,你…当真破了阎王帮大寨?” 严子宣哼了一声,回道:“那些小贼屡屡坏我严家的好事,本公子这回亲自出马,岂有失手之理?” 何良再追问道:“那我赵二哥他…还有帮里的弟兄,他们…他们现在人呢?” 严子宣冷笑道:“你如今已自身难保,还管得着别人吗?”伸指在两人的牢门上各弹了几下,接着说道:“我问你们,红烟如今人在哪里?给我老老实实说出来,否则一会有你们受的。” 戚小婵一听,气得骂道:“你这死淫贼,人家红烟姐姐已经嫁作人妇,还生了个小孩儿,你别再去纠缠她。” 严子宣闻言,犹如晴天霹雳,惊道:“你说什么?红烟她竟然…”呆了一阵,突然激动说道:“我不信!红烟她怎么可能…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要她亲自说清楚!” 戚小婵一听得严子宣心绪大乱,当下更是得意,只觉这人若是活活气死那再好不过,于是继续说道:“红烟姐姐人在哪里我自然知道,但我偏偏不告诉你这死淫贼,那地方乃是全天下最隐密之处,让你便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到,活该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她!” 第136章 地牢2 严子宣与沈红烟成亲拜堂当天遭戚小婵抢婚夺人,此事在江湖上已传为笑谈,早就怀恨至今,而日前于白马湖上,严子宣又被戚小婵擒住羞辱,在众人面前丑态尽出,此刻再被戚小婵不断以言语相激,其打从出得娘胎以来,养尊处优,倍受骄宠,又何尝被人这般羞辱戏弄过?直气得全身发颤,不禁咬牙怒道:“给我住口!” 戚小婵对严子宣本恨之入骨,当下又哪肯作罢?继续说道:“你这死淫贼哪里配得上红烟姐姐?简直就是无耻王八想吃天鹅肉!你爹是老淫贼,你是小淫贼,你们父子俩都一个样,只会仗着你那老贼爷爷的名声到处招摇撞骗,得不到的便偷,偷不到的便抢,天底下就属你们姓严的最不要脸!” 何良在隔壁房直听得心惊胆跳,想那严子宣性子高傲,禁不起这般激怒,只怕不会善罢干休,正想出言劝阻,却先听得严子宣狂吼一声,往戚小婵的牢门上重重撞了几下,随即命人将门锁给打开。 戚小婵原只想作弄严子宣一番,好一吐先前在海安渡遭其调戏所受的恶气,顺便也替燕逢春一报大寨遭剿平之仇,岂料严子宣此刻新仇加上旧恨,竟是怒极成狂,门锁刚解,便一脚将那牢门给踢开,双眼瞪大如火,嘴角似笑非笑,神情极是可怖,戚小婵一见,不禁全身一颤,大骂道:“死淫贼!你想干嘛?” 严子宣嘴角一扬,冷冷说道:“你口口声声叫我淫贼,只怕还没真正见识过淫贼的本事吧?”说着竟是解起衣扣,一步步逼上前去。 戚小婵闻言,心头一凉,此时手脚均遭镣铐锁住,难以抵御,见严子宣已赤裸上身,淫笑走近,狼爪伸出,当场吓得花容失色,放声惊叫。 何良耳听得戚小婵连声尖叫,即便并未亲见,自也猜得出发生何事,心中百般焦急,无奈被囚于铁牢之中,动弹不得,只能往那牢门和石墙上不断拍去,急道:“严公子!你别乱来,你想知道沈姑娘的下落,我这就告诉你!”但严子宣此时心如狂洪,色欲大起,却又如何听得进半句?任何良百般叫喊,严子宣均是充耳不闻。 那暗牢中凄厉叫声顿时不绝于耳,忽听得牢门外传来一声:“住手!”严子宣闻言一愣,身子一轻,已被人自身后一把拉开,转头看去,那出手者却是袁少廷! 戚小婵原以为今日便要失身于严子宣,贞洁就此不保,大惊之下心神涣散,突然见到袁少廷及时出现相救,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呜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袁少廷一见,当即上前往戚小婵的头顶上轻拍几下,柔声说道:“别怕,大师兄在这,已经没事了。” 戚小婵与袁少廷自幼由李乘风及林岳英夫妇俩收养长大,每当戚小婵遭人欺负,又或是遇着难过之事,大哭之下,袁少廷总会上前在戚小婵的头顶上轻拍几下,柔声安慰,直到戚小婵破涕为笑。此刻袁少廷见戚小婵大哭起来,自然而然便上前安抚,而戚小婵亦是未加多想,将头靠在袁少廷的臂弯里不断啜泣,两人彷佛又回到昔日光景,全然忘了数日前在白马湖上的刀剑相向。 袁少廷正安抚间,却听得严子宣从旁冷冷说道:“哼!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袁少廷闻言,当即脸色一变,回道:“她是我师妹,你别再打她主意。” 严子宣冷笑道:“哼,师妹?莫非你还想回去师门?” 袁少廷摇头回道:“绝不可能。” 严子宣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顾及什么同门之情?这女的三番两次想暗算我,若不给她留点记性,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说着又要往戚小婵身上扑去。 袁少廷见状,赶紧将戚小婵藏在身后,手臂一长,将严子宣挡在两步之外,严子宣连番受阻,大为不悦,厉声说道:“你真要和我过不去?”见戚小婵紧紧依偎在袁少廷身后,又见袁少廷眼中便似要冒出火来,严子宣心念一动,神色一变,突然冷笑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看上了你师妹,怪不得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嘿嘿!” 袁少廷哼了一声,回道:“随你怎么说,总之你别再打她的主意。” 严子宣踌躇一阵,朝戚小婵瞪了几眼,似乎心有不甘,这才点头说道:“那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就饶她这次,但她若是不将红烟的下落给说出来,一样别想离开这里!”转身一拳往牢门上用力砸去,捡起外袍,大摇大摆离开。 戚小婵听得严子宣走远,又趴在袁少廷身上啜泣一阵,这才渐回过神,此时仔细回想方才对话,心想自己一向将袁少廷视为兄长,从未认真想过什么男女之情,当下又不便向袁少廷问个明白,只觉满脑子混乱不已。 戚小婵擦干眼泪,忽然想到那日在白马湖上发生之事,当即将袁少廷一把推开,厉声问道:“大师兄!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帮着那死淫贼?” 袁少廷先是望了望牢房外,似怕隔墙有耳,张口欲言又止,戚小婵见袁少廷支吾不答,又追问道:“莫非…你是贪图他严家的钱财?” 袁少廷闻言,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小师妹,咱们自幼一块长大,我是怎样的人你再明白不过,只是你不见的这大半年里发生了不少事,这其间的难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明白。” 戚小婵直听得一头雾水,继续说道:“既然这样,那你赶紧将我给放了,我们一起回去向师父师娘他们说个清楚,你若有什么难处,让大家也帮忙想法子。” 袁少廷仍是连连摇头,跟着说道:“他们不会信我的,这事我自有打算,这段日子要先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暗中留意,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说着转身跨出门外,顺手将牢门一关,任戚小婵拍门出声叫唤,均无半点回应,想是已去得远了。 第137章 地牢3 何良隔着牢门,听到戚小婵平安无事,原本已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袁少廷似乎也喜欢着戚小婵,又想戚小婵对袁少廷亦是百般牵挂,师兄妹两人自幼便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若真有男女情愫那也是意料中事,而自己在戚小婵心中只怕连个知心朋友都算不上,一想到此,不禁黯然惆怅,随口问道:“戚姑娘,你没事吧?” 戚小婵应了一声,回道:“我现在烦的很,你别来吵我。”何良原想多安慰几句,听戚小婵这么一说,当下不敢再多话,心中亦是烦闷之极,只觉身心俱疲,胡乱想了一阵,眼皮一沉,不由得又昏昏睡去。 何良不知又睡了多久,蒙眬中听得脚步声走近,当即惊醒,只见那送饭口开了个缝,从门外递了两碗白粥进来,随即又重重关上,而那白粥上头连片酱菜也没有,极是寒酸,但何良重伤未愈,又一连昏睡了几天,此刻早已饿得不成人形,立时捧起碗来大口吞下。 何良转眼将一碗白粥吃得点滴不剩,心想那守牢的杂役还算有心,知道自己连着饿了几天,还特意给上两碗粥,正要伸手去拿第二碗,忽地眼前一花,那原本摆在门边的另一碗白粥竟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何良见着奇怪,还道是那守门的杂役在搞鬼,但见那送饭口紧闭,未开半分,不禁大为纳闷,愣了一阵,心想莫非当真是饿得眼花,竟将一碗白粥看作两碗?于是搔搔脑袋,不再多想,便又躺了下来。 何良正要阖眼,忽见那门前地板上不知何时竟又多了只木碗,当下心头一震,吓得坐起身来,上前一看,只见两只木碗内都已全空,但方才自己明明只吃了一碗,怎地突然又多了另一只空碗,而那碗里的白粥却又是被谁吃了去? 当下环顾四周,仅有破墙粪桶,这牢里头除了自己之外,哪还有别人?曾听人说那死牢内与乱葬岗无异,乃是凡间阴气最为聚盛之处,而那死牢中所囚禁者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含冤之人,那死后化成的恶鬼冤魂尤其骇人,何良一念及此,心想难道真是鬼怪作祟不成?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贴墙而靠,双手合十,小声胡乱念起经文来。 戚小婵在隔壁牢房听得何良自言自语,奇问道:“喂,你在搞什么鬼?” 何良当下不敢明说,一来是怕戚小婵不信,二来又怕被戚小婵嘲笑自己胆小,于是回道:“没什么,只是这里头…有些古怪。” 戚小婵直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忽听得人声走近,依那脚步声听来,竟似不只一人,当下凝神戒备,心中暗暗盘算,一会儿那严子宣如又闯进牢房来,定要一招将其制住,设法脱逃。 戚小婵耳听得那脚步声渐近,却是在何良的牢门前一停,接着门锁一开,何良抬头一看,那来者共是四人,为首者正是日前一笔将自己打成重伤的陆开,身后则另跟了三名熊背大汉。 何良见得陆开,心头一震,后肩上的伤处不禁又痛了起来,当下怒目而视,说道:“原来是你!” 陆开撇嘴冷笑道:“小子,听说当日便是你救了那姓赵的贼头一命,你的本事可不小啊!” 何良心想,这陆开先前连着打伤赵七海及戚小婵,现下又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越想越是恼怒,故意嘲讽道:“这丹凤涎草不过是用来毒杀虫鼠,又有何难治?” 陆开闻言,脸上厉色一闪,沉声问道:“哼,我陆某人下的毒,岂是普通人所能解?听说萧雪晴那老鬼当日也在神医门里,定是他从旁指点,我问你,那老鬼如今人在何处?” 何良随口答道:“他老人家云游四海,我怎知他人在哪里?”但此话一出,当即后悔,想来陆开是要从自己口中探知萧雪晴行踪,自己既说萧雪晴云游四海,那便是说两人久未谋面,而萧雪晴也不在近处,陆开这便可无所顾忌。 果见陆开脸上露出狡猾神色,冷笑道:“那老鬼不来这碍事,自然再好不过。”转头对身旁三名大汉说道:“把人带出来。” 何良见那三名大汉一脸凶煞,先后闯进牢房来,不知陆开想拿自己如何,急道:“慢着,你们想做什么?” 何良惊慌之下,却见那三名大汉走过自己身边,在牢房里探查一阵,似在找寻何物,忽听得为首的毛茸大汉抬头对着房顶喊道:“找到了,原来躲在这。” 何良觉得奇怪,原来这三名大汉并非为自己而来,当下跟着抬头一看,只见上头黑压一片,似有一物攀于墙顶,而那三名大汉连番跃起,伸手构去,却总是差了半截,跳了一阵,那为首的毛茸大汉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抬头骂道:“去你个鸟!弄什么古怪?再不下来,待会有你受的。” 何良揉了揉眼再往上头瞧去,仍是难以瞧清,忽听得那墙顶上传来一阵古怪笑声,那声音似尖似哑,极是难听,倒有七分像是乌鸦怪啼,只听得那声音笑了一阵,接着说道:“软蛋三雄,你们若真有本事,那便自己上来!” 何良闻声一呆,这才知道原来那墙顶上竟还藏了个人,只是这人行事古怪,又无半点声息,而墙顶上漆黑无光,是以自己在这待了许久竟然毫无所觉,想来方才那碗白粥突然消失不见,也是此人暗中动的手脚,只不过那手法诡奇神速,自己未能察知,还道是鬼怪作祟。 陆开所带的那三名大汉姓阮,乃是亲生兄弟,虽非三胞胎,身型样貌却极为相似,都是孔武有力,因此在江湖上小有威名,人称“阮氏三雄”。 岂料那墙上怪人一开口便戏称三人为“软蛋三雄”,简直不伦不类,那老大阮威一听,哪里还忍得住?气得跳脚大骂,拾起地上木碗便往那怪人所在猛力砸去,岂知那只木碗便如丢入虚空,听不见半分声响,那阮威正觉得奇怪,瞪大了眼仔细瞧去,突然“啪”的一声,额头一痛,那只木碗竟给凭空掷了回来,正中自己的额心。 第138章 地牢4 阮威脑袋一晕,登时天旋地转,耳听得那怪人不断咿呀尖笑,笑声中尽带嘲讽,更是怒不可抑,边跳边骂,大掌空挥,却一时奈何不了那怪人。 那老二阮刚、老三阮猛见状,分别自牢房外取过长枪,看准那怪人所在,往墙顶使劲连刺,那怪人身法异常灵巧,竟一连躲过了七八下,却也逐渐被逼至角落,见已无法再躲,这才乖乖一跃而下,随地而坐。 此时火光照来,何良细看那名怪人,只见此人约莫三四十岁,身型矮瘦,生得尖鼻短眉,八字翘胡,一脸精明老练,而双手双脚虽被铁镣所铐,攀上跃下却仍甚为灵动,实乃一名奇人,却不知为何被囚于此处。 那阮威额头上肿了一大块,已是气得半死,见这怪人便在眼前,上前便是一个巴掌迎面搧去,岂知那怪人手脚虽被铐住,身子却极为灵巧,一个侧头弯身便轻松避过,阮威仍不死心,接连再使了三个巴掌过去,均被那怪人一一侧头避过,竟连根头发也没碰着。阮威心念一动,双手一张,左右巴掌分朝那怪人双颊上同时拍去,料想这回两面夹击,定然不会失手。 蓦地见那怪人腰胁一软,弓身向后一仰,耳听得“啪”的一声,阮威双掌互拍,这一着又被那怪人轻松写意给避了开。阮威气急败坏,忽觉双掌有异,摊开一看,只见那双掌之间不知何时竟夹上一滩黏稠之物,再定睛细看,那黏液黄中带绿,隐有血丝,正纳闷间,便听得那怪人尖声笑道:“妙极!妙极!你这一掌可终于拍得准了,哈哈!” 阮威闻言,登时恍然大悟,这双掌间的黏液,正是滩又腥又臭的浓痰。原来那怪人方才趁着后仰避招之际,算准时机,一口浓痰便往那阮威双掌间吐去,是以阮威左右巴掌一合,竟无巧不巧向那口浓痰给拍了去。 阮威自进得牢房以来不断遭到戏耍,几乎气晕,狂吼一声便朝那怪人猛力扑去,忽见那怪人身子一缩,顺势出脚一绊,阮威一个扑空,身子向前急飞,“噗通”一声,竟整头栽进了粪桶之中,登时口鼻腥臭,怒极之下气血上冲,这才真的气昏过去。 何良一见,只觉这怪人当真有趣,这口飞痰上的功夫倒可与诸葛四互为较劲,而阮刚、阮猛一见大哥阮威昏了过去,赶紧将其自粪桶中拉出,只觉腥臭扑鼻,亦是作恶欲呕,当下气急,双双将那名怪人给围上,反持长枪,一边喝骂,一棍棍毫不留情便往那怪人身上招呼起来。 那怪人无处可躲,索性不闪不避,任那一棍棍挥打过来,口中不停狂笑道:“舒服啊舒服!老子被你们关在这也大半月了,从没洗过澡,身上正痒着,唉唷!再往右边一点…唉唷!就是那儿!当真舒服的很。你们软蛋三雄的抓痒功夫老子早有耳闻,今日见识果然名不虚传,哈哈…”一边嘻笑,一边扭弄身子,倒真像是在让人抓起痒来。 那阮刚、阮猛胡乱打了一阵,只见那怪人满身是伤,口吐鲜血,已是无力坐起,只得躺卧墙角,却仍强作笑颜,模样极为骇人,何良在一旁见着不忍,赶紧爬了过去,拦道:“住手,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陆开自始至终均是冷眼以对,见何良前去阻拦,这才示意那阮氏兄弟停手,冷笑一声,走上前对那怪人说道:“哼,你脾气倒硬,就不知道你的命有没有这般硬?你听好,只要你肯乖乖说出那幅画的下落,我不但饶你一命,被你拿走的那些东西,我也一概不追究,你又何必自讨苦吃?” 那怪人原已半昏过去,一听得陆开之言,当即强睁双眼,咬牙回道:“什么画不画的?老子没你这般闲情风雅,从不知道什么画,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交不出来,大不了我画一幅送你便是!” 何良一听,已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回想当日在白马湖上,那严子宣曾说过正在派人找回一件重要的丢失之物,看来此物多半便是陆开所指的这幅画,只是这幅画不知究竟有何稀奇,竟让严子宣和陆开如此在意,而眼前这名怪人既然被牵连上,只怕终究难逃毒手。 陆开见那怪人打死不说,于是从怀中掏出一罐小瓷瓶,倒出一颗豆丁大小的药丸,通体火红,要阮氏兄弟押着那怪人强行喂下,那怪人虽抵死不从,无奈全身伤重,无法反抗,仍是被强压着嘴,灌水将药给吞下。 那怪人咳了几声,仍是无法将药给吐出,陆开即往那怪人身上踢了一脚,说道:“你听着,方才你服下的叫做『清静无为丹』,这宝贝乃是我向国师所求,得来不易,服下后包你一身清静,通体舒畅,你可别坏了我的好意。” 那陆开所指的国师,正是当朝独揽宫中斋醮法事的道士,陶仲文。那陶仲文乃是继邵元节之后,最受嘉靖皇帝宠信的道士,据闻其擅长修仙炼丹之术,更倡行采阴补阳之说,主张藉与童贞女子行房,以收练气长生之效,那嘉靖皇帝本就生性号色,这等房中秘术自然投其所好,是以陶仲文能大获宠信,专擅宫中法事,地位甚至更胜群臣。 而那陶仲文与一干门下道士炼创数十种铅丹奇药,有以修仙补气之用,有以房中助兴之用,更有不少乃是供当朝锦衣卫施以逼供威吓之用,时日一久,这些丹药逐渐流落有心人之手,实不知害惨了多少朝廷忠良及无辜百姓。 那怪人一听得这丹药乃是陶仲文所炼,当即啐了口鲜血,愤愤回道:“放你的屁!那姓陶的狗道士专搞些损德折寿的玩意,我难道不知?你要不就将我给放了,要不就痛快送我一程,少在这里玩手段!” 陆开撇嘴笑道:“我若真要你死,又岂会等到现在才动手?这『清静无为丹』的妙用,你自个慢慢体会,过两天我会再来,劝你乖乖说出那幅画的下落,省得白白受罪。”说着对阮氏兄弟交代了几句,随即关上牢门先后离去。 第139章 地牢5 戚小婵听得陆开等人离去,赶紧问道发生何事,何良即将方才所见大略说了,再上前去瞧那怪人伤势,只见那怪人满身伤痕瘀肿,不禁暗骂这些人下手实在狠毒,毫不留情,正将那怪人扶起,忽听得那怪人尖吼一声,何良大惊之下,手中一松,那怪人又跌躺在地。 何良回过神来,赶紧伸手再要扶过,却听得那怪人急道:“别过来!” 何良闻言一呆,不敢动手,只听得那怪人急喘几下,说道:“这鬼药当真邪门,老子稍微动一下,全身便像有几万只蜜蜂螫来,痛死我了,你快滚开,别来管我!”说着闭眼调息,眼鼻全皱成一团,显是极为痛苦。 何良一听大惊,想来那“清静无为丹”之所以有此名,乃是药性发作后,令人稍微动弹便会痛苦不堪,是以中毒者并非真的清静无为,而是不得不清静、不得不无为。只是凡人之躯岂能久定不动?这毒发起来,起居入睡均是不得安稳,此药之残忍,当真天下少见,这药若是喂在自己身上,只怕连片刻也撑不住,何良一想到此,不禁心惊胆颤。 那怪人仰躺在地,身子不敢稍加动弹,半个时辰一过,已是全身僵麻,忽觉胸前搔痒难耐,终于忍不住要往胸口抓去,只是那手掌才刚抬起,猛地全身又是剧痛如咬,那怪人登时气得大骂道:“去你的陆开!去你的软蛋三雄!去你的狗道士!全都不得好死!”这一来心绪大乱,喘息连连,胸口起伏之下,又是疼痛万分。 何良一见,凑上前问道:“这位兄台,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怪人全身痛得发颤,此刻正是气急败坏,神智大乱,当即叫骂道:“帮什么?痛在老子身上,你知道个屁!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接着又是乱骂一通。 何良一听,不禁心中有气,但瞧这怪人咬牙瞪眼,显是难受至极,顿时大感同情,也就不再计较,反倒是戚小婵在隔壁房听了,为何良大抱不平,回骂道:“喂!你这人真不知好歹,人家好心要帮你,你却口出恶言,最好让你痛死了没人理!” 那怪人一听更气,大骂道:“呸!我何时开口要这小子帮忙了!老子爱骂便骂,你管个屁!” 戚小婵待要再回骂几句,何良闻声,赶紧拦道:“算了,这药发作起来确实难受的很,也怪不得这位兄台。” 戚小婵闻言,回道:“这人活该受苦,谁叫他好坏不分。”又小声咕哝了几句,这才罢休。 那怪人又自个胡乱叫骂了一阵,到得后来,声音渐细,想是身子受痛疲累,当即昏睡过去,何良耳听得那怪人的打呼之声,眼皮一沉,也跟着蒙蒙睡去。 何良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惊醒,认出是那怪人的叫声,赶紧凑前看去,只见那怪人身子侧躺,胸口半贴墙上,满脸狰狞,姿势极为怪异,何良猜想,那怪人应是想要靠在石墙上搔痒,但这一翻身却是痛得难受,因此身子僵在墙上,难再翻回躺平,于是上前问道:“兄台可是需要帮忙?” 那怪人哼了一声,说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何良一听,心想这人脾气当真倔强,明明身子难受的很,却是不愿开口求助,本想回头继续睡去,但又不忍见那怪人受苦,于是凑上前去,轻搭上那怪人的双肩,用脚抵住其背心,小心翼翼将其翻过身来,平躺地板,那怪人一翻过身,又是痛得叫出声来,但身子总算平躺,不再僵麻,脸上神情也轻松许多。 那怪人并不答谢,反而喃喃念道:“哼,老子便爱躺在墙上,你何必多管闲事?”何良不愿多做口舌之争,应了一声,转身自顾睡去。 何良刚阖上眼,便又听得那怪人放声大骂道:“去你的贼老天!哪里不生,竟让老子生在穷苦人家,爹娘接连饿死,逼得老子七岁便出来闯荡江湖,四处找人投靠。什么人不投靠,竟让老子拜了个贼偷为师,八岁起便学人做了个小贼偷,从此一辈子见不得光。而哪里不好偷,偏偏让老子遇上那姓陆的狗贼,老子偷遍南北也不过这么一次失手,就被关在这臭不可挡的鬼地方。再说陶仲文那贼道士什么药不好炼,偏偏要炼这什么『清静无为丹』,弄得老子如今要死不活,任人摆布。去你的贼老天,待老子可真是不薄!” 戚小婵听那怪人一路骂去,根本难以成眠,于是说道:“你这人鬼叫些什么?吵得本姑娘睡不着觉!” 那怪人也不甘示弱,回骂道:“老子便是爱骂,你管得着吗?”说着竟开始滔滔不绝,自上古三皇五帝以至当今朝廷,将所有历代留名的昏君奸臣全部骂过一遍,大奸小恶,无一遗漏。何良在一旁直听得大为诧异,看不出这么一个行事荒诞的怪人,竟是满腹经史,骂起人来一针见血,句句成理,而戚小婵自幼史书读得不多,更是听得哑口无言,完全无从回嘴,只听得那怪人骂不停声,不觉间竟也过了一两个时辰。 两天过去,这清静无为丹的药性渐退,那怪人已能忍痛自行翻身,虽仍无法活动自如,但与先前宛如木头般动弹不得,相较之下已是好上许多。那怪人已连睡了半日有余,此刻精神大好,神态也略显轻松,刚让何良喂完一大碗粥水,忽又听得几个脚步声自远而近,那怪人闻声一僵,登时又怪叫起来,果见那铁牢门一开,正是陆开率着阮氏三雄前来。 陆开一进门,便要阮氏三雄将那怪人给架起身来,那怪人身上药性尚未全退,这一站起,不禁痛得大叫。陆开一见,冷笑道:“看你这副德性,想必已领教过这清静无为丹的滋味了,你若肯早点说出那幅画的下落,也不必弄得现在如此下场。” 第140章 飞天貂1 阮威见那怪人只是一脸呆滞怪笑,不肯答话,一想到日前遭其捉弄,一头栽进粪桶里,虽已冲洗不下十来次,却总觉得一股屎尿臭味围在身边散之不去,一时怒火中烧,当即往那怪人喉头掐住,佐拉右扯,大骂道:“装什么傻?快说!东西藏在哪?” 那怪人脖子被掐得喘不过气,不断干咳,白眼一翻,哑着嗓子说道:“好,你放手,我说就是。”岂知阮威才刚松手,那怪人突然趁机抽身,竟自行将裤头松开,光着屁股,挺腰怪笑说道:“老子全身上下都给你瞧个清楚,你有本事便自己来找一遍,嘿嘿!” 阮威一见,哪还忍得住?猛地一个巴掌招呼过去,怒喝道:“去你个鸟!找死吗?”下手之重,当场打落那怪人两颗血牙,何良一见,不禁惊呼出声。 陆开随即脸色一沉,要阮威先停手,接着从怀中取出一罐小瓷瓶,再倒出一颗火红色药丸,淡淡说道:“你倒有骨气。好,你想自讨苦吃,那就随你意。” 那怪人一见到又是清静无为丹,立即怪叫一声,但任其百般挣扎,仍是被强行喂下,何良在一旁见着不忍,不断出言阻止,但陆开又哪肯理会?何良阻止不得,只得别过头不敢瞧去,待陆开等人离去后,这才上前察看那怪人的伤势。 只见那怪人平躺在地,双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忽地一阵傻笑,一下却又眉心紧皱,冷不防纵声怪叫起来,那叫声凄厉伤神,回音旋绕不尽,直过了近半个时辰,仍是未有停歇,何良及戚小婵不禁听得全身寒颤,心道莫非是那药性发作起来痛苦万分,竟将这怪人给逼得疯了? 这暗牢中不见天日,难分昼夜,何良及戚小婵只得以餐计日,那守牢杂役每隔几个时辰便会前来送上馒头白粥,每日两回,算来自两人被抓入这暗牢至今,也已过了一个月有余。 这一个多月里,陆开初时每隔两三日便会率着阮氏三雄前来逼问那幅画的下落,而那怪人除了傻笑鬼叫,却是只字不答,陆开问不出个结果,便再强喂那怪人吃下一颗清静无为丹,如此来回四五次后,那怪人始终不肯透露半句,陆开耐性渐失,便不再亲自前来,而是将逼问一事交由阮氏三雄处置。那阮氏三雄先前几次被这怪人戏弄,早就隐忍难耐,见得陆开不在,下手之重更是变本加厉,每回总先待那清静无为丹药性发作后,再将这怪人打个半死方休,而这怪人倒是一身骨气,即便痛得晕死过去,却从未开口求饶,也是何良每回总在一旁帮忙求情,否则这怪人便是多生了几条命,又怎抵得过这阮氏三雄的粗拳重脚? 那怪人每回被毒打一顿,总会昏睡个一天才醒,醒来后双眼发直,平躺在地,时而呆看上方,时而鬼吼鬼叫,而何良每日喂那怪人喝水进食,帮其处理便溺秽 物,那怪人却是不曾言谢,每开口就是胡天胡地乱骂一通,古今人物、日月天地、草木鸟兽,均可骂得。戚小婵整日面对牢房四壁,闲来无事,有时听那怪人骂得有趣,也会跟着凑上几句互骂起来,但那怪人看似疯癫,却是满腹杂学,巧言善辩,总能将戚小婵骂得哑口无言,得意讪笑一阵后,这才又自顾乱骂。 这日用完餐后,那怪人身上清静无为丹的药性已消退大半,趁着阮氏三雄尚未前来,勉强站起身舒展手脚,又开始胡乱叫骂起来,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学特长批评得一无是处,骂了一阵,心绪稍平,这才继续说道:“当今武林中,真正有看头的,也只有江湖上号称『夏侯刀、李林剑、风雷手、鬼王签』的四个人,小子,这四人你可听过?” 何良心想,这四人中,那夏侯刀及李林剑,指的想必是夏侯青及李林山庄的李乘风,至于那“风雷手”、“鬼王签”,自己也仅止于耳闻,实不知所指何人,因此摇头说道:“听是听过,但并非全都认得。” 那怪人嗯了一声,说道:“谅你也不知。你听好,那『夏侯刀、李林剑、风雷手、鬼王签』,乃是指当今武林中,论刀者以独臂双刀夏侯青称霸,论剑法以李林山庄的李乘风居首,论拳脚以风雷门掌门傅追虹最是了得,论奇门暗器则以百鬼坛的鬼王钟颠独步天下。”那怪人说到这里,转头对何良问道:“小子,你可知这四人若是打起架来,谁会胜出?” 何良本想说那“夏侯刀”既然排在前头,自然是夏侯青的武功最高,但转念又想戚小婵便在隔壁听着,若是说由夏侯青胜出,岂不是将戚小婵的师父李乘风给比了下去?于是犹豫一下,说道:“据闻李林山庄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想来该是由李乘风前辈胜出。” 戚小婵本以为何良会说由夏侯青胜出,一听得何良之言,当下大喜,亦是隔着牢门回道:“不错,李林双侠剑法天下第一,其他人哪是对手?” 那怪人一听,摇头回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依我说,该是那夏侯青胜出,其他三人便是联合起来,也绝不是夏侯青的对手。” 戚小婵闻言大为不服,其素知夏侯青武功绝顶,只怕当真胜过师父李乘风,但那夏侯青武功纵使再高,又怎能同时对付当今武林中的三大顶尖高手?正要出言辩驳,却又被那怪人给抢在前头。 只听那怪人继续说道:“那李乘风剑法虽是不差,但为人自命清高,剑招讲求气度磊落,半分也丑不得,对上二三流角色倒也罢了,真遇上一流高手,对方招招死缠不休,以命相搏,若光想着招式好看,那还不弄个自乱阵脚?所以他门下那些脓包弟子,个个剑招有形无实,临阵对敌的修为可还差得远了,那李乘风若能有他老婆的一半狠劲,那才更有看头。” 第141章 飞天貂2 何良闻言,不禁暗想,当初萧雪晴在传授保命三招时亦曾说过,当今武林中人,于这身分名声往往看得极重,即便身处险境,也不肯使上半点难看招式,只是招式再好看,败了也是枉然,此时听这怪人所言,细细想来,又有更深一层之体会。 戚小婵一听,回想昔日师父传授众人剑法时,确是要求招式磊落,出剑精准,一招一式总得对练不下数百次,务求分毫不差,而自己性子浮躁难定,同样一招练了数十次后便烦闷不已,难以再练,因此总是偷偷缠着师娘传授刀法,那林岳英所授刀法不重招式,只求狠劲,正合戚小婵心意,是以这李林山庄虽以剑法闻名,但戚小婵于剑法上所学不深,临阵对敌反倒以刀法为主。戚小婵此时听这怪人所言,心中虽仍不服,但又觉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自己身为李林门下,怎能轻易让外人将师父贬得如此不值,因此大声回道:“你别胡说,李林双侠的剑法何等精妙,夏侯青哪能相比?” 那怪人一听,气得回骂:“放屁!谁胡说了?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你若真见过夏侯青,那才知道厉害,我说十个李乘风也敌不过半个夏侯青!” 戚小婵一听更是光火,大骂道:“谁说我没见过夏侯青?本姑娘不但见过,还学了他一套刀法,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戚小婵心中一急,无意间竟是自己承认那偷学刀法一事。 那怪人这些日子里听戚小婵的声音语气,只怕连二十岁也不到,哪里相信戚小婵有此际遇本事?气得怪叫一声,骂道:“放屁!你当老子是蠢贼吗?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何良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赶紧劝道:“兄台先别动怒,那姑娘方才所言乃是事实,我们俩确实认识夏侯前辈。” 那怪人闻言一呆,见何良一脸正经,不似骗人,当即双目瞪大,问道:“你们…你们真的认识他?” 何良点了点头,当下又将夏侯青的样貌及武功描述一次,证明所言不假,只见那怪人越听越是发喘,双唇急颤,口中喃喃念着:“难道…难道终究逃不过…” 那怪人眼珠子急转一阵,忽然面露凶光,脖子古怪一扭,缓缓爬向何良,沙哑叫道:“莫非…莫非是夏侯青派你们俩来的?” 何良见这怪人突然一脸杀机,完全变了个样,心中大感不安,当下不知这怪人所指为何,只得摇头急道:“我们和兄台一样,也是被那姓陆的给捉进来,兄台只怕是误会了。” 那怪人却是充耳不闻,继续爬向何良,哑着嗓子叫道:“呸,老子烂命一条,有本事你尽管来取,少在那里装模作样!”突然拔起身子,迎面嘶吼扑去。 何良一见大惊,未及细想,见着身影扑来,赶紧贴地向前一滚,自然而然使出一招混水藏龙,顺势自那怪人脚边打滚而过,待想起身再逃远些,突然身子一个不稳向前倒去,却是那双脚上的锁链正巧被那怪人给一脚踩住,随即趴倒在地。 那怪人眼力见识俱佳,立时看出何良方才所使身法大有古怪,跟着回身叫道:“好小子,果然有点本事,你还想骗我多久?”身子一倾又飞扑而去。 何良尚未起身,闻声转头,只见黑影飞至,接着喉头一痛,竟已被那怪人双爪紧紧掐上,强行压制在地,当下全然无法喘息,伸手往那怪人身上推去,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那怪人身上清静无为丹的药性尚未全退,此刻已是痛得全身发颤,但因心智大乱,其身上越是吃痛,手中力道越是狂猛,直往何良喉头重重掐去,何良耳听得那怪人不停嘶吼鬼叫,又听得戚小婵自隔壁着急拍门大喊,当下脑袋一晕,便要不省人事。 何良渐昏之际,蒙眬中忽听得牢门一开,又见到那怪人脸上表情扭曲,接着胸口一重,那怪人已趴倒在自己身上,竟比自己还先昏了过去。何良赶紧将那怪人双爪松开,大大吸了几口气,稍回过神,突见眼前站着一人,此人一身夜行黑衣,刻意蒙面,接着自行将面罩揭下,何良定睛细瞧,竟然便是袁少廷。 何良一时间无法猜知袁少廷为何在此出现,只知其若再晚个几步赶来,自己便要见了阎王,当下将那怪人一把推开,坐起身来,喘几口气,点头说道:“多谢袁兄,不过…你怎会在这里?” 袁少廷淡淡回道:“没事就好,不必多问,你们俩快将衣服换上,赶紧离开,再慢便来不及了。”说着将戚小婵的牢房门锁一开,将手脚镣铐钥匙及两套家丁穿的衣饰放在门前,又留了一袋银子,转身便要离去。 戚小婵抢到牢门口,赶紧喊道:“大师兄!”袁少廷闻声,脚步稍缓,戚小婵跟着问道:“大师兄,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袁少廷脚步一停,叹了口气,回头说道:“我还有件重要的事非做不可,事成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戚小婵一听,急问道:“为什么?什么事这么重要?我不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袁少廷再回道:“这一时间也说不清,总之你听大师兄的话,这阵子先别想着对付严家的事,等时机一到,大师兄自然会和你说明白。” 戚小婵一愣,想自己一干师兄妹自幼便将严家一党视作血海深仇,多年来只盼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家,怎地袁少廷却要自己暂时别去想报仇的事?一时间不知袁少廷意欲为何,也不知从何问起,何良则忽然想到一事,跟着问道:“袁兄,我再请问一事,不久之前,我阎王帮大寨被那严子宣带兵攻破,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原来何良心想那阎王帮大寨占尽地利,易守难攻,所在又极为隐密,官府连年出兵均无所获,日前却遭严子宣带兵攻破,此事决非偶然,一想到袁少廷现在与严子宣的关系甚密,又想到袁少廷曾跟着阎王帮众一路进到正气岗大寨,于当地的机关布设均甚了解,莫非那大寨遭严子宣攻破,竟是袁少廷暗中相助? 第142章 飞天貂3 袁少廷闻言,突然脸色一僵,默不答话,戚小婵回过神,见袁少廷未加辩驳,竟似是默认了,当即追问道:“大师兄,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袁少廷转身背对两人,淡淡说道:“随你们怎么想,总之你们快走,其他的不必多问。”说着便头也不回,快步离去。戚小婵待想再问,只是脚上镣铐尚未解开,才追了两步便跌倒在地,刚回身拿了钥匙,那袁少廷早已消失不见。 戚小婵坐在地上,难以接受那从小与自己玩在一块、待自己犹如亲生妹妹一般的大师兄,如今竟似完全变了个人,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返回师门后,该如何对大家说起,只觉脑袋一片混乱,眼眶也跟着泛红起来。 何良眼见尚未脱险,赶紧要戚小婵别再发呆,两人随即将镣铐解开,换过干净衣裤,先前被囚禁的一个多月里均穿着同套衣服,身上早就又脏又臭,如今焕然一新,顿时全身干爽,舒适不已。戚小婵身子稍作舒展,侧眼见到一旁方桌上躺着一把兵刃,抽出一看,果然便是游龙刀,想来定是袁少廷知道自己对这把宝刀爱不释手,特意为自己取了回来,当下将游龙刀贴身收好,而一想到袁少廷,心中又是百感交集。 何良及戚小婵换装妥当,正要离去,忽听得身后传来微弱呻吟之声,这才想起那怪人还躺在牢房内,何良一想到方才差点命丧那怪人之手,仍是心有余悸,但又不忍见那怪人继续受苦,于是又走了回去。那怪人方才被袁少廷朝脑袋上打了一记,痛晕过去,此刻醒来,神智已清醒许多,不再发狂,见何良已除去手脚镣铐,换过干净衣饰,当下一脸狐疑,问道:“你…怎么回事?” 戚小婵随即跟了过来,一想到此人先前对师父不敬,心里有气,于是对何良说道:“喂,你还不快走,这人讨厌的很,还管他做什么?”说着一把将何良拉开,便要将铁牢门关上。 那怪人见状大惊,叫道:“两位手下留情!快别…别把我留下来!” 戚小婵打开牢门,又朝那怪人吐了吐舌头说道:“你这人不知好歹,又满口胡说八道,我才懒得救你。” 何良心想,若将此人继续留在此处,必会受尽陆开等人的折磨而死,见此人全身是伤,实在不忍,于是对戚小婵说道:“算了,这人受尽折磨,也算可怜,就帮他一回吧!” 戚小婵闻言,再看了那怪人几眼,这才对其说道:“要救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怪人见已有转机,满脸堆笑说道:“是,是,姑娘请说。” 戚小婵当即叉腰问道:“好,我要你再说一次,那『夏侯刀』与『李林剑』相比,到底是谁厉害些?” 那怪人闻言一愣,本以为戚小婵想从自己身上探得什么秘密,岂知竟是问起这等无关痛痒的问题,眼珠子一转,立时陪笑说道:“那自然是李乘风厉害得多,我说十个夏侯青,也比不过半个李乘风。” 戚小婵一脸满意,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这才让何良将那怪人身上的镣铐给除了,何良则是摇头苦笑,心想戚小婵当真是小孩儿家的心性,在这紧要关头,仍是不忘争回面子。 何良赶紧将那怪人扶出牢房,三人刚上得楼梯,便见那阮氏三雄和一名杂役平躺在地,何良凑前一探,那四人均尚有鼻息,想来都是被袁少廷给打昏过去,并无大碍,于是脱下那杂役的外衣,给那怪人披在身上保暖。而那怪人这段日子受尽阮氏三雄的毒打,早就一肚子气,因此临走前在阮氏三雄的身上各撒了泡尿,又将一块被尿湿透的衣襟撕成三小片,各塞在这三人的一个鼻孔里,要他们一醒来便臭不可抑,这才扬长离去。 三人出得地牢,外头乃是一片林子,此时乌云罩月,四周一片漆黑,远方灯火忽明忽现,想是那大宅中的巡守人等,三人刻意避开灯火,摸黑来到围墙下方,那墙头约有两个人高,何良正苦思该如何逃出,却见戚小婵已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头上,挥手示意要何良赶紧也跟着爬上。何良立时会意,快步来到树下,粗手笨脚攀上枝干,而好在那怪人的身子极轻,何良不必费上太多力气便将那怪人也拉上树头,三人便沿着枝干爬至墙顶,再翻墙而出。 那墙外便是条大街,但此时夜深,整条大街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忽听得不远处巷口传来马匹呼息声,戚小婵凑前一看,果真是辆马车绑于树下,猜想这马车多半是袁少廷所准备,也只有大师兄才会设想得如此周到,当下心中又是一酸,赶紧要何良及那名怪人也一同上车,趁夜逃离江都城。 三人一路向北方连夜赶车,到得清晨时分已来到泰州北境,见得后头并无追兵,心中都是松了口气,于是将马一停,便在路旁的一个亭子里先稍作歇息。 何良直到此刻还是不知那怪人身分,于是问道:“在下何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怪人瞧了何良一眼,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戚小婵见得有气,骂道:“你这人也太过无礼,人家好心救你出来,你竟连名字也不愿说,早知道就把你留在里头。” 那怪人眼珠子转了几回,这才说道:“好吧,你二人冒险将我救出,我若再有隐瞒,当真说不过去。”接着拱手说道:“我本名杜三保,江湖外号『飞天貂』,专做没本钱的勾当。” “杜三保!飞天貂!”何良及戚小婵闻言均是惊呼出声,那杜三保不正是当日在铁山岛上,夏侯青所立的七个仇家石像之一?原来这杜三保竟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狂徒神偷,飞天貂! 这飞天貂于江湖上名声之响亮,只怕不下于李乘风及夏侯青等人。据传此人专偷奇珍异宝,自夸周身千里之内的财宝三日内必能到手,而且艺高人胆大,曾在济南府将城里捉拿自己的告示连夜全数换过,将那告示上头的名字画像全换成了济南知府,气得那知府以通敌罪名一连处罪了五名当差官兵以为泄愤。 第143章 飞天貂4 更有一回,此人只身潜入皇城,将户部尚书的官印给偷偷换过,那官印上头的名字被换成了“飞天貂”三字,偏偏那掌印官一时不察,竟连盖了数十份公函后才惊觉不妙,只是为时已晚,那印着“飞天貂”三字的公函早已传遍各地,成为笑谈。那飞天貂犯下几次滔天大案后,逐渐声名大噪,朝廷屡次重金缉拿未果,赏金也不断增加至五百两银,是以江湖上又戏称此人实为“天下第一人头”,只是这飞天貂名号虽响,却几乎无人识得其本名,杜三保。 戚小婵跟着打量杜三保几眼,喃喃说道:“原来杜三保就是飞天貂,飞天貂就是杜三保,看来连夏侯大哥也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找了这么多年仍是没半点消息。” 那杜三保一听得“夏侯”二字,当场吓得怪叫一声,颤道:“你…你说什么?谁在找我?” 何良见杜三保吓得缩成一团,想到昨夜在那地牢中,杜三保一听得自己识得夏侯青,竟是惊惧抓狂,此刻才恍然大悟,想来杜三保定是把自己误当作夏侯青派来寻仇之人,才会吓得魂不附体。而何良一想到自己在铁山岛上被夏侯青逼着练那“冲天式”,不晓得已在杜三保的石像上头捅了几刀,如今见着本人,竟觉与那石像有着几分神似,不禁大感好笑,当下便将铁山岛上发生之事向杜三保大略说了,杜三保听得两人并非夏侯青派来寻仇,也得知夏侯青已隐居海外,这才松了口气。 戚小婵见杜三保一听到夏侯青便面露惊恐,显是害怕至极,于是问道:“到底你是如何得罪夏侯大哥,竟让他这么生气?” 杜三保叹口气说道:“好,跟你们说了也无妨。”低头回想一阵,这才说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天我听闻福州有个富商自南海进了整整三大船的奇珍异宝,那货船几日内就要到岸,因此我便早几天到得港边,等待时机下手,谁知便在此时,那客店里又来了批凶神恶煞,我暗中打听之下,才知那为首的竟是大名鼎鼎的海盗头子夏侯青,想来他定也是要打那批货的主意。那夏侯青武功绝顶,杀人无数,乃是出了名的凶狠,谁敢和他作对?只不过我一想到这白花花的财宝就要拱手让人,这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因此当天夜里,我便趁着他们一群人在海边冲凉时,将他们放在岸上的衣物和兵刃全给偷了,又把镇里的人都骗到海边去看好戏,以消我心中之气。” 戚小婵一听,噗哧笑道:“你这人也当真胡闹,偷走兵刃也就算了,你竟连他们的衣服也拿走,夏侯大哥堂堂一个海寇头子,竟要光着屁股见人,也难怪他会这么气你。”这才知道夏侯青在铁山岛上为何对于杜三保的事并没透露太多,想来定是觉得丢脸至极。 杜三保苦笑说道:“唉,原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事隔不久,有天我在酒后无意间将此事说了出来,这话很快便传到了夏侯青耳里,因此他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道谁将我交了出来,他便重重有赏,但若是谁知情不报,他也绝不放过。后来我有几位知交被夏侯青找上,他们个个都是重义气的好汉,自然不肯出卖我的行踪,却因此都被夏侯青一刀砍下脑袋,高高挂在城门上,那厮手段之凶残,简直便是个魔头,而这么一来,我昔日的那些弟兄,讲义气的,便自己刺瞎双眼,也省得夏侯青来为难,而贪生怕死的,便千方百计想将我交了出去,我在江湖上根本毫无立足之地。自此以后,我便大改容貌,将嗓子也给弄哑,并另取了『飞天貂』这个名号重出江湖,那杜三保之名,却是再也不敢用了。” 戚小婵心想,那夏侯青手段狠辣,自己在海安渡上早已见识过,也难怪事隔十多年,这杜三保一听得夏侯青之名,还是坐立难安,戚小婵接着又问:“那我问你,江湖上都说你本事极高,从未失手,你又怎会被那姓陆的给捉住?” 杜三保闻言,讪讪说道:“唉,此事只怪我太过大意,才会上了那些狗贼的当。”叹口气继续说道:“江湖上有传闻,他严家的江都大宅里有个地下宝库,里头藏放了不少珍贵宝物,这等好事我自然不会错过,只是我曾两度潜入那大宅的地下密室,发现里头所谓的宝物竟然都是些假货,想来那大宅地下宝库之说,不过是严家用来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的藏宝地点还另有其处。在这之后我便到处打听消息,终于在两个多月前,我在一个古董商那打听到,说是严世藩那狗官出了高价,要求大宋皇玺的真品,那大宋皇玺世上仅存三只,正巧我身上便有其一,乃是我几年前从塞外一个元朝将军冢里头得来,我心想那狗官既然喜欢这类奇珍艺品,想必还另外收藏了不少宝贝,索性便把这玉玺转卖给他,想瞧瞧他会将这玉玺藏在何处。而据我暗中留意,那只玉玺起先被放在严家大宅的密室里头,随后却被偷偷摸摸再送到江都东城门下,那狗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还是让我给发现了,原来那城门下竟还有个地道,里头才是藏放宝物的真正所在。” 何良一听,心想这严世藩当真老奸巨猾,那城门上下为防范山贼倭寇,本就会派重兵日夜巡守,闲杂人等也是难以随意逗留,那城门下确是个藏放宝物的绝佳所在,若这杜三保所言属实,看来先前阎王帮谋划在江都大宅内盗取宝库一事,终究是徒劳无功。 杜三保继续说道:“那城门上下虽有不少人把守,却也难不倒我,一进到那地道后,果然如我所料,里头的财宝多如小山,简直五台大车也载不完,我只得先挑些最贵重的,连夜藏往他处。几天之后,我又回到江都探听虚实,谁知那严家竟没传出半点异样风声。” 第144章 飞天貂5 “我心想定是那地道里头的财宝太多,即便丢失个几件也没人察觉,于是胆子一大,便再闯他一回,谁知就在我下手时,突然莫名其妙昏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已是被带到那地牢中。我左想右想,定是那些狗贼发现东西被偷,故意不动声色,却暗中在地道里动了手脚,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不慎中招,唉!若没遇上你们俩,只怕我此刻仍是生不如死。” 何良心想,那陆开为人阴险,尤其擅使毒物迷药一类的手段,这才让赵七海与其相约决斗时中了迷魂香而差点丧命,想来那杜三保失手被擒,多半也是陆开以相同手法所为。 何良突然想到一事,接着问道:“对了,杜兄,那陆开多次前来逼问一幅画的下落,却不知那幅画究竟有何特别,竟让严家如此看重?” 杜三保一听,眼珠子转了几转,怪笑说道:“你真想知道?那好,你二人如信得过我,便和我走一趟,我让你们开开眼界。” 何良及戚小婵问道要去何处,那杜三保却是故作神秘,不愿明说,只说那地方距离此处大约三百余里,若沿大道而行,一日内可至。何良及戚小婵对望一眼,心中均是大感好奇,反正此刻并无要事在身,那路程也不算太远,索性便与杜三保走上一遭,瞧瞧那幅画究竟有何特别,说不定还可用来要挟那严家。 三人又稍歇一阵,便即起程,这一两个月来,三人每天只吃硬馒头配上白粥,身子均瘦得不成人形,一见得路旁摆了个面摊,立即停下车来,每人各叫上两碗阳春汤面。那阳春汤面味道清淡无奇,但在三人尝来便似人间美味,不舍停口,那摆摊的老汉见三人吃得狼吞虎咽,简直连碗筷也给吞了,不禁暗暗叫奇。 三人用完面后,又在小镇上采买换装,先一路来到东海边,再沿海岸向北疾行,虽是烈日当头,但三人在暗牢里待了大半月,久未见得日光,纷纷将头探出车来,吹着海风,远望大海,心中均是说不出的快活。不觉间日头西照,渐入山际,过了酉牌时分,已来到山阳县的南境,杜三保探头张望一阵,随即要何良将马慢下,往大路旁一条林间小道里行去。 那林间小道两旁枝叶茂密,须根满布,又不时传来阵阵乌鸦怪啼,此时天已全黑,四周更显阴森,何良待想点根火炬照路,却被杜三保拦道:“且慢,这一带常有海盗出没,你若点了灯火,只怕要引来注意,这里我熟门的很,依我的指路准没错。” 何良一听,赶紧收起木棒,依着杜三保指示,在树林里摸黑左弯右拐一阵,忽见眼前一片开阔,正觉奇怪,却听得杜三保急忙出声叫停,何良赶紧勒马停车,回神定睛一看,登时吓得浑身发软,只见此处已出了密林,那林子尽头便是一处陡峭悬崖,悬崖下方隐隐听得海浪拍打声,依那浪花声听来,此处距那海面少说也有七八丈高,若非杜三保及时叫住,这黑压压一片难以视物,非要连人带车一齐摔下去不可,一想到此,又是背脊发麻。 戚小婵一看,亦是心惊胆跳,大骂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带我们来这什么鬼地方,前面哪还有路?” 杜三保陪笑道:“大姑娘,你先别急,这路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得要往下。” 何良及戚小婵闻言大奇,齐声问道:“往下?” 杜三保怪笑一声,下车往悬崖边走去,突然趴下身来在崖壁上摸了一阵,随即笑道:“不错,就在这儿!” 何良不明所以,探头往悬崖下一看,只见那原本光秃陡峭的崖壁上竟多了道绳梯,想来那绳梯平时被藏在石缝之中,方才经杜三保取出,便顺着崖壁向下铺落,此处果真如杜三保所言还另有去路,却不知通往何处。 杜三保抓着绳梯率先攀下悬崖,戚小婵毫不犹豫随后跟上,但何良见那崖高数丈,若是不慎摔下,只怕小命不保,因此腿上发软,一连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敢慢慢爬下,却是不敢低头多看一眼。何良直爬得全身发汗,手脚打颤,不知爬了多少阶,忽觉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却是被戚小婵一把拉进一处岩洞中,戚小婵见何良双手微抖,噗哧笑道:“你这人胆子这么小,偏偏就爱跟来。” 何良一听,直觉难以为情,赶紧将话锋一转,说道:“想不到这悬崖下竟然还别有洞天,杜兄果然好本事,竟能找到此处。” 杜三保得意说道:“那当然,此处位于山壁上,洞口方位隐密,不论是自海上看来,或是自悬崖上头看来,都是难以察觉,用来收藏宝贝再合适不过,就是进出麻烦了些。”说着点亮洞内灯火,只见那通道蜿蜒而去,竟是不见尽头。 杜三保领在前头,带着何良及戚小婵一步步向洞内深处走去,走了一阵,便见前头隆着十几座小丘,定睛看去,每个小丘都是以石子堆砌而成,而一旁洞壁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几排小字,何良凑近一看,只见那刻痕平整,不似斧凿,反倒像是以极锐利的兵刃直接于壁上刻出,而那文字笔划简单,但形状奇特,乍看之下似为汉文,仔细瞧去却是一个字也不识得,何良看了一阵,不禁奇问道:“杜兄,这些是…” 杜三保回道:“这些都是倭文,不是咱们中原汉字。” 戚小婵一听得这壁上所刻皆是倭文,亦奇问道:“倭文?怎会在此出现?” 杜三保回道:“起先我也不懂这上头写些什么,于是就全数抄了下来,后来有个识得倭文的商人见了,说道这上头的文字乃是倭文,大意是说有七十个来自日本国的倭人刀客,因为在日本国犯下了死罪,所以一起渡海逃到咱中原来,这些人一路上攻破了几个大城,将咱大明的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只可惜后来终究寡不敌众,那带头的首领连随身宝刀都给人夺去,一气之下便跳海自尽,仅剩的十二个人逃到此处,自觉杀害了太多的无辜百姓,罪孽深重,况且群龙无首,于是无心再战,便在此一同等死。” 第145章 飞天貂6 何良一听到此,往那十几座小石丘看去,细数之下,果然便是十二座,指着那些小石丘,惊道:“莫非这些便是…” 杜三保点头说道:“不错,当年我发现此处时,这些倭人早成了一堆白骨,但个个身子坐挺,手里握刀,瞧模样皆是自己了断,我便将他们埋在此处,让他们互相也有个伴。” 那七十名倭寇血洗中原时何良尚未出生,但其幼时亦曾耳闻此事,当时乡里间都说道那群倭寇丧尽天良,所到之处奸 淫掳掠,男女老幼皆不放过,而那七十人个个如有通天本领,以一敌十,徒手接箭,肉身挡刀,数千官兵皆不是对手,想不到这些杀人如麻的倭人刀客,临终前却能知错悔悟,视死如归,当即朝那十二座小石丘拜了几拜,盼他们来世能做个好人,别再打打杀杀。 杜三保往一座石台前走去,自上头取了只长方木盒,对何良及戚小婵说道:“何兄弟、戚姑娘,我有一事相托,还请你们务必答应。”说着便将那木盒递上。 戚小婵凑近一瞧,见那木盒上雕龙画虎,漆工精美,想来里头摆着的定是件极为贵重之物,伸手接过,只觉那木盒甚轻,便似空无一物,好奇打开一看,里头放着的却原来是件兵刃。 戚小婵将兵刃自盒中取出,见那刀鞘乃皮革所制,上头缝线已松,表面满是杂痕,且漆色脱落,想是久历风霜之故,正觉无甚特别,随手将兵刃出鞘,忽然“咦”的一声,只见那刀身长约等臂,透体生黑,却是油亮如镜,将石壁上的火光映照得一清二楚,而刀身薄如纸片、轻如鸟羽,那刀柄亦为空心,无甚份量,此刀挥舞起来,竟似轻如无物! 戚小婵打从习武至今,从未见闻过如此奇刀,兴致一来,在洞壁上划了几下,“嚓嚓”数声,只觉出刀流畅,凑前一看,那石壁上已留下五六道细如丝线的刀痕,再以刀尖往其中探去,方才划出的刀痕竟是深入石壁内半寸有余,足见那刀锋锐利,削石如泥。 戚小婵见此刀轻巧锋利,与游龙刀相较之下,竟是更有过之,不禁双眼瞪大,不舍离手,杜三保见戚小婵看得发愣,于是笑道:“戚姑娘果然识货,此刀名为『乌雀刀』,正是我当年自夏侯青身边偷来的那把宝刀。” 何良一听得“乌雀刀”之名,只觉甚为耳熟,这才想起夏侯青曾说过,当初便是这把乌雀刀害得他背负了灭门之名,果然听得杜三保继续说道:“这把『乌雀刀』原是那七十个倭人刀客的首领所有,那位首领复姓黑岩,武功奇高,据说轻功更是了得,飞身一步抵得过常人十步,而死在他手底的全是被一刀砍下脑袋,因此他在日本国还有个外号便叫做『斩首刀魔』,本事丝毫不输给咱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 当时他率领其他倭人进犯东南各城,光他一人便斩杀了近百官兵,途经温州时还将当时江南三大镖局之一的永泰镖局给灭了,门内二十五位镖师个个都成了无头鬼,也因为永泰镖局在江湖中向来广结善缘,武林群雄对此事自然不能坐视,便由武夷刀的掌门梁昆为首,号召了数百名好手一同前去清剿这群倭人,双方在宁波城外血战了三日三夜,才终于将这群倭人刀客给打退,连这把宝刀也给夺来,从此这乌雀刀便成了他武夷刀的镇派之宝。” 何良原想伸手向戚小婵借这乌雀刀一看,一听得这把奇刀曾斩下过无数人头,说不定那些亡者的冤魂至今都还附在上头,顿觉不寒而栗,缩手吐舌,不敢再有他念,暗暗退了两步,就怕不慎沾染了刀上的血腥邪气。 杜三保见状,点头对何良说道:“那武夷刀的梁昆自从收下此刀,在江湖上可说是威风八面,还因此被南武林各派推为盟主,只是好景不过几年,之后那夏侯青为了得到此刀,不惜杀害他满门三十多口人,据说个个都是断头分尸,便与当年那位倭人首领的手段如出一辙,可说是邪门的很,你若非练武之人,制不住此刀戾气,确是少碰为妙。” 戚小婵一听,反驳道:“你别胡说,夏侯大哥才没有杀害同门,这都是他那个狗贼师兄的奸计。”接着便将欧阳赞如何想谋害恩师、夏侯青如何识破阴谋、以及欧阳赞如何诬陷夏侯青等,一一转述说了,杜三保听完,这才了解其中始末,亦是同感愤慨,一张快嘴将那欧阳赞骂得体无完肤。 何良待杜三保骂完,这才上前问道:“对了,方才杜兄说有一事相托,可是和这把乌雀刀有关?” 杜三保点头说道:“正是,那倭人刀客的首领因为此刀被夺,一气之下便在宁波城外跳海自尽,我说定是他的鬼魂仍苦苦纠缠,因此这把刀才会邪门的很,谁得了它,谁便要倒霉。那武夷刀的梁昆得了此刀,几年后便遇上灭门之祸,那夏侯青得了此刀,不久后便遭仇家斩断一臂,而我自从得了此刀,身边的人非死即散,日夜不得安稳,便连爹娘给的名字也不敢用,就怕那夏侯青找上门来,我想二位既然与那夏侯青熟识,便想托二位将这宝刀还给他,求他放我一马,以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戚小婵只识宝刀,不信鬼神,见此刀以奇特的乌金打造,削石如泥,且刀身轻如雀羽,刀尖微勾有如鸟喙,果然是刀如其名,一时间爱不释手,一听得杜三保要将此刀交给自己,当即一口答应,回道:“好,这刀就先由我来保管,日后再见到夏侯大哥,我定会帮你求情。”心中则想着,那夏侯青既已答应了沈红烟要退出江湖,这把宝刀自然再也用不上,若他日真又遇见夏侯青,定要他将这把宝刀让给自己,一想到这把绝世宝刀能为己所用,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喜色。 第146章 账册1 杜三保见戚小婵答应替自己归还宝刀,亦是喜形于色,与夏侯青之间多年来的仇怨总算有机会化解,当下先将乌雀刀要了过来,朝那些倭人刀客的坟头拜了几拜,要他们的鬼魂快快离去,找户好人家投胎,而如果他们首领地下有知,也请转达勿再对此刀念念不忘,这才将宝刀交还给戚小婵,领着两人朝洞内继续走去。 三人来到山洞尽头,看似前无去路,杜三保当即往石壁上一推,那光秃秃的石壁上立刻现出一道暗门来。那暗门里头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只听得杜三保古怪笑道:“二位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便让你们开开眼界。”接着壁上火光一亮,那暗门后方突然现出一间石砌密室,里头躺着成堆的锦盒宝箱,架上数不尽的银器玉像,居中更立着一尊金身玉座的麒麟踏月像,约比何良要高出两个头来,少说也有数百来斤重,却不知杜三保是如何将这尊金像运来此处。何良及戚小婵直看得目瞪口呆,眼前宝物想来均是杜三保从各地偷骗得来,只觉杜三保此人当真神通广大,果然不负那“天下第一人头”之名,但此人既已坐拥如此多的财宝,换作银子只怕一辈子也花用不尽,又何必继续去做那贼偷的勾当?想来多半是本性难移之故。 杜三保在众多宝物间翻找一阵,找出一根碧玉竹筒,那筒身乃是以玉石仿着竹节打造,色泽青润,晶莹透亮,一看便知极为名贵,杜三保打开筒盖,将里头收藏的纸卷取出,小心翼翼地摊开,满脸得意的说道:“小姑娘,你瞧瞧这是什么?” 戚小婵凑近一瞧,这纸卷却原来是幅画作,想来那严家千方百计想要找回的便是此画,只见这幅画高约一尺,但长卷展延不尽,全数摊开,总长竟有近二十尺,而上头画的都是些日常人物、街景百态,戚小婵瞧了几眼,随口说道:“原来你吃了这么多苦,为的就是这幅画,只是我瞧这画也没什么特别,何必争得死去活来?” 杜三保一听,登时脸色铁青,气得连胡子都卷了,结巴说道:“你…唉!”暗骂戚小婵不识货,正要将画卷收起,却见一旁的何良瞧得双眼发直,自头到尾看过一遍,鼻尖几乎要贴到那画卷上,突然脱口叫道:“这是…『清明上河图』!” 杜三保一听得何良认出这幅“清明上河图”,立即脸现喜色,笑道:“正是!还是何兄弟识货。” 这“清明上河图”乃宋徽宗年间任职翰林图画院的画师张择端所作,画的是当时东京汴梁城街景河岸上的热闹风光,那画中绘有八百余人,车马屋船近百,样貌各异,皆栩栩如生,据说此画耗费十年而成,当时颇受宋徽宗喜爱,但靖康之祸后流落民间,数百年来不断易主,仿者亦众,真假难辨。 而眼前此画既然如此受到那严家重视,想来定是北宋真迹无误。何良曾于杭州市集上见过这清明上河图的仿本,当时只觉那画工细腻,大为叹服,今日一见真迹,那图纸虽已斑黄,但画中大至城楼屋船,小至人物神情,仍是清晰可辨,足见当时画工精良。 而细细品来,只觉画中一景一物皆环环相扣,无处不藏巧趣,一想到这幅传世名作便摆在眼前,机缘难得,不禁瞧得双眼发直,惊喜之情难以言喻。 杜三保见何良瞧得目不转睛,心中也是极为得意,笑骂道:“真他妈的,为了这幅画,害得老子差点连命也丢了。” 何良点头回道:“这清明上河图如此名贵,也难怪那严家不计代价,非要将此画寻回。” 杜三保回道:“哼!那姓陆的口口声声说愿意用重金来交换此画,但我若真将这幅画的下落给说了出来,那可还有命吗?老子早看穿这幅画乃是严世藩那狗官的宝贝,所以打死也绝不说出这画的下落,那姓陆的为了替严家找回这画,又哪敢真要了老子的命?” 戚小婵在一旁皱眉说道:“这清明上河图我倒也听过,瞧来瞧去不就是一幅画,有什么特别了?” 杜三保一听,气得翻白了眼,怪叫一声,嚷道:“好,再让你开开眼界!” 说着先将清明上河图小心翼翼收回那碧玉竹筒中,再把密室里的宝箱一一掀开,取了几件最为贵重的稀世珍宝,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先是秦王嬴政即位时所用的青铜兽纹爵,再是汉宣帝时于阗国进贡的寒玉冰杯,接着是晋朝孝武皇帝寝宫内的夜明古镜、唐朝书法名家颜真卿的《刘中使帖》真迹、宋朝皇室代代相传的龙纹玉玺,以至元朝成宗皇帝身穿的金翅龙袍等,每一件皆可谓价值连城。 何良将那各朝各代的奇珍异宝逐一看去,直瞧得叹为观止,再听得杜三保详细介绍起每件宝物的来历,心中实对杜三保这等偷天盗地和博通古今的本领佩服不已,而杜三保平时独来独往,难遇知己,见何良眼中尽是惊喜神色,心里更是得意,又将大大小小近百样的宝物全部摆出,就怕何良看得漏了。 戚小婵跟着瞧了一阵,只觉这些所谓的传世珍宝空有来历,却是毫无实用,当下索然无趣,不禁打了个呵欠,独自把玩起乌雀刀来。杜三保斜眼瞧见,心中暗骂戚小婵当真不识货,哼了口气,不再理会戚小婵,自顾拉着何良继续欣赏这满室的珍藏。 戚小婵将乌雀刀赏玩一阵,兴致一来,便在这密室里试起刀法,也舒展一下这闷了一两个月的身子,使了几招,只觉那刀身轻如无物,出手更见快捷,用来施展以快狠见长的绝情七杀刀法,更似如虎添翼,当下身形如影,越练越是忘情,杜三保耳听得风声四起,转头一看,吓得怪叫一声,忙道:“好姑娘!你别在这瞎闹!万一打坏了我的宝贝,那可不得了!” 第147章 账册2 戚小婵手不停招,笑道:“你怕什么?本姑娘身手一向…”岂知话未说完,忽听得“铿啷”一声,戚小婵暗叫不妙,回头看去,只见那装有清明上河图的碧玉竹筒掉落在地,转眼滚至墙边,而那玉筒上头竟已缺了一大角,却不知是被那乌雀刀所削去,又或是摔落地面所致。 杜三保一见,吓得当场软腿,赶紧趋前拾起玉筒,将图卷取出一看,好在那清明上河图安然无损,这才松了口气,但见那碧玉竹筒缺裂一角,不由得大叹可惜,指着戚小婵骂道:“你…看你干的好事!” 戚小婵低头咬唇,不敢答话,过了一阵才支吾说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赔一个给你。” 杜三保回骂道:“赔什么?这幅清明上河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八辈子也赔不完!” 戚小婵闻言,亦是不服气回道:“不过就是一幅画,若真给弄坏,再找人画过不就得了。” 杜三保一听,气得直跳脚,再要骂过,却听得何良从旁拦道:“杜兄你瞧,这玉竹子里头似乎有些古怪。” 杜三保一愣,凑近看去,只见那玉筒断处开了个小缝,似乎那筒壁里头还藏有夹层,却不知是何用途,当下好奇心起,在玉筒上翻找一阵,果然在那筒底摸出古怪,原来那筒底竹节处竟还藏了个暗盖,若非特意察找,平时根本难以见得,当即将暗盖一掀,便自那筒底掉出一本蓝皮册子来。 何良将那册子拾起,书皮外头空空如也,无甚特别,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每页均密密麻麻写着十余排小字,诸如“癸卯年六月初八,常州武进衙,进米三百石”、“丁未年十月,济南历城张金冠府,抄银七百一十两”、“己酉年正月初五,金鳌帮,赠南海白珠三十六两”等等,眼前这本蓝皮册子,竟似是本账簿! 何良逐页翻去,越看越是心惊,原来这账册里所记,竟是严家这数十年来南搜北刮的所得进帐,再往下看,赫然见那账册中出现了“王直”、“许栋”、“孙猛”等几位恶名昭彰的海寇名字,只见那几位海寇头子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派人送上珍珠白银,十几年来未曾间断,难不成这严家竟还暗地里与海寇有所勾结?怪不得这些年来朝廷始终剿寇不力,任由各帮贼寇在沿海一带肆虐,想来事出有因,定与严家脱不了干系。 何良再作推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严家之所以如此在意这幅清明上河图,看来不单是因为此画名贵,实则是为了这碧玉竹筒中所暗藏的账册,这账册中所载事关重大,牵连极广,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对严家势必非同小可。 而这严家祖孙三人疑心甚重,不敢将这账册留在家中,却是与其他财宝一同藏于城门密道内,又刻意收在那装有清明上河图的玉筒之中,大凡识货之人,一旦见得清明上河图这等传世珍宝,必然心喜若狂,又有谁会去注意到那玉筒中竟还另藏玄机? 何良一念及此,只觉那严家祖孙三人当真心机算尽,若非戚小婵一时不慎打破了玉筒,又正巧被自己瞧出古怪,这本账册只怕永难再现,而这等机缘凑巧实在太过离奇,想来定是那严家平时作恶多端,气数将尽,天意注定如此。 何良将那账册递给戚小婵及杜三保看过,两人亦是大惊,杜三保跟着怪叫一声,喜道:“啊哈!这下可有好戏瞧了,待老子将这东西上报朝廷,那姓严的就算有天大本事,还不是栽在老子手上,也不枉老子吃了这些苦头,说不定那皇上一开心,说老子除奸有功,便要封老子一个官职,老子做了半辈子贼偷,倒真想试试那做官的滋味儿,嘿嘿!” 戚小婵将账册自杜三保手中一夺,嘟嘴说道:“哼,若不是我将那玉竹子给打破,谁也找不出这账册,我说这都是我的功劳,哪有你的份?” 杜三保一听,胡子一翘,尖声说道:“你说什么?这画可是老子冒着性命危险给偷回来,关你什么事了?若真要说功劳,那也是何兄弟心细,才能瞧出这里头的玄机。”说着又将账册自戚小婵手中夺回,转交何良手上,说什么也不愿让戚小婵居功。 何良听这两人又斗了起来,简直一刻也静不得,不禁摇头苦笑,先将账册收入怀中,上前拦道:“你们先听我说,此刻当务之急,应设法先将这本账册上报朝廷,只不过这事牵连极广,那朝中又都是严家的同党,若是这账册不慎落入恶人手中,岂不是功亏一篑?” 杜三保及戚小婵互看一眼,都觉何良此话言之有理,于是暂时停嘴,听何良继续说道:“我曾听帮内弟兄说过,那严嵩在朝中有个死对头,便是礼部尚书徐阶,那徐大人近年屡屡建功,大获皇上信任,连严嵩也不敢轻易动他,而他和严嵩两人本就不合,若是我们能…” 戚小婵不等何良说完,抢道:“若是我们能将这本账册送到徐大人手中,他便能藉此机会将严嵩那老贼给除去,如此也算为天下做了件好事。” 何良点头笑道:“正是,你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戚小婵被这么一哄,登时笑逐颜开,得意说道:“那还用说!咱们走吧,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了。”一下子便将方才与杜三保争功一事忘诸脑后。 杜三保待要向何良再介绍几件宝贝,戚小婵却已拉着何良作势离去,何良虽想留下再欣赏一阵,但见戚小婵已无兴致,当下不愿违拗,只得摇手谢绝,杜三保不禁大为失望,当即将宝贝一一收入箱中,满脸不情愿领着两人离开。 三人出了密室,再将暗门关上,才走了几步,杜三保突然全身一颤,尖声叫道:“是谁?给我出来!” 何良及戚小婵放眼望去,见那通道中空荡一片,不像有人,正觉奇怪,忽听得前方传来人声说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人头,飞天貂果然好本事。” 第148章 账册3 昏暗中只见一人自洞壁上方飘然跃下,身法利落,那人一身夜行黑衣,呼哨一声,通道间顿时人影斑驳,竟又有七八名黑衣人点了火把,一齐凑上前来,而火光一照,眼前这带头的并非别人,竟便是那袁少廷! 戚小婵见袁少廷突然现身,又带上一批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不由得大感错愕,惊叫道:“大师兄?” 杜三保一听戚小婵称袁少廷为大师兄,猛地想起曾在地牢中听过此人的声音,知道此人乃严子宣同伙,当下心中一急,还道何良与戚小婵假意将自己救出地牢,实则是要替严家套出这藏宝所在,气得大骂:“好啊!原来你们几个是一伙的,老子当真看走了眼,竟然上了你们的当!” 戚小婵一时间有口难言,杜三保还想再逼问,却听得袁少廷说道:“慢着,此事他们俩并不知情,昨夜是我刻意放走你们,我原想跟踪你一人,谁知道他们俩也一齐跟来。” 杜三保一听,转头见何良及戚小婵满脸惊疑,不似假装,又想自己有伤在身,若何良及戚小婵真为了谋夺财宝而来,也不必等到这时才动手,稍作推想,这才相信两人事先并不知情,当即对袁少廷大骂道:“他妈的,你可真够阴险,竟敢算计老子!” 袁少廷哼了一声,上前对戚小婵柔声说道:“小师妹,我知道那本账册在你们身上,你听我的话,把账册交给我,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戚小婵闻言又是一惊,没想到袁少廷竟是为了这本账册而来,想来袁少廷早就知道那玉筒中藏有账册,这才利用自己和何良将杜三保给放了,好让杜三保卸下心防,再一路跟踪至此,当下越想越气,忿忿问道:“大师兄!原来你早就知道账册的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帮着他们?” 杜三保在一旁尖声讥讽道:“呸!想也知道这小子定是贪图富贵,甘愿做他严家的走狗,果真是条好汉!” 袁少廷瞪了杜三保一眼,再瞄了同行的那几名黑衣人,继续柔声说道:“小师妹,咱们自幼一块长大,大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知道我绝不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人,我之所以这么做,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听大师兄的,暂时别和严家作对,那本账册也绝对不能传出去,等时候到了,大师兄一定会让你亲手为爹娘报仇。” 杜三保又在一旁抢道:“小姑娘,你师兄长得一副奸相,你可千万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这天大的秘密既然让咱们给知道了,那姓严的又哪肯轻易放过?” 戚小婵自幼与袁少廷感情深厚,方才听得袁少廷柔声哀求,本已稍稍心软,一听得杜三保出言提醒,这才惊觉不对,回道:“大师兄,严家狗贼作恶多端,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师父师娘自幼抚养我们长大成人,就是要让我们有机会报这血海深仇,难道你全忘了吗?” 袁少廷先是一阵默然,突然连连摇头,放声狂笑道:“血海深仇…哈哈…好个血海深仇!我怎么能忘得了?哈哈…”那笑声中尽是悲苦凄厉,彷佛藏了无数辛酸,戚小婵虽自幼与袁少廷相伴长大,却又哪里见过袁少廷这副模样?不禁吓得傻了。 袁少廷笑声未毕,突然身形一闪,转眼晃至何良身前,出手如电,那剑尖竟已刺上了何良腰间! 这一招来得又快又狠,众人哪里料想得到?何良顿时只觉腰上一麻,心道这回肯定凶多吉少,忽然眼前一花,只见袁少廷手腕一转,剑尖上挑,一个深色事物顺势飞出,何良定睛一看,果然便是那本严家账册,原来袁少廷早瞧出这本账册藏在何良怀里,方才那一剑,却是对着账册而去。 袁少廷手臂一长,正要将那账册夺下,忽觉金光一闪,劲风扑面,情急下退开三步,避过一刀,当下不必多想,也知那出手阻拦者定是戚小婵,果见戚小婵趁机反手凌空一夺,又将那本账册交回何良手中,再将何良往后推开了几步。 袁少廷不待戚小婵站定,随即纵身一跃,长剑直指,便要往何良手中的账册刺去,戚小婵见状,双刀齐出,拦腰平斩而去,要趁袁少廷身在半空无可避处,逼得其回剑而退。岂知袁少廷长剑直指不动,身子一侧,左足如箭探出,足尖正巧踏在乌雀刀上,戚小婵只觉刀身微沉,袁少廷身子凌空一拔,已轻巧跃过戚小婵头顶,剑尖仍是直指何良手中账册,使的正是师传仙人踏浪轻功绝技。 何良方才遭袁少廷一剑刺上腰间,心中早有戒备,眼见袁少廷凌空长剑指来,赶紧抱头屈膝,一招混水藏龙急向袁少廷脚下打滚而去,袁少廷身在半空,突见何良来势古怪,转眼已巧妙避开剑锋,猛地想起曾在阎王帮大寨见何良使过此招,怕此招后头还藏有奇袭。当下不敢大意,凌空缩起身子,待何良自脚底下滚过,这才敢伸足落地。 袁少廷回过身,再要上前追拿何良,却见何良身子连翻带滚几下,竟已逃到戚小婵身后,身法虽极尽狼狈,却是保命无虞,袁少廷这一迟疑,跟着便见两道刀光逼近,正是戚小婵使得一招“飞鸟惊蛇”,双刀破风,左右画弧急削而来。 袁少廷以剑尖巧劲一带,化解游龙刀劈劲,侧身移步,避过乌雀刀来势,随即退开几步,叹道:“小师妹,你当真要和我过不去?” 戚小婵厉声回道:“大师兄你忘恩负义,帮着恶人,我今天非替师父教训你不可!”回话间出刀连连,手上毫不见缓,接连使出“大鸿遮天”、“穿云破雨”、“鱼雁来归”、“入水无痕”等凌厉刀式,步履山洞石壁间来回飞身,一招招毫不留情朝着袁少廷急斩而去,将一路雁行刀法使得密不通风。 第149章 账册4 袁少廷自幼与戚小婵一同习武,于这路雁行刀法的来路走势自然再熟悉不过,是以单剑对上戚小婵双刀,却是丝毫不落下风,招招避得轻描淡写,仅以虚招应付便绰绰有余,十招一过,两人刀剑竟未曾正面交锋,戚小婵空有一对绝世宝刀,却是讨不到半点便宜,不禁越斗越是气躁,刀法也越趋凌乱。 袁少廷见戚小婵出刀渐无章法,自知实力在戚小婵之上,当即长叹一声,柔声劝道:“小师妹,咱们师出同门,你不是我对手,我不想伤人,只要你将账册交出,有我在此,严家的人绝不敢动你们半分。” 戚小婵本已气急败坏,一听得袁少廷之言,猛地醒悟,自己与袁少廷自幼习武对练无数回,若是使得师传刀法,那袁少廷对自己招招了如指掌,自然能抢得先机,若想占得上风,非得出奇不意,眼见袁少廷长剑变招,戚小婵心念一动,招随念转,手中乌雀刀自然划了道弧,刀尖急颤,直取袁少廷变招破绽之处,使的正是绝情七杀中的一招“连刀式”! 大凡天下剑法,十招有九以刺招为本,一剑刺出,往往须先收剑方能变招,而这连刀式专攻剑法变招破绽之处,一旦取得上风,快刀如影连发,急攻抢进,霸道中暗藏精妙,强行拦住剑招来势,可谓克尽百家剑法,是以袁少廷原以为取胜在即,突见戚小婵刀尖急颤而来,直取自己剑柄五指,待想回剑,却又见得七八道刀光作弧,逼得自己连连缩手,进招不得。 袁少廷全未料到这同门小师妹竟会使得如此凌厉刀法,当下大为惊愕,长剑随着身形急退,暂时避开刀阵,暗中凝神蓄劲,猛地挥剑横斩,看似平凡无奇,实则蕴藏了极为厉害的师传绝学“大劈山劲”。 这“大劈山劲”讲求蓄积全身内劲于指掌间,发力于敌我兵刃交锋之之处,一招既出,轻则卸人兵刃,重则摧金断玉,乃是半百年前由一位道号三眉的云游道人所创。据说这三眉道人原是一名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因屡遭朝廷通缉,不胜厌烦,遂出家成了一名道人,以避过官兵耳目,但他生性无酒不欢,即便已经出家却仍不改其性。 某日在市集里酒后闹事,终于被当差官兵认出,这三眉道人遭十几名官兵团团围住,情急下随手拿了一旁的酒勺子充作兵刃,以醉意催动内劲,将众官兵手中刀剑一一劈断震飞,然后扬长离去,但酒醒之后,却全然忘了那刚猛内劲究竟是如何使得,足足又用了三年的时间,每回于酒后找人练招,才终于创下这绝世骇俗的神功内劲。 袁少廷这招大劈山劲已练出七分火候,每回临敌使出未曾失手,眼见一招就要将戚小婵手中兵刃震飞,岂知刀剑刚一交锋,忽见白光一闪,猛地肩头剧烈刺痛,当下暗叫不妙,直觉是中了暗器,急忙提气使个“金螯退”,屈身宛若游虾,蹬步向后跃出,转眼间已退到七步之外。 袁少廷低头一看,只见左肩上头插着一柄短刃,入肉三分,正不解戚小婵为何会使得如此阴险暗器,忽觉手中长剑有异,定神看去,那长剑前端竟已断了一大截,稍一推想,莫非是方才两人刀剑相交,自己手中长剑遭戚小婵一刀削断,那半截断刃受了大劈山劲的力道反激,便直往自己肩头上插去? 袁少廷这一惊非同小可,其手中这把银霜剑乃是几年前托一位避居洞庭湖畔的铸剑名家所铸,银光泛虹,剑锋生寒,这几年来对敌无数,剑身从未有过半点折损,岂料今日竟遭这位小师妹一刀斩断,毫无抵御之能,袁少廷哪想得到戚小婵手中所使的乃是绝世无双的神兵利器乌雀刀,还道戚小婵这段日子里不知从哪学到这等绝妙神功,竟能破了自己苦练多年的大劈山劲,一时间满腹疑惑,却也对这随身宝剑折损而心疼不已。 戚小婵被大劈山劲的力道所震,幸而那乌雀刀刀身异常柔韧,吸受了不少劲道,这才没被震得脱手,但此时手底亦是痛得发颤,退开几步,正忍痛间,突见到袁少廷肩头插着断刃,鲜血渗出,不禁焦急道:“大师兄!你没事罢?” 正想上前察看袁少廷伤势,忽然身子一紧,一个不稳便向后跌去,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却是杜三保趁着众人专心观战之际,暗中触动机关,快手将石壁上暗门一推,拉着何良和戚小婵又重回到方才那藏宝密室中。 杜三保赶紧再将密室石门给关上,将袁少廷及一干黑衣人给挡在门外,随即点亮灯火,戚小婵眼见又回到密室里,急道:“喂!让我出去,我要见大师兄。” 杜三保气得回骂:“呸!那兔崽子费尽心机将我们骗来此处,就只有你这傻姑娘还护着他!” 戚小婵仍是焦急挂心,不断往石门上推打,但那石门如有千百斤重,如何能挪动半分?何良赶紧上前拦道:“不必担心,你大师兄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况且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同行,若真有什么伤势,也有旁人可照料。”戚小婵一听,这才稍稍放心。 戚小婵静下心来,见这密室里也没别的出路,而袁少廷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机关闯进密室,不禁又急问道:“喂!这里也没别的出路,那现在该怎么办?” 杜三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自顾在墙上摸索一阵,突然尖声怪笑道:“啊哈!就是这儿!”只听得一声轰隆巨响,那墙上泥砖大片崩落,猛地一件庞然巨 物自墙上穿出,犹如排山倒海,“砰”的一声滑落地面,整间密室顿时扬起一团泥灰,何良及戚小婵均被那泥灰弄得双眼刺痛,一时间实难以瞧清究竟发生何事。 泥灰落尽,何良揉了揉眼,只见那穿墙而出的巨 物长约七八尺,高约及腰,作一长柱状,通体光滑,而上头一块长方盖板已被弹开。 第150章 账册5 何良好奇往那盖板内看去,却是黑压压的一片难以视物,再将头埋进一瞧,猛见一颗白发骷髅头张牙咧嘴,眼窝空洞,距着自己鼻尖仅有几寸之隔,何良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大叫一声,拔地跳开,扶着墙面,立时呕出几口酸水,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要翻了出来,压根没想到眼前这庞然巨 物不是别的,竟然便是副死人棺材! 戚小婵趋前一看,亦是吓了一跳,一脸疑惑瞧着杜三保,惊问道:“难道这也是你收藏的宝贝?怎么如此古怪?” 杜三保回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老子可没这闲功夫!要活命的就快跟上!”说着一溜身便往墙上一个大洞里钻去,戚小婵及何良这才发现那棺材穿墙而出,墙上留着一个大洞,两人对望一眼,不知那大洞通往何处,只能依言跟了上去。 戚小婵一边在洞里爬着,一边问道杜三保那副棺材是怎么回事,又问了这地洞通往何处,戚小婵一连追问了七八次,杜三保却是懒得回答,只是自顾骂着袁少廷卑鄙无耻、手段下流。戚小婵听袁少廷被骂得如此不堪,心里有气,正要回嘴,突感微风扑面,接着抬头一望,那月光便自上头洞口照来,再向上爬个几步,随即豁然开朗,眼前满天星斗,一片空旷,转眼间三人竟已出了地穴! 那洞口外是座小圆丘,何良及戚小婵下了小丘,环顾四周,只见那小丘两旁搭起一道矮墙,前头立了座石碑,趋前一看,那石碑中间刻着“王公鹤群之墓”六个大字,一旁还刻着几排小子,写的正是生卒年月,原来这小丘竟然便是座坟墓!想来方才那棺材里躺着的,正是这墓中所埋之人。 忽听得墓穴 里头传来人声,想来袁少廷等人已找到石门机关,转眼便要出得洞来,杜三保眼珠子一转,立刻扯嗓大喊:“他妈的!有人盗墓!”随即拉着何良和戚小婵往林子里躲去。 何良及戚小婵一时不明其意,只得紧跟在杜三保身后,跟着便听得远处传来人声骂道:“去他妈的!谁这么缺德?”接着火光亮起,又听得身后一阵怒骂声中夹杂兵刃作响,想是那附近人家一听得有人盗墓,纷纷赶往祖坟察看,恰与从墓穴中现身的袁少廷等人遇个正着,又见那坟墓上头开了个大洞,便将一干人当作盗墓贼对付起来。 三人在林子里逃了一阵,眼见后方火光通红,想来村民越聚越多,袁少廷等人一时间难以脱身,不致立刻追来,当即在溪边取水解渴,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歇息。 戚小婵向后头张望一阵,确认并无追兵,这才稍稍放心,向杜三保问道:“你这人倒挺机灵,只不过你怎知道那山洞会与墓穴相通?” 杜三保回道:“说来也是凑巧,十多年前,我打听到这附近有个王姓大户,那主人家生前喜爱收集各种奇珍异宝,据说死后也带了许多宝贝一起陪葬,于是我有天偷进那墓穴 里头,没想到宝贝没找着,反倒无意间发现了那些倭人刀客的藏身处,从此我便将到手的宝贝都藏在那山洞里,唉!只可惜这好地方终究还是被他们给找着了。” 何良歉然说道:“都怪我们一时大意,害杜兄的藏宝库见了光。” 杜三保摇摇头,指着戚小婵说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要怪就怪她那无耻师兄,老子找机会定要好好整治那小子一番!”戚小婵闻言,还想为袁少廷辩驳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闷在心里,嘟嘴鼓脸极不服气。 杜三保接着问道:“对了,你们俩接下来有何打算?” 何良说道:“这本账册事关重大,我想即刻前往京城,设法将它送到徐大人的手中。我帮大寨不久前被严家带兵攻破,想来应当有不少弟兄落在官府手中,若这回能藉徐大人之力除掉严家,说不定还能保全那些弟兄的性命。”转头瞧了戚小婵一眼,问道:“那你…?” 戚小婵顿了一下,回道:“你这人没啥本事,万一半路上这账册又被人给夺去,那可坏了大事,况且这本账册我也有功劳,你别想一人居功,我看还是我跟着你一块去。” 何良闻言大喜,心想如此一来又能和戚小婵聚上一段时日,脸上则是故作镇定说道:“嗯,这账册如此重要,有你陪着自然再好不过。” 杜三保这一路上察言观色,早看出何良暗里喜欢戚小婵,一脸古怪笑道:“有佳人相陪,当然再好不过。” 戚小婵一时间尚未会意,随口问道:“什么佳人?” 何良脸上一红,赶忙将话锋一转,抢道:“杜兄如果没别的要事,何不和我们一块上京,一路上也有照应。” 杜三保挤眉笑道:“何兄弟可是真心要让我同行?不怕我坏了你的美事?” 何良满脸惊慌,生怕被戚小婵听出古怪,急忙回道:“杜兄说得什么话?你本事过人,江湖皆知,若是愿意一起同行,我自然求之不得。” 杜三保见何良神色慌张、满脸胀 红,不由得大感好笑,怕何良恼羞成怒,这才不再出言作弄,正色回道:“好罢!你若看得起我,我这条命也算你救的,那京城里头我熟门的很,到时我再助你们一臂之力,只不过眼前得先将我那些宝贝另外找地方藏好,否则这半辈子的心血可就全白费了,等我将这事办妥,再上京与你们会合。” 戚小婵问道:“你这么回去,不怕又落入我师兄手中?不如我们先留下,帮你将这事办妥,咱们再一同上京。” 杜三保脸色古怪,摇头说道:“这…这点小事,不必劳烦你们俩了,咱们就约下月初十正午,在京城城东有一间名叫玉常春的酒楼,到时再由我作东,好好谢过两位,小心保重!”说着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匆忙离去。 第151章 账册6 戚小婵待想上前再问,却被何良从旁拦道:“算了,杜兄将财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今天已吃了一次亏,又怎会再让我们知道他的藏宝所在?”戚小婵一愣,这才没跟了上去。 何良及戚小婵又稍歇一阵,怕追兵赶来,亦是不敢久留,随即辨明方向,沿着溪边向北而去。 自此前去京城若乘车沿大道而行,约莫五日可至,但此时距与杜三保相约之日尚有近半个月,一来时间尚属充裕,二来那严家为夺回账册,大小要道上想必皆有重兵盘查,是以何良也不急着赶路,专挑些偏乡小径,与戚小婵并马而行。何良一路上暗中打听阎王帮众的下落,虽是一无所获,但顺道与戚小婵游览这山水风光,吃遍乡野名菜,谈天说笑,只觉人生至今,最快活者莫过于此刻时光,如此游玩几日之后,竟将那打听帮众一事渐渐忘诸脑后。 这一日傍晚,两人刚来到东岳泰山脚下,正想找个餐宿之处,偏偏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荒郊野岭全无可遮蔽之处,风雪之大,打得两人满脸霜白,天寒地冻,连马儿也裹足不前,两人正发愁间,隐隐见得远方忽明忽暗,似有人烟,顾不得全身僵冻难耐,赶紧打起精神,强牵着马匹向灯火处行去。 两人在大风雪中走了一阵,果见迎面一间野店藏于林间深处,当即精神一振,快步上前。只见那野店楼高两层,楼前横挂一匾,褐底金漆,那金漆虽已脱落大半,却仍可依稀辨得“闲鹤居”三个大字,而店门紧闭,门前四盏灯笼,仅剩一盏留着火光,路旁杂木漫草,显是人迹罕至。 两人将马匹牵至一旁草房内,随即来到店门口,那大门却已自里头锁上,戚小婵当即往门板上重重拍了几下,叫道:“喂!有没有人?快来开门!” 戚小婵一连喊了七八声,却是无人应门,不由得大感不耐,正想一脚将门板踹开,总算听得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那店门半开,一个瘦脸突牙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一脸惺忪说道:“小店今儿个没剩粮米,无法招呼客官,对不住啦!”说着便要将门给关上。 戚小婵一见,赶紧伸手拦住,叫道:“喂!你没见到外头风雪这么大吗?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何良亦在一旁说道:“这位店家,咱们自己有带吃的,不必劳烦,只求避过风雪,明早便走。”那店家先是犹豫一阵,待见何良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当即满脸堆笑,开门说道:“好罢,二位快请进。” 何良及戚小婵进得客店内,只见那一楼饭厅摆着四五张方桌,桌椅上头积了不少灰尘,而满地杂屑,蛛网悬梁,显是久无来客,那店家自己瞧得不好意思,赶紧领着两人上楼,回头笑道:“二位是夫妻吧?可是来泰山游玩的?” 何良一听得那店家称两人为夫妻,不由得心神荡漾,未加多想,随口应了一声,戚小婵见何良竟不反驳,气得火冒三丈,指着店家大骂道:“我们哪里像夫妻了?你别乱说话,我们俩是兄妹!”气急之下,又往何良背上使劲捏了一把。 何良被戚小婵这么一捏,登时痛得缩起背来,那店家见状,皱眉道:“兄妹就兄妹,也不必发这么大的火。”领着两人来到角落边的房门前,说道:“就是这间了。” 戚小婵见一旁还有三间空房,当即说道:“我们一人一间房。” 那店家奇道:“怎么你们俩不是兄妹吗?还用得着分房睡?” 戚小婵回骂道:“啰嗦什么?我们就是要两间房!” 那店家嘴角一歪,无奈说道:“那随你便吧,反正今儿个也没别人。”转头小声咕哝道:“还说是兄妹?我瞧定是小两口吵了架,不肯同睡一房。” 那店家自言自语,声音极细,但戚小婵耳力甚佳,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正要上前再去理论一番,忽听得楼下“砰”的一声,那店门被人一把推开,转眼间那饭厅上已多了十几人,纷纷拉了桌椅随处入座。 那店家见这小店里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赶忙下楼说道:“真对不住,小店今儿个没剩粮米,无法招呼各位…” 只听得其中一人拦道:“吃的就不必了,你这儿有多少间房,我们全都包下,快去给我准备。”说着取出一件事物往桌上重重一放,那店家定睛细看,竟然便是锭沉甸甸的银元宝,登时瞧得双眼发直,不敢置信天下间竟有这般好事。 何良听得楼下那人声音耳熟,躲在墙角偷偷看去,只见那人双眼凸瞪,嘴角倒垂,一脸精悍,再见到那人腰上系着一对铁笔,猛地想到此人竟便是当日曾在神医门内遭遇过,和童皓合称“金铜双煞”的另一位风雷门好手,荆胜! 何良一见得荆胜到来,登时胸口一窒,但更令其头皮发麻者,乃是荆胜身旁所坐的那人,只见那人细眼鹰眉,挺拔端坐,气定神凝,正是那一路以来帮着严家为非作歹的大恶人,双头蛇陆开!想不到这小小的荒郊野店里,竟同时来了两名风雷门内的绝顶好手,想来其他十几个门人也不是一般庸手,难道这些人是为了追查那严家账册的下落而来?何良耳听得客店外头风雪加剧,心中一凉,只怕今夜难以善了。 插图七 < 戚小婵心念一动,招随念转,手中乌雀刀自然划了道弧,刀尖急颤,直取袁少廷变招破绽之处,使的正是绝情七杀中的一招“连刀式”! 荆胜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摆在桌上,直让那店家乐得合不拢嘴,赶忙将那元宝收入怀中,眯眼笑道:“是,是,小店共有四间房,客官您稍歇会儿,这就去帮您办妥。” 那店家快步上楼,一脸尴尬神色,对何良陪笑说道:“这位客官,真对不住,方才您也听到了,这…他们人多,外头风雪又大,附近也没别的去处,您就行个方便,我这儿还有间柴房,干净暖和,睡起来也是舒服的很…”说着搔搔下巴,干笑几声,只待何良点头答应。 第152章 先机万变1 何良及戚小婵见到楼下来的竟是陆开一行人,均是大感不妙,但见众人皆已入座,自顾谈事,似非针对两人而来,这才稍松了口气。何良定了定神,刻意将嗓子压低,点头小声说道:“好罢,我们兄妹俩睡柴房便是,劳烦带路。” 那店家一听,亮眼笑道:“客官真明事理,那就多谢您啦!”心中暗自窃喜,心想今儿个不知走的什么运,店里既没粮没米,外头又是风大雪大,还能平白接到这么笔大好生意,一时间乐得忘我,差点便在楼梯上跌跤。 何良和戚小婵对望一眼,当下将兵刃贴身藏好,再将头发刻意抓乱,跟着那店家下楼,经过饭厅时故作整理仪容,实则是借机用宽袖遮住头脸,以防被陆开和荆胜等人认出。幸而眼前这一伙人看来奔波劳累,自顾着喝水分粮,只当两人是一般乡野过客,未加理会,虽是如此,那饭厅至柴房门边不过相距十来步,在何良走来却是如有百步之远,每一步均走得心惊胆跳。 那店家领着何良和戚小婵进了柴房,随地丢了两张毯子,胡乱打理几下便要离开,就怕怠慢了饭厅里那些个有钱大爷,戚小婵见这柴房里又挤又乱,破铁烂柴丢了一地,还生了股霉味,那店家却是视而不见,不禁心中有气,正想出言斥责一番,何良不愿在此时又生枝节,赶紧将戚小婵拦住,自个儿动手整理起来。 戚小婵见这柴房窄小脏乱,越想越气,说道:“哼!明明是咱们先来的,凭什么他们可以睡大床,咱们就得睡这鬼地方?”拔出游龙刀,便往那满堆的干柴上乱砍一通,何良待想上前劝阻,但见戚小婵正在气头上,生怕刀剑无眼,自己一个不小心也被砍中,当下不去理会,自顾继续清扫。 何良忙了半天,终于将这柴房打理得干净舒适,正想躺下歇着,却听得戚小婵说道:“喂!我不睡了,你自个儿睡吧,那些恶贼聚在一起肯定没好事,我要出去探探。” 何良一听,不禁暗暗叫苦,心想自己大费周章打理这柴房,不就是为了让戚小婵能睡得安稳,谁知戚小婵竟毫不领情,害自己白忙一阵,当下叹了口气,又放心不下让戚小婵只身一人前去打探,只得跟了上去。 何良跟着戚小婵出了柴房后门,贴着客店外墙,顶着风雪,小心翼翼来到大门边,悄悄在窗户上掀了个缝,往里头瞧去,便见大厅里头一共坐了五桌人,细数之下共是十七人,却是不见陆开和荆胜的踪影,想来两人均已上楼进房歇息,只留下这些辈份较低的门人在此守着。 此刻风雪仍大,何良伏在窗外,冻得全身发颤,只见大厅上那些风雷门人个个有说有笑,自己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索性退到墙角边稍稍避过风雪,就盼戚小婵赶紧打消念头回柴房歇去。 戚小婵贴在窗边凝神听了一阵,依着风雷门众人相互称呼及样貌言谈,大略猜出其中几人身分,一位秃顶微胖的中年男子为“铁翅秃鹰”田衡,一位倒钩嘴的方脸男子为“苦判官”范驹,一位褐发洼目的西域壮汉为“赤毛熊”哈穆思,此三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好手,而其余十四人观其语气举止在风雷门内也应有相当辈份,只是自己江湖阅历尚浅因此并不识得。 而戚小婵再细听众人言谈内容,并无什么特别要事,反倒多是些风花雪月的淫闻奇趣,不禁听得脸红心跳,大感厌恶,而何良在一旁见戚小婵表情古怪,于是上前小声问道:“你听出了什么?” 戚小婵一时间忘了自己长年习武,耳力本就远胜何良,还道何良明知那些恶贼在谈论龌蹉之事,却还故意反问调戏,气得往何良手臂上用力掐去,小声骂道:“死淫贼,你再敢乱问,看我怎么整治你!”何良直痛得眼泪打转,实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什么,见戚小婵已朝客店后头走去,赶紧抹了抹脸,揉揉手臂亦快步跟上。 何良跟着戚小婵又绕至客店后方,本欲回到柴房里,但戚小婵抬头见到二楼居中房内仍亮着灯火,好奇心起,便沿着墙缝向上爬去想一看究竟。何良这一惊非同小可,万一那房内住的正巧是陆开,凭其一身过人武功,又怎会察觉不到有人便在一旁窥视? 当下大急,只怕戚小婵一时冲动便要闯下大祸,而眼见戚小婵身手迅捷,顷刻间便要攀上二楼窗台,何良再要上前拦阻已是慢了一步,但又不敢出声叫唤,生怕惊动了房内,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跟着爬了上去,要将戚小婵劝回。 何良费了一大股劲,好不容易也爬上二楼窗台,突然一阵强风袭来,暴雪打在脸上,一时间失神不稳,身子一斜便要跌落,幸而戚小婵及时察觉不对,赶紧出手往其背心一托,这才勉强站定。 戚小婵眼见风大雪大,这木墙上又攀附不易,心中暗骂何良身手差劲偏要跟来,却也担心何良失足摔落,不免打草惊蛇,于是一只手便紧紧托在何良背上,何良身上虽套了件斗篷大衣,但心中一甜,只觉背上似有一股暖意源源不断传来,心神飞荡,一时间竟忘了要将戚小婵劝回。 何良靠在窗台外墙胡思乱想一阵,突然几根枯枝随着强风打来,脸上微微一痛,这才回过神来,正想将戚小婵劝离,见戚小婵将脸贴着窗缝瞧得专注,于是也凑前看去,只见里头一人背对窗子,不时将耳朵靠在墙上听着隔壁房的动静,又悄悄将房门打开向外头张望,似是担心有人走近,一副鬼祟模样,却不知有何意图。 何良从高瘦背影认出此人正是荆胜,只见荆胜又朝房门外头张望几下,确认无人走近,于是将房门一锁,自床底下取了件长方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布巾,里头是个黑木长盒,将木盒打开,小心翼翼自盒中取出一件事物。 第153章 先机万变2 此物外形方长,木头颜色,隐隐能看出上头系着几根细弦,却原来是是张木琴,何良再定睛一看,只觉此琴颇为眼熟,木纹柔亮,弦带紫芒,此琴不是别的,竟然便是沈红烟的贴身爱琴,紫弦琴! 何良和戚小婵心中都是一惊,两人对望一眼,确认所见无误,这紫弦琴乃是沈红烟爱不释手的宝贝,片刻不愿离身,怎会落在这荆胜手中?莫非此琴并非绝无仅有,世上另有其二?又难道是那铁山岛上出了什么意外,此琴竟被荆胜所夺来?两人一时间均是满腹疑问,实猜不透其中原由。 荆胜取过紫弦琴,双眼睁得老大,一张瘦脸几乎要往琴面上贴去,接着伸手在那琴座上来回擦抚,轻轻扣弦,嘴角微露笑意,显是对此琴极为珍爱,想来其也知这紫弦琴难得至极,并非一般凡物,是以才怕被其他人瞧见。 戚小婵见沈红烟的爱琴竟被这等恶贼来回把玩,心中实不是滋味,正想该如何才能夺回此琴,忽听得身旁传来“啾!”的一声,却是何良不耐寒风,鼻头一痒,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戚小婵转头瞪了何良一眼,暗骂这喷嚏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要选在这紧要关头,何良则是无奈苦笑,只盼方才那一下没有惊动荆胜。两人再往窗内看去,却见荆胜满脸凝重,正四处张望,目光终于停在这窗台上,想来何良方才虽已刻意将声音放轻,但荆胜行事素来机敏,是以这一下终究还是让其察觉。 荆胜赶紧将紫弦琴收入木盒中,随手抽出腰间铁笔,一步步向窗边走来,戚小婵此时一手紧抓着窗缘,一手扶着何良背心,实难再取出兵刃,正想带着何良一起跃下,突见何良一个出指往窗缝里弹去,戚小婵往窗内一看,却见荆胜双手掐着喉头,表情痛苦万分,心念一动,知道定是何良暗中动了手脚,当机立断,即将窗板用力一掀,拉着何良先后窜入房中。 荆胜忽见两人闯入,退开几步,待想出声呼救,张大了口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来何良方才见得荆胜走近,情急下取出防身钢针,屏气凝神,往窗缝上出指一弹,飞针不偏不倚直往荆胜喉头上的“百鸣穴”刺去,意在令其无法出声示警,那针入要穴,果然一招见效。 那百鸣穴位在喉头底处,乃是神医门曹家《金针遗略》中所独门秘载的隐穴之一,原为专治喉病失声之用,但若入针寸深,反倒可制住声脉,令人无从发声,那荆胜全未料得窗缝中竟有飞来暗针,再者何良于铁山岛上数月间勤练这招飞针入穴已有小成,那飞针既快且准,纵使荆胜有所防备,如此近身发针,只怕也难以避开。 荆胜声脉受制,又见得两人闯入,心下大骇,还来不及自喉头上拔出钢针,便见戚小婵一个侧身滑步,横刀反手劈来,赶紧向后跃开避过一刀,尚未站稳,忽又见戚小婵身形步法骤变,右手快刀竟是绕过背后,换交左手后突袭刺出,转眼立至,使的正是醉游龙刀法中的“游云无踪”。 荆胜未料到戚小婵身法如此之快,急忙再弓腰后仰,才刚提笔往身前一挡,突然眼前一花,刀光如箭激射而来,却是戚小婵临阵变招,指掌运劲,用上“辣手穿心式”的手法,近身游龙刀脱手飞射,那荆胜未及防备,游龙刀已明晃晃插入左肩,当下痛得张口大叫,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戚小婵一招得手,顺势抽出腰间乌雀刀,滑步疾行间两个转身,已先一步绕过荆胜身侧往房门口一挡,再回过身时那刀锋正巧贴在荆胜的脖子上,正是一招“醒龙九转”,一转眼便将荆胜给制得无法动弹。 其实以荆胜之武学修为,若是正大光明与戚小婵比试一回,即便未能胜出,也决无可能三招之内便败下阵来,实是因何良偷袭在先,荆胜心神已然大乱,应变不足,加以戚小婵招式险奇,荆胜全无防备,自然输得一蹋胡涂。 荆胜定神一看,眼前这小姑娘年纪只怕还不到自己一半,怎知武功招式竟是如此诡奇难测,三招之内便将自己轻易拿住,当下大感意外,一时间只觉心灰意冷,这大半辈子的功夫犹如徒劳白练,不禁垂头丧气,双手一摊,乖乖交出兵刃,不敢稍动。 何良见荆胜虽束手就擒,但怕其又突施偷袭,况且此人曾在神医门内以阴险手段打伤赵七海,当下有意令其尝些苦头,随即取出绣花针,快手连出,往荆胜手脚周边共八个关节要穴一一刺入,这才替其肩上刀伤稍作止血。何良特意选在几个容易受痛的关节要穴下针,入针寸深,荆胜只要稍加动弹便如痛入骨髓,登时瘫软在地,难受得眼泪直流,猛地想起自己在神医门内也曾吃过这飞针刺穴的苦头,定睛一看,当即认出何良,以微弱气音颤声说道:“原来是你,臭小子!” 何良暂不理会荆胜,与戚小婵互使眼色,先合力将其抬至窗台边,看准窗外地势,便朝雪地里丢去,那荆胜虽自二楼摔落地面,但此时积雪已厚,并无大碍,只是荆胜身上几处关节要穴遭针刺入,这一摔下,针刺处犹如万蚁啃食,仍是痛得几欲晕去。 何良将紫弦琴带在身上,把房里灯火灭了,与戚小婵自窗台外悄悄离去,再将荆胜拖至柴房内五花大绑,幸而此时风雪交加,四周飕飕作响,否则以陆开这等武学高手,再加上其过人机警,这一来一往间,即使相隔一两间房,也定能察觉异状。 何良确认柴房外并无他人,便将荆胜喉头上的钢针稍稍松解,令其可轻声应答,随即将紫弦琴取至荆胜身前,问道:“荆先生,这张木琴,你是从何得来?” 荆胜面无表情,冷冷回道:“老子买来的,你小子如果看中意,送你也无妨。” 第154章 先机万变3 戚小婵一听,气得说道:“你胡说!这是红烟姐姐的宝贝,她怎么舍得卖掉?定是你使诡计给偷来的!” 荆胜一听得沈红烟之名,眉头一皱,仍是不愿明说,何良见荆胜神色有异,心想莫非沈红烟已出了事?连连追问,那荆胜却仅是冷笑,随即双眼紧闭,竟是装聋作哑起来。 戚小婵见状,气得往荆胜身上重重踢了几脚,那荆胜身子吃痛,放声唉叫,何良心知其有意出声示警,只怕当真引来其他人注意,心念一动,当即自怀中掏出一颗药丸,趁着荆胜张口唉叫时,将药丸强行丢入其口中,那荆胜全未防备,药丸吞落喉里已无法吐出,气得骂道:“臭小子!你玩什么花招?” 何良淡淡回道:“荆先生可曾听过『清静无为丹』?” 荆胜一听得“清静无为丹”,登时脸色大变,颤道:“你说什么?你…难道…” 何良点头说道:“不错,方才你所服下的,正是此物。” 荆胜半信半疑,回道:“哼,此药非比寻常,怎会轻易落在你这外人手上?” 何良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这清静无为丹的药性确实少见,但国师他既可炼成,我神医门医术向来独步天下,配制起来也不算太难。” 这清静无为丹的来历本来极少人知,荆胜一听何良说出,又想神医门的医术不在话下,莫非当真也配出这清静无为丹?若真是如此,何良身为门人,身上藏有一两颗,自也不足为奇。荆胜哪里猜想得到,何良之所以知晓此物,乃是在江都严家地牢中亲眼所见,此刻不过是以普通的治伤药丸虚张声势,想骗那荆胜将紫弦琴的事全数供出。 何良见荆胜脸上神情犹疑难定,似乎已信了七八分,于是暗中向戚小婵使个眼色,戚小婵立即会意,上前对荆胜说道:“喂,你再不说,本姑娘这便在你身上淋些糖水,待会药性发作,任那些虫儿蚂蚁在你身上爬呀爬的,你要是敢乱动一下,全身便要痛个半死,那才教好玩呐!”说着哧哧笑了起来,直盯着荆胜全身打量,便似在盘算一会儿要如何作弄。 荆胜一听,不禁全身发寒,颤道:“你!…”其打从出得江湖以来,从未落得如此难堪,更别说竟是败在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娃儿之手,当下疲惫丧志,锐气全失,犹豫一阵,终于长叹口气,说道:“好!我说,反正就凭你二人,也休想救出那沈家小姐。” 戚小婵一听大惊,依荆胜所言,莫非沈红烟当真出了事?急道:“你说什么?给我老实招来!” 荆胜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五天前,我和哈师弟带着几个师侄到青州办事,在一间客栈内听见有人争吵,原来是有个独臂男子在那闹事,那送菜伙计只不过多瞧了那男子的断手一眼,那男的便将整桌酒菜给全掀了,那掌柜的气不过,于是找了两个伙计上前理论,却都被那男的给丢了出门。” 戚小婵眼睛一亮,急问道:“那男的…莫非是夏侯大哥?他怎会来到中土?那红烟姐姐呢?” 荆胜点头说道:“不错,哈师弟曾在西域见过那姓夏侯的一次,当下便认出他来,而他身旁还有个女的抱个婴孩儿,有位师侄也认出她便是严家小少爷本来打算迎娶的那位沈家小姐。那位沈家小姐对那姓夏侯的出手伤人很是不满,还说那姓夏侯的答应要带她寻访家人,其实都是在骗她,又说那姓夏侯的一路上不停在打听一位仇家的下落,此次根本是为了寻仇而来。” 何良奇问道:“寻仇?可知仇家是谁?” 荆胜摇头回道:“这个他们倒没提起,只知道那姓夏侯的说此人这几年来刻意换了名号,这几日说不定还会在京城里现身,这事既然让他知道了,绝不会轻易放过。” 何良稍作思索,心想这人既与夏侯青有着极大怨仇,该是铁山岛上那七个石像中的一人,但那七人除杜三保之外,均销声匿迹已久,而杜三保又正是与自己相约京城,莫非夏侯青此次前来中土,竟是得知了飞天貂便是杜三保的消息?若真是如此,非得赶紧前往京城知会杜三保,要其务必小心提防。 何良继续问道:“那沈姑娘的紫弦琴,又怎会到了你手上?” 只见荆胜面有古怪的回道:“这…他两人在客栈里争吵了一阵,沈家小姐说那姓夏侯的若一日不能放下仇恨,她就一日不见他,那姓夏侯的一气之下,又打伤了几个伙计,之后便独自离去。我和哈师弟商量过后,想那小少爷对这沈家小姐朝思暮想,就算她如今已有了孩儿,可也还算是个绝顶美人儿,于是哈师弟便在她的茶碗里动了点手脚,趁她昏了过去,咱们便把她和婴孩儿…带去送给了小少爷。而这琴…则是咱们在沈家小姐的房里找着,哈师弟认出了这琴的来历,我便私下将它留在身边,再给了哈师弟一些好处,要他别四处张扬。但哈师弟那人向来口无遮拦,我怕他传了出去,所以方才在房里…” 戚小婵察觉荆胜有意拖延,不愿再多听废话,气得直发抖,朝荆胜的腰腿上狠狠踢了几脚,急骂道:“你…你竟然将红烟姐姐和冰儿送去给那个死淫贼!快说!她们现在人在哪里?” 荆胜痛得一脸皱苦,急道:“快住手!我说就是!”喘口气说道:“小少爷这几日正巧在泰山上游玩,他见了沈家小姐后固然开心,但那沈家小姐却已和那姓夏侯的生了个孩儿,小少爷当然吞不下这口鸟气,他为了要让沈家小姐从此死心,于是派人至青州广发消息,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和沈家小姐在离此不远的一处鸳鸯亭成婚,实则是要逼那姓夏侯的现身,那里早布下了天罗地网,若他真有胆前来,包准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155章 先机万变4 何良一听大叫不妙,问道:“莫非你们一行人今晚聚在此处,便是要去那鸳鸯亭援手?” 荆胜见事已至此,也不再有所隐瞒,点头说道:“不错,我与陆师兄和哈师弟集结了济南一带的弟子,先在此稍作歇息,天亮前便要赶往鸳鸯亭与其他人会合。” 戚小婵又朝荆胜身上踢了几脚,骂道:“哼!夏侯大哥为了救红烟姐姐,他定会前去赴约,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何良将前往鸳鸯亭的去路问个仔细,稍作沉思,忽然想到一事,在荆胜身上翻找一阵,果然找到几包药袋,里头药粉白里泛红,何良将药袋拿在荆胜身前问道:“这是什么?” 荆胜满脸不耐回道:“你自己试了便知。” 何良点头说道:“也好。”取了些药粉放在碗里,掺着水一起搅拌,贴在鼻子前闻了闻,用舌尖浅尝几下,看似要自己试起药来,却突然将荆胜嘴巴给揪起,荆胜惊道:“慢着!你…”还来不及说完,已被何良将满碗药水强行灌入嘴里,按住嘴不给吐出,终于将药水吞了下去,跟着呛咳几声,瞪眼怒道:“你这混…”随即神情一茫,眼皮一阖,竟立时沉沉睡去。 何良用银针接连刺探荆胜身上几处痛穴都无法令其醒转,想来荆胜等人当日便是以此药迷昏沈红烟,而此药入水后无色无味,中者立时昏睡不起,毫无所觉,药性只怕更胜寻常的蒙汗药,实不知已有多少人受其所害。 何良将所有药袋取在手上,对戚小婵说道:“咱们先将这些迷药放入茶水中,让厅里那些恶人喝下,等他们中计之后,再一起去救沈姑娘,你看如何?” 戚小婵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随即与何良先将荆胜藏在干草堆里,再从后门绕到灶房窗边,将里头的水缸和茶桶一一掺入迷药,算准药性,令那中招者约莫半炷香时间后才会不省人事,以免药性发作太快令旁人起疑,下好药后,再从屋外悄悄爬到二楼荆胜原本待着的房间内,在房门上开了个小缝,以便暗中查探楼下大厅里的一举一动。 两人在房内待了大半个时辰,谁知那些风雷门人在厅里各自歇息闲聊,竟是无人向那店家要过茶水来喝,戚小婵不禁等得心急气躁,在房里踱起步来,何良生怕惊扰了左右房里的陆开等人,正要上前劝住,忽听得楼下拍门之声大作,这野店外头竟似又有来客。 那店家听得拍门之声,自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脸惺忪,揉了揉眼,上前将店门开了个缝,探出头陪笑说道:“几位客官,真对不住,小店今晚已让人给全包下了,还请另寻他处吧。” 忽听得门外一名女子厉声斥道:“胡说什么!这荒郊野岭的,风雪这么大,上哪找其他去处?”说着竟不顾店家阻拦,一把将大门推开,强行进入客店内。 戚小婵一听得那女子声音,眼睛一亮,贴着门缝往外看去,只见那一楼店门口正站着一名黄衣女子,虽已年近半百,但眉清目锐,一脸英气,再揉眼瞧个仔细,此人竟然便正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师娘,林岳英! 戚小婵与林岳英在齐云山上别离至今已近一年,万万没想到竟能在此不期而遇,霎时间心绪激动,差点便要夺门而出,何良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位中年女子便是戚小婵的师娘,也就是闻名江湖的女侠林岳英,只觉此人个性刚烈急躁,脾气简直与戚小婵如出一辙,想来戚小婵定是自幼蒙其收养,两人性子才会这般相似,一想到此,不禁掩嘴偷笑。 戚小婵见状,奇问道:“你笑什么?” 何良搔搔脑袋,不好意思说出口,戚小婵待要再追问,便又听到楼下门口传来人声说道:“师妹,客有先来后到,本是做生意的规矩,咱们好声好气和对方商量即可,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何必动气?” 戚小婵一听得人声,心急往店门口看去,只见那说话者乃是个中年男子,深青长袍大袖翩翩,平眉善目,短胡如弓,一副仙侠道骨,果然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养育恩师,江湖人称“先机万变”的李乘风! 那店家见厅上风雷门众人面带不悦,只觉事情难办,连忙苦笑对着李乘风夫妇俩说道:“几位客官,你们就别为难小店了,您们瞧小店真的都让这些大爷给包下了。” 林岳英将那店家推到一旁,挺身站出,朗声说道:“有什么好为难?咱们也不过四个人,大不了就要一张桌子歇着,连客房也免了,难道这些人非要霸着此处,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不成?” 座上风雷门人同时闻言色变,那田衡率先起身回骂道:“臭婆娘!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活腻了吗?” 林岳英一听,亦是勃然大怒,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李乘风及时一把拦住,此时忽听得楼梯间传来人声说道:“田师弟!算了,外头风雪大,他们也没别的去处,你们就让出一张桌子给他们歇着吧。”说话者正是陆开,原来其听得争吵之声,特意下楼查看,那田衡闻言,虽百般不愿,也只得依言让出门边的一张方桌。 李乘风见众人已让出座来,当即对陆开拱手谢道:“这位兄台通情达理,多谢了!”随即要门外两名男子一齐进来,戚小婵一看,前头一位高瘦男子乃是二师兄郑添寿,后头那位黑肤青年则是七师兄游迅,此二人先前与自己在阎王帮大寨别过之后,至今音讯全无,未料此刻竟能意外重逢,再加上师父师娘都在此处,戚小婵惊喜之余,乐得差点便要叫出声来。 那游迅才刚坐定,便直嚷着口渴,要店家赶紧送上茶水,那店家亦是不敢怠慢,回头自灶房打了两大壶温茶送来,何良猛地惊觉不妙,再一看去,那游迅已将一整杯温茶喝得一滴不剩,而戚小婵方才都在想着要如何上前与众门人相认。 第156章 先机万变5 一见何良神色有异,这才惊觉那灶房的茶水里头已全都给掺进了迷药,谁知道那些风雷门人还未中计,那掺了迷药的茶水竟先让游迅给大口喝下了! 戚小婵在房里瞧得焦急万分,却又不敢贸然示警,就怕对方人多势众,又有陆开这等高手在阵中,若是双方交手起来,师父师娘武功自然不在话下,但两位师兄武功一般,只怕难以全身而退,眼见那郑添寿亦替李乘风夫妇俩倒了茶水,戚小婵气得直往何良手臂上用力捏了几把,小声骂道:“都怪你出这馊主意,现在该怎么办?” 何良原以为此计定能成功,哪料想得到李林山庄众人竟会在这大半夜的突然到来,当下只觉莫名委屈,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郑添寿替李乘风夫妇俩倒了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正要喝下,忽听得李乘风说道:“茶里有毒!”郑添寿闻言,赶紧将刚入口的茶水全吐出来,呛了几下,脸上满是惊恐。 原来李乘风之所以外号“先机万变”,除了是形容其为人善察先机以应万变之外,这“先机万变”实亦为三清剑派至高无上之玄妙功法。此法源于三清派创教三祖所合着之《六识归元经》,原为一套用以灵通修仙之法门,追求明心御气、通达六脉,这六脉指的便是道家所言之眼、耳、鼻、舌、身、意,一旦练达六脉神通的境界,则无微不视、无声不闻、无气不辨、无味不觉、无触不敏、一心万用。 而此心法经由三清剑派历代高人传承修载,终成一门特异玄妙之镇派神功,至李乘风修练大成后,更将此功法融用于武学之中,凝神时六感灵通、百毒难侵,临敌时洞察先机、克应万变,可谓开创一路新学,并另取名为“先机万变”,似方才那茶水中掺入迷药,在常人看来虽是无色无味,但在先机万变的功法下却仍是无所遁形,是以李乘风才刚将茶杯拿起,便立即察觉其中有异。 游迅一听李乘风说道茶里有毒,一张黑脸登时吓得惨白,颤声说道:“什么…有毒?”赶紧伸手入喉,挖了几下,想要将方才喝下的茶水全部吐出。 李乘风见状,淡淡说道:“不必担心,这茶水里下的乃是『牡丹白』,中毒后只会令人昏迷几个时辰,对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这种下流手段,实非正人君子所为。”说着身子一侧,转头望向一旁的风雷门众人。 那风雷门向以双笔及使毒功夫威震江湖,这“牡丹白”乃是风雷门内的独门迷药,入水无色无味,药性厉害,江湖皆知,何良方才拿荆胜试药时,原已猜到了七八分,此时见李乘风单以目力嗅觉便能察知此毒,本事之高,实是开了眼界。 在场风雷门人一听李乘风说道茶水里有毒,纷纷探头一看,待听得那茶水里头所下的竟然便是牡丹白,均是脸色大变,想那牡丹白乃是本门特有的奇药,如此不就直指是本门在场者于那茶水里下药? 风雷门众人跟着又同时往哈穆思看去,原来那哈穆思曾拜师于天山的紫砂宫,后带艺投师入了风雷门,也自西域带来不少中原罕见的毒物,而那紫砂宫传有一门阴险绝技“十步弹砂”,能将毒粉凝稠后暗藏指尖,悄悄弹射至十步远的杯水里头,不起丝毫水花,毒粉入水速溶,此等阴柔指力比之寻常暗器更加难练,若说在场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于另桌的杯水里下毒,那定非哈穆思莫属。 那哈穆思被其余门人同时以古怪眼神瞧来,只觉莫名其妙,实则其手底下的弹砂功夫尚未练到家,根本无法对相距三桌外的李乘风等人隔空下毒,只是这事若是照实说了,不免颜面无光,因此故作气直,随即起身指着李乘风大骂道:“胡说八道!我们如真要动你,哪需要这么麻烦?” 林岳英虽与李乘风师出同门,但因那先机万变的功法实在太过阴玄内敛,自己性子直躁,始终无法练成,是以也无法察知这茶水有异,但想李乘风既出此言必然不假,见那哈穆思的气急模样,再细看其样貌,稍一推想便认出此人,当即拍桌起身,大衣一抖,抽出腰间长剑,荡剑平举,直指哈穆思的眉心,骂道:“原来你们都是严家的走狗,怪不得如此嚣张,你们今晚聚在这又想干什么好事?给我老实招来!” 田衡见状跟着大掌拍桌,抽出铁笔直指回骂道:“招你个屁!你们又是什么东西?”其余门人亦是不甘示弱,纷纷抽出兵刃放声叫阵。 那店家先前在一旁见得情势不对,本欲上前打个圆场,待见到林岳英和风雷门众人先后亮出兵刃,登时吓得不知所措,原以为今日平白遇上了一帮财神爷,谁知竟是一群凶神恶煞,可别因此连累了自己一条小命,当即缩头缩脑,趁着没人注意自后门溜出,赶紧逃之大吉。 只见陆开缓缓自座中起身,冷冷说道:“这位夫人的口气倒是不小,只是你们一口咬定是我们在这茶水里下了毒,可有凭据?” 随即拾起桌上一只空杯,手心紧握,内劲一催,五指摊开,那只茶杯竟已化作无数尘沙,跟着飘散满地,使的正是内家绝学“绵玉功”,那陆开脸上神色毫无半点勉强,特意露得一手,想藉此挫挫林岳英的锐气,在场风雷门人见了,无不放声喝采。 那林岳英见陆开内劲造诣如此深厚,只怕不易对付,脸色微变,正纳闷此人为谁,却先听得李乘风从旁淡淡说道:“这『牡丹白』乃是贵门派的用心之作,茶水里是否有古怪,陆先生自然一试便知。” 原来李乘风推想之下,已猜出此人便是风雷门的陆开,说着大袖往桌前一抖,那座上的一只茶杯竟突然腾空而起,犹如鬼魅施法般,稳稳朝着风雷门众人平飞而去,转眼间轻轻落在陆开身前的方桌上,便连一滴茶水也没溅出。 第157章 先机万变6 陆开直盯着桌上茶杯不发一语,一时间拿起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处境实为狼狈,而在场风雷门人突见李乘风施展这等绝妙神功,亦是愣得哑口无言,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全失。 陆开暗想,先前见此人谈吐温文,气度恢弘,十足文人模样,是以没有多加留心,怎料得此人实乃深藏不露,竟已先认出自己身分,而方才这手单以袖风催动茶杯的功夫,自己亦是远远不及,一时间心下大骇,实猜不透眼前此人究竟是何来头,有何目的? 陆开正想与荆胜连手突施奇袭,但左右瞄了一眼,却是不见荆胜的人影,莫非那荆胜直到此刻竟然还安安稳稳睡在房间里头?当下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气急败坏。 双方正僵持间,游迅身上药性逐渐发作,神智昏乱,见到风雷门众人的惊骇模样,当即对林岳英傻笑说道:“师娘,你瞧这些小贼,师父随便露得一手,便吓得他们尿裤子了,哈哈…” 风雷门众人一听,便有几人怒声回骂,游迅跟着胡乱叫阵几声,突然抽出长剑,歪歪斜斜使划了几下,竟是朝着风雷门众人跌撞扑去,那范驹站在最前头,见机不可失,当即箭步快爪先往游迅手腕上抓去,想先发制人拿下游迅作为要挟。 忽见一道急光自游迅衣袖下方射出,范驹右掌尚未抓中游迅,却是暴痛欲裂,勉强定神一看,竟已被突如其来一剑刺穿,而另一头持剑者正是林岳英,在场风雷门众人面面相觑,竟似无人看清其究竟是如何出手。 范驹气得大骂一声:“贼婆娘!”忍痛自剑上抽回残掌后退开,又是痛得放声哀嚎,林岳英跟着将游迅一把拉回身后,郑添寿则使劲将其按压在凳子上,要其别再轻举妄动。而游迅此时已是半昏半醒,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何事,身子一软趴倒在方桌上,像只大乌龟般手舞足蹈,嘴里仍是稀哩呼噜念个不停,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何良及戚小婵在二楼房里偷偷瞧着,原本见大厅里情势紧张,两人亦是坐立难安,突然见到游迅的滑稽模样,一时开怀,不约而同噗哧笑出声来,幸而此时厅上双方人马正凝神对峙,是以谁也没留意到那二楼房里竟还躲藏了两人。 陆开见林岳英出剑身法之快,只怕更胜于己,惊愕之情实不下于方才见到李乘风施展玄门气功,回想游迅称这带头的两人为师父师娘,又见这四人身上均佩有长剑,再回眼上下打量李乘风,猛地想起一人,当今世上,除了人称“先机万变”的李乘风外,又有哪个使剑高手,能有如此深不可测的气功造诣?当即脱口叫道:“你是李林山庄的李乘风!” 厅上风雷门人一听得李乘风之名,个个均是心头一震,想那武林中向来流传“夏侯刀,李林剑,风雷手,鬼王签”之说,此人既与本门掌门傅追虹齐名,武功当然不在话下,更何况今日还是夫妇俩一同连手,势必将拼个你死我活,当下人人如临大敌,一听得陆开喊道:“熄灯摆阵!”转眼间众人已分占大厅各角落,将李乘风等人包围其中,接着厅上灯火全暗,何良及戚小婵只听得桌椅倾倒之声大作,却看不见究竟发生何事。 漆黑之中,忽听得李乘风说道:“小心暗器!”跟着大厅里“啪!啪!”之声大作,似有重物不断闷击在桌板上,戚小婵心中一惊,悄悄出了房门,来到二楼栏杆后方想再瞧个仔细,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 原来陆开忌惮李乘风夫妇俩武功了得,不愿与之正面交锋,是以要众人摆起平时对练无数次的一套“八方围虎阵”,分占大厅四周作包围状,将桌椅挡在身前以为屏障,灯火一灭,便同时以独门暗器“风雷弹”朝着中间的李乘风等人打去。 那“风雷弹”状似圆珠,约莫荔籽大小,以寒铁覆石铸成,上头有着十八个菱面,方便指尖扣拿,施展时以反手甩掷而出,中者骨节立断,十有九残,阴险狠辣之极,此时大厅里漆黑一片,李乘风等人被包围其中,全无去路可躲,又无法视物,此阵一出,便是决意要将李乘风等人立毙当场。 陆开原料定众人风雷弹一放,不出几回,定能将李乘风等人打得尸骨难全,岂料耳听得大厅上数十声啪啪作响,皆是暗器落空后打在对面桌板之声,那奇袭竟似一次也未得手,正纳闷间,忽听得左侧传来一声“唉唷!”接着右侧传来一声“他妈的!” 突然间那大厅四周接连传来惨叫之声,陆开细辨那叫声,中招者竟都是本门弟子,只是李乘风等人明明已无处可躲,四周又漆黑一片,理当如瞎子般动弹不得,怎么非但未被暗器伤着,竟还有余力出手伤人?耳听得中招的本门弟子越来越多,不禁大感骇然。 何良跟在戚小婵身旁,见楼下黑压压一片,但唉叫声四起,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于是转头小声问道:“你瞧…这是怎么回事?” 戚小婵原本也是满头雾水,突然灵光一现,小声喜道:“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些恶贼可有得受了!”接着在何良耳边说道:“我师父练有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作『先机万变』,我曾听他说过,这功夫一旦练成,黑暗之中可以瞧得一清二楚,百步之内的风吹草动也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那些恶贼本想用暗器对付师父,定是师父将暗器反着打回那些恶贼身上,我说他们活该自讨苦吃。” 何良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小声回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戚小婵听何良称赞本门神功,心里亦是大感得意,回想往日在齐云山上练功时,李乘风曾几度要自己跟着修习这门先机万变功法,但自己总嫌麻烦而借故不练,此刻才知道这门神功当真厉害,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就算李乘风不让自己学练,自己也非要缠着李乘风全数传授。 第158章 先机万变7 何良及戚小婵正交谈间,又有三四名风雷门人接连中招,陆开潜心思索,猛地醒悟,其昔日曾听过江湖传闻,那李乘风除了剑法气功均甚了得外,更练就一身玄门秘术,耳目之能异于常人,甚至更胜鸟兽,陆开原以为此乃无稽之谈,此时想来只怕所言非虚,这李乘风定是能察觉四面八方的暗器来路,全数避开之际,再以长剑反击暗器伤人,只是厅上人人均藏身桌板之后,又是漆黑一片,这李乘风竟还能精准识出空隙所在,此等功力实是匪夷所思,当下不愿再伤了同门,赶紧喊道:“先住手!快点灯!” 风雷门众人听得四周唉叫连连,中招者竟似全为本门弟兄,均是大感惊愕,一听得陆开示下,赶紧停放暗器,一名风雷门人摸上了灯台,取了火石一敲,才刚要点灯,忽觉手臂上一阵痛麻,跟着颈子边又中了一记暗算,当即惊叫道:“他妈的!谁放暗器!”吓得躲回方桌之后。 一旁的哈穆思一听,半信半疑,亦是沿着墙壁摸上了另一头的灯台,岂知才刚打了火石,灯未点着,手腕却如有针扎,竟似是中了锥针一类的暗器,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嘴上、脑袋、后颈又各中一针,登时连滚带爬逃回桌底,鬼叫道:“毒针!有毒针!” 陆开闻言大惊,想那李乘风能在黑暗中视物,若再加上毒针偷袭,这灯火一刻不点着,形势便多一分凶险,赶紧再要一名师侄跟上点灯,那门人心中害怕,却也不敢推迟,但才刚打了火石,手背上便也中了一记暗算,吓得连忙又躲回桌下,连火石也丢在一旁,不敢伸手去捡。 戚小婵听那风雷门人接二连三被毒针所伤,心想师父向来不使此等阴狠暗器,正感不解,忽听得身旁传来微微“嚓!嚓!”之声,转头看去,黑暗中果然隐约见到何良正朝着大厅上出指连弹,这才明白,方才那几下定是何良所为。 原来何良心想李乘风能于黑暗中视物,那灯火若被点着,只怕局势反倒不利李乘风等人,是以灵机一动,每每见得厅上火花一现,当即对准火光弹指出针,漆黑中虽难以准确视物,但飞针连发,十发之中,总有六七发命中。 那前往点灯的风雷门人,才刚打了火石,身上便连连中针,虽说那飞针并非对着要穴刺入,不过是皮肉麻痛,拔去即可,但江湖中对暗器向来忌惮,恰巧那哈穆思以使毒见长,其中针后自然疑心那针上也涂有剧毒,慌张下喊了声毒针,其他人便信以为真,中针后脑袋一片昏乱,还道是毒性发作,均不敢贸然乱动,纷纷就地打坐调息,就怕那针上剧毒随着血气攻入心脉。 转眼间那大厅两侧灯台旁,已有五名风雷门人中了何良的飞针暗算,此刻任凭陆开叫唤,竟是无人敢再上前点灯。 陆开稍作推算,今夜一同前来的十几名同门竟已折损所剩无几,心下大骇,正想转身而逃,此刻风雪已停,月光自二楼边窗映入,陆开突见那栏杆后方竟似隐有人影,心念一动,已隐约猜出怎么回事,当即摸黑将灯台取下,以外袍罩住,藏身桌底悄悄点着,不让火光透出,随即一声尖哨,跟着喊道:“二楼有鬼!坤位!散天!”冷不防将灯台往二楼栏杆上飞掷而去,灯火照过,果见那栏杆后方藏有两人。 何良及戚小婵猛见火光自厅上飞来,何良还未瞧清怎么回事,戚小婵却已见到风雷门众人一齐自方桌后现身,众手连出,风雷弹犹如飞雨乱石,转眼便至,戚小婵登时心中一寒,暗叫万事休矣! 戚小婵眼见风雷弹连发袭来,待想拉着何良避开,但陆开行事向来深谋狡诈,既决意致人于死,又怎会留有半点余地?方才那暗语正是喊出两人所在方位,今日在场的风雷门人多是精干好手,一听得陆开下令,无须细想,立即将风雷弹以散天箭手法连珠掷去,犹如天罗地网,将戚小婵及何良周身去路全数笼罩,竟无隙机可逃,戚小婵情急之下,压着何良一同趴伏在楼板上,提气护身,只盼能稍稍避减伤势。 何良未曾练过耳目辨器,是以丝毫不知大祸将至,突然被戚小婵按压在地,正觉纳闷,一阵劲风袭来,四周“啪!啪!”之声大作,似有无数暗器打在身后门墙之上,何良这才惊觉大事不妙,当下全然不知所措,只得低头咬牙,暗祷平安无事。 大难当头,虽仅屏息之际,却如有几个时辰之久,戚小婵耳听得数阵风声及暗器声连连作响,但身子竟是毫发无伤,心想莫非众人不擅暗器,失了准头?又或是老天保佑,今日侥幸让两人逃过一劫? 正感不解,此时厅上灯火全亮,戚小婵抬头,却见一个深青色背影立于横栏之上,挡在两人身前,两道大袖回旋狂舞,大厅里无数暗器扑面而来,却被那袖风狂劲给激得偏飞四散,打在四周门墙上头,便连一记也飞不进身,戚小婵无须细想,也猜得出此人为谁,立即脱口喜道:“师父!” 那护在戚小婵及何良身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乘风。原来李乘风耳目之能异于常人,打从那大厅上熄了灯火,何良及戚小婵悄悄出得房门时,李乘风便已察觉那二楼栏杆后方还藏有两人,只因不知两人意图,是以不敢贸然出手,待察知何良在暗中以飞针一连伤了数名风雷门人,这才确信那藏身二楼的是友非敌,一听得陆开喊出暗语,又见灯火一掷,便已猜到其心意,于是抢先一步赶至,护在两人身前,大袖狂舞,使出自创气功绝学“斜雨风满楼”。 此招源于三清剑派的转风气劲,李乘风练至深处,能凝气于袖,舞袖成风,浑柔之力化作无形盾甲,专以对付大举暗器流箭,宛若万点急雨被来回劲风带得偏斜不定,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将连发而来的风雷弹全数逼开。 第159章 倒戈1 李乘风原本猜想那栏杆后方躲藏的多半是江湖同道,一听得戚小婵叫唤,心头一震,侧头看去,果然便是失联已久的爱徒,立即脱口喜道:“小婵!真的是你?” 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间均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戚小婵更是难以自制,眼角泛红,若非此刻尚未脱险,定要立即上前和李乘风夫妇俩相拥而泣。 戚小婵一想到林岳英,心系其安危,此时暗器已停放,却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当即探头往大厅上一看,只见左侧帐台边,一个黄色身影正被田衡率另外三名风雷门人同时围上,正是师娘林岳英,而其虽以一敌四,但身形来回穿梭,一套李林剑法以快剑使出,进退有度,虚实相掩,杀机尽现,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是田衡等四人连连被那如影快剑给逼得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戚小婵再往林岳英身后望去,则见那郑添寿一手紧托着游迅,一手持剑,正与范驹打得难分难解。 那范驹原本擅使一对风雷笔,尤以快笔急攻见长,一套“流云箭”使得飞快刁钻,在江湖中小有威名,只是其先前被林岳英重伤了右掌,如今单以左手使笔,功力难以发挥,原应非郑添寿之对手,只不过郑添寿为防其余风雷门人伺机偷袭游迅,须得腾出一手将其托住护在身旁,这一来身法大失灵巧,才仅能与范驹打个平分秋色。 而戚小婵再细瞧游迅,乍看下身上并无外伤,想来仅是因为牡丹白药力发作而不支昏睡,这才稍稍宽心。 田衡等四人合使一套“风雷聚网阵”,此套阵法以“风雷箭”笔法为本,三人即可成阵,最多可至八人合使,围攻时先由一人诱敌出招,待对手急于抢攻之际,其余列阵者立即自对手身侧及背后同时追击,犹如捕猎收网,令对手再难脱逃。 此阵用于以众击寡原是无往不利,只是林岳英出剑身法之快,每遇包围合击之势,总是回身一招“紫云幻电”,剑光似电急窜,剑影难分虚实,竟能同时刺向身后三人笔下指掌,逼得三人缩手退笔,这一来宛如密网破了个大口,林岳英便能趁机脱阵而出。 如此三番来回,田衡等人明知林岳英的突围之策,但就是止不住其快剑凌厉,眼见一时间难将林岳英拿下,田衡念头一动,当即与另外三人互使眼色,突然步法一变,四人飞快绕过林岳英,竟是一齐来到范驹身侧,四人八笔改往郑添寿左右招呼过去。 那郑添寿原对付范驹一人已是讨不到便宜,突见又有四人围了上来,若要再同时对付,却是万万不能,危急之间难作细想,说不得只得咬牙拼上,将游迅拉到身后,宽剑横胸,挡得一招是一招。 林岳英一见,暗骂田衡等人无耻,回身鱼跃,要将那四人先行拦下,岂知那四人偷袭郑添寿乃是虚招,实则是要引得林岳英飞身来救,四人余光一见林岳英身在半空无可避处,当即出声互相示意,突然脚步一蹬,回身猛刺而去,同使一招“回马射雁”,四路铁笔直往林岳英手腕上点去,务求撤其手中兵刃,一招致胜。 田衡等四人心想林岳英剑招再快,也决计无法同时对付这四路铁笔,眼见便要得手,突见林岳英凌空挺剑,身如旋风急转,纵身穿梭而过,四人只觉眼前一花,蓦地手腕、胸腹间各被剑尖划上,立时兵刃脱手,衣袖染血,痛得避退叫骂,却是谁也没瞧清那林岳英究竟使得什么手段。 原来林岳英非但剑法了得,江湖历练亦匪浅,其方才见田衡等人互使眼色,突然变招偷袭郑添寿,便隐约猜知那四人意图,是以一见那四人回身铁笔点来,早在自己意料之中,当即辨明来势,使得三十二路“老君伏魔剑”里的一招“天门斗转”,凌空回旋削刺,快剑进出无影,身如飞梭陨星,自那四人之间一穿而过,招式潇洒凌厉,顷刻间便将那四人给一举拿下。 何良眼力普通,于林岳英的剑式也仅能瞧出个大概,无法尽数看清,但见田衡等四人转眼纷纷中剑避退一旁,连原本与郑添寿斗在一块的范驹亦被吓得不敢恋战,也知那剑法定是厉害无比,不禁脱口叫好。 而戚小婵平时多半只见师娘与师父师兄们练剑拆招,极少见其真刀实剑与人厮杀动武,今日一见,才算真正见识到师娘的快剑风采,无怪乎江湖上人人一提起这位林女侠,均是拇指一竖,心中登时对其惊羡不已。 戚小婵正想上前与林岳英相会,突见大厅里灰影一闪,一人迅猛如风,出手如电,身前一道金光犹如飞蛇,直往林岳英后心激射而去,但林岳英刚拿下田衡等人,未及回身察防,竟全然不知杀机将至,戚小婵心急之下,急喊道:“师娘小心!” 那出手偷袭林岳英的灰衣人正是陆开,原来陆开方才见李乘风及时出手,竟将众人的风雷弹全数拦下,自知不敌,索性趁着李乘风与戚小婵相认之际,藏身暗处,待见得林岳英一招将田衡等四人拿下,当即趁其不备,飞身使得一招“追龙点睛”,锁链金笔一头疾甩而出,直朝林岳英后心点去,务求一招将其制住,或可要挟李乘风等人,而即便仅擒得林岳英一人,亦可算是立了大功。 陆开深谋算计,立时便要得手,耳听得戚小婵出声叫唤,心有所警,转头猛见一道黑影闪至,势如星火,当胸袭来,迅杀之气竟是生平未见,眼见不及闪躲,只得硬生生将金笔之力收回,腕臂一翻,那锁链另头的金笔犹如灵蛇,蓦地凌空转向,直往那道飞来黑影拦去,跟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那道黑影被金笔之力所激,准头稍偏,便直贴着陆开肩头飕飕扫过。 陆开震慑之下,回神往肩膀摸去,大衣上已多了一道长长破口,幸而并未伤及肌肤,忽觉手中一轻,低头一看,方才兵刃相交,没想到那金蛇笔头竟已被削去半截,这伴着自己威震江湖数十年的一对锁链金笔,如今竟毁去其一,不禁悲惜万分。 第160章 倒戈2 陆开再转头一看,只见一柄乌黑油亮的奇特兵刃,明晃晃斜插在砖墙上,那刀身奇薄无比,形如鸟雀,颤如劲草,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二十多年前曾在武林间掀起无数波澜的一柄邪门宝刀,据传此刀利可断金,夺命难计其数,若非此刀重现江湖,又怎能一下便毁去自己这历经百战的精铸铜笔,此刀正如陆开所想,便是那昔日武夷刀派的镇山之宝,乌雀刀。 原来方才危急之际,戚小婵眼见林岳英中招在即,当下心念如电,乌雀刀倏地出鞘,毫不犹豫使出绝情七杀中的飞刀绝技“冲天式”,此招原乃夏侯青为对付杜三保这等轻功好手所创,不全以臂劲,而是配合腕、掌、手指之间的巧劲弹射出刀,讲求随意而发,发之所向,杀机立至,务求快准,不容闪失,迅劲远胜寻常掷刀,而这乌雀刀异常轻巧,用来施展冲天式更是如虎添翼,若非陆开先一步听得戚小婵出声叫唤,及时接招,只怕眼下已遭一刀射穿,命丧当场。 戚小婵自练成这招冲天式以来,从未真正对人出手,此刻见得刀势迅猛,当下亦颇感快意,却也不禁暗叫可惜,早知此招如此顺手,便不该出声示警,反倒救了那陆开一命。 林岳英方才听得戚小婵叫唤,先是一愣,待听得身后传来兵刃互击之声,回头瞥见陆开身影,不容他想,剑尖一转,一招“天兵回驾”转身急刺而去。 陆开见状,向后急退两步,随手抓了身旁方桌,掌力一送,朝着林岳英猛掷而去,势如飞岩。 林岳英识得厉害,剑招一变,运起大劈山劲,蓄劲于刃,剑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那方桌立时被劈作两半,犹如被火药炸开般左右分飞,林岳英则毫不停脚,继续急刺追进,但眼前已无半个人影,却是那陆开趁机脱身,连跃而至十步以外,转眼便要夺门而出。 陆开眼见拿手兵刃半毁,而同门子弟兵伤的伤、逃的逃,当下已无心再战,本想借机脱身,谁知刚来到门边,突见青影一闪,一人站定身前,正是李乘风识破陆开计谋,赶先一步将其拦在客店门口。 只见李乘风气定神逸,单手负于背后,淡淡说道:“阁下方才招招欲致人于死,此刻难道还想一走了之?”长剑凭空舞了个十字,又划了两个等身的大圆,接着脚步跨出,一手横甩宽袖,一手持剑凝于眉心,低叱一声,剑尖直指陆开胸口而去。 陆开先是见李乘风长剑凭空舞划几下,不知有何用意,又见李乘风剑招递来,本以为招式定然无懈可击、石破天惊,赶紧先退了两步提笔护身,谁知那来势步法轻缓、剑势柔蓄,竟似半点杀气也无。 但想以李乘风这等绝世高手,即便招式看来平凡无奇,其中也必有深意,当下不敢有丝毫小觑,待见李乘风剑尖已进至三步之内,剑势依旧平缓,料想其剑招难再骤变,这才不疑有他,当即身子一侧,金笔挺出,直往李乘风肘弯要穴精准点去。 戚小婵见李乘风剑招平平,去势甚缓,毫无杀劲,只怕连何良都能勉强避开,更何况是陆开这等武学高手,当下大感不解,见陆开已趁势出手反击,不禁大叫不妙,谁知那陆开金笔才向前递出半招,身子便如流瀑瞬间化作冰川,半分也未再动弹。 反观李乘风剑势虽缓,却是一路挺进,剑尖直入陆开肩头,再沿着上臂、肘弯、腕口、掌心顺势刺划而过,荡袖收剑还鞘,一派轻松写意,那陆开竟无半点还手之能,耳听得“当”的一声,陆开金笔脱手坠地,右臂一垂,破袖染红,竟似已被李乘风一剑废去! 陆开耳听得金笔坠地之声,猛回过神,顿觉右臂痛麻万分,无法提劲,忍不住闷哼出声,当下呆立原地,任郑添寿将其押往座上,未作抵抗,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之情。 余下风雷门人眼见陆开大败,哪敢再留片刻?一个个不顾伤势,纷纷破窗窜逃,戚小婵见状,正想追出门外,却被李乘风及时叫住,淡淡说道:“且慢!由他们去,深夜荒郊,别要中了埋伏。” 戚小婵早瞧那些风雷门人个个不顺眼,正满肚子气,本想再追,一听得李乘风之言,当下虽不甘心,也只能依言走了回来。 林岳英及郑添寿一见戚小婵平安无事,均是大感欣喜,戚小婵亦是一把扑上林岳英怀里,便像个小孩儿般撒起娇来,戚小婵此时就近细看,这一年不见,林岳英鬓边又多了几道斑白,心中一酸,便又泪如雨下,顾不得有旁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林岳英当日听得郑添寿说道戚小婵不顾劝阻,私自离开阎王帮大寨,在江都严宅闯了大祸,之后便与袁少廷一起不知所踪,这一年来音讯全无,正想出言责备,但见戚小婵哭得泪眼汪汪,又怎忍心骂得出口,不禁也眼角泛红,柔声说道:“傻丫头,都大得能嫁人了,还哭得像个小孩儿般。” 此时郑添寿已将陆开绑在座上,戚小婵揉干了眼,往陆开身上踢了几脚,大骂道:“姓陆的,你也有今天!”见陆开闷不吭声,一副丧气模样,先前那股傲慢跋扈的气焰荡然无存,不禁转头奇问:“师父,方才你那剑看来稀松平常,怎么这姓陆的笨得像根木头般,一动也不动?” 林岳英从旁回道:“傻丫头,这招『花落鸟飞绝』乃是你师父近年的得意之作,堪称天下剑法之绝,这姓陆的怎能是对手?” 李乘风摇头说道:“师妹,人外有人,什么天下剑法之绝,咱们自个胡闹吹嘘无妨,有外人在此,可别让人见笑了。” 戚小婵闻言,上前拉住李乘风的衣袖,撒娇道:“师父的剑法武林第一,江湖皆知,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师父你真偏心,这么厉害的招式,怎么从没见你教过?” 第161章 倒戈3 李乘风笑骂道:“你平常不是去向你师娘偷学刀法,便是去缠着大师兄胡闹,师父又怎么有空教你?”一提起袁少廷,随即正色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你大师兄?他没和你一起吗?” 戚小婵一听李乘风问起袁少廷,跟着脸色一变,支吾道:“大…大师兄他…他说…”迟疑一阵,便将当日在白马湖行刺严子宣却被袁少廷出手阻拦、以及袁少廷欲替严家夺回账册之事大略说了,李乘风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倏地起身走至大厅角落,面墙而立,不发一语,显是心中气极,不愿让人瞧见其此刻怒容。 林岳英更是按耐不住,一脚将桌边长凳踢飞,重掌往桌上一拍,怒喝道:“ㄚ头,你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你大师兄当真如此不知好歹?” 戚小婵点了点头,向何良取来严家账册,递给林岳英看过,林岳英翻了一阵,这才确信无疑,往桌上一扔,大骂道:“没想到你大师兄竟是这种见利忘义之徒,这二十年来当真白养了他!” 李乘风长叹口气,这才回过头说道:“咱们先别乱猜,听小婵所说,少廷似乎还有难言之隐,等找到他,我会当面向他问个明白,若他当真是个贪图富贵的小人,我定亲自清理门户,绝不徇私。” 林岳英听闻袁少廷之事,心中烦闷至极,此时才注意到何良呆站一旁,转头对戚小婵问道:“这位公子是你朋友?” 何良闻言,这才想到尚未正式拜见李乘风夫妇,赶紧上前拱手说道:“晚辈何良,方才多谢两位前辈出手相救,两位前辈武功出神入化,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林岳英随口应了一声,不多回礼,李乘风则强作笑颜,拱手回道:“方才献丑了,原来是何公子,我曾听徒儿们说过,何公子当日在神医门舍身相救贵帮的赵二当家,如此胸襟,才真令人佩服。 说起来,我们今日倒也是为了贵帮的事而来。” 何良一听,急问道:“莫非前辈有本帮的消息?” 李乘风点头说道:“不错,我们收到风声,贵帮赵二当家和徐三当家在内的许多好汉,前些日子不慎落入朝廷手中,此刻正由风雷门傅掌门亲率重兵押往京城,算来五日之后便至,因此我要弟子们分头行事,约好两日后一同在京城相会,设法救人。 我们四人自南方一路赶来,今日途经泰山,正巧见到方才那群人举止可疑,于是便远远跟着,想不到竟与你们在此相遇。” 何良闻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总算得知赵七海尚在人世,忧的是一干弟兄被朝廷派重兵押守,近日便至京城,但阎王帮大寨不久前才遭严子宣带兵攻破,此刻定然元气大伤,人手不足,即便有李林山庄门人相助,若真想安然救出众人,却又谈何容易?赶紧又追问道:“不知我赵二哥他们是如何落入朝廷手中?朝廷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将人押往京城?还请前辈明示。” 李乘风摇了摇头,转头瞧向陆开,淡淡说道:“此事确不单纯,愿闻陆先生高见。” 陆开自被绑缚在座上,始终不发一语,待听得李乘风之言,当即冷笑回道:“嘿!这事我当然清楚的很,但你是什么东西,我又何必听命于你?” 戚小婵先前在严子宣成婚之日被陆开一笔打成重伤,后来在白马湖畔又遭其一掌劈昏,旧怒难消,此刻听得陆开对李乘风无礼,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冲上前便是两个耳光,大骂道:“狗贼!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要搧上一记耳光,却被李乘风一把拦住。 李乘风淡淡说道:“小婵,陆先生在武林中乃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杀不可辱,休要胡闹。” 使个神色要戚小婵先退到一旁,将桌上的严家账册稍作翻看,拿至陆开面前说道:“陆先生,当朝严家为祸作乱,天下皆知,只不过满朝文武苦无良策,是以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而令师弟当年自甘受严家驱策,百般讨好,这才获严家提拔为掌门,贵门的众多好汉迫于形势,只得屈居严家淫威之下,听命办事,那也是情有可原。 但如今严家贪赃作恶的铁证已在我们手上,足见其气数将尽,只需有人登高一呼,百官群起聚义,将严家的恶行恶状告发圣上,必能令其伏诛,贵门源远流长,又何苦受严家所累?以陆先生的见识,该当何为,自然再明白不过。” 陆开闻言一怔,回想当年掌门师父范通天无端暴毙,自己在同门之中辈份排行居首,于是顺理成章暂代掌门,原料定那掌门之位十拿九稳,孰料半个月后,朝廷突然传令,竟强行指派由师弟傅追虹正式接任掌门。 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那傅追虹早预谋掌门之位,暗中屡为严嵩老儿立下奇功,获其赏识,是以师父一死,那严嵩便透过官府派令傅追虹接任本门掌门,以完全掌控本门为其所用。 陆开每想到此,固然对傅追虹怀恨在心,但一来自己武功确不如他,二来那严嵩势力如日中天,违抗不得,老命又是这般绵长,因此只得从长布局,千方百计收了严嵩的宝贝孙子严子宣为徒,只盼哪天严嵩老儿归西,自己便能借着严子宣在江湖上的势力,重夺掌门之位。 此刻陆开听得李乘风之言,又见那本账册已难夺回,突然心念作动,若这严家当真如李乘风所说气数已尽,自己只要认清局势,顺水推舟,令傅追虹受严家牵连,则自己盼了许久的掌门之位反而可势在必得。 陆开号称“双头蛇”,为人狡诈善变自然不在话下,其既能为图谋掌门之位臣服于严家,又何尝不能为了掌门之位出卖严家,经李乘风这一提点,心中权衡琢磨一阵,当即豁然开朗,眉头一开,点头道:“好,我说。” 第162章 倒戈4 何良及戚小婵不明白其中关节,见陆开方才态度桀骜,岂料听完李乘风一番话,竟如此爽快答应配合,当下均是大感不解。 陆开双眼一亮,来回扫视在场众人,目光却停在何良身上,神秘问道:“何公子,当日在江都地牢内,这小姑娘自有她师兄为她求情,所以免得一死,那你可知我留你一命又是为何?” 何良闻言,稍作回想,当时确曾想过,自己和袁少廷算不上有太多交情,又曾多次得罪严子宣和陆开,却还能留住一命,囚禁期间也未被严刑拷打,实猜不透其中原由,当时只道自己积德积善,福大命大,如今听得陆开提起,莫非内情并不单纯,不禁隐生不安,忙回道:“还请告知。” 陆开回道:“嗯,当日燕帮山寨被我徒儿带兵剿平,此事你是知道的,不过那伙人究竟难缠,许多为首的都给跑了,咱们本还在想该如何将这些余党一网打尽,正好你在此时自己送上门来,你曾救过那姓赵的一命,对咱们自然大有用处。” 何良一听,心中立起寒意,指着陆开说道:“莫非…你竟利用我去…” 陆开接口说道:“不错,我和那姓赵的交手数年,熟知他的脾气,他若知道你这救命恩人在我手上,岂会坐视不管?所以我放出风声,又命人扮成你的模样,假装要移囚至南京,半路上果然引得那姓赵的前来,他不愿连累太多人,只带了几个帮手便来救人,但我既有准备,他又怎能得手?自然是让我给捉了。” 何良听到此处,不禁坐立难安,心想此事虽非自己所愿,但说到底赵七海却是被自己连累,而那陆开为逼赵七海吐露帮内余众的下落,定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以清静无为丹一类的下流手段逼供。 自己曾在杜三保身上亲眼见过那清静无为丹发作起来的惨状,至今回想起来仍是胆颤心惊,当下气得暗暗发抖,当即忿忿说道:“你…你好阴险!但我二哥他为人忠义刚强,你们就算捉了他,也绝不可能在他身上逼问出什么消息。” 陆开点头道:“那姓赵的脾气和骨头一般硬,我自然知道,因此我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在他身上问出个所以,我也敬他是条好汉,便没对他多加用刑逼供,这你倒可放心。” 何良一听,出乎自己意料,却也稍松口气,奇道:“既然如此,那…那三哥他们又是如何落入你们手中?” 陆开回道:“嗯,当日那姓赵的现身救人时,我便下令只可捉拿他一人,其他同行的帮手务必趁乱给放了,那几人自以为侥幸逃脱,赶着返回报信,全没察觉已让人沿途跟踪,终于让我发现燕帮余党在苏州境内的藏身处。” 戚小婵闻言斥道:“哼,卑鄙小人!你为了立功,只会使这种阴险手段,一点也不光明正大。” 陆开冷笑道:“嘿,办大事者又何拘小节?况且真要说手段,与我那掌门师弟比起来,我可还差了一截。 当日我本已向官府借了两千兵马,打算率人前往苏州将那些燕帮余党一网打尽,谁知道我那掌门师弟早就在我身边安了耳目,这消息一走漏,他便以掌门身分命我交出兵权,改由他领队,连夜赶往苏州一口气便捉了五百多个余党,我苦心布好的局,到头来还是让他捡了个现成的大功。” 何良点头再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们这么大费周章要将本帮弟兄押往京城,这又是为何?” 陆开回道:“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那个徐定,他是什么人物你难道不知?” 何良闻言一愣,疑惑道:“你说三哥他…” 陆开见状,当即撇嘴笑道:“原来你真的不知,嘿嘿!那姓徐的做事果然谨慎,若非如此,这燕帮也不会迟至今日才落入官府手中,看来这秘密你帮里应当也没几人知道。 好,我这便告诉你们,你口中的那位三哥,便是当朝礼部尚书徐阶的堂弟!”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愕然,何良更是满脸惊疑,想那徐定号称计将军,极善谋略,一身儒生气息,乍见下确是不像出身绿林,但怎么也想不到其竟与那当朝权臣徐阶乃是堂兄弟,当下喃喃问道:“你…你说什么?三哥他…他竟然是…” 陆开说道:“不错,那严大人以前总是想不透,这燕帮怎会有此能耐,多年来屡屡阻碍自己的好事,早就猜想这帮人在朝廷里定有内应,正好此次咱们在苏州擒获了大批余党,这便刻意放出风声,说道余党里有人招认和朝官勾结,如此一来那朝中的内应定会急得派人到处打听消息,咱们再派出大批探子观察京里各个大小官宅的出入动静,终于查出原来那燕帮的内应便是徐大人。 他表面上对严大人毕恭毕尊,但背地里却总在筹谋算计,严大人本就看他不惯,谁知道他和那徐定竟是堂兄弟,他两人自幼相熟,一明一暗互通消息,也怪不得朝廷连年出兵,始终拿不下这燕帮,却原来是徐大人从中搅局之故。”转头瞧了戚小婵一眼,冷笑道:“只可惜徐大人和那徐定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当天有你那位好师兄指点带路,终于还是让我徒儿给拿下这燕帮大寨。” 戚小婵一听,急问道:“你说什么?当真是大师兄去为那淫贼带路?大师兄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开眼神在众人间一扫而过,故作神秘说道:“小姑娘,是非善恶,恩怨情仇,有时可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说得清,嘿嘿!” 郑添寿闻言,指着陆开骂道:“呸!你要说便说,弄什么玄虚?” 戚小婵亦想再追问,却先听得李乘风说道:“小徒的事不劳陆先生费心,待我见到他自会问个明白。 依陆先生所说,莫非朝廷此次大费周章要将众人押至京城,便是严嵩那厮的意思,为的是要对徐大人不利?” 第163章 倒戈5 陆开点头回道:“阁下是聪明人,猜得一点也不错,那严大人虽得知徐大人与徐定牵连极深,但那徐定行事小心,并未留下两人通谋的实证,所以本门已派人将徐大人的亲族骗至京里一起作对证,等徐定被押至京城,到时出其不意在皇上面前安排公审,只要能证实他二人自幼相熟,就算无法给徐大人落个通匪罪名,但皇上向来疑心甚重,这徐大人日后定遭冷落,严大人藉此除却心头大患,岂不一举两得?” 何良闻言,顿时千头万绪纷乱无比,原本还想上京将这本严家账册交付徐阶,藉徐阶之力设法让严家伏诛,岂料如今看来那徐阶竟亦自身难保,再者那些被捉的弟兄亦可说是被自己所连累,心中固然愧疚不已,那赵七海更是多次和自己患难与共,两人结拜为兄弟,誓言同生共死,此番说什么也得设法救人。 何良冷静一想,为今之计,须得先截住朝廷兵马,若让众人被押入京城大牢,到时重兵看管,再要救人便真难如登天,只是这位人称风雷手的傅追虹既能获得当朝严家重用,在武林中又与夏侯青和李乘风这等绝世高手齐名,想来定是位极为厉害的人物,此次押囚兵马由其亲自率队,如何才能从其手中将人给顺利救出,当下实一筹莫展。 林岳英初时见戚小婵拿出严家账册,心想那严家果真气数将尽,严嵩父子俩伏法指日可待,岂料听完陆开所言,那严嵩的死对头徐阶转眼便要被除去,到时满朝皆是严嵩的人马,这本账册又如何才能交到皇上手里? 当下气得将长剑抽出,指着陆开大骂道:“哼!今日之事说起来都得算在你头上,既然拿不下那严家老贼,就先取了你的狗命,你说!还有什么遗言?”剑尖往陆开胸口一抵,入肉半寸,鲜血渗出,只要再稍一用劲,立时便能取了性命。 陆开命在旦夕,脸上却是毫无惧色,只听其冷笑说道:“遗言是没有,要斗倒严嵩老儿的办法却是有的。” 李乘风闻言,眉头稍宽,上前将林岳英手中长剑轻轻拨开,回道:“愿闻其详。” 陆开眼神一亮,随即接口说道:“好,要想斗倒严嵩老儿,眼前还有一个法子,你们只管立刻上京,我在朝中有几个相熟的,可以随时替你们引见徐大人,让徐大人能抢在徐定被公审之前,先将这本账册呈给皇上,让那严嵩老儿措手不及。 此外,他严家藏放重要财物的地方共有三处,其中一处还藏有从宫中偷运出的宝物,都分散在扬州境内,平时由我掌门师弟派人乔装把守,地点我也一清二楚,只需让徐大人命府衙前往一查,又有账册对证,便能令那严嵩老儿百口莫辩,难逃贪赃和窃宝之罪,如此一来,诸位便能替天下除了个大害。”言语中倒戈之意,竟是毫不侧掩。 林岳英仍是半信半疑,皱眉问道:“哼,严家待你还算不薄,你肯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陆开锐眼一翻,正色说道:“陆某一条性命全系在你们手上,又哪敢图什么好处?只是我那掌门师弟勾结严家,累得本门背上『严厂』骂名,陆某和本门弟子早有不平,若是陆某侥幸活过今日,定要趁着严嵩老儿伏法,一举为先师肃清门户,重回正道。”陆开一席话直说得正气凛然,扬眉挺胸,若非事先知道其为人如何,定要觉得此人是个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好汉。 李乘风夫妇俩听完陆开之言,虽知陆开此举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想借着严嵩伏法,令傅追虹受到牵连,自己便能趁机重夺掌门之位,但若为大局着想,眼下似乎也只有同陆开合作,方能斗倒那严嵩,夫妇俩一阵静默,似在认真思索此计是否可行。 而戚小婵见陆开前后态度反复不定,便如其绰号“双头蛇”一般,毫无忠信可言,其虽堪称一派武学宗师,行径却直如小人,当下实感鄙厌,于是厉声说道:“师父,这人是个大恶人,你可千万别信他的话!”将账册交回给何良收着,就怕陆开又要使什么奸计来夺回账册,转身拉了拉郑添寿,要其一起说服李乘风夫妇俩不要轻信陆开。 李乘风大袖一挥,说道:“此事我和你师娘自会定夺,先不用多说。”话锋一转,指着戚小婵刚收进腰间的乌雀刀,正色问道:“说到恶人,小婵,为师问你,你可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戚小婵当下不疑有他,随口回道:“当然知道,这把刀名叫『乌雀刀』,原本是夏侯大哥所有,我是受人之托暂时保管,等见到夏侯大哥后便会还给他。” 林岳英一听,脸色大变,倏地自座上站起,急问道:“丫头,你方才叫那人『夏侯大哥』?你可知他是谁?” 戚小婵见林岳英脸色不对,心知不妙,却仍是坦言回道:“我自然知道,我也见过他,他便是人称独臂双刀的夏侯青。” 李乘风摇了摇头,说道:“小婵,你既知道他便是那位杀人无数的大魔头,又怎能和他往来?若让人误认咱们和那魔头有所勾结,往后咱们又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戚小婵急忙解释道:“师父你别误会,夏侯大哥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坏,他…他也是被人所陷害,这才不得已…不得已杀了那么多人。”心中着实替夏侯青抱屈,一鼓作气便将铁山岛上发生之事择要说了。 李乘风夫妇俩听完,脸上表情凝重,不发一语,何良江湖历练虽浅,却也知各门各派于这江湖名声往往看得极重,李林山庄虽是自绿林立派,但向来以正道自居,对夏侯青这等人称魔头的邪派人物自然更不愿有所瓜葛,何良生怕李乘风夫妇俩又要出言斥责戚小婵,赶紧上前说道:“两位前辈,戚姑娘方才所说都是事实,在下可以作证,那位夏侯前辈确实不像江湖中所形容的那般恶毒。” 第164章 倒戈6 李乘风闻言,脸色稍缓,沉思一阵,叹了口气,这才对戚小婵说道:“小婵,你年纪尚轻,江湖人心险恶,绝非你所想的这般单纯,那夏侯青如此取信于你,只怕另有图谋。 再说,姑且不论武夷刀满门是否为那夏侯青所杀,但这二十多年来,他杀人作恶无数乃是事实,这等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你万万不可因为一时心软而误入歧途,让本门遭江湖同道所轻。 过去的事为师不再追究,但你以后休要再与那魔头有所牵连,也绝不能对外人提及此事。”再指着乌雀刀说道:“至于这把邪刀,当初不知害了多少条江湖好汉的性命,本不该为我正道中人所用,但眼下还有其他正事,权且由你先收着,等回到齐云山后,咱们再想想如何处置。” 戚小婵一愣,回想当日在铁山岛上,夏侯青亦曾说过,他身上背负的人命何止千百,即便少了武夷刀满门三十六口人,江湖上仍是将他视为魔头一个,谁是谁非,当真难说,只是一想到沈红烟母女俩此刻落入严子宣那淫贼之手,夏侯青为了救人定会前去自投罗网,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管,当下什么正道邪道、江湖名声全都抛诸脑后,正想再替夏侯青辩驳几句,脑中却又突然闪现李乘风方才所说“万万不可因为一时心软而误入歧途,让本门遭江湖同道所轻”,究竟同伙之谊和本门名声,孰轻孰重?戚小婵心中挣扎一阵,救人一事终究没能说出口,暗叹口气,跟着低头说道:“是,师父,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找那个人了。” 林岳英一听,这才眉头逐开,挽着戚小婵的臂弯说道:“好丫头,这才象话!今晚咱们同房睡,你仔细说给师娘听听,这一年来究竟都做什么去了。”说着便一同上楼。 李乘风见今夜之事已告一段落,便命郑添寿留在大厅上守着陆开,也防备对头突然又趁夜来犯,何良此时才想起那荆胜尚被藏在柴房里,于是也将其拉到大厅交给郑添寿一同看守,那荆胜体内药性未退,被带至大厅时竟仍是呼呼大睡全无所觉。 何良又为游迅把了阵脉,确认其脉象无碍,昏睡几个时辰后便能醒转,接着与郑添寿随意交谈几句,见李乘风已进房,便也上楼找了间空房歇着。 何良躺在床上,心中对沈红烟母女俩及夏侯青的安危仍挂念不下,但想戚小婵既已答应师门不再与夏侯青有所牵连,实不宜再请戚小婵帮忙,只是单凭自己之力,却又如何能深入虎穴救人?何良经此夜风波,脑袋混乱,往事一一浮现,翻来覆去。 看着灯火摇曳,突然想起一年多前在神医门内,自己也是这般看着烛火,才无意间想到用灼烧矿砂之法,让天虎将军试出解毒方子,救了赵七海一命。 一想到赵七海,便又想到其不顾安危欲救出自己,却反被那陆开给捉住,至今不知已吃了多少苦头,心头一寒,暗道:“二哥为了救我,都不惜舍身犯险,如今沈姑娘她们有难,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全无义气?” 当下打定主意,决意自行前往救人,不愿惊扰了楼下的郑添寿,于是备齐行囊,带上紫弦琴,轻轻推开窗户,自二楼窗台偷偷离去。 何良自屋外小心翼翼爬至一楼,蹑手蹑脚绕到前门旁的马房,悄悄解了匹马,正想牵到远处再上座骑,突然黑影一闪,已被人自身后将嘴巴给按住,呼救不得。 何良全无防备,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想挣脱,那人已移步来到身前,定睛一看,此人竟然便是戚小婵! 戚小婵见何良已认出自己,当即松开手,作势要何良先别说话,牵了另一匹马便往前走,何良跟着上前多走了几十步,这才小声问道:“怎么是你?” 戚小婵见后头并无其他人跟来,小声回道:“我才想问你,大半夜的你出来做什么?” 何良支吾说道:“我…我想前去鸳鸯亭…救出沈姑娘她们…” 戚小婵哼了一声回道:“傻子,单凭你也想救人?” 何良见戚小婵衣装完整,兵刃带齐,奇问道:“难道你也是…?可方才你不是答应了你师父…” 戚小婵摇头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设法不连累他们就是。”跃上马背,催促道:“还不快跟上?师娘发现我留的字条,等会便会追来!” 何良吐了吐舌说道:“原来你是偷溜出来的,若你师父他们怪罪起来怎么办?” 戚小婵随口回道:“那也没办法,难道要看你这傻子白白去送死吗?” 何良闻言,原来戚小婵心里终究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当下心头一乐,不禁傻笑出声,再想多问清楚些,戚小婵早已连人带马去得远了。 何良与戚小婵各乘一马,依着先前荆胜指引的小径疾驰而去,此时大雪已停,寒风却依旧刺骨,两人身子初时均感僵冻难耐,又是夜深困倦,几次打盹差点跌下马来,于是并驾而骑,一路谈天说地,强打精神。 何良说些在乡下行医及在神医门内见过的不少奇闻怪事,戚小婵则说些过去跟着师兄们四处闯荡的好玩事迹,只是两人相处已有时日,而戚小婵年纪尚轻,经历有限,因此难免旧事重提,但何良却不以为意,故作未曾听闻,不时还问上几句,两人互伴热络之下,身子倒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据荆胜所述,那鸳鸯亭离客店约莫三十多里路,一个时辰过去,两人虽备有火炬照路,但沿途皆为密林,所见仍是有限,眼见那小路越来越窄,路旁横枝不断往身上弹来,两人已无法并骑,身上又渐起寒意,戚小婵正疑心那荆胜是否刻意指了条错路,忽地小径转了个弯,眼前登时一空,马蹄下唰唰作声,水花溅来,竟似是踩入了水潭之中! 第165章 离合1 戚小婵猛一回神,及时将马勒住,何良紧跟后头,亦是奋力将马停下,若再差个半步,只怕连人带马便要撞在一块。 两人微一定神,只见前方乃是座小湖,暗夜里一望无际,湖的另一头则隐有灯火忽明忽现,戚小婵稍作琢磨,猜想该处当是鸳鸯亭所在,即将火炬给入水灭了,免被敌人发现行踪,当下便沿着湖岸缓缓朝灯火处骑去。 两人骑了一阵,眼见距那灯火处已不到一里远,为免打草惊蛇,便将马儿藏在林子里,记明来路,徒步而行,不久便见到那小路尽头通往一座山谷,两侧山丘顶上各起了个亭子。 亭内灯火通明,而谷底乃是条大道,路旁有间木造小楼,楼前张灯结彩,那小楼至亭子间山道上火光飘忽摇曳,细看下原来沿途竟挂满了大红灯笼,隐约可见灯笼下人影幢幢,来回巡守,这才确信此处当是那鸳鸯亭无疑。 戚小婵趋前探查一阵,猜想那严子宣定是将沈红烟母女俩囚禁于谷底小楼内,只是那小楼四周把守森严,粗略一算,少说也有四五十人,根本难以走近,观察地势后,便要何良跟在自己后头,压低身子,沿着林边一处小山沟慢慢欺近,待离那小楼还有几十步远时,选了个草丛茂密处,悄悄自山沟内探出半个头来盯看着,一会儿若真有什么动静,再一同见机行事。 此时天色未明,两人等了好一阵,夜风自湖边吹来,只觉浑身发冷,何良本非练武之人,忙累了一整晚,加以寒风吹得脑袋发晕,眼皮眨了几下,不觉间打起盹来,脑袋一栽,便往戚小婵肩头上靠去。 戚小婵肩头一重,见何良竟迎头靠来,不禁气得架肘往何良胸口顶去,何良被这一撞,痛得睡意全消,身子缩成一团,戚小婵这才惊觉下手太重,只怪自己以往与师兄们玩闹皆是这般力道,却忘了何良身子不若练武之人强健,挨了那一记顶心肘,只怕当真痛得难受,当下想关心伤势,却又嘴硬说不出口,何良见了戚小婵神色,猜知其心意,这才强忍住痛,摇头苦笑说道:“我没事。” 戚小婵一听,心下稍宽,嘴上却仍强硬说道:“谁担心你了?也不怕羞,你是自讨苦吃。” 何良素知戚小婵脾气如此,当下也不以为意,心中则不自主回想方才靠在戚小婵肩头上的那阵温软幽香,只觉甜蜜难舍,若是能再来一回,便是得多挨几下那也甘愿,想着想着,脸上不禁红了起来。 戚小婵见何良一脸古怪,眼神不断来回闪烁,嘴角似笑非笑,自也猜到了几分,当下拳头一握,骂道:“你这死…” 一语未毕,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来势急促,两人赶紧凝神看去,便见大路另一头闪着火光,正有一马疾驰而来,隐约可见那骑马者身穿披风大衣,一手操缰,一手高持火炬,两手健全,自然不是夏侯青,待至近处,这才瞧清那骑马者的面容,只见此人一张俊秀方脸,束发佩剑,竟然便是袁少廷! 戚小婵突然见得袁少廷现身,一时未加多想,不禁脱口叫道:“大…”但随即惊觉此刻仍身处险境,怎能贸然与大师兄相认?赶紧住了口,拉着何良将身子压低。 只见袁少廷跟着将马慢下,目光在两人身前的草丛堆里左右扫过,稍作逗留后,似乎并未察觉异样,随即往马腹一夹,继续往谷底小楼前骑去,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袁少廷在那小楼前停下,与守在门外的两名官兵稍作交谈,风声之中,戚小婵隐约听得袁少廷提到“陆师父”,又见那官兵摇了摇头,戚小婵猜想袁少廷定是在询问陆开等人的消息,而一想到袁少廷竟然称陆开这等奸贼为陆师父,看来其与严家通谋勾结已无庸置疑,当下实为痛心,不禁又湿红了眼,嘟嘴啜泣起来。 何良在一旁瞧见,已猜出个大概,本想出言安慰,但见了戚小婵对袁少廷的挂念模样,自己心中竟又萌生妒意,犹豫一下,那安慰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只见袁少廷又问了那官兵几句,那官兵却只是连连摇头,袁少廷问不出个结果,随即将马交给那官兵看管,自己则进了小楼。 戚小婵与何良在山沟里等了好一阵子,始终未见那小楼里传来动静,寒夜漫漫,两人各有心烦之事,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间便昏昏睡去。 迷糊之中,何良忽觉后颈一痛,似是被人以锥针刺中,睁开眼来,只觉四周漆黑难以视物,正想伸手往后颈上摸去,谁知手臂竟是全然无法使力,大惊之下,试着挪身,果然全身上下半分也动弹不得,竟似是中了李林山庄的独门暗器“移魂刺”! 何良正心慌间,只听得身后一人淡淡说道:“小师妹,你听大师兄的话,今晚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听声音正是袁少廷。 何良心想,原来方才戚小婵不慎出声叫喊,袁少廷早察觉有异,只是当时故作不知,趁着两人全无防备,这才前来施加暗算,只怪自己太过大意,正懊恼间,便听得戚小婵哽咽回道:“大师兄,你别再帮着那些坏人,你和我一起回齐云山好吗?师父师娘和其他师兄他们,还有…还有我,大家都很想你…” 袁少廷叹道:“经过这么多事,你还愿意相信我?” 戚小婵毫不犹豫回道:“我信!咱们从小一块长大,我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了,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我相信你绝不是那样的坏人。” 袁少廷继续说道:“是非好坏又如何?如今我违背门规,又坏了本门名声,师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又怎能容得下我?” 戚小婵想了一下,回道:“那我…我去向师父解释,说大师兄你是个好人,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要师父他不要与你为难。” 第166章 离合2 袁少廷又问:“那如果师父他听不进去,执意要与我为难,你又能如何?” 戚小婵回道:“这样…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受罚便是,师父他怎么罚你,我就跟着一起受罚,师父责罚完后,气也消了,他就不会再为难你。” 袁少廷苦笑说道:“师父他哪容你这般胡闹?”深吸口气,跟着说道:“好!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瞧不起我,只要有你肯信我,那便够了!小师妹,如果我真有不得已的苦衷,再也不回师门,那你可愿意跟着我远走他乡,就咱们两人,从此不再理会这些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戚小婵犹豫一阵,缓缓回道:“就咱们两人?…好,只要大师兄你别帮着那些坏人,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不管…”接着连声哽咽起来,而何良虽无法亲眼瞧见,但听戚小婵声音略带模糊,竟似是伏在袁少廷身上哭了起来,一想到这副情景,心头忽然一阵抽痛难平。 戚小婵哭声渐止,袁少廷随即问道:“我们这一走,那他呢?”想来指的乃是何良。 只听得戚小婵淡淡回道:“这傻子和我没半点关系,却老爱跟着我,咱们不用理他。”何良一听,更是心寒如霜。 戚小婵和袁少廷两人一字一句传入何良耳中,何良心头便一阵比一阵更气苦难受,虽说此景似曾想过,但每次只要稍稍想到,便不敢再往下想去,就怕有天终会成真,而自己只要能待在戚小婵身边,哪怕只多一天,便也有多一天的开心。 何良此时听着戚小婵和袁少廷的声音逐渐远去,心想这天终究还是来了,即便心有不甘,但此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又能如何?更何况即便此时身子能动,开得了口,又难道能改变什么? 何良又想,戚小婵和袁少廷两人自幼一块长大,感情本就深厚,袁少廷又是武功高强、英俊豪侠,深得戚小婵欣赏,而自己仅是自作多情,屡屡借机留在戚小婵身边,却也顶多只是同路相伴,哪能与袁少廷相比? 何良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其自遇见戚小婵至今,从未这般难受过,当下喉头一酸,抽了口气,随即竟是泪流满面,难以自制。 何良男儿泪不流则已,一发却是不可收拾,忽觉臂上一重,霎时间万念如梭,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亮,天色竟已微明,转头看去,臂膀边正靠着一人,侧脸白皙,乌黑发辫,飘散淡淡幽香,却不是戚小婵是谁? 一时间分不清虚实,稍愣了一下,眼珠子连转了几回,仔细一想,确知方才只是做了场怪梦,这才松了口气,暗呼万幸,一时间高兴得差点便要叫出声来。 何良忽悲忽喜,听着戚小婵沉沉的呼息声,看其一张小脸在自己臂膀上微微起伏,顿时间心头涌甜,却也知道这份甜蜜稍纵即逝,是以连方才作梦时流了满脸湿泪也不敢伸手擦去,就怕惊动了戚小婵,而这般静静瞧着,当下鼻头又窜来一阵哽咽,忍不住倒吸口长气,终究还是将戚小婵给弄醒了。 戚小婵悠悠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竟靠在何良臂膀上睡着了,惊醒之际,急得将何良一把推开,又往其臂膀上重重打了一拳,嗔道:“不要脸!”但随即便想到是自己睡着靠了上去,当下羞得满脸通红,再转头偷偷瞧去,却见何良满脸泪痕,不禁奇道:“你…你哭什么?” 何良闻言,赶紧将脸一抹,摇头说道:“没什么,我开心的很。” 戚小婵大感不解,心想既然是开心,又怎会哭得满脸是泪?其哪里猜想得到其中原由,皱眉回道:“你这傻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见何良眼神不住偷偷瞄来,这才又想起方才靠在何良身上睡着的窘态,当下不敢再直视何良,赶紧别过头去,不再搭理。 何良回想方才梦境,只觉越想越是不安,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如果…你大师兄他做了违背门规的事,你师父容不下他,不让他返回师门,那你…会怎么办?” 戚小婵不疑有他,随口回道:“我和大师兄从小一块长大,他的为人好坏我最了解,如果他真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会亲自问个清楚,然后要师父别再为难大师兄。” 何良一听,戚小婵所答竟与方才梦境简直如出一辙,当下心头一震,继续问道:“那如果你师父他听不进去呢?” 戚小婵低头想了一下,回道:“如果真是这样,大不了我陪大师兄一起受罚,师父那么疼我,看在我的份上,一定会罚得轻些,到时候师父罚也罚过了,总不能再为难大师兄。” 何良一听,此言又与梦境中一模一样,不禁更为心急,再追问道:“那…如果你大师兄他…他要你跟他…从此两个人远走他乡,你会答应吗?” 戚小婵一听,只觉莫名其妙,喃喃问道:“远走他乡?要去哪儿?那七师兄也一同去吗?他最会说笑了,有他跟着,一路上定会有趣的很。” 何良摇头回道:“去哪儿都行,总之你七师兄是不能跟的,便只有你和你大师兄两人。” 戚小婵奇道:“只有我和大师兄两人?那你也来吗?大师兄他洗衣烧饭没个拿手,有你跟着,一路上倒可省些麻烦。” 何良见戚小婵全然不明白自己所指为何,似乎未曾想过此类之事,倒也放心了几分,听戚小婵愿意让自己跟着,眉头一开,脱口喜道:“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我天天帮你洗衣烧饭也成。” 戚小婵见何良不知所云,哼了一声,说道:“傻子,你别尽说些奇怪的话,真有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救出红烟姐姐才是。” 何良一听,不禁暗叫惭愧,怎么睡了一觉之后,竟将此行最重要的正事给忘在一旁,当下悄悄自山沟内探出头来张望一番。 第167章 离合3 此刻天已半明,那小楼前和山丘上的布守人马渐渐清晰可辨,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和戚小婵藏身山沟内,不久后天色全明,行踪也随时要被人发觉,不禁暗暗担忧起来。 两人正思虑间,忽听得左首小丘上传来呼哨示警,两人顺着那官兵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大路上漫着浓浓晨雾,虽不过近百步远,却是什么也瞧不清,想来是那官兵所处地势较高,才能瞧见那大雾另头的动静。 此役带头的是个身子肥硕的军官,那胖军官一听得示警,即命四名小兵先去探个究竟,那四名小兵各骑一马,不一会儿便进到大雾中,过得一阵,一匹马儿独自打大雾里奔了回来,背上无人,其余人马亦是不知所踪,但见那马儿不住在小楼前来回打转,左扭右摆,低声嘶鸣,行止甚是怪异。 一名小兵上前要将那马儿给拉住,谁知才刚走近,忽听得“咚咚”之声,四颗圆瓜大的事物自马背上一只布袋里滚了出来,那小兵吓得怪叫一声,众人这才瞧清,那地上滚着的,竟是四颗血淋淋的脑袋瓜!那头颅滚过之处,鲜血脑浆四散流溢,那马儿定是方才受了惊吓,才会显得如此慌张。 何良和戚小婵方才见那马儿奔回小楼,当时匆匆一瞥,并未察觉马背上有异,此刻一见,虽相距几十步外,仍是看得亟欲作呕,心知这等无声无息间便残忍夺命的手法,定是夏侯青所为。 那胖军官见得惨状,登时吓傻在地,回过神来,连忙命人击鼓示警,耳听得鼓声大作,那小楼前及两侧山丘上立时站满官兵,犹如蜂蚁群涌,个个整装戒备。 不一会儿,那小楼里一男一女并行走出,男的黑衫戴花,女的大红披纱,均作婚嫁打扮,正是严子宣及沈红烟,何良定睛细看,只见沈红烟虽身穿大红嫁衣,一派珠光玉气,但嘴上遭布巾缠绑,无法言语,而双眼殷红泛肿,不知已流干多少眼泪,双手亦被反绑身后,由严子宣强押而行,这等可怜模样却哪里像个待嫁之人? 沈红烟昔日的倾城风采如今竟落得如此狼狈不堪,这几日实不知已吃上多少委屈苦头,何良不敢再细想下去,只盼能早一步将其母女俩平安救出,而戚小婵看到此处,更是气得按耐不住,若非何良在一旁紧紧拉劝,早就挥起双刀与众人拼个你死我活。 严子宣一见到地上那四颗血淋淋的头颅,不禁全身一颤,脸色惨白,淡淡问道:“詹头领,那魔头人呢?” 那胖军官神色慌张,上前回道:“是,那…那逆贼,便在前头路上。” 严子宣放眼看去,只见前方一片蒙蒙大雾,却是什么也瞧不见,接着问道:“那我师父他们人呢?” 那胖军官回道:“回…回公子,我已派人前去打探,但至今还没有陆先生他们的消息。” 严子宣又惊又怒,喝道:“哼!要你们有何用?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如今那魔头找上门了,就凭你们哪对付得了他?” 那胖军官继续说道:“公子息怒,那逆贼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个血肉之躯,我这便下令放箭,咱们上百个人手,瞧他怎么个死法。” 严子宣一听,这才脸色稍缓,点头说道:“那还不快去?”沈红烟原本失神落魄,一听得那胖军官命人布阵放箭,立即回过神来,不住摇头出声,眼神中尽是哀求之意,严子宣却仅是冷冷说道:“红烟,这魔头既然敢来,早该有必死的打算,你我就要成了夫妻,这人的死活,又与我们何干?”说着将头别过,对沈红烟的哀求视而不见。 何良和戚小婵耳听得战鼓声咚咚作响,却也只能待在山沟里干着急,苦无对策,只见那满山满谷上百名官兵取箭张弓,作势欲射,此次虽仅对付夏侯青一人,阵仗却似与大军相峙一般,那战鼓声响了一阵,突然同时打住,接着空中传来飕飕破风之声,满天乱箭犹如暴雨一般,齐往大雾里射去。 乱箭之中,只听那大雾里接连传来马儿惨嘶之声,想来那马儿此刻已成一团肉泥,却不知夏侯青又待如何?沈红烟闻声心头一震,双腿立时发软跪倒,严子宣却是面露微笑,颇有欣喜之情,想那夏侯青本事再高,单凭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抵挡这数百发乱箭,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 众人又朝大雾里连射一阵,那胖军官见前方已无声息,猜想夏侯青已然毙命,即命众人停止放箭,再要阵中一名小兵先至前方一探虚实。 那小兵快马前去,不一会儿,便自大雾里骑了回来,后方则另拖着一人而行,沈红烟远远见那被拖行之人身上插满乱箭,显已气绝身亡,登时悲呼一声,气血一涌,差点便要晕去。 那小兵在楼前停了马,严子宣强拉沈红烟上前,冷笑道:“红烟,你不是直嚷着要见你的青哥?来,这便让你见见。”沈红烟则是泪眼盈盈,直摇着头,实不知究竟该不该上前相见。 两人正拉扯间,严子宣已来到那尸首身前,笑着上前一看,突然脸上一僵,只见那人没了头颅,尸身插满无数乱箭,早已血肉模糊,但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官兵服饰,却哪里是夏侯青?当下又是满脸惨白,气得说不出话,那带着尸首回来的小兵这才小声挤出一句:“禀…禀告公子,前头只剩下这具死尸,那逆贼…已不见人影,想是给逃了…” 严子宣闻言,呆望着那具尸首,喃喃念道:“逃了?他真的逃了?”不知是因没能将夏侯青杀死而懊恼,或是因夏侯青已逃离此处而感到庆幸。 忽听得风中传来冷冷一声:“放屁!”接着说道:“老子横行江湖二十多年,从未不战而降,岂有逃走之理?”正是夏侯青的声音,那声音听来阴寒冷峻,虽不见高亢,却能回荡谷间,似远若近,着实诡奇难测。 第168章 离合4 沈红烟方才本已半昏,此刻忽听得夏侯青之声,心绪又起,激动着四处张望,想一见夏侯青的身影,却不知夏侯青现在何处。 风中又传来夏侯青的声音继续说道:“姓严的小子,你倒有种,老子给你两条路选,一是将红烟母女俩交出来,然后自己把脑袋给砍了,再不然,你想慢慢领会老子的手段,那也奉陪。” 说着几十件事物接连从天而降,一一落在小楼四周,众人定睛一看,眼前竟全是些断腿、手掌、肘臂、体干等残躯,那断处鲜血如涌,内脏翻出,落地时喷溅得众人满身腥红,更有不少人直接被尸块迎头打中,想来全是先前那几名死去官兵的尸身,当下便有不少官兵被吓得连连鬼叫,更有胆小者忍不住当场作呕起来。 何良和戚小婵与小楼相距虽有几十步远,但那血腥味仍是扑鼻而来,加以那残躯血肉横流,不禁看得头晕欲呕。 戚小婵虽知夏侯青此举乃是为使对头军心涣散,但手段却是太过残忍无情,比之当初海安渡一役更加惨不忍睹,无怪乎江湖上均将此人视为大魔头。 若是让江湖同道得知自己与夏侯青有所往来,只怕当真会坏了师门这些年来的正道清誉,一念及此,心中又隐隐挣扎起来。 严子宣看着满地血肉残躯,环顾望去,却是不见夏侯青的踪影,腹中一阵翻腾,心中惊恐之情更胜众人,但事已至此,全无后路可退。 今日若想活命,势必得与夏侯青一拼,于是命人自小楼内抬出一顶红漆小轿摆在前头,那小轿甫一放稳,便听得轿内传来一阵婴孩啼哭之声,那哭声响彻山谷,一声一声毫无歇缓,凄烈无比,不似饥饿待哺,倒像是在寻唤亲人一般。 沈红烟听得冰儿的啼哭声,哪里还忍得住?扭着身子想挣脱上前,严子宣则是将沈红烟紧紧拉在身旁,随即向一旁官兵要来长剑,指着那顶轿子朗声说道:“姓夏侯的,你听着!你若想本公子饶了这小杂种的命,就立刻现身,你再敢装神弄鬼,本公子就一剑将这小杂种给杀了,瞧是谁厉害些?” 整座山谷里顿时只余冰儿的啼哭之声,那冰儿在轿子里又哭了一阵,终于力竭而歇,跟着便听得夏侯青冷冷说道:“哼!老子在此,不要命的,只管上前无妨。” 那声音不若方才的回荡难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右首小丘顶上,一人大剌剌坐镇在亭子里头,双刀直挺挺分插在左右席上,青衫随风飘摆,灰发如帘垂散,正是那夏侯青,但那亭子外和山道上早已站满一堆官兵,竟无一人察觉那夏侯青是何时到来,这身法之快,犹如神出鬼没,实令人匪夷所思。 严子宣见夏侯青终于现身,哪肯错失良机?立刻下令,只留两名好手在身旁护着,要在场所有官兵一同前去将夏侯青给拿下。 霎时间整座小丘黑压一片全站满了官兵,将那亭子给团团围住,夏侯青见得这等阵仗,却也毫无惧色,反倒是那些官兵,见了夏侯青方才的狠辣手段,又被其一夫当关的霸气所慑,竟无一人敢先上前,只敢围在亭子四周虚张叫阵。 那为首的胖军官身子肥硕,气喘吁吁自小丘底下赶了上来,见夏侯青气定神逸,安坐亭中,当下亦感骇然,但见众官兵眼神纷纷向自己瞧来,自己身为此役头领,岂能无所作为? 于是站在亭子十来步外,不敢走近,指着夏侯青大声呼喝道:“逆贼!眼下你已无路可逃,后头还有数百精兵正在赶来,你若是束手就擒,说不定严家公子大发慈悲,这次便饶了你的孽种,你…” 夏侯青原本面无表情,一听得那胖军官竟称冰儿为“孽种”,当即霍地站起,眼神如电,峻声说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那胖军官未料到夏侯青竟会突然起身,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脚下绊着树根,一屁股跌坐在地,赶紧狼狈站起,深吸口气壮壮胆子,颤声说道:“逆…逆贼,我说…你若是束手就擒,说不定严家公子大发慈悲,饶了你的孽…” 那个“种”字还未说得出口,众人眼睛一花,只听得一声惨叫,回过神来,那胖军官身子竟是矮了半截,众人再往下看去,只见其左脚膝盖以下已离了身,右脚跪地,双手撑着身子不住扭动,叫声惨烈,随即扑倒在自己半条左腿的血泊之中。 众人一来吓傻了眼,二来见那胖军官半死不活的惨状,是以迟迟无人敢上前救应,只见那胖军官又抽搐几下,终于没了声息,而夏侯青却始终不曾离开亭子半步,身旁双刀仅剩其一,在场竟无一人瞧清其究竟是如何出手。 夏侯青见众官兵个个吓得呆若木鸡,当即自席上拔出另一柄宽刀,冷冷说道:“哼!一群脓包。”缓步走出亭子外,浑身肃杀之气腾腾逼人。 众官兵一见,又想到先前几名官兵被活活分肢的惨状,立时有人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往人群后头躲去,谁也不想站在前头当替死鬼,但此处山道狭窄,众人惊慌推挤之下,尚未交手,竟有七八名官兵自己先失足跌落谷底,不知生死。 而后头大队官兵只听得前头惨叫声不绝,随后又见血腥残肢犹如雨雪般不断飞溅四散,便有大半人马亦吓得往后逃窜,整座山头顿时哄乱一团,根本溃不成军。 何良和戚小婵见众官兵均群聚在山头上,而严子宣和沈红烟身旁仅余两名官兵护着,此时再不上前救人,更待何时? 互使眼色,各自会意,何良摸了把钢针在手,正要起身,忽觉后颈一痛,似是被人以锥针刺中,尚未弄清怎么回事,突然身子一僵,又趴倒山沟之中,顿时浑身动弹不得,此时脑中猛地想起一人:“袁少廷!” 心下大骇,莫非先前所梦见的乃是预兆,此刻竟然真的应验? 第169章 离合5 何良一想到方才梦境,登时大感不安,但此时面向小楼,无法瞧见戚小婵,只觉身后毫无声息,莫非真如那梦境所示,戚小婵已被袁少廷给带走? 何良胡思乱想一阵,忽觉身子被微微托起,似有一人在身上来回搜探,接着又自怀里取走一物,何良稍作推想,顿时暗呼不妙,此刻被取走的,不正是那本辛苦得来的严家账册? 何良不禁暗骂自己太过大意,经过方才梦境,竟全无防备之心,又让袁少廷将严家账册给夺了回去,若那袁少廷当真决心要帮着严家,只需将账册毁去,如此一来,要想再斗倒严嵩父子俩,并藉此救出赵七海等一干帮众,岂非全无胜算?当下实感懊恼不已。 何良懊悔之余,远远听得山丘上传来阵阵哀嚎,即使未能亲见,也能想见那惨状,耳听得惨叫声越从近处传来,想是夏侯青一路杀下山丘,竟是无人能拦。 何良初时在海安渡见到夏侯青出手,已是难以置信天下间竟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但今日在场官兵远比当日海安渡上多出数倍有余,况且人人均是有备而来,却仍是被夏侯青凭着独臂双刀给杀得一蹋胡涂,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又何需自己和戚小婵前来援手?今日一行非但多余,更白白将严家账册送给了袁少廷,只怕连戚小婵也被带走,早知如此,两人昨夜便该乖乖留在客店中。 何良正感气闷,突有一物掉落眼前,距着鼻尖不过数寸,喷溅得自己满脸湿滑,再定神一看,竟然便是只齐腕而断的手掌!那鲜血不停自断处涌出,五指仍在微微颤搐,何良心知这定是夏侯青所砍下,不禁看得脑袋一凉,差点便要晕去,再闻到自己脸上血渍的腥味,若非此时受那移魂刺药性所制,定要立时作呕起来。 何良见那断掌恶心,又无法将头别过,只得闭眼调息,过得一会,四周渐趋寂静,想是恶斗已歇,何良睁眼一看,只见一人手持单刀,青袍染血,瞧背影正是夏侯青,而见其步法沉稳,不似有伤,想来其满身鲜血均是来自那些官兵。 何良本想试着呼救,却是连半分气音也发不出,而夏侯青亦是杀红了眼,眼里只有仇杀,对山沟里动也不动的何良似乎全未瞧见,眼见众官兵死的死、散的散,夏侯青身前再无阻拦,便独自一步步朝着小楼前走去。 严子宣身边仅余两名壮硕官兵护着,那两人见夏侯青走近,先是对看一眼,却突然先后拔腿而逃,想是自知不敌,宁可被降大罪,也不愿惨死当场。 只是那两人才刚奔出不远,夏侯青突然反手甩出,刀光一闪,去势如箭,使的正是一招冲天式,那一刀笔直飞射,立将两人身子一前一后串在一块,那两人前胸后背相贴,倒在地上扭着身子鬼叫,一时间却也无法死透,模样甚是可怖,何良心想这两人既已不战而逃,又何必痛下杀手?当下实为不忍,不敢再看。 严子宣眼见这满山满谷的军队竟是拿不下一个夏侯青,眼前尸横遍野,想来即便陆开和荆胜等一伙门人都在场,只怕也无济于事,此刻又见到那两名官兵的骇人死状,登时吓得满脸灰白,毫无血色,急忙将沈红烟押在身前,一齐退了几步,指着前方轿子颤声说道:“你…你别过来…本公子今日让你将这孩子给带走,但红烟早就许配给本公子,说什么也不能跟你走。 你若再逼我,大不了…我和红烟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得到她!”说着竟将手中长剑横架在沈红烟的脖子上。 夏侯青此时虽手无兵刃,但杀气依旧凌人,毫不停步,峻声说道:“放屁!红烟何时许配给你了?” 严子宣见夏侯青不为所迫,待想作势往沈红烟脖子上划去,但见了夏侯青的凌人气势,手臂发抖,剑身不禁急颤起来,竟是吓得连长剑也无法拿稳,突然手底一松,“当”的一声长剑掉落地面,待想弯身捡起,却又怕夏侯青趁机偷袭,当下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急得便要哭了出来。 夏侯青步步逼近,忽听得轿子里传来婴孩啕哭之声,此时心头一软,终于停下脚步,往轿子里看去,只见那木床上绑着一个玲珑圆润的小婴孩,张着小嘴哭得满脸胀 红,模样惹人怜疼,正是自己连日来牵肠挂心的小冰儿。 想来冰儿定是听见熟悉的父亲声音,这便又哭唤了起来,夏侯青随即弯进轿里,将绳子解开,柔声说道:“好冰儿,一起来看爹爹如何对付这无耻小人。” 便在此时,沈红烟突然从严子宣手中猛力挣开,拼了命往夏侯青身前急奔而去,严子宣正全神紧盯着夏侯青的一举一动,竟不料让沈红烟趁隙脱逃,当下再要上前捉回,已是慢了一步。 夏侯青刚将冰儿抱起,便听得沈红烟的急呼声,转头果见沈红烟奋力往自己身前扑上,当下未加多想,身子一挺,顺势将沈红烟也搂入怀中,忽听得身前传来“喀啦”轻响,只见沈红烟双眼瞪大,闷哼一声。 夏侯青惊觉不妙,抱着两人向后跃开,再往沈红烟背后一看,那背上竟已插满七八支铁箭,约莫手指粗细,黑血自嫁衣内不断涌出,腥臭跟着传来,显是箭上涂有剧毒,夏侯青登时气极败坏,怒声大骂:“畜…畜生!” 原来沈红烟早知道严子宣设下毒计,在轿子内藏有机关,只待夏侯青将冰儿给抱起,那木床下便会射出暗箭将父女俩当场毒杀,严子宣刻意将沈红烟双手反绑,嘴上以布巾缠住,不让其出言示警,便是要令其眼睁睁瞧着夏侯青送命,好从此死心塌地跟了自己。 但也是夏侯青一见着冰儿太过欣喜,一时间疏于提防,否则以其江湖见识和绝顶身手,又怎会中了这等二流暗算?沈红烟为母则刚,见得大难在即,既是无法呼救,索性奋不顾身直接扑上,这才替夏侯青和冰儿及时挡下全数毒箭。 第170章 离合6 严子宣本意只想毒杀夏侯青父女俩,怎知沈红烟突然挣脱,竟替他二人挡下毒箭,那箭上涂有乌头酒和金蛇涎,二毒相融,毒性入血即发,中者转眼毙命,严子宣不意闯下大祸,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一想到夏侯青的残忍手段,不禁全身一颤,膝弯发软,跪了下来。 忽见棕影一闪,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一人喝道:“上来!”严子宣尚未回神,已被人一把揪住肩头,提劲拉上马背,两人一马随即飞奔离去,那前来救人者身法一气呵成,宛若行云流水,正是方才一直未见人影的袁少廷! 夏侯青见严子宣被快马救走,本欲拦阻,但此时怀里托着沈红烟母女俩,那沈红烟脸上已无血色,全身冰颤,性命犹如萤火,转眼即逝,此生只怕再难像眼前这般一家三口团聚,夏侯青犹豫之下,终究未起身出手。 而严子宣死里逃生,稍稍定神,回头一看,正巧与夏侯青对上一眼,两人相距虽远,但夏侯青眼神中流露出无限哀、怨、仇、怒、狠,杀气之盛,便似随时都能取了自己性命,严子宣心头一寒,全身僵结,差点便要摔下马来,赶紧往袁少廷肩膀上搭去,不敢再多看半眼。 夏侯青让沈红烟身子侧躺,取了止血药先洒在伤处,见那毒箭深刺透骨,一旦拔出,箭上毒性随周边血脉流窜更快,立时便会要了性命,但若将毒箭留于体内,毒性无法解得,也只不过将性命再吊住一时半刻,徒增痛苦而已,夏侯青生平第一次如此悔恨无助,当下慌了心神,一只手凝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沈红烟微睁开眼,见了夏侯青的慌忙神色,微微出声,夏侯青赶紧为其除去口中塞布,沈红烟轻咳一下,嘴角立时渗出黑血,显是体内伤重,脏腑出血,接着虚弱说道:“青哥,你别费心,我是…不成的了,能再见你,像这样…和冰儿,我已…” 夏侯青一边为沈红烟双手松绑,一边说道:“你伤得重,先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城里找大夫,一定还有办法。” 沈红烟摇了摇头,紧抓着夏侯青手臂,皱眉回道:“你别…我只要…你和冰儿陪着我,其他人…我不想见…” 夏侯青闻言,不愿违了沈红烟心意,也知其伤势之重,纵有仙丹妙药,只怕亦难以施为,无助之下,只得让冰儿靠在沈红烟身上,忍泪点头说道:“好,我听你的,就我们三人,谁也不见。” 那冰儿方才嚎啕大哭一场,此刻见得爹娘都在身边,登时笑逐颜开,一双纯真大眼直盯着沈红烟瞧,全然不知自己历经了一场生死劫难,更不知下一刻可能便要和亲娘永别,而沈红烟只是轻轻摸着冰儿柔软的细发,嘴角浅浅而笑,什么也不多说,夏侯青却是瞧得心酸,终于忍不住问道:“红烟,我…都怪我不好,当初若是没有遇见我,或许今日你也不会…你…可有后悔过?” 沈红烟轻轻转过脸来,柔望着夏侯青,淡淡笑道:“青哥…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便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好想念…岛上,如果可以…再回去…”说着喉头一满,竟呕出一大滩黑血来,怀里的冰儿清楚瞧见,先是一呆,随即又吓得大哭起来,似乎也知大事不妙。 夏侯青连忙替沈红烟将嘴边黑血擦拭干净,一边哄着冰儿,但那黑血如泉不断涌出,却是怎么也擦不完,夏侯青不禁越看越是心慌,自己在江湖上征战杀戮数十年,早已不信外人。 本打算孤老一生,谁知中年之后,竟能遇见一位真心以对的红颜知己,原以为能就此在世外小岛一家三口欢度余生,谁知到头来竟还是落得这般生离死别,虽说那严子宣本是罪该万死,但若非自己为了一报往日私仇,与沈红烟大吵一架后负气出走,也不会让她们母女俩落入恶人之手。 说到底只怕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自己在冰儿出生的那天曾立下重誓,说道从此愿退隐江湖,此生再也不向人寻仇,再也不杀一人,否则全凭老天处置,莫非今日之事乃是因自己轻毁誓言,竟无端报应在沈红烟身上? 夏侯青越想越是绝望懊悔,悲从中来,终于难忍泪水,数十年来头一次泪流满面,仰头一啜,将沈红烟母女俩横抱胸前,霍地站起,点头说道:“好,咱们这就回岛上,三个人永不分开。”随即在小楼旁找了辆车,将沈红烟母女俩安置好,跟着头也不回,驾车扬尘离去,顷刻间消失在大路尽头。 何良身子虽动弹不得,但方才自头至尾均看在眼里,耳听得马蹄声越离越远,知道夏侯青已带着沈红烟和冰儿远去。 回想自己和沈红烟于江都大宅初遇,在慈云庵和海安渡共历患难,而后连同戚小婵在铁山岛上终日相伴,草原小屋,天辽海阔,学琴谈心,互为知音,此等经历可谓一生难遇。 怎料得离开铁山岛至今不过短短数月,再见到面竟是这般生离死别,只怕连最后一句诀别也未能说上,想到此处,两行热泪再也止不住,又是潸然落下。 过得一阵,天已全明,何良十指、脚掌已能动弹,脖子亦可慢慢转动,才一转头,便见戚小婵竟亦趴在身旁,一双泪眼正朝着自己滚溜瞧来,这才知道原来戚小婵亦中了移魂刺暗算,并未跟着袁少廷离去,想来其自始至终也都瞧在眼里,才会哭得泪眼汪汪。 两人对望一阵,何良试着张口发声,咿呀一阵,这才吃力说道:“原来你…也一直在…我还以为…你跟着你大师兄…离开了。” 戚小婵仍是无法起身,趴在地上微微点头,跟着吃力问道:“你说…红烟姐姐她…会有事吗?” 何良心想,那严子宣既设下如此毒计要置夏侯青于死地,那毒药想必非比寻常,见沈红烟大呕黑血的模样,剧毒直入脏腑,即便是有天下医术第一人之称的神医门掌门曹仲远亲自救治,只怕亦回天乏术,更何况那神医门远在杭州,沈红烟命在旦夕,又如何能来得及赶至? 第171章 离合7 当下不愿让戚小婵多作难过,于是说道:“夏侯前辈…本领高强,沈姑娘…也是吉人天相,总…会有办法的。”戚小婵生性单纯,又想何良医术高明,多半所言为真,这才眉头渐开。 何良心中亦盼自己所言成真,又怕戚小婵再细问,赶紧将话锋一转,说道:“对了,方才你大师兄他…将那本账册也拿走了。” 戚小婵闻言,双眼瞪大,惊道:“什么?大师兄他…他究竟为何要帮着那死淫贼?要是再被我遇上,我…我绝对不饶他!” 何良账册被夺,又见袁少廷及时救走严子宣,对袁少廷的所作所为原是大不谅解,加上对其本有妒意,一听得戚小婵斥责袁少廷,心中竟起了一丝痛快,就盼戚小婵与袁少廷从此别再交好,本想跟着一起数落袁少廷,但又觉如此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于是又脱口说道:“也或许…你大师兄他…有自己的打算,真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戚小婵稍作深思,突然眼亮回道:“是了!听你这么一说,小时候我们曾经问过大师兄,既然师父师娘的武功那么高强,为何不直接去杀了那些严家狗贼?当时大师兄说,还不到取那些狗贼性命的时机,如果随便就把他们给杀了,那朝廷只会将咱们当作乱党,无法替死去的亲人恢复功名。 莫非…大师兄真有他自己的打算,只是现在还不能说破?…那好,既然他有不得已的苦衷,那我更要留在他身边,免得他一个不小心,反被那些恶贼给利用了。” 何良一听,不禁暗骂自己愚昧多嘴,自己明明也喜欢戚小婵,又何必再虚心假意帮着袁少廷说话,若戚小婵因此又与袁少廷再度交好,自己岂非枉失机会?到时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何良越想越觉不对,正想再多解释几句,戚小婵已能自行起身,随即先一步爬出山沟外。 何良仍是全身疲软,在山沟里又待了一阵,费了一大股劲,总算能爬起身来,这才见得满山满谷竟全是死尸,残破尸块随处散落,将那近岸湖面染得半红,一眼望去瞧不出有任何活口,登时吓得说不出话,脚下发软,又是动弹不得。 何良呆立一阵,这才心绪渐定,拍了拍胸口,跟着往四周死尸拜了几拜,只觉这些官兵不过都是奉命办事,身不由己,竟落得这般难堪惨死的下场,死前想必痛苦万分,当真可怜至极,方才若非自己身子中了麻毒,定要上前力劝夏侯青别再滥杀无辜,多添亡魂。 何良跟着又想,夏侯青此人武功奇高,下手残忍狠辣,天下难有其二,无怪乎其将自创刀法命名为“绝情七杀”,也因此江湖上为其冠上了魔头称号,此人性情孤傲之极,又是结仇千百,却能获得沈红烟真情相待,只盼沈红烟能有过人际遇,终于平安无事,让夫妻俩能如眼前这两座鸳鸯亭一般,安稳厮守一世。 戚小婵此时已拉了匹马,却见何良在满地死尸间探头探脑,似在找寻活口,于是说道:“傻子,夏侯大哥方才在气头上,哪还能留这些人活口?” 何良心知戚小婵说的不错,但仍是狠不下心就此离去,正要答话,忽瞧见不远处似有异样,走近一看,果然有名官兵胸口微微起伏,虽是不省人事,但尚留有一口气在,赶紧上前为其解开胸甲衣衫,查看伤势。 戚小婵见那官兵被削去了半张左脸,右掌已失,身前自右胸至左腹间留下一道长长裂口,伤处深见脏腑,多半是活不成了,于是拔出游龙刀说道:“这人就算还没死透,那也是活不成了,你何必再白费力气?不如我送他一刀痛快,也让他少受点苦头。” 何良伸手一拦,摇头说道:“方才沈姑娘的伤势不比这人轻,如果换作是沈姑娘,难道你也会这么对她?” 戚小婵回道:“当然不会!如果是红烟姐姐,那自然是要救的。” 何良点头说道:“那便是了,既然同是一条性命,这人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跟你也无深仇大恨,若还有一线生机,为何不救?” 戚小婵闻言,一时间难以辩驳,支吾道:“这…我…可是他…”犹豫一下,便将游龙刀又收了回去。 何良一边为那昏死官兵包扎伤处,施以针灸止缓出血,一边摇头叹道:“以夏侯前辈的本事,要留这些人的活口,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生性有仇必报,为报一人之仇,可以杀人千百,自然不会将这些性命放在眼里,但你我和他不同,怎能如此狠心?人人生来就只一条性命,谁不指望求生,咱们既然遇上,那自然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戚小婵登时一愣,全没料到如此简单不过的道理,自己竟忘诸脑后,莫非自己总将复仇雪恨时时记挂心上,认为若大仇得报,方不愧对含冤而死的满门老小,因此即便必须伤人取命,那也视为难免。 但江湖闯荡日久,生死拼命渐若平常,心思也麻木起来,就像方才一心只想着如何惩治严子宣那厮为沈红烟报仇,却对满地伤亡官兵视若无睹,如此下去,只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变得如夏侯青一般,失了常人该有的悲悯之心,一念及此,不禁深思起来。 戚小婵见何良全神贯注救治那官兵的模样,一副忧心忡忡,便像是在救治自己的至亲一般,当下越看越觉汗颜不安,于是说道:“你爱白费力气,那随你便吧。”故作若无其事走开,却是斜眼不时偷瞧,暗里祝祷那位昏死官兵真能保住一命。 何良忙了一阵,总算将那官兵身上伤处全包扎好,之后能否死里回生,全凭老天保佑。 戚小婵怕后头还有追兵赶来,于是催道:“喂,你若忙完了那就快走,咱们还得上京和师父他们会合呢!” 何良这才想起上京营救阎王帮众一事,经过这惨烈一夜,竟差点将这件大事给忘了,眼见附近已无活口,于是点头说道:“好,咱们走吧,希望我二哥他们都还平安无事。” 戚小婵说道:“有我师父师娘在,定能将人给救出,接着咱们再去找严子宣那死淫贼算账,然后再找大师兄将一切问个清楚。” 何良听戚小婵终究还是挂心着袁少廷,心中又起落寞,但转念一想,戚小婵说的是“咱们”,那便是说两人还可以再同行一段日子,想到此处,又稍稍开怀了起来,于是将方才的悲愤之情暂且搁下,赶紧亦拉匹马跟了上去。 第172章 进京1 何良和戚小婵离开鸳鸯亭后,沈红烟的遭遇犹在眼耳,两人心中均感郁闷难消,一路上也无心赏景说笑,快马疾驰。 到得第二日傍晚,已来到京城南郊,算算明日便是与杜三保相约之日,两人本欲藉杜三保相助将严家账册交付徐阶。 但如今账册已失,而徐定等一干帮众转眼要被押至京城,届时徐阶只怕也自身难保,一念及此,心中又起惆怅,决定先找间客店住上一晚,明日再进城与李乘风等人会合,并赴杜三保之约。 戚小婵想到自己先是不告而别,严家账册又跟着丢失,明日见到师父师娘后,实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禁气躁起来。 而何良则是心系赵七海等人的安危,那风雷门行事手段素来残忍,赵七海为人又是脾气刚强,这一路上只怕是吃足了苦头,两人各自心烦,翻来覆去,均是难以成眠。 隔日一早,天方全明,两人已来到外京城的左安门近处,只见城门下站了一排准备进城的老百姓,于是跟着排了上去,耳听得城门前不断传来大呼小叫,便向排在前头的一名农妇问了原由。 那农妇左右张望一下,这才凑耳对两人小声说道:“您俩是外地来的吧?可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听说呐,这两日有批燕贼要被押来京城,那官府怕有细作混入城里捣乱,所以盘查比平日更加啰嗦十倍,那些官兵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处刁难,见着不对眼便又打又骂,咱做老百姓的也只能多忍让些。” 何良和戚小婵一听,心中均是暗暗叫苦,戚小婵身上携有兵刃,只怕难以轻易通关,两人正低头商议待会儿受盘查时该如何说词,便听得前方一名马脸官兵沙哑喊道:“老头儿,你俩姓啥名啥?做什么的?进京来干啥?” 那受盘问的老汉约莫六七十岁,带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指着身后满车的桃子说道:“回军爷,小的姓叶名祖旺,房山县人,平时种些果子为生,这是孙女婉儿,我爷孙俩这次进京只为作些买卖,还请军爷恩准放行。” 那马脸官兵应了一声,走到推车前,将手伸进桃子堆里东翻西搅,那老汉见状,赶忙陪笑道:“军爷!使不得,这桃子娇软,您这般搜法,万一给碰烂了,这…这可不大好…小的还得做生意呐。” 马脸官兵脸色一沉,冷冷说道:“说什么?不这么搜,谁知道你车里还藏了什么玩意儿?” 那老汉立时哀声求道:“求军爷手下留情,您瞧我爷孙俩一个老一个小,怎能干得成坏事儿?” 马脸官兵未加理会,说道:“那些燕贼个个奸诈阴险,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又往推车里再胡乱搜上一阵,这才停手。 那老汉见满车的桃子已被弄烂了两三成,心中极是不舍,却是敢怒不敢言,正要带着孙女往城门内走去,忽又听得那马脸官兵拦道:“慢着!据说前阵子在扬州还出了个女刺客,已犯下不少大案子,我瞧你身旁这丫头的样貌,倒与传闻中的女刺客有几分相像…” 那老汉闻言,急道:“军爷!您…您这可不是在为难小的吗?我家婉儿连只鸡也没杀过,怎么…怎么可能是什么女刺客?” 马脸官兵回道:“少废话,是不是女刺客,搜了身便知道。”转头对那少女吆喝道:“丫头,你过来!” 那老汉见那马脸官兵一副不怀好意,一双色眼直盯着那少女全身上下猛瞧,岂猜不到其居心?赶紧拦在那少女身前,哀声求道:“军爷且慢!求您大发慈悲,您只管拿小的出气,求军爷瞧在我家婉儿一个小姑娘家还未出嫁,别对她…” 马脸官兵不待那老汉说完,一把将其推开,骂道:“去你的!老子也只是奉命行事,再啰嗦便有你受的!”走上前便要朝那少女的胸口搜去。 那少女涉世未深,此刻才惊觉大事不妙,登时吓傻无法动弹,眼见便要受辱,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喝:“给我住手!”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出声喝斥者也是个女子,年纪只比那少女大不了几岁,嘟嘴瞪眼,一副怒气冲冲,正是戚小婵。 马脸官兵闻声一僵,转头朝戚小婵和身旁的何良打量几眼,见两人穿着打扮不似权贵人家,但京城里出富入贵,一时间倒也不敢贸然得罪,于是先正色问道:“你们是?” 戚小婵正气上心头,突然被这么问起,忘了方才和何良套好的说词,一时间傻住答不出话,何良赶紧接口道:“这位军爷,我们只是寻常人家,此次来京城是为了找一位朋友。” 马脸官兵一听得两人不过是寻常人家,立时脸色大变,正要发作,何良心知不妙,灵机一动,随即指着方才那对爷孙俩说道:“军爷,我瞧这位老丈也是个老实人,不如我替他们俩一齐交了税钱。” 马脸官兵愣了一下,一时不明其意,奇道:“你说…税钱?” 何良自怀里摸出几碇银子,凑上前小声说道:“是啊,军爷,我们从杭州来到此处,一路上通关皆是如此,难道京城里没这规矩?” 马脸官兵一见到银两,立时双眼发亮,半信半疑问道:“什么规矩?” 何良点头小声说道:“嗯,我们这一路上进城通关,都有按规矩缴交税钱,那税钱有个名目,叫做『方便税』,意思是请军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让我们早些进城,您瞧我们不就是几个老弱,哪还能出什么乱子?” 马脸官兵闻言,心想当今税赋繁杂,商有商税,路有路费,田有田赋,盐米茶酒样样征税,那名目众多,若真有这么一样“方便税”那也不足为奇,但怎么自己就从没收过?当下不禁暗叫可惜,赶紧再问:“那这税钱…按规矩要怎么个收法?” 何良回道:“按规矩一个人头要收一两银子,而我们二人再加上这老丈和他的孙女,共是四两银子,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良民百姓,急着进京办事,还望军爷您能行个方便。” 第173章 进京2 何良这一路上奔波闯荡,对当今乱世这官军习性早也摸透了七八分,深知这些官兵个个贪财怕事,大事化小,小事虚应,如有现成甜头可拿,多半不会放过,因此胡乱编了这么个规矩,说得一副煞有其事。 果见那马脸官兵一听得有四两银子可拿,立即眉开眼笑,跟着说道:“那好吧,瞧你们也不像作奸犯恶之人,既然还定有这么个规矩,那便依规矩来办。”伸手便要接过银子。 何良暗自庆幸总算消灾了事,正要将银子递上,却被戚小婵给从旁拉住,当下心头一凉,暗叫不妙,果听得戚小婵大声说道:“慢着!本姑娘可没说要交什么税钱。” 何良赶紧连使眼色,要戚小婵别再惹事,但戚小婵向来嫉恶如仇,这两天又为了沈红烟重伤和严家账册丢失的事搞得心烦意闷。 亲眼见得这些官兵的恶行恶状,又怎忍得下这口气?继续挺身骂道:“这些恶人无法无天,欺压百姓,和强盗有什么不同?本姑娘偏偏不怕,瞧他们能拿我如何?” 城门前一众官兵闻声,纷纷凑前看来,那马脸官兵眼见到手的银子就这么被搅和掉,又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当众奚落一番,当下气得火冒三丈,啐了一口骂道:“小贱人!”挽起袖子,拳头压得喀喀作响,便想上前打人。 何良眼见那马脸官兵和戚小婵便要动起手来,正焦急间,忽有一人自人群中窜出,及时往那马脸官兵肩头搭上,急喊道:“且慢!” 马脸官兵回头一看,见此人一脸虬髯大胡,铜盔甲衣,竟也是名官兵,于是奇问道:“怎么?” 那大胡子官兵往何良身前一站,对那马脸官兵说道:“我乃尚书雷大人门下,这位梁爷乃是雷大人的朋友,他夫妇俩前来京城作客,你可别犯了大事。” 马脸官兵闻言一呆,见何良和戚小婵衣着普通,哪里像是名门贵客?当下半信半疑,正想再追问几句,却见那大胡子官兵转身对何良拱手说道:“梁爷,小的来晚了,您别见怪,一会儿见了尚书大人,还请您给留些情面,休要追究。” 转身又对那马脸官兵说道:“兄弟,还不快向梁爷赔罪?要是他向尚书大人告上一状,咱们可要倒大楣了!” 说着往那马脸官兵的肩头上压去,一同向何良和戚小婵弯腰赔罪,那马脸官兵给这么一带,不敢再有疑心,亦连忙说道:“小人有眼无珠,没能认出二位,当真失礼,还望梁爷您夫妇俩大人大量,别与小人计较。” 何良和戚小婵直瞧得一头雾水,心想这大胡子官兵多半是认错了人,竟将两人当成是当朝工部尚书雷礼所邀的贵客。 何良心念一动,干脆将错就错以求脱身,于是将那大胡子官兵扶起,点头说道:“无妨,方才的事就算了,劳烦这位大哥带路。” 戚小婵跟着会意,心中虽仍一肚子气,但冷静一想,总算分得轻重,不再追究,指着方才那老汉爷孙俩说道:“这两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坏人,他们也一起走。” 马脸官兵看了那爷孙俩一眼,哪敢再有他念?点头说道:“是、是,自当如此。”赶紧要守门官兵放行,由那大胡子官兵领着众人进城。 那老汉爷孙俩一听得可以安然通关,均是喜极而泣,装了袋桃子给何良要作为答谢,何良本想那老汉做的是辛苦生意,不愿白白收下,但那老汉却是心意坚决,何良眼见难以推辞,这才谢着收下。 那老汉临走前摇头叹道:“欸!这帮燕匪哪儿不去,偏偏要来京里捣乱,最好全被捉了起来,一个个推去斩了,也省得人心惶惶。” 何良闻言,不禁心头一纠,想阎王帮向来以正派自居,行事仗义扶倾,江湖上谁不知道阎王帮里个个皆是英雄好汉? 怎料一到了京城,方才路上听老百姓皆是以“燕贼”、“燕匪”相称,就连这名老汉也视阎王帮为乱党,莫非阎王帮本意与严家恶党作对,专杀贪官恶霸,却因此让官府不得不处处提防。 在这京城重地更是如此,而重兵日夜查缉之下,满城风声鹤唳,反倒更令老百姓苦不堪言。 日子一久,老百姓自然闻之色变,终将阎王帮视作乱党贼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何良一念及此,是非对错纠结难分,心中实是五味杂陈。 何良和戚小婵均是头一次进京,不禁好奇四处张望,过了几个岗哨,前方便是市集,只见城里条条大路,新楼多于旧舍。 想是这外城方兴建不久之故,但街道上四处都有官兵巡逻,老百姓来去间不敢太过张扬,与这一路上其他都城的热闹繁盛相比,这京城里反倒显得肃穆许多。 那大胡子官兵领着两人走了一段,何良见四下正巧没有其他官兵,有意脱身,于是上前说道:“这位大哥,我夫妇俩想起还有些事没办妥,劳烦您先去向尚书大人禀报一声,说我们稍后便到。” 那大胡子官兵回过头来,眨着眼古怪笑道:“办什么事?何兄弟,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你竟娶了个美娇娘,可真是羡煞人呐。”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大惊,原来这大胡子官兵早就认出何良身分,方才在城门口这么搅和,却是在帮两人解围,戚小婵猜想此人与何良该是旧识,随口急道:“你别乱说!我才不是什么美娇娘。” 大胡子官兵笑道:“姑娘生得这般美貌,与何兄弟登对的很,当然是个美娇娘。” 戚小婵赶紧又解释道:“我不是说我生得不美,我是说我和他才不是什么夫妻。”但话一出口,便又觉得不大对头,一个姑娘家怎能对着外人自称美貌,再者这大胡子官兵竟说自己和何良成双登对。 戚小婵当下又急又羞,怎么解释都不妥,脸上一热,立时羞红了起来,见何良却是闷不吭声,便往何良背上推了一把,催道:“喂!你倒是说话啊!” 第174章 进京3 何良方才听那大胡子官兵说自己和戚小婵登对的很,不禁心神飘然,正纳闷此人为谁,被戚小婵这么一推,随口说道:“是,咱们还不是夫妻。”戚小婵一听,这岂不是说两人之后有意结为夫妻?更是气得跳脚大骂。 何良一时不留神,竟将心底话给脱口而出,知道便要挨得戚小婵一顿拳脚,赶紧先躲得老远,那大胡子官兵见状笑道:“想不到戚姑娘的脾气还是一个样,可也难为何兄弟了,哈哈!” 戚小婵一愣,原来这大胡子官兵竟也认得自己,再细细端详眼前此人,却实在是不识得,那大胡子官兵随即取了枚铜钱在指间弹掷几下,铮铮作响,何良一见,立时想起一个人来,惊声说道:“你是四哥?” 原来这大胡子官兵正是那诸葛四所乔装,此人外号金镖手,善使铜钱镖作为暗器,若非何良见了提示,以诸葛四真假难辨的易容本领,只怕何良想破了头也认不出。 诸葛四见何良已认出自己,当即往脸上一抹,眉毛 胡子一揭,露出原本面容,笑道:“正是我,这儿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另找地方。” 戚小婵仅在阎王帮正气岗寨上与诸葛四有过几面之缘,虽算不上熟识,但见此人易容前后面貌差异之大,简直判若两人,亦不禁啧啧称奇。 三人来到巷子底处,何良见四下无人,喜道:“四哥,想不到竟会在这遇见你,你怎会在京城?又怎会作这身打扮?” 诸葛四脸色一沉,叹道:“唉,这事说来话长,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咱帮里接二连三出了大事,你可知道?” 何良点了点头,回道:“大都已听说,我也知道那严嵩已命风雷门的傅掌门领队,正将不少弟兄押来京城,为的是想利用三哥来对付尚书徐大人。” 诸葛四惊道:“用三哥来对付徐大人?难道那严家老贼已知道…” 何良当下便将自从与众人于江都严家大宅失散后的种种遭遇,以及日前严家账册得而复失、李乘风生擒陆开、陆开承诺倒戈相助、以及李林山庄门人约在京城会合救人之事大略告知,但对于袁少廷带路相助严子宣领兵攻破正气岗一事却是不敢多提,就怕此事传入阎王帮内,全帮上下定会不择手段都要将袁少廷给捉来偿命抵罪,以慰众多死去弟兄的在天之灵。 诸葛四听得曲折,不禁连连皱眉点头,跟着说道:“三哥做事向来小心,他和徐大人的事在帮内除了我以外也只有大哥和二哥知道,想不到仍是走漏了风声,此事非同小可,得先让大哥知道才行。” 何良和戚小婵一听得燕逢春尚且平安,都是松了口气,何良即再问道:“四哥可知道那些被捉的弟兄们此刻情况如何?” 诸葛四长叹口气回道:“唉,自从咱大寨被打下,帮内弟兄死的死、散的散,势力大不如前,之后在苏州又有五百个弟兄落入官府手里,其中的近百人被押来京城,但在途中更被害死了大半,只留下二哥和三哥在内共二十多个领头的…” 何良惊问道:“被押来京城的近百人…被害死了大半?这…这是怎么回事?” 诸葛四忿忿道:“怎么当日那姓陆的没和你们说,这可是他们干下的好事?” 何良瞪大眼回道:“陆…?你说这是他…” 诸葛四点头回道:“哼,当日苏州一战,咱有约五百个弟兄被活捉,愿意认罪归降的就发配苦役,余下的近百人则被押往京城,大哥知道后,便想在半路将那近百人给劫回来。 谁知咱们才刚在一处山路追上押送人马,那些狗贼竟当着咱们的面把大半弟兄们一个个推落河谷里,咱们一来顾忌还有其他弟兄在那些狗贼手上,二来也赶着下河谷去救活口,因此不敢再追下去。 现在想起来,那些狗贼一开始便只打算带着三哥在内共二十多个领头的弟兄进京,因此刻意在咱们面前害死其他人,重挫咱们锐气,让咱们这一路上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便能顺利的押着三哥进京除掉徐大人。” 何良颤声问道:“那…那些被推落河谷的弟兄…” 诸葛四双眼泛红道:“后来咱们下到河谷去找活口,但那些弟兄不是已摔死便是淹死,侥幸活下来的十几个也只剩半条命了,那些个狗贼心狠手辣,根本没把人命当一回事!” 戚小婵闻言,气得抽出双刀将路边几个瓦缸全都打碎,咬牙骂道:“这狗杂碎!早知道如此,我当天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不将他一刀刀砍得跪地求饶才怪!” 何良则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想来陆开当天对此事避重就轻,还装作一副大义凛然,定是害怕此事若被发现,多半会被怪罪报复,只可恨自己现在才得知,否则自己虽不至像戚小婵这般要对陆开以牙还牙,但当日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人捉回,交由帮内弟兄们处置。 一想到帮内弟兄,何良这才渐回过神,稍作平复问道:“那些风雷门的奸贼多行不义,终有一天会受到报应,那目前其他弟兄们可好?” 诸葛四叹道:“嗯,眼下还能跟着咱大哥的不过五十来人,我已打听到那押囚兵马预计两日后的正午会进京,因此大伙都先在城外候着,我这几日都扮作官兵混进城里打探消息,看两日后能有什么法子救人,方才我听见有人大吵,于是过去瞧个热闹,这才遇见了你们。” 戚小婵顺便也向诸葛四问道:“对了,你这几日都在京城里,那可有打听到我师父或师兄他们的消息?” 诸葛四摇头说道:“这几日倒是没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进城,那客栈里我也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想是你师父他们见到城门盘查森严,相约城外也说不定。” 戚小婵微作沉思,喃喃说道:“不对呀?师父既然说约在城里,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第175章 进京4 但方才自进得城里,一路上仔细观察,确实未见到任何师门里留下的暗号,莫非真如诸葛四所言,一众门人如今都相约在城外?又或是陆开那奸贼一路同行,在半路上施加诡计,令师门一行人中了暗算?心中越想越是不安。 何良瞧出戚小婵心有疑虑,于是说道:“反正目前也没你师父他们的消息,不如咱们先去与杜兄会面,说不定他那里会有消息。”何良见戚小婵点头答应,再问了诸葛四:“四哥可愿意和我们去见一个人?” 诸葛四奇道:“要去见谁?” 何良回道:“四哥到时便知,此人本领神通广大,若能说动他,那救人一事便能事半功倍。”诸葛四一听,二话不说立时答应,三人即动身前往与杜三保相约的酒楼玉常春。 三人探明去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大街尽头的玉常春,那酒楼共分三层,楼外黄布披墙,灯笼排挂,显得甚为气派。 三人到得顶楼,见着角落里一人独坐一桌,面朝窗外,身着连帽斗篷,头脸以衣帽遮着,身型矮瘦。 何良从背影认出此人该是杜三保,于是上前轻轻叫了声:“杜兄?”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八字翘胡,短眉一扬,果然便是杜三保。 杜三保见了何良,满脸喜道:“何兄弟,你们可来了!”跟着又见到后头身着军服的诸葛四,随即脸色一变,皱眉问道:“这位是?” 何良知道杜三保疑心,上前小声说道:“这位是我帮里的弟兄,复姓诸葛,如此打扮,以避过官兵耳目。” 杜三保闻言,这才眉头一开,起身回道:“原来是贵帮的好汉,失敬失敬。”赶紧拉过椅子,叫店小二将好酒好菜全部端上。 四人稍作寒暄,诸葛四这才知道,眼前此人竟然便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偷大盗“飞天貂”。 原以为此人多次将各地官府耍弄于掌心之间,身手机智均甚了得,定然生得英武不凡。 岂料今日亲见,却原来是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当下稍作沉思,靠着桌边,凑前小声说道:“杜兄弟,咱眼前有件要紧的大事,需借重你的本事,还望你能答允。” 杜三保一听,立刻心痒起来,睁大眼好奇问道:“好,你说。” 诸葛四说道:“好,杜兄已知道我帮有不少弟兄遭官府拿住,这两日便要押来京城,我帮其余弟兄已在城外候着,由我先混进城里,便是要想办法来个里应外合,在大队人马进城时大闹一场,趁乱将被捉的弟兄给救出,这京城里人多路杂,大伙儿便能分头逃命。” 杜三保点头说道:“此计听来可行,但大闹京城非同小可,人手若是不足,就算多我一人也难以成事,莫非诸葛兄弟还另有打算?” 诸葛四回道:“不错,我已想好一计,那人手不成问题,就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只不过眼下还缺一样,便只有杜兄能帮上这个忙。” 杜三保奇道:“缺什么?” 诸葛四回道:“就缺银子。” 何良问道:“银子?我这儿也还有一些,不知还差多少?” 诸葛四摇头说道:“那自然差得多了,依我看来,少说也得千百两银子才够使。” 何良听得这么一大笔银子,登时咋舌,方才听诸葛四说道目前已有成千上百个人手,若在以往阎王帮全盛之时,自然不成问题,但如今余众已剩不到当年的一成,却不知那人手是从何而来,难道那千百两银子便是要招兵买马之用? 只是这当头却要上哪找千百两银子去?一想到杜三保的本事,突然脱口说道:“莫非四哥是要请杜兄去偷…” 诸葛四点头说道:“不错,我这两日打听到,城里有个大富商,名叫胡大贵,在崇文门外开了间富生堂,做的是药材买卖,据说这人家财万贯,但是为人苛薄重利,赚的是缺德钱,我打算请杜兄和咱们连手,一起去弄个千百两银子来使。” 何良说道:“这…这么大笔银子,该怎么个取法?” 诸葛四回道:“我本来也还在伤脑筋,这回见到你们,可就有头绪了。” 将包袱拿上手,拉着何良到屏风后头,为其打理面容一番,何良知道诸葛四定是又在施以易容,一想到当初在江都时,诸葛四将自己扮作一名少妇,让自己成了众人笑柄。 当下要诸葛四这回别再胡闹,诸葛四则笑道:“放心,这回不会让你再扮作大姑娘。” 杜三保自然不知其中缘由,在屏风外直听得一头雾水。 戚小婵却是再清楚不过,回想当初见到何良男扮女装时的德性,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何良听得戚小婵窃笑,不禁又难堪得无地自容。 过得一阵,何良自屏风后头走出,怕诸葛四又在搞鬼,心有不安,赶紧先将脸给遮着,不让戚小婵瞧见,快步来到铜镜前一照,只见那镜中人勾眉短胡、英气勃发,竟是颇为相识,当下忽然想到一人,不禁脱口叫道:“曹师兄!”原来诸葛四让何良所扮之人,正是神医门里的大弟子,曹成洲。 而何良再回头瞧向诸葛四,只见其变得额头半秃、嘴边生痣,连身型都变得微胖了些,果然便是那一天到晚跟在曹成洲身边的另一位师兄,顾元修。 杜三保乃是初次见识诸葛四的易容本事,不禁大赞绝妙,戚小婵见两人完全变了个样,亦是颇感惊奇,何良更想不到诸葛四与曹顾两人仅一面之缘,竟能依这两人的形貌装扮得如此维妙维肖,虽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却也直有七八分像,可谓神乎其技,但也疑惑问道:“四哥,我们扮作这两人,用意何在?” 诸葛四古怪笑道:“嘿!咱们要去干的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栽给他们,出得一口恶气!” 何良闻言,回想当初那曹成洲刁难诸葛四求医在先,而顾元修将诊金栽赃给自己在后,令自己遭官兵一阵羞辱毒打,还差点丢了性命。 第176章 进京5 这段时日以来,自己虽未曾想过报复之事,但若能藉此机会教训一下这两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当下便欣然答应。 四人商议一阵对策,用完饭菜,便到市集上买了衣衫各自换过,乘坐诸葛四备好的一辆大车,不一会儿便来到那富商胡大贵的宅邸前。 那胡宅的看门家丁见四人打扮华贵,乘着大车而来,赶紧上前问了来意,何良说道自己姓曹,另一位是顾姓师弟,而跟在后头的杜三保和戚小婵也都是同门师弟妹,四人来自杭州神医门,此次来拜访胡家,是要谈些药材生意。 那家丁一听得神医门又是姓曹,知道来者非同小可,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招呼入内,再遣人至街口外的富生堂请胡大贵回府。 过得半刻,只见一名年约五十来岁、身着金红棉袄、留着两条鲶须的油头胖子走了进来,何良听家丁称呼其为老爷,想来此人便是胡大贵,于是起身抱拳说道:“老爷子好,在下姓曹,乃杭州神医门下,这三位都是同门师弟妹,我四人此次上京办事,顺道前来拜访,未先派人知会,若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那胡大贵连忙将何良扶回座上,说道:“您坐,您坐,这神医门肯来赏光,胡某人正求之不得,您说…您姓曹,莫非…您是那曹掌门的公子?” 何良原本担心那胡大贵与曹成洲相识,是以不敢贸然报上全名,一听胡大贵问起,便知其两人并不相识,这才放心回道:“正是,在下曹成洲,本门掌门便是家父。” 胡大贵闻言大喜,说道:“好,好,胡某人多次想南行拜会令尊,只可惜外务缠身,实在是走不开,这回倒让曹公子亲自跑一趟,才真是过意不去。” 何良回道:“老爷子客气了,您这富生堂卖的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药材,名声早传遍江南,本门在医术上名气也算不差,用药自然不能含糊,咱们几个这次前来,便是想先挑几批货带回杭州,若是用得惯,近日内再派人和老爷子商谈后续之事。” 那胡大贵先前几次想做上神医门的生意均是不得其门而入,想不到这等大户今日竟会平白找上门来,一张肥脸笑得更开了,喜道:“是,是,我这富生堂别的不说,只卖好货,绝不丢了您神医门的面子。”说完迫不及待领着何良等人前往对街的药材库看货。 众人一进到药材库,只见室内宽敞无比,近百箱药材堆得满室,何良嗅得异香,循气味找去,见着一只锦盒,掀开盒盖,忽觉奇香扑鼻而来,拉开皮纸凑近一看,里头装满大大小小的黄褐玉瘤,个个状如凝脂,最小的也有鸽蛋般大,正是上品的龙涎香。 那龙涎香据说乃海中鲸蛟一类的涎脂,凝为玉状,时而浮出海面,生性带有奇香,可为香料,而作为活血顺气的药方尤具奇效,但价值不斐,并非凡物。 何良身为郎中,自然识得珍贵,登时看得目不转睛,果听得胡大贵说道:“曹公子好眼光,这批龙涎香皆东海所产,是我前些日子才向日本国的商船买进,这东海所产与南海相比,香气稍嫌不足,但药性却是加倍有余,您若是看中意,我这便替您打点。” 何良瞧了身旁的诸葛四一眼,见其点了点头,于是也跟着点头说道:“好,这儿我全要了。” 胡大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那龙涎香贵比金玉,其打从做这药材买卖起,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豪大手笔,当下乐得差点软脚,怕何良忽又反悔,赶紧命伙计前来秤价。 何良一路看去,只见各种药材均是上上之选,这京城之地,货样精良齐全,果真不是南方偏乡所能相比。 当下又连着挑了上好的雪莲花、当门子、长白野蔘、紫灵芝、金虫草、青毛茸等十来样名贵药材,以及已炼制成丹的几十种良药,共分装成五大箱。 胡大贵和店伙计直乐得阖不拢嘴,来回挪秤,算盘连打,忙了一阵,胡大贵从伙计手中接过账据,笑道:“曹公子,这儿共计是二百又十四两银,瞧在您的金面上,就算二百两。” 何良一听,不禁大感愕然,其虽知这些药材均属珍稀名贵,质色也精,但至多应不超过一百五十两,这胡大贵开价却足足贵了三四成,无怪乎诸葛四形容其为人苛薄无德。 当下又瞧了诸葛四一眼,却见诸葛四面不改色取出几张银票递了上去,微笑说道:“划算!划算!怪不得人人都说这富生堂货真价实,曹师兄,咱们这趟可没白来!” 胡大贵见诸葛四毫不讨价便爽快给钱,倒也有些意外,但见得白花花的银票在手,便什么都抛在脑后,正暗喜间,便又听得诸葛四说道:“老爷子,现在天色已晚,咱们几个身上带着大笔银票,又带着这几箱货,住在客栈只怕不便,想跟您讨住一晚,不知您意下如何?” 胡大贵将银票收好,笑道:“这不成问题,四位难得上京,便是想在京城里多玩赏个几日,那也无妨。” 诸葛四笑道:“那倒不必,多谢老爷子好意,只再麻烦一事,这五箱货还请让人送至客房里,我们明儿一早便走,不敢多烦老爷子。” 胡大贵一听得众人明早便走,心里也轻松些,回道:“成,我这便让人去办。”当即命人将货箱封好,送回宅里,再理出四间客房来。 众人回到胡大贵府里先用过茶点,那胡大贵有意攀得亲近,问了不少神医门内的事,何良在神医门里待了大半年,自然说得出个大概,胡大贵待要再问过掌门曹仲远的近况,何良从未见过曹仲远,怕漏了马脚,话锋一转,先行问道:“敢问老爷子近来可有身体不适?” 胡大贵一愣,奇道:“曹公子为何这么问?” 何良眉头轻皱,淡淡说道:“不瞒老爷子说,我瞧您额中穴隐隐发紫,掌心殷红,气急而短,只怕不是好兆头。” 第177章 进京6 胡大贵闻言一惊,急道:“此话怎说?” 何良起身走近说道:“老爷子可容我为您把个脉?” 胡大贵连忙挽起袖口,说道:“请,请!” 何良搭上胡大贵脉搏,左手换过右手,右手又换过左手,脸色越来越是凝重,接着取出银针往胡大贵左颈边轻扎几下,只见那针头上竟是滴着黑青色的黏稠脓血,胡大贵一见,登时吓得说不出话,何良再以手指分别于胡大贵左右颈侧紧紧按压不放,问道:“老爷子此刻可是觉得头眼昏花,使不上力?” 胡大贵被这么一说,果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吓得怪叫一声,使劲自座上跳起,但两脚发软,随即跪坐下去,赶紧抓着何良喃喃念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何良将胡大贵扶回座上,叹道:“若我所料不错,老爷子八成是得了『乌心瘴』。” 胡大贵急问道:“什么瘴?若是得了这病,又会如何?” 何良淡淡说道:“此病名为乌心瘴,患病者短则数月,长则不出三年,定会病发身亡。” 胡大贵心知以神医门的医术,定然不会错诊,心头一凉,颤道:“什么?数月…三年…那我这些年辛苦赚来的银子,该…该怎么办?那…可有医治之法?” 何良正色说道:“倒也不是没有,但此病起于长期秽气熏心,若要根治,须得找出病因,麻烦老爷子带咱们几个巡视一趟屋舍,看看有无古怪之处。” 胡大贵一听得还有救,只觉脑袋似乎不再晕眩,四肢又硬朗起来,赶紧起身说道:“不麻烦,不麻烦!”领着众人便向外走去。 胡大贵带着何良等人在大宅子里看过一圈,何良每到一处,必会停留一阵,众人细细留意各个角落,这才继续前行。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这偌大的宅子里仅剩一间古怪小屋尚未瞧过,只见那小屋独建于中庭内,外型方正,四面以砖墙砌成,墙上无窗,仅有一道厚重铜门,铜门上头开了个闭合小口,仅容通风。 而门板上下共有三处锁孔,乍看之下,便似一座坚不可摧的囚牢,但那胡大贵却故意略而不见,有心瞒过众人。 杜三保瞧出异状,于是指着那小屋问道:“老爷子,这宅子走来走去,仅剩那间小屋尚未看过,不知那是…” 胡大贵自知难再隐瞒,于是搔搔油头,面有难色说道:“那是…那是我每晚睡的地方。” 众人闻言一惊,想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房间总有个十来间,怎么这胡大贵偏偏又盖了这闷不通风的古怪囚牢来当作寝房?杜三保则是眼睛一亮,说道:“每晚睡的地方?既然是老爷子的起居之处,想来与病因脱不了干系,那更是非看不可。” 胡大贵迟疑一阵,转头对何良问道:“当真…非看不可?”见何良点了点头,态度甚坚,胡大贵这才说道:“那好吧。”不情愿地领着众人上前查看。 胡大贵从怀里掏出一串锁钥,自上而下将三道锁孔一一解开,接着将铜门一推,斜阳照入,屋里闪映发亮。 众人登时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只见那小屋里头满是成堆的锦盒宝箱,多如小丘,四周架上全摆满了金瓶玉器、珠宝晶石,而其中一只宝箱半开,里头竟露出成堆欲满的银锭,胡大贵一见,赶紧上前将宝箱盖妥,就怕众人起了歹念。 戚小婵不敢置信,奇问道:“老爷子,你每晚就睡在这儿?” 胡大贵点了点头,指着角落一张木床说道:“就睡在那儿。” 众人不必多问,也知这胡大贵定是放心不下成堆的财富,又不肯将银子存入钱庄,因此每晚都要睡在这藏宝库里亲自守着,无怪乎此人至今尚未成亲,似此人这般疑神疑鬼,若真娶亲生子,只怕每日也要提心吊胆的防着,当真是个苛薄至极的守财鬼。 何良望着成堆财宝,稍作沉思,摇头说道:“老爷子,钱财乃身外之物,其中秽气积聚,久了必然伤身,入睡之时,毒瘴伤人更深,你若想治好这乌心瘴,自今夜起再也不能睡在此处,否则…” 胡大贵闻言抢道:“这不成!这些金银宝贝全是我大半辈子辛苦赚来,若没在这守着,半夜里有小贼前来,那可怎办?换了别处我可没法入睡。” 戚小婵没好气说道:“你这儿像个囚牢,外头又有人成天帮你守着,连只虫子也飞不进,还怕什么?难道钱财比你的老命还重要?” 胡大贵见戚小婵一个小姑娘家说话竟如此没分寸,不禁心中有气,但瞧着神医门的面子,不敢发作,只是白了戚小婵一眼,然后摇头说道:“反正就是不成,我说什么也不会搬出去睡。” 说着便将众人催出房门,将三道锁再一一锁上,正巧家丁在此时前来通知用膳。 胡大贵怕何良再说些病痛之事,不敢多听,拉着何良边走边说道:“曹公子,咱们先用过晚膳,那治病的事,容后再说。” 众人来到饭厅,用饭之间,何良等人明说暗劝要胡大贵速速搬离藏宝房,以免怪病缠身害了性命,但那胡大贵却是怎么也听不进去,几度不欢便想起身回房。 诸葛四怕再继续说下去,反倒令人生疑,于是咳了两声,示意众人勿再多言,当下只得另外想个法子让胡大贵今晚回不了房,以便对房里的金银珠宝下手。 诸葛四无心酒食,正思量间,斜眼见得胡大贵一双色眼不停往戚小婵身上偷偷打量,当下计上心头,起身说道:“老爷子,我向来不胜酒力,再喝下去定会出丑,少陪了。”转头对何良及杜三保说道:“师兄师弟,你们俩酒量也好不过我多少,明儿个还得赶路,可别喝得多了。” 杜三保眼珠子一转,已明其意,跟着故作醉态,起身话别几句便要离席,而诸葛四见何良仍不打算离开,暗里往何良肩上使劲一抓,何良肩膀吃痛,整个人被强抓起身,一时间只觉莫名其妙,但既已起身,只得拱手说道自己也要先行离席。 第178章 奇计1 戚小婵见三人皆欲离席,于是跟着说道:“你们都要走了,那我也一起回去。” 戚小婵刚要起身,却被诸葛四先一步拦道:“师妹稍慢。” 诸葛四接着对胡大贵说道:“老爷子,您别瞧我们这位小师妹娇滴滴,她的酒量可胜过我们几个师兄十倍,不如就由她代我们几个师兄陪老爷子再喝上几回。” 转头再对戚小婵说道:“小师妹,你初到京城,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很,有什么不懂的,就尽管问胡老爷子,他老人家定会乐于指教。”说着朝戚小婵暗暗使个眼色。 诸葛四一连眨了七八下眼皮,差点便要露出马脚,戚小婵这才会意过来,想来诸葛四是要自己利用女色将胡大贵拖延在此,令其暂缓回房,只是戚小婵一见到胡大贵那副龌龊模样,不禁心厌欲呕,当下暗暗摇头,不肯留下陪酒。 诸葛四见状,赶忙又道:“小师妹,难得胡老爷子如此盛情款待,你酒量好,便陪他喝上几杯,我和师兄师弟在外头吹吹晚风解个酒气,要不了多久便会回房。”言下之意,是说戚小婵酒量好,最好能将胡大贵给骗个半醉,拖延一阵,有杜三保在此,要不了多少时间便能将钱财全偷到手。 戚小婵闻言,心里一阵反复,但为了大局着想,也只能强忍怨气,当即双眼一白,重回座上,干着喉咙说道:“好,老爷子请。”说着对胡大贵举碗一敬,一口气连喝了两大碗酒。 胡大贵见戚小婵愿意独自留下陪酒,当即乐得将怪病一事抛诸脑后,嗤嗤傻笑直盯着戚小婵瞧,何良不愿戚小婵如此委屈,迟迟不肯离开饭厅。 杜三保只得强抓着何良离去,何良放心不下,临走前还对着厅内喊道:“戚…小师妹,你若不胜酒力,可别勉强了自己。” 杜三保一边拉着何良,一边小声笑道:“你小子可真是个多情种,还不快走?早点将正事办妥便能快些回来,可别让心上人白白被占了便宜。”何良闻言一愣,这才点头快步跟上。 ———————————— 何良跟着诸葛四和杜三保回到客房,取过白天里向富生堂所买的五大箱药材,将箱子里头的药材全部拿出,除了一瓶救急用的“龙王抢命丹”收入行囊外,其余药材均藏到床底。 接着把五口大空箱搬上推车,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推到三进院落外的一处假山后方藏着,再沿着假山爬上院落屋顶,定睛看去,那胡大贵的藏宝房便在不远处的庭园中。 原来诸葛四早拟好计策,先假意向富生堂买了五大箱药材放在客房中,再由何良略施小计,借故为那胡大贵看诊,实则在银针上动了手脚,令其误信得了怪病。 带众人在大宅院里兜上几圈,探出钱财珠宝藏放所在,等夜里盗出金银珠宝后再装入空箱子里,充作白日里所买的药材重新封好,明日一早便能神不知鬼不觉运着五大箱的财宝从容离去。 何良在杭州那黄知县的秘宅里养伤期间,曾获萧雪晴传授了几招昔日行闯江湖时所用的旁门骗术,当时只觉这等不入流的手法并非正人君子所为,是以也没多加用心,想不到时过境移,今日竟能派上用场,实非当初所能想见。 只是这计策看似周全,但最难之处便在于盗宝一节,那胡大贵的藏宝房独建在一处空敞的庭园内,未与四周房舍相连,仅有一门进出,且有四名家丁在庭内提灯来回巡守,周边几十步内根本难以欺近,稍有动静定遭察觉。 何良和诸葛四不禁对望一眼,再瞧向杜三保,却见其一脸轻松,小声说道:“怕什么?这儿与尚书府内相比,可还差得远了。” 何良这才想起,这杜三保以“飞天貂”的名号偷遍大江南北,据说连守备森严的户部尚书府都曾遭殃,本事之高自然不在话下,眼前这点阵仗多半难不倒他,但也不禁好奇其究竟要如何下手。 只见杜三保辨明风向,往东北侧的屋顶行去,随即自怀里取出个小竹管,开了盖口,在屋瓦上划开几下,晚风吹过,那竹管内竟漫出阵阵黑气,随着风势飘向那藏宝房。 何良和诸葛四跟上一瞧,那中庭上方约莫两三楼高之处,顿时一片黑压雾气笼罩四周,但庭中那几名家丁却是浑然不觉,想来是这黑雾无形无味,巧妙融于夜色之中,匆匆一瞥也只道是一般的乌云瘴气,如未刻意抬头细瞧,身在下方实难以察知古怪。 杜三保再伸手往对面的藏宝房凭空比划几下,转头对两人悄声说道:“瞧仔细了,这招是老子自创的『遁云秘术』,今儿个让你们开开眼界。” 话才说完,突然提气往中庭上一跃,何良一见,心想如此岂非自投罗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却见那杜三保身在半空,双足连点,在那团黑雾之间一晃而过,犹如步履云端,未有半分迟滞。 何良还未能瞧清其身影,杜三保竟已来到那相距几十步外的藏宝房上头! 何良直瞧得目瞪口呆,心想那团黑雾再有古怪,终究是无形,怎能如此任人踩踏而过?莫非天下间真有这等飞天遁云的神功绝技不成? 正不解间,诸葛四双眼一亮,已先瞧出端倪,拉着何良靠近一看,只见那屋檐上头绑着一根细索,宛若发丝,另头直隐没在黑雾之中。 何良稍一推想,这才恍然大悟,暗叫绝妙。 原来杜三保方才在屋顶上凭空比划几下,便是以掌心弩将这细索给勾上藏宝房,接着以绝妙轻功步履于细索之上,再以飞快身法及黑雾为障,将行踪藏于无形,是以非但那些家丁未能察觉,便是何良在一旁自头至尾的瞧着,也是看得虚实难辨。 此招“遁云秘术”融合轻功及障术,遁天越地如入无人之境,当真不负那神偷飞天貂之名。 何良初次见到这等凌空奔索的绝技,不禁大为叹服。 第179章 奇计2 若单就轻功而论,杜三保艺高人胆大,只怕更胜夏侯青和李乘风这等绝世高手,也难怪夏侯青对杜三保盗刀一事虽恨之入骨,却也不敢小觑此人本事,其自创绝情七杀中的那招冲天式,便是专为对付杜三保之用。 何良再定神往藏宝房瞧去,正纳闷杜三保该如何开锁进房,却见其一个翻身来到铜门前,快手连出,在门上三道锁前各摆弄两下,双掌一推,那铜门立时退了个大缝。 只见杜三保缩身进房,再将铜门带上,不过两三下瞬息之间,竟已潜入胡大贵的藏宝房内,这来回动作之快,手法俐净,庭内那几名家丁根本无从察觉。 何良一见大奇,想那胡大贵先前临走之时,明明已将三道大锁一一锁上,以胡大贵惜财如命的性子,这门锁定然不易解开,怎么方才杜三保开锁进门却是如此轻松随意,便似入自家门一般?转头一瞧,只见诸葛四亦是一脸疑惑,显见也不知其中原由。 原来杜三保早先随着胡大贵进到藏宝房内,趁着众人谈话之际,已暗中在三道门锁上动了手脚,将银丝悄悄黏在锁具上,那银丝细如毫毛。 胡大贵又是被假病搞得心慌意乱,自然难以察觉,因此那铜门虽已上锁,但杜三保只需将露出门外的银丝巧劲拉弄几下便能轻易解锁。 若非杜三保事先布局,就算其本领再高,纵能开尽天下机关锁具,也绝计不可能如此简单成事,但这等巧妙心机,何良和诸葛四即便想到天亮,只怕也猜不出半分道理。 过得一阵,那藏宝房的铜门开了个小缝,却是杜三保自门缝内探出头来,朝远处屋顶上的诸葛四打了个手势。 诸葛四立时会意,待那巡守的家丁背对房门,立即作势接应,只见那铜门转眼间一个开合,一件深色事物自门内抛出,穿过庭中黑雾,直往屋顶这头飞掷而来。 诸葛四看得仔细,巧劲接过,乃是个沉甸甸的麻布袋,松开袋口一瞧,里头装着的果然是满满成堆的银锭珠宝,再交给身后的何良。 何良拿在手中稍作度量,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银财宝在手,不禁瞧得傻了。 诸葛四见何良瞧得出神,小声催道:“何兄弟,别傻愣着,小姑娘还在等咱们呐!” 何良一听,连忙称是,赶紧将布袋绑好,再一抬头,便见杜三保又远远扔了一个布袋过来。 何良拎着两个布袋来到假山后方,将布袋塞入空箱,只见这两袋银锭珠宝已占去了大半个箱子,照这般估算来,再过片刻便能将这五口大箱子给装满。 若非亲眼所见,实想不到这杜三保本事竟如此之高,一出马便能将这么大笔财宝给轻松弄到手,无怪乎朝廷屡出重金要将其缉拿到案。 而除了杜三保外,此次也还多亏了诸葛四的奇谋妙计,方能顺利成事,这两人各怀身手妙计,一偷一骗,直可谓江湖绝配。 何良不停来回将布袋装箱,同时也不禁感慨,一年多前,自己不过是个一心学医济世的平凡郎中,怎知际遇无常,转眼间竟与这些贼寇大盗为伍,更同伙干下了不少惊世骇俗的大事,这一路下来,也曾几度后悔,想就此隐世避居,但人在江湖,总有情义牵挂,终究是难以回头,只能越涉越深。 戚小婵独自在饭厅里陪胡大贵吃饭喝酒,两人话不投机,往往谈不到几句便相视无言,但胡大贵却毫不在意,醉翁之意另有所图,一双色眼直盯着戚小婵上下打量,全无避讳。 戚小婵自然心知肚明,无奈为了顾全计策,只得忍气吞声,心中则不停暗骂何良等人动作太慢,害得自己在这苦等受气。 胡大贵与戚小婵对饮了五六碗酒,色欲熏心,假意要为戚小婵再添碗酒,却趁机往其手背上偷摸一把,戚小婵一惊缩手,见胡大贵不住嗤嗤淫 笑,当下怒上心头,再也按耐不住,整碗酒便往胡大贵身上泼去。 那胡大贵先是一阵错愕,随即怒骂一声,拍拍身子,气得起身便要离开饭厅,戚小婵一见,怕胡大贵这一走就要回房,赶紧拦在前头,清清嗓门,故作柔声说道:“老爷子,您…您别走,方才我只是吓着了,这才不小心泼洒了酒,您可别生我的气,来,我再敬您一碗。” 那胡大贵听得戚小婵声柔如雀,一副娇滴无辜的模样,心中顿时酥软起来,只道方才当真是这小姑娘吓得慌了手脚,于是笑颜又开,说道:“好,好,不气不气,就听你的。”一边重回座上。 两人又对饮了三碗酒,胡大贵眼神一变,想再故技重施,于是趁着戚小婵起身斟酒之际,伸手便要往其纤腰上摸去,戚小婵先前吃了亏,早有防备,身子巧妙避过,右腿一抬,顺势往胡大贵左脚上重重踩去,这一下使上了十成力,痛得胡大贵自座上弹起,又跳又叫,捏着脚掌,头也不回又要离去。 戚小婵一见,赶紧隐忍住,再上前柔声拦道:“老爷子,您…您别走,都怪我,醉得连站都站不稳,我可不是故意的,您…您别生我的气,不然…不然一会儿师兄们定会怪我,呜…”说着揉揉眼,假意哭了几声。 戚小婵个性直朗,这假哭作戏之事自然做不像,既无眼泪,神情和哭声也是极为生硬,在旁人看来自是破绽百出。 但胡大贵已有八分醉意,对这正值娇柔年华的小姑娘更是心痒难耐,当下犹豫一阵,总是狠不下心,于是说道:“好,好,你别哭,我不告诉你师兄他们便是。”带着戚小婵又重回座上。 两人又再对饮几碗,戚小婵酒量甚佳,仍是未见其醉态,但胡大贵已是醉得眼皮半阖,色心又起,故作唉声说道:“唉唷!我这眼睛里不知怎么,又痒又痛,好像进了只小虫子,你快来帮我看看!” 第180章 奇计3 戚小婵一愣,依言上前看了两眼,说道:“老爷子,我瞧您这眼睛里好的很,没什么古怪。” 那胡大贵用手指撑开左眼皮,说道:“定是你没瞧仔细,你再靠近些,来帮我吹吹眼睛。” 戚小婵虽知这胡大贵是在存心搞鬼,但又怕惹了其生气离席,只得再凑近看去。 那胡大贵见戚小婵的瓜子脸蛋两颊醺红,倍觉娇艳可爱,色胆一起,再无顾忌,突然迎头嗅了两下,淫笑道:“好香,好香。” 忽听得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小师妹!咱们该回房了!”却是何良的声音。 胡大贵仍是撑着眼皮,正等着戚小婵替自己吹吹眼睛,突见黑影一闪,猛地“啪”的一下。 胡大贵左眼窝上顿时剧痛无比,竟是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左眼四周立刻肿胀起来,难以视物,跟着只听得戚小婵冷冷说道:“老爷子,这样好些了吗?” 胡大贵一时醉意全消,按着左眼忍痛骂道:“你…你怎么乱打人?我…我要告诉你师兄!” 戚小婵随即气鼓着脸,叉腰回道:“老淫贼!本姑娘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着,你再敢对本姑娘动手动脚,看我不一刀宰了你才怪!” 话一说完,出腿往胡大贵椅脚上用力一扫,那胡大贵身子肥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已是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这一下直摔得四脚朝天,头晕脑胀,完全想不到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态度竟如此反复,性子又是这般暴烈,直吓得说不出话,待听得戚小婵开门离去之声,这才敢爬起身来。 戚小婵一见到何良等人,气急说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害我在这瞎折腾!” 诸葛四一听,赶紧将戚小婵拉到一旁,作势要其小声些,别被人听出古怪,何良则是急着问道:“你没事吧?” 诸葛四笑道:“咱们这位小姑娘酒量过人,哪能有什么事?” 戚小婵不敢明说方才出手打伤胡大贵之事,只点头支吾说道:“嗯…差不多就是这样。”随即话锋一转,回问道:“那你们进行得如何?” 杜三保一脸得意说道:“嘿,老子亲自出马,哪有失手之理?” 戚小婵又问道:“那一会儿那个老淫…那个胡老爷要是回房发现不对劲,该怎么办?” 杜三保回道:“放心吧,我包准那老头今晚回不了房。” 三人当下不知杜三保言下何意,待回到客房时,忽听得门外几名家丁急忙来回传话,侧耳偷听一阵,却是那胡大贵方才要回房时,发现房门无法打开,竟似是门锁已坏,因此大发雷霆,命人赶紧去找锁匠来,但这大半夜的却要上哪儿去找锁匠? 家丁们只得先理出一间厢房,轮流劝说胡大贵暂睡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寻人开锁。 三人一听,才知原来杜三保得手之后,离去前在藏宝房的门锁上动了手脚,令房门无法打开,那胡大贵今晚自然回不了房,三人不禁赞道杜三保思虑周全,手法精妙,谈笑间便将千百两银子珠宝给弄到手,又能保得全身而退,这当世第一神偷的本事,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隔日一早,天未全明,四人已整装完毕,何良即请家丁前去通报胡大贵,说道四人另有要事,即刻便要辞行。 只见胡大贵一脸惺忪自厢房内走出,显是昨夜没能睡在那藏宝房内,一夜难以安眠,而诸葛四见胡大贵刻意往脸上遮遮掩掩,凝神一瞧,其左眼窝上竟然瘀肿了一大块,稍一推想,已约略猜出是怎么回事。 当即强忍住笑,刻意讥讽说道:“胡老爷子,我这师妹平常极少对人示好,昨夜有她陪酒,想必定是相谈甚欢了?” 胡大贵闻言,心里有气,待想说出昨夜之事,忽听得戚小婵干咳一声,转头偷偷瞧去,只见其一双锐眼正恶狠瞪来,当下打了个寒颤,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犹豫一阵,便只点头说道:“是,是,昨夜…好的很,好的很。” 何良没能瞧出其中古怪,还道那胡大贵昨夜里有戚小婵陪酒当真开心的很,心里极不是滋味,强沉住气,向家丁要了纸笔,随手写了几个药方递给胡大贵,说道:“胡老爷子,这是治那『乌心瘴』的不二药方,你若能照方子按时服药,并且少近钱财女色,不出半年,病症自会缓解。” 胡大贵一听,双眼登时雪亮,赶紧将那药方子瞧了一遍,只见上头写的都是些平凡无奇的普通药材,随处可得,不禁怀疑起来,但想神医门高人做事总有道理,或许这药方配制起来真有什么奇效也说不定,当下赶紧将药方收好,不住点头谢道:“那就多谢曹公子的救命之恩,改日胡某人定会亲自登门拜谢。” 何良拱手回道:“好,曹某随时恭候。”心里则想着,那写给胡大贵的药方看似普通,但同时服用之后,药性转寒加剧,七天之内必定狂泻不止,这胡大贵一身横肉,如此清热泻毒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十步不离茅厕,可说吃足了苦头。 再者一会儿那锁匠前来开门,胡大贵见藏宝房里的银两珠宝少了大半,再到钱庄兑领昨日诸葛四所给的二百两银票时,发现银票全是假的,只怕到时候不是到神医门登门拜谢,却是兴师问罪去了。 胡大贵随即命家丁将那五口大箱子给抬上马车,那家丁虽觉那木箱子似乎比先前还要重上一倍,却也没有多想。 胡大贵亦是对何良连连点头称谢,还以为做了笔大买卖,丝毫不知自己正将白花花的银两珠宝拱手送人,就这么任四人将五大箱财宝光明正大的载走,顷刻消失在大路尽头。 四人驾车转过几个路口,随即往一处暗巷里行去,见着四下无人,便将箱子拆封,把里头装得满袋的银锭珠宝全部拿出,又随便丢了几堆石头烂柴放到箱子里再重新封好,接着来到城南一间京远镖局前,用曹成洲和顾元修之名,托镖局将这五口大箱子送到杭州神医门。 第181章 奇计4 那镖师一听得杭州神医门,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小心翼翼将那五口大箱子抬至内厅,全然不知里头只是些无用之物,何良不禁看得暗暗好笑,又想待神医门收到这五口箱子后固然觉得莫名其妙。 但到时胡大贵发现不对劲,报官一查,发现这京远镖局确是运了富生堂的五口箱子至神医门,那胡大贵和镖局的人又向官府说了曹成洲和顾元修的姓名样貌,那两人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何良一想到那两人冤枉莫辩的模样,至此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四人刚离开京远镖局,戚小婵便拉着诸葛四问道:“喂,你昨日说要用这笔银子请来帮手一同救人,如今大把的银子珠宝都有了,那帮手又在哪儿?” 诸葛四神秘笑道:“别急,这后续帮手的事交由我来办,你们等着瞧,明日官兵押着我帮弟兄进城时,一定会有奇兵前来助阵救人,就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戚小婵半信半疑,想了一阵,这才说道:“那好吧,这之前我就先在城里打听师父他们的消息,如果明日有师父师娘和几位师兄一起帮手,那救人的事便容易多了。” 诸葛四点头说道:“如此最好,那风雷门姓傅的头子可不是普通货色,这次由他押队,连咱们大哥也没把握对付得了,若是能说动李林双侠一同援手,那便势在必得了。” 戚小婵挑眉说道:“那姓傅的真有这么厉害?连燕帮主也没把握对付?那明日可真要好好见识一下。” 诸葛四吐舌道:“能不见识那才最好,听说那姓傅的杀人如麻,可不是闹着玩的。 总之你们记着,明日起事之后,大家各自小心,千万别逞一时之强丢了性命。” 三人随即与诸葛四暂别,任其载走满车的银子珠宝,只盼明日真能如其所言,有成千上百名帮手现身一同救人。 戚小婵跟着将李林山庄门人在各地留暗号报信的方式告知何良和杜三保,要两人也一起帮忙打探门人的下落,三人于是就近先找了间客栈先将打扮装束全部换过,又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以免在大路上被胡大贵或其家丁给认出,随即一起在城里分头打探李林山庄门人的消息,相约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个地点会面。 三人在城里打探了一整日,大半个京城都已走遍,仍是没有李林山庄众人的消息,到了第四次相约碰头时,已是日头西斜,何良双腿走得酸软,来到城西相约的一处废弃老舍内,见着里头没人,便先在阶梯前坐着歇脚,才刚坐下,便见杜三保也前来会合。 两人坐在阶梯上等了大半刻,却仍是不见戚小婵到来,何良不禁焦急起来,起身四处张望,心想莫非戚小婵遇着官兵盘查?又或是被胡大贵等人给认出?当下胡思乱想一阵,不安之情全现在脸上。 杜三保一见,上前将何良拉回阶梯上坐着,笑道:“急什么?那小姑娘武功不弱,人也泼辣,自保绰绰有余,谁得罪了她,多半就要倒霉,你不必穷着急。” 何良苦笑一下,点头回道:“杜兄说的是。”却仍是一副愁容满面。 杜三保眼珠子一转,说道:“何兄弟,趁那小姑娘不在,我问你一事,你可不能骗我。” 何良点头回道:“杜兄请说。” 杜三保古怪笑道:“好,我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那小姑娘?” 何良闻言一呆,未料到杜三保竟会问得如此直接,支吾道:“杜兄?你…” 杜三保正色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儿又没有别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何良左右张望,近处确是没有旁人,当下迟疑一阵,深吸口气,终于说道:“好,我说。 不瞒杜兄,我…我确是喜欢戚姑娘没错。”何良自识得戚小婵以来,从未向人亲口承认此事,原以为定会极难为情,谁知话一出口,积郁已久的秘密吐露出来,霎时间竟觉满腹舒畅,便似放下一块心头大石般轻松,不禁连透了好几口气。 杜三保点点头,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明白告诉她?你一个大男人成天缠在姑娘家身边,倒也不象话。” 何良叹气说道:“杜兄,你不明白,戚姑娘她生性好武,又出自名门,像我这样没半点能耐,哪禁得起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又怎能配得上她?” 杜三保往路边啐了口浓痰,说道:“呸,打打杀杀有什么好了?人在刀尖上讨活,纵使你武功再高,本领再强,但祸福难料,真正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江湖里处处险恶,若没半点心机,像她小姑娘这般直性子的,能多活过一天都是万幸。 依我说,她还不如跟了你,两个人从此退隐回乡,做一对老实夫妻,多生几个孩儿,一家子平安快活,也好过这般每日提心吊胆。” 何良稍作沉思,点了点头,说道:“杜兄说的是,我若真能和她做一对老实夫妻,不再过问江湖事,从此逍遥快活,没有烦恼牵挂,那此生再也无憾。”想了一阵,却又摇了摇头,叹道:“只不过这事只能空想,却是难以成真。” 杜三保奇道:“又怎么了?” 何良说道:“一来戚姑娘她身负血海深仇,那严嵩父子俩害得她自幼家破人亡,若要她就此搁下报仇一事,只怕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说…她心里始终只有她大师兄,又怎能容得下我?” 杜三保闻言,忿忿说道:“哼,又是这姓袁的,一提起这小子我就有气。” 何良苦笑问道:“杜兄还在为当日之事生气?” 杜三保点头回道:“不错,这小子阴险的很,当日若不是他,我那十几年的藏宝穴也不会见了光,依我看,咱们白忙了一整天,说不定李林山庄一行人根本没来京城,早在半路就被那姓袁的小子给下手害了。”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抢道:“你别胡说!大师兄他才不是那种人。”只见一人自墙头后方翻了过来,正是戚小婵。 第182章 奇计5 何良一见戚小婵现身,立时吓得脸红心跳,不敢直视,不知其究竟来了多久,方才和杜三保的那一番话,莫非全教她听见了?当下偷瞄了戚小婵两眼,见其面无异色,想来两人先前所说的话多半未被听见,这才稍稍放心,但同时也起了一丝失落,这份心底话终究没能让戚小婵知道,却不知又要憋在心中多久。 杜三保对袁少廷本就大为不满,见戚小婵一开口便为袁少廷辩驳,当即怪叫一声,回道:“我没胡说!我说他就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起身指着戚小婵问道:“我问你,那姓袁的小子当日处心积虑找到我的藏宝穴,为的便是要得到严家账册,是也不是?” 戚小婵先是一愣,随即点头应了一声。 杜三保又问道:“我再问你,听你们说,那姓陆的奸贼,知道严家账册在你们手中,这才答应帮助你们除掉严家,与你师父他们一同进京,是也不是?” 戚小婵又是一愣,回道:“是又如何?” 杜三保眼珠子一转,接着再问:“嘿嘿,那姓袁的小子专使些阴险手段,那本账册现在又落到了他手上,是也不是?” 戚小婵听杜三保又在贬损袁少廷,不禁心中有气,但杜三保所言却也句句属实,难以否认,只得再点点头。 杜三保接着怪叫一声,说道:“啊哈!这就对了,那姓袁的小子既然已替严家拿回账册,那姓陆的自然也就不必再帮着你师父,若是那姓陆的半路使计将你师父他们给害了,再向朝廷领功,那也是意料中事,如此说来,那姓袁的小子就算没有亲自下手,你师父他们却也算是被他所害,是也不是?” 戚小婵闻言,跺脚回道:“你…你别胡说!师父…师父师娘他们本事比那姓陆的厉害百倍,才不会…中了暗算…”声音却是越说越细,想那陆开号称双头蛇,性子反复不定,又是满肚子阴谋诡计,若是李乘风夫妇俩一时大意,这杜三保所言确是不无可能,当下心底发寒,就怕师门一行人当真出了不测,那该怎办才好? 杜三保见戚小婵低头不语,显是信服了自己的话,当下颇为得意,再要说上几句,何良见着不忍,赶紧先安慰道:“你别担心,你师父为人机警,不会那么轻易中计,再说,你大师兄现在虽然帮着严家,但他总还识得分寸,他若知道那陆开有意谋害你师父,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想你师父他们一定还平安无事。” 戚小婵一听,双眼又亮了起来,笑着说道:“你说的对,我才不听这人在胡说八道。” 杜三保闻言,气得怪叫一声,又白了何良一眼,心想何良明明也喜欢戚小婵,竟还帮着她的意中人袁少廷说话,当真迂腐愚蠢至极,往脚边啐了几口唾沫,盘坐墙角,独生闷气。 何良心知杜三保脾气与戚小婵相仿,这气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下暂不多说,见天色已晚,便拉着两人一同回到客栈里用餐歇息。 隔日一早,天色未明,何良却已无睡意,一想到几个时辰后就要干那轰轰烈烈的劫囚大事,此役对方兵多将齐、高手列阵,可谓凶险滔天。 与一年前劫救杨秀那次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越想越是难以成眠,索性起身来到客栈后方的小园子里,再逐一回想那保命三招里的手法穴位,认真演练起来,就怕面临大敌时一紧张便全忘个精光。 何良练了一阵,假想着那风雷手傅追虹利斧般的大掌劈来,当即使过一招混水藏龙自其掌底避过,一回头再要往其膝弯要穴刺去时,猛见金光近身,竟是一把真刀直朝自己脚底下砍来。 当下不容多想,赶紧缩脚一跳,岂料那刀势骤然一停,何良身在半空,跟着屁股一痛,竟是被突袭一脚踢飞,直摔滚到一旁花丛里。 何良被偷袭得莫名其妙,却觉这情境似曾相识,果然听得一声咭咭笑道:“都过了大半年,这同样一招,你怎么还是摔得屁股开花?”来者正是戚小婵。 何良前次受了此招,乃是与戚小婵初遇当天在正气岗大寨里比武追斗,而戚小婵当时一心想着出气,此次不过是玩笑戏弄,力道便轻了许多。 何良仅是满身狼狈并无受伤,爬起身来正想斥责几句,但见到戚小婵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笑颜如花,这气话却是说不出口,只得苦笑说道:“以你如今的本事,连你大师兄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我?” 戚小婵一听更是得意,眼亮笑道:“那倒是,晚点那姓傅的领队进城时,换你看我怎么对付他们!只可惜师父师娘他们不在这儿,不然大伙儿合力教训那些恶贼,那才真的痛快!” 何良皱眉问道:“听说那傅掌门手段厉害,武功更与你师父和夏侯前辈齐名,咱们可是要去拼性命的,难道你一点也不紧张?” 戚小婵摇头回道:“能和这种当世高手较量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我只怕他有名无实,打起来不够痛快,若他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厉害,那我也是输得心服口服,打不过逃走便是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何良闻言,只觉戚小婵好武成痴,又是艺高人胆大,相形之下自己平庸文弱,与戚小婵更显天差地别,回想昨日与杜三保所说,想和戚小婵携手退隐江湖,从此做一对老实夫妻,平凡快活度日,此刻想来根本遥不可及,不禁黯然生愁。 戚小婵见何良突然面露愁容,还道何良是害怕要与官兵拼搏,于是说道:“到时你若真打不过,躲在我后头也行,有我替你挡着,你还怕什么?” 何良一愣,不禁心头一暖,跟着点头说道:“没错,有你陪着,那还怕什么?”心里想着,便是有天大的危险,只要能待在戚小婵身边一同度过,那便不足为惧了。 第183章 奇计6 何良眼见戚小婵开始自顾练刀,显是听不出自己话中之意,于是也跟着将保命三招再多练几回,心想上次和戚小婵这般并肩练武,已是几个月前在铁山岛上的事了。 一想到铁山岛上的时光,便又想到沈红烟几日前在鸳鸯亭发生之事,心中顿时惆怅又是愤慨,只觉今日劫囚救人一事务须得手,不舍再有同伙弟兄失去性命,当即聚精会神在练招上头,不敢松懈。 何良和戚小婵又练了近大半个时辰,天色已全明,当即回到客栈大厅里稍作歇息。 何良先向店家叫了笼蒸饼和包子,回房要杜三保也一起来吃,那房里却是不见人影,正觉奇怪,便见杜三保一副精神奕奕自外头回到客栈,何良见了杜三保的神情,猜想定是发现了什么好玩事,赶紧上前一问。 原来杜三保方才在外头吹吹晨风,便见到许多男女老幼互相吆喝着,纷纷往南门方向行去,上前细问后,才知道是有个从崂山来的道士正在南门附近开坛作法,据说那道士法力高强,能召得神仙显灵,只要领了他给的天师米供在家中,便能趋吉避凶、百病不侵。 因此许多人都赶往一探究竟,就怕晚去扑了个空,而杜三保一时好奇,快腿赶往南门附近一看,果然是人山人海,于是便又赶了回来,想邀何良和戚小婵也去瞧瞧热闹。 当朝嘉靖皇帝笃信道教,追想长生不老,终日沉迷道观法场,这才会任由严嵩等人在朝廷内作威作福,而皇城内道士出入频繁,各种道法奇谈传遍街巷,百姓们待得久了,难免也深受影响。 那山东崂山乃当世道教名山之一,老百姓一听得有崂山上的高人在城里作法,又有纳福消灾的天师米可拿,自然不会错过。 而何良和戚小婵对那神仙修道之事虽不感兴趣,却也想见见这位道士究竟有何本领,竟能引得这么多老百姓前往围观,况且那押囚人马今日也将从南门进城,正巧顺路,用完餐点后遂跟着杜三保往南门一走。 三人刚到得永定门近处,便见到越聚越多的老百姓堵在大街上瞧热闹,凑近一看,只见大街中间搭起一座神坛,约莫半层楼高,两侧各立着一道数丈高的黄色旗幛,左首写着“太清正教守玄护圣弘 法崇道大真人”,右首写着“长生大帝神灵降世天师赐米保万寿”。 神坛边两名小道僮各拎着一个米袋,一边喊着:“天师赐米,福禄无双!”一边往神坛下撒着干米,围观众人有的合掌接过,有的以碗瓢来装。 何良亦上前接了一把,只见那米粒模样普通,无甚特别,才刚分给戚小婵和杜三保看过,便听得神坛上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念咒声。 三人抬头往神坛上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八字长眉倒垂,两撇虾须长过胸口,两鬓披肩,额头上一颗铜钱大的胎痣生着一撮泛黄白毛,一手摇着铜铃,一手以木剑敲着左右肩膀,在神坛上又转又跳,尖着嗓门,稀哩呼噜念个不停。 忽然朝天吼了一声,另有两名年轻道士赶紧将那中年道士扶到坛桌前,将桃木笔递了上去,让那中年道士在沙盘上挥画,那中年道士执笔画了几下,突然又狂吼一声,接着往后跳开,倒卧在一张天师椅上不住喘息。 那中年道士的样貌本就生得奇特,再加上这古怪行径,直令戚小婵打了个寒颤,奇问道:“这怪道士在搞什么鬼?” 一旁围观的老翁转头说道:“姑娘少见多怪,这叫做『扶乩』,便是请神仙下凡,附在身上让人问卜,听说这道士灵验的很,每次也只收五文钱,姑娘您瞧,那儿排了一串人,全都是为求神来的。” 戚小婵顺那老翁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大排人在神坛下候着,由几名道士依序领到神坛上。 戚小婵再四处观看一阵,先是见一名挑着菜篓的庄稼汉对着神坛上连连跪拜,大声哭喊:“多谢王母娘娘指点活路!多谢王母娘娘指点活路!” 接着又见到人群里头有名商人打扮的男子,逢人便说:“这道士可厉害了,四年前我在山东赔光老本,便是去向他求了张财神符,这才让我改走了大运。” 更有一名秃头男子说道:“这活神仙,前年城郊瘟疫大作,我家小慧也给染上,本以为没指望了,幸好老天有眼,派了这活神仙来赐药,才让我家小慧保住一命。” 戚小婵听得越来越多人都在赞扬这中年道士的本领,侧头想了一下,拉着何良说道:“这道士真有这么厉害?那我们也去试试,说不定能问出师父他们的下落。” 杜三保自一旁说道:“呸,这求神问卜十有九骗,哪有什么可信的?” 戚小婵嘟嘴回道:“你别胡说,你怎知道他是在骗人?你定是怕我问出师父他们平安无事,这样你就不能诬赖我大师兄害人了。” 杜三保瞪大眼回道:“我没胡说!你师父他们是死是活我才不管,总之这道士多半是在装神弄鬼。”转头张望几下,指着那名方才在神坛下又跪又拜的庄稼汉,歪头说道:“你若不信,跟上去看便知。” 戚小婵见那庄稼汉起身后挑着菜篓便往人群外走,进了一条暗巷,于是半信半疑跟了上去,侧身躲在墙边偷偷看着。 只见那庄稼汉环顾四周没人,立刻将外衣脱去,自菜篓里翻出一件大斗篷披上,再戴上皮帽将脸半遮,将挑菜棍当成了竹拐杖,一跛一跛地又走出巷子,回到神坛边,逢人便说自己几个月前不幸遇上盗匪,把右脚连着腿骨都给砍断了,幸好正巧遇上那道士,那道士赶紧请出华陀仙师上身,替自己把右脚给接了回去,这才能拄着拐杖行走,还说自己再过几个月便能痊愈,接着便说动两对老夫妇一同排在神坛下等候求神。 第184章 奇计7 戚小婵从头到尾见着,正想上前质问,忽又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在一旁说道:“这活神仙,几年前黄河泛滥,我家虎子也让大水给卷走,本以为没指望了,幸好老天有眼,派了这活神仙来指路,我才能找回我家虎子,保住他一命。” 戚小婵转头一看,只觉此人颇为眼熟,回想一下,没想到竟便是方才说自己女儿得了瘟疫又被这道士给治好的那个秃头男子,怎么才一下子不见,这人的头上已多了一丛乱发,而这回却换成他家的虎子被大水卷走又救了回来? 戚小婵稍一推想,已猜出个大概,想来这人群里混了不少那道士的同伙,四处逢人便说这道士有多厉害,把那些不知情的老百姓给骗得团团转,还以为真遇到了厉害的高人,却原来全是在装神弄鬼,来来回回不知已骗了多少银两,当下气得跳脚说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差点连我也给骗了,看我怎么教训他们!”说着便气呼呼地要往神坛上闯去。 何良见状赶紧跟上,拉着戚小婵小声说道:“算了,如此挡人财路,只怕要惹祸上身。” 杜三保跟着说道:“说的是,这些人又没偷没抢,就只骗些脑袋不灵光的傻姑娘上当,那也是活该被骗,怪不得人。” 戚小婵一听,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走到神坛下,一拳将方才那名乔装成瘸子的男子打得半晕,抓住其背心扔至神坛上,接着提气一跃,自己也站上了神坛,下头一大群等候求神的人见了,纷纷出言喝止,一名小道僮见状,亦赶紧上前说道:“这位姑娘,要求神的话,请先至下头候着…” 戚小婵不待那小道僮说完,一把将其推开,说道:“求什么神?本姑娘是来教训人的!” 说着又上前将一对正在求神的中年夫妇给拉开,两名神坛上的年轻道士见了,待要阻止,也被戚小婵一脚一个接连踢飞到神坛下。 那中年道士正专注作法请神,突然见到戚小婵在神坛上大闹,脸色陡变,但随即又恢复原有神情,尖着嗓门,阴阳怪气地说道:“大胆!本座乃无极天界骊山老母,今日降驾于此,无知凡民竟敢前来捣乱!” 戚小婵上前叉腰说道:“什么老母?少在这装神弄鬼!”指着身后那名被打得半晕的男子说道:“我问你,这人一下子腿好好的,一下子又装成个瘸子,在下面到处胡乱吹嘘,你们几个是不是早就认识,在这合谋行骗?” 神坛下登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中年道士仍是一脸镇定,尖声说道:“众生皆无相,本座怎会认得他?休要在此放肆,还不速速离去?” 戚小婵待想将那装成瘸子的男子叫起来对质,那男子却是紧闭双眼,故意装晕过去,说什么也不肯起身,戚小婵一气之下,跟着往那男子身上重重踢了两脚,那男子闷哼一声,这回倒真的给踢晕过去。 戚小婵无计可施,怒骂一声,便将那男子给踢下神坛,然后指着那中年道士说道:“好,你说你是神仙降驾,那本姑娘现在就来问卜,你若真有那么神通广大,那一定知道我要问些什么,若是你答不出来,本姑娘就把你这神坛给全拆了,看你还怎么搞鬼?” 中年道士倏地自天师椅上跳起,指着戚小婵叫道:“你敢?你…”突然全身一颤,怪叫一声,桃木剑随着身子起舞,绕走在神坛边低头念念有词,跟着几个翻跳又跌坐回天师椅上,身子瘫软,翻起白眼,尖声说道:“你…是来寻人的。” 戚小婵“咦”了一声,心想这道士多半是误打误撞,凑巧猜中罢了,于是回道:“寻什么人?继续说!” 中年道士躺卧在天师椅上不住喘气,接着说道:“你要找的人,是一对夫妇,与你虽无血缘之亲,却与你情同亲生,本座可有说错?” 此话一出,不禁戚小婵听得傻了,就连何良和杜三保也是吓了一大跳,戚小婵此刻要务,正是想打探李乘风夫妇一行人的下落,而李乘风夫妇与戚小婵虽无血缘之亲,却与她情同亲生,全都被这怪道士给一一说中,莫非这怪道士真有什么神通降灵的本事,竟能够窥知天机? 戚小婵本已跃跃欲动,要将这怪道士的神坛给全拆了,怎知这怪道士竟真能猜出自己心中所想,当下愣在神坛上,动手也不是,离去也不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戚小婵在神坛上傻愣一阵,这才说道:“好,算你说对了,那我要找的人他们在哪儿?” 那中年道士挺起身子直摇头,翻着白眼尖声说道:“本座送你两句话,听好了…『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说完立时瘫坐在天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动也不动,竟似是睡着了。 戚小婵将那两句话喃喃念了几次,却是不明其意,见那中年道士双眼紧闭,于是上前摇了两把,再追问道:“喂!这是什么意思?你再说清楚些。” 只见那中年道士揉了揉眼,一脸惺忪,便似刚醒过来,起身说道:“你是谁?本天师开坛作法,你在这胡闹什么?”那声音粗沉,与方才的尖嗓门却是判若两人。 戚小婵“咦”了一声,不知这中年道士一下尖嗓、一下粗嗓,究竟在弄什么玄虚,跟着又问道:“方才你说什么天明无道路、什么出入高下的,那是什么意思?我一句也听不懂。” 中年道士回道:“那是神仙的指示,可不是本天师说的,时机一到,你自然就会明白。”见戚小婵还要追问,便又厉声说道:“小姑娘,你若再继续胡闹,一会儿神仙不愿降驾,可全要怪到你头上!”神坛下一大群等着求神问卜的老百姓听了,纷纷指着叫骂,要戚小婵别在这胡闹,莫要惹恼了神仙,而人人见得戚小婵方才怒气冲冲前来问罪,如今竟也信服得哑口无言,反倒对这中年道士的请神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第185章 作法1 戚小婵眼见难敌众怒,但又不愿就此离去,呆在神坛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何良一见,赶紧也上了神坛,强将戚小婵带了下去,一边说道:“你先别急,方才那道士说的那两句,乃是出自韩愈的诗,意思是说现在虽然形势不清,但总会走出一条明路,我想你师父他们一定还平安无事,不久便能见到面。” 戚小婵一听,心想自己只爱练武,平时读的书不多,连韩愈是哪朝人物都不大晓得,但看何良一副书虫子样,说的多半没错,这才转愁为喜,点头笑道:“你说得对,定是如此没错。” 杜三保则在一旁插嘴道:“怎么神仙还会吟诗?说不定是那道士自己凑合着乱说的。” 何良自然也觉其中有些古怪,但怕戚小婵又起疑担心,随口接道:“神仙当然也有会吟诗的,那唐朝便有一位诗仙李白。” 戚小婵性子单纯,未加多想,随即点头回道:“没错,这诗仙李白我也听过,神仙会吟诗作对也没什么奇怪的。” 杜三保眼珠子一转,又想再辩驳几句,忽听得远方一阵呼喝怒斥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从永定门方向传来的。 只见大路尽头的岗哨下,上百名官兵正忙着开道,将前头挡路的老百姓纷纷赶至街道两侧,而那些官兵后头则押着六台囚车,隐约可见二三十人自囚车内露出头来,便有不少围观老百姓跟着喊道:“是燕贼来啦!” 何良心下一惊,穿过人群凑近看去,第一眼便看见那被囚禁在最前头者,瘦脸短须,双眼紧闭,乱发披肩,正是那徐定,但见其半昏不醒,只怕再撑不了多时,而徐定后方另台囚车上,为首者方脸大耳、浓眉厚唇,瞧面容正是赵七海无误,只见其双颊凹陷,散发覆额,模样极为狼狈,显是吃足了不少苦头。 何良再逐一细看,包括花百川在内的几个小头领也被押在其中,那花百川原本满腮的美髯却变得朝天蜷曲,竟似被火给烧得干焦,瞧这些弟兄模样个个皆是饱受折磨,何良越看越是不忍,急得差点便要出声叫唤。 便在此时,戚小婵和杜三保不约而同低呼一声,何良顺着两人目光看去,只见队伍之中,一名锦衣男子骑于囚车之侧,华服骏马,玉笔缠腰,正是几日前从鸳鸯亭落荒逃走的严子宣,而严子宣身后三名浓毛大汉,神情跋扈,各执一鞭,却是那日前在严家地牢中对杜三保百般施虐的阮氏三雄,想不到这几人竟会同时在此出现。 严子宣虽是一身珠光玉气,但瞧面容却是一副六神无主,疲态尽现,与往昔的飞扬得意大不相同,想来是当日在鸳鸯亭错伤了沈红烟,又亲眼见到夏侯青斩杀了上百人马,幸得袁少廷及时相救,这才能死里逃生,是以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戚小婵恼怒严子宣多次言行欺侮,亦恨其三番两次欲拆散夏侯青及沈红烟,那沈红烟当日更被其害成重伤,至今恐怕凶多吉少,戚小婵一想到此,双手不自觉往斗篷内伸去,便想抽出双刀立刻上前将严子宣斩成肉泥。 何良见戚小婵满脸怒容,猜知其心意,赶紧拉了拉戚小婵衣袖小声说道:“先沉住气,四哥说过,一会儿便会有大批帮手前来,可别先坏了大事。”再拉了戚小婵和杜三保往人群后方稍作躲掩,以免被严子宣和阮氏三雄等人认出。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押囚人马均已通过岗哨,三人左右张望,莫说是诸葛四要请来的千百个奇兵,便连来援的阎王帮众也没见到一个,转眼间那官兵又将岗哨两头的路给重新封住,到时便是有再多援手,只怕也无法进城救人。 此时忽听得一个粗厚嗓音不停放声大骂,要随队官兵立刻将挡路者一律驱赶开,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虎熊大汉骑于马背,身型足足比其他的乘马官兵要高出半个头来,体态粗犷壮实,那座下马儿相比之下竟还略显瘦薄。 那大汉看年纪不到半百,肤色黝黑,五官深邃,留着满腮杂须,头戴圆顶布帽,身穿珠纹背心,一身回民打扮,似非军官,却能将那些官兵骂得个个抬不起头,想来也只有那大名鼎鼎的风雷门掌门傅追虹,方能有此威势。 果听得杜三保小声说道:“瞧仔细了,这人正是『毒手铁脚』傅追虹,是个极厉害的人物,难对付的很。” 戚小婵点头说道:“原来便是他。”心想杜三保说话向来狂妄,没想到言语间对这傅追虹竟是颇为忌惮,看来此人当真不容小觑,又见傅追虹双手各戴一只青色皮手套,细看下似有鳞纹,竟然是对蛇皮手套,样式极为少见,于是问道:“这人既号称『毒手铁脚』,那一定善于使毒,莫非那奇怪的手套上喂有毒药?” 杜三保摇头道:“非也,此人一对毒掌威震武林,据说光是中了掌风都能要命,那手套是用来包住毒掌,以免误伤了人,倒没听说有毒。” 戚小婵侧头想了一下,说道:“原来如此,练这门功夫岂不是麻烦的很?吃饭睡觉、冲澡如厕都得戴着手套,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给毒死,换作是我才不练。” 杜三保回道:“哼!这就嫌麻烦了?我告诉你,他这门毒掌有个名堂,叫作『毒手追魂箭』,原是云南苗族的不传神功,据说练成之前,每日都得生吃毒虫、生饮蛇血,而且双手浸泡毒酒中,受尽皮腐肉烂之苦,三年内不能有一日间断,若是三年后练得成那也罢了,偏偏这门神功又只有百里挑一筋骨强健者才能练成,一旦练起便无退路,熬不住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戚小婵和何良一听,均感背脊发凉,想不到要练成这门神功竟是如此九死一生,若杜三保所言为真,这傅追虹既能练成“毒手追魂箭”,则其不论筋骨意志,想来都远在常人之上,此时再细看此人,竟觉比方才更加高大威猛,令人望而生畏,今日要从其手中将人救出,除了硬拼,只怕还得智取方有胜算。 第186章 作法2 那押囚的大队人马经过神坛边,被围观看热闹和等着求神的老百姓给挡在前头,官兵们驱赶了大半刻,总算勉强开出条通道。 押囚人马正要通过,却见方才那自称天师的中年道士跟着站到神坛边,取过米袋,往神坛下大撒干米,一边念着:“老君赐米,驱邪治病,福禄无双,万世太平!” 一众老百姓见这中年道士亲自撒起天师米,又是哄然而至,直嚷着:“太上老君下凡来赐米啦!” 那傅追虹本已等得不大耐烦,正想率众通过,眼见人群又聚了过来,不禁气得对神坛上大骂:“臭道士!没瞧见咱们在办正事吗?” 那中年道士毫不理会,昂然说道:“哼!本天师乃崂山长生观观主,今日受太常寺之邀,特来京城开坛解厄,替皇天广施福泽,尔等这般无礼,莫非是不将皇恩给看在眼里?” 不等傅追虹回话,跟着指向一旁的严子宣继续说道:“这位公子,本天师见你血云罩顶,恐是惹上了灾星,近日就要大祸临头,不得不防啊!” 严子宣闻言,不禁全身一颤,其这几日本就提心吊胆,不知那夏侯青何时会来找自己寻仇,这回随傅追虹一起押着人犯进京领功,又叫上阮氏三雄一路陪同,实则也是想趁机留在这几人身边,以为护身。 此时听这中年道士说自己惹上了灾星,近日就要大祸临头,而这灾星所指的多半便是夏侯青,心慌之际,哪敢不信?当场吓得对那中年道士说道:“你说…本公子要大祸临头?还请天师开解。” 那中年道士应了一声,说道:“好,念你尚非无知,赐你天师米,求太上老君为你消灾解厄,再赐你护符一个,生死关头,方可拆开来看,里头自有开解之道!”从身上取出一个纸折护符,让一旁的小道僮递了过去。 严子宣接过护符,看了两眼,赶紧贴身收好,点头向神坛上谢道:“多谢天师。”见那中年道士再无其他指点,又朝其拜了几拜,这才继续前行。 中年道士又念了几句咒,抓起天师米,一把把便直往严子宣和大队人马的身上不断撒去,口中跟着念道:“灾星恶煞,速速就擒,妖魔鬼怪,速速现形…”一旁老百姓见状,也纷纷上前抢着接米。 傅追虹本要那中年道士别再生事,以免耽搁了队伍行进,但一来听得那道士有太常寺做为靠山,与之争执徒惹麻烦,二来又见严子宣对其亦颇为信服,当下便不再多言,只得隐忍下来。 只是那中年道士从神坛上不停将一把把干米直往傅追虹的大脸上用力扔去,而嘴上所念又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一下子念道“助纣为虐,不得好死”,一下子又念道“祸国殃民,绝子绝孙”,便似在咒骂人一般,一点也不像在消灾解厄。 傅追虹被米粒扔得睁不开眼,越听越不对劲,待听得那道士念道:“烂手臭脚,转头就逃”时,这不正是故意讥讽自己“毒手铁脚”的外号吗? 终于再也忍不住,指着神坛上破口大骂:“去你个鬼!胡说八道什么?” 中年道士哼了一声,摇了几下铜铃,回道:“放肆!狂妄小辈,竟敢对本天师无礼!” 话才说完,一阵怪风刮过,忽听得几声马嘶,那大队人马的坐骑,竟接二连三慌乱起来,不住摇头踢脚,难以拉制,便听得有人喊道:“这人得罪了天师,天师作法来降罪啦!”此话一出,一众官兵和围观老百姓更纷纷哄闹起来。 傅追虹见状,赶紧喝斥道:“别乱说,都给我稳住!这臭道士哪会什么法术?分明在装神弄鬼!” 中年道士说道:“你说本天师不会法术?好,本天师便再露一手让你瞧瞧。” 大把干米朝天一撒,朗声说道:“天师赐米,众生发财!”接着大摇铜铃,在神坛上又跳又转,竟似又要请来神仙上身。 傅追虹见状一愣,一时间猜不透这怪道士在弄甚么玄虚,众人正围观神坛上动静,忽听得有人大叫道:“哗!地上全是银子!天师米都变成银子啦!” 众人低头一看,果见那原本撒了满地的天师米,不知何时竟全成了白花花的银锭和珠宝,近在脚边俯拾即是。 众人当即弯身抢成一团,身材较瘦小的,甚至直接钻至囚车底下抢了起来,更有不少官兵放着囚车不顾,亦跟着老百姓蹲在地上捡起金银珠宝。 戚小婵见脚下突然多了满地的银锭和珠宝,捡起一看,奇道:“这道士当真厉害,竟能将白米给变成银子!” 杜三保小声说道:“傻姑娘,那道士分明与诸葛兄弟是一伙,这些银子珠宝都是咱们前夜里得手来的。” 戚小婵“咦”了一声,又接着问道:“原来如此,但那诸葛四不是说要用这些银子找来大批帮手,现在又在哪儿?” 何良指着人群喜道:“若我想得没错,四哥所说的帮手,就在这儿。” 戚小婵奇道:“这儿?”往人群里看去,只见一大群老百姓忙着抢银子珠宝,却哪有什么帮手? 脑袋一转,猛地恍然大悟,原来那诸葛四所指的奇兵帮手,便是眼前这成千上百个老百姓! 想来那中年道士早与诸葛四串通好,在这大街上开坛作法乃是为了聚众于此,这人群里头定是混进了不少阎王帮众,如此便能趁着满街大乱,暗中偷袭押囚官兵,再伺机救人,设法脱身。 再一回想,方才那中年道士一次作法让官兵坐骑受到惊吓,一次作法让满地的白米变成金银珠宝,定都是那些帮众暗地里所为,如此精心布局,看来今日救人一事大有胜算,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傅追虹见队伍大乱,当即大声喝止,要众官兵赶紧将老百姓给驱散开,眼见不少官兵竟也跟着随地抢起金银珠宝。 傅追虹一气之下,跳下马背,往那些官兵的背心一抓,一手一个给掷回到囚车边,便似扔米袋般毫不费力,跟着大骂:“都不准捡!叫你们看好人,找死吗?” 第187章 作法3 不少官兵被摔得头晕眼花,朝傅追虹怒目而瞪,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待在囚车边,但瞧着那满地现成的银子珠宝就这么拱手让人,着实心痒难耐。 此时便又听那中年道士自神坛上大声说道:“有银子不拿是大蠢瓜,大蠢瓜还不准别人拿银子,那是大王八。” 众官兵闻言,纷纷相视对望,只觉这中年道士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不禁气得脸色难看,更有不少人趁着傅追虹不注意,又偷偷混进人群里跟着捡起金银珠宝。 那中年道士摇了下铜铃,随即又在神坛上大声喊道:“偷盗神功,众叛亲离,作贱求荣,厚颜无耻,竟还敢在这狐假虎威,可笑啊可笑!” 原来傅追虹本是回族武学高手,师承云南红河一派,生性好武成痴,其将回族世传的拳术腿法尽数学成后,又四处搜罗各派神功典籍。 当年听说云南苗族藏有一门神功“蛊血百炼”,练成后可以伤人无形、威震天下,于是先假意娶了一名苗女为妻,趁着偕妻子回苗寨探亲的机会,只身偷闯苗族禁地抄录神功秘笈,返家后终日闭门沉迷练功。 但盗练神功一事终究被妻子发现,不但令妻子羞愧自尽,也因为练此神功必须生饮蛇血,坏了回族不能食血的教规,而遭族人以叛族之名逐出。 之后傅追虹独自在荒山中练功,三年后功成下山,这才带艺投师,入了当时声势如日中天的风雷门。 傅追虹投了风雷门后,仍不忘勤练神功,习武自律甚严,数年间武功持续猛进,甚至已可比肩当时的掌门范通天,还曾多次向朝廷毛遂自荐屡建奇功,终获严家的赏识,于范通天身故后,更挤下了大师兄陆开,由朝廷强行下令担任掌门人之位。 傅追虹掌权至今虽已多年,但这段昔日往事仍在江湖上不断流传,引为丑谈,每一想到此,便觉困窘难当,且因自己拳脚更胜兵刃,故于本门各路笔法所学不深。 为免遭人闲话,还刻意将那毒掌神功另取名为“毒手追魂箭”,比照本门几路笔法以“箭”字为名,虽是如此,这些年来仍是止不住江湖各派在其背后讥三道四,时日一久,索性便隐忍下来,故作未闻。 傅追虹此刻听这中年道士竟当众重提自己往日丑事,还大肆奚落一番,见了众官兵脸上的轻蔑神色,当下怒不可抑,黑脸一红,狂喝道:“臭道士找死!”脚下一蹬,地上青砖应声而裂,身子腾空跃起,犹如大鹰飞扑,一转眼便上了神坛。 那神坛上一干大小道士见得傅追虹踏上神坛,倏地齐往神坛下一跳,忽听得“轰”地一声如雷巨响,那神坛上竟被炸出个大洞。 洞里一道黑烟直冒冲天,火花四散,隐隐可见那大洞里头烧了起来,而那黑烟渐散,神坛上下却是不见傅追虹身影,竟似已被方才这一下给炸得粉身碎骨! 众人闻得巨响,纷纷吓得转头看来,而那名自称天师的中年道士则已不知去向,却见另有一名身材厚实的道士快步爬上神坛,随即高举摇着天师旗,放声大喊三次:“五雷同庆,天下太平!” 何良听得叫喊声熟悉,细看神坛上那举旗道士的面容,果然便是毛应忠所乔装打扮,原来毛应忠早混在方才那群道士之中,只因自己先前全心关注在那中年道士身上,这才没多加留意。 何良再回想,眼前这神坛下应早就埋好火药,方才那中年道士乃是刻意要激得傅追虹亲上神坛,眼见傅追虹中计,火药立时点着,将神坛上炸出个大洞。 威力之大,便连两个街口外的屋瓦都被震得啪啪作响,而这机关布设巧妙,时机拿捏分毫不差,想来定是由毛应忠一手策划,此人向来擅长此道,也只有其亲自施为,方能收此奇效。 毛应忠喊话方毕,何良正想上前与其相认,突听得人群里接连传来叫骂之声,跟着东一个、西一个,十几名官兵应声倒地,有的被锄头砸破了头,有的被菜刀砍得满身是血,竟似有不少刺客混在老百姓里头突施偷袭。 而方才毛应忠摇旗呐喊应当便是发难信号,其余官兵见状大惊,纷纷抽出兵刃护在身前,但此时四周皆是看似普通的老百姓,在身边抢着满地金银珠宝乱成一团,又怎分得出谁是刺客? 众官兵迟疑之间,又有不少人中招倒地。 大街上正哄乱间,几名原本蹲在地上抢着银子的农夫铁匠,突然亮出锄头铁锤,重手便往那领头囚车的锁链上敲去。 守在一旁的官兵见状,刚要出手制止,身后突又冒出十多名身穿破布大衣的乞丐,自一旁牛车底下抄出刀剑,冷不防将那几名护囚官兵一一砍倒在地。 何良远远见得,细看那几名乞丐面容,赫然便是燕逢春、诸葛四、谭老九等人,登时大喜,赶紧拉了戚小婵和杜三保也一起上前相助救人。 只见燕逢春虽已年逾花甲,但身法灵动老练,更胜在场众人,脚步滑如走蛇,翻身快如蛟龙,出刀刁钻凌厉,飞爪猛如虎熊,将一套自创的醉游龙刀法使得精湛无双,在人群间此起彼落。 交手官兵只见到那灰色披风一晃而过,还瞧不出虚实,刀光爪影便出其不意自身侧闪出,轻则皮开肉绽,重则硬爪穿喉,招招见血,当真应了那“千人屠”的外号。 燕逢春先前大寨被破,死伤难计其数,跟着又有不少结伙多年的弟兄被活活推落河谷害死,至今始终忿忿不平,此番杀得眼红,再难停手,一口气连斩杀了十多名官兵,见身旁再无人敢靠近,这才暂时歇手。 燕逢春观看四周情势,忽见不远处一人混在老百姓间,贴地而行,翻滚之际快手连出,一招招专往那些官兵脚跟处戳去,中者立倒,毫无失手。 几名官兵跟着要上前捉拿,只见那人手法诡奇,时而轻轻出得一拳,时而缓缓拍得一掌,每一下看似无甚力道,接招者却是唉叫连天,痛得满地打滚,一招一式间竟似暗藏玄机。 第188章 作法4 燕逢春心下一惊,不知本帮中何时竟出了如此能手?又回想这路身法似曾见过,再一细瞧,此人一脸斯文,不正是那失散许久不见的何良?当下实惊喜交集。 何良生性不喜练武打杀,但行走江湖处处遇险,练起保命功夫却是不敢稍歇,况且其自幼学医,认穴本就精准,是以这保命三招已练得至为纯熟,更胜往昔。 这保命三招乃鬼手神医萧雪晴毕生武学精华荟聚所成,藏巧于拙,攻人不备,即便何良如今身手与萧雪晴当年相去仍远,但躲在人群中趁乱出招,已足令那些官兵吃足苦头。 再者何良一副文弱模样,那些官兵多是粗人,见这白瘦小子脚步踉跄,拳掌又是有气无力,谁也没想多加提防,待发觉不对劲时已是痛得声泪连出,爬不起身。 只见何良混水藏龙夺人下盘,绵里藏针专刺要穴,转眼间已有十多名官兵中招倒地,而何良生性温文,每一得手,竟还左一声“对不住”、右一句“得罪了”,对着中招官兵连声赔罪,但那些官兵又怎会领情? 既无法起身,纷纷回以辱骂唾沫,几名阎王帮众见状,只觉何良当真迂腐啰嗦至极,一点也不像在绿林中干大事的好汉,纷纷摇头苦笑,顺手将那些倒地官兵一砍,趁机夺下前两台囚车。 一名精壮军官眼见前两台囚车竟被夺下,急得叫住几名官兵一同围上,想再将囚车给夺回。 忽有一名柴贩打扮的高瘦汉子疾步赶至,自竹篓里拎出两根粗柴,冷不防便往那几名官兵身后破风掷去,正中其中两人后脑,劲道之大,令那粗柴应声裂成数片。 那精壮军官回头才见到两名官兵不支倒地,猛见那柴贩从左右腰间各抽出一柄手斧,展臂如鹰,低身回旋,利斧在三名官兵大腿间砍划而过,三人又是应声倒地。 那精壮军官惊愕之际,大刀纵砍而去,那柴贩见招也不闪躲,将两柄手斧向前交叉横架,硬是将那军刀给直直拦下,跟着快腿如电,一脚将那精壮军官踢飞至囚车边,后脑往车栏上一撞,就此昏了过去。 那柴贩打扮的汉子见得一时间再无官兵敢上前,当即跳上囚车,大喊道:“杨秀来得晚,让大家受苦了!” 此人正是杨秀,随即以手斧接连断开两囚车外的包覆锁链,车内一人急着伸头让杨秀将枷锁劈开,枷锁刚解,便又急着抢过手斧,往脚链上重重一敲,那脚链应声而断,接着鱼跃而出,站定车头,双手搥胸,放声狂啸,犹如猛虎出关,正是那赵七海。 赵七海虎吼一阵,杨秀见赵七海气饱神足,惊喜道:“二哥果然非常人,吃了这些苦头,竟还有如此神威!”随即从身边柴车里搜出一把七尺铜枪,递予赵七海。 赵七海接过一看,枪锋漆红,入手刚沉,正是自己平时称手的那把赤锋枪,当即拉着杨秀欢呼道:“好兄弟,多亏了你!” 跟着又见何良也来到囚车边,急跳上前相拥,喜道:“兄弟,当真是你?原来你平安无事,好!很好!哈哈!” 何良方才与官兵纠缠一阵,已是累得大气直喘,但见赵七海并无大碍,当下亦是泛泪喜道:“害二哥受了这么多苦,幸好你也平安无事,否则我…” 赵七海抢道:“过去的就别说了,做兄弟的分什么彼此?来,咱们大干一场,把这些狗兵杀得一个不留!” 何良点头道:“好!”但真要说到杀人,又哪下得了手?只盼这些官兵都能知难而退,又或是躺着装死,别再打打杀杀,多添伤亡。 此时混乱中传来连声娇咤,何良闻声转头一看,果然便是戚小婵,只见其正与严子宣绕着一匹马儿斗在一块,转眼又往神坛边一路追打,何良心想那严子宣诡计多端,生怕戚小婵有所闪失,亦赶紧跟了过去。 原来戚小婵自方才见到严子宣便满肚子怒火,是以阎王帮众一发难,戚小婵未思救人,却先跑去找那严子宣算账,只是严子宣身边不但有官兵围守,更有那阮氏三雄护着,突围不易。 戚小婵正想硬闯,便听得杜三保尖声喊道:“软蛋三雄!还认不认得老子?” 那阮氏三雄齐转过头,如何不认得杜三保?当日在严家地牢内,杜三保临走前将三人以热尿淋得满身,更将湿尿破布塞在鼻孔里。 三人醒来,只觉羞愤难当,互要对方绝口不得对外人提起此事,岂料这丑事竟还是让那守牢杂役给传了出去,令三人在江都严府内无地自容。 正巧此时严子宣派人传信,要三人即与押囚人马会合赴京,三人求之不得,立刻出发,只盼从此能留在京里效力,免回江都成为笑柄。 阮氏三雄此时再见到杜三保,怎能不怒? 待见到那杜三保竟一边作势对着三人撒尿,一边往人群外窜去,摆明是在戏耍三人,立时气得粗口大骂,将此行要务全抛到脑后,挥鞭纵马急追上去,反将严子宣一人留在原地。 严子宣见阮氏三雄前去捉拿杜三保,暗骂三人鲁莽,不敢独留在此,正要催马追上,突见刀光迎头劈来,却是戚小婵见机不可失,箭步飞袭而至。 严子宣无处可躲,吓得缩身下马,一时间抽不出兵刃,只得绕着马儿与戚小婵连兜了两个圈子,缩头避尾躲过几刀,一边呼喊着求援。 几名官兵闻声上前援护,戚小婵不愿多作纠缠,潜心运起大劈山劲,看准对方兵刃来势,但见黑压压刀影一闪,无论铜枪铁刀,均是“嚓啷”一声刀过立断,犹如切萝卜般毫不费力。 众官兵见那刀身漆黑古怪,又薄如纸片,哪想得到是曾令无数高手败于其下的神兵利器乌雀刀,还道戚小婵与方才那中年道士一样会使法术,单用纸刀法器便可削铜断铁,当下均感骇然,谁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第189章 作法5 严子宣直到此时才瞧清这突然冒出的女刺客竟是戚小婵,眼见戚小婵刀劲邪门,功力竟似大胜往昔,严子宣不敢丝毫大意,当即眼神一亮,指着戚小婵身后说道:“姑娘,原来又是你?咦?你大师兄也来了。” 戚小婵一听大奇,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几名扮成乞丐的阎王帮众正与官兵斗在一块,却哪有袁少廷的身影?这才知道中计。 回头一看,果见严子宣已持笔急攻,攻势犹如骤雨狂下,戚小婵被抢得先机,连退了几步,无暇再运起大劈山劲,直被逼到神坛边,气得大骂:“死淫贼!大师兄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严子宣哼了一声说道:“他不在这儿,那不正好,你三番两次坏我大事,看今天谁能护着你?” 手中镶金白玉笔灵动不止,连扫带刺,犹如白蛇吐信,又似大雪飘零,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皆取双臂关节要穴,脚步亦连连跟进,一招快过一招,身形捉摸难测,正是师传的快笔路数“玉雪纷飞”。 戚小婵一时间难以招架,心慌之际,眼见此路笔法快进快出,倒与剑法有几分相似,脑中突然闪现绝情七杀中专克快剑的“连刀式”。 心念所至,右手游龙刀倏地画了道弧,巧妙往严子宣玉笔上轻轻搭住,趁着玉笔变招再攻之际,突然刀尖急颤,刀锋化作数道弧光。 严子宣才刚进招,手背上已被刀锋划中浅浅一记,待想变招再攻,只见金光急闪,那刀尖刀锋快似残影,犹如天罗地网将玉笔围在其中,再不收招,这五根手指全要断送,还谈何变招? 登时吓得赶紧缩手,只是如此一来,换作戚小婵趁机抢进,反守为攻,一双快刀立时大占上风。 严子宣眼见局势不利,突然往戚小婵左手边瞄去,急喊道:“别伤了小孩儿!” 戚小婵一愣,心想四周老百姓乱成一团,兵刃无眼,可别真的误伤了小孩儿,赶紧停手回身往左后方一看,只见几个中年道姑与打扮妖艳的青楼女子为了争抢银子而大打出手,却哪有什么小孩儿? 戚小婵心底一凉,知道又上了严子宣的当,果然左手乌雀刀一沉,那严子宣已倒转笔刃,贴着刀面一路滑过,跟着变拳直往自己左胸击来。 戚小婵一见大惊,正欲向后避开,岂料严子宣另一手已趁机紧扣游龙刀背,此刻游龙刀如不脱手,严子宣便要往自己左胸打上,情急之下,只得将手一松,后仰一跃,任严子宣将游龙刀夺去。 严子宣将游龙刀拿在手上稍作把玩,见此刀透体金光,刀锋生寒,不禁赞道:“好刀,多谢姑娘赠与宝刀。” 戚小婵方才差点中了一记淫拳,见严子宣眼神仍不停往自己胸口瞧来,不禁气得大骂:“淫贼!你看什么?快把刀还来!”气得又挺刀冲上。 严子宣怕戚小婵又出奇招,再者也是忌惮戚小婵手中乌雀刀锋利,不敢大意,提笔虚点了两下,不敢贸然交手,有意先令戚小婵心浮气躁,再伺机转守为攻。 于是将游龙刀柄贴在鼻子边用力嗅了两下,笑道:“好香,好香!姑娘家用的刀就是不一样。” 戚小婵一见,气得差点晕去,一边骂道:“不准闻!谁…谁说你可以…” 严子宣哈哈一笑,见戚小婵神色中对游龙刀似乎颇为爱护,有意试探,突然举刀便往戚小婵身上用力砍去。 戚小婵正要挥刀相格,猛地察觉不对,这乌雀刀和游龙刀均为稀世珍宝,一把乃是夏侯青昔日的爱刀,一把则是燕逢春相赠的宝刀。 两刀若是正面交锋,定有损伤,当下不敢迎击,赶紧收招避过。 严子宣生性聪敏,一见戚小婵收手,便知这两柄宝刀定然大有来头,这一来更是无所忌惮,右手快笔连点,一见戚小婵出刀回击,左手立刻将游龙刀迎上,逼得戚小婵步步退让,根本不敢正面接招。 严子宣计谋得逞,跟着笑道:“姑娘既然不愿再战,不如咱们都停手,重修旧好如何?” 戚小婵回骂道:“呸!谁要跟你重修旧好?”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自己这么说,便似认了自己和严子宣曾有过一段旧好,当下气得满脸胀 红,恨不得立刻将这死淫贼碎尸万段。 戚小婵被逼得节节败退,连连骂道:“死淫贼!”“不要脸!” 而一想到淫贼,突然想起那绝情七杀中尚有一路“离筋断脉式”,乃是夏侯青自创对付那采花淫贼洪南虎之用。 此路刀法须将单刀贴身反持,犹如匕首,不以劈斩,而是以划、挑、刺法伤人筋脉及下阴要害,此时若以乌雀刀施展起来,招式小巧,倒可避免两把宝刀互伤。 那洪南虎本是青城山灵霄观的俗家弟子,擅使一对阴阳短戟,因生性淫恶而被逐出门下,自此变本加厉,四处做案犯事,淫辱良家妇女数十人,后为躲避官府追缉,便一路来到天台山下,占了间小庙改当起和尚。 恰巧当时夏侯青奉师门之命带着五名师弟妹至浙江办事,借住小庙,那洪南虎见其中一名女弟子姿色颇佳,遂趁机下药迷昏掳走,七日后方被其他弟子在荒山中寻回,但衣不蔽体,洪南虎也已逃之夭夭。 而那女弟子本有婚约在身,事发之后即遭对方嫌弃退婚,因此每日郁郁寡欢,三个月后终于留书自尽。 夏侯青事后甚为自责,立誓要揪出洪南虎为师妹报仇,即便后来离开师门投了海寇,仍是不忘此仇,数年来两人共相遇三次。 只是那洪南虎生性狡猾,其摸清武夷刀门下创授刀法分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形,各讲求刚、凌、迅、沉,皆以双刀搭配使出,招式大开大阖、威风霸道,但若在窄巷内施展起来却是绑手碍脚,刀法难以使全,是以屡屡将夏侯青引至窄巷内交手,几番缠斗后,那洪南虎便能趁机脱身。 第190章 作法6 夏侯青三度让洪南虎脱逃,直视为奇耻大辱,终于苦思创下这路小巧狠辣的刀法用以对付,但洪南虎却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生死不明,让夏侯青每每想到便引以为憾。 严子宣见戚小婵身法一变,单刀贴身反持,竟将等臂长的单刀当作匕首般刺划起来,还道戚小婵是无计可施,自创怪招,如此一来两把宝刀确是难以正面交锋,自己便无法再用宝刀作为要挟,但严子宣擅使笔法,笔走迅灵,这近身短兵相接亦是求之不得,当即将游龙刀收在身后,改以玉笔接招。 严子宣先前使得玉雪纷飞笔法却险被断指,不敢再使同路笔法,改使一路“蝶谷寻芳帖”,急削、突刺、勾划、点探、横扫、甩荡,换招时于指掌间来回转笔,犹如群蝶翩翩穿梭于百花深谷,令人眼花了乱,实则那笔上招式皆是诱敌虚招,真正阴狠处乃是趁人不备出以扫腿、勾腿、踩脚,令对手中招后下盘不稳,快笔立现杀招。 严子宣笔法花招不断,腿招蓄势待出,原以为十招之内便能将戚小婵拿下,岂知戚小婵全然未被笔上虚招所惑,仍是单刀反持横胸,身子犹如带刀陀螺般急转划过,忽又步法骤变,肘臂一扬,刀尖突施挑刺,招招皆往严子宣手脚筋脉要处逼去。 十招刚过,严子宣非但没占得上风,反被逼得狼狈闪避,根本无从出脚偷袭,突然间腿上一痛,那大腿已被刀锋划中,眼见戚小婵手臂反扭,刀尖直往自己下阴要害处挑刺而来。 严子宣危急间蹬步向后连跃,避退至七步之外,见着腿上血流如注,一想到方才再慢个半步便要成了废人,不禁又惊又怒,指着戚小婵骂道:“你…混账!竟敢对本公子下如此毒手…” 戚小婵回骂道:“哼!这招本是用来对付你这种淫贼,再合适不过。”单刀贴臂,又要移步出招。 严子宣一见,赶紧抢道:“慢着!刀还你便是。”将游龙刀亮在身前,抛还给戚小婵。 戚小婵见严子宣竟如此爽快还刀,讶异之余未加多想,眼看游龙刀被抛过了头,戚小婵只得向上一跃伸手去接。 忽地瞥见白影一闪,那严子宣已抢先一笔飞快点来,戚小婵此时身在半空,破绽大开,全未料到严子宣竟又再次使诈。 自己明明每次都占了上风,却屡屡败在严子宣的奸计之下,不禁大为气苦,正懊恼间,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夏侯青来了!” 严子宣出招至半途,突然听到夏侯青之名,犹如狂雷轰顶,登时全身一僵,赶紧转头看去,谁知没瞧见夏侯青,却见何良出指连弹,当下大呼不妙,急忙止步向后跃开,但终究慢了一步,手背一痛,已中了一记飞针暗算,随即掌底无力,那玉笔也跟着脱手。 原来何良方才皆在一旁观战,危急之际,眼见戚小婵便要中招,不及相救,突然灵机一动,喊出夏侯青之名。 果然严子宣一听得这位魔头宿敌到来,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尚未弄清怎么回事,何良已趁机连出飞针,逼得严子宣狼狈退开,总算及时将戚小婵救于笔下。 何良见严子宣已连退到十几步外,一时不成威胁,赶忙来到戚小婵身旁,着急问道:“你没事吧?” 戚小婵这才知道夏侯青并非真的到来,也是那严子宣活该上当,这下可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忿忿说道:“我没事,这淫贼可恶的很,你在一旁看着,瞧我在他身上划上一千刀,再将他眼睛耳朵舌头都给割了,看他还能不能为非作歹,也好为红烟姐姐报仇。” 严子宣听戚小婵说得恶毒,又见其目露凶光,只怕不是随口说说,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一边将手背钢针拔出,连玉笔也不敢捡回,强忍住痛,立刻转身拔腿就逃。 戚小婵见状,哪容放过?气得骂道:“淫贼别逃!”乌雀刀弹掷出手,冲天式飞刀如箭,急往严子宣背心激射而去。 严子宣闻声,背脊一凉,大叫不妙,紧要关头,忽现一道灰色身影自神坛上破风扑至,长脚一扫,乌雀刀应声弹飞。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名粗犷大汉昂然而立,圆瓜大的双拳紧握腰间,衣破裤烂,头发半焦,满脸炭黑,瞧身型容貌竟便是那傅追虹! 傅追虹方才遭火药迎面猛炸,那火药威力甚强,将神坛上炸出个大洞,撼动街巷,众人见傅追虹失了踪影,本以为已被炸得粉身碎骨,难以活命。 谁知那傅追虹天生强韧过人,仅是一时晕昏过去,跌进神坛上的大洞内,不久后随即清醒。 刚爬出洞外,正巧见着严子宣跑过神坛下,又见戚小婵飞刀射至,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接招解围,才让严子宣得以死里逃生。 傅追虹被火药烧得一身狼狈,但甫一现身,神功铁脚便将势如破竹的飞刀给硬生弹开,威风猛劲震慑众人,严子宣回头见到傅追虹,登时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敢逗留,忙说道:“掌门师叔!这儿先交由你处置,小侄去寻救兵,以免让这些逆贼给逃了。”接着向一旁小兵要了匹马,头也不回急驰离去。 傅追虹心想京城里发生这等天大的事,消息传开,城里本就驻有重兵,一会儿兵马便至,哪用得着特地去求援?这严子宣分明是自顾逃命,毫无义气,但想严子宣终究是严嵩爱孙,不容得罪,当下也不便多说,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傅追虹拍拍脑袋,神智逐渐清醒,回想一下方才发生之事,眼见许多老百姓为了抢银子珠宝,不顾阎王帮众与官兵正在一旁血斗,仍是围在囚车边乱成一团。 而在场官兵折损大半,那六台囚车亦被夺下了四台,想来都是方才那群道士在从中捣鬼,而此时早已不见半个道士的踪影,不禁气得大骂:“鬼道士,竟敢戏弄老子!”拔地跃起,连踩着三四名老百姓的肩背而过,一晃眼便来到囚车前。 第191章 毒手1 戚小婵见严子宣转眼已逃得不见踪影,不禁大叫可惜,都怪那傅追虹从中作梗,于是先将乌雀刀拾回,正想换找傅追虹算账,回头一看,只见傅追虹庞大身躯所经之处,刀剑兵刃和一个个人影接连弹飞而出。 再凝神看去,那傅追虹拳掌功夫虽只一路劈挂掌法,但每能识破对手兵刃来路,不正面接招,而是自兵刃之侧反手一搧,势强劲猛,一发便能将对方兵刃给震脱,再趁势出以连环弹腿,铁脚一出,中者身子立时弹飞至十步之外,无一得免。 傅追虹一拳一脚不求花俏,大开大阖,直来直往,看似平凡,实则暗藏天下间第一等刚猛内劲,转眼间已有七八名阎王帮众当场惨死,个个胸腹凹陷,骨裂脏破,七孔爆血,死状极为凄惨。 饶是戚小婵自认无所畏惧,但见到这等空手接刃、万夫莫敌的气势,亦是看得心惊胆颤,一时间竟是迟疑不敢上前。 傅追虹拳脚正热,忽见到一个瘦乞丐背着一人正要往外逃去,还有四名乞丐打扮的男子大声吆喝,在前头帮忙挡人开路。 仔细一看,那瘦乞丐背上伏着的人穿着囚服,满头散发,似已不省人事,虽瞧不清面容,但除了徐定之外,又有谁能令阎王帮众如此费心营救? 傅追虹此番带队进京,首要目的便是将徐定押到皇上面前公审,藉以除去严家的死对头徐阶,若是弄失了徐定,那便再多拿下几十条阎王帮众的人命也于事无补。 一念及此,蹬步飞身连跃囚车,虎爪一伸,直往那瘦乞丐的背上抓去。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瘦乞丐背上一空,傅追虹已轻而易举将人给夺下,那瘦乞丐叫骂一声,回身横劈一刀,直往傅追虹腰间砍去。 傅追虹手扛一人,身子一侧,铁脚如柱,左腿“当”的一声便将单刀给踢飞至人群外,跟着身子藉势跃起,右腿一个回马弹踢便往那瘦乞丐的胸口踢去。 猛见白烟一撒,傅追虹右脚踢空,忽觉双眼刺痛,跟着眼前模糊一片,竟似是中了石灰一类的暗算! 傅追虹按住双眼,臂上一松,那怀里擒捉之人竟也趁机挣脱离去,错愕之际,这才惊觉其夺回之人并非徐定,却是阎王帮众所假扮,为的是要诱使自己出手夺人,以便贴身突施毒粉暗算。 傅追虹强睁双眼,只见朦胧错乱的黑影飘来动去,却是什么也瞧不清,不禁气得大骂:“去你个鬼!偷鸡摸狗算什么好汉?有种的上来和老子拼个死活!”叫骂间拳掌乱舞,铁脚连扫,却是无人敢靠近半步。 那瘦乞丐正是诸葛四所扮,而那假扮徐定施撒毒粉者则是谭老九,两人方才见傅追虹拳脚无敌,难以正面相抗,徐定又是昏迷不醒,难以自行脱逃。 谭老九这才脱下徐定囚服火速换上,再将头发拨乱盖住面容,与诸葛四一同设下此计,而傅追虹原已被那一干道士弄得心烦意乱,又被火药炸成重伤,一时未察,果然失算中计。 诸葛四不愿再与此人纠缠,赶紧对谭老九和身边几名帮众说道:“别和这人拼命,快把三哥带走!” 谭老九应了一声,拉了两名帮众跟上,弯身往囚车底一探,要将暂时藏在车底下的徐定给拉出来,谭老九在车底下摸了一阵,再往里头看去,却突然惊声喊道:“三哥不见啦!” 诸葛四听得徐定不见,奇道:“哪有这回事?”还道是谭老九眼花,于是也往囚车底下一看,确是空无一人,但方才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徐定藏在囚车底下,怎会出错?那徐定已昏迷不醒,想来不会是自行离去,莫非竟是被官兵或严家派人给掳走?若真是如此,难道今日忙到头来竟仍是功亏一篑? 诸葛四懊恼之际,燕逢春、赵七海、何良和戚小婵也已闻言前来,众人方才只忙着对付官兵,却也没能瞧见那徐定究竟是如何丢失。 燕逢春眼见大半弟兄都已救出,若再不走,一会儿老百姓散去后,官府援兵又跟着赶至,到时众人想趁乱脱身便更加不易,那寻回徐定一事只得再做打算,当机立断,要谭老九护着花百川,带领受伤的帮众先行逃命,再跳上囚车放声喊道:“大事已成,咱们撤!” 忽听得一人怒吼道:“放屁!当老子死人吗?”喊话者正是傅追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傅追虹仰头狂啸,接着大掌连挥,铁脚横扫,见着人影便是一阵连环出招,显是宁可错手,不容放过,而其反掌甩出,劲风所至,七步之内不分壮弱老幼尽皆应声而倒,中招者手脚颤抖,脸色如灰,张口吐舌,转眼立毙,死状甚是骇人。 众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再往傅追虹手上瞧去,只见其不知何时已将蛇皮手套给取下,现出一对青黑色的肉掌,那掌身厚如虎熊,掌纹错综深刻,十指粗如蟒头,骨节方正突出,手背血筋色如黑墨,乍看下便似另一对模样可怖的蛇皮手套,正是武林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对毒手。 众人均是初次见识“毒手追魂箭”这等邪门神功,瞧那一具具应声而倒的毒尸,饶是见过了不少风波变故,均仍是不寒而栗,而余下官兵眼见大势已去,那傅追虹竟还不分敌我,见人便杀,当下亦是不敢再留,互使眼色,纷纷趁乱而逃。 傅追虹一阵发狂乱斗,身边早逃得空无一人,只余满地死尸,而其双眼有伤,未能细辨,见着远处又有人影错动,急喊道:“小贼,给老子站住!”竟是朝着一群赶忙逃命的老百姓追去。 人群中忽现四道身影先后赶至,四人各出兵刃,顿时将傅追虹围困其中,正是燕逢春、赵七海、诸葛四和戚小婵等人。 原来燕逢春见傅追虹不分敌我胡乱伤人,心想此事总是与本帮脱不了干系,说什么也不能放任其继续滥杀无辜,于是和赵七海、诸葛四互使眼色,连手上前阻止,而戚小婵则是一心救人,未加多想,眼见傅追虹又要伤人,亦不约而同赶往拦下。 第192章 毒手2 燕逢春忌惮傅追虹毒掌厉害,当下腕臂一松,运起“捕蝉功”,刀身与傅追虹一对肉掌寸隙相贴,刀劲犹如挥纱捕蝉,虽无杀机,却自有一股绵柔缠劲,令傅追虹无法趁机抽手,也就难以蓄劲使出毒手追魂箭,而傅追虹绝招受制,改以硬掌击于刀侧,想将燕逢春手中单刀震飞,但强硬掌力均被刀上绵劲给卸去大半,屡屡震脱不得,不禁越斗越是气躁;再者赵七海使出一路绊马枪法,赤锋枪长近七尺,出枪刚沉,三步之外扫腿点足,枪头打在地上铿锵作响,足见威猛,招招针对傅追虹下盘,令其步法难稳、腿功受制;另一边诸葛四则游走傅追虹身后,单刀连使虚招,实则掌间暗扣铜钱镖,见机便是一阵近身连发,此三人共历百战,心念互通,彼此援护出招,搭配得恰到好处,反观戚小婵空有一对宝刀,但见这三人连招围斗,毫无破绽,一时间竟是难以插手。 傅追虹才刚被火药炸得满身是伤,且双眼中了毒粉,要看清兵刃已是极为吃力,虽说燕逢春和赵七海对其一对毒手铁脚有所顾忌,是以守多于攻,不敢贸然抢进,但傅追虹这番赤手空拳勉强接战下,二十招刚过,已被诸葛四硬生生打了不下十发铜钱镖,饶是其筋骨强健异于常人,但此刻衣破裤烂,暗器直打肉身,仍是大为叫苦。 傅追虹耳听得诸葛四一边下令要其余帮众先行离去,而官府援兵至今尚未赶来,今日终究是被阎王帮给坏了大事,不禁破口骂道:“混账小贼!只会使些阴险手段暗算老子,无耻窝囊,算什么好汉?” 燕逢春刀势不止,一边回道:“狗贼!你滥杀无辜,连老百姓也不放过,又算哪门子狗屁好汉?” 傅追虹认出燕逢春声音,回骂道:“呸!若非你们先使诈,又怎会将这些无辜旁人给扯进来?再说,在场哪个人不是满手染血?你既号称『千人屠』,命丧在你手中的,难道会比我少?” 戚小婵在一旁抢道:“你少胡说,燕帮主杀的全都是该死之人,你帮着严家狗贼为非作恶,哪能和他相比?” 傅追虹跟着说道:“放屁!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大家不过各为其主,没有谁是该死之人,每杀一人就是一笔血债,少在这假仁假义!” 燕逢春闻言一懔,心中直想着“没有谁是该死之人,每杀一人就是一笔血债”,这道理自己初涉江湖时也曾想过,而随着年纪渐长,经历亦多,有时虽又隐约生起这念头,但数十年如一日,刀下亡魂早已不计其数,对那生死之事便也见怪不怪,此刻又听得傅追虹提起,不禁为之语塞,一时间竟是难以辩驳。 燕逢春忆及往日杀业,不禁暗叹口气,手中刀势也稍显迟缓,但高手过招岂容半分闪失?傅追虹左掌击于刀侧,立时察觉有异,不待燕逢春卸去劲道,先行将掌力一收,变掌为夺,燕逢春见状大惊,刀路改走削势,岂料傅追虹毫不收手,肉掌硬是往刀身抓去,竟是宁可自伤一掌也不让燕逢春轻易收刀,如此一来,傅追虹左掌暂时抓住刀身,右手立现杀机,身形不动,头也不回,石墙般厚的大掌便朝着右后方的诸葛四破风击出。 傅追虹这一掌突如其来,诸葛四游走傅追虹身后,根本难以应变,燕逢春眼见诸葛四不及避开,危急间双手合握刀柄运劲一夺,总算将单刀自傅追虹左掌抽回,赶紧再一个飞身劈刀往傅追虹右掌斩去,要将诸葛四救于掌下。 突见傅追虹右掌掌势一变,手臂犹如快鞭回抽,那击向诸葛四的一掌竟突然返回拍向燕逢春,却原来燕逢春这一个飞身相救早在傅追虹算计之中,燕逢春此时身在半空,大叫不妙,赶紧收刀横胸一挡,提气护身,任那毒掌重重击于刀身,但傅追虹掌力何等雄浑,燕逢春即便未触及毒掌,掌力仍是透刀而过,正中胸口,身子立时平飞弹出,直摔至十步之外。 众人见状齐声惊呼,赵七海正心急间,猛见傅追虹右掌五指僵凝如箭,作蓄劲状,登时惊觉不妙,急道:“四弟快退!”诸葛四见赵七海身子如梭急退,一时间未加多想,亦跟着停手退开。 果听得傅追虹惊天一吼,接着右掌反甩而出,身子藉势回旋一圈,诸葛四向后避退之际,只感一阵阴风扑面,身上披肩竟是被强劲掌风给硬生卷飞,直飘至七步之外,正是傅追虹的夺命绝技毒手追魂箭。 诸葛四看着那件麻布披风缓缓飘落,猛地自肩头凉至背脊,直看得心惊胆跳,好在自己先一步退开,否则这等无形毒箭若是直往身上打来,那可还有命吗?不自觉又往后逃开几步,登时吓得说不出话。 赵七海见诸葛四侥幸避过,先是松了口气,但回头瞧见燕逢春大字平躺在地,胸口未见起伏,竟似已气绝,登时悲愤不已,怒道:“狗贼!还我大哥命来!”往枪尾一托,赤锋枪挺出,一招“花间探月”朝着傅追虹破风刺去,而一旁的诸葛四和戚小婵见状,亦感悲愤,斥骂一声,立时跟着挺刀围上。 傅追虹回身张望,见着三道人影袭来,猛地大脚往地上一踏,脚下青砖应声而裂,接着身作回旋,周身青砖被足底硬功一扫而破,无数碎砖朝着四周飞散而去,正是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一“铁履功”。 赵七海、诸葛四和戚小婵见得来势汹汹,急忙定身避退,但那碎砖犹如流星暴雨,三人虽全力闪避,仍不免被打中几记。 赵七海等三人还未及查看自身伤势,那傅追虹已追着人影大掌连甩,即便傅追虹左掌方才被燕逢春单刀所伤,仅能以右掌应战,但单是一招毒手追魂箭来回使出,箭气纵横无形,根本难以捉摸。 第193章 毒手3 三人只能依着傅追虹出掌方向狼狈闪避,稍有不慎便立即送命,连七步之内都无法逼近,更谈何出招?三人越战越是心惊,这傅追虹明明身受重伤,但身子却仍坚毅如常,宛若铁打一般,换作常人只怕已死上数回,而也幸亏其双眼有伤,出招时未能准确拿捏方位,否则那毒手追魂箭发于无形,中者立毙,又怎可能与之缠斗至此? 三人一想到围攻一名重伤半盲之人,竟还被此人逼到这等狼狈地步,此人能与夏侯青、李乘风等当世高手齐名,当真无愧。 何良远远瞧见燕逢春中了傅追虹一掌后倒地,急忙上前将其拉至远处查看伤势,掀开上衣,见其胸骨微陷,胸前瘀黑一块,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再探其口鼻心脉,虽无鼻息,但仍有微微心跳,想来是被傅追虹一掌震住心脉,而气穴又被胸口凝血给瘀住,若能设法强心回气,或许仍有转机。 何良回想《金针遗略》中所载的救急手法,先取过三棱针于燕逢春胸口伤瘀处刺探放血,疏通气路,再于头顶百会、胸口膻中、足底涌泉等天地三穴反复施针。 接着将燕逢春左手抬起,往其腋下胸肌使劲朝外一抓,用以强心复脉,如此施为数次,果见燕逢春心脉渐强,又探得微微鼻息,何良登时精神大振,随即取出自富生堂得来的“龙王抢命丹”,强喂燕逢春服下两颗。 那富生堂虽一向唯利是图,但这龙王抢命丹乃是以千年金蔘等十余种名贵药材所制,用以救急保命倒是确有奇效,不一会儿,只见燕逢春微睁开眼,悠悠醒转,虽无法立刻回神应答,但总算是从鬼门关里将性命给抢了回来。 何良见燕逢春暂时保住一命,赶紧将其扶到近处墙角边靠着,再去瞧瞧那些中了毒掌风的老百姓是否还有得救,但见人人都是全身发黑,双眼瞪大,显已完全气绝,便是神仙也难救,而尸首中更不乏年幼孩童,不禁看得悲从中来。 何良见每具死尸身上必然留着血孔,伤处溃烂腐黑,心想此等神功不知如何练成,竟能将掌风化作毒箭伤人,至为邪门,再一细瞧,但见每具尸首上的血孔虽大小有别,却多是五个排成一列,实非凑巧,莫非这其中还藏有蹊跷? 何良正寻思间,突见到一具尸首瞪大眼直往自己瞧来,微微露出青黑色的眼皮,而再往其他具尸首的眼皮翻开一看,果见那眼皮里头均呈现青黑色,毫无例外,何良细想一阵,这才恍然大悟,当即推想出这毒手追魂箭的玄秘之处。 原来何良于神医门为赵七海治毒期间,曾在曹家所着的《治邪金方杂记》中读过,那南疆深山里生有一种玉蝎,全身莹白,约莫指节大小,时常藏于花丛间猎食蜘蛛螳螂一类的猛虫。 其体型虽小,但尾刺剧毒惊人,常有采花者不慎误中毒刺,转眼立毙,死时自伤口处开始溃烂,全身僵直,脸如土灰,五官狰狞,而眼皮里头发黑,尤为骇人,瞧眼前这些人的凄惨死状,竟便似中了这种玉蝎毒。 而据《治邪金方杂记》所载,这玉蝎尾刺有个特性,单以触摸并不致毒,但若是遇血则生剧毒,此点倒与那陆开所擅使的丹凤涎草腐毒相似。 是以苗人识得此毒厉害,若是不慎中了玉蝎尾刺,须得当机立断将伤肢斩去,稍有犹豫,那毒血回流心脉,立时毒发身亡。 何良再加推断,那玉蝎之毒堪称天下一绝,若是当真毒发起来,即便是如傅追虹这等高手,也绝计无法活命。 想来那傅追虹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玉蝎毒蓄于十指尖而不致毒发,发功时令自身血气通过指尖,血气与玉蝎毒相融而生剧毒,毒血破指而出,凝为无形箭气,威劲直取七步之外,中者遭毒箭穿透肌肤,腐蚀入肉,才会在身上留下五个犹如指爪穿出的血孔,转眼毒发惨死,那毒手追魂箭之名多半便由此得来。 这毒手追魂箭正如何良所想,乃是将玉蝎毒蕴藏于十指,施招前与自身鲜血相融,令毒血冲出指尖,再化为箭气伤人。 此门神功起练时须先将十指浸泡在养着七种猛虫的毒酒中,任由猛虫啃咬、毒酒腐蚀,中毒难耐时再生饮金蛇血与体内毒性相抗,日复一日,十指仅存骨肉,却是无血无痛,犹如尸肉一般,自然百毒不侵,此时方可将玉蝎尾刺钉入十指指尖,任指尖吸满毒髓,每隔七日再重新换过尾刺。 半年之后,指尖上的孔洞不再愈合,再勤练内劲,每发功时令体内血气流聚十指,与玉蝎毒相融后冲指而出,一举化作箭气,这门惊世骇俗的神功便算大功告成,此后箭气威力则随自身内劲修为而与日俱进。 这毒手追魂箭原为云南苗族的不传神功,修练过程九死一生,又得慎防毒血倒流反噬,明朝开国至今的历代苗王中,也仅石各野及龙许保两人曾经练成,而傅追虹以一介外族人竟也能自修苦练而成,姑且不论其人品功过如何,单就这份无惧死劫的刚毅而言,实属万分难得。 傅追虹仗着毒手追魂箭无形夺命,铁履功横扫地砖化作暗器,赤手空拳以一敌三,仍是威风八面,反观赵七海等人空有兵刃,但一味躲闪,难成攻势,诸葛四一整把的铜钱镖转眼亦全数用尽,那傅追虹身中二三十记暗镖,竟仍是强行撑住。 斗了近半刻,只见傅追虹体力依旧惊人,丝毫不落下风,赵七海等人却已累得大气直喘,血汗淋漓,立时便要败下阵来。 众人正一路追斗至神坛边,忽见一人自神坛上头的大洞里现身,趁着傅追虹背对未察,快指连弹,飞针连绵,齐往傅追虹背颈上射去,出手者正是何良。 傅追虹肉身接针,直痛得浑身一抖,气得回身骂道:“去你个鬼!谁暗算老子?” 第194章 毒手4 果见神坛上站有一人,相距甚近,跟着右脸、脖子再各中一针,怕那飞针朝眼射来,即以双臂护住头脸,忽地右腕一痛,被以绵柔掌力拍入几针,那手法奇快,针针入穴。 傅追虹气得大掌挥出,铁脚跟着扫去,眼前却已没了人影,左右一望,只见一人没命似的逃往囚车边,傅追虹叫骂一声,双足一蹬,凌空跃步,转眼已拦在前头。 何良突见傅追虹小山般的庞大身躯落在眼前,惊呼一声,心想这一针针分明穿肉刺穴,按理应当痛入心髓,这人怎还能够如此威猛?登时吓得差点跌跤。 实则傅追虹身中十来针,纵使自己皮坚肉硬,又岂会无感?不过强忍住痛罢了,当下气得狮吼一声,二话不说,铁柱般的大脚朝着何良急扫而去。 傅追虹朦胧中见何良身型干瘦,本打定主意一脚便将此人踢得拦腰对折,岂知眼前一花,铁脚再次踢空,接着膝弯处被刺中一麻,差点跪落,赶紧强行挺住,再回头看去,此人竟是一个连滚带翻,转眼避到自己身后,随即又钻入囚车底下。 傅追虹接连中针,后膝要穴又被刺中,幸而自己腿力刚强,这才勉强站直,心中对何良原是颇为忌惮,岂料此人竟是这等胆小无赖,没命似的躲在囚车底下,哪里有半点高手风范?当下只感好气又好笑,骂道:“龟孙子,也不怕丑!”上前一脚便将那千百斤重的铁囚车给踢开老远。 傅追虹再低头一看,谁知底下竟是没半个人,接着便听得前方传来呻吟声,一人从囚车底下爬了出来,身形歪斜摇摆,却原来何良方才紧紧攀在那囚车底下,竟是连车带人被傅追虹一脚踢开,此刻直感一阵晕头转向,难以站稳。 傅追虹见何良接连保住小命,但模样狼狈难看,只觉颇为厌恶,叫骂一声,跨步上前,右掌凝腰蓄劲,猛地反掌朝着何良人影所在急甩而去,瞧出手身形正是那一招致命的毒手追魂箭。 正危急间,一人飞身挡在何良身前,双臂横胸,硬生生要替何良将这记毒箭给受下来,此人身型壮硕,便似一堵大墙将何良护于身后,正是那赵七海。 何良刚回过神,随即发觉不妙,见状急道:“二哥不要!”伸手推去,但赵七海身子沉稳,心意坚决,又怎推得动半步?耳听得诸葛四和戚小婵齐声惊呼,跟着沉寂一阵,何良望着赵七海背影,只见其身子仍是站得直挺,竟如座石像一般,未有半点稍动。 何良赶紧再叫了声:“二哥?”见赵七海未有回应,心头一惊,上前察看,却见赵七海正与自己四目对望,一脸狐疑,而其身上仅有些无碍小伤,却未见箭气留下血孔,只是那傅追虹方才明明使得毒手追魂箭,但那箭气不知怎地竟似没能使出! 这一来便连傅追虹亦大感错愕,当下再暗自运气,只觉一路血气冲至腕口便受阻滞,毒箭竟是无法破指而出,猛地惊觉不妙,往右腕上一摸,果然隐隐摸到三个针头,乃是方才在神坛边被以柔掌一一拍入,每针均正中腕背中线,而这一路穴脉乃是手伤的止血要穴所在,穴脉一封,便能暂时令上臂血气缓流,以收止血之效。 傅追虹勤练毒手追魂箭多年,自然明白此路穴脉乃是这门神功的大忌,心下大骇,万万没想到在这当头竟会被人识出自己的武功破绽。 当下急往右腕上的针头拔去,但其每根手指因长年修练毒功而变得又粗又硬,那绣花针细如牛毛,入穴极深,一时间竟是无法拔出,不禁焦躁起来,大掌蓄劲连甩,想以内劲将血气冲破穴道,却仍是半分箭气也使不出。 原来何良方才推想出那毒手追魂箭的运功之理,便见到众人一路往神坛边追斗,又见到傅追虹左掌有伤,仅以右掌应战,于是先行躲入神坛上的大洞里。 待见傅追虹近身背对,便趁机连发飞针,诱使傅追虹举臂一挡,即以绵里藏针的手法迅速拍针,封住其右腕血穴。 此刻见傅追虹一时间使不出毒箭,便知自己猜得不错,那止血要穴正是傅追虹的毒功破绽所在,也幸亏如此,赵七海方能保住一命,而何良亲见赵七海竟肯舍身相救,当下亦是感激得难以言喻。 赵七海方才一心救人,全未多想,霎时间只道自己定然命丧于此,待见得傅追虹失手,鬼门关里走一回,不禁全身一寒,正觉纳闷,见傅追虹连连蓄劲使掌,一副心急跳脚模样,已约略猜出个大概。 刻意扔了把刀在傅追虹身前,朗声说道:“狗贼!你全身上下只仗着一对毒掌厉害,现在毒功已使不出,老子便是单手也能胜你,识相的便赏自己一刀痛快,也省得老子动手。” 傅追虹此时心急气躁,闻言大怒,随口回道:“放屁!使不出又如何?要杀你们这群小贼,哪还用得着双手?” 赵七海一听,当下再无怀疑,随即喜道:“这狗贼当真使不出毒功,咱们快上!”吆喝着要诸葛四和戚小婵一同围上。 傅追虹这才发觉中计,气得骂道:“找死!”大脚往地上一蹬,青砖立破,身形一侧,转眼又要扫腿使出铁履功。 忽听得一声娇咤,一黑一金两道旋影破风划过,贴地平飞,急朝傅追虹脚下窜去,傅追虹铁脚刚扫出一半,见得竟有两道刀光斩来,一左一右势如旋风,当下单脚难敌双刀,赶紧凝住脚力,向上跃起避开。 岂料那飞刀中藏有暗劲,甫一触地,突然双双弹起,竟是转而向上,朝着傅追虹脚底斩去,傅追虹察觉脚底有异,赶紧运劲向下一蹬,将双刀同时踩落,身子借力凌空一退,直落在五步之外,而此时一人跟着低身追至,伸手将双刀抄回,作势追击,来者正是戚小婵。 戚小婵此刻所使,正是绝情七杀中专克腿功的一路刀法,“破地式”。 第195章 毒手5 这破地式乃是以双刀同时进击,刀身贴地平飞,回旋急转而至,直取膝下双足,大凡天下间各路腿法,不论扫腿、蹬腿、踩功、膝顶,除却飞身踢腿外,均是以一脚立地为轴,仅以一脚出招为攻,故任凭腿法再快,实难以同时破解这左右双刀来势,仅能勉强闪避。 而腿功自然施展不出,再者那飞刀中藏有暗劲,触地一弹,刀势立变,劈向极难捉摸,唯有使刀者方能先一步猜知方位,如此更令接招者难以全身而退。 戚小婵先前见傅追虹腿功精湛,寻常招式根本难以撼动半分,便想改以这路破地式迎战,只是那毒手追魂箭实在骇人,七步之内难以近身,连闪躲保命都是凶险至极,那破地式便迟迟无法使出。 此刻见傅追虹毒功受制,当即把握机会,身子伏低窜前,双刀同时旋掷脱手,破地式一出,立刻牵制住傅追虹的铁履功。 傅追虹初次接招,才刚站定,便觉脚底发凉,隐隐生痛,抬脚一摸,那鞋底已裂了个大缝,想是方才凌空将双刀踩落,虽有铁履功护体,却仍是被刀锋给斩破鞋底,划伤脚掌,而先前听得戚小婵声音,对手竟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小姑娘,傅追虹成名至今,不知已有多少武林名宿命丧其手,一路行来何等威风,谁知今日竟会在这小姑娘手底下输了半招。 实则也是那乌雀刀及游龙刀锋利绝顶,这才能在铁履功下伤得些许,若是换作寻常刀剑,又怎奈何得了那一对开墙裂地的大铁脚? 但傅追虹双眼有伤,哪里看得出那对宝刀来头不小,还道是戚小婵刀劲略胜于己,只觉生平从未如此受挫,不禁惊怒交集。 戚小婵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再将一路破地式刀法全力使开,那双刀贴地回旋,忽又弹起飞斩,招招针对傅追虹下盘而去。 刀势走向看似难以捉摸,却又每每能被戚小婵凌空抄回,接连使出毫无间歇,傅追虹铁腿神功威力虽猛,但苦于施展不出,一时间竟是毫无用武之地。 赵七海和诸葛四跟上助阵,那傅追虹的一对毒手铁脚接连受制,以一敌三立时大落下风,突见其张口往自己右腕上咬去。 何良一见,猜得傅追虹定是想将刺进手腕里的绣花针咬出,藉此解去受封穴道,赶紧喊道:“大家小心!” 随即急跟上前,喘息声中快指连弹,银光闪动,连绵飞针犹如飞雪般袭去。 傅追虹眼伤碍事,根本难见飞针,突然左脸、嘴边各中一针,生怕那暗器又当眼射来,当即以左臂护着头脸,但仅靠右臂胡乱挥挡飞针已是极为叫苦,一时间又想不出破解刀法之道,不禁气得放声大骂。 赵七海和诸葛四围攻几招下来,见戚小婵及何良一人刀法精奇、一人飞针快准,一攻下盘、一克上路,一个近攻、一个远袭,直将傅追虹逼得手脚大乱,不禁看得惊喜连连,难以置信不过一年不见,这两人的武功身手居然进境如此神速,便先暂退一旁静观其战,就怕上前插手反而乱了阵势。 傅追虹衣不蔽体,飞针入肉透穴,转眼间全身上下已中了二三十枚钢针,常人若是中了一针已难忍受,傅追虹至今却仍能强行应战,实属强悍,但一对拳脚终究是慢了下来,戚小婵快刀来回,宝刀锋利,已在傅追虹双腿上留下几道深深破口,鲜血顿时流洒满地。 而傅追虹仅是连声叫骂,却丝毫没有退意,何良不禁为其气势所慑,出针也不如先前凌厉。 忽听得远方传来一阵惊呼声,来者正是杜三保,只见其身形飞至,急忙喊道:“还打什么?官兵要来啦!” 何良闻言一惊,见城门和内城方向果然有官兵分别涌至,心想傅追虹刚韧过人,只怕一时半刻也不会倒下,再如此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休,官兵一来,众人皆要遭殃,眼见周边已无其他老百姓,傅追虹不致再滥伤无辜,于是对戚小婵说道:“燕大哥已不碍事,咱们别再和他纠缠,保命要紧!” 戚小婵方才与傅追虹凝神对战,不知何良已将燕逢春救回,此刻闻言,心中大喜,欲替燕逢春报仇的恨意也消解大半,眼见傅追虹满身皆伤,却仍如一头野兽般挣扎狂吼,不禁看得惧意陡生。 当下亦无心再战,与何良互使眼色,同时快步退开,傅追虹再要上前追击,才刚踏出两步,身子却是难听使唤,无法追上,登时气得握拳大骂:“混账小贼!都给老子滚回来!做什么缩头鼠辈?” 众人见傅追虹气势仍足,怕其不顾重伤又再追来,只觉此人当真可怖,宛若不死之身,赶紧带上半昏不醒的燕逢春,头也不回往暗巷里急忙逃去,耳听得身后傅追虹的虎吼声不断传来,均不禁听得全身发寒。 诸葛四将众人领至五个街口外的一处暗巷里,兜了两个弯,进了一处荒废宅子里,稍喘口气,在宅子内外瞧了一阵,似在找寻何人,何良即问道:“四哥是在找人?” 诸葛四点头说道:“不错,先前大伙儿说好分头逃开,我和杨秀兄弟与毛兄弟约好在此碰头,怎么还不见他们人影?” 杜三保不知杨秀便是忠臣杨继盛的义子,还道只是普通帮众,随口说道:“这会儿还不见人,我看多半是出了事。” 诸葛四急道:“你…你别乱说,他们…他们俩怎能出事?”却又自个儿喃喃说道:“若是杨秀兄弟真有个三长两短,唉,那可怎对得起杨大人?” 戚小婵知道毛应忠与游氏兄弟俩情同亲人,亦担心道:“毛叔叔可千万别有事才好,六师兄和七师兄隔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着他,若他真的…那师兄他们…” 赵七海沉声说道:“先别乱猜,说不定他们只是一时走散了,当务之急,咱们应先设法将大哥安顿好,再去打听三弟和其他两位兄弟的下落。”赵七海话虽如此,却亦是眉头紧锁。 第196章 毒手6 诸葛四这才搔搔胡子说道:“二哥说的是,我已安排好去处,咱们走吧。” 诸葛四随即带着众人自废弃宅子后门穿出,走过几条小路,又来到一处暗巷尽头,前方已无去路,却见诸葛四在墙边一扇木门上连敲了五下,再敲一下,再连敲五下,似是应对暗号,过得一会,一个沙哑的老妇声音自里头问道:“做什么的?” 诸葛四边敲门边回道:“送饭菜来的。” 里头那人再问道:“送什么饭菜?要送给谁?” 诸葛四接着回道:“便宜坊的莲子烧鸭,自然是送给莺莺的。”众人听诸葛四说得如此顺口,只觉这暗语颇为古怪,乍听之下,倒真像是在送饭菜来着,就不知这莺莺又是何人。 那木门随即打开,众人方才听那应门者声音苍哑,岂知开门一见,竟然是个浓妆艳服的貌美女子,体态婀娜有致,那女子先是朝戚小婵上下瞄了两眼,跟着便柔起嗓子对诸葛四笑眼说道:“四哥,你可想死莺莺了,快快进来。”原来这女子便是莺莺,方才那苍老嗓音却是装出来的。 那名叫莺莺的女子随即领着众人经过一处看似灶房的所在,又在几个长廊上躲躲藏藏走了一阵,长廊上一道道的红纱垂挂,两侧皆有不少厢房,房门紧闭,里头不时传来酒气及男女嘻笑之声,而红烛花台摆得满墙,异香扑鼻,戚小婵从未见过这等古怪气氛,只觉不似一般的客栈酒楼,于是拉着诸葛四小声问道:“喂,这儿是哪里?” 诸葛四回道:“这儿叫『香月楼』,乃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妓院。” 戚小婵还道自己听错,见何良也是一脸神色扭捏,这才惊道:“你说什么?那你…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诸葛四回道:“这来逛香月楼的,多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有哪个蠢官兵胆敢来这儿查房?藏身在这儿自然再安全不过。” 戚小婵哼了一声,只觉诸葛四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但又总觉别扭,随即又问道:“你鬼主意倒挺多,那你又是怎么认识这位莺莺姑娘的?” 诸葛四闻言一愣,那位莺莺姑娘亦是噗哧掩笑,这男人还能怎么认识青楼女子?自然是上妓院时认识的,戚小婵年纪轻轻心思单纯,对这男女之事又似懂非懂,突然这么问起,反倒令诸葛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支吾回道:“你…你问这么多干嘛?反正我就是认识。”怕起戚小婵又再问起,赶紧快步走到那位莺莺姑娘身旁,借故说笑,不再理会戚小婵。 众人跟着来到一处长廊尽头,那莺莺姑娘指着身旁房门说道:“这间房的妹妹前日刚陪一位马老爷到黄山游玩,暂时不会回来,你们就在此待着,但至多只能待个十天半月,再久怕是不妥。” 诸葛四点头说道:“这我明白,风头一过,我们立刻离开,绝不会连累你。” 那莺莺姑娘跟着搭上诸葛四手心,一边搓着,嗲声回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四哥,你这一离开,人家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你呢!” 诸葛四见到众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一副难为情地说道:“好,好,四哥答应你,等这事告一段落,一定还会再回来找你。”随即揉了揉那莺莺姑娘的小手,要其先行离去。 戚小婵见状,这才隐约猜知诸葛四与那位莺莺姑娘间的关系,一想到自己方才所问,当下又急又羞,不禁脸红了起来。 诸葛四确认附近并无闲杂旁人,赶紧开了门带众人入内,众人刚进得房里,便觉一股脂粉香气迎面而来,昏暗之中,只见女子的肚兜薄纱随处披挂,铜镜台前全是胭脂香罐,桃红软床上还摆着鸳鸯长枕。 何良和戚小婵环顾房内,正巧四目相对,戚小婵惊羞之下,一拳打在何良肩上,嗔道:“你看什么?淫头淫脑的,别胡思乱想。”何良按着肩头,随口回道:“我胡思乱想什么?”此话一出,两人均是羞得赶紧互别过头,不敢再说。 燕逢春原本陷入昏沉,进房后闻得异香浓烈,竟是微哼一声,悠悠醒转来,赵七海忙将燕逢春扶至床边。 燕逢春得知是何良救了自己一命,正想拱手道谢,但身受重伤,竟是虚弱得连手也抬不起,不禁长叹道:“唉,老夫…驰骋江湖…几十年,想不到仍是敌不过岁数,当真是…老不中用了。” 何良一听,赶紧托住燕逢春双手说道:“受重伤之人本是如此,大哥不必多想,以大哥的身子,依我看休养数月后便能恢复。”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大哥若真要谢,应当是多亏了四哥的奇谋妙计,这次才能顺利将多数弟兄给救出。” 诸葛四摇手回道:“我这妙计,可也得归功杜兄弟他们的帮忙,若不是他们,一时间哪弄得来这么大笔钱财?” 当下也顺便向燕逢春和赵七海介绍了杜三保,对于杜三保当日在胡大贵家里神乎其技的偷盗本事,更是赞不绝口。 燕逢春和赵七海本以为杜三保不过是诸葛四找来的普通帮众,一听得眼前此人便是闻名天下的飞天貂,再听知杜三保与何良和戚小婵的相遇过程,均是诧异得合不拢嘴,实难置信天底下竟有如此机缘巧合,再回过神,这才想起要向杜三保致谢。 众人寒暄一阵,燕逢春一想到此役仍有不少帮众死于傅追虹和官兵之手,更连累了不少老百姓,且徐定、杨秀和毛应忠三人下落不明,不禁又皱起眉头。 诸葛四看出燕逢春心事,赶忙打趣说道:“说到今日这妙计,方才若不是我来得及时,那天师作法的戏码可被这小姑娘给白白拆了台,依我看说不定真是神仙保佑,嘿嘿!”众人闻言,同时莞尔发笑,燕逢春也才又笑逐颜开。 戚小婵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方才神坛上的那名中年道士姓蓝,乃是诸葛四的幼时玩伴,那人虽是个真道士,但之所以能猜中自己心事,却是诸葛四及时在神坛下暗中指点,这么说来,那道士说自己不久后便能见到师父师娘,只怕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第197章 毒手7 戚小婵一念及此,不禁颇为失望,见众人还在取笑自己,满肚子不服气,再者这妓院秽浊之地自己也是一刻都不想待,更何况是和这群大男人在妓院里同处一房,眼见燕逢春已无大碍,于是说道:“燕帮主,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诸葛四赶忙陪笑说道:“戚姑娘,方才我只是说笑,你别当真,这外头现在满是官兵,可不是在闹着玩。” 戚小婵嘟嘴说道:“我才没闹着玩。”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被那姓严的死淫贼给逃了,我要再去找他算账,说不定还能一起找到我大师兄。” 何良听得戚小婵竟想去找严子宣报仇,正要劝阻,岂料杜三保亦接口说道:“好,你要找的这两人,我也正想寻他们晦气,那严家宅子位在城西,姓严的小子现在定是躲在里头不敢出来,我带你一起去。” 何良一听,暗叫不妙,果见戚小婵眼神一亮,说道:“真的?好,咱们走!” 何良直感气急又无奈,但想戚小婵一旦心意坚决,便是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暗叹口气,亦说道:“那好吧,我也跟你们去。” 赵七海与何良久别重逢,正想促膝长谈一番,突见连何良也要离去,登时大感错愕,但见了何良神色,猜知多半是为了戚小婵,又想以两人如今身手,自保应非难事,于是苦笑说道:“唉,算了,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遇得危险,千万不可硬拼。” 诸葛四再嘱咐道:“还有一事,这几日京城里定然加派人手巡查,出城不易,所以弟兄们事先在城隍庙旁的一口枯井里挖了地道,可通到城外,此去以西百里外有座东灵山,大伙儿约好下月初五在山上的一处神隐峰会合,你们若办完事便先上山候着,一切小心。” 何良赶紧记下那城隍庙的去法,见戚小婵和杜三保已等不及离去,于是和燕逢春等人一一道别后便急忙跟上。 三人依原路出了香月楼后门,刚到了大街边,便见到不少官兵随意拉了路人便行拦查,又要街边家户全数将屋门打开,强行入内搜探。 不少店家和老百姓屋舍里被官兵捣得乱七八糟,叫苦连天,更有酒馆被搜得摔盘破碗,客人转眼走得一个不剩,一名店掌柜赶忙上前要官兵停手,却反被官兵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戚小婵越看越气,若非何良和杜三保赶紧将其拉走,只怕又要生事。 杜三保带着何良和戚小婵避开官兵,穿过小巷一路往西北行去,躲躲藏藏走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死巷尽头,翻过矮墙,大路对面是一间青瓦石墙的大宅,墙高一丈有余,左右绵延至街口外,两尊与人同高的石狮子盘踞朱红大门前,门上横匾以金漆写着“严府”两个大字,如此气派,除了当朝严家的府邸,这京城里只怕再无其二。 何良初见这大宅时便觉有些不对劲,但哪里古怪却又说不出来,此时见到几个路过的老百姓纷纷停下脚步,徘徊在大门前探头探脑,却不见有严府的人前来驱赶,这才恍然惊觉,这严家何等权贵,按理说大门敞开,门前没有驻兵,也该有家丁看着,但眼前这座大宅子前,竟是空荡荡的无人值守,简直就是任人进出,不禁奇道:“这…怎么回事?这大门外竟没半个人看守?” 杜三保亦是一脸不解说道:“莫非那严家小子知道咱们要来,吓得连房子也不顾,就这么带着老小家当逃命去了?” 何良心想那严家基业何等雄厚,严嵩父子俩又是当朝权臣,那严子宣纵使胆子再小,又怎可能不顾自家名声,当众做出如此丢脸无赖之事?于是摇头说道:“我瞧这事没这么简单,还是小心为上。” 戚小婵则回道:“怕什么?咱们来都来了,管他是真逃走还是假逃走,先进去看看再说。”说着竟大摇大摆走进了严府大门。 杜三保笑道:“好!有胆识。”也跟在戚小婵后头一起进了府邸。 何良待想将两人拦住,谁知一旁围观的老百姓一时好奇心起,见到有人率先进门,于是也想趁这难得机会,瞧瞧严家的大宅院里头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聚众之下,胆子一大,人人你推我拉慢慢往大门里头走去,竟连何良也一起被推进了府里。 三人混在老百姓里头一起进了严家府邸,只见那偌大的外庭以碎石铺路,两侧老松并立,百花齐绽,放眼望去又有小山流水、竹桥凉亭,直如一处世外桃源,光是外庭便已如此豪奢,整座大宅实不知是以多少老百姓的辛苦血汗砌建而成,众人惊叹之余,却也不禁看得忿忿难平,不少人忍不住便开口骂了起来。 三人在前庭环顾查看,此处除了空无一人之外,倒看不出什么异状,也不见有什么埋伏暗算,莫非那严子宣当真如此胆小无赖,竟放着严家的颜面和三代基业不顾,就这么匆忙逃走?但若真是如此,这偌大的宅子里,定有不少家丁仆役,总不可能一下子全都走光,三人猜想一阵,实是想不透这其中的古怪。 忽听得中庭那头传来一阵惨叫,众人闻声,纷纷赶往一探究竟,才刚来到中庭,便先闻得一股血腥之气,再往前走去,不禁看得傻了。 那大厅内外,赫然出现一具具残破的死尸分散各处,有的横躺长桌,有的垂挂矮墙,还有的浮沉在池子里头,染得满池血红,那尸首甚多且残躯分离,根本难以细数究竟死了多少人,而瞧死者衣着,皆是官兵和家丁,那大门前庭此刻空无一人,却原来全都死在这儿。 众人正惊愕间,只见一人连爬带跌自厅内逃了出来,放声惊叫,不时回头张望,满脸恐慌,竟然便是那严子宣! 此时突又传来一阵婴孩啕哭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左首三层楼高的屋檐上头,不知何时竟已站了一人,此人青衫满是黑渍,单刀不住沥血,背上还用布巾缠绑个婴孩,一脸面无表情,握刀昂然而立,一身霸道邪气,何良及戚小婵不必细看,光凭这满地死尸的惨状,也知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夏侯青! 第198章 恩仇1 严子宣听得婴孩啕哭之声,便如狂雷震耳一般,吓得忙将双耳摀住,喃喃念道:“别…别过来!”跟着再往屋檐上看去,一见到夏侯青,更是吓得脚软跪地,鬼叫几声,赶紧爬起身来,抱着头没命似地往前庭方向急奔,经过戚小婵及何良身边,失神落魄下,竟没能认出两人。 戚小婵本想出手阻拦,但想夏侯青便在此,又何需自己插手?遂任由严子宣继续逃去。 何良稍作推想,以夏侯青的狂傲性子,今日寻仇既已势在必行,则定是毫不躲掩自大门闯进。 一进得府邸便直闯内厅,待找到严子宣后,这才出手大开杀戒,不让严子宣先一步闻风而逃,而府里的官兵家丁追来此处围捕时,竟一齐死在夏侯青的刀下,连逃走报信也来不及,是以那大门前庭才会空无一人。 眼见为了严子宣一人,竟让这么多人跟着受牵连殉死,何良和戚小婵互望一眼,不禁全身寒颤,都觉夏侯青此次满门杀戮,手段残忍绝情,就算这其中有再多的仇恨积怨,也实在不该如此滥杀。 在场众人见到处都是死尸残躯,多看一眼都觉作呕,且那持刀杀人的魔头还在此处,当下又哪敢再留?纷纷跟在严子宣后头,拔腿便往前庭的方向逃去。 忽见凌空一道旋影刀光自众人身边呼啸而过,直朝庭门口射去,众人耳听得凄厉惨叫,只见那严子宣跟着踉跄扑跌,脑额瓜便往台阶上重重一撞,众人定神瞧去,那严子宣左脚膝盖以下赫然短了一大截,顿时血涌如泉,竟似是被飞来快刀给利落削断! 严子宣只差一步便要跨出中庭,谁知竟是被硬生生断去左腿,当即趴倒在门坎上,众人一见,纷纷吓得止步,就怕落得与严子宣一般下场,人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众人见那严子宣倒地不起,还道其已然气绝,忽见其全身一抖,闷哼一声,一个翻滚到庭门外,接着双手强行将身子撑住,竟又站了起身。 严子宣低头往断脚处看去,痛得哭叫起来,颤道:“混…混账!”在断脚处稍作包覆止血,当下顾不得头破脚断,强忍住痛,晃着断脚一跳一跳向着大门口逃去,求生之意甚坚。 众人再回头往屋檐上看去,却是不见那夏侯青的身影,突然听得婴孩哭声出现在身边,众人循声一看,正是那满身染血的夏侯青,方才人人只关注着严子宣的死活,竟没人察觉夏侯青已悄悄来到人群里头,庭园里登时又是一阵慌乱逃窜。 只见那夏侯青背着冰儿,面无表情,仅是一步步往前庭走去,经过庭门边拾起方才所掷的血刀,随即跟在严子宣后头出了大门,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等,在场众人见夏侯青显是针对那严子宣而来,这才胆子一大,远远跟在两人后头瞧热闹去。 严子宣晃着断脚在大街上一连走走跳跳了几十步,逢人便喊道:“救命啊!快来人!” 但巡城卫军此刻大半聚集在城南搜捕阎王帮众,况且一众老百姓本就看不惯严家三代平日所作所为,这严家恶少又是骂名远播,是以人人互相走告前来围观,竟似无人前去通报官府。 严子宣眼见围观众人指指点点,却无人肯上前援手,心中一寒,对着众人骂道:“你们看什么?混…混账!还不快…快把那人给拿下…”回头见夏侯青背着冰儿,手握血刀,一步步慢慢跟近,严子宣情急之下,抄起路边一根短棍,充作拐杖,一拐一跳急忙逃离。 严子宣急行一阵,但那婴孩啕哭之声却始终围绕耳边,再回过头,那夏侯青宛若游灵一般,既无法摆脱,却也不见其强追上前,就紧紧跟在身后约二十步之处。 严子宣这一来心中更是折磨,嘶吼叫道:“你别过来!”突然手脚发软,跪倒在地,原来急行之下失血更剧,已无力起身,索性趴在地上,匍匐爬行,在大街上拖出一条长长血痕。 严子宣一路爬行,过了近半刻,早已气衰力竭,此刻见得宣武门便在不远处,当即提气于胸,对着城门奋力喊道:“快来人!本公子…” 胸口一窒,再也喊不出声,但城门下一名军官已察觉异样,赶紧上前查看,驱开围观众人,这才瞧清眼前这伤重之人,竟便是当朝首辅严嵩的宝贝爱孙严子宣。 那来救军官见严子宣后头紧紧跟着一人手持血刀,吓得忙将严子宣扶走,再呼喝其他守门卫军一同上前,三十多人将夏侯青团团围住。 严子宣见暂时得救,这才稍稍安心,但也知单凭这三十多人绝计不是夏侯青的对手,当即要那军官去牵匹马来,立刻护送自己至西苑的大高玄殿去找严嵩父子俩求救。 何良及戚小婵在人群中围观,见夏侯青被三十多名官兵围上,虽知以其身手根本不足为惧,但想夏侯青带着冰儿在身上,可别误伤了冰儿才好。 两人正犹豫是否该上前相助,忽见青影飘忽一闪,刀光霍霍,夏侯青身影过处,未闻兵刃交锋之声,只听得惨叫声四起,那些官兵还未及出手,随即连掌带刀被一一斩落,霎时间满街尽是断掌残肢,吓得在场围观的老百姓无不掩面惊呼。 那京城侍卫亲军个个皆是百里挑一的精壮好手,但此时对上夏侯青,竟像个三岁小孩儿般毫无还手之能。 饶是戚小婵自认这路断掌式已练得纯熟无比,但见到夏侯青这等行云流水的利落刀势,仍不禁大为结舌,自叹不如,想来这路绝情七杀刀法,除了勤修苦练之外,更要如夏侯青这般出手绝情,伤人毫无犹疑,出刀绝无反顾,方能达到眼前这等刀法境界。 但一个人真要做到如此绝情,心中仇恨定然凌驾于七情六欲之上,这又岂是常人所能做到?而若是满怀仇怨,终日愤世,这人生又岂有半刻快活? 戚小婵一念及此,反不禁为夏侯青感到怜悯惋惜。 第199章 恩仇2 严子宣才刚让一名官兵给扶上马背,正要逃命,突见刀光贴地回旋,飞快而至,耳听得座下马儿一声惊嘶,严子宣猛觉天旋地转,跟着摔下马来,只见那马儿躺在地上不停打滚悲鸣,一条后腿竟已硬生生被断作两截,不用多想也知定是夏侯青所为。 严子宣再放声呼救,但在场又有谁敢上前?正不知所措间,见到一只黄色事物自身上掉出,却是先前在神坛上作法那个中年道士所给的纸折护符。 那道士说过自己若遇上生死关头,里头自有开解之道,严子宣随手拆开一看,赫然见到那符纸上竟以朱墨写着“自食恶果,神仙难救”八个大字,登时脸色一僵,霎时间只感万念俱灰,无尽悔恨。 严子宣耳听得身后婴孩哭声渐近,回头果见夏侯青便在眼前,而众官兵非死即伤,无人能上前相救,当下心神崩溃,突然泪流满面,指着夏侯青哭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你如果杀了我,我爹和爷爷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走!你快走!你放了我,那以前的事,还有这条腿,我答应你…全都一笔勾销!” 夏侯青却如充耳不闻,反而将冰儿抱到身前,缓缓说道:“好冰儿,你看仔细了,这恶人是我们的大仇家,他说要自己将头砍下来给你娘赔罪。” 严子宣一听,顿时浑身寒至骨子里,颤道:“你…混…混账!”见到夏侯青此时手无兵刃,打定主意,猛地从地上拾起军刀,单脚使劲跃出,一个咬牙便往夏侯青身前的冰儿迎头劈去,竟是想拼个两败俱伤。 夏侯青哼了一声,身形微侧,将冰儿抱至左臂弯里,右手如箭探出,已先一步抓住严子宣腕掌,跟着强势反扭,严子宣抵御不住,手中军刀竟一个转向便往自己脖子上砍去。 严子宣遭夏侯青紧紧扣住右掌,被迫抓着军刀砍在自己脖子上,刀锋陷入脖子寸深,鲜血自刀隙里不断渗出,一时间却尚未断气,仅是一脸狰狞直瞪着夏侯青瞧,双眼血红,唇齿急颤,张大了口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不少老百姓见着不忍,却也知是恶有恶报,均不禁摇头叹息。 只见严子宣又再撑得一阵,跟着双眼渐渐上翻,齿颊一松,这位狼名远播的严家恶少终于就此气绝。 夏侯青哼了一声,抓着严子宣的右腕出劲一推,刀身立过,那严子宣的脑袋便跟着咚隆落地,围观众人无不惊叫出声,随即又见夏侯青往严子宣的胸口一抓,一鼓作气便将尸身往宣武门上高高扔去。 严子宣尸身才刚撞上墙头,尚未落下,便见一道刀光激射而去,当胸穿过,竟是将那无头尸身给硬生生钉牢在城门上头,众人一见这等神乎其技,又想到那作恶多端的严子宣终于有此恶报,均感大快人心,纷纷惊声喝采起来。 夏侯青大仇得报,仰天叹了口气,自怀里取出布巾,将严子宣头颅包好,系在腰间,对着臂弯里的冰儿柔声说道:“冰儿你看,这恶人自己将头砍下来给你娘赔罪,你娘见了一定很开心,咱们这就回去找她。” 用衣袖将冰儿脸上的血渍擦干净,又在其小脸上轻吻了两下,那冰儿被夏侯青这么一哄,竟是破涕为笑,笑声天真无邪,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夏侯青随即大剌剌往街道另一头走去,行止一派轻松,彷佛这场血斗事不关己一般,在场官兵不死的也仅剩半条命,见了这杀人魔头的凶狠手段,人人相视对看,又有谁敢拦去? 而戚小婵本想跟上追问沈红烟现下究竟如何,但一想到夏侯青的残忍手段,心中一懔,竟是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其消失在大路尽头。 何良及戚小婵见严子宣惨死眼前,断头尸身被牢牢钉在宣武门木匾上那“宣武”两个大字中间,想那严子宣当初带兵剿平阎王帮大寨,各路人马均来讨好,还自封了个“宣武侯”的名号,当时何等飞扬得意? 岂料今日却如此巧合惨死这宣武门下,痛苦而终,尸首不全,当真是极尽起落之现世报。 两人又想到方才的骇人情景,心中均是大感不安。 那夏侯青曾亲口答应过沈红烟,这辈子不再胡乱伤人,不再记恨寻仇,但严府里头那些官兵家丁显然无辜,却只因人在府里,竟落得随地横死的下场,莫非那沈红烟当日在鸳鸯亭身受重伤后终究不治,是以夏侯青才会变得如此暴戾? 两人一想到此,同时对望一眼,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提起,只盼一切都是自己多想。 何良及戚小婵正要离去,这才发现杜三保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想来其方才一见到夏侯青,便立即吓得望风而逃,此人行踪向来捉摸不定,倒也不急着寻他。 便在此时,忽听得震耳脚步声自宣武门另一头传来,两人同时回头一看,只见自西苑方向,有一整队的侍卫亲军正往此处赶来。 待得近处一看,那队伍中间护着两辆大车,左首马车里坐着一位高瘦老者,须发斑白,粗纹满面,瞧容貌只怕已年过八十,但坐在大车上仍是一副英挺模样,而右首马车里则是一位中年男子,身型微胖,圆脸细眼,秃额短须,年约五十多岁,这二人皆着官服,满脸惊慌,一到得宣武门下便急忙下车,左右张望,似在找寻何人。 这二人见得城门前满地血迹,更露惊恐,再顺着众人目光往城门上看去,赫然见到那具无头死尸悬挂半空,吓得同时惊呼出声,那老者全身颤抖往城门上指去,转头对那守门军官问道:“这…这是…” 那军官低头不敢直视二人,忍痛按着断掌伤处,跪地说道:“回大人…正是。”跟着连连磕头急道:“小人已尽了力,求大人开恩!”其余守门卫军见状,亦不顾自身伤势,纷纷跪地喊道:“求大人开恩!” 第200章 恩仇3 这二人闻言,同时悲戚哀号,那中年男子更是身形摇晃,差点便要软脚摔倒,那老者则指着那群跪地求饶的守门官兵痛骂:“住口!一群饭桶,要你们干什么?” 此时一名官兵已架好长梯,赶紧爬到城门上头,费了一大股劲才拔出凶刀,将严子宣的尸身给取下,那老者和那中年男子随即抱着严子宣的尸身,顾不得一旁围观者众,竟就在大街上当场放声大哭起来。 何良及戚小婵见这两人一副痛失至亲的模样,不用多猜也知这二人定然便是那严子宣的爷爷和父亲,也就是严嵩和严世藩父子俩。 戚小婵见到严嵩父子俩,当即回想起幼时往事。 其当年举家被严嵩下令关入太原衙狱,父亲戚保文先枉死狱中,其余亲人则在前往西疆充军的路上遭鞑靼蛮兵劫杀,下场同样凄惨,幸而自己被太原知府余万同事先救出,收留于阳曲县的余老丈夫妇家中,后又被其他师兄寻得,这才能加入师门,习得一身武艺,时时刻刻怀仇至今。 那严嵩和严世藩两人抱着严子宣的尸身不肯站起,直哭得老泪纵横,身旁官兵不敢打断,赶忙将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一一驱散。 但戚小婵眼见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便在眼前,心中对严家祖孙三代此刻遭遇既无怜悯,更哪肯乖乖离去,就怕错失此次良机,往后再无下手机会,心中不断盘算要如何上前手刃这两人,一报这多年来的血海深仇。 何良见戚小婵神色锐利,一副伺机而动的模样,知道戚小婵决意报仇,但眼前有一整队的侍卫亲军在此,放眼看去少说四五十人,若真动起手来,非但毫无胜算,连脱身都成问题,于是先将戚小婵拉住,小声说道:“好了,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走吧。” 戚小婵将何良甩开,瞪眼回道:“你放手,我一直等的便是今天,你要不就一起帮我,要不就别碍着我。”眼神冷峻,杀气尽现,与平时的开朗率真简直判若两人,何良从未见过戚小婵神情如此骇人,不禁全身一颤,一时间竟是吓得说不出话。 戚小婵再回过头,将手伸入斗篷按着乌雀刀柄,自忖此时与严嵩父子俩相距不到三十步,如以冲天式手法连掷两发飞刀,当有机会将两人立毙于此,至于如何脱身则是抛诸脑后。 正蓄势瞄准间,突见一枚褐色事物朝着斗篷内按着刀柄的右掌飞快袭来,当下大惊,未及细想,跟着侧身闪开,随即听得一声唉叫,那枚暗器竟是打在后头的何良腰上。 何良腰间中了暗器,痛得急弯身子,还道自己这下非受重伤不可,但低头一看,那暗器落在身前,却原来只是一颗指节大小的桃核。 戚小婵一见,亦感奇怪,回头循着那桃核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众官兵间,一名黑衣男子便站在严嵩父子俩身旁不远处,此人同时朝自己望来,定神一看,竟然便是大师兄袁少廷! 戚小婵方才只忙着留神严嵩父子俩和四周官兵,竟没注意到袁少廷是何时来到此处,只见袁少廷缓缓走到一处窄巷口,先回头看了何良和戚小婵一眼,作势要两人跟上,随即快步走进那窄巷内消失无踪。 戚小婵稍作犹豫,再转头往严嵩父子俩方向看去,只见其父子俩已被大队侍卫亲军包围其中,正带着严子宣的尸身,同往严家府邸的方向离去,没想到方才这一来回间,竟已错失了偷袭良机,戚小婵不禁气得握拳跺脚,直骂道:“可恶的大师兄,气死我了!”一时无处发泄,便往何良手臂上重重捏了几下泄愤。 何良忍痛拦道:“你先别生气,瞧你大师兄似乎有话要对我们说。” 戚小婵怒气难消,忿忿说道:“哼,我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一把推开何良,头也不回便往窄巷走去。 何良和戚小婵穿过围观人群,走进窄巷内,一路来到蜿蜒深处,却是不见袁少廷的身影,正觉奇怪,便听得袁少廷的声音自后头冷冷传来:“小师妹,我不是说过,要你先别想着对付严家的事?” 戚小婵回过头,果见袁少廷自一屋角后头走出,当即直指骂道:“大师兄!方才我明明能报仇的,你却三番两次和我作对,到底是为什么?” 袁少廷叹气回道:“我说过,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说,以方才的阵仗,你若真动起手,就算让你杀了他们俩,你也不免赔上性命。 当年你娘费尽心思保住你一命,师父师娘更将你视如己出给养大,你想报仇自会有其他机会,但你却因一时冲动而跟着丢了性命,值得吗?” 戚小婵斥道:“我不管!那两个狗贼身边随时都有一堆人防着,刚才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这次,谁晓得还要多久才报得了仇?” 袁少廷回道:“你听我的,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做,等我办完了,再用不着几日,一定让你有机会亲手报仇。” 戚小婵闻言,眼亮说道:“你是说真的?”再怀疑道:“可你接连帮着严家狗贼做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咱们从小到大都在一块,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若是不将事情说明白,那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袁少廷默然一阵,跟着点头说道:“你真想知道?好,今晚四更,咱们约在南门外,我让你看样东西,到时你便明白了。”不待戚小婵答应,随即跃上一道与人等高的石墙,便要往墙后另一头离去。 戚小婵一见,亦是翻跃上墙,拦道:“慢着!大师兄,你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袁少廷淡淡笑道:“你总是这么急性子,我既然答应要告诉你,到时就不会反悔,你别再跟来了。”跟着往石墙下的何良一指,说道:“今晚说不定会遇上凶险,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你让何公子也陪着吧。” 第201章 恩仇4 戚小婵回头看了看脚下的何良,只见其两手攀着石墙上缘,满脸胀 红,看似用尽全力,却是怎么也攀爬不上来,于是笑道:“凭他这副德行,就算跟来又能怎么了?” 戚小婵跟着想到严家账册被取走一事,再要追问,转过头却已不见袁少廷的身影,赶紧往墙后另一头追去,但刚转过一墙角,便发现眼前大小胡同巷道错综复杂,也不知袁少廷往哪个方向走去,这才打消追人念头。 此时已近黄昏,何良及戚小婵先回客栈,经过今日一役,两人均是累得头昏脑胀、全身酸软,不待杜三保回来,先胡乱用些饭菜,稍作商议,打算今夜出城与袁少廷相会后便不再返回,以避过这阵风头,于是吩咐那店家半夜时前来叫两人起床,接着各自回房沐浴更衣,将行囊打理好,随即倒头就睡。 那店小二果然守诺,一夜未眠,三更一到,立时前来敲门将何良及戚小婵叫醒,两人见杜三保还未回房,便留了张字条请店家转交,又将房钱结清,然后先行离去。 那阎王帮众在城隍庙边的枯井里事先挖了个地道,可自城东通往广渠门外,何良依着诸葛四白天所说的去路,带着戚小婵转过两个巷口,看到一条取水便道后,沿着小沟边直往城东行去。 一路上果真如诸葛四所言,莫说官兵,便连户人家也没见到,行踪极为隐密,何良不禁暗赞这诸葛四谋划缜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无怪乎阎王帮众对其亦是信服不已。 两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前方便是京城东墙,只见高墙上火光烁烁,显是把守甚严,两人小心翼翼爬出沟道,将身子放低,躲进了一处暗巷,沿着墙边来到城隍庙外,见着墙后没人,赶紧翻墙入内,果然在角落边见到一口封井。 两人再确认近处并无旁人,当即上前将井口木盖一掀,点了火折子丢至里头,探头一看,里头干枯见底,隐约可见井底边开有一洞,想来该洞便是密道所在,随即先后钻入枯井里,再将井口盖上,手脚撑着井边向下攀行,不一会儿便已来到井底。 那井底密洞又窄又小,仅容一人趴身通行,何良爬在前头开路,戚小婵则紧跟在后,只是这窄洞本就不易爬行,何良身上又带着紫弦琴,一路上碰碰撞撞更为不便。 戚小婵怕误了赴约时间,便在后头连声催促,不时还以刀柄往何良大腿上戳去,两人就在这密道里一赶一催。 过不多时,总算听得前方传来虫鸣之声,出得密道,四面环壁,往上一看,只见满天星斗,原来这密道乃是通往另一处枯井底,跟着再向上攀行,探头出井,那城墙已在身后远处,果真是出了城外。 两人远远依着城墙,一路向南到了左安门外,再转而向西疾行一阵,不久便来到那永定门外,依夜相看来,此时差不多便是四更天,两人猜想那袁少廷与严家关系匪浅,自城门出入当非难事,于是便躲在距城门近百步远的树丛后方,静候袁少廷现身。 只是两人等了好一阵子,轮流打着瞌睡,那城门口除了守城卫兵之外,便连只猫狗也没出现过,这耗下来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何良看看天色,不禁疑惑问道:“已经快五更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大师兄,难道又被他骗了?” 戚小婵揉揉眼,嘟嘴回道:“你别乱说,依我看,定是你方才在井里折腾老半天,我大师兄没见着人,便自己先离开了。” 何良当下只感莫名委屈,却也不想多作辩驳,忽见远处有三人刚要出城,赶紧压低身子说道:“等等,有人出来了!” 何良及戚小婵放眼望去,隐约可见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一位老者,身穿毛皮大袍,头戴皮帽,而其身后两名男子身材高壮,均是携剑戴甲,瞧三人互动,那两名高壮男子似是那为首老者的贴身护卫。 而那老者显是大有来头,守城官兵一见其到来,纷纷上前弯身行礼,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反观那老者似乎不想过分张扬,对一众守城官兵均只是点头而过,也不乘马,三人四处张望一阵,见无闲杂人等,随即快步遁入不远处的树林里消失不见,行为举止显得神秘至极。 戚小婵奇道:“我瞧他们似乎是官府中人,怎会选在这大黑夜的偷偷摸摸进了林子?” 何良亦觉颇有蹊跷,点头回道:“此事的确古怪。 我想你大师兄今晚是不会出现了,不如咱们先跟上去看看?” 戚小婵侧头想了一下,回道:“那好吧,说不定他们真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既然被我撞见,那可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跟着何良先退到远处,再悄悄进了树林里。 那树林里头仅有一条小路蜿蜒向前,不见岔路,何良和戚小婵顺着小路赶了一阵,便见到前方慢慢出现火光,两人生怕打草惊蛇,是以只在后头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只见那小路尽头通往一处山道,前头三人一上了山道后竟似突然消失不见。 何良和戚小婵觉得奇怪,加紧脚步往前追上,终于见得朦胧火光,再追出几步,突见那三人背影出现在身前不到十步之处,两人吓得赶紧互相拉至一旁树丛里躲着。 幸而前头那三人忙着赶路,似乎没察觉身后有异样,两人冷静一瞧,才发现原来这山道上大雾弥漫,天又未明,是以前头动静才会难以瞧清,定一定神,随即又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两人在迷雾里穿梭一阵,只感那山道渐渐向下,过不多时,微微听得流水声自远方传来,转过一个山壁,前头豁然开阔,溪谷中隐有火光,再慢慢凑前看去,却原来是座小庙。 只见那为首老者向另外两人交代几句后,便独自进了小庙,让那两人在外头守着,戚小婵和何良则自溪边偷偷绕到小庙后头,便躲在窗子旁的一棵大树上,想瞧瞧里头究竟在搞什么古怪。 第202章 恩仇5 两人自大树上往窗子里头看去,那屋内角落原已另外坐了两人,只是那两人背对窗子,又都穿着连帽斗篷,实难以看清样貌。 而那两人一见那老者到来,当即起身相迎,只听那老者对其中一人说道:“李总兵?当真是你,这二十多年不见,老夫已成了这副德行,你倒是风采依旧。” 那位李总兵拱手说道:“徐大人谬赞了,李某不过是个草野莽夫,哪能与大人您相比?” 戚小婵及何良闻声均是一惊,眼前这位李总兵,声音听来怎会如此耳熟?随即便见另外一人拱手说道:“在下陆开,拜见徐大人。” 何良和戚小婵简直不敢相信此刻所闻所见,这陆开不是被李乘风给捉住,怎会在此出现? 如此说来,另外那位声音与李乘风像极之人,十之八九便是李乘风没错,只是这李乘风自创门派,专与官府为敌,义行传遍江湖,何时又成了什么李总兵? 再者既然李乘风便在京城,又为何这几日迟未现身,而昨日劫囚时也不见李林山庄人马前来援手?何良及戚小婵相视对望一眼,均感满腹疑惑,一时间实是摸不着半点头绪。 而何良脑中跟着闪现一事,昨日戚小婵在神坛上问那中年道士如何才能找到李乘风夫妇,那道士自称请神上身,只回了两句诗:“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此刻天将半明,方才自己和戚小婵在迷雾山道里上上下下走得一阵,一穿过云雾来到山壁后头,果然便在这小庙内遇上李乘风,如此竟与那道士的一番谶语不谋而合,想来那道士还是有些神通仙缘,倒非全然胡诌。 那位被称作徐大人的老者也不多作寒暄,随即问道:“好,既然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必客套,大事为重,那东西…你们可有带来?” 李乘风跟着自怀里取出一物,递了上去,说道:“请大人过目。” 何良及戚小婵一看更是大惊,那李乘风递过去的乃是本蓝皮册子,瞧模样竟便是那本严家账册!只是当日在鸳鸯亭时,那账册明明被袁少廷自何良身上给搜走,怎么这回又到了李乘风手上? 莫非那袁少廷后来又被李乘风遇上,这才又将账册给夺了回来? 那老者翻着严家贪赃枉法的铁证,越看越是满意,脸上尽是喜色,而陆开跟着递上一封书信,说道:“大人,他严家藏放财物的地方分散扬州境内,里头更有从宫中偷运出的几百件宝物,平时由我那掌门师弟派人把守,地点我已全写在这上头,大人只需派人前往一查,定与这账册里所载相符。我师弟这些年来,挟着严家的威势四处欺凌作恶,天理难容,大人定要趁此机会禀明圣上,连我师弟和其党羽一同入罪,为我派清理门户。” 那老者点点头,当即将账册和信纸收入怀里,笑道:“好!好!看来他严家气数已尽,你二人这回可真立了大功。” 咳了几下,接着说道:“那严家昨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眼下定然慌乱一气,疏于防备,老夫等会儿便派人先去将这些库房给查了,若此事当真属实,老夫再邀众臣一同至大高玄殿,将此事禀明皇上,那严家父子在朝中早就不得人心,到时众人齐声呼应,皇上便是再有顾虑,也势必要治他严家的罪。” 李乘风及陆开闻言,跟着齐声说道:“大人英明!” 那老者再点头说道:“李总兵,老夫知道你当年乃是被那严家父子俩所害,这才沦落至此。 你放心,这次若能成事,老夫定会禀明皇上,让你洗刷冤屈,回复昔日功名。” 李乘风拱手谢道:“多谢大人,此番大恩大德,李某终生没齿难忘。” 那老者再对陆开说道:“至于陆先生,老夫知你一心想除去你师弟,说穿了也是为了那掌门之位,此事对老夫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老夫见那傅掌门对严家主子忠心一片,此点倒是颇为难得,若日后真换你当上了掌门…” 陆开不待那老者说完,立即单膝跪地,拱手说道:“请大人放心!陆某对大人定也是忠心不二,只要大人吩咐一声,陆某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那老者点头笑道:“好,好!”也不将陆开扶起,跟着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静候老夫的佳音。”随即转身离去。 何良方才听得这老者姓徐,又回想众人对话,已几乎猜到这位徐大人便是那严嵩父子俩在朝廷里的死对头,礼部尚书徐阶。 何良稍作推想,想来那李乘风昔日也曾在朝为官,不知怎地竟被严嵩父子俩害得丢了官,这才沦为平民百姓,而事隔多年,李乘风辗转得到这本严家账册,又有陆开相助,这便一同上京将账册交付徐阶,欲藉徐阶之力斗垮那严嵩父子俩。 虽说这其中还有许多关节尚未想通,但想严嵩父子俩终究便要伏法,戚小婵大仇也算得报,其中未解之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徐阶才刚走出门外,李乘风便将手一摊,对陆开说道:“陆先生,您先请,李某另与人在此有约,恕不相陪。” 陆开闻言一愣,却也不敢多问,点头说道:“那好,我先走一步,城里如今还都是严家的眼线,你自己小心。”随即快步离去。 李乘风留在原处,待陆开远去,轻咳一声,突然抬头说道:“阁下深夜前来,想必有所指教,荒山中蚊虫甚多,何不入内说话?” 何良及戚小婵闻言一愣,原来两人躲在小庙窗外的树上偷听,自以为藏身妥当,谁知还是让李乘风给察觉了,看来这门先机万变神功当真高深莫测,那小庙外头的虫鸣水声从未间断,按理应可掩盖两人声息,却终究仍是瞒不过李乘风的耳朵。 两人正要现身,忽有一人先行按住两人肩头,随即自上方飞身而过,正巧落在窗台上,跟着跃进小庙,朝着李乘风走去,此人一身夜行黑衣,开口说道:“师父。” 第203章 恩仇6 听声音竟便是那袁少廷!何良及戚小婵均大感错愕,却不知那袁少廷究竟是何时到来,又为何要替两人抢在前头现身。 李乘风一见得袁少廷现身,脸现异色,随即峻声说道:“少廷?为师果然没有猜错,原来真的是你。 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今日前来,想必是要阻碍徐大人的大事,哼!严家那些奸贼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连父母之仇都忘得一乾二净?” 袁少廷回道:“父母之仇?”随即苦笑一阵,笑到后来声音竟似带着哽咽,接着说道:“好个父母之仇!师父,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李乘风皱眉说道:“你说什么?为师怎么瞒你了?” 袁少廷摇头回道:“你不用再做戏了。”突然放声说道:“真正的袁少廷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在这世上了,我究竟是什么人,你清楚得很!” 何良和戚小婵一听,登时吓傻愣住,完全不知袁少廷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乘风亦是一凛,再肃然说道:“少廷,你究竟在说什么?” 袁少廷冷笑道:“嘿,这里只有我们俩,你大可不用再装,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乘风再皱眉道:“当年你爹被严家父子俩害得冤死,他父子俩害怕你爹的同僚再去向皇上告状,因此派人将你捉到严府里当做人质,当时便是为师亲手将你给救出,你爷爷振阳公担心严家再使手段,便将你托付给为师,这二十年来为师是怎么对你的,难道还有假吗?” 袁少廷哼了一声说道:“好,既然你坚持不认,那我便从头说给你听,也好让你知道我是如何发现这天大的谎。” 稍作细想后跟着说道:“一年多前在江都,当时小师妹擅自闯进严家大宅里闹事,我将她救出后,因为追兵太多,我逃不出去,便先躲进一间房里。 而那房间里有个妇人,我本想先将她给拿住,谁知我一见到她的脸,便觉得似曾相识,而我又见到她房里摆了只模样奇特的小木马,那木马我也是认得的,只是想不起来曾在哪见过,直到我看见那木马上头刻着『子桓』两个字,我便知道我以前一定见过这妇人。” 李乘风疑声问道:“什么子桓?” 袁少廷回道:“难道你忘了?子桓这名字,我从小便觉得颇为熟悉,但每次问你这子桓到底是谁,你总推说是我在胡思乱想,根本就没有此人,因此我后来便渐渐淡忘,谁知当日又在那木马上头见到这个名字,我便问那妇人,这子桓到底是谁?她告诉我,这子桓是她的儿子,我再问她又是谁,原来她便是严世藩的二房柳氏。” 李乘风淡淡说道:“原来如此,你幼时曾被捉到严府里当作人质一段时日,因此还记得那柳氏和她的儿子的事,这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当年为师闯入严府要将你救出,那官兵乱箭之下竟是误杀了严家的小公子,看来应当就是你说的这个子桓了,那小公子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当年为师若是再谨慎些,也不会让他无辜白送了性命,没想到那柳氏至今还留着她儿子的遗物,可见其伤心,但这也是他严家自食恶果,怨不得人。” 袁少廷回道:“是吗?可那柳氏却说她这二十年来一直把子桓小时候最心爱的木马给留在身边,是因为她相信子桓至今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李乘风摇头叹道:“可怜这柳氏伤心过度,神智已经不清了。” 袁少廷突然放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不错,那柳氏说二十年前的某天夜里,有个武功高强的刺客闯入严府要救出袁侍郎的公子,当时府内官兵确是误杀了一名孩儿,只是那死去的并非柳氏的孩儿子桓,而是袁侍郎的公子袁少廷!” 李乘风闻言一震,小庙外头的何良和戚小婵更是听得心惊胆跳,隐约感到眼前藏着一件天大的秘辛,随即便要汹涌而出,跟着便听得李乘风沉声说道:“荒唐!当日那严家的小公子确是被府内官兵误杀,就死在为师的眼前,那柳氏分明是丧子后伤心过度,得了疯病凭空幻想,她的话哪能相信?” 袁少廷气急回道:“你说她幻想?那这个呢?难道这也是我的幻想?” 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只玉链子,扔在李乘风身前,跟着说道:“这链子你还记得吗?我为了查明那柳氏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于是又回到保定去找袁家的祖坟,从小你便告诉我,二十年前你将我从严府救走后,特地用我名字立了个假的空坟要来掩人耳目,于是我便连夜将那坟墓给揭了,谁知里头竟然真有个小孩的尸骨,这链子便是从那小孩尸骨上取下的,原来那坟墓自始至终都是真的,里头躺着的,才是真正的袁少廷!” 何良和戚小婵一听得袁少廷为查明身世,竟去掘坟挖尸,均不禁全身寒颤,同时也疑惑道,若那坟墓中躺了二十年的,才是真正的袁少廷,那么此刻站在两人眼前的,究竟又是谁? 袁少廷见李乘风默然不语,跟着说道:“如何?说不出话了?我再告诉你,那柳氏也和我说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当时她的孩儿子桓正和袁侍郎的公子玩在一块,却被那闯入的刺客同时抱走,临去前那袁侍郎的公子被官兵误射一箭当场惨死,但那刺客并未将子桓给放回,就这么继续抱着一生一死的两个孩儿逃走,从此不见消息,所以那柳氏才会将子桓小时候最心爱的木马给留在身边,相信子桓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找她。” 李乘风一听到此,长叹口气,跟着摇头缓缓说道:“嗯,也难为她了,等了这二十年,终于等到你前去找她,当真是天意,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 袁少廷闻言,激动说道:“你终于肯承认了!我本姓严,从来就不是什么吏部侍郎袁亦真的儿子!这二十年来,我每年祭拜的亲人,根本与我毫不相干,而我骂了二十年的大奸贼,才是我的爷爷和亲爹!” 第204章 恩仇7 何良和戚小婵一听,登时如遇晴天霹雳,戚小婵更是差点吓晕过去,其与这位大师兄从小一块长大,两人曾一同立誓,要手刃严嵩父子俩以报亲仇。 这袁少廷若是一时利欲熏心帮着严家倒也罢了,两人最多是闹得反目,但那严嵩父子俩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那袁少廷怎能是他们的亲人? 戚小婵虽知袁少廷这一路上屡屡帮着严家做事,其间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怎知事实竟是如此骇人,一时间怎么也无法接受,差点便想冲上前去再亲口问个清楚。 袁少廷见李乘风已坦承不讳,当即厉声问道:“我问你,这事你瞒了我二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乘风静气说道:“你大可怪罪于我,当年我将你从严家带走,原本只想要挟那些追兵,但脱身之后,我却不忍见到你一个年幼善良的孩子日后误入歧途,若当时再将你还给严家,可知你今日的下场是什么?近墨者黑,自然是同那严子宣相去不远。” 袁少廷先是一阵默然,再追问道:“那你要我将自己的亲爹当作杀父仇人,害我差点铸下大错,你用心之狠,又比我爹和爷爷好到哪去?我严家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见我们骨肉相残这才甘心?” 李乘风摇头回道:“我不与你争辩,总之我只问你一次,如果你肯以大义为重,不再维护严家,那这些日子你的所作所为,我可以不再追究,你…” 袁少廷不待李乘风说完,坚决回道:“绝不可能。” 李乘风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突然抽出长剑,凭空划了个等身大圆,宽袖一甩,身形缓缓飘出,剑尖直指袁少廷胸口而去。 袁少廷见李乘风竟突然发招,赶紧将长剑出鞘护胸,大声说道:“慢着!你…” 只见李乘风身形缓缓飘至,待得近袁少廷三步之处,突然将长剑反持,以剑柄往袁少廷双肩和左右腰上连连点去,出手沉而不滞。 反观那袁少廷竟像个木头人般动也不动,全无还手之能,任李乘风往其身上一连点了七八个关节要穴,这才长剑脱手,身子瘫软在地。 而李乘风此招与日前在野店里对付陆开的手法如出一辙,正是那招“花落鸟飞绝”。 戚小婵见李乘风竟对袁少廷下如此重手,吓得低呼出声,何良赶紧往戚小婵嘴上摀住,幸好那李乘风未有异样,想是全神对付袁少廷之故,两人这才暂松口气。 李乘风随即自墙角取过粗绳,趁袁少廷一时无法起身,将其双手双脚紧紧缠绑,袁少廷中招后有如顿失知觉,此刻方回过神,大叫道:“住手!你想做什么?” 李乘风回道:“此时若让你离开,你定会坏了徐大人的好事,我留你在此好好想想,等你想通了,不再帮着严家那伙人,我自然会放你走。”说着便头也不回,拂袖离去。 袁少廷又往门口大叫了几声,确认李乘风已走远,这才对着窗外小声说道:“小师妹,快来把我放了。”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自窗台进了小庙里头,戚小婵双眼泛泪,傻愣了好一阵,这才嘟嘴说道:“大师兄,你…你真是那奸…那姓严的儿子?”戚小婵本想说道那奸贼,但想那严世藩终究是袁少廷的亲生父亲,便先暂时改口。 袁少廷见戚小婵眼泪都要满了出来,便也跟着红了双眼,哽咽道:“不错,我就是那严世藩的亲生儿子,严嵩的亲孙子,也就是那严子宣同父异母的哥哥。” 戚小婵喃喃哭道:“怎么…怎么会这样?”继续问道:“难怪你三番两次要帮着那死淫贼,那…那师父他…他为什么要骗你?” 袁少廷说道:“哼,他这人居心叵测,谁知道他有何目的?总之,我既然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就算他们…就算他们再大奸大恶,总还是我的亲人,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对他们下手,因此我纵然百般不愿,还是和他们相认了。 而我也曾想过再返回师门,但每当想起自己的亲爹和爷爷,竟是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凶手,我…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你们?所以才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师门了。” 何良跟着说道:“就算如此,你当初也不该帮着那严子宣去攻打正气岗大寨,无端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戚小婵亦厉声追问:“是啊,大师兄,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袁少廷摇头回道:“此事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 当初我那弟弟急着想找出沈家姑娘的下落,后来他打听到沈姑娘的家人被阎王帮给救走,便猜想那沈姑娘也可能躲在山寨里头,即便没有,也能捉了她的家人来要挟她现身,而我弟弟知道我曾进过山寨,便要我为他带路,但这种背信忘义之事,我当然不肯答应。 我原以为这事就此作罢,谁知道半个月后,有人带着我弟弟的手书前来,信里头说他一意孤行带兵去围剿阎王帮,结果被活捉至山寨作为人质,我原本不想理会,但又禁不住我爹和爷爷的苦苦哀求,这才答应带人去救。 我曾进过一次山寨,自然熟悉地势,便先带了几个人偷偷潜入山寨,但却打听不到我弟弟的消息,谁知就在此时,我弟弟突然率领大军上山,原来他是刻意骗我,让我带去的人马暗中为他在前头带路报信,如此他便能顺利直破山寨,我当时阻止不了他,事后也颇为后悔,但这一切实在非我所愿。” 何良和戚小婵此时方知其中原由,均骂那严子宣实在阴险无耻,该当有今日下场。 只听得袁少廷叹口气继续说道:“小师妹,在所有同门里头,你是我最亲信的一个,我不想你一辈子都将我当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以早就想把这些事情跟你说了,但这一切实在太过离奇,我怕你不信,又怕你跑去告诉师父,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第205章 恩仇8 正好我查到师父与徐大人今晚相约在此,这才设法让你跟来,我要让你亲眼看清师父的真面目,他今天能如此对我,只怕改天也会对你不利,你听大师兄的话,今后再也别回齐云山了。” 何良及戚小婵听到此处,均觉此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时间谁是谁非实在难以断言,而戚小婵一想到这位自幼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师兄,一夕之间竟成了大仇人的亲生儿子,当下只觉满脑子混乱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少廷跟着求道:“小师妹,算大师兄求你,求你看在我们多年师兄妹的份上,你将我放了,我绝不会去阻止徐大人将账册交给皇上,我知道那账册被揭发后必然株连极广,我只想安排满门老小先行逃走,然后再带着我爹娘和爷爷从此退隐他乡,昔日的不义之财一分不取,而我爹和爷爷所做过的错事,我也定会尽全力弥补。” 袁少廷见戚小婵迟迟不肯答应,再继续说道:“小师妹,从小到大,大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若是你非报仇不可,等我将大家安顿好,一定会回来找你,到时你便是一刀将我给杀了,替你全家报仇,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绝不多说半句。” 戚小婵这才明白,原来白天里袁少廷所说待重要的事办完,定会让自己有机会亲手报仇,却原来指的是这个。 何良在一旁见戚小婵犹豫不决,也跟着劝道:“你大师兄说的没错,那严嵩父子俩这回丢官后,从此再也不能作恶,而且此事株连极广,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他无辜老小一起赔上性命,再怎么说,他们总是你大师兄的…” 深叹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你大师兄好不容易能和真正的亲人团聚,如果因为你,让他再一次失去满门亲人,从此他对你定也只剩下仇恨,就像你对严嵩父子俩那样,你们俩总有一天也都会像夏侯前辈一样,一辈子只记得仇恨,再也不得快活…” 戚小婵闻言,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直如雨下,不停哭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心中直想着,此时若是放走了袁少廷,任其带着严嵩父子俩远走高飞,这辈子只怕大仇再难得报,但若将袁少廷留在此处,自己固然报了大仇,却反令袁少廷同受那失去至亲之痛,而这位从小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大师兄,也可能从此形同陌路,甚至一辈子结仇; 再者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历太多的仇怨纠葛、是非难解,多少性命陷于仇杀之中,自己大可痛快复仇,但严 家其他受株连的老小却又何其无辜,这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又该如何取舍?戚小婵挣扎一阵,突然大叫一声,快刀出鞘,朝着袁少廷身上斩去,袁少廷双眼一闭,挺身受刀,忽觉身上一松,那粗绳已尽被游龙刀所断。 袁少廷浑身一颤,跟着站起身,朝戚小婵深深一拜,说道:“小师妹,你对我严家的恩情,我一定会设法报答,永不敢忘。” 戚小婵哭着回道:“哼!你别误会,我是看在你和其他亲人的份上,这才暂时放过那对父子俩,你要他们躲得越远越好,若是再被我见着,我一样不会放过。” 袁少廷心知戚小婵所说的并非全是气话,但自己与戚小婵因上一代所结下的仇怨,至此总算能暂时化解,心里极是高兴,亦泛泪点头说道:“好,都听你的。” 何良见戚小婵不再为报仇所困,亦感欣慰,忽然想到一事,总觉不解,问道:“对了,袁兄,当日在鸳鸯亭,那本账册被你拿走后,又怎么会落到你师父手里?” 袁少廷闻言一愣,问道:“我何时拿走过账册?” 戚小婵见袁少廷不似作假,跟着奇道:“咦?真的不是你拿的?那还会有谁?” 三人正要走出门口,忽见一人现身眼前,冷冷说道:“你们想去哪?小婵,难道连你也要和为师作对?”三人闻言一懔,那李乘风犹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竟已悄悄来到小庙门外。 戚小婵一见李乘风现身,登时吓傻,支吾说道:“师…师父?你…不是走了吗?” 李乘风回道:“哼,凭你那点本事,哪瞒得过为师的耳目?为师不过是想看看你会做何打算,根本没离开过。” 戚小婵闻言,低头不敢直李乘风,喃喃说道:“师父,我…” 李乘风继续责备道:“上回你私自去会见那魔头,为师还没和你算账,这次你竟还想放走你大师兄,你三番两次违抗师命,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师父?” 何良心念一动,回想当日自己和戚小婵乃是擅离客店,这李乘风又如何得知两人是去会见夏侯青?隐约觉得当日在鸳鸯亭取走严家账册的若非袁少廷,则此事似与李乘风脱不了干系,于是问道:“敢问前辈,是如何得知我们去找夏侯前辈一事?” 李乘风瞧了何良一眼,冷冷回道:“阁下想问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不错,当日从你们身上取走账册的人,正是我。” 戚小婵闻言大惊,全然不敢置信,其当日身子动弹不得,虽没能瞧清从何良身上取走账册的人是谁,但心中早认定是袁少廷所为,又哪想得到那人竟会是李乘风,不禁急问道:“师父?原来是你!你怎么…你怎么可以对我们做出这种事?” 李乘风气直回道:“有何不可?那魔头嗜杀成性,善恶不分,当日为师将你二人身子定住,乃是要保护你二人不受牵连,而将账册取走,也是因这账册事关重大,若被你们这般胡闹行事而落入恶人手中,岂不功亏一篑?哼,为师还没怪你差点连累了本门清誉,你倒先质问起为师来了。” 戚小婵说道:“可是…当日若不是我们动弹不得,说不定…红烟姐姐她也不会…” 李乘风摇头回道:“怪只怪那严家小子手段卑鄙,也是那位姑娘遇人不淑,任谁结识了夏侯青这等魔头,都难有什么好下场,这也是为何为师不让你再与那人有所瓜葛。小婵,为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可别和你大师兄一样误入歧途。” 第206章 一曲断剑1 何良闻言,方知原来当日在鸳鸯亭,李乘风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但既然如此,其为何不出手相救沈红烟?又或者趁机拿下严子宣?莫非一切当真只是为了维护正道清誉?虽觉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却不敢再开口明问。 袁少廷突然冷笑说道:“哼,少在这里大言不惭,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小师妹着想,为了师门着想,依我看,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才是。” 李乘风脸色一变,峻声回道:“你说什么?” 袁少廷继续说道:“当日我来到京城,正巧在半路遇见二师弟,我见他行踪神秘便一路跟着,又从他身上偷来信件一看,才知道原来你曾在朝为官,当年却因与我严家不合,这才被迫丢官,而你竟然向徐大人密报,说自己如何冒死犯险才夺得这本账册,希望徐大人能藉此斗垮我严家,并请他向皇上进言,恢复你昔日功名,而我也才知道你们相约今日交付账册一事。 哼!那账册明明就是你从小师妹和何公子身上偷来,你竟还大言不惭向徐大人争功,若我猜得不错,你昨日不去淌那劫囚的浑水,也是因为仗着有我严家账册在手,让阎王帮承担作乱之名,好事则尽往自己身上揽,如此轻松便可立下大功,助你恢复功名,我可有说错?” 李乘风越听脸色越是铁青,其师承三清道派,特重修身养气,戚小婵向来只见师父神逸气和,从未见其如此生气,知道大事便要不妙,赶紧拦道:“大师兄,你别再说了,师父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和师娘从小收留我们这群师兄妹,为的就是要让我们能报大仇,师父他待我们恩重如山,不许你再这样说他!” 袁少廷再冷笑道:“哼,恩重如山?我看不见得,谁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 这些年来,除了我以外,他只收留你们这些名门忠臣之后,你可有见他收留过什么家世平庸的子弟?想来他也是为了有天若能恢复功名,便能趁机向朝廷进言,替你们这些忠臣之后平反,加官晋爵,有你们这些弟子在朝中拥护,他日想要平步青云自非难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小师妹,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替他说话?” 李乘风听到此处,终于怒不可抑,厉声说道:“一派胡言!”手底蓄发气劲,剑柄脱鞘冲出,直往袁少廷胸口撞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袁少廷胸口一窒,当下痛得半蹲身子,忽觉颈子间一阵冰凉,却是李乘风转眼已抽持长剑,直往袁少廷脖子贴上,接着沉声问道:“孽徒,为师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执意要帮着严家?” 戚小婵自幼蒙李乘风夫妇俩收留,习武授教不遗余力,对其夫妇俩均是百般敬重,只觉这份大恩此生再难报答,自然未曾想过李乘风是否还别有用心,但方才听得袁少廷所言,虽觉言之过甚,却也不无道理。 突见李乘风将长剑架在袁少廷颈边,瞧李乘风神情凝重,全然不似作假,吓得赶紧拉住李乘风衣袖,哽咽说道:“师父,你…你不要这样,其实大师兄他…他也很可怜…” 李乘风斥道:“哼!可怜?难道你戚家满门老小就不可怜?你那几位师兄他们就不可怜?你戚家上下被他严家害得含冤惨死,现在终于有机会一报大仇,你非但不阻止你大师兄去通风报信,还一心想要维护他,戚大人若地下有知,他情何以堪?”戚小婵闻言一愣,心中气急,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袁少廷忍着胸痛说道:“你…你别再为难小师妹。 人非草木,那血亲之情岂能说断就断?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家老小就此送死,我说什么也做不到,你要么便杀,要么便放我走,不必再多费唇舌。” 李乘风峻声说道:“哼,你当为师不敢杀你?你贪图富贵,助纣为虐,多行不义,本不容于正道,为师今日就算清理门户,那也是大义之举,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袁少廷素知李乘风脾气,知道今日求情无用,索性全豁出去,冷笑说道:“哼,好个大义之举。 你居心险恶,想令我骨肉相残,以报你当年丢官之仇,你假仁假义,心机算尽,全为了自身功名,像你这种小人,也敢说什么大义?当真无耻…” 话未说完,李乘风突然喝道:“给我住口!”手腕一动,长剑已在袁少廷颈边留下一道殷红口子。 戚小婵一见,生怕李乘风一气之下当真要了袁少廷性命,自一旁趁机将李乘风紧紧抱住,反脚将袁少廷踢开,急喊道:“大师兄你快走!” 袁少廷爬起身来,按着颈边伤口,说道:“小师妹,你…”就怕这么一走了之,反而连累了戚小婵,一时间犹豫不决。 僵持之间,李乘风大声斥道:“胡闹!”衣袖一抖,戚小婵只感一阵劲风扑面,随即胸口闷塞,往后跌退几步,竟是被李乘风的气劲所震开。 戚小婵站稳脚步,回过头去,见袁少廷仍未逃走,赶紧再往李乘风和袁少廷中间一站,身作大字,将袁少廷挡在身后,急喊道:“大师兄你快走!还呆在这干嘛?” 李乘风见状,冷冷斥道:“小婵!你再胡闹,为师连你一起整治。”见戚小婵丝毫没有退意,显是心意甚坚,当即脸色一沉,喝道:“还不让开!”身形一变,倒转长剑反持,剑柄便往戚小婵右肩上点去。 戚小婵见李乘风竟真的对自己出手,一时间反倒傻愣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突见李乘风长剑凝在半空,脚步一定,急往身后反手连出两剑,只听得“叮叮”两声微响,墙角边的何良随即“啊”了一声,应声而倒,竟似是中了暗算。 原来何良方才见得李乘风出剑划伤袁少廷,心想今日之事已难善罢罢休,于是暗扣钢针在手,若是李乘风当真再动起手来,说不得只能先设法将其制住,让袁少廷趁机脱逃,之后再慢慢向李乘风请罪。 第207章 一曲断剑2 岂料李乘风勤练先机万变神功数十年,早练就出一身以耳代目、闻风接招的本事,何良两枚钢针才一出手,李乘风便已察觉,当即头也不回,剑上加劲,反手两剑将飞针一一打回,何良全然不知飞针反袭而来,脸上脖子分别一痛,已被钢针双双刺中,深透入肉,随即吓得脚软摔倒。 何良正欲拔针,忽见一个身影势如飞燕,身形不变,身子转眼已飘至眼前,接着额头一痛,一柄长剑抵住自己眉心,跟着便听得李乘风说道:“劝阁下莫再插手此事,否则后果自负。” 何良眉心刺痛,微微感到有股温流沿着鼻梁滑至脸上,知道是鲜血流出,登时吓得不敢动弹,随即突然想起李乘风此刻所使身法似曾相识,却是在铁山岛上曾见戚小婵使过,正是那李林剑法中极为厉害的一招“三顾卧龙”。 何良先前几次见得李乘风出手,便觉似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快要想通,此刻再见得李乘风使出这招“三顾卧龙”,霎时间灵光一闪,一切豁然开朗,随即指着李乘风,脱口说道:“你是李竞!原来你就是夏侯前辈一直没找着的那个大仇人李竞!”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愕然。 原来何良先前几次瞧着李乘风出手,便觉有些古怪说不出来,这时才注意到原来那李乘风乃是以左手使剑,是以临敌之时,与常人以右手相互过招之身法有所不同。 而何良早先听那徐阶称呼李乘风为李总兵,便无意间想起夏侯青曾经说过,那位一剑斩断他左掌的李竞,也是个总兵都督,并且是个惯使左手的用剑高手,这李竞和李乘风同是姓李,都是左手使剑的武学高手,又都是官拜总兵,何良自然而然便将两人联想在一块。 而何良此时亲见李乘风使出这招“三顾卧龙”,随即回想,当日在铁山岛上,戚小婵也曾使过此招,那夏侯青一见到戚小婵演示这套李林剑法,自此便对戚小婵大为提防,甚至面露杀气。 当时自己还道那夏侯青是气恼戚小婵偷学刀法,此刻想来,该是夏侯青认出此套剑法,是以猜知戚小婵与李竞关系匪浅,这才刻意提防。 何良再作推想,那夏侯青日前带着沈红烟离开铁山岛来到中土寻仇,却原来要找的不是杜三保,而是其得知李乘风多半便是李竞,或许将率领门人相救遭押的阎王帮众,这才一路前往京城打探,而李乘风一再严禁戚小婵与夏侯青有所往来,当日在鸳鸯亭不愿出手救人,这几日也未现身京城,想来也是不愿被夏侯青认出之故。 何良将所有来龙去脉全凑在一块,这才断然无疑,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李乘风,定然便是夏侯青在铁山岛上立起七座石像的其中一个仇家,李竞。 李乘风一听得何良道出李竞之名,先是脸色微变,随即将长剑收回,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何良,回头又朝袁少廷走去。 戚小婵刚听得何良说道李乘风竟然便是夏侯青的大仇家李竞,当下只觉莫名其妙,但见李乘风未加答话,竟似是默认了,不禁大为诧异。 其先前听得袁少廷是严世藩之子已是难以接受,此刻再听知自己敬重的师父竟便是夏侯青口中的奸恶小人李竞,登时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李乘风持剑走来,支吾问道:“师父,你…你怎么会是…” 李乘风先是一愣,跟着淡淡说道:“小婵,这其中原由不是一时间便能说得明白,你先让开,待为师拿下这孽徒,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 戚小婵闻言,又见到李乘风眼神里对袁少廷满是杀气,回想今日所遇变故,只觉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自己自幼立誓为一家满门复仇,怎料得一直以来最亲近的大师兄,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仇人之子。 而自己最敬爱的师父,竟也变得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正义凛然,甚至是满腹心机难以猜透。 再者师父和大师兄向来与自己情同至亲,想不到却要在此以性命相搏。 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当即摇头哭道:“师父,我…我好累,我再也不想报仇了…我求求你,你也放过大师兄好吗?”说着竟是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起来。 袁少廷见状,亦是眼泛泪光,哽咽说道:“小师妹,快起来!你这又是何苦?” 李乘风先是一脸漠然,随即长叹口气,突然拔地而起,一个翻身跃过戚小婵头顶,冷不防一剑朝着袁少廷右肩急刺而去。 袁少廷一见大惊,见得锋芒烁烁,剑尖左右急颤,正是李林剑法中的一招“峰回路转”,此招看似一路直刺到底,实则其中暗藏无数变招杀机,没想到李乘风竟当真不留情面,心中一酸,索性也不避让,狂啸一声,长剑出鞘,朝着李乘风斜斩而去。 袁少廷这一剑用上了十成力的大劈山劲,剑身破风唏唏作响,这一招本是用来毁人兵刃,原以为至少能逼得李乘风撤剑变招。 岂料李乘风全无收剑之意,仅是剑身微侧,双剑交锋,袁少廷丝毫不觉砍中兵刃,反倒像是斩在棉纸上头,手中长剑收不住势,竟似被李乘风长剑给吸了过去。 袁少廷大呼不妙,果见李乘风手腕跟着一抖,袁少廷掌心一麻,耳听得“当啷”数声,手中长剑立时被李乘风以反震之力断作数截。 袁少廷望着手中半截长剑,想自己拜入师门二十年来,原以为这三清剑派的精深武学都已大半学尽,却从不知道本门中竟还有这么一门以柔反刚的奇学,似是专克这路大劈山劲。 看来李乘风这人城府之深,实不知还藏了多少绝学在身上,想来其早就预见门下弟子或有反扑成仇的一日,是以才不肯尽数传授所学。 戚小婵回过神来,转头竟见到袁少廷仅以半截断剑与李乘风苦苦相抗,怕李乘风再下重手,当下未及多想,再也顾不得什么师徒情谊,双刀拔出,飞快上前一同援护。 第208章 一曲断剑3 李乘风听得身后有异,也不回头,突然反手向后刺出一剑,这一剑来得阴险出奇,戚小婵全无防备,眼见那剑尖便要刺中手肘,赶紧定住脚步,再要挥刀将长剑给格开。 岂料李乘风便似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剑身虚晃,巧妙避开乌雀刀来势,忽又转向接连点中戚小婵左右手腕。 幸而李乘风剑上未再加劲,每一下均是点到为止,饶是如此,已吓得戚小婵手忙脚乱,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进招。 何良刚忍痛将钢针自脸上拔出,见李乘风无须回头,单凭耳闻风声辨位,随意出剑便已逼得戚小婵险象环生,不禁大感惊骇,当下心念一动,提点说道:“戚姑娘!夏侯前辈不是自创一套刀法用来对付李竞吗?” 戚小婵闻言,顿时想起当日在铁山岛上夏侯青传授刀法时的情景,那夏侯青辱骂李竞为人奸险言犹在耳,而戚小婵既已知道李乘风就是李竞本人,这断掌式也跟着浮现脑中。 见李乘风又是反手一剑向后刺来,手中乌雀刀不自觉施以黏劲,强行拦住剑势,倏地刀锋贴剑而走,急往李乘风左手腕上削去。 两人刀剑才一相交,李乘风便直觉剑上有异,赶紧欲收剑变招,但那剑身又似被刀劲所黏,一时间甩脱不得,千钧一发之际,回过身来,右手中指关节作山突状,急往乌雀刀上一弹,刀身嗡嗡作响。 戚小婵掌心一震,黏劲一失,李乘风掌底运劲,这才趁机再将长剑给抽回。 李乘风方才那一弹指使上全力,乃是三清剑派中少见刚猛的绝技“破冰锤”,原以为定能将戚小婵手中乌雀刀给硬生断去,岂料那乌雀刀看似单薄,实则坚韧异常,仅是急颤几下,竟似完好无缺。 李乘风讶异之际,也不禁微感惊羡,看来这乌雀刀当年威震江湖,不知引起多少人明争暗夺,倒非浪得虚名,实乃近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绝世兵刃。 再者李乘风那一弹指抽剑看似轻松写意,实则大为走险,想那乌雀刀何等锋利,若是稍有不慎,非但左掌被断,只怕还得赔上右手五指。 李乘风稍作推想,戚小婵此招精妙出奇,生平未见,定是由夏侯青所传,随即怒斥道:“哼,你们师兄妹俩倒有出息,一个助纣为虐,一个拜杀人魔头为师,我李林门下当真是豪杰尽出,很好,很好!” 戚小婵闻言,摇头说道:“我才没有!我…我只是…”但一想到自己偷学刀法一事终究难以抵赖,不禁支吾起来。 李乘风见得戚小婵神色,便知自己猜得不错,而其方才听何良说道那夏侯青竟是自创一套刀法来对付自己,如此看来只怕所言非虚,方才那一招若是由夏侯青本人使上,自己多半难以全身而退,当下有意再多瞧几招,一窥精妙,他日若真遇上夏侯青,方能克敌因应。 李乘风一念及此,也不急着伤人取胜,脚步一晃,身形随剑飘忽,转眼间长剑已点至戚小婵眉心,冷冷说道:“哼,邪魔歪道,终究是手下败将。 你还有什么花招,全都使出来罢!” 戚小婵见李乘风长剑无声刺来,直吓得连退两步,只见那长剑如影跟进,剑尖仍是不离自己眉心半寸,戚小婵无奈之下,手中乌雀刀再施以黏劲,刀剑交锋,乌雀刀顺势贴着剑身又往李乘风手腕上削去。 但李乘风可谓当世用剑第一高手,既先有防备,戚小婵这同样一招又怎能再次得手?李乘风耳听得身后风声,知道是袁少廷同时袭来,立时辨明进招方位,当即头也不回,右手往后一伸,两指不偏不倚挟住袁少廷手中断剑,顺势往前一带,那断剑随即紧贴在李乘风长剑之上。 此时戚小婵以乌雀刀沿着李乘风长剑一路削去,刀锋竟是不自主跟着削上袁少廷手中断剑! 袁少廷眼见乌雀刀便要削中自己手腕,待想撤剑,李乘风却已先一步将其手腕擒住,令其受制动弹不得。 戚小婵一见大惊,赶忙收起黏劲,往一旁卸劲斩去,但这绝情七杀讲求快狠,既已出手,只进不退,要想收势却谈何容易? 那乌雀刀终究还是在袁少廷右腕上削出一记,鲜血顿时狂涌如箭,李乘风跟着再追上一掌,立时将袁少廷打飞至墙角边。 戚小婵失手误伤袁少廷,直吓得惊呼出声,探头急道:“大师兄!”只见袁少廷身子躺靠在墙角上,却不知伤势如何。 戚小婵回过头来,对着李乘风气急说道:“师父!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做?” 李乘风却只是淡淡回道:“为师让你亲手为父报仇,你该当高兴才是,况且为师下手自有分寸,你大师兄他死不了,但要想离去通风报信,却也没那么容易。” 戚小婵闻言,见何良已凑上前去查看袁少廷伤势,又听得袁少廷自墙角应了一声,想来有何良在此,那袁少廷应当无碍,这才稍稍安心。 戚小婵向来对李乘风敬若生父,凡事听从,不敢任意违拗,但经过此夜,心中却对李乘风之所作所为渐感厌恶,当即大声说道:“师父,你太过分了!” 自忖以师门刀法相抗绝无胜算,当下眼神一变,手腕一转,双刀画圆,猛地飞身率先抢进,正是绝情七杀中的最后一式“绝掌双刀式”。 戚小婵双刀同使,招招之间左右手互换使刀,刀法走势刁钻,方位各异,快中求变,步法抢占,突又脱刀出掌,十余招下来,李乘风有意细瞧,未曾真正出剑,仅是轻闪巧避,其见得戚小婵招招快狠精妙,非同小可。 推算戚小婵获传此路刀法至今,最多也不过一年时间,竟能将这门双刀使得如此精湛,放眼当今武林直可排入高手之列,当下实为诧异,而转念又想,此路刀法若是换作夏侯青本人施展起来,只有更加快狠绝伦,实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不禁微微忧心起来,就怕日后与夏侯青狭路相逢,胜算难料。 第209章 一曲断剑4 戚小婵双刀快进快出,转眼已过三十招,只不过这路绝掌双刀式纵有再多繁复变招,也终有穷尽之时,况且夏侯青当初创下这路刀法,乃是为对付那恶人欧阳赞的九环双刀之用。 那欧阳赞的招法能耐,夏侯青自然了然于心,其料定这路绝掌双刀式招招克制九环双刀,不出三十招内必能拿下那欧阳赞,是以三十招一过,这路刀法实已难再有更多变化。 李乘风见戚小婵刀招重复连出,已知这路刀法尽现于此,当下身法一变,脚步站定,右手负于身后,左手长剑慢慢递出,乃是三清玄和剑里的起手招式“三生万物”。 此招原是比武前行仪之用,并无攻敌实效,但那剑尖却无巧不巧指向戚小婵乌雀刀进招方位,戚小婵这一招若是使全,手腕非让长剑刺穿不可,说不得只得临阵变招。 只是不论戚小婵双刀如何变招,那李乘风仅是缓缓将剑尖一摆,招招轻描淡写,但方位总是恰到好处,便又逼得戚小婵不得不变招再攻,如此一连变招了七八次。 戚小婵再也按耐不住,脚步急变,飞身抢至李乘风身后,双刀齐往背心上劈去,忽见李乘风向前轻跨半步,转身之际巧妙避过贴身一刀,跟着反手荡剑,一招“上剑归真”,剑尖先一步指住戚小婵肘弯处。 戚小婵一见大惊,那跟进一刀竟又被逼得硬生收住,此番连连受制,自己一双快刀竟是敌不过李乘风的一柄慢剑,气得差点便要骂出声来。 原来李乘风二十多年前便以李竞本名成名于江湖,当时江湖上封其为“天下第一慢剑”,形容其剑招以慢制快,武林中无人能出其右,但大凡拳脚刀剑,向来讲求先发制人、以快为胜,这招式既慢,又如何能克敌制胜?只有本门中人方知其中玄机便在于这门先机万变神功。 这先机万变源于《六识归元经》,可谓三清剑派至高无上之镇派神功,并非勤练便能成就,唯有心性沉稳过人者方能顺利练起,而一但练成,眼、耳、鼻、舌、身、意六脉俱皆通达,因此视物、闻声、触敏、思虑均比常人灵明数倍。 常人过招,乃是先见招、再出招,李乘风与人过招,却是未见招、先破招,剑招虽慢,剑意却是快过常人数倍。 招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已凝神察觉周身风吹草动,先一步猜知对手出招意向,于心中再三推演,洞悉破绽所在,出剑时占尽先机,是以无须求快也能够后发先胜。 因此戚小婵刀刀见快,急攻猛进,却反不如李乘风以逸待劳,轻松应战。 袁少廷方才遭戚小婵一刀误伤,又受了李乘风一掌,幸而李乘风并无意取其性命,经何良稍作治伤,此时已暂无大碍,其躺在墙角观战一阵,见得戚小婵招招虽然快捷无比,却仍是被李乘风以三清玄和剑里至为普通的剑招给轻松破解。 几十招下来,两人刀剑根本未曾交锋,此番交手便似在虚划招式一般,而李乘风本可轻易取胜,却未趁机进击,反而神色沉凝,似在深思何事,和以往与人过招时的闲逸之气大不相同。 袁少廷当下越看越是古怪,稍作推想,突然一惊,立时明白了李乘风的用心,小声对何良说道:“糟了,再过一会,小师妹定要让师父给拿下。” 何良于刀剑枪棍可谓一窍不通,见戚小婵和李乘风招式互有往来,还道两人武功平分秋色,不禁奇道:“此话怎说?” 袁少廷小声回道:“我刚听你说师父与那夏侯青曾是死对头,若我没猜错,小师妹现在所使刀法乃是夏侯青所传,师父只是想试探日后该如何对付夏侯青,根本没出全力与小师妹过招,等他全数破解了刀法,便要将小师妹给拿下。” 何良闻言一惊,赶忙再问道:“那…还有什么法子能对付你师父?” 袁少廷摇头回道:“师父所练的功法专克快招,除非能扰乱他心神,否则小师妹刀法再快也绝非对手,但师父这人老谋沉稳,要想乱他心神,又谈何容易?” 何良一听,便想再发飞针扰乱李乘风,但钢针才刚入手,却被袁少廷拦道:“没用的,本门功法可以洞察所有暗器来路,也能轻易反击暗器,你还是别自讨苦吃。” 何良一愣,心想此言确是不假,一想到先前被李乘风以长剑反击飞针,那脖子脸上中针处彷佛又隐隐痛麻了起来。 何良先前便曾听戚小婵说过这门先机万变神功如何高深奥妙,一旦练成,黑暗之中可以视物,百步之内的风吹草动更可以尽收耳底,思虑也较常人灵敏数倍,此时再度听得袁少廷提起,当下稍作沉吟,突然拍腿小声说道:“好,有办法了。” 袁少廷瞧了何良一眼,只见其取过一个长方包袱,摊开来是只深色木盒,接着打开木盒,将里头事物取出往地上一放,却原来是张木琴。 袁少廷见那木琴形貌古朴精美,却不似藏有什么奇门兵刃,当下不知何良用意为何,跟着便见何良挽起袖子,十指按弦,低头深思,瞧模样竟似是要弹起琴来。 袁少廷顿时大感错愕,只觉此人莫非是被逼得傻了,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还有这番闲情雅致,不禁奇道:“你…你想干嘛?” 何良暂不理会袁少廷,自顾闭眼深思,似在回忆何事,突然指尖一拨,琴音扬起,袁少廷只感心头一震,心跳竟似被琴音给牵引作动,而随着那音律越发越快,袁少廷胸口便跟着扑通连跳,心绪也跟着躁亢起来,竟是全然无法自制,一时间不敢置信天下间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琴技,居然能控人心神! 实则何良向沈红烟学琴至今不过一年,琴技与常人相较虽是胜之有余,但若与真正擅琴之人相比,却也还称不上高明,这琴音之所以能控人心神,全是因这紫弦琴琴性神异之故。 第210章 一曲断剑5 而何良此时特意选了一首《酒狂》,此曲弹奏起来起伏明快,回转激荡,用来扰乱李乘风的心神可谓再合适不过。 这首《酒狂》相传乃曹魏名士阮籍所作,阮籍擅诗好曲,与稽康等六人为友,世称“竹林七贤”,其为人狂放不羁,鄙厌礼教,本有一身济世壮志,无奈看不惯当朝的司马氏擅权,却又不敢公然指正,只得藉酒装狂,终日不务正事,免受牵连迫害。 据说当时司马昭为了拉拢阮籍,欲与阮家联姻,阮籍百般不愿,只得连饮大醉,足足两个月醉得不省人事,令前来提亲的使者迟迟谈不成婚事。 司马昭明白阮籍乃是故意借着酒醉以明志,这才终于作罢,自此不再相逼,令阮籍得以善终,而不像其好友稽康那般被无端加罪处死。 戚小婵初时听得琴音,一时间只感莫名其妙,还道何良看着自己与李乘风来回过招,兴致一起,便当作看戏一般,竟是在一旁伴起曲来了,暗骂何良简直痴傻。 但随即脑袋一热,血气狂涌,那神智仍在,手脚却是难听使唤,刀招步法越舞越快,再过十招,竟是心神大醉,出招全无忌惮,招招见狠,只进不退,再无半点师徒之防。 原来这首《酒狂》乃是为了抒发藉酒为狂的心境而作,曲调流快,高低随性而转,便似一个人已醉得不省人事,狂态难以自制,但其中暗藏奔放激昂,又似此人并非全然醉透,一身豪情壮志不曾忘却,只待时机一到,便要一鼓作气大展作为。 而戚小婵自从获燕逢春传授几路醉游龙刀法后,出招身法往往不自觉便将这路刀法的精要融入其中,那醉游龙刀法乃是燕逢春百杯酒水下肚后所悟出,招法中本就隐含狂醉之态。 此时戚小婵出招身法带着醉游龙刀法的狂放不羁,使的又是讲求快狠流畅的绝掌双刀式,正与这首《酒狂》醉意中带着狂豪之气恰恰相合。 耳听得何良琴曲越弹越快,戚小婵心神受琴音所制,此时全神融入刀招之中,早忘了对手乃是自己从小敬爱的师父,当下既无畏惧,亦无顾忌,一招未尽,一招又起,刀掌连出不绝,身法飞快穿梭,刀光残影之快,竟如一团无形光雾,将李乘风给包围其中。 饶是袁少廷身经百战,也未曾见过如此快捷出奇的招式身法,眼花撩乱之际,暗想戚小婵此刻造诣,只怕连那向来以快剑见长的师娘林岳英亦难相及,不禁越看越是讶异。 而何良原意是要以琴音扰乱李乘风,却没想到反令戚小婵一时间刀法大进,无心插柳,亦是惊喜连连。 李乘风自幼于三清山上拜师习武,数十年来勤练本门功法,不曾有一日间断,早将这门先机万变神功练得臻至化境,是以那紫弦琴琴音一出,便已察觉有异。 待想阻止何良,却见戚小婵刀法一招快过一招,步法越趋灵动,双刀威劲竟是猛然大增,更胜先前; 大凡学武之人,见得精妙武学,总是心痒难以自制。 李乘风生性好武,自然亦不可免,当下好奇心起,想再瞧瞧戚小婵究竟能将这路刀法使到何等境界,于是暂收剑招,长剑反持贴臂,右手负于身后,只避不攻,凝心观看。 岂知三十招一过,戚小婵未见疲态,刀招非但没有歇缓,反倒随着琴曲越舞越快,一连数刀贴着李乘风身侧飕飕划过,相距仅容一指之隔。 李乘风避得凶险,心中一懔,不敢再有小觑,便想单使自创的李林剑法逐一破解刀招,以令戚小婵信服正派武学胜过邪魔歪道,因此看准戚小婵进招方位,移步倾身出剑一刺,孰料戚小婵刀势骤快。 李乘风一招“清风迎月”才递出一半,戚小婵已先行变招再攻,李乘风全未料到戚小婵变招如此之快,再要荡剑跟上一招“出泥不染”。 戚小婵又已另行变招,如此一来,反倒是李乘风被戚小婵逼得连连换招,一时间剑招根本难以使全。 李乘风凭着一身先机万变神功,要洞悉对手破绽自非难事,只是戚小婵受琴音所制,心神激昂,身随意念而动,招式不由自主越发越快。 李乘风纵然可以料敌先机,但出剑破招的身法却是跟不上戚小婵变招之快,再者李乘风也是忌惮那一对宝刀锋利,怕折损手中长剑,不敢正面与之交锋,因此只是从旁刺探,左闪右避,此时稍有不慎便要中招,待想阻止何良弹曲,已是难有余力,不禁暗叫后悔。 李乘风自从成名以来,自负一手慢剑无敌于天下,剑招务求潇洒写意、不急不迫,怎料得今日一时失算,竟被戚小婵逼得剑不成招,登时大感挫折。 而其本可施展转风气劲一举压制戚小婵,但如此一来非于剑招上取胜,岂非自认“李林剑”不敌“夏侯刀”,大损江湖正道颜面? 李乘风越斗越是犹豫心急,正成了这门先机万变神功的最大罩门,这门神功讲求心定犹如止水,意沉犹如大山,六脉方能通达,李乘风先前强定心神,避免被紫弦琴琴音所扰,但此刻心神烦躁,琴音立刻趁虚而入,这一来再也沉不住气,脑中纷乱,脸上尽是不耐之色。 李乘风郁闷之际,往事浮现心头,遥想二十多年前,自己年纪轻轻便已凭着一手慢剑功夫名震江湖,随即投效朝廷,连破各帮山贼水寇,一路过关斩将,军功显赫,短短几年内便官拜中军左都督,加予辽东总兵之权,以自己年方三十又非世袭官爵,能做到都督一职更领总兵之衔,在当时实是前所未闻,可谓喧腾一时,何等意气风发? 怎料自己因为年少得志,又不肯接受拢络,终于遭严家所忌,被陷害入罪,丢官抄家,自此一改本名,于绿林中另起门派,誓言有朝一日定要斗垮严家,重获往日功名。 第211章 一曲断剑6 耳听得琴曲转折起伏,这首《酒狂》中本就寓意着当政者霸道不贤,士大夫为求自保而隐居山林,故曲调中隐有一股壮志未酬之沧凉。 李乘风被琴曲所引,一时间多虑起来,心想自己苦心筹谋已久,眼看大事便要成功,岂料戚小婵竟会在此现身碍事。 袁少廷又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若是这些言语日后传回师门,自己在众弟子间威信何在?再者自己这二十年来刻意谨慎行事,不让夏侯青有机会发现自己真正身分,但如今身分遭揭,那夏侯青总有一日势必会找上门来。 戚小婵此刻刀法已有如此非凡进境,他日若真遇上夏侯青前来寻仇,自己又该如何对付? 而那徐阶今日答应将严家账册呈交皇上,看似大势已定,但严嵩父子俩向来诡计多端,此计难保不会生变,实在令人堪忧,况且那徐阶若真将严嵩父子俩除去,得了大权,又是否真会依言让自己恢复往日功名? 若是那徐阶食言,难道自己此生注定再与功名无缘,既不得志,只能归隐山林,草草了却一世?李乘风一念及此,直感莫名惶恐,眼见刀光劈来,突然狂喝一声,长剑回旋荡出,一招“霞光远照”朝着乌雀刀回击而去。 李乘风与戚小婵方才来回过了近百余招,至此刀剑首度迎面交锋,耳听得“铿”的一声,李乘风猛然回神,暗叫糟糕,果见那乌雀刀一斩而过,这手中长剑竟应声而断,半截残剑已被跟着击飞! 戚小婵听得李乘风呼喝之声,手底亦被震得发麻,难再使刀,终于自琴曲中回过神来,眼见李乘风手中长剑仅剩半截,突然想起此剑乃是本门三代师传的宝剑“凝观剑”,寓有“凝神以见微、观心可知着”之意,没想到自己方才全神贯注于出招,竟是一个失手将这把凝观剑给硬生断成两截,当下吓得惊呼一声,赶紧住手退开。 李乘风看着手中半截断剑,眼神中尽是悲愤,抬头瞪了戚小婵一眼,气得说不出话,耳听得琴声未绝,怒从心起,突然身形一闪,一个箭步便往何良所在跃去,断剑一递,便要刺中何良。 何良一见大惊,这琴曲又哪敢再弹下去?危急间向前窜出,看似迎向断剑,突然脖子一缩,巧妙避开来剑,跟着又向一旁贴地滚开,一个晃眼便钻至神桌底下。 李乘风不识得这路混水藏龙的身法,只觉这姿态难看至极,眼见何良缩在桌底深处,当下自恃身分,不愿跟着弯身追击,见到紫弦琴便在身前,骂了一声:“旁门左道!”举脚便要往琴上重重踩落。 何良在神桌底下见了,心急抢道:“不可!”飞身扑出,一把将紫弦琴牢牢抱住,身子顺势急翻,自李乘风脚边一闪而过。 李乘风一连两下皆被何良以怪招巧妙避开,已知其中有异,不待何良停下,一个转身,抢先将斗篷往何良身前掀去,何良只觉眼前一暗,登时什么也瞧不见,正想将斗篷拨开,忽地右腿奇痛,微听得“啪啦”一声,那腿骨竟似被李乘风突袭一脚给硬生踢断! 戚小婵不慎斩断师门宝剑,闯下大祸,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何良凄厉惨叫,回过神来,只见何良抱着膝盖,痛得满地打滚,看来伤势非同小可,没想到李乘风竟然下得如此重手,不禁气急喊道:“师父!你怎么可以…” 戚小婵话未说完,李乘风突然转身斥道:“你给我住口!”断剑画了个圆,剑柄凝于眉心,随即袖袍一扬,身形缓缓飘出,一剑作势刺向戚小婵,瞧身法正是那招花落鸟飞绝。 袁少廷在角落见李乘风使出此招,登时大呼不妙,其先前亦被李乘风以此招拿下,已然明白其中厉害所在,赶紧喊道:“小师妹快逃!” 但戚小婵见李乘风这招来得平缓无奇,丝毫不觉危险将至,未加理会,双刀架式摆起,抢先一步拦去,谁知才刚跨出半步,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跟着脑袋、胸口、四肢一麻,转眼间竟是全身僵冻,登时动弹不得。 原来这招花落鸟飞绝乍看之下似为剑招,实则那剑招不过是掩人耳目之用,其中真正厉害之处,乃在于从袖底发出一股冻人于无形的寒冰气劲,霜气之凛,令人犹如置身雪山寒冬,百花谢、千鸟绝,温寒骤变之下,常人根本难以抵御,此招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一路玄门奇功。 李乘风这路寒冰气劲的功法,源自四十多年前武当山一位黄钟道长的成名绝技“寒袖功”。 据说那黄钟道长发功之时,能让衣袖鼓胀如球,猛一发劲,寒气立时凝叶成霜、冻雨成冰,气劲直逼十步之外。 而李乘风现下寒袖功力虽仍不及当年黄钟道长之巅峰造诣,但这招花落鸟飞绝先暗中蓄劲于袖,大袖挥出,寒冰气劲朝着对手缓缓发至,再以剑招掩人耳目,待气劲逼得对手难以动弹之际,那后头剑招无论如何平凡无奇,均能立时将对手给拿下,这其中的谋略心机实则更在寒袖功之上,故能令包括陆开和袁少廷在内的无数好手都惨败剑下。 戚小婵中招之际,气息一窒,脑袋一冰,全身僵冻,双刀凝在半空,眼见李乘风飘然一剑刺来,自己却是毫无反击之能,不禁大为叫苦。 正危急间,突见李乘风中途变招,断剑一荡,反手向后刺去,那剑身虽断,但锋利仍在,剑上刺中一物,竟似有暗器自门外袭来! 李乘风这一下背对出剑早练得万分纯熟,仅凭耳闻风声,无须目视,出剑百无虚发,身法潇洒至极,岂料转身一看,剑上刺中的竟然是只布鞋,那鞋头破了个小洞,上头还飘来一股怪味,简直辱没了这把师传宝剑! 李乘风登时脸色一沉,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又尖又哑的古怪笑声,跟着便听得那声音笑道:“断剑破鞋,倒可凑成一对,妙极!妙极!”在场除了李乘风外,其余三人闻言均是一惊,听此人声音语气,竟然便是那杜三保! 第212章 小两口1 李乘风并不识得杜三保,随手将破鞋甩开,暗暗留意门外四周,竟是察觉不出此人藏身所在,此人能悄悄到来而不露半点行踪,轻功及藏身本领之高,实是前所未见,当下不敢大意,朝门外冷冷问道:“阁下是何人?何不现身说话?” 杜三保随即回道:“嘿嘿,话自然是要说的,老子乃是天下第一多话之人,这今夜发生之事,当真精彩万分,若不说与天下人知,自个儿憋在心里,岂不难受?” 李乘风一听,疾言问道:“你说什么?” 杜三保再说道:“嘿嘿,我说枉你自命清高,满嘴仁义道德,原来也不过是个言行不一的大无赖,偷人东西还想自居功劳,打输徒弟还想杀人灭口,这等精彩事,自然要说与天下人听,让全天下都知道这鼎鼎大名的李乘风,是何等的英雄好汉!” 李乘风一听,脸色更是难看,斥道:“胡说!我何时…”心想那偷取账册一事乃为顾全大局,成大事者本不该受拘这等小节,而方才与戚小婵过招,那戚小婵仅是占着宝刀锋利,这才侥幸斩断自己佩剑,自己若非执着于剑招上取胜,真要全力应战,戚小婵哪能是对手? 再说眼前这三人此刻还好端端的活着,又何以一口咬定自己定会杀人灭口?李乘风为人自负,将名声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当下急着想自清,却苦于一言难尽,只得转而说道:“哼,阁下究竟想怎样?” 杜三保跟着回道:“好,那本账册我也有份,没理由功劳全让你一人占去,你既能把它偷走,我也能再拿回来,就看是你快一些,还是我快一些?你若是慢了,那账册归我,不出半个月,这全天下也定都知道你李乘风今夜里究竟干了那些好事,嘿嘿…” 说着笑声不断回荡,远近捉摸不定,竟似以极快身法在溪谷间来回奔走出声。 李乘风闻言一懔,急道:“你…!” 一来担心此人离去后,会将今夜发生之事传遍江湖,若真如此,自己往后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二来又怕此人本领了得,当真又从徐阶手上将那本账册给偷了回去,如此自己这些年来的苦心布局,岂不全功亏一篑? 当下越想越是心急,终于按耐不住,回头瞪视在场三人,厉声说道:“孽徒,改日再与你们算账!”当即负气抛下断剑,追出门外,顷刻不见踪影,只留下在场三人满是错愕。 ———————————— 戚小婵被李乘风的寒冰气劲所伤,待李乘风离去之后,仍是止不住浑身寒颤,当下暗自庆幸,若非杜三保及时引开李乘风,实不知李乘风究竟会拿自己如何。 此时推想,那杜三保该是先前一路自京城跟着自己和何良至此,因怕打草惊蛇引得李乘风注意,这才迟未现身,眼下只盼杜三保脚程够快,千万别被李乘风追上才好。 戚小婵一连两天分别与傅追虹及李乘风两位当世绝顶高手恶斗,期间惊心动魄,历经生死一线,幸而总有何良在一旁出得奇招相助,才能脱险胜出。 当下只觉浑身酸软,恍若隔世,随即瘫坐在地,而一想到与李乘风扯破了脸,不禁大感烦闷,耳听得何良不停唉声叫痛,于是转头说道:“喂,你一个大男人的,在这叫什么痛?也不怕羞。” 何良满脸痛苦,心想自己右腿被李乘风一脚踢断,怎能不痛? 一边将断骨处暂时接回,待要回嘴,却见戚小婵起身走向袁少廷,一脸歉疚问道:“大师兄,你没事吧?我刚才…不是故意要弄伤你的…” 何良一见,心想自己所受之伤实比袁少廷严重,戚小婵却宛若未见,反而只顾着关心袁少廷伤势,登时大感心寒。 袁少廷按着胸口暗自运气,只觉方才被李乘风一掌拍上,初时窒闷难当,但经何良以针灸理气通脉,此时气血已渐顺畅,而右腕被戚小婵误伤之处,经何良包扎治伤,也已不再出血,于是点头说道:“无妨,我已没有大碍。” 跟着站起身来,对何良及戚小婵抱拳说道:“何公子,小师妹,多谢你们愿意相助,我代我严家满门老小在此向你们谢过,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来日方长,你们的大恩我定会设法报答,小心保重。”转身便欲离去。 戚小婵见袁少廷便要出得门口,不知今日这一别过,往后是否能再相见,心中不舍,忍不住喊道:“大师兄!” 但也知道袁少廷此刻乃要赶着安排满门老小逃亡之事,半刻耽搁不得,是以喊了一声后,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禁又潸潸流下泪来。 袁少廷回头一见,其与戚小婵自幼一块长大,心意相通,亦是眼泛泪光,随即强忍不舍,转身便往山道上赶去。 戚小婵见袁少廷转眼消失在山道间,于是擦干眼泪,回头小心翼翼将那把断成两截的凝观剑收好,待要离去,见何良还呆坐在地上,随口催道:“喂!你还不走?赖在这儿等我师父回来收拾你吗?” 何良应了一声,将紫弦琴收妥,这才勉强站起身来,强忍脚痛,一跛一跳跟着戚小婵出了小庙。 此时天已半明,大雾渐散,戚小婵怕李乘风又追了回来,是以脚程不敢慢下,但屡屡回头,却见何良始终在三十步外没能跟上,于是暂且停下,叉腰说道:“喂!像你这般走法,瘸子都走得比你快,你再不快点,我可不等你了。” 何良方才在小庙里见戚小婵只顾着关心袁少廷伤势,却将自己冷落一旁,心中已是大感醋意,那袁少廷伤势明明是自己所治。 戚小婵非但没有道谢,还连连出言讥讽,饶是何良修养再好,也终究按耐不住,索性便往地上一坐,跟着赌气说道:“我的腿给你师父踢断了,再也走不动,你要不就背着我走,要不就自己先走,大可不用管我。” 第213章 小两口2 戚小婵闻言一惊,此刻才知道何良的腿伤竟如此严重,全没想到李乘风对付并非练武之人的何良亦下得如此重手,赶紧上前问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早说?” 何良刻意别过头去,没好气回道:“你只顾着关心你大师兄,我又哪有机会开口?” 戚小婵一愣,回想方才情形,似乎确是如此,只是其生性倔强,不愿轻易认错,但见何良一脸痛苦的模样,却又颇感过意不去,当下鼓胀着脸犹豫一阵,突然转身背对何良,身子一矮,说道:“好,我背你走就是。” 何良闻言一呆,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一时气话,戚小婵竟然当真,只是堂堂一个男子若真让姑娘家给背在身后,让人瞧见了,岂非难堪至极?当下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是好。 戚小婵听何良不断喃喃推托,于是不耐烦催道:“你再啰嗦,我就把你丢在这,一会我师父追来,你再慢慢和他说吧!” 何良一想到李乘风随时可能追来,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起身往戚小婵背上搭去。 戚小婵弯身将何良背在背上,行进之间,几束飘散的发丝随风轻拂过何良脸上,何良只觉一股淡淡幽香不断自戚小婵颈边传来,登时心神飘荡,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 两人此刻身子相贴,戚小婵又紧托着何良大腿,上一回两人如此贴身亲密,乃是一年多前劫救杨秀时的初次相遇,只不过当时两人身上双双中了移魂刺动弹不得,纯属迫于无奈。 何良更为此多次被戚小婵作弄报复,而这一回戚小婵却是全出于自愿。 何良一想到此,心中顿时涌生甜意,又想到两人初次相遇时扭打在一起的滑稽情状,忍不住偷笑出声,戚小婵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喂,你古里古怪的在笑什么?” 何良心神飘然,未加多想,随口回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 戚小婵愣了一下,随即回想起当日发生之事,骂道:“死淫贼!谁准你胡思乱想的?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把你另一脚也给打断!” 何良回嘴道:“两脚都断了,那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让你背着?” 戚小婵斥道:“你还胡说!”手指用劲,便往何良大腿上用力掐去,十指深陷入肉,何良直痛得忙将戚小婵两手拉开。 两人僵持打闹一会,手心渐暖,这才发现彼此竟是十指紧紧交扣,两人一愣之下,赶紧松手,当下一阵静默,谁也不敢先开口。 那清晨山道上顿时静得出奇,除了偶尔传来鸟鸣之外,便只两人的呼息及脚步之声。 何良回想方才两人四掌相握,霎时间只觉甜意迷乱难以自制,胸口怦跳不已,却不知戚小婵是否亦心有同感,行得一阵寂静后,这才故作若无其事,先开口说道:“对了,你说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戚小婵回道:“嗯,我私自放走大师兄,又弄断了师父的爱剑,师父他现在定然生气的很,等他气头过了,我才敢回齐云山。” 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腿是给师父踢断的,我替他赔个不是,你想去哪儿,我先陪你一块去,免得你笨手笨脚的,再遇上麻烦肯定逃不掉。” 何良全没料到这一断腿,竟能换来戚小婵一路相陪,心中大喜,只觉那断腿处似乎一点也不痛了,当下强忍笑意说道:“那咱们不如一起先上东灵山,和帮里的人会合后,他们见识多,主意也多,说不定你师父的这把剑还能接得回来。” 戚小婵闻言,眼神一亮,回道:“真的?那好,就这么办!”跟着将何良背稳,便往山下赶去。 两人来到山脚下,天已全明,一名农妇正巧挑着菜自田里走出,见得何良一个大男人竟让一名小姑娘给背着走,不禁掩面窃笑,三人擦身而过。 何良只觉困窘难当,脸上一红,待那农妇走远,正要戚小婵将自己放下,谁知前头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位庄稼男女,那几人一见到两人,均是不停指点窃笑。 何良心里一急,赶紧低头藏脸,不敢让人瞧见面容,那几人见了何良这等扭捏模样,反倒放慢脚步,笑得更大声了。 戚小婵被瞧得心里有气,随即胀 红着脸喊道:“看什么?谁再多看一眼,就等着挨本姑娘刀子!” 说着往腰间一掀,游龙刀明晃出鞘,金光一闪,路边一棵矮树立刻从中断作两半,那几个庄稼男女见了,全没料到这看似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如此凶神恶煞,当下哪敢再多逗留?脸色一变,吓得快步离去。 何良见那几名庄稼男女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虽觉戚小婵这般动不动便舞刀弄拳,可谓全无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但其性情质朴率真,世间少见,反倒比一般女子的娇柔做作更为难得可贵,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股甜意,一时间竟忘了方才的困窘难堪,继续待在戚小婵背上,让其一路背行。 再走得一段,戚小婵见前头人烟渐盛,想来李乘风应不至追来,这才将何良给放下,两人耗了一整夜,已是又累又饿,赶紧先找了个面摊填饱肚子,跟着在城门外雇了辆车,便即启程向西,往东灵山而去。 那东灵山距京城以西约莫百里,沿途路直坡平,快马赶车一日内可至,何良及戚小婵这几日心神俱累,一进得车里便倒头大睡,一路奔波全无所觉,是以迷糊之间,车外天色渐暗,只听得那车夫回头叫醒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了东灵山下。 两人探头往车外一看,只觉此处放眼一片荒僻,莫说是客店,便连间房舍也难以寻得,此时日头西下,却不知该至何处投宿。 在大路上行得一阵,总算见得前方隐有火光,原来是田亩的另一边起着两三间农舍,两人稍作商议,便要车夫在此将车停下,那车夫只管载人,也不多问,待两人下车后,便又赶着马沿原路回去。 第214章 小两口3 何良和戚小婵沿着田埂朝其中一间农舍走去,那田埂窄小,何良腿上又有重伤,行走不易,便让戚小婵搀扶着走。 此时晚风徐徐吹来,格外凉爽舒服,何良望着天边晚霞,层迭昏黄,景色壮美,不禁心想,若每日都能像现在一般,与戚小婵携手而行,两人一同赏景,无忧无争,共度白首,则今生再也别无所求,而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此自在快活? 何良一边想着,一边遥望远方,突然脑门上被敲了一记,跟着便听得戚小婵斥道:“傻子,你在发什么呆?”何良回过神来,却原来两人已来到那农舍门前。 戚小婵轻敲房门,那前来应门的是个老妇,一脸皱斑,身子微驼,看年纪似已七十多岁,何良随即作揖说道:“这位婆婆,我们兄妹俩从京城来到此地探亲,正愁找不到宿头,晚辈又不巧摔伤了脚,想请您行行好,留宿我们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那老妇应了一声,跟着便听得屋内传来另一位老汉的声音问道:“老太婆,是什么人来着?” 那老妇转头回道:“是一对小兄妹,说是来这儿探亲,想借宿一晚。” 那屋里的老汉再问道:“这么晚了,该不是强人来打劫吧?” 那老妇上下打量两人,再回头说道:“一个瘦皮白脸,一个小姑娘家,看来都不像,况且这屋里就剩咱们两个要死半活的,强人哪看得上?” 那屋里的老汉这才不再多问,那老妇随即将门全开,说道:“好吧,外头天凉,你们快些进来。” 两人进得屋里,只见里头摆设简陋,主厅里居中一张方桌、三张凳子,其余大小杂物沿着墙边随意堆放,而墙角靠了张木床,床上侧躺一人,身子干瘦,秃顶稀疏,乃是个七八十岁的老汉,那老妇指着那老汉说道:“这是我老头儿,姓祝。” 何良当即上前谢道:“晚辈何良,见过祝老丈,多谢老丈和婆婆愿意收留我们兄妹俩。”那姓祝的老汉仅是微微应了一声,也不回话。 那祝婆婆先招呼两人坐下,倒了两杯温茶,跟着说道:“什么谢不谢的?我们这小地方邋遢的很,平时没什么客人,我那老头儿话又少,你们肯来陪婆婆解闷,那是再好不过。” 一边盛了盘面饼上桌,要两人趁着酥热快吃,随口问道:“小姑娘,那你怎么称呼?” 戚小婵方才见那祝婆婆待人真诚,心中感激,当下未加多想,往那祝婆婆的臂弯上一勾,脱口回道:“我姓戚,婆婆叫我小婵就好。” 祝婆婆一听,奇道:“怎么你们不是兄妹吗?怎会一个姓何,一个却又姓戚?” 戚小婵闻言一愣,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说溜了嘴,当下暗叫糟糕,转头看看何良,只见何良亦是一脸错愕,不知该如何圆谎,两人正支吾间,却听得那祝婆婆嗤嗤笑道:“傻孩子,婆婆我眼睛虽花,心里可清楚的很,你们如果不是兄妹,那定是小两口子私订终身,瞒着家里偷跑出来,婆婆没说错罢?” 两人闻言又是一呆,对望一眼,一时间仍想不出别的说词,当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觉万分为难,不禁双双脸红了起来。 那祝婆婆一见,只道两人是被说中心事,心里害臊,更觉自己猜得不错,于是跟着说道:“这事也没什么丢人的,你们用不着瞒婆婆,婆婆不会说与外人知道。说起来,婆婆年轻时也同你们一样,心里边只有意中人,这两人情投意合起来,便是拿刀架脖子上也不怕。” 那祝婆婆随即往两人的手掌一拉,一起合握在自己身前,以示真诚,而两人的手心被这么紧紧互相贴住,当下均觉难以为情,却又不便贸然缩手,心里则是扑通乱跳,平复不得。 只听得那祝婆婆继续说道:“婆婆年轻的时候可也是个大美人,一点也不输给你这小姑娘,当时城里的年轻公子,凡是还没娶亲的,大半都曾派人来说过媒,我爹一乐,便也不急着把我许配出去,想让我找个大户一点的人家,嫁进去后便可以享尽清福。嘿!谁知我天生一副怪脾气,偏不喜欢什么富家少爷,反倒是看上了一个打杂维生的穷小子。” 戚小婵听到此处,反而觉得好奇,一时间忘了处境尴尬,跟着问道:“那穷小子有什么好的?难道是生得特别英俊?” 祝婆婆古怪笑道:“那穷小子当时是挺俊俏的,但现在也成了这副德性。”说着眼神嘴角往那躺在墙边的祝老汉一斜。 戚小婵这才会意,原来眼前这个秃头皱脸的老汉便是当年那个俊俏的穷小子,当下忍不住噗哧笑出,而那祝老汉则是打了个大呵欠,跟着将耳朵摀住,故作不听。 祝婆婆继续说道:“当年那个穷小子,为了能天天见着我,于是混进我家当起杂工,每回见面,他总是会变些新戏法来陪我解闷,比起那些富家少爷成天只会说书写词可要有趣的多。” 转头白了那祝老汉一眼,故意大声说道:“谁知道这些年来,别说变戏法了,那死老头连个响屁也不会放,还好有你们来陪婆婆,否则可真要把人给闷坏了。” 那祝老汉仍是紧摀着耳朵不放,就不知是真没听见,又或是假装不知。 何良和戚小婵相视一笑,只觉这对老夫妇当真有趣,而那祝婆婆平时极少有外人陪谈,话头兴致一来,便再也停不下,跟着说道:“话说回来,当年那个穷小子,人虽穷,骨气倒是有的。 有天他牵着一头黄牛便来向我爹提亲,我爹当然看不上眼,立刻把他赶出家门,还要我永远不得再与他见面,那穷小子也不死心,一连前来提亲十多次,每次都被我爹给赶走。 最后一次他索性往那头黄牛的尾巴上点了火,那黄牛吃痛,便闯进我家里胡跑乱撞,七八个人也抓不住,那穷小子便趁机溜到我房里,要我跟了他一起走。 第215章 小两口4 那祝婆婆说起自己年轻时的风流趣事,不时低头窃笑,虽是满脸粗纹,神情却像个少女般腼腆。 祝婆婆说到这里,看了何良一眼,问道:“小伙子,婆婆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这小姑娘?” 何良闻言一愣,不知那祝婆婆为何这么问,当下支支吾吾,便顺着那祝婆婆的话点了点头,但这一点头却是出于真心,那祝婆婆跟着说道:“嗯,既然你们俩情投意合,一直假装兄妹也不是个办法,教人揭穿了只怕更麻烦,婆婆索性好人做到底,今日便替你们俩做个见证,你们就在这儿成了亲,也好让小姑娘有个名份。”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大惊,何良心里虽然暗暗欢喜,却也觉得实在太过突然,就怕此举惹得戚小婵不悦,赶忙想个理由说道:“婆婆,这…未免太过草率,这成亲之事,我看还是得禀明长辈后再做安排。” 祝婆婆眉头一皱,回道:“啧,你若能说动她家里,又何必小两口子一齐躲到这偏乡野地来?你们不必害臊,婆婆我和这死老头当年也是随处找了间小庙,请菩萨作证,便私自互许了终身。 依我说,你们就在这儿成了亲,明年赶紧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儿子,到时你岳家便有千百个不愿意,瞧在小孙子的份上,哪还能说些什么?婆婆我当年便是如此。” 戚小婵越听脸色越是古怪,一张瓜子小脸胀得通红,何良生怕这祝婆婆再说下去,戚小婵便要发作起来,赶紧将话锋一转,跟着问道:“原来婆婆还有个儿子?” 祝婆婆一听得何良问起,原本满脸堆笑,却突然脸色一沉,淡淡回道:“嗯,有是有的,但已死了快二十年。”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当初如果不是…我那儿子也不会…唉!” 戚小婵见那祝婆婆面有怨色,竟是双眼泛红,只觉其中似乎并不单纯,于是问道:“婆婆,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祝婆婆稍作拭泪,一边说道:“我那苦命的儿子,是被人给害死的。” 戚小婵一听,忿忿问道:“是谁那么狠心?婆婆你跟我说,我来帮你们报这个仇!” 祝婆婆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害死我儿子的不只一人,而且他们个个权大势大,怪只怪我们一家子命苦,谁不好得罪,偏偏去得罪了煞星,这个仇是永远也报不了的,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婆婆已是感激的很。” 戚小婵向来看不惯仗势欺人,一听得那祝婆婆说道对方权大势大,更是生气,再追问道:“权大势大又怎样?我可从来都不怕,婆婆你跟我说,究竟是谁害死你的儿子?”那祝婆婆却只是摇头叹气,不愿明说。 那躺在墙角的祝老汉原本默不作声,却突然开口说道:“哼,不知天高地厚。 你听着,害死我们儿子的凶手之一,便是当今朝廷里最有权势的严家,你们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就凭你们俩,动得了人家皮毛吗?”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一惊,全没想到这对老夫妇儿子的死竟与严家有关,当下均感愕然,那祝婆婆这也才跟着说道:“不错,当年我儿子到广平跟着他舅舅学经商,但我儿子为人憨直,不久竟被一个奸商骗走一大笔银子,累得他舅舅连生意都做不成,他舅舅一气之下瘫在床上,便再也没醒来过。 于是我儿子将此事告上县衙,谁知道那奸商竟是当朝严家的表亲,那严家因此派人来向那县太爷说情,那县太爷不敢得罪严家,便硬说是我儿子诬陷那奸商,这么一来,非但银子要不回,反倒还要赔给那奸商五十两银。” 戚小婵听到此处,打岔骂道:“这些人太可恶了!若换作是我,定要揭发此事,让他们个个都被治罪。” 祝婆婆摇头说道:“唉,你和我儿子简直就是同一个脾气,当时我儿子不服那县太爷,三番两次便闯到县衙去争论不休,还说要将此事告上府衙,那县太爷恼羞成怒,便又多判了我儿子发配到东海边充军两年。 谁知半个月后,一名官兵带着我儿子的尸首找上门来,我当时见那尸首全身上下满是伤痕,显是被人活活毒打而死,但那官兵却硬说我儿子是在充军途中自己失足摔死,谁都知道定是那县太爷怕我儿子真告上府衙,这才让押送的官兵在半途将他打死,但此事苦无对证,对方又个个都是大有来头,我们一介小老百姓如何能斗得过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命苦。”那祝婆婆忍痛说完这段昔日往事,登时啜泣不止,再难止住老泪。 何良和戚小婵听完,只觉这对老夫妇一家当真命苦,一般老百姓遇上这等霸道欺凌,若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又如何再有抵抗之能?戚小婵随即安慰道:“婆婆你别难过,那严家如今已不能再为非作恶,日后若让我遇见那县衙狗官,我定会替你们出了这口恶气!” 祝婆婆一听得严家不能再为非作恶,一时间不知戚小婵所指何意,一旁的祝老汉亦跟着回道:“你胡说什么?那严家父子不正好端端地在朝廷里作威作福吗?” 戚小婵待要再说,何良赶紧使个眼色,要其暂勿多言,免生枝节,戚小婵这才忍住不说。 而那祝婆婆说完伤心过往,当下也无心再提起要两人成亲之事,起身带着两人来到厅后柴房,取了些干草堆往地上铺去,盖上席子,再拿了件棉毯交给何良,要两人早些歇着,随即又走回前厅,一连低头暗叹了几声,想是心中悲痛之情尚未平复之故。 而何良和戚小婵亦同感难过,但想那严子宣昨日惨死京城,严嵩父子俩顿时痛失宝贝儿孙,而那严家账册转眼由徐阶上报朝廷,他父子俩这辈子再难翻身,也算是终有恶报,一念及此,这才稍感欣慰。 何良和戚小婵稍作打理,见那地上席子宽约仅容一人,如欲两人同睡,定要贴身相靠,再者那棉毯也仅有一件,非得同盖不可,两人对望一眼,想的均是同一件事,不禁扭捏起来,何良搔搔脑袋,支吾说道:“那我们…” 第216章 小两口5 戚小婵抢着说道:“我们自然是分开睡。”说着将棉毯自何良手上抢来,往席子上大大一躺,棉毯一盖,自顾睡去,竟是将何良给丢在一边。 何良见状一愣,眼见戚小婵将棉毯紧紧卷住身子,动也不动,当下只得自认倒霉,往墙角边缩身躺去。 如此过得半刻,夜深天寒,何良身子靠着砖墙,又无席子和棉毯保暖,即便身处房内,仍是冷得直打哆嗦,跟着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何良揉揉鼻子,突然心念一动,先假意咳了两声,过得一阵,再又故意连打了两个喷嚏,果然听得戚小婵起身小声说道:“喂,你再这样,可要把婆婆给吵醒了!” 何良刻意双手环抱身子,假装冷得发抖,跟着将鼻头捏住,胸口起伏,状似又要打起喷嚏,戚小婵一见,连忙上前小声说道:“你可真没用,这么点风寒都受不了,算了,你过来一起睡罢!” 何良一听,高兴得弹起身来,怕戚小婵忽又反悔,赶紧先往棉毯里钻去。 这干草铺上席子与客栈里的软床相较,质料粗 硬许多,自然较为难睡,但何良此刻已是心满意足,躺在上头只觉温软无比,反倒比以往睡过的客床都还要舒适百倍。 何良和戚小婵同盖一条棉毯,背对侧躺,清楚听得对方的呼息声便近在耳边,身子也微微相靠,再想到今日两人多次贴身相触,又被当成私订终身的小两口,此刻竟还同睡一席。 两人自相遇至今,期间打骂嬉闹不断,却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亲密过,心里头均是一阵意乱情迷,难以静定,加以两人白天已在大车里睡了一整日,当下精神正好,更是难以成眠,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逐渐睡去。 次日天明,那祝婆婆进得柴房来唤两人起早用膳,两人见祝婆婆一脸古怪笑意,这才发现彼此竟是依偎紧靠在一起,想来是昨夜里同盖一被,夜深天寒,身子便不自觉靠在一块取暖。 两人顿时又惊又羞,赶紧站起身来,不敢直视对方,却听得那祝婆婆嘻嘻笑道:“婆婆又不是外人,你们小两口子如此恩爱,有什么好害臊的?”两人闻言,脸上各自一红,把头压得更低了。 随后四人一齐用过早膳,那祝婆婆听得何良原来还是名郎中,便要何良替自己瞧瞧困扰多时的头疼病。 何良先为祝婆婆把脉问诊,又在其头脸脖子上按压一阵,找了几个痛点所在,确认那头疼该是由风邪侵袭所致,于是在其脑后风池、手背合谷等几个要穴上施以针灸,再烧了盆热水,盆底放了两颗尖石子,要祝婆婆以热水泡脚,两脚脚底涌泉穴则用力抵着尖石子不放。 那祝婆婆从没见过这等古怪的治病法子,原本半信半疑,一连换了三盆热水后,待热水渐凉,何良将银针拔出,那祝婆婆顿时一阵神清气爽,而原本的头疼病症竟已消解大半。 当下又惊又喜,拉着何良的手说道:“你这小伙子可真有本事!我看你们小两口子就先在这住下,正巧这几日农忙,还欠人手,你们俩一个替婆婆把全身病痛都给治了,一个帮忙打理农事,待农忙过后,婆婆再弄顿丰盛的来好好答谢你们。” 两人闻言,心想距那与阎王帮众相约在神隐峰尚有十日,而身上盘缠本已所剩不多,若能在此借住几日,倒也省得麻烦,于是便答应下来,而何良一想到能与戚小婵多假扮几天的小两口子,得意之情更忍不住全现在脸上。 这几日内,那祝婆婆和祝老汉多年来的筋骨病痛给何良一番诊治后,竟是渐有起色,祝婆婆欢喜之际,逢人便到处夸赞何良的本事,那左邻右舍听得消息,亦纷纷前来求诊。 而何良医术本有小成,自从获萧雪晴相赠那两本《神通异录》和《金针遗略》后,闲暇时反复精读,医术更是大进。 那前来求诊者不论何种疑难杂症,只需施以针灸,再加上一些看似平凡无奇的方子,无须昂贵药方,亦能对症而治,又不收取诊金,因此消息传开,甚至连几里外小镇上的人家亦前来求诊,直让何良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日进出小屋的村民,只怕还比过去三五年里加在一起都来得多,那祝婆婆见到这等盛况,亦是始料未及。 而何良每日替村民看诊之余,便帮忙洗衣做饭,戚小婵则跟着老夫妇俩至田里拔草犁土,到了傍晚,四人便在小屋前摆起桌椅,赏着日落,一边用起晚膳,一边听那祝婆婆滔滔不绝讲起年轻时的风流趣事,四人相处便如寻常农家一般。 而那祝婆婆将何良和戚小婵当作小两口子来对待,戚小婵初时总觉难以为情,但到得后来,却也慢慢习惯,也就不再觉得别扭,与何良言行之间渐成自然,在外人看来便真与一般的年轻夫妇无异。 如此过了近半个月,那老夫妇的两片田地总算全数犁开。 戚小婵每日弯身劳作,虽觉务农辛苦实不比平时练武轻松,但其自幼从未做过农事,此时见那田地自先前的荒芜一片变得平整有序,有一半乃是出于自己之手,疲累之余,也不禁颇感得意。 这日午后,何良心想与阎王帮众相约一事已耽搁了几日,为免帮众担心,此处农忙既已告一段落,自己和戚小婵也该前往赴约,因此便向那老夫妇俩告别,想趁着天黑前离去。 祝婆婆一听得两人要离开,便要两人无论如何都再待上一晚,自己亲自张罗一顿,要好好招待谢过两人,两人见得盛情难却,反正也不差这半天,索性便答应再多留一晚。 祝婆婆随即要祝老汉前去村头买肉买酒,自己则开始洗米备菜,而那祝老汉这一出门,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那祝婆婆已将米饭炊好,煮好的豆腐萝卜汤也放凉了,早等得不大耐烦,一边催骂着那祝老汉定是又跑哪儿偷闲去了,这才耽误了时间,一边赶忙将鸡肉盛盘,又炒了一大盘肉丝白菜,再将汤给重新热过,跟着招呼大家用饭。 第217章 小两口6 何良和戚小婵这几日吃的都是些清汤淡饭、咸菜面饼之类的粗食,难得见到如此丰盛的好菜,一端上桌便感觉胃口大开,四人吃得一阵,那祝老汉便要祝婆婆再去屋内炒个几道配酒小菜,随即先开了坛酒,替何良和戚小婵斟上。 戚小婵无酒不欢,那水酒味道虽嫌淡薄,又有股微微怪酸,但自己只求尽兴,当下也不在意,一口菜肉一口酒,碗筷未曾停过,而何良不爱喝酒,却怕坏了那祝老汉的一番好意,再者那酒味淡薄,自己尚可忍得,因此也跟着喝上个两三碗。 几碗水酒下肚,何良本便不胜酒力,眼前渐花,随即醉倒桌上。 而饶是戚小婵酒力过人,此时也开始脑袋发晕,摇摇欲昏,其心道定是自己这几日农忙太过劳累之故,眼见那祝老汉不停举碗敬来,这才发现那祝老汉每回敬酒,随即便将酒碗放在一旁,似乎一口也没喝上。 戚小婵神智半昏,举着酒碗傻笑说道:“祝老爹你可真狡猾,只管要我喝酒,自己却连一口也没喝,来!咱们一起…”话未说完,忽然天旋地转,跟着“咚”的一声,脑袋便往桌上栽去。 何良和戚小婵双双不省人事,神智迷糊之间,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咒骂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啪”的一响,两人脸上跟着一痛,竟似被人各打了个大巴掌! 两人同时吓醒,睁开眼来,只见身边不知何时竟已站满了十多人,将两人团团围在屋外,瞧这些人个个面色凶狠,眼里便似要冒出火来。 两人身子一紧,这才发现手脚竟已被粗绳给紧紧捆绑,跪坐在地,丝毫挣脱不得,当下大惊,心想莫非是遇上了劫匪? 何良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均作农家打扮,却不像什么山贼水盗,再一细瞧,其中几人颇觉脸熟,回想一下,竟是这几日曾经前来求医的村民。 何良正感不解,突听得身后一人冷冷说道:“奸贼,你们可终于醒了。” 何良和戚小婵同时回头,心中一懔,想不到说话之人正是这几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祝老汉,方才三个人还开开心心的同桌吃喝,怎料得其一转眼间竟就全变了个人。 两人见那祝婆婆也站在围观人群里头,想来夫妇俩与众人皆是一伙,当下只觉得莫名其妙,戚小婵着急问道:“婆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那祝婆婆只是哭哭啼啼,不停掩面拭泪,那祝老汉随即从村民手中接过两张告示,丢在两人身前,厉声骂道:“奸贼!还在这给我装傻,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两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两张告示上头各画有一个头像,分别为一男一女,一旁则写着几排小字,大意是说那严嵩父子俩贪赃枉法,罪无可赦,而画像里的两人皆是协助严嵩父子俩畏罪逃匿的同党。 其中名叫何良的男子脚上有伤,名叫戚小婵的女子身上携有兵刃,朝廷下令重金通缉严嵩父子俩及其党羽,而凡是窝藏一干人犯或是知情不报者,也一律视作同党论罪。 何良和戚小婵看到此处,对望一眼,心里已明白个大概。 想来那徐阶终究是利用那本严家账册斗倒了严嵩父子俩,但他父子俩已被袁少廷先一步安排逃走,那李乘风定是认为何良和戚小婵或许知道袁少廷等人下落,因此便向徐阶献计,将两人一并通缉捉拿,或可跟着找到严嵩父子俩。 两人再作推想,附近镇上多半贴有通缉告示,而这几日来向何良求诊的村民甚多,两人被朝廷通缉的事自然再也瞒不住,那祝老汉先前到村头采买,迟误了大半刻才回来,定是被村民告知此事,这才事先在酒里下了迷药,等两人昏睡过去,便找了村民一齐前来壮势问罪。 何良想到此处,登时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当日前来借宿时,两人便不该报以真名,而戚小婵当日一时心软放走袁少廷,全未料到竟会演变成今日情形,一想到自己向来敬若生父的李乘风,竟是一夕之间变得翻脸不认人,更将自己当成严家党羽来对待,心头一酸,不禁汪汪流下泪来。 那祝老汉再将戚小婵的两把宝刀取来,一齐丢在两人身前,骂道:“少在这给我装可怜!奸贼,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何良和戚小婵只觉这其中牵扯错综复杂,一时间实难说得明白,当下支支吾吾,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祝婆婆见两人未加辩驳,便像是作贼心虚,于是跟着追问道:“小姑娘,你们…当真是你们放走了那两个严家狗官?” 戚小婵心想,那严嵩父子俩之所以能先一步逃走,确是自己让袁少廷前去通风报信所致,无可否认,只得含泪微微点头。 那祝婆婆一见,想当年自己的宝贝儿子亦可说是被严家所害,没想到这几日好心收留的两人,竟便是那严家的同党,顿时哭嚷着道:“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婆婆真是瞎了老眼,才会被你们瞒到这时候!” 戚小婵连日来与那祝婆婆相处融洽,便似一家人般和乐,此时被那祝婆婆厉声责骂,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禁哭道:“婆婆,你听我说…” 那祝老汉不让戚小婵再多作解释,指着地上两把刀,气得说道:“老太婆,我早说过别轻易相信外人,你老糊涂便是不听,若非我知道得早,这两人发起狠来,准要杀了咱们灭口!” 那祝婆婆一听,盯着那两把刀,登时吓得脚软,一屁股跌坐在门坎上。 戚小婵一急,赶紧再说道:“祝老爹,你别误会!我们才不会…” 话未说完,眼前这些围观村民大半都受过贪官污吏的恶气,早对这世道极为不满,平时无处发泄,此时正可将这股恶气出在两人上,当下又哪听得进去?纷纷跟着起哄,指着何良和戚小婵连声大骂起来。 第218章 小两口7 有人大骂两人忘恩负义,有的骂两人伤天害理,接着连什么“狗男女”、“奸夫贱妇”等难听字眼均纷纷骂了出口,还有不少人朝两人丢起烂臭污秽之物,更有人走上前,大口唾沫便往两人身上吐去。 戚小婵乃名门之后,自幼亦蒙李乘风及林岳英夫妇俩收留门下,即便并非过着安逸华贵的日子,但其向来受到师父师娘和众师兄的宠爱照护,又何曾受过这等难堪屈辱? 当下又急又气,却又无力反抗,难过得差点便要晕去。 何良见戚小婵一个这么清纯的姑娘家,竟被欺凌辱骂得如此不堪,心中万分不舍,赶紧往戚小婵身上护去,用身子为其挡下了不少唾沫,接着大声说道:“且慢!各位请听我说,今日之事,实非你们所想的那样,你们别再为难…” 尚未说完,一个赤膊壮汉上前抢道:“少废话!”冷不防一拳便往何良脑袋上重重砸去。 戚小婵见何良应声扑倒在自己身上,动也不动,叫了两声皆无反应,竟似是晕了过去,眼见那壮汉还要再出拳,心急拦道:“住手!打一个不能还手的人,算什么好汉!” 那壮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怒目回道:“臭娘贼!老子连你也打!” 一个巴掌高举,正要往戚小婵脸上搧去,突听得后头有人喊道:“军爷来啦!”这一厚实巴掌才硬生生收住。 众村民一听得官兵到来,纷纷往两旁让开,只见两名官兵先后走近,其中一人问道:“是谁报的官?” 那祝老汉连忙上前说道:“回军爷,是小人报的官。” 拾起地上那两张通缉告示,指着何良和戚小婵说道:“这两人都是严家的同党,他们方才全招认了,一定错不了。” 那走在前头的官兵点点头,要一旁村民先将何良给弄醒,拿过通缉告示,对了何良和戚小婵的面孔,再对那祝老汉说道:“好,把人和东西全给我带上,若他们真是严家的同党,那你老头儿可走了大运,这两人值得不少银子,够你老命花了。” 另名官兵随即拉来两匹马,将何良和戚小婵脚上的绳子稍稍松解,令两人能起身行走,再将两人双手反绑,颈子绕上绳圈,绳子另一头绑在马腹上,两名官兵随即上马,将何良和戚小婵拉在身后缓缓步行,四人两马便朝着镇上方向离去。 一旁围聚的村民纷纷跟在后头指点辱骂、拍手叫好,何良和戚小婵听在耳里,回头又见到这几日待两人如同亲人般的祝老汉夫妇亦在其中,夫妇俩此时眼神里尽是悲愤,丝毫没有怜悯之意。 两人同时心想,当日乃是出于一片同情这才放走袁少廷,根本没想过要贪图他严家的半点钱财权势,但怎知这一番好意,最终竟会让两人落到这般难堪落魄的下场,如此始料未及,当下都是郁闷难平。 戚小婵回想今日发生一切,皆是当日放走袁少廷所致,那何良可说是无辜被自己连累,但方才两人在农舍前遭村民唾骂,何良却是挺身而出,替自己吞受了不少屈辱,完全不似平时的温文怯弱。 戚小婵当下又是感激、又是不舍,见何良右额上被打肿了个大包,且腿骨伤处未愈,行走不便,赶紧问道:“喂,你没事吧?都怪我连累了你…” 何良此刻仍是痛得头晕脑胀,却是强忍住痛,摇头回道:“我没事。”想了一下,跟着说道:“你别在意,当日你放走你大师兄,救了他一家老小,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师父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竟然连你也不放过,今日之事都是由他而起,你一点也没做错。” 戚小婵被说中心底事,又想到被祝老汉夫妇俩误当成无恶不作的奸党,只觉满腹委屈难以尽诉,一时间忍不住气苦,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登时泪流不止,脸上尽是鼻涕眼泪。 但此时双手反绑,无法擦拭,只得把头一靠,将满脸的鼻涕眼泪都往何良的肩膀上抹去。 戚小婵靠在何良肩头上哭抹了一阵,突然见到何良满身都是唾沫肮脏之物,早分不清哪些是村民所为、哪些是自己所留下,当下又是一阵心酸,而何良则不以为意,刻意扮了个鬼脸,假装恶心欲呕。 戚小婵给这么一逗,随即破涕笑道:“肮脏鬼,你可别靠近我。”何良再作势要往戚小婵身上扑去,戚小婵笑骂着避过,两人边走边嬉闹着,也就暂时忘记那些难过之事。 此时天色将暗,那两名官兵骑马拉着何良和戚小婵走了一段,突然一齐停下,小声交谈几句,接着下马四处徘徊张望,举止鬼祟,却不知有何企图。 何良心念一动,跟着想起那祝婆婆儿子当年的遭遇,瞧眼下四周荒僻鲜少人烟,莫非这两名官兵也是受人指使,要在半路便先取了两人的性命? 若真是如此,难道那李乘风大费周章让官府通缉两人,为的不是要逼问出严嵩父子俩的下落,实则只是对当日在京郊小庙内发生之事怀恨在心,怕丑事传扬出去,而想就此杀人灭口? 推想一阵,果见其中一名官兵拔出佩刀,大步朝两人走来,何良见状大惊,急道:“慢着!你想做什么?” 只见那名官兵刀起刀落,何良眼睛一花,跟着脖子和手上一松,那绑在身上的粗绳竟已脱落在地,何良转头往戚小婵看去,只见其亦是如此。 两人正感不解,忽见那两名官兵同时往脸上一抹,各自取下假胡子和假眉毛,立时露出了两个熟悉面貌,原来这两个官兵一高一矮,竟便是诸葛四和杜三保所乔装假扮! 何良一见到这两名官兵竟是诸葛四和杜三保所假扮,登时又惊又喜,先前心神涣散未多留意,再者也是这两人易容后相貌大改,是以没能认出两人,当下奇问道:“四哥,怎么会是你们?” 第219章 当官1 诸葛四笑道:“今日算你们俩走运。” 将何良和戚小婵给扶上马,一边说道:“大伙儿这几天迟迟等不到你们上山,我和杜兄弟便下山打听你们的消息,正巧听见有个老头在报官,说有一男一女的朝廷要犯在他家作客,我一见那告示,竟然便是你们俩,于是我们先一步将官兵拦下,换过装扮,这才将你们救了出来。 你们俩也真胡涂,在这风头上谁都不能信,你们连名字也不换过,要不是遇上我们,那可真有得受了。” 何良苦笑一下,跟着也向杜三保道谢,又问了当日离开京郊小庙后发生之事。 杜三保则是忿忿回道:“呸!那姓李的把名声看得比老命还重要,别的不怕,就真怕他的丑事被传开,直追了一日一夜才肯罢休,累得老子差点连命也丢了。” 转头对戚小婵说道:“小姑娘,像这种阴险无耻的师父,我看你还是别跟的好。” 戚小婵回道:“不许你这样说,师父他…”但一想到那通缉告示多半是李乘风所出的主意,心中一酸,便也不想再多辩驳,眼眶一红,又快掉下泪来。 杜三保一见,不忍再说李乘风坏话,跟着说道:“都这么个大姑娘了,别哭哭啼啼的,大伙儿还等着咱们呢!”说着和诸葛四共乘一马骑在前头,让何良和戚小婵共乘另一匹马跟在后头,四人两马转进山道,即刻往山顶的神隐峰而去。 四人到得神隐峰上,乌云蔽月,但峰顶却是灯火通明,载歌言欢之声不断传来,那山道尽头原是间荒废道观,此时内外早已聚满了几十名阎王帮众,大伙儿见得何良和戚小婵到来,纷纷欢声呼喝。 那花百川和谭老九坐在最外头,率先起身相迎,只见这两人满身缠布,拄杖而行,看来当日京城一战实是伤得不轻。 饶是如此,两人仍是强作轻快,一跛一跳迎上前来,热切之情毫无做作,而跟着又有两人自道观里头一路挥手招呼,正是燕逢春和赵七海。 何良见燕逢春步伐缓慢,需由赵七海搀扶而行,想来是日前受了傅追虹一掌,重伤未愈之故,但瞧燕逢春神态气色,已较受伤当日要好上许多,大凡经年习武之人,伤势终究比一般常人要复元得快,看来不出三个月后,燕逢春便能再次拾刀练武。 何良再瞧向赵七海,只见其气色亦比当日被押送至京城时还来得饱满有神。 何良不禁回想起初次与赵七海在杭州雷峰塔内相遇时,当时赵七海身中奇毒侵入周身脏腑,外表明明像具腐烂毒尸,却仍能自行硬撑住一口气,若是换作常人,早就不知死上多少回,此人身子硬朗之极,实乃世间少见,当下亦为其感到高兴。 燕逢春和赵七海一见得何良,立即上前携手而行,两人均曾让何良自鬼门关里救过一回,感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而赵七海见何良和戚小婵满身污秽,又听诸葛四大略说了两人在山下的遭遇,不禁大为感叹,随即命人取过两套干净衣服让两人换过,然后一同邀至座上,好酒好肉相待。 席间,人人谈起当日在京城顺利劫囚一事,除了多亏诸葛四妙计多端,对于何良的飞针绝技和戚小婵的一双快刀,众人更是说得眉飞色舞,连声夸赞。 两人连手将那当世高手傅追虹制得狼狈不堪,过程实乃惊奇绝伦,再又说到那当初带兵剿平正气岗大寨的严子宣,总算身首异处惨死城门下,以及那作威弄权几十年的严嵩父子俩,终于获罪丢官,一件件均是大快人心,无不令人拍桌叫好。 而戚小婵心知众人与严家亦有深仇大恨,本以为众人定要怪罪自己放走袁少廷,使严嵩父子俩得以先一步闻风而逃,没想到众人对此事却是只字未提。 戚小婵猜想众人定是明白自己苦衷,不忍责怪,当下实为感激,与众人相比起来,那李乘风的心胸肚量反倒显得狭隘许多,而一想到李乘风,心情又作闷了起来。 酒过数巡,燕逢春见戚小婵始终皱着眉头,独喝闷酒,似有心事,于是问道:“小姑娘,这么个愁眉苦脸,若老夫猜得不错,莫非你是在为遭官府通缉一事烦恼?” 戚小婵乃名门之后,本以为严嵩父子俩失势,便能替自己一家老小的的枉死伸冤,更能替父亲追谥功名。 怎料得如今竟被诬指为严家同党,连自己都成了带罪之身,又要如何为戚家满门伸冤平反?一听得燕逢春说中心事,难过的点了点头。 燕逢春跟着说道:“这个你大可放心,老夫向你保证,日后回到京城,定会替你向徐大人求情,不但让你将功抵罪,连同戚大人当年被严家狗贼诬陷的罪名都能一并撤去。” 戚小婵眼睛一亮,喜道:“真的?你没骗我?”转念一想,又跟着皱眉问道:“可那徐大人现在身边有我师父在,又怎会听你的话?” 燕逢春神秘笑道:“这你有所不知,老夫以及在场的众位弟兄,已决定洗手不再干这卖命勾当,再过得不久,可都要风光快活的当官去了。”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均是一惊,齐声问道:“当官?当什么官?” 燕逢春自怀里取过一封信,递给何良和戚小婵一看,只见那信末署名者为徐定,莫非那徐定如今仍然安好?赶紧再往信里头看去,不禁越看越是讶异。 想当日京城劫囚一役,徐定于一阵混乱中不见人影,当时众人百思不解,却原来徐定先是落入几名严家爪牙手中,幸被杨秀和毛应忠及时发现趁机救回,后来三人便蒙徐阶收留于府内,也难怪众人当时亦是遍寻不着杨秀和毛应忠; 而徐定在信里也提到,那徐阶曾经答应过,若是有朝一日严嵩父子俩伏法,定然不会忘了阎王帮这些年来的血汗功劳。 而如今严嵩父子俩既已入罪丢官,徐阶便依当初所言,请求皇上下诏,让阎王帮众受招抚为官,而皇上亦答应所请,正遣人草拟诏书,以功绩来论官品,近日便会有佳音。 第220章 当官2 燕逢春见了何良和戚小婵的讶异神色,跟着笑道:“当初弟兄们见到这封信,也同你们一样难以置信,咱们平时与朝廷作对,想不到朝廷竟仍愿意招纳咱们这帮弟兄,但这封信确实是由三弟所写,绝无造假,因此老夫和众弟兄们商议过后,觉得这些年来干上这些卖命勾当,纵然轰轰烈烈,但不免赔上无辜性命,而本帮以『严亡』为名,这严家既已衰亡,咱们众弟兄也算功成身退,如今有现成的官可当,可以名正言顺的仗义行事,再也不用见不得光,这自然求之不得。” 杜三保在一旁接着说道:“不错,从今之后,那李乘风是官,但咱们也是官,既然大家都是当官的,那也用不着怕他,咱们这么多人一齐向徐大人和皇上求情,还怕不能免了你和何兄弟的罪?依我看,说不定皇帝老儿赏识你们俩,便连你们俩一起封官,一个做女将军,一个来做太医,这不好的很?” 在场帮众闻言,纷纷左一声“戚将军”、右一声“何太医”的起哄喊着,戚小婵自幼便常在戏曲里听过梁红玉、杨家女将等知名女英雄的故事,心中总是钦慕不已。 一听得自己也能当个女将军,不禁悠然神往,立时笑逐颜开,而何良从来不曾想过要在朝为官,但一听得在场帮众连声叫喊着自己为何太医,即便明知此事绝无可能,却也不禁心神飘然。 在场众人已有七分醉意,一想到不久后便能有个现成的官可做,再也不必在绿林中讨活,此刻心情都是大好,跟着又互相叫喊着“启禀燕都督”、“参见赵司马”、“参见诸葛千户”、“拜见杜参军”、“下官告退”等等。 不等皇上下诏,便先自行胡乱封起官来,众人笑闹之间,不觉时辰已晚,酒酣耳热之际,一个个随处倒头便睡,留下满桌满地的狼藉一片。 众人日前经历京城血斗,身上多半有伤,此时留在神隐峰上休养,暂不过问江湖事,也不必像以往那样终日提心吊胆,每日只是喝酒吃肉,说笑谈天,听何良弹曲助兴,一边等着进京听封,日子甚是快活,一晃眼间便过了半个多月。 这日刚过得正午,戚小婵与杜三保自一早便喋喋斗嘴不曾停过,两人先争论那杨家女将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人,戚小婵自幼听着杨家女将的戏曲故事长大,自然相信真有其事。 那杜三保则说那杨家女将的故事都是说书人所杜撰虚构,史书里根本没这回事,两人跟着又吵到之后若论功分起官品来,究竟是谁的功劳要大些,吵了一阵,便将何良拉来评理。 何良心里虽觉那杜三保所言似乎较为有理,但又不敢明着违逆戚小婵,正为难间,便听得道观外头传来弟兄们的哄闹之声,于是将两人一齐拉去瞧瞧怎么回事。 三人来到外头一问,原来是朝廷派了个招抚使前来,听说这人带着一队官兵上山,要领着众人至京城听封,而两名探路官兵已先来到山上知会众人。 此时燕逢春和赵七海也已听到消息,连忙赶了过来,众人便在道观前站成几排,由燕逢春和赵七海领在前头,一齐等候那招抚使上山。 众人等了一阵,果见山道另一头出现大队人马,远看一名身穿麒麟衫、头戴乌纱帽的男子骑马领在前头,想来此人便是那朝廷所派来的招抚使,果听得那传令官兵在一旁大声喊道:“招抚使大人到!”那传令官兵见阎王帮众人仍是愣在原地,赶忙再大声催道:“见了招抚使大人,还不行礼?” 赵七海年轻时曾在官府里当过差,只是这些年来投身草莽,早忘了那些公门里的规矩,一听得那传令官兵提醒,这才赶紧往燕逢春的衣角一拉,再要全体帮众跟着两人一齐弯下身来。 正要喊道恭迎招抚使大人时,忽听得前头一人喊道:“且慢!这些都是我的好弟兄,哪还要行什么礼?” 众人听得声音熟悉,跟着抬头一看,原来眼前这个官模官样的招抚使大人,竟真的便是那当日在京城里失散不见的杨秀! 众人见得杨秀现身,不禁又惊又喜,纷纷上前相迎,一旁随队官兵见着帮众涌来,毫无官民上下分际,赶紧喝令众人退后,却反遭到杨秀的斥骂。 如此一来再也没人敢多嘴,众官兵默默退到后头,任杨秀与帮众携手言欢。 众人见杨秀如此威风,竟能斥动官兵,一问之下,原来徐阶知道杨秀乃已故忠臣杨继盛的义子,年少时亦曾投身军旅立过战功,对其极为赏识。 恰巧京师南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一职悬缺,便大力举荐让杨秀出任,皇上亦答应所请,因此杨秀如今不但已是个正七品官。 此次更获授为招抚使,代表朝廷前来招抚阎王帮,要带领帮众前至京城听封。 而众人再关心徐定和毛应忠近况,方知徐定日前身染重疾刚愈,因此留在京里休养,也一面替众人打点官舍,而毛应忠则受徐定之托南返正气岗大寨,要将这些年存藏寨内的粮草钱财全数缴奉官府,以示对朝廷之忠诚。 众人原本对朝廷的招纳之意仍存有猜疑,但见到杨秀现身,不但当上了个七品官,还是此次招抚的使臣,当下再无疑心,纷纷回头打理行囊,准备下山进京当官去。 杨秀随即命身后官兵取来一只黄底红边的大旗幛,摊开立在队伍前头,那旗幛约有两个人高,只见上头绣个大大的“燕”字,四周绣有龙纹。 旗身高高立起随风飘扬,乍看之下实为威风阔气,杨秀跟着对燕逢春说道:“大哥,这幅旗是杨秀命人连夜赶造,你看合不合意?” 燕逢春直瞧着那大大的“燕”字,一脸不解,心想本帮名为阎王帮,帮名寓有“严亡”之意,而那“燕帮”乃是以往严嵩父子俩当朝时,朝廷和官府为了避讳,因本帮以自己居首,才另以燕帮来称呼本帮。 第221章 当官3 但帮内弟兄则向来不以燕帮自称,因此说道:“这…咱们此次乃是要受朝廷招抚,如此招摇进城,似乎不大妥当,况且本帮向来不用那燕帮之名,如今却打着燕帮名号,就怕惹得弟兄们议论。” 杨秀回道:“大哥说的是。 但三哥也说,朝廷此次愿意招抚本帮所有弟兄,可说是极尽恩惠,因此要杨秀赶造这幅大旗,进京时就由大哥缴付朝廷,以表自此只对皇上效忠,免得落人闲话。 至于不用阎王帮本名,也是三哥怕那『阎王』二字煞气太重,为免皇上猜忌,才要杨秀改用燕帮之名。” 燕逢春一听得是徐定的主意,当即点头说道:“三弟想的果然周全,不像我是个大老粗,那就依你们的意思吧。” 心想杨秀曾跟在杨继盛身边多年,更从军立过战功,徐定与徐阶也是自幼熟识,他二人对官场了解实远在自己之上,听他们的准没错,看来这当官有当官的规矩,大伙儿确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意行事。 众人整装备马一阵,随即打着大旗,连同随队官兵,一行共百余人,在杨秀和燕逢春领头之下,浩浩荡荡扬长下山,一路向东朝着京师而去,路上老百姓纷纷好奇伫足观看,帮众们则是神情得意,挥袖高歌,从前的草莽大老粗,现在就要风光当官去。 众人一路上吃的是好酒好菜,住的是华贵名楼,全由杨秀买账,杨秀更让人赶制了长衫背心、皮帽皮靴送给众人,一件件都是镶珠挂炼、质地精美,且样式各异。 众人穿在身上,还没正式当官,这派头却已十足贵气官样,人人你看我、我看你,哪里像是不久前还在山野绿林中讨生活的浪荡匹夫? 众人以往过惯了苦日子,平时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不知百姓疾苦的富家权贵,但此刻身拥名利,才真正体会到原来名利富贵真能令人心迷神往,难以抛舍,也无怪乎这世间有这么多人,汲汲营营争破了头,只为了一圆那富贵美梦。 大队人马并无特别赶路,每一两个时辰便歇脚作乐,是以直到了第三日正午才来到京城外,众人均是一个多月前才自京城离去,而前一次进京,人人均是或拐或骗偷摸进城,但此次重返京师,一群人却是在官兵护送下风光到来,心境大不相同。 众人来到永定门前,先将兵刃暂时缴付给守城官兵,跟着行经天坛,一路直行来到正阳门,此时城门下方已站了两大队官兵左右分列,队伍后方老百姓齐聚,似乎早知道今日有热闹事可瞧。 而城门上头亦布满官兵,粗略一数少说也有近千人,众人以往与官府作对惯了,虽知此次进城乃是受诏听封,但猛一见得官军阵势如此浩大,心中仍免不了肃然生畏。 只见一名身穿金织蟒袍的蓄胡老者跟着登至城墙上,何良和戚小婵远远一见立即认出,此人正是那严嵩昔日在朝廷里的死对头,也就是当朝的新任首辅,徐阶。 众人才一下马,便有几十名官役前来替众人将马匹牵至一旁,那杨秀走近城门,对着城门上头拱礼喊道:“属下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杨秀,拜见尚书大人。属下承蒙圣上错爱,委付重任,奉命前往东灵山劝降燕帮一党,托圣上鸿福,幸不辱命,现率帮众共五十四名前来归降,并上缴帮旗,以示绝无异心。” 众人闻言,只觉杨秀先一句“劝降”,后一句“归降”,似是将阎王帮说得不得不投降朝廷一般,但想那杨秀识得分寸,多半是要在老百姓面前为朝廷多添些面子,以让招抚一事能办得顺利,才会如此说道,反正有个现成的官可做,当下也就忍让过去。 而不少人见杨秀不过才当了几天官,这唯唯诌诌的官话竟能讲得如此顺溜,果然是个生来便要当官的料,看来这当官的学问挺多,以后还得跟在其身边不时讨教。 只见杨秀再命人将那绣着大大“燕”字的帮旗给卸下,折妥后交给燕逢春,燕逢春双手高捧着帮旗,其从未亲历过此等场合,一时紧张,原本想好的说词竟全给忘了。 当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一下,便抬头对着城门上头说道:“在下…草民燕逢春,率帮众共五十四名前来归顺,并上缴帮旗,以示绝无异心。” 却是将方才杨秀所说的话给复诵了一次,只不过是将那“归降”一词换成了“归顺”,跟着再走上前将帮旗交给一名传令官兵。 那传令官兵上了城墙,将帮旗交至徐阶面前,徐阶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跟着示意站在一旁的老太监宣读诏书,那老太监向徐阶行了个礼,上前将诏书摊开平举,随即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城门前一干帮众连日来等的便是这一刻,个个满心期待,拉长耳朵,想知道自己究竟能被安个什么官职,只听得那老太监跟着读道:“燕帮乱党,藐无法纪,劫掠良善,荒淫豪奢,聚众谋反,为救同伙人犯,不惜祸闹京师,枉杀官兵近百,动 乱民心,万恶难赦,本当罪株九族,念在自愿领罪,呈缴反旗,尚非全无悔悟,故准其所求,免其株连之罪,现令即刻押监,听候发落,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在场帮众才听得几句,已是脸色大变,这诏书里头写的根本全非事实,不知那皇帝老儿和徐阶究竟在搞什么鬼? 那徐定的来信里明明说道,这徐阶已说服皇帝答应招抚一事,要授予众人官职,众人这才一路前来京城听封,怎料真的来到了京师,那诏书里头写的却完全不是这回事,竟还将众人诬指为乱党! 众人忍不住放声大骂,转头质问杨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杨秀却是一副故作未闻,彷佛早就知情,众人再听得那老太监念道“现令即刻押监”时,简直气得全跳起来。 第222章 当官3 而那老太监跟着一口气将诏书全部念完,四周官兵立时抽出兵刃,将众人给团团围住,就连城墙上头不知何时也已架满弓箭对准众人! 众人这才惊觉,随身兵刃于方才进城时已全被收缴,此时手无寸铁,成百成千的官兵又不断自四面八方涌来,根本寡不敌众。 况且周边皆是围观老百姓,若是贸然与官兵动起手来,势必伤及无辜,到时真被老百姓给当成乱党也不足为怪,众人当下气急却又无奈,只得暂且束手就擒。 众人叫骂声中,一旁官兵已让出条通道,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台台的铁栏囚车,想不到官府竟连囚车也已一并备妥,众人再一回想,方才那官兵队伍的包围时机和布阵方位可说是恰到好处,让众人根本防不胜防,今日之事显是早有预谋。 众人跟着被硬上了镣铐,一一押入囚车,正挣扎叫骂间,却听得在场老百姓围着囚车连声叫好,众人登时大感错愕,这才想到自己此刻身上穿戴华贵,不正是应了方才那诏书里所说的“劫掠良善、荒淫豪奢”吗? 再推想去,方才由燕逢春将那绣着大大燕字的帮旗上缴朝廷,那旗子上头的黄底、龙纹亦可象征天子,不正应了诏书里所言“聚众谋反”、“自愿领罪”、“呈缴反旗”那几句? 只是那穿戴华服、上缴帮旗等实乃杨秀和徐定所安排,并非众人原意,但老百姓不明其中原由,自然相信那诏书里所言全都为真,也难怪会对众人如此厌恶不满。 众人这也才明白,原来今日进京听封,根本是落入一场早就精心布好的大圈套,为的就是要陷阎王帮于不义,众人不明白的,是那杨秀和徐定究竟为何要如此陷害众人,纷纷回过头要寻那杨秀,但后头尽是黑压压的人群,早就不见杨秀身影。 何良和戚小婵跟着众人一同被押入囚车,惊愕之际,见到沿途老百姓纷纷指着自己吐沫辱骂,简直与当日在东灵山下被祝老夫妇和村民们围绑指责的情景一模一样,又是一阵气苦难堪。 而一路来到狱所前,正张望间,囚车已通过狱所大门,眼前随即一片阴湿昏暗,耳听得大门锁上之声,心头跟着一寒,两人本为通缉带罪之身,这次上京能否受封官职还在其次,真正在意者乃是撤销身上罪状,也一并为戚小婵的父亲戚保文平反,怎料如今原罪未撤,竟又平白被冠上了个乱党谋反的罪名! 两人回想这些日子来,先是在京城用计劫救了赵七海等一干帮众,过程大快人心,随即却得知了袁少廷的真正身世,更发现李乘风的权谋诡计,只觉世事曲折、恩仇难解,跟着来到东灵山下的祝老夫妇家中度过几日平安无争的快乐日子,却又被老夫妇俩当成严家同党,满腹委屈难以说清,之后侥幸被救到神隐峰上。 原以为来到京城便能从此一路顺遂,谁知却是落入另一个大圈套中,两人心境连日来忽喜忽悲,大起大落,当下均是郁闷得说不出话。 众人跟着被分作六批,均关在同层大牢的不同房内,每日只盯着黑漆漆的石墙和铁窗发愣,吃着冷饭凉水,当初明明是兴致冲冲的跑来京城当官,怎料才一进城,竟就成了阶下囚,而要那狱卒去叫杨秀和徐定前来向众人说个明白。 那狱卒却也不大搭理,众人一想到被关得不明不白,又不知要被关到何时方休,个个都是满肚子恶气,却也无处发泄。 幸好有杜三保每日不眠不休胡天乱地的大骂一通,众人听其骂得有趣,这也才不至太闷。 如此日夜难辨,大约过了半个多月,这日和往常一样,那狱卒前来一一敲门将众人给叫醒,自小窗各递了饭碗进去,众人拿过饭碗,只觉手中一沉,似乎比平常要多重了些,凑近一看,每只饭碗里竟然都多了块大大的烧鸡和肉丸子。 却不知那狱卒今日究竟是发了什么善心,众人也不多问,饿了这些日子,一闻到肉香味,哪里还忍得住?立时狼吞虎咽起来。 赵七海才吃了两口,越想越觉不对,其在官府中当过差,知道其中恐有蹊跷,赶紧把鸡腿放回碗中,将饭碗推至小窗外,大声问道:“门外的兄弟,你过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狱卒闻声而至,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多问?你就安安份份的吃完这顿,今天别再给我添事,明儿个起大家再也不相干。” 赵七海一听,便知自己猜得不错,急骂道:“少胡说八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狱卒跟着说道:“那自然是上头下的令,我不过是听命办事,哪能擅自作主?你还是认份些,再多吵半句,我让你想吃也没得吃。” 众人此时也已听出古怪,纷纷问道赵七海是怎么回事,赵七海叹了口气,这才说道:“这顿饭在牢里有个名堂,叫做『阎王饭』,意思是说,这顿饭是阎王爷所请,所以特别丰盛,让人吃饱了好去见祂,乃是死囚生前所吃的最后一顿饭。” 众人一听,吓得连嘴里的饭肉都给呕了出来,本以为被关在此处不过是暂时的事,总有出得去的一天,哪知道转眼便能出得了这牢门,但竟是去刑场赴死! 众人在绿林中讨活,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早先那大半月里,日子过得何等安逸快活,又是满怀欣喜的等着当官,前景看似大好,怎料突然被告知已活不过一日,众人本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徒留遗憾。 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一想到阎王帮临死前吃着阎王饭,当真讽刺之极,当下哪还有胃口?气得将饭碗全给摔在地上,大声吵嚷,质问那狱卒这究竟是谁下的令。 吵闹之间,忽听得一人自牢门外淡淡说道:“这儿暂时没你的事,你先退下。”那狱卒应了一声,脚步声随即远去。 第223章 当官4 众人一愣,只觉这声音颇为熟悉,跟着便认了出来,此人不正是当日骗得众人前来京城领罪入狱的杨秀?其先前一直避不见面,直到此时才终于现身,众人一认出是杨秀到来,又是一阵轰头大骂。 燕逢春要众人先安静下来,随即隔着牢门骂道:“姓杨的,枉费咱们待你如同亲兄弟,当初还将你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没想到你却背信忘义,陷害弟兄,哪里有杨大人当年的半点风范?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秀先是一阵默然,跟着回道:“诸位兄弟,事到如今,杨秀也不再相瞒,其实杨秀根本不是什么杨大人的义子,也与杨大人毫无干系,一年多前与诸位相遇之时,杨秀只不过是徐大人府里的一名食客而已。” 众人闻言大惊,全未料到事实竟是如此,隐隐觉得不妙,只听得杨秀继续说道:“杨秀本是京师的一个小卫官,三年前因为一次酒后误事,因此丢了差事,当时一度穷途潦倒,便在京城街上摆起摊子卖武艺为生,正好被徐大人给瞧见,他见杨秀懂得武艺,又曾当过官差,就将杨秀留在府里住下。 一年多前,徐大人向杨秀说道,他和三哥于暗中互通信息,多年来藉诸位的相助,来抗衡严嵩那老贼的势力,但他也说诸位都是草莽出身,难保不生谋反之意,他知杨秀在江湖上是生面孔,因此便要杨秀假装成杨大人的义子,混入帮内探听消息,也确认这些年来他写给三哥的书信全都毁去,以免日后落入有心人手里。 杨秀为了报答徐大人的收留之恩,自然义不容辞答应下来,便先在洛阳杀了那几个严府小贼,再装作失风被捕,然后由徐大人放出消息,让诸位兄弟前来相救,顺利入伙山寨,之后就成了徐大人在帮里的一个内应。” 诸葛四惊呼一声,骂道:“呸!亏咱们当初为了救你,还挨了不少苦头,却原来是个假货!”那花百川和谭老九一想到当日为救杨秀,差点连命也丢了,更是气得连捶牢门顿足大骂,一时间整座地牢又是哄乱不休。 燕逢春待众人稍静,接着问道:“哼,就算你是徐阶派来的细作,但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亦无谋反之意,你又为何要陷害我们?” 杨秀回道:“诸位兄弟一心仗义为民,毫无谋逆之心,杨秀在帮里待得这段时日,岂会不知?但坏就坏在当日诸位兄弟大闹京城,杀了不少官兵,加上夏侯青那魔头于严府大开杀戒,还将那严家小子的尸首挂在宣武门上,恰巧那几日大高玄殿里头的道士炼制长生丹失败,皇上质问原由,国师便说是城里血气污浊坏了大事,皇上听完震怒不已,下令要将当日为乱京师者全数捉拿到案。 而此时有风声传出徐大人与帮里过从甚密,徐大人为了不让朝廷疑心,本想派兵围剿东灵山,但又怕此举反而令人起疑,且若不慎让诸位走脱了更是徒留后患,于是便主动向皇上献计,说道能劝得诸位自愿进城归降,随即封杨秀一个副指挥的官职,派杨秀率兵上山,跟着后面的事,诸位都知道了。” 众人一听,方知原来一切全都是徐阶的主意,枉费众人这些年来四处为其奔波卖命,诛除了几十个严党奸佞,救出不下百位惨遭严党迫害的忠良及其亲族,更抄去严家和众党羽在各地的上百处财库,藉此扶助徐阶制衡严党势力、培植自身人马,步步登上高位。 怎料这徐阶才刚将严家给除去,为了坐稳朝廷首辅之位,竟是这般过河拆桥,丝毫不留情面,众人当下均是忿忿难平,破口大骂其无情无义。 而燕逢春一想到徐定,跟着便又问道:“哼,你倒好,现在做了官,那我三弟跟着一起出卖咱们弟兄,他又得了什么好处?” 杨秀长叹一声,回道:“一切都是徐大人指使杨秀所为,三哥于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燕逢春奇道:“你说…三弟他不知情?那他信里写的是怎么回事?他和毛兄弟人呢?” 杨秀跟着回道:“当初三哥被捉拿,徐大人便暗中知会杨秀,不论死活,定要设法将三哥给夺回,万不能让徐大人和三哥自幼熟识的事被皇上知道,因此当日劫囚时,杨秀便趁乱将三哥给带走。 谁知半途竟被毛统领给瞧见,杨秀只得以保护三哥为由,一起将毛统领给骗回徐大人府里。 三哥醒来之后,徐大人刻意不说破杨秀的身分,还骗三哥和毛统领说道皇上已答应招抚一事,要三哥写信给诸位兄弟,三哥相信无疑,更嘱托毛统领前去咱大寨,将这些年大伙打下的存粮银资全都上缴官府,三哥和毛统领为人重义,他们若是知道真相,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诸位兄弟受骗?他们…” 赵七海听得杨秀说到一半就此打住,语气中颇有心虚,当下微感不妙,追问道:“你快说,那他们现在人呢?” 杨秀顿了一下,这才说道:“毛统领此次南返大寨,徐大人已暗中派人跟妥,只待毛统领带路找到库房,那他性命便再无用处;至于三哥,诸位兄弟入狱当天,徐大人见大事已成,若再留着三哥,势必后患无穷,因此命人在其饭菜中下毒,杨秀本想阻止,但终究晚了一步,等杨秀赶回府里,三哥他…三哥他已经毒发气绝多时了。” 众人听到此处,登时齐声悲呼,想不到一同闯荡江湖十余载的徐定,以及替大寨守下无数胜仗的毛应忠,两人竟会落得如此惨死下场。 且那徐定号称计将军,素来足智多谋,但其虽饶富机智,又怎会料到与他相识了几十年的堂兄,竟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痛下毒手,众人又想到连徐定及毛应忠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不禁都悲从中来。 众人伤心至极,哭喊叫骂了一阵,赵七海才又问道:“徐阶那厮狗贼,连堂兄弟都能下得毒手,对付咱们这帮人当然更不会心软,下令除去咱们的,自然也是他了?”杨秀跟着应了一声,显是承认了此事。 第224章 当官5 燕逢春将整件事情回想一遍,那徐阶早先安排杨秀混入帮内,后来徐定被傅追虹带兵擒获,也是杨秀将徐定夺回徐府,而徐阶骗得徐定于信里假传招抚一事,再托毛应忠带人缴出大寨的存粮银资,又让杨秀担任使臣,令众人毫无戒心跟着进京。 接着一路上打着燕帮大旗,吃好住好,穿戴招摇,让朝廷和老百姓真以为本帮皆是豪奢谋反之徒,为求减轻罪责这才自愿前来领罪。 如此一来,徐阶除去本帮就更加名正言顺,而其过往与本帮之密切干系也能如船过水无痕,原来这一切皆早有预谋。 燕逢春感叹徐阶这老贼布局耐心缜密,反观自己空有一身武艺,但谈到谋略算计,又哪里是此人对手? 想到此处,不禁长叹苦笑说道:“嘿,想不到老夫一生仗义为怀,行事问心无愧,到头来却也只是他人的一颗棋子罢了。”众人一听,又纷纷叫骂了起来。 杨秀待众人稍稍平静,这才继续说道:“诸位兄弟请听杨秀一言,杨秀与诸位相处虽不过年余,但也知诸位个个都是情深义重的好汉,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诸位死得不明不白,今日才特意前来相告。 诸位大可怪罪杨秀背信忘义,也可怪那徐大人心狠手辣,但这世道便是如此,若无权谋算计,连官位也保不稳,又如何能成得了大事? 当今皇上喜好道术,将大小国事全交由朝官打理,这才会任由严嵩老贼等人为非作乱,徐大人长年受到诸位相助,这才得与严嵩老贼抗衡,终能掌理大权。 但若是让皇上对其有所顾忌,又如何能坐稳首辅一位?如此便有再多抱负也难以施展,因此不得已只能牺牲诸位来成就大业。 但杨秀也愿以人头保证,那徐大人向来善察民意,又有满腹才略,其一心安邦治国,定不会像严嵩老贼那样为非作恶,如此对百姓来说,实则是功大于过,只是平白牺牲了诸位,还请诸位能体谅其中难处。” 众人闻言,均是一阵默然,这杨秀所说听似强词夺理,但想众人皆是将死之人,这杨秀大可不必白费唇舌来说与众人信服,看来多半是其肺腑之言。 众人却也不禁感叹,这拼死拼活了大半辈子,虽说终将严家恶党给推翻,造福了天下百姓,但到头来却得背负着乱党的骂名草草赴死,而似陆开那等奸险小人却能够逍遥得志,只觉心中大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 杨秀临走前,将那狱卒叫来特别交代,这最后一日须得好好对待众人,不得有半点差池,那狱卒不敢违逆,连忙点头称是。 杨秀再对着铁窗内与众人一一道别,众人大半毫不领情,纷纷朝着铁窗外辱骂唾沫以对,杨秀也不闪避,默默受着众人责难,随即落寞离去。 杨秀方才在铁窗前与众人道别,那火光自铁窗外照入牢房里。 何良被关了这些日子,至此才隐约见得那牢房墙上似乎刻有字迹,待杨秀离去,走近沿着墙上一摸,果然刻有文字,顺着刻痕先摸出个“狗”字,至于其他字迹,因刻痕甚浅,便不易摸出写得什么字。 何良心中觉得奇怪,于是向那狱卒要了灯台,那狱卒方才经杨秀耳提面命须得好好对待众人,想来一盏灯台该不致坏了什么大事,便取来借何良一用。 何良接过灯台往墙上一照,这才真的吓了一跳,原来这四面墙壁连同铁牢门上,竟然都密密麻麻刻满了不少文字,看来皆是用碎砖破碗之类的硬物所刻下,只因四周昏暗,这些日子才没留心注意。 何良和戚小婵与另外六名帮众被同关一室,众人一时好奇,便往那些小字上看去,只见上头写的都是些“该死”、“杀光”、“狗官”、“无头鬼”等等的咒骂字语,想来定是那些死囚临刑前所留下,众人越看越是心惊,一想到几个时辰过后,自己也要成了那无头冤鬼,不禁寒颤起来。 何良正想罢手不看,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再举灯靠近一瞧,登时大惊,赶忙对着牢门铁窗外大声问道:“二哥!你曾经说过年轻时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翠香,那位翠香姑娘可是姓余?” 赵七海被关在隔壁间房,一听得何良问起,贴着牢门问道:“正是姓余,你怎么知道?” 原来何良先是在这墙壁上头看到了“杨金英”三个字,只觉似曾听过,这才想起赵七海说过,这位杨金英便是当年带着十多名宫女嫔妃要行刺皇上的那名领头宫女。 而何良再凑近一瞧,又赫然发现不远处还写着“余翠香”三个字,想来这翠香姑娘多半便是赵七海曾提过那个年轻时相好的姑娘,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何良不禁感叹,那位翠香姑娘当年乃是位宫女,因为被迫参与谋刺皇上,被严嵩向皇上进言将一干宫女全都凌迟处死,却原来死前所待的囚牢也在此处,当真凑巧至极。 何良见那余翠香三个字下面还写了个“留”字,心想莫非这墙上还有那翠香姑娘所留下的遗言? 往那“余翠香留”四个字右边找去,果然跟着见到几排小字,上头歪歪斜斜地写着:“未能尽孝,求爹爹原谅翠香不孝,未能再见赵郎,死而有憾,愿来生能做一对平凡夫妻。” 何良依着墙上所写,逐字念与赵七海听,赵七海听完,颤声说道:“你说的是真的?翠香她…翠香她真的愿意和我再做一对平凡夫妻?” 何良说道上头便是如此写着,赵七海跟着哽咽说道:“嗯,想当年我只顾着能有一番大作为,没能尽早和翠香成亲,这才让她被选入宫里,终于…终于害得她蒙冤惨死。 我只道她死前定是恨我至极,恨我没能早点将她娶进门,所以这些年来,我才一心想杀了严嵩那老贼来报仇泄恨,想不到…想不到原来她临死前对我竟还是有情有意。 哈哈!很好!很好!老天有眼,让我在死之前还能得知翠香的真正心意,我此生再也无憾,明天一过,我就要到阴曹地府去和翠香见面,两人来生再做一对平凡夫妻,哈哈…” 第225章 当官6 说到后来又哭又笑,众人均不知是该心酸,又或是该为赵七海在临死前能了无牵挂而感到高兴。 戚小婵听得赵七海临死前坦然无憾,反观自己却仍有许多心愿未了,那父亲遭陷害入罪终究没能获平反,满门老小含冤断魂的血债也未偿。 而这些年来执意于报仇雪恨,原想等报仇一事了结后,定要走遍全天下的名山大川四处游历、逍遥度日,但怎料得转眼间便要赴死,徒留一堆遗憾与不舍。 想不到死后竟还要背负着骂名,一时间既不甘心又是悔恨,不禁难过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戚小婵个性原本开朗直率,又是坚强过人,极少在旁人面前大哭,但这段日子来实在是连受委屈,难以自制,所哭掉的眼泪只怕比自小到大哭掉的还多。 何良心念一动,便向那狱卒说道,想将自己带来的那张琴给借到牢房里头,那狱卒起先颇感为难,但禁不住何良连连请求,那杜三保又在一旁嚷嚷,威胁若是不依便要向杨秀告状。 那狱卒犹豫一阵,终于还是答应了何良,回头将紫弦琴给取来,送入何良牢房内。 何良盘坐墙角,借着灯台微光,叹气深思一阵,跟着抚琴弄弦弹起曲来。 那曲调轻快柔美,余音流转回荡,时有曲外弦音穿插其中,一段比一段更为清亮高亢,听来犹如百鸟和鸣,盘旋之际越飞越高,终至没入云霄。 而那琴音入心,直令在场众人心旷神怡,一时间忘却了方才的那阵苦闷,半刻过后,一曲弹毕,戚小婵连说好听,便急着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何良回道:“这首曲子叫做《凤凰台》,说的是萧史和弄玉两人的故事。” 何良见戚小婵一脸茫然,显是从未听过这故事,于是跟着说道:“古代秦国有一位君王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名叫弄玉,那弄玉虽然贵为王女,但是不喜礼教,经常莽撞闯祸,一天到晚打伤宫里的侍卫,还拿刀赶跑了许多前来提亲的达官贵族,让秦穆公非常头疼。 不过弄玉有个长处,那就是擅于吹 箫,吹得比宫里的那些乐官都还好,每回吹奏,总能吸引附近的鸟雀前来逗留。” 戚小婵打岔问道:“这弄玉真了不起,既会使刀,又会吹 箫,就不知容貌生得如何?” 何良顿了一下,回道:“嗯,听说这弄玉生得花容月貌,我曾在书上见过画像,容貌便与你差不多。” 戚小婵一听,这不正说自己也是生得花容月貌?立即心花怒放,诘诘笑道:“真的?那好,你继续说下去。” 何良点头继续说道:“嗯,有天弄玉又独自在宫里吹 箫,忽然听到有一阵箫声从宫外合奏,那箫声之美,简直与弄玉不相上下,因此弄玉便要秦穆公赶紧去将那吹奏之人给找来。 秦穆公派人到宫外去找,循着箫声,终于在好几座山之外的一处深谷中找到那人,并将他请到宫里,原来那人是位男子,名叫萧史。” 戚小婵再打岔说道:“这个萧史竟然能将箫声传到好几座山之外,看来也是个内家高手,那一定是长得高头大马了?” 何良一听,想戚小婵自幼尚武,竟连这等传说故事也要牵扯上武学,不禁暗暗好笑,随即正色回道:“嗯,听说这萧史外貌还算斯文,我在书上也见过画像,长相便与我差不多。” 戚小婵奇道:“长相和你差不多?那武功应当普通至极。 那后来呢?” 何良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嗯,秦穆公将萧史请到宫里后,便要萧史与弄玉当场合奏一曲,没想到竟然引来一群凤凰停留,秦穆公非常开心,便说这弄玉自幼爱胡闹,对前来提亲的人一律不理睬,唯独拜服在萧史的箫声之下,只怕天下间再无第二人能与弄玉相配,因此要萧史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与弄玉成亲。” 那萧史和弄玉的故事出自《列仙传》里,也是那“乘龙快婿”的故事由来,何良有意逗得戚小婵开心,便刻意加油添醋,把这故事给说得滑稽些。 戚小婵这才听出何良乃是将那萧史和弄玉比作两人,不禁噗哧笑道:“我说定是那萧史脸皮厚,死缠着弄玉不肯罢休,拿刀子也赶不跑,秦穆公别无他法,只好勉强让萧史入赘。” 何良亦是哑然失笑,跟着继续说道:“后来那秦穆公为两人在宫中建了一座凤凰台,让那些听闻两人箫声而来的凤凰可以栖身在上头,只是那凤凰越聚越多,又不肯离去,弄得宫里到处都是羽毛脏物,那百官不堪其扰,无法好好处理国事,便联合起来谴责萧史和弄玉的不是,秦穆公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将萧史给赶出宫外,再也不让两人见面。” 何良自方才听得赵七海诉说其与那翠香姑娘之间的事,心中便大有所感,自己多次都想对戚小婵吐露情意,但总是却步而止,眼看明日就要赴死,自己实不愿抱憾而终。 当下决定要鼓足勇气说个明白,不论戚小婵如何响应,自己总算是了结一件心头大事,是以才特意说了这个故事,想藉此将心意传达给戚小婵,于是深吸口气,接着说道:“萧史知道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弄玉,临走前便问弄玉,是否愿意舍弃一切,跟着自己到乡下隐居,两人做一对老实夫妻,从此逍遥快活,再无烦恼牵挂?” 何良说到此处,心想今生或许便只剩这么一次机会,于是硬着头皮将灯台拿起,往两人之间一照,注视着戚小婵,默默等待其回应。 戚小婵即便心思单纯,但这段日子来与何良朝夕相处,又如何听不出何良话中的意涵?只是此刻身陷牢狱,明日便要赴死,想得再多又有何用,因此随口叹道:“我说…那弄玉纵使愿意跟着萧史离去,但宫中守卫这么森严,又怎能说走便走?这辈子怕是离不去了。” 第226章 当官7 何良闻言,跟着回道:“若真注定如此,那萧史便也不离开,纵使只剩下半天时光,两人能聚得一刻是一刻。” 戚小婵一听,没想到这个平日看起来满脑子迂腐礼教的乡下郎中,此刻竟是如此执着表明心意,当下心头一震,反倒傻愣住不知所措。 戚小婵不禁回想,自己从小曾不只一次戏言长大后定要嫁给大师兄,但真正长大后,那袁少廷对自己虽好,却从未吐露过什么男女情意,反倒像是兄妹般疼惜,就算当日在江都地牢里,那袁少廷看似认了对自己的情意,却又怎知那不是为了要让严子宣放过自己,才刻意配合作戏? 反观眼前的何良,回想两人初次相遇,当时可谓冤家聚头,先是在阎王帮大寨比武,再至江都严宅抢婚,一路从慈云庵亡命至海安渡,又到了铁山岛上过了大半年逍遥无争的生活,然后一同于白马湖行刺严子宣,却失手被擒至江都地牢内,逃出后一路北行来到京师救人,跟着在东灵山下扮成小两口度过一段开心日子。 这一路至今,两人不但共历了数不清的患难悲喜,自已更不只一次莽撞闯祸,全靠何良不离不弃在一旁陪着,两人才能化险为夷,而何良看似文弱,却也总能在自己最需要时挺身而出,真心相护。 戚小婵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袁少廷间的过往回忆不知不觉已日渐淡薄,反倒是与何良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皆深刻在心。 曾几何时间,身旁似乎再也少不了这个能让自己欺负吵嘴,也能够包容自己的书虫子跟班。 戚小婵想到此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可惜这答案来得似乎为时已晚,而其平时说话爽快,但毕竟是女孩子家,遇到男女情事,终究是羞涩起来。 犹豫一阵,轻轻咬着下唇,再低头小声问道:“那天…在城里的废弃老屋子前,杜大哥问你…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你当时说的,可都是真的?” 何良微微一惊,原来自己当日和杜三保间的对话,终究还是让戚小婵给听见了,反正两人所剩已无时日,当下再无顾虑,胆子一大,直视着戚小婵,点头说道:“不错,我说若能和你…和你做一对老实夫妻,不再过问江湖事,从此逍遥快活,没有烦恼牵挂,那此生再也无憾,这些…都是真心的。”跟着一股作气,便往戚小婵的手心紧紧握住。 戚小婵吓了一跳,手心先是一缩,但一时未能挣脱,全没料到向来畏懦的何良竟是变得如此直率,顿时心绪起伏如潮,迟疑一下,随即也跟着轻轻回握,身子一挪,便将头靠在何良的肩膀上,两人就这么贴着石墙依偎而坐。 何良至此总算真正赢得戚小婵的芳心,登时心头一暖,松了口大气,开心得胸口怦跳不已,只觉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此,就盼两人可以永远停留在当下。 稍过得一阵,何良再说道:“方才那故事还没说完,据说后来萧史和弄玉真离开了王宫,他们二人分别乘着金龙和彩凤,一起飞到遥远的华山上,从此做了对快活的神仙夫妻。” 戚小婵一想到明日便要被处死,当下又难过起来,哽咽问道:“咱们…咱们也能同他们俩一样吗?” 何良点头说道:“咱们就算在人间做不成夫妻,将来到了天上也能做一对快活神仙,总之你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永远也不分开。” 戚小婵一听,哽咽笑骂道:“你这人就爱死缠不休。”跟着伏在何良肩膀上啜泣起来,何良轻拍着戚小婵的头,想到两人好不容易终成有情人,相聚时光竟是如此短暂,亦是满脸泛泪,难以止住。 在场帮众多为粗人,大半都没听过那乘龙快婿的故事由来,还道那故事内容真的皆如何良所言,又见两人临终前真情流露,至为感人,只可惜聚散离合转眼间,当真是造化弄人,均是不胜唏嘘。 隔日一早,众人被一群官兵的呼喝声给吵醒,那前来牢房押人的官兵为数甚多,替众人上了枷板,每人又各被三名官兵给使劲押着,根本全无反抗之力,想来那徐阶筹谋已久,既已走到这步,绝不让众人有一丝机会脱逃。 那狱所出口的街上,此时共有八台囚车在那等着,比先前押运众人来时更多了两台,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其中两台囚车里早已押满了十多名人犯,却不知里头押的是何人,众人此时也无心多问,分批被押进囚车,随即由大队官兵一路押着朝城南行去。 众人一路被押往左安门内街,此处距离城门不远,周边芦草丛生,聚洼为潭,屋舍稀落,不似城西的店商林立,原应少人往来,但此时却已聚满了围观的老百姓,四周哄乱吵杂,热闹倒是不输城西,想是人人早就知道今日将有大事可瞧。 众人下了囚车,一一被带到一座又宽又长的石拱桥前,那桥下近岸处已搭了座观刑台,只是这京城里向来都以西市作为行刑法场,怎地这回竟是换了个地方? 众人看了那桥头旁的石墩一眼,只见石墩上雕着一尊展翼石雀,模样作势待飞,下方隐隐刻着“朱雀桥”三字,莫非此桥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众人跟着被赶至桥上,而那桥的两端随即站满官兵严守,只怕连只老鼠也走不进,众人这才明白,想是此处周边一片开阔,少有巷道可容藏身,而数百名官兵又将这石桥两端的去路全给封住。 会选在此处行刑,多半是要防止又有同伙前来捣乱,重蹈当日劫囚之覆辙,只不过众人心里皆知,这全帮上下的精锐头领都已尽数被囚于此处,其余帮众散落南北各地群龙无首,早没寄望还能前来相救,是以选在何处行刑,实则也没多大差别。 戚小婵跟在何良后头,一起被赶到桥上就地跪着,突然瞥见远处众官兵间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探头一看,只见那人乘着军马,平眉短胡,气态静逸,果然便是李乘风! 第227章 朱雀桥1 戚小婵一时忘情喊道:“师…”但随即见到李乘风的大红披风下露出一件麒麟青衫,再配上那匹高壮军马,一副威风凛凛,想来其果真得偿宿愿,终于回复了官职。 戚小婵生性原本单纯率真,但这些日子来尝尽各种辛酸,已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其心知若是在此与李乘风相认,多半只会连累了李乘风,反正自己转眼便死。 姑且不论那李乘风收留自己的真正用心为何,但那多年的养育之恩总是事实,当下也不愿再害了李乘风,是以那一声师父终究没有全喊出口。 而李乘风原本面无表情,一见到戚小婵朝自己望来,忽然心虚起来,眉头一皱,神色间流露出一股歉疚为难,随即将头别过,不敢再与戚小婵相面对,而戚小婵心知这多半是最后一次见到师父,于是静静望着李乘风的侧影,过得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跟着也别过头去。 燕逢春被押跪在地,左右张望,看来这座朱雀桥便是众弟兄们今生最后一次聚散之处,脑中突然闪现一首年幼时曾读过的唐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一首《乌衣巷》乃唐朝诗人刘禹锡所作,说的是横跨南京秦淮河的那一座朱雀桥,那座朱雀桥是当时城内的往来要道,其中一头可通往一处乌衣巷,那乌衣巷一带在东晋时乃是名门高士的居集之处。东晋名臣王导和谢安等人便曾定居于此。 但时过境移,昔日那些名门高士的住所,如今早就成了平民老百姓的普通屋宅,当时的繁盛情景也已不再,此诗古今交错,颇有世道沧桑、兴衰无常之感。 燕逢春想到此诗,跟着再回忆起昔日往事。 其年幼时,那燕家乃是苏州当地的望族,其祖上三代做的都是丝绸生意,家大业大,又乐善好施,在当地颇受拥戴,不料就在其十五岁那年,某天晚上家中突然起了场大火,将燕家数代基业给烧得一乾二净,一家十七口人便只有燕逢春一人带着老父逃了出来,但老父不久后也因积忧过度而病死。 燕逢春随后无意间得知当日那场夺命大火竟是燕家生意上的对头商号所为,自己虽多次报官,终因苦无实据而作罢,而其当时已无处可去,但那些昔日受过燕家恩惠的亲友却没人肯加以收留,甚至将其身上仅剩的十几两银子也给骗光。 燕逢春看尽人情冷暖,走投无路下,于是在太湖边投了个小山寨,从火房杂工开始当起,并自学武艺强身,几年下来,终于杀了不少昔日害自己流落山野的奸恶之徒,报了当年之仇,而在绿林中逐渐小有名声。 在那之后,燕逢春于因缘际会下结识了一位退隐刀客,那刀客不但传授燕逢春一身精湛武艺,更对其晓以大义,要其忘却旧恨,仗义行事,就算身处绿林,亦不能有违江湖侠道。 燕逢春豁然顿悟,自此四处拉拢志同道合之士,一起在绿林中举事,而后陆续遇见了赵七海和徐定,方知那当朝严家为祸天下之剧,最是该死。 因此一群人在正气岗上占山为王,自号为阎王帮,众人骁勇善武,又有徐定谋略用计,是以对上官府和各方恶霸总能风光得胜,遂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势力日增,直至今日。 而燕逢春虽身在绿林,但这几十年来打打杀杀,不觉间已年过花甲,心中早隐生倦意,当日听那傅追虹说得一句“没有谁是该死之人,每杀一人就是一笔血债”,这也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己这些年来杀人无数,原是习以为常,却不知已背负多少血债。 而自己跟着被傅追虹打上一掌,幸得何良及时相救脱险,宛若死而复生,自此更是明白性命可贵,亦不忍再任意杀生,遂萌生退意。 再者燕逢春心中豪侠之情虽不曾减退,但这些年来常见老百姓一听得本帮之名便面露惶恐,更有不少老百姓将本帮与杀人不眨眼的盗匪给想在一块,燕逢春失望之余,实盼有天能够光明正大的报效家国,仗义人间,也重振燕家名声,而不用再被冠以乱党之名。 是以当日一听得能有个官职可做,心中实感快意,但怎料得重返京师后,一切全变了个样,还莫名其妙成了个反贼,当真失落至极。 燕逢春年少时读得这首《乌衣巷》,当时只明其文却是难解其意,此时临终前突然有感,诗中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那个“燕”字,彷佛说的便是自己,只觉人生起落无常,功名荣禄皆是过往云烟,今日功成志得,又或失意落魄,百年之后还不皆是一团枯骨烂泥? 什么报仇雪恨,什么仗义人间,什么报效家国,若能留得好名传世那也罢了,早知奔波这一辈子,终究是要背负着骂名而死,还不如一开始便平凡度日,求个逍遥善终不是更为快活?而今日断魂于此,也不过一条性命。 自己号称千人屠,手下亡魂何止千百?只能说是自己这辈子欠下太多血债,活该如此,而此时再多懊悔遗憾,终究是为时已晚。 燕逢春痛思之间,见帮众皆已被绑赴就位,一一跪在桥上,于是再探头看了赵七海、诸葛四、花百川和谭老九等几名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 回想与众人初遇之时,人人皆是年轻气盛、少壮飞扬,但这些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下来,今日再仔细一瞧,个个均已黑发转稀,脸上也多添了不少沧桑。 当下只觉人生年华易逝、转眼永隔,心底颇觉不舍,随即忍泪对众人说道:“诸位老弟,都怪做大哥的有眼无珠,没能早一步识破那些奸贼的阴谋,这才累得大伙赔上性命。 咱们是活不过今天了,我这满手血债怎么也还不清,下辈子也没指望能有好日子过,但你们定要投户好人家,一辈子求个平安顺遂就罢了,可千万别再跟着我一起受苦。” 第228章 朱雀桥2 赵七海一听,跟着激动回道:“大哥说得什么话!这几年来,兄弟们一起仗义人间,杀奸除恶,日子过得何等痛快,哪里觉得苦了?再说咱们行走江湖,谁的手底下能够清白干净,没染上半条人命?今日有此一报,那也是意料中事。 大哥难道忘了?咱们结拜当时早已立过誓,这辈子只求同生共死,图个义气,既然今日注定一同命丧于此,大伙正好一块投胎,来生再做他一辈子的兄弟!” 燕逢春闻言,当即一扫悲叹,振奋喊道:“好!咱们立过的誓,我自然不敢忘,大伙如不嫌弃,那就一块投胎,来生再做他一辈子的兄弟!” 其余帮众一听,立时轰然叫好,人人含泪欢呼,纷纷叫嚷着下辈子定要再做兄弟,绝不离弃,那感情尤为要好的几个,更是将身子靠在一块哭拥起来,任一旁官兵如何踢打都不肯分开。 何良、戚小婵、杜三保虽与众人相处时日并不算长,但见得在场帮众均是义气干云,临终前真情流露,感情直比亲生兄弟还要好,亦是看得心绪激昂,眼泛泪光。 众人哭笑声间,忽听得桥下传来一声喊道:“尚书大人到。” 桥上众人闻言,同时转头一瞧,只见一名老者走在八名精悍侍卫的前头,跟着上了观刑台的主座,一副气态昂然,果然便是那徐阶。 众人一想到徐定和毛应忠惨遭害死,而转眼便轮到在场所有弟兄要被一一处斩,个个都是忿忿不平,哪咽得下这口恶气?一时间均抛下方才的悲戚之情,立时对着台上破口大骂起来,徐阶闻声,脸色立刻难看至极。 众人叫骂声中,便只何良和戚小婵两人始终相视对望,不发一语。 两人方才见得一干帮众亲如兄弟、视死同归的模样,只觉人生在世,如能相遇知己最是难得可贵,而两人今日互许,在黄泉路上也同样有对方相陪,再不孤单。 只可惜没能早些与对方表明情意,如此或许两人真能从此逍遥度日,不再过问江湖事,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但这世事本难两全,既能在临终前觅得有情人,也算了却一件憾事,两人相视微微一笑,无需开口,彼此心意皆已明了。 桥上众人不顾官兵的踢打,仍是对着观刑台上连骂不休,那桥下的带头军官当即喝道:“把这些人的狗嘴全给我封上,休要冒犯了尚书大人!” 桥上官兵闻令,似乎早有准备,随即取出布巾,将在场所有人犯的嘴全给紧紧封住,令众人再也无法多言,无一得免,便连始终没开口说话的何良和戚小婵亦同。 那观刑台上的宣令官见众人已无法出言捣乱,跟着喊道:“时辰已到,有请尚书大人监斩。” 徐阶闻言,拿起谕令看了几眼,说道:“好,先宣读人犯姓名,验明正身。” 那宣令官自徐阶手中接过谕令,上前喊道:“犯男燕逢春,苏州府吴县人,年六十二。”桥上一名官兵跟着取下燕逢春背上木牌,核对一眼,高举大声回道:“犯男燕逢春,验明正身无误。” 那宣令官逐一宣读众人的姓名籍贯和年纪,跟着便念道:“犯男罗一豹,绍兴府山阴县人,年四十三。” 桥上帮众闻言一惊,想那罗一豹恶名远播,乃是出了名的大淫贼,据说其四处作案,居无定所,为人狡猾,擅使迷药,专挑尚未婚嫁的妙龄女子下手,还自己取了个“万子千孙”的绰号,意思是遭其淫辱而怀上身孕的女子难计其数。 众人一听得罗一豹之名,纷纷转头看去,只见此人生得又矮又瘦,肤色净白,一脸斯文正经,不像是有胆子犯下大案之人,此人先前和众人一路被绑赴至此。 众人还在猜想这人究竟是犯了何罪,怎料眼前这个貌似斯文的矮瘦子,竟便是那令人闻名色变的大淫贼!而在场老百姓听得此人便是那罗一豹,亦是起哄大骂。 那罗一豹却仅是冷笑几声,随即闭上眼,满脸轻松笑意,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更令在场众人气得咬牙握拳。 那宣令官继续往下宣读,只听得人犯中赫然又接连出现沙天刚、樊世融、贺金鹏、魏全、上官鸣城等多位众所皆知的强人恶霸,其中尤以沙天刚和贺金鹏两人最是恶名昭彰。 那沙天刚号称“哭断肠”,乃是陕西一带的马贼头子,生性凶残,凡是看不顺眼者,便将那人给捆绑在地,活生生开肠剖肚,任其遭烈日曝晒和鸟兽啄食,终至肠穿肚烂,哀号声尽,这才气绝身亡; 而那贺金鹏原为山西五魔之一,后因与其他匪头不合而出走自立门户,自封为“山西王”,手下共有几十名剽悍强人,专挑偏乡村落打劫犯案,既抢钱财,也劫女色,所到之处必定搜刮掠尽,临走前屠民烧村,不留半个活口,以免风声走漏,是以官府始终难以将一干人给捉拿到案。 桥上帮众怎么也没想到,似沙天刚、贺金鹏这些凶残狡猾的山贼恶霸,竟也一同落到了官府手中,今日更要和众人同时处决,但众人一生侠义为怀,竟被和这些淫恶无耻之徒相提并论,心中均是委屈难平。 桥上官兵对众人犯一一验明正身无误,那宣令官即请徐阶继续示下,徐阶跟着点头回道:“好,宣读罪行。” 那宣令官当即大声宣读:“奉刑部谕令,燕逢春为首等七十人犯,以燕帮为名,聚众谋反,劫掠良善,无恶不作,杀害我大明官兵千余人,屠村六十余户,淫辱妇女百余人,依我大明律,理应处以凌迟之刑,罪及亲族,惟念在众人自愿赴京领罪,呈缴反旗,上缴劫掠所得四百二十两银、白米五十余石,释回妇女三十七人,尚非全无悔悟,故免其株连,斩立决。” 桥上帮众一听,心中惊愕之情,实不下于当日进京听诏时,这谕令里头,除了众弟兄这几十年来确是杀伤了官兵不下千余人外,其余的根本全非事实。 第229章 朱雀桥3 至于那什么屠村六十余户、淫辱妇女百余人、释回妇女多少人云云,更是极尽荒谬,这谕令内竟是将方才那十几名山贼恶盗也视作本帮人等,罪行自然也都全算在本帮头上。 如此诬陷不义,众人说什么也不能接受,正想极力辩白,却苦于被布巾紧封住嘴而无法说话,只能不断地嗯哼作声。 众人心中一寒,登时明白了徐阶的用心,原来徐阶正是要将那万恶不义的种种罪行全推到本帮身上,如此一来,才能令皇上、朝廷和老百姓误以为本帮当真罪该万死。 那徐阶将众人问斩,在不知情者看来,像是为天下除了个大害,实则是众人一死,那徐阶和本帮间的一切过往,除了杨秀等心腹之外,天下间便无人知晓。 那徐阶也能坐稳首辅之位,再无隐忧,而这等心机算尽,就算众人现在能开口说话,但老百姓早将众人视为淫恶乱党,又有谁会相信一个淫恶之徒临终所言? 那徐阶不想有半点耽搁,趁着在场老百姓尚无人起疑,跟着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好,燕帮七十人犯,罪当处斩,现已验明正身,即斩立决!”随即掷出处斩令。 那刽子手听令,挺着毛胸圆肚,拎着长刀,大摇大摆往燕逢春身前走去,见燕逢春身子直挺,正要伸手将其脑袋给压下,突见燕逢春身子拔起,扑身一撞,那刽子手身材魁武厚实,只怕有燕逢春的近两倍重,竟是被燕逢春给硬生生撞飞至五步以外,又连翻滚了两三圈后才停下,足见那一撞力道之大。 那刽子手被撞得头晕脑胀,一时还未能回神,燕逢春一个打滚来到那刽子手身旁,伸长颈子奋力咬住地上长刀,脑袋一扭,唰的一声,那刀锋登时将其嘴上缠布给割断,却也在嘴脸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破口。 只见燕逢春弓腰弹身,树然站起,满脸鲜血将身前枷板给染得半红,跟着纵声吼道:“放你 妈的屁!姓徐的狗贼你听着,老夫在世专杀奸贼,死后专杀恶鬼,一生问心无愧,你要杀便杀,休要侮辱了老夫和一帮弟兄的名声,否则老夫便在阴曹地府等着,死也不放过你!” 说着仰天长啸一阵,犹如狮吼熊咆,又似春雷乍响,拔山倒树,震撼街巷,声音中尽是狂怨悲愤。 桥上众官兵被燕逢春的啸声给逼得震耳欲退,个个掩耳皱眉,难以靠近,忽见燕逢春口中鲜血喷飞如雾,接着啸声一止,双膝一跪,头也跟着低了下来。 几名小兵这才赶紧扑上前去,但见燕逢春一动也不动跪坐在地,往其口鼻一探,竟已没了呼息,吓得赶紧向守桥军官回报。 原来燕逢春年事已高,不久前受了傅追虹一掌,重伤未愈,被关在牢里的这段时日,每日抑郁难平,吃喝也差,身子早就日见孱弱,而其一生自许仗义为民、诛奸屠恶,但此刻见到桥下众百姓,眼神里尽是轻蔑不屑,真将自己当作那淫恶乱党之首,怎么不委屈难平? 跟着又觉愧对祖上,也愧对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不禁悲从中来,因此奋力夺刀,将嘴上缠布给割开,只为一吐心中狂怨之气,纵声长啸一阵后,终于残烛耗尽,就此了却其轰烈曲折的一生。 桥上帮众见燕逢春竟是这般含冤吐血身亡,无不大感愤慨,个个都想冲上前去瞧那燕逢春的最后一面,却又一一被官兵给强行压制在地,整座朱雀桥上顿时一片悲鸣,哀戚不已。 徐阶方才见得燕逢春拼死一搏,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就怕燕逢春会将自己与阎王帮长年通谋之事全抖了出来,幸而燕逢春只是宣泄满腹怒气,并未多说什么,待又听知燕逢春已死,这才暂时松了口气。 那宣令官见燕逢春已死,转头请示徐阶该当如何,徐阶见燕逢春虽动也不动,但其生性谨慎多疑,就怕燕逢春乃是诈死,于是定了定神,清嗓回道:“哼,听闻武功高强者多半练有龟息闭气之术,这些贼人狡猾多端,怎知是真死还是假死?那谕令上写的既是处以斩刑,那就该依令办理。”言下之意,竟是仍要再将燕逢春的首级给斩下。 那宣令官闻言,回头依言下令,众人一想到燕逢春含冤暴毙,临死前心中定是愤恨至极,难以瞑目,想不到死后竟还无法保住全尸,人人心中都是震怒和不舍,恨不得立即上前将徐阶给碎尸万段。 桥上那刽子手听令,上前再将燕逢春的尸身给扶正,灰发拨开,露出光黝黝的后颈,怕那燕逢春当真只是装死,说不定又会像方才一样突然跳了起来,赶紧深吸口气压压惊,大刀高举,正要跟着劈下,忽听得马声疾驰而来,一人高声喊道:“且慢!” 在场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军装快马赶至,直接来到观刑台下,一边高举手中信封喊道:“都察院有急函,须转交尚书大人!” 徐阶闻言一愣,不知何事牵扯上都察院,正要让那传令兵将书信递上,忽又听得不远处传来急马人声,那人亦着军装,快马经过朱雀桥边,先转头望了桥上一眼,随即引领对着观刑台上喊道:“属下南城兵马司副指挥杨秀,有要事相报尚书大人!” 桥上帮众方才亲见燕逢春暴毙原已一片悲愤,此刻先是见都察院派人传令,随即又见竟是杨秀到来,不知这些人究竟想搞什么鬼,登时又是一阵怒声骚动,而徐阶亦是满脸疑惑。 但想杨秀既选在此时前来报讯,想来定有非不得已的要紧事相报,即命宣令官要那刽子手暂缓行刑,再要那都察院的传令兵和杨秀上前细说清楚。 那传令兵停好马,将手中书纸递至台上,杨秀则对着徐阶暗使眼色,徐阶会过意,当即要那宣令官和传令兵先退到观刑台下,再要杨秀来到自己座旁贴身报讯,以防那密讯让外人听去。 第230章 朱雀桥4 徐阶摊开那传令兵携来的都察院急函一瞧,才看不到几眼,突然双眼瞪大,一副难以置信之情,抬头见杨秀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猜到那函文内容,杨秀跟着靠近徐阶耳边细语,只见徐阶脸色登时转为铁青,双唇微颤,似是发生了极为严重之事。 李乘风身在观刑台下十来步外,见得事态不单纯,当即运起先机万变神功,想细听那徐阶和杨秀究竟在交谈何事,只是自己相距徐阶尚远,又恰有急风扑面,因此只断断续续听得徐阶小声说道:“怎会如此?…还留着?…永定门…” 听了一阵,实难以拼凑连贯,正想悄悄靠近几步再听清楚些,突听得那徐阶朗声喊道:“李大人!” 李乘风闻言一颤,还道是自己刻意偷听遭徐阶察觉,但见徐阶神色并无异状,这才定神拱手应了一声,往观刑台前走去。 徐阶待李乘风走近,跟着也将那宣令官再叫到观刑台上,随即说道:“李大人,日前有不少人在京郊妙峰山上目睹白鹿现身,皇上认为乃大吉之兆,因此要国师陪同前往妙峰山去迎回白鹿…” 指着杨秀继续说道:“方才杨副司收到消息,说皇上和国师已顺利迎回白鹿,此刻正在返京途中,老夫以为此事可喜可贺,为显皇恩隆重,老夫打算亲自带兵前往西郊相迎,这监斩一事,便交由李大人全权处置。 你切记,这些反贼都是皇上下令务必处斩,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李乘风一听,只觉事出突然,虽说那皇上率众前往妙峰山迎捉白鹿乃确有其事,但回想徐阶和杨秀方才的交谈神情,显是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徐阶刻意选在此时离开,绝非仅是为了去迎接皇上返京,李乘风越想越觉内情恐不单纯,但又不敢公然拒绝,只能答应接令。 而徐阶随即要杨秀先去打探皇上一行人已到了何处,再将在场三名军官叫到跟前,当场调配兵马,只留下近百名官兵在桥边守着,其余近千兵马立刻跟着自己从永定门离城前往西郊。 李乘风看着在场兵马大半撤离,更觉事有蹊跷,心中隐生不安,不禁戒备起来,一边步上观刑台,往桥上的阎王帮众扫视而过。 突然见到戚小婵的憔悴面容正往自己瞧来,登时心头一纠,自己当初只想借着拿缉戚小婵来查出严嵩父子俩下落,并非有意要加害戚小婵,怎料得戚小婵竟会跟着阎王帮众前来京城,还阴错阳差成了钦命死囚,自己纵想插手相救,却又怎敢违逆了皇上和徐阶的命令? 而李乘风方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戚小婵被押上法场,此刻竟还要由自己亲自监斩,两人毕竟有着多年的养育之情,心中实为挣扎,不敢再与之对视,谁知入座后才一低头,那行刑名册上第一眼所见却又是熟悉的“戚小婵”三字,惊愕之余,不禁犹豫伤感起来。 那宣令官在观刑台上站了一阵,始终未得李乘风下令行刑,但又不敢催促,只得继续望着桥上呆站,再过了半刻,见李乘风仍无动静,终于忍不住,于是回头小声问道:“禀大人,这行刑的时辰就要过了,不知大人…” 李乘风闻言应了一声,深叹口气,跟着回道:“好,别耽误了时辰,但我方才将这刑册瞧了一遍,里头似乎有些不对?” 那宣令官奇道:“有些不对?大人是指…”跟着凑过身子往名册上看去,只见李乘风左手指着册上一个名字,原写着“戚小婵”三字已被一笔涂划掉,旁边则另写了“余小莲”三个字。 那宣令官直看得一头雾水,那名册自己昨日明明才对过一次,当时并未如此涂改,眼见桌案上摆着笔砚,疑心是李乘风方才趁机动了手脚,但又不敢明说,只得支吾回道:“禀大人,这名册下官昨日才核对无误,这上头似乎…似乎是被人改过…” 李乘风冷冷说道:“依你所说,那便是昨夜里让人给改过了?罪刑名册如此重要的物事,你们居然保管得如此草率,让人给改动了还浑然不知,这事要传了出去,朝廷的威信何在?” 那宣令官一听,李乘风竟是反将此事怪罪到自己身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驳,但因苦无实证,也不敢明着咬定那名册乃李乘风所改,只得急道:“大人,您这…您这是…” 李乘风跟着说道:“罢了,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但这人犯既被改动过,咱们也不能将错就错,免得枉害了人命,你先命人去将这女犯押下,这几日好好查个清楚,若她确实便是本案人犯,到时再另为处决也不迟。” 那宣令官闻言,虽觉不妥,但也不敢违拗,反正这人犯也只是暂时押下待查,并非纵放,因此稍作犹豫后,点头回道:“是,就依大人的意思办。”随即回头对着朱雀桥上喊道:“犯女戚小婵,查与案册所列余小莲名实不符,暂不行刑,押下候查!” 桥上帮众一听,全然不知“余小莲”此人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戚小婵能因此暂留一命,总算还有一线生机,均不禁为其高兴。 而戚小婵初时亦感莫名其妙,但随即想起这“余小莲”乃是当年自己蒙余老丈夫妇俩收留于阳曲县青牛村时所用假名,只有本门中人才知道这段过往,戚小婵再转头看了观刑台上的李乘风,虽是面无表情,但定是其在那刑册中暗动手脚,要先将自己救离刑场,后续再设法为自己脱罪保命。 戚小婵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其固然感激李乘风终究顾及多年师徒之情而涉险相救性命,只是自己昨日已和何良互许终身、生死与共,再者这段时日也和在场其他阎王帮众共历患难、情比挚友,虽说自己尚有许多心愿未了却,能保住一命最是可贵,但此刻要自己抛下何良和其他帮众一人独活,自己又怎忍心亲见众人白白丢失性命? 第231章 朱雀桥5 戚小婵一念及此,望向身旁的何良,但见何良眼神中尽是柔情,毫无将被处决之悔恨惧怕,随即又见何良摆头示意,要自己赶紧跟着衙役离开,莫要顾虑众人,显是知道自己此刻心中之为难,但也盼自己能好好独活下去。 戚小婵明白何良心意,却反而更加踌躇不舍,突然身子一轻,已被两名衙役左右架住抬了起身,准备带离刑场,戚小婵眼见便要与何良生死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霎时间万念俱抛,狂叱一声,不自主使发全力,自两名衙役手中挣脱开,跟着左肘挥出,枷板一角正好往左首衙役的秃脑袋上重重撞去,那衙役登时头破血流,不支坐倒在地,而另名衙役见状怒骂,伸手便要将戚小婵牢牢扑住。 猛见戚小婵身子后仰腾空跃起,双腿连着锁链一蹬,正中那衙役胸口,那衙役被这奋力一踢,后腰撞在桥边护栏上,余劲未消,竟如倒栽葱般直往桥下摔去,扑通一声落入水潭中。 桥上众官兵见戚小婵明明身负枷锁镣铐,竟是三两下间便将两名衙役打成重伤,均是难以置信,附近几名衙役原以为戚小婵要趁机跃入潭里脱逃,急赶上前要将其捉拿。 岂料戚小婵起身后并未跟着逃离,反而是留在原地,无视众衙役的包围,就这么埋头靠在何良身上大哭起来,想是不舍将与何良永隔,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上最后一面。 而何良见戚小婵满腔赤情真心,两人分离在即,当下又怎忍得住心绪,亦是相互依偎着泣不成声,无法自制,在场其他帮众见状,无不湿红了眼,同感慨然无奈。 而几名衙役原本要合力将戚小婵拿下,一见得这两人哭得如此悲凉,一时间反倒缩手不前,不忍心将两人强行分开。 李乘风远远自头至尾瞧在眼里,此着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全没想到戚小婵与何良感情竟是如此深笃,当下只想先将戚小婵救下,再速速将桥上人犯全数处决,免得多生枝节,因此小声催斥那宣令官,要其赶紧命桥上衙役将戚小婵押走。 而方才那名被戚小婵敲破秃脑袋的衙役总算站得起身,见戚小婵紧抓着何良不放,其他衙役一时间竟无法将两人分开。 那秃头衙役一边摸着脑袋上的脏血,蓦地怒火中烧,当即抽出腰间短棍,破口骂道:“去你个贼泼妇,装模作样!”一出手便朝着毫无防备的戚小婵后脑袋上重重挥去。 在场帮众见状,吓得惊声示警,只是那一棍来得又急又狠,戚小婵又是哭得心神涣散,如何能察觉背后有异? 眼见戚小婵便要挨上一记破头重棍,众人不忍直视,跟着听得一声凄厉哀嚎,却是个男子声音,众人定神看去,这才发现那秃头衙役的右手举棍僵在半空,却不知从何冒出一箭,竟将那右肩给当场射穿! 众人尚摸不着头绪,眼前一花,霎时间又见天外飞来连珠三箭破风而至,箭无虚发,两箭分别射中围在戚小婵身边的两名衙役背上,一箭则正中那执刀刽子手的大屁股上。 众人顺着来箭方向一看,正有七匹快马自城门方向疾驰而至,而在场官兵方才皆关注着朱雀桥上发生之事,竟似没人发现这七匹快马是从何现身。 只见那乘马者个个以黑布缠头蒙面,仅露出一对眼睛,而边侧两人取箭张弓,马不停蹄,又是箭如流星朝着朱雀桥上的把守官兵和衙役连发射去,十有九中,骑射功夫甚是了得。 但那些官兵衙役身上仅携有军刀短棍,并无甲盾护身,如何能挡得住来箭?纷纷吓得弯身躲在桥边护栏后方。 反观桥上一干帮众,远远看到流箭飞至,索性便将半身大的枷板往身前一挡,那来箭无法射穿,反倒成了现成的大护盾。 那七名蒙面人赶到近处,转向避开桥边的围观老百姓,跟着往桥下的漥潭里疾驰而去,那漥潭并不甚深,仅及马膝,众人来到桥下,随即将绳钩往桥边的护栏上掷去,攀绳越壁,犹如灵猫翻墙,转眼已一一攀到朱雀桥上。 其中一名蒙面人突然沙哑喊道:“桥上的朋友,小心石灰!”其余蒙面人跟着一齐伸手入怀,同时往桥上大撒灰粉,整座朱雀桥上登时白蒙一片。 在场帮众闻言,赶紧双眼紧闭,那桥上官兵衙役一听得有石灰撒来,亦是挥袖遮脸,个个吓得不敢睁眼,就怕一个不小心便给灼瞎了。 耳听得桥上连声惨叫,桥下的领头军官伸长脖子细看,只见桥上那些官兵遮着眼睛胡乱挥刀,十之七八挥了空,而砍中的又全都是身旁同僚。 反观那些蒙面人出剑狠准,毫无虚发,原来个个眼睛都睁得老大,那领头军官一惊,上前从地上摸了点白 粉一嗅,竟是微带香气,却哪里是什么石灰?暗骂一声:“狗贼!”赶紧对着桥上喊道:“中计了!只是麦粉而已,都给我睁开眼来!” 桥上官兵闻言,赶紧睁开眼来,发现真是麦粉,个个气得破口大骂,突又见得几名蒙面人挥袖撒出白 粉。 那些官兵怎能再被骗上第二次,当下毫不畏缩,挥起刀来便往前头冲去,怎知才一冲进那团粉雾中,登时双眼灼痛如烧,完全无法忍得,立刻痛得抹脸顿足,原来这回竟是给换上了真石灰! 桥上官兵被这么虚实搅和一阵,转眼折损近半,那领头军官见状,赶紧先要一名手下快马至城里求援,人犯一个也不能丢失,跟着又叫住两名官兵,急道:“你们两个,去保护都督大人!” 那两名被叫到观刑台上保护李乘风的官兵闻令,丝毫不敢怠慢,一冲上观刑台,便一左一右将李乘风给挡在身后,就怕那刺客弄伤了监斩的都督大人,两人可万万担当不起。 那左首官兵探头看着桥上情况,正出神间,突然腰间一轻,配剑已离了身,跟着耳边生风,红影闪过,那李乘风已自行取过长剑,自观刑台上飘然跃出,连踏着台下围观人群的肩头而过。 第232章 朱雀桥6 那脚下众人只觉肩头微微一重,纷纷转头张望,竟似不知发生何事,而李乘风身子犹如弹石点水,轻灵幻妙,一晃眼便已飞身跃至朱雀桥边。 观刑台上那两名官兵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两人全然不知李乘风的来历,原是奉命来保护李乘风,哪想得到这位看来一副温文卷气的都督大人,竟是身负惊人绝技,当下不禁看傻了眼,便忘了要上前援护。 李乘风来到桥边,只见桥上粉雾迷蒙一片,虽难以瞧清虚实,但耳听得哀嚎之声,血气扑鼻而来,也知在场官兵半数都受了伤,暗叫不妙,大袖飘然一挥,身前十步内的石灰粉雾立时被袖底劲风给冲散,随即挑上一名背对自己的黑衣人,脚下生风,使得一招“黄梁一梦”便往那黑衣人的背心刺去。 此招源于天师剑法,专以偷袭之用,出招时身形滞空如箭,无声无息,转眼立至,剑尖直指对头背后心室所在,务求透背穿心,中剑者往往浑然不觉,如梦未醒,还不及出声便已毙命,招式因而得名。 李乘风正要得手,忽听得身后有异,剑刃破风之声直直逼来,心知遇上高手,不敢大意,先不去管前头那黑衣人,随即伸足点地,辨明方位,头也不回,朝身后一剑荡去,将来剑巧妙格开,跟着算准那来人身形所在,突然变招,顺势回身一掌往那人胸口拍去,那人眼见李乘风来掌汹汹,已不及闪避,只得跟着对上一掌。 李乘风正眼一看,此人原来是个身型削瘦的蒙面灰衣剑客,两人才刚拼掌相对,李乘风却突然表情大变,惊道:“你…!”一时间竟是错愕到难以言语。 那灰衣剑客哼了一声,尚未撤掌,银光一闪,另一手的长剑已跟着指上李乘风左肩,此招虽是出奇迅捷,但以李乘风先机万变之功力,原是可以轻松避过,岂料李乘风此刻身子却是宛若木鸡,一点动静也无,那灰衣剑客长剑仅是在李乘风左肩轻轻一点,随即抽剑撤掌,两人双掌一分,李乘风跟着闷哼一声,身子平飞,越过桥边横栏,直摔入桥下漥潭中,竟似被那灰衣剑客的雄浑掌力给硬生击退! 戚小婵不知这批蒙面人究竟是何来历,尤其是那灰衣剑客,竟能数招之间便将李乘风打退,眼见李乘风跌至桥下,不知伤势如何,正担心间,突然手脚一松,原来是杜三保已趁乱自行脱身,当下便赶来也替何良和戚小婵解开全身锁具。 戚小婵待想至桥边一探李乘风伤势,杜三保却先将其拦住,递上一把军刀,急道:“傻姑娘,你那奸鬼师父比咱们厉害十倍,没那么容易出事,你不趁现在杀出去,还等着官府派更多人捉你吗?” 戚小婵一听有理,此刻若不得脱身,那便再无机会,见何良腿上旧伤未愈,也无针具防身,难以御敌,于是接过军刀,要何良紧跟在自己身后,眼神锐变。 见着桥头边三名阎王帮众正持枷板和一群官兵苦苦缠斗,当即一招冲天式飞刀出手,刀身如箭,直入其中一名官兵大腿上。 那中刀官兵痛得跪倒在地,忽地腿上又是一麻,却是戚小婵疾步追至,自那官兵腿上抽出军刀,转腰翻身再使得一招“盘龙戏凤”,刀爪齐出,一刀划破右首官兵腰间,一爪戳伤左首官兵双眼,一转眼便将三名官兵给打得难再起身。 戚小婵随手使出那醉游龙刀法里的狠辣招式,随即便想起了燕逢春方才含冤活活气死的惨状,瞥见燕逢春尸身还躺在不远处,登时悲愤交加,落泪喊道:“燕帮主,我帮你报仇!” 倏地飞身跃步将燕逢春所传授的醉游龙刀法一路使去,见着官兵便是一阵狂斩利爪,身影过处尽是伤兵残将落荒奔逃。 众官兵见得如此一个娇弱少女,怎知使起刀来竟是快狠绝情,伤人夺命毫无犹疑,无不为其气势所慑,一时间再无人敢上前拦阻。 而在场帮众见着戚小婵行云流水般的使刀身影,便似看见燕逢春昔日万夫莫敌的豪侠风采,当即一扫哀戚,心情大振,眼见还有活路,争先从那些伤亡官兵身上夺下兵刃,个个奋不顾身,上前与戚小婵及那七位来援的蒙面人并肩而战。 徐阶方才带着近千兵马离城,在场兵力本就所剩有限,而一干帮众都是置死地而后生,全以性命相搏,脱身者越来越多,在场官兵反成了以寡敌众之势,不到半刻,随即溃不成军,仅余满地伤亡。 那领头军官见得大势已去,呆立桥下,一想到都督大人生死不明,而这些钦命死囚又全让人给劫了,自己丢官事小,只怕连脑袋也要不保,登时吓得脚软,一时间逃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竟是急得哭了出来,随即眼前一暗,只见赵七海庞然身影凌空扑至,虎熊般的大掌一劈,立时不省人事。 在场帮众转眼间死里逃生,不禁振奋得高声欢呼,但想到燕逢春仍是无辜惨死,顷刻又低落起。 ,赵七海将燕逢春的尸首扛在身上,正要和众人离去,耳听得身后呜呜哼哼之声,这才想起那罗一豹、沙天刚、贺金鹏等十多人尚未脱身。 赵七海左右一望,见着一个毛茸巨汉背影正一拐一拐要走下桥去,认出是那刽子手,于是大声将其喊住,跟着将斩首用的大刀踢到那刽子手身前,要其将在场这些淫贼恶霸的人头一一砍下,以慰民心。 但那刽子手早认定赵七海与这些人乃是同伙,还道赵七海是想试探自己,因此说什么也不敢答应,直到赵七海再威吓要拿那刽子手的人头来祭燕逢春,那刽子手才半信半疑,忍着屁股上的箭伤,拿起大刀,一刀将那罗一豹的人头给砍下。 在场帮众也不待那刽子手一一处决完毕,随即在那七位蒙面人的带领下离开,而一路上老百姓只道众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山贼恶霸,又有谁敢加以拦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朝南门方向扬长而去。 第233章 浩然庄1 那七位蒙面人带着阎王帮众一路赶到永定门前,此时城门上下守军不知何故竟是零零落落,至多不过一百余人,但那守门军官方才已接获通报,知道眼前这些恶煞皆是钦命死囚,说什么也不能让众人脱逃出城,因此赶紧要岗上弓兵整队待命,对准眼前人犯,只待自己一声令下,便要众箭齐发,不论死活一举拿下。 在场帮众既已脱身来到此处,只差这百来步便能出城,即便让大队弓兵用箭指着,又怎能在此屈服不前? 赵七海正要带头一鼓作气冲上,忽听得身后有异,一台马车随即自身后疾驰上前,那驾车者身穿灰褐罩袍,长袍过膝,将身子包得密不通风。 赵七海尚看不清其面容,只见那马车在距着城门约七、八十步处停下,车帐一掀,露出满车的机关箭筒,箭头正对着城门岗塔上。 那城墙上的守门军官见得情势不对,稍有犹豫,便见那驾车者点燃箭筒引信,随即数十道火光伴随“咻咻”声连发而至。 岗塔上满队弓兵见得整车火箭犹如流星般射来,赶紧纷纷往城垛后头一避,岂料那数十发火箭却是对着塔顶上射去。 每支箭身上绑着一小袋火油,射中塔顶外墙后,火油立时破袋而出,随着火花四溅至箭岗上,顿时烫得满队弓兵哇哇跳脚,急着想灭掉身上火苗,人人自危乱成一团。 在场众人见得那箭岗上一阵慌忙混乱的模样,都是轰然叫好,而赵七海瞧这火油箭阵手法熟悉,乃是以往帮内与官兵对阵时所常用,正奇怪前头那驾车者为谁,只见此人正好回过头来。 赵七海一见面容,登时大惊呆立,此人不是别人,竟便是那原以为早被徐阶给害死的毛应忠! 赵七海再细看那前头驾车者,确是毛应忠无误,一时间满是错愕,回头看了其余帮众,原来大伙也已瞧见毛应忠,人人均是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本以为依杨秀所说,那毛应忠前往正气岗大寨库房后,便惨遭徐阶手下夺财害命,谁也没料到毛应忠非但没死,更一现身便替众人打通活路,想来那七名身手不凡的蒙面人亦是毛应忠所找来之援手。 毛应忠知道众人定有诸多疑惑,但此时城岗上弓兵乱成一团,正是闯出城门最佳时机,当即大喊道:“各位弟兄,余话慢些再说,咱们先趁机出城,再慢便来不及啦!” 赵七海闻言立时回神,大声称是,随即吆喝众人一同冲出城门、宁死不退。 而岗塔上的弓兵此刻忙着灭火,无暇放箭,那永定门下几十名守门官兵猛见得这一大帮凶神恶煞个个狮吼虎啸直闯城门,全以性命相搏,那些官兵直吓得脑袋发凉,当下又哪敢真的全力抵挡?仅是装模作样跟着叫嚷几声,边打边退,趁乱便让众人一鼓作气闯出了城门。 众官兵城门失守,却也不敢明着出城追人,仅是在城门外头大声叫嚣,作势集结追来,而那守门军官就怕被怪罪失职,赶紧拉来几个弓兵,下令对着城外众人放箭,能射杀几个便算几个,耳听得风声飕飕,那流箭接连飞向城外,登时便有三名帮众毫无防备中箭倒地。 众人见状大惊,就怕再有乱箭射来,一名蒙面人当即回身取箭张弓,透劲往城门上头连射两箭,一箭正中一名弓兵肩膀,另一箭更不偏不倚将那守门军官的盔帽给射落。 那军官哪曾见过如此神箭绝技,吓得差点摔下岗塔,其余弓兵见状,更是吓得连箭也不敢再放,群豪见得那些官兵如此窝囊,纷纷大笑叫好,赶紧再扶着受伤帮众跟上。 毛应忠独驾马车赶在众人前头,随即在一处大院前停下,那大院门口正对着漕运河,河岸上已停了八艘搭舱客船。 几个船夫远远见得众人现身,当即解绳跳上船头,显是整备待发,一干帮众猜想是要自水路逃脱,正要陆续赶至船边,却不料那八艘客船竟是突然先后离岸,转眼走得半条船也不剩。 众人登时愣在原地,正不知所措间,却见毛应忠和几个蒙面人指挥众人进入大院宅内一避。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八艘客船乃是调虎离山之用,要骗得后头追来的官兵上当,众人不敢稍有耽搁,立时一窝蜂涌进那大宅前庭内,毛应忠随即脱下外袍丢入宅内,露出一身官兵衣甲,再要人闩紧大门,自已则独留在那大宅外头。 宅内众人耳听得官兵之声自远方传来,无不贴墙而靠,屏息噤声,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喘,就怕一个不当心终究被官兵识破,不一会儿那官兵之声已来到近处,便听得其中一名带头军官大声问道:“怎么?那些燕贼人呢?” 跟着一人回道:“在那儿!都坐船逃啦!”回话者正是假扮成官兵的毛应忠。 那带头军官闻言急道:“他妈的!那还不快追?”随即便听得一阵唰唰水声及骂声不断,想是那带头军官真以为众人已乘船而逃,但河岸边却是一条船也不剩,说不得只得令追来的大批官兵全数下水去追。 但那漕运河深及胸颈,那八艘客船已离岸甚远,那些官兵就算水性再好又怎可能追得上,远处跟着又传来不少咳水叫苦之声。 一干帮众想着那些官兵吞下满腹脏水追着空船的模样,若非此刻不得现身,定要攀上墙头亲眼看看这副好笑情状,当下只得捧腹强忍笑意不敢出声,而大伙方才的紧张之情也随之渐散。 过得好一阵,那大院墙外渐无动静,跟着脚步声近,一人从外头轻拍大门说道:“好,官兵都走远啦!”来者正是毛应忠。 大门一开,只见那毛应忠胡子头发全湿,军甲上头还沾着不少污泥青苔,全身沥水,显是刚从河里爬上岸来。 众人见状,想不到毛应忠这场戏为求十足逼真,竟真的同那些官兵一起跳到运河里头胡追一阵,均不禁哑然失笑,而毛应忠低头看了自己满身狼狈,亦是忍不住摇头苦笑。 第234章 浩然庄2 戚小婵身边一名蒙面人见得暂时脱险,随即拉下面罩,对着戚小婵嘻嘻笑道:“小师妹,你好啊!”此人竟便是戚小婵的六师兄游胜! 戚小婵一见得游胜,不禁脱口大喜道:“六师兄!居然是你?”跟着又想到其他蒙面人难道也都是同门师兄? 起身环顾一看,只见那几个蒙面人纷纷将脸上布巾给揭下,果然便是郑添寿、曾清、夏钰、常敬书和游迅等几个师兄,而方才那位一招便将李乘风给伤于剑掌之下的灰衣剑客,则竟是师娘林岳英。 戚小婵当下忍不住惊喜之情,高喊道:“师娘!”即穿过众人飞身一把扑至林岳英身上,紧紧环抱住不肯放开,满脸尽是鼻涕眼泪。 赵七海从未见过林岳英本人,一得知其身分,当即快步上前,拱手拜道:“在下赵七海,见过林女侠,今日本帮上下性命全拜贵门所救,大恩难以言谢,今后大伙任凭差遣,绝无半点推辞!”说着再对林岳英单膝跪地一拜。 林岳英一见,赶忙要将赵七海扶起,无奈身子仍被戚小婵紧紧缠抱无法动弹,于是轻拍戚小婵的头笑骂道:“傻丫头,你不害臊,师娘都害臊了!” 见戚小婵仍是贴身不愿松手,想是这阵子历经生死交关,此刻悲欢交集难以自制,当下便任其继续抱着,示意一旁的夏钰和曾清先将赵七海扶起,一边拱手回礼道:“大家都是江湖同道,扶困救难乃是义所当为,何必如此多礼?只可惜徐阶那老狐狸刻意将法场换到别处,打乱咱们布局,这才迟了一步,害得燕大当家冤枉送死,还请勿怪罪。” 赵七海回道:“不敢!本帮几十条性命都是贵帮所救,报答尚来不及,怎敢还有怨言?怪只怪那老贼诡计多端,连我那三弟向来行事谨慎,到头来却也是送命在那老贼手上。” 李林山庄一行人均不知徐定已死,此刻闻讯无不大惊失色,而毛应忠看似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是难以接受,冲上前拉着赵七海急问:“三哥…三哥他果真已经…?唉!他究竟是怎么…” 赵七海当下便将杨秀昨日所言大略转述予毛应忠,跟着问道:“对了兄弟,那你怎会跟着李林山庄的诸位一块前来?咱们听那姓杨的说,还以为你也…” 毛应忠一边听着,连连摇头叹息,稍作平复后,这才拭泪说道:“嗯,我能保住一命,还有徐阶那老狐狸今日能放大伙一条活路,除了李林山庄朋友的帮忙外,说到头那都是三哥设下的主意。” 在场帮众一听,再回想方才发生之事,先是徐阶借故将大批兵力调离刑场,再是那本该有重兵驻防的南城门竟是守备稀松异常,确实疑云重重,只是那徐定既已死于徐阶之手,又如何能让徐阶愿意放过众人?当下均是满腹疑惑。 毛应忠跟着细细说道:“好,当日我和三哥被收留在徐府内,三哥便告诉我,其实他早暗中查过杨秀的底子,也猜到他是徐阶那老狐狸所派来埋伏在帮里,三哥故意不动声色,还刻意在每回看完那老狐狸写来的书信后便随手烧毁,便是要取信于杨秀和那老狐狸。 因此日前三哥虽依那老狐狸的意思,派人捎信劝说大家进京听封,但他又怕此事生变,因此他对那老狐狸说本帮大寨下方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库房,里头藏有帮里这些年打下的存粮积蓄,要我亲自去取回再上缴朝廷,也显得本帮对朝廷的忠心; 但三哥却私下嘱咐我,那上缴存粮积蓄不过是障眼之计,其实他对那老狐狸早有防备之心,因此那库房里还藏有这些年来那老狐狸亲笔写给他的军情信件,便连杨秀也不知情,三哥真正用意是要我去将那些书信取回,若是那老狐狸到时翻脸不认人,咱们才能利用这些书信来自保。” 赵七海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秘密库房原本只有大哥、三弟和我知道,我只道里头所存放的银钱,都是这几年咱们拿来资助徐阶老贼培植人马之用,三弟他深谋远虑,那军情信件的事竟连我也不知,也幸好如此,才能连杨秀那厮也一起瞒过。 但听那厮说,徐阶老贼另外派人跟踪你一路返回大寨,只要找到那库房,便要害你性命再取财领功,那你又是怎么逃过一劫?” 毛应忠回道:“不错,我和三哥全没料到那老狐狸竟如此心狠手辣,等我发现不对头时已经到了刘家渡,我心想若是真引了那些浑人去到寨上,那多半就没命回来,因此刻意多绕些路想甩脱他们。 但那些浑人察觉事迹败露,索性一起现身动手,想强押着我带他们进到大寨,我自然不肯,本以为就要丢了性命,谁知道这时却有个意想不到的朋友出现救了我一命,你们定猜不到这人是谁?” 众人听毛应忠如此说道,一时间全无头绪,不知从何猜起,戚小婵原本埋头抱在林岳英身上,听到此处也是好奇心起,当即转头问道:“你快说,这人到底是谁?我也认识吗?” 毛应忠点头回道:“这人你自然再熟识不过,那便是你大师兄袁少侠!” 戚小婵一听,瞪大眼奇问道:“大师兄?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带着满门老小…”再转头看了林岳英,林岳英亦点头说道:“不错,救了毛统领的,正是你大师兄。”跟着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尽。 原来当日严嵩父子俩连夜弃官举家逃亡,袁少廷安顿好满门老小后,怕徐阶欲对严家不利,仍是回到京城暗中观察着徐府动静,正巧探知徐府雇了几个爪牙集结南行,就怕是要对付严家,因此一路尾随在后,却没想到那几个爪牙乃是冲着毛应忠而去,反而阴错阳差救了毛应忠一命。 而毛应忠获救后,随即取回徐阶与徐定这些年来的通谋书信,担心徐阶便要对阎王帮下手,甚至牵连正与帮众在一块的戚小婵,因此立即与袁少廷同行赶返京城,果然听闻一干帮众和戚小婵竟已被关入死牢,而帮凶便是杨秀。 第235章 浩然庄3 两人商议之后,当即找上居宿在京郊的林岳英和一众弟子,以共谋救人之事。 此时李乘风已获徐阶举荐,又回复了昔日的中军左都督一职,因此其要林岳英带着众门人先居宿城郊,待官邸一切打理好后再将众人接至城内,但不论林岳英如何追问,李乘风对于重获官职以及戚小婵为何被关入死牢一事却始终含糊其辞,直至袁少廷带着毛应忠现身,更将当日在京郊小庙内发生之事尽数告知,林岳英方知所有内情,实则其亦被李乘风隐瞒多年,至此才得知袁少廷的真正身世。 毛应忠随后便同李林山庄众人合作布局,将徐阶与徐定多年来的通谋书信分别送交高拱、李春芳、张居正等权臣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请托众人重查此案。 那张永明身负弹劾揭奸职责,又有高拱等人在后头追催此案,因此不敢搁置,总算赶在今日签决要求此案暂缓行刑,一干人犯先押由都察院候审,并派人将此函令赶送刑场。 而毛应忠与此同时也找上杨秀,要杨秀转告徐阶撤走在场大半兵马,以利今日劫囚营救,否则待帮众被押入都察院,重查此案后即便众人仍是死罪难免,但徐阶通谋阎王帮一事人证物证俱有,定也难脱罪责。 徐阶当初听信杨秀所言,误以为这些年写予徐定之通谋信件皆已烧毁,这才大胆设局将全帮定罪处斩,岂料那些通谋铁证竟还留存下来,而自己初任首辅,朝局尚未稳固,仍有不少权臣在后头伺机欲动。 今日若再执意行刑,那便是明着违抗都察院之函令,势必让其他权臣在此事上大作文章、多添隐忧,但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阎王帮众落入都察院之手,若此案重启调查,同样难以收拾。 徐阶权衡轻重后,这不得已才以陪同皇上恭迎白鹿返京为由,调走在场大半兵力,更让掌管城南兵马的杨秀也暗中抽调守门兵力。 如此一来,便能暗地里让劫囚一事顺利得成,使阎王帮众不致落入都察院之手,更能由在场监斩的李乘风承担法场遭劫之过责,至于未来如何将一干帮众斩草除根,也夺回那些通谋书信,只得再从长计议。 在场众人听到此处,只觉这世间祸福当真难料,徐定虽已惨遭徐阶毒手,但却也多亏其生前的深谋远虑,留下徐阶与帮内通谋多年的铁证把柄作为要挟,众人如今才得以安然脱身,只可惜那燕逢春终究没能跟着众人捱到最后一刻,一念及此,均是感慨万分。 而何良和戚小婵亦觉幸好当日在城郊小庙放走了袁少廷,才能让其凑巧救了毛应忠性命,并带着徐阶的把柄找上林岳英等人合谋布局,两人今日也才能得救,这一切因缘凑巧,似乎冥冥里自有注定。 戚小婵一想起袁少廷,当即左右张望一阵,问道:“那大师兄呢?怎么不见他的人?” 林岳英摇头回道:“你大师兄他坦承自己的身世后,自觉无颜面对其他师弟,说什么也不愿再留下,当日便独自离开了。” 戚小婵长叹口气,自也明白袁少廷的感受,跟着也想起了李乘风,不知其此刻安危,赶紧问道:“对了!那师父他…” 林岳英淡淡回道:“他没事,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回想方才两人交手情景,跟着说道:“方才我和你师父交手,他原本没猜到对头是我,但我们俩并肩迎敌几十年,他的招式我再清楚不过,当时我见他一掌打来,知道他使的多半是『天瀑逆流』掌力,我便使出同样一招与他对上,当他发现我也会使这招本门秘传的掌力,自然猜到我们是谁了。 他当时定是在想,若是硬要将我们拿下,朝廷便会知道今日这些劫囚刺客竟然是他的妻子和弟子,那他也难逃干系,但若是明着将我们放了,那也定要惹人起疑,所以他才先受了我一剑,再刻意让我打落水里,如此他便能假装负伤,让我们顺利救人脱逃,而他最多只是被冠上个捉拿不力,却可免去通敌罪名,这一切都是在他算计之中,你不必太过担心。” 戚小婵曾听过这套“天瀑逆流”掌力乃是李乘风夫妇俩的师父苍松子所传,当今世上除夫妇俩再无人能使,此套掌力不发内劲,而是以柔蓄刚,将对方拍来掌力吸融后再尽数反弹,因此对方掌力越是雄浑,反弹受伤则是越重。 那李乘风定是认出此招后,自己刻意发以掌力,那内劲一出,当即被林岳英的天瀑逆流掌力给全数逼了回来,身子跟着受力弹飞,藉此假装负伤落水。 戚小婵得知李乘风乃是自己使得苦肉计以减轻罪责,这才松了口气,跟着便又问道李乘风这些年来究竟为何要瞒骗袁少廷的身世,令其与严家骨肉相残。 林岳英先是一愣,看着在场的弟子和阎王帮众,似有难言之隐,沉吟一阵后,终于叹道:“你师父本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若我猜得没错,他会变成今天这般,多半都是要为我们死去的儿子报仇。” 李林山庄一众弟子闻言大惊,众人与李乘风夫妇俩相处这些年来,从未听闻夫妇俩曾有过儿子,林岳英不愿再瞒,跟着淡淡说道:“二十多年前,你们师父乃是朝廷里的抗倭名将,当年他战功辉煌,一心报效朝廷,却因拒绝严家父子俩的拉拢,竟被那两个狗贼陷害丢官,而严世藩那狗贼怕你们师父再去向朝廷告密,因此派人送上一盒毒饼到家中,想害死你们师父。 谁知道这盒毒饼竟先让我们年幼的孩儿给吃下,等我们发现时已错过了救治,而这孩儿中毒两个多月来仅剩一口气吊着,你们师父不忍见这孩儿天天生不如死,有天他终于铁了心,趁我不在,亲手送了这孩儿一程。” 众人一听,均是齐声惊呼,想来李乘风当年亲手送了自己骨肉的性命,纯属万不得已,其心中之痛,定比那孩儿身上所受的苦还要更为难受。 第236章 浩然庄4 林岳英眼泛泪光,再继续说道:“在那之后不久,有天你们师父带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儿回来,便是你们大师兄,他说这孩儿是袁侍郎的遗孤,全家也都是被严家狗贼所害,因此他要将这孩儿扶养成人,长大后让他亲手杀了严家狗贼报仇。 现在想来,你们师父多半一开始便计划着,有天定要让严世藩那狗贼也尝到被亲人杀死的滋味,只是这些年来我和你们师父始终怀不上孩子,有时候我见他看着少廷的神情,便好像在看着当年我们的孩儿一样。 而他也不只一次和我提起过,说想收了少廷作为义子,也许经过了这些年,你们师父真把少廷给当作亲生孩儿般看待也说不定,因此当他知道少廷选择与那狗贼相认时,才会这么生气,而且这事既然已起了头,那便再难挽回了,你们师父他,心里一定也难受的很…” 众门人一听,只觉这两代恩怨情仇当真难解,想那严世藩当年意图毒害李乘风,却阴错阳差,终于迫得李乘风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儿,那严世藩固然可恶,只是李乘风将严世藩的亲生儿子掳来,自幼隐瞒其身世。 多年来只盼有天能见到其父子俩骨肉相残,一报自己当年丧子之仇,但袁少廷又何其无辜,其自始至终都只是李乘风复仇大计下的一颗棋子,屡屡差点铸下大错而不自知,众人一想到此,均觉万分难过与不舍。 众人言谈之间,郑添寿已至大院外巡视一圈后返回,跟着对众人说道:“我瞧外头已没什么闲杂人等,这宅子里备有衣物干粮,后院里也备好了车马,各位可趁这时换好装尽快离开,免得那些官兵发现不对后又折了回来。” 赵七海拱手谢道:“多谢各位设想周全,本帮上下感激不尽。”随即感慨说道:“我想那正气岗是回不去了,只是这天大地大,却不知哪里容得下咱们一众弟兄?” 游胜见在场帮众没个主意,于是上前说道:“我倒是晓得一个不错的地方,湖泊环山,地势隐密,里头还有座没人住的大庄子,与你们的正气岗还算几分相似。” 赵七海闻言喜道:“有这样的去处?” 游胜说道:“不错,那地方就在保定城郊,若是现在动身,明儿个日落前应当到得了。” 戚小婵一听得保定,当即想到一处,追问道:“保定?莫非你是说大师兄他的…” 游胜回道:“就是那儿,大师兄每年返乡祭祖时总会偷偷带咱们去他袁家的古宅一趟,如今他…大概再也不会上去那儿了吧,那地方这几年来不曾住过人,想是大家怕遇上闹鬼,所以也没人敢靠近…” 游迅亦答腔对赵七海说道:“若是赵兄你们不怕闹鬼,那地方又大又隐密,容你们藏身再合适不过。” 赵七海莞尔笑道:“好,若这世上真有鬼怪,赵某倒想要亲眼见识一番,最好能找来我大哥和三弟,大家人鬼同聚,再一起痛饮他个几日几夜!”众人听完,无不哈哈称是,随即至大宅内要将身上又臭且脏的囚服给换下,再先胡乱用些干粮填饱肚子准备上路。 林岳英不待所有帮众整装妥当,即先带着一众弟子要与帮众拜别,原来其还是担心李乘风的伤势与处境,想再赶返城内去打探消息,看来其嘴上虽说看不惯李乘风的所作所为,但这三十年的夫妻之情又如何能说断就断,帮众们心里明白,当即纷纷再一一拜谢众门人今日的救命之恩。 林岳英离去前,见戚小婵并不打算跟来,于是挽着戚小婵问道:“小婵,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有师娘在,你师父他绝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戚小婵犹豫一下,看了看何良,终究摇头说道:“师娘,我…我已经决定…以后要跟着他…”低下头来,声音越说越细。 林岳英早先见得戚小婵与何良在刑场上难分难舍的模样,自也猜到如此,于是推了何良一把,说道:“好,小子你听着,我这便把小婵交给你,但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有负于她,你就算躲到天边海角,我也绝不会放过你,明白了吗?” 何良闻言,赶紧正色回道:“是,请前辈放心,晚辈绝不会辜负小婵姑娘。”心里则想着,这对师娘和徒儿两人脾气都是一个样,动不动便要拔刀出拳,自己又那敢违逆半分?不禁暗暗苦笑。 林岳英收养戚小婵多年,早将其视如己出,两人离情依依,抱在一块,都是泪流不止,宛若做娘的要嫁女儿般不舍,过得好一阵才肯分开。 而李林山庄众门人也一一来向戚小婵道别,特别是游氏兄弟和郑添寿等三个较为要好的师兄,直叮咛着戚小婵,行走江湖务须万事小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莽撞闯祸,而一有机会定要常回师门来看看大家,师兄妹间又再话别一阵,这才不舍离开。 大宅内的众人随即整装完毕,趁着官兵还未返回追查,赶紧自后门离开,快马赶车朝南而行,途中夜宿荒谷一间废弃道场内,隔日午后已至保定城北郊,稍歇一阵后,依着戚小婵沿途指引,不久便来到一座大湖边。 此座大湖乃由十多个大小漥潭群聚而成,远近处处是芦苇丛生,又因湖面凝有一层厚厚水雾,那湖心小岛更是若隐若现,如不特别留神,实难察觉上头还有座小山,众人一见,果然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当即留下四名帮众看管车马,其余人随戚小婵步行穿过几个栈道,在湖边拉来两条破旧小船,分批渡船前往湖心小岛上。 那岛上有座数十丈高的小山,一排石阶蜿蜒而上,众人集结一同来到山顶时天已全黑,穿过一小片密林,便见到那座荒废庄园。 众人走近一瞧,那庄园灰色外墙上满是蛛网树藤,随处皆是发烂的冥纸,而大门半掩,推开后里头黑压压的深不见底。 第237章 浩然庄5 突然一阵阴风扑面,将门前两盏破灯笼吹得左摇右摆,跟着又从厅内传来几声“呜嗯!呜嗯!”的古怪叫声,不像是鸟兽所发,倒有几分像是婴孩哭声,众人白日里虽自认胆大无惧,但此时一想到闹鬼之说,仍不禁暗暗心惊起来。 戚小婵以往跟着袁少廷等人前来这小山上,均在后山一带徘徊,不曾真正踏入庄内,此回第一次进庄,亦被这阴凛之气给弄得心头乱跳。 刚踏进庄内,便见地上躺着一块横匾,众人跟着靠近一看,上头烙着“浩然庄”三个金漆大字,想是前人临走时过于匆忙忘了带走,又或者担心上头的名字不吉利,竟将这块贵重的金漆匾额留在此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安然无损。 而这浩然庄与先前阎王帮的正气岗大寨相较,名头都是一般响亮,“浩然”与“正气”又正巧相互呼应,且此庄亦建于湖心山顶上。 众人再环顾四周地势景色,果然如游氏兄弟所说,此处与那已遭焚毁的正气岗大寨颇有几分相似,一念及此,便也不觉得那么阴森了。 众人足足花了五天时间,终于将这荒废多年的庄园给打理妥当,亦沿用原本庄名,而这浩然庄本就盖得大富堂皇,此时草木有序,窗明几净,灯火通明,看来更显气派。 众人将燕逢春尸首埋在后园里,又在大厅里设了灵堂凭吊燕逢春和徐定,一想到这两人无辜惨死,又想到那徐阶居心狠毒,都是难以止泪,放声大骂。 赵七海待众人安顿暂妥,即着手整顿内外帮务,先要何良和毛应忠分别主理文武内务,由何良总管大小文事,建立帮众名册,核配职级权责,律定赏罚帮规,掌理银粮帐务。 而毛应忠则统领山寨武防,安排岗哨军制,指导帮众于山道、水路布署重重机关陷阱,每日带着大伙演练应变攻守阵法; 而赵七海再令诸葛四为首,带着花百川、谭老九等人负责帮外事务,下山招揽昔日因正气岗大寨失守而流散至其他小寨的帮众,也拉拢结盟其他绿林同道,以重新壮大本帮势力; 最后则借重杜三保的本事,带着几个身手机灵的帮众至保定城内,日间打听京城传来的消息,夜里则专挑官家富室下手,四处盗骗搜刮粮财,以为寨上温饱开销之用。 也或许是众人阳气甚重,一连在这浩然庄里住了近三个月,除了时有乌鸦怪啼之外,却也没什么闹鬼怪事传出,反倒是从帮内外传来了不少令人讶异的消息。 先是皇上念在严嵩昔日辅佐朝政有功,故降旨免去其父子俩贪赃死罪,仅抄收了严家全部家产,并命父子俩终生不得再为官受禄。 众人闻此消息,无不气得跳脚,大骂这皇上昏庸胡涂,不分是非,竟无故免了这对父子俩的死罪,将以往伤天害理的恶行全都一笔勾销,直令众人难以接受; 再来是那陆开总算如愿执掌风雷门,此事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众人未料到的,竟是那傅追虹非但未被连累降罪,反被徐阶给拔擢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协助朝廷监理民间各帮门教派。 众人推想,该是那陆开为人善变、私心太重,终难获徐阶信任,而那傅追虹先前虽为严家人马,但为人忠耿,又是身负异能,严家既已失势,徐阶便将傅追虹收留己用,让其与陆开两人相互受制,不让任何一人专权,徐阶便更能从中掌控江湖局势。 此着高明至极,看来这两个师兄弟注定又要明争暗斗至死方休;最后则是那毛应忠总算将整个山寨布防得攻守俱重、军容有素,更将自己一身火药、兵法的本事传予帮内弟兄,但其却选在此时与众人不辞而别,只留了封书信,说道自己入寨这几年来见历过太多生死无常,因此早有归隐之意,只因先是正气岗大寨遭逢变故,后又遇上众弟兄被打入死牢,自己实难就此一走了之。 而如今既然浩然庄据地军备已齐,则此时再无后顾之忧,余生将弃戎归田,也要众人不必挂心,更勿刻意再派人来将自己寻回。 毛应忠退帮后,赵七海怕其他帮众亦生离去之念,因此下令所有帮众除受交办下山之外,其余一律不得私自离寨,并命卫哨严加盘管。 如此一来大伙再难下山偷闲寻乐,在浩然庄里一股闷气无处打发,便只能三五成群一块谈论是非,每到后来定会提到严家和朝廷里的那些奸邪,跟着便是一阵连声大骂。 而何良连日来听着众人叫骂出气,那严嵩父子俩、徐阶、傅追虹、陆开、杨秀等人早已被众人咒死了千百回,就连当今的嘉靖皇帝也难逃众人咒骂。 何良听着烦心,便多次向赵七海明说暗示,说道自己想和戚小婵下山,四处游历一段时日,但赵七海总是含糊以对,不愿明着答应,又说自己这几日正在筹谋一事,那下山游玩等琐事,待大事底定后再说不迟。 何良闻言,就也不便再多说,而戚小婵无聊发闷,又不能下山,便常为此和何良吵嘴。 就在众人来到浩然庄刚满三个月不久,这天傍晚,赵七海将众人叫至大厅里,说有要事宣布,赵七海一站上主位,随即要花百川取来一个包袱放在燕逢春和徐定的牌位前,不待众人询问,跟着便将包袱给摊开。 何良一看,差点吓得晕去,没想到那包袱里面竟然是颗惨白的人头,跟着便听得有帮内弟兄喊道:“是杨秀!” 赵七海这才对众人说了自己连日来筹谋的大事为何,只听其正色说道:“各位弟兄,请听赵某一番肺腑之言。 不久之前,咱们还有着上千个好弟兄,个个都曾拜把立过誓,这辈子定要仗义江湖、救民疾苦,怎料如今大半弟兄惨死他乡,当初带着咱们拿下无数胜仗的大哥和三弟也都含冤惨死,而咱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更被朝廷当成反贼,要将咱们逼死在这穷山上。 第238章 浩然庄6 反观当今那贼皇帝,昏庸迷信,先是纵容严嵩老贼父子俩败坏朝政,害惨我多少百姓,后来竟又免了这两个狗贼的死罪,再看那姓陆和姓傅的两个走狗,还有徐阶那老奸贼,一个个也都还好端端的逍遥作恶。 如此世道,还有如此昏庸的贼皇帝,教人怎能心服? 历来官逼 民反,那平民起义开创盛世者古今皆有,昔有刘邦斩白蛇起义,灭了秦王暴 政,我朝太祖皇帝原也是个和尚,还俗从军后才赶走了蒙古鞑子,立我大明朝,而既然当今那贼皇帝硬要说咱们是反贼,那是他逼得咱们不得不反,却不是咱们不讲忠义。 今日老天爷让咱们死里逃生,为的便是让咱们能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业,咱们起义反那贼皇帝,正是顺应了天意民意!” 赵七海稍作停顿,见众人均出言称是,无人异议,再继续说道:“如今边疆战乱,连年灾荒,到处都是被迫离乡出走的流民,其中不乏聚众起义者,赵某这几日已和刘通、冯子龙及李原等几位义民军头领商议过,要想推翻那贼皇帝,若是各自孤军应战,只怕难与朝廷相抗,势必得联合起来壮大声势、培植人马,待时机成熟,到时大伙号召天下义军一举攻入京城,必能成事! 今日赵某趁着燕大哥辞世刚满百日,先取了杨秀这奸贼的人头来做祭,赵某有个想法,那狗朝廷向来称呼本帮为燕帮,今日索性便以咱燕大哥的姓,就将帮名改为燕帮。 赵某不才,先暂居帮主之位,这浩然庄至京城有地利之便,就以此为据地,联盟各方群雄,从此共谋起义大业,一举推翻那贼皇帝,让天下老百姓不必再受这等窝囊恶气,也为咱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更让江湖上一听得咱燕帮之名,无不尊为英雄好汉,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帮众自从逃到浩然庄后,始终郁闷难欢,都觉眼睁睁看着一干小人得志,众人却得背负骂名苟活于此,实在窝囊至极,此时听得赵七海一番激昂阔论,昔日的雄心壮志复又萌起,立即轰然鼓噪叫好,人人脸上均是跃跃欲动之情。 赵七海见众人齐表赞同,再将诸葛四和何良拉至身旁,对众人说道:“各位弟兄,请再听赵某一言,这诸葛兄弟和何兄弟在本帮屡建奇功,昔日也曾多次救过赵某和燕大哥的性命,咱们都是一帮粗人,只懂得动刀枪拼拳头,但说到本领计谋,却是不如他们了,因此我说这二帮主和三帮主的位子非他二人莫属,若是有人不服,现在便说个清楚,否则从今以后,不得有半点异议。”环顾在场众人,均是齐声叫好,无一反对。 何良闻言,起先还道自己听错,待见到众人欢声鼓噪,这才惊觉不妙,想当初自己乃是糊里胡涂地跟着赵七海上了阎王帮大寨,又被徐定半逼半迫地邀着入帮,原本只想图一个栖身保命,从未想过要在帮里有何作为,怎么这回竟突然成了帮里的三帮主,还要领着帮众起义谋反,如此一来岂非更难脱身? 何良正想婉言拒绝,那赵七海已先一步高举酒碗,对在场众人朗声喊道:“好!那在场今后都是燕帮的好弟兄,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共生死,若不推翻那贼皇帝,誓不罢休,有朝一日换得太平江山,大家便能同享荣华,青史留名,但若是谁有异心,有如此人!” 说着往灵桌上重重一拍,将杨秀的头颅给震得弹起半个人高,随即咚咚滚落地面。 何良见杨秀的头颅滚至脚边,吓得连忙缩脚,那赵七海跟着朝何良看了一眼,便像是在说,既已走到这步,那便留在山寨上一同闯荡打拼,莫要再有退隐之心,辜负了自己和众弟兄的一片好意。 何良眼见情势如此,推辞一事便只能暂往肚子里吞去。 赵七海随即又找了几个心腹过来,说到眼下第一件大事,便是要设法手刃本帮的几个大仇家,像是严嵩父子俩、陆开、傅追虹等人,以鼓舞众人士气,也壮大本帮在江湖上的声势,吸引各地流民义军前来结盟依附,跟着便和大家商议起如何行事。 何良稍听一阵,只觉烦闷至极,便借故说道身子不舒服,与戚小婵使个眼色,两人先行退去。 何良拉了戚小婵来到庄园外的山崖边坐着,遥望湖面月影不发一语,戚小婵知道何良是在为方才的事苦恼,于是问道:“喂,你如果真的不想做那个什么三帮主的,干嘛不和赵大哥明说?” 何良摇头说道:“唉,你没见到他方才的神情?他心意已定,我若是当众拒绝,岂不是让他在众弟兄前失了颜面?” 戚小婵叹道:“你只会顾东顾西,就是顾不了自己。 那…你真的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弄那什么起义大事?” 何良抬头思索一阵,赵七海以往与严家作对,尚可说是要替老百姓和朝廷除一奸党大害,但方才听其所言,竟是将自己比作那刘邦和当朝太祖皇帝,要聚众起义,自立为王,成了名符其实的谋反。 姑且不论那起义一事能否得成,但历来草莽出身封王称帝者,当初跟着一起打下江山的那些功臣名将,多半难有什么好下场,想那一路辅佐刘邦的三杰之中,仅张良得以善终。 而当朝太祖皇帝大杀开国功臣,更是众所皆知,虽说赵七海此刻与自己情同兄弟,但人心难测,事有多变,祸福本就难以预料。 再想当日在京城大牢中,赵七海临刑前得知了余翠香死前的真正心意,当时看似大仇皆抛、了无遗憾。 但自从来到这浩然庄后,赵七海又再度涌起新仇旧恨,日夜将仇家挂在嘴边,其恨那严嵩将余翠香害得凌迟惨死,恨那陆开以奸计差点毒杀了自己,恨那傅追虹杀害了帮里无数弟兄,恨那杨秀将众弟兄骗到京城受罪,再恨那徐阶害死徐定、污蔑本帮名声、又将燕逢春给活活气死。 第239章 浩然庄7 此外,其更恨那朝廷和皇上纵容包庇这些奸贼,因此恨不得将这干人等全都杀尽,是以赵七海此刻口口声声说那起义造反为的是要替老百姓开创大好江山。 但细究其故,只怕还是为了要一报深仇大恨,那杨秀也正是为此而死,而往后为这起义造反,更不知还得赔上多少弟兄甚至老百姓之宝贵性命。 何良一念及此,心中实对这种你仇我怨、打杀度日的生活大感厌烦,于是下定决心,拉着戚小婵的手问道:“如果…我们今晚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从此就做一对平凡人,再也不去理会这些江湖事,也不再找谁报仇,你会不会舍不得?” 戚小婵回握着何良的手,摇头说道:“你这傻子,当日在京城的大牢里头,咱们不就是这么说好的?” 何良闻言大喜,两人心意已决,立刻各自回房将行囊打理妥当,打算趁夜不告而别。 何良临走前,回想这两年间的遭遇变故,一时有感,提笔蘸墨,便在卧房墙上书写起来: “本为乡下郎中,一心学艺济世,怎奈身陷危流,幸蒙豪杰相持。 如今空有妙手,难医癫狂乱世,愿与佳人白首,再无鸿鹄壮志。 人间胡涂百年,何苦恋仇成痴,劝君莫忘本心,天涯相见有时。” 何良一口气写毕,只觉自涉入江湖以来,实在见过太多人为仇所困,终至丧失本心,想那夏侯青是如此,李乘风亦是如此,因此那诗文最后四句乃是特意留与赵七海,就盼赵七海能够了解自己的苦心,勿再步上这些人的后尘。 何良望着墙上诗文,稍作感叹后,正奇怪怎地还不见戚小婵前来,于是到戚小婵房外一探,里头空无一人,当即想到一处,往庄园后方的树林里找去,果见戚小婵正跪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盯着树干直瞧。 那树干上头刻了四个大字人形,其中最下方两个人形被多涂了几划。 何良曾听戚小婵说过,那是戚小婵年幼时跟着袁少廷和游氏兄弟来到此处,在树干上刻下害死自己亲人的仇家名字,每除去一个仇家,便将其名字涂划掉,以让死去归天的亲人能够清楚看见。 而戚小婵当时年幼识字不多,便以大字人形代替仇家名字,此刻上头还未被涂去的两个人形,则正是代表那严嵩父子俩。 戚小婵盯着那两个人形看了一阵,跟着起身往另一株被烧得半焦的大槐树走去,那大槐树上原刻着严嵩、严世藩、王学益、郭谦等四个名字,乃是袁少廷当年为报亲仇所刻下,此时树干上头的名字均已焦黑难辨。 想是袁少廷发现自己真正身世后,才晓得这些年来竟是亲仇不分,差点便要铸下大错,一气之下便前来此处将这棵大槐树给烧了。 而戚小婵再回想当年袁少廷带着自己和游氏兄弟在此星夜立誓向严家复仇,以及几个师兄妹每年前来此处祈求老天庇佑手刃仇家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但眼前却人事已非,今夜离开后也再无可能回来。 戚小婵心中实是五味杂陈,不禁双眼泛泪,而何良站在一旁亦是感同身受,便也不忍催促打断。 过得一阵,远处传来人声逐渐走近,戚小婵听出是岗上巡守的帮众,就怕那帮众见着自己与何良备妥行囊一副将要远行的模样,到时若大肆通报,要想偷溜下山可就不容易,因此赶紧擦干眼角,拉着何良往庄园外的另一头走去,趁着大伙都还在前厅里商量复仇大计。 两人自庄园后方小路绕道下山,拉了条没人看管的小船,刻意从离渡头百步以外的浅滩上船,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来,两人一离开岛岸,心里顿时都轻松了许多。 两人渡湖到了对岸,小心翼翼选在一处隐密树林边停船,以防被驻守在渡头的帮众察觉,才刚要进到林子里,突然被一齐叫住,转身一看,竟是杜三保和诸葛四。 两人心里同时一惊,莫非今晚擅自离寨,终究还是被赵七海给发现了,这才让杜三保和诸葛四追来将两人带回? 诸葛四先开口问道:“兄弟、戚姑娘,你们俩当真执意要走?” 何良不愿相瞒,点头说道:“不错,我们心意已决,再也不想过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我们只想做一对平凡夫妻,安稳度日,至于帮里的事,我们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句,还请四哥成全,让我们离开吧。” 诸葛四摇头笑道:“兄弟,你别误会,大哥他此时还不知道你们俩离开的事,我和杜兄弟只是来送行的,顺便送你们俩一份大礼。” 何良和戚小婵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奇道:“大礼?” 杜三保神秘笑道:“不错,就是这些。”跟着递上一个长方包袱和一只麻布袋,何良和戚小婵同时接过,打开一看,没想到包袱里装着的乃是紫弦琴,以及萧雪晴当年所赠送的两本医书,而那麻布袋里装着两把兵刃,正是乌雀刀及游龙刀,全都完好无损。 两人本以为这些东西被官府没收后,从此再也见不着,每一想到便觉可惜,想不到今日竟还能失而复得,欢欣之情一时间难以言喻。 诸葛四见两人满脸惊喜,跟着说道:“早在半个月前,大哥便让我和杜兄弟回到京城,去将这几样东西给取回来,只是大哥早看出你们俩想离开,怕你们拿回东西后辞意更坚,这才要我和杜兄弟先暂为保管。” 戚小婵一听,忙道:“那你们…这样一来,要怎么向赵大哥交代?” 诸葛四摇头回道:“这你们不用担心,咱们俩自有办法。” 杜三保见戚小婵一副支支吾吾,迟迟不敢将乌雀刀和游龙刀收回身上,于是跟着说道:“你这小姑娘以前性子爽快的很,怎么跟了何兄弟之后,也变得同他一样婆婆奶奶的?你们快些将东西收好,回头还有另一份大礼要送你们。” 第240章 浩然庄8 何良和戚小婵眼睛又是一亮,一时间猜不出杜三保指的是什么,诸葛四不待两人询问,直接说道:“你们俩听仔细了,出了这林子后往东直走,过了溪边可见到一条大路,你们只管沿着大路往南走,到了沧州地界后,若是能赶在天亮前找到一间万觉禅寺,那儿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们,你们收了那份大礼后,最好从此躲得远远的,别被大哥给找着,否则日后大家再见面时…唉,总之就是麻烦的很。你们这便走吧,迟了就来不及!” 何良和戚小婵待想再细问下去,诸葛四和杜三保也不多说,仅是挥手道别,催促两人赶紧离去,随即回头上了小船,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何良和戚小婵都是满心期待,急着想知道那份大礼究竟是什么,瞧那杜三保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想来多半是极为难得的稀世珍宝,而诸葛四定要两人在天亮前赶到那间万觉禅寺,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也在寻夺这东西,两人一念及此,赶紧加快脚步离去。 两人依着诸葛四的指示,不久后便来到大路上,恰巧见到路边一间大宅外停了几匹马,随即各挑了一匹,偷偷牵至几十步外,然后一齐上马离去。 此时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说过要做回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怎么话才说完,马上就又干起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来?两人对望一眼,心知对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禁噗哧而笑。 两人连夜赶马,毫不停歇,终于一路来到沧洲,恰巧在镇上见到一名更夫,问了时辰,此时约莫五更天,顺便又问了那万觉禅寺的去路,幸好离镇上也不甚远,再赶了一段路,到那禅寺时恰巧天色微亮。 那万觉禅寺位在半山腰上,外观古朴,门前种着几株矮松,看来也没甚特别,两人将马绑在林子里,正商议是否要偷偷潜入禅寺探查一番,忽听得那大门里头传来打斗呼喝之声,两人心头一惊,莫非是放在禅寺里的那份大礼已被人捷足先登? 赶紧先躲在一颗大石头后方静观其变,突见那禅寺大门被撞开,跟着便见到两名蒙面黑衣人各抬着一个鼓鼓的大布袋,自禅寺里头里闯了出来。 那两名黑衣人在禅寺门外停下,其中一人对着大门里喊道:“臭小子!再不住手,我马上送了这老贼的命!” 接着高举匕首,作势要往身上那个大布袋刺去,只见那两个黑衣人身上的大布袋不停扭动,又分别传出闷哼之声,原来里头装的根本不是什么宝物,却都是活生生的人! 那禅寺里头的打斗声随即停下,先是背对走出了三个持刀的蒙面黑衣人,与先前的两个黑衣人站在一块,而跟着走出门外的,则是六位和尚和一位中年妇人。 其中一位年轻和尚指着那五名黑衣人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立刻把人放了,我们安安份份在此避居,你们何苦还要来寻我们的晦气?” 戚小婵方才便觉这年轻和尚看来好生面熟,还未想起在哪见过,此时听其声音,突然一懔,惊呼道:“大师兄!” 眼前这年轻和尚正是袁少廷,却不知怎地已在此落发为僧,在场众人此时方知那大石头后方还藏有两人,而袁少廷见到戚小婵现身,亦是大感错愕,愣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跟着便又听得其中一名黑衣人奇道:“戚姑娘?何兄弟?怎么是你们?” 何良见这黑衣人已认出自己和戚小婵,虽瞧不见这五人面容,但已大概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想来那袁少廷带着一家人避居于此,不知怎地竟被赵七海给查出下落,赵七海对严嵩父子俩向来恨之入骨,便想派人将这两人给劫回山寨上,一报大仇,是以那两个布袋里装的定是严嵩父子俩。 至于袁少廷身旁的那个中年妇人,则多半是其亲娘,而杜三保和诸葛四知道赵七海派人于今晨动手,却也知道何良和戚小婵与袁少廷交情匪浅,这才特意指点,让两人能前来救人,也难怪诸葛四会说,两人若是收了这份大礼,日后最好永不相见。 只因今日坏了赵七海的复仇大计,定让赵七海心生不满,他日若再相逢,恐怕难再像往日那般交好。 何良再想,那赵七海与自己可说是情同兄弟,且那严嵩父子俩本是罪有应得,不足同情,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和戚小婵却也是多亏了袁少廷相助,当日才能幸运逃过死罪处决,若此时眼睁睁看着严嵩父子俩遇害,往后又该如何面对袁少廷? 这之间孰轻孰重,实难抉择,何良心中挣扎一阵,终于上前说道:“几位兄弟,咱家大哥猜到这姓袁的不易对付,因此临时决意,又派了我们俩一同前来援手。” 其中一名为首的黑衣人闻言,喜道:“大哥他果然设想周到,这姓袁的爪子确是硬的很,好,大家就一块上,还怕他个鸟?” 何良一听此人声音,认出其便是谭老九,于是跟着说道:“好,谭九哥,你们先将这两人放下,由戚姑娘顾着就行。” 谭老九只觉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将人交出,迟疑道:“这…” 何良再说道:“戚姑娘一家满门就是被这两个奸贼给害了,由她来看着,你们还信不过?” 谭老九与其他黑衣人互使眼色,仍是犹豫不决,何良再跟着正色说道:“大哥他昨日已命我接任三帮主之位,难道连我的话你们也不信?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谭老九一听,只觉再难违抗,这才点头说道:“那好罢,便听你的。”命人将两个大布袋交到戚小婵身前,戚小婵听何良说道这两个布袋里头装的竟是严嵩父子俩,只觉事出突然,一时间竟是不敢将布袋给揭开来看。 何良见那两个大布袋已放妥,当即指着袁少廷说道:“好,大家上,一起把这姓袁的给拿下。” 第241章 浩然庄9 谭老九等五名黑衣人齐声答应,一同朝袁少廷攻去,才刚跨出几步,最后头的两人突然颈边一痛,已分别被拍针入穴,回头一脸古怪望着何良,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倏地颈血逆流,跟着眼前一花,随即瘫倒不起。 谭老九及其余两人听得身后有异,同时回头一看,暗叫不妙,突然后脑一震,已被袁少廷以棍作剑,连点连中,三人也跟着软倒在地。 那住持老和尚见状,吓得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随即命其他和尚赶紧取过绳子,将这五名蒙面黑衣人给一一绑了。 谭老九最先清醒过来,一回神即破口大骂,什么爹娘祖宗、猪狗脏物,一张辣口骂得极是难听,一旁几位和尚不禁听得连皱眉头。 何良生怕今日救人一事会连累了杜三保和诸葛四,于是上前抱拳说道:“谭九哥,对不住了,劳烦你们回去转告帮主大哥,就说你们商量今日之事正巧被我撞见,而这位袁少侠于我和戚姑娘有恩,因此我才擅自下山前来救人,大哥他若要责怪,就全算到我一人身上,别为难其他人。” 说着便将谭老九的蒙面布巾给揭下,强行塞进其嘴里,免得又口出秽言,玷污了佛门清修之地,那谭老九口不能言,更是气得眼珠都要弹了出来。 袁少廷此时已将严嵩父子俩从布袋里救出,只见两人也已剃了个大光头,均是一脸惊恐,全身发颤,除此之外,那严嵩眼皮半开,一双眼珠子翻白,双手凭空摸索,竟似已瞎了双眼! 何良一见,上前指着严嵩奇问道:“袁兄,这…” 袁少廷叹了一声,回道:“自从我弟弟死后,爷爷他伤心欲绝,每日大哭不止,半个月后,终于哭瞎了眼,已看过几个大夫,再没得治了。” 严嵩抓着袁少廷的手,沙哑问道:“子桓,方才我听说那位来救我们的姑娘,她们全家,当初都是被我和你爹所害,莫非她便是你曾提过戚大人当年的遗孤?” 戚小婵上前抢道:“不错,正是我!当年我爹被你们父子俩给害得含冤惨死,而我戚家满门老少都死在充军途中,也算是被你们所害,今天我就算取你们两条人命来抵我一家九口,那也算便宜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袁少廷见戚小婵声色俱厉,怕其一气之下又想报仇,赶紧将严嵩和严世藩给护在身后,急道:“小师妹,你别冲动!” 却见严嵩双手一探,将袁少廷微微推开,跟着长叹说道:“子桓,不要紧,你先让让,爷爷有些话想对这位姑娘说。”袁少廷一愣,稍作犹豫,这才又退到一旁。 戚小婵见状,疾声道:“不必废话!你快说,我爹他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让人假造他的字迹认罪,再把他给杀害,好令他再也不能和你严家作对?” 严嵩摇头缓缓说道:“姑娘,那留书认罪跟狱中自尽,虽非戚大人所愿,但确实都是他自己所为,并非老朽派人动手。” 戚小婵斥道:“你胡说!他明明是清白的,为什么会留书认了通贼,又在狱中自尽?” 严嵩点头回道:“嗯,当年你也在那狱中,老朽还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你年纪还小,又是身染重病,因此对当时发生的事已记不清了,老朽这便说与你知道。” 按着胸口咳了几声,这才继续说道:“当年戚大人和游大人因为平阳仓劫案入狱,而老朽和戚大人在朝中本就不合,那游大人也是一心帮着戚大人和老朽作对,因此老朽便想趁此机会诬陷他二人与燕帮通谋盗粮,将他二人一举除去,让满朝文武都瞧瞧若和老朽作对会有何下场。 而老朽知道他二人不会轻易就范,这才将你戚、游两家满门二十几口给找来做为要挟,老朽也答应他二人,若他二人肯留书认了通贼之罪,那老朽便放过这二十几口人性命,全数发配西疆,几年之后若是朝中再无风波,老朽便会将这二十几口人放回,至于姑娘你当时因为年幼又染上重病,若随行至西疆只怕是撑不住,老朽知道余知府与戚大人交情甚好,这才让他买通狱卒将你救出,送往他处收养。 戚大人和游大人护家心切,为了保全这二十几口老小的性命,才终于肯顺老朽的意,留书认了通贼之罪。” 戚小婵一听,原以为自己当年逃过发配西疆,让余老丈夫妇俩收留于阳曲县老牛村里,皆是太原知府余万同一手策画,怎知竟和严嵩有关,但仔细一想却也成理,想那严嵩对此案如此重视,定是命人严加看管狱中一干人等,若非其刻意安排,那余万同又怎可能轻易便将自己从狱中救出? 但随即又想到当年严家在戚、游两家发配充军后,竟又派了邓宽、丁炎、成必进等三人千里迢迢前往西疆意图斩草除根,当即再质问道:“哼!你少假装好心,你说要放过我满门性命,不过是想骗我爹认罪,当年你又派了三个走狗到西疆想追杀我们两家满门,这你还有什么好说?” 严嵩闻言猛咳了几声,一口气喘不上来,一旁的严世藩当即接话说道:“不错,当年咱们确实是派了三人前往西疆,但他们要对付的,却不是你们两家,况且咱们如果只是要骗你爹和游大人认罪,自有其他简单的法子,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戚小婵半信半疑问道:“你说要对付的不是我们两家?那还会有谁?” 严世藩叹气说道:“咱们本想对付的,是平阳知府温求全,还有霍州知州陈彬。” 戚小婵奇道:“温求全?陈彬?为何是他们?你别想骗我,再说清楚些!” 严世藩点头道:“好,当年你爹和沈炼、王世贞等人一向交好,他三人还曾为了杨继盛的事联名状告圣上,数落我严家的不是,因此劫粮案事发后,咱们便想利用此案一并诬陷沈、王二人。 第242章 浩然庄10 于是我用重金买通了温求全和陈彬,要他们俩作假指称见过沈、王二人也参与本案,谁知道他们俩贪得无厌,事后竟反过来再向我索讨更多好处,我也因此耿耿于怀,不愿就此养虎为患,索性便派人前往西疆去对付他们俩,以绝后患。” 戚小婵闻言,稍作回想这些年李乘风夫妇俩叙说戚保文生前事迹,那沈炼和王世贞确实与戚保文交情匪浅,此事如依严世藩所说似也不无可能,于是姑且信之,骂道:“呸!卑鄙小人!”再追问道:“好,就算如此,但我爹和游大人既然已顺了你们的意认罪,你们又为何非要逼死他们不可?” 严嵩按着胸口回道:“唉,戚大人和游大人都是忠耿不苟之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二人只能选择一死。” 戚小婵气急斥道:“你说什么?” 严嵩喘息回道:“姑娘不妨想想,以戚大人和游大人的正直性子,他二人为保全满门老小,不得已才认了通贼,即便老朽愿意放过他二人性命,但他二人又怎愿背负这罪名苟活下来,余生还得任由老朽父子俩要挟摆布? 况且当时燕帮已在江湖上放话,要倾尽全力将他二人救出,只是如此一来,他二人岂不坐实罪名,真成了燕帮的同党?因此当他二人知道老朽已依约放过了满门性命,也知道那余知府已将姑娘你安顿妥当,这才肯留书认了通贼罪名,并选择一死以明志,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二人乃是被老朽父子俩所逼,而非真有其罪,如此也可断绝燕帮救人的念头,以保住一身清誉。” 戚小婵听完,心绪激动,直指着严嵩,颤声支吾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严嵩点头道:“戚大人和游大人临死之前,老朽和余知府都在场,方才老朽所说的,确实都是他二人的遗志,他二人本想让余知府将这些话转达给满门老小,怎料当年在西疆竟发生了那种憾事,实在是造化弄人,想不到最后却是由老朽将他二人的遗志转达予姑娘。” 戚小婵见严嵩语气坚定,不似造假,直到此刻才终于得知戚保文当年的真正死因,若那严嵩所说为真,则戚保文和游灿当年定是明白即便再移至京城受审,以当朝局势,最终仍不免被严家父子这等卑鄙小人玩弄于股掌间,与其屈就于严家的淫威下苟活得轻如鸿毛,还不如当下以死明志,换得一家满门活口,也留得一身清誉传世,死得重如泰山。 戚小婵一念及此,总算一解多年来的疑惑,又是激动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 严嵩连咳了几声,跟着再缓缓说道:“戚大人生前乃是个铁铮铮的好官,为人清廉爱民,对亲友和下属更是重情重义,老朽父子二人当年心胸狭窄,容不下他人,这才害得戚大人冤死狱中,还连累了姑娘一家老小。 这段日子以来,老朽经历丧亲之痛,又回归朴实,再回首往事,方觉以往愧对之人难以计数,实在无地自容,幸好戚大人尚有血脉留在世上,而且同他一样是个正直之人,他若地下有知,一定大感欣慰。 今日姑娘若要为戚家满门报往日之仇,老朽父子二人自知罪孽深重,早该有此一报,因此绝无半句怨言,而老朽曾听子桓说过,姑娘这些年来唯一心愿,便是将老朽父子二人除之而后快,但盼姑娘今日大仇得报后,从此能将那仇字放下,忘却丧亲之痛,别让老朽父子二人的罪孽,误了姑娘的一生,想必戚大人他也是如此想的…” 严嵩强忍着胸喘说到此处,已是气竭力衰,身形虚晃难以站稳,严世藩见状长叹一声,当即要袁少廷退到后头,改由自己搀扶严嵩,两人便正对着戚小婵垂首而立,等候其究问处置。 戚小婵听完这一番话,想起何良亦曾说过,这个“仇”字真能影响一个人如此之深。 想那夏侯青本是位重义好汉,只因生性有仇必报,怨怨相报结仇无数,弄得自己日夜难眠、多疑猜忌,心肠手段也变得狠辣起来,虽因此练成了一身绝世刀法,最终却也因执意前来中土找李乘风报仇,跟着害惨了沈红烟; 而李乘风本怀着一身报国壮志,因丢官丧子之仇无法释怀,竟将年幼无辜的袁少廷当成复仇棋子二十年,其自己虽有多次机会可下手除去严世藩,却只想藉袁少廷之手让其父子俩骨肉相残,以为痛快复仇。 但李乘风最终仍是没能得逞,反倒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而再看自己和一干师兄们,这些年来为了一报丧亲之仇,艺成下山后一同诛除了不少严党奸佞,以祭慰亲人在天之灵,实也是为出得一口恶气。 但伤亡在大伙刀剑下的,除了真正罪有应得者外,无辜受牵连者只怕也不在少数,若非这段日子有何良跟在一旁提点,则自己有朝一日或也将变得满怀仇恨,失去常人应有之怜悯。 戚小婵看着眼前两人,一个是瞎了双眼的干枯老头,一个是满脸沧桑的愁苦之人,这两人曾经坐拥天下权势富贵之最,却也在一夕之间沦落至亡命山野,如今锐气尽失,仅余风霜,哪里还像是当初在朝廷里做威作福的万恶奸贼? 而死者已矣,再杀了这两人,自己一家九口在阴曹地府究竟有无知觉,抑或一切只是让自己能痛快泄恨,从此反让袁少廷承受与自己相同的丧亲之痛? 便在此时,从禅寺里传来一阵晨钟响声,戚小婵如梦初醒,一阵静默后,跟着淡淡说道:“当初害死我们一家的凶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严嵩父子俩闻言,只觉心头一件大事落定,如释重负,不禁双双脚软,跪坐在地,当下也不起身,就在地上齐向戚小婵拜谢道:“多谢姑娘大恩。” 那住持老和尚亦在一旁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姑娘能看破前仇,从此天辽地阔,无所不容,可谓新生,善哉、善哉。” 第243章 拼命1 戚小婵朝那住持老和尚合十回拜,想不到深积在心底多年的仇怨,突然在一念之间全给抛下,此刻回想,以往的悲愤执着亦真亦假,十多年的时光也转眼幻灭,顿时间百感交集,晨风吹来,脸上一冰,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袁少廷忙将严嵩父子俩托起,让两名和尚给扶进禅寺,随即握住戚小婵的手,激动说道:“小师妹,多谢你的不杀之恩。” 戚小婵应了一声,擦干眼泪,跟着问道:“大师兄,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袁少廷轻叹道:“看来这和尚是做不成了。”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当年我们到西疆要去救你们两家人,曾听当地人说过,再往西边一直走,有座像海一样大的青色大湖,那边的牛羊比人还多,天比海还要蓝,我想带着爹娘和爷爷一起到那去避居。” 戚小婵眼睛一亮,说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袁少廷点头回道:“不错,若是你亲眼见了,也定会喜欢的很。” 袁少廷直望着戚小婵,眼神里满是柔情,戚小婵看来也是一副期待模样,何良见了两人神情,心想这两人自幼一块长大,感情甚笃,若真有男女暧昧那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两家世仇已然化解,两人之间可说再无顾虑,何良越想越觉不妙,就怕戚小婵真说要跟袁少廷去那什么青色大湖,不禁又开始担忧了起来。 何良满怀不安,胡思乱想,忽听得戚小婵说道:“喂,你发什么呆?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玩遍天下,那还不快走?” 何良一愣,手心一暖,已被戚小婵给牵着离开,这可是两人相识以来头一遭,她选择了和自己一块走,却留下袁少廷呆在原地。 ———————————— 暮春时节,莺懒燕忙,穿梭如织。暖风轻狂,起纤柔花柳,嬉游天地。 这时突然传来嘡嘡的几声锣响,惊起几只树荫中的鸟儿,破了春的慵懒。那颠狂的柳絮也似被惊醒幽梦,轻飘飘地落在溪水中,逐落花而去。 那溪水旁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下放着张木桌,桌前站着几人,京城禁军的打扮,左脸颊上均刺着“骁武”二字。那几人虽在打着锣,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 几人前面插着两杆大旗,一面旗上刺着“招募”,另一面绣着“义勇”二字,原来这些人是在选拔禁军。 大旗旁摆放着两个木人,显然是选拔兵士时比较身材所用。桌后坐着一人,正伏案呼呼大睡,听到锣声,起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 他伏案而眠时倒看不出什么,但一伸腰,才发现此人肩宽背厚,虬髯满面,端是威武。那人看了眼桌案上的名册,皱了下眉头,说道:“怎么还是这几个人?兄弟们,加把力气,再招十来个,就可以回去了。” 有一瘦子应道:“指挥使,百姓好像都不愿意来,再招十来人,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呀。” 虬髯那人又打个哈欠道:“尽力而为吧。” 一秃头问道:“郭大人,为何不去厢军选拔,却要从这里的百姓中挑选呢?” 虬髯道:“老子本来要在这里的厢军中挑些人回去补充骁武军,好好培养,不让那些杂碎看轻了。可这里的知州吝啬得很,给我送来的厢军都是歪瓜劣枣,奸懒馋滑,还不如我自己挑选来得实在。” 先前那瘦子突然眼前一亮,说道:“来人了。” 虬髯忙抬头望去,见小溪那头过来一人,笑道:“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小子个头不错,是块料子,快把他带过来。” 那人正蹚过溪水,本来要从这些人旁边绕路而过,没想到才到了对岸,就见几个禁军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吓了一跳道:“各位官大哥,在下可没有犯事儿。”那人身材高挑,颇为年轻俊朗,微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 几个禁军抓住了来人,笑道:“谁也没有说你是劫匪。小兄弟,当兵吗?” 那人听到“当兵”二字,吓了一跳,斜睨到不远处招募的旗帜,更是脸色突变。 虬髯已站出来,重重一拍那人的肩头,喝道:“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万中无一,就是个当兵材料。你我很是投缘,这样吧,本来别人来当兵,总要经过层层选拔,要入禁军,更是要从厢军中选拔,如今我关照你,你就不用考了,只要回家收拾下行李,我就带你入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你能从寻常百姓一举直入禁军,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咦……你眼睛怎么了?” 虬髯方才远远见到来人身材高瘦,比起参照的木人还高出几分,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可见那人虽长得不错,双眼却是对子,就像一幅壮丽的山水图上画了泡牛粪,未免美中不足。 来人咳嗽连连,心道这哪里是招兵,简直像是土匪拉人入伙的说辞,自己怎么这么不幸,就撞在这些人的手上? “这位军爷,在下身子瘦弱,还有病在身,只怕要枉费你的好意了。” “瘦怕什么?多吃点就胖了。病怕什么?吃点药就好了。来人呀,快快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虬髯倒是饥不择食。 秃子已问道:“姓名?” 那人随口道:“何良。” 秃子点头道:“好名字。乡籍?不用问了,这里是汾州西和县,你肯定是这里人了。”他大笔一挥,在名册上写下了何良的名字。何良醒悟过来,慌忙一把抓住了秃子的笔,叫道:“官大哥,你搞错了,我不参军。” 虬髯面色一沉,威胁道:“名册都已写上你的名字,白纸黑字,还能划去不成?你可是瞧不起我郭某吗?” 何良对眼泛白,忙道:“官爷,在下哪敢呢?只是在下上有八十岁的高堂需要奉养……怎能轻易离开家乡呢?” 虬髯上下打量着何良,“你贵庚呀?” 何良道:“不到二十。” 虬髯冷笑道:“你二十不到,你爹娘就八十了,他们六十多才生下你,真可谓老当益壮。” 第244章 拼命2 何良不想虬髯看似粗犷,竟然如此心细,忙解释道:“实不相瞒,家父确实是在六十多岁生的我,可生母却是小妾,生我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呢。” 虬髯道:“那也无妨,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接父母到京城岂不更好?”说罢收了名册,就要放到怀中,“你虽眼睛不好,但说不准更有射箭的天赋……” 何良哑口无言,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他其实不是对子眼,只是看到招兵二字,立即装作眼睛有毛病,只盼他们觉得自己身有残疾,莫要找自己,哪里想到弄巧成拙,竟成了入伍得天独厚的条件。 虬髯又道:“名字已记录,你快快回家收拾吧,晚上就到这里报道。若是不到,我就让西河县令抄你全家,连你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弟一块抓去参军。谅你不会敬酒不吃,非要吃那罚酒吧?” 何良大急,伸手要去抓那名册。虬髯冷哼道:“好小子!”他话音未落,已抓住何良的手腕。何良大喝一声,翻腕挣开。虬髯本是勇冠三军之人,却没想到何良腕劲极健,竟挣脱他的掌控,虬髯之人断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何良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那钵大的拳头击中面门,不想他一个空翻,避开了这拳。虬髯之人见状大喜,拊掌笑道:“我就说你小子不差,能躲过本指挥这一拳的人,硬是要得!” 他话音未落,何良四周已围了八人,个个长刀出鞘,森然而立。瘦子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郭大人无礼!不想活了是不是?” 何良骇了一跳,不敢再胡乱出手,眼珠一转,长施一礼道:“官爷,其实小人不想参军,也不全是高堂的缘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郭大人拎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斜睨何良道:“说来听听,天大的事情,本指挥为你做主。” 何良暗自叫苦,哪曾想会碰到这个青天大老爷,非要逼他参军。可他真的不想参军,实际上不仅是他,一般百姓宁可流浪受苦,也都不愿加入军籍。 原来大宋军人一改隋唐府兵制惯例,采用招募的方法招兵,而招兵的对象多是流民和饥民。当兵虽说是衣食无忧,但也算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最重要的是脸上还要刺字。刺字这一恶习在五代盛行,被大宋承继下来,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士兵逃亡,而当时脸上刺字的人,除了兵士,就是罪犯和奴婢。一旦当兵后被刺字,这辈子都会被人瞧不起。 何良当然不愿入伍,只是他着急要去做件事,这才从这里抄快捷方式赶过去,没想到竟被这个不知是锅大人还是碗大人的抓个正着。 方才一会儿的功夫,何良已找了四个理由推搪从军:对子眼、体弱、多病、父母年迈,不想一个都不管用。 何良急得脑门子都是热汗,暗想就算说自己患了绝症,只怕这个大胡子也要自己刺了字再说,一咬牙,对子眼一眨,两行热泪已流淌下来,说道:“官爷,实不相瞒,在下不肯离开家乡,只因在西河还有个喜爱的女子。这女子叫做小青,本是县西铁匠铺张铁匠的女儿,在下和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铁匠铺的张铁匠为人势利,喜好钱财,非要我出五两银子的聘礼才肯嫁女儿。官爷,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后生,赚银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小的狠狠心,起早贪黑养了两头羊,不等羊出栏,今日赶到集市中去卖了,赚了三两银子。你看……” 伸手托出了三两银子,何良道:“这就是小人卖羊得到的钱。” 郭大人奇道:“那和你参不参军有什么关系?” 何良忙道:“我已攒了二两银子,加上这三两,就够娶妻了。可那张铁匠素来瞧不起游手好闲之辈,若知道我参军,还不如那游手好闲之辈,怎肯将女儿出嫁?官爷,请你看在我和小青多年感情的份上,莫要逼我参军,不要棒打鸳鸯了,好不好?” 何良壮着胆子说出这些,本以为郭大人会告他辱骂禁军之名,没想到郭大人却叹口气道:“唉,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强求,就是这个‘情’字强求不得。这次……郭某也帮不了你了。” 何良大喜道:“郭大人,你只要不让小人参军,那就是帮小人最大的忙了。” 郭大人满脸憾色,又打量了何良一眼,喃喃道:“真的很像。可这世上,相像的人不是很多吗?” 何良不知道郭大人什么意思,可见郭大人已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抛过来。 何良一把接住银子,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卖身钱,急得汗水又要流下来,不想郭大人道:“郭某和你一见投缘,觉得你这身本事若加以习练,在军中……总比在这乡下好。不过你既然有苦衷,我也不好勉强,这点碎银子,当我祝贺你早娶娇妻了。” 何良眨眨眼睛,头一次对这个郭大人有了些好感,深施一礼道:“郭大人的大恩大德,何良永世不忘。在下还要去铁匠铺,就先走一步了。”他再施一礼,匆忙离去。 郭大人并不阻拦,回转桌后坐下,捧着酒坛子狂灌一气,重重叹口气,又道:“怎么这么像呢?难道说……” 话未毕,有一县尉匆忙赶来,说道:“赵县令知郭大人招兵辛苦,特在县衙摆了桌好酒好菜,请大人赏脸。” 郭大人抹去疑惑,哈哈一笑道:“也好,这就去吧。” 何良快步急行,等感觉郭大人骑马也追不上的时候,这才稍缓了脚步,掂了下手上的碎银子,自语道:“这郭大人真不错,但娘亲说过,‘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看来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了。想我何良何德何能,竟让这郭大人如此器重?莫非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不成?”想到这里,连忙摇头,暗想郭大人是个汉子,自己也不是绿豆…… 第245章 拼命3 正自寻思间,远处有人叫道:“何良,你怎么才回来,出……出大事了!”远方奔来个后生,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何良认得来人叫做牛壮,是他自幼玩耍的朋友。见牛壮满脸惶恐,衣衫破烂,眼角青肿,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何良心中一沉,“出了什么事?我大哥呢?” 牛壮急道:“就是你大哥出事了!” 何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喝道:“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良对袁少廷所言,其实是半真半假。小青和张铁匠的确是有其人,张铁匠也的确开出了五两银子的价码,不过想娶小青的是何良的大哥何云。 何良今日起早卖了羊,凑够了钱满心欢喜地赶回家,只想帮大哥迎娶小青过门,哪里想到会有意外? 牛壮道:“赵武德说要娶小青去做第七房小妾,丢给了张铁匠十两银子。你大哥和我正在跟张铁匠说媒,见状当然不许,我去拦,被他们揍了一顿,你大哥去拦,结果……”他脸上已有惨然之意。 何良忙问道:“我大哥到底怎么了?”他知道赵武德是赵县令的独子,在西河称霸一方,大哥和他交恶,如何会好? “你大哥他……腿被打断了。”牛壮落泪道。 何良额头青筋暴起,握拳道:“是赵武德下的手?” 牛壮恨恨道:“虽不是他亲自下手,可也差不多了。你也知道,赵武德有一帮狗腿子帮手,在县里素来都是无恶不作。赵武德当时就叫嚣着说他爹是县令,打死人不会有事。” 何良不再多说,大踏步向家中赶去,牛壮慌忙追赶,可早被何良抛在了身后。 何良到了家中,见到大哥何云脸色苍白,一条腿上血迹斑斑,卧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有一大夫才为何云矫正了腿骨,见何良到来,摇摇头,低声道:“只怕好了,以后也要跛了。” 何良浑身发颤,掏出些碎银给大夫,送走大夫之后,一拳擂在庭院外的桌案上。那桌子本极为结实,竟架不住他的大力,轰的一声散了。 何良心中大恨。他父母早亡,大哥何云本是老实的乡下汉子,一手将何良拉扯大,可以说是既当爹又当娘,何良对大哥极为敬重。 赵武德打断了何云的腿,那实在比打断他何良的腿还要让他愤恨。 何云听到庭院内的动静,醒了过来,虚弱道:“弟弟……你回来了?” 何良快步进到屋中,“大哥,我回来晚了。你先睡会儿,我这就去找赵武德。”他转身要走,何云急急唤道:“弟弟,你不能去!” 何良止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强笑道:“我是去和他们说理。” 何云道:“弟弟,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可他们人多势众,你奈何不了他们。我已经这样了,你若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呢?”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何云悲哀道:“弟弟,这件事,我们忍了吧。” 何良良久才道:“好……” 何云凄凉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他虽不幸,可毕竟不想弟弟也有事,“你陪着我说会儿话吧。”他只怕何良去找赵武德,借故拖住何良。 这时候牛壮也赶了过来,见到这里竟然风平浪静,大惑不解。牛壮太了解何良,当然知道何良绝对不会善罢罢休。 何良道:“大哥,我去和牛壮说几句话,你先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带着牛壮出了庭院,对牛壮低语了几句,又掏出那三两银子给了牛壮,然后才回转到屋中。 何云并没有看到何良给牛壮银子,可见到弟弟听自己的话,嘴角终于浮出丝笑,“弟弟,你还记得,当初娘死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何良道:“娘说我们兄弟要相依为命,让我听大哥你的话。” 何云凄然笑道:“是呀,弟弟,你虽然脾气不算太好,可还是真听我的话。娘临去时对我说过,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好好看着你,为你找个媳妇儿,那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可是……大哥没用,大哥对不起你,到现在……反倒要你帮我娶媳妇儿……” 何良垂下头道:“大哥,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就是你。我自幼顽皮,总喜欢惹是生非,每次闯出了祸事,都要你来担当。大哥你这辈子,为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可你从来没有嗬斥过我一句。我只是养了两头羊,怎么能报答你的恩情呢?” 何云叹道:“傻兄弟,你和我还说什么恩情呢?大哥我知道你好武,前些年县里来了个程 武师,功夫不错,可我却无钱请他教你武功,其实心中也很过意不去,你不会怪我吧?” 何良抬起头来,“可我却偷了你的钱,给那程 武师买酒喝,央求他教我些功夫。大哥,这些事情你也不会怪我吧?” 何云听了,想要大笑,牵动了腿伤,嘴角一阵抽搐,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惜只怕那些钱也不够。唉……弟弟,大哥只怕你闯祸,为了拴住你的性子,这才让你养羊。这一年来,你性子已好多了,大哥很高兴。等大哥腿好了后,我们就再养几只羊卖,到时候卖了钱,给你说个媳妇儿,大哥就算死了,也能对得起爹娘了。” 他说到这里,虽还在笑,可心中极其难过。小青被抢赵武德抢去,何云知道已不能挽回,早就心若死灰,只想给弟弟讨个婆娘,他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何良道:“好。大哥,我谢谢你。” 两兄弟说着闲话,牛壮又赶了回来,在庭院外叫道:“何良,你出来一下。” 何良走出了屋子,和牛壮说了几句话,这才去井边打了碗水来,回转屋子道:“大哥,你口渴了吧,喝点水。我和牛壮就在庭院,先把前几日砍来的柴劈好。” 何云端过碗来,点头道:“好,可你一定不要出去,我就在屋中看着你!” 第246章 拼命4 何良点头,缓步走到庭院,向牛壮使个眼色。牛壮帮忙把柴房的枯枝烂木搬出来,何良取了斧子,劈了几下,喃喃道:“斧头钝了,得磨一下了。”他在磨石上霍霍地磨了几下斧头,又试着劈柴,何云见状,心中大慰。他已喝了碗中的水,过了片刻,突然觉得眼皮有些发重,本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好,不想竟睡了过去。 何良听到屋中鼾声,缓缓转过头来,将已磨得泛寒的斧头别在了腰间,突然对着牛壮跪了下来。牛壮吓了一跳,说道:“何良,你这是干什么?” 何良道:“牛壮,我们是不是兄弟?” 牛壮用力点头道:“当然是,自从你七岁帮我打架的时候,我们就是兄弟了。” 何良道:“你是孤儿,我和大哥也没有了爹娘,这些年来,我和大哥虽与你不是兄弟,但也当你是兄弟了。你知道我的性子,这次我就算违背大哥的意思,也一定要去,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原来他虽应承了大哥不出门,却暗中吩咐牛壮买了迷药下在何云喝水的碗里。 牛壮道:“何良,你说吧,要我怎么下手,我拼出一条命,也要挣回这口气!” 何良摇头道:“你不需要跟我去。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马上雇一辆大车,带我大哥到县城北二十里的放羊坡等我,黄昏的时候,我若还不能带青儿到放羊坡,你就带着我大哥向北,向太原府的方向远走逃难,莫要再回来了。天地之大,不一定要在西河才能活命。牛壮,我求你了……” 牛壮急道:“何良,可你一个人去那里能行吗?赵武德就在县衙里面住着,养着很多狗腿子,有几个真的有本事,你打不过他们的。” 他知道何良虽也习武,但不过是和程 武师学了一点本事,平日又去张铁匠那里打铁,这才臂力强劲。但若说真打,不见得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何良一字字道:“我看得出,若救不出小青,我大哥就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可我大哥为了我,宁死也不愿意我出手。牛壮,我只有这一个大哥!” 牛壮鼻梁酸楚,知道事已至此,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们根本没法儿告官,因为这里赵县令最大,赵县令当然要帮自己的儿子。牛壮也不再劝,说道:“那你小心,我等你。你放心,我会照顾你大哥。可是……你不要晚上再去吗?” 何良摇摇头,“就是因为现在是白天,我去县衙,他们才可能更意想不到。” 何良站起身来,对牛壮深施一礼,然后回头望了眼屋内的大哥,不再多说,大踏步出了庭院。 出了庭院后,何良先用灶灰抹黑了脸,将衣服撕烂染黑,扮成个乞丐模样。他虽愤怒,却绝非鲁莽送命之辈,为了大哥他一定要救出小青,但也不想先送了性命。 到了县衙前,何良不由吸了一口冷气。赵武德是赵县令的独子,而赵县令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为了办公,索性把家都搬到了县衙里面。 这父子俩丧尽天良,住在县衙内,必定会叫护院守护。何良算到了有护院,可没想到县衙前竟然还有禁军! 何良想了半晌,绕道去了县衙的后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县衙后门的巷子处。这里人迹稀少,本是杂役出没的通道。何良正考虑是翻墙还是硬闯进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叫花子,让让。” 何良回头望去,见一辆牛车正在巷子口,车上满是干柴。何良认识赶车的老汉老王,知道他一直在给县衙送柴,心念一动,垂下头来闪到一边。老王并没有认出何良,见他让出路来,一甩鞭子,已赶车入了巷子。 走了一段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却发现叫花子早已不见,老王嘀咕道:“这叫花子腿脚倒快。”他只顾着赶车,没有留意到何良趁车子路过之时,就地一滚,到了车下,猿臂暴长,已挂在了牛车之下。 老王到了巷子的尽头,敲开了后门。有人道:“老王,这柴干不干?” 老王憨厚笑道:“车管家,不干不要钱。” 车管家笑道:“你倒老实。好吧,本管家照顾你的生意,你明天多送点柴过来。” 老王问,“要那么多干什么,点房子吗?” 车管家呸道:“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最近有京城的大人物来到这里,又有不少禁军,柴火就用得多一些。这不,现在那些人就在前厅喝酒呢,领头的那个指挥使真能喝酒,我亲眼见到他喝了十来斤酒下去。” 何良听到这里,脑海中闪过那个郭大人的样子。他正沉吟间,车管家又说,“老王,去领钱吧。” 老王才应了一声,就听到脚步声繁沓,车管家突然道:“公子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何良听到“公子爷”三字,心口一跳,屏住了呼吸,见一双缎子鞋出现在车前不远处,暗想难道是赵武德来了?他到这杂役出没的地方做什么? 果不其然,赵武德嘶哑的声音传过来,“他娘的,来了个破殿前指挥使,我那老子就非让我去陪。那家伙整一个酒囊饭袋,能吃又能喝,到现在才让我走,今天得来的那小娇娘老子还没空儿碰。车管家,怎么样,她在柴房老实吗?” 何良得知小青的下落,心中一喜,从车底望过去,望见了那缎子鞋面后还有十多只脚,知道赵武德带着手下,不由大皱眉头。 车管家回道:“公子爷,她撞破了头,还不吃饭,饿她几天就会听话了。” 赵武德骂道:“给她脸不要,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惹恼了老子,玩了她后,丢到王大妈那里去。”王大妈是这县里青楼的妈妈,赵武德倒是王大妈那里的常客。 这时有人道:“公子爷,今日我们打了何云,听说那窝囊废倒有个好打架的弟弟叫做何良。我只怕何良会来找麻烦,还是小心点好。” 第247章 拼命5 那人声音尖锐,何良听了,知道他是赵武德高价请来的武师,叫做索明,习惯使一条链子枪,武功在县里出类拔萃。 当初教何良武功的程师父就是败在索明的手下,这才离开了西河。有这人在此,何良不敢轻举妄动。 又有人道:“何良算个屁,给个胆子,他也不敢大白天的来这里。索师父,你若是怕,不如回家抱娃儿去吧。” 那人声音如同公鸭,引起了旁人的一阵哄笑。何良脸色铁青,已听出那人叫做棍子。没有人知道那人的真名,可都知道那人一条棍子使得极好,就算索明对他也要忌惮三分。 索明听棍子讽刺,有些不满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车管家道:“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公子爷好。索师父、棍子,莫要争了。”索明、棍子听车管家发话,都是冷哼一声,却不再争辩。 赵武德哈哈笑道:“那好,我就小心些,这几天你们都跟在我身边。车管家,带我去见那小娘子,我就当着你们的面玩她,这样也安全一些。” 众人笑不止。 何良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知凭自己的本事,只怕不是棍子和索明的对手,可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拿住赵武德,事情才有转机。 想到这里,他一松手,不等落到地面,手腕一撑,何良已从车下滚出来,双手一探,已握住了穿缎子鞋的双脚,喝道:“畜生受死!”他用力一拉,赵武德怪叫一声,已平平地倒了下去。 赵武德虽说要防着何良,可哪里想到何良竟然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场人众虽多,却也没有一人注意到不远处的牛车,更没有见到何良是怎么冒出来的。 赵武德惊叫倒地,何良身形暴长,才待制住赵武德,不想只听呼的一声,一股凌厉的疾风已到了他的脑后。 何良顾不得再擒赵武德,缩头躲避,那股疾风倏然而来,却戛然而止,棍影一晃,竟戳向了何良的右眼。 何良从未见过这么迅疾的棍法,只能向一旁滚去。 他才一滚开,就知道不好,对手老谋深算,只用了两棍就逼他离开了赵武德。 何良才要再冲上去,只见眼前金光一闪,不由再退一步,一枪刺空,将何良惊出一身冷汗。何良只顾得躲避长枪,没有注意到一棍偷偷袭来,正中他的小腿。 何良一个踉跄,抬头再望,只见赵武德已被两人扶起,另外两人冷笑着立在他面前,一个长着三角眼,正是索明,另外一人满脸的麻子,却是棍子。何良一颗心沉了下去。 赵武德后脑剧痛,见已解除危险,怒道:“何良,你 妈的,你敢杀我?打死他!谁杀了何良,我赏一百两银子!”他悬赏才出,众人跃跃欲试,何良却是回头望了一眼。索明见状冷笑道:“想走吗?”他话音未落,何良蓦然转身,向外奔去。 索明以为何良要逃,才待举步追去,没想到何良霍然回身,已向他冲来。索明一凛,链子枪一振,刺向何良的胸膛。 与此同时,棍子亦是一棍抽向何良的背后。刹那间,何良腹背受敌,他若躲过了棍子,就闪不过链子枪,就算侥幸闪过了链子枪,也躲不过接下来的杀招。 何良哪个都没有躲过。棍子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链子枪也已刺中他的肩头!索明甚至听到长枪入肉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不想何良被棍子击中,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正喷中索明的双眼。索明双目不能视物,吓了一跳,才要后退,何良早已抽出斧头,一斧头砍中索明的胸膛! 短斧入胸,血如泉涌。索明惊天一声吼,竟被何良一斧砍杀! 棍子听到惨叫,心中一寒,才要展棍再打。何良一挥手,斧头脱手飞出,直取棍子的面门。棍子见过对手无数,可从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顾不得出招,闪身急躲。斧头电闪而过,刮在棍子的脸上,带出一丝血痕,咄的一声,砍入马厩旁边的柱子,嗡嗡响动。何良掷出斧头后,一声大喝道:“挡我者死!” 他奋力一跃,已到了赵武德的面前。赵武德身边本来还有两个护院,可见到何良浴血威猛,护院中最厉害的两个人物已是一死一伤,早就寒了胆,撇开赵武德,连滚带爬地避开。 赵武德早被吓得尿了裤子,双腿不听使唤,不等动弹,就被何良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架在脖子上。 何良只觉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却还能喝道:“赵武德!我的脑袋要破费你一百两,不过你的狗头,老子可以无偿地为你砍下来!” 何良搏命擒住了赵武德,受伤却也着实不轻。他自知绝不是索明和棍子的对手,这才拼着命硬挨那一枪一棍,制住了赵武德。 众人再望何良,都是带了三分敬畏。他们早听说何良好打架,但当初只感觉此人不过是街头混混,哪里想到过就是这个混混,竟然杀了索明,击退了棍子,还当着他们的面擒住了赵武德! 赵武德早就吓得两腿战栗,听何良威胁,颤声道:“何良……何爷……我的祖宗呀,你别杀我。” 何良冷笑道:“不杀你?给我个理由!” 赵武德想了半天,才道:“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不是要小青吗?你们这些蠢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小青带过来!”他为了保命,突然聪明了起来,车管家慌忙前往柴房,何良见状喝道:“给我准备两匹快马!” 赵武德连连点头答应,又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快去给何爷备马。”他虽然想把何良千刀万剐,可这时候保命要紧,对何良自是言听计从。 内院嘈杂一片,赵县令知道这里有事,匆匆赶到,见何良挟持着宝贝儿子,喝道:“何良!你要造反吗?还不快把人放了!”紧接着脚步声急促,十数个禁军也相继赶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郭大人。 第248章 天王1 郭大人见到院中的一切,一扬眉,显然是诧异在这里见到何良。有禁军就要上前,郭大人一摆手,那些人霍然止步。何良见状,心中叫苦,暗想这个郭大人的本领极高,再加上这些禁军,自己想要逃脱真的是千难万难。 这时,车管家已带着小青过来,“公子爷,小青带来了。” 小青容颜清秀,见到院中的情形,已明白了一切,哭泣道:“何良,你怎么这么傻?”她一直当何良是亲弟弟一样,见何良如此,只恨自己连累了何氏兄弟。 赵县令当然知道自己儿子的品行,一见小青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早明了事情原委,暗骂这个车管家和猪头一样,竟授人以柄。上前就给车管家一记耳光,骂道:“怎么回事?”说罢连连暗向车管家挤着眼睛。车管家捂住脸道:“大人……这个……那个……” 赵县令不再理会车管家,对何良道:“何良,这里是县衙,你莫要自误。快放了赵武德,我会秉公处理。你若是一错再错,只怕家人也难免受到牵连。” 他将小青的事情撇开不说,劝导中带着威胁,暗想只要何良一放人,就把他押到县牢,打断他的腿,挑了他的筋,然后说他暴毙身亡,一切也就过去了。 何良冷笑道:“你若真的公正,我何必来此?你儿子强抢民女,打断我大哥的腿,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如何秉公处理呢?” 赵县令脸色一沉道:“何良,这么说你打算顽抗到底了?”他见有两人已掩到何良背后,突然一挥手道:“拿下!” 那两人才要上前,不想何良早就留意到身后,飞出一脚,正中一人的胸口。那人大叫一声,飞出丈许。另外一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动手。何良手腕一动,长剑已在赵武德脖子上划出道血迹,喝道:“赵县令!既然你不要儿子的性命,那我们索性来个鱼死网破!” 赵武德见到流血,差点晕过去,大声呼喊,“爹爹救我!” 赵县令急喊,“何良!切莫动手,有话好商量。” 郭大人一旁如看戏般,“赵县令,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有兴趣听听。” 赵县令心中一凛,赔笑道:“郭大人,这不过是小事,不劳你大驾。请你先去前厅喝酒,下官处理了这里的事情就来。” 赵县令虽是个土霸王,可对这个郭大人却丝毫不敢得罪。 原来这个郭大人叫做袁少廷,本是京城的殿前指挥使,位列三班,统领京中八大禁军中的骁武军。这次袁少廷前来汾州,说是要挑选人手补充禁军。 知州不敢怠慢,让州下各县全力配合,袁少廷各县游走,这段日子跑到了西河。 赵县令当然也不敢得罪此人,刻意奉承,又是陪酒,又是打点禁军众人,只求平安无事就好。哪里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竟然闹出这么大的祸事,自己想要遮掩,也无从下手。 赵县令暗中打定主意,这件事了结后,定然准备一份厚礼送与袁少廷,只求破财免灾。 袁少廷见赵县令推搪,淡淡道:“这不是小事,好像是大事。其实,我也可以帮点忙……”他不经意地望了何良一眼,嘴角带着丝笑意。这时候有禁卫急匆匆赶来,低声在袁少廷耳边说了几句话,袁少廷脸色微变,皱了下眉头。 赵县令闻言喜道:“怎敢有劳郭大人?”觉得袁少廷是站在自己这面,来了底气,喝道:“何良!京中郭大人在此,你还不赶快束手就擒,若是再行顽抗,就算你逃出西河县,也要和你大哥一辈子做个逃犯!” 何良心中微动,暗想赵县令说的也不错,自己虽准备亡命天涯,但大哥和小青呢,难道也要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他一时冲动,只想到这个解决的方法,但见到袁少廷笑望自己,突然想到个念头,说道:“郭大人,我要从军!”他想自己亡命天涯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大哥,这个郭大人看似个好官,自己当求他庇护,才能洗刷大哥的冤情。可要求人帮助,首先的条件当然是加入禁军。 众人一怔,没想到何良这时候竟然说出这句话来。赵县令冷笑道:“何良,你可是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要入禁军?” 袁少廷哈哈一笑:“大丈夫一言九鼎,何良,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何良点头道:“在下绝无虚言。” 赵县令见袁少廷竟然真有答应何良的意思,不由大急道:“郭大人,这如何使得?何良穷凶极恶,要挟犬子,本是恶人,绝不能放过!” 袁少廷道:“不错,若是恶人,自然不能放过。”他话音才落,突然上前一步,大喝一声,出手向一人抓去。 众人又是一惊,原来袁少廷对付的不是何良,而是一旁的那个棍子。 棍子遽然大惊,没有想到袁少廷竟然会向他出手,可此人毕竟有几分本事,长棍一颤,连击袁少廷的手臂、胸口和肋下。这一招棍影重重,变化万方。 赵县令骇道:“棍子,你疯了吗?还不住手!”他话音未落,袁少廷竟已夺下长棍,再喝一声,单手前送,棍尾戳中了棍子的胸口。喀嚓一声,棍子胸口的骨头已被戳断,一口鲜血喷出,倒飞而出。 才落在地上,棍子竟翻身跃起,就想要翻墙而走。不想袁少廷纵步上前,长棍扫出,正中棍子小腿。棍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袁少廷收了长棍,森然喝道:“拿下!” 早有禁军上前,长刀出鞘,架在棍子的脖颈之上。赵县令吓得冷汗直冒,连声叫道:“郭大人,你……你拿错人了。” 袁少廷仰天笑道:“绝对不会错,我听说还有一人混在这里。”目光一扫,从众护院的脸上扫过,众护院皆是面无人色,不知道袁少廷到底是什么打算。 陡然间,一人从人群中窜起,倏然已到了墙下,再一翻身,竟然跃出了墙头。 第249章 天王2 几个禁军见状,马上跟着追过去,跃出了墙头。 袁少廷不动,嘴角带着丝冷笑。众人惊呼,只因发现翻墙而走的那人竟是车管家,一时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车管家一直以来都是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有这般身手? 赵县令已觉得不对,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吃吃道:“郭大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袁少廷转向何良道:“何良,放开赵武德。” 何良犹豫一下,终于弃剑在地。袁少廷见状道:“绑起来。”有禁军上前,将一人五花大绑,众人几乎要晕倒在地,原来禁军绑的不是何良,竟然是赵武德。赵县令急了,上前道:“郭大人,错了!错了!” 袁少廷冷然道:“赵县令,你可知道棍子、索明和车管家都是何人?” 赵县令茫然道:“他们……他们是谁?” 袁少廷冷哼一声,伸手一抓棍子胸口衣襟,一把将他衣襟抓裂,露出胸膛,只见那胸膛上刺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众人茫然不解其意,赵县令却失声叫道:“是弥勒教的人!” 袁少廷冷笑道:“不错。这三人都是拜弥勒教,妄想造反的人。我这次到了汾州,借招募之名,其实就是要查弥勒教一事。赵文广,你私藏这种人在府中,还敢说我错了?”他直呼赵县令的名字,是已不把他当做县令来看。 赵县令大汗淋漓,慌忙跪倒道:“郭大人,下官真的不知情呀,求你……求你……秉公处理。” 风水轮流转,方才赵县令还趾高气扬,可这会儿已抖得如秋风落叶般。何良暗自奇怪,不知道弥勒教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赵县令惊怖如斯。 袁少廷道:“如何处置,自有审刑院处理。来人!将赵文广押下去。”有禁卫上前,将赵家父子押了下去,众差人见状,不敢阻拦。袁少廷又道:“李简,可通知此地知州了吗?” 一禁军站出来道:“报告指挥使,已有人前去通禀,想必知州很快就会赶到。”袁少廷点点头,走到何良的面前道:“带人回去吧。记得你说的话,三天后来这里找我。” 何良死里逃生,一头雾水,问道:“郭大人,我大哥他……” “你大哥怎么了?”袁少廷不解道。 何良忙把何云的事情说了一遍,忐忑道:“只怕我连累了大哥。” 袁少廷哈哈一笑,“你放心,方才你杀的那人,正是弥勒教的教徒,你非但没错,反倒有功。至于你挟持赵武德一事……他本来就该死,私藏造反之人,岂是小事?他父子不砍头也要刺配,你大哥不用逃难了。” 说罢,有一禁军急急过来低语几声,袁少廷脸色微变,说道:“好,我马上过去。”他望向何良,说道:“我三天后在此等你。” 何良点点头,见袁少廷离去,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细想方才的事情恍如一梦。 小青上前为何良包扎伤口,哽咽道:“何良,苦了你了。” 何良想起一事,忙道:“小青,你千万莫要对我大哥说我从军的事情。” 小青微愕道:“那怎么能瞒得住他呢?”她已知道何良以从军为代价,换取何云和她的幸福,感激莫名。 何良抬头望天,见风轻云淡,无奈道:“瞒一天算一天吧。” 三日转瞬即过,何良愁眉不展,始终想不出离家的借口。何良知道大哥只盼望他能老老实实地做人,若是知道他当兵,多半又会伤心。 赵县令父子伏法之后,何良带领小青去了放羊坡。何云那时候已经醒来,知道何良为了自己去了县衙,又是吃惊又是担忧,逼牛壮一定要带他前往县衙。 牛壮正无可奈何之际,何良和小青终于赶到,何云又惊又喜,何良只说碰到了个好官,自己不但没有过失,反倒有些功劳。 何云听后,本想嗬斥何良,但见弟弟浑身是血,肩头带伤,正是为他这个大哥如此受苦,哪里忍心再说什么?何云庆幸终于无事,只觉得是祖上积德,又带何良到爹娘的坟前上香祷告。 张铁匠经过这件事后,只怕女儿嫁不出去,一改吝啬的本性,竟然催促何云尽快迎娶小青,只商量了盏茶的功夫,就决定第二天操办喜事。 何云虽跛了腿,但因祸得福,当然是喜悦无限。何良和牛壮二人立即着手准备,何家贫穷,准备虽是草草,但到处披红挂彩,也颇有几分喜气。 何良忙碌了一晚,终于将家中布置妥帖,天光未亮,早劈好了可用数月的柴禾,这才坐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天际。 他要走了,他不能失信于人。更何况,他蓦地发现,原来外边还有更广阔的天空,那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极大的。可是他大哥腿跛了,他又如何能安心地离开大哥? 脚步声响起,何良没有回头,知道是大哥走了过来。何云走到何良身旁,和他一块儿坐在台阶上,沉默了半晌,说道:“弟弟,你还记得爹爹教过我们的一句话吗?” “什么?”何良随口问道。 “他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何云缓缓道,“做人不能无信,不然无以立足天地之间。” 何良满怀心事,说道:“不错,不但父亲这么教我们,大哥也是一直这么教导我,我从来不敢忘记。” “所以……你该走了。”何云拉过何良的手来,放在他手上一物。何良见是锭银子,一怔道:“走?去哪里?” 何云微笑道:“去你答应去的地方。”何良幡然醒悟道:“大哥,你都知道了?” 何云道:“小青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莫要怪她。我看得出,你不想失信于人。大哥当初不想你从军,是因为看多了军士的为非作歹,不想你沾染了那些匪气。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雄鹰自有雄鹰的去处,不能像家禽一样豢养在庭院中。何良,你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大哥也就放心了。大哥没什么积蓄,只有这点银子,你带着路上傍身,不要推辞,听大哥的话。” 第250章 天王3 何良紧紧地握住那锭银子,鼻梁酸楚,“大哥,可是……” “可是什么?我脚虽跛了,但养活一家人还不是问题。”何云微笑道,“你放心走吧,不要担心我。我听说赵氏父子都被下狱,解往汾州大牢,再也不能为难我们了。弟弟,出门在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记得,若有什么难处,这里永远还有你的家。” 何良迟迟才道:“那总要等到接了新娘子才好。”何云笑道:“好。”可回转头的时候,忍不住用衣袖揩拭下眼角。 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多年,何良离去,何云有着深切的不舍,可他看出了何良的为难,他知道弟弟有更远大的志向,所以他能做的不多,只求自己不拖累弟弟。 新娘子进门时,何良已踏上了未知的征途。他只背了个简单的包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点干粮。那锭银子,他还是放在了大哥的房间之中。他并不知道,他决然离去的时候,何云已发现了那锭银子,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何良大踏步离去,到了大哥再也望不到的地方,这才转身向家的方向拜了三拜,说道:“大哥,我不会让你失望,你自己保重。” 何良到了县衙后,见有禁军守在门前,抱拳道:“这位官大哥,在下何良。” 禁军道:“你就是何良?快进来,郭指挥正在等你。”他带领何良入了衙内,袁少廷正坐在前厅,旁边坐着个年轻人。 何良望见,只感觉那年轻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那年轻人脸色苍白,目光有如剑锋般敏锐,上下打量了何良一眼,微有诧异,站起来对袁少廷道:“郭指挥,这次还需你帮忙。” 袁少廷缓缓点头道:“国家大事,郭某当尽力而为。” 那年轻人再施一礼,转身离去。何良这才舒了口气,被那年轻人盯着,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不由琢磨起这年轻人的来头。 袁少廷目送年轻人离去,转头对何良道:“你果然来了。” 何良施礼道:“在下既然答应了,怎能不来呢?” 袁少廷赞许道:“说的好,丈夫说到就要做到,若是连个信字都无能做到,何谈保家卫国?我郭某这辈子不服旁人,只服那一诺千金的义士。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那对子眼的法子,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 何良见他看穿自己的小聪明,尴尬一笑。袁少廷还待再说什么,一禁军走进来,低声道:“郭大人,兄弟们都准备妥了。” 袁少廷点头道:“好,马上出发。何良,你可都准备好了?” 何良点头,不发一言。袁少廷看出他的心事,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若不趁年轻闯一闯,到老了终究会有遗憾。何良,我想,你以后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的。”说罢他大步走出了县衙,门外早已有数十禁军在等候,每人身边都跟着一匹马。 袁少廷命人又牵一匹马儿过来,对何良说道:“会骑马吗?” 何良道:“骑过牛。” 袁少廷笑道:“那也差不多了。到了骁武军,不但要会骑马,还要骑得最好。上马!” 众人翻身上马,动作矫健。何良虽从未骑过马,但身手亦是矫捷,翻身上马,丝毫不甘示弱。袁少廷见状微微点头,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向东驰去。 这一路竟跑出了百来里,一直到汾水岸边方才稍歇。何良少出西河,头次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知道每跑一步,就离家乡远了一步,离大哥远了一分,心中难免伤感。 转瞬昂起头来,心道袁少廷说的不错,男儿志在四方,自己不能让旁人瞧轻了。 众人到了汾河岸边,乘船过河,然后一路南下又跑了数十里,这才停了下来。 何良只以为袁少廷会转向东南前往京城开封,不想袁少廷竟命众人寻找汾河稍浅的地方再次渡河,竟又向来时的方向奔回,走的尽是偏僻的山路。 何良大惑不解,不明白袁少廷到底要去哪里。因为从路途来看,袁少廷完全是在绕圈子,如果这样赶路,岂不从西河径直南下更是痛快? 可他见众人都是肃然无语,也就不再发问,暗想反正你们管吃管住,我跟着就是。 没想到当晚众人都在山野留宿,从包袱中自取干粮,就着山泉食用。何良那匹马上也有个包袱,里面放着干粮、腊肉和果脯。 何良闷葫芦一样,吃了干粮后,找了干草铺在山中背风干燥的地方休息。他自幼贫寒,并不以风餐露宿为苦。 半夜时分,何良靠在山壁上,望着星空璀璨,银河划空有如天堑,暗想和大哥这么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正思念间,听到左侧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何良心中一凛,扭头望过去,见到袁少廷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何良缓缓起身道:“郭大人,找我吗?” 袁少廷微笑道:“你耳力不错,是个习武的胚子。可惜的是缺乏名师指点,武技还有待提高。” 何良点点头:“在下家贫,请不起师父。” 袁少廷坐了下来,招呼何良也坐下,不谈武功一事,问道:“你听过弥勒教吗?” 何良道:“听过。可若非大人当时指出,我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弥勒教的人。可是弥勒教又怎么了?好像大人对这个教极为痛恨?” 袁少廷叹道:“‘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见何良摇头,袁少廷笑道:“其实我在你走后,就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知道你家境贫寒,为人仗义,不过很少出西河,当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多此一问了。” 何良惭愧道:“在下本就是个蛮力小子,知道的不多,让大人见笑了。” 袁少廷道:“谁又生下来就懂这些呢?何良,宁笑白头翁,不笑少年贫,我看得出,你有志向,有气节,若能发愤图强,以后前途无限。” 第251章 天王4 何良心下感激,道:“多谢大人谬奖。其实……”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 袁少廷盯着他道:“其实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何良嘿然一笑,“不过是乡下人的妄想罢了。” 袁少廷反倒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何良不知道郭大人怎么会如此热情,尴尬道:“其实我娘亲对我期许很高,总说我以后会有宰相之才……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个很灵的术士给她相面,说她和宰相有缘。” 不知为何,何良总感觉袁少廷和他大哥一样,都已算是他的亲人,是以出言没有顾忌。 袁少廷睁大眼睛道:“难道说……你娘嫁给了个宰相?” 何良摇头道:“那倒不是,术士说我娘会生出个宰相。” 见袁少廷眼珠子瞪得和牛眼一样,何良也觉得好笑,说道:“因此我娘生前总是对我说,‘儿子,你要努力,莫整日只知道玩耍,你以后是宰相的命。’嘿嘿,我倒是想当宰相,可天生不喜读书,倒辜负了我娘的一番好意。不读书,不考状元,怎么能当上宰相呢?” 袁少廷扭过头去,望向远方道:“那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何良道:“我爹?他……一直有病,总是不能好,我记事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哥养大,不等我成人,也去了。唉,我大哥一辈子辛苦,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所以我不能容忍他受委屈。” “所以你对大哥极为敬重,拼死也要找赵武德算账?”袁少廷嗓子有些沙哑。 何良认真地点点头,“不错,我只有这一个大哥!我受些屈辱无所谓,但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大哥!大哥怕我学坏,说娘说过,当兵的好人少,让我莫要当兵……因此前几天郭大人招我入伍,我才百般推辞。” 袁少廷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当兵的好人少?”脑海中突然闪现那如梅般的女子,冲他尖声叫道,“袁少廷,你本领高,那又能如何?我这辈子也不会喜欢你,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人!”袁少廷想到这里,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何良自觉失言,忙道:“当兵的当然也有好人,比如说郭大人。”岔开话题道:“郭大人,弥勒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是要去抓弥勒教的人吗?”他隐约看出什么,是以一猜。 袁少廷沉默良久,终于道:“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隋唐时亦有发展。现在京城的大相国寺就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弥勒佛身边有四大天王守卫,说是要灭尽天下一切邪恶,握蛇的叫广目天王,手持大刀的叫持国天王,背负宝剑的叫增长天王,扛着一把伞的叫多闻天王。” 何良听得纳闷,不知道袁少廷为何要对他说起这些。 袁少廷抬头望向明月,这时清冷的光辉笼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满是刚毅。 何良初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大人有些粗莽无稽,后来得他赠银相助,感觉此人豪爽正直,这刻谈起弥勒教,又觉得袁少廷见识非凡。 何良并不知道袁少廷出身军功世家,文武双全,却是不自觉地对袁少廷产生了敬仰之意。 袁少廷又道:“都说这四大天王护卫弥勒佛,铲除天下邪恶,这教的本意是好的。但教本无罪,罪在人心呀!” 袁少廷长叹一声,“弥勒教很多时候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北魏、隋末都掀起了滔天大浪。到本朝的时候,弥勒教本已势衰,可近些日子,朝廷却查到有人利用弥勒教蛊惑人心,行造反之事。‘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说的是佛主释迦牟尼衰落,弥勒佛要领众人开辟另外的世界,造反之意不言而喻。 太后闻言大怒,这才命开封府派人调查此事,我亦要协助调查。因此我明里是来汾州招募禁军,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调查弥勒教徒的分布。我发现西河有弥勒教徒出没的痕迹,这才和赵县令交往,却无意间发现他是个大贪官,我原本想上奏朝廷,不过又怕打草惊蛇,这才忍耐一时。然后……你来了,剩下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何良不安道:“若非我不知轻重地杀出,说不定郭大人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袁少廷安慰何良道:“其实我只是查出索明和棍子与弥勒教徒有关系,却不知车管家也是。不过我总怀疑还有人夹杂在其中,这才虚言欺之,车管家做贼心虚,竟翻墙跑了。” 何良灵光一动,说道:“其实郭大人是特意放他走的,对不对?” 袁少廷眼中露出狡黠的笑,“何良,你很聪明。不错,是我特意放车管家离去,再命人暗中跟踪他,现已知道他们的老巢就在西河南方百余里的白壁岭。我虽捉住了棍子,但棍子极为狡猾,采用弃卒保帅的法子,说出几处无关痛痒的巢穴。我索性将计就计,这几日用霹雳手段铲除了这几处地方,然后大张旗鼓地宣布回转京城……” 何良醒悟过来,“郭大人特意兜个圈子,然后悄悄回转,就是要潜入白壁岭,趁他们懈怠的时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袁少廷微笑道:“正是如此。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说不定就会有场恶战呢。”他起身离去,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拖出个落寞的影子。 何良感觉有些奇怪,不解袁少廷为何对他这个新兵说及这些事情。可无论如何,袁少廷对他很是器重则一点不假。何良初离家乡,一时间心绪如潮,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袁少廷按兵不动,命众人继续休息。众禁军凛然遵从,何良却是拿出新发下的刀,比比划划。 白日转瞬即过,临近黄昏的时候,有个百姓装束的人摸到这里,何良认出那人就是招兵的那个瘦子,叫做赵律。 赵律低声对袁少廷说了几句,袁少廷点点头,喝道:“准备出发。” 众禁军早就憋着一股劲儿,闻言纷纷跃起。 第252章 天王5 袁少廷命令众人五人一队,换上百姓穿的衣服,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展开,对众人吩咐这次要做的事情。 原来每到月圆之夜,弥勒教徒按照惯例,都要举行祭月仪式。 眼下弥勒教因被朝廷注意,纷纷销声匿迹,可得知袁少廷已离去,立即决定在白壁岭的飞龙坳进行祭月。 袁少廷早就将白壁岭的地形熟悉得七七八八,吩咐起来井井有条,这次众禁军的主要任务是扼住要道,伺机混入信徒之中,制造混乱,捕杀逆党,而袁少廷的任务最为简单明了:刺杀弥勒佛主! 袁少廷为人端的是胆大心细,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明白弥勒佛不死,弥勒教随时都会死灰复燃,是以定下了这条策略。 何良见袁少廷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不由钦佩非常。他知道袁少廷武功极高,当初若是平手而战,何良绝对不会是棍子的对手,可袁少廷只是两招就擒住了棍子,身手高强可见一斑。 袁少廷吩咐完毕,众禁军一拨拨地出发,前往指定的地点,何良发现唯独自己没有任务,不由问道:“郭大人,我做什么?” 袁少廷盯着他道:“你跟着我去杀弥勒佛,不知道你敢不敢?”见何良良久不答,袁少廷叹口气道:“原来你是没胆。” 何良犹豫道:“郭大人,若弥勒佛真的该死,在下第一个要杀他。可是……他不见得该死……他虽造反,可我也知道,很多百姓作乱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而非执意想要推翻大宋江山。” 袁少廷淡淡道:“若不亲自前去,怎么知道他是否该死呢?” 何良道:“好,我就跟郭大人一起。只怕……我会拖累你。” 袁少廷不答,换了百姓衣服,弃马向西走去。 何良效仿跟随,见袁少廷这次慎重其事,也难免心中惴惴。 明月升起之时,袁少廷和何良已到了白壁岭边缘。 白壁岭沟壑万千,气象森森,山岭蜿蜒起伏,有胜水贯穿其中,本是风景秀丽。可不知为何,群山之间总是雾气朦胧,带来些许凄迷之意。 袁少廷看了下地形,循一条小路而入。才入岭中没有多久,就听到前方大石后有人喝道:“月上孤主坟!” 何良一怔,不解其意,袁少廷从容道:“佛照天 地门。” 石后转出两人道:“你们是哪个天王的手下,怎么从这里出没?”那两人都是一身黑衣,脸上带个狰狞的面具,森森夜幕下,让人心生寒意。 一人突然伸手指道:“你是谁?” 他话音未落,袁少廷已如豹子般窜过去,一掌切在那人的喉间,那人喝声陡止。 另外一人大惊,才要吹哨子报警,不想袁少廷手掌一拍,那人咕咚一声,竟然把哨子吃了进去,袁少廷再一翻腕,蒲扇般的大手已抓住那人的脑袋,用力一拧,就将那人的颈骨扭断。 两个戴面具之人软软倒下,袁少廷立在那里,道:“何良,脱下他们的衣服换上,再戴上他们的面具。” 何良见袁少廷杀人如杀鸡一般,不由暗自庆幸,心道好在自己不是袁少廷的敌人。 二人换了那两人的衣服,又取了面具戴在脸上。 袁少廷在那两人身上搜了下,取出两块令牌来,抛给何良一块,低声道:“一会儿我来应对,你莫要说话。” 何良接过令牌挂在腰上,问道:“郭大人怎么对这里这般熟悉?”他开始还以为拜弥勒教的不过是一些百姓流民,可见对方组织森然,绝非寻常的百姓,不免骇然。 袁少廷哂然道:“自然有人帮我们打探一切。”他不再多说,缓步继续沿着山路走去,行了数里,前方树后有人低喝道:“你们两个不守在前面,到这里做什么?” 袁少廷哑着嗓子道:“有人禀告,说在岭北见到京城捕头叶知秋带人出没。我只怕他们对佛主不利,特来禀告。” 一人从树后转出,亦是戴着狰狞的鬼面具,惊呼道:“叶知秋来了?他怎么会来这里?” 何良很是好奇,不知道叶知秋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远在汾州的弥勒教徒也颇有惧意。袁少廷道:“我也不清楚,但只怕他们要破坏佛主祭月一事,你快带我前去禀告天王,让佛主小心。” 那人并不疑心,抬头对树上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带他们去禀告佛主。” 何良暗自好笑,心道这些人故意装作鬼气森森,却也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彼此之间只看面具和令牌,倒让袁少廷有隙可乘。 袁少廷抓住了这点漏洞,轻易混了进来,真可谓艺高人胆大。 有鬼面人带路,袁少廷和何良又过了两道暗卡,进入了飞龙坳。 飞龙坳是白壁岭群山中环出的一处谷地,颇为宽敞。因从谷中望上去,只见到群山连绵,有如苍龙飞天,是以得名。 这时候月色清冷,清风拂人,何良到了飞龙坳之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这里极为偏僻,能到这里的均是弥勒教的首脑人物,不想谷中竟然密密麻麻地跪满了百姓,足有近千人。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神色虔诚,百姓前方高台上,有一莲花台座,台座上端坐着一尊金佛,笑口常开。 谷中四周燃着熊熊篝火,弥勒佛前燃起的一堆大火更是烟尘滚滚,直冲云霄。 金佛旁边端坐着四个人物,均戴着天神一样的面具。 一人身着红衣,头戴龙盔,通体如火焰燃烧般,身上竟然盘着一条蟒蛇,手持铁锏。 另外一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脸上的面具极为愤怒威严,斜负长剑,竟有四尺之长。 第三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脸上的面具倒是颇有慈悲的表情,他前面木板上插着一把大刀,刃锋背厚,颇为夺目。 最后一人肩上斜倚着一把长柄大伞,看伞尖锋锐,竟是精铁打造。他身着绿衣,面具带着分微笑。 何良见了这四人的兵刃形状,突然想到了昨夜袁少廷所说的四大天王。这四人持蛇、背剑、操刀、负伞,不正是弥勒佛座下的四大护法?也就是广目、增长、持国和多闻四大天王! 可是四大天王皆在,袁少廷要刺杀的弥勒佛又在何处? 第253章 苦战1 明月窥人,清风森冷。一阵山风吹过,树影婆娑,有如鬼怪在张牙舞爪。 何良虽是胆大,但和袁少廷到了这里,有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也不免心中忐忑,向袁少廷望去。 何良望向袁少廷,袁少廷却只望着四大天王之间的金佛! 何良心中一动,暗想那尊金佛难道就是弥勒佛主? 可是那金佛远比常人身躯要高大数倍,良久未动,看起来就如同木偶一样,怎么会是弥勒佛? 带鬼面的那人低声道:“佛主正在祝福苍生,这时候不能打断,等一会儿再过去。” 袁少廷点点头,盯着那尊金佛,暗想道,根据叶知秋的消息,弥勒佛其实就藏身在金佛之中,故作神秘,蛊惑人心,自己虽混了进来,可要过这近千百姓,破四大天王拦截,再击杀金佛中的弥勒佛,绝非易事。 不过……叶知秋的消息是否绝对可靠呢?袁少廷为人看似粗犷,却极为仔细,不怕难以脱身,只怕这一击不中,后患无穷。 正在这时,袁少廷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可一时间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见跪着的那些百姓纷纷抬头望天,情绪激动。 袁少廷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东南角迅疾聚起滚滚乌云。那云来得好快,不多时,就已遮挡了半边的明月,再过盏茶的功夫,乌云已掩住明月,布满了天空。 何良却发现四大天王面前都放着一碗水,跪倒的百姓每人面前,也有一碗清水,不知道做什么用处。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看起来甚至是一家人。 何良看到这里,突然想起大哥,心中一阵温馨,觉得这些人当然是善良的百姓,那弥勒佛也不见得有什么穷凶恶极之处,袁少廷这次奉朝廷旨意来剿杀弥勒教,也未必名正言顺。 天空黯淡,篝火熊熊,轻烟弥漫中,群情汹涌,让飞龙坳弥漫在难言的情绪之中。 眼看众百姓就要起来,此时一声大喝传来,震耳欲聋,众人倏然而静,向台上望过去。 只见那背剑的增长天王霍然站起,喝道:“妖孽已出,佛主除魔!” 操刀的持国天王亦是站起喝道:“佛主济世,普渡众生!” 增长、持国两天王想必在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雷霆一喝,百姓已止,这时候只听到一慈悲声音传来,“明月失明,妖孽已生。心若明镜,普渡众生。”话音是从金佛方向传来,尚能见金佛的口唇一张一闭。 何良见到那尊大佛竟然如活人一样说话,心中骇然。 这时候乌云蔽月,清风已冷,空中满是森森的气息,众百姓跟念道:“明月失明,妖孽已生。心若明镜,普渡众生……” 百姓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无论老少男女,全像入魔了一样。何良本来还觉得弥勒佛和蔼可亲,但见到这种情形,也不由心悸。 袁少廷听到佛主出言,不惊反喜,心道若非弥勒佛,谁又有这种本事蛊惑众生?他已肯定弥勒佛就在金佛之内,四下悄然望去,寻找出手的机会,见众百姓中竟然也有几个禁军潜伏其中,原来众人混入时已在身上做有暗记,旁人虽看不出,但袁少廷当然能认出。 那几人虽脸色抹黑,袁少廷看其面容,依稀认出那几人叫做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不由暗喜,心道这几人在禁军中都是极为机警,武功也不差,有他们帮手,成功的希望又增加了几分。 但袁少廷并没有把何良算在其中,他带何良来,却有其他的用意。 陡然间脸上一凉,袁少廷才发觉天已落雨,紧接着劈里啪啦的雨滴落了下来,那雨来得很快,转瞬便如同瓢泼一般。 众百姓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注,无人稍动。巨蟒缠身的广目天王霍然站起,喝道:“佛主祷祝,天赐圣水。” 负伞的多闻天王也跟着起身叫道:“圣水无根,涤恶除尘!” 四大天王一起端起面前的那碗水,齐声道:“圣水无根,涤恶除尘!”他们将那碗水一饮而尽,众百姓纷纷跟着喝下。 郭邈山三人稍有犹豫,王则终将水喝下,郭邈山和张海却趁人不备,将水泼在了地上。 原来这三人是最早奉命潜伏在白壁岭附近的,打听到有百姓加入这里,伺机混了进来。聚会的百姓足有千人,但控制百姓的人却不算多,终于让这三人混了进来。 他们到了飞龙坳后,每人都取了一碗所谓的圣水放在面前,见那水也无异状,不知何用,可也不敢询问。 郭邈山、张海为人谨慎,不敢喝水,王则却想,这千余人都喝了,总不至于是毒药,所以还是喝了。 雨中众人满是喧嚣,郭邈山、张海本以为泼掉碗中的水无人留意,不想广目天王陡然喝了声,“你二人为何不喝?” 广目天王身躯暴胀,身上那条蟒蛇倏然盘旋起伏,人蛇均望向郭邈山的方向。 郭、张二人暗自叫苦,不想广目天王竟有如此犀利的眼神,增长天王一抬脚,已下了木台,缓缓向郭邈山的方向行来,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 增长天王话音未落,已伸手拔剑。只听当啷声响,四尺长的巨剑已被他握在手上,空中带出炫目的亮色。他不再上前,伸剑一指道:“杀!” 增长天王“杀”字出口,只听到两声惨叫传出,何良见状,突然背脊涌起一股寒意。原来郭、张二人没事,但却有两个百姓突然抓住身边的两个人,一口咬在对方的喉管之上。被咬之人竭力挣扎,但终于越来越是力弱,再过片刻,已然不动。 那两人竟被人活生生地咬死! 郭邈山、张海脸色巨变,见到周边的百姓眼中都露出了野兽一样的光芒,不由大骇。 多闻天王悠然说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杀人善业,立地成佛。 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他尚未说完,飞龙坳已完全失控。在场的百姓都像发了疯一样相互撕咬,嘴角却都带着让人心寒的笑意。 第254章 苦战2 何良见有像夫妻的人互相掐着脖子,形同陌路,有像父女的人厮打掐咬,喋喋怪叫,有像兄弟的人反目成仇,拳打脚踢。 本来还是幽幽的谷中,转瞬已变成了人间地狱。他这才明白袁少廷为何一定要除去弥勒佛,实在是这里的血腥残忍让人发指! 郭邈山、张海已陷入了众人的围攻之中。袁少廷心中暗惊,蓦地想起一件往事,暗叫糟糕。 原来北魏宣武帝之时,冀州有一人叫做法庆,自命“新佛”,创所谓的“大乘佛”,以李归伯为十住菩萨。别的教派都讲究渡人渡己,劝善救人,就是这个新佛讲求杀人成佛,而且主张杀的人越多越好。 这个大乘佛有一种迷失心性的药物,可让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后来法庆、李归伯掀起了无边的风浪,虽然终于被朝廷镇压,但不想到了今日,当年之事竟然重演! 可这有造反之意的弥勒佛,让手下信徒在飞龙坳自相残杀又是为了哪般? 袁少廷不及多想,轻啸一声,整个人已凭空跃起,脚尖连点,竟踩着百姓的头顶而过。他啸声才起,人已在空中,啸声未歇,人已冲到高台之上。 众人被他啸声所摄,有了片刻的安宁。四大天王听到那啸声,都诧异莫名,不想飞龙坳中除了郭邈山等人,竟然还有高手潜伏其中。 持国天王见袁少廷冲来喝道:“何方妖孽?前来送死!”他一翻腕,砍刀已落在手里,大喝声中,向袁少廷兜头砍去。 刀风夹杂雨水,劈头盖脸地砍去,声势惊人。他想要一刀将袁少廷逼落到木台之下,百姓已被迷失心性,自会困住袁少廷。 袁少廷冷哼声中,不退反进,竟然擦着刀锋穿过。利刃分落,斩下袁少廷的一片衣襟,可他一伸手就已抓住持国天王的手腕,夺过他的砍刀,反手一肘,正中对方的胸膛。 砰的一声大响后,持国天王退后几步,只觉得气血翻涌,不由骇异。他身为弥勒佛座下的护法,四大天王之一,武功之高不言而喻,可袁少廷遽然杀出,一招就夺下他的兵刃,还差点打得他口吐鲜血,这人武功之高,持国天王从未见过。 袁少廷也是心中微凛,他这一肘虽是仓促,但击毙一头牛都不是问题,本以为就算不能击毙持国天王,也能打断他几根胸骨,不想持国天王体魄雄壮,这一肘只让他退后几步。 袁少廷应变极快,夺刀退敌,再上一步,单刀带着水痕化作一道清朗的弧线,已向持国天王砍去。 持国天王不敢接招,就地一滚,已下了木台。 袁少廷逼退持国天王,不再犹豫,凝劲在臂,厉喝一声道:“妖孽受死!” 这时候天空喀嚓一个闪电劈下来,划破四野。袁少廷手中单刀如闪电般飞出,正劈在弥勒佛的肚子之上! 袁少廷出招,虚虚实实,明取持国天王,却留了十二分的力气刺杀弥勒佛。这一刀掷出,直如霹雳,弥勒佛本是笨重,又如何能躲得过这惊天的一击? 砰的一声巨响,金佛炸成碎片。袁少廷一招得手,却是暗惊,原来弥勒佛虽是中空,但其中竟没有人影!弥勒佛主未在金佛之中藏身,那方才到底是谁在蛊惑人心? 袁少廷来不及多想,发现自己已深陷夹击之中。 袁少廷杀出,增长天王尚在台下来不及救援,持国天王也被袁少廷逼到台下,但弥勒佛身旁尚有广目、多闻两大天王。 这二人见袁少廷击碎金佛,早就怒不可遏,一持铁锏,一挺宝伞,双双向袁少廷攻来。 袁少廷蓦地发现,原来这四大天王武功极高,比起索明、棍子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广目天王双锏一攻一守,瞬间已递出七招,封死了袁少廷的左右上下,多闻天王大喝一声,挺伞就刺。这二人连手,威力无俦。 袁少廷只退了一步,就到丈许之外,避开了两大天王的惊天一击。他斜睨过去,见郭邈山等人早就陷入人海,狼狈不堪,何良却不见了踪影,而增长、持国两大天王手持利刃,已向台上靠来。 是战是退?袁少廷脑海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广目、多闻两天王已再次攻到。袁少廷再退一步,身躯微弓,已如猎豹待噬一般,伺机待发。 杀不了弥勒佛,就杀了这两个天王,为朝廷铲除祸害! 袁少廷想到这里,已凝劲全身。他本是遇强更强的性子,这时候虽身陷包围,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两大天王心中一凛,竟止住了攻势。方才虽不过交手两招,可这二人都知道袁少廷这人武功奇高,知道此人蓄力一击,定是威猛无俦。 这时候天地间突然一暗,袁少廷这才发现大雨滂沱,竟已浇灭了木台前最旺的那堆大火。 大火陡熄,谷中陷入一片黑暗,袁少廷眼前只残留着对手的两道影子,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横向移开三步。 空中陡然风声大作,隐有金刃剌风之声,这时候天空一道霹雳,耀亮了四野。 两大天王都是经验丰富之辈,见火焰陡熄,仗着熟悉地势,只凭直觉,不约而同的都杀到了袁少廷身前。可霹雳一起,二人才发现袁少廷早就消失不见,不由错愕万分。 这时候蓦地传来震天一声喊——“妖孽受死!”广目天王只察觉一道疾风已扑到身侧,不由大喝一声,双锏齐落,向那道疾风击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大响,火星四射,广目天王只见到一柄单刀落了下来,心中大惊,不待再次发招,就见到一拳头迅疾变大,重重击在他的脸上。 广目天王惨叫一声,如断线风筝般地飞出,落在地上时,扭曲了两下,已没有了动静。 原来袁少廷一拳极为刚猛,有如铁锤一般,不但击毁了广目天王的面门,还击断了他的脖颈。 袁少廷一击得手,顺手取了对手的一根铁锏,迅疾后退。 方才他捡起单刀、掷出单刀诱敌,趁广目天王招式用老之际,一招毙敌。他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知道敌众我寡,只能伺机剪除弥勒佛的羽翼。 第255章 苦战3 广目天王身死,多闻天王不惊反怒,呼喝声中,已朝袁少廷的方向冲来,他一抖长伞,连刺数下,均是刺在空处。多闻天王察觉不出对手动向,悲愤莫名,大声喝道:“给我滚出来!”这时候天空又是一道霹雳,照亮了四野,多闻天王蓦地发现,原来袁少廷就在他身左数丈开外,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闪电过后,四野尽墨,伸手不见五指。 袁少廷见多闻天王冲来,横闪几步,他已看出多闻的长伞极尽奥妙,绝非只有长枪的那种功能,若是贸然接战,并没有胜出的把握。可袁少廷才闪了两步,突然感觉危机陡升,毫不犹豫地脚尖再点,已向一旁纵去。一道阔剑倏然而落,几乎贴着袁少廷的身躯劈下。 若袁少廷慢了一步,只怕就被这剑劈成两半。袁少廷暗自惊凛,知道增长天王已掩到了木台之上,剑风陡然大作,袁少廷不明情况,也不接战,再横移一步。 袁少廷借着天黑掩藏自己的行踪,行动有如狸猫一般。不想再走一步,脚下却是咯的一声响,原来他已退到金佛碎片之旁。 虽在狂风骤雨间,增长天王却是听得清楚,阔剑一摆,疾刺过来。 袁少廷急退,只想尽速退到台下,一路上咯咯作响,不想才退了两步,陡然觉得一锐利之物刺到了腰间。 袁少廷大惊,身形急扭,只听嗤的一声响,一尖锐之物已刺入他的腹部。 袁少廷厉喝一声,单锏砸去,只听到咯的一声响,那物折断,可一掌却是迅疾打到,正中袁少廷的胸口。 这一掌力道极宏,袁少廷借力倒退,径直飞出了木台,跌落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可心中更是骇然,不知道哪里来了个这么厉害的敌人? 方才袁少廷借雷电之光,早就留意到身后只有金佛碎片,再无其他,哪里想到竟有人鬼魅一样的出现,还重创了他。 袁少廷滚落台下,一道霹雳击下,只见到台上多了一人,脸上戴着面具,笑容可掬,就如小一号的弥勒佛般,袁少廷蓦地醒悟,原来伤他之人就是他遍寻不获的弥勒佛主。 他方才一刀虽击破金佛,但此人多半藏身木台之下,竟忍而不出,在这关键时刻,才给袁少廷致命的一击。 袁少廷想明这点,却听身后再起疾风,一人飞扑而到,一刀劈来。袁少廷回锏一架,只听到当啷声响,铁锏落地,原来持国天王已趁隙杀到。 袁少廷被一掌击得骨头差点散架,手臂乏力,竟然挡不住持国天王一击,只见天地间一道道闪电劈下来,照得苍穹时明时暗,再也掩藏不住身形,又斜睨到台上那三人已跃了下来,暗自叫苦,难道老子纵横一世,今日就要立地成佛不成? 持国天王刀势如雷,滚滚杀到,袁少廷手无寸铁,只能连连倒退,蓦地一人横向杀出,竟然抱住了袁少廷,桀桀怪笑不已。 持国天王大喜,见那人是寻常百姓的装束,想必是被迷失了心智,这才抱住了袁少廷。 袁少廷重伤之下,竟然挣脱不得,持国天王毫不犹豫,一刀劈下,就算将那百姓劈成两半,也毫不在意。 持国天王单刀一落,陡然间心中一凛,本应无法挣脱百姓的袁少廷竟霍然闪开,他才要追击,不想那百姓却是手腕一振,一道青光从袖口飞出,刺中了持国天王的胸口! 持国天王大叫一声,翻身栽倒,眼中满是不信之意。方才他虽一刀劈下,但也防备袁少廷狡猾,故作不能挣脱,再施辣手反击,所以全部心神都放在袁少廷身上,哪里想到本是浑浑噩噩的百姓竟突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极为高明的剑法! 事发突兀,弥勒佛主和增长、多闻两天王都是来不及救援,三人纵落,已将袁少廷和那百姓围住。 袁少廷摇摇欲坠,还能笑得出来,“看来老子命不该绝,你竟然也混了进来。”持国天王一死,他已操起那柄砍刀,微觉沉重,心中一沉,知道方才耗力极巨。那百姓道:“活不活得成,还得看你的运气。” 大雨滂沱,众人浑身被浇得通透,可那百姓被雨一洗,有如长剑磨砺,更显锋芒。多闻天王突然讶声道:“叶知秋?京城捕头一叶知秋?” 那百姓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 那百姓就是何良在县衙所见的年轻人,也就是京城名捕叶知秋,外号一叶知秋。叶知秋见多闻天王竟认识自己,虽脸上带笑,可思绪飞转,琢磨着眼前这几人到底是谁。 这次袁少廷奉旨前来汾州,以招募禁军为名,暗里配合开封府的捕头叶知秋剿灭声势渐大的弥勒教。叶知秋为人机警,武功高强,到了汾州后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弥勒教老巢所在,而且成功混了进来。 袁少廷能知道弥勒教的暗号,也是叶知秋的功劳。袁少廷为怕打草惊蛇,并不径直带兵过来剿灭,而是决定擒贼擒王。 叶知秋赞同袁少廷的计划,也乔装成百姓到了谷中,伺机帮助袁少廷。 方才袁少廷一击失手,叶知秋也是大为诧异,不解原因。后来台上漆黑一片,叶知秋只好等在台下伺机救援,他知道袁少廷武功高强,倒不虞袁少廷是否能够对付四大天王。 可弥勒佛主蓦然杀出,击伤了袁少廷,叶知秋也是救援不及。 叶知秋在袁少廷最危急的时候,终于及时赶到,而且和袁少廷连手,一出手就杀了持国天王。 可眼下弥勒佛和增长、多闻两大天王完好无损,袁少廷看起来伤得不轻,他们以二敌三,要想安然闯出并非易事。 袁少廷明白叶知秋的心意,不想他分心,嘿然道:“我没事,再杀几人也不成问题。”他其实也是硬撑,方才挨了一刺一掌,只觉得连运劲都胸口大痛。 大火虽熄,可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叶知秋暗道雷电交加若此的情状一生少见,竟让他和袁少廷无可遁形,也算是天公不开眼了。 第256章 苦战4 这时候近千百姓已死了半数,袁少廷、叶知秋虽骇然这种残忍的情形,可也无暇顾及。 弥勒佛主脸上总带着那慈悲的笑容,可眼中透出的杀气却遮盖不住,五人如同木雕泥塑,浑然不动,疯狂的百姓似乎对弥勒佛主还残留着尊敬,只在众人之外撕咬。 又是一道紫电划破夜空,弥勒佛主突然大声呼喝了一句,袁少廷、叶知秋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声未歇,增长、多闻两天王已向袁少廷攻去。 叶知秋没有动,因为他发现弥勒佛主的双眸如刀,已定在了他的身上。他只要稍动,只怕就要受到弥勒佛主最犀利的攻击。这个蛊惑人心的叛逆,竟然武功奇高! 袁少廷已左支右绌,谁都能看出,他重伤之下,已支撑不了多久。 增长天王剑光若雪,多闻天王大伞若冰,二人倾力之下,已冻结住袁少廷。 弥勒佛主虽未稍动,但胜券在握。弥勒佛主的用意很明确,杀了袁少廷,再灭叶知秋! 叶知秋感觉浑身上下有如水里捞出来一样,雨水顺着额头,流过眼睑,再沿着下颌一点点地滴落,他眼睛不眨一下,但一颗心早就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没有胜出的把握。 袁少廷蓦地脚下一个踉跄,增长天王阔剑霍然滑落,已在袁少廷的手臂上划了一剑,鲜血飞溅,转瞬被雨水冲淡,袁少廷厉喝一声,反击一刀,角度极为刁钻。 叶知秋心中微喜,知道袁少廷这一刀,多少能扳回些劣势,不想多闻天王长伞陡开,已架住了袁少廷的一刀! 袁少廷一刀砍在伞上,只觉得一陷一弹,单刀之力已遭化解。多闻天王的大伞不知用何种材质构成,利刃竟然划它不破。 多闻天王架开单刀,霍然断喝,长伞化枪,已向袁少廷刺去! 叶知秋终于出手,他脚尖一点,作势要向袁少廷的方向奔去。弥勒佛主嘿然一笑,就已到了叶知秋的身边。 叶知秋轻叱一声,霍然转身,手中青光一现,片刻之间,已连刺弥勒佛主三剑。他这招声东击西,就是为了诱骗对手前来,伺机重创对手。 弥勒佛主竟似早就料到这招,倏然前来,遽然后退,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叶知秋蓄意一攻竟然全都落在了空处。 叶知秋微惊,却已如离弦之箭,不能歇气,长啸一声,手中青光曲曲折折地攻去,罩在弥勒佛主的四面八方。剑分雨滴,空中满是寒芒。雷电怒闪,激天地杀气。 弥勒佛主一退再退,十招中尚能回击两三招。叶知秋心中急怒,知道已中了对手的圈套,他知道自己和弥勒佛主身手仿佛,但自己处于绝对不利的情况,对手只求缠住他即可,可他不到百来招以上,和弥勒佛主难分胜负。 但袁少廷已坚持不了多久! 增长、多闻二人一招紧似一招,袁少廷连连倒退,脸色苍白,正想着如何破敌之际,蓦然觉得脚下一紧,不由大惊。 斜睨过去,才发现有条怪蟒缠住了他的脚踝,那怪蟒身躯一展,竟将袁少廷团团困住。这蟒蛇动作无声无息,袁少廷事先竟然全无察觉。 袁少廷大惊,不想自己杀了广目天王,他驱使的巨蟒竟然会为主复仇。那蟒蛇极为粗大,袁少廷片刻之间,竟然挣它不脱! 袁少廷手腕一转,单刀已砍中蟒蛇身躯,可那蟒蛇滑不留手,再加上袁少廷手臂被缠,无法用出半成力道,单刀只在蟒蛇身上割出道血痕。 蟒蛇困住袁少廷,霍然向袁少廷咬来,袁少廷无奈,弃刀伸手,已扼住蟒蛇头颈。 他知道就算扼住了蟒蛇,也难抵挡两大天王攻击,可性命攸关,只能活一刻算一刻。 增长、多闻大喜,不想竟有这意外之变,增长天王长笑一声,才要上前,不想足踝也是一紧。增长大惊,低头望过去,只以为还有蟒蛇缠身,不想一柄长剑从下向上刺入,整个灌入了他的体内。 增长天王一声惊天的吼叫,阔剑举起,可手臂停在半空,人已仰天倒了下去。 那剑刺得极为刁钻,从增长天王肋下而入,径直刺到他的心脏。增长天王再是彪悍,也架不住这致命的一击。 刺出长剑之人,正是何良! 何良没有死! 原来百姓发狂,袁少廷前往刺杀弥勒佛主,那戴鬼脸之人突然浑身颤抖,竟然悄悄溜走。 何良并不知道弥勒教对犯过者处置极为残忍,那戴鬼脸之人见自己带来的人竟然是个刺客,如何不惊? 何良省却了苦战,见到百姓疯狂,也是心惊。但他混迹市井,早学会求生之能,灵机一动,径直倒了下去。 那些百姓均已喝了迷药,神智不轻,只知道撕咬身边站着的人,却绝不留意脚下的动静。何良滚倒在地,虽是浑身泥泞,可却半分事情也没有。 他人在外围,只留心躲闪踩来的乱脚,捡了一把长剑,竭力向木台方向滚去。他还是想帮袁少廷! 何良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打斗,双方用招之奇,身法之快,下手之狠是他前所未见。和这些人一比,当初他和索明、棍子的打斗简直如孩童戏耍,何良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但他怎能坐视不理? 虽和袁少廷相处时日不长,但是袁少廷的爽朗、率直、机智和正直莫不让何良极为钦佩,何良不想看袁少廷孤军奋战。 但何良知道贸然参与进去,以他低微的武功,于事无补,所以他人在地上,装作死了一般,手中长剑亦是没入泥中,留意袁少廷的动静,寻找机会。 惊变陡升,袁少廷蓦地被蟒蛇缠住,何良一惊,见增长天王从他身边而过,知再不能拖延,一咬牙,左手抓住对方的脚踝,长剑遽起,一剑从下向上刺去。 增长天王那里想到死人也会出手,虽有高明的武功,但变生肘腋,竟被何良一剑刺死。 何良一剑得手,心中微喜,不等起身,袁少廷已叫道:“小心!” 第257章 苦战5 何良心中一凛,就地滚了过去,只觉得一股寒风擦脸而过,刺在地上。 原来多闻天王见增长天王被杀,怒不可遏,他和广目、增长、持国几人情同手足,不想今日一战,四大天王死了其三,多闻天王悲痛欲绝,只想先杀何良,再除袁少廷。 他一伞刺去,见何良身法远逊,武功不高,更是坚定了先除去他的念头。 何良只躲避了三招,已全身是汗,被多闻天王刺中三处,虽不是要害,可也受创不轻。 这时候天空又是一声霹雳,多闻天王一声大喝,一伞刺来,何良怪叫一声,一个跟头翻了出去。袁少廷眼中突现惊骇之意,叫道:“小心!” 何良人在空中,不知道要小心什么,可不等落地,就见多闻天王的伞尖遽然飞出道银光,打到他的脑门之上,何良只觉得天地间轰隆一声响,然后再没了知觉。 袁少廷已怒,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只见到多闻天王的长伞射出银针,何良猝不及防,被那银针刺中,银针力道刚猛,竟整支没了进去。 何良死了?何良本不必死!袁少廷陡然间暴喝一声,竟然压住了天边沉雷滚滚。 多闻天王一招得手,认为何良必死。 他忧愤稍解,本想转而对付袁少廷,甚至有些后悔在这不入流的何良身上浪费时间,可他听到袁少廷这一声吼,不由大惊,扭头望过去,一颗心怦怦大跳。 袁少廷一声暴喝后,身躯暴胀,那巨蟒本缠袁少廷缠得甚紧,竟也抗不住袁少廷的大力,稍微松动。 袁少廷足尖一点,砍刀霍然飞起,他伸手操住。在星逝电闪间,手腕一转,已砍下巨蟒的脑袋! 蟒头飞起,鲜血喷涌,洒了袁少廷一头一脸,袁少廷眼角、鼻端、耳边均有了血迹,那是他用力崩开巨蟒,五脏受伤的缘故。 可袁少廷不理伤势,只是望着多闻天王,一字字道:“我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多闻天王已胆寒,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畏惧的时候。 虽知道袁少廷伤势极重,虽看到巨蟒的身躯还缠在袁少廷身上,虽知道倾力一战,他说不定能杀了袁少廷,可多闻天王竟已不敢上前。 多闻天王甚至已不敢去看袁少廷的双眸。那双眼满是绝望、内疚、愤怒和狂野,这样的一双眼眸,已让多闻天王失去再战的勇气。 袁少廷拖着蟒蛇的尸身上前,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极慢,可是走得极为坚定,他浑身湿透,血迹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滑落,有如悲愤的泪水。 这时候天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袁少廷就那么走过来,有如地狱来的杀神,不杀多闻不回地府。 多闻天王一阵心悸,突然一声大叫,扭头就走,晃了几晃,已没入黑暗之中。 弥勒佛主见状,虚晃一招,也没入了黑暗之中。叶知秋再想追时,见袁少廷晃了两晃,已倒了下去,顾不得再追弥勒佛主,飞身到了袁少廷面前,叫道:“郭大人,你怎么了?” 袁少廷方才挣脱蟒蛇的束缚,五脏俱伤,完全是靠着一股意志这才坚持下来,见敌人已去,一口气提不上来,昏迷了过去。 可他毕竟心中悲愤,昏迷片刻就已苏醒过来,这时候飞龙坳中已如人间地狱,近千百姓已没有几个留下。 袁少廷挣扎站起,踉跄走到何良面前,望见何良一动不动,雨水夹杂着枯叶落在袁少廷脸上,袁少廷已泪流满面…… 袁少廷的泪水不能抑制,滚滚而下。他缓缓跪在地上,抱起泥浆中的何良,哽咽道:“何良,你为何要救我?你本不必死!我如何对得起你……呢?”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恨不得替何良去死。脑海中又闪过那如梅花般的女子,女子戳指骂道:“袁少廷,你够狠!你伤了我丈夫,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袁少廷伤心欲绝,喃喃道:“梅雪,我对不起你们夫妇。可我又害了你们的儿子,我何颜再活在世上?” 叶知秋并没有听到袁少廷的自言自语,但知道方才若非何良,袁少廷早已毙命。 何良明知不敌,竟还挺身而出,救人危难,只说这种胸怀,就让人唏嘘。突然感觉到半空光线有异,叶知秋忍不住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天空竟有个火球划过。 那火球极大,炫目非常,从天际划过的时候,几乎耀亮了半个天空。火球划出道耀眼的轨迹,落在西方的远山处,轰的一声大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飞龙坳地动山摇,无数山石从山坡滚落,有如地震一般。 叶知秋感觉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失声道:“地震了?”可那震动只是过了片刻,转瞬趋于平静,虽说山石仍在滚动,但少了先前震撼心弦的那股威力。只是一阵阵波动依旧从地底传来,让人胆战心惊。 叶知秋终于站稳了脚跟,见并没有山崩,舒了口气。可袁少廷如此悲伤,竟对天地震动仿如未觉。叶知秋不忍惊动他,抬头向火球落处望过去,见到那个方向竟好像燃了大火,雨夜中满是红彤彤的颜色。 雨歇云收,明月重现。 叶知秋见飞龙坳已是尸体遍布,尚有几个幸存的百姓白痴一样地站在泥水中,不时地还疯狂笑上几声,却不再找人撕咬,想是弥勒佛主已走,迷药的药性已淡,众人这才狂性大减。 可是就算他们清醒了,发现自己为了成佛,杀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只怕也会再次发狂,难以自拔。叶知秋想到这里,心中叹息,见西方红光已渺,几次想要前去探个究竟,终于还是压制住这个念头。 正琢磨间,叶知秋突然眉头一皱,蹲了下来,望着何良的脑门,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因为他发现何良脑门处,只有轻微的血迹,伸手悄悄搭了下何良的脉门,突然大呼道:“他还有生机!” 袁少廷本是伤心得脑海一片空白,听叶知秋大喊,心头狂跳,忙问,“你说什么?” 叶知秋道:“他还有脉相!”他又伸手摸在何良胸口处,马上道:“他的心还在跳。” 第258章 兄弟1 袁少廷一喜,忙伸手指放在何良鼻下,却感觉不到呼吸,将耳朵贴在何良的胸口处,这才发现何良的确还有心跳,只是心跳的速度极为缓慢,若不留心,真的和死了无异。 袁少廷霍然而起,抱起何良道:“叶捕头,我要带他去找大夫,这里的事情,交给你处理。”叶知秋道:“可你也是身受重伤,若是再碰到那弥勒佛的手下怎么办?” 袁少廷忿忿道:“那帮无胆鼠辈,也敢出来见我?” 叶知秋还是放心不下,说道:“我送你出山,等遇到你的手下再说。” 袁少廷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郭邈山他们呢?”望着一地的尸体,难以尽辨,袁少廷心想,这几个兄弟只怕已死在飞龙坳,心中一阵黯然。 可眼下救何良的性命要紧,袁少廷想到这里,决定先出谷中,可才抱着何良走了几步,只感觉天旋地转,连站立都困难。 叶知秋急忙接过何良,搀扶着袁少廷,踉踉跄跄地出了山谷,走了数里,有人高呼道:“是郭大人!”一人奔出,正是袁少廷的手下赵律。 赵律见袁少廷身受重伤,不由大惊,放出烟花信号召集人手前来。 这时候又窜出几个禁军,叶知秋简单地说明原委,众人见袁少廷伤重难行,慌忙派人背负起袁少廷,另外有人从叶知秋手上接过何良。 叶知秋见到烟花,又想起方才见到的火球,问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个火球从半空划过?” 赵律点头道:“是呀,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不过我们都不敢擅自离开,所以无人去看。” 袁少廷愕然道:“什么火球?” 叶知秋将所见说了一遍,袁少廷也是不明所以,见叶知秋有探究的打算,说道:“叶捕头,你去看看吧,这里交给赵律他们善后。赵律,你派几个兄弟去飞龙坳,看看郭邈山、张海、王则几人如何了。若是没死,当然最好,若是死了,总要把他们安葬才好。李简,你去通知地方官府,让他们处理这里的尸体……” 这时候又有禁军陆续赶到,这些人本是负责扼住要道,可都没有见到弥勒佛主和多闻天王的下落。 大家也都见了火球,均说那景色极为奇异,但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袁少廷随即又吩咐几个手下前往白壁岭周边的孝义、介休、灵石等地寻找良医。 等一切吩咐妥当,叶知秋见袁少廷身边已有护卫,就想至西方山岭探寻个究竟,当下告辞。 临行前,叶知秋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郭大人,当初那个弥勒佛吩咐两个手下进攻你,你可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的话?” 袁少廷略作回忆道:“那妖孽所说的话,我也从未听过,会不会是偏僻地区的土语?若是能知晓到底是哪里的方言,说不定能对抓住弥勒佛有些帮助。” 叶知秋也是这般想,摇头道:“不像是方言,我对南北各地的方言都略有涉猎,可从未听过那种话……” 见袁少廷心不在焉,叶知秋道:“好了,我继续查探,郭大人先救治何良要紧。” 见袁少廷捂住嘴轻轻地咳,手上也满是鲜血,叶知秋道:“郭大人,你也注意身体。这次多谢郭大人出手,朝廷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 袁少廷点点头,叹口气道:“我是职责所在,没想到连累了何良,只盼何良能活转过来。” 他和叶知秋告辞,出了白壁岭,又有禁军赶来接应。 赵律不知从哪里找来辆马车,袁少廷不放心何良,亲自抱着何良进入马车。 又怕颠簸导致何良伤势恶化,一路上抱着何良不肯放手。 赵律等人都是暗自奇怪,心道何良不过是个普通百姓,郭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厚爱? 可是见到袁少廷神色凝重,均不敢发问。 众人趁夜赶路,天明的时候已到了孝义。 这时候早有禁军先到了孝义,请来了这里最好的几位大夫。 孝义本是个小县,县令听说殿前指挥使驾到,忙不迭地赶来拜见。袁少廷无心应酬,只看着大夫,希望从他们口中说出“有救”两个字。 可几位大夫均是摇头,说出的是同样四个字,“此人已死!” 袁少廷大怒,差点让四位大夫跟着陪葬。好在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压抑住怒气,知道这些人的确也是无可奈何,不想浪费时光,让县令找了几匹最好的马,再次上了马车,一路向南,赶往灵石。 到了灵石后,县令早就带着几位大夫恭候,一大夫摸了下何良的脉门,皱眉道:“大人,此人已死!” 灵石县令大皱眉头,嗬斥道:“你胡说什么,他明明……还有几分生机。” 其实县令心中也觉得何良无救,可不敢得罪袁少廷,暗想何良要死也行,但不要死在灵石。 袁少廷长叹一声,束手无策。这时有一老者上前道:“大人,这个小哥脑部受损,导致昏迷不醒,是为假死,这种病症药石无用。” 袁少廷心中一动,“那什么有用呢?” 老者道:“老夫忝长几岁,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知道以前也有过一人如这小兄弟一般。那人是个孩童,顽劣上树,结果不留神摔了下来,脑袋被铁耙的铁刺扎了进去,昏迷不醒。” 袁少廷急问道:“那孩童后来是死是活?”他盯着老者,只盼说出“活着”二字,因为那孩童如果能活转,说明何良也有机会。 老者道:“那孩童后来的确醒转过来,是由京城的神医王惟一所救。” 袁少廷听到“王惟一”三个字的时候,一拍大腿,喝道:“我真的是急胡涂了,怎么忘记他了呢,竟还在这里浪费功夫?” 袁少廷当然知道王惟一其人,此人虽年纪不大,但医术极精,在京城可是大大有名。 王惟一精通人体经络,集古今针灸之大成,对重病之人,往往无须施药,一针见效。前几年更是一展平生所学,借大内之手打造了两具穴道铜人,做为天下针灸之术的范本,弘扬针灸之法,名扬天下。 第259章 兄弟2 契丹国主闻之,也是渴求一见铜人,却是求之不得。眼下何良药石无计,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从针灸入手,救回他的性命。 袁少廷一想到这里,霍然起身,命赵律备马,见众大夫都是讪讪,想必是对袁少廷所言耿耿于怀。袁少廷有些愧疚,心道这些人毕竟也是一番辛苦,对知县道:“这些大夫也辛苦了,还要烦劳知县大人给些赏钱。” 灵石知县只求何良不死在这里,什么都好商量,当下奖赏了那些大夫,又重赏了那位老者,众人皆大欢喜。袁少廷突然想起一事道:“这位老丈,当年那孩童现在何处呢?” 老者犹豫片刻才道:“那孩童被救转后,他父母带着他回转故里,但过了半年,那孩童突然失踪,倒让那父母伤心欲绝。” 见袁少廷满是怀疑的表情,老者忙道:“大人,这绝非老朽编造的故事,你若到老朽乡里,只要一打听,就会知晓此事。” 袁少廷忙道:“我并非不信任老丈,只是奇怪那孩童去了哪里?” 灵石知县道:“郭大人,下官倒没有听人报案,是以不知道此事。” 袁少廷见他推诿责任,暗想年代久远,多半成了疑案,无心再理会此事。 这时赵律早就备好快马,飞龙坳的禁军也已赶到,说在飞龙坳并没有找到郭邈山等人的尸体,可也没有见到郭邈山等人的踪影。 袁少廷大为奇怪,暗想这几人均是精明强干,若是没死,必然会找谷外的禁军联系,怎么会不知所踪? 可这时候他的一颗心全放在何良的身上,理会不了许多,当下命禁军继续寻找,自己则带何良上了马车,带着一帮禁军赶往京城。 这一路昼夜不停,前方禁军快马疾驰,不停地调换军马。众人穿隆德军、经怀州、渡黄河到汴口,沿着汴河而下,终于赶到了开封。 京城开封,天子脚下。如今正值宋朝安定兴荣之时,大宋国都开封府可以说是八方争凑、万国咸通,繁华兴荣,鼎盛一时。 眼下大宋虽是军事积弱,但自从真宗与北方的契丹定下澶渊之盟后,大宋已有近三十年未大动干戈。 虽有西北战乱频起,但暂时无关大局,此刻的东京开封,锦绣华夏,在天下人心目之中,如同梦幻国都一般。 苍茫天地间,开封城高大巍峨,有着说不出的庄严雄壮。从那杀机四伏的飞龙坳到了这歌舞升平的开封府,直如从地狱到了天堂。 众禁军奔波日久,皆是舒了口气,脸上带着惬意的表情。只有袁少廷双眉紧锁,望着苍天祷告道,“苍天在上,只求你开眼,救何良一命。 我袁少廷就算折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他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嘶哑。他伤势未好,又连日奔波,就算铁打的身体,也有些疲惫不堪。 袁少廷入了开封大城,先让手下将何良送到自己的住宅,然后让人去请神医王惟一,自己去三衙复命。 袁少廷身为殿前指挥使,隶属三衙管辖,这次虽说并没有成功击杀弥勒佛主,但除去了四大天王中的三个,也算有些功劳,弥勒佛主经此一役,只怕短时间很难恢复元气。 袁少廷素来管杀不管埋,追查那三大天王身份的事情,自然是由叶知秋善后。 袁少廷从三衙回转府中时,王惟一已赶到,正为何良把脉。王惟一衣着简朴,脸色红润,只是颌下短须根根如针,看起来拔一根都可以做针灸使用。见袁少廷进房,起身道:“见过郭大人。” 袁少廷深施一礼道:“郭某才回京城,就要有劳王神医,实在过意不去。” 王惟一笑道:“当初若没有郭大人仗义出手,世上早没有了王惟一,些许小事,郭大人何必客气呢?” 袁少廷见王惟一还能笑的出来,心中便多了几分指望。 原来王惟一现在虽是神医,可多年前不过是个穷寒的郎中,当初他进京之时,路遇盗匪打劫害命,若非袁少廷恰巧路过,王惟一说不定已去当神仙了。 袁少廷和王惟一自此后,少有交往。袁少廷为人勇武侠义,生平救人无数,这种事情很快就忘,不然当初何良伤重,他也不会想不到王惟一。 此刻听到王惟一如此说,袁少廷谦道:“王神医言重了,你慈悲心肠,做铜人济世,医者福音,自然会有善报。这何良……可醒得过来吗?” 王惟一皱眉道:“其实像他这种脑部受到重创还能存活的症状,我也遇到过几例。不过人体本是一奇妙之物,他能否醒来,并不看我,而要看他自己的生存意志。人之性命或顽如坚石,或弱不禁风,他若想活,我救他倒还有几分希望。” 见袁少廷满是不解,王惟一解释道:“古书有云,‘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何良之髓海,也就是他的脑海,和这几样不绝沟通,何良这才虽昏不死。可这种联系和他意志关系极大,一但断绝,必死无疑。” 袁少廷担忧道:“他若是不醒,还能坚持多久?” 王惟一道:“他眼下这种情况,极其类似动物的冬藏,体力消耗极少,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怕是他也坚持不了几日了,依我看来,七日之限吧。” 袁少廷脸色黯然,喃喃道:“只有七日了?” 王惟一和袁少廷相识多年,从未在袁少廷脸上见过如此颓废黯然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敢问一句,何良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袁少廷犹豫片刻才道:“若没有他,死的就是我!” 王惟一心想,袁少廷一生救人无数,这次得人相助,怪不得竭力回报。只是这个何良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救得了袁少廷呢?不便多问,王惟一说道:“郭大人,我当尽力而为。对了,他可有亲人吗?” 袁少廷道:“有,何良最亲的大哥叫做何云,在汾州的西河县。我已命人请他过来。”袁少廷心细如发,一方面在为何良找最好的医生,一方面也派人去请何云前来,暗想若是何良真的不行了,也能让何云再见兄弟一面。 第260章 兄弟3 王惟一欣慰道:“那最好了。我先给他试针,看看能否让他醒来。若是何云赶来,请他来见我。郭大人,人有四海五脏,十二经脉,四海分髓海、血海、气海和水谷之海,脑为髓之海,如今何良的髓海重创受制,外刺不能拔出,只怕一拔就死,我当求用针灸之法打通他髓海和五脏之通道,尽力让他苏醒。眼下若要下针,就要从他的百会穴和风府穴下手,百会连足太阳经,风府连奇经八脉中的督脉,这两条经络都和髓海有关……” 袁少廷道:“王神医,这些我不懂,你尽管施为就好。若是连你也救不了,这京城恐怕也没有谁能够救得了他了。”说罢长叹一声,双眉紧锁。 王惟一再不多言,当下施针,他认穴极准,手法熟练,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刺得准确无误。袁少廷等了良久,仍不见何良醒来,见王惟一正在冥思苦想,不时地切着何良的脉门,不好打扰,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袁少廷才到了庭院,一孩童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抱住了袁少廷道:“大哥!”袁少廷暂放心事,举起那孩童道:“弟弟,你又长高了。”那孩童叫做郭逵,眼大头大,古灵精怪。郭逵和袁少廷并非一母所生,可袁少廷对这个弟弟十分疼爱。 郭逵好奇道:“大哥,何良是谁呀,你为何这般费心救他呢?” 袁少廷缓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道:“那人……他是个汉子。” 郭逵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大哥,你说给我听听吧?” 袁少廷见弟弟满是期盼,不忍推搪,将飞龙坳的事情简单说了下,至于自己如何浴血奋战并不多说,只说自己最危急的时候,何良突然出手缠住对手,这才给自己搏得生机,可何良却被敌人所伤,重伤难治。 郭逵听完,眨着大眼道:“大哥,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受伤的。他若是醒了,我一定谢谢他。” 袁少廷黯然摇头道:“只怕他很难醒得过来。” 两兄弟沉默良久,袁少廷想着心事,郭逵也像考虑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郭逵道:“大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袁少廷终日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郭逵都会缠着大哥讲趣闻,这次却是看大哥情绪低落,想要逗他开心。 袁少廷抬头望着天际,正逢落日熔金,暮云如璧,天空好一派壮观的景色。 沉默良久,袁少廷这才道:“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略作沉吟,袁少廷道:“从前有个人,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总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很不将人看在眼中。他武功不错,却不知道韬光养晦,整日只知道和人打架斗狠,总以为可以用拳头来解决一切问题。” 郭逵道:“这和街头的混混有什么区别呢?”抬头望着袁少廷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那种人的!” 袁少廷拍拍弟弟的肩头,欣慰道:“你果真懂事多了。” “后来那人怎么了?”郭逵问道。 袁少廷叹口气道:“后来那人碰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那人第一眼见到,就下定了决心,想无论如何,定要娶那女子到手。不想那女子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反倒对一个文弱书生大有好感。” 郭逵嬉笑道:“或许那女子觉得……得不到的才好吧?有时候我就这样,看别人手上的糖果总是好吃,可等到手了,才发现也是稀松平常。” 袁少廷不想弟弟这么比喻,想笑,心中却满是苦涩,喃喃道:“真的是这样吗?” 扭头望向那落日的余晖,袁少廷又道:“可那武人并不做如此想,只痛恨那女子有眼无珠,又恨那书生抢他的女人。他本是狂傲的性格,再加上一直没有受过挫折,自高自大,妒火高燃,却从不想自己是对是错。可他越是嚣张,那梅花一样的女子对他越是不屑,反倒刻意和那书生亲近。武人终有一日嫉恨不已,前去客栈找到那书生,给了他十两金子,令他立刻离开那女子。那时候书生正要考科举,当然不肯就走。更何况,就算他不考科举,也不舍得离开那女子。” 郭逵学大人叹气状,“你这故事太俗套了,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结果了。那武人最后打伤了文人,被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斩了,对不对?”见袁少廷脸色古怪,郭逵狡黠道:“我知道大哥你的苦心,你不想我学坏,所以总用这种故事劝我了。我明白。” 袁少廷良久才道:“你真太他娘的懂事了。看来以后我得请你讲故事了。” 郭逵拍着小手大笑起来。袁少廷也挤出分笑容,拍拍弟弟的大头,说道:“你去玩吧,我想静静。” 郭逵逗大哥开心的目的已达到,蹦跳离去。袁少廷有些心烦,信步到了后园。等走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旁,这才止步。微风横斜,竹叶刷刷,袁少廷缓缓坐在一块大石上,从怀中掏出只笛子。 那笛子是竹子做成,通体碧绿,袁少廷横笛唇边,幽幽吹了起来,他吹的曲子却是一首梅花落。 何云在袁少廷到了京城后的第四日,终于赶到了郭府,可何良仍未醒来。 袁少廷见何云前来,只说了一句话,“何良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对不起他。”然后袁少廷就将何云带到了何良的床榻前。 何云已从禁军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反倒觉得袁少廷有些自责过深,道:“郭大人,何良为救人而伤,就算死……” 可见到床榻上的何良双目紧闭,脸色憔悴,声音已哽咽。他不想弟弟才出了汾州,就身受重伤,何良若真的不治,那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王惟一正为何良施针,见何云前来,有些疲惫的起身道:“这位……是何良的大哥吗?”见袁少廷点头,王惟一道:“眼下能帮何良的只有你了。” 何云忙问:“怎么帮?” 第261章 兄弟4 “和他说话。”王惟一无奈道:“我不停地刺激他的髓海,以期激发他的活力,可惜效果不佳。人体极为奇妙,我虽已对经络、穴道有所研究,但对髓海仍是所知甚浅,但我知道,亲人的话语有可能唤醒他的神智,你不妨一试。” 何云点点头,一跛一跛地走到床榻前,握住何良的手,眼中含泪,却还能微笑道:“弟弟,大哥看你来了。大哥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你再次见面。大哥已知道发生的一切,知道你竟然除去了危害百姓的增长天王,大哥很为你骄傲。我来之前,太过匆忙,你嫂子没有跟来,可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谢谢你当初救了她。她说你一直都在乡下,这次到了京城,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不能在你身边,你自己保重……” 说着说着,何云泪水已忍不住滴下,落在何良苍白的脸上,何良仍是没有半丝醒来的迹象。何云心如刀绞,却还能强笑道:“我当时就笑你嫂子说弟弟已经长大了,不但可以照顾自己,还能照顾你我呢。当初若非弟弟你,我和你嫂子怎能在一起?” 何云说的虽是寻常之事,可语音颤抖,字字深情。 袁少廷鼻梁酸楚,抬头望向屋顶。听到何云说“弟弟,你要快点醒来,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哥腿脚不好,还要你照顾,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你答应过娘亲,要听我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听。” 袁少廷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出了房门,呆呆地坐在庭院中,神色木然,眼中满是愧疚之意。 袁少廷从晨光晓寒坐到晚霞满天,又从晚霞满天坐到晨光晓寒。郭逵数次前来,见大哥神色沮丧,不敢多言,只是悄悄将食物放在大哥的身边。 转瞬过了两天,可袁少廷身边的食物,始终丝毫未动。这个铁打的汉子,就那么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不吃不喝的不止袁少廷,还有何云。何云已连说了两天,面容憔悴,嗓子嘶哑,可还是坚持说下去。他认为只有说下去,弟弟才会有命活过来。每过一天,何良就向死神跨近了一步,何云又怎舍得浪费辰光去吃饭? 第七日的时候,王惟一缓步从房间走出来,亦是神色疲惫,望见袁少廷如石雕木刻般坐在那里,轻叹一声。袁少廷被叹声所引,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王惟一,见他无半分喜悦之意,已明了一切。王惟一心有不安,走过来道:“郭大人,我愧对你的信任……” 袁少廷摆手道:“药医不死病,命已如此,为之奈何?”虽是这般说,可心情激,用手捂嘴,连连剧咳,手指缝间满是鲜血。 王惟一暗自心惊,道:“郭大人,你的病,也需要将养几日。” 袁少廷叹口气道:“不急。”他缓缓起身,本待向何良的房间走去,却终究不敢。他一生征战无数,出生入死,也从未有如此胆怯之时。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人,说道:“郭兄,你……你怎么了?”那人脸上满是风尘之意,但眼中犀利不减,正是京中名捕叶知秋。 袁少廷强笑道:“不妨事。你……有结果了?” 叶知秋叹道:“你的那几个手下,依旧没有下落。我去了白壁岭西,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深坑,四周树木有灼烧的痕迹,像是当初火球落地造成的结果。” “深坑?”袁少廷随口应了句。 叶知秋道:“不错,那坑真可谓深不可测。”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袁少廷见状,倒有些奇怪,暗想叶知秋见多了光怪陆离之事,如何会对一个深坑大为恐惧? 叶知秋苦笑道:“依我之能,竟完全测不出坑的深浅,我最后丢了一块石头下去,等了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袁少廷牵挂何良的生死,随口说道:“天地造化神奇,我等也无能一一破解……” 叶知秋见袁少廷全无兴趣,苦笑一声,不再和袁少廷深谈那火球的古怪。 见袁少廷双眸红赤,脸颊潮红,显然是病得不轻,叶知秋关切道:“郭兄,你……” 本想让他保重身体,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何良还没有醒转吗?”他已看出袁少廷和何良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 袁少廷摇摇头,叶知秋见王惟一也在这里,暗想他都无能为力,自己更是不行。 他本是个干脆的人,见状说道:“既然如此,不打扰郭兄了。只盼何良能好。” 他转身要走,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对了,郭兄,那三大天王的尸体我都查了一遍,已将他们的容貌画了下来,暗令各地捕快留意,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那三人身份的线索。上次弥勒佛所说的话我虽不明其意,却暗中记住了音调,昨日到京城,我找了数字精通天下语言之人询问,终于确定了那句话是哪里的话!” 见袁少廷全然提不起兴趣,叶知秋摇头续道:“那是吐蕃语。这说明弥勒佛主可能和吐蕃有关,我打算去吐蕃转转,你……多保重。” 他说完后,抱拳离去。袁少廷抱了下拳,又无力地放下,喃喃道:“吐蕃?吐蕃的弥勒佛?那他们不在吐蕃,到中原来做什么?” 郭逵正端着热的饭菜进来,懂事道:“大哥,你吃点东西吧。” 袁少廷见到饭菜,无心下咽,“小逵,你帮我去看看何良吧。”他没有入房看望何良的勇气。 郭逵旋即端着饭菜走进屋内,本想劝说何云几句,可见到何云满是绝望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 何云并未察觉郭逵前来,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神已全放在弟弟身上。何良这几日来,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更加地苍白,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 何云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就像握住生命的希望。他诉说了两天两夜,不肯歇息,双眸布满血丝,似要滴血,他的嘴唇早起了火泡,嗓子也已干裂,动一下都和刀割一样疼,可这种痛苦,却比不过他心口那锥心的痛楚。 第262章 兄弟5 “弟弟,莫要睡了,大哥可要生气了……”说完这句,何云禁不住泪如泉涌,哽咽道,“弟弟,你还记得吗?每次你犯错了,都不敢告诉大哥。你不怕我责打,你只怕我失望。每次大哥说要生气的时候,你就会很懂事地改正一切。在大哥心中,你是这世上千金不换的弟弟,可有一日我听你对牛壮说,在你心中,大哥也是万金难求的大哥。你可知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泪水点点滴滴地落在何良的脸上,何云又道:“弟弟,你真的不要睡了,大哥这次真的要生气了。不,大哥以后再也不对你生气了,只求你醒来,好不好?” 五指紧扣何良的手指,何云似笑实哭,“弟弟,你还记得娘亲临终时所说的话吗?她说要你我相依为命,要你我互相照料,她说,这世间遇上就是缘,兄弟更是缘。缘分要珍惜,仇恨却不过是些过眼烟云,她说早就不恨当年击伤爹爹的那个人,不希望你我报仇雪恨,只盼你我快快乐乐地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我那时候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可今日我却知道了娘亲的心情,她什么都不希望,不希望我们做宰相,不期冀我们考状元,她只求我们快快乐乐地活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弟弟,我只求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他泪水滂沱,见何良还是沉睡不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痛,一头扑在何良的胸前,用力摇着他一只手道:“弟弟,求你了,你莫要丢下大哥,求求你,莫要丢下大哥!” 何云扑到何良的胸前,埋头号啕大哭。袁少廷听到屋中传来的哭声,只以为何良已死,心口痛楚,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不知哭了多久,何云突然感觉有人正摸着他的头顶,以为是郭逵在安慰他,哀声道:“郭小弟……”不想却听郭逵惊叫道,“何良他……” 何云霍然抬头,只见到何良正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只手刚从他头顶落下。何云见弟弟醒来,大悲大喜,已然呆了。何良眼中满是泪水,轻声道:“大哥,我不会丢下你的,不会!”那声音虽是微弱,但却不容置疑。 何云欢喜得差点晕过去,嘴唇张了两张,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说了三天两夜,这一刻才觉得嘴唇刺心地痛,可这种痛,怎能抵得住心中的喜悦? 郭逵亲眼见到何良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亲眼见到何良睁开双眼,亲眼见到何良伸出手来,摸着何云的头顶,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不能稍动。听何良说出话来,这才欢喜无限,转身冲了出去,叫道:“大哥,何良醒了,何良醒了!” 王惟一精神一振,快步进了房间。袁少廷嘴角血迹未干,听到这话,难以置信,颤声道:“真的?” 郭逵一把抱住袁少廷,连连点头道:“真的,他睁开眼了,他说话了。”孩童兴奋无限,紧紧搂住大哥,或许只有今日,他才真正体会到兄弟情深。 王惟一终于走出来,笑着对袁少廷道:“何良活过来了。” 袁少廷这才肯信,身形晃了两晃,无力地跪在地上,郭逵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袁少廷仰谢苍天,嘴唇动了两下,跪叩大地。他将一张脸埋在黑色的泥土中,喜极而泣的泪水,就像那清露晨流,新荷雨滴,无声无息地滚动…… 春去春来,梅落雪残。 光阴如水般冲刷着年年岁岁留下的刻痕。飞龙坳一战,虽是惊天动地,诡异莫测,但日子过得久了,除了当事人,已没有几人记得当初的惨烈和诡异。可只要经历过的人,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年又是暮春草长,群莺啼飞的季节,开封府的英武楼内外,喧哗阵阵,禁军来往,有如蚂蚁一般。因这几日是禁军的磨勘大限,所以京城禁军多来应考。 大宋崇文抑武,科举常开,武举若不是非常时期,少有开榜。武人若无出身资历,朝廷又无人的话,单从厢军径补至禁军之人,升职的唯一途经就是参加磨勘。能进英武楼内试演武技的人,职位最少都要是副都头以上,而大量低级军官要想升职,就只能在英武楼外的八大营进行考核了。 八大营的骁武营中,有考官唱道:“王珪试射。”一人出列。众人见那人脸黑如炭,年纪也不算大,只在演武场上一站,就有股凛然彪悍之气。这时有人递上硬弓,王珪双臂用力,拉开硬弓,众人一阵喝彩。 众禁军指指点点,一人道:“王珪这次若再过了考核,那就是副都头了。以后我们在这里就看不到他了。” “那当然了,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吗?看你这些年从未长进,九年过不了一考,到现在还是个承局呢。人家王珪朝中没人,可有志气,每考必过,一次机会都不错过,愣是从普通的军兵考到军头,眼看又要变成副都头了,真的是条汉子。” 被质疑那人不满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个都头,上面还有都虞侯和指挥使。指挥使在京城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要不进三班,这辈子不过是个低等军人。只有入三班使臣,才算真正有了盼头。那王珪再勇,要想打入三班使臣之列,恐怕胡子也要白了吧?这么努力地混进三班,却也快要死了,又是何苦呢?” 先前那人叹口气,却又道:“话虽这么讲,但升职总是好事,就像将虞侯总比承局要好。”说完得意地笑。原来这人是将虞侯的官阶,比承局要高出一级,是以讥讽对方。 被讽那人有些脸红,忿然道:“老子是承局又如何?老子毕竟是凭自己的本领升职,不像某些人,就凭吹、凭混过关。老子年年不变是不错,可有些人好像反倒年年倒退了。不过人家是十将,比你这将虞侯可还高一级呢。” 第263章 惊艳1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说何良吗?” “可不是吗?那家伙被吹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说杀了个什么增长天王的。本来以为袁少廷在禁军中还算不错,不想竟也是个任人唯亲之辈。这何良本来连厢军都不是,可袁少廷为何良请功,让他直接进了禁军,还径直当个十将,但何良屁本事都没有,真让人看着来气。”那承局忿忿道。 那将虞侯道:“你气愤,是因为袁少廷不是你的亲戚吧?嘿嘿,想必那增长天王是和泥塑的菩萨一样,这才能让他一击得手吧?”二人均是嘿嘿地笑。 这时,营中又传来一阵喝彩。原来王珪已开始进行骑射的考核,他飞身上马,手挽长弓,一箭射中了靶心,众人轰然叫好。 “这才是真本事!”将虞侯赞道。 “谁说不是呢,像何良那样,真让人羞于为伍呀。”承局接口道。 这时候考官唱道:“王珪优等,何良试箭。” 那承局和将虞侯二人四下张望,都道:“不知他今天还会不会出来丢人现眼?”张望了半天,听到后面有人道:“让让。”二人回头望去,不由略显尴尬,慌忙闪到一旁,原来出声那人正是何良,适才就站在他们身后。 几年的功夫,何良又长高了些,却也瘦了些。他额头有点疤痕,如同红痣,左颊刺着“骁武”两字,颏下胡子拉茬,容颜很是憔悴。 见二人让开,何良缓步走到监考官前,递上腰牌。监考官验明无误,点头道:“何良试箭。”有人送上弓箭,何良缓缓接过,望着长弓,神色复杂,手也有些发抖。 低级军官升职,必要考步射、马射、武技和开弩四项技艺。 何良要想由十将升为军头,就必须步射开弓六斗力,开弩一石七斗力,马射三箭中的,试演武技,这才由监考官审核,决定是否升迁。 步射开弓六斗力对从前的何良而言,一点不难,他虽武技不高,但终日去铁匠铺打铁帮手,腕力极强,当年就算袁少廷一时间都拿他不住。可是现在开弓六斗力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难题。 “何良试箭!”监考官见何良还不开弓,微有不耐。众人见状,嘘声已起,有人叫道:“不行就回去抱孩子,莫要浪费大伙儿的功夫。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何良暗自咬牙,一声大喝,双臂用力,只听喀嚓一声,长弓竟被他生生拉断。 众人肃然,面带畏惧。 可随后何良晃了两晃,已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一手握拳,指甲入肉,神色很是痛楚。 众人一阵哗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承局叹道:“拉弓都能把自己拉晕倒,这位可算是空前绝后了。” “你若是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做哑巴。”一人冷冷道。 承局回头一望,见身后那人狮鼻阔口,唇边短髭,容颜很有威势。慌忙施礼道:“指挥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人不理承局,走到何良身边,和监考官点头示意,亲自背负何良出了大营。 那将虞侯见狮鼻那人走远,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呀,挺狂的呀?” 那承局抹了一把冷汗道:“此人叫做王信,是神卫军的指挥使,也是袁少廷的朋友。指挥使你知道吗?与你这个将虞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呀。” 那将虞侯吸了口凉气,只能摇头道:“这个何良命好,竟然有袁少廷、王信等人关照。唉,若是你我能得他们关照,说不定早就能混个都头当当了。” 二人唏嘘的功夫,王信已将何良安置在军营外的树阴下。 何良清醒过来,见是王信,挣扎着起身道:“王大人,又是你背我出来了?” 王信道:“若是不行,何必勉强呢?” 何良嘴角露出苦涩的笑,说道:“我这人就是鲁莽,考虑不了太多。” 王信望了他良久,这才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转身离去,等何良望不到自己的时候,这才摇摇头,喃喃道:“唉,可惜了这个汉子。” 何良坐回树下,还感觉脑海轰鸣,隐隐作痛,抬头望着柳枝依依,飞絮蒙蒙,神色黯然,自语道:难道我何良这辈子,真的就这么一事无成了? 原来何良被多闻天王重创伤了脑海,苏醒后,一直乏力难动,使不出气力。这几年多亏王惟一悉心用针,让何良不至于成为废人,但他脑中那根银针,王惟一也是无法取出。 如今何良虽能活动,但一用大力,就会脑海剧痛,痛不欲生,所以这几年两次参加磨勘,均是败在拉弓开弩的环节上。 今日听及旁人议论自己,虽表面平静,可内心悲愤,实在不愿意袁少廷为自己受到非议,拼尽全力一拉,虽拉断了长弓,但脑海中随即如受锤击,痛苦不堪,径直昏了过去。 当年袁少廷前往飞龙坳,本意是带何良历练,不想却让何良身受重伤,差点送命。 袁少廷心中愧疚,因此将飞龙坳的功劳,大半都让给了何良,也为何良争取到了十将的官阶。 但袁少廷能做到殿前指挥使,担当护卫皇上一责,不仅因为武功高,还因为家世好。 何良并无出身,眼下这十将的位置,已是袁少廷能为他争取的极限。 虽说十将官职不高,但总算衣食无忧,袁少廷虽内疚,但何良并没有半分怪责袁少廷的意思。 何良正伤心间,有一少年蹦蹦跳跳过来道:“何二哥,怎么样了?” 那人正是郭逵,几年的工夫,他也长高了些,但仍不脱稚气。他叫袁少廷是大哥,所以叫何良是二哥,这几年来,何良在京城,和郭氏兄弟相处得极好。 何良摇摇头。郭逵见何良有些沮丧,忙安慰道:“何二哥,我明白,你不用说了。” 见有几个人从英武楼出来,都是趾高气扬的表情,郭逵转移话题道:“何二哥,你别看这些人好像高人一等,其实都是仗着老子的功绩。 第264章 惊艳2 他们的老子不是在三衙任职,就是两院的高官。这些人就算是坨屎,也可以直接进英武楼。你比他们可强多了。” 何良心想,我现在真不比一坨屎强,岔开话题道:“小逵,你找我有事吗?”他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 郭逵眼珠一转,说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大哥又出京了。” 何良关切地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 原来袁少廷虽是殿前指挥,但因为身手高强,做事利落,很多时候,都被三衙外调、协助开封府和地方官府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因此袁少廷很多时候,并不在京城。 郭逵道:“你还记得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三人吗?” 何良诧异道:“当然记得。这三人当初是郭大哥的手下,后来在飞龙坳失踪,郭大哥总是念念不忘,他们三人怎么了?” “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郭逵皱眉道:“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那毕竟是他的手下,他希望能说服这些人回归正途。我大哥很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不回京城,却要造反呢?” 何良不愿多想,苦笑道:“只希望郭大哥一切顺利吧。小逵,我去转转。”他失意之下,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郭逵叫道:“对了,何二哥,你大哥只怕你在京城花费不够,所以托人带来了三两银子给你。喏,这就是。”他伸手递过了三两银子,何良不接,问道:“有信吗?” 郭逵眼珠一转,笑道:“你哥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有信?” 何良道:“小逵,你不用骗我了,这是郭大哥给我的,是不是?”见郭逵不语,何良拍拍郭逵的肩头,说道:“小逵,我是帮了郭大哥一次,但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你们兄弟对我很好,我已是无能报答了。” 郭逵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是不是兄弟?是的话,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何良忍不住地笑,刮着他的鼻梁道:“看你这样子,也像个英雄好汉了。我真的不缺钱用,我这个十将虽是无能,但朝廷的俸禄,也够我吃喝不愁了。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我这有攒下的几两银子,你兄弟熟人多,看能不能帮我送到汾州,给我大哥。他有段时间没有我的消息了,只怕他担心。” 何良从怀中掏出锭银子,心中多少有些酸楚。 当初何云唤醒何良后,见弟弟虚弱不堪,一直照顾着何良,可心中也惦记着小青。 何良当然知道大哥的心事,就催他回转,袁少廷更是痛快,建议何云直接把小青也接到京城来住。 何云却推脱不习惯京城的生活,说京城有京城的好,可他不喜欢,再说家乡在西河,根也在西河,不想搬到京城。因此何云在弟弟好转后,还是回到了西河。 袁少廷有些不解,何良心中却知,大哥是因为脚跛了,不想丢他这个弟弟的脸面,这才坚持要回去。 好在大哥回到西河后,和小青做些小买卖,如今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郭逵望着那银子,心道,何二哥这个人呀,瘦驴不倒架。不想让何良难堪,便接过银子道:“好,我一定为你送到。” 何良别过郭逵后,信步而走,见路边有家酒铺,进去叫了斤劣酒喝了。心中盘算,留在京城多半没有什么发展,可想要回去西河,更是不成。 自己脸上刺了字,那其实就和犯人无异,入禁军不容易,脱离更不是件容易的事。轻叹一声,丢下十几文钱,出了酒肆,一时茫然四顾,只见柳絮飘飘,如雪儿轻坠,街市热闹非常,可都是别人的喧嚣,与自己无关。 恍然间听到前方一阵叫好,何良这才发觉已过州桥,到了大相国寺的所在。这里有勾栏瓦肆,卖艺演出,端的是热闹非常。 街市上行人来来往往,如今正是鲜花争艳、万物闹春时节,沿街满是店铺和花市,姹紫嫣红,花香浮动。何良驻足其中,心中惆怅。 这时候前方传来几声锣响,有一队马儿驰行开路,后面跟着一群文人骑马簪花,个个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有百姓啧啧道,“快看,快看,天子门生在游街呢。”何良抬头望过去,才记得今日不但武人磨勘,亦是文人科举开榜的日子。 每次科举发榜唱名赐第之日,及第举子都会由朝廷安排聚集在一起,举行游街和期集,以慰十年寒窗之苦。 可这十年之苦绝非白挨,因为这一朝的荣耀,会将所有的一切完全弥补,这些人除了在大相国寺进行期集外,今晚还会前往琼林苑,朝廷摆酒,圣上和太后亲临,荣耀无限。然后这些人就会被派往各方任职,观其政绩,再决定是否重用。 这些人的升职速度极快,和武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太宗即位后,次年开科取士,那榜及第的吕蒙正和张齐贤二人,只用了七年的功夫,就已入了两府,位居副相,而吕蒙正更是只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坐到了宰相的位置,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二年的光阴,说短不短,可能让一介寒生坐上万人瞩目之位,怎不让天下寒士为之心动?也怪不得天下人都说,“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何良看着风光的天子门生,低头看了下自己,自嘲地笑笑。他到京城已过了近十二年的一半,可如今还在市井巷陌混迹。 又是一阵锣响,那些文人骑马而过,个个面带微笑,不自觉地向上望过去。他们不需向旁看,不需向下看,因为那里的人需要仰望他们。 他们只看着那两侧楼阁,看那红粉楼阁中的粉黛春山。 才子佳人,本是佳话,他们十年辛苦,很多时候,不就是为了成就这一段佳话? 这时早有不少佳人出了楼阁,吃吃笑着,拦住了马头,向才子们索要簪花留念。官人也不阻拦,反倒乐促其成。 第265章 惊艳3 有才子见美人青睐,尚还矜持,有的却已摘下头上所戴之花,抛给所看中之人,佳人接过,都是含羞不语,却指了下楼阁,才子脸有微红,百姓一阵哄笑,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原来这些佳人都是青楼女子,可大宋素来不禁这些事情,反把这些视作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人道:“兄弟,当初咱不打铁,你不磨豆腐,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那多风流。看那帮女子平日装得多么高不可攀,可还不是看中了这些人的才气。” 他兄弟讥笑道:“你也得是那块料才行,你识得的字可有百个?” 这时有一妇人指指那些才子,又偷偷指了下何良,教训那顽劣的儿子道:“儿子,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你要是当了兵,这一辈子,可真的毁了。” 孩子认真地点头,轻蔑地望着何良,崇敬地望着才子。何良立在喧嚣之中,听到那妇人的讥诮,见到那些才子远去,喧嚣也跟着远去,突然想起了娘亲常说的一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何良已憔悴。这几年如流水般过去,当年那个义气、热血做事、少计后果的何良已憔悴,已心累。 冠盖满京华,可繁华与他无关。当初他遇到袁少廷后,迫不得己从军,连从军也带着几分渴望。 他渴望凭借自己的本事,凭借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但飞龙坳一战让他身受重创,这几年的低迷让他内心更受重创。 他明知拉弓可能昏迷,也硬要全力拉弓,为袁少廷,也为心中的孤寂愤懑。 他曾见娘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念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念到潸然落泪…… 何良当时还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此刻,繁嚣落寞,反差之大,却让他陡然体会到娘亲当时的孤独与寂寞。 何良想要落泪,却又昂起头来,木然地走下去。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娘亲的面容,想起娘亲望着自己,坚定道:“青儿,你以后一定是宰相,你信娘。因为给娘看相的人,可是当年和太祖下棋的陈抟。” 何良想到这里,喃喃道:娘,我信你,可孩儿非不为,而不能了。 一声钟磬大响,惊醒了何良的数年一梦。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走到大相国寺前。何良突然心中一动,涌起了入内一观的念头。 大相国寺为大宋皇家寺院,规模极大,金碧辉煌,阳光一耀,让云霞失色。 今日大相国寺有万姓交易,再加上有天子门生聚会,所以围观看新奇的百姓可谓是摩肩擦踵,拥挤非常。 何良来到京城多年,竟从未入大相国寺一观,实在是因为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今日下意识到了大相国寺前,却想起几年前袁少廷所言。 绕过人群,从大雄宝殿后转过去,到了重檐斗拱的天王殿前。 天王殿内有四大天王,还有弥勒佛主! 何良脑海中闪过当年袁少廷所说,“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连大相国寺都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何良到了京城后才听说,这弥勒佛本来是太后所建。 他想起了四大天王,鬼使神差般生出入天王殿一观的念头。到了殿中,何良抬头望过去,见殿中果然有尊弥勒佛,正端坐在莲花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子民。何良突然想起飞龙坳那弥勒佛的阴险,不由打了个冷颤。 何良从未见过那么阴险、狠毒的人,对于当初飞龙坳所发生的一切,他和袁少廷事后商议过几次,还是不明白弥勒佛主为何要让信徒自相残杀。 这几年来,叶知秋的足迹从东海踏到大漠,从草原到江南,却还是不能将弥勒佛主绳之以法。 弥勒佛主竟然失踪了。 何良有种预感,弥勒佛主绝不会就这么销声匿迹。弥勒佛主隐藏得越久,越可能说明他正在策划图谋着一个惊天大阴谋。 半晌,何良的目光又落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四大天王身上,他只能说,当年在飞龙坳见到的四大天王,无论是装扮、面具还是兵刃都与殿中的四大天王极为相似。 何良望着多闻天王的那把伞,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喃喃道:“你们若真的好,自然有百姓朝拜,可你们如果像那晚一样邪恶,我还是要出手的。” 何良呆呆地望着那多闻天王,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转过身来。殿中的人本不多,一人方才站在何良身旁,正在向弥勒佛施礼。 何良转身时,那人已离开。在擦肩而过那一刹,何良恍惚中看到那人嘴角好像残留一丝笑意,但是面容很冷。 何良被那人极不协调的表情吸引,不免多瞧了几眼。不想那人到了殿门前,风一吹,掀开那人的长衫,何良见到那人露出的绿色腰带,顿觉胸口如同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绿色腰带触动了何良久埋的记忆。那腰带的颜色,不就是那多闻天王衣装的颜色?那嘴角的一丝微笑,不就像殿中多闻天王的微笑,慈悲中带着无边的森冷? 何良飞快地回头扫视了一眼佛像,更加确认了这个想法,再次扭过头去,却发现那人已踪影不见。 何良举步要追,突然觉得脑海一阵剧痛,晃了两下,竟无法移动,可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人的背后,不是背着个长形包裹么? 那里面会不会是雨伞?路人背个雨伞,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但那人背着的伞,却是让何良痛苦多年的利器! 那人就是多闻天王!凭直觉,何良已断定他就是多闻天王。可多闻天王怎么会出现在大相国寺? 何良想到这里,心中大恸,双手握拳,指甲深陷入肉。掌心的痛,驱散了何良脑海中的痛,复仇之心一起,他冲出天王殿,嗄声道:“莫要走!”他那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多闻天王的对手。 第266章 惊艳4 可何良才冲出天王殿,旁边过来两人。一人正要举步进入殿中,被何良撞个正着,不由哎呦一声,坐在了地上。那声音带着春江水暖的那股慵懒无力,原来被何良撞到的竟是个女子。 何良顾不上道歉,急匆匆的向一个方向奔去,斜睨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到那女子一双眸子清澈明亮。那女子旁边有个丫环道:“小姐,这人好生无礼。” 何良听到那怪责,微有歉然。可他急于追寻多闻天王,不再回头。奔行一阵,已快出了相国寺,行人渐多,背伞的也多,可系着绿腰带的却没有一个。 何良止住了脚步,茫然四顾,又向另一个方向追去。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四下张望,全然没有留意到旁人看他的目光中满是诧异。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钟磬声传来,何良这才止步,一拳擂在身边的槐树上,发现自己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何良心中一个声音狂喊,眼中怒火熊熊,止不住想:多闻天王为什么来这里?他来这里一次,说不定还会再来?但他或许只是偶尔经过,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 何良思绪如潮,正在狂躁间,忽听一女子道:“小姐,就是这人把你撞倒了,他眼神好凶。” 何良听了一怔,回头望去,只见到有两名女子正望着自己,左侧那女子穿着水绿色的衫子,一身丫环的打扮,正搀扶着右边的小姐。那小姐眉目如画,白衣胜雪,肤色却比衣服还白上几分,见何良望过来,澄净若水的眼波移开去,对丫环低声说:“莫要惹事。” 何良心乱如麻,想要致歉,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被那女子清澈的目光扫过,更是浑身不自在。情急之下,转身就走,却还能听到那丫环嘟囔道:“小姐,这次本来要去看牡丹的,可你脚扭了,还去吗?” 那小姐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唉,总要去看看。”那声音柔弱中带着分怅然。 丫环道:“那好,不过只怕这里没什么好花,见不到家里的姚黄……” 那小姐轻叹一声,并不多言。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何良有些不安,想要回转,却没有勇气。 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算当初孤身面对赵公子的一帮打手、勇刺武功高绝的增长天王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胆怯,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怕见到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清幽明澈的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幽香传来。何良望去,见有处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近前一观。 卖花的是个老汉,脸上的褶皱有如花盆中的泥土,满是沧桑,见何良走来,招呼道:“客官,要买花吗?” “随便看看。”何良支吾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花。朝中文臣多喜簪花,每逢盛大节庆的时候,更是满朝簪花,但何良总觉得一个男人带花,多少有些别扭。 老汉见并无旁客,就对何良热情介绍道:“客官,这里有紫金盘、迭楼翠、白玉冰和满堂红,都不错呢,若买一盆回家摆起来,很好看的。”这花棚卖花,都会给花儿取个雅致的名字,博取客人的眼球。 何良见到叫紫金盘的牡丹是紫花金边,倒是少见; 迭楼翠是翠绿的牡丹,花瓣重重迭迭,也颇好看; 那白玉冰顾名思义就是白色的,满堂红却是通体红色。 这牡丹盛开,端的是争奇夺艳。何良目光扫过,突然问道:“有什么……姚黄吗?” 老汉一怔,摇摇头道:“姚黄是极为名贵的品种,那花径过尺,老汉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这里却没有卖的。” 何良问,“哪里有卖的呢?” 老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这种花,只有那些豪门达贵才能买得起。”他见何良衣着寒酸,忍不住提醒道。 何良听卖花老汉这么说,暗想,那小姐家里既然有姚黄,想必是富贵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瞥,被那小姐的容光所慑,竟然不敢多看,只依稀感觉那小姐长得极美,但穿戴如何,却没有留意。 正沉吟间,见到有盆牡丹花开淡黄色,在群芳争艳的花丛中显得恬静安宁。何良缓步走近,在花前驻足了半晌。 那老汉介绍道:“客官,这花儿叫做……” 未及说完,棚外突有人高喊:“高老头,你可准备好了?” 何良回头一瞧,看见三个混混站在棚前,左手那个身材矮胖,中间那个歪戴着帽子,右手那个着半边的胸膛,上面刺了个狰狞的猛虎。 三人举止十分嚣张跋扈,只差没把“恶棍”两个字刺在脸上。 高老汉见状,慌忙上前道:“各位小爷,准备什么呢?” 歪戴帽子那个道:“你装胡涂不是?这保棚费该交了不是?” 高老汉急道:“这几天前不是刚交过了吗?”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你几天前还吃过饭,今天难道不用吃了?”纹身那个点头附和说道:“老大言之有理。” 高老汉急道:“老汉卖花只够个温饱,哪有这么多余钱?几位小爷,下个月再给你们一些钱好不好?”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那你下个月再吃饭好不好啊?”纹身那个赞道:“老大言之有理。” 何良听到这里,已知是怎么回事,缓步走过来,冷冷道:“你们可知耻?” 歪戴帽子那人闻言怒道:“你是哪个?” 何良淡淡道:“你们就算不知耻,难道也不识字吗?” 歪戴帽子那人一怔,喝道:“大爷识不识字,关你鸟事?” 矮胖子眼珠子一转,见到何良脸上的刺字,脸色一变,低声对歪戴帽子那人道:“大哥,这人是禁军。” 歪戴帽子那人只顾得嚣张,这才见到何良脸上的刺字,也是脸色微变。 他们不过是混混,平日以敲诈弱小为生,对禁军不敢得罪,知道对方的身份,立即软了下来,赔笑道:“这位大爷,小人吴皮,自幼家贫,哪有钱请得起教书先生,更不识字,不认得大爷,还请你海涵。” 第267章 五龙1 改颜对高老汉道:“和你老人家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呢?”说罢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灰溜溜地离去。 高老汉舒了口气,对何良道:“这位官爷,多谢你帮忙呀。眼下京城赋税不轻,还要应付这帮无赖,真让人头痛。”说罢摇摇头,满脸的无奈。 何良一笑,扭头又去看那盆黄色的牡丹,问道:“这花要多少钱呢?” 高老汉陪笑道:“官爷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就好,一盆花,算老汉孝敬你的了。” 何良笑道:“我只是个寻常的禁军,不是什么爷。我若不付钱,和那几个混混又有什么区别呢?”说罢伸手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些可够?” 高老汉连连点头,“足够了,多了,多了。” 何良放下铜钱,捧着花出去,却突然愣住,原来那白衣女子带着丫环在棚外正望着自己。何良将那盆花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前,不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 那白衣女子有些诧然,唤道:“喂……”可她声音微弱如蚊子一般,何良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早已没入人海之中。 那丫环扁扁嘴道:“就这么一盆破花,怎能和家中那姚黄相比呢?小姐,你说是不是?他撞伤了你,难道是想用这盆花来补偿?若不是小姐大量,我们把他告到开封府去,打他个几十大板!哼!” 那白衣女子柔声道:“他方才说不定是有急事。你不也见到他帮助这卖花的老汉么?这么说,他也是个好人。”原来何良方才逐走三个混混,这主仆二人也看在眼中。 老汉听丫环说这是破花,有些不满道:“这位姑娘,老汉这花可不破,你看它开得多艳呀。再说这种花,不是老汉吹牛,这方圆百里也极为少见。” 那白衣女子蹲下来看着那盆花,突然道:“老人家,这花儿确也长得古怪,花瓣上怎么还有心形纹路?这个纹理,很是奇怪,像在心旁画了只玉箫呢。”她观察的非常仔细,看出花儿与众不同之处。 老汉自豪道:“当然了,这花儿虽不有名,但别家没有。老汉遇到个雅人,给我这花儿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凤求凰!” 何良离开了大相国寺,茫然不觉地四处走动。直到黄昏日落,倦鸟归巢的时候,这才倏然清醒过来,暗想自己怎么如此失魂落魄,难道还在找那多闻天王珪一想到多闻天王,何良又是心中火起,寻思道,这弥勒教徒对弥勒佛像看来还算有些尊敬。多闻天王去了第一次,说不定会去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不妨回大相国寺看看,或可遇上。才走了几步,禁不住又想,不知道她是否已离开大相国寺了? 想到这里,何良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想回相国寺,到底是想寻那多闻天王还是要见那女子。不由自嘲道:何良呀何良,你这样的人,也会痴心妄想吗? 何良不再去想那女子,认准了方向,又朝大相国寺奔去,途中在路摊上买了两个馒头揣在怀中。此时寺庙期集早已散了,百姓也都纷纷离去,寺中清净许多。 何良进了天王殿,见殿中供桌上香烟渺渺,只有个敲木鱼的僧人犹在。心中微动,悄悄转到供桌之后,趁那僧人不备,竟然钻到供桌之下。他做事不拘一格,想到若在这里停留久了,寺僧感觉奇怪,说不定会把他驱赶出去,索性先藏起来。 供桌之下倒还算干净,何良轻轻地取出腰刀,将布幔割出个可供探看的缝隙,盘膝坐下,一时间心绪起伏,也不知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法子是否管用。可他要找多闻天王,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法子。 暮色四垂,油灯点起,大相国寺渐渐远离了喧嚣,寺内只余清音梵唱。何良听那声音和缓,内心却静不下来。他一直从那布幔口子中向外张望,可直盯得眼睛发痛,多闻天王也没有再次出现。 何良有些肚饿,掏出馒头,撕下一块,怕发出声响被僧人发现,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吃了馒头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何良坐得腿脚麻木,知道已近半夜,不由沮丧非常。心道寺门早就关闭,这多闻天王肯定不来了。 这时候有脚步声响起,何良精神一振,举目望去。前方来了一僧一俗,那僧人慈眉善目,颏下白须;那俗人则是背对着何良,身无伞状长物,不像何良在等的人。 何良看不到俗人的正脸,只见到他的鞋子是锦缎鞋面,极为华美。何良认得那鞋子是京城名坊五湖春所制,买家均是达官贵人。 来人显然和何良没什么关系。何良大失所望,闭上了眼睛,只听那俗人问道:“主持,我有一事请教。”那人声调年轻,但口气中隐有沉郁之气,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何良微微错愕,感觉这人说话的腔调和多闻天王的那张脸有一拼,都是不太正常,又想,大相国寺主持隶属皇家,并非说见就见,这人竟能请动主持解惑,不知什么来头。 主持道:“施主但请问来。” 俗人苦恼道:“何处是净土?”何良差点喷饭,暗道,难道这京城还不是净土吗?可转念一想,嘴角带分哂笑。 主持缓缓道:“若寻净土,当求净心。随其心净,无处不净土。” 何良心中苦笑,话虽如此,可若要净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俗人亦道:“高僧所言甚是,但我却始终难以静心,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是以前来求佛。”何良听那人声音中满是困惑悲凉,宛如困兽深陷笼牢,心中陡然涌起同情之意。何良多年来亦是在困苦中挣扎,对这种感觉等同身受。 主持道:“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贫僧想说个故事……” 俗人欣喜道:“请讲。” 主持缓缓道:“闻东海之滨,有一翠鸟,厌倦世俗丑恶,总觉天下与它为敌。是以它飞到临海高崖处做窝筑巢,本以为再无祸患,不想一日潮涨,巢穴被浪卷走。翠鸟叹曰,心中有敌,处处为敌。” 第268章 五龙2 何良听了,心中微有混乱,转瞬想,我不是非要和多闻天王为敌,只是此人不死,大乱不止而已。他若是真的学好……想到这里,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若是真的学好,我能放过他?恐怕不能。不然飞龙坳死的那近千百姓岂不太冤枉了? 俗人沉寂良久,方才道:“多谢大师指点,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大师辛苦,我有意重修寺庙,做一场功德,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主持道:“重修、不修,无甚功德,心中有佛,方算功德。” 俗人领悟,双手合十一礼,缓步走开,主持随后离去,天王殿转瞬沉寂下来。 何良听闻高僧讲禅,一会儿觉得有理,一会儿又觉得放不下,还有些好奇那俗人的来头。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感觉从布幔透进来的光线先暗再明。 何良心中一凛,凑到布幔后向外望去,只见一人静立弥勒佛像前,腰间一根绿色的丝带,背负长伞,正是他欲寻觅之人。 何良一颗心怦怦大跳,向那人脸上望过去。只见那人嘴角有丝微笑,可一张脸却是极为阴冷,正望着弥勒佛像出神。 何良看了那人良久,见那人站姿也不变一下,不由心底起了一股寒意。何良知道自己就算无伤,武功也比那人相差太远,这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暗叹袁少廷已离开京城,不然还能找来袁少廷对付此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僧人入内。见到那人伫立在佛前,不由诧异低喝道:“你是谁?”大相国寺乃国寺,主殿灯火整夜不熄,这僧人负责半夜来添灯油,见到突然有外人出没,难免诧异。 那人听到喝问,霍然回身,到了僧人的面前,背负长伞一动,伞柄已敲在僧人的后脑之上。僧人不等再喝,已软软地倒下去。那人手一伸,接住了僧人手持的油壶,竟耐着性子绕着大殿走了一圈,为四壁的油灯添上灯油。 何良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却搞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添完灯油,又回到弥勒佛座前,望着弥勒佛主,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何良听得一头雾水,暗想当年在飞龙坳,这人念咒为蛊惑人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又念的是哪门子咒语?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那人又将这句话颠倒念了一遍,眉头紧锁,目光又定在弥勒佛的金身上。 灯火下,弥勒佛熠熠生光。那人目光中突露喜意,低声道:“是了,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他无论什么腔调,可嘴角的笑意永在。 何良突然醒悟,“这人多半是乔装改容了的。”未及多想,那人身形一闪,纵到莲花台旁,转到弥勒佛像身畔,连走数圈。 何良忍不住从布幔探出头去观看,好在那人全部心思放在弥勒佛身上,做梦也没想到供桌下有人,是以全未察觉。 那人终于止步,用手敲敲弥勒佛像的身躯,双掌突然抵住弥勒佛像,凝神用力,低吼一声。只听到轰隆一声响,那弥勒佛像竟然被他推下了莲台。 巨响中,弥勒佛像已摔得四分五裂。烟尘弥漫处,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那人跃了下来,在佛像碎片中一伸手,像是取了什么东西,忍不住自喜道:“果然在这里。” 何良心中满是好奇,不知道这人到底取了什么。 就在这时,天王殿外已传来数声呼喝道:“是谁在殿中?”喝声未落,已窜进数个武僧。 大相国寺虽以精研佛法、为皇室效力为主,但寺中收有不少金银法器、名家墨宝,只怕有不开眼的小贼过来盗窃,所以有武僧护院。 入大相国寺盗窃例属重罪,历来都要砍头,着实威慑了不少盗贼,因之这几年来,少有窃贼,寺中僧人也轻松许多,不想今日天王殿内竟有巨变。 有巡院武僧听到声响赶入,见到破碎的弥勒佛像旁站有一人,不由又惊又怒,也不询问,棍子一挥,就向那人打去。 那人冷哼一声,伸手抓住长棍,飞脚踢出,将一武僧踢飞出去。众武僧大惊,怎料这人的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只是卫寺有责,即便不敌也硬着头皮围了上去。 何良只听到哎哟妈呀的叫声不绝,转瞬之间,冲上来的几个武僧都已被那人击飞了出去。 何良本想和武僧连手,可又怕被武僧误认为窃贼同党,说不定吃不着羊肉,反倒惹了一身臊气。正犹豫间,那人已窜到殿前,才要纵到殿外,只听到一声喝道:“躺下!” 一道剑光如明月穿云,向那人当胸刺去! 那人微惊,不由倒退一步,可那剑虚虚实实,变幻莫测,那人退了一步后,又被逼退两步,出剑之人却是无声无息地一掌击到,正中那人的胸口。 那人被一掌击得倒飞而出,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大骇,暗想这人怎么会在此?他来此之前,事先探得殿中地势,又得知大相国寺虽武僧众多,但均非其敌手,故此肆无忌惮,哪里能想到这死对头竟然也来到了大相国寺。 何良见到来人目光如剑锋般,心中大喜,原来出剑那人正是开封捕头叶知秋! 叶知秋一掌得手,并不留情。他身随剑走,剑光融融,分刺那人的周身各处。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抄,取下了背负的长伞,只是轻点地面,竟然飞速而退。叶知秋惊诧那人的身手,并不放弃,脚尖连点,御风追行。 二人一进一退,转瞬已到了四大天王佛像身边。那人断喝一声,持伞对着叶知秋,竟再也不动。叶知秋心中一凛,知道这人的长伞变化无穷,凝神以对。 那人见状长笑一声,只是伸手一引,一佛像摇摇欲坠,就要向下方的叶知秋砸去。 叶知秋不由退后一步,那人趁机一纵,竟然窜到了佛像头顶,再一跃,已向殿顶横梁冲过去,可他跃到极限,离那横梁还是差了一臂的距离。 第269章 五龙3 眼看将落未落之际,那人长伞倒转急伸,竟勾住了天王殿的横梁,用力一带一冲,已翻上横梁,撞破殿顶琉璃,冲到了天王殿的屋顶。殿顶虽高,这人数次借力,竟然从殿顶逃脱。 叶知秋大恨,不想这人应变如斯快捷。他既不想亵渎佛像,也的确无法上至殿顶,只能闪身出殿,喝令属下,“封住天王殿。” 可他命令一出,就自知大有问题,毕竟天王殿并非孤立大殿,而是和其余的殿宇连在一起,那人绝不可能留在殿顶等人捉拿,只怕这时候早已脱身溜走。 月光如水,照得天地间一片肃杀。叶知秋眉头紧锁,忖度此人的来意,突然听到殿中传来几声呼喝:“什么人?” 叶知秋心中一奇,闪身入殿,待看清众武僧围着的那人,失声道:“你……”他心中一动,喝道:“是自己人,你们撤了棍棒。” 方才叶知秋和那人殿中大战,众武僧插不上手,都是又羞又愧,看那人破殿顶而出,更是让众人瞠目结舌,不想这世上还有这等功夫。 这些护寺僧人,也算是终日习武,虽说僧人无欲无求,但内心对叶知秋如今在开封府锋芒毕露也是有比试之心。 但见今日那持伞之人横行无忌,若是没有叶知秋,只怕众人都要丢人丢到姥姥家,所以对叶知秋有七分敬佩,也有三分感激,均撤了棍棒。 何良有些尴尬,叫道:“叶捕头。”原来那人推翻了佛像,差点就砸到供桌之上,何良吓了一跳,再也藏身不住,闪身而出,众武僧见有外人,只想立功赎罪,将何良团团围住。何良心道糟糕,一时间却无从解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突然道:“你是跟踪那多闻天王到此吗?” 何良佩服道:“叶神捕果然名不虚传。我白天见到此人在寺中游**,心怀鬼胎,想他可能会晚上来此,因此在这里守株待兔。那人真的是多闻天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 叶知秋虽觉得何良说的不尽详实,但知道他绝不会和弥勒教徒一伙,又因为袁少廷的缘故,不想多起波折,说道:“好,我改日为你请功。你先离开大相国寺吧。” 何良没想到藏桌子下也能藏出功劳,看起来日子是苦尽甘来了。才要说什么,有人匆忙到了叶知秋的身旁,低声耳语两句。 叶知秋点点头,对何良道:“我还有他事,你先离开这里吧。”他两次催促何良离开大相国寺,神色似有隐情,倒让何良有些不解。 不过何良知道叶知秋应是一番好意,点头出了寺庙。才一出了大相国寺,寺门便咣当一声关上,何良有些诧异,转念又想这帮僧人多半见弥勒佛像摔坏,怕担责任,所以偷偷在寺中修补,可叶知秋在寺中又做什么? 何良摇摇头,不愿多想,回转到袁少廷的府邸。 郭府不小,却只住着郭氏兄弟,袁少廷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京城外捉匪平叛,何良这几年就一直在郭府居住。何良先去看望郭逵,见他早就酣睡,将被子踢到地上,悄悄走进去,替郭逵盖好被子,这才回到自己房间,点燃油灯。 油灯闪闪,有如情人多情的眼眸,何良望了油灯半晌,缓缓伸手入怀,掏出半拳大小的一个黑球出来。 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何良也不知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这东西却是多闻天王身上掉下来的。 刚才多闻天王从破碎的弥勒佛像中取出一物,惊动武僧和叶知秋,多闻天王被叶知秋打了一掌,怀中竟掉出个黑球,滚到了供桌下。何良伸手拿过,直接揣在了怀中,他知道这东西多半和多闻天王有联系,因此先取了再说。 在大相国寺的时候,何良本想对叶知秋说及此事,可叶知秋匆忙离去,让何良无从开口。何良拿着那黑球,见那东西似铁非铁,黑黝黝的全不起眼,手感粗糙,不解多闻天王为何大费周折来取。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突然发现黑球好像闪着丝丝的寒光,何良忍不住拿着黑球凑到油灯上一看,才发现黑球上竟写了“五龙”两个篆字。 何良暗自皱眉,想起多闻天王喃喃所说的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生,泪滴不绝。看来弥勒佛不是渡劫,而是遭劫,才生出这个五龙。 这黑球若是五龙,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何良想得头痛,仍不得其解。试着用单刀在黑球上面划了下,却发现那东西极硬,锋锐的单刀划在上面,并没有丝毫的痕迹。 何良研究了个把时辰,总是不得其解,将那东西往桌案上一丢,嘟囔道:“什么鸟东西,白白浪费老子睡觉的功夫。” 忙碌一晚,已堪堪就到清晨。何良也不脱靴,径直倒在床榻上,望着屋顶,脑海中突然又浮出那清丽脱俗的面庞,摇摇头,挥去了那个影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何良突然感觉眼前有丝光亮,霍然睁开双眼。他这屋子是向东,太阳东升,第一缕阳光总是能照进来。 何良已习惯了阳光,可却觉得这次的阳光有异,他睁开了双眼,突然见到了难以置信的瑰丽景象,诧异得差点叫起来! 原来他眼前出现一条红色的绸带,平展开来,绸带上满是奇怪的斑点,一时间难以分辨是何东西。 何良怔了片刻,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不由大叫一声。他叫声才出,红绸倏然消散,室内恢复了平静。只见到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床榻上,何良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左眼皮跳得厉害。 房门一响,郭逵冲了进来,问道:“何二哥,怎么了?” 何良霍然而起,抓住了郭逵道:“小逵,你方才……看到红绸了吗?” “红绸,什么红绸?”郭逵满是不解,伸手在何良脑门上摸了下,“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病了?你眼皮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第270章 五龙4 何良抹了一把脸,感觉到眼皮终于止住了跳,急迫道:“方才你若在外边,应该看到这屋子里面有道红绸。从那面墙,一直到了这面墙。”他伸手比划着,见郭逵奇怪地望着自己,颓然放下手来,喃喃道:“你没有见到?” 郭逵奇怪道:“我本来要找你,从窗外看你在熟睡,正犹豫是否等一会儿,就听你大叫一声,我立即冲了进来,哪里有什么红绸呀?”心中嘀咕,何二哥是不是太忧心,闷出病来了? 何良盯着郭逵,见他态度真诚,也没有必要对自己撒谎,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一场梦?”见郭逵担忧地望着自己,何良强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是叶捕头找你,不过他走了。”郭逵道,“何二哥,你昨晚是不是去了大相国寺?”, 何良也不隐瞒,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略去了白衣女子和黑球的事情。他不想对郭逵说及女子之事,也觉得黑球有些怪异。 一想到黑球,忍不住向桌案上望过去,见到那东西安静地躺在桌案边,阳光照在上面,仍是黑黝黝的不起眼。 郭逵注意到那个黑球,奇怪道:“这是什么?” “我捡的。”何良随口道。 郭逵拿在手上掂掂,笑道:“好像是铁的,要是金的就值钱了。”他将那黑球又放在桌案上,道:“叶捕头让我告诉你,这几天不要去大相国寺了。还有,昨晚的事情,尽量忘记好了,切记切记!” 只怕何良有所不满,郭逵道:“叶捕头也是为你好。他说了,绝非是怀疑你什么,可很多事情,不必太过理会,以免惹麻烦上身。” 何良点点头道:“我明白。” 郭逵心道,你明白了,可我却不明白。可见何良神色恍惚,不好多问,便转身离去。何良想起今日还要当差,忙整理装束准备出门。 他这个十将虽是混饭吃,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在大宋已有数十年没有战争,京城一直平安无事,所谓的当差,不过是敷衍了事。 出门之前,何良望了桌案上那黑球良久,终于还是将它收起来放在怀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清晨那幻境,似乎和这黑球有些关系。 等到了禁军营,见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长个马脸那个人叫张玉,另外一人叫做李禹亨,有着一蓬帅气的大胡子,本很威猛,但眼睛比黄豆大不了多少,让此人威猛形象大减。 何良凑上前问道:“说什么呢?” 张玉和李禹亨都算是何良的朋友,在骁武军营关系不差。张玉是个军头,比何良大上一级,李禹亨却是个将虞侯,比何良小上一级。 无论军头、十将还是将虞侯,都属于低级军官,管不了多少事情,俸禄也不过是一个月差别一二两银子而已,所以众人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少有等级之分。 李禹亨见何良前来,神神秘秘道:“何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莫要对旁人说。” 张玉一旁笑骂道:“你他娘的这句话今天最少说了十来遍了,听得老子耳朵都起了茧子。你逢人就说告诉他一个秘密,到现在这秘密已经路人皆知了。” 李禹亨摸摸胡子,挤眼道:“没有十来遍,是七遍。”说罢哈哈大笑道:“何良,你知道大相国寺出了事情吗?” 何良心头一跳,记得叶知秋的嘱咐,摇摇头道:“不很清楚。” 李禹亨身临其境般的描述道:“都说昨晚夜半时分,天王殿上空突然乌云笼罩,遮住了明月,空中突然击出一道霹雳,击裂了天王殿的屋顶,然后击在殿内的弥勒佛像上。 这不,弥勒佛像被击得四分五裂,余威还将那个增长天王的塑像击毁。这事别人本不知道,可我有个亲戚在大相国寺做杂役,今天在寺内见有人修补天王殿顶,可见传言多半是真的。” 何良暗自好笑,却不说破,只是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奇异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这种人才能……知道。” 李禹亨得意洋洋,“谁说不是呢?”还待再说什么,赵律走进来道:“说什么呢,不用做事了?”何良三人站起,叫道:“赵军使。”赵律是袁少廷的手下,平日袁少廷不在,赵律负责调动骁武军的部分人手。 赵律板着脸道:“莫要乱嚼舌根子,小心祸从口出。张玉、何良、李禹亨,今日你们三人去西华门至西角楼大街左近巡逻,留心陌生人等,不得怠慢。” 三人遵令,知道每次京城有异常的时候,都要照例加派人手留意动静。如今大相国寺出现异常,只怕京城大内、内城、外城早已布满了禁军。 赵律见何良向外走去,突然叫住他道:“何良,你等一下。”见张玉、李禹亨走远,赵律这才道:“这次巡视是例行公事而已,有问题示警就好,不用出手。”他也不多说,转身离去。何良心中苦笑,暗想这多半又是郭大哥的关照。自己虽想逞能,可在别人眼里,自己着实和废物无异。 出了禁军营,张玉、李禹亨已在等候,都问,“何良,赵军使有什么吩咐?” 何良淡淡道:“他说昨天京城有个乱嚼舌根的人被雷公问候了,让我们禁言慎行。” 张玉、李禹亨哈哈一笑,知道何良说笑,拥着何良向大内西华门的方向走去。何良虽说武功不济,无法使力,但为人豪爽,做事仗义,二人也从不小瞧他。 三人顺着西角楼大街行上去,只见一路繁华,这三人长期负责这段路的安全,街边小贩早就熟识。路边有一妇人热情的招呼道:“三位官人,新鲜的包子,要不要来几个?” 京城的百姓称差人、衙役都为官人,这妇人姓王,一直在街头摆摊,卖的包子在这条街很有名声。 何良递过了十二文钱,拿了六个包子,笑道:“王大嫂,最近这里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第271章 五龙5 “有呀。”王大嫂接过了铜钱,笑道,“你就挺可疑,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要不要大嫂给你介绍一个闺女呢?”周围摆摊的百姓都善意地笑。 何良有些尴尬,笑道:“大嫂说笑了。”带着张玉二人一溜烟向北行去,张玉一旁道:“何良,你没做贼,跑什么?要说这世道真不公平,我官位比你高,人也长的比你帅,比你还光棍,为何别人总是给你介绍闺女,却不给我介绍?” 李禹亨道:“王大嫂家的母马还没有嫁,你考虑一下?”他一直拿张玉的脸做文章。 张玉一脚踢过去,笑骂道:“去你奶奶的,你顾好自己吧。我听说最近吐蕃来头狮子找婆家,和你很般配,你现在去提亲还来得及。”二人笑做一团。 何良有些意兴阑珊道:“做事吧。”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温雅的白衣女子,难免惆怅。 三人到了西华门左近,随便找个台阶坐下来,盯着西华门发呆。过西华门就是皇宫大内,是朝廷重臣办公和皇帝、皇后居住的地方。他们这等人,虽在京城多年,但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 李禹亨道:“何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何良懒洋洋道:“是不是东华门多出状元,西华门多出美女呢?” 李禹亨故作诧异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何良嘟囔道:“你这几年不停地说,就算聋子,多半也都知道了。”每次新科开考,殿试过后,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都是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闻名天下。 东主阳,西主阴,对应的西华门却是皇宫内眷出没的地方。如果有地位的妃嫔过世,棺椁更要从西华门而出,方显尊贵。东华、西华两门,何良等人一辈子都难进去,李禹亨每次到这里当差时,都要忍不住将这“秘密”说一遍。 这时,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向西华门,那马车珠玉为帘,玉勒雕鞍,端是华丽非常。张玉突然低声道:“其实西华门不只出美女,还出一种东西。” 李禹亨不解道:“是什么东西?” 张玉嘲讽道:“还出死太监。” 李禹亨忍不住又笑,低声道:“太监可不是东西。” 何良一旁道:“你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这个太监若是知晓你们议论,说及给太后听,找个茬儿,说不定会把你们满门抄斩。” 张玉冷冷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满门抄斩。我满门也就一人,满门抄斩也不过一个脑袋。这个死太监,我每次见到他的车,都要骂上一顿。” 李禹亨叹道:“不过这个死太监非但没被你骂死,眼下还成为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呼风唤雨,活得精神呀。可惜堂堂的枢密使曹利用,也斗不过这个太监,竟被他暗算至死。” 原来那豪华大车里面坐的人,正是宫中的第一太监——罗崇勋。 大宋虽有祖宗家法,外戚太监不得专政,但如今皇帝仍未亲政,要太后辅佐。 这个罗崇勋虽没什么能耐,却深得太后赏识,是以仗着太后的威严,很有些权势。 当太监的这辈子没别的欲望,除了钱就是权。 宫中太监多会为自己的亲戚争取点官职,但枢密使曹利用为人刚正不阿,屡次拒绝宫内的请求,这才让罗崇勋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日找到曹利用侄子犯错的借口,上禀太后,太后闻言大怒,严惩曹利用。是以堂堂一个枢密使、两府中人,居然因此被贬出京城。 罗崇勋竟然仍是不肯放过曹利用,又找人罗织曹利用的罪名。 曹利用还在被贬的路上,就再次被贬房州,当初负责押送曹利用的是太监杨怀敏,而谁都知道,杨怀敏和罗崇勋本是一丘之貉。 曹利用被这宦官陷害,终于在开春之际惨死在路上。 当年的澶渊之盟,保了大宋数十年的平安,而当时不顾生死、毅然前往契丹的使臣正是曹利用。 曹利用身在虎穴,却凛然不惧,寸土不让,虽说最后还是献币求和,但在京城的百姓眼中,这人实乃大大的功臣,因此京中之人对罗崇勋和杨怀敏都是极为痛恨,张玉也不例外。 李禹亨又感慨道:“可恨太后不明是非呀,当初就没有召回寇老主持朝政,到如今又让宦官陷害忠臣,朝纲不振啊。”李禹亨所言的寇老就是寇准,此人极为刚正,天下闻名,不过刘太后当政后,始终不用寇准,寇准前几年已故去,惹天下人叹息。 张玉冷笑道:“你以为太后真的胡涂吗?那你可大错特错!” 李禹亨一怔,问道:“她重用宦官,逼死重臣,让忠心耿耿的寇老终不能用,难道还不昏聩吗?” 何良见二人越说越肆无忌惮,连忙岔开话题道:“吃包子,吃包子,咦,那有两个人好像是陌生面孔?”他为了转移张玉二人的注意,伸手向前一指,不想果有两人举止有些诡异,常人见到罗崇勋的马车路过,多半会退到路边,可那二人不但退到了路边,还转过脸去望向墙壁。 等罗崇勋过去后,这二人还不时偷偷张望那车子。 张玉霍然站起道:“果然可疑,去问问。”他没有留意这二人是从大内走出,还是要去大内,但职责所在,总要查问。 三人向那两人逼了过去,见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年纪尚轻,脸上似有灰尘,可一双手极为白晰细嫩。另外一人白胖的脸庞,眉毛很浓,胡子却没有。 见三个禁军走过来,白胖那人脸色微变,才要说什么,却被年轻人示意噤声。年轻人想要从旁而走,张玉拦在二人身前,喝道:“鬼头鬼脑的做什么呢?姓名,乡藉,住在哪里?亲戚何人?老老实实交代!” “大胆!”白胖那人喝了声,声音尖锐愤怒。 年轻人忙向那白胖之人道:“莫要声张。真不象话。”他说的奇怪,让张玉等人如坠雾中。何良却是心中一动,暗想怎么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稔。 第272章 五龙6 张玉道:“还不要声张?你们做贼吗,这么小心?快快报上姓名。” 年轻人眼中闪过丝古怪,道:“我想去大相国寺求佛,你们莫要多事。” 张玉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求佛了不起?我他娘的问你姓名,你东扯西扯些什么?” 年轻人听张玉口出秽语,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何良听到求佛二字,心中一动,记起昨晚在大相国寺好像听过这个声音。 这不正是和大相国寺的主持在论禅的那人吗?低头向下望去,见到那人脚上的一双鞋子虽换了式样,但却是五湖春缝制的无疑,坚定了念头,拉了张玉一把道:“这二人没什么可疑的,放他们走吧。”何良暗想,“能和大相国寺主持论禅的人,不应是坏人,若是达贵,没有必要得罪。” 张玉见何良向他连施眼色,咳嗽一声道:“那你们走吧。最近大相国寺暂不见外客,你们也不要去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他向何良又望了一眼,点点头,快步离去。那中年胖子紧紧跟随,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个鸭子。 张玉等二人走后,才对何良道:“你认识他们?” 何良摇头道:“虽不认识他们,可你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禁军,就看那一双鞋子,也抵你一年的俸禄。这人非富即贵,你和他闹什么别扭?” 张玉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他富贵,所以借故拦他。我们当差尽职,又有什么错处?” 何良摇摇头,蹲下来啃着已冷的包子,忍不住向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之事,由多闻天王又想起了五龙,情不自禁地摸了下怀里,那黑球硬邦邦的还在。 一日无事,何良交差完毕,用过晚饭后,直接回到自己住处,掏出那黑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发狠拿个铁锤敲了一下,却只听到黑球传回晦涩声音,叹了口气,又将黑球放在桌案上,盯着看了半夜。 黑球还是黑球,并没有变成红绸,也没有变成金蛋。 何良盯得双眸已经有些发酸,暗想难道今早真的是做梦惊醒?已到深夜,何良很有些困意,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可总是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又醒来数次。 何良每次醒来,都要向那黑球望一眼,见它在沉沉夜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有一次醒来,突然有些失笑,暗想自己真的以为它是活物不成?想必不过是幻觉,自己却当真了而已。 一想到这里,何良放宽了心,再次睡了过去,这一次直睡到雄鸡三唱,红日东升才起。 耳边听着鸡叫,何良心想,原来天亮了。他不等睁开双眸,突然身躯一振,因为就算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红光道道,迥乎寻常。那种情形,竟然和昨晚有些相似! 何良忍住心头的震颤,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刻,心中的惊骇几乎难以言表。太阳的光线从纱窗射过来,金灿夺目,可更夺目的却是眼前的一道红绸。 那红绸极为绚丽夺目,色彩极艳,从左手的墙壁一直铺到右侧,蠕蠕而动,而那红绸的根部,却像是以黑球为根基。 这种现象极为怪异,就像是黑球吐丝成束,变成了宽广的绸缎。 何良见那红绸蠕蠕而动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不知道那到底是何事物,为何平白出现,凭空消失? 他没有叫喊,也忘记了叫喊,只是盯着那红绸,见那上面隐有光华流动,再过片刻,红绸一转,已向他而来,何良虽不想叫,可也忍不住大吼一声。 不是红绸,而是条龙!赤红色的巨龙! 红绸化作巨龙,就在何良惊叫的那一刻,扑到何良身前。何良蹦起,情不自禁地后退,却忘记了身后是墙,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屋脊震颤,背脊发痛。紧接着何良脑海中轰的一声,只见那红龙已扑到他的身躯之内,陡然消散。屋内阳光依旧,桌椅床榻依旧,可何良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左眼皮不停地跳动。 又过了许久,何良回过神来,心中叫道,“不是梦,不是做梦,我是清醒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床榻之上,缓步下来,发现口渴异常,情不自禁地去拿桌面的一个茶碗,那里还有他昨晚尚未喝尽的凉茶。 可他右手一碰茶碗,那坚硬的青瓷茶碗竟喀嚓的一声,倏然破裂。何良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剩下的半个茶碗在他手上,竟如干土一样,悉数碎裂。 何良一怔,伸手扶住桌子,不等思索,那桌子喀嚓响后,桌腿已折,何良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碎瓷之上,望着破碗残桌,呆在当场。 何良一时间诧异无比,只是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何良髓海受创之后,虽大难不死,但那根刺仍然留在脑中。他日常作息虽和旁人无异,可却动不了力气,只要稍用大力,就会头痛如裂,甚至昏死过去。 何良这数年来,一直受病痛折磨,心志消沉。 好在他性格还算爽直,并不愤世嫉俗,在禁军营中,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受制于伤病,几次磨勘均无表现,经年累月得不到升迁,难免心灰意懒。 但他今晨捏破茶碗,又击断木桌,就算是受创前完好无缺的他都不能够做到这两点,今日竟忽有此大力,到底是何缘故? 何良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残桌破碗,突然怪叫一声,霍然窜了起来。原来他方才震惊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留神还坐在碎瓷上,这会儿才感觉到屁股疼痛,有如针扎一般。 这下顾不得再考虑什么红龙、红绸,赶紧先脱下裤子一瞧,屁股上已是红血流淌。 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屁股上的碎瓷尽数取下,然后涂抹上药粉,简单包扎下,又换了条裤子穿上。 这番忙碌后,何良想起今日不必当差,不由长舒一口气。弯腰取了根桌子腿,双手用力一拗,感觉手心发痛。何良忍住手痛,再次用力一拗桌腿,脑中又隐隐作痛。 第273章 妙歌1 何良只怕晕过去,不敢再次发力,心中一阵迷惘。搞不懂为何方才可以,而现在力气却又消失? 就在这时,郭逵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诧异道:“何二哥,来贼了?” 何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如实道:“桌子烂了,茶碗也坏了。是我弄坏的。” 本以为郭逵会刨根问底,不想郭逵眼珠一转道:“我明白。桌子烂了,我让人再买一张就好。” 郭逵人小鬼大,只以为何良心中郁闷,这才打砸桌椅,竟不再追问。 何良有些过意不去,回应道:“正好今日不必当差,我去就好。” 郭逵见何良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帮何良收拾后,这才告辞离去。 见郭逵离开,何良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可屁股一沾床榻,又中箭兔子般跳将起来。 何良忍住痛,望向那黑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毕竟年纪尚轻,再加上生活枯燥,遇到这种怪事,心中非但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可奇异再没有出现,何良觉得两次奇景都出现在清晨,想必下次再现要等到天明,只好先出府办事。出了郭府,何良记得新门旁的大巷口有个乌姓匠人手艺不错,所做的桌柜椅凳虽算不上华美,却极为结实。 要到大巷口,先要过曲院街。等到了曲院街,何良只感觉屁股更痛,暗叹自己要脸不要腚,真对不起这屁股了。 正难捱间,何良突然嗅到花香传来,原来不远处有个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凑了过去。 那卖花的妇人认识何良,见何良走法古怪,问候道:“何良,你怎么了?” 何良苦笑道:“熊家嫂子,我跌伤了……腿。” 那熊家嫂子埋怨道:“伤了腿,不在家中休息,还出来干什么?”回身拿了瓶跌打药酒递给何良道:“这是跌打药酒,挺有效的,拿着吧。” 何良是个十将,但当差巡视时从不借机敲诈勒索,甚至遇到百姓遭人欺压时,还会出面帮忙,因此这一片的百姓对何良极有好感。 何良推脱不得,接过药酒道:“多少钱?” 熊家嫂子笑骂道:“你小瞧嫂子了!一瓶药酒,还要什么钱呢?” 何良无奈,说道:“那我买束花吧。”他掏出一串钱递给熊家嫂子,突然问道:“这里有姚黄卖吗?” 熊家嫂子摇头道:“那是大富人家才有的花,极为罕见。何良,这里没有姚黄,倒是有眼儿媚,开得极好,你拿一支吧。” 何良见那花儿呈淡红色,花瓣做月牙状,倒像是娇羞少女那如月的眼波,既美又媚,不由笑道:“多谢你了。”他虽不喜花,可却不想拒绝别人的好意。 伸手接过花来,才要告辞离去,却见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埋怨道:“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 那人眉清目秀,手中拿着把折扇,脸上却像是灰尘洗不干净的样子,正是何良在西华门外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还是那个胖白无须的中年人,闻言苦笑道:“这个……这个……”四下望了眼,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去过呀……” 那年轻人跺脚道:“我不管,你要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用折扇边敲中年人脑袋,边威胁道:“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中年人闻言苦笑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娘娘只能为你遮掩一时,你若久不回去,大娘娘那面只怕不好交代。” 年轻人恨恨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如何?”陡然见到了何良,眼中闪过喜意,快步走过来道:“喂,你还认得我吗?” 何良倒有些意外,含笑道:“当然认得。兄台有事指教吗?”他感觉这年轻人心事虽重,但言行举止,还像个孩子。 年轻人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何良不解道:“我叫你兄台,有何不妥吗?” 年轻人哈哈一笑,极为开心道:“有趣,有趣!竟然有人叫我兄台?很好,很好!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西华门外那个禁军,你叫什么名字?” 何良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有趣,疑惑回道:“在下何良,不知道公子高姓?” 年轻人犹豫片刻才道:“我姓……尚,单名一个圣,你叫我圣公子就好。何良,我想请你帮个忙。” 何良见他出言直爽,也痛快道:“说来听听,我若能帮手,就尽量帮你。” 那白胖之人见公子和何良竟然言谈甚欢,不由睁大了眼,好像见鬼的表情。何良瞧见了那胖子表情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尚公子突然脸红了下,扭捏道:“其实……我想……我想……”他想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个三六九。何良见状,奇道:“你就是想杀人越货,也不见得这么为难吧?” 尚圣吓了一跳,盯着何良道:“你杀过人吗?”见何良点头,尚圣忙退后两步,眼中露出警惕之意,问道:“你杀的是谁?” 何良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别人都叫他增长天王……”尚圣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你是何良?你是袁少廷的手下?我记起来了!” 何良大为诧异,疑惑道:“你认识郭大哥吗?” 尚圣似觉失言,支吾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廷认识一些人。当年袁少廷力闯飞龙坳,重创弥勒佛一事,朝廷很是轰动,我也就知道了。我说怎么觉得你名字这么熟悉呢,原来你是袁少廷举荐的人。袁少廷人很好,我很喜欢。袁少廷举荐的人,我也很喜欢。” 他忽而扭捏,忽而大大咧咧,何良感觉这人性情怪异,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问道:“对了,你到底让我做何事?若没有急事,我要去做些别的事情。” “你别走。”尚圣一把抓住了何良,终于吐露道,“我其实想去……看看戚小婵。”他说出这句话后,满脸涨红,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何良哑然失笑道:“要见戚小婵,去竹歌楼就好。她虽是有名,但不至于比皇上难见吧?” 第274章 妙歌2 原来竹歌楼不过是个青楼,而何良也知道戚小婵歌舞双绝,是竹歌楼的头牌,但是他从未见过。 尚圣紧张道:“你见过皇上?” 何良摇头道:“我这种身份,怎有机会见到皇上呢?”何良说的倒是实话,他虽是禁军,但在八大禁军中只能排在外围。 每次圣上出巡,身边总是有三班殿直近千人开路,寻常百姓若是眼神不好,都看不到玉辂中有没有皇上,更不要说见皇上一面。 尚圣轻松起来,“戚小婵虽不比皇上难见,但我还真的见不到他。兄台若是老马识途,倒还请指点一二。” 何良感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他其实也没有去过竹歌楼,但人家既然说自己是老马,总不至于迷路,一拍胸膛,视死如归道:“那好,我就带你们去一趟。” 不过又有点疑惑道:“圣公子,我看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真的从未去过那种烟花之地?” 尚圣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从未有过,所以才迫切地想去。” 何良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得不到的岂不都是最好的?”他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尚圣怔了半天。何良见他发呆,问道:“尚兄,我可说错了?” 尚圣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说得极好,或许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有人才会特别想要。” 他说的隐有深意,白胖中年人闻言,脸色变了下,眼中闪过丝畏惧,低声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若是大娘娘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小人只怕屁股要开花了。” 尚圣心道,那关我屁事?脸上却故作慎重道:“我自有分寸。何良,有劳了。” 何良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得这位多半是士族子弟,家教严格,道:“圣公子,其实令堂只怕也是好意。烟花之地龙蛇混杂,你若只是想见见戚小婵,倒也没什么。可若真的因戚小婵丧意失志,岂非是我害了你?” 尚圣盯着何良道:“多谢阁下提醒,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陷进去。” 何良不再多言,走在前面带路。尚圣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毡帽带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何良见了好笑,心道他躲着母亲前来,多半是怕被人认出。 三人到了竹歌楼,见这里果然不负雅名,四壁均是竹子搭建,最妙的是楼中天井处有修竹泉水,水声淙淙,轻敲竹韵,端是典雅非常。 楼内大堂早坐了不少宾客,喝茶的时候,总是抬头向楼上仰望。 何良找个座位坐下,可屁股着实疼痛,只能斜倚在椅子一角。心中奇怪这些人到了这竹歌楼为何不找歌伎,都在这儿坐着喝茶? 三人落座,也没人上前招呼,仿如这里已经歇业一样。何良心头纳闷,本想问问尚圣,见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不好丢脸,咳嗽了声,“我有事,先去找朋友问上几句。” 尚圣钦佩道:“阁下真是朋友遍天下,我自愧不如呀。” 何良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先探探形势。四下望过去,见到有两个胖胖的商贾坐着喝茶,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油光满面,都是饱暖思**欲的典范,便微笑过去坐下来道:“两位朋友请了。” 那两人见何良脸上刺字,刻着禁军的招牌,虽心底看不起,但明面还是不好得罪,勉强回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呢?” 何良压低声音道:“在下初来此地,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戚小婵呢?” 肥头大耳那人闻言,嘿嘿一笑,“你想见戚小婵?我也想呀。” 何良拉关系道:“这么说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肥头大耳向旁一指,“你可看到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吗?” “看到又如何?”何良不解道。 油光满面那人淡淡道:“他们在这里已等了数日,可和我们一样,还是只能等下去。官人若是想见,也请去等着吧。”他言语中带些轻蔑,又道:“我们花十两银子,也不过得个号签,才有见戚小婵的机会,官人若是要见,不如先去买个号签吧。” 何良这才发现二人茶杯旁,都有个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一个是二十二,另外一个是二十三,皱了下眉头,问道:“这号签是怎么回事?” 肥头大耳之人道:“戚小婵一日只给十人弹琴歌舞,所以要想见她之人早在十数天前就来买号签,这才能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若是能得她青睐,说不定还能有品茶谈心的机会。我等已等候三日,眼下才要将将等到。兄台若是真的想见戚小婵,不如先买个号签,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如何?” 他虽像在解释,可言语中实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何良讪讪而退,听到那人低声对同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想看戚小婵的歌舞?” 何良听到,暗自冷笑。他本无意见戚小婵,可那商人对他如此轻蔑,反倒激出他的傲气。回转座位后,尚圣热切问道:“阁下,怎样了?” 何良道:“要见戚小婵,还要什么号签。十两银子一个。” 白胖中年人见状讽刺道:“原来你夸下海口,却也没有来过。这号签嘛,我们其实倒有。”他伸手将两竹签丢在桌案上,可要依上面的签号来等戚小婵,都排到立秋了。 尚圣见何良皱眉不语,不由大失所望道:“这……唉……”他叹了口气,满是失落。 何良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要见戚小婵何难?不过你们要配合我的举动。” 尚圣闻言又来了兴趣,欣然道:“无不从命。” 何良四下望了眼,见有婢女过来斟茶,低声道:“去叫你们的鸨母过来。” 那婢女不屑道:“妈妈岂是说见就见的?” 何良暗想这竹歌楼简直比大内还要排场,一个头牌歌姬比皇上还难见,这鸨母看来比太后还架子大。自己怎么说也是禁军,竟然被这些人轻视? 第275章 妙歌3 脸色一沉,何良伸手敞开衣襟,露出里面一块令牌,道:“公家办案,你明白怎么做。”他飞快地又将令牌掩住,其实那不过是块普通的禁军腰牌。 婢女终于有些畏惧,迅速走进后楼。不多时,一浓妆艳抹的妇人走过来,坐在何良面前,娇笑道:“哎呦,这位小哥,有何贵干呢?” 那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目光从何良脸上扫过,落在尚圣和那白胖男人的身上,微微一怔。借端茶的功夫,又向各人的足下望了眼,微蹙眉头。饶是她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来路。 妇人叫做凤疏影,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她一见何良脸上的刺字就知道,此人是禁军,还应该是低级军官那种,但却不知他这种粗人何以拿着一支牡丹花?那 白胖中年人身上赘肉已生,满是富态,面相形貌活脱脱就是位宫中太监。 而那个拿把折扇的年轻人更是古怪,看他一张脸灰泥满布,好像是杂役,但一双手极为秀气,分明是半分重活都没有干过,而他穿的一双鞋子,杂役干一年的酬劳都买不起。 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伙的,但现在却凑合在一起,看起来竟还很亲热,也怪不得这凤疏影疑惑。 何良知道若循正途排号,等到武人再次磨勘时也不见得能见到戚小婵,见妇人询问来意,只是低声言道:“你不认得我吗?” 凤疏影娇笑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官人贵姓呢?” 何良心道,你不认识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正色道:“这位妈妈,实不相瞒,我乃开封捕头叶知秋的兄弟叶知冬,以前一直在厢军做事,最近才来到京城协助开封府破一件大案。我身边这位……是大内武经堂的火器高手阎难敌,那位圣公子更是捕快圣手玉扇飞龙,平常人都不知晓他们的大名。不知道你可听过没有?”他胡诌个名字,暗想我有言在先,你没听过,那只能说你见识少了。 凤疏影见尚圣轻摇折扇,端是有些深不可测,不由脸色微变,但瞥见何良脸上的刺字,又质疑道:“可官人好像是骁武军的禁军?” 何良不慌不忙道:“刺字只是权宜之计,遮掩身份罢了,若立了功劳,自然会想办法洗去。” 凤疏影赔笑道:“原来如此,妾身眼拙,不识三位官人,还请莫要见怪。可三位官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尚圣听到何良胡诌,几乎要笑出来,可想起何良的吩咐,只好低头喝茶。 何良面不改色道:“昨日大相国寺天王殿被雷击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凤疏影点头道:“略有所闻,可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何良冷哼一声,“谅你也不知情。我和你说了,你莫要与旁人提及。不然,走露了风声,只怕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凤疏影连忙道:“妾身只有一个脑袋,官人还是莫要说了。不如说说你们的来意好了。” 何良故作慎重道:“大相国寺一事的确不能和你详说,但我不妨告诉你,那和弥勒教的妖孽有关,朝廷知道这些人在京城出没,才让我等连手捉贼。有人提供消息,说有贼人到了竹歌楼……” 凤疏影失声道:“哪有此事呢?” 何良道:“并非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凤疏影道:“那是,那是。”她多少也听过弥勒教的事情,知道若是和他们扯上关系,事态严重,这竹歌楼也就不用开了,急急问道:“那官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何良道:“第一条路就是等我们大队人马杀将过来,将竹歌楼围住,详细地搜个十天半月,看看其中可有叛逆。” 凤疏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哪要搜那么多天呢?这可不成啊……那,第二条路呢?” 何良低声道:“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三个去见戚小婵,因为有细作已探得,这贼人最近喜藏身于烟花之地,似戚小婵这等处所,自然也是奸贼藏身的好地方。我们三人要前去一观,查探看看到底有没有奸人藏身此处。” 凤疏影一怔,不想何良提的竟是这种要求。她琢磨不透这三人的来头,只以为他们想来敲诈一笔银子,不想何良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反倒让凤疏影将信将疑,不知如何回应。 何良见她犹豫,淡淡道:“当然你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我们奉公命查案,说不得只能打上去了。” 凤疏影忙陪笑道:“官人,妾身并非不肯,可希望几位官爷上去后,千万莫要伤了我们妙歌哇……那样的话,妾身真的无能承受。” 何良道:“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们是浪得虚名的吗?这位武经堂的阎难敌大人,你别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可一身火器放出来,雷公都比不上。” 凤疏影心中一寒,暗想那还不把我这竹歌楼拆了?可事到如今,权衡轻重,也只能放何良三人上去。妇人悄悄召了个丫环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环招呼道:“几位官人,这边请。” 何良见已得计,起身对尚圣二人拱手道:“圣公子,阎大人,敌人狡诈,都留神些。请。” 尚圣憋着一肚子笑,学着何良的样子拱手,“叶二捕头,请。” 何良一怔,转瞬醒悟过来,暗想自己方才说是叶知秋的弟弟,所以尚圣才称呼他为叶二捕头,心中好笑。故作捕头状,大摇大摆地跟着丫环走去。 旁边那两个商人见何良和凤疏影低声嘀咕几句,竟然就被带往戚小婵的听竹小院方向行去,下巴惊得差点砸在脚面上,忍不住要鼓噪。 何良将烦心事交给凤疏影去处理,跟随丫环过了方流亭、赏幽台,到了听竹小院前。那丫环道:“三位公子稍等,我先去禀告一声。”说罢不等回复,已入了听竹小院。 何良闲着无事,见那白胖子臭着一张脸,问道:“还不知道这位先生贵姓呢?” 第276章 妙歌4 白胖子冷冷道:“姓阎,阎王的阎。”他一直都在沉默,显然对何良的处事方法并不认同。 何良倒是一怔,没想到自己随口给这人起个名姓,居然中了。见那人好像被天下人亏欠的脸,心中也是不悦。 这时候丫环从听竹小院走出来,招呼道:“三位贵客请了。”她前头带路,圣公子紧紧跟随,何良却有些意兴阑珊道:“圣公子,我还有他事,就不进去了。” 尚圣闻言一把抓住何良,急道:“那怎么行,我们三个来抓大盗,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高手?你……一定要跟着。”他口气中很有恳求的意味,何良心中一软,终于还是向前走去。 这听竹小院别具韵味,以幽、清、雅、淡为主。尚圣一路行来,赞不绝口。这时只听铮铮铮数声琴响,曲调高亢,如入云霄,竟给这小院添了些激昂之气。那调儿穿云破雾后,曲曲折折,渐变幽细,如花间莺语,又似幽泉暗咽,美妙非常。 尚圣听得呆了,赞叹道:“此曲极妙,我很喜欢。” 何良暗想,看你也算个有钱的主儿,怎么好像成天都在牢笼中住着,这也好,那也不错,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 三人上了阁楼,琴声已止,余韵不绝。丫环轻轻推门进去,指着一旁空处的三个椅子,低声道:“三位请坐。”说完领三人到椅子前,奉上三杯清茶。 阁楼里坐满了十人,每人面前都只有一杯清茶,但看来却都彷佛有吃着山珍海味般的惬意。靠窗棂处坐着个女子,听到门响,轻抬螓首,向这面望了一眼。 尚圣一见,本已坐下,又是霍然而起,盯着那女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本来尚圣欣赏旁人,都说我很喜欢,可这刻嘴唇蠕动两下,竟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算很小,粉抹得也不是很厚。若是单论五官,那女子算不上极美,但她只是淡淡地那么一瞥,就如清风扶柳,明月窥人,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她最动人的地方,就在风情。 旁人看到这女子的眼神,好像融入了绿水,看到这女子的媚态,就如沐浴着春风。尚圣并非没有见过女子,相反他见过的女子可说是极多极美,但和这女子一比,尚圣只能评价他身边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是木头! 这女子自然就是戚小婵! 戚小婵一双妙目扫过尚圣的时候,微带些讶然,看到白胖中年人的时候,蹙了下眉头,见到何良的时候,突然轻笑了声。 众人皆惊,顺着戚小婵的目光望过去,不解戚小婵因何发笑。 戚小婵不用轻展歌喉,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无声而又动人的歌声,尚圣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个号签,还觉得有些不值,可这时候突然感到,能见戚小婵一眼,就算花二百两银子也值。 何良却不如尚圣那般失魂落魄。实际上,在阁楼里头,对戚小婵没有失魂落魄的就只有两人,一个是那白胖中年人,另外一个就是何良。 白胖中年人因为自身原因,所以对再美貌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感觉。何良却只觉得戚小婵有些可怜,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尚圣、戚小婵都属于深陷牢笼、不能自拔的人。 因此何良见戚小婵含笑望来,也回以一笑,走上前去,将那束眼儿媚放在戚小婵的桌案前,说道:“送给你了。” 戚小婵微有讶然,妙目盯在何良的脸上,看了良久,这才轻声道:“多谢你啦。”她声音也如清风晓月,自带风骨。她拿起桌案上的那束眼儿媚,轻轻嗅了下,又启朱唇称赞道:“好花!简直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众人皆惊,神色各异,有几人脸上已露出不平之意。尚圣听到柳七两字的时候,却是皱了下眉头。 少有人不知道柳七,有井水处,即有柳七词!柳七不是达官,亦尚未及第,眼下落魄京城,是个穷困书生。但他的名气,甚至已超过了当朝的皇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凭此一句,柳七就已成为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的知己,亦是无数闺中少女、侯门深妇仰慕的对象。 京城青楼中甚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在无数歌伎眼中,柳七简直比皇帝都要威风。 有人慕、有人恨、有人识、有人鄙。天下人对柳七的评论多多,不一而足,但无人能否认,柳七的名气之大,世间少有。 戚小婵若是称赞柳七也就罢了,在座众人若论多金,每个都要多于柳七,但是若论文采,那是项背难企。可戚小婵竟然说一个贼禁军献的花儿,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无人能服! 何良也听过柳七的名字,不过他和柳七道不同。柳七的词写尽了**、缠绵悱恻、羁旅离情和暮宴朝欢,但惟独写不出何良所向往的慷慨侠烈之气。 因此何良虽知柳七大名,却没有知己的感觉。他给戚小婵送花,纯粹是因为他从戚小婵的眼中看出风情之后的落寞,那种落寞让他心有戚戚。 听得戚小婵赞美,何良一笑道:“谢了。”他转身回到座位上,自然而然。可屁股一挨凳子的时候,龇牙咧嘴。戚小婵见了,又是一笑。 手指轻拨琴弦,叮叮咚咚几响,虽没有唱,但很多人都听得出那是雨铃霖中的曲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众人更是不满,暗想我等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何戚小婵独钟情何良? 一人已看不过去,霍然站了起来,故作豪爽道:“妙歌若是喜欢花,何不早说?依在下的能力,给妙歌买下丹桂院也不是问题。” 丹桂院是京城里规模极大的一座花苑,里头的花儿品种繁多,极为奢华。 第278章 妙歌6 白胖中年人道:“你若是自作多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你可知道马中立是什么人?” 见何良摇头,白胖中年人嘿然冷笑道:“他是马季良的儿子,你又知道马季良是谁?” 何良叹口气道:“我管他是谁?他就算是皇帝,也和我扯不上关系吧?” 白胖中年人尖锐笑道:“你一定要知道他是谁才行!马季良身为龙图阁待制,他可是皇太后之兄刘美的女婿,皇太后是谁,你总知道吧?”尚圣皱了下眉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何良暗中吃惊,表面却仍毫不在乎道:“这个嘛,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皇太后廉政清明,天下称颂,断然不会让皇亲国戚为非作歹吧?” 白胖中年人微凛,扭头向尚圣望过去。尚圣笑容有些古怪,突道:“阁下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听歌就好。” 戚小婵却道:“妾身倒还想问这位……先生,为何方才说我对何良没什么好意呢?” 她言语不急不缓,别人指责她也好,诋毁她也罢,看起来都能应对自如,没有丝毫的不满。 白胖中年人道:“你当然知道马中立并不好惹,可想必也不想和他谈心……” 尚圣一旁道:“方才的马中立……好像也不错呢。”他倒是平心而论,毕竟马中立比起朱大常、羊得意二人要儒雅许多。 戚小婵突然咯咯笑道:“我只以为我身居幽楼,不知世事,没想到这位尚公子比我还要不懂世事。” 白胖中年人喝道:“大胆!”他才要再说什么,尚圣却是摆手止住,问道:“张姑娘的意思是?” 戚小婵道:“朱大常、羊得意开的生意,若没有马中立帮忙,怎么会在京城站得住脚跟?他们三人一起到了这里,要说不相识,我是不信。朱大常看似豪爽,其实比铁公鸡还要吝啬,那个羊得意也比朱大常好不到哪里,这二人知道马中立来这里的目的,怎么会和他争夺?” 何良皱眉道:“这么说,这二人是故意激怒姑娘,让马中立有机会挺身救美?” 尚圣诧异道:“他们真的有这般算计?” 戚小婵淡淡道:“这种不入流的算计,我一年总能碰到十来次吧。” 白胖中年人道:“所以你故意留下何良,看似欣赏,却不过是想要推搪马中立。可你定然知道马中立失算后,必会把怒气发泄到何良的身上。那你不是欣赏他,而是害了他。” 戚小婵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尚圣皱起了眉头,良久才道:“张姑娘,真是这样吗?” 戚小婵轻拨琴弦,良久才道:“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她轻声细语,缓拨琴弦,也不分辩。 尚圣扭头望向何良道:“何良,你莫名卷入其中,可曾后悔?” 何良缓缓道:“我只信当今大宋还有‘天理公道’四字!” 尚圣一拍桌案,喝道:“说得好,只凭着‘天理公道’四个字,何良,有事情,自有我来担当。”他一直表现得不过是个世家子弟,性格柔软,这时候才多少有点激昂之意。 白胖中年人忙道:“圣公子,马季良可是和太后有关系……” “那又如何?”尚圣白了他一眼,向戚小婵道,“张姑娘,你尽管放心弹曲就好。” 戚小婵嫣然一笑,玉腕轻舒,只听铮铮几声响后,轻启檀口唱道:“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何良不知道这曲子的来处,尚圣却知道这词仍是柳永所做,轻皱眉头。可戚小婵音若天籁,发人心思,尚圣再听了片刻,不悦之色渐去,只听着戚小婵唱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蓦地心中一痛,想起往事,暗想,词中虽说一别无书信,生死两茫茫,可自己和意中人却不得不分开,再无相见之日。一想到这里,心中大恸,竟然默默流泪。 戚小婵弹唱双绝,勾起尚圣心伤的往事,何良却想起了白衣女子,暗想,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什么鸿雁传书了。 只有白胖中年人皱起眉头,心道主人久被约束,这次来到这里,真情流露,抒发心中的郁闷忧愁也是好事。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要秘密行事,主人也不要沉迷在此才好。 三人各怀心事,戚小婵却已弹到尾声,漫声道:“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戚小婵唱罢,玉腕一翻,轻划琴弦,曲终歌罢,余韵不绝。她只是望着那束眼儿媚,轻声道:“怜儿,送客。”说罢起身离去,何良三人沉默片刻,这才互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满是深意。 尚圣叹道:“若非今日,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曲调。” 白胖中年人道:“圣公子,已过了午时,要回转了。不然小娘娘只怕也要急了。” 尚圣出了阁楼,这才注意到时候不早了,倒有些焦急,说道:“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这下糟了。”说罢和那白胖中年人急急向竹歌楼外行去,等到了楼外,尚圣对何良道:“何良,我记得你了。下次再来找你。” 何良心道,这人倒是现用现交,到现在连阁下的称呼都省了。不过见尚圣的确有些焦灼之意,问道:“其实兄台不过是来听听琴,算不了什么错事,令堂理应不会怪责。” 尚圣苦笑转身,却又止步。不是对何良还有交情,而是前方街道上已站了十数个人,为首一人,正是马中立! 尚圣用手压住了毡帽,问道:“这个马中立想做什么?难道真的无法无天,想拦截我们?” 白胖中年人额头冒汗道:“圣公子,我们换条路走。” 尚圣怒道:“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让路?何良,你不是袁少廷的兄弟吗?” 第279章 官司1 何良见马中立已向这个方向行来,知道不好,问道:“是又如何?” 尚圣道:“袁少廷勇武,你也应该不差。你一个打八个,应该不是问题吧?” 何良道:“一个打八个不是问题,关键是……是打人还是被打?”伸手一拉尚圣,叫道:“不想挨打,就快跑吧!”他一把拽住尚圣,扭头就跑,马中立没想到这三人场面话都没有,气得跺脚道:“追!” 马中立的确如戚小婵所言,用尽了心机,拉拢朱大常、羊得意二人演戏,本来以为今日可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博得俏佳人归的好戏,不想被何良横插一杠子,只能携带猪羊回圈。他恨得牙关发痒,一出了竹歌楼,就召集家丁在外守株待兔,准备等何良一行出来,和他们“晓之以理”,用棍棒告诉他们什么是规矩。 结果兔子才出来,不给马中立机会,撒腿就跑,马中立一番苦心化作流水,更是义愤填膺,心道若不好生教训何良一顿,这晚上都睡不着了。 尚圣手不能缚鸡,脚步也是踉跄,一个劲儿说道:“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跑什么跑?”虽是这么说,可这种情形,不跑怎行?慌乱中,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不由哎呦一声,捂住脚踝。 何良急问,“怎么回事?” 尚圣额头已汗珠滚滚,道:“脚不行了。” 那白胖中年人也是气喘吁吁,见状伏在尚圣身前道:“圣公子,我背你走。”他本来身躯稍胖,背上了尚圣,几乎不能挪步。何良见状,牙一咬,瞥见身边刚好有辆推车,上面满是柴禾。旁边站着个老汉,见到这阵仗,正要躲避。 何良喝道:“官家捉贼,征用下车辆。”他一把抢过车子,推着反倒向马中立等人冲去。脑海中又是一阵阵疼痛。那些家丁没想到何良竟然敢杀回来,其中一个措手不及,被车子撞倒,又被车轱辘从腿上压过去,疼得哇哇大叫。马中立吓得慌忙后退,叫道:“给我打!出什么事情,自然有本公子负责。” 众家丁听令又围了过来,何良大叫道:“你们先走,莫要管我!”回头一看,尚圣和那白胖中年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心底暗骂,尚圣这小子!在女人面前倒是猛拍胸脯撑好汉,没想到事到临头,这般不顾义气! 这时场面极其混乱,何良已深陷重围,脑海中又是阵阵作痛,暗自叫苦,翻身上了车子,对马中立抱拳道:“马公子,想大家总是相识一场,何苦拳脚相见?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我以后再也不去竹歌楼如何?”他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昔日韩信尚能忍**之辱,自己暂且退让,也是效仿淮阴侯之举。 马中立阴笑道:“不劳你大驾了。本公子辛苦下,打断你的狗腿,你自然去不得。”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谁打断他的狗腿,本公子赏银子十两!” 众人蜂拥而起,棍棒齐上,已向车上的何良打来。何良不想淮阴侯的招数自己用着不灵,身子一滚,已经溜下车子,抢过条棍子。 可他身手比起当年还不如,转瞬间已挨了几棍。剧痛之下,何良短棍挥舞,不知为何,想起当初在赵府搏杀的场面,瓮声喝道:“挡我者死!”他毕竟出身市井,混迹军营,若论功夫,算不上高强,但若说打架斗殴,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经验丰富。 何良蓦地发威,一棍子落在个家丁的头上,那人鲜血直流,晃了几晃,已经晕了过去。众人见何良勇猛,发了声喊,齐齐退后。何良瞥见空隙,竟然冲到外围。不想一人正向这面走来,被何良一撞,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何良被那人一撞,也是脚下踉跄,心中暗道,这个人是个疯子,不然这种时候,怎么还会凑到这里?斜睨一眼,见那人蓬头垢面,衣衫邋遢,可不就是个疯子! 何良暗自叫苦,向前跑了两步,见那疯子还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躲闪,大声唤道:“快走开!”那人呆愣愣地望着何良,并不起身。何良顾不得太多,撒腿要走。马中立怒气无从发泄,命令道:“抓不到何良,就打死那疯子!” 这时围观的百姓渐多,可见到这场面,如何敢靠近?却又不舍得这场热闹,都是围得远远的,不停地指指点点。 众家丁不敢去追何良,竟纷纷向疯子围去,有的竟一棍子打在疯子的头上,那疯子痛呼后又大喝道:“谁敢打本王爷?” 疯子自称王爷,显然是神志不清,众人哄堂大笑。马中立本心中怨毒,此刻也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继续打,本公子有赏!” 何良本已跑远,见状却又止住了脚步。见还有家丁举棍向疯子脑袋上打去,连忙大喝,“休伤无辜!”随即手中木棍疾甩而出,轰然击在那家丁脖子上,只听那家丁哀嚎一声,脖子险些被打断。 何良霍然冲回,喝道:“你们可还有半分良心?”众家丁见他威若猛虎,不敢阻挡,纷纷让开。何良折返后反身挡在那疯子身前,仰天笑道:“好!好!好!你们既然要打,我今日就和你们打个痛快。马中立,你有种就自己过来和我打!” 众人见何良激愤莫名,都是胆颤心惊,马中立紧握双拳,斥喝道:“一帮蠢货!这么多人竟然还打不过他一个?你们再不出手,回去看我不打死你们!” 众家丁见主子发怒,鼓勇上前,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后挥棒打了过去。 何良早将疯子推开,脚下一勾,绊倒了来袭那人,挥手一拳,重重击在第二人的脸上。 可那人哀叫呼痛之时,何良也是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原来他出拳过猛,此刻脑海中又是一阵大痛。 一家丁看出了便宜,趁机一棍击在何良后背上,何良一个踉跄,又被两人伸腿一绊,咕咚倒在地上。 第280章 官司2 有家丁飞身上前,压在了何良的身上,众人擒胳膊抓腿,转瞬之间已将何良牢牢地按住。何良脑海剧痛,虽是拼命挣扎,但如何抵得过数人之力? 马中立见众人制住了何良,这才大笑走过来道:“你小子敢和老子争女人?这就是下场!”说罢一棍子击在何良的头顶!鲜血顺着何良的发髻流淌而出,何良并不求饶,咬牙瞪着马中立道:“你最好打死我!” 马中立见何良双眸喷火,心中一颤,可在众人面前又如何肯示弱,故作轻蔑道:“打死你又如何?”说罢为证明信心,又是一棍子击在何良的脑袋上。 何良又是一阵晕眩,但不知为何,晕眩后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只听到不远处有一女子道:“小姐,这不是送你花的那人吗?不想他竟是这种人,居然和人在青楼里争风吃醋抢女人。”那小姐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并不多言。 何良艰难望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双淡绿色的鞋儿,上面绣着一朵黄花,看那黄花,竟然和自己上次送给那白衣女子的牡丹相仿佛。 勉力斜望上去,就见到一张俏脸上满是怀疑、诧异或者还夹杂着鄙夷。 血水流淌而下,模糊了何良的双眼,马中立还不肯罢休,喝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话音变得遥远,劈头盖脸落下的棍棒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何良心头一阵迷茫,往事也如水滴石痕般一幕幕浮现。 从和恶霸相斗,到无奈从军,从潜入飞龙坳,到杀了增长天王,从脑海受创,到消沉数年,直到再遇多闻天王时,偶遇那白衣女子。 旁人如何看待他,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可连那白衣女子都对他鄙夷厌恶,何良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天下所有人轻视鄙夷?这时候又是一棍落下来,击在何良的脖颈之上,何良大叫一声,只觉得脑海中有一条红绸舞动。 不!不是红绸,是红龙! 巨龙飞舞,咆哮怒吼。何良怒吼一声,竟然翻身而起。按住他的几个家丁惊叫声中,腾空摔飞了出去。 何良不等站起,已抓住了马中立的脚踝,用力一捏,马中立惨叫一声,双脚齐断! 何良一扬手,马中立腾云驾雾般飞起,落在了柴车之上。众家丁大惊,就要抓住何良。 何良再吼一声,竟伸手举起柴车。围观的百姓都已惊呆,暗想柴车本身就重,上面还有个马中立,这人竟能举起,难道说这人竟有千斤的气力? 何良眼皮跳动不停,见众家丁涌来救主,双臂一振,柴车已横飞出去,重重地砸在众家丁的身上。众人一时间哭爹喊娘,惨叫不绝。 何良哈哈狂笑道:“马中立,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呀!来!”蓦然听到一女子的尖叫声,何良斜睨过去,见那白衣女子眼中满是惊惧,心道,她也怕我吗?但我又何必在乎她的想法? 马中立要死了,我也活不了,绝不可拖累郭大哥。才想到这里,一棍重重地击在他的脑后,何良身躯晃了两晃,只觉得天旋地转,缓缓地倒了下去。 只是脑海中那巨龙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淡绿鞋儿上的一朵黄花。 何良昏迷前,嘴角反倒带了丝微笑。他突然觉得,死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 何良不知昏迷了多久,遽然间一声大呼,翻坐而起。他还没有死,只是浑身上下,已分辨不出哪里痛,因为哪里都痛! 可何良竟对那些痛楚并不介意,他浑身湿透,眼皮不停地跳动,只是回忆着梦境。 梦中有龙有蛇、有火球有闪电、有弥勒佛主亦有四大天王,但最让何良心悸的却是一种声音。那声音空旷、寂寥,有如来自天庭,又像是传自幽冥,内容只有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何良不知道,可那声音如此真实清晰,已不像是梦境。 何良梦中正觉得古怪时,突然黑暗中现出血盆大口,将他倏然吞了进去。何良这才惊醒。 那是梦吗?可为何如此真实?那是现实吗?怎么又空幻如梦? 何良想不明白,茫然望去,见孤灯昏暗,四壁清冷,一时间不解身在何处。 他只记得自己击倒了马中立,然后掀翻了柴车砸倒数人,脑后又挨了一闷棍,然后…… 他想要挣扎起身,却感觉手腕冰冷,哗啦啦作响。 低头向下望,见到有铁链束手,何良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在牢里! 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到了牢房前止步,紧接着是铁锁当啷作响,显然是有人正打开牢门。一人道:“你快点,这可是重犯。”另外一人道:“多谢兄弟了。这点碎银子,请兄弟们喝酒了。” 何良向牢门望去,见到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两人,一个是张玉,另外一个却是李禹亨。 二人来到何良的面前,都沉默不语,只是左看看右看看。何良疑惑道:“你们看什么?” 张玉叹道:“我看你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哪里有那么大的气力?听路边的百姓说了经过,我真的不敢相信是你做的事情。” 何良苦涩一笑,“是我做的。” 李禹亨急了,“何良,你可知道,你打的那人叫做马中立,是马季良的独子!马季良是刘美的女婿,刘美是刘太后的兄长!刘美虽死,可刘太后对刘家后人极为看重,你这次可捅到马蜂窝了!” 张玉问道:“何良,你出手前,多半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吧?” 何良靠在冰冷墙壁上,无奈道:“我知道不知道,都要出手。不然也是死路一条了。”见张、李二人心事重重,何良反倒笑着安慰道:“不妨事,大不了命一条。那个马中立如何了?” 张玉苦笑道:“他脚踝断了,又被柴车砸断了胸骨,比你伤得重多了。还没死,不过……活了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何良心中一沉,知道马中立伤得重,马家人肯定就不会让自己活。转瞬笑道:“好呀,至少一命换一命。” 第277章 妙歌5 这人开口就送一座丹桂院,极为阔气。 不过那人本身看起来也是极为阔气,一站起来的时候,就已身泛金光,十个手指头上,戴足了十个纯金的戒指,看他的样子,只恨没有再多长几个手指头才好。 戚小婵嫣然一笑道:“我虽颇喜食猪肉,但总不至于守着猪圈吧?”她虽是仍在笑,但显然少了那种宽容,而多了些讥诮。 众人忍不住想笑,原来站起来那人叫做朱大常,此人无他,有钱而已。每年供送京城的牲猪,朱大常家就占了三分之一,是个暴发户。闻戚小婵嘲讽,朱大常一张脸红得和猪血一样,站也尴尬,坐也不安,却也不愿走。 旁边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戚小婵,朱兄好意对你,为何不解风情?想你长年在此,其实也不过是分开两腿做生意而已,何必装得如此清高?你出个价吧!在下定当如你所愿。”说罢,掏出一锭金子丢在地上道:“你明白吧?” 众人听那人出言不堪,都是脸色微变。因为戚小婵素来卖艺不卖身,此人此言可以说是对戚小婵极大的侮辱。 此人叫做羊得意,倒不是京城养羊的大户,而是城中“太平行”的少掌柜。太平行主要做京城船运生意,有时也负责送猪到京城,所以和朱大常也有生意往来。这次伙同朱大常排号终于得见戚小婵,喝着清茶,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气,是以借机发作。 戚小婵不动声色,只是摆了摆手,就见一婢女上前,轻轻放了两锭金子在地上。戚小婵淡然一笑道:“你明白吧?” 羊得意喝道:“我明白什么?” 戚小婵道:“这两锭金子是说,只要羊公子下楼,它们就是羊公子的了。”说罢手拨琴弦,再无言语,可她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都笑,羊得意被臊得脚后跟都发热,才待动怒,一人霍然站起,喝道:“两个蠢货,竟然敢对张姑娘无礼!滚出去!” 那人双目圆睁,一团怒气,朱大常和羊得意见到那人发怒,竟脸露惧意,犹豫片刻,恨恨转身出了阁楼。那人这才向戚小婵深施一礼道:“张姑娘,那二人粗鄙不堪,大煞风景,还请你莫要见怪。” 那人文士打扮,脸上长着几个痘子,很是青春,若不是一张脸比常人长了三分之一,也算是一表人才。此刻虽是为朱、羊二人无礼而赔礼,但脸上却多少露出点自得之意。 尚圣见到那人,低声对白胖中年人道:“这个人是谁,我怎么有些面熟?” 白胖中年人压低声音道:“他叫马中立,是马季良的儿子。” 尚圣皱了下眉头,只是冷哼一声。何良一旁听到了尚圣的低语,心思微动,暗想马季良这个名字很是耳熟,自己好像听过。 戚小婵见马中立为自己赶走了牛羊,却是掩嘴做倦意道:“多谢马公子的好意了,若是……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揽上这个过错呢?” 马中立脸色微变,转瞬陪笑道:“这二人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姑娘说笑了。” 戚小婵道:“妾身累了。”她突出此言,已有逐客之意,马中立眼中露出古怪道:“那不知姑娘要请的品茗之人又是谁呢?” 戚小婵有个规矩,每天所见之人不过十个,但可能会留一人品茶谈诗。来竹歌楼之人,无不以和戚小婵品茶谈诗为荣,马中立这么一问,当然是抱着一近芳泽之意。 戚小婵纤手一指,随意道:“这位官人可有闲暇,不知能否陪妾身说说话呢?” 马中立脖子虽扯得和鸭子一样长,但那纤纤手指离他实在太远,扯着脖子也够不到。扭头一眼,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原来戚小婵指的不是旁人,正是何良! 众人大诧,一人站起来,不服道:“张小姐,为何我等倾心相慕,却不如区区一束鲜花?” 戚小婵淡淡道:“有所求,无所求而已。” 问话那人大是羞愧,拂袖离去。有一穿绸衫人嘀咕道:“这倒和见高僧仿佛了。”言语中大有酸溜溜之意,可也知道无法强留,讪讪离去。 马中立眼中闪过丝怨毒,又上下的打量了何良一眼,拂袖离去。片刻之后,阁内只剩下何良、尚圣和他的跟班。 戚小婵望向尚圣道:“妾身可没有留公子呀。” 尚圣厚着脸皮道:“可我与何兄本是朋友,怎忍心舍他而去呢?” 何良好气又好笑,见尚圣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恳请之意,说道:“张姑娘,尚兄仰慕你的大名,这次可是专程前来。我等只闻琴韵,却不闻完整一曲,若能得姑娘再奏一曲,不胜荣幸。” 戚小婵妙目一转,落在何良脸上,“他是想和我见上一面,那你呢?”戚小婵虽身在青楼,可素来卖艺不卖身,因曲歌极佳,来见之人可以说是趋之若鹜。 她阅人无数,早就看出尚圣绝非寻常人家子弟,但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见何良自落座后,一直坐立不安,东瞧西看,好像对她并不在意,让戚小婵大起新奇之感。 她怎知道何良坐立不安是因为屁股伤口未曾愈合,已经火烧火燎,东瞧西看却是因为何良记得说过的谎言,既然假扮捕头,也得拿出捕头的架势来,要搜寻一下盗匪踪迹,以免穿帮。 不想阴差阳错,倒让戚小婵另眼相看了。若是马、猪、羊三公子知道,多半会血溅五步。 见戚小婵眼波脉脉,何良犹豫道:“实不相瞒,在下以前不想,但是今日闻曲,说不定以后就会想了。” 戚小婵听他说得含蓄,微微一笑。中年人一旁冷笑道:“何良,勿用动心,你真的以为戚小婵看上你了吗?她对你没什么好意的。” 何良根本没有这个想法,见中年人硬邦邦地突来了一句,动气道:“那总不成看上你了吧?” 戚小婵见何良生气,却不多言,微笑坐观好戏。女人当然喜欢男人为她争风吃醋,戚小婵虽清高,也不例外。 第281章 官司3 “他是个杂碎,你怎能用自己的命和他换?”张玉急道,“何良,你莫要想死,最少京城还是个讲理的地方。他们若是滥用私刑,我们禁军营就不会答应。可你这次到底是为了谁,才要和马中立打个你死我活?是不是因为一个绝世大美女?” 何良摇头喟叹道:“说来可笑,是为个男人。” 若是以往,彼此言笑无忌,张玉肯定早就放肆猜测,调侃何良有龙阳之好,可这时只是惊诧问道:“怎么?你将事情好好说一遍,我们一起商量下,看能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何良叹口气道:“张玉、禹亨,你们就不要管了。这事牵扯到太后,别说禁军营不好出面,就算是枢密院也救不了我。你们这样,只怕连累了你们。”他虽未死,但知道事关重大,早就放弃了挣扎。 李禹亨脸上露出丝畏惧,张玉闻言怒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这时候还和兄弟说这种话?我们要是不管,今日就不会来。枢密院救不了你,但我们兄弟还是要救你!” 何良泪水盈眶,垂下头来,半晌才道:“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当日之事详尽说了一遍,张玉听后,咬牙切齿道:“何良,这件事你本来就没什么错,可他们倚仗权势,不讲道理,一定要弄死你。哼,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意!”张玉虽是这般说,但如何来应对,可是没有半分主意。 李禹亨抓着胡子,喏喏道:“眼下当要指望开封府尹程大人明察秋毫了。”开封府府尹叫做程琳,这个案子,当然是交给开封府尹审断。 张玉马脸都变绿了,“可程琳和太后是一伙的,我听说太后一直不还政给皇上,就是自己想当皇帝。那程琳懂得拍马屁,不久前还献了什么《武后临朝图》,劝太后当武则天呢!” 李禹亨胡子都掉了几根,浑然不觉,只是道:“那可怎么办呢?” 何良见两兄弟这时候还想着为自己出头,心下感动,一时无语。 张玉突然一拍脑门,说道:“有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尚公子,如果能求得动他出面作证的话,事情可能会有转机。” 何良心道,这件事牵扯到太后,那个尚公子如果不傻,肯定早就躲起来了,怎么会出头呢? 张玉却兴奋道:“你说尚公子穿五湖春的鞋子?我这就去打听!何良,你不用愁,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找出这个人来。” 何良不忍泼张玉的凉水,强笑道:“那就有劳两位兄弟了。” 事不宜迟,张玉当下告别何良,又给狱卒打点下,请他们莫要为难何良,这才和李禹亨匆匆离去。 何良知道就算找到了尚公子,他能否出头还是未知之数。又有谁不开眼,敢和太后作对呢?想到这里,何良后脑有些疼痛,可脑中剧痛的感觉却少了些。何良突然想起什么,伸到怀中一摸,那黑球仍在,轻轻地舒了口气。 掏出那个黑球,何良已肯定,自己能打伤马中立,肯定是因为这黑球的缘故。可黑球到底有什么神通呢?何良想不明白。 牢房幽幽,何良不禁想起多闻天王当初所言,“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五龙一出,果然是有人滴泪不绝。可他何良,以后滴的只会是血,而不是泪!何良想到这里,昂起头来,眼露倔强之意。那昏黄的灯光照在黑黑的五龙上,泛着幽幽的光芒。 转眼间何良在牢房中已经呆了月余,开封府竟一直没有提审他,这倒让何良心中惴惴。 他忍不住想,难道自己早被定罪,连审都不要审了,就直接问斩吗?想到这里,何良心中悲怆,但无可奈何。 这段日子,郭逵倒是来过几次,说他已通知了袁少廷,可袁少廷还在外地,一时间赶不回来。 何良本不想让袁少廷知道此事,更怕牵连袁少廷,反倒希望袁少廷不要回京。张玉也来了几次,可每次均是强作笑容,他终究没有找到尚公子。 何良已心灰,暗道,这事情已闹开,尚公子不是聋子,当然能知道。他不肯出现,想必就算找到也没用了。他自知无幸,反倒放宽了心。 每日无事的时候,都是拿着那黑球在看,心道临死前若能研究出五龙的奥秘也好,但红龙终究没有再出现过。 如是又过了半月光景,这一日狱卒早早前来,喝道:“何良!今日提审,准备走吧。” 何良叹口气,心道自己打的是太后的人,审自己的也是太后的人,自己估计是不能幸免了。大哥呢?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此事呢? 思索间,何良被狱卒押解,出了开封狱,直奔开封府衙。 才到了门前,就见一帮百姓拥堵在府衙门前,见何良被押来,众人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关心道:“何良,你没事吧?” 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有卖包子的王大婶、有卖花的熊家嫂子、有砍柴的乔大哥、有卖酒的孙老汉,就连何良上次帮助的卖花的高老头竟也来了。 这些年何良虽说官阶半级未涨,但长期混迹于市井之中,前来的这些百姓无不曾得过他的帮助,知道他今日受审,早早地前来旁听。 何良从未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记挂自己,见状很是感动。高老头颤巍巍地站出来道:“何良,你好人有好报,肯定会没事的。俺们都去大相国寺给你烧香了,求菩萨保佑你。” 何良心道,听说大相国寺那弥勒佛还是刘太后命人塑造的呢,只怕会保佑马中立了。可还是道:“多谢你们了,何良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旁边的衙役都想,你怕是只有等下辈子了。不等何良再说什么,衙役们就用棍棒分开百姓,带着何良入了官衙。 官衙大堂上方横挂着一牌匾,上书“廉洁公正”四字。大堂公案之后,开封府尹程琳肃然而坐。 两侧衙吏见何良上堂,以杖扣地,齐喝“威武”二字,这在衙内称作是打板子,一方面让衙外的百姓安静,另外一方面却是警示囚犯,让他心存畏惧。 第282章 官司4 何良一眼扫过去,见到程琳右下手处站着一人,眉间皱纹有如刀刻,天生一副愁容,看衣饰,应该是开封府的推官。左下手处坐着一人,三角眼,酒糟鼻,一双眼恶狠狠盯着何良,满是狰狞。何良心头一颤,不知此人是谁。 程琳见何良跪下,一拍惊堂木,喝道:“何良!你可知罪?” 何良摇头道:“小人不知。” 那长着三角眼之人霍然站起,喝道:“好一个刁军!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反悔吗?”他说话气息急促,好像随时都要断气,想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何良不语,心道这多半是马家的亲戚。果不其然,程琳道:“刘寺事,稍安勿躁,一切当按法令来办。” 何良暗想,刘寺事?此人多半就是刘美的长子刘从德了。 这段日子里,李禹亨早就将马家的关系告诉给何良。 何良知道马季良是刘美的女婿,这个刘从德为姻亲 马季良的儿子马中立出头,倒也是正常。 不过大宋家法中,外戚少握重权,宋改前制,九寺五监中,除了大理寺和国子监外,其余的职位均为闲职,不掌或少掌实权。刘从德并无才学,太后为他讨个卫尉寺的寺事职位,其实只领俸禄,并不做实事。 若论官阶实权,程琳远比刘从德为大,但程琳知道刘从德在刘太后心中的地位,这才客客气气。 刘从德怒喝道:“现在证据确凿,还审什么?这个何良以武欺人,在大街上公然行凶,打伤数人,还害得马中立至今瘫痪在床,奄奄一息,不杀何良,不足以平民愤!” 那满面愁容的人突然道:“刘寺事,这是开封府,断案之事归程大人,推案之事由下官负责。还请莫要越俎代庖,以免旁人闲话。” 那人说话软中带刺,刘从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急促道:“庞籍,我今日就要看你怎么推案!”心中暗恨道,你莫要让老子抓到错处,不然禀告给太后,有你好瞧! 庞籍见刘从德不再言语,对何良道:“何良,你且将当初之事详细道来。” 刘从德喝道:“还说什么?这些日子岂不查得明白?何必浪费功夫!” 程琳干咳一声,皱眉道:“刘寺事,你若是不满本官审案,可向两府告书。但若再咆哮公堂,本官只能将你请出去了。” 刘从德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何良倒有些诧异,不想程琳、庞籍二人竟然有些公事公办的样子,难道说传闻是假? 程琳见刘从德终于安静下来,这才道:“何良,先将当日之事从实道来。”他言语平静,但内心绝不轻松。 原来这寻常的一个案子,牵扯的范围之广,简直难以想象。程琳接手这个案子,只感觉压力重大,不敢轻断。 程琳这些日子查的越多,反倒越是犹豫,不敢轻易做出结论。 马中立那方不用多说,这些日子,马季良天天到太后面前哭诉,请求严惩凶徒,刘太后知道一个普通的禁军竟伤了她的家人,勃然大怒,命开封府严惩。 但何良这个寻常的禁军并不寻常,这人不但在百姓心目中颇有侠气,而且和袁少廷扯上了关系。 袁少廷将门世家,虽未回转京城,但关系极多,三衙、枢密院虽未发话,但都盯着这事到底如何处理。 本来就算是袁少廷也没资格对抗太后,但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内情——皇上已到了亲政之年,太后迟迟不肯还政于天子,朝臣已是议论纷纷。眼下百官都想看看,太后是否还能一手遮天? 程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讨好太后呢,还是将此事秉公处理?如果讨好太后,圣上登基后,他前途未卜。可若秉公处理呢,太后说不定立即就会撤了他的官职。 府衙外百姓汹涌,众目之下,一个决断,就可能影响深远,程琳心中并没有定论。在听何良陈述前,程琳已知道,此事错在马中立,何良并无大过。 待听何良说完,更是印证了判断。只是事情虽明了,处理起来却很是棘手。程琳想了良久才道:“庞推官,你意下如何?” 庞籍正色道:“古人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下官以为,尚要听旁人的证词才好。” 程琳沉吟道:“既然如此,召竹歌楼戚小婵前来。” 戚小婵早在后堂等候,闻言上堂,烟视媚行,风情万种。 何良本已绝望,可见庞籍、程琳都有清官的潜质,倒觉得并不用急于绝望。知道眼下找不到尚圣,戚小婵的证词对他事关重大,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戚小婵不望何良,到了大堂上,和何良并排跪下,说道:“妾身戚小婵拜见府尹大人。” 程琳问道:“戚小婵,你以前可曾认识何良?” 戚小婵摇头道:“不曾。” 程琳又道:“那你将何良到竹歌楼后发生的一切,详尽说上一遍。” 戚小婵轻声道:“当初妾身甚至不知此人叫做何良,只是凤妈妈让我小心接待此人,对了,他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圣公子,一个是阎难敌。” 何良听到这里,心中一沉,已知道不妙。他一时意气,冒充衙差办案,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可这时候被拆穿,那事情就非常严重了。 庞籍问道:“凤妈妈为何要你小心接待何良呢?” 戚小婵道:“凤妈妈说,此人叫做叶知冬,本是开封府叶知秋的弟弟,说是到听竹小院查案……” 众人一阵哗然,刘从德大喜,喝道:“好呀,何良非但殴打马中立等人,甚至冒充开封衙役,作恶嘴脸,可见一斑!程大人,请对此人严惩!” 程琳皱了下眉头,不理刘从德,说道:“戚小婵,你继续说下去。” 戚小婵道:“不过这人来到听竹小院,并没有什么作恶的嘴脸,只是和其余两人听曲。这时朱大常、羊得意二人借故找茬,马公子将这二人喝退。妾身记得凤妈妈所言,留何良三人在听竹小院再弹一曲,然后请他们下楼。这之后的事情,妾身就不知晓了。” 第283章 官司5 程琳问道:“那这三人在你阁楼之上,可曾与马公子有什么冲突?” 戚小婵掩嘴一笑,“表面上没有。” 程琳皱眉道:“何出此言呢?” 戚小婵道:“马公子那日前来,想必是要留在听竹小院,可妾身留住了何良,马公子心中,多半有些不满吧?” 刘从德大怒道:“戚小婵,你小心说话!” 戚小婵也不畏惧,微笑道:“既然大人有问,妾身就如实作答而已。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大人看在小女子见识少的份上,原谅则个。” 庞籍沉吟道:“那何良三人在你的阁楼上,可有什么嚣张不轨的举动吗?” 戚小婵摇头道:“没有,他们是妾身见过的最为规矩的三人。” 程琳点头道:“本府知道了,戚小婵退下。召竹歌楼鸨母凤疏影上堂。” 戚小婵退下,凤疏影一摇一摆的上了大堂,跪拜府尹。 程琳开门见山道:“凤疏影,你可认识堂上这人?” 他一指何良,凤疏影见刘从德瞪着自己,立即道:“认识,他叫何良,冒充衙差,说和什么大内武经堂的阎难敌,还有捕快圣手圣公子来破案,要去听竹小院一趟。妾身不敢得罪他们,这才让妙歌接待这三人,不想他们不但冒充衙差,还打伤了马公子,实在是可恶至极。” 何良双拳紧握,却是无从置辩。凤疏影削削减减,几句话就将他定位为一个恶人,还让人无从辩白。 刘从德的酒糟鼻已兴奋得通红,这次却没有急于要程琳严惩何良。 程琳让凤疏影退下,又问庞籍道:“庞推官,你可有结论了?” 庞籍缓缓道:“何良冒充衙役一事,虽算不对,但未酿成祸事,应由三衙自行处置。至于打伤马公子一事,却有因果。如按何良、戚小婵以及一些旁观百姓所言,马公子出手在先,甚至殴打个疯子模样的人,何良回转相救,误伤了马公子。可以说过错各半……” 刘从德霍然站起道:“庞籍,你是什么狗屁推官?这种结论也能推得出来?戚小婵不过是个歌姬,地位低下。百姓所言,如何做得了准?何良说的,更不见得正确!” 庞籍也不动怒,淡淡道:“还请寺事大人出言检点,下官虽职位卑微,但官位毕竟是圣上所封,你随口辱骂,恐怕不太妥当。再说下官不过是回程大人的例行询问,给断案提供些依据。根据目前的口供,我也就只能得出这些结论。你若觉得不妥,大可提出异议,不必在公堂之上咆哮。” 刘从德恨恨地盯着庞籍道:“我认为若想明白事情的真相,当要询问在听竹小院的众人,只凭何良、戚小婵二人的供词,如何作准?” 程琳点点头道:“刘寺事说的也有道理,召朱大常等相关人等上堂!” 和朱大常一起上堂的不止羊得意,还有另外三人。何良认得那三人均是当初在听竹小院的宾客,见刘从德不怀好意的笑,心头一沉。 堂下众人报上名来,另外三人中,矮胖之人叫做东来顺,是一家酒楼的少掌柜,穿绸衫之人叫做文成,本是绿意绸缎庄的主人,还有一人满脸麻子,开了家果子铺,叫做古慎行。 朱大常当先道:“那日马公子出了竹歌楼后,本想和何良交个朋友,所以就在楼外等候。不想何良下来后,竟对赵公子恶语相向。至于骂了什么,小的也不好说。” 东来顺接道:“有什么说不得的?何良说马公子不知好歹,竟然敢和他抢女人,让马公子快滚,不然见他一次打一次。” 文成道:“马公子当时很不高兴,但毕竟为人谦和,忍怒不发。没想到何良以为马公子软弱可欺,竟开始辱骂,说……唉,那和太后有关,在下不敢说了。”他说罢连连摇头,痛心疾首。他虽未说,可比说了的后果还要严重。 何良越听越惊,一股怒火心底冒起,喝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何要冤枉我?”他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 古慎行退后一步,指着何良道:“他当初就是这般脾气暴躁,呼喝连连。马公子见他辱骂太后,就和他辩驳了两句,不想他伸手就打,简直是无法无天!” 羊得意道:“我们一帮人看不过去,就有人过去劝,不想也被他几拳打倒。”说罢一指眼角的青肿道:“这地方就是他打的。” 何良牙关紧咬,身躯微颤,已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不弄死他,誓不罢休! 朱大常接口道:“好在马公子的家丁及时赶来,原本只是劝何良莫要动手。不想何良竟和疯狗一样,四下撕咬,慌乱中,不知是谁误推倒了个路人。那人好像是个疯子,后来不知所踪。但马公子急了,慌忙去卫护,何良这时已被制住,马公子说,‘只要何良认错的话,一切既往不咎。’不想何良人面兽心,谎说知错,趁家丁放开他之际,冲过去拉倒了马公子,还要杀了马公子,慌乱中,柴车被掀翻,马公子被压在车下。”说罢抬起衣角揩拭下眼角,哽咽道:“可怜马公子菩萨心肠,竟遭此噩运。我等实在是看不过去,这才挺身而出说出真相,只求府尹大人还马公子一个公道!” 这五人众口一词,完全像事先演练过一般。刘从德起身拱手道:“府尹大人,如今想必已经真相大白了吧?何良不过是信口雌黄,妄想瞒天过海,不想天网恢恢,天网恢恢呀。”刘从德为敲定何良的死罪,特意一口气找来了五个证人。他虽见衙外百姓不少,可知道当时场面混乱,很多人搞不懂情况,再说他也不信有哪个百姓敢公然出来和刘家作对,为何良作证。 程琳又望了眼庞籍,说道:“庞推官,你又有什么结论呢?” 庞籍堂前踱了几步,突然道:“你们五人以前可认识马中立?” 第284章 官司6 五人不想有此一问,有两人点头,有三人摇头,点头的见有摇头的就慌忙摇头,摇头的见有点头的也赶快点头,一时间滑稽非常。 庞籍犯愁道:“这是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刘从德咳嗽一声,说道:“当然是在竹歌楼后才认识的。”他这么说,只想增加证词的可信程度。五人均是点头道:“刘大人说的对,当然是竹歌楼后才认识的。” 庞籍目光从五人身上扫过,肃然道:“你等可知道本朝律例,严禁诬告,有‘诬告反坐’一说,若是被查明诬告,会有严惩?” 五人面面相觑,隐有惧意。刘从德冷笑道:“庞籍,你这是威胁他们吗?你难道认为,这几人是我找来诬告何良的不成?” 庞籍故作惊诧道:“刘寺事何出此言?下官不过是觉得他们言语中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这才出言提醒而已。为人只要行得正,又何惧提醒?” 刘从德面红耳赤,知道庞籍是暗中讽刺自己,冷哼一声道:“我倒要听听庞推官的高论。” 庞籍仍是愁容满面道:“朱大常,据何良、戚小婵所言,是你和羊得意先走,然后马公子和东来顺几人离去,最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何良三人才出了竹歌楼?” 朱大常忍不住向刘从德望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刘从德有些不满道:“据实说就好,难道还有人能颠倒黑白吗?” 朱大常立即道:“庞大人说的不错。” 庞籍微笑道:“你和羊得意,还有东来顺几人,是在竹歌楼后才结识了马公子?” 朱大常道:“不错。” “那你们有什么理由,在近一个时辰内还在竹歌楼左近徘徊,迟迟不去?马公子是因为要和何良讲些道理,这才不离去。但是你和羊得意呢,又为了什么?你们被马公子嗬斥,却在竹歌楼附近并不离去,可是心怀不满,想对马公子报复?” 朱大常额头汗水都流了下来,忙道:“这怎么可能?害马公子的是何良,可不是我们。” “那你们在竹歌楼旁做什么?”庞籍追问。 朱大常不知所措,刘从德三角眼眨眨,说道:“他们多半是为在竹歌楼的言行后悔,这才想找马中立致歉。马中立为人好交朋友,见他们诚心改过,这才和他们交了朋友,这几人一见如故,在竹歌楼旁的茶肆喝茶,喝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刘从德毕竟还是有些急智,一番解释,几乎连自己都信了。 庞籍沉吟道:“这朋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是酒肉朋友呢,还是真心知己?” 羊得意接道:“当然是真心知己,我们有感于马公子的仁义,这才前嫌尽弃,成为知己。不想何良丧心病狂,竟然连马公子这样的人都害,实在是罪大恶极。” 其余三人均点头,不迭道:“极是,极是。” 庞籍对程琳道:“府尹大人,如果他们真的是知心朋友,那证词采用的时候,倒是要酌情处理,以防他们被友情蒙蔽,做出不利本案的证词。” 刘从德勃然大怒道:“庞籍,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证明他们和马中立结交,不过是想说证词无效?你这等推官,本官就算告到天子太后那里,也绝不姑息!” 程琳皱了下眉头,说道:“庞推官,这些人先前不识,后来一见如故这才结交。而案发不过是随后的事情,这些人站出来作证,并没有什么不妥。” 庞籍点头道:“府尹大人说的极是。那现在我把事情重说一遍,朱大常等人和马中立从未见过,后来在竹歌楼内,朱大常和羊得意口出妄语,侮辱戚小婵,马中立挺身而出,将朱、羊二人喝退。朱、羊二人迷途知返,幡然悔悟,这才在楼下等候马公子。马公子大人大量,接受二人的道歉,又和这二人结交成朋友,这时候东来顺、文成、古慎行三人正巧路过……他们若不是和马公子以前见过,想必是看马公子义薄云天,真心倾慕,这才也结交成了朋友?” 刘从德怎么听怎么刺耳,但一时间搞不懂庞籍的想法,只能沉默。东来顺三人见刘从德沉默,只以为他默许,连连点头道:“庞大人虽未在那里,分析的却是身临其境,小人佩服。” 庞籍又道:“马公子和你们五个结交成朋友后,见何良三人下楼,义薄云天的马公子又想和何良交朋友,所以上前搭讪,却不想被丧心病狂的何良痛打一顿,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说得很清楚,自然不用我来赘述了。” 众人都觉得经过庞籍这一分析,马公子实在行为怪异,有的衙役憋着笑,朱大常等人只能硬着头皮道:“的确如此。” 庞籍向刘从德道:“刘大人,下官这次的推断,不知道你可有质疑吗?” 刘从德大为头痛,可觉得庞籍这次的确为他们着想,只能道:“这次你说的不错,我没有问题。” 庞籍愁容更重,为难道:“刘大人没有问题了,我倒有问题了。”刘从德心头一跳,只见庞籍从桌案上拿起几本账簿,不由疑惑不解。庞籍淡淡道:“这是下官这几日从太白居、喜来乐、会仙楼等地取来的记录。” 程琳皱眉问,“庞推官此举何意?” 庞籍道:“马公子果然好客,在这几家酒楼都留下了足迹,当然都是旁人请客了。”双眸从朱大常等人脸上扫过,见这些人已面色如土,庞籍再缓缓道:“而请客的人,就是眼下的朱大常、羊得意、东来顺等人。根据记录,马公子和朱大常这些人原本私交甚密,若是有人不信,酒楼老板已在堂后待召,不妨提来一问。” 朱大常已大汗淋漓,强笑道:“我等……信。” 庞籍脸色一沉,“现在才信,只怕晚了吧?”将账簿奉到程琳的案前,庞籍转身面对朱大常等人,愁眉不展道:“方才我一问再问,你等均说从未认识、结交过马公子,但事实说明,你等与马中立早是朋友。你等刻意隐瞒此事,所为何来?” 第285章 太后1 朱大常等人惶恐难安,庞籍已向程琳建议道:“府尹大人,经下官询问,朱大常等人所言第一句就错,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之后的言论。还请府尹大人严查这五人的意图,若真的有诬告之行,还请大人严惩,以儆效尤!”此刻的庞籍,虽还是愁容满面,但脸上一团正气,寒意凛然! 刘从德虽不把开封府尹放在眼里,但那不过是倚仗着太后的权势,若论精明能干,那是远远不及庞籍。刘从德已有人证,庞籍早就知晓。庞籍若从百姓中找来五人对簿公堂,不算容易,就算找来后,难辨真伪,众人恐陷入旷日持久的辩论之中,只怕最后还会闹个一发不可收拾。 庞籍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先欲擒故纵,然后釜底抽薪,直接将刘从德的五个证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如此直接的手段,就是想要警告刘从德,开封府还不是你皇亲外戚可一手遮天的地方! 程琳望着眼前的账簿,翻也不翻,沉声问道:“朱大常,庞推官所言可是属实?” 朱大常双腿打颤,又向刘从德望去,庞籍叹道:“朱大常,你莫要总是望向刘大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受他指使,岂不让刘大人清誉受辱?” 饶是刘从德有些急智,这时候也乱了分寸,喝道:“庞籍,我和他们全无关系,你莫要血口喷人!” 庞籍立即道:“既然刘大人都说了,和你等并无关系,你等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大常等人彻底崩溃,他们受刘从德的吩咐,过来诬告何良,可如果刘从德弃他们而去,那他们还可依靠谁? 庞籍趁热打铁道:“难道你们是因为何良被戚小婵所留,这才心中忿然,趁机陷害何良?你们若是主动招认,府尹大人念你们初犯,说不定会从轻发落。” 羊得意哭丧着脸,“府尹大人,我们错了……”他话音未落,衙外有衙吏唱诺道:“罗大人、马大人到。” 刘从德霍然站起,喜道:“快请。”他乱了分寸,一时间以为这里是他的府邸。程琳暗自不满,可仍保持克制,道:“请进府衙。” 程琳本想起身迎接,不过见庞籍望着自己,眼中含义万千,脸色微红,又坐了下来。 衙外走进两人,一人风流倜傥,但脸有怒容;另外一人面白无须,神色倨傲。 程琳知道,那风流倜傥之人正是马中立的父亲 马季良,也就是太后的侄女婿,眼下为龙图阁待制。而那个神色倨傲之人,却是当朝的第一大太监,供奉罗崇勋。 程琳知道马季良和罗崇勋都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本想表示亲热,但毕竟就算当朝第一大太监,权位也不如开封府尹,他若是太过奉承,反倒会让手下看不起,是以只在座位上拱手道:“两位大人前来,不知何事?” 罗崇勋尖声道:“咱家听说这里审案,就过来听听了,以免有人贪赃枉法,错判了案子。程大人,这案子到底如何了?” 程琳强笑道:“正在审理中,罗供奉若是有兴趣,可在一旁听听。来人!设座。” 早有衙吏取了两张椅子,罗崇勋大咧咧坐下。刘从德一旁低声对马季良说明了一切,马季良见了何良,就已恨不得掐死他,闻言更是恼怒,“程大人,我倒觉得,这案子审理得很有问题。怎么说都是吾儿受了重伤,有人不分黑白,竟然将精力都放在了无关之人的身上,实在让本官失望。” 程琳辩解道:“马大人此言差矣,既有证人,就要审理分辨清楚,方不负圣上的器重和太后的期冀。再说天地明镜,法理昭昭,一切当按律行事。朱大常等人指证何良,本官依律询问,庞推官辅佐推断,怎么能说将精力放在无关人等的身上呢?” 罗崇勋驳斥道:“府尹大人,我倒觉得待制说的不错,眼下的事实是,何良伤了人,而且马中立可能终生瘫痪,这等凶徒若不严惩,才是辜负太后的一番器重!你还是赶快给何良定罪吧。” 罗、马二人一来,就展开了唇枪舌剑,目的当然是向程琳施压。不想程琳却沉默下来,庞籍在一旁回道:“开封府的事情,自然有开封府的人来处理,罗大人这么吩咐,于律不和。” 罗崇勋身为内宫侍臣第一人,得太后器重,这些年来,就算两府重臣对他,也都客客气气,自然养成了骄横的毛病。见一个开封府的推官竟然反驳他,不由大怒道:“庞籍,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 庞籍平静道:“下官不过是公事公办,依法断案,问心无愧,有何敢不敢之说?本朝祖宗家法有云,‘外戚不得干政,宦官不能掌权’,眼下正在审生死大案,两位大人按例应该回避,不得干扰开封府办案。程大人照顾你等的心情,这才设座请两位大人旁听,但旁听可以,若想左右开封府断案,岂不坏了祖宗家法?罗大人若是不满,可与下官前往宫中向圣上和太后询问,然后再定下官的对错。” 罗崇勋白净的一张脸已涨得和茄子皮仿佛,只是恨声道:“好,好,很好!” 庞籍脸上又泛愁容,说道:“既然罗大人也无异议,下官觉得,程大人应该继续审案了。” 程琳心中微有羞愧,对庞籍不畏权贵的气节倒有几分敬佩,一拍惊堂木说道:“朱大常、羊得意、文成、东来顺、古慎行,你五人冤枉何良,所为何来?还不快从实招来!” 朱大常等人见罗崇勋来了竟也保不住他们,都汗如雨下,朱大常哭丧着脸道:“程府尹,我等是不满何良抢了我们的风头,这才对他诬陷。可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我等也不得而知。” 程琳冷哼一声,“朱、羊等五人诬陷他人,混淆断案,每人重责八十大板,另案发落。” 朱大常等人见刘从德面沉似水,连冤枉都不敢说,暗想挨八十大板,免除祸事也算是幸事了,垂头丧气的被押到堂下当堂受责,衙外观看的百姓无不大呼痛快。 第286章 太后2 罗崇勋听那板子劈里啪啦作响,有如被抽在脸上一样,暗想,庞籍、程琳你们莫要得意,以后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上,不然我定要让你们生不如死。曹利用一个枢密使,比你们权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还不是被咱家弄死了。一想到这里,罗崇勋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 等朱大常等人被押下,马季良不满道:“府尹大人,如今虽说朱大常等人有错,但并不能免除何良的过错。本官还希望府尹大人把精力放在何良的身上,当然了,这只是希望,具体如何来做,本官不敢吩咐。”他见庞籍一张欠打的脸,心中暗恨,可措辞也慎重了许多。 程琳道:“若真依何良、戚小婵所言,何良出手伤人也是逼不得已……” 刘从德忿忿道:“一句逼不得已就能随便伤人了?何良不过是贼军,戚小婵是个歌姬,这二人说话如何能算?” 庞籍驳道:“寺事大人说话请检点些,想天下禁军八十万,你一句贼军,就寒了天下禁军将士的心。戚小婵虽是歌姬,但本朝有哪项律例规定,歌姬不能作证呢?” 刘从德几乎要被庞籍气疯了,马季良咬牙道:“庞籍,据本官所知,戚小婵并不知道当初竹歌楼外的情形,何良毕竟是行凶之人,他的话当然也不能作准,若要清楚明白当时的对错,就要另有人证。如果开封府没有人证的话,我们倒可以重新提供证人。” 庞籍心下踌躇,因为当初场面混杂,他找了许多人,但那些人对当初的情形都难以完整叙述,而关键人物尚圣和那白胖中年人却是鸿飞渺渺,不知所踪。 庞籍不惧罗崇勋,但若是在证人方面出现纰漏,被罗崇勋等人抓住把柄,只怕会死得惨不堪言,是以在人证方面,尚未找出个合适的证人来。 庞籍正犹豫间,程琳已道:“开封府的确还没有找到关键证人……” 马季良立即道:“那我们倒可以提供几个。当时马府有不少家丁在场,足可证明事发经过。” 庞籍暗自冷笑,心道若是你们提供证人,无非是朱大常等人的重演,如此扯来扯去,何日是个尽头。可这次他倒无法回绝,正为难间,衙外突然有人言道:“谁说开封府没有证人?” 众人均是变色,不知道这时候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竟然会给何良作证? 话音未落,衙门外就有两人不经通传,闯了进来! 程琳暗自皱眉,心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当开封府和城门一样,随意进出!就算是罗崇勋前来开封府,也不敢如此嚣张! 程琳本皱着眉头,可抬头见到那两人,霍然起身,急步从案后迎出来,向其中的一人深施一礼道:“八王爷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方才程琳对罗崇勋多礼,庞籍见了颇有不满,可这时见到那人,也只能跟随在程琳身后施礼。不但程琳、庞籍礼数恭敬,就算罗崇勋等人见那人前来,也只能起身施礼,不敢缺了礼数。 所有人都很奇怪,八王爷来这里做什么?他好像要过问何良的案子,何良和八王爷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 何良也是奇怪,斜睨过去,见到了程琳所拜见之人,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那人实在太干净了,衣衫光鲜得好像打过蜡。 他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极为光亮,苍蝇站上去,只怕都要滑下来摔死。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让你站在他面前,都会被感染得想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洗干净了没有。 何良知晓八王爷叫做赵元俨,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八皇叔,可却从未想过八王爷是这样的一个人。 何良多少知道些八王爷的事情,知道此人是太宗第八子。在太宗之时,他就被封为周王。真宗赵恒即位后,又加封赵元俨为曹国公、拜宰相、授检校太保、进爵荣王,风光一时无二。 后来赵祯即位,太后垂帘,赵元俨身为三朝元老,虽说年纪也不过四旬,但因地位奇高,更被圣上拜为太尉、尚书令兼中书令。朝中除了太后和皇帝,若说身份之尊,无人能超过赵元俨,就算是两府、三衙、三馆、三班中,虽尽是威名赫赫之辈,但若与赵元俨论尊崇,都难及项背。 但这样的一个人,来开封府做什么?谁都不清楚,不过早就有人在罗崇勋上首又设了位置,请赵元俨坐下,奉上香茶。罗崇勋虽不愿意,可也得挪挪椅子,眼中却有嫌恶之意。 等一番忙碌后,府衙终于安静了下来,程琳见到跪着的何良,才记得自己还要审案。只能赔笑道:“不知八王爷驾到,有何贵干?” 八王爷不语,只是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手洁净秀气,手指修长。程琳嗓子有些发痒,可不敢咳,只好望向八王爷旁边站着的那人。见那人白发苍苍,驼着背,脸上的皱纹能当搓衣板,好像随时准备把八王爷再洗一遍。 程琳突然有了这个念头,想笑又不敢,脸上更是恭敬,问道:“赵管家,不知八王爷来此,有何贵干呢?”程琳知道那老人姓赵,在八王爷一出生的时候,那老人就已是王府的管家,程琳为人谨慎,谁都不肯得罪。 赵管家咳嗽几声,才哑着嗓子道:“王爷这些日子不舒服。”程琳摸不到头脑,庞籍静观其变。所有人都在想,原来人老了,一定会胡涂。王爷不舒服,总不至于来开封府看病吧? 程琳只好道:“那王爷……应该……”本想建议赵元俨休息,可又感觉“应该”二字太过唐突,他一个府尹,有什么资格对王爷这么说话?脑门子渗出汗水,程琳就算审案都没有这么吃力过。 庞籍一旁道:“那不知是否请了太医?王爷既然不舒服,适宜多休息了。” 程琳跟道:“是呀,是呀。” 赵管家叹道:“程府尹,你也知道,这些年来,王爷得了种怪病,时而清醒,时而胡涂。” 第287章 太后3 程琳皱了下眉头,只是“嗯”了声。这种事情,他不好接茬。赵管家出言无忌,他程琳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肠子里面绕上几圈。 原来赵元俨的确有病,是疯病!自从赵祯登基,刘太后垂帘听政后,赵元俨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他深居简出,一整年少有几日出了王府。 有传言说,八王爷是怕太后猜忌,因此不敢出门。但不久以后,赵元俨脾气时而狂躁,时而安静,他可能才和你和颜相向,但转眼就让家丁打你个八十大板。 他是王爷,更像是个半疯!所有人都对赵元俨敬而远之,程琳也不例外。眼下八王爷很安静,可熟知八王爷秉性的人都清楚,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 何良因为是跪着的,所以恰巧能看到八王爷垂着的一张脸。他也有些迷糊,甚至开始怀疑方才听到的那句话都是幻觉。可就在这时,八王爷突然向何良眨眨眼睛,又垂下头去。何良愣了下,不敢确定八王爷是否在对他打招呼。转瞬有些自嘲,八王爷怎么可能向他打招呼? 赵管家沉默了良久,终于又说了下去,“王爷胡涂的时候,有时会出府。但他生性谦和,从来不挑衅旁人。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对王爷放肆。” 众人均想,有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挑衅赵元俨呢?可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这老东西跑到这里说闲话,真是胡涂透顶了!若不是说话的人是八王爷的管家,只怕早被打出了开封府衙。 程琳皱眉道:“谁敢对王爷无礼呢?” 赵管家不回程琳的问话,自顾自说下去,“那人不但对王爷无礼,还敢叫人殴打王爷。王爷的脑袋,都被打出了血。” 众人均惊,马季良一旁冷笑道:“看来开封府真的乱了,有人敢打王爷,真的无法无天了吗?先有个何良闹事,后有人殴打王爷,都不把皇亲国戚放在眼里。程府尹,你把开封府管理得很好呀。”他早对程琳的唯唯诺诺不满,暗中讽刺。 程琳也有些慌了,忙问,“后来怎样?那凶徒可被抓住?” 赵管家老脸抽搐,“没有,还逍遥在京城呢。若不是有人挺身相救王爷的话,只怕王爷真的被那凶徒打死了。” 众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罗崇勋尖叫道:“好呀,开封府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都不知情。咱家定要话与太后知道。”他霍然起身,却被马季良一把拉住。马季良低声道:“罗大人,总要听个究竟才好。” 马季良满是幸灾乐祸,刘从德也是兴奋的酒糟鼻子通红,斜睨着程琳和庞籍,一个劲道:“赵管家,那凶徒到底是谁,说出来,我们帮你找太后做主。既然有人管不了事情,那就要换个管事的人了。” 赵管家愁容满面道:“救王爷的人就在这开封府衙,不然我和王爷怎么会来呢?” 众人听他才入正题,大为诧异,四下望过去,纷纷道:“是谁救了王爷呢?” 赵管家颤巍巍走几步,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已落在一人的鼻尖前,“救王爷那人就是……他!” 众人顺着那指尖望过去,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马季良等人更像脸上被踹了一脚。赵管家指的不是旁人,却是一直跪在堂前的何良! 何良救了八王爷?这怎么可能?何良也是怔怔,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了八王爷? 马季良心思如电,半晌才道:“赵管家,这怎么可能?你认错人了吧?”罗崇勋立即道:“就算没有认错人,何良救王爷是一回事,伤人是另外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刘从德挤着三角眼道:“罗大人说的极是!” 庞籍目光闪动,一旁问道:“赵管家,那打伤八王爷的又是谁呢?这人斗胆包天敢伤王爷,可是死罪。” 赵管家手臂又在颤动,众人见了,不敢相信伤了王爷的人也在开封府衙。等那手臂定住,众人顺他指尖所指方向望过去,又都愣住了。赵管家指着的人,竟然是风度翩翩的马季良。 马季良倒还镇静,淡淡道:“赵管家,这是开封府,不是说什么是什么的。你总不会说,是我打伤了八王爷吧?”他没有做过,当然不会胆怯。 赵管家放下手臂,缓缓道:“不是你,但打伤王爷的那人却是你的儿子。” 马季良脸上一阵抽搐,失声道:“这怎么可能?犬子就算再胆大,如何会对王爷不恭呢?” 赵管家冷冷道:“他的确没有对王爷不恭,他只不过是想打死王爷。那天何良和马中立在竹歌楼前,王爷恰好经过,被马中立拖在其中痛打,若不是何良,王爷只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众人心口狂跳,马季良脸若死灰,汗水顺着额头流到嘴角,脸上肌肉跳个不停,“你是说……那疯……”突然住口,脸现惊怖之意。 赵管家终于道:“你说得不错,马中立当街打的那个疯子,就是八王爷!” 开封府衙前所未有地安静,众人目瞪口呆,想要不信,却不能不信。 马中立打的那疯子,竟然是八王爷? 何良霍然抬头,也是难以置信,堂外已一片哗然。赵管家又道:“所以今天王爷就是开封府的证人,是何良的证人!程府尹,这殴打王爷的官司,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呢?” 马季良心跳都要快停止了,没有人敢接话。良久,罗崇勋吐了口气,“赵管家,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 赵管家有些愤怒道:“罗大人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凭空捏造不成?” 罗崇勋淡淡道:“赵管家,你方才也说了,王爷得了种怪病,时而清醒,时而胡涂。请问他在竹歌楼前被打,是清醒呢,还是胡涂?”他问得隐有深意,赵管家若说八王爷清醒,那是绝非可能,可要说八王爷胡涂的话,他更有反驳的借口。试问一个胡涂的人说的话,怎能让人相信? 第288章 太后4 庞籍皱起了眉头,知道其中的深意。赵管家不等开口,一个声音道:“你是想说我有病吗?”那声音极为认真,有板有眼。罗崇勋心中一凛,因为发话的人竟然是八王爷。八王爷终于抬起了头,盯着罗崇勋,神色严肃。 谁都觉得八王爷神态不正常,可谁敢说他有病?罗崇勋也不敢,只好道:“下官从未这么说过。” “那你是不信我被打了?你觉得……我在说谎?”八王爷又问。他口齿清晰,像已恢复了正常。 罗崇勋闭嘴,只能摇摇头。八王爷见罗崇勋不答,环视周围道:“那谁觉得我在说谎?” 没有人应声。程琳一个脑袋已有两个大,眼珠一转,急道:“既然本案有变,本府当重新审度,此案押后处理,退堂!” 程琳没办法审下去了,只能退堂。一方面是八王爷,一方面是太后的亲信,他哪方面都得罪不起。他本来想要牺牲何良,但事态急转,程琳一时间又没了主意。 程琳说退堂,竟也没有人反对。赵管家走的时候,只说道,“这世上,好人在牢房,恶人在逍遥呀。”程琳无法应答。 罗崇勋几人也不反对退堂,他们急需回去商量对策,他们本吃准了何良没有证人,可八王爷这个证人,简直比全城的百姓作证还要管用,他们只能去找太后! 开封府衙很快安静了下来,程琳紧锁双眉,颏下稀稀落落的胡子都快被抓落了,可还是想不出两全之计。见庞籍还在身边,忍不住问,“庞推官,你说本案该如何处理呢?” 庞籍依旧愁眉不展,回道:“要处理此案,只需四个字即可。” 程琳微喜,忙问,“哪四个字?” 庞籍一字字道:“秉公处理!” 程琳愕然,感觉庞籍话中带刺,仰天打个哈哈。心中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痛,这案子,无论如何……正沉吟间,有宫人前来道:“程府尹,太后召你入长春宫晋见。” 程琳心中咯噔一下,忙整理衣冠入了大内。到了太后所居的长春宫外,等了片刻后,有宫人将程琳领入。长春宫内繁华绚丽,珠光宝气。程琳低首敛眉,不敢多看。走到了一珠帘前,程琳跪倒道:“臣参见太后。” 珠帘垂地,泛着淡白的光华,让人看不清珠帘之后那人的容貌。但程琳知道,那珠帘后,坐着的正是大宋当今第一人,皇帝赵祯之母,刘娥刘太后! 当年真宗在位时,信慕神鬼,大兴土木,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真宗后期,更是变本加厉,一心求神,不理朝政。 刘太后那时候就已接管朝政,等真宗驾崩,赵祯年幼,刘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 刘太后虽是一介女子,但在处理国事上尚明大体,振朝纲、兴水利、整治官吏、完善科举,更将朝中奸佞丁谓逐出朝中,眼下把持朝纲,极有威严。 程琳能当上开封府尹,也是仗着刘太后的举荐,是以对帘后那女人,极为敬畏。 见帘后无语,程琳只以为刘太后恼怒自己,汗水流淌,颤声道:“太后,马中立一案……曲折非常……” 不等程琳说完,帘后太后开口道:“吾今日找你来,并非是询问马中立一案。”那声音极为低沉,但威严尽显。 程琳怔住。他入宫前,就以为刘太后是过问何良一案,早准备了说辞,哪里想到根本不是这回事! “那不知太后宣召,有何吩咐?”程琳试探着问道。 珠帘后又沉寂了下来,良久无声。程琳跪得双腿发麻的时候,刘太后才道:“不久前,大相国寺中弥勒佛像被毁一案,查得如何了?” 程琳大惑不解,心道弥勒佛像被毁虽让人头痛,可何须太后过问呢?突然想到那弥勒佛像本来是太后遣人所建,惶恐道:“臣已责令他们抓紧重塑佛身了。” 刘太后帘后冷哼一声,似有怒意,“那佛修不修有何要紧?可那毁坏佛身的人,到底抓住了没有?” 程琳更不明白刘太后为什么突然对此案如此看重,流汗道:“还不曾。” 刘太后轻叹道:“方才我听人说,你最近办案拖拖拉拉,本来不信。今天见了,才知道传言不假呀。” 程琳知道说他坏话的肯定是罗崇勋几人,急道:“太后,非臣办事不利,而是那毁佛像的凶徒太没有道理,臣一头雾水,更无线索,无从查询。更何况臣不知道太后对此如此关注,若回去后,定会立即多派人手去查。” 刘太后缓缓道:“你不必多派人手了。你最好把调查此事的人全部撤回。” 程琳诧异道:“这是为何?”太后既然关注此事,但为何不让人查下去?程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珠帘后又静寂了下来,程琳心中叫苦不迭,琢磨不透刘太后的用意。陡然想到,刘太后不是要撤我的官职吧?一想到这里,额头汗水又流淌了下来。 刘太后终于又道:“吾听说开封捕头叶知秋做事利索,屡破大案。程府尹,你如何看待此人呢?” 程琳不敢妄言,含糊道:“此人的确做事利索,屡破要案。”他说了等于没说,刘太后却似乎有些满意,沉声道:“此人可信吗?” 程琳想了半晌才道:“叶家三代担当开封捕头一责,叶知秋此人武功高强,足担捕头之任!” 刘太后沉吟良久,“那宣叶知秋入宫。程府尹,你退下吧。” 程琳退下,叶知秋旋即入宫。叶知秋入宫时,也是奇怪非常,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他虽是名捕,但和太后的地位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与太后素无往来,可太后为何要见他? 入了宫,叶知秋虽还是有剑锋一般的锋芒,可刻意收敛。珠帘后沉默许久,太后才道:“叶知秋,吾知道你家三代都在京城开封府衙任职。当年太祖立国,汴京多乱,你祖父叶放破大案三百七十七件,杀巨盗一百六十三人。一时间威慑京城,宵小鼠辈闻之无不胆寒。” 第289章 太后5 叶知秋眼露古怪,沉声道:“太后过奖了。” 刘太后又道:“后来你父亲子承父业,亦是如你祖父般,锄奸铲恶,对朝廷忠心耿耿。现如今你又做了捕头。这几年来,你破案无数,抓捕的巨盗也有数百之多。所办之案,从无冤情,很好!” 叶知秋回道:“食君俸禄,与君分忧。臣不想愧对职责所在!” 刘太后帘后点头道:“说得好。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何事?” 叶知秋摇头道:“臣驽钝,猜不出太后的心意。” 刘太后轻叹一口气,“因为我需要一个忠心耿耿,又本事高强的人,秘密帮我做件事。我觉得,你还算符合我的要求。” 叶知秋心中微凛,知道太后如此慎重,这事情处理得如何还在其次,但若是参闻了秘密,只怕是一辈子的病根。 刘太后见叶知秋沉默,淡然道:“你不敢担当吗?” 叶知秋心思飞转,见无可回避,咬牙道:“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太后的重托!” 刘太后满意道:“很好。”略作沉吟,又道:“大相国寺中,天王殿的弥勒佛像被毁一事,你当然知晓了?” 叶知秋皱眉道:“臣正负责此案。可那人来去诡异,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臣暂时还找不到凶徒。” 刘太后突然问,“你觉得他会是吐蕃人吗?” 叶知秋一凛,失声道:“太后为何这般猜测呢?”叶知秋知道多闻天王是弥勒佛的手下,当年弥勒佛说了句吐蕃语,叶知秋因此去吐蕃寻了良久,但毫无发现。 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也怀疑毁佛像的是吐蕃人。太后为何如此怀疑?多闻天王为何要毁佛像?太后怎么会关注此事?叶知秋想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太后良久才道:“我只是有这个感觉。” 叶知秋感觉太后说的言不由衷,并不追问,岔开话题道:“太后是想让臣尽力找到毁坏佛像的凶徒吗?” 太后帘后摇摇头道:“不是。唉,当年先帝崩殂,留有天书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叶知秋道:“臣略知一二。”他其实知道的很多,可不愿多言。 当年真宗信道,有一日对群臣说,他在殿中见神人降临。神人对真宗说,要在正殿建道场,会降天书给真宗。 真宗后来真的建道场等候,在左承天门南果得天书,群臣震动。但更多的人私下认为,这天书本是真宗伪造,是真宗为巩固皇威所为,但当时又有谁敢多言? 真宗就是自那时起开始狂迷道教,痴信祥瑞,不理朝政。而各地百官投其所好,宋朝举国争现祥瑞之像,弄得天下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 真宗死后,刘太后一股脑将什么天书祥瑞统统随赵恒埋葬在永定陵,虽说有些不敬之意,却也让天下人舒了口气。此后,朝中都明白太后不喜鬼神祥瑞,也就无人再在太后面前提及祥瑞天书。 叶知秋知晓这些事情,更奇怪刘太后为何主动提及天书一事。 刘太后似看出叶知秋的疑惑,叹道:“先帝之物,吾多数将它葬在永定陵。可惟独有一物,吾留了下来。可每次看到那东西,又总觉得伤感,因此将那物塑在大相国寺的弥勒佛像内,每次拜祭,想着先帝遗物在此,也是聊胜于无。” 叶知秋顿时醒悟过来,“难道说那盗贼已知道此事,这才毁像取物吗?” 刘太后赞许道:“你果真聪明,那贼子毁了弥勒佛像,当然就是贪图先帝的遗物了。吾此次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全力追查贼子的下落。这件事,你万万不可向旁人透漏。” 叶知秋为难道:“臣当竭尽所能。可那物到底什么形状呢?” 刘太后沉默许久,缓缓道:“那物如同小孩的拳头大小,是黑色圆形。它上面写着两个篆字,叫做五龙!” 叶知秋满腹疑惑,暗想五龙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是重要的话,为何太后将它塑起来?可若不重要,太后为何这般慎重?但太后既然不说,叶知秋就只能找,不能问,恭声道:“臣已清楚一切,务必将那贼人缉拿归案,将五龙完璧归赵。” 刘太后淡淡道:“那五龙定要想办法取回来,至于谁拿了五龙,你就杀了谁,不必带回来了!” 何良回转牢房的时候,倒有些出乎意料。让何良意外的事情太多,庞籍竟然会为他说话,罗崇勋这个大太监竟奈何不了个小禁军,开封府的大老爷,对他竟也头疼。 当然最让何良意外的是,他激于义愤回转救了疯子打伤了马中立,却没有想到所救的疯子竟然是八王爷!这是福是祸,他想不明白。 但他多少明白一点,八王爷对他不赖,最少可以为他作证。 一个八王爷说的话,比一万个朱大常的证词都管用。有八王爷作证,只怕马季良也不敢乱来。可八王爷为什么会为他这个不起眼的禁军作证呢?他不怕得罪太后吗?八王爷到底是不是疯子?何良不明白。 更让何良想不明白的是,程琳这一个押后处理,竟然押后了半年。 这半年里,开封府没有对何良一案定论,何良也就只能呆在牢中。夏去秋来,秋去冬来,牢中一日冷似一日,幸好何良还有朋友,张玉每次前来,都是抱怨连连,好像坐牢的是他张玉。 开封府就这么拖着,张玉能有什么办法?反倒是何良安慰张玉,让兄弟放宽心。郭逵有一日带来了过冬的衣服,嘴上不说,但何良已明白,只怕这个冬天,他都会在牢中度过了。 什么时候会出狱,何良已不再太过期盼。牢狱中,他心中少有的宁静。 幸好他还有个五龙。那五龙中好像蕴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何良翻来覆去地看,始终看不明白。 红龙也再没有出现。何良却知道,不是幻觉,可秘密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日,何良期望到了绝望的时候,牢门响动,有狱卒进来道:“何良,去府衙,定案了。” 第290章 宁鸣1 何良大为错愕,跟随狱卒到了开封府衙。一路上,才发现京城已落雪,雪花飘飘,开封府很有些冷意。 开封府衙外,和那飘零的雪儿一样冷清,昔日那些百姓都已不见。他们显然和何良一样,并不知道何良一案什么时候了结。 何良到了开封府大堂,发现只有两个衙吏懒洋洋地站着,开封府尹程琳坐在公案之后,胡子依旧稀稀落落,庞籍在一旁站着,还是愁容满面。 何良心中惴惴,堂前跪倒。程琳道:“何良,你冒用衙役之名行事,再加上毁人柴车,你可知罪?” 何良心道:怎么扯到这里来了?为何不问马中立一事?不得不答道:“小人的确有错。” 程琳沉吟道:“你虽冒用开封衙役之名,好在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打架斗狠,不能轻饶。按例嘛,罚你增五年磨勘,然后陪给那损失柴车的老汉一两银子,即可出狱,不知你可服罪吗?” 何良眨眨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罚五年磨勘的意思就是,何良在五年内不得升职,何良对此倒没放在心上。一两银子,他也拿得出,可这种判罚,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他打伤了马中立又怎么算? 程琳见何良不语,皱眉道:“你不服判罚吗?” 何良喏喏问道:“我交了罚金,就可出狱了?” 庞籍一旁道:“正是如此。”说罢他和程琳交换了目光,都看出彼此的无奈和疲惫之意。 他们到底为何无奈,难道是因为何良而疲惫?何良已顾不得多想,大叫道:“我愿意!” 交了罚金,领回原先的衣物。何良孤零零地走出了开封府的大狱。 他莫名其妙进来,又莫名其妙离开。进来的时候,柳树依依,出来的时候,那伶仃的枯枝上,已压了厚重的雪。哈气成霜,好冷的冬! 何良忍不住搓搓手,跺跺脚,才待举步,突又止步。前方孤单的站着一人,虬髯染霜,显然在风雪中立了很久,正含笑的望着他。 何良喜意无限,奔过去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袁少廷上下看了何良一眼,说道:“出来了就好。”拍拍何良的肩头道:“这件事,你没有做错。” 何良鼻梁酸楚,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被马季良等人冤枉没什么,他被那白衣女子误解也算不了什么了,可郭大哥理解他,反倒让他惭愧无地。“郭大哥,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袁少廷吁了口气,笑道:“你我是兄弟朋友,何必说这些呢?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边走边说吧。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良有些不解要去见谁,可袁少廷就算让他跳火坑,他也会跳下去。 袁少廷没有让何良跳火坑,二人并肩踏雪而行。雪凝成了冰,碎成屑,咯吱咯吱地响着,仿佛何良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就这么出来了?怎么没有人提及马中立一事?”袁少廷目光深邃,望着墙角腊梅。 何良忙点头道:“是呀。他们没有道理放过我的。” “他们是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以后要小心。”袁少廷淡淡道:“但眼下不同了,马中立竟然打伤了八王爷!如果重判了你,那马中立就是死罪!这点他们想得清楚。” 何良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他们只能让开封府草草结案,一切都是大事化小?” 袁少廷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说得不错。你是打架斗狠的罪名,伤人是无心之过。所以马中立也是打架斗狠,无心伤到八王爷。你被关了半年,他一直躺在床榻上,这件事只要八王爷不追究,太后不再过问,就会这么算了。”心中暗想,这种处置是在意料之中。可奇怪的是,八王爷为何会为何良做证人呢? 何良叹口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妙处……”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已无话可说。 “何良,你错了。”袁少廷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何良,目光灼灼,“在这里,权力并不能一手遮天,就算是太后,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这京城,还有正直之士。你这件事做的没有大错,因此只要秉公处理,你就能无碍。但你若真的错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你!” 何良喃喃道:“可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做到绝非易事。”突然眼前一亮,说道:“郭大哥,你是带我去见正直之士吗?” 袁少廷眼中满是欣慰,“你一点不笨。我带你去见的那人,叫做……”话音未落,只听到?的一声大响,有锣声传来。那锣声极响,不但打断了袁少廷的话,还震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袁少廷目光一凝,已定在远处的一顶轿子上。何良也望着那轿子,满是错愕,他从未见过那种奇怪的轿子。 可与其说那是一顶轿子,还不如说那是一张床,因为那轿子没顶盖,轿子也绝对没有那么宽大。但那也可以说是轿子,因为谁见过有人抬着一张床走在大街上? 长街尽头处,突然现出了八个喇嘛,八个喇嘛手持巨钹,每走十来步,就会齐敲巨钹。方才那声大响,就是八面巨钹共击发出的声响,怪不得震耳欲聋。 那八个喇嘛之后,又有十六个喇嘛抬着那奇怪宽广的轿子。轿子上只坐着一人。那人也是个喇嘛,可半边身子,虽有些消瘦,但肌肉如铁。 寒风冷雪中,那人浑身上下竟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番僧嘴大、头大、鼻孔朝天,蓦地一看,好像那鼻孔竟然比鼻子还要大。 何良见了,只觉得这个喇嘛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堂堂汴京,这些喇嘛怎么如此嚣张?何良也在京城多年,真没有看过这么诡异嚣张的喇嘛。 “郭大哥……”何良本想问问这喇嘛的来历,突然发现袁少廷脸色竟变得极为难看,眼中更是露出分警惕和追忆之意。何良一凛,下面的话却已问不下去。 第291章 宁鸣2 那些喇嘛看似走得慢,可片刻之后,已到了袁少廷、何良的身边。天降寒雪,寒风凛冽,长街上本没有行人,就算有人,见到这声势,也早早的闪到一旁。 袁少廷带着何良退后了两步,还是沉默无言。那轿子上的喇嘛突然哼了一声,本是微闭的眼睛突然向袁少廷望过去。 那眼眸竟是碧绿色的。 何良只觉得那眼眸中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差点被那目光吸引。袁少廷上前半步,挡在何良的面前。何良的目光被隔断,竟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不明所以。轿上那喇嘛盯着袁少廷片刻,那轿子不停,渐渐去得远了。 可那喇嘛目光的深邃和意味深长,似乎冰雪难断。那轿子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后,袁少廷这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喃喃道:是他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何良不解道:“郭大哥,那个喇嘛什么来头?” 袁少廷摇摇头,“你不用知道。可你以后莫要去惹这个人。”他口气中满是戒备之意,又像是追忆着什么。突然听旁边有一人道:“唉,成何体统。” 袁少廷望过去,见有一文士模样的人摇摇头,上了酒楼。袁少廷目光闪动,对何良道:“去酒楼喝几杯吧。”何良见袁少廷不答,也不好追问,跟随袁少廷上了酒楼。 楼外冰凝雪冷,楼内却是温暖如春。酒楼大堂处,早有喝酒的酒客议论纷纷,袁少廷并不理会,径直上了二楼。 何良上到二楼,见有一人坐在靠窗近长街的位置,不由眼前一亮。那人衣着简陋,洗得发白。因背对这里,何良看不到他的面目。那人身形稍胖,桌上只有一壶酒,一碟水晶盐。 何良发现那人是个真正酒客,因为只有真正的酒客,才会不要菜,只就着水晶盐喝酒,他们不想让别的味道干扰到品酒的兴致。那人绝不穷,因为那碟水晶盐很不便宜。 可从他衣着来看,又像是个穷书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何良心中想,这就是郭大哥要带自己见的人吗?这人会有什么能力呢? 那人只是望着长街,他虽稍胖,但背影满是孤独。袁少廷正待举步,突然见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轻敲青瓷碟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虽远不及戚小婵的琴声动听,却自有风骨。 袁少廷竟然止步不前,静静的听着那声响。何良大惑不解,不知道袁少廷到底搞什么名堂。 这时那人喃喃念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等念完后,又喝了口酒,轻叹口气,似有什么为难之事。他声音暗哑,如饱经沧桑。那人声音虽低,但袁少廷、何良都听得清楚,袁少廷满是怅然,若有所思。 何良听了,竟然听得痴了。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场。他自幼喜打架斗狠,少读书,只是娘亲对他期冀很高,教他识字,因此何良也不算大字不识。但若论文采,那是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词中之意,因为那词,只有心苦的人才会懂。那人是说,人生不过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间那意气风发的时候不错,可惜又要追逐名气,耽误平生。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不过淡淡数语,却说尽了弹指人生,何良几欲落泪。 袁少廷虽也被牵动往事,但毕竟还记得来意。才待举步走过去,先前那上楼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颔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那吟词之人站起来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来,下官不胜感激。” 宋大人摆手道:“今日只论词品酒,不谈公事。不知希文兄让我前来,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寻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虽不想谈国事,但实不相瞒,在下这次请你前来,正和国事有关。” 宋大人脸色微变,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记得‘为臣不忠’四个字吗?”宋大人怫然不悦道:“原来希文兄招我前来,只想羞臊于我?” 何良听不明白,又望向袁少廷,见他侧耳倾听,不好询问,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希文兄摇头道:“非也,在下只觉得自己‘不忠’而已。” 宋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为宋大人满了一杯酒道:“宋兄当知道几日后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尽数知晓此事。圣上、太后祭拜天地,为天下祈福,国之幸事。”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皱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确是国之幸事。但宋兄当然知晓,圣上这次竟然如长宁节那时一样,要带着文武百官到会庆殿为太后祝寿,然后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宋大人缓缓道:“这个是圣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说些什么,可见到希文兄直视他的双眸,脸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说不下去了。 希文兄问道:“似乎什么?宋兄怎么不说下去?想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可圣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后朝拜,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长此以往,天下之乱不远矣!” 希文兄虽尚平静,但口气已咄咄逼人。 何良听得一头雾水,心道,这二人应该在议论太后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时去会庆殿给太后拜寿,这个希文兄为何不赞同呢?希文兄说什么天下之乱不远,倒有点杞人忧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对我说此何用?难道想让我去说说圣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确是有这个念头。” 第292章 宁鸣3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难道只想逞苏秦之口舌吗?” 希文兄缓缓道:“在下今日之语,已在昨日上呈给两府。” 宋大人一滞,脸现羞愧之意。希文兄道:“今日请宋兄前来,非想强人所难,只请宋兄念及当日‘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则天下幸,朝中幸。在下自知无悻,但观满朝文武,无人领言,今舍却浮名,被贬无疑。在下只求能以片言惊醒朝中有识之士,虽死无憾。” 那希文兄言辞已渐慷慨,掷地有声,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终于道:“希文兄,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 希文兄已恢复平静,说道:“宋兄请讲。”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鸟藏身其中。猎人经过时,百鸟肃然,不发言语。可一鸟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却被那猎人发现了踪迹,一箭射过去,是以殒命。那鸟儿不想多言会遭此祸患,它若是和其它鸟般沉默,或许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说是不是?” 希文兄叹口气道:“多谢宋兄提醒。但在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声音虽是低沉,袁少廷听了,虎躯一震,眼中已露出敬仰之意。何良虽不明所以,但听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为何,胸中也有热血激。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八个字刚劲锋利,刺的宋大人脸色苍白,刺破了酒楼中难言的沉寂,刺醒了那意气风发的无悔之梦。 风冷声凝,楼上已静寂无声。只有那雪静悄悄地飘着,如同那孤独的背影,无言——但执着如冬。 宋大人眼中终于有了尊敬之意,他似被那八个字激了情怀,沉吟良久终道:“希文兄不会孤单!”他说完这句话后,干了杯中酒,起身下楼。 希文兄并没有拦阻,也没有相送,只是又叹了声,端起杯中酒,沉默下来。袁少廷这才走过去抱拳道:“范大人,袁少廷有礼了。” 希文兄闻言,转过身一望,嘴角浮出笑容,“原来是郭指挥使。”看了一眼袁少廷身边的何良,希文兄道:“这就是何良吗?” 何良这才看到了希文兄的一张脸。那脸白皙非常,但多少有些沉郁,眼角已有了皱纹,写满了艰辛。何良看到希文兄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很孤单寂寞,但当看到那人的双眸,何良却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那双眼眸明亮执着,温柔多情,让人望见后,突然会发现,原来这多情的人之所以愁苦轻叹,绝非为了自身。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因为他在怜悯着世人。 袁少廷已道:“范大人所料不错,他就是何良。这次他能出来,还要多谢范大人上书直言,为何良鸣冤。”何良愣住,呆呆地望着范大人,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素不相识,竟然不怕得罪太后,为他鸣冤? 范大人笑笑,“指挥使,你不该谢的。这是本分之事罢了。” 袁少廷目露激动,“若天底下都如范大人这样……” 范大人摆摆手,打断了袁少廷的话,提起酒壶满了三杯酒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薄酒一杯,后会有期。”他干了杯中酒,点头示意,已向楼下走去。袁少廷端着那杯酒,扬声道:“范大人,风厉雪冷,请多珍重!” 范大人点点头,下了楼,去得远了。袁少廷颓然坐了下来,眉头紧锁。何良这才有空问道:“郭大哥,这范大人到底是谁?刚才他们在说什么呢?” 袁少廷回过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解释道:“方才那范大人叫范仲淹,眼下为秘阁校理。那个宋大人叫宋绶,本是朝廷的翰林学士。” 何良将范仲淹之名牢牢记住,忍不住道:“秘阁校理的职位比翰林学士差得多,可看起来,宋绶对范大人很是……尊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感觉范仲淹反倒像是宋绶的上司。 袁少廷凝视何良道:“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权势和官位,而是看你的为人。权势和官位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何良默默地咀嚼着袁少廷的话,若有所悟。 袁少廷自斟了一杯酒,又道:“范大人虽官职低微,但在京城中,是个让很多人敬重的人。若让我评价范大人,我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心忧天下,敢为人先!’”袁少廷很少评价人,可说及范仲淹的时候,眼中已有尊敬之意。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何良听到这八个字,良久才道:“郭大哥,这人真的值得这评语吗?” 袁少廷端着酒杯,望着飘雪,良久才道:“他本叫朱说,范仲淹是他后来自己起的名字。他父亲早死,母亲因是妾身,被争家财的范家人赶出家门,改嫁到了朱家。他自幼好学,等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愧于改姓,前往应天府求学。我听说他那时过得极为贫寒,冬日时,靠熬稀饭度日,他每日将稀饭冻起,划成四块。每日两餐,每餐就以两块为食。在先帝在时,他就通过科举考试,成为进士,自此从政。然后他把母亲接过来赡养,并改回范姓,自立门户。” 何良感慨道:“范大人意志之坚,让人敬佩。” 袁少廷落寞的笑笑,“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有点愤世嫉俗,我想也是情有可原。可此公虽幼年不幸,多遭磨难,但从政后,反倒清廉如水,救济天下。只要是遇到了不平事,无论对手是谁,都要抗争到底。因此他虽有大才,但在官场沉浮,始终难以被朝廷重用。他被贬到泰州时,见海堤失修,就领人修了数百里的海堤,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免于流离失所。他到应天府教学,接济贫苦书生无数,自己终年只穿着一件衣衫。他虽官职低微,但遇不平则鸣,绝不默生。就说你这件事吧,很多人虽知道你是冤枉的,但真正敢为你上书得罪太后的,朝中只有他一人!” 第293章 宁鸣4 何良心情激,后悔道:“我方才忘记谢他了。他好像也有很为难的事情,方才对宋绶说什么‘为臣不忠’,又是什么意思呢?” 袁少廷解释道:“当年太后初政,佞臣丁谓大权独揽,将政敌名臣寇准、李迪悉数罢免,贬出京城。丁谓命令当时的知制诰宋绶起草贬官诏书,那时满朝文武都屈服在丁谓的威之下,宋绶也不例外。宋绶虽知道寇准、李迪是忠臣,但诏书上却斥寇准为‘为臣不忠’,给李迪的评语是‘附下济恶’。宋绶自诩清正,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一生的痛处。范公提及‘为臣不忠’一事,并非想揭宋绶的伤疤,多半是想劝宋绶,上次没有坚持,留下一生的遗憾,希望他这次能坚持。” 何良不解道:“范大人就是想宋绶劝皇上莫给太后祝寿吗?这好像也没什么呀?” 袁少廷四下望了眼,见身边没什么酒客,这才压低声音道:“何良,你很多事情不明白的。如今太后虽垂帘,但天子已成年。很多人都希望太后早些还政给天子,但太后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很多人私下议论,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何良一凛,记得当初张玉在西华门所言,恍然道:“所以太后宁死不用寇准,只用亲信,是在为篡位做准备吗?” 袁少廷叹口气,“太后到底会不会篡位,谁都不清楚。但这几年来,太后出游,均是用天子的玉辂,朝拜规格,也愈发的向天子礼仪靠拢。过几日就是朝廷冬日祭祀,天子要带群臣先去给太后祝寿,然后再祭祀,无疑又把太后凌驾在天子之上。太后得寸进尺,一步步的试探群臣之意。范公只怕太后篡位,天下大乱,所以上书反对此事。如今朝廷失言,只有此公敢为人先。我带你前来,其实就想让你和他多说几句话。” 何良醒悟过来,“郭大哥只怕我意志消沉,所以想用范公之事鼓励我?”他这才明白袁少廷的良苦用心,心中大为感激。 袁少廷笑笑,心道,何良终于长大了,唉,只希望他以后,能少受些苦。二人各有所思,何良又尽了一杯酒,感动道:“我过几天,一定要去范公府上拜谢。这样的人,值得我敬。” 袁少廷摇头道:“不用了,我想他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何良一惊,“为什么?” 袁少廷怅然道:“你难道方才没有听宋绶说,出头的鸟总是先死。范公这次上书反对天子带文武百官给太后祝寿,只怕不用两日,他就要被逐出京城!他方才唱‘忍把浮名牵系’之时,我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何良震惊道:“你是说,范公明知道要被贬,可还要上书?”突然想到范仲淹临别说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何良终于明白了,可心中蓦地酸楚,为那孤独的背影。 “是呀,这就是范仲淹,好一个范仲淹!”袁少廷放下空空的酒杯,轻敲着桌案叹道:“这种人,你应该见上一面的,因此我今日就带你来了。”他起身放下些碎银,已举步向楼下走去。可不等下楼,有一禁军急急奔来,见到袁少廷,大喜道:“指挥使,你果然在这里,太后急召你入宫。” 袁少廷愕然,不知太后宣召何事。回头对何良道:“你先回去,我去宫中。”何良点头,见风雪漫路,目送袁少廷离去后,转身举步向郭府的方向走去。他喝了些酒,借着酒意,回想方才在酒楼的一切,一会儿心情激,一会儿愁肠百结。 他本是乡下少年,本性善良,仗着些本事,碰到不平之事,总喜欢管管。后来几经磨难,性格已经变了很多,多少有些愤世嫉俗,自怨自艾,但今日知道范仲淹的往事,突然想到,范大人屡经磨难,还是心忧天下,自己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一想到这里,何良已振作起来,见风雪扑面,不觉寒冷,反倒豪兴大发。借着酒意敞开了胸膛,高声吟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 何良不喜文,却喜这词的苍凉意境。踏雪正归时,途经一巷子旁,风雪塞路,突然见巷墙那面有棵大树,上面挂着个风筝。 风筝做工精细,上面画着一鸟,羽翼华丽,鸟喙为红色,两翅又有红黄色的翼斑,在这一片苍白的京城中,显得颇为明艳。 何良第一眼见到那鸟儿,就喜欢上它了,虽然他还不知道风筝上的那鸟叫什么名字。 这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可为什么会有风筝落在树上? 何良突然想到,这种天气却来放风筝,这人倒和风筝一样的寂寞。 不再多想,何良已准备翻墙上树摘下风筝,正要有所举动,突然听到有女子声音道:“喂,你帮我们取下风筝好不好?” 何良回过头去,心头一颤,只见巷子那头站着两个女子。发话那人是个丫环,那丫环旁边站着个女子,正讶然的望着自己。那女子身着白裘,肤白莹玉,那漫天的雪花如花瓣般在那女子身边旋舞,衬着那如画的眉目,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泼墨山水,妙夺天工。 何良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想竟然还能见到这女子。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在天王殿旁偶遇的那女子。 那女子先是讶然,后是欣然,喜道:“你……你出来了?原来……”蓦地脸上一红,才想到自己和何良其实并不熟识,随即收口,至于“原来”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了。 何良喏喏道:“才出来没有多久。”他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和女子说话。这女子如此高雅,自己不过是个禁军,还入过牢狱,再说当初她们还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和旁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的浑人,自己当初还撞伤过这女子,女子脸红,是不是后悔和他说话? 第294章 暗流1 想到这里,何良扭头想走,那女子叫道:“何良,你等等。” 何良止步,半晌才回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又有些脸红,垂头不语。丫环道:“这京城里还有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吗?一个寻常禁军,竟然为了女人,将皇亲国戚打成重伤。” 那女子低喝道:“月儿,别瞎说。”抬头望向何良道:“何良,她是和你说笑,你莫要见怪。” 何良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资格见怪别人呢?这位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当初那种初见的惊艳,再见的误解,又见的茫然,均在这一笑中化作云烟。 那女子见何良要走,忙道:“你能帮忙取下那风筝再走吗?那树很高,我取不下来。” 何良看了眼风筝,问道:“你做的风筝?”见那女子点头,何良不再多说,小跑了几步,一脚踩在墙上,飞步而上,再是一跃,已抓住根枯枝,立在墙头。 那墙足有丈许,何良竟能轻松而上,也为自己身手这般敏捷感到诧异。同时有些奇怪,他这般用力,脑海竟然毫无痛楚。 折磨他多年的头痛病,难道说在牢狱中大半年,竟变好了? 手心热辣辣的痛,何良才发现只顾得上墙,竟被树枝剌伤了手。可这点小伤对何良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小心翼翼地攀到树上,费了半天气力,这才取下了缠在枯树上的风筝。何良从树上跃了下来,伸手将风筝递给那女子,道:“给你。” 女子才要接过风筝,秀眸一转,突然掩住了口,道:“你的手出血了!”她晃了几晃,看似要晕倒的样子。何良急忙一把扶住她,“你没事吧?”突然觉得有些不妥,见那丫环瞪着自己,慌忙松开手道:“她……你快扶住她。” 丫环冷哼一声,扶住了那女子道:“小姐,这里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望向何良道:“多谢你了。”见到何良手上还有血,突然道:“你手上有伤,要包扎一下。”说罢不顾丫环诧异的目光,不等何良拒绝,已取出一方丝绢,拉住何良的手,垂头为他包扎伤口。 何良低头望去,只见到那如墨的黑发披落在那如雪匀细的脖颈上,心头微乱,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只觉得身边那女子吐气如兰,稍有些冰凉的手指和那柔软的丝帕触摸在手掌,让何良有种凝立崖壁的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终于如释重负道:“包扎好了。”何良忙道:“天冷,你快回去吧,别着了凉。” 那女子嫣然一笑,从丫环手上接过风筝,盈盈道:“谢谢你。还有……谢谢你的花儿。”她说罢,白玉般的脸上涌上丝红晕,终于转身离去。 何良想要挽留,却没有借口,突然恨自己口拙,见到那风筝时,心中一动,叫道:“姑娘,这鸟儿叫什么名字呢?”说完后,就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问那女子的名姓。可一句话问出去,有如泻 出了全身的气力,再也问不出第二句来。 那女子身形微凝,背影都像有了羞涩,说道:“这鸟儿……叫做……红嘴玉。”说罢快步离去。 何良呆呆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红嘴玉?这名字不错。”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想什么,但再没有搭讪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感觉周身泛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身上早就堆满了积雪,有如雪人一般…… 袁少廷并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可脑海中不由想起方才长街上过去的番僧,暗想道:藏边极为神秘,那里的藏密高手,自己也听说过几个。 听说吐蕃王唃厮啰能够逃脱吐番僧李立遵的掌控,就是仗着三个藏密高手。眼下唃厮啰异军突起,势力不容小窥,主要是有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这三位藏密高手相助。 方才从长街上过去的,好像就是唃厮啰的手下不空。但唃厮啰势力方兴,为何要派人前来汴京? 看不空的声势,竟似和朝廷打过招呼,不然禁军早就过问了。太后宣自己入宫,难道说是与这个不空有关吗? 正寻思间,罗崇勋已走过来,尖声道:“袁少廷,你来了。” 袁少廷含笑道:“不知供奉大人有何吩咐呢?” 罗崇勋上下打量着袁少廷道:“都说你现在可称得上是汴京禁军第一高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袁少廷不卑不亢道:“第一高手之称,如何敢当?供奉大人说笑了。” “可二十多年前,你还是个寻常的宫中侍卫。”罗崇勋唏嘘道,“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先帝的御前侍卫剩下不多了。你这等功夫,还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真的屈才了。若是……”故作沉吟,斜睨着袁少廷,罗崇勋微笑不语,静等袁少廷询问。 袁少廷果然问,“若是什么?” 罗崇勋淡淡道:“若是你能为太后多做些事情,就算统领两厢,在三衙做个官儿,也是轻而易举呀。” 袁少廷笑道:“下官这点能耐,若入了三衙,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岔开话头道:“不知太后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呢?” 心中暗想,罗崇勋示好,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他的意思,要提防他暗地下刀子。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一直在拉拢人手,难道说,真的不想让位给天子了? 罗崇勋摇摇头,眼中闪过恚怒,暗想道:这个袁少廷,不识抬举。宫中有一太监匆忙赶到,“供奉,太后催问,袁少廷何时能到?” 罗崇勋尖声道:“急什么,这不来了吗?”扭着屁股前头先行,等入了长春宫,罗崇勋到了堂前,隔着珠帘跪下,恭声道:“启禀太后,我把袁少廷找来了。” 袁少廷单膝跪地道:“臣殿前指挥使袁少廷,叩见太后。” “起来吧。”帘后声音微有嘶哑,但威严依旧。 袁少廷缓缓起来,也不再问,反正既然来了,太后总要说出用意。刘太后帘后沉默片刻,轻声道:“袁少廷,自从先帝驾崩后,我就很少见你了。这几年来,你东奔西走,为国尽力,也很辛苦。” 第295章 暗流2 袁少廷回道:“此乃臣本分之事。太后操劳政事,才是真正的辛苦。” 刘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我是真的累了,可天子还不懂事呀。” 袁少廷琢磨不透刘太后的心思,谨慎道:“但天子毕竟已可处理政事,太后若想让圣上磨练,现在也是时候了。” 刘太后又沉默下来,许久方道:“唃厮啰派个手下来汴京,那人叫做不空。”袁少廷暗道:街上遇到的那番僧果然是不空!太后终究不肯谈论还政于天子一事。 刘太后又道:“眼下西平王赵德明垂暮,但赵元昊野心勃勃,最近做了不少大事,已成了朝廷的隐患。但前段日子,赵元昊对吐蕃开战,和唃厮啰僵持不下……” 袁少廷知晓西平王赵德明,更听说过他的儿子赵元昊!当袁少廷听到赵元昊三字时,心中微凛,说道:“曹玮将军在时,就说元昊野心极大。元昊和唃厮啰相斗,却是大宋的幸事。”心中却想,这和不空来汴京有什么关系? 如今天下数分,除大辽北疆控燕云十六州和大宋分庭抗礼外,西北边陲也是战事频繁,隐患由来已久。 当年宋太祖立国后,为求一统江山,免树立太多强敌,抱着“先南后北”的战略,承认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后裔李彝兴为西平王、定南军节度使的割据地位,以换取他的臣服。 拓跋思恭当年在唐朝平叛有功,后人被赐姓李,归附大宋后,又被赐姓赵。 宋初二十年,大宋为了统一大业,扶植夏州党项牵制北汉,结果北汉被灭后,夏州党项族却羽翼丰满,成为宋朝的心腹大患。党项先后立李光睿、李继筠等人为主,到李继捧的时候,因为此人缺乏能力,眼看党项就要被宋朝所收服。 没想到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横空杀出,硬是在漠北建立起根基,再和大宋对抗。后来又经李继迁之子李德明的苦心孤诣,扩充了党项的势力,等李德明之子元昊即位后,更显出勃勃野心。 这些年来,德明虽是老矣,但元昊却开始四面征伐,时不时的还在宋境的西北挑起争端,已成大宋隐患。但刘太后显然还不重视对这父子,口气中满是轻蔑,称呼这父子赵姓。 那意思就是,德明父子不过是大宋的赐姓家奴罢了。 刘太后沉默片刻,又道:“唃厮啰虽与元昊暂能抗衡,但觉得元昊锐气正酣,是以想投靠我朝,希望我大宋出兵夹击元昊,说若能击败元昊,只请朝廷封赐瓜州、沙州两地,不知道你有何看法?”刘太后虽询问,心中却有个疑惑,瓜、沙两州土地贫瘠,荒芜人烟,唃厮啰为何只要这两地呢? 袁少廷谨慎道:“臣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不敢妄议政事。这些自有两府定夺。” 刘太后帘后道:“宰相、参政还有枢密使都说朝廷不适宜出兵夹击元昊,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我朝正可渔人得利。” 袁少廷心道,那你问我干什么?可知道太后找他前来,肯定另有缘由,附和道:“两府说的大有道理。” 刘太后良久才道:“可若不出兵,又想让唃厮啰卖力,只凭赏赐封侯只怕还不够。” 袁少廷皱眉道:“难道说……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吗?” 刘太后缓缓道:“你一猜就中。他们还想要——五龙!” 袁少廷身躯一震,脸色微变,“他们要五龙何用?”他那一刻,眼中神色极为怪异,似追忆,又像是惊凛,还带着无边的困惑。 刘太后喃喃道:“我也很想知道他们要五龙做什么用,先帝的御前侍卫还知道五龙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了。因此,不空来了,你可在旁听听。或许可以打探出些端倪。”略作沉吟,刘太后已道:“召不空入宫。” 不空这次倒是走进来的,抬轿的那些喇嘛,当然都被挡在宫外。袁少廷立在珠帘一旁,见不空缓步走来,不知为何,心口已怦怦大跳。不空头大身瘦,如同被拔出泥土的萝卜。 那萝卜当然立不住,不空看起来也是飘飘忽忽。袁少廷很奇怪,总感觉这人有如浮在半空。 不空双手结成个奇怪的印记,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等到近珠帘前时,这才躬身施礼道:“佛子使者不空拜见太后。”唃厮啰是吐蕃语译音,中原就叫做佛子,寓意佛体转世。 袁少廷若有意似无意地隔在不空和太后之间,知道这次虽是要探听五龙的秘密,但也要保护太后。这个不空,很不简单,而且还是个高手,他不能不防。 袁少廷见多识广,知道密 宗有三密,分为身、口、意三密。自唐初莲花生大士从北印入藏,传授密 宗之法,藏边密 宗高手就极为神秘。 三密要详细来说,只怕说上几个月也无法说清。但简单来说,手印是身密的一种修持方法,真言可算是口密,而意密却是一种意志力。藏密高手一直都信以手结印,口吐真言,修炼意志力就可以通神,得到神之力。 但很多人对此将信将疑,甚至认为是无稽之谈,袁少廷若不是年轻时碰到件极神秘的事情,也不会信密 宗三密。但这时的他,宁可信其有。 眼下这个不空是否有神帮助袁少廷不敢断定,但袁少廷见其双眸神光十足,竟似有魔力,再加上不空肌肉如铁,袁少廷真不敢有半分小瞧之心。 刘太后显然也在观察不空,良久才道:“不用多礼。” 不空不但身形如铁,声音也如铁钹相击般尖锐刺耳,“佛子真心想和大宋世结友好,恳请宋廷出兵共击元昊。太后说过几日就给答复,今日召我入宫,可是有了音讯?”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眼袁少廷,眼中闪过丝诡异的光芒。 刘太后缓缓道:“佛子真心和大宋修好,乃天下幸事。吾已向两府说过,决定授佛子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邈川大首领等职。过些日子,大宋还准备和你们开展茶马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296章 暗流3 不空径直问,“那出兵一事呢?” 刘太后轻淡道:“佛子想和大宋修好,赵德明也这么想的。吾不能厚此薄彼,是以准备过些日子,修书一封,劝他罢兵好了。再说,就算赵元昊不休兵,以佛子之能,要败他也非难事。”她轻易的将要求化解,就算袁少廷都有些佩服。 不空眼中光芒一现,转瞬收敛。双手结印道:“那五龙一事呢?” 帘后刘太后的声音有些暗哑道:“吾倒想问一句,你们又如何知道五龙在吾手上?” 不空微微一笑,“佛子智可通神,早已知此物落在太后之手。其实那五龙本是佛子所有,真宗皇帝不过是暂借,如今用了多年,也早该还了吧?” 那五龙极为神秘,刘太后所知不多,听不空这么一说,一时间无从答辩。可心中不由想,他们索要五龙,难道说……当初毁佛像之人,不是他们?但除了这些喇嘛,还有谁想要窃取五龙呢? 袁少廷突然道:“先帝已驾崩近十年了。” 不空道:“这位可是真宗当年的殿前侍卫袁少廷郭大人吗?”见袁少廷点头,不空道:“真宗虽去,但借物总要归还,难道不是吗?” 袁少廷淡淡道:“借物当然要归还,但如果非借,当然不用还了。先帝已拥有五龙十年,驾崩近十年,我知道佛子眼下不过三十出头,难道说,先帝会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索要此物吗?” 不空微微一笑,“此事极为玄妙,难以细言。但我想即便太后拥有此物,想必也不知道用处。” “难道说你就知道用处了?你不妨说来听听,太后若看你们急用,说不定会把五龙借你们一段日子。”袁少廷故作轻松道。 不空眼中光芒一闪,半晌才道:“此乃神之物,乃佛子和天沟通所用。” 刘太后忍不住喝道:“一派胡言!”她态度威严,语气一直平缓,这时不知为何,勃然大怒。 不空叹息道:“既然太后不信,也觉得五龙无用。那就当可怜我们佛子,将此物赐予,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刘太后微愕,没想到不空竟又如此恭敬。她素来颇有心机,只是在想,唃厮啰这次特意派不空前来索要五龙,软硬兼施,肯定有什么不轨。 这五龙自己就算不知道用途,断然也不能给他们!当年那死鬼曾说,五龙中,有个极大的秘密,得之得天……可死鬼至死也没有说完这句话,难道是说得之得天下吗? 若果真如此,当然不能让出去。可若是得之得天神相见呢?那可真的见鬼了。都说佛子唃厮啰有大智慧,他这般渴求五龙,这里面肯定藏有惊天的秘密。 刘太后心目中的死鬼,当然就是已驾崩的真宗赵恒了。她现在心中还恨着赵恒,至于为什么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不过女人都是如此,越是别人抢的东西,她就越想要。反之,她也不要!刘太后也是女人,当初对五龙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可自从五龙被窃后,她就总觉得不妥,这才吩咐叶知秋全力的寻找五龙的下落,这次见不空对五龙也有兴致,更是好奇心起。 但刘太后根本没有五龙,自然无法赐予。略作沉吟,对袁少廷道:“郭卿家,你意下如何?” 袁少廷知道太后的心意,突然道:“我早上吃饭,还剩了半碗饭。” 刘太后怔住,不空也是愕然,不由问,“那又如何?” 袁少廷缓缓道:“饭放在桌上,我不吃,不代表你就可以吃下去。吃多少,那要看你的本事!” 长春宫蓦地沉冷下来。 不空眼中光芒爆闪,淡淡道:“原来郭侍卫是想看看我的本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逼近了袁少廷。袁少廷也迈前了一步,嘴角带笑道:“不敢。” 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丈许,可谁都不再动半步。本是温暖如春的长春宫,空气遽然冰冷。 刘太后心中一震,本想唤侍卫进宫护驾,将不空逐出去,可心思再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袁少廷素来谨慎,既然出手,肯定有他的道理。 而袁少廷当年身为赵恒身边的御前护卫,武功高强,刘太后当然是知道的,因此刘太后对袁少廷有信心。 可袁少廷一直没有出手,只是望着不空的一双眼。不空自从入宫后,双手就结印不停,但此刻却如被冰封般,再也不动。可他的嘴唇却是不停的颤抖,似乎在念着什么。 良久,这二人还是一动不动,可四目相投,如刀剑相碰,隐有火花。太后隔着珠帘望过去,突然脑海有些昏沉,吃了一惊。一伸手,茶杯落地,乒的一声脆响。 那响声击破了袁少廷与不空之间的沉凝,袁少廷缓缓退后一步,淡然道:“看来这碗饭,并不好吃。” 不空嘴角带笑道:“那我下次若来,定当再讨了。”他霍然转身,大踏步的离去,竟然再也不问五龙一事。 刘太后惊疑不定,问道:“袁少廷,怎么回事?” 袁少廷目露思索,回道:“太后尽可放心,他应不会再要五龙了。探寻五龙秘密一事,臣会尽力而为。” 刘太后只觉得有些疲倦,摆手道:“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若有消息,立即回禀。” 不空大踏步的走出长春宫,面带微笑。众人都知道这是吐蕃的使者,也不敢拦阻。不空出了大内,轿子早就等候,那些喇嘛毕恭毕敬,如见天神一样。 四下无他人,只余风刀雪剑,被那冷风一吹,不空脸上笑容倏灭,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鲜血红艳,如梅花盛开。众喇嘛均惊,齐呼道:“大师……” 不空摆摆手,已上了轿子,满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喃喃道:好一个袁少廷,竟然有这般本事,难道说?嘴角转瞬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可如此一来,你以后……就不要想太平了。 何良回转郭府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晃晃悠悠的在汴京古道上徘徊,如在云端。 第297章 暗流4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回转,或许是觉得,还能和那女子再次相见。但直到华灯初上,他终究还是没有见到那女子。 推开郭府大门的时候,何良轻轻叹口气。可身后遽然有疾风涌起,何良一惊,喝道:“谁?”他才待转身,就被一只手按住肩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 何良不用回头,已听出是袁少廷的声音,惊喜道:“郭大哥,你回来了?”回头望过去,见袁少廷脸色煞白,何良骇然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袁少廷摆摆手,缓步回到房中,取了坛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这才喃喃道:好厉害。 何良一直跟在袁少廷身边,急问,“郭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生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他才要转身,被袁少廷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没事。今天和那番僧交了手。” 何良满是惊凛,“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实在不敢相信,以袁少廷之能,也胜不了那喇嘛。 袁少廷沉默半晌,“唉,不好说,但他肯定也不好受。何良,今日见到的番僧叫做不空,是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你以后尽量避开他。” 何良点头道:“郭大哥,我记住了。”心中却想,那番僧为何和郭大哥作对?郭大哥让我避开番僧,多半是为我好。 袁少廷心中想到,善无畏、金刚印、不空乃唃厮啰手下三大高手。只是这个不空,竟有这般意志,不知道旁人如何?那唃厮啰呢,是不是更加犀利?藏密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袁少廷和不空虽未交手,但比过招还要危险。不空双眸似有一种魔力,简直可以勾魂夺魄,他以双眸的精神力想要控制袁少廷。 袁少廷早听说过这种法门,今日才得相见。但袁少廷本人早就意志如钢,又兼身经百战,虽知不空的法门,但仍凝聚精神和不空对抗。不空因无法控制袁少廷,意志反受伤害,这才口吐鲜血,不敌离去。 可袁少廷也是觉得精神疲惫,甚至气力都暂时无法凝聚,也骇然此人的神通。 见何良满是关切,袁少廷笑道:“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我要查一些事情,可能又少和你见面。对了,马季良他们绝非善类,你要小心些。” 何良有些担忧袁少廷,闻言道:“我知道!” 等何良离去,袁少廷长舒口气,脸上渐有些血色。又喝了几口酒,心中想到:太后不知道五龙的秘密,可不空显然知道些事情。我击败了不空,他肯定会知道我也有秘密。这样一来,他多半会找我的麻烦…… 轻轻叹口气,袁少廷从怀中取出根笛子,望着那笛子道:不空,那我就等着你。这件事已困扰我太久,梅雪,你可知道,我当年,也是身不由己?若不查出真相,我始终难以释怀。 碧笛幽幽,灯下泛着绿光,映在袁少廷的脸上,如庭外飘雪一般凄凉…… 清晨何良起来后,先去看望袁少廷,可发现袁少廷已不见。何良想起昨晚袁少廷的脸色,难免忧心,去找郭逵一问,他竟然还不知道袁少廷回转。 何良无奈,只能先去禁军营。骁武军众人见到何良,发出一阵欢呼。赵律却是阴沉着脸道:“何良,你乱生是非,又冒用开封府之名,郭指挥有令,罚你三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众人隐有不平之意,何良知道袁少廷此举在于息事宁人,默默承受。吃亏有时候就是占便宜,何良吃了这次亏,如能保命的话,那也算占了便宜。赵律虽冷,可还是将何良和张玉、李禹亨分为一组。 再过几日就是祭祀大典,京中禁军自然全力戒备,何良三人被分到五丈河附近巡逻。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五丈河附近,天下数十年平安无事,朝廷养了这么多禁军,不过是为防万一,说是巡视,其实也无甚大事。 几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抱着膀,缩着脚。何良抬头望天,见空中飞鸟一闪而过,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张玉,你是南方人,可曾听过红嘴玉这种鸟吗?” 张玉道:“当然听过了,那种鸟很漂亮,我儿时的时候,还抓了一只鸟养过。不过,后来我又把它放了。” “为什么?”何良不解道。 张玉怅然道:“因为我将那鸟关在牢笼中,竟有另外一只鸟不畏危险,每天过来在笼外悲啼,又不停的撞击那鸟笼。我当时很奇怪,我娘告诉我,这鸟儿极为重情,雌雄两只鸟很多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彼此极为忠诚。一只若是被抓,另外一只无论千难万险,都要想尽办法和它团聚。” 李禹亨啧啧道:“那这鸟岂不比人还忠义?” 张玉叹道:“唉,谁说不是呢?我放了那鸟儿后,爹就过世了。可没几年,娘也去了,我想……他们也和红嘴玉仿佛吧。” 何良想到自己的娘亲,也是不由心酸。 张玉抖抖身上的积雪,舒口气道:“对了,还忘记告诉你了,因为红嘴玉这种性子,所以我们那边又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做相思鸟。”说罢以手打拍,轻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李禹亨一旁道:“张玉,没想到你这人除了打屁,还会做点打油诗呢。” 张玉道:“禁军不可怕,可怕的是禁军说瞎话。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做的诗,你竟然说是打油诗?当年我娘在我爹死后,总是念着这首诗,我就记下了,当时不解其苦,可现在懂了,却迟了。”说罢眼角泪光莹莹。 何良见了,想起大哥常念叨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知道张玉的心情,安慰道:“张玉,你莫要难过,其实父母只要知道我们过得好好的,他们就已心满意足了。” 大雪时下时止,三人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第298章 暗流5 何良当值结束后,没有立即回返住所,而是去了当初捡风筝之地,那巷子叫做麦秸巷。 黄昏雪冷,巷子中早就没有了行人,何良孤魂野鬼般从巷子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来到了东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那风筝终究没有再飞起。 何良暗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讪讪的回到了住处,始终见不到袁少廷。 郭逵倒心大,只说大哥白日回来过一次,但匆匆离去,好像有什么急事。何良知道袁少廷无事,也就放下了忧心。 呆坐在床榻之上,一夜只是想,她在雪天,放飞着风筝,风筝上又画个相思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过了多久,何良突然想到,自己这般神魂颠倒的念着那女子,可是觉得那女子相思的是自己?转瞬哑然失笑,暗想自己绝不会这般自作多情。 可若非这般,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去那里? 突然发现桌案上有方丝巾,正是那名女子所留,何良自辩道,我多半是想归还这丝巾,别无他意。可是,黄昏的时候,我去那里,并没有记起丝巾的事情呀。 何良坐在床榻上,患得患失,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清晨醒来,脑海中没有红龙,只有那一方幽蓝的丝巾在思绪中飞扬。 翌日当值后,何良竟又莫名的去了麦秸巷。但风筝终究没有再起。 第三日之时,风卷狂雪,何良只对自己道,谁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放风筝,莫要去了。但就算风刀雪冷,当值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前往麦秸巷。 没有风筝,只有狂风。何良喝了半天西北风,回去冻得和冰柱一样。躲在被窝中烤火,何良发狠道:明日若再刮风,死活都不去了。何良呀,你自作多情,这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她了。你算得了什么,不过给她取了风筝,难道还想要酬劳不成? 昏昏睡去,清晨醒来时,雪止天晴。 何良望着晴空冰冷,不由暗想,这不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今日正巧不当值,何良再次起身到了麦秸巷,依靠在巷墙旁,从日出等到了日落…… 影子都没有一个。 北风起,雪屑纷飞,何良缩着脖子,望着巷墙里的那棵杨树。杨树光秃秃的,满是积雪,和何良两两相望。不时的一阵风过,树上的积雪抖落,纷纷洒洒,何良伸出手去,望着那雪花落在手上,变成点点水珠。 天虽冷,可心暖。情虽朦胧,但炽热。 黄昏日落,余晖散尽,夜幕开始笼罩着古朴的开封城之时,何良抖抖身上的积雪,转身向巷口走去。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带着雪花的落寞,到了巷口处,戛然而止。 巷口处,有梅散幽香,梅枝横斜。何良立在那里,非为梅,他已被冻得麻木的脸上突然绽放出难言的光采。巷子尽头,一女子正如清幽雪梅般站在那里,凝望着何良。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带着泪影,有如那春来时,碧水中未溶的冰。 终于见到那梦中的女子,何良突然觉得苍天待他其实不薄。为了这一刻,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禁军,而她…… 何良胡思乱想之际,才发现女子在风中有些颤抖,终于快步走过去,鼓起勇气道:“你……真巧,竟能又碰到你。”何良有些脸红,知道这世上的巧合,很多都是因为有心。 那女子嫣然一笑,“真的巧呀。” “今日没有放风筝?” “这不是放风筝的天。”女子轻咳两下,何良这才发现她脸颊微红,关切道:“你受寒了?” 女子道:“前几日放风筝,受了风寒,因此这几日一直没有来。” 何良心安中有些心慌,不舍却又不能不舍,“那快回去吧,这里冷。” 女子紧了紧身上的白裘,抬头望向苍穹,突然跳了两下。何良不解其意,只觉得雪地中有一朵旋舞的花儿。“我娘告诉我说,若是觉得冷,就要多动两下。”女子燕然一笑,笑容有如皓月。 何良笑道:“是呀。”他这才发现自己也冷得厉害,左摇右晃地跺脚道:“我们整日在京城游走,若是冷,就先跺跺脚,脚若不冷,身上就不冷了。” 女子突然捂嘴咯咯地笑。 何良呆呆地问道:“你笑什么?” 女子道:“我看你摇晃着跺脚,好像是一只大螃蟹。我最喜欢吃汴京东城的洗手蟹了。”她忍俊不住,竟笑得前仰后合。 何良满是尴尬,可心中又带着喜悦。 女子笑后,用力地跺跺脚,举止有着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过了片刻,喜道:“你说的很对呀。我也变成螃蟹了,和你……”突然脸红,垂头不语,只是用脚尖划着雪面。 何良看的已心醉,心道:和你怎么的?和你是一对螃蟹吗?虽这般猜测,可如何敢唐突佳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又笑道:“何良,你为何要入伍呢?” 何良见女子无拘无束,自己也渐渐去了不安,说道:“说来话长……” “说来听听。”女子微笑道。 何良见那女子的眼眸中似蕴含着什么,却绝没有离去之意,只好道:“我本来不想入伍,可世上绝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将当初的事情说了一遍后,突然觉得舒畅了很多。当然很多事情都是删繁就简,说到擒赵公子的时候,只说侥幸为之,当时逼于无奈,只能从军。 女子静静地听,听完后感觉到寒冷,又是跺脚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你和他们不同的。” 何良心中一颤,问道:“有何不同呢?” 雪光中,女子的脸如喝醉了酒。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天,惊叫道:“哎呀,好晚了。我要回去了,不然爹会责骂我了。”说罢转身就跑,雪地中轻盈的有如玉兔。 何良突然想起还没有询问女子的名字,才要问,那女子已没入黑暗之中。 第299章 暗流6 何良有些焦急,只怕她孤身有事,悄悄跟随。见到那窈窕的影子入了朱门,再不见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回转的路上,何良只觉得身轻如燕,喜悦无限。 第二日清晨,何良早早的到了禁军营。和张玉、李禹亨赶赴金水河附近巡逻。 何良满怀心事,只盼太阳像流星一样的坠落,然后他就可以交差再去麦秸巷了。虽不确定那女子会不会去,但他现在每天若不去那里走一圈,晚上觉都睡不好。 见金水河蜿蜒东去,银装素裹,有如飞龙,何良突然想起了红龙,心中微震。同时也有些奇怪,这些日子,红龙为何一直没有再出现呢? 何良正寻思间,听李禹亨对张玉道:“张玉,你知道最近京城出大事了吗?”这雪天当值,可说是苦不堪言,若再不说几句话,着实无聊。张玉随口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屁事?” 李禹亨叹口气道:“听说范仲淹被贬出京城了。” 何良回过神来,心头一震。回想起那多情的眼眸,伤情的脸庞。范仲淹果然被贬了,这结局早已注定,可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明知道结局,还要去做!何良望着那金水河的冰雪,感觉到冷。 张玉嗤之以鼻道:“你这算什么大事?我还知道被贬的除了范仲淹,还有翰林学士宋绶呢。这两人都劝太后还政给天子,结果都被太后贬出了京城。” 何良突然想到袁少廷所言,“太后自己想做皇帝!”忍不住紧了下衣领。 张玉已道:“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李禹亨又惊又怕,忙道:“张玉,别瞎说话。” 张玉冷哼道:“我没有瞎说,太后不停地把忠于赵家天下的臣子驱逐出京城,就是自己想当皇帝。” 没有人再回话,空气中满是冰凝的冷,何良心中忍不住想,天子是太后的儿子,太后想当皇帝,会把天子如何? 何良只是限于想想,哂然一笑,继续看着那金水河的冰雪。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禁军,这种事情,连想想都是多余。一个人有苦恼,通常不是想得太少,而是想得太多了。 近黄昏之时,何良已有些按捺不住,才待和张玉、李禹亨回转交差。不想远处有几人走来,为首一人脸色黝黑,一张脸有棱有角,有如铁板一般,却是开封府的捕头邱明毫。 这几年来,开封府除了捕王林宗外,着实出了几个好手,而叶知秋、邱明毫二人因为办案出色,被京城人并称为“一叶知秋,明察秋毫。” 叶知秋如剑,邱明毫看起来如盾,铁盾! 邱明毫身后跟着个倨傲的年轻人,眼睛仿佛长在脑门上一样。何良认得这人叫做夏随,本是三衙马军都指挥使夏守?的儿子,眼下是骁骑军的一个指挥使。 骁骑、骁武两军都归三衙中的侍卫马军司指挥,也就是说就算是袁少廷,也要听命于夏守?。夏随有个好老子,也就能指挥动何良等人,眼下正傲慢道:“在金水河白虎桥附近巡逻的就你们三个吗?” 张玉在三人中官阶最高,答道:“除我们三人外,白虎桥那面还有李简军头等人照看。” 夏随点点头道:“既然这样,白虎桥这面让李简等人负责,你们三个跟我来。” 张玉三人满是错愕,可只能听从调令,跟在夏随的身后,不知道要做什么。 何良暗自皱眉,心道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本想去麦秸巷,没想到偏偏有事要做。 夏随带着众人径直向南行去,也不多言,邱明毫双眸如电,警惕的留意周边动静。这二人均是神色慎重,如临大敌。众人从白虎桥南下,经大佛寺,过北巷口,又绕着王家金银铺转了一圈。 何良看着日头一点点的西落,夜幕一重重的沉凝,心中焦急。这时听夏随低声道:“他们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邱明毫也是低低的声音,“不错,眼下莫要打草惊蛇,不如查探明白再说。” 何良听到了夏随和邱明毫说的话,但不解其意。只隐约知道这二人多半是在抓什么人,他无意捉贼,心中早就不停的骂娘。 抬头看了眼天色,何良见许多店铺已点了灯,整条金梁桥街都如繁星坠地,灿烂非常,只是想,她今日会去麦秸巷吗? 好不容易等到夏随道:“今日暂到这里,诸位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何良急急告辞离去,张玉斜睨了夏随一眼,见到他望着何良的背影,脸色阴沉,不由打了个突儿。 雪已停,风更冷,刮在身上,透骨的寒。 何良一口气从金梁桥街跑下去,直奔麦秸巷。麦秸巷离金梁桥极远,他奔了小半个时辰,额头冒汗,又歇了两次,这才到了麦秸巷口。 明月已升,麦秸巷清清幽幽,鬼影都不见一个。 何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那哈气到了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气,也集结着何良的失落。 叹口气,何良坐了下来,望着墙角的一丛梅花,见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喃喃道:我有事,来晚了,对不住。虽然没有和女子约定什么,但何良当日见那女子的神情,已觉得无需约定。她来也好,不来也罢,他总是会等她! 何良在雪地上坐了良久,这才疲惫地站起,见梅花下有几瓣粉红色的花瓣,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那花瓣旁有一排窄窄的脚印,似是女子的纤足留下。 何良顺着那足迹望过去,发现足迹离去的方向,正是当初那女子离开的方向,不由心中叫道,“是她,是她!她肯定来过这里。” 何良顺着足迹寻去,见那足迹到了朱门前而止,欣喜中夹杂着几分失意。喜的是,那女子还记得他何良,这次前来,多半是找他了。 失意的是,他却有事,不能如约前来。 在朱门前徘徊良久,见夜色沉沉,何良终于没有勇气去拍门。 顺着那足迹的方向,又走了回去。 跟来的时候,心情激,并没有留意什么,回转的时候,何良才发现那足迹有的并不完整,只余个脚尖的痕迹,不由暗想:她为何这般走路? 第300章 搏杀1 最初见她的时候,矜持秀雅,可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觉得她天真烂漫。她那时还跳了几下驱寒,哦,想必是她心情高兴,这才蹦蹦跳跳地回转。 想到这里,心中愉悦。 可转念一想,我这猜测也不见得是对的。她见不到我,有什么心情高兴的?难道我那么讨厌?天冷路滑,说不定她不留神,跌倒了或者扭伤了脚,这才用脚尖点着地回转。 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揪起来,惴惴难安。 终于还是向朱门的方向再次走去,留心观察那脚印,只见到那半个脚印的地方,都比寻常的步伐稍宽,又想,“不会是受伤了。这是跳跃的足迹,若是受伤了,那足迹应该比寻常的步伐要短才对。” 何良想到这里,再次回转。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只盯着那女子的脚印,也不舍得踩上去。一路到了几丛梅枝的地方,徘徊不去,突然见到梅枝下脚印也是错杂,暗想,是了,她有些冷,所以在这徘徊等待。唉,我本不该让她等的。 蹲下来,何良想再研究下脚印,突然目光一凝,已留意到雪地的花瓣有些不同。 借朦胧月色,何良这才发现,原来那花瓣有如箭头般指向一处,那箭头的尽头,竟写着几个字。 这本是很明显的标志,但何良心乱之下,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刻见到这标志,一颗心怦怦大跳,知道这多半是那女子留下来的字。可那到底写着什么? 何良定睛望去,只见雪地上写了八个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何良识字不少,可也不多,这八个字,他就有六个不认识!他唯一能知道的两个字,就是草虫,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何良望了良久,只是想,她是说我和草虫一样讨厌吗? 不过草虫也不全是讨厌,也有些可爱的虫子吧。 可终究觉得难以自圆其说,虫子还不是可恶的居多? 又想,那个喓喓又是什么意思?哦,多半是她想让我帮她找草虫,所以用个要字,不过为什么两个要,还加个口字呢? 想必是她催促我,让我快点找草虫?但这时候天寒地冻,哪里会有虫子?再说,她要虫子干什么? 何良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看到后面“趯趯阜螽”四个字,更是一头雾水,暗想:最后那个字是冬天的两个虫合在一起,这么说来,我前面的猜测还是对的,她的确是要冬天的一种虫子。 冬天的虫子?哦,这个冬天的虫子,到底到哪里去寻找呢? 何良猜测良久,终于觉得还是要找个有学问的人问问才好,拔出佩刀,想砍下梅枝把这几个字刻上,可转念一想,她喜欢这梅花,我若砍了,她岂不看不到了? 犹豫片刻,何良灵机一动,脱了鞋子,踮着脚,用刀尖在鞋底把这八个字刻了下来。看了半晌,确认无误,这才把鞋子穿起,又停留了良久,等的月儿都睡了,这才回转。 到了郭府后,已是深夜。何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天明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门。感觉胸口有些痛。何良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那黑球硌得他胸口发痛。 黑球虽是怪异,但许久没有显灵,何良无心理会,急匆匆的去找郭逵。郭逵还在沉睡,何良不好推醒他,眼珠一转,呼呼喝喝,在院中打起了拳法。 何良入了汴京后,袁少廷就尽心传授他武技。 何良不忍袁少廷失望,招式倒尽数记住,但因为难发力,一直少练,这时候兴致所到,一通拳打出来,虎虎生威。 何良打的兴起,伸手拔刀,又舞了一会儿刀。这时候只觉得体内气力充盈。何良使到尽性,大喝一声,长刀脱手而出,嚓的一声响,已插入对面的一棵柳树。 何良掷出单刀,心中一惊,暗想,我我头怎么不痛了?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脑海中隐约还有一丝痛楚,但绝非以往那般撕心裂肺。 难道说人逢喜事,精神也会爽快很多?何良正诧异时,一人喝彩道:“好刀法!何二哥,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本事,你的头痛病好了?” 何良回头一望,见是郭逵。何良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好了没有。不过使了这路刀法后,头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郭逵欣喜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过几天你再去找王大夫看看。” 何良困惑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昨晚之事,问道:“小逵,你不是一直说很有学问,我且考你一考。” 郭逵奇怪道:“你要考我什么?” 何良脱下鞋子,用白雪擦去鞋底的泥垢,忐忑问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郭逵接过了鞋子,掩住鼻子道:“你几天没有洗脚了?” 何良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好,那我找别人去好了。” 他假意伸手要拿鞋子,郭逵拿着鞋子退后一步,叫道:“你太小看我了,不就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八个字吗?有何难认?” 何良见郭逵出口流畅,不像蒙他,奇怪道:“摇摇草虫,踢踢浮肿什么意思呢?踢几脚,自然就浮肿了,哈哈。”说罢干笑几声,知道那女子写这几个字,绝对不会是这个意思。 郭逵上下打量着何良,狡黠笑道:“你说……这鞋子你到底在哪里买的?” 何良回道:“这是官家的鞋子,可有问题吗?” 郭逵研究下鞋子,知道何良说的不错。 京城有八大禁军,每一军都有统一的装束,这鞋子每年冬季,朝廷三司下的度支部掌管冬衣之案都会发两双下来,他大哥郭逵也穿这样的鞋子。 “这就怪了。”郭逵诧异道:“怎么会有人在你鞋子上刻上这八个字呢?” 何良本想说自己刻的,但怕郭逵知道后不好解释,索性将错就错道:“是呀,的确很奇怪,我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底有这八个字,这些天忘记问旁人,今日见到你,这才考考你。你知道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说罢又是大笑两声。” 第301章 搏杀2 郭逵嗤之以鼻道:“我博览群书,通古知今,还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草虫喓喓的在鸣叫,蚱蜢四处在蹦跳。喓喓是说草虫叫的声音,阜螽就是指蚱蜢,阜螽是说蚱蜢跳跃的样子,怎么样,服了吧?” 何良知道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后,更是胡涂,心道那女子写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故作讽刺道:“小逵,你莫要骗我了。你多半知道二哥不识书,所以随意的编个意思,嘿嘿。他们在我鞋底刻着八个字,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真的奇怪之至!算了吧,我还是找个有学问的大儒问问吧。你呀,还差得远。” 说罢蹬上鞋子,转身要走,郭逵这下不干了,一把扯住了何良道:“你可以侮辱我的诚意,可你不能侮辱我的学问,这八个字的确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后面接的话!” 何良心头一颤,故作不在乎道:“后面又有什么话呢?” 郭逵大声道:“这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叫做《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后面两句说的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何良心头一震,竟然呆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何良就算不通书,可也多少明白这四句的含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原来她在关心我!那一刻,心里喜悦中又有甜蜜,感动中又夹杂着伤感。 他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又郁郁不得志,虽喜欢那女子,可从不敢说出。他见那女子容颜脱俗,秀美绝伦,只觉得能见那女子一眼,和她说上几句话,那已经是这辈子的福气,可哪里想到过,这女子竟然也关心他! 何良脑海中一阵眩晕,幸福得胸膛都要炸开。 郭逵没留意到何良的异样,解释道:“这本是情诗,是说等待情人约会,但一直见不到心上人,所以很是担忧。哈哈,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多半是三司度支部有男人对你有意思,所以才在你鞋子上刻下这几个字对你表达情意了。”说罢笑的前仰后合,得意非常。 何良回过神来,见红日东升,记起今日还要当差,暗叫不好。才待离去,又不敢确定道:“小逵,你说的什么什么,书上可有写吗?” 郭逵撇撇嘴,飞转回了房间,不一会取了本诗经丢给何良道:“自己看吧。难道说我骗你,书中也特意写好了骗你不成?”说罢摇摇头,打个哈欠道:“被你打拳的声音吵醒,出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个没品位的人。回去再补一觉了。” 何良翻翻书页,找到了《草虫》那节。《草虫》前四句的确如郭逵解释般,后面还有三句话,“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书页旁有着郭逵标注,解释道:“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当浮一大白。”何良心道,郭逵这解释狗屁不通,意境和前面全然不符,正确的解释应该是,终于见到了心上人,我心也就安宁了。 诗分三节,不过意思都是仿佛。何良收了书,快步跑出了郭府,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八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大叫一声,翻了个跟头。转念又想,何良呀何良,人家忧心,你为何开心呢,实在不该。可终究难以遏住心中的喜念,一路奔行,几乎如飞般到了军营。 幸好并未迟到,幸好头也未痛。到了军营后,何良领了任务,是和张玉、李禹亨二人前往汴京蔡河左近巡逻。 等到了蔡河左近,找个避风的地方,何良晒着太阳,看着天空发呆,嘴角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一日无事,临近交差之际,何良忍不住偷偷将诗经拿出来看一眼。见到诗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几句的时候,不由暗想,若真的能和那女子,一块上山采蕨,下山种菜养羊,那真的是给个皇帝都不做了。 可是,她那么娇贵的身子,当然不会和我这么做了。她真的是在等我?我有什么好?唉,或许这八个字是写给旁人,我不过自作多情了。 何良患得患失,脸上表情也是瞬间变幻。 张玉见何良竟然拿本书在看,简直比见到太后让权给皇帝还吃惊,又见何良脸色百变,忍不住伸手去摸何良的额头。 何良吃了一惊,霍然后退,等发现是张玉,诧异道:“你做什么?” 张玉道:“今天吃药了吗?” 何良道:“没吃,怎么了?” 张玉道:“那我建议你吃点药吧。我看你一会儿忧愁,一会儿高兴,中邪了吧?” 何良打开张玉的手,笑骂道:“你才中邪了呢。”话音未落,李禹亨突然低声道:“真的邪门了,他们怎么又来了?” 何良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夏随、邱明毫已并肩走了过来。 何良暗自叫苦,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解以汴京之大,这两天为何均能碰到夏随二人? 夏随二人若是无意,那两次相遇何良也太巧了。 但若是有心,夏随、邱明毫和何良并无往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夏随仍旧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冷冷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张玉摇头道:“回指挥使,没有异常。” 夏随皱着眉头,对一旁的邱明毫道:“那就怪了,这贼子到底藏在哪里了?” 邱明毫缓缓道:“弥勒教的人,素来都是故作神秘。依我之见,他们这次来汴京的人手不会多,多半是虚张声势……” 何良听到弥勒教三字的时候,心口一跳,暗想难道说多闻天王又来了?他来做什么?找五龙吗? 夏随摇头道:“这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日就是大典,若是被他们惊了圣驾,那可不得了。”扭头对张玉道:“你们几个再辛苦一下,跟我们去捉贼,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张玉也听明白了,原来京城出了逆贼,怪不得夏随这么紧张。张玉是不想要好处的,可他这时候,还真无法推搪。 第302章 搏杀3 正犹豫间,北方突然跑来一禁军,低声在夏随耳边说了两句。夏随脸色微变,道:“此事当真?” 那禁军道:“绝无虚言。” 夏随当下又低声对邱明毫说了几句,邱明毫铁板一样的脸上也有些动容,说道:“如果消息确实,当立即动手。” 夏随点点头,对张玉喝道:“已发现弥勒教徒的行踪,立即捉捕,你们三人跟我来!”说罢当先向北奔去。 何良一颗心沉了下去,摸摸怀中的那本书,满是无奈。 众人一路北行,很快又到了北巷口附近,夏随并不停留,径直往王家金银铺的方向奔去。何良暗自皱眉,记得昨日也是这样的路线。 夏随到了王家金银铺旁,并不停留,从旁边斜插入一条巷子,到了一大宅之前。有乔装的禁军匆匆奔来,向大宅一指道:“夏指挥,有人看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时候有禁军已陆陆续续的赶到,竟然有数十人之多,个个手持利器,还有人持弩操弓。何良一想到多闻天王的本事,也是手心冒汗。 夏随命令道:“厉战,你带十来人手扼住南方主道,用硬弩射住要道,有匪人冲出,格杀勿论。宋十五,你带金枪班守住北方院墙,不能让人逃出。高大名、汪鸣都,你们两人分别带弓箭手,刀斧手守住东西方向,不得怠慢!” 厉战、宋十五、高大名和汪鸣都等人均是骁骑军,纷纷应令。这时候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军头李简也悉数赶到。何良来京城多年,倒是头回碰到这种阵仗,心中紧张起来。 夏随望向了邱明毫道:“邱捕头,人手已到得齐。调集人手我在行,可捉贼就看你了。” 邱明毫沉着道:“这曹府我曾经来过,知道分前厅、后堂、左右厢及后花园、马厩、假山、梅亭、竹林等处。曹相已过世,他的后人离开京城,这宅子也就荒芜了下来,贼人藏匿其中,我们应分头搜寻。”何良心中一动,暗想这里难道是枢密使曹利用的宅邸? 夏随皱眉道:“那这样好了,邱捕头、王珪,你们二人和我一起,直扑左右厢。李简,你带两人前往梅亭、竹林等地查看。张玉、何良、李禹亨,你们三人去后花园查看动静……”接连的吩咐后,夏随道:“听闻消息,这里有三个可疑人物。我们这次关门捉贼,务求一击得手。若见贼踪,吹哨即可,其余人众若听到哨声,要尽快赶去支援。” 言毕,早有几人抬着根巨木向府门撞过去,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朱门倒了下去。夏随一马当先冲到前厅,过堂后向左右厢奔去。 何良、张玉逢此大事,心中虽忐忑,多少也有些兴奋之意。李禹亨却是脸色苍白,隐有惧意。 三人从走马道一路奔过去,绕过座假山,穿亭绕阁,竟走了一段工夫,这才到了后花园。 曹府极大,积雪浓厚,满是荒凉。张玉见状,忍不住叹道:“曹利用一生豪奢不羁,不想死后曹家竟如此败落。” 何良轻嘘道:“小心了。”见李禹亨紧跟在自己身后,微笑道:“不用怕,你没有杀过人吗?” 李禹亨紧张的浑身发抖,说道:“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会杀过人呢?唉,我只以为入禁军后,就会享福了,哪里想到还要捉贼。他们这般声势,想必那贼人很凶狠吧。你们千万小心。”他声音发颤,很是不安。 张玉、何良摇摇头,没有想到李禹亨长得粗犷,为人竟如此胆小。 何良安慰道:“禹亨,莫要担心,我们人多,不必怕的。”他举目一望,见到后花园冰雪覆盖,远处有个马厩,早就没有马儿。那马厩不远处又有个水井,水桶倾倒在一旁,显然是很久没有使用,更显凄凉。 “去马厩看看吧,这附近看来只有那里能藏贼了。”张玉皱眉道。 三人并肩向马厩走去,马厩里黑幽幽的一片,看不真切。那马厩极大,左手处还有个棚子,堆满了喂马的干草。 张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丢过去,“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后花园中更显悚然。 李禹亨打了个冷颤,见马厩没有任何动静,颤声道:“没人的。张玉、何良,我们不如在这里坐会儿,等等别人的消息,莫要瞎闯了。” 何良突然鼻翼稍动,轻咦了一声。张玉二人一凛,忙问:“怎么了?”何良向马厩的一角望过去,说道:“那里不是雪,而是梅花,有股幽香。” 那马厩旁有一丛雪白梅花,何良见到梅花,想起那女子,心中一阵暖意。又想,她多半又空等了。唉…… 张玉舒口气道:“何良,这时候你竟然还留意梅花?” 何良讪讪地移开目光,突然双眸凝向地面道:“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三人借着清淡的月光望过去,只见银白的雪地上有两排半圆的痕迹。 那半圆有如拳头般大小,边缘有三道齿痕,入雪极深,呈一字型向井口的方向排过去。 张玉蹲下来盯着那痕迹,诧异道:“这绝非人的足迹,可也不会是畜生的脚印,我这辈子,倒从未见到过这种奇怪的痕迹。” 何良正要沿着那痕迹前寻,却被李禹亨一把拉住。李禹亨道:“何良,这痕迹古怪,我们还是等夏随过来,再做决定吧。” 何良苦笑道:“到时候他们若是问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难道说在这里等吗?那太丢人了吧。” 李禹亨讪讪地松开手,喃喃道:“丢人总比丢命好。” 何良不理,沿着那痕迹向水井的方向走去。见到那痕迹到了水井边就再也不见,不由大为奇怪。张玉也到了井边,四下望去,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到了井中不成?” 他才要探头向井中望去,何良陡然有了分心悸,脑海中金光闪动,一把拉住了张玉,喝道:“小心!” 第303章 搏杀4 不知为何,何良那一刻,心中前所未有的惊凛,只觉得井中藏着极大的危机! 就在这时,井中冲出一道光华,耀目无比。那道光华极亮,瞬间已压住天上的月光,奇异无比。三人目光都为光华所引,不想那光华中分出一点寒光,已刺向张玉的喉间! 是什么在井中?难道就是夏随等人要捉的弥勒教徒? 何良大喝一声,已伸手拔刀,一刀向那寒光之后砍去。寒光是剑,井中有人! 何良只出一刀,攻敌必救。 他这一刀或许算不上高明,但出刀的时机却把握得极为准确,那人要杀张玉,就要留下命来。谁知那人回剑,剑光暴涨,一剑就刺中何良的手腕。何良手腕一痛,单刀脱手而出,飞向半空。 血光一点,空中如梅花绽放。那梅花未谢,长剑已化作毒龙,直奔何良的喉间噬来。何良虽能拼命,但从未见过这么快、这么毒、这么狠辣的剑! 光电火石中,何良已躲不开那刺来的一剑。生死关头,何良双腿被人用力一拖,霍然摔了下去,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何良也因此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 拖倒何良的正是张玉。张玉被那一剑刺喉的时候,脑海中已闪过死字,可何良救了他一命。张玉死里逃生,非但没有胆怯,反倒激发出无边的勇气。 他知道这剑手武功很高,但他还是冲了过去,因为何良有危险。 生死一线! 生死也往往就在转念之间。因为张玉的勇气,所以他离何良很近,所以他能在间不容发的机会救了何良一命。 可那长剑如龙,只是一耀,已刺在张玉的肩头,鲜血四溅。 张玉连哼都不哼,抱着何良一滚,已到了马厩附近。 二人鱼跃而起,如猛兽一般盯着对手,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二人虽没有高绝的武功,没有无双的技艺,但却都有着澎湃汹涌的勇气、舍生忘死的义气。 他们经过方才的命悬一线,已无比信任对方,也知道眼下要想活命,只能靠勇气,靠周旋,靠他们兄弟齐心。 那出剑之人距离何良二人不过丈许,可被二人勇气所迫,竟一时不敢上前。 何良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突然心口如同被铁锤重击一般,身躯竟有些颤抖。出剑那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一张脸呈极为愤怒威严的表情,赫然就是当初被何良刺杀的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没有死?或者本已死了,这是他的鬼魂来报仇? 何良不信!当初何良那一剑刺穿了增长天王的心脏,事后袁少廷也证明,增长天王的确死了,可无法查出他的身份。死人不能复活,那眼前的这人又是谁? 何良心思飞转间,哨声陡然响起,尖锐刺耳,原来是李禹亨吹响了哨子。 李禹亨见刀光剑影,竟不敢上前。但他还是做了件管用的事情,报警求援。哨声才起,梅亭、竹林的方向竟也传来了尖锐的哨声,那应是李简在求援。 这曹府中,不止增长天王一个敌人? 竹林间哨声才起,何良突然觉得天地间亮了几分,快速向旁瞥了眼,只见到曹府两厢的方向竟然有火光传来,转瞬间哨声大作。 夏随他们竟然也遇到了敌人?这曹府中,到底有多少敌人? 何良一颗心已沉了下去,曹府四面有敌,很难再有人来援救他们。以他和张玉之能,如何能斗得过增长天王珪增长天王冷冷地望着何良,突然阴森森道:“还我命来!” 阴风吹过,这花园已变得鬼气重重。何良咬牙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绝非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眼中闪过古怪,喝道:“佛主新生,天王不死!”他言毕,出剑。一剑就已刺到了何良的喉间。这人武功高明,竟丝毫不逊当年飞龙坳的那个增长天王。 张玉见状,低声嘶吼,早就拔刀一滚,削向增长天王的双足,他用的是围魏救赵之法。 何良这次却早有戒备,一转身,已到了马厩的一根柱子后面,再一纵身,去取马厩旁挂着的铁叉。 长剑波的一声,已刺入木柱。剑势威猛,竟又破柱而出! 何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威猛的剑法,他手无寸铁,只顾得去抢铁叉应战,不想竟躲过了这神鬼莫测的一剑。回望长剑,何良背脊有了寒意。可铁叉在手,何良顾不得多想,已一叉砸在了长剑上。 张玉单刀已到增长天王的脚下。增长天王顾不得拔剑,纵身退后。当的一声大响,长剑断成两截。 何良、张玉精神一振,趁增长天王失去兵刃之际,一左一右已攻了过去。二人知道生死攸关,势若疯虎,下手绝不留情。转瞬之间,增长天王被逼退数步,已近马棚的干草堆之前。 张玉见状,一个虎步窜上,瞬间连砍三刀,何良才待出叉断了增长天王的后路,突然瞥见干草堆一耸,心中悸动,喝道:“小心!”他喝声才出,增长天王遽然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何良的铁叉,也就制住了何良的双手。 干草堆霍然而起,铺天盖地般向张玉压来,遮住了张玉的双眸。张玉闭眼,已看不到一道匹练飞出,瞬间已斩到他的眼前!原来草堆还有敌人,竟忍到现在才肯出手。 那人一出手,就将何良、张玉二人逼入了死地。 草堆冒出那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手中一柄单刀,赫然就是何良当初在飞龙坳所见的持国天王。何良心头狂跳,顾不得再想持国天王为何也没死。 眼见张玉身陷绝境,何良陡然弃叉,伸手一扬,一物已向草堆窜出那人打去,叫道:“看我绝毒暗器!” 那物在空中哗哗作响,变幻多端的向草堆那人打去。那人本要得手,突见如此古怪的暗器,顾不得再杀张玉。倏然而退,单刀一摆,已将空中那物打了开去。等单刀触及那物,才发现那暗器不过是一卷书而已。 书是《诗经》。 第304章 搏杀5 何良弃叉抛书救了张玉一命,可增长天王夺了铁叉,反手一送,叉杆已不偏不倚的戳中何良的胸口。何良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人已倒飞出去。 增长天王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似随手一戳,已聚集了十成的力气,本来以为可以戳死何良。没想到何良胸口好像有什么阻挡,铁杆竟然没有戳 入他的胸口。 增长天王变化极快,爆喝一声,铁叉脱手而出,已向空中的何良追刺过去。 何良人在半空,已是避无可避。不想一人横穿而出,挡在了何良的身前。 那人赤手空拳,断喝声中,双手竟然抓住了叉头。可增长天王一掷之力极为彪悍,那人虽抓住了叉头,却挡不住那股犀利,被那铁叉刺穿了手掌,刺在了小腹之上。 何良目眦欲裂,悲叫道:“张玉!” 为何良挡住一叉的正是张玉。这两人虽不是兄弟,但胜过兄弟,这种时候,记不得逃命,只记得宁可自己送死,也要救下兄弟! 何良重重摔出了马厩。落地时,压在那丛梅枝之上,砰的一声响,梅雪齐飞。 何良只觉得浑身剧痛,筋骨欲裂,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时候,曹府已是四处火光,哨声四起,何良手一撑,还要去救张玉,可他伤得亦重,四肢乏力,才一起身,又重重的摔在地上。这时候他只觉得疲惫欲死,眼前金星直冒,见身旁有卷书,正是《诗经》。 天地间寒风涌动,火光熊熊,空中飞雪舞动着梅花残瓣,何良目光随着花瓣落在书卷之上,正见到《草虫》那页的一句话,“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何良见到这行诗句,遽然间一股悲意涌上心头,暗想自己一生不幸,沉沉浮浮,白日的时候,还满心欢喜,只以为找到了平生所爱,不想才到夜晚,就要毙命于此。 那女子深夜等候,终究见不到自己。那股悲意越聚越浓,凝在胸口,有如要爆了一样。何良虽知今日必死无疑,可心中却有个声音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当初他在飞龙坳受了重伤,还能苏醒,只因为牵挂着大哥。这刻不想去死,却是痛恨苍天捉弄,悲愤莫名,想与苍天抗争。 那股悲意澎湃汹涌,转瞬冲到头顶,何良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两条巨龙翻腾搅动。 那龙一红一金,咆哮怒吼,飞腾不休。陡然间绞在一起,如红霞满天,落日熔金,绚烂难言。 何良身躯一震,只感觉那两条巨龙给他带来精力无俦,刹那间伤口虽痛,却已微不足道。何良翻身跃起,挡在了张玉的身前。 增长、持国两天王一呆,不信世上还有这般人物。才受重创,奄奄一息的何良怎么会突然龙精虎猛? 更让两天王惊怖的是,何良不但浑身颤抖,而且眼耳都是不停的,有如中风一样。 两天王从未见过有人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一股寒意不由自主从心底涌出。他们遽然发现,这何良竟已是如此的陌生。 何良嘶吼一声,已向增长天王冲去! 何良竟然主动出招,对付两大天王珪增长、持国二人想笑,想笑何良的自不量力,可是很快那笑容变成了惊骇。 因为何良来势实在太猛,实在太快,快的有如龙腾,猛的有如虎跃,眨眼之间,何良已冲到了增长天王的身前。 增长天王也失了兵刃,双拳一并,向何良的太阳穴击去。 这一招以攻为守,逼的何良不能不自救,应算是好招。可增长天王蓦地发现,这是一招极其糟糕的招数。 何良根本没有躲避,他快如闪电,冲到增长天王怀中,避开那两拳。似已发狂般抱住了增长天王,脑袋一甩,已撞在了增长天王的额头上! 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增长天王只觉得脑海轰鸣,眼前发黑,鼻血长流,嘶吼叫道:“救我!”他本来倨傲非常,武功高绝,但面对何良,竟头一次产生无可匹敌之意。 持国天王连出三刀,有如梅花数展,可单刀一发即收,无法砍落。因为何良抱住增长天王的同时,身形陡转,竟和陀螺一般。 二人缠在一起,已让持国天王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刀法再快,竟也不敢砍下,直到持国天王听到咯的一声响。 那声响虽是轻微,可转瞬已变成劈劈啪啪之声,持国天王一惊,再不犹豫,挥刀砍下。因为他已发现,那劈劈啪啪之声,赫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何良这一抱,竟已活生生的扼断了增长天王的臂骨、肋骨、胸骨和脊椎骨!持国天王再不出手,增长天王必死无疑。 单刀砍下,断臂飞起。持国天王大叫一声,心中悲愤莫名。原来他一刀砍下之时,何良已松手后退,他这一刀无可收回,居然砍断了增长天王的胳膊。 增长天王已如烂泥般软倒在地,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他手脚不停地搐动,一时间不能就死。可他上身骨头全断,刺穿了五脏六腑,虽没死,却比死还要难受。 何良一退再进,已到了持国天王的身前。持国天王一颗心突突大跳。怒喝声中,脚尖点地,已倒退了出去。 持国天王眼见增长天王的惨状,早就胆寒,只怕被何良如法炮制,一把抱住,那可真的生不如死。他倒退之中,单刀挥舞,瞬间已砍出十三刀。 这十三刀招若清风,势若霹雳,已是持国天王毕生之力所聚。 刀势如潮,沸沸扬扬,卷动了空中的梅瓣残雪,声势浩大,天底下,只怕少有人敢正撄其锋! 但是,何良敢!何良眼中陡然间寒光一闪,挥拳击出。他一拳竟然从那寒光之中打过去,打在了刀身之上。喀嚓一声,单刀断为几截。 那几截断刀被大力激,霍然倒飞,已射入了持国天王的体内。 持国天王大叫一声,落地时脚步踉跄,身形再闪,已没入了黑暗之中。 第305章 圈套1 何良才待追去,张玉晃了两晃,向地上倒去。 何良回头一望,已放弃了追赶持国天王的念头,转身抱起张玉,向曹府外奔去。 方才那一幕仍在他脑海中回,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 何良只知道方才那两条龙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陡然恢复了体力。他不但恢复了体力,而且体力更胜从前十数倍。 持国天王连砍数刀,在何良眼中,竟慢了许多,因此何良可轻易地打折持国天王的单刀,扼杀增长天王。这种力量从何而来,怎么会来?何良满是困惑。 才奔出几步,何良突然脚下一软,踉跄倒地。他这时候才发现,方才的那股力道已消失无影,而他此刻虚弱不堪,走路都困难,更不要说是抱人。 一人奔过来接过张玉,道:“何良,我来吧。”那人满面羞愧,正是李禹亨。 方才众人激战,李禹亨心生胆怯,除了吹哨示警外,不敢置身其中。 在一旁见到何良、张玉二人为对方不惜舍却性命,不由羞愧交加。 本以为何良、张玉必死,不想何良竟然能击败两天王,不顾自身,还要救张玉,不由心中大悔,冲了出来。 何良挣扎了两下,发现已筋疲力尽,说道:“禹亨,你先带张玉去找大夫,不要管我。我……没事。”突然脸色微变,听到有人低语道:“何良应该死了吧?”那声音中带些倨傲和自得。 “嘘……”另外有一人低声道:“事情才开始,小心隔墙有耳。”那声音有些冰冷。何良一阵茫然,不知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李禹亨见何良脸色铁青,担忧道:“你……你真的没事?我知道……你肯定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罢抱起张玉,向外奔去。 何良一怔,心道,我怪禹亨吗?他在危急的时候躲了起来,的确让人有些不满。但那时候生死关头,他加入进来,也于事无补。再说,命只有一条,做抉择还不在于自己?我不应该怪他的。 见李禹亨消失在黑暗之中,何良担心张玉的生死,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向前走去。心中却奇怪方才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行走间,西厢的方向走来了两人,何良心中一惊,止步不前。那两人也是停住脚步,手按腰间。 那两人正是夏随和邱明毫。 二人见到何良,不约而同道:“何良,怎么是你?” 何良一听到二人的声音,脑中宛若闪电划过,浑身颤抖起来。他终于想到,方才那神秘的声音,正是夏随和邱明毫在对话。 方才夏随、邱明毫离他极远,他怎么可能听到二人的声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何良一阵迷惑,可更大的惊怖涌上了心头…… 这本是一个圈套,诱他何良送死的圈套! 夏随布了这个局,是不是要借两大天王之手杀了他何良?两大天王是谁?夏随和他何良素无交往,为何要处心积虑杀了他? 何良惊疑不定,感觉如笼中困兽。这是一张早有预谋的大网,网中的大鱼难道就是他何良? 何良甚至开始怀疑,那两大天王并非弥勒教的叛逆,而像是夏随埋伏下的人,不然夏随为何肯定他何良会死?他何良若死了,就是死在弥勒教徒手上,没有人会怀疑夏随! 何良虚弱不堪,瞥见夏、邱二人手按刀柄,更是寒心。冷风中,三人互望,眼神中都带着警惕戒备之意。夏随终于上前一步,问道:“何良,你可碰到了弥勒教徒?” 何良心乱如麻,回道:“有两个……” 邱明毫冷冷道:“你莫要大言不惭,若增长、持国天王真出手,你怎么还会站在这里?” 何良心头一震,反问道:“我并没有说是哪两个!为何邱捕头竟然知晓是谁出手?” 暗夜中,邱明毫脸色有些改变,转瞬沉冷道:“我们要捉的就是这二人,难道曹府还有别人出手?” 何良心中愤怒,可知道性命攸关,反讥道:“增长天王被我所杀,张玉、李禹亨亲眼所见。你们若不信,何不去看看?” 邱明毫脸色又变,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夏随退后一步,失声道:“你能杀了增长天王珪” 何良故作轻松道:“夏指挥找我来,不就是想让我捉贼吗?在下幸不辱命了。” 邱明毫上下打量着何良,缓缓道:“可你好像也伤得不轻。”他向夏随望去,眼中隐约有了征询之意。 何良一凛,虽恨不得躺下休息,还故作镇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了。”他只怕邱明毫二人看出他浑身乏力,就会立即出刀杀了他。 邱明毫眼现杀机,才待上前。远方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人飞奔而来道:“夏指挥,并没有再发现盗匪的踪迹!” 邱明毫送开握刀的手,叹了口气。来人却是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夏随缓缓摇头,也松开了握刀柄的手,皱眉道:“那就奇怪了,我方才明明看到了贼踪。王珪,其余地方怎么样了?”向邱明毫使个眼色。邱明毫会意道:“我先去马厩那面看看。” 王珪摇头道:“其余的地方,都是故布疑阵,并没有敌人出现。”见何良身上满是鲜血,惊诧道:“何良,你和他们交手了?” 何良点点头,已看出王珪和夏随并非一路人。王珪来得倒巧,正救了何良的性命。王珪忍不住道:“他们是谁?” “是弥勒教的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何良回道。 王珪大奇,“他们不是死了吗?这次要抓的,不是他们呀?” 夏随脸色又变了下,讥诮道:“死人说不定也会复活。”若有深意的望了何良一眼,夏随吩咐道:“王珪,你随我去马厩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王珪本待再问些什么,无奈听令。见何良摇摇欲坠,关切道:“你还好吧?” 何良咬牙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王珪这才和夏随离去,何良体力稍复,不敢久留,踉跄地出了曹府,已是一身冷汗。 第306章 圈套2 突然曹府中锣声梆梆,已有人开始救火。何良扭头望过去,见到马厩的方向也是火光冲天,好像想到了什么,哂然冷笑。 何良牵挂张玉的伤势,知道这里并非久留之地,便匆忙奔军营而去。他受伤着实不轻,路上歇了两次,这才赶到军营。 才入军营,赵律已迎上来道:“何良,你没事吧?” 何良胸口奇痛,顾不得自身,忙问,“张玉呢?” 赵律皱眉道:“他还在昏迷中,你们的运气真的不好,好像只有你们遇敌了。” 何良心中冷笑,更加肯定这是夏随布下的圈套。旁人还是稀里胡涂,何良觉得事情已很明了。夏随这次就是要杀他何良,因此两次巧遇他,又借故把他调到曹府。 旁处没有见到真正的敌人,唯独马厩有两个杀手,不用问,那杀手就是为何良准备的,余处警情肯定是夏随故布疑阵。 夏随杀了何良,就可把一切都推到弥勒教身上。夏随算得很巧妙,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何良竟然没死!夏随当然也没有算到,何良隔得虽远,还能听到他和邱明毫的对话。 何良信自己听到的那声音,可还有些困惑。他为何能听到那些声音?夏随为何要杀他呢?想起夏随走前那阴冷的目光,何良拳头已握紧。他寻思的时候,已到了张玉床前。 张玉紧闭双眼,李禹亨守在张玉身边,见何良前来,霍然站起道:“何良,张玉伤得很重,大夫说他不见得能醒来了……” 何良看着张玉苍白的脸,喃喃道:他不见得能醒来了?他心中愤怒之意更浓,突然想起当年大哥莫名被打一事。 李禹亨满脸愧色,失神落魄的退后两步,喏喏道:“我……我没用……” 何良叹口气,拍拍李禹亨的肩头道:“你……”何良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中对李禹亨也有不满,但见李禹亨如此,反倒责怪不出口。良久,何良才道:“你照看张玉,我出去一趟。” 李禹亨怔怔地点头,何良已快步离去,可没走多远,就呆呆地坐了下来。等见东方凝霜之时,何良这才疲倦的伸了个懒腰,回营中看了眼,张玉依旧没有醒转。 赵律前来,见张玉如此,也是连连摇头,又知道何良受了伤,让他休息几日,这几日莫要当值了。 何良点点头,信步走在街上,胸中怒火渐渐高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仇必报!”他沉思一夜,已想得明白。 他和夏随,只能活一个!这件事,就算他装胡涂,但夏随一次杀他不成,肯定还要杀第二次。 何良本是热血的汉子,做事讲求恩怨分明。这些年虽是消沉,但血性不改,夏随要杀他,他就要杀回去,这当是天经地义。 想到报仇之时,何良又想到,这件事不必告诉郭大哥,也绝不能连累他! 杀了夏随,若侥幸不死,自从后,就要亡命天涯了。若是死了呢,最少也要一命换一命。 嘴角带着苦涩的笑,何良没想到当初没有逃命,时隔多年,他还是一样的下场。难道这就是命? 一想到亡命天涯的时候,何良胸口大痛,脑海中又现出那清丽脱俗的面容,神色黯然。 这注定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相遇,难道这也是命? 何良摇摇头,竭力甩去脑海中的影像,又感觉胸口剧痛。 他分开胸口的衣襟,见胸口微陷,竟印着“五龙”二字,突然醒悟过来。 原来当初那叉柄虽戳中他的胸口,却击在了黑球之上,若不是那黑球挡了下,只怕他早被那一叉戳死。 何良心中一动,暗道:当初在曹府,我突然间不但体力尽复,而且强悍十倍,难道是和这个东西有关? 不然何以解释我能击杀增长天王珪何良看着五龙,五龙幽幽,并没有任何动静。 红龙、金龙、天王、弥勒……种种古怪纷至沓来,何良想了半晌,不得要领。 终于又将五龙揣回怀中,出了军营。 他虽有杀夏随的念头,但如何来杀,一时间却没有头绪。 何良心中苦闷,抬头见有个酒楼,走进去喝闷酒。今日京城祭祀,酒楼中有百姓议论纷纷,更多的百姓则早就涌到朱雀门附近一观盛况。 何良坐在靠窗的位置,举目望去,见整个京城苍苍茫茫,雪止而风不停。祭祀之日,满是肃杀。可那肃杀的氛围中,却有一树红梅迎着怒风,在白皑皑的雪中展露倔强之意。 何良望着那红梅,突然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八个字。 他就算亡命天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曾经在汴京遇到过那女子,尽管他连女子的名字都不曾知道。但那女子呢? 多年以后,那女子或许还能记起,或许已经忘记!何良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痛,痴痴的望着红梅,似已呆了。 就在这时,酒楼外有几人走进来,大声叫道:“伙计,先来几碗酒暖暖身子。” 何良斜睨过去,见是厉战、宋十五等人,心中微动。 厉战这些人都是骁骑军的人手,也是夏随的手下,当初围攻曹府的时候,这几人均在府外候着。 何良见了这些人,心中厌恶,扭过头去。厉战等人却没有发现何良,坐下来后大呼小叫,宋十五道:“今日偷得闲暇,能喝两碗酒,众位兄弟都快点,一会儿还要去当值。” 厉战道:“急什么?京中内外禁军几十万,我们不过是守着外城,你放心吧,出不了什么篓子。” 高大名得意道:“就算有点事情能如何?昨日我们那般辛苦,今日又要当值,铁打的都要休息一会儿,我们喝点酒,又有什么大不了?” 酒水刚上,众人才待饮酒,酒楼外又跑进一人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喝酒?夏指挥找你们,快点去。夏指挥说,今日当值后,请你们在这里喝酒。” 宋十五等人大喜道:“那敢情好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好了,这就走吧。”对酒楼老板喝道:“这酒钱先记下了,晚上一起算。” 酒楼老板赔笑道:“几位官人好走,这酒钱……不急了。” 第307章 圈套3 骁骑军素来在京城飞扬跋扈,老板只求他们不要闹事,一些酒钱,是断不敢讨要的。 等宋十五那些人离开后,何良满了一碗酒,嘴角带着冷笑,喃喃道:今晚不醉不归? 他一直犯愁怎么宰了夏随,暗想今晚夏随一帮人若是喝的酩酊大醉,那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何良想到这里,心中振奋。抬头见那红梅映雪,梅枝横颤,突然想到,过了今晚,无论死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呆呆地望着红梅,不知多久,何良算过了酒钱,信步向麦秸巷的方向走去。 这时朝廷大祭,万人空巷,虽是白日,麦秸巷也是清幽如夜。何良到了麦秸巷,只听风声呜咽,见雪屑飞舞,梅花傲雪,可意中人终究不见,何良立在梅树之前,见树下脚印凌乱,当不止一个人的足迹。 细心地找那窄窄的足迹,过了良久,缓缓蹲下来,捡起一瓣残花,花已残,字迹早就不见,何良心道,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了。 虽是这般想,可心中又是一股悲意上涌,拔出刀来,拣了块平地想要写些什么。何良想了半晌,只写了“珍重”二字。 转念又想,她多半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多半也不会看到这两个字。 可是……我知道自己想什么就好,何必让她知道呢?凝望着地上的两个字,何良沉默良久,这才仰天笑了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凄凉落寞。 回转身,就要离去,可笑容陡然僵在脸上,身躯颤抖。 只见那千思百想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前。几日不见,那女子依旧荣光绝代,但却憔悴了些,见到何良那一刻,眼中闪过丝光彩,却不发一言。 何良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目光从何良的脸上望到他的手腕上,突然惊道:“你受伤了?” 何良这才感觉到丝丝的痛楚,不是手腕,而是心口。强笑道:“我们这些人,整日打架斗狠,不伤才不正常。”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上前要为何良包扎伤口,何良后退一步,说道:“不用了,多谢你。” 他已决意要杀夏随,然后逃窜天涯,只想女子忘了他。 他怀中还有那方丝巾,本想取出以绝女子的心意,他看得出,女子喜欢他,至于为什么喜欢他,他真的不知。可那方丝巾是女子给他的唯一对象,他又怎么舍得拿出来? 女子见何良突然变得冷漠,眼中露出讶然,本待问什么,可终于垂下头去,却正巧见到地上那刀划的两个字。 女子不语,也不抬头。何良却见到两滴水珠落到了雪地上,打出浅浅的两点痕迹,风过无痕,可泪过呢?伤心入骨。 何良见那女子伤心,心中歉然,本待安慰几句,可知道徒乱人意,狠心道:“天冷,你回去吧。”那冰冷如雪的言辞下,却有着如火般的关切。 女子幽幽道:“你要走了?” 何良道:“是。” 女子又问,“再也不回来了?” 何良道:“是。借路,请让让。” 女子霍然抬头,忍着泪,见到何良眉间刻着的忧愁,突然有了种恍然。才待闪身到一旁,可脚下一滑,就要摔倒。何良见状,慌忙伸手去扶,握住那冰冷细滑的手腕,身躯又是一颤。女子站稳了,低声道:“谢了。你……也珍重。” 何良见她泪珠盈盈,心中一阵惘然。又见寒风如刀,不想女子受冷,硬起心肠道:“好。”他大踏步离去,再不回头,只听到那女子低声道:“泛彼泊舟,亦泛其流。” 何良身子微凝,听那女子念的好像还是诗经。脚步只慢了片刻,再次加快而去,最后只听到女子说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何良早去得远了,心中却回着那四句话,“泛彼泊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知道这诗是说有人忧愁,可女子到底是说他何良,还是说自己呢?何良想不明白,加快了脚步,逃命般的回到郭府。 郭逵不在府中,袁少廷亦不在。何良心中有些失落,暗想若是郭逵在,自己就可以问问那诗句是什么意思,若是袁少廷在,自己也可谢谢郭大哥多年的照顾。 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如何?谢过了又如何?知道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这种兄弟情深,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解决? 何良坐在屋前,先睡了会儿恢复体力。等醒来时,已近黄昏。 何良也不整理行李,只是拔出腰刀,在一块大石上磨了起来。 等到刀磨得和冰一样冷厉之时,望着刀身上的一泓亮色,喃喃道:刀儿呀,今晚我只能倚仗你了,以后亡命也只有你跟随了…… 见天色已晚,收刀入鞘,仔细地整理下装束,务求出招的时候干净利索,不被行装所累。 新月已升,何良戴了顶毡帽,大踏步地出了郭府,随意找了间酒肆,吃了半斤羊肉,又咽了两个馒头,然后到了白日喝酒的地方。 他先将毡帽压低,本待进去打探下动静。不等进了酒楼,只听到远方的街上大呼小叫声传来。 何良心中微动,闪身到了阴暗的角落,只见到夏随带着七八个人过来,宋十五、厉战、高大名、汪鸣都四人都在,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却没有邱明毫。 何良心下稍安,暗想少了邱明毫,对付个喝醉的夏随,还是有几分把握。 夏随嚣张道:“这几日众兄弟们辛苦了,今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谁不喝装孙子,老子绝不饶他!” 众人轰然叫好,何良心中微喜,暗想你们这帮龟儿子喝的越多越好。他只是站在酒楼旁的一个巷子背风处,盯着酒楼的方向。 寒风森冷,昏月无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酒楼处又是喧哗阵阵,何良活动下有些麻木的身躯,瞪大眼睛望过去。 夜色中,酒楼的灯火更显明亮,夏随已喝得酩酊,被两个手下搀扶着出了酒楼,那两个手下也是脚步踉跄,一不留神,三人都跌倒在雪地之上。 第308章 圈套4 夏随也不恼怒,还高叫着,“来继续喝,不喝是孙子。”他陡然要呕,可呕了几口,却没有吐出什么。 何良见状,心中微喜,暗想这几人均醉,正是苍天有眼,给机会让他报仇雪恨。 手按刀柄,何良正要冲出去了结夏随,不想一只大手突然按到了他的肩头。那只手极为宽厚有力,按在何良肩头,重逾千斤。 何良大惊,只以为身后来了敌人,回肘一撞,正中那人胸口。 窜上前两步,转身就要拔刀。 不想身后那人被何良一撞,若无其事,反倒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良的手腕,低声道:“是我。” 何良只觉得手腕如被铁箍扣住,本是心惊,听到那人的话语,定睛一看,惊道:“郭大哥,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袁少廷! 袁少廷脸色森然,并不答话,伸手拖住何良,朝巷子深处走去。 何良扭头望去,见夏随等人渐渐走远,不由心中大急。 可袁少廷拖着他,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随远走。 等过了幽巷,到了一条长街上,袁少廷这才松开手,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何良犹豫片刻,终于道:“杀夏随。” “为什么?”袁少廷似早有预见。 何良恨恨道:“因为他要杀我,若不是足够幸运,昨晚我就死了。” 袁少廷望着凄清的长街道:“幸运不是总有的。” 何良道:“不错,幸运不是常有,所以我要抓住这次机会。郭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若不杀夏随,他迟早还要对我动手。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参与此事。这次杀了他后,我会亡命天涯,你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兄弟!我求求你!” 他转身要走,袁少廷冷笑道:“我只拦你一次。可你硬要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何良心中一凛,止步道:“为何这么说?” 袁少廷道:“你可知道夏随这人酒量极宏?我从未见到他有喝醉的时候。” 何良一颗心沉了下去,吃吃道:“那他今日……” 袁少廷淡淡道:“他今日身边带了三个高手,再加上装醉,你若去了,必死无疑。” 何良有如被盆冷水浇下来,浑身冰冷,“他装醉,他为什么要装醉?” 袁少廷冷笑道:“那还不简单,因为他在等人上钩。他在等个白痴以为他喝醉了,前去杀他,然后就等着杀了那个白痴。” 何良冷汗直冒,这才发觉碰到宋十五等人不是巧合,夏随醉酒亦是个圈套。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夏随再次布局,他若是稀里胡涂去刺杀,说不定已被夏随格杀当场。 何良被袁少廷几句话点醒,可心中还有疑惑,忍不住道:“郭大哥,你怎么知道夏随要布局杀我?” 袁少廷道:“我已问过王珪、赵律、李简和李禹亨几人,知道曹府捉乱党一事大有问题。方才又看你咬牙切齿,夏随故作醉酒,几下一凑合,当然就明白了。夏随的确想杀你,他也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猜出来了,因此他就布下这圈套再次诱你,你若上钩,自然死路一条。你若不上钩,他只以为你没有看出破绽,反倒暂时不会再动手。” 何良心中怒急,“他不动手又如何?他要杀我,难道我就这么忍着?” 袁少廷脸上隐有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实力不济,不忍能如何?难道伸着脑袋让人去宰?” 何良舒了口气,缓缓道:“好,我忍!”他心中却想,这种事无凭无据,自己已拖累郭大哥太多,当然不能请郭大哥帮忙,既然如此,只能再等待机会。 他把仇恨埋起来,神色反倒变得平静。多年的抑郁,让那个曾经粗莽的乡下汉子,已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袁少廷看了何良半晌,说道:“跟我来。”他信步向前走去,又入了一巷子,找了家酒肆坐下。 天寒地冻,那酒肆早无客人。店中只有一盏油灯,昏黄若月,一老者望着孤灯,静静地等待。他或许是等待着客人,或许等待着年华老去。像他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只余等待。 听脚步声传来,老者起身迎道:“郭官人,你来了。照旧吗?”原来那老者是认识袁少廷的。 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斩断了眉毛,容颜显的有些怪异,一脚微跛。何良见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何云,心中对老者已有同情之意。 袁少廷点点头道:“麻烦刘老爹了。这么晚还开着店吗?” 刘老爹脸上皱纹有如刀刻,闻言笑道:“我只怕你不来麻烦我。人老了,很难睡着,难得你来陪陪我。这位小哥是你的朋友?” 袁少廷点点头道:“是,他叫何良。” 刘老爹“嗯”了声,又认真看了何良一眼,问道:“照旧吗?” 袁少廷点点头,简洁道:“两份。” 刘老爹不再多言,跛着脚去了后堂,一会儿就端来了数碟卤味,两壶酒。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似已习以为常。 何良忍不住问道:“郭大哥,你经常来这里吗?” 袁少廷点点头,提壶倒了杯酒,自斟自饮,神色悠悠,似乎想着什么。 何良见袁少廷如此,突然感觉,那刘老爹是在等袁少廷,因此才迟迟不肯关店。 袁少廷显然也经常来这里,何良看着那几碟卤菜,一壶酒,想着袁少廷雪夜独饮,又觉得,郭大哥很寂寞,还有很重的心事。 可何良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他给自己倒了酒,抿了一口,只觉满嘴的苦涩。 袁少廷放下酒杯,突然道:“今日祭祀前,天子还是带文武百官去了会庆殿,先给太后祝寿,然后才去天安殿接受朝臣的朝拜。” 何良记起袁少廷以前所言,皱眉道:“难道说太后真的准备称帝了?” 袁少廷避而不答,又道:“前些日子,范仲淹和宋绶都被贬出了京城。” 何良喃喃道:“他们当然是因为建议太后还政于天子,这才惹恼了太后吧?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309章 圈套5 袁少廷凝望何良,缓缓道:“可我要说的一件事,却和你大有关系。夏随本是太后的人!” 何良脑海中电光一闪,失声道:“他蓄意杀我,难道还是因为马中立的缘故?” 袁少廷端起酒杯,沉默无言。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认可。 何良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阵心悸。 袁少廷尽了杯酒,又道:“你想必都明白了,你的案子虽了结了,事情并没有完结。夏随是太后的人,这次杀你,多半是为马季良出气。”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何良没有注意到袁少廷的异样,握杯的手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可我有件事反倒不明白。”袁少廷眼中厉芒一闪,沉声问道:“你怎么有本事再次杀了增长天王珪” 袁少廷目光灼灼,何良却问心无愧,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袁少廷皱眉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何良犹豫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五龙放在桌上,为难道:“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哥,我……只怕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他根本不知如何解释,也以为袁少廷不会相信他的解释,不想袁少廷见到五龙,脸色陡变,失声道:“这五龙怎么在你手上?” 那一刻,袁少廷眼中满是惊骇、诧异、还有无边的困惑,甚至还有些恐惧的样子。何良见状,大惑不解,吃吃问道:“郭大哥,你见过这个东西?” 喀嚓一声响,袁少廷手中酒杯已破,可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五龙……终于又出来了。难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何良听袁少廷竟和当年的多闻天王所言的一模一样,骇然道:“郭大哥,你怎么了?”心中又想,郭大哥说的他,又是哪个? 袁少廷终于回过神来,盯着桌上的五龙,良久才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脸上又现出困惑之意,低声问,“何良,你怎么会得到了五龙?” 何良虽诧异袁少廷的反应,还是将当日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他早当袁少廷是亲人一样。这件事,他藏了许久,除了袁少廷,也找不到旁人倾述。 袁少廷神色恍惚,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根本没有听。何良说完,见袁少廷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道:“郭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我的幻觉?还是这五龙真的……有古怪?” 袁少廷回过神来,迟疑道:“这五龙……本是先帝所有。” 何良失声道:“这是真宗之物?” 袁少廷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袁少廷脸色也阴晴不定。许久,袁少廷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时,我是他的御前侍卫,我有段日子,就见他拿着这五龙,整日沉吟不语。” 何良目瞪口呆,不解问,“既然是先帝之物,怎么会藏在弥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东西,多闻天王怎么会知道此物藏在哪里?那四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袁少廷叹口气道:“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又有些怅然,突然一把抓住了何良的手,急切道:“何良,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何良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五龙有什么不详,相反,在他心目中,五龙一直在帮他。 袁少廷嘴角抽搐,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莫要问,我也不知道。” 何良一把抓住五龙,摇头道:“郭大哥,我不能丢掉它,你莫要逼我!” 袁少廷身躯一震,霍然站起,浑身颤抖,眼神变得极为犀利,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凶狠。 何良见袁少廷脸色惊怖,心头凛然,一时间也变了脸色。 灯火跳跃,袁少廷脸上的肌肉都有些跳动起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不丢掉它?”他痛苦中夹杂着不安,竟失去了常态。 何良一字字道:“我若没有它,当初已死在增长天王手上!” 袁少廷身躯一振,遽然恢复了冷静。缓缓地坐下来,喃喃道:“你若没有它……说不定……”他看到何良满是激动的神色,终于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何良心中奇怪,暗道,郭大哥到底想说什么?我若没有它,说不定什么? 袁少廷提起酒壶,慢慢地满了杯酒,恢复了平静。心中在想,“这五龙再出,难道说那人的预言竟是真的?可若是真的,何良会不会有事?这五龙在我眼中是个祸害,可在何良心目中呢?他这些年落魄潦倒,难得喜欢上一物,我怎么忍心让他丢了五龙?大相国寺被毁,弥勒佛像损坏,太后震怒,原来也是因为这个五龙。太后究竟知道些什么?多闻天王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五龙的下落?吐蕃的不空为何也要求五龙?”所有的一切,在袁少廷心中已成难解的结! 良久,袁少廷才道:“先帝信神,当年举国信神修道观的事情,你当然知道了?” 何良点头道:“那是多年前的笑谈了。就算我们乡下,也都说真宗很胡涂,自欺欺人。” 袁少廷哂然道:“当初先帝说天降祥瑞,神人授他天书,这件事的确很多人不信。但先帝总是个君王,若没有些诡异,他如何会如此痴迷?我知道,这五龙,应是神给他的东西。” 何良一振,“神?真的有神?怎么可能?” 袁少廷不答,继续道:“太后也不信真宗所说的一切,而且对真宗所谓的什么天书极为厌恶。在真宗死后,太后就将真宗的一切都封存在永定陵。我当初以为,这五龙也已封在永定陵了。今日听你所言,我才知道当年太后将五龙藏在了弥勒佛像中。不想天意冥冥,你竟然误打误撞得了它。” 何良问道:“那五龙重出四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第310章 羽裳1 袁少廷道:“这本是当今一个隐士所言。当年太后曾就五龙一事,询问过那隐士,那隐士才说出这四句偈语。具体什么意思,只怕除了那隐士外,没有人知道了。” “那隐士叫什么名字?” 袁少廷沉默半晌才道:“他叫邵雍,听说他本是陈抟的徒孙,得陈抟弟子李之才的真传。” 何良忍不住问,“陈抟?就是和太祖在华山论棋的那个神仙吗?” 袁少廷点头道:“不错,都说陈抟此人已和神仙仿佛。当年太祖就是得陈抟的指点,这才能从一寻常禁军起家,和太宗凭四拳双棍打下了大宋四百军州。”见何良欲言又止,袁少廷问道:“你想说什么?” 何良犹豫道:“当年给我娘看命的术士,就是陈抟。” 袁少廷一震,失声道:“陈抟说你娘能生出个宰相来?” 何良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这些都是妄言了,当然做不了准。我算什么?怎么有当宰相的命呢?” 袁少廷目光又移到五龙之上,含义极为复杂,像是思索着什么。良久才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何良不解道:“郭大哥,你说什么是天意?” 袁少廷涩然一笑道:“天意让你得到五龙,可你若不丢掉它,以后莫要后悔。”他脸色沉重中带着分无奈,却不再劝何良丢弃五龙。 何良凝声道:“我做的事,我不会后悔。” 袁少廷缓缓站起来,看起来满怀心事。长长地叹口气,说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一步。你这次没有去杀夏随,夏随想必觉得你没有看穿他的心机,一时间应该不会再对你下手。你多多留意,暂时不会有事。” 何良见袁少廷要走,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郭大哥,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还有别人知道吗?” 袁少廷沉吟片刻,摇头道:“应该没有了。” 何良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既然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外,没有人知道。那多闻天王为何能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不是你和太后告诉多闻天王的,难道说……是邵雍告诉他的?”他想到疑点,兴奋道:“或许我们可以从邵雍的身上,查得多闻天王的下落。” 袁少廷叹口气道:“邵雍乃奇人隐士,居无定所,想找他,谈何容易?但我想多半不是他说的,会不会是……” 他目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不言语,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何良冥思苦想,不得要领,暗想道:听郭大哥所言,邵雍不会说这个秘密,郭大哥肯定也不会说,知道秘密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当然也不会说! 一想到这里,何良大为头痛,悄悄放下点碎银,也出了酒肆。那酒肆的刘老爹并没有出来,似乎早就睡了。 夜已深,月色微。 何良信步走在京城街头,想着袁少廷今日所言,谜团种种,思绪万千。 不经意地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到麦秸巷左近,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暗想自己终究还是忘不了那女子。可自己今日才辞别那女子,说的那般绝情,日后怎么有脸相见? 但终究还是向那巷子走过去。未等近了巷口,何良已发现有人正站在那梅树之前,一颗心不由怦怦大跳。砰砰响声不绝,从梅树那边传来。 何良本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回响,可蓦地发现,原来站在梅树前面那人竟然举着个斧头在砍梅树。 何良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这才发现那人并不是他中意的女子,而是那女子的丫环月儿。月儿虽是瘦弱,砍树的力气倒是不小,砰砰声中,积雪震落,木屑斜飞。何良忙问,“喂,你做什么?” 月儿砍树正砍得全神贯注,没留意身后来人,惊叫一声,霍然转身,竟一斧头向何良砍去!何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疯了吗,怎么见人就砍?” 月儿终于认出何良,用力挣扎了几下。何良只怕她杀过来,哪敢放手。 月儿挣脱不得,突然啐了口,吐了何良一脸口水。何良慌忙后退,怒道:“你怎么这般蛮不讲理?我是何良!” 月儿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何良,你怎么还不去死?” 何良见她说得咬牙切齿,不由大为奇怪道:“我……我怎么得罪你了?当初的事情,我不是赔礼了吗?”在他心目中,当初撞到那女子一事,已用鲜花赔过礼,除了那件事外,他自忖没有得罪过月儿。 月儿骂道:“你这个大骗子,小姐被你害死了,你竟然还说风凉话?” 何良心中一凛,忙问,“你家小姐如何了?” 月儿叫道:“你不是说要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她听了很伤心,已哭了一整日,竟然还害了病,这下你满意了?你撞倒小姐也就罢了,可为什么送她凤求凰?” 何良诧异道:“什么凤求凰?” 月儿又是一斧头劈过来,“你现在还不承认了?” 何良心乱如麻,急急闪开道:“你别动不动就用斧头,我看你是女人,才不和你动手,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你要我承认,总要告诉我,要承认什么才好吧。” 月儿叱道:“当初你送给我家小姐那盆花,不就是凤求凰了,你总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送过。” 何良终于恍然,不想那花儿还有这雅致的名字。当初他只想表示歉意,一直不知道花的名字。他虽少读书,可对凤求凰的含义,多少还明了。 他若是当时就知道这花儿的名字,打死也不敢送出去,这时候知晓,心中又是苦涩,又有些甜蜜。这才明白为何那女子说谢谢他送的花之时,有些脸红。 月儿道:“你送我家小姐花儿也没什么,可你不该三心二意,送了一女子花儿,还要去那种烟花之地,还为了个女人和别人大打出手。” 何良不能不分辩道:“我真不是为了女人。” 月儿撅嘴道:“不是为了女人,难道是为了男人?” 第311章 羽裳2 何良解释不清,说道:“月儿姑娘,你相信我,我去那里真的不是为了歌姬。” 月儿道:“我信你做什么?不过我家小姐真的瞎了眼,竟然会信你无罪。她说你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她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担心了大半年。我们家乡中有个习俗,说放风筝画上红嘴玉,就能为人祈福,心想事成。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为你放了大半年的风筝。” 何良怔住,风中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陡然想起再见之时,那女子说什么“原来……”,言下之意当然是——原来习俗是真的。 月儿冷笑道:“你别表错情了,我说的虽是真的,可那是我家小姐心好,不是对你有意。” 何良只能道:“你说的极是。可我……总算为你家小姐取回风筝……” “取个风筝了不起了?”月儿问道。 何良心虚道:“也不是了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就知道去死对吧?”月儿讽刺道:“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为何数日都等在麦秸巷,失魂落魄一样?” 何良一惊,讪讪道:“你怎么知道?” 月儿冷笑,“我什么不知道?你敢说你连续几日在麦秸巷徘徊,不是等我家小姐?”月儿目如寒冰,冷望何良。 何良不再回避,挺起胸膛道:“不错,我是等你家小姐。我知道自不量力,可我在麦秸巷转悠,总没有什么过错吧?” “你怎么没错?”月儿不满道:“你等不到我家小姐,难道不能去找她?她见血就晕,可却为你包扎伤口,她最怕冷,可却为你数次等候。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半分都体会不到?她主动来找你,主动留言,你倒好,反倒端起架子来了,竟然几晚不来,也不知道你是蠢牛,还是蠢笨得和牛一样?” 何良闻言,心中激,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开口解释,“我真的有事,你看,我有伤,那几晚都在当值,几乎要死了。” “死了就了不起了?”月儿又问。 何良尴尬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我那时真的来不了。” “那你最后一次来,为什么要那么绝情?”月儿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你所得天经地义?你真的以为我家小姐就要受你欺负?还是你真的不过是个骗子?你既然走了,今晚为何还要过来?” 何良道:“月儿姑娘,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可我只求你带我去见你家小姐。我向她解释一切,她原谅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对你感激不尽。”本以为月儿刻薄,不会带他前去,不想月儿望了他半晌,终于叹口气道:“好吧,我带你去。只盼你这次莫要再让人家失望了。” 何良得月儿应允,倒有些受宠若惊,见月儿拎着斧子当先行去,不由心中惴惴。 二人过了麦秸巷,到了上次那女子进的朱门前,却过而不入。 月儿从侧门而进,带着何良穿廊走园,到了一厢房前,低声说道:“我家小姐多半就在这里,你进入看看吧。她估计还在睡着,你轻些。” “你不进去?”何良有些冒汗道。 月儿道:“我累了。难道你不能让我歇一会儿吗?” 何良有些犹豫,道:“这是你家小姐的闺房吧?我怎么能进去呢?” 月儿道:“你若真心想要见她,就算刀山火海都要进去,不要说是闺房!” 何良心道,那怎么一样呢?为了她,我刀山的确不怕,可闺房那就不同了。 还待再说些什么,月儿脸色已冷了下来,道:“婆、婆、妈、妈,好不男人。你不进去是吧?那就和我出去吧!” 何良忙道:“我进去,我进去。”才待先喊一声,月儿道:“小姐可能在休息,你不要惊醒她。”说罢转身离去。何良心中大为困惑,搞不懂这个月儿的心思。 望见那厢房依稀透着昏暗的灯火,何良突然心中有了疑惑。他这段日子总在阴谋算计中打滚,蓦然想到,难道这是一个圈套,不然月儿为何放心让他一个陌生人去见她家小姐? 可随即嘴角又露出苦涩的笑,暗想何良呀何良,你又算什么东西,值得他们为你这么设计圈套呢?就算真的是圈套,跳进去又如何? 何良左思右想,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才发现屋中空空,只燃了一盏青灯。 屋内空旷,哪里是什么闺房?立在房间内片刻,才发现屋中还有道侧门,何良缓步走过去,推开房门,这才发现那里香火缭绕,那女子正立在一祭案前,面对着一灵位,背对着何良,动也不动。 何良觉得有些不妥,才待退出,那女子听到身后响动,幽幽道:“小月,你回来了?” 何良略感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子只以为是小月前来,也不回头道:“唉,他手腕受伤,伤口还没有包扎,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良鼻梁微酸,只是默默地望着那女子,心潮澎湃。 那女子又道:“小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只见了他一面,只接受他送的一盆花,不知为何,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有无尽的心事和忧愁,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不相信一见倾心的事情,但后来我相信了,你还笑我傻。当初你说他和马中立为女人争风吃醋,并不是个好男人,我还嗬斥了你,说他不是那种人,我和你赌过,他不是那种人!你输了,是不是?” 那女子像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又道:“原来放红嘴玉的风筝,真可实现一个人的心愿。原来好人也终究会有好报。他没事了,我很高兴,可他真的喜欢我吗?他在麦秸巷连续几天风雪中徘徊,真的是在等我?小月,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你外,再没有别人这么关心过我,我很喜欢。我听他说了往事,才知道原来他也和我一样,都很小失去了娘亲。他为了大哥这才参军,因为平叛才受伤。他总是受伤,很让人担心,上次我为他包扎了伤口,可是他这次为何这般决绝的离去呢?我知道,他有为难的事情,却不想让我难过。可是他不知道吗?他不告诉我,我更难过!” 第312章 羽裳3 女子突然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起来,何良泪盈于眶,已不能言。 “娘亲,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转。我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娘亲,当初我几乎想要说,我陪他一起浪迹天涯,但我怎么能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亲,我无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平安安……” 那女子已哽咽难言,陡然感觉有只手轻轻触及她的秀发,女子霍然转身,一把抱住了何良,哭泣道:“小月……”突然感觉不对,撒手后退,见是何良,娇躯晃了两晃,几乎要晕了过去。 何良嘴唇喏喏动了两下,颤声道:“我……”他听那女子表达心意,早就激动莫名,虽有千言万语,只是无从说起。女子却是轻呼一声,再次扑到何良的怀中。 二人紧紧相拥,更不多言。或许在彼此心中,此刻无言已值千言,无声更胜有声! 夜色沉寂柔美,空中幽香暗传。何良搂着那女子柔暖的娇躯,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荣辱心酸。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轻轻地推开了何良,后退两步,脸上带着分娇羞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回来?小月,你在哪里?”女子心道,何良绝没有勇气孤身到这里,肯定是小月那丫头带他来的。 门外无人应答,女子脸上红晕,摆弄衣角道:“何良……你……” 何良歉然道:“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对我如此,若早知道……”见那女子明若秋水的眼眸望着自己,何良提掌就要向自己脸上打去。 那女子柔荑已握住何良的手掌,轻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何良突然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这女子不但有着脱俗的容颜,还非常善解人意,感慨道:“可我无论有什么难处,都不应该那么对你。” 女子眼角的泪珠滑落到嘴角,带出嘴角的一抹靓丽弧线,“你知道对我说了也是没用,反倒让我为难,对吗?” 何良当初的确这般想,叹道:“我当初只想寻仇,以为退无可退,这才想着动手后出了京城,从此流浪天涯。当然……也可能毙命街头,一死了结。” 女子娇躯微颤,妙目望着何良道:“那现在呢?” 何良苦笑道:“现在想想,一些事好像还是可以忍的下来。” 女子轻声道:“是呀,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当初看起来难以承受,但事后想想,也是不足一笑。何良,你答应我,以后凡事多想想好吗?” 何良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你!” 女子嫣然一笑,突然身躯又晃了下,手抚额头,何良慌忙扶住她,“你怎么了?”女子道:“我……没什么。” 何良这才想起月儿说过女子害了风寒,关切道:“你既然不舒服,回转歇息吧。” 女子本待点头,脸上又有微红,摇头道:“我还想再坐一会儿,你陪陪我好吗?” 何良不忍拒绝,点头答应。扭头望向那灵位,见到上书“显妣杨门白氏之位”,暗想女子原来姓杨。 女子见何良望向灵位,低声道:“那是亡母之位。” 何良闻言,毕恭毕敬的向那灵位深施一礼,心中默念道:伯母,在下何良,幸遇令千金。只求你保佑她平安喜乐,何良得她垂青,必定不负她的深情。 何良多年落魄,郁郁难欢,陡然知道这女子和他身世相仿,对他又是这般情深,早就不能自已。在麦秸巷徘徊多日,何良虽自不觉得,但情思早已深种。 等拜过灵位后,何良才想起一直未问过女子的名字。以前的时候是因为羞涩,后来却是因为自卑,等到稍有熟悉的时候,又要诀别,何必问来?所以至今,何良竟然尚不知道女子的姓名,甜蜜中多少也带着歉然。 女子见何良对自己的亡母尊敬,心中喜悦,见他沉思,问道:“你想什么呢?” 何良摇摇头,“也没什么。我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未免太过失礼了。” 女子抿嘴一笑,“太过失礼吗?也不见得!不过若是家母尚在,多半说呀,羽裳呀,你怎么会认识这种胡涂的男人呢?” 何良听女子埋怨,脸色发赧,迟疑道:“原来姑娘叫做杨……” 他正在琢磨到底是雨裳还是羽裳或者另有别字的时候,女子突然起身,翩翩一舞道:“你难道不知道《霓裳羽衣曲》吗?” 何良见女子舞姿轻盈,竟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仙境之感,惭愧道:“没有听过。” 那女子盈盈笑道:“这《霓裳羽衣曲》本是唐玄宗最得意之作,当时有人作诗赞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我娘亲很喜欢那曲子,也喜欢这首诗,本来要给我起名霓裳,但又觉得太过华丽,后来终究还是定名羽裳。她说‘女儿呀,平实是真,娘亲给你不取霓裳,起名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就希望你以后不求奢华,但求开心快乐,你要知道,快乐很多时候,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的。’” 何良由衷道:“原来你叫戚小婵,你娘亲说的真好……”心中暗想,何良能得戚小婵的青睐,那真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了。 “是呀,所以我忧伤的时候,会找娘亲哭诉;我开心的时候,也会来到这里倾诉。我知道无论我开心不开心,她总有耐心听我说的。”戚小婵轻声道。 何良终于鼓起勇气道:“那你以后无论忧伤还是高兴,也可以向我说的。” 戚小婵秋波微转,欣然道:“好呀。”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忙用手掩住了嘴。何良见状,忙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戚小婵摇头道:“我还不困。”眼珠一转,笑道:“我说了自己名字的故事,你也应该说说自己的故事才好。” 第313章 羽裳4 何良尴尬道:“我哪有什么故事?” 戚小婵不依道:“你不说,就不让你走。” 何良真是舍不得走,可见戚小婵脸现倦容,却也不忍她再熬夜,沉吟道:“真的没有什么故事,我幼时在西河,因爹娘死的早,总喜欢打架斗狠。我最厌恶别人瞧不起自己,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或许命运注定,我就是被人瞧不起的人。” 戚小婵安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良,你要想别人看得起你,就要自己先有志气才行。” 何良见戚小婵善解人意,心中感激,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今后绝不会再让旁人看轻。”心中暗想,为了你,我何良也要奋发才行。 戚小婵道:“当初你说为大哥这才和恶霸动手,好像其中有个叫小青的姑娘,她名字中有个青,你也有个青,你们是不是有缘呀?” 何良忙道:“青山也有个青字,我难道和所有的青山也有缘不成?”见到戚小婵双眸中有狡黠的笑意,何良笑道:“好呀,你取笑我。” 戚小婵假装板起脸道:“我怎敢呢?何良,你不觉得……你长的很英俊吗?” 何良摸摸脸,苦笑道:“脸上刺了几个字,也英俊不到哪里去吧?” 戚小婵道:“不然,我总认为,你本来的脸肯定太过俊美,反倒不好。娘亲说了,世上太完美的东西,总会夭折的……” 何良心中一颤,忙道:“这也说不定。”望着戚小婵那美的没有瑕疵的脸庞,何良突然一阵心悸。 戚小婵低声道:“你脸上刺了几个字,反倒去除了原先的美中柔弱,变的刚硬。你头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呢?” 何良道:“说来话长了。” 戚小婵道:“那说来听听。”她神态满是依依不舍. 何良见状,不忍拒绝,说道:“那可说是我毕生中,最难忘记的一场厮杀……”当年飞龙坳的惨状再次浮现在脑海,何良忍不住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事隔多年,戚小婵仍听得惊心动魄,美目不时流露出惊骇之色,她毕竟还是闺中少女,平日不要说见识这种血腥,就算听都没有听过,等听到何良为救袁少廷出手,脸上已有了尊敬之意,说道:“何良,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呀,那时候还能出手,真的是丈夫所为!” 何良得意中人赞许,淡淡笑道:“其实你过奖了,我事后几年总是问自己,当年出手值不值?有时候,不过是意气而起。” 戚小婵缓缓道:“生死关头,方显英雄本色。我倒觉得,就是那一刻,才能真正现出人心的本色。那后来呢?” 何良道:“伊始是郭大哥救了我,后来是我帮了他一把,再后来仍是他救回了我。他那次在飞龙坳搏杀,因为运功过剧,听说已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好,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及此事,我是向王大夫询问,才知道此事。唉,我这辈子总是欠他的。” 这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及,因为他知道袁少廷素来施恩不望报,可终究还是在戚小婵面前吐露了心事。 戚小婵目露敬仰之意,良久才道:“你们都是好男儿,何良,你不要灰心,只要努力,终究有一日,会得偿所愿的。” 何良好笑道:“你难道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 戚小婵妙目凝在何良脸上,柔声道:“你的愿望,不就是要做个天下人敬仰的男儿吗?” 何良身躯一振,握住了戚小婵的纤手,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只对我大哥说过。” 戚小婵脸色微红,却没有抽回手掌,狡黠道:“我就知道。” 何良这才发现触手柔腻,低头见戚小婵的一双小手白如玉,胜似雪,缓缓松开了手,说道:“羽裳,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你要信我。”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意志从未如此坚定。 戚小婵望着何良的双眼道:“我若不信你,何必等你?”盈盈一笑,“好了,你今日讲故事过关了,记得以后再来给我讲故事。” 何良点头道:“好。” 戚小婵送他到了屋门前,何良坚持道:“风大,你不要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戚小婵点点头,也不坚持,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说罢一笑,关上屋门,再不见芳踪。 何良听那四句悠悠,一时间也不解其意,暗想青青多半是说我何良,后面的意思好像是羽裳责怪我,她不来找我,难道我就不能去找她吗? 嗯,多半是如此了。他虽这般想,心中终究不敢肯定,暗想回头还要请教郭逵那半瓶醋才行。 大踏步的原路返回,到了那道小门,何良犹豫下,方才推门离去。 何良才出了小门,就听到门后咯的一声,似有人上了门栓。 何良心中感激,知道多半是月儿等候已久,这时才上了门栓。 这月儿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如此冷夜,竟然也陪着他们熬夜,自己以后也要感谢她才对。 一路轻飘飘地回到郭府,何良躺在床榻上时,还恍如在云端。疑团虽还多有,但快乐早就压过了疑惑,甚至那仇恨,都淡了很多。 终于等到天明,何良早早起床,到了郭逵的房前,见他仍是高卧,不好打扰,又去找袁少廷,见袁少廷床榻洁净,竟似昨晚未归。 何良慢慢发现袁少廷好像也有很多秘密,但这时并不多想。 又回到郭逵窗前,何良见他猪一样的睡,暗想整日这般懒惰,怎么能行?自己这个做二哥的有责任让他早些起来奋发向上! 何良在郭逵窗前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拳法,喝叱声高亢得可以抢那街头卖炊饼的生意了。 才喊了数声,一本书扔出来,正中何良的后脑,何良回手一抓,见正是本《诗经》,不由暗喜。 郭逵叫道:“你大清早的鬼叫什么?要书是吧?昨天才买了本,拿去看吧。” 第314章 羽裳5 他本以为何良会恼,不想何良将书揣到怀中,微笑道:“小逵,你真比伯牙子期还伯乐了。”说罢匆忙离去,也忘记了要提醒郭逵练武的责任。 郭逵大为奇怪,喃喃道:“这个何二哥,也不知道搞什么鬼。难道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不然怎么被书砸了比捡锭金子还高兴。”打个哈欠,困意上涌,懒得再管,又倒头睡了。 何良一出了郭府,马上拿出《诗经》翻看起来,翻到“青青子衿”那四个字的时候停下来,发现那首诗诗名就叫做《子衿》,除了戚小婵念的那几句话之外,后头还有几句,是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句话就算瞎子都看得懂了,那意思就是说我要是不过去,你就不能自己过来吗? 何良暗暗为自己的举一反三高兴,不过书中少了郭逵那些离谱的注释,未免还有些不明不白。 何良接着往下看去,见最后四句是“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由心中柔情陡升。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何良怎会不明其中的含义?戚小婵对他,竟是如斯的思念?戚小婵说了这句话,是不是提醒他不要再爽约,早些再去见她? 何良将书卷和相思一块收到怀中,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军营。才入了营账,李禹亨就迎了上来,满脸喜意道:“何良,张玉醒了!” 何良惊喜交集,忙到了张玉的床前,见张玉正望着自己,虽双目无神,但毕竟醒转了过来。 李禹亨一旁道:“昨夜郭指挥请王神医来给张玉治病,今晨才离去。” 何良暗自羞愧,心道郭大哥心细如发,自己却不过是个粗莽之人,一心只想报仇,怎么会忘记了请王神医呢?握住张玉的手道:“张玉,你安心歇息……” 张玉低声道:“何良,我有事对你说一个人说。” 李禹亨脸色微变,缓缓退出去,知道张玉还不肯原谅他。何良坐在张玉床头,不解道:“你要说什么?” “我只怕这次是夏随在搞鬼。”张玉担忧道:“他第一次找你的时候,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不对……” 何良截断道:“张玉,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张玉看了何良半晌,不解道:“你都知道了?” 何良涩然道:“我虽知道了,可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张玉舒了口气,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他闭上眼,再不多言。 何良坐了会儿,见张玉沉沉睡去,心道,原来张玉早就看出来夏随有些不对,他担心我不知情,因此提醒我,可又怕我找夏随去报仇。 以往只见他嘻嘻哈哈,不想竟如此仗义。患难见真情,何良心中感慨,从营中走出,李禹亨走过来道:“何良,张玉还怪我吗?” 何良拍拍他的肩头道:“他重伤未愈,你多照顾他。” 李禹亨点点头,神色黯然。有时候,一个选择,可能就会造成一辈子的愧疚。 何良满怀心事,信步而走,不由又要向麦秸巷行去。路过大相国寺的时候,正逢寺庙前万姓交易,天气虽冷,百姓却是兴致不减,到处熙熙攘攘。无论庙堂、边陲如何,这里的百姓,总是安于现状。 何良心道昨晚戚小婵有些病容,今日不急于前去,让她多休息也是好的。信步在大相国寺前游,想起初识戚小婵的时候,也是在这附近,可那时哪里能想到竟会和她这般熟悉呢?世事难料。 正回忆间,有人招呼道:“官人,买点首饰吧。”何良扭头望过去,才发现来到了个玉器摊位前。 大相国寺前的交易千奇百怪,卖什么的都有。从飞禽猫犬到珍禽奇兽,从果子腊脯到刺绣珠翠,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宋安定了数十年,全国各地的艺人商贾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了京城,使得开封的空前繁华。 以往何良心情寂寥,遇到这种热闹,总是避到一旁喝闷酒。这次虽遭陷害,但有戚小婵安慰,心中开朗,看事物时心境自然也就不同起来。见那玉摊有美玉悬挂,给皑皑白雪中带来了点亮色,心动了下,不由蹲下来细看。 卖玉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副精明的样子,见何良好像有兴趣,忙拿起块玉介绍道:“客官,你看这玉做工精细,有如佛手,是和阗玉,这可是从昆仑山上采下来的。” 何良见到那玉佛手,心中一颤,暗想自己这辈子从不信佛,但是和佛好像有不解之缘,无论好事坏事都和那个弥勒佛有关。 扭头望过去,见各种玉器千奇百状,神韵横出,上面的花纹更是各式各样,有如苍松翠柏,有似猛虎下山,有的像浓墨洗出,有的又比翠竹新绿,这些都很不错,可他不喜欢。 卖玉的汉子不辞辛苦地介绍道:“客官,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不要紧,你看看,这里还有很多,这是蓝田玉,质地好得不得了,你看,这是祁连玉,以绿色为主调,各种绿都有,深绿、浅绿、翠绿、墨绿……你看这色泽,多么纯净……” 何良没有留意卖玉汉子的介绍,目光却落在一块绿玉上,那绿玉不属祁连玉,却也色泽墨绿,色彩柔和。更稀奇的是,那玉中有块淡黄的痕迹。 何良拿起来看看,倒觉得这玉像是一盆花,绿叶衬着黄花。何良看着喜欢,便问道:“这块玉多少钱?” 汉子忙道:“客官果然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南阳玉,质量极佳,你看这上面……多么好看呢。”这是块杂玉,表面还有细微的痕迹,不过若不留意,倒也看不出来。汉子暗笑何良没有眼力,可既然主顾来了,就没有不宰上一刀的道理,又道:“若是旁人问价,这块玉最少值十两银子。客官,你给个八两吧?” “八两银子?”何良有些诧异,没想到一块玉居然卖这么贵。他是个十将,一个月所领的俸禄也不过三两银子而已。 第315章 巧遇1 何良素来大方,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点积蓄,又都寄给了大哥,眼下没有什么余钱,又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块玉。 汉子见何良为难,忙道:“当然,价钱好商量。七两行不行?” 何良摇头道:“给你一两还差不多。” 那汉子为难道:“一两太少,总要加些,这样吧,二两银子,再不讲价,不然我本钱都不够。” 何良难得喜欢那块玉,也不再还价,爽快道:“好。”伸手入怀摸了半响,连铜钱都摸了出来,才发现加起来连一两银子都不够。 汉子脸色难看,已收回了玉,嘟囔道:“没钱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良听他说话无礼,双目一瞪,本想嗬斥,转瞬想到,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斗气的呢? 再说的确是自己不对,怀中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怪不得羽裳说自己胡涂。 无奈之下,何良起身准备离去。 那汉子赔了口水和唇舌,忍不住的再赠送句,“一看就是个穷鬼!”话音未毕,旁边伸来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手上拿着锭白白胖胖的银子道:“这些买玉够了吧?” 何良扭头望过去,脸色微变。 拿银子的人姓阎,何良是认识的。而阎姓那人的身边,可不就是害他入狱的圣公子?何良怒火上涌,一把就揪住了圣公子的衣领,叫道:“你还有脸见我?” 圣公子慌了神,忙道:“何良,莫要动粗,有话好商量。我……有苦衷,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何良握拳要打,可见圣公子一副可怜相,心中一软,喝道:“你不知道我为你坐了大半年牢吗?你莫要告诉我,这段日子出了京城,不知道我的事情。” 旁边有一人喝道:“你先放手!” 何良斜睨过去,见圣公子身边多了一人。那人黝黑的脸庞,人在中年,很有几下子的样子,冷笑道:“怎么的?心中有愧?怕我打你,所以带保镖来了?” 圣公子摇头道:“哪里,哪里,这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李用和。和我一块儿逛逛京城而已。” 那黑脸的人听圣公子这么说,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可随即低下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脸色。 何良并没有留意那人的表情,可手已松开了些。当初的事情,虽由圣公子而起,但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 唯一让何良不满的是,当初圣公子没有站出来。可八王爷都站出来了,他何良还不是被关了半年,圣公子站出来,有什么作用? 一想到这里,何良气平了许多,但觉得圣公子并不仗义,啐了口道:“你也不用解释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是你,我是我了。” 他转身要走,圣公子早就抢过那块玉,递到何良面前,真诚道:“何良,我知道这块玉补偿不了什么。但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何良盯着那玉半晌,哂然道:“那我不是要多谢你了?” 圣公子脸色微红,轻咳道:“阎先生,我记得你怀中有本书?” 阎先生脸色微变,讪讪地从怀中取出一书盒递过来。圣公子道:“何良,这本书送给你。” 何良没有接,见圣公子满面愧疚,倒也心软,道:“玉我收了,书就不必了。” 圣公子将书盒硬塞到何良手上,舒口气道:“我看你也挺窘迫的,这书你用得着。” “你给我这本书,还不如给我点银子。”何良叹口气道:“我又不考状元,要书干什么?”话未说完就感觉手中的书盒很有些分量,何良忍不住翻开一看。 一道淡淡的金光泛将出来。 何良一凛,几乎以为脑海中金龙再现,定睛细看,才发现书盒中竟是一层层金叶子。这个书盒中,竟装了几十两的金子! 大宋金贵,这几十两金子等于数百两银子,何良当个十将二十年所得的俸禄,或许才能勉强赚到这些金子。 何良捧着金叶子,半晌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岂是个贪财的人?” 圣公子赔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何良本待还给圣公子,转念一想,把盒子揣在怀中道:“唉,盛情难却,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心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圣公子突然冒头找我,多半还有事要我办,上次去竹歌楼,入了大半年牢狱,这次说什么也不和他打交道了。金子嘛,不要白不要。 圣公子见何良离去,忙叫:“何良,我还有事。”他一叫,何良溜得更快。 阎先生骂道:“这小子不地道。” 圣公子跺脚道:“唉,我还准备给他讨个官做……” 话未说完,何良又出现在圣公子面前,笑道:“哎呦,圣公子,我最近耳朵不好使,刚才没有听到你找。你方才说什么?” 何良不是耳朵不好使,而是太好使。他已跑出半条街去,偏偏听到圣公子为他求官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何良本不是贪财贪官的人,可人总是会变,他知道戚小婵不以他的身份为意,但是羽裳的家人呢?会不会因此看不起羽裳? 何良正是有了这种念头,这才重新奋发向上。他感觉圣公子有些权势,说不定真的能给他搞个官做。 阎先生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有事吗?” 何良厚着脸皮道:“圣公子有事,我总得看看能不能帮忙了。” 圣公子不以为忤,眼中有了笑意,说道:“何良,你帮我挡了难,我付你银子,送你玉,已算两清了。” “所以我要官,就要帮你再办事,对吧?”何良听懂了圣公子的言下之意。 圣公子认真点头道:“好,这买卖可做,成交!” 何良道:“别忙,你先说让我做什么事,然后再说为我讨什么官。我总要掂量下。” 圣公子道:“我让你再带我去竹歌楼!” 何良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圣公子又道:“我可以为你讨个殿前散直的官!” 何良良久才转过身来,盯着圣公子道:“你不骗我?” 圣公子一字字道:“绝不虚言。” 第316章 巧遇2 何良有些犹豫,他无法不动心。原来散直已属皇上亲兵之列,直接负责大内的安全,比起一个军营中的十将,地位高出太多。 一个行伍之人,想当散直,不但要熬个十数年,还要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凭空落在何良脑袋上,他接还是不接? 阎先生见状,冷笑道:“你莫想着再装捕神了,若见戚小婵,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何良挺起腰来,昂然道:“你脑袋被门板夹了,我却没有。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众人一路向竹歌楼走去,圣公子想笑,强自忍住。阎先生的脸比李用和还要黑,原来他有些胖,一个脑袋是梯形的,倒真像被门板夹过一样。 何良虽说得自信,其实心中没底。上次他骗了凤疏影,想再骗她一次,难若登天。但富贵险中求,若不搏一下,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出头呢? 何良寻思中,已近了竹歌楼,才待入内。圣公子突然脸色变了下,闪身躲到一旁。阎先生、李用和二人也是做贼一样,和圣公子躲在一起。 一公子模样的人从竹歌楼走出来,上了辆马车,扬长而去。何良见到圣公子盯着那公子,眼神很是怪异,忍不住问,“圣公子,你认识他吗?” 他只见到上马车那公子剑眉星目,一表人才。那公子一举一动,平和温雅,绝非马公子之流可比拟。 圣公子咳了声,这才恢复了脸色,喃喃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眼中露出少有的冷意,自语道:来得好呀。 何良不解道:“你都能来这里,还有谁不能来呢?” 圣公子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进楼吧。何良,你可有办法了?” 何良也不答话,进了竹歌楼后,急中生智,拦住一婢女道:“我是何良,你叫凤疏影出来。” 那婢女听到“何良”二字,吃了一惊,慌忙去了后堂。不多时,凤疏影已走了出来,阎先生一旁冷笑,只想看何良如何出丑。 何良光脚不怕穿鞋的,才待说出腹稿,不想凤疏影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说道:“哎呦,这不是何公子吗?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何良反倒怔住,一时间又把话儿咽了回去。 凤疏影笑道:“妙歌姑娘一直念叨着你,说你若是来了,就不要让你等,径直去见她就好。你可一定要赏脸,去看看妙歌了。” 阎先生发黑的脸都变绿了,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何良也不明白,可这时候他当然不会拒绝,微笑道:“凤老板,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心中却想,这楼上莫不是埋伏着刀斧手,等我上去,好把我砍成肉酱?不然戚小婵和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像发花痴的样子,为何想要见我? 凤疏影像是看出了何良的疑惑,赔笑道:“何公子,不过现在妙歌楼上有人,你暂时不能前去。” 何良心头一跳,故作平静道:“是谁?” 凤疏影皱了下眉头,“这人……何公子多半不认识了。不过他肯定一会儿就会下来,小怜,带这三位公子去听竹小院等吧。何公子,我就失陪了。” 凤疏影说完,匆匆离去,心中暗想,这种人还是由妙歌打发就好。求佛保佑,千万不要让马家知道我和何良打过交道。 她固然怕马家,但这次让何良去见戚小婵,却是身不由己。 何良等人自然不知道凤疏影的念头,心中都有些奇怪,难信事情竟如此简单。 阎先生皱眉道:“这里只怕会有圈套。” 那黑脸的李用和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有古怪。” 圣公子折扇一摆,在二人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你们也太过疑心了,何良是英雄,戚小婵是个美女,自古美女爱英雄,有什么多疑的?” 他胆小起来,比老鼠还谨慎,可胆大起来,看起来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 众人已跟随小怜到了听竹小院。听竹小院前,雪压竹挺,万花千草凋零,而竹叶如箭,破寒傲雪,让冬日满是勃勃生机。 圣公子赞道:“不出来,怎么能见到这种美景?” 何良无心欣赏,眼珠一转,说道:“圣公子,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为你做到,还望你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你上去就可见到戚小婵了,我就不去了。” 圣公子忙拉住何良道:“你方才没有听到吗?人家说只想见你。你好歹也得陪我上去,等人家不逐客再说。” 何良为了升官大计,只能勉为其难地等候。阁楼处有了声响,一人迈步轻飘飘走下来,那人嘴大、头大、鼻孔朝天,很是怪异。 何良一见,失声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那人却是吐蕃僧不空。何良暗想,这戚小婵的生意真红火,连不空都来捧场。 可不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听戚小婵弹琴?总觉得不太可能,但想到袁少廷的警告,何良不想多事,低下头来。 这次不空少了排场,也没有穿喇嘛的衣服,看起来除长相怪异些,倒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阎先生一旁道:“你都能来,还有谁不能来?” 方才何良就用这句话回了圣公子,阎先生好像一直看何良不顺眼,借故讽刺。 圣公子问道:“何良,你认识这人?这人是谁?” 何良皱眉道:“我……不认得。” 圣公子哑然失笑,还待再说,不空已经过众人的身边,望了圣公子一眼。 圣公子只觉得那双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竟然忘记了说话。不空见到圣公子时,眼中露出丝讶然,但脚步不停,转瞬去得远了。 圣公子摇摇头,回过神来,又记起戚小婵,一把拉住了何良,热切道:“该我们了。” 何良苦笑,只能和圣公子入楼。等到了帘前,风吹帘动,声脆若冰。掀开珠玉帘子,阁楼内暖暖如春。戚小婵慵懒地坐在琴前,见四人上楼,娇弱道:“妾身有恙,恕不起身相迎了。” 戚小婵身着浅绿绣罗裙,闲散一坐,柳腰身段尽显。她脸上不过是淡淡的妆粉,如闲花淡春,额头上饰有梅花妆,给那慵懒闲柔的外貌中带来了丝惊艳之气。 第317章 巧遇3 圣公子忙道:“妙歌小姐可曾看过大夫?我倒认识几个良医,你若是喜欢,我一会儿就让他们过来为你诊病。” 戚小婵摇摇头,轻拨琴弦唱了几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曲调平平,并无当日初听的那种潋滟。 圣公子并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声调绵软,峰回路转,不由大声喝彩。 何良听了却是一怔。若是几个月前,何良绝对不懂戚小婵唱词的含义。 但这段日子来,他没少翻诗经,记得这几句应该是诗经中的话。 意思好像是,你要是思念我的话,就要不辞辛苦地提着衣裳过河来找我,你要是不想我的话,难道就没有别人爱我了吗? 这四句诗本是一女子对情人的大胆表白,戚小婵突然唱出来,何良听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这里哪有戚小婵表白的对象呢? 戚小婵听圣公子叫好,微微一笑道:“原来圣公子还是个雅人。那妾身就再为你弹上一曲……”言罢,手腕轻舒,拨弄琴弦。 那琴是死的,曲却是鲜活的,跳动不休,回荡在暖阁间,满是灵韵。曲调将歇,戚小婵又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何良正无聊得拿出新买的那块玉把玩,听到这两句,心头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戚小婵秋波飘渺,正荡到何良的脸上,手上不闲,只是唱着那两句,却不再唱下去。 圣公子不知道这两句的出处,皱着眉头思索。瞥见何良若有所思,低声问:“何兄,你说这‘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是什么意思呢?” 何良嘿然一笑,“我不知道。” 圣公子看出什么,激将道:“我就知你不知,本来还想说你若是知道,为你求官的时候,还可以多加个武骑尉的官衔呢。”说罢故作惋惜地摇头不已。 何良眼前一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圣公子立即道:“当然。” 何良心喜,暗想读书就是好,这次又捡了个便宜。原来武骑尉是勋官,勋官是贴职,虽有名无权,但有俸禄领。 何良方才怕麻烦,懒得说,这次凭空得到这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回道:“这本是《诗经》中《草虫》的两句,下两句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哈哈,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记了。” 圣公子听这四句合辙押韵,倒不像何良在瞎编乱造,对何良倒有些佩服,称赞道:“不想你还文武双全呢?” 何良大言不惭道:“那是。” 圣公子见戚小婵还在弹琴,突然以手击案,合着节拍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妙歌小姐弹得好琴,难得曲意如雪,隐有古风呀。” 他对曲律颇有研究,这一唱一和,极其合拍。唱着的时候心中想,戚小婵在思念谁,总不会是思念何良吧? 戚小婵眼中有丝讶然,手腕一划,曲终韵余,盈盈一笑道:“圣公子文采不凡,妾身佩服。” 圣公子暗叫惭愧,才待谦逊两句,戚小婵已望向何良道:“何官人,你手上是何物,不知可否给妾身看看呢?” 何良见人家客气,不好推搪,说道:“不过是才买的一块玉罢了。” 戚小婵接过玉佩,看了半晌道:“这玉美得很呀。你看这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以前我就见过一块类似的玉,曾经起名为眼儿媚,可惜……不见了。何官人,你真的好眼光。”她赞着那玉,把玩不已,对那玉儿竟是极为喜欢。 圣公子暗道何良这小子不知哪里好,所做一切偏得女子喜欢。自己风流倜傥,年少多金,戚小婵怎么就不多赞自己几句?这买玉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见何良白痴一样的站着,圣公子捅了何良一下,说道:“你总该说两句呀。” 圣公子本示意何良将玉送给佳人,不想何良却道:“张姑娘,你看完了吗?这玉……该还给我了吧?”他见天色将晚,急着去见戚小婵,是以催促。 圣公子差点踹何良一脚,见戚小婵脸色一黯,圣公子忙道:“何兄,这玉儿你不是花二两银子买的吗?我花二十两买回来送给妙歌姑娘,你意下如何?” 何良摇头道:“多少钱也不卖!” 圣公子还待再说,戚小婵纤手一伸,已将玉递了过来道:“何官人,你把玉收好了。” 何良拿过那块玉,说道:“妙歌姑娘,我还有事,告辞了。” 戚小婵幽幽道:“何官人不再多留一会儿吗?我其实……”她未说完,何良截断道:“在下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了。” 圣公子一旁道:“我倒没什么事。” 戚小婵叹了声,“妾身也累了,怜儿,送客吧。” 圣公子也只能叹息,跟随何良讪讪下楼。 怜儿送众人下楼,再上来的时候,满是忿然道:“小姐,何良这人好大的架子,小姐你要留他,他竟然不肯留下。” 戚小婵手拨琴弦,嗡的声响,琴声未绝,已道:“何良留不留无妨事,我本来是想从何良口中打探些袁少廷的消息,但我觉得,何良多半也不了解袁少廷。那不空倒是个麻烦事,我只怕他还会来找我。” 怜儿低声道:“我们还怕他不成?” 戚小婵只是抚琴,轻轻叹口气,可琴声不再含情脉脉,反倒有种寒雪的彻骨之气。 何良等人下了楼后,圣公子埋怨道:“何良,你蠢到家了。戚小婵喜欢这玉,你为何不送给她呢?” 何良皱眉道:“我还喜欢银子呢,你没事为何不送给我些?” 圣公子微愕,不等答话,何良已道:“你欠我个散直加上武骑尉,可记住还给我!人在京城混,最要紧的是个‘信’字,我等着你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圣公子本待召唤何良,不想一人突然走了过来。李用和一直沉默,见状已挡在圣公子面前,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望着圣公子道:“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 第318章 巧遇4 圣公子一凛,已认出来者是从竹歌楼下来的人。何良认识这人,他却不认得。 阎先生嗬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谁?” 那人双手结印,含笑道:“小僧法号不空!” 圣公子愕然,失声道:“你就是不空?” 不空双眸盯着圣公子的眼睛,问道:“公子认识小僧吗?”他对这个圣公子,态度竟然比对刘太后还要温和。声音虽是铿锵有如钹响,但收敛了傲气。 圣公子摇头道:“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你。”蓦地想起什么,问道:“我闻大师预事神准,难道说……我真的有危险?” 不空暗中闪过丝诡异,转瞬隐去,叹道:“小僧和公子相见,就是有缘。方才竹歌楼相见,就觉得圣公子命中有难,是以才在外等候。” 阎先生又惊又怒道:“你这番僧,恁地乱说,圣公子怎么会有难?” 不空摇摇头道:“既然这位先生不信,小僧告退。”他转身要走,却被圣公子一把抓住。圣公子神色古怪,眼中亦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嗄声道:“高僧莫走,我信你,还请你帮忙寻求破解之道。” 圣公子本是从容,但此刻神色隐有极大忧虑,竟像对不空所言深信不疑。看起来,他果真有所担心,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阎先生、李用和互望一眼,脸上也露出了极重的忧意…… 何良没有圣公子的忧心,几乎是身轻如燕的到了麦秸巷。 圣公子为他求得官也好,求不着也罢,他怀中那块玉总是片真情。 有时候,真情岂是官位和金子能够衡量的? 到了杨府朱门前,何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若有人开门,自己如何开口? 犹豫片刻,走到上次进院的侧门处,何良敲了敲,不闻动静,有些失落。徘徊了片刻,何良正准备离去,侧门咯吱一声,竟然开了。 月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啐道:“只是这道门,就难住你了?” 何良汗颜道:“我总不能撞破了门进去吧?月儿姑娘,你家小姐可在吗?” 月儿点点头,道:“她还在,不过有了点问题。” 何良着急道:“她病还没有好吗?” “哪能好的那么快?”月儿撇撇嘴道:“她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没有好利索呢。不过今天的难题可不是病,而是另外的事情,就看你能否帮忙了。” 何良立即道:“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月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不枉我家小姐如此对你了,跟我来吧。”说着带着何良从侧门走入,竟直奔前堂,何良疑惑道:“月儿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月儿道:“去见我家老爷。” 何良一惊,止步道:“见你家老爷?” 月儿蹙眉道:“怎么了,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和我家小姐偷偷摸摸的?” 何良忙道:“那倒不是,可是现在去见,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月儿问道:“你再准备,还能准备出来个大将军、节度使出来吗?” 何良苦笑道:“不能。” 月儿嘴一扁,“那不就得了,你既然无法准备得更好,眼下唯一能说动我家老爷接受你的只有两个条件了。” 何良虚心道:“姑娘请讲。” “这第一个条件当然就是真诚。你必须要让我家老爷知道,你对我家小姐赤诚一片。” “这个……真心我有!” 月儿见何良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嗤一笑,继续向前走道:“有没有呢,要到时候才能知道。这第二件呢,是你必须让老爷看到,你这个人是个有本事的人!” 何良心中叹气,知道月儿的条件并不过分。试问哪家的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个碌碌无为的人?但他何良,又有什么本事? 何良心乱如麻,试探问,“那你家老爷有何爱好呢?” 月儿回答的干净利索,“做生意的人,当然爱钱!”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近了前堂。远远望去,只见堂中坐着三人,戚小婵正向堂外望着,若有期待,见何良和月儿赶来,嫣然一笑,晕生双颊,垂下头来。 何良远远望见戚小婵的笑容,心中柔情激荡,暗想这番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羽裳失望。 堂中除了戚小婵外,主位上端坐着一老者,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庞,颇有几分威严。 何良暗想,这想必就是羽裳的父亲了,不过和羽裳并不相像,好在也不像。 老者下手处坐着一年轻人,屁股下好像有钉子,没有个安稳。年轻人手上带着个硕大的绿玉戒指,油头粉面,虽和老者一问一答,但目光不时的向戚小婵飘去。老者发现有客前来,不由诧异,远远问道:“小月,何事?” 小月支支吾吾道:“老爷,有客拜访。”她毕竟是个丫环,虽全心为了戚小婵,也不敢触怒杨老爷。 杨老爷怫然不悦,暗想自己正在待客,这个月儿怎么如此不知规矩,还领人到这里?见何良已到面前,又瞥见何良面上的刺青,杨老爷微有心惊,起身拱手道:“这位官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何良片刻之间已定下了对策,径直说道:“在下是来找杨伯父的。” 戚小婵又惊又喜,没想到何良如此直接。杨老爷却皱起了眉头,心思飞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何良只在戚小婵面前木讷,对旁人可一点都不含糊,眼珠一转,已想到了说辞,说道:“杨伯父……” 杨老爷连忙道:“老朽杨念恩,你看得起我,就叫我声老丈,伯父可是不敢当。” 戚小婵垂头不语,嘴角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一旁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本把何良当作空气,可见何良把他当做透明的,忍不住道:“你到底谁?莫要穷套近乎!” 何良转头望向那人道:“你又是谁?为何到杨老丈家,可是想要偷鸡摸狗吗?” 那人怒道:“你说话客气些!” 何良反诘道:“不客气又如何?” 那人一滞,见到何良脸上的刺字,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般见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低等军人,烂命一条,我没必要和他拼命。 第319章 巧遇5 杨念恩慌忙圆场道:“官人,这位小哥叫做罗德正,此次前来,是和老朽谈些私事,绝非偷鸡摸狗之辈。” 罗德正自感弱了气势,怒道:“杨伯父,何必对他废话?” 何良道:“伯父不敢当,你还是叫声老丈吧。”他把话题接过来,反倒占了罗德正的便宜。 戚小婵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罗德正霍然站起,拍案道:“你敢占我便宜?” 何良诧异道:“哪里哪里。我是见杨老丈谦逊,这才替他说出,你难道不叫他老丈,要叫兄台不成?” 杨念恩大皱眉头,慌忙岔开话题道:“德正贤侄,方才你说带了点茶叶过来,老朽倒想看看。” 罗德正见杨念恩对他客气,心意稍平,取出个锦盒,双手递上道:“还请伯父品鉴。” 杨念恩随手接过,笑道:“还不知道是哪里的茶叶呢?”他本是个茶商,岔开话题,是不想何良和罗德正争吵,对于一般的茶叶,还真不放在眼中。 罗德正微笑道:“此茶乃建溪的龙团茶。” 杨念恩一惊,忙打开锦盒,见正中放着一茶团,色泽光亮,上有建溪独有的金龙标志,不由喜道:“哎呦,这份礼可就贵重了,太贵重了!” 何良看不出这茶团有什么贵重,不想出丑,只好藏拙沉默。何良虽想低调,罗德正却不想放过他,轻蔑道:“这位官人,你可知这礼重在哪里呢?” 何良回道:“我看轻的很。”他话一出,戚小婵和月儿都是大皱眉头,何良知道说错了话,眼珠转动,想着应对之策。 罗德正哈哈大笑道:“轻的很,哈哈,你若还能找出比这重的礼来,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何良挑衅道。 罗德正气得满脸通红,杨念恩解围道:“官人说笑了,这礼不重,可也着实不轻。要知道天下产茶圣地就在福建建溪,而这龙团茶更是建溪茶中极品,一斤茶叶,不过能做二十团龙团茶饼,价值黄金二两呢。更何况,这是宫中用茶,有钱也买不到。” 何良故作不屑道:“二十团茶叶才值黄金二两?价钱也算稀松平常了。”他当然知道这价钱不稀松,而是高昂的要命,他一年的俸禄,也还没有黄金二两。但这时候,何良当然不肯掉价。 罗德正气急反笑,“某人真的胡吹大气,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二两银子?” 何良笑道:“不瞒你说,在下虽说贫寒,但随便买个几百团……这什么了?哦,龙团是吧?买几百团龙团也不是问题呀。” 罗德正怒道:“你若是能买几百团……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何良问道。 罗德正气的发疯,拍案道:“好,只要你能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我就磕头管你叫爷爷,可你若是拿不出来呢?” 他见何良是个寻常禁军,衣着敝旧,绝不信何良能拿出金子来。 何良心中好笑,故作犹豫道:“说笑而已,何必当真呢?” 罗德正见何良退缩,更有了底气,喝道:“谁有功夫和你说笑?你若拿不出来五十两金子,就莫要胡吹,滚出去吧!” 何良故作恨恨道:“若我拿出来金子又如何?” “你拿不出又如何?” “我拿出来又如何?” 杨念恩见二人“鸡生蛋、蛋生鸡”一样的斗气,只怕争到明天都没有结果,忙道:“两位莫要争了,来者是客,和气生财。老朽手上虽无龙团,但正巧有些江南的早春茶,待老朽为二位烹茶消消火气。” 罗德正道:“杨伯父,不是我削你面子,只是这人太过嚣张,我若是不教训他一顿,他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今天我是赌定了。” 何良霍然站起,喝道:“好,我若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你就叫我爷爷,我若拿不出来,我就从这里滚出去,以后再不登门。” 戚小婵脸色微变,低呼道:“莫要意气行事。”何良背对戚小婵,手掌摆了摆,戚小婵见何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倒不解,因为她太了解何良,知道何良绝不是有钱之人。 罗德正见何良中计,哈哈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就请伯父做个见证。” 何良道:“绝不反悔?” “当然!” 何良哈哈一笑,伸手掏出圣公子送的那本书丢在桌子上道:“那你就赶紧叫爷爷吧。” 砰的一声响,书盒震开,黄灿灿的金叶子蹦出来几片,夺人眼目。 罗德正怔住,已不能言! 不但罗德正诧异,就算杨念恩、戚小婵和月儿都满是惊奇。因为无论怎么来看,何良都不是能够拿出五十两金子的人,若说他能拿出五十两牛粪,那倒是大有可能。可那金子就在桌案上闪着光辉,绝不会假。 何良哈哈一笑道:“看来有人要管我叫爷爷了。” 戚小婵放下心事,掩嘴一笑,如春降人间。 罗德正一张脸涨得和茄子皮一样,喝道:“杨伯父,在下无颜在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何良叫道:“喂,你还没有叫呢……”话未说完,杨念恩已一把拉住何良,哀求道:“官人,求你莫要闹了。” 杨念恩示意戚小婵先留住何良,然后追出了庭院,可罗德正早就去得远了。杨念恩暗自叫苦,愁眉苦脸地回来,何良见状安慰道:“杨……老丈,想此人出尔反尔,谅也没有什么本事,若再来闹事,你只管叫我,我把他打出去!” 杨念恩见不该来的来了,该走的又没走,心中来气。可见何良特立独行仿如高人,倒也不敢得罪,询问道:“官人来此到底有何贵干呢?” 何良支吾道:“在下何良,是来……”扭头向戚小婵望去,见她一双妙目盯着自己,似有期待,又像是责怪,心中陡然来了勇气,说道:“在下来此,其实是向老丈提亲。这金子,就是聘礼,请老丈将羽裳许配给我。” 第320章 天子1 戚小婵饶是喜欢何良,闻言也是娇羞无限,垂下头去。杨念恩却差点晕了过去,他活了一辈子,也从未见过如此脸皮、如此荒谬的人物。 何良真诚道:“在下当然也知道此举冒昧,但对羽裳是真心喜欢,只求老丈成全。” 杨念恩忙道:“老朽不过是一介商人,如何敢高攀呢?月儿,快煮些水来,我要好好的招待何官人喝茶。别的事情,暂且从长计议了。” 他心烦意乱,手一抖,手上的茶杯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见女儿脸上竟有羞意,杨念恩心中起疑道:“羽裳,你认识这位官人吗?” 戚小婵点点头道:“爹,我们早就认识了。” 杨念恩心中不悦,可却不好当面嗬斥女儿,这时候月儿已搬出个红泥小火炉,又在上放一小鼎,注了井水。 宋承唐法,喝茶的时候,有的还采用煎煮之法,不过也有人用冲泡之法。只是唐人有时还用姜用盐做为调料,宋人却注重茶本身的质量味道,早就摒弃前法不取。 杨念恩亲自取了片茶,慢慢的将茶碾碎,等候水开。 杨念恩是用煮茶来掩饰心中的不安,心中在想,怎么来应对这个无赖呢?羽裳怎么会认识这种无赖? 羽裳的娘死的早,我又常年经商,养成她任性的性格,这件事若过去,定当找羽裳好好谈谈。女大不中留,唉…… 何良虽是农户出身,但也知道每逢过年过节,婚丧嫁娶,请来客喝茶在乡下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暗想,这个杨老丈请自己喝茶,多半也会慎重考虑自己的提议。 戚小婵心中羞涩,却也带着分甜蜜,心道:何良终于肯为自己出头,只是爹多半不许。爹爹不许我只要坚持就无妨的。 不过看看何良怎么说服我爹也好,他其实嘴很巧,可为何每次见到我总是木讷难言?想到这里,嘴角带着分甜甜的笑意。 众人心情各异,水已沸了,杨念恩先取茶碗,放了点茶在杯中,又点了些水在里面,说道:“何官人,这叫点茶,用以调味嗅香,然后再决定放茶的多少和冲泡的时间,这茶要好喝,一丝一毫都不能随意。” 何良诚挚道:“在下少喝茶,倒还不知道泡茶也有如此的讲究。” 杨念恩心道,这小子总算说句人话,看样子也不像蛮不讲理之辈,待我以理服之。说道:“岂止泡茶这般讲究,其实这寻常的一片茶,所含艰辛难以尽言。采茶者得芽,即蒸熟焙干,研磨压形,有时还要以珍膏油覆面,这种茶又称腊茶。那罗德正所送的龙团就是此类,不过此茶出产极少,听说皇帝都少喝,每次赏赐给两府中人,也不过一块半块,很多珍贵的东西,那是有金子都买不到呀。茶要等得,才能喝好,茶因高贵,因此绝非只用金子就能买到。” 杨念恩苦口婆心,把女儿比作茶,意思就是,我女儿和你不般配,你有金子也没用。杨念恩说出了心意,见何良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只好道:“不知道何官人怎么看呢?”说罢冲好了两杯茶,让月儿将一杯送到何良的面前。 何良不敢怠慢,接过喝了一口,叫道:“好烫!”他只顾得琢磨杨念恩的意思,没留心茶是沸水冲出,一口喝下去,烫的口舌发麻,可不好失礼,只能强忍痛苦。 杨念恩心道,得,白讲一通了。对这种人讲茶道,那是对牛弹琴。 何良吸着凉气,忍住烫道:“其实杨老丈所言,我不敢苟同。” 杨念恩心头一颤,问道:“那你有什么高见呢?” 何良道:“高见算不上,不过是寻常的一点想法。想我当年尚在乡下,百姓家中有点茶叶的,不肯轻易拿出来,一放就是几年。可等拿出来喝的时候,已淡而无味。那茶叶本是新鲜,但很多人为了存储,不惜将那新采的芽儿晒干研磨成粉,早就让真味荡然无存,再加上什么腊封添香,更是舍本逐末了。所以呢,在我看来,饮茶一道,水要活,茶贵鲜,那些做作的功夫,和真味已经无关,算不上喝茶。杨老丈,在下随口之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海涵。” 何良随口之言,只想着贬低罗德正的龙团。杨念恩听了,却是愣在当场,端着茶杯,良久无言。 眼下京中奢靡成风,才有龙团一茶。物以稀为贵,不过贵的未见得是最好的,龙团只能说是稀缺,在杨念恩眼中并非极品。因此何良所言虽鄙,但杨念恩觉得,此人的见解比起附庸风雅的人可高得多。 杨念恩见何良颇有见解,倒也不敢小瞧他了。斜睨过去,见到那书盒还在桌子上熠熠生光,暗想能随手掷出五十两金子的人,在京城也不多见,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陡然见到书匣内壁好像刻着两个篆字,定睛望过去,见到写着“内藏”两个字,杨念恩脸色微变,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何官人眼下何职呢?” 何良惭愧道:“眼下不过是十将之职。”见杨念恩紧皱眉头,何良只好又道:“但最近多半会稍有提拔,可能会做个散直。” 杨念恩又是一惊,暗想散直和十将不可同日而语,此人能由十将一举到了散直之位,不言而喻,肯定是有后台的。杨念恩并非凭空猜测,而是因为“内藏”两字,他已看出这盒金子的出处。 这盒金子竟来自宫中的内藏库!内藏库又称作天子别库,只能由皇帝动用。当年宋太祖攻取荆湖、后蜀之后,就创“封桩库”存储两地所运来的财富,后来三司每年盈余,也有部分入库。 当年宋太祖建封桩库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契丹,宋太祖曾言,等库满三五百万,即用来向契丹赎回幽燕故土,若是不成,就将库中全部充当军费,攻回旧地。 宋太祖雄才伟略,立志收回故土,不想却深夜暴卒,而这封桩库后来改成内藏库,储财无数,但当初宋太祖的本意,却早已被后人淡忘。 第321章 天子2 这盒金子竟和天子有关?杨念恩难以置信,试探问道:“何小哥,不知道你在朝廷可认识些官员吗?”他这么询问,当然是觉得这金子是天子赏给重臣,重臣又转给何良的。一念及此,暗自心动。 何良含含糊糊道:“有一些吧……” 杨念恩叹道:“其实老朽找罗德正,本来有一事相求。不过他走了,只怕事情不成了。”说罢斜睨着何良,隐有试探。 何良壮着胆子道:“不知道老丈有何难事?” 戚小婵不满道:“爹,你和何良初次见面,怎么就想要让他做事?” 杨念恩笑道:“并非让他做事,不过是询问一下而已。羽裳,何小哥是你的朋友,当然也是为父的朋友。商量些事情,也没什么吧?” 何良不想让杨雨裳为难,硬着头皮道:“没什么,没什么。” 杨念恩轻咳一声,说道:“这个罗德正本来和驸马都尉李遵勖有些亲戚关系,而李遵勖又深得当今太后的器重……”何良心中一沉,知道麻烦来了。他虽没见过太后,但也知道凡事和这个老太婆扯上关系,那就是纠葛不断。 杨念恩又道:“老夫本是个茶商,这些年朝廷对茶税法变来变去,前段时间用虚实三沽之法,导致茶农、商人受苦。如今朝廷改了这法,采用贴射之法,老夫仔细观察,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可若再卖茶,必须要到朝廷领个券凭,才能买卖茶叶。不过这个券凭并不好拿,老夫这些日子一直为此事发愁,这才找到罗德正,此人本来说可以为老夫办成此事,后来的事情……何小哥也知道了。” 何良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叫苦。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朝廷取消了盐茶专卖,把权利下放给商人,眼下这资格有限,所以众人都在抢这个资格,他何良一个寻常禁军,如何会有这种关系? 杨念恩见何良面露难意,不由大失所望,暗想此人恐怕后台有限,也就懒得再和他扯皮,说道:“这件事纠缠老夫良久,眼下还要为此事奔波。何小哥,你若无他事,也就请回吧。这金子还请收回。” 何良无能为力,又听出杨念恩的言下之意,讪讪站起道:“既然老丈还忙,那改日再来拜访。匆忙前来,未备礼物,就算老丈不肯将羽裳许配给在下,这金子也请收下,权当礼物了。” 何良要走,戚小婵突然道:“爹,女儿送何良出去。” 杨念恩急道:“你,外边冷,你莫要去了。” 戚小婵固执道:“不妨事,我只和何良说几句话。爹,你放心吧。”说罢已拉着何良到了堂外,杨念恩见女儿对何良举止亲热,平添了一分心事。 戚小婵一直没有和何良说上几句话,见他要走,依依不舍。何良见状笑道:“羽裳,不想今日这么和伯父相见,不过……我总算说出想说之话,不虚此行了。” 戚小婵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任何事情,力所能及就好,莫要为难自己。天寒,你自己照顾自己。”说罢为何良拉了下衣襟,拍了下灰尘。二人怔怔地对望良久,何良突然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块玉道:“羽裳,这是我给你买的玉。” 戚小婵见到那玉儿的颜色,喜道:“这玉上的花纹很像姚黄呀,何良,你真好。”突然脸上红晕,接过那玉佩,转身回到堂上,又忍不住地扭头望过去。 何良见她回头,还以一笑,见杨念恩面色不善,只怕戚小婵为难,大踏步地离去。 戚小婵在何良走后,翻来覆去的只是看着手中的那块玉,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微笑,心中满是柔情,又是甜蜜。月儿一旁见到,说道:“这玉儿杂而不纯,还有斑点,也是稀松平常。” 戚小婵微笑道:“黄金有价玉无价……” “不但玉无价,这情意只怕也是无价了。”月儿一旁大声道。 戚小婵又红了脸,叱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月儿求饶,转身逃走,戚小婵想追,却被杨念恩拦住。 杨念恩一旁早看了半晌,见女儿含情脉脉,竟似对何良有了极深的情意,看来何良不要说送玉,就算送块石头给女儿,女儿也是喜欢。 杨念恩更是心慌,不得不问,“羽裳,为父这些年只顾得经商,倒少和你谈心,这个何良,你是怎么认识的?” 戚小婵垂下头来,良久才道:“其实也没什么,他送给我花儿,又为我捡回风筝,我们也就认识了。” 杨念恩急道:“此人对你心怀不轨,又是个低贱的禁军,你莫要被他迷惑。” 戚小婵本是羞涩,闻言抬起头道:“爹,女儿大了,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娘什么?” 杨念恩皱眉道:“我答应过她,让你自己选如意郎君,可女儿呀,爹也是为你好。京城达贵无数,以你的才学相貌,想找个达官显贵也不是难事,你没有见到那罗德正只不过见你两面,就失魂落魄?若不是何良突然到此,他多半早帮爹办妥券凭一事了。” 戚小婵不满道:“爹,你让罗德正做什么是你的事情,可你为何要拉上我?难道女儿在你眼中,真的连货物都不如?他为你办成了此事,难道你就可以把女儿卖给他了吗?” 杨念恩叹口气道:“当然不会如此。可江东数百口都眼巴巴的等着爹办成此事,若是一事无成,爹何颜去见江东父老?女儿,人总要吃饭吧?你看看何良能不能帮忙办成此事,若他真的有本事,爹怎么会拦阻你呢?” 戚小婵垂头望着手中的那块玉,心中只是想,他又有什么本事做成此事呢? 雪渐融,天更冷。初春的天气,虽阳光普照,但冷风吹在人身上,还有股难散的寒气。 何良心中有些发冷,他这些天已愧见戚小婵。 戚小婵虽说让他莫要勉为其难,对他的关切一如往昔,但杨念恩整日一张入冬的脸,让何良坐立不安。 第322章 天子3 自从和戚小婵交往以后,何良一扫颓唐,想要振作。但磨勘日子已过,他就算要振作,亦是无能为力。 眼看着树绿了,风柔了,何良整日又忍不住唏嘘起来,“当个禁军难,当个低等的禁军更难。” 他叹息的时候,方给张玉买了份早点,已准备出门当差。张玉伤势已有所好转,只是和李禹亨少说话。 何良知道,张玉不满李禹亨在危急的时候,闪到一旁。 张玉显然认为,那不是兄弟。有时候,成见积习难以更改,何良只能希望张玉能看开一些。 张玉望着春意,眼中也有分愁意,“当个被人暗算的低等禁军,那更是难上加难呀。”何良知道张玉在说夏随,心中也闪过分警惕。 赵律从营外走进来,盯着何良道:“你不想当低等禁军,可以不当的。” 何良赔笑道:“总要吃饭不是?这张嘴,除了吃饭,难免发些牢骚。赵大哥莫要见怪。” 赵律板着脸道:“我现在有什么资格怪你?何良呀何良,不知道你吃了牛粪,还是踩了狗屎呢?三衙竟有调令,升你为散直,加封武骑尉,即日起效。” 张玉一旁强笑道:“赵军使,年都过了,就莫要说这些话逗我们开心了。” 何良心中一动,记得圣公子的许诺,倒有几分信了。可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想调他当散直就当散直,想加封就能加封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见戚小婵都如此为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马中立追得落荒而逃? 何良正琢磨间,赵律手一伸,递过一纸调令,笑道:“不是说笑的,郭大哥都有点不信,但千真万确。何良,你立即收拾下行装,先去三衙报道。”说罢转身离去。 何良心道,春天来了,自己的春天也终于来了。那个圣公子,虽不够仗义,说话倒还算数。可这种人,到底有什么后台呢? 他才待去三衙,张玉已担忧道:“何良,会不会是夏随他们先提拔你,然后再准备杀了你?”何良知道不是,安慰道:“应该不是……”话未说完,李禹亨已跑进来道:“何良,你要当散直了?这事在军营都传开了,到底怎么回事?” 何良解释不清,故作高深道:“说不定我时来运转,前段日子去拜佛求官,没想真的灵验了。” 李禹亨本想问到底是哪个神仙这么灵验,他也想去求求,但见张玉冷着脸,只好改口道:“那真的好运。何良,你升了官,可别忘记我们这帮兄弟。” 何良笑道:“那是自然,我会经常回来看看你们。”他出门后,只见众禁军对他指指点点,目光中或嫉妒、或惊奇,心中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 突然记起古人曾说过什么福中有祸,祸中有福。暗想道:古人说话还是很有道理,如果坐大半年牢狱,可以升个五六级的话,这买卖,也划得来。 何良到了三衙后先见主事之人。主事的先是说了通规矩,然后说他归殿前指挥使葛宗晟部暂管。何良知道葛宗晟是葛怀敏的儿子,是葛霸的孙子。 葛霸在真宗时,已因军功卓着被赏识,娶了枢密副使王德用的妹子。推算下来,这个葛宗晟也算是将门虎孙了。 何良蓦地被提拔,只敢腹诽,表面还是唯唯诺诺,先去领了军备,翌日就要当值。何良领了军备后,本待去找戚小婵说说近况,可想到杨念恩那张寒冬腊月的脸,心中打怵。 回转军营先请以前的兄弟喝顿酒,除张玉外,众人都道,何良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弟兄。何良口上应诺,心中苦笑。 翌日清晨,何良正式入大内巡逻。 葛宗晟因是将门虎孙,平日少见露面。负责调度的人叫做常昆,本是京城八大禁军中捧日军的副指挥使,因武功高强,抽调到殿前。 散直是班直的一种,班直其实就是皇帝的亲兵。班直人员主要从京城八大禁军中抽调提升,职责是卫护皇上,平日主要保护大内的安全。 班直分为诸班和诸直。诸班中有殿前指挥使、金枪班、散直等职称的划分,诸直中有御龙直、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等分类。 说穿了,各班各直负责皇宫内各种安全事务,何良听常昆说了一通,也记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如今属于救火那种,哪里缺人去哪里。 常昆对何良也有些头痛,他早就听说何良这调令是两府转到三衙,三衙把何良转到他手下。何良到底什么来头,常昆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只能暂时对何良和和气气。 常昆头正痛如何安排何良,突然灵机一动。他并不带何良熟悉宫内的环境,而是径直把他带进一道宫门内。 何良抬头见宫门横匾写着“集英门”三个字,暗想,看来到这里的都是精英了。 想到这里,也有些脸红。常昆带着何良又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一个地方。 那地方左右手处都是高墙,前面是死路。何良茫然四顾,几乎以为常昆要把他带到这里杀了灭口。 常昆止步道:“何良,这里暂时无人把守,职责重大,你一定要小心看管。等到日落后,就可以回转。对了,你还记得回转的路吧?” 见何良点头,常昆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好做事,莫要乱走,不然惹出了事情,我可保不住你。若是有功劳的话,我会记得你的。”说罢转身离去。 何良守的地方虽三面高墙,但中间有片竹林,有石凳石椅,林边还有个亭子。地方虽小,也算清幽。何良搞不懂这地方为何要派人把守,难道还会有人到这里来闹事? 红日高升,过了高墙照过来,晒到身上,暖洋洋的。何良叹口气,喃喃道:“有钱领,还有地方休息,你该知足了。” 他和戚小婵交往以来,忧伤渐去,又恢复了以前乐观的天性,找个石椅坐下来。心中嘀咕道,“这种地方,本应是宫人夏日休息的地方吧?开春天冷,雪还未融,大概很少有人会来了。” 第323章 天子4 正琢磨间,一声惨叫陡然传来! 何良正在走神,听到那声惨叫,浑身汗毛竖起,霍然而立,已握刀在手。惨叫声过后,四处又是静得吓人。 何良左右顾盼,回想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好像在西方高墙内。何良心中惴惴,暗想难道又有人设下了圈套,想要诱骗他入彀?这是皇宫大内,夏随只怕也不敢在这里闹事吧? 何良缓步向西方高墙走去。到了墙下,侧耳倾听,不闻声响。终于鼓起勇气,退后两步,借势奔去,脚一踩墙,身形暴起,奋力扒住了墙头,探头望过去,差点又掉了下去。 墙内不远处,鲜血淋淋。正中有块案板,上面躺着头死猪!何良这才想起,方才那声惨叫应是猪死前的叫声。原来集英门内,竟是个屠宰牲畜的地方。 何良只能叹气,宫人也是人,皇帝、皇后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宫中总得有个地方屠宰牲畜。而他现在的任务,原来就是看管死猪。 何良松开扒墙的手,掉了下来,摇摇头,早将常昆的女性亲人问候了一遍。他堂堂一个散直,竟然摊上这种活儿,不用问,那些人是瞧不起他的了。 不过这好像也不能责怪常昆,想能入班直的人,都是贵族子弟,他一个泥腿子来这里,当然让人轻视。 何良坐了回去,心中想着,就算看一辈子猪圈,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功劳。若再遇到圣公子的话,希望他还想去竹歌楼,自己和他讨价还价,再要点官做,不知道他肯不肯? 嘴角浮出分嘲讽,何良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抱着佩刀,倚着亭柱,正要睡会儿,突然听到集英门的方向好像有动静。 何良一凛,确定不是猪叫,长身而起,迎了过去,听一人低声道:“坏了,他们要追上来了。” 另外一人道:“你去挡着,我先走。” 何良一听,心道,好呀,常昆未卜先知,竟然知道有贼来此,所以让我在这里。看来我何良立功的机会到了。这正是英雄莫问出处,管你杀猪看猪。听脚步声粗重,暗想贼人气力已失,机会不容错过。 总觉得声音好像有些熟悉,何良听脚步声已近,顾不得多想,闪身躲在墙边。见转角处人影一动,一人冲过来,何良伸腿一绊。那人猝不及防,哎呦叫声中,已摔倒在地。 那人身后还有一人,一边惊叫:“住手!”一边恶狠狠地扑来,何良已抽刀在手,抵住他的胸口,喝道:“莫要逼我杀人!”话才出口,眼珠子有些发直,失声道:“阎先生,怎么是你?”扑来那人正是圣公子的跟班阎先生,何良想到什么,扭头望过去,更是吃惊。那跌得哼哼唧唧的,不正是圣公子? 阎先生怒道:“好你个何良!竟敢对圣……公子出手?” 何良冷笑道:“你这个做贼的,竟也如此嚣张?想我堂堂散直,当以擒贼为先……”转念一想,这个散直还是圣公子给求的,软了口气,对圣公子道:“你没事吧?你们吃了豹子胆吗?竟偷到宫中来了?”蓦地有些背脊发冷,暗想这两人该不会是飞贼,那盒金子也是他们从宫中偷出来的吧? 阎先生道:“谁偷东西了?” 圣公子一摆手,勉强站起,问道:“何良,你怎么到这里了?” 何良奇怪道:“不是你给我求的官吗?” 圣公子脸上突然有分古怪,半晌才道:“原来他真的帮我做到了。” 何良忙问,“你说什么?”心中想到,原来圣公子也求了别人,不知道为自己讨职位的是哪个? 圣公子摇头,急道:“何良,你得帮我个忙。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何良立即道:“什么酬劳?” 阎先生怒道:“你才是吃了豹子胆,敢这样说话?” 何良收刀回鞘道:“这是我和圣公子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圣公子不同意,我也不必多管闲事。”他扭头要走,心道和这两人总算有点交情,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们走就好了。 圣公子叫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先帮我逃命再说。” 何良一凛,“你可是杀了人?” 圣公子苦笑道:“你看我像会杀人吗?哎呀,快来不及了,你先帮忙再说。” 何良倒觉得圣公子的确不像凶徒,转念之间,已决定出手。说道:“你们跟我来!”他带二人到了方才那宰猪的墙外,说道:“从这翻过去,里面是屠宰牲畜的地方,好像暂时没人,一会儿我想办法接你们出去。” 阎先生皱眉道:“这种龌龊的地方,岂是我们去的地方?” 何良又气又笑,“那你去高贵的地方吧,圣公子,你呢?” 圣公子向来路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听到人声,脸色微变,为难道:“可我过不去呀。” 何良蹲下身子道:“踩肩头过去吧。我吃点亏,你可记得我要报酬的。” 圣公子点点头,慌忙踩住何良的肩头。何良一用力,圣公子已过了墙头。那面咕咚一声,圣公子又闷哼声,阎先生变了脸色,叫道:“何良,你快送我过去。我要看看圣公子。” 何良叹口气,直起腰道:“我又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要我帮忙?” 阎先生气怒交加,眼珠一转,伸手入怀,掏出锭银子道:“这些够了吧?” 圣公子在墙内已低呼道:“阎先生,你快点过来,我……我很怕。” 何良也听到集英门处脚步声踢踢踏踏,来不及讨价,又将阎先生送过墙头,这才整理下铠甲,抱刀而立。 拐角处声音嘈杂,听着已快到这里,何良心中一动,迎过去道:“谁人喧哗?”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将何良围住! 何良一惊,手握刀柄,才待呼喝,见到一女子凤冠霞帔,神色倨傲,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初入宫中,虽不认识这女子是哪个,可想着能带着一大帮人在宫中乱闯的,他最好还是不要得罪。 那女子身边有五六个宫人,七八个宫女,个个额头见汗。那女子四下望去,见周围无人,尖声道:“喂,你可见到有人过来?” 第324章 天子5 何良道:“有呀。” 圣公子在墙内听到,差点晕了过去。那女子喜道:“那人呢?” 何良道:“不就是你们过来吗?” 旁边已有宫人叫道:“大胆!你竟敢对皇后如此说话?” 何良心头狂震,差点儿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女子竟然是宫中的郭皇后。何良虽对宫中不算熟悉,却也知道当今天子有一个皇后姓郭。 郭皇后要找圣公子,所为何来?难道说圣公子贪恋美色,就算对郭皇后都敢勾勾搭搭?何良暗自叫苦,心道这下求官不得,惹了郭皇后。 若被她发现圣公子,圣公子不仗义,又供出了他,那以后不要说在集英门看猪,就算养猪都不能了。 郭皇后已怒目圆睁,陡然伸掌击去。何良一咬牙,只听啪的一声,方才给皇后拍马屁的那宫人已挨了一耳光。那宫人捂着脸,满是惶恐。何良未挨打,反倒有些胡涂,搞不懂郭皇后今天吃的什么药。 郭皇后杏目瞪起,指着一帮宫人宫女骂道:“你们这帮蠢货!连人都看不住,还有脸推诿责任?这里没有人,不会去别的地方找吗?”她扭头就走,急匆匆地竟顾不得理会何良。 有一宫女赶来道:“皇后,太后召你。请你快些过去。” 郭皇后又是一巴掌打过去,那宫女尖叫声中,脸上已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郭皇后骂道:“我自己不会去吗?要你多嘴?” 喧嚣渐去,再过片刻,郭皇后已没了踪影。何良忍不住摸摸脸,暗自庆幸,心道这郭皇后有病,好在有病呀!圣公子躲避是有情可原,谁见到这种女人,都会逃之夭夭。可这么个有病的人,为什么要急急地找圣公子呢? 何良想不明白,却已顺着墙根走过去。等到了宰猪的正门,见四下无人,闪身而入。院中竟连杂役都没有,想必是偷懒歇息去了。 何良暗叫苍天有眼,看来过几天就可以再见羽裳了。原来何良和圣公子讨价还价,还是为了杨念恩提及的券凭一事。 进了后院,何良见圣公子和阎先生正坐在院中,望着死猪愁眉苦脸。何良叹口气道:“好在我把难题应付了过去,圣公子,皇后为何要找你呢?”何良还是有些后怕,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圣公子眼中有丝怒容,转瞬即被愁容代替,也叹道:“别提了,那是个疯女人。” 何良深有同感,见圣公子不愿再提,心道管他皇后太后,自己先把要求提出来。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有院门开启的声音,何良脸色微变,急道:“他们难道追来了?你们先躲躲?”见旁边有个生猪圈旁,满是干草,示意圣公子躲进去。 阎先生怒道:“这怎么可以?” 圣公子皱眉道:“先躲躲吧,进猪圈也比去皇后那里强。”说罢他竟当先入了猪圈,阎先生虽满脸不愿,还是紧紧跟随。 二人才藏好身子,何良就听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轻微,若豹行荒原,不仔细倾听,绝难察觉。何良心中微凛,先发制人道:“谁在外边,这里怎么没有人呢?我找你们有事。” 一人闪身而入,已立在何良面前。何良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人,良久才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却是袁少廷。袁少廷盯着何良的双眸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何良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就是听到杀猪之声,这才过来看看。郭大哥,你到这里又做什么?” 袁少廷缓缓道:“我知道你升了职,所以过来看看。方才见你进入这里,所以也跟进来了。” 何良不知道袁少廷听到了多少,岔开话题道:“杀个猪,没什么好看的。郭大哥,我们出去再说。”他才待举步,袁少廷已道:“猪圈里是谁?” 何良一惊,不等多言,袁少廷闪身上前,已掀开了猪圈中的稻草。何良见状不好,只以为圣公子犯事,袁少廷过来缉拿,急叫道:“郭大哥,莫要伤他。他是我的朋友!” 袁少廷身形一凝,望着稻草堆中的圣公子,脸上神色变得极为古怪,低声道:“你的朋友?” 圣公子见到袁少廷,嘴角只有分苦笑,却没有惧意。何良没有留意到圣公子的表情,不叠道:“是呀,他们是我的朋友……” 不待说完,何良已目瞪口呆,因为他见到袁少廷单膝跪倒,向圣公子施礼道:“殿前指挥使袁少廷,参见圣上!” 何良差点一口吞了舌头,失声道:“圣……圣上?他是圣上?” 圣公子竟然是圣上!何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五雷轰顶。 往事一幕幕涌过,何良一时间乱了分寸。 不错,圣公子若不是皇帝,怎能轻易就把他调入班直,做皇上的亲兵?圣公子若不是皇帝,怎会随手就拿出内藏库的金子?圣公子若不是皇帝,大相国寺的主持怎么会亲自接见?当 初弥勒佛像被毁,叶知秋正巧出现,多半也是在保护皇上,因此叶知秋当初神色古怪,让他快走,莫要多事。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圣公子就是当今的皇帝——赵祯。 何良想到这里,又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皇帝怎么这么窝囊?去大相国寺倒苦水,要见戚小婵都不能,被马中立追打,喜欢风花雪月的场所,甚至——被他何良敲诈…… 到眼下,这个皇帝人在宫中,甚至为了躲避皇后,也就是为了躲避他自己的老婆,宁可藏在猪圈里?这个皇上,也有病吧?何良想到这里,哭笑不得。可他知道,袁少廷绝不会看错。 尚圣,圣上,何良醒悟了过来,原来尚圣就是圣上反过来念,怪不得阎先生每次说“圣”字都拖个长音,不用问,积习难改,阎先生习惯叫圣上了。 何良思绪万千,圣公子已从猪圈中走出来道:“郭指挥,在这里见到你,倒巧了。”他头上虽有稻草,身上还有猪粪,但话语中,已有天子的威严。 第325章 天子6 他就是天子赵祯,当今大宋年轻的皇帝,就算狼狈些,就算从猪圈中出来,可终日在宫中召见百官,也有了威严之气。 袁少廷也在奇怪何良如何会认识赵祯,闻言道:“是呀,有些巧。圣上可有吩咐吗?”袁少廷久在宫中,做事谨慎,不该问的事情,绝不过问。 赵祯摇头道:“没什么吩咐,朕就是想清净一会儿。”说及“清净”二字时,他脸上露出无奈之意。 袁少廷道:“那臣告退。” 赵祯点点头,吩咐道:“何良,你留下陪陪朕吧。” 何良只好点头,心道你躲着老婆,让我陪你,到底什么打算?我和戚小婵一样,也是卖艺不卖身的。 赵祯当然猜不到何良的心事,在何良思绪千转的时候,也是心绪繁沓。他是大宋天子,或许在很多人眼中,风光无限,荣耀万千,但他有苦难言。赵祯久在深宫,极为寂寞,偶遇何良时,见何良油滑中带着义气,聪明中带着市侩,心中非但不厌恶,反倒有几分喜欢何良的性格。 他出宫,只因为心中烦闷,又不喜总如傀儡般,被前呼后拥的保护,因此很多时候,他只带着贴身太监阎文应偷偷出宫。阎文应就是那个白胖的阎先生,本是个太监。 每次遇到何良,赵祯都能经历些刺激的事情,是以对何良印象极佳。这次被袁少廷揭穿了身份,赵祯怅然若失,暗想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个朋友。转念一想,眼下正有事要办,又要借助何良,向何良表明身份也是好事。 袁少廷离开赵祯后,心中满是疑惑,只能等待何良回转后再询问一切。他在宫外徘徊,正犹豫是否等下去之时,有人走到面前。袁少廷抬头望去,见到那人锋芒毕露,有些诧异道:“叶捕头,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京城捕头叶知秋。叶知秋满面尘土,锐气不减。盯着袁少廷道:“郭指挥,我想找你说几句话。” 袁少廷知道叶知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沉吟道:“出去喝几杯吧。” 叶知秋爽快道:“好。” 二人随意找了家酒肆,叶知秋捡个偏僻的地方坐下。袁少廷知道叶知秋想避开旁人说话,暗想,前段日子,叶知秋离开了京城,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他一直以来,都在追踪弥勒佛的下落,不知道可有结果了? 叶知秋先为袁少廷满了杯酒,这才道:“郭兄,在下生平敬重的人不多,郭兄可算是一个。” 袁少廷道:“知秋,你若有事,但说无妨。”他见叶知秋以私谊称呼,也换了称谓。二人在办案时合作无间,私底下,也很有交情。 叶知秋道:“何良入狱时,我就被太后派出去办件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我不好明说。” 袁少廷心中微凛,暗想叶知秋开口就提何良,难道说叶知秋想说的事情和何良有关?叶知秋见袁少廷不语,又道:“我虽不能详说此案,不过……这件案子和大相国寺中弥勒佛像被毁有关。” 袁少廷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叶知秋尽了一杯酒后才道:“郭兄当然也知道,那弥勒佛像是被多闻天王毁坏的。当初圣上正在大相国寺,我负责卫护。当时我只以为多闻天王是声东击西,意在行刺圣上,不想他只取走了一物。” 袁少廷明知故问道:“取走了什么呢?” 叶知秋盯着袁少廷良久,见他神色沉静,移开了目光道:“那物事关重大,太后命我私下查探。说若有人取了那物,让我取回那物时,顺便杀了那人。” 袁少廷心中微凛,点点头道:“你和我说这些,可想让我帮手破案吗?” 叶知秋舒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如让郭兄破案,不知道如何下手呢?” 袁少廷立即道:“既然是多闻天王毁坏了佛像,当然是从多闻天王的身份入手了。” 叶知秋点头道:“郭兄和我想得不谋而合。当初飞龙坳一战,四大天王死了三个,只有多闻天王逃走。当然,弥勒佛也逃走了。我一直追查此案,这两案的关键都在多闻天王。当初弥勒佛曾说过一句藏语,我就入藏查询了许久。” 袁少廷缓缓道:“或许他是故布迷阵,诱你误入歧途。” 叶知秋赞同道:“郭兄说得不错,后来我也如此做想。不过大相国寺案发后,我又得到线索,说多闻天王可能和藏人有关,因此再度入藏。” 叶知秋没有说是从太后那得到的消息,袁少廷也不追问,只是试探道:“那这次……可得到些什么消息吗?” 叶知秋道:“在藏边并没有得到消息……” 袁少廷已听出叶知秋的言下之意,动容道:“难道说,你在别的地方查得了多闻天王的身份?” 对于飞龙坳一战,袁少廷刻骨铭心。他被弥勒佛暗算,害何良痛苦多年,这些怨恨袁少廷虽不说,但没有一日忘记。得知有了多闻天王的消息,袁少廷战意已起。 叶知秋缓缓道:“我从藏边回转,路过西北,不经意的听到首歌谣……”不待袁少廷回答,叶知秋已漫声道:“这歌谣只有四句话,是为‘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夜叉三罗摩干部,不及九王天外仙。’郭兄可曾听过这歌谣?” 歌谣朗朗上口,叶知秋说得却极为缓慢,似乎在咀嚼着歌谣中每个字的用意。念及歌谣之时,叶知秋目光已变得如剑锋般犀利。 这四句歌谣到底有何神奇玄奥之处,竟让叶知秋也如此重视? 赵祯出了猪圈,不再惶惶,沿着宫墙走了不久,竟又到何良当值的地方。何良跟在赵祯的身后,搞不懂赵祯在想什么。不过何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赵祯是皇帝,他帮了赵祯的忙,若不提出点要求,那真是土鳖了。 何良一想到戚小婵的笑容,就心中暖暖,轻轻叹口气,那是惬意的叹息。 第326章 相怜1 赵祯坐在石凳上,也叹口气,满是沉重。 何良只好装作共同悲痛的表情,问道:“圣……上,你有心事吗?”心中想着,这个皇帝,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祯茫然地抬头,半晌才道:“何良,你有心仪的女人吗?” 何良做梦也想不到赵祯突来这一句,谨慎道:“有……” 赵祯道:“我也有。”他又叹口气,望着不远处的竹林,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何良顺着话题道:“圣上喜欢的,可是戚小婵张姑娘吗?”他知道赵祯心仪的女人,肯定不是郭皇后。虽然只是短暂的相见,何良已感觉郭皇后和赵祯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赵祯摇摇头,又点点头,何良一头雾水,耐着性子道:“圣上,恕臣太笨,不解圣上的心意。”若这位还是圣公子,何良早就撂挑子走人了,但这是皇上,何良有所求,当然要先礼于人了。 赵祯心道,我喜欢的女子并不是戚小婵,戚小婵虽也不差,可如何能比我中意的人儿?我见戚小婵,不过是觉得戚小婵和我喜欢的女人有点像了。可这些话,何必对何良说呢? 赵祯是皇帝,也是凡人,当然也有心仪的女子。他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是个王姓女子。那女子本是商贾王蒙正的女儿,虽非官宦之女,可善解人意,姿色绝代。赵祯做梦都想娶那女子为妻。 可刘太后不许! 眼下在朝廷,刘太后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情欲。刘太后不许,赵祯就不能娶。刘太后托辞王蒙正的女儿太过妖艳,又没有出身,将王蒙正的女儿逐出宫。让赵祯娶了大将军郭崇的孙女,说这才是门当户对。 赵祯无奈,只能和心上人别离,娶了任性刁蛮的郭皇后。 郭皇后仗着有太后宠信,整日如喝了一缸醋的悍妇,禁止赵祯和别的女人交好。今日赵祯逃命,就是因为在别的妃子寝宫多呆了会儿,就被郭皇后追杀过来。 赵祯对郭皇后已深恶痛疾,宁可面对猪圈,也不想面对郭皇后,是以逃命,这才碰到了何良。赵祯因为太后之故,只能对郭皇后忍耐,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刘太后在他娶了郭皇后不久,就将他心仪的女子,嫁给了她的侄子刘从德。 赵祯每次想到这里,心口都像是针扎的一般痛。因此何良重伤了马中立,赵祯反倒有着说不出的快意。 他是皇帝,但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甚至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 是以当初他听到戚小婵唱到“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的时候,默默地流泪。 他喜欢听戚小婵的琴声,因为只有在那琴声中,他才能追忆往昔的风情。往事如水又如烟……他钟爱的女子,就叫王如烟。 赵祯怔怔地回忆,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双妖异的眼眸。一个声音从天籁传来,“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若不想法破解的话,甚至会有杀身之祸。” 赵祯身躯一震,脸有惊惧,一把抓住何良的手,低声道:“何良,朕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朕!” “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袁少廷喃喃念着这几句话,眼中精光闪动。 叶知秋凝声道:“我想,以郭兄的睿智,就算没有听过这歌谣,多半也能猜出点歌谣的含义。” 袁少廷缓缓道:“这首歌谣是在说西平王元昊吗?没想到元昊竟以帝释天自诩。”他蓦地想起唃厮啰和元昊之争,又想起了不空和刘太后,隐约有个念头,一时间无法说出。 袁少廷文武双全,知晓佛教典故。帝释天本是佛教中——三十三天之天主。元昊信佛,自诩帝释天,不言而喻,是寓意他是世间独一无二,亦是天下之主。 叶知秋道:“不错,西平王元昊野心勃勃,已不甘心俯首在宋廷之下,想要自立为王。但这歌谣不但说及元昊的野心,还说了西平王手下的势力。” 袁少廷点头道:“是了,我虽少去西北,但知道元昊已建五军,创八部,改官制,东讨西杀,应是在为称帝做准备。这首歌谣就是在说元昊的势力,五军、八部、夜叉、修罗、九王……唉!”他神色黯然,突然叹口气。 若是别人听到那歌谣,多半一头雾水。袁少廷熟悉佛典,却知道八部本佛教用语,是说八类神道怪物,以天、龙两部为尊,其余六部包括夜叉、修罗等神怪。 元昊创八部众,就是将手下人杰划分为八部管理,听说至尊的天部只有元昊一人,其余七部都是能人异士众多。袁少廷只知道大概,详情如何,不得而知。 叶知秋心道袁少廷学识渊博,已明白了歌谣所指,立即问,“郭兄,你叹息什么?” 袁少廷苦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想当年曹将军曾说,‘元昊此子真英勇也,当为宋朝大患’,不想一语成真。当年朝廷犹豫寡断,没有趁势袭取灵、夏等州,实乃失策。” 提及曹将军之时,袁少廷脸上有分尊敬之意,叶知秋亦是如此。二人都是武功极强,心高气傲的人,生平少服旁人,但对于曹将军,却都由衷地钦佩。 曹将军就是曹玮,大宋开国武将曹彬之子,是大宋立国后少有的名将,当年奉命坐镇西北,用兵如神。 元昊之祖父李继迁为乱西北,宋军诸将不能挡,曹玮年纪轻轻,在西门川轻骑伏击,给李继迁当头一棒,从此名震天下。 李继迁死后,曹玮建议宋廷趁机收复西北夏、灵等州的失地,可李德明狡猾,假意归顺,奉表称臣,宋廷优柔寡断,竟以和为贵,坐视李德明在西北发展壮大,痛失良机。但李德明虽狡诈,终其一生,不敢侵犯宋境。只因为西北有个曹玮! 曹玮不但威慑西北党项,甚至西南吐蕃人提及这个名字,都是脸上变色。只因为当年三都谷一战,曹玮用数千轻骑,就破了吐蕃重臣李立遵的数万铁骑,让吐蕃再不敢轻犯宋境。 第327章 相怜2 边陲有曹玮,平静若水!这样的一个人,本值得袁少廷、叶知秋钦佩、仰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元昊虽有立国之志,亦不敢正撄其锋。就是这样天下无双的人,评价元昊的时候却说,“此子真英物也。”英雄本识英雄,英雄更重英雄。 美女迟暮,英雄末路。 曹玮的末路就是死,人谁不死?任何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哪怕是千古名将。曹玮死了,可元昊还活着,且元昊正当壮年。 这些年来,元昊趁宋廷刘太后当政之际,带党项铁骑战回鹘,击高昌,对抗吐蕃。先取甘州,后破西凉,占据河西走廊,让党项疆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雄才伟略,可见端倪。元昊大志已现锋锐,宋廷谁能挡其锋芒? 袁少廷就是因此叹息,远望西北苍穹,似已见到烽烟剑戟之气。他皱着眉,神色愁苦,突然想到一事,失声道:“知秋,你在追寻多闻天王的身份,突然提及到元昊。难道说……”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已有了极深的忧意。 叶知秋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怀疑。多闻天王本是元昊手下——八部中人。” 袁少廷一震,疑惑道:“怀疑?你并没有见到过多闻天王的真实面目,如何这般推测?” 叶知秋道:“我虽没有见过多闻天王的面目,可在飞龙坳的时候,见到过已死三人的面目,我早就把他们的图像画了出来。” 袁少廷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在西北,找到认识三人面目的人了,又由那三人的身份推测出多闻天王的来历?” 叶知秋点头,从怀中掏出张画像,摊了开来。画像上左三人,右三人,共有六个人像。叶知秋道:“左手三人,是飞龙坳死的三人。右手三人,是我在八部中找到的人物肖像。你看像不像?” 左右三人除了衣饰不像,面容极其类似。袁少廷看了良久才道:“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八部中人,那当初他们在飞龙坳的所为,就很值得琢磨了。” 叶知秋心事重重,“因此我要将这一切禀告给太后。” 袁少廷迟疑道:“只凭这些画像,恐怕终究会不了了之了。” 叶知秋长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他当然明白袁少廷的意思,眼下太后想着登基一事,自然对边陲安危不放在心上。就算飞龙坳一事真的是元昊主使,两府、三衙的重臣,又怎么会为这件事对西北大动兵戈呢?他本如剑锋般的眼眸黯淡下来,喝起了闷酒。 袁少廷缓缓道:“但你今日找我,肯定不是让我出手擒凶,你还有别的目的,对不对?” 叶知秋霍然昂头,目光如炬道:“不错。我来找你,是和何良有关。我想了很久,突然觉得,弥勒佛像中藏的那物,不见得一定被多闻天王拿走。因为当初……何良也在大相国寺中。” 见袁少廷神色不变,叶知秋道:“你一点也不吃惊,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些什么?” 袁少廷沉吟道:“你素来言不轻发,想必不会仅凭何良当初在大相国寺,就推断何良拿了那物了?” 叶知秋道:“当然!因为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查询,已了解拥有那物的人,肯定会有特别之处。我看过马中立的伤势,知道马中立的踝骨,是被人捏断的!何良本来没有那个本事!他能捏断马中立的踝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要不要我再说说曹府的事情?” 袁少廷终于叹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件事瞒得过很多人,让很多人奇怪,却唯独瞒不过你。”心中在想,夏随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当然也不解何良为何能杀增长天王。但夏随多半不知道五龙的事情,岂止是他,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明白五龙呢? 叶知秋目光锋锐,沉声道:“所以何良拿了五龙?”他口气慎重,像是已起了冰冷的杀机。他本来就得到了太后的命令,杀了盗五龙的人。而何良正是拿走五龙之人。 袁少廷没有回答,也没有望着叶知秋,只是看着酒杯,半晌才道:“你不找何良,却过来找我,当然不想抓何良了。”他这么说,显然已承认了叶知秋所问。 叶知秋淡淡道,“你说呢?” 袁少廷又道:“你叶家世代为京中名捕,一心为国。可叶知秋这人,做事灵动,只求心安,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叶知秋笑了,笑容如春暖花开,“你别以为奉承我两句,我就会不追究下去。郭兄,太后想要五龙,元昊手下的人也想要五龙,我听说,不久前唃厮啰手下的高手不空也向太后要五龙。京中如果说有一人知道五龙的奥秘,那一定是你了。我很想听听,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 袁少廷摇头道:“我真的不知。” 叶知秋皱眉道:“你不知?你怎么会不知?” 袁少廷望着叶知秋的双眸,问道:“知秋,你我相知多年,我或许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你说,但可曾骗过你?” 叶知秋凝声道:“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不但没有骗过我,你还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你出手,八年前,我已死在巨盗历南天的手上了。我虽还没有抓住历南天,但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袁少廷舒了口气道:“那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叶知秋目光如刀,“你求我放过何良?那没有问题。但你总要把五龙交给我,不然我如何交差?” 袁少廷摇头道:“我不但求你放过何良,我还想求你莫要拿走他的五龙。把五龙留在他手上,好吗?” 叶知秋错愕不已,失声道:“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袁少廷凝视叶知秋,一字字道:“我、求、你!” 何良听赵祯求他做事时,诧异不已。赵祯是皇帝,竟然还求他一个小禁军?何良有些惊怵,可也有些自豪。 阎文应脸色已变了,但他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什么。 第328章 相怜3 赵祯见何良不语,失神道:“你不肯帮朕吗?” 何良在那一刻,已下定了决心,“圣上吩咐的事情,我赴汤蹈火都会做到。”他知道赵祯好像不得势,也看出刘太后眼下一手遮天。但他还是要帮赵祯,因为他喜欢! 赵祯舒了口气,“你帮朕,那就好。对了,朕记得你帮我逃命的时候,你说要些酬劳?你有为难事了?先对朕说说,看看朕能不能帮你。” 何良感动的鼻涕差点流出来,“圣上,那多不好意思。” 阎文应冷冷道:“你脸皮刀砍不破,也有不好意思的吗?” 何良装作没有听见阎文应的讽刺,忙把杨念恩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祯道:“阎文应,你立即派人去办此事。” 何良喜道:“谢圣上。”这句谢,可真是诚心诚意,一想到以后有皇帝撑腰,何良感觉不但春天来了,夏天看起来也要到了。不过他一时并没有想到,帮助皇上,就意味着和太后作对,冬天看起来也就不远了。 赵祯微笑道:“其实能帮你做点事情,我感觉也不错。”他这句话是有感而发,这些年来,就没有人求他。一直都是有人命令他,规劝他,只说让他不要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让他做过什么。 阎文应为难道:“圣上,那找谁做这件事情呢?” 赵祯立即道:“找吕夷简不就好吗?上次调何良入班直,不就是找得他吗?” 何良听到“吕夷简”三字时,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吕夷简是哪个,那是当朝宰相,亦是宋朝两府第一人!何良从未想到过,他升职为散直,竟是经过吕夷简之手。 阎文应道:“上次调何良当散直,吕夷简好像就有些为难……” 赵祯不耐烦道:“你就说是我吩咐的,别的事情,不用操心。”心中暗想,朝廷中,反对母后的人,如范仲淹、宋绶等人,一个个都被贬出京城。 吕夷简对朕到底忠不忠,从这些小事就可以看出。上次找吕夷简做事,他故作为难,焉知不是以退为进之意? 阎文应勉强应了,何良投桃报李,立即道:“圣上有何事吩咐呢?” 赵祯想了良久才道:“朕最近想提拔一些新人入班直,你看看有没有和你义气相合的人,把名字报上来,朕会酌情录用。” “啊?”何良?目结舌,一时间搞不懂是赵祯求他,还是他求赵祯。 赵祯不解道:“这事很难做吗?” 何良忙道:“不难,不难。”心中微动,加了句,“圣上,我找的人,肯定对圣上忠心耿耿。” 赵祯缓缓点头道:“你做事,朕放心。好了,你可先出宫做事了。”想了半晌,从怀中掏出面金牌递给何良道:“你拿着这令牌,以后你就是朕的贴身侍卫,随传随到,不必听殿前指挥使调度了。” 何良当然满口答应,拿着令牌离去。等感觉赵祯望不见了,这才仔细看了眼令牌,见令牌正面雕龙,背面是山水。金龙下面刻着四个字,竟是“如朕亲临”! 何良心道,这个皇帝猪圈也要钻,如朕亲临?那不是要和他一块钻猪圈?心中对这块令牌的权威很是怀疑,正行走间,一人过来道:“何良,你到处乱走什么?” 那人正是何良的顶头上司常昆! 何良本有些发慌,但转念一想,亮出令牌道:“圣上派我出宫行事。” 常昆见到那令牌,眼中露出错愕之意,盯着那令牌许久才干笑道:“何兄原来已成圣上的亲兵,可有事要小弟做吗?” 何良不想令牌一出,何良就变成了何兄,上司变成了小弟,笑道:“暂时没有事情。常大人,以后在下宫中行走,还请多多关照。” 常昆忙道:“一定一定。何兄若看得起小弟,叫我常昆就好,什么常大人,不是寒碜我吗?” 何良心情舒畅,点头离去,心道,这种墙头草的名字,定不能对圣上说了。 常昆不知道因为拍马屁,失去了晋级的机会,见何良离去,冷笑道:“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才当了半天的散直,就变成圣上的亲兵呢?” 一人在常昆身后问道:“谁变成了圣上的亲兵呢?”那声音暖暖。常昆回头望见来人,忙施礼道:“卑职拜见成国公。” 赵祯等何良离去,又叹口气,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望着修竹,不知想着什么。阎文应一直寸步不离,见状道:“圣上,这个何良,不见得信得过呀。” 赵祯半晌才道:“他当初不知我身份,尚能舍命救我,我觉得他应该对我忠心。更何况……我还能信谁呢?” 阎文应垂下头来,目光闪烁。就在这时,远方有脚步声响起,一剑眉星目的男子走过来,见到赵祯,喜道:“圣上果然在此。方才臣听常昆说,何良拿了圣上的手谕,还有些疑惑呢。” 那男子遇见赵祯极为高兴,赵祯见了那人,却是大为皱眉。那人正是赵祯在竹歌楼前曾见过的公子。赵祯当然认识这人,可心中并不想见他。这人叫做赵允升,是楚王赵元佐的儿子,眼下官至成国公。 当年太宗本要传位给楚王,可后来赵元佐发疯,太宗这才传位给赵祯的父亲真宗。如果赵元佐不发疯的话,如今的天子,很可能就是这个赵允升。 赵祯倒不是对此忌讳,而是因为刘太后一直对赵允升很好,甚至比对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 赵允升似乎没有看出赵祯的不满,还热情道:“圣上,皇后找太后哭诉去了,说你不见了。臣心急如焚,赶快出来寻找,只怕圣上有事……” “你很希望朕有事吧?”赵祯不咸不淡道。 赵允升额头都有些冒汗,赔笑道:“圣上说笑了。” 赵祯很有些瞧不起这个堂兄,一直觉得他除了拍马屁,也没有别的本事,不明白为何母后偏偏喜欢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几日,阎文应出宫,说见你从竹歌楼出来,你应该知道,太后最不喜欢我们去那种烟花之地。” 第329章 相怜4 赵允升脸色巨变,恶狠狠地看了眼阎文应。阎文应垂下头来,不敢多说。 赵祯淡淡道:“你去了就去了,看阎文应也没有用。正好我要去见见太后……”他举步要走,赵允升慌忙跪地道:“圣上,臣无心之过,还请圣上莫要对太后说及此事。” 赵祯见赵允升惶恐,心中微喜,故作为难道:“那不是欺骗太后吗?” 赵允升苦着脸道:“圣上只是不说而已……” “你有什么资格让朕不说呢?”赵祯见赵允升满头是汗,突然语气变得柔和,“我不说也可以,但你以后,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赵允升眨眨眼睛,抹汗道:“臣明白。” 何良兴冲冲地出了宫,一路上竟通行无阻,那块令牌果真很有效用。他先奔骁武军的军营跑去,等到了军营,见李禹亨已扶着张玉起身,喜道:“张玉,好些了吗?”他更喜的是,这些日子李禹亨照顾张玉竭尽心力,而看起来,张玉对李禹亨的态度也好了些。 张玉体格壮硕,总算捡回条命,正要下床走动,看到何良来了,说笑道:“大人回来了?” 何良笑骂道:“你小子才好些,就记得臭我。猜猜,我今天碰到谁了?” 李禹亨迟疑道:“太后?” 张玉猜测道:“持国天王珪” 何良一个爆栗击过去,“你们就不能猜点好的?”三人嘻嘻哈哈,似乎又回到以往亲密无间的时候。 “我见到了皇上!” 张玉扁扁嘴道:“你是散直,皇上的亲随,见到圣上也值得欣喜吗?不过圣上长得啥样?说来听听。”禁军也有高下之分,张玉这些人从不入大内,就算见皇上也是隔着几里地,还不知道皇上的样子。 何良道:“其实皇上这个人,也还不错呀……” “啧啧……”张玉吧嗒着嘴,“入大内的人就是不一样,才当值一天,就对皇帝歌功颂德起来了。何大人,你有升职的潜力呀。”他当然是在开玩笑,嘲弄何良会溜须拍马。 李禹亨忙道:“张玉,也不能这么说,皇上本来就不错,难道让何良骂他吗?” 张玉假装生气道:“当初我们几兄弟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惜呀,有人当了散直,就忘记了当初的诺言。嘿嘿,想我张玉不会阿谀奉承,自然得不到升迁。” 何良故作惋惜道:“我倒是没忘。今天圣上请我帮忙,想要再提拔几个人,问我人选,我还准备把你们的名字报了上去。可惜呀……某些人不喜阿谀奉承,只想凭本事。这样吧,我把这人的名字划了去,也免得辱了他的一世英明。” 张玉忙道:“圣上实乃圣明之君,天下称颂,我张玉也是从心底……那个佩服的。何良,你说得可是真的?” 何良哈哈一笑,将今日宫中所遇大略说了遍,可略去了赵祯去竹歌楼一事。 张玉啧啧称奇,一时间不明所以,只能叹何良时来运转。 李禹亨胆小道:“何良,你是不是在宫中得罪了圣上,他准备诛你九族,所以让你把朋友的名字都报上去……” 何良苦笑道:“要不我把你的名字划去,不报给朝廷了?” 李禹亨左思右想,终于道:“不用吧,咱们不是说过,有难同当嘛。” 何良又是一笑,想要告诉戚小婵这个喜讯,告辞离去。出了军营,何良暗想,名单上就张玉、李禹亨两人,太过单薄,还有谁够义气需要提拔呢? 郭大哥当然不用了,他本来就在殿前。只是何良在想着心事,差点撞在一人身上,抬头望去,叫道:“郭大哥,怎么是你?” 袁少廷竟然又出现在何良的面前,见何良望过来,袁少廷笑笑,问道:“你怎么会和圣上那么熟悉呢?” 何良笑道:“郭大哥,说来话长。但若简单说……”四下望了眼,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就是圣公子!” 袁少廷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如此。你得罪了太后,救了圣上,怪不得……”他欲言又止,转问道:“你方才想着什么?”袁少廷虽和叶知秋交谈许久,但这刻看来,还是波澜不惊。 何良将赵祯所言一事又说了出来,突然兴奋道:“郭大哥,你见多识广,识人能力更强,不如你说几个人物吧。” 袁少廷脸色沉凝起来,缓缓问道:“你说圣上要提拔一些人入班直?” “是呀,机会难得。”何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好运。”心中想,难道是羽裳给我带来的好运? 袁少廷心道,圣上要在身边换批人手,难道是对太后起了戒心?半晌才道:“何良,事情只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了。” 何良收敛了笑容,叹口气道:“我知道,最近太后想登基,圣上忧心忡忡。既担心太后抢了他的帝位,又觉得在宫中不安全,因此想多找些人来保护他。我看他也挺可怜的。郭大哥,我知道你要劝我考虑清楚,但富贵险中求,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顾忌呢?再说现在谁都不明白太后的心思,太后也不见得一定会抢亲儿子的皇位吧。” 袁少廷静静地听,良久才拍拍何良的肩头,“你说得对,那就去做吧。”沉吟片刻又道:“骁武军的王珪武功高强,李简做事老练。捧日军的武英,素有大志。天武军的朱观勇力难敌,龙卫军的桑怿颇有锐气……”袁少廷缓缓地说着,对八大禁军中的底层禁军竟很是熟悉。 何良心道,郭大哥可比我有心多了,难为他记得这么多的人。袁少廷说了十数禁卫,又道:“其实这些人都是和你仿佛,虽有雄心,但因出身不好,难以高升。我一直在观察,觉得这些人可堪大用,难得有这个机会,你把他们的名字都报上去吧。” 何良连连点头道:“郭大哥,你有空再想想。” 袁少廷笑道:“一口气提拔这些人入班直,已是朝中少有的事情,你还想提拔多少人呢?我有空再想想,明天就给你份名单。” 何良点头道:“那辛苦郭大哥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第330章 柔情1 袁少廷点点头,望着何良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口,喃喃道:“梅雪,我对不起你夫妇。今日看到何良开心,我也很开心。只希望你夫妇在天之灵保佑,让何良他从此一帆风顺。” 他转身向何良相反的方向行去,风长动树,刷刷作响,投下清影凌乱,满是惆怅。 天已暮,新月未上。 何良路过街铺的时候,记起戚小婵曾说过最喜欢吃洗手蟹,于是顺手买了几只螃蟹,用油纸包了放在怀中。到了杨家后,何良犹豫片刻,走到正门前,敲了几下。有管家出来开门,皮笑肉不笑道:“何官人,来此有何贵干呀?”何良认识这个管家姓刁,和杨念恩是一个鼻孔出气。 何良道:“不知羽裳可在?” 刁管家道:“我家小姐是在,可是老爷吩咐了,若是何官人还没有拿到券凭,以后就尽量少来吧。不过今日老爷宴请罗公子,何官人若是喜欢,虽见不到羽裳小姐,大可一起喝两杯。” 何良怒气上涌,本想拂袖离去,可转念一想,浮出微笑道:“难得你们如此好客,我就勉为其难,和杨老丈、罗公子喝上几杯吧。” 刁管家不想何良如此,可话说出来了,反倒不好拒绝,嘟囔道:“见过脸皮厚的,却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何良道:“刁管家说的谁?唉,在下脸皮就薄得很,要不是你相邀,我还真不好意思前来呢。”刁管家为之气结。 何良和刁管家到了堂中,见酒宴已摆开,席间只有杨念恩和罗德正二人,杨念恩见刁管家领着何良前来,不由大皱眉头,心道自己早就吩咐过,能不让何良进府,就不让他进来,这倒好,还把人领到眼前来了。 何良先发制人,拱手笑道:“哎呀,杨老丈,罗公子,相请不如偶遇,又难得刁管家一番客气,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莫要见怪。” 罗德正今日前来,已取了券凭,心道何良来的正好,当要好好羞臊他一番。故作大方道:“何官人说的哪里话来,在下可是欢迎之至。可惜的是今日杨姑娘身子不适,倒让何官人无功而返了。” 何良知道罗德正嘲笑自己做不了正事,才待反唇相讥,堂外有人道:“何良,你来了?”那声音娇脆中满是喜悦,正是戚小婵到了。 何良大喜道:“羽裳,你怎么出来了?听说你身子不适,我还准备请王神医给你看看呢。” 戚小婵盈盈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倦,不想见外人罢了。”言语中对罗德正的轻慢之意,不言而喻。 罗德正脸色不悦,杨念恩忙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戚小婵到了何良身边坐下,轻声道:“何良,今日当差,一切可还顺利吗?” 何良道:“也没什么,不过绕着大内走几圈罢了。” 戚小婵微笑道:“我倒没有去过大内,听说那里金碧辉煌,颇为壮观呢。” 何良道:“在我看来,麦秸巷那树梅花要好看得多了。” 戚小婵知道何良是想说,只要有她戚小婵的地方,哪里都是皇宫。心中欣喜,垂下头去。 罗德正不解其意,讥讽道:“麦秸巷有梅花吗?何官人,你初到大内,可曾见过圣上?在下不才,倒有幸和圣上见过一面呢。当然,有本事的人才能见到皇上。” 杨念恩艳羡道:“想天子九五之尊,寻常人哪里见得到呢?听说罗公子的义父不但常见天子,还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呢。” 何良诧异道:“还不知道罗公子的义父是哪个?” 罗德正傲然道:“我义父姓罗,眼下身为东头供奉官,说起来你下狱被审的时候,还见过我义父一面呢。” 何良心中微凛,暗想原来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怪不得这么嚣张,和阎文应那个死太监一样的讨厌。太监生不出儿子,可还要传宗接代,所以就收义子,看来只要和太后沾边的人,个个都不是东西。 罗德正见何良不语,只以为压住他一头,得意笑道:“何官人,可想起我义父是哪个了?” 何良笑道:“原来阁下是东头供奉罗大人的义子,怪不得看着眼熟。阁下子承父业,可喜可贺呀。” 何良这么说,当然是讥讽罗德正也是个太监。戚小婵听了,有些脸红,又有些好笑。 罗德正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你说什么?” 何良故作诧异道:“罗公子,我说错了什么?阁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想必终究有一日会和大供奉一样,名扬天下啊。” 罗德正心中极怒,一时间却无从辩驳。杨念恩忙道:“喝酒,喝酒。对了,听罗公子说,这券凭有些眉目了?” 罗德正尽了一杯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桌案上道:“今日我已取到券凭,只要杨伯父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再拿去求义父盖个印,杨伯父就可以正式做这个生意了。” 杨念恩大喜,说道:“还是罗公子爽快。” 罗德正道:“比不上一些人口头上的功夫了。其实杨伯父,有些人就仗着一张不错的脸,花言巧语骗女人的心罢了,杨伯父可千万要小心。”罗德正说的有些酸溜溜的,若有期待地望着戚小婵。 何良脸上虽刺字,额头有疤,但何良本来就神色俊朗,再加上沉浮多年,神色沧桑,仪表更有让人心动的魅力。罗德正也知道自己若论相貌,比何良差了许多,是以出言点醒戚小婵,只希望她迷途知返。 戚小婵看也不看罗德正一眼,纤手只是摆弄着衣角,低语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何良这些日子,苦读《诗经》,比考状元还努力,知道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木瓜》,后两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首诗本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已不重礼物的价钱,但求情意永好。戚小婵这时候念这首诗,当然是安慰何良,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何良见戚小婵虽垂着头,可嘴角带着一弧靓丽的浅笑,甚是娇艳,不由看得痴了。 第331章 柔情2 罗德正不知书,却以为戚小婵终于被他的真心所打动,暗想我这券凭就是木瓜,戚小婵就是琼琚,她多半看出了谁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又见戚小婵修长的脖颈白若美玉,罗德正心中火热。 杨念恩已接过了券凭,眉开眼笑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罗德正见何良不语,不知道他沉醉在柔情之中,只以为他无话可说,不肯放弃羞辱他的机会,说道:“何官人,这次我带了券凭来,不知道何公子带了什么来?可又是一些铜臭吗?” 何良心中叹气,回道:“可惜在下的老子完整无缺,没有个太监的爹呀……” 罗德正脸色大变,不等再说,院门陡响,有人高叫道:“杨念恩可在?” 刁管家听院门拍得震天响,慌忙去打开院门,见院门处站着两人,一人稍瘦,一人矮胖,都是官家的服饰,迟疑问道:“两位官人有何贵干?” 稍瘦那人道:“我是榷货务的监官,这位是榷货务的副使。”刁管家听了大惊,心道榷货务本属太府寺的一个衙门,负责掌管盐、茶交易一事。老爷为见这两人,着实下了不少功夫,但终不能见,这两人怎么又会来这里? 刁管家将二人请入府中,快步到了杨念恩身前,说明了那两人的身份,杨念恩也是惊喜交集,不知道二人的用意,快步抢出,躬身施礼道:“两位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稍瘦的监官道:“你叫杨念恩?”见杨念恩连连点头,又问,“你认识何良吗?” 杨念恩大惑不解,回头望向何良,说道:“他正在老朽的府上,不过……不是老朽请来的……”他说话留有余地,只怕何良惹祸。 监官道:“那就对了。杨念恩,圣上有旨,宰相有令,令榷货务快些将你的券凭办妥。喏,这是你的券凭,签两份名字吧,我们赶着拿回去交差。”原来赵祯有旨,吕夷简当下就把事情办了。皇帝和宰相都关注的事情,这些榷货务的官员哪敢怠慢,由监官亲办此事,趁夜赶来。 杨念恩不明缘由,又惊又喜,忙道:“好,好。”他画了押,对监官道:“两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喝杯水酒吧。” 副使道:“我们实在没空,这酒就免了吧。” 何良走过来施礼道:“两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何良,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监官上下打量着何良道:“你就是何良?不简单呀。日后……”嘿然一笑道:“说不定还要你来关照我们。何良,以后你若有事用得着我们,直接去榷货务说一声就好了,不用烦劳圣上了。” 何良赔笑道:“两位大人辛苦了,何某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也请吩咐就好。还不知道两位大人贵姓?” 监官道:“我叫边晓峰,这是我的副手,叫易笛。” 何良早满了两杯酒,端过来道:“客气的话也不多说,今日敬两位大人一杯,天寒暖暖身子。” 边晓峰哈哈一笑,说道:“也好。”和易笛举起酒杯,与何良对干了一杯,边晓风放下酒杯道:“何良,我们还赶着回去复旨,不能耽搁了……” “那改日有空,一定请两位大人喝个痛快。”何良笑道。边晓峰点点头,和易笛离去。何良这才回到席位上,对戚小婵笑道:“幸不辱命。” 戚小婵诧异道:“你怎么能请得动榷货务的监官呢?” 何良笑道:“不是我请得动,而是我对圣上说及此事,他当下吩咐人去办。这事儿我今日才说,没想到今日就办成了。” 戚小婵道:“原来你也见过圣上了?” 何良道:“可我却没什么本事,惭愧惭愧。” 罗德正听何良此言,明显是讽刺自己方才说的“有本事才能见到皇上”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桌上那张没盖印的券凭在灯光下看来,已是说不出的碍眼。 杨念恩忙举杯对何良道:“何良,喝酒喝酒。”杨念恩并不知晓宫中之事,见何良竟然能和皇上说上话,明显比那个太监爹要强很多,见风使舵,已对何良示好起来。 罗德正满是尴尬,伸手扯过那券凭,忿忿道:“杨伯父,在下多此一举了,告辞!” 杨念恩忙道:“罗公子也是一番辛苦,老朽感激不尽,这酒还没有喝好,不如再喝会儿?” 罗德正见杨念恩言不由衷,敷衍的意思浓厚,更是来气,袖子一拂,转身离去。杨念恩等他快走到院门处,这才追上去道:“天色已晚,罗公子回转也是对的。罗公子慢走。”轻轻地关上院门,快步回转,杨念恩又举起酒杯对何良道:“老朽托大,不如叫你一声何贤侄如何?” 何良道:“杨老丈见外了,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呀。” 杨念恩道:“我说贤侄你才见外了,你若是看得起我,今后叫我声伯父就好。” 何良忙道:“杨伯父。” 杨念恩微笑道:“天色尚早,你来得又晚,今天可要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何良心道,敢情这太阳是为你一个人升的?要早就早,要晚就晚。这事儿办成了,就是伯父了,不然就是老丈,是呀,伯父那是实在亲戚,老丈可就隔着老几丈远了。 戚小婵嗔道:“喝酒也要适可而止,莫要喝醉了,不然怎么回去?” 何良见戚小婵关心,心中微甜,笑道:“杨伯父是说笑,大家喝酒就是暖暖身子,还能真喝醉了?” 杨念恩见酒菜已冷,吩咐道:“刁管家,快去叫厨子再整治点佳肴,再把我珍藏多年的雨前茶拿来。” 何良忙道:“杨伯父,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解开道:“羽裳,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吃的洗手蟹。不过……冷了。” 戚小婵接过那洗手蟹,低头望过去,良久无言。 何良突然见到两滴水珠落在那洗手蟹上,戚小婵竟在落泪,慌张道:“羽裳,你不喜欢吃吗?那不吃就好,我下次不带了。” 第332章 柔情3 戚小婵缓缓抬起头来,泪眼中满是柔情,说道:“我很喜欢。可是,不急于吃了。”说罢将那洗手蟹再次包好,轻轻放在手旁。 何良一时间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令羽裳伤心落泪。正无措间,杨念恩一旁催促道:“刁管家,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茶叶呀。” 这杨老爷是个见风舵,刁管家就是棵墙头草,见老爷转了风向,忙快手快脚取了茶叶来。杨念恩亲自烧水,取出素日珍爱的茶具,说道:“贤侄,上次你说的茶道,我事后想想,大有道理。其实那龙团不过是稀缺,喝起来不见得好。这片茶品味最高的在老夫看来,当属福建路南剑州所产的十二绝,但在淮南、江南、荆湖一带,散茶却比较出名,比如说雨前、雨后、龙溪都算是一时极品。老夫这些年倒是收藏了天下各处的名茶,日后若有机会,再和贤侄慢慢品来。” 何良心思全绕着“羽裳为何要哭,我说错了什么?”这想法转着,闻言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那多谢老伯父了。” 杨念恩见何良无心品茶,只觉一番俏眼儿做给了瞎子看,可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贤侄,只知道你最近才要升为散直,还不知道你竟还能和圣上说上几句。今日这事儿,可真多亏了贤侄你了。” 何良回过神来,“其实我就是侥幸,帮了圣上几次。圣上对我不错,这才将我升为散直。后来我想起伯父一事,随口对圣上说了,正赶上圣上心情好,就让人去办。” 杨念恩肃然起敬,他一直以为何良有后台,但肯定本钱不厚,哪里想到何良的后台竟是皇帝!有榷货务的那两个大人撑腰,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一帆风顺?一想到这里,杨念恩心中乐开了花儿,暗想女儿眼光果然不凡。见何良频频向戚小婵望去,杨念恩明白过来,以手扶头道:“人老了,酒也喝不多了,才喝几杯就有些头晕。羽裳,我先回房休息,你陪何贤侄再坐会儿。”说罢起身告辞。 何良认识杨念恩这么久,终于发现杨念恩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客气地送杨念恩到厅前。等杨念恩和管家都已不见人影,何良忙问,“羽裳,你不舒服么?那回去休息吧?” 戚小婵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见罗德正,这才推托说身子不适。何大哥,难为你了。”她叫声何大哥,情致绵绵,脸上又有些发红。何良心中激荡,低声道:“羽裳,我不过是随手之劳。再说为了你,再难的事情我都会去做。”何良和旁人斗嘴,少落下风,但在戚小婵面前,总是木讷,说不了什么场面话,但言语句句发自内心,态度恳切。戚小婵听了,心中感动,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沉默无言,均是享受那静谧温馨的时光。 厅外的天空孤云高远,一阵北风吹过,带下树上寂雪,那雪花空中飞舞,如花碎影裂,何良望见,只是想,比起这孤云碎雪,我何良可是幸福多了。见风儿吹到厅中,戚小婵打个寒战,何良不敢抱住戚小婵,只伸出手去,握住戚小婵的纤手。 戚小婵娇躯一颤,手却任由何良握着,终究没有抽回去。何良只觉得触手滑腻冰冷,关切道:“羽裳,这里很冷,你还是回去吧?” 戚小婵轻轻靠过来,依偎在何良怀中,低声道:“何大哥,这样……不就暖和了?”脸上有些羞涩,可眼中满是狡黠的笑。 何良醒悟过来,轻轻地搂住戚小婵的纤腰,鼻端有处子幽香传来,沉沉幽幽,只觉得飘在云端,就算做皇帝,也不如今日的幸福。感慨道:“羽裳,我是个粗莽的汉子,不懂别人的心思。我若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莫要怪我。” 戚小婵轻笑一声,却不说话。何良只觉得那轻笑的样子,如飞雪盈盈,惹人爱怜,忍不住问道:“羽裳,你方才为何要哭?唉,我这人很笨,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 戚小婵不答前问,低声道:“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讲理由。若真摆得清清楚楚,那和我爹一样,是做生意了。” 何良哑然失笑,“你不满令尊吗?其实他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着做生意罢了。你先前不是说,你家在江南,本来是个大家族,你爹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在京城奔走,又没有太多的关系,其实也不容易。” 戚小婵低声道:“其实……其实……”她望着那包洗手蟹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其实我并非我爹亲生的。” 何良吃了一惊,“杨念恩不是你爹,那你爹是谁?” 戚小婵眼中盈泪道:“我也不知道亲生爹爹是谁,我娘她是改嫁到的杨家。” 何良见戚小婵伤心,无以安慰,只能用手轻抚戚小婵的秀发,但觉得那秀发也是冷的,丝丝如冰。 戚小婵道:“听我继父说,我娘生了我后,就和我生父被迫分开,嫁到了杨家。我继父本来就认识我娘亲,一直等待着我娘,所以很是开心地接纳了我们母女。但我娘嫁到杨家后,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伤心,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何良伤心道:“原来……你比我还可怜。我最少还有个大哥照顾,你继父他……” 戚小婵低声道:“你大哥对你很好,我继父对我也不错。我娘死后,他也很伤心,对我百般疼爱。当年我娘过世的时候,请求他照顾我,但必须让我自己择选夫婿,我继父一口答应。继父并不逼我嫁人,至于陪罗德正说话,也不过是他们生意人的手段罢了。当年我在江南的时候,家族中不少人对我有意,但我都不喜欢,继父也不强迫。后来我觉得心烦,他正巧要到京城做生意,所以就带我来到这里,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何良歉然道:“那日我撞到你,真的是无心之过,你莫要见怪。” 第333章 柔情4 戚小婵微笑道:“难道到了如今,你还要和我这般客气吗?我当时见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那时很难过,撞到我,绝不会是登徒子所为了。何大哥,你当初为何要那般紧张愤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对我说吗?” 何良遂将当初的一切说了一遍,戚小婵听完,感慨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当日如此焦灼。可惜害你的那个人,我们始终找不到。你们本来没有纠葛,但却不得不性命相搏,人怎么就这么可笑呢?” 何良沉默良久才道:“我再见他,还是要抓他,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无辜的百姓。” “那……你千万小心。”戚小婵握住何良的手,并不反对,轻声道:“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牵挂着你。” 何良缓缓点头,说道:“我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羽裳照顾我,关心我,我也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戚小婵抓紧何良的手,嘴角露出丝甜甜的笑,“我知道,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何大哥,不知为何,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忘不了你,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说罢羞涩地低头,抓住何良的手却紧紧不放。 何良心下感动,低声道:“我见到你以后,也一直在惦记你。我这些年一直被人误解冤枉,又郁郁不得志,那时候你为我辩解了两句,我都听在心中。就因为那几句话,我终究对你念念不忘。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你,也没想到,你竟也喜欢我。” 戚小婵道:“那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你问我方才为何要哭?其实那洗手蟹,我幼时常吃,那时候是娘亲为我所做,我一直记在心中。我以前随意和你说过喜欢吃洗手蟹,不想你牢牢记在心上。我看到你拿出洗手蟹,突然想起娘亲,也想告诉娘亲一句话,所以忍不住就哭了。” 何良问,“你想和娘亲说什么?” 戚小婵秀眸含泪,嘴角含笑,柔声道:“我想告诉娘亲,‘娘亲,你放心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疼爱我的人,他叫何良!’”戚小婵满是柔情,望着何良,脉脉不语,可那心意浓得如雪,那情意缠绵入骨…… 何良心中震颤,紧紧地握住戚小婵的手,低声唤道:“羽裳……” 戚小婵轻声应和,“何大哥……” 二人四目交投,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关怀怜惜之意。北风虽冷,可厅灯如春,暖暖如融,二人突然觉得不必再多说些什么。那轻怜蜜意的话儿已是多余,因为他们已明了了彼此的一颗心。 相望良久,何良突然想到一事,遂问道:“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令堂就从来没有和你讲过令尊的事情吗?” 戚小婵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递给何良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可能是我父亲所留。”那玉正面雕龙,背面刻凤,做工极为精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所有。 何良道:“为何是半块呢?哦,多半是令尊和令堂当年分手后,只怕日后难识,留作凭证。” 见到残玉清冷,何良心中涌起同情之意,说道:“羽裳,你放心,无论上天入地,只要令尊还在,我就一定为你找出他来。” 戚小婵痴痴地望着何良,良久才道:“这块玉是娘亲留给我的,但她留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一直没有提到我父亲,她临终时也只有说,‘羽裳,为娘不求你找到你爹,只求你找到真心对你的男人,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喜乐。’所以我娘请我养父照顾我,让我自己择选夫婿。至于这玉到底是不是日后爹娘相见的凭证,我也不知晓。”戚小婵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一滴滴掉下来,如断线的珠子一样。 何良心想,羽裳的娘多半是受到丈夫的蒙骗,所以才如此伤心欲绝,希望女儿找到个真心的男人。 不过从这块玉来看,羽裳的娘嫁的多半也是大户人家,哼,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又如何?他们唯独没有情。 当然,也可能是羽裳的爹娘不得不分离,这才留玉为凭,但羽裳的爹爹却终究没有出现。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羽裳的爹爹已经死了。 当然,这些猜测不便对戚小婵说。见到戚小婵如此伤心,何良忙从怀中拿出那方蓝色的丝巾为戚小婵擦泪。 戚小婵哭了会儿,心情舒畅了许多。见那丝巾是自己当初为何良包扎伤口时所用,问道:“原来你还留着它呢?” 何良道:“这是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丢呢?”摇头晃脑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送我丝巾,我报之以螃蟹。”说罢搂住戚小婵,嘴角露出笑意。 戚小婵陡然醒悟过来,笑道:“好呀,你讥笑我是螃蟹,看我不把你打成木瓜。”说罢轻轻扬手,对着何良的胸膛擂下去。 何良手一伸,轻轻抓住戚小婵的手腕。二人呼吸近在咫尺,何良只闻戚小婵吐气如兰,忍不住意乱情迷。 戚小婵脸色又红,却是悄然闭上了眼睛。 何良壮起胆子,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一吻,只觉得嘴唇如同在软玉旁吻过,一颗心怦怦大跳。 戚小婵嘤咛一声,再次躲在何良怀中,不胜娇羞。二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只求此生永留此刻。 良久,戚小婵将那半块玉佩塞在何良手上,喃喃道:“何大哥,这半块玉,你留着吧。我爹虽弃我娘亲而去,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只盼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何良握紧了戚小婵的手,坚定道:“好,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戚小婵心中暖暖,只觉得此生再无所求。何良却望着那半块玉佩,心想,羽裳的爹爹,到底是谁呢?无论如何,我总要为羽裳找到亲生父亲,这才不辜负她的一片深情。 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转瞬又到了暮春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何良要为戚小婵寻父一事,却始终毫无头绪。 第334章 柔情5 好在戚小婵善解人意,只劝何良顺其自然。 这个痴情女子,一颗芳心早就系在何良身上了,不求何良大富大贵,只求何良平平安安。 这些日子以来,杨念恩生意顺达,心情舒畅,非但不再阻挡何良来见戚小婵,反倒希望何良常来。 杨念恩见何良背景似乎深不可测,连皇上都能说动,对何良也有了几分满意。再说杨母临终前让杨念恩莫要为难女儿,杨念恩心想这何良算是羽裳自己选中的,难得还有几分本事,这下可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一日,何良才入了宫中,阎文应已找了过来,冷冷道:“何良,圣上正等着你。” 不知为何,何良总觉得阎文应对他有些敌意,暗想,难道以前说他脑袋被门板夹了,这才惹他记恨?可左看右看,总觉得阎文应脑袋被门板夹得更厉害了。 到了赵祯面前,不等施礼,赵祯已道:“免礼吧。何良,最近八大禁军新入班直的有多少人?” 何良心算下,回道:“应该有三十二人。” 赵祯喃喃道:“差不多了。”他眼中闪过分古怪,像是期冀,又像是担忧。 何良心头微颤,问道:“什么差不多了?” 赵祯道:“朕准备微服私访,因此需要你们跟随护驾。何良,你当然会和我一起吧?” 何良有些吃惊道:“圣上万金之体,恐怕不易轻离吧?” 赵祯笑容有些讥诮,“一切都有太后,我离开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何良,你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吧。” 何良头一次见赵祯如此决绝,知道自己无法阻挠,只好通知一帮人等。赵祯见何良离去,在宫中徘徊良久,见阎文应还在一旁立着,皱眉道:“文应,朕想前往先帝陵寝,你可有什么主意?” 阎文应苦着脸道:“何良说话虽不中听,但方才说得没错。圣上万金之体,怎能轻易离开京城?臣只怕……太后不许。” 赵祯怒道:“太后不许,太后不许!朕这么多年,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太后不许!你脑袋真的像何良所言,被门板夹过吗?为何不为朕想个离宫之计?” 阎文应脸色苍白,喏喏不能语。他跟随赵祯多年,第一次见赵祯如此愤怒。正在这时,有宫人匆忙赶到,“圣上,八王爷求见。” 赵祯目光一闪,吸口气道:“有请。” 八王爷进来的时候,仍是干干净净的,他这次穿着的是朝服。 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到了赵祯面前,本待跪倒施礼。 他就算是赵祯的叔父,见到皇上也是要施礼的。赵祯一把扶住了八王爷,目光闪动道:“八皇叔不必多礼。你久在王府,今日进宫为了哪般?” 八王爷轻声道:“臣听说太后病了,因此入宫来问候。正巧路过圣上的寝宫,想着很久没有叩见圣上,很是失礼,是以入内求见。” 赵祯有些错愕,“母后病了?那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呢?”扭头望向阎文应道:“你整日在做什么?” 阎文应惶恐道:“臣也不知,不知道八王爷从哪里知道的?” 八王爷轻声道:“是成国公今晨对我说的。” 赵祯眼中怒火一闪而过,心道我这个亲儿子还不如个养子。原来当年真宗无子,就将赵允升养在东宫,想着万一无后的话,就立赵允升为太子。 后来赵祯出生,又过了几年,赵允升才被请出东宫。可刘太后养了赵允升几年,对赵允升极为关爱,屡次提拔赵允升,反倒疏远了亲生儿子赵祯。 赵祯每次念及此事,心中都是极为别扭。听说刘太后病了,赵祯终于露出关怀之意,叹口气道:“皇叔,朕和你一块去看望太后吧。” 八王爷点头道:“那是最好。” 二人前往长春宫,等到了宫前,赵祯突然问道:“皇叔,太后得了什么病呢?” 八王爷道:“听成国公说,太后昨晚惊梦,清晨起来后就感觉不适。” 赵祯又问,“太后做了什么梦呢?” 八王爷沉默片刻才道:“臣不敢问。”他胡涂起来,比疯子还要疯,但这刻清醒了,简直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赵祯像是随意问了句,“成国公为何要找八王爷呢?” 八王爷犹豫下,“他也是问候臣的病情。” 赵祯“哦”了声,见大太监罗崇勋迎过来,吩咐道:“朕听闻太后有恙,带朕前去看望太后。”罗崇勋不敢怠慢,立即领着赵祯、八王爷入内。 等到了太后的寝室,罗幔四垂,只见太后隐约躺在床榻上,成国公赵允升正在床榻前。 赵允升见赵祯前来,慌忙前来施礼,赵祯也不理会,径直到了刘太后床前,跪地道:“祯儿听说母后有恙,前来问候。”扭头对罗崇勋喝道:“为何没有太医前来为太后诊病呢?” 罗崇勋不待回答,刘太后已轻声道:“只是微有不适罢了,吾没有让太医来。祯儿,一些小事,本来不想扰动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赵祯急道:“母后有恙,怎么能说小事?” 刘太后截断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赵祯诧异道:“不知道母后做了什么梦呢?” 刘太后声音有些恍惚,“我梦见先帝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只是看着我,他想说什么,但我听不见。他想说什么呢?” 赵允升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多半是太想念先帝,这才有梦吧?” 赵祯眼中有分古怪,突然道:“母后,孩儿其实这几天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刘太后颤声道:“你做了什么梦?” 赵祯缓缓道:“孩儿梦见四野黑暗,突然有道光芒刺破云霄透过来,那光芒里,竟立着先帝。可那景象太过玄奥,孩儿被惊醒了,不知是何缘故。” 刘太后沉寂许久,这才低声道:“没有别的了吗?” 赵祯斜睨了八王爷一眼,轻声道:“孩儿只见到四周模糊的景象,不远处好像有座山……” 第335章 柔情6 “有座山?”罗幔后的刘太后霍然坐起,失声道:“是什么山?”她声音中,竟有分惊怖之意。 赵祯忙道:“母后,你怎么了?” 刘太后沉默良久才道:“没什么。祯儿,你说下去。” 赵祯担忧道:“母后,孩儿不敢说了。你休息吧。” “我让你说,你就说!”刘太后声音中竟有分暴躁。 众人皆惊。刘太后垂帘多年,威严自显,心事难以捉摸,但少有如此暴躁的时候。成国公眼中闪过分怪异,见赵祯望过来,垂下头来。 赵祯吃惊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山,只记得山好像都被烧焦了一样,寸草不生。那山上的石头,仿佛都被融化。是的,先帝望着孩儿,好像也要说些什么。可孩儿被惊醒了,竟听不到先帝的嘱托。”说完脸上满是懊丧。 宫中沉寂下来,赵祯说得绘声绘色,本是暖暖的宫中,不知为何,竟有些鬼气森森。罗幔后,死一般的沉寂,呼吸可闻。 刘太后的呼吸似乎变得粗重,赵允升、八王爷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多言。许久,刘太后这才低声道:“允升,你如何看待皇上的这个梦呢?” 赵允升战战兢兢道:“臣不知晓。臣听说有个叫邵雍的隐士,对梦境解析很是玄妙。若有机会,臣当请他前来解梦。”他脸色如土,看来是发现太后的异样,不敢轻易发表见解。 刘太后又问,“荣王,你又如何来看皇上的梦呢?” 荣王就是八王爷,闻言道:“太后,臣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刘太后叹口气道:“祯儿,你对自己的梦境,有何想法?” 赵祯神色终于恢复了冷静,皱眉道:“梦境不可全信,但总是有些征兆。孩儿和母后不约而同都梦到先帝,想先帝也是想念我们了。母后因梦染病,孩儿甚为忧心。孩儿想也该替母后前往先帝陵寝拜祭了,说不定先帝也会喜欢……” “你想去永定陵?”刘太后缓缓道。 赵祯低声道:“孩儿也想拜祭先帝了。”说罢向赵允升望了一眼。赵允升脸色有些异样,犹豫片刻,说道:“皇上一片孝心,这主意听起来也是不错。难道说……真的是先帝有灵,这才托梦吗?” 刘太后在幔帐后沉寂许久,叹口气道:“你愿意去,就去吧。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赵祯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和众人退下。刘太后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盏茶的功夫,有一人静悄悄地走进来,刘太后也不诧异,问道:“阎文应,你说圣上最近一直想出宫吗?” 阎文应垂头道:“是呀,圣上最近心神不宁,总像做噩梦的样子。” “他为何这么想出宫?为何一定要去永定陵?”刘太后问道。 阎文应半晌才道:“臣不知。圣上最近,并不是什么事都对臣说的。” 刘太后悠悠道:“阎文应,吾对你如何呢?” 阎文应跪倒道:“太后对臣恩重如山。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无能报答。” 刘太后轻声道:“吾让你照看皇上,你一直做得很好。这次皇上去永定陵,你也跟着。皇上有什么举动,你知道怎么做吧?” 阎文应道:“臣一定最先禀告太后。” 刘太后点点头道:“好,你下去吧。吾以后不会亏待你的。”蓦地想起一事,问道:“圣上最近招了一批人入了班直,有什么用意呢?” 阎文应迟疑道:“圣上想要出宫,可又怕出事,这才带些禁军在身边。圣上也知道,眼下班直的人,武技算不上好,因此圣上这才从八大禁军中抽调人手吧。” 刘太后淡淡道:“他如今倒是小心了很多。他若真的小心,怎么会和你私自去烟花之地呢?我还以为,他提拔人手,想要自己做主宫中呢。” 阎文应不敢多言。刘太后最后那句话,含义颇深,他不敢插嘴。 刘太后沉吟片刻,才道:“好了,你退下吧。记得小心行事。” 阎文应退下,刘太后自言自语道:“山?烧焦的山?寸土不生?这怎么可能呢?”她言语中带了分颤抖,似乎还带着惊惧惶惑。 她垂帘听政,手掌大权,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那么她畏惧的又是什么呢? 八王爷离开长春宫后,见赵祯心事重重,当先告辞。赵祯神色漠漠,也不多言。 八王爷出了皇宫,上了马车,直接回转王府。 马车悠悠而行,因为八王爷并不着急。 没有人会留意八王爷。很多人都知道,八王爷是个半疯,没病的时候可能送你一把宝刀,可有病的时候,很可能就拿起送你的刀宰了你。 八王爷有病,宰了你也是白宰。所有人对他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惹,就不惹。 幸好,八王爷也很少招惹别人。 他下了马车,回转府邸,一路上都很安静。 他的客厅中,有个极大的屏风,上面浓墨重彩,画的一塌糊涂。那是八王爷的手笔,所有人都看不懂画的是什么。 但那是八王爷的客厅,就算他画一坨牛粪在上面,来人也只能看着。 客厅没人,只有面屏风。 八王爷亲自烹茶,倒茶,然后喝了口茶。他的举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疯子,因此很难让人相信,当年竹歌楼前的那个疯子,就是他。 可若不是疯子,堂堂的一个王爷,烹茶为何要自己动手? “赵祯已信你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空旷的客厅中,突然传来另外一人的声音。 八王爷连手都不抖一下,慢慢地抿了口茶,“他现在好像也没有谁可以信了。”他在望着屏风,似乎那屏风上的画,是丹青妙手。声音是从屏风后传来,屏风后原来有人。 “可他如何会信你?”那声音有些温和,有些卑谦,又带了分嘲讽。 八王爷叹口气道:“他一直觉得,我既然到开封府救了何良,就应该和他站在一起。他还年轻。” 那人笑了起来,“是呀,他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他也没有谁能够相信了,所以还希望拉拢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说太后病了,和他说太后惊梦,他就一定能编出个好故事。可我也没有想到,他编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第336章 运数1 说到这里,那人语气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烧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头……这个谎言到底有什么深意?为何太后听起来,竟很错愕的样子呢?赵祯到底是真的做梦了,还是在说谎?” 当初赵祯说梦的时候,太后床榻前的人屈指可数,但屏风后那人却如身临其境。 八王爷摇摇头道:“我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那人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赵祯已经准备出京。他不出汴京,没有人会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来了。”那人语气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带了分释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爷淡淡道:“我只奇怪一点。” “奇怪什么?”那人好奇道。 八王爷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来第三个人,你为何一定要坐在屏风后和我说话?难道你觉得,屏风后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吗?” 那人哈哈一笑,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屏风后不但有茶,还有小点。方才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风后,喝着茶,吃着点心,看起来,比在自己的府上还惬意。 走出那人,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脸上带着卑谦的神情。那人竟是赵允升!八王爷仍在喝着茶。赵允升走过来,坐在八王爷面前,给八王爷满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赵祯为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赵祯一样,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爷为皇叔,也都姓赵。 八王爷摇头道:“我没有问,也不必问。” “为什么呢?”赵允升皱起了眉头。 八王爷叹口气道:“因为我只想活着,而你……”他目光在赵允升脸上一扫,没有多说下去。 赵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人,不会受人摆布。”八王爷脸上已有痛苦之意,“聪明的人,也不会整日惶惶难安。”他端茶的手,蓦地颤抖起来,好像用尽全身的气力,这才压得住惊惧,“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赵允升惬意的叹口气道:“赵祯以为你是和他一起的,却不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有我的话,太后很快就会找个缘由,赐死你!” 八王爷没有说话,可手还是不停地抖。赵允升抿了口茶,突然问,“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为何会那么恨你?看起来恨不得你死!” 八王爷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嗄声道:“你莫要问了,我求求你……”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怖,突然用手抓乱头发,掐住喉咙,眼中竟有疯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疯了。他像是怀着极深的恐惧,在那一刻释放了出来。他经受不起恐惧,只能发狂。 赵允升吃了一惊,但安坐那里,竟动也不动。面对个疯子,赵允升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静非常。他不再温和,不再卑谦,一双眼眸,有如鹰隼。 八王爷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还烫,他竟浑然不觉,一口气喝了下去,将那茶杯摔在地上。赵允升眼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爷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着赵允升,嘶声道:“你走!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赵允升盯着八王爷片刻,霍然转身,才待离去。厅外有个老汉急匆匆地赶来,正是王府的赵管家。赵管家对赵允升视而不见,匆匆地跑到八王爷的身前。 八王爷嗄声道:“药……药……” 赵管家赶紧递过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八王爷接过那瓷瓶,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瓷瓶里装满了黑色的**,瓶塞一拔,厅中竟满是奇异的香气。 香气如麝。赵允升鼻翼忍不住动了下,脸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爷喝了药,突然长舒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倒了下去。那地上还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躯已被割出了血,但浑然不觉。 八王爷竟然睡了。赵管家望着八王爷,苍老的脸上,突然有了种难名的悲哀。那浑浊的眼,已蕴含了泪水。他轻轻地为八王爷包扎伤口,全神贯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赵允升的存在。 赵允升终于走了,他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他虽然知道八王爷间歇性地发疯,但不知道发作起来,竟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随着夜坠入黑暗之中。 八王爷躺在地上,赵管家蹲在旁边,二人就那么呆在厅中,有如幽灵。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夜色里,还有只幽灵浮了出来,坐在墙外的高树上,冷冷地望着二人。许久,那幽灵才摇摇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如落叶,随风没入黑暗之中。 何良望着落叶,心中满是不舍。他就要离开京城了,虽然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离开太久,因为赵祯是不会离开汴京太久的。但他怎舍得和戚小婵分别? 他喜欢戚小婵的温柔,喜欢戚小婵的浅笑,喜欢戚小婵的凝眸…… 只要能在戚小婵身边,他就算整日什么都不做,也满心欢喜。戚小婵亦是如此。热恋的情人,就算是一个眼神,都比蜜甜。 可何良不能不走,清晨,日头未升,他已赶到了戚小婵的家中。戚小婵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门前,她像早知道何良要来。心有灵犀的情人,很多话根本不用多说,就已明了。 何良本有满腹话说,可见到戚小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心的情人,本就说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话来。真心虽淡,但经得起风浪,虚情越甜,就越不能夹杂着苦涩辛酸。 戚小婵纤手拉拉何良的衣领,又为他拍拍身上的灰尘。何良身上本没有尘土,何良动也不动,等戚小婵终于望过来的时候,何良才发现那眼眸中也满是不舍。但戚小婵什么都没有说,她本期冀心爱的男子振翅高飞,一个有大志的男儿,岂不应该傲啸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嗯。” “我每天都会惦记你的。”何良说得很艰难,但这是他说过的最甜的一句话。 第337章 运数2 戚小婵盈盈秋波望着何良的眼,再也舍不得离开,“我也是。”声音虽柔,可其中浓浓相思,已等不到离别。 “你要小心。” “哦。” “记得照顾自己。” “哦。” “我等你回来。”戚小婵轻轻依偎在何良怀中,感受着那热烈的心跳。 春风吹柳,满是离别之意。何良搂着那温暖的娇躯,突然扳住戚小婵的肩头,盯着那雾气朦胧的眼,沉声道:“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何良无财无势,只有一颗真心。” 戚小婵笑了,眼角带泪,是欣慰的泪。她早在等着这句话,何良只以为说得早,她却觉得太晚。这个木讷的何大哥,戚小婵心中想笑,她望着何良,虽不舍,但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欢别人送我。” 何良用力点头,戚小婵转身入了朱门,头不再回。咯吱轻响,朱门已掩,何良一颗心,却随着那升起的日头明朗起来。分别是为了再次相遇,他何良明白戚小婵的心意。 不再多说,何良转身大踏步的离去,过了长街,终于消失不见。他并没有见到,在他离去的时候,朱门又已悄无声息的打开。那黑白分明,有如山水的眸子,就那么痴痴的望,如春风般,追随着何良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 春风暖暖,艳阳高照。 这一日,何良已到了巩县。他在到巩县的时候,才知道赵祯是要去永定陵。 永定陵就在巩县。 巩县离汴京本就不远,如果马快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赵祯没有出过远门,也骑不了快马,但他还是尽力策马,两天的时间,已赶到了巩县。 巩县位于西京、汴京之间,北有天险黄河,南邻巍巍嵩山,东有群山绵绵,而洛水自西向东穿过,风景绝胜。 这里素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如今,大宋皇陵却埋在这里。 不只先帝赵恒陵寝在此,就是高祖、太祖等人亦悉数葬于此地。 赵祯凝望青山巍峨,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葬在这里! 众侍卫均是才入选班直的侍卫。这些人基本都是经过袁少廷筛选,重义气,知感恩,默默地跟随着赵祯。他们很多人从未想过有这种机会,但机会既然来了,所有人都想抓住。 赵祯此举,虽说不上惊世骇俗,但也让太多人错愕不已。 很多人只以为赵祯微服来永定陵祭拜祖先,可何良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祯为何要到永定陵?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赵祯微服,众人自然也去了侍卫的装束。众人策马而行,倒像是某富家公子哥的亲随,眼下正在游春出猎。 众人由东行来,要去永定陵,先过巩家集。赵祯一直奋力催马,看来恨不得立即到了先帝的陵前,但近了永定陵的时候,反倒放缓了马蹄,神色中,竟有迟疑之意。 众侍卫不解皇上的心意,只是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下虽说天下太平,但小乱不断,弥勒教徒总在汴京、西京左近出没,众侍卫不得不防。 这些侍卫中,要以何良最受众人尊敬,因为众人都知道,若非何良提名,他们就算再熬十年,也不见得有今日的风光,是以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感激莫名。 众侍卫中,若论武技当以王珪最猛。何良有自知之明,虽众侍卫都推举何良为首护卫皇上,不过何良还是请王珪主持大局。王珪出身行伍,文武双全,见何良推让,也不推搪,领了卫护皇上的主责。 他让何良、张玉、李禹亨三人贴身护驾,又请阎文应和李用和侍奉赵祯的起居饮食。其余众人,有前哨,有断后,错落地分布在赵祯的身边,留意近前之人。 这一番布置,已和行军作战无异。不过作战求胜,王珪求的却是把赵祯平安的送到永定陵,再无恙的送回汴京。 赵祯这次来永定陵,除了命新提拔的侍卫跟随外,只带着阎文应、李用和二个旧人。众人都已知道阎文应是赵祯的贴身太监,但却不知道李用和到底什么来头。 李用和是个散直,当初何良就见过他。此人沉默寡言,少和旁人说话,但赵祯既然信任他,众人当然也要信任此人。 路过巩家集时,赵祯见路边有一酒肆,一路奔波,倒有些饿了,说道:“大伙弄点吃的吧,一路都辛苦了。对了,再来些好酒给大伙喝。” 赵祯说得轻松,可眼中忧郁更浓,何良瞥见,心中不解。暗想赵祯既然到了永定陵,还忧心什么? 王珪向李简点头示意,李简向那卖酒的老头道:“来两斤上好的酒,再来十斤冯翊的羊肉,若有肥鸡鲜鱼,也上来几盘吧。” 卖酒的老头为难道:“客官,我这是小店,不要说冯翊的羊肉,就算本地的羊肉都没有。” 原来大宋禁杀耕牛,富贵人家都以吃羊肉为贵,而天下以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最为鲜嫩。朝中的御厨,每年都要从冯翊取羊数万以供宫内享用,李简当上散直没有多久,却已熟悉了宫中的规矩,心道圣上在此,当然务求最好,哪里想到这种偏僻之地简陋非常,有吃的就不错了。 李简有些为难,赵祯反倒并不介意,说道:“有什么上什么好了,只要吃饱。” 卖酒的老头道:“小店只有些卤味,还有些面条可吃。” 赵祯微笑道:“那就上些卤味,一人来碗面就好。” 老头见赵祯如此好说话,心中大喜,一会儿工夫已捧了一坛子酒上来。王珪取出银针试酒,见酒水无毒,这才为赵祯斟酒。斟酒的时候,王珪斜睨到酒肆内还有个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 赵祯带着一帮人来,鲜衣怒马,旁的百姓见状,早就躲避离去,唯独那酒客酣然而睡,全然没把来人放在心中。那酒客伏案而睡,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头发黝黑,身形消瘦,似乎还很年轻。 第338章 运数3 这人是谁?若是寻常百姓,恁地有这种胆量? 王珪向几个侍卫使个眼色,那几人点头示意,已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了那食客的周围,他们倒不是想生事,只是以防万一。 赵祯却没有留意太多,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那酒辛辣非常,极为低劣,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流淌了出来,却大声赞道:“好酒!” 他久在深宫,第一次这么痛快的饮酒,心中烦闷,只想图个一醉。但他眼下心事重重,来到永定陵,是为个极大的秘密,又怕无功而返,是以放不开心情。见王珪等人还站着,赵祯说道:“都坐呀,站着干什么!这酒不错,你们也喝些吧。” 王珪道:“圣公子,我等职责在身,不能饮酒。大伙都坐下吃面吧。”赵祯微服私访,还是用尚圣之名。王珪当着外人,也就称呼赵祯为圣公子。众侍卫这才三三五五据桌而坐。赵祯独自饮酒无甚乐趣,才待招呼何良过来饮酒,突听集市尽头有马蹄声急骤传来。 王珪心中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到路那头烟尘扬起,有几骑飞奔而来。为首那人玉勒雕鞍,举止轻狂,后面几人则是家丁打扮,众人鞍上各挂着几只兔子和山鸡,看样子像是纨绔子弟野外狩猎方归。 为首那公子哥到了酒铺旁,一勒马缰,说道:“今日打的野物,就在这儿吃了好了。”众家丁都是叫好,可下了马,才发现酒铺坐满了人。有一肥胖的家丁喝道:“你们吃完了就快滚!” 这时有的侍卫点的卤面还没有端上来,闻言大怒,暗想老子在京城吃饭都没人敢撵,你们区区一个巩县的百姓竟也敢对老子如此嚣张? 王珪不想多事,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挤挤,空出两张桌子来。”那被指到的几个侍卫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起身挪出两张空桌子。可那胖家丁竟得寸进尺,对赵祯一指道:“你这地方最好,也把桌子空出来吧。”那胖家丁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惨叫一声,已飞了出去。 众人皆惊,只见到王珪活动了下拳头,说道:“还有谁需要让桌子吗?”王珪本想息事宁人,可见那家丁竟敢指着皇上的鼻子,如何能忍? 公子哥脸色巨变,见家丁都要上前,止住众人道:“各位哪里来的?” 王珪不答,只是冷哼一声,缓缓坐下。公子哥心中大恨,强笑道:“在下打扰了,你们慢慢吃。”说完竟上马离去,众家丁将那胖家丁扶上马,也跟随公子哥离去。 众侍卫痛快中又有些诧异,暗想这公子哥如何看都不像好相与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走?何良倒是常见这种阵仗,立即道:“这些人多半去找帮手了。” 众侍卫都道:“就算来了千军万马,我们还怕他们不成?”众人说话的时候,都望向赵祯,暗想皇上在此,还有这些侍卫,若真的退缩,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王珪向赵祯施礼道:“圣公子,在下不得已出手,还请圣公子恕罪。眼下如何来做,还请圣公子定夺。” 赵祯本来心中烦闷,见王珪小惩恶奴,心中痛快,淡淡道:“吃完饭再走吧。”那恶公子虽去找帮手,赵祯也正想看看手下侍卫的本事,心道我在宫中逃得多了,难道到了这里还要躲避? 王珪已明白了赵祯的用意,吩咐道:“吃饭。”他慢慢地挑着面条,用意明了,就是要等那恶公子复返。众侍卫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时突然有人打个哈欠道:“唉,天地如盖轸,覆载何高极。日月如磨蚁,往来无休息。日月穿梭,求静不得,凡人想求安稳也是难了。” 众人望过去,只见伏案而睡那人伸个懒腰,已站起身来。那人额头宽广,双眸明亮,颏下短髭。他衣着寻常,不过粗衣麻布,但随意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出尘之意。 王珪见了那人,已放松了警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有种淡然的态度,不但不把赵祯带领的这些侍卫放在眼里,甚至不把天下万物放在眼中,任何人面对那人时,都很难兴起敌意。偏偏那人的眼中,深邃的有如无底的湖水,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那人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落在赵祯身上,微有惊奇,喃喃道:“你自顾不暇,为何偏生惹这么多闲事呢?” 赵祯心头一跳,感觉那人竟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时间手足冒汗。那人却已移开了目光,就要离去。陡然间身形顿了下,王珪心中凛然,如虎卧高 岗,只怕那人突然发难。他虽觉得那人平和,但职责所在,怎能不防?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目光从张玉、李禹亨二人身上掠过,已定在何良的身上。他对众侍卫均是只看一眼,但看何良的时候,却上下打量了许久,目光隐有惊奇之意。 何良被他看得发毛,勉强笑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那人喃喃道:“既往尽归闲指点,未来须俟别支梧。不知造化谁为主?生得许多奇丈夫!”他说的声音很轻,何良却听得清楚,一时间不明白那人所言何指。 那人拱拱手道:“兄台高姓大名?” 何良茫然道:“何良。” 那人喃喃道:“何良……何良?”蓦地眼前一亮,轻呼道:“你就是何良?”他目光从何良额头扫到脚下,五指却在不停地屈伸。 何良不知道这人练的哪门子功夫,暗自戒备。那人五指陡顿,长长叹口气道:“何良,你当为天下英雄。” 赵祯和众侍卫听了,都很不赞同。若说何良是人中丈夫,他们还算同意,但“天下英雄”四个字,怎是何良能够担得起的? 何良哑然道:“先生说笑了。” 那人眼中已有了怜悯之意,又道:“可惜你命中多磨。” 何良心头一震,失声道:“先生此话怎讲?” 第339章 运数4 那人又看了眼何良,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但苍天终究不会那么无情。你好自为之。”他说完后,缓步离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片刻的功夫,已消失不见。 众人都觉得那人危言耸听,王珪见那人离去,松了口气。何良也一头雾水,莫名地心惊肉跳,突然想起一事,向那卖酒老汉问道:“老丈,你可知道方才那人叫什么名字?” 卖酒老汉道:“哎呀,你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吗?那他怎么会给你们看命?” 张玉冷哼道:“他是谁?总不成是皇帝吧?” 卖酒老汉赔笑道:“他倒不是皇帝,但他是个神仙。他叫邵雍,算命很准的……”老汉不等说完,何良和赵祯就异口同声道:“什么?他就是邵雍?” 赵祯满是错愕,心道听说邵雍极具仙气,解梦精准,断命如神,不然赵允升也不会说要请邵雍解梦。自己一直想要见邵雍一面,哪知失之交臂。邵雍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他有极重的心事…… 何良心中激荡,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人竟是邵雍? 他当然听过邵雍的名字,是从袁少廷口中得知。邵雍是陈抟的隔代弟子,也是预言五龙之人。只有邵雍才知道五龙的奥妙。 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本是邵雍的谶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有邵雍才知道! 邵雍今日又对他何良另眼相看,难道已猜到他和五龙有些秘密?邵雍为何说他命中多磨,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机,可推知他的后事?五龙到底有什么神奇?为何他何良神力突有,转瞬又消失? 何良思绪如潮,一时间心乱如麻…… 赵祯已道:“王珪,速派人请邵先生回转。” 何良才待要请缨,王珪已道:“李简、武英,你们二人前去寻找。” 李简本是袁少廷的手下,做事老练,武英年少老成,可堪大任。王珪掌控这些禁军,早就将这些人的秉性熟悉。他本待让何良前去,但见他失魂落魄,只怕误事,因此没有吩咐。 李简、武英二人应令,骑马向邵雍离去的方向奔去。 王珪没有何良想的那么多,只是想着邵雍方才所言,“何良,你当为天下英雄!”忍不住又望了何良一眼,见何良神色恍惚,皱了下眉头。 陡然间,远处马蹄声响,有六七匹马儿当先奔来,后面又跟着十数人,看其装束,应是巩县的衙役。 王珪见这些人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又见为首那人正是那恶公子,心想要来的还是会来,低声喝道:“保护圣公子!”众侍卫稍向内靠拢,王珪却挺身站出去,心中琢磨,这要脸不要命的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差使得动衙役? 那帮衙役见到王珪屹立当场,虎踞龙蟠,大有威势,不由都缓下了脚步。那公子一指王珪,喝道:“就是他打伤了我的家丁,还要打我,幸亏我跑得快,你们快把他拿下!” 那些衙役上前一步,为首的衙役头顶微秃,一挥铁链,喝道:“你们竟敢打钱公子的人!真是不要命了。若是识相,束手就擒,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王珪冷冷道:“若是不识相呢?” 秃顶那人一怔,喝道:“大胆狂徒!如此嚣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珪本戴斗笠遮住刺青,闻言摘下斗笠,冷笑道:“你可知道王法何在?” 秃顶那人一见到王珪额头上的刺字,心中一寒,颤声问道:“你……你是禁军?” 王珪冷笑着解开衣襟,露出大内服饰,缓缓道:“我不但是禁军,还是殿前侍卫,你还要我去衙门走一趟吗?” 秃顶那人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大人身份,请大人恕罪。” 王珪质问道:“有身份就不用秉公处理了?” 秃顶那人手足失措,忙不叠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左右为难,钱公子来头是不小,可对方竟然是殿前侍卫,他一个巩县的衙役,就算向天借胆,也不敢得罪王珪。 钱公子见状傻了眼,王珪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巩县县令何在?” 那秃顶衙役忙回道:“大人,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追究了。” 王珪道:“我倒是不想追究,但若不追究,王法何在?” 钱公子本有退缩之意,见王珪抓个蛤蟆竟要捏出尿来,斗胆喝道:“禁军又如何?难道禁军就没有错处?我爹在太后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区区一个禁军算得了什么?” 赵祯向何良低声道:“这人是何来头?” 何良终于回过神来,也搞不懂钱公子的来头,暂时放下疑惑,索性喝道:“你爹是谁?这里有你爹吗?” 众侍卫轰然而笑,钱公子大怒道:“小子,有种就站出来!” 何良讥笑道:“我可没你这样的种。”他有皇帝撑腰,暗想这小子的老子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用怕。 钱公子大怒,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就向何良刺来。王珪见状,伸手就抓住钱公子的手腕,随即用力一拗,倒剪了他的手臂。钱公子虽会耍个两下子拳脚,可哪里是王珪的对手? 他头一歪,见到路的尽头处又有三骑向此行来,不由大喜高声呼道:“爹爹救我!” 三骑上之人,一人面白无须,一人面白长须,另外一人脸色黝黑。面白长须那人听到钱公子叫喊,慌忙催马过来,急问道:“发生何事?” 钱公子叫道:“爹,这帮不知哪里来的盗匪,竟然挟持我,你定要为我……”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大响,钱公子满眼金星,却是被父亲重重打了个耳光。 钱公子胡涂间,见父亲已跪倒在一公子面前,颤声道:“臣接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众衙役正疑惑时,见巩县附近跺下脚,地面都要震三颤的钱大人,竟然对那公子称呼圣上,不由大惊,纷纷跪倒。 秃头衙役更是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钱公子的一张嘴都可以塞进个拳头进去,眼前一阵发黑,做梦也想不到,他得罪的竟然是皇帝! 第340章 运数5 赵祯笑道:“原来是孝义宫使呀,我听令郎之言,一直在琢磨,他爹到底是谁,让他这般嚣张呢?” 长须那人额头冒汗,五体伏地,连声请罪道:“臣该死,臣管教不严,理当受罚,请圣上严惩!” 原来长须那人叫做钱惟济,本是巩县孝义宫的宫使,也就是个祠禄官,没什么实权。 钱惟济本人没什么可说,但他哥哥钱惟演曾任枢密使,钱惟济跟着水涨船高,也有了些权势。 钱惟演这人极擅钻营,当初和刘太后之兄刘美攀亲,一路坐到枢密使之位,后来朝臣极力反对,说是外戚不掌兵权,刘太后无奈,这才解了钱惟演的兵权。 赵祯本厌恶刘太后的亲戚,可想到还要用此人做事,和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钱惟济早将儿子拎到赵祯面前,又是一脚重重地踢过去,流泪道:“请圣上重责犬子。老臣虽就这一个儿子,可是……他既然得罪了圣上,老臣也不敢求情。” 赵祯叹了口气,说道:“钱宫使,以后莫要让令公子再惹事生非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他暗想,入永定陵,还需要这个钱惟济指点,饶了他儿子,也能让此人尽心做事。 钱惟济有些难以置信,连忙叩头道:“谢圣上。”钱公子也是喜出望外,连连叩头。 赵祯对那面白无须之人道:“文应,宫中准备得如何了?” 原来和钱惟济一道快马赶来的两人,正是阎文应和李用和。 赵祯虽是微服出巡,但祭拜先祖仍要按照规矩行事。大宋皇帝每次祭陵,均要在孝义、永安、会圣选一行宫沐浴斋戒,然后才行祭拜之礼。 赵祯微服至巩县,早就让阎文应到孝义宫找宫使先行准备,且反复叮咛不让这些人声张扰民。钱惟济听得圣上莅临此地,哪敢怠慢,是以急急到此,不想儿子嚣张无状,竟冲撞了皇上。 阎文应道:“回圣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圣上前往。” 赵祯才待前行,武英已赶回来道:“圣上,一时间找不到邵雍邵先生。李简还在寻找,臣先回转禀告情况。” 何良有些失神,暗想自己真的命运多磨,好不容易见到邵雍,却不识真身。 钱惟济听到“邵雍”两字,脸色微变。忙问,“圣上有何事?不知道臣可有效劳的地方?” 赵祯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钱惟济立即道:“还请圣上起驾孝义宫。臣会派人寻访此人,一有消息,立即禀告圣上。” 赵祯无奈,点头道:“好,那你派人去找,我们走吧。”他当先上马,钱惟济忙在前面领路,众侍卫簇拥,众人已向孝义宫的方向行去。 要到孝义宫,得先过卧龙岗。卧龙岗气势恢宏,东靠青龙山,正照少室主峰,有卧虎藏龙之势。赵祯过岗之时,远望群山巍峨,心中默默祈祷道,“求父皇保佑孩儿,早亲政事。孩儿定当励精图治,不负天子之位,保天下太平。” 赵祯之父——真宗赵恒就葬在巩县的卧龙岗中,皇陵形胜地佳,地势高于太祖太宗之陵,名曰永定。永定陵周边,松柏苍天,青绿滴翠,林木森然,如枪戟耸刺。 赵祯要进陵园前,必须沐浴斋戒三日,因此并不入陵园。在钱惟济领路下,赵祯抄近路斜斜地进岗,到了孝义行宫之前这才下马。 王珪环视孝义宫,见这里的守陵侍卫不过数十人,而孝义宫极大,只怕防备不周,对钱惟济道:“钱宫使,圣上这次微服出京,侍卫人手并不太多。这护卫圣驾一事……” 钱惟济忙道:“这点尽可放心,我已通告巩县张县令,让他调动县中人手前来护卫,此时已兼程赶来,守住卧龙岗要道,一般人不得出入。圣上叮嘱此行要严密行事,因此我不敢让他们到宫前护驾。” 王珪虽见钱惟济考虑周到,还是不敢大意,将跟随的侍卫分为三拨,按在京城大内轮换的次序进行守宫。 等安排妥当,王珪这才对何良道:“何兄,听说我之所以能到殿前,还是因为何兄向圣上举荐的缘故?” 何良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王珪沉吟道:“在下和何兄素无交情,却不知道何兄为何要举荐我呢?” 何良正色道:“正是因为你我素无交情,我才更要推荐王兄。数载磨勘,王兄不怨不忿,为人耿正,一级级的升到副都头的位置,我何良若不举荐这种人才,那举荐哪个呢?” 王珪凝望何良良久,才道:“何兄,这次我等得圣上提拔,无以为报,当求尽心保圣上平安。圣上若是少走动,我等压力自然轻些。我知道何兄和圣上交好,不知能否在这三日,就守在圣上房前,顺便规劝圣上莫要随意走动呢?” 何良笑道:“这有何难?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珪舒了口气,深施一礼道:“那有劳了。” 王珪本以为劝皇上静心并非易事,因此请何良帮手。不想赵祯三日内,竟不出宫半步,赵祯一直都在寝室中,谁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 转瞬已过去两日,孝义宫平安无事,众侍卫虽百无聊赖,可心中欢喜。何良更是祷告一直平安,然后早点回去见戚小婵。 第三日晚,明月初上,破云弄影。何良照常在殿前守卫,他坐在殿前,抬头望过去,见皎月上隐约有暗影起伏,暗想,“古老传说,这月宫上有吴刚伐桂,终日艰辛,难见意中人一面。我也像吴刚一样,许久不见羽裳了,她还好吧?她一定会好的,这有什么疑问呢?唉。” 何良不由自责,又想,“我这般想着羽裳,她这时候当然也在想着我。只是她多半又会念着什么相思的诗句。那会是什么呢?” 他正想拿出《诗经》看看,突然见前方远处花丛好似晃动了下。何良微凛,定睛望过去,见到花丛如初。本待过去看看,转念一想,别中了对手的调虎离山之计。说不定是风吹花动,再说,宫外要道也有侍卫把守,谁又能潜到这里? 第341章 刺杀1 何良安坐不动,见到那月儿渐渐地过了中天,撒下清冷的光辉,嘴角浮出丝微笑,心道这月儿照着我,也照着羽裳,她可安睡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响起,何良恢复警觉,低声问,“崇德。” 对面答道:“延庆。” 何良舒了口气,问道:“谁?” 张玉笑道:“是我。” 崇德、延庆都是京城大内的宫殿,王珪以此为口令,大内宫殿无数,贼人就算混进来,也绝不知晓如何应对。 张玉道:“何良,圣上睡了吧?” 何良回头望去,见到赵祯的房间还亮着灯,说道:“圣上多半还未休息,他这几日总是很晚才睡。” 张玉叹口气道:“他这个皇帝当的,也真累呀。” 何良低声笑骂,“难道你我在这里当值就不累了?好啦,别多管闲事了,打起精神来。”张玉前来,却是和何良换班,当值守卫。 何良交代了几句,还是惦记着方才的事情。他缓步向那花丛处走去,突然听到扑的一声响,不由一惊,手按刀柄望过去,只见一道黑影顺着墙角跑出去,看外形倒像个兔子。何良暗自好笑,心道“原来是个兔子,倒把老子吓了一跳。”才待离去,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在花丛之间。 这时候月光正明,照在花丛之上,暗香浮动中,何良注意到有两截被踩断的花枝。何良蹲下来,看了花枝良久,心想,“方才一定是有人躲在这里,若是野兔,绝对踩不断这花枝。是谁躲在这里?他又是如何能到得了这里?目的何在?” 何良惊疑不定,突然伸手在花丛中一抹,从花枝上摘下条布来,那布条似绸非绸,色泽灰暗,好像是来人不经意间,被花枝刮破了衣服。 何良此时已确定一点,这里的确有人来过!来人究竟是谁? 何良发现有人藏身花丛,心中惊疑不定,又走回了殿前。 张玉见状,奇怪道:“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好心,要替我当值么?” 何良压低声音,将方才的发现说了一遍,张玉也紧张起来,低声问,“会是谁呢?难道是刺客?”何良轻声道:“不清楚,但现在不宜惊动皇上,你小心些……” 何良才待去找王珪商议,房门开启,赵祯道:“何良,你进来,朕有话和你说。”赵祯站在门前,双眉紧锁。 何良微有诧异,还是入了房门。见房内摆设朴素,以白色为主调,有种惨淡之意。赵祯落座,指指身旁的座位道:“不必多礼,坐吧。” 何良虽跟了赵祯有段日子,但还没有养成每次施礼的习惯,这次听赵祯提及,才有些醒悟——他面前的是皇帝。但何良怎么来看,都觉得这皇帝很不象样。 赵祯见何良坐下后,叹口气道:“朕真不像个皇帝。朕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废物。” 何良忙道:“圣上过谦了。你……你……”本想说两句歌功颂德的话来,可那功劳都是太后的,何良不忍欺骗赵祯,竟无言以对。 赵祯没有留意何良的尴尬,望着高燃的红烛,喃喃道:“何良,朕很寂寞。朕从小就没有玩伴,娶了不爱的女人,整日听着‘太后不许’四个字,受着那些朽臣的约束。何良,你是朕的第一个朋友。” 何良有些受宠若惊,汗颜道:“臣愧不敢当。”他的确有些羞愧,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敲诈着赵祯。 赵祯扭过头来,盯着何良道:“何良,朕若亲政,定会重用你。朕绝不食言。” 何良喏喏道:“圣上抬爱了。”心中想,赵祯这皇帝不知道还能当多久?万一太后亲政的话,只怕我不等被重用,就要人头落地了。我和你加起来,只怕还抵不住太后的一根手指头。 赵祯吁了口气,站起来在房间内踱来踱去,伸手一划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学秦皇汉武,如太祖般,马踏天下。何良,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何良见赵祯慷慨激昂,满面的兴奋之色,暗想到,天还早,还没到做梦的时间呢。可这时候,何良如何会说出扫兴的话来? 赵祯突然止住了脚步,幽幽一叹道:“但朕可能亲政吗?” 何良半晌才道:“想圣上乃太后亲子……” 赵祯喃喃道:“朕真的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吗?为何太后对赵允升,都比对朕好一些?很多事情,太后宁可对赵允升讲,也不和朕说。” 何良哑然失笑,“圣上和太后的关系,天下皆知,怎会有错呢?” 烛光下,赵祯脸色阴晴不定,突然道:“何良,你可记得,在集英门内,朕曾说过,有事要求你?” 何良点头道:“圣上但请吩咐。” 赵祯走过来,握住了何良的手。何良有些发窘,但没有挣脱,只感觉赵祯手心满是冷汗。再看赵祯的双眸,似乎也有惊怖之意。 “何良,这次朕来永定陵,求先帝保佑我能亲政是一件事,请先帝保佑太后平安是第二件事。不过,朕还要做第三件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帮朕。” 何良见赵祯脸色铁青,只感觉背脊发凉,强笑道:“什么事呢?” 虽四下无人,赵祯还是扭头看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朕要去先帝棺椁旁的密室,取一件东西。” 何良骇道:“要取什么?这……不妥吧?”原来拜祭真宗,只需在陵园内的献殿来举行仪式就好,可要见真宗的棺椁,就要去地下玄宫。 何良就算从未来过永定陵,也知道存放皇帝遗体的玄宫内机关重重,那是防备旁人惊扰真宗的遗体。赵祯竟要去玄宫?那可说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赵祯焦灼道:“无论如何,朕一定要去,先帝定会保佑朕。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脸色苍白,握紧何良的手道:“何良,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就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第342章 刺杀2 何良心思千转,见赵祯惊惧中带着哀求之意,想起以前的交情,义气陡升,咬牙道:“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祯听何良允诺,虽眼中还有忧愁,但已长舒了口气,低声道:“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有些把握了。何良,你出去吧,到时候朕自然找你。这件事你万勿对别人提及。” 何良退出赵祯的房间后,满腹疑惑,暗想赵祯到底要取什么重要的东西?擅入真宗玄宫不是小事,那里定有机关,赵祯又有什么把握能进去呢? 张玉见何良满怀心事,低声道:“何良,没事吧?” 何良欲言又止,想起赵祯的嘱托,摇头道:“没什么,圣上就是心烦而已。”又想起方才花丛中有人潜伏的事情,皱眉道:“张玉,我先去找王珪问问,你在这儿小心把守。” 张玉点头道:“那你一切小心。” 何良重返花丛旁,四下望去,见有一条路蔓延出去,循径而走,走了不远,就听暗处有人低喝道:“崇德。” 何良回道:“天和。” 原来过了交班之际,禁卫们又换了一遍口令。王珪此举,可谓煞费苦心,只防旁人浑水摸鱼。树后走出一人,黝黑的脸庞,不苟言笑,正是赵祯的贴身侍卫李用和。李用和问道:“何良,你到这里做什么?” 何良反问道:“你可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李用和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道:“没有!” 何良见李用和目光闪烁,言不由衷的样子,心头一沉,感觉李用和有古怪,岔开话题道:“在你的外围,是谁当值呢?” 李用和简单道:“王珪。” 何良道:“我正好有事去找王珪,这里还要仰仗李兄了。” 李用和点点头,闪身到了树后,何良大踏步离去,待走到李用和望不到的地方,闪身隐在一块大石后,悄然向李用和的方向望过去。过了良久,不见李用和的动静,何良疑惑中,正要起身,突然感觉有人掩了过来,何良心中惊凛,一闪身已转到大石的另外一侧,手按刀柄。 掩来那人止住了脚步,低喝道:“何良,你到这里做什么?” 何良听是王珪的声音,舒了口气道:“王珪,我正要找你。有古怪!” 王珪缓步走出,直视何良的双眸,目光犀利。 何良问心无愧,坦然望道:“刚才我见到这个方向似乎有动静,这才趁张玉当值换班的时候,过来查看。你可见到有外人出没吗?” 王珪道:“没有外人,只有个行宫之中的人来过。” 何良问道:“是谁?” 王珪道:“是先帝的一个顺容,姓李,也是圣上殿前散直李用和的姐姐。李用和一直在京中护驾,这次来到巩县,李顺容想念弟弟,过来看望一眼,我就准了。” 何良知道顺容是皇帝后宫中第三等第四品的女人,一般都算是不受宠的妃嫔。 听说刘太后善妒,真宗过世后,妃嫔中除了杨太后还留在京城,其余的妃子都被遣散到各处道观出家,这个顺容守着真宗的坟墓,很是凄凉。 一想到这里,何良倒有些同情起那个女子,但疑心不去,暗想就算李顺容看望弟弟,也不必藏身在花丛中吧? 不过一个弱女子,应该对皇上造成不了威胁,何良想到这,说道:“那没事了,我四处走走。” 王珪笑道:“何良,你小心些总是好的。不要走太远,圣上要在五漏三刻祭拜先帝,我们要到齐护驾。” 何良点点头,向外走去。一条青石大路铺出去,在月光照耀下,如绸缎般光滑。山气清新,擘面而来,让人胸襟为之开阔。 何良知道顺着这条路过去,就是真宗的寝陵,不便再行,捡了条小路闲走。 他踏着月色,渐走渐偏,这里已不在王珪的戒备范围内,也无人手看管。 何良随手摘了朵野花,心道,这里景色其实极好,若是能和羽裳一起漫步此间,那真的是神仙也比不上。给她摘些花儿带回去,她必定喜欢,可是这花儿摘了,只怕很快就要枯萎了。 他捡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满满的都是那灵秀的女子。正神驰间,突然听到左手处坡旁有人声传来,何良心中一凛,放轻脚步走过去。 路过片林子,只见到幽径旁立着一女子,缁衣青帽,尼姑打扮,正向着明月拜下,口中喃喃自语。何良隐约听到那尼姑道:“求你……坠入地狱……情愿……” 微风吹拂,何良听得断断续续,又悄然上前两步。见那尼姑站起身来,祈祷两句,又跪了下去,说道:“菩萨在上,民女谢你这些年照顾他,知他无恙,民女足感恩德。可是,民女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的样子,只求菩萨垂怜,让我见他一面,虽死无憾!” 这时何良已绕到那尼姑身侧,只见到两行清泪顺着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滴滴地落入尘埃。那女子人在中年,容颜清减,眉目间依稀可看出昔日的美貌。 正在此时,远处脚步声响起,何良藏了身形,见到李用和急急地奔过来。 何良心中一动,暗想难道真的那么巧,这女人就是真宗的妃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 李用和到了尼姑身前,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坏了大事。” 那女子不解道:“谁发现了我?” 李用和道:“是个殿前侍卫,叫做何良。那人极其警觉,我看他好像发现有人靠近孝义宫,我已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圣上要在五漏三刻……到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他压低了声音,声音时断时续。 何良心中一凛,心道,他们要在五漏三刻做什么?难道要对皇上不利?这个李用和可深得皇上的信任,若是对赵祯不利,那真是防不胜防。 那女子道:“我不能……”她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幽怨,扯住李用和的手臂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然太后她不会放过我们。” 第343章 刺杀3 何良一颗心沉了下去,暗想原来李用和已被太后收买或威胁,因此对赵祯不利。 李用和低声道:“我自然会小心,你放心吧,这次钱惟济已经和我说好,有他在,我们应该没有问题。” 何良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实在不想相信,这幽怨的女子与李用和会联合钱惟济对皇上不利,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何良不信。 何良心中焦急,只怕打草惊蛇,悄然向一旁退去,想找到王珪等人,再商量应对之策。 等到了山岗转角,突然听到孝义宫的方向传来声凄厉的哨声。那哨音打破了夜的沉凝,在这寝陵周围显得异常的惊心动魄! 何良大吃一惊,见孝义宫的方向竟然有火光闪动,心中一紧,飞奔而回。何良到了孝义宫前,四面八方的殿前侍卫已纷纷向孝义宫靠拢,急问道:“怎么回事?圣上呢?” 何良突然想到了什么,喝道:“李简,李禹亨,你们带着十人暂时扼住要道,提防有人进来,其余的人,随我护驾!” 众侍卫纷纷点头,何良带着众侍卫到了殿前,发现王珪、张玉等守在殿前的人都已不见,微有心慌,高叫道:“王珪,张玉!”冲到了皇上的房前,顾不得禀告,一脚踢开了房门。 房间内寒光一道,直指何良的咽喉。何良后退一步,见是王珪拔剑而向,急问,“圣上……”瞥见赵祯还在房间安坐,舒口气道:“殿外的侍卫呢?” 王珪缓缓收剑,见何良带来了十数侍卫,说道:“孝义宫后殿突然起火,我已令两人前去打探情形,为防敌人声东击西,我让殿前左近的人手悉数先留在圣上身边。方才你破门而入,我还以为是敌人……” 何良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明白。王珪,我带了十四人过来,还有十人由李简率领,暂时扼住殿前的要道。”见到赵祯的房中除了王珪、张玉外,还有五人,何良道:“眼下首先要保护圣上的安全,然后吩咐人去救火……” 王珪皱眉道:“我已让杜放和温凉玉二人去查看火势,怎么还未回转?” 何良道:“我去看看?” 赵祯突然道:“何良,你留在朕的身边。” 王珪立即道:“车夜永、申报喜,你们去后殿看看,同时负责安排宫人救火,若是见到杜放和温凉玉二人,让他们回来护驾。” 两侍卫领命出了房间,这时候后殿处早就锣声阵阵,阎文应冲了进来,见到赵祯还在,忙道:“圣上,还不快走,这火烧到正殿来了。” 赵祯一拍桌案道:“钱惟济呢,怎么还不过来?李用和呢,现在在哪里?”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叫道:“圣上!”那人快步冲进来,正是李用和。 何良心中一凛,已挡在了赵祯的身侧。这火来得突然,说不定是敌人鱼目混珠,他不得不防。 赵祯见李用和前来,问道:“李散直,钱惟济呢?” 李用和道:“圣上,臣才要休息,知道火起,匆匆赶来,也没有见到钱惟济在哪里。” 赵祯冷哼道:“眼下宫中失火,钱惟济身为宫使,不可推责。” 李用和忙道:“圣上,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宫中火起,我看难以控制,圣上当要先出了这里再做打算,不然火烧过来了,只怕会有危险。”他上前两步说道:“臣护送圣上先走。” 王珪下意识地拦在李用和身边,说道:“李散直,这护送圣上的职责,交给我们就好。”何良微愕,见王珪对李用和好像也有怀疑之意。 李用和一怔,说道:“那还不走?” 王珪问道:“往哪里走?” 李用和道:“先到帝陵再说,那里有数十禁军护卫。加上我们这里的人手,可保圣上周全。” 王珪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请先移驾。” 赵祯点点头,在王珪、何良的护送下出了房间。这时候众侍卫已聚集二十来人,赵祯见状,心下稍安,说道:“我们去先帝的陵寝吧。”赵祯一直向往着太祖的兵戈险行,但这次以身犯险,已有后悔之意。 王珪道:“先帝的陵寝不能去!” 李用和一怔,急问,“为什么?” 王珪冷冷道:“因为我怀疑,有人要对圣上不利!” 李用和皱了下眉头,“你说哪个?” 王珪沉声道:“今日午后,我曾看到有一人和钱惟济窃窃私语,似乎商量着什么。如今孝义宫起火,钱惟济却迟迟未到。钱惟济之子得罪圣上,虽圣上既往不咎,但不见得钱惟济不会暗怀鬼胎,勾结外人。这火势如此凶猛,杜放等人还没有回转,想必已遭遇不测!我想定是有人放火混淆视线,伺机要对圣上不利。而这孝义宫中,一定已混入了刺客!” 何良这才知道王珪亦是谨慎,稍舒了口气。王珪一挥手,众侍卫明白他的意思,将李用和团团围住。赵祯瞠目结舌,一时无语。李用和见众人围过来,却不慌张,冷问道:“那个和钱惟济窃窃私语的人当然就是我了?” 王珪道:“不错!不知你可敢将与钱惟济谈话的内容,当着大伙的面说说?” 这时候大火更熊,孝义宫的所有宫人、宫女都跑了出来救火,有一人急匆匆赶到,见到众侍卫和赵祯,喜道:“圣上……” 王珪喝道:“站在外围,不得近前,否则格杀勿论!” 那人一怔,忙道:“卑职乃孝义宫副使庄别,宫中起火,卑职四处找不到钱大人,特地赶来护驾。” 王珪吩咐道:“庄副使,你带宫中众人尽量控制火势,若有陌生人出没,要及时禀告。至于卫护圣上的职责,自然有我等担当。” 庄别见王珪杀气腾腾,不敢有违,忙去率人救火。赵祯一旁见到,心中惴惴,阎文应已喝道:“王珪,你好大的胆子,圣上在此,你竟敢擅做主张?” 王珪一怔,转身单膝跪倒道:“圣上,臣得圣上赏识,到殿前之位,只想护卫圣上的安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圣上信我。”他目光灼灼,满是恳切,赵祯见了,望向何良道:“何良,你觉得呢?” 第344章 刺杀4 何良出列道:“臣和王珪一样的念头。眼下宫中失火是小,卫护圣上的安全是大。王珪所言极有道理,臣也觉得李用和大有可疑。”见赵祯满是诧异,何良又说了有人私过李用和关卡、接近孝义宫一事,本待将山岗见到李顺容的事情也抖落出来,可转念一想,还是压制住这个念头。 何良说完后,又道:“圣上若是不信,大可询问张玉。” 张玉出列道:“启禀圣上,何良所言属实。” 烈火映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用和身上,满是怀疑戒备。赵祯面沉似水道:“李用和,你能否给朕一个解释?” 李用和屈膝跪倒,焦急道:“圣上,臣对你一片忠心,你难道竟不信我?” 王珪冷冷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莫要混淆视听。钱惟济现在何处,你今日又与钱惟济说了什么?” 李用和扭头望向王珪,喝道:“王珪!圣上待你不薄,如今危机关头,你不思保全圣上的安危,却只想内讧,实在让我失望!” 王珪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要卫护圣上,当求上下一心,若中间有了叛徒,何来保全之说?圣上,此人若是不说出真相,臣请圣上下旨,将他拿下!” 赵祯皱眉道:“用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何不对朕说明一切?” 李用和望着赵祯,惨然道:“圣上,臣不能说,更不想骗你,但臣绝不会对你不利。圣上,臣这些年待你如何?” 赵祯犹豫起来,他眼下最信任的几人就是阎文应、李用和、何良等人。王珪虽得他提拔重用,但这种关头,要信王珪擒住李用和,在他心中和自毁长城无异。沉吟良久才道:“用和,我信你!” 王珪一惊,急道:“圣上……” 赵祯摇摇头道:“王珪,你与李用和、阎文应、何良还有在场的所有禁军,都是朕最信任之人。这种时候,朕只希望你们能同舟共济,应付局面。”走过去拉起李用和,赵祯又拉住王珪的手,让彼此互握,缓缓道:“以往的一切,让它过去吧。王珪,你说如何?” 王珪不能有违,只好道:“臣遵旨。” 陡然间一声惨叫传来,众人惊悚,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远处奔来一人,鲜血从额头流淌而出,看服饰竟是方才王珪派去的侍卫。那人踉踉跄跄到了众人前面,坚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伸手扭头向后指去,嗄声道:“他们三个都死了……我……有敌人。” 王珪跃过去,急问,“敌人是谁?”话音未落,何良突然叫道:“小心!”王珪心中一凛,倏然而退。只见一道刀光有如匹练,堪堪从王珪身前划过,割破他胸前的衣襟。若非他及时退却,只怕就要被这刀开膛剖心! 出刀之人却是那满面鲜血的侍卫!众人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珪却已明白,这人不是侍卫,而是刺客。刺客浑水摸鱼,穿了侍卫的衣饰,用鲜血模糊了脸,故做声音嘶哑,就是要混淆视线,趁机偷袭。 这么说……方才派出的侍卫已死?王珪想到这里,虽惊不惧,后撤之时已拔出长剑,一剑反斩了过去。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偷袭那人及时回刀,挡了王珪一剑。 二人刀剑相交,都是暗自凛然。王珪惊骇这人刀蕴巨力,收发自如。 偷袭那人却是暗自叫苦,心道赵祯的贴身侍卫,果然武功高强。闪念中,偷袭之人借势一滚,已绕过王珪,直扑赵祯。 何良、李用和二人毫不犹豫,已一左一右的拦在了赵祯身前。 王珪大喝声中,长剑脱手,已向那人背心掷去。长剑如虹,眼看就要化做一道电闪击入那人的背心,不想那人一扑却是虚招,脚尖一点,斜穿了出去。 王珪的长剑算错了去势,擦着那人的衣襟钉在地上,嗡的一声,剑身颤颤巍巍,动人心魄。 那刺客冲出了众侍卫的包围,没入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长笑,“狗皇帝,这次杀不了你,只怕你过不了今晚!” 赵祯面色如土,张玉才待追赶,王珪道:“穷寇莫追!” 他脸色阴晴不定,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心中暗想,刺客多半知道圣上身边护卫重重,这次只想先杀了自己,剪除圣上的膀臂,然后再对圣上下手,可他没想到精心的算计竟被何良看穿,自己又能够抵挡住他的杀招。 刺客一击不中,当下离去,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下当以保护皇帝为主,不能让他们调虎离山。 张玉止步,恨恨道:“难道就让他这么轻易逃脱了?” 何良道:“何必追呢?他肯定还会再来。” 众人一凛,心道何良说的不错,刺客精心布局,火烧孝义宫,乔装行刺,绝不会甘心就此罢手。 王珪缓缓道:“那人穿着侍卫的衣服,只怕杜放四人,已着了他们的毒手。”话音未落,只听到后殿的方向一声巨响,孝义宫后殿不堪大火,已整个坍塌下来。火舌伸展,已到了主殿,就算是在殿外所站之人,都能感觉到火势的炎热。 可众人心中均有冷意。 王珪突然望向何良道:“何良,方才多谢你提醒。只是……刺客伪装的极好,你如何知晓那人是敌人呢?” 何良道:“我看那人举止踉跄,但一双眸子很有神,不像激战脱力之人。再说他虽是满面血迹,但佩刀完好,衣不带尘,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浴血厮杀的样子。” 王珪仔细一想,不由暗赞何良的观察力极为敏锐。瞥见何良还在沉思,忍不住道:“何良,你有什么问题吗?” 何良皱眉道:“我总觉得……那刺客很有些眼熟。”说着向张玉望过去,张玉不解道:“你看我干什么?总不成是我们的朋友。” 何良提醒道:“不见得是我们的朋友,说不定还和我们生死搏杀过,我觉得你不应该忘记。” 第345章 刺杀5 张玉锁住眉头,回忆当初的情形,突然叫道:“是持国天王,那人就是持国天王!” 众人皆惊,王珪问道:“那人就是当初在曹府逃走的持国天王吗?” 张玉道:“是呀,何良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人的确是曹府出现的那个持国天王,可是……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王珪脸色阴晴不定,赵祯怒道:“这个弥勒教阴魂不散,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朕回转京城后,定要召集禁军,将弥勒教徒一网打尽。” 何良心中凛然,暗想刺客如果真的是曹府出现的持国天王,那可就大大不妙。那人和夏随可能有干系,夏随又是太后的人,难道说……这次刺杀,太后是主谋?李用和到底有何阴谋诡计,为何圣上这般信他? 火燃的益发猛烈,赵祯见孝义宫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不由长叹一声,问道:“眼下应如何来做呢?” 王珪安慰道:“圣上不用担心,孝义宫失火,钱惟济虽不见下落,但眼下还有巩县的数十衙役在山外,若知道这里失火,定然通知巩县张县令。所以按我推测,最迟凌晨,张县令就会带人赶来护驾,我们不如坐等待援。” 赵祯略微心安。何良却是忧心忡忡,暗想一直是钱惟济在联系巩县人手,可钱惟济不见,这巩县的衙役能否前来,也是未知之数。 李用和一旁道:“我不赞成王珪的建议,这里离先帝陵寝不远,若去那里,总比在这里强上很多。” 王珪反驳道:“依我所见,这孝义宫旁已是危机重重,谁又能说陵寝不会混入敌人?再说敌暗我明,谁能保证前往陵寝的路途中不发生意外?” 赵祯听得头痛,向何良问道:“你说该如何?” 何良犹豫道:“我倒同意王珪的建议。” 赵祯无奈道:“好了,朕就留在这里。” 王珪见赵祯同意自己的建议,心中稍安,请赵祯依靠院墙而坐,数十侍卫成环形围在赵祯之外。这样就算有数百兵马前来,急切之间,只怕也冲不破众人的护卫。 王珪见众人神色或惶惶、或茫然,知道大伙突然遇到这种情形,一时间无从应变。 他从孝义宫失火、钱惟济不见、四侍卫被杀、持国天王来行刺等种种迹象判断,敌人的这一切都已经过了精心筹备,持国天王虽走,今晚却难免一场恶斗,更何况己方阵营中还有个鬼鬼祟祟的李用和! 如此局面,只怕很多人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王珪想到这里,向何良望去。 何良也是满怀心事,正向王珪望来。二人四目交投,缓缓点头。虽未说一句话,但已明了彼此的决绝心意。眼下只有齐心协力,才可能保护赵祯的安危。 这时月过中天,树影扶疏,清冷的月光投在火海中,绚烂中带着落寞。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到远处轰隆一声大响,原来孝义宫不堪大火,主殿也塌了下来。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经久不熄,火势烧红了半边天,如落日前惨烈的云霞。 又过了盏茶的功夫,只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急骤,沉雷一般。紧接着马儿长嘶,脚步声响起,黑暗中有人迅疾地靠近众侍卫,守在外围的李简喝道:“什么人?”众人听那脚步声繁沓,来人竟然极多,不由一惊。 有人回道:“这位大哥可是殿前侍卫?卑职巩县县尉吕当阳,奉张县令之手谕,前来护驾。张县令知道孝义宫有变,让我等快马先来,他随后就带更多的人手赶到,孝义宫失火,我等救援不利,还请圣上恕罪!” 李简接过手谕,见来人足有数十人之多,心中暗喜,说道:“你等先在此等候。”转身来到王珪面前,递过手谕,将事情说了一遍。 王珪其实早就听到,仔细地检查手谕,确定无误,又对赵祯道:“圣上,这巩县的救援,比起我的预测,早来了数个时辰。” 赵祯见来了援助,大喜道:“快让他们过来,朕要奖赏他们。” 李简领令去见吕当阳,王珪对何良道:“何良,你去看看那些县中的人手,看能否从中找几个护驾之人。” 在王珪心目中,一个小小的巩县,没什么人才,不过眼下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了。何良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李简却已将吕当阳带来。 吕当阳看起来精明能干,脸上一颗大大的黑痣,他旁边两个副手,均是官差的打扮。 何良和吕当阳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但瞥了吕当阳和他的两个手下一眼,感觉那三人神色镇定,并没什么问题。 何良心中总有些异样,可脚步不停,已到了那些官差的身前,陡然心头狂跳…… 吕当阳到了侍卫圈中,上前一步,和两个副手齐齐双膝跪倒道:“臣叩见圣上。” 王珪见吕当阳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挡在赵祯身前。赵祯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王珪护驾之心是好的,可很多时候,好像小心得过了头,温言道:“免礼平身。” 吕当阳见王珪拦在身前,抬头笑道:“大人这般谨慎,难道是怕我袭驾吗?” 王珪见他笑得真诚,额头又满是汗水,多半是星夜赶来护驾,不由为自己的多疑暗叫惭愧,退开两步,岔开话题道:“张县令何时会到?” 吕当阳道:“这孝义宫着火,张县令知晓后极为焦急,因此让卑职先来护驾。张县令最近偶感风寒,勉强起身,还要招调人手,不过我想天亮之前,他就能来了。” 王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清楚,随口道:“那你带了大约多少人手……”话音未落,只听到远处何良急叫道:“小心有诈!”王珪心中一凛,见到吕当阳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想也不想,拔剑直刺吕当阳的咽喉。 王珪一剑刺出,已明白哪里不对,这个吕当阳实在太镇静! 按理说区区一个县尉,平生未见皇帝,在天子积威之下,绝不会如此冷静。更何况吕当阳的两个手下,也镇静得过了头! 第346章 刺杀6 王珪出剑意存试探,只要对方有鬼,不会不防!果然,吕当阳拔剑,一剑已经挡开了王珪的长剑!当的一响,火花四溅,亮如银星,吕当阳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显然也诧异王珪的反应之速。 王珪立即道:“护驾!”他虎躯一挺,已挡在赵祯之前。可吕当阳长剑如蛇,已蜿蜒刺来。逼得王珪不能不退。 但王珪不退!他身后就是赵祯,赵祯手无缚鸡之力,他若一退,无疑就把赵祯置于险地。王珪不再犹豫,竟长身迎着剑尖冲了过去。 吕当阳又惊又喜,长剑疾刺,已没入了王珪的身体之中,长剑入肉那一刻,王珪出肘,一肘重重击在了吕当阳的脸上!王珪在关键时刻,闪开要害,以轻伤搏得机会,一招得手。 吕当阳只感觉到一股大力惯来,整个人倒飞出去,满天星斗。王珪并不追赶,振臂一挥,长剑雷轰而出,空中洞穿了吕当阳的胸口! 鲜血爆射,在夜空中极为妖艳。王珪击毙吕当阳,心中却是更急,因为在吕当阳缠住他那一刻,他带来的两个副手已经左右窜出,掠过王珪,向赵祯扑去。王珪杀得了吕当阳,却来不及拦住另外两个刺客。 幸好还有旁人!张玉也可算是身经百战,在这生死关头,最先反应过来,一个鱼跃,竟然抓住了一名刺客的脚踝,那人才在空中,只觉得脚下传来大力,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可就算有张玉也只能扑杀一人,但刺客还有一人! 另外一名刺客一振臂,已打出了三点寒光,径直射向已惊得目瞪口呆的赵祯。 王珪大急,想叫圣上快躲,但嗓子已哑,双目尽赤,半分声音也是不能发出。眼看那寒光就要射入赵祯的体内,一人斜扑了过来,挡在了赵祯的身前,那三点寒光尽数没入那人的体内。 扑上来那人竟是李用和!李用和已不用解释什么,只凭这一扑,王珪就知道错怪了李用和。 李用和挡住刺客的暗器,人在空中,手臂一曲,两点寒光已反打了回去,他是散直,随身带了弩直的机弩! 那刺客本以为得手,不等惊喜,就见寒光打到眼前,用尽全身的气力向旁闪去,两点寒光堪堪擦身而过,刺客已经决定要逃! 吕当阳已死,另外的同伴被缠,他一击不中,已没有再次出手的机会。刺客脚尖落地,再一纵身,就向外杀去。可不等窜出,一弩打来,正中他的胸口。那人摇晃两下,低头望过去,只见到胸口插了一弩,晃了晃,仰天倒了下去。 侍卫武英及时出手,射杀了刺客。武英平时沉默寡言,但在关键时刻,并不手软。 王珪心中一松,见张玉正和最后一名刺客缠斗,身形一纵,已到了那刺客身边。那刺客被张玉缠住身子,感觉脑后疾风如箭,才待闪躲,就听砰的一声大响,双目凸出,已然毙命。 王珪一脚踢去,竟将刺客的颈骨活生生地踹断! 这时远方惨叫连连,竟然都是侍卫的声音,王珪忧心何良的情况,喝道:“你们保护圣上!若再有人靠近,格杀勿论!”他腰间还有血迹,却看也不看,身形一纵,向何良、李简的方向冲去。 等到了近前,饶是王珪胆壮,见到眼前的惨状,也是不由得打个寒战。 那一刻,他只感觉不在人间,而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吕当阳带来的那些衙役,已变得和疯狗一样,见人就扑,有几个侍卫不及防备,竟被那些人一把抱住,咬住了咽喉。 王珪只感觉手心发冷,见何良霍然冲入人群中,长刀挥起,斩杀了一衙役,抢出一侍卫,不由暗自叫好,心道何良这人平日油滑,可真正的关头,能堪大用! 何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于这种场景,他似曾相识。这场景和当年的飞龙坳何其的相似?! 何良听从王珪的吩咐,过来查看衙役的人手,可才到了诸人面前,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因为黑暗中,那些人直如木偶一样的站着,眼神茫然。 何良立刻觉得这种情形依稀见过,他转瞬就已想到,飞龙坳那些被迷失心神的百姓,就是这般模样。 何良当即示警,可他喊声才出,就听到人群中有人说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杀人善业,立地成佛!” 何良心头一颤,扭头望去。当年飞龙坳就是因为这十六个字,这才引发了一场无边的浩劫,何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此刻,竟然重闻此言! 漆黑的夜,有双明亮的眼,明亮的眼中,带着无尽的邪恶。何良心底一声哀鸣,已认出那人是谁。 那人赫然就是让他痛苦多年的多闻天王! 多闻天王怎么会来此?弥勒教到底要做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行刺赵祯?若说他们是太后所遣,那早些年这些人为乱大宋江山又是所为何来? 何良想不明白,可情形也不容他多想。多闻天王说完“杀人善业,立地成佛”后,那几十个衙役已如当年飞龙坳的百姓一样,疯狂地冲过来。 何良知道不好,立即后退。一些侍卫不知该如何应对,等到有几人被活生生咬死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奋力反抗。何良只怕多闻天王出手,但多闻天王早就不知去向。 李禹亨素来胆小,见到这种场面,已骇得移不动脚步。那被迷失心智的衙役奔他过去,他竟然都忘记了闪避,只是惊吼道:“莫要过来!莫要过来!” 那衙役如何听他命令,一把抱住李禹亨,就要咬下去。何良出手,一刀从那人背心刺了进去。那人倒了下去,李禹亨也软软地向地上倒去,何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要活命就快跑!” 李禹亨回过神来,鼓起勇气逃命,可这时候众侍卫和衙役已陷入了绞杀之中。何良稍有犹豫,见身边一侍卫被困,再出一刀,救出那侍卫。 只是连杀两人,何良也有些手软,若是真的与穷凶恶极之徒搏斗,他反倒不会如此,但面对着丧失心智之人,何良也有些下不去手。 第347章 追命1 这时又有两人向何良冲来,何良尚在犹豫之中,王珪赶来,挥手两剑,已割断那两人的咽喉。何良扭头望过去,急道:“王珪,这些人被弥勒教蛊惑,丧失了理智!”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王珪喝道,“何良,我们没有选择!” 何良道:“我们可以选择走!” 王珪再次出剑,又杀了一人,喝道:“他们的用意就是逼我们走!眼下我等防备森严,他们无法靠近圣上,但在逃命途中,谁能保证圣上没有危险?”长剑垂血,春夜凝寒,王珪眼中虽有无奈,可出剑绝不容情,片刻之间,再杀数人。 被困的侍卫已清醒过来,纷纷向王珪的方向靠拢,众人成环形对外,见那些衙役冲来,再不手软。那些人虽是疯狂,却不知变通,只知道往前冲,不知道闪避,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被侍卫们斩杀殆尽! 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血腥之气,地上血流如河,有一侍卫见满地尸体,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别的侍卫也是胃部抽搐,有几人跟着去吐,一时间呕声不绝。 王珪收了长剑,这才将腰伤简单包扎。突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王珪扭头望过去,见到赵祯在侍卫的护卫下走过来,慌忙单膝跪倒道:“臣守卫不利,让圣上受惊了。” 赵祯伸手拉起王珪,叹道:“你们已尽力了,朕都看在眼中。只是……这些人难道真的和朕有不解的仇恨,定要取朕的性命才好?”他满是疑惑,似乎不解自己微服来此,却为何有人刻意要来袭驾。 王珪犹豫片刻道:“这吕当阳,不见得是巩县县尉。” 赵祯道:“若非巩县县尉,怎么会有县令的手谕?唉,要等巩县人马救驾,只怕是不行了。” 王珪忙道:“圣上,说不定真有县尉来救圣上,但却被这些逆贼拦杀,又取了他们的手谕。” 何良突然道:“说不定这县尉真的奉了县令的手谕。” 众人沉默,心底冒出一股寒意,暗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是造反!县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是有人授意?到底是谁要刺杀天子?很多人都在猜测,但没有人敢说。 冷月照在冷凝的血上,泛着凄凄的光芒,众人望见,心中戚戚。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羌笛悠悠。众人一怔,不解此时此刻,怎么会有人吹起羌笛。 那羌笛之声,如惜红烛岁短,叹寒夜漫长,满是凄凉悱恻之意。赵祯听了,悲从中来,恨不得大哭一场。 就在众侍卫面面相觑之际,羌笛声陡转,已变得苍苍茫茫,满是塞下兵戈之气。片刻之后,笛声再转,不成曲调,只余呜咽。那笛声低沉,却极为有力,再过片刻,四处仿佛均起笛声,有如鬼哭,将众人包围其中。 王珪虽惊异那人笛声的多变,但更惊骇来人的用意,高喝道:“何人装神弄鬼?有种出来一战!”喝声未歇,武英目光一凝,叫道:“你们看,蛇!” 武英本是沉稳之人,可现在他的叫声中也有了凄惶之意。 众人举目望去,全身发冷。暗夜中,只听到沙沙的响声,视力所及处,竟有无数毒蛇向赵祯等人涌来。 蛇涌若浪,翻腾不休。赵祯只觉得两腿发软,嗄声道:“怎么……回事?护驾!”众侍卫也傻了眼,他们可退刺客,但如何能退得了这看似无穷无尽的毒蛇? 这时羌笛声更急,毒蛇爬行虽不算快,但就是这种蜿蜒起伏,更让人心惊肉跳。王珪心思飞转,喝道:“快点燃火把驱蛇!” 众人醒悟过来,暗想蛇很怕火,眼下只能以火驱蛇,早有侍卫窜出去,聚拢干柴,燃起大火。 何良见群蛇竟然像听羌笛指挥,骇然对手的惊人之能。更觉得袭驾刺客显然早有准备,绝不会只是驱蛇来攻那么简单。何良忧心道:只怕他们还有后招。 话音才落,只听到咚的一声鼓响。那鼓声犹如惊雷,在夜空中显得颇为沉闷,又带分鬼气森森之意。众人诧异,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何还有人击鼓。 笛声稍歇,群蛇将停,鼓声再起,只见远处天空射来一团火焰,耀在当空。 那是一枝火箭。王珪见状,冷哼声中,脚尖轻提,一根枯柴凌空飞起,正中那枝火箭之上。众人不等叫好,只听到嘭的一声响,那火箭竟然炸开,散出浓浓的黑烟。 何良大叫道:“屏住呼吸,小心烟中有毒!” 王珪大惊,喝道:“何良、张玉,保护圣上!朱观、桑怿,抬着李用和!李简、武英开路,我率人断后!” 王珪本想以逸待劳,不想对手计谋百出,只能逼王珪、何良突围。王珪虽知中计,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先离开这里。 黑烟虽浓,但散开的速度并不算快,何良早就用湿布条绑住赵祯的口鼻,背着他就往外冲去。众人并肩一冲,很快就脱离了黑烟的范围,有一侍卫脚步稍慢,竟吸到黑烟,晃了两晃,颓然倒地。 众人骇然,不想烟雾之毒竟如此犀利。王珪才待去救那人,忽听到远处哞哞传来几声牛叫。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远处火光陡起,点点逼近。 几头黄牛头绑尖刀,尾燃火炬,竟然向这个方向冲来。火牛来得极快,王珪更惊,叫道:“何良,小心!” 何良一闪身避开火牛,那几头火牛疾冲而过,踏在火堆之上,顿时烟火四射。羌笛声再起,群蛇再涌,沙沙的逼来。倒地那人挣扎要起,却被群蛇漫过,很快丧身蛇吻。 王珪心中惊怒交集,不想对手不出一人,就逼得他不得不逃。 眼下火阵被破,无法驱蛇,只剩下向帝陵逃命一途。但对手这般策划,焉知不是在帝陵设了圈套? 众人奔走,虽惊不乱,还是将赵祯护在当中。何良背负一人,虽体格不差,也不免有些气喘。阎文应急叫道:“方才若是早走,还能有马骑,现在可好,先手尽失了。” 第348章 追命2 赵祯喝道:“如今埋怨何用?王珪,到底去哪里,你来定夺。”慌乱之中,赵祯并未失去分寸,知道这时候,当以鼓舞士气为主。 王珪也是彷徨无计,向何良望去,何良皱眉道:“依我来看,永定陵多半有人埋伏……” 众侍卫多有赞同,王珪缓缓道:“也不见得,敌人用的是虚虚实实之计,他们到现在为止,只出了四个刺客,却死了三个。他们人若真多,为何不趁方才混乱之际来攻?” 何良纠正道:“他们本来最少有五个刺客,眼下虽死了三人,但多闻、持国二人均是高手,平手相斗,我等无一人是他们的对手。” “那吹笛击鼓的呢?是两个天王,还是另有其人?”张玉在一旁忍不住道。 何良皱眉道:“如果不是持国、多闻二人击鼓吹笛,那可能还有另外两人,这么说,他们一共还有四个人?” 王珪沉声道:“不管他们几人,但总不会太多就是。他们想方设法,逼我们逃命,就是想要趁乱刺杀圣上。他们若有必胜的把握,早已出手,何必鬼鬼祟祟?因此眼下无论去哪里,我们绝不能分散。” 众侍卫虽折了数人,但仍有三十好手。这些人都是经袁少廷观察,在八大禁军中算是武功卓越之辈,听王珪如此分析,均是赞同,士气一振。 “那眼下怎么办?”阎文应急问,看着赵祯的眼神有些怪异。赵祯也在看着阎文应,眼中似乎也有些焦急。 何良见二人表情奇怪,不等多想,就听到黑暗中一声马嘶,一匹骏马从夜幕中闪出,就要从众人身边掠过。一人从众人中窜出,倏然出手,已扣住了马缰。 那马儿奔走之力,何止千钧,可那人断喝声中,力挽缰绳。那马儿惊嘶声中,人立而起,再不能前行一步。 众人望去,见那人却是殿前侍卫朱观。何良想起袁少廷的评价,“天武军的朱观勇力难敌。”不由佩服这人的大力,也感慨袁少廷评价颇准。 赵祯见状,喝道:“真勇士也。”他见朱观力挽奔马,又见众侍卫斗志不减,一时间心中大定。此时朱观已把马儿牵来道:“圣上还请上马。” 赵祯见那匹马神俊非凡,不由欣喜,忙道:“好。”他才要上马,何良突然道:“等等,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匹马呢?” 王珪也是疑惑,说道:“圣上,臣先检查一番。”他快步上前,仔细检查马缰、马鞍和马镫等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见绝无异常,这才舒了口气道:“何良,马儿没有问题。圣上,请上马吧。” 何良心中尚有困惑,总觉得有些不对,盯着那马儿看了半晌。阎文应有些不满,嘀咕道:“就你们看似小心,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赵祯翻身上马,说道:“眼下应去哪里?”他有马代步,心中有了些底气。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低声道:“圣上,我们还应该去先帝陵寝。想先帝定会保佑我们。” 何良见状,心道,赵祯一直要去陵寝取个东西,眼下看来,他并未死心。正琢磨间,远处暗中有啸声悠扬。 众人均惊,知道啸声传来,必有不妙。果不其然,啸声才起,就听暗中竟传来一声虎啸,顿时腥风大作。马儿惊嘶。一头斑斓猛虎几乎没有任何先兆地窜出,一爪就抓在最前一个侍卫的胸口上。 那猛虎爪利如刀,从那人的胸口划下,破腹划出。那侍卫一声惨叫,已然殒命。众侍卫皆惊,却见一人飞身扑出,长剑如虹,竟向猛虎刺去。那人正是武英。 众人大呼声中,猛虎竟似有灵性,纵身避开武英的长剑。 傲啸声中,一口向旁边的侍卫咬去。那一侍卫闪身急退,随即手腕一抬,弩箭打出,已射入虎腹。射弩那人却是桑怿。 王珪眼见猛虎受伤,不喜反惊,因为猛虎一出之际,马儿已惊,竟然霍然窜出,离开了众侍卫的保护,飞奔起来。 远处山头啸声陡停,笛声遽起,有如鬼哭狼嚎,那马儿稍有停顿,转瞬就向山头奔去。 王珪嘶声道:“护驾!”他喝声未出,已展开身形,向马儿奔去。月色中,王珪有如流影分光,被逼出全身的气力。他这刻才知道,敌人安排的巧妙,实在匪夷所思。 对方的确人手不多,这才千方百计的想将赵祯孤立。他们烧孝义宫,驱动毒蛇,放毒烟,策惊牛,无非是想逼王珪等人仓惶逃离,然后对方以马儿诱之,让侍卫捉住孤马。他们当然知道,众人中只有一匹马的时候,乘坐那人必定是赵祯。 只要赵祯一坐到马背上,那些人就驱虎惊马,哨声吸引马儿奔去,即可轻易的将赵祯和众侍卫隔开,为所欲为。敌人心思缜密,更惊人的是乐声诡异,变幻莫测,似有无上之能。敌人到底是谁? 王珪虽竭尽全力,但仍无法拉近和惊马的距离。眼见气力不济,便伸手拔剑,全力向前挥去。 他没有把握击中惊马,更怕长剑刺伤惊马,反倒激发马儿的野性。长剑如电,王珪取的却是马前。嗤的一声大响,长剑入地,正在马儿前方。那马儿惊嘶声中,竟然止步。 王珪大喜,已堪堪到了惊马之侧,伸手要抓之际,山岗处陡然又是一声哨响,追魂夺魄! 马儿惊嘶一声,前蹄扬起,已向王珪踏去。王珪不能不躲,他血肉之躯,若被这两蹄子踏中,多半就要变成肉酱! 可就是这一躲,马儿已越过了王珪,王珪怒喝一声,翻身跃起,腾空向马儿抓过去,指尖堪堪触及马尾,力道已泄,凭空跌了下来!转瞬间,马儿已窜出丈许! 王珪已经绝望,嘶声道:“圣上,跳马!” 可赵祯人在马上,不知是吓呆了还是不敢,只是死死地抱住马背,哪里想到要跳马?就在此时,一人斜穿而出,纵身跃起,向马儿抓去。 穿出那人竟是何良。 第349章 追命3 何良本没有王珪的速度,不过那马儿被王珪所阻,惊吓之间,已变了方向。何良斜插过来,正巧拦住。 何良纵身扑出,已算准可抓住马缰。但那惊马速度实在太快,他人尚在空中,惊马就已擦肩而过。何良陡然急伸手臂,牢牢抓住了马尾!可惊马毫不停留,继续向山岗奔去。 何良抓住马尾,哪里肯放,另外一只手也竭力抓住马尾,双脚连点,几乎足不沾地,被马儿拖着飞行。 哨声更厉!马奔尤急! 何良已是灰头土脸,还能扯着马尾拍马屁叫道:“圣上,你没事吧?” 赵祯自从惊马那一刻,魂魄就都飞出,这刻才算是稍微附体,见何良拽着马尾,身处险境,竟然还关心着自己的安危,不由大为感动,泣声道:“何良,你……很好。朕回去……升你的官!” 何良暗自苦笑,见哨声更急,奔马没有丝毫止步的意思,直奔高 岗。他知道敌人就在那里,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马儿跑到高 岗。 尘土四起,哨声凄厉。何良心思转念间,单臂用力抓住马尾,腾出一只手来,解下刀鞘,一下子捅到了马屁股之上。惊马剧痛,长嘶而立,何良遽然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已顺势上了马背,将赵祯扑下马来! 赵祯吓得惨叫,只觉得昏天暗地。何良下马之时,斜睨到山岗高处好像闪过一丝人影,直奔这面冲来,知道那人来意不善,何良抱着赵祯就向另一面山坡滚去。 马儿已奔出极远,这一路地势颇高,二人滚下去,直跌得七荤八素,半晌都没有止歇。赵祯早就昏了过去,何良却是咬牙撑住,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满天星斗,浑身已不知哪儿疼的时候,砰的一声大响,何良背心剧痛,已撞在一棵柏树之上,二人的去势终于缓了下来! 何良只觉得筋骨欲裂,一口血几乎喷了出来,低头望过去,见赵祯双眸紧闭,可呼吸尚在,知道他是受惊过度暂时昏迷。飞快地打量下四周的形势,发现身在一处凹地,四周松柏遍布,杂草丛生。 何良顾不得周身疼痛,抬头看天,分辨出方向,记得侍卫们应该在东方,才要背着赵祯拔足狂奔,突然想到,敌人知道他急于和同伴汇合,多半会中途拦截。 一念及此,何良霍然转身,竟然向西而走,和众侍卫的方向背道而驰。这一招极险,可何良认定的主意,就不再犹豫。 这时行云有影,明月含羞,东风拂夜,春夜添愁。谁又知晓,这种悠然下,竟暗藏着致命的杀机。 一路急奔,前方竟没有遇到拦阻。何良暗叫侥幸,奔行数里,将赵祯放在草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疲惫欲死,心中只想着,敌人若是拦截不到自己,肯定会想到自己的方法,反向追击,那该如何应对? 正沉吟间,赵祯悠悠醒来,见到何良就在身边,赵祯挣扎站起,叫道:“何良,朕还活着?” 何良低声道:“我们虽活着,但离王珪他们已经很远了。现在四周恐怕都是敌人,我们一定要谨慎从事。” 赵祯也压低了声音,说道:“那赶快发信焰让他们赶过来救援呀。”赵祯知道这次出行,所有的侍卫都带有信焰。信焰用来传递消息方位,只要放出,侍卫们就会赶来救援。 何良犹豫道:“这次刺杀圣上的人……对圣上的行踪很熟悉。我只怕……信焰发出后,刺客反倒最先赶来。” 赵祯脸色大变,急声道:“那怎么办呢?何良,你一定要救朕!” 何良安慰道:“圣上大可放心,我当竭尽全力。” 赵祯稍有安心,见何良沉吟不语,不敢打断他的思绪。何良抬头望天,放松了心境,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光。 那时候,他和伙伴们总是喜欢玩一种躲藏的游戏,竭力不让对方找到自己,以往是游戏,胜负无所谓,这次输了,可真的连命都要搭出去了。 陡然想到了个主意,何良道:“圣上,要想活命,一切听我的。”赵祯早乱了分寸,连连点头。 何良四下望去,见到周边古木参天,走进林中,找了根枯藤,扯了下,见牢固可靠,转身伸手用力扯下赵祯的一块衣襟。 赵祯吓了一跳,问道,“你做什么?”何良不语,飞快地拿着赵祯的衣襟奔出十数丈,丢在荆棘上,然后向前奔了几步,在地上打了滚,又用力跺折了几根枯枝。赵祯远远望见,一头雾水,不知道何良是疯了还是傻了。 何良做完一切后返回,将枯藤系在赵祯的腰间,然后扯着枯藤上树,低声道:“圣上,你小心。”他用尽全身的气力,终于将赵祯扯到树上,这才舒了口气。 赵祯一双不沾油腥的嫩手早就满是伤痕,可这时顾不得叫痛,惴惴道:“何良,在树上躲着管用吗?” 何良道:“管不管用,总要试试。”说罢下树又奔出十数丈,从怀中掏出信焰,取下外壳,迎风一晃,那焰信燃着,通的一声,飞到了半空,夜色中,夺目非常。 赵祯一见,差点晕了过去。方才何良还说不能放出信焰,只怕引人追杀,不想才过了片刻,竟主动招人前来。 何良放出焰信,不慌不忙地退回,见草地并无痕迹,这才爬到树上,借浓密的枝叶挡住二人的身形,说道:“圣上,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切不可出声。”赵祯点点头,见自己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只恨不得大哭一场。 过不多时,只见到东方有侍卫衣着的人飞奔而至,低呼道:“圣上可在?”赵祯差点应声,可记得何良所言,咬紧牙关。那人四下张望,等转过脸来,月光落在那人的脸上,满是狰狞,赵祯这才发现,他竟然不认识这个人。 何良见那人双眸如鹰眼,脸型消瘦,背负一把单刀,浑身上下满是彪悍之意,心中一凛,已认出此人就是持国天王。持国天王呼唤半天,这时又有一人奔来,手持长伞,赫然就是多闻天王! 第350章 追命4 多闻天王竟也是侍卫的服饰,何良见状,心中微寒。不问可知,这两人一路寻找赵祯,顺手又杀了几个侍卫。侍卫们虽人多势众,但若论单打独斗,没有任何人是这二人的对手,何良想到这里,不由为侍卫兄弟难过。 多闻天王低喝道:“人呢?” 持国天王咬牙道:“多半又是那小子耍了花枪!我赶到的时候,狗皇帝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们在他们回归的路上等待,不想他们竟然没有回返,这个何良,屡次坏了我们的大事,我下次见到他,定要剐了他!” 多闻天王皱眉道:“我们时候不多了,多言无益,抓紧找到狗皇帝才是正道。”说罢抬头向上望去。何良心中一凛,动也不动。赵祯只以为多闻天王发现了二人,一颗心更是要跳出胸口。 多闻天王只是看看天色,低下头叹道:“我们这等计谋都杀不了狗皇帝,难道大宋真的气数未尽?” 何良心中诧异,暗想怎么听这二人的口气,竟不是宋人?他们难道不是太后的人吗? 持国天王突然目光一凝,望向远方道:“那儿好像有情况。”这时东方又有两人奔到,喝道:“可发现了什么?”那两人倒真的是侍卫,见到这面是自己人的装束,出言询问。 多闻天王摇头道:“没有发现圣上……” 有一侍卫突然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个呢?” 多闻天王伸手向远处一指,诧异道:“咦,那是谁?可是圣上?”两侍卫忍不住扭头望过去,持国、多闻二人闪身上前,伞刺刀劈,瞬间杀了二个侍卫。 何良见多闻、持国杀人如麻,更是心冷。 多闻天王收回了宝伞,这才向持国天王所指的方向走去,蓦然一矮身,已抓了何良抛弃的衣襟,看了眼就道:“是狗皇帝的衣服,他们来过这里。” 持国天王精神一振,低头查看道:“这枯枝是被人踩过,他们的确经过这里。多半何良放了焰信后,又怕我们赶来,所以逃了。狗皇帝娇生惯养,何良带着狗皇帝,肯定也跑不快。” 多闻天王皱眉道:“他们会去哪里?” 持国天王道:“看他们离永定陵已近,多半就是想去永定陵躲藏了,追吧。”说罢身形一晃,已向西奔去,多闻天王紧紧跟随,身形如一缕轻烟。 赵祯这才明白何良方才打滚踩树枝的用意,又喜又佩,才待说话,何良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赵祯不解,可也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突然有个声音从赵祯藏身的树旁响起,“他们的确不在这里,你莫要多疑了。”那声音正是持国天王所发。 赵祯心头狂跳,才明白那二人看似远走,却悄然回返查看动静,自己若真的出声,只怕要被他们捉个正着。 多闻天王点头道:“走吧。”二人这才急奔离去,何良还是不敢大意,又听了良久,这才放下捂住赵祯的手来,舒口气道:“他们走了。” 赵祯对何良佩服的五体投地,忙问,“如今怎么办?” 何良沉吟道:“这招可骗他们一时,但说不定会被他们识破。若他们在永定陵发现不了圣上,只怕还会杀回来。既然如此,不如险中求胜,他们搜寻永定陵无果,肯定要去别处。我们尾随他们身后,前往永定陵!” 赵祯连连点头道:“果然好计,何良,朕就指望你了。” 何良带赵祯爬下树来,避开两大天王所走之地,兜个圈子向永定陵的方向行去。何良抬头望天,见离天明尚有个把时辰,暗自叹气。见赵祯行走得踉踉跄跄,伸手扶住他前行。 二人行了一段路,前方出来个岔口,何良问道:“圣上,你曾来过这里,可知道哪条是入陵的路?” 赵祯苦笑道:“你可问错人了。朕每次来,都有人前呼后拥,不用自己寻路的。再说,我走的都是正路。这等荒野之地,我也是第一次前来。” 何良知道赵祯说的是实情,正犹豫间,突然听前方有脚步声渐近。何良心中一凛,带着赵祯悄然躲在一大石之后,心中只是在想,来者是谁?是敌是友? 何良在石后等了片刻,见一女子婆娑地走过来,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月光洒落,何良只见那女子容颜清减,微显憔悴,竟然是与李用和交谈的女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李顺容! 那女子四下张望,憔悴的神色中带着焦急,只是自语道:“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呢?”她看起来心力憔悴,突然跪倒在地上,向明月拜道:“救苦救难的菩萨,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若有什么苦难,只求你加到民女的身上,民女就算立即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祯见到两行泪水从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又闻女人祷告,心中突然有所触动,只是想,她想保佑的是谁?那个人得她牵挂,真是幸福。 赵祯虽是皇帝,但极为孤单,就算是生母都对他极为冷漠。见天上明月凄清,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在这样的明月下,也有一个亲人对自己如此的牵挂? 何良早就打定主意,低声对赵祯道:“你留在这里,我先出去打探情况。”不等赵祯多言,何良已抽出裤腿上插着的匕首,飞身到了那女子身边,匕首已递到女子脖颈之处,低喝道:“莫要声张!” 李顺容骇了一跳,差点坐倒在地,见到是何良,眼中却闪过喜意,说道:“我认识你,你叫何良,你是何良!”她一把抓住何良,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何良反倒被李顺容骇了一跳,低声道:“你认识我又能如何?你们的诡计,我早就看穿了。”虽说李用和不顾性命救了赵祯,但何良总觉得这李家姐弟有所图谋。 李顺容诧异道:“我……我有什么诡计?”何良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了,险些坏了大事。”他模仿李用和的腔调说出这句话后,又尖着嗓子道:“谁发现了我?”接着冷笑道:“还用我多说什么吗?” 第351章 玄宫1 何良所言正是李顺容和李用和二人私语的两句话,他本不明白其中的隐情,但何良素来多变,觉得这么一诈,李顺容多半就会觉得计谋败露了。 李顺容秀眸带了分惊诧,只是道:“你……说什么?” 何良冷笑道:“‘圣上要在五时三刻祭拜,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李顺容,你们欲对皇上不利,还要我多说什么吗?” 何良以为说到这里,李顺容就算不大惊失色,也会掉头就跑,不想李顺容只是望着何良,神色中有了凄婉之意,摇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话未说完,双眸竟然垂下泪来。 何良如坠雾中,不知这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李顺容哭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急道:“何良,你是不是和圣上在一起?” 何良立即道:“没有呀,我也正在寻找圣上。你们一直在暗算圣上,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李顺容伤感道:“我怎么会暗算圣上?”她脸上忧伤如刻,急道:“你没有和他在一起?可王珪说应该是你救走了圣上呀,他怎么会骗我呢?” 何良心中微喜,急问,“王珪到了永定陵吗?” 李顺容点头道:“王珪已带着我弟弟到了永定陵,他正派人四处寻找你,说你应该和圣上在一起。可是你怎能舍弃了圣上独自逃命?”她急得落泪,不顾何良手上锐气森森的匕首,泣声道:“定是你为了逃命,舍弃了圣上。何良,你到底在哪里丢下的圣上?快带我去找!” 何良难辨真假,硬起心肠道:“命是自己的,只有一条,我就算逃命又怎么了?”说罢一推李顺容,喝道:“好了,你害圣上,我不追究了。可我逃命的事情,你也莫要说出去。以后你我天各一方,互不相见。”何良作势要走,不想却被李顺容一把抓住了衣袖。何良低喝道:“放手!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李顺容泪水滚落,突然跪了下去。何良一惊,跳了开去,说道:“你做什么?” 李顺容跪在地上,泪水中都带着那难解的忧伤,“何良,你为保自己,弃圣上不顾,我不怪你。这世上,本来看重自己性命的人就多,怎能强求?我只求你带我去离开圣上的地方,好不好?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你带我去……我……就算死,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她心情激荡,突然哇的声,竟然喷出了鲜血。 何良一惊,不等再说,一人已道:“朕就在此,你要见朕吗?”那声音略带颤抖,夹杂着难言的感伤,原来赵祯已站了出来。 李顺容一听,急急转头望去,见到赵祯那一刻,身躯晃了晃,颤声道:“你是益……圣上?”她似乎不堪承受激动之情,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祯见李顺容倒地,轻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伸手相扶道:“你怎么了?”他在大石后听了良久,只觉得李顺容对自己极为关切,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对自己安危如此关心之人。见李顺容吐血,赵祯更是心情激荡,忍不住站了出来! 何良见李顺容眼中惊喜中夹杂着柔情,伤感中带着些怜爱,心头狂震,一时间竟然呆了。他记得当年母亲临死前望着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眼神!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身边的一个顺容,和赵祯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赵祯?她说的“益”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明月渐隐,繁星满天,照得天地间柔情点点。微风吹得绿草刷刷响动,像是母亲安慰着哭泣的孩子。 李顺容见赵祯伸出手来,浑身轻颤,终于探出手去,抓住了赵祯的手掌,那一刻,泪如雨下。何良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没有阻拦。 赵祯不解李顺容为何哭泣,可直觉中却认为,这女子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见李顺容极为伤心,赵祯安慰道:“你不要伤心了,朕没事。你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朕说不定可以为你解决。” 李顺容突然笑了,风情如雨后的彩虹。何良一旁见了,心道,这个李顺容,以前应该很美呀。只是现在太过憔悴,让人一眼看到的都是心累。 赵祯见到李顺容微笑,也跟着笑起来,至于自己为何会笑,却也说不明白。他只感觉到李顺容的目光中,蕴藏他从未经历过的关爱,一时间竟然痴了。 何良在一旁担忧敌人赶来,忍不住道:“李顺容,你若真的为圣上着想,就要为他找个藏身之处。” 李顺容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真胡涂了,怎么会忘记这个。圣上,你跟我来。”她拉着赵祯的手,并不松开。 何良问道:“去哪里?” “当然是去永定陵。”李顺容忙道:“王珪和一帮侍卫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定能卫护圣上周全。圣上,你要信我……” 赵祯不由道:“我信你……可是……”他扭头向何良看去,欲言又止。何良道:“我虽信你不会害圣上,可我不信你有保护圣上的能力!” 李顺容的目光终于从赵祯身上移开,望着何良道:“就这样去陵寝,的确会是有危险。但我知道有条密道离此不远,从那里可进入先帝的玄宫,我们从玄宫返回,必定没有人发现。” 赵祯听到可去玄宫,目光闪动。他方才被追杀,早就将此行的目的抛在脑后,这刻听说可去玄宫,怦然心动。见何良还在犹豫,赵祯坚决道:“我信先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平安,何良,我们跟她走。” 何良盯着李顺容双眸良久,缓缓道:“好,你前头带路。”他手持匕首跟在李顺容身后,赵祯又跟在何良的后面。 三人走了盏茶的功夫,前方古树参天,乱石嶙峋。李顺容从乱石中穿过,到了一株古树前。她拨开杂草,绕到树后摸索了半天,突然用力一提,合围的树干靠地的部分,竟然出现了一个树洞。 第352章 玄宫2 树洞幽幽,深不可测,何良望见,暗自戒备。真宗的玄宫内,怎么会挖个地道出来?这本来就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李顺容似乎看出何良的疑惑,说道:“这本是当年建墓的匠人挖的一条隧道,他们只怕被人埋在墓中,所以留下一条逃生之路……” 何良恍然,知道历代帝王为防后人掘墓,陵墓建好后,多会将建墓之人斩尽杀绝,以绝后患。工匠这么做,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顺容脸上有些惨然道:“后来那些人还是死在了里面。我是无意中,从唯一逃生的匠人口中知道这秘密。不想……”她望着树洞发呆,没有再说下去。 何良心道,李顺容多半想说,真宗为了陵寝的秘密,杀了工匠。不想当年工匠逃生的道路,救了赵祯。这其中的冥冥天意,谁能说得清楚? 李顺容回眸望了赵祯一眼,轻声道:“我们从这里下去,可入玄宫侧翼,那里有条密道通往陵台,不过那密道极为隐蔽,少有人知。我们只要到了陵台,见到那些侍卫,就可保圣上无事了。” 赵祯点点头,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他既怕陵寝内有古怪,又怕在陵寝中找不到想要之物。 何良见树洞幽密,问道:“这下面很深?”李顺容道:“丈许的高度,想以你的身手,不应该有事吧。”何良道:“我和你一起下去,圣上一会儿再跳下来。”他扣住李顺容的手腕,探头望过去,见到洞下黑黝黝的一片,不由心中发毛。 李顺容从怀中取出颗明珠道:“这是先帝所赐的夜明珠,可用来照明。”那珠子有半拳大小,夜色中发着淡淡的光辉,有如清冷月色。何良伸手接过,探过身去,当先跳下,李顺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跟随跳下。 何良人到洞中,只觉得身子急坠,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蓦地脚一踏实,屈膝缓力,这时候李顺容也随即坠下,何良怕她受伤,伸手接住。感觉到触手温柔,才想起对方是个女子,立即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树下孔穴虽深,但并不宽绰,何良虽退,但仍与李顺容贴身而立,不由脸色微红,幸好夜明珠只能照尺许的方圆,让人看不见他的脸色。 李顺容吐气如兰,突然道:“何良,你这般照顾圣上,我很感谢你。” 何良不解道:“我保护圣上是本分之事,你谢我做什么?” 李顺容不答,已仰头向上道:“圣上,快下来吧。”不等何良再说,赵祯也跳了下来,何良伸手接住。 三人在树洞中沉默半晌,李顺容才道:“我左手处有一洞穴直通玄宫,妾身先行吧。不过洞穴稍矮,委屈圣上了。” 赵祯苦笑道:“逃命要紧,也不算什么委屈。”心道,当初那些匠人亦是为了逃命,这才事先挖了这条道路来,当然不会雅致大气,自己该恨他们呢,还是该谢谢他们? 何良沉吟道:“我先走,李顺容在我后面,圣上最后吧。”他这番安排大有深意,只怕李顺容熟悉道路,让她逃了。 李顺容道:“好吧。可前面到底如何,我只是听匠人说过,却从未走过,你一切小心呀。” 何良不再多说,寻到洞穴,躬身而入。洞穴不高,有些地方甚至要跪爬而过,何良心道,赵祯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钻洞,不知道他能不能挺住?不过他和我认识后,不是钻猪圈,就是爬鼠洞,也真难为他了。 赵祯手脚早被磨得鲜血淋漓,却还是咬牙挺着。只因为他见李顺容虽是女子,却并不叫苦,他堂堂一个男人,自然不肯堕了威风。 不知行了多久,何良见前方地势稍阔,可却突然没有了去路,不由诧异道:“前面没有路了,好像都是青石墙壁。” 李顺容微喘细细,低声道:“据匠人说,左手尽头有一凸起的石头,只要左转半圈,就能启动玄宫侧的一块青石。” 何良沉吟不语,心想如果已到玄宫,一定要小心从事。历来君王的陵寝都有些古怪,赵祯的老子也不会例外。 李顺容见何良不语,已知他的心事,挤过来道:“我来开启吧。” 何良扭头望过去,见在夜明珠映照下,李顺容的一张脸如观音般圣洁,无半分邪恶,终于道:“我来吧。” 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终于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上还有孔洞,可供把握,何良一咬牙,将那石头用力向左转去,只听到咯咯几声响,眼前陡然一闪,那封路的青石竟然向上提去,略带清新的空气扑过来,让人心胸一畅。 何良借着微弱的珠光望过去,只见到前方赫然是个宽敞的石室,可珠光尽头处,依稀有两个人影伫立! 何良一凛,低喝道:“谁?”他声音虽是低沉,可石室极静,回声嗡嗡作响,反倒把何良自己吓了一跳。 李顺容喜道:“哎呀,这是朝天宫,我知道这里。那匠人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离陵宫不远了。”见何良惊疑不定,李顺容低声道:“那些都是陪葬的石人。” 何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两人果然是雕像,那雕像做武士打扮,手持巨斧,甲胄纹路极为细腻逼真。何良舒了口气,暗叫惭愧。 才待从洞口跳下去,李顺容已道:“朝天宫有古怪。你看到地上的格子了吗?” 何良微凛,低头望去,见到石室地面是由格子石板铺就,地面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有什么古怪?” “在朝天宫行走,只能在白色的格子中走,千万不能到黑格子中。”李顺容紧张道,“如果在黑格子上走动,会触发机关。” 何良盯着李顺容道:“你如何知道这些呢?” 李顺容脸上突然有分古怪,半晌才道:“先帝生前曾说,他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我能经常过来陪陪他,因此他告诉我这里的机关所在。” 何良只觉得李顺容言不由衷,甚至有些荒诞。难道说……李顺容平日的时候,还会来玄宫陪真宗的鬼魂?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赵祯却信了。多年的委屈,逃命的惊吓,让赵祯已变得脆弱不堪,他喃喃道:“父亲,孩儿不孝,没有经常来看你。”他说着说着,几欲落泪。 第353章 玄宫3 李顺容眼中,有着难名的慈爱和怜悯,见赵祯落泪,李顺容不由伸出手去,抚摸着赵祯的头顶,哽咽道:“圣上,你放心。我……和先帝,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危。”她动作自然而然,何良看在眼里,更是奇怪。 李顺容对赵祯的感情,绝非一个普通顺容对前夫之子的感情!李顺容为何对赵祯如此关切? 不待多想,李顺容反倒坚强起来,说道:“我先下去。”她不等别人反对,纵身一跳,已落在白格之上。 何良和赵祯的一颗心均是揪起来,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顺容露出自豪的笑,脸上光彩更浓,招呼道:“你们下来吧。” 何良当先跳下,又接了赵祯下来。朝天宫名字虽是好听,里面却是空空荡荡。何良举目望过去,突然一怔,发现方才看到的那两个石像在石室的正中。石像之间竟有张石桌,而石桌之旁,尚有一石凳。 石桌、石凳当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何良望见,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气。 赵祯顺着何良的目光望过去,也不由心中一紧,失声问,“这里为什么会有桌椅?”他虽去地面的献殿祭拜过几次,但也从不知道玄宫的结构。 房间中有桌椅很正常,但这是墓室,赵祯从未听说过,墓室要放桌椅。这桌椅本是给活人用的! 李顺容倒是脸色平静,但在珠光下,也显得有些诡异森森。她幽幽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先帝所设。他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 何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步,盯着那桌子,仿佛见到——有个幽灵在暗无天日的陵寝中,孤零零的坐着……也许不应该说是孤零零的,因为那幽灵还有两个石像武士护卫。 这种想法有些荒诞不羁,但不知为何,在何良的脑海中,却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赵祯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石室空旷,除了四壁外,只有这桌椅。石室在幽幽夜明珠的照耀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更有那夜明珠照耀不到的地方…… 赵祯突然低呼一声,举步要走。他久在金碧辉煌的大内,见到这种地方,惊惧之意更浓。可他前行的仓促,一脚竟向黑格踏过去。 何良只留意着桌椅的古怪,李顺容的双眸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赵祯。她的目光中,有着怜惜、爱护、慈爱,甚至可说是有种贪婪…… 见到赵祯举步,李顺容突然低呼声,“小心!”她一伸手,已拉住了赵祯,但她被赵祯一带,却一脚踏向了黑格。 何良霍然醒转,身子前扑,一把拉住李顺容。他身子失衡,好在前扑时已看准石桌,用力抓住。 李顺容借力站起,脸色苍白,何良这才缓缓直起腰来。赵祯想起方才的惊险,脸色发青,低声道:“谢谢你们。” 何良松了口气,突然举手看了下,他手上满是灰尘。原来石桌上早有一层浮灰,他方才抓住石桌的边缘,留下了四个手指印。 “这里没人来吧?”何良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顺容强笑道:“当然没有人来。先帝虽希望我能常来转转,但是……我也有几年没有下来了。要不是因为圣上,我也不会到这里。” 李顺容说的也是实情,谁会到这里来? 何良心中满是不解,暗想古代君王要妃嫔陪葬,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君王会让活着的妃嫔在他的玄宫中走动。 李顺容似乎不愿在这里多呆,急道:“这里危险,我们出去吧。”她对何良道:“何良,你把夜明珠给我,你保护圣上,我找出口。” 赵祯低声道:“你小心。” 李顺容本就脸色苍白,看来也极是畏惧,听到赵祯关心的言语,突然间容光焕发,眼中也有了说不出的勇气,微笑道:“我会的。你们要小心跟着我。” 她默想了片刻,缓缓举步向来时洞口的对面行去。 夜明珠毕竟光亮有限,光线照耀下,石室更显得幽冷森静。何良隐约看到四壁刻有图像,但一时间看不清楚刻的是什么,他也无心去看。 李顺容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到了对面,突然惊喜道:“是这里了!是这道门!” 前方赫然有道玉门,是那种晶莹的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门上似乎有晶莹五彩流动。这时候突然见到这样一扇门,何良没有欢喜,只觉怪异。不知为何,自从他进入了这石室,就感觉这里诡异重重。 李顺容低声道:“我们运气很好,直接找到了入口那道门。从这里出了朝天宫,过了彩云阁,就能到生死门。从生死门上去后,就是献殿了。当然了,这里岔路重重,我说的,是最正确出去的方法。” 何良背脊发凉,心中暗想,出去的方法?陵墓中,为何要设置出去的方法?他愈发觉得心惊,一颗心已怦怦大跳起来。 李顺容伸手在玉门上摸了半晌,不知扳动了什么,玉门霍然开启。 何良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外面仍是空旷旷的石室。这里的石室,好像一间套着一间,若非李顺容说明,真的有如噩梦之境,永无希望之时。 何良感觉李顺容话中有话,突然问道:“你方才说,我们好运气,所以找到了入口。难道说……朝天宫还有别的门户?” 李顺容脸色微变,并不言语。赵祯眉头一动,低声道:“是不是有一道门户,通往先帝棺椁安放的地方?”见李顺容不语,赵祯急道:“你快说呀。” 李顺容见赵祯表情迫切,缓缓点头道:“圣上说的不错,但朝天宫内呈八角形,一共有七道门户。” 赵祯失声道:“为何有那么多的门户?” 李顺容脸上有些异样,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显得铁青,“除了先帝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圣上,我们走吧。” 赵祯不走,缓缓道:“是不是,我们出了生死门后,就到了献殿?” 李顺容不解道:“是呀,圣上想说什么?” 第354章 玄宫4 赵祯舒口气道:“我来这里,本是祭拜先帝。但我也要取一件东西,若是取不到那东西,我活着出去也没用。” 李顺容急道:“圣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等再说什么,何良突然嘶声道:“谁?”那声音中满是惊怖之意,何良霍然转身,额头已冒汗。 何良在听赵祯和李顺容谈话之际,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人,亦有风。这里本是密闭之地,怎么会有风?难道说有人掩过,所以带起了风声?这石室中,难道真有个幽灵? 赵祯骇了一跳,暂时忘记了旁事,嗓子都哑了,“何良,怎么了?” 何良沉寂下来,侧耳倾听,再无声响,只有他们三人粗重的喘息之声。过了良久,何良才低声道:“方才,好像有风声……”他一时间也不敢肯定。 李顺容听后强笑道:“何良,或许因为石门打开,所以才有风涌动吧?” 赵祯放下心来,立即道:“多半如此。”说罢拉住了李顺容的衣衫,哀求道:“李顺容,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去先帝那里的办法。求求你带我去吧。”他这次来永定陵,已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当然不肯就这么回去。他也知道,只要上了献殿,想下来,都难有借口。 李顺容满是为难,可见到赵祯哀求的眼神,幽幽一叹道:“你要找什么?我去找。这里危机重重,怎能让你冒险呢?” 赵祯摇头,坚决道:“我一定要自己去找。李顺容,你帮帮我好吗?”他摇晃着李顺容的衣襟,有如个撒娇的孩子。 赵祯是天子,从未有过这种姿态,但他在李顺容面前,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撒娇的情绪。玄宫虽玄,但看着李顺容的眼睛,赵祯突然抛却了所有的畏惧。他觉得,李顺容定然能够保护他!不为什么,只凭感觉。 何良没有留意二人的表情,还在回忆方才的情形。他眼角不自主的又开始跳动,突然问道:“李顺容,要从献殿入这里,难不难?” 李顺容缓缓道:“据我所知。除了我知晓最直接入朝天宫的道路外,应该没有别人了。生死门之后,岔道重重,而生死门更是有十七种机关,想要通过,绝非易事。而若误入岔道,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人能进来了?”何良缓缓道。见李顺容点头,何良稍放下心事。赵祯已道:“何良,你莫要疑心了。李顺容……”不待再求,李顺容已叹息道:“圣上,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赵祯大喜,连连点头。 李顺容转身,决然的重回了朝天宫中。何良无奈,望着出口苦笑,可只能跟随二人重返宫内,心中疑惑却更甚,李顺容这人根本算不上赵恒身边有身份的妃子,为何可以在玄宫自由出入? 真宗若是宠爱李顺容,就不应该让她孤单的守墓,可真宗若不宠爱李顺容,按理说也不会将李顺容留在这里。何良想不明白,已小心翼翼地跟随赵祯来到一门户前。他其实更好奇,赵祯不惧危险的来到玄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门户呈乌黑色,若不细看,绝难察觉这是道门。 赵祯问道:“这道门通往先帝灵柩所在之地吗?” 李顺容摇摇头道:“不是,先帝的那里,门是五色夹杂。” “哪五色?” “有金、白、黄、黑、乌五色。”李顺容缓缓道。 何良心中一动,一旁道:“你方才说这朝天宫有七道门户。入口是玉门,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是五色门,这有一道乌门,难道说,其余的四道门,分别是金、白、黄、黑四种颜色吗?” 李顺容点点头,“何良,你很聪明。” “那门内都有什么?”赵祯关心地问道。 李顺容缓缓摇头,并不言语。何良暗自皱眉,心道赵恒的陵寝,五色绝不会是凭空设计,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李顺容也向旁走去,说道:“这里我几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记得先帝的陵寝,本来在这乌门的对面。” 在这黝黑的朝天宫中,李顺容也分辨不出方向,找到了乌门后,才想到这简洁的法子。 要到对面,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从石室正中穿过,李顺容下定了决心,反倒没有了丝毫犹豫,径直走过去。等路过桌椅的时候,李顺容只是在想,菩萨保佑,我终于见到了他……求你保佑他平平安安,民女虽死无憾。她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情激荡,就在这时,只听何良嗄声道:“等等!” 何良那两个字,说得竟有些颤抖。他本来是极为胆大之人,但在这阴森的玄宫中,竟有说不出的惊怖。 李顺容一凛,止住了脚步。赵祯急道:“何良,又怎么了?” 何良一字字道:“李顺容,你把夜明珠给我用用。”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气力,这才压住了心中的惊惧,实在是因为他发现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赵祯听何良口气有异,揪心起来,颤声问,“何良,你发现了什么?” 何良只是接过夜明珠,缓缓地照在了石桌之上,那一刻,他满脸错愕惊恐。 石桌是玉石所做,色泽淡青。石桌上,只有一层浮灰。 赵祯见了,大为诧异,不解道:“何良,你到底怎么了?” 何良嗄声道:“你和李顺容,方才可曾碰了石桌?” 赵祯、李顺容异口同声道:“没有。” 何良嘴角抽搐,低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方才我只在石桌上,留下四个手指印。” 赵祯道:“那又如何?”转瞬间,他也脸色巨变,因为他已发现,石桌上除了何良的四个手指印外,又多了一个手印!手印是三指按上留下的痕迹。 “是拇指、食指、和中指留下的印记。”何良喃喃道,他那一刻,脸色极为难看。 那多出的手印,手指长度竟比寻常人长了半数,那绝非何良的手印,更不是赵祯和李顺容的。赵祯手没有那么大,李顺容的手指纤细,也不会留下石桌上的那种印记。这玄宫中,竟然有第四个人,方才就在石桌上留下个手印。 第355章 玄宫5 何良想到这里,已觉心寒,向赵祯望去,他已经预料到赵祯惨不忍睹的表情。赵祯果然不停地流汗,这压抑的玄宫、无尽的寂静、难言的黑暗,还有黑暗中不知是人还是幽灵的手印…… 赵祯没有发狂,何良倒有些出乎意料。他目光闪动,不经意地瞥见了李顺容的表情。李顺容表情很怪,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她嘴唇蠕动,只是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何良反问道:“什么不可能?” 李顺容的话好像很正常,她不认为这玄宫会有第四人进来。但何良总觉得,李顺容的不可能三字中,包含着鬼气森森。 李顺容浑身颤抖,突然道:“把夜明珠给我!” 何良递过夜明珠的时候,只感觉手心已在流汗,李顺容一把抢过了夜明珠,嘶声道:“跟我来!”见赵祯浑身颤抖,迈不开步,李顺容一字字道:“圣上,这是你父亲的陵寝,就算有鬼,也要保护你。” 李顺容说罢,径直向对面的方向行去,毫无畏惧之色。赵祯被李顺容所言打动,竟跟随李顺容前行。何良又急又惊,可见二人前去,他转瞬要没入黑暗之中,只能跟在赵祯身后。 在这里,没有光线照亮,若是踩到黑格,何良实在不敢想象后果如何。可又有疑惑涌上脑海,那在石桌上留印的,到底是人是鬼?留印之人怎么可以在石室中任意走动? 脚步沓沓,在幽静的玄宫中,有着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三人终于走到了对面的石壁前。 夜明珠照耀下,那道门户果然是五彩的,分金、白、黄、黑、乌五色,让人看不出门户是什么构造。 五种颜色分格子交错组成,让人看一眼后,就觉得混乱不堪,头晕目眩。 但珠光闪耀,那门户的五彩又开始流动,如青霄行云、夕照晚霞,转瞬让人心胸畅快。何良不解为何一道门,竟给人如此的感觉。 李顺容摸索了半天,用力一扳,五彩门户倏然而起,露出个长长的甬道。门户开启时,无声无息。可就是这种宁静,更让人心跳不已。 甬道内,大放光明。由幽暗之地,蓦见光明,何良吃了一惊。等定神望去,才发现甬道两侧的石壁上,每隔数丈,都有一颗夜明珠镶嵌。那夜明珠比李顺容手中的珠子还要大上半数,这甬道中,竟然有百来颗这样的夜明珠。 何良望得魂动心驰,竟然呆了。 一个墓室,为何要设计得这般精巧。这本是死人住的地方,为何要有这些名堂?何良想到这里,又感觉心跳加剧,当初见到石桌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玄宫中,有个孤孤单单的幽灵…… 何良有些好笑,但又感觉背脊发凉。 甬道幽幽,李顺容望着那甬道,轻声道:“圣上,甬道的尽头,就是先帝棺椁所在。这条甬道,没有机关了。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她又按了一处机关,关闭了彩门。 赵祯哑声道:“好。”他轻轻牵住李顺容的衣襟,李顺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赵祯猝不及防,只觉得那手掌冰凉,浑然不似人手,想要大叫,但牙关打颤,竟发不出声音来。 李顺容笑容有些凄惨,双眸盯着赵祯道:“圣上,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平安。” 赵祯点点头,脖子都有些僵硬。李顺容已举步从甬道走过去,甬道宽阔,足够三四人并肩行走。何良走在这珠光宝气的甬道中,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甬道竟越来越宽,越走顶部越高。感觉就像从个喇叭管子里向外宽敞的开口走去,虽不确切,但前方已渐渐不像甬道,而像是殿阁入口。 甬道尽头,竟是面宽广的玉墙。玉墙之上,绘了个佛像。那佛像细腰婀娜,一手拈花,一手下垂,身上宝气珠光,璎珞庄严。但那佛像,竟是没有脸的。 本来仰望那佛像时,何良心中隐有肃然之意,但见到那佛像白白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五官的时候,何良心中寒气遽升。 这是什么佛?这里画着这么一尊佛,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不到佛像的五官,只从那佛像的装束,分辨不出那佛像的性别。 何良怔怔望着那佛像,赵祯亦是如此。二人互望一眼,均见到彼此眼中的惊恐疑惑之意。 李顺容竟还镇静如常。她突然对何良道:“你把刀给我。” 何良强笑道:“你要刀做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嘶哑,仿佛他说的话,都和他的身体脱节了。何良本来觉得李顺容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有敌意,他也能制住对方。可见到这时的李顺容,竟冷静非常,忍不住心中惴惴。 “把刀给我。”李顺容又说了一遍,神色决绝。 何良望了李顺容良久,终于除了刀鞘递过去,李顺容接刀鞘在手,并不拔刀,对着那尊佛像望了半晌,嘴唇蠕蠕而动。 何良听不到她出声,但见她神情激动中带有悲壮,心中微动。就见李顺容倒转刀鞘,刀柄已撞在佛像之上。 刀柄撞击的是佛像下垂的左手食指。叮的一声响后,李顺容并不停歇,刀鞘连击,又击在佛像的无名指之上。转瞬之间,何良已见李顺容连敲五下,击的都是佛像的手指。 何良正待询问,突然眼中露出惊骇之意,赵祯也倒退一步,面无人色。前面绘着佛像的玉墙遽然上移,消失不见。 如果只是玉墙移动,还不能让赵祯、何良如此神色,让他们吃惊的是,墙壁移开,里面竟现出了一座宫殿。 那宫殿的规模,比起汴京皇宫中的任何一座宫殿,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一现,如梦如幻…… 何良见到,几疑身在仙境。宫殿中光线柔和,丝毫没有陵寝中的鬼气森森。殿顶不知镶嵌着多少夜明珠,有如日月星辰。而宫殿之底,并非实地,流动着蓝色的水——好似浩瀚海洋。蓝水的正中,立着九层高台,以黑石为阶,白玉为栏杆。明光蓝水、黑石白玉下,整个宫殿已泛起迷离幻化的光芒。 何良举目望过去,身躯一震,因为他蓦地发现,高台之上,竟站有一人。本来有人站在宫殿的高台之上,是极易被人发现。但何良震撼于宫殿的恢弘瑰丽,这时才发现有人。等见到那人的时候,何良更是心颤如弦。这里怎么会有人站在高台之上? 赵祯也发现了那人,脸上激动,失声道:“父亲!”何良不认识那人,赵祯却早见过那人不知多少遍,是以举目之间,就已认出那人。 高台上站立的那人,赫然就是大宋真宗赵恒! 何良已额头冒汗,侧身望向李顺容,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先帝怎么没死?” 陡然察觉李顺容并不在他的身旁,何良急忙扭头向来处望去,只见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何良又是一震,身躯晃了两晃。 李顺容竟然不见了。 第356章 入彀1 何良骇然眼前恢宏而又诡异的景象,一时心神悸动,竟没有留意李顺容。待发现李顺容消失不见,差点大叫起来。 赵祯也发现了这点,再也按捺不住,放声狂叫。那声音凄厉惨切,充满了不信和恐怖。何良一把抓住了赵祯,喝道:“圣上,莫要叫了。” “圣上,莫要叫了。” 一个声音几乎和何良同时唤出,赵祯听到那声音,倏然止声,低头望过去,惨白的脸上有丝欣慰,更多的是委屈。他眼睛一眨,泪水涌出,哽咽道:“我……我还以为你不再要我了。” 发声那人正是李顺容。何良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宫殿的入口处,有一道台阶向下通去。而李顺容,就站在下方的台阶上。 何良若早见到台阶,绝不会如此惊慌。但他也是个常人,震撼于宫殿的奇诡,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你在下面干什么?”何良涩然道。 李顺容缓缓道:“先帝虽说前面这段路无危险,但我总不放心,因此就先探探。” 何良迟疑道:“先帝……先帝怎么会没死?” 李顺容道:“谁说先帝没死?” 何良只是望了眼高台,李顺容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叹口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伸手又牵住了赵祯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地面蓝水如海,却有一道曲径回廊通向高台。原来方才李顺容,是去试探那回廊是否有危险。 李顺容顺着那个回廊走去,终于到了高台之旁。举目望过去,喃喃道:“一三五跳,莫要走在双数的台阶上。”她举步迈上第一级台阶,并不踏在第二层玉阶上,而是径直踩到第三阶梯。 何良暗自心惊,心道赵恒端是小心非常,就算在这里,也安排了陷阱。 三人越阶而过,终于踏上九层高台。李顺容舒口气,抹了下冷汗道:“好了,这上面没有危险了。” 赵祯怔怔地望着高台上的那人,李顺容却只望着赵祯。这里所有的一切诡异,在李顺容眼中都不足为奇,她的目光,简直不舍得离开赵祯片刻。 何良也望向高台那人,心中惊疑不定。现在他终于看清,原来那人是立在棺椁之中。而那棺椁,竟是透明的。怪不得他从远处看过来,看不到棺椁,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 棺椁中人身着皇服,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神色威严。 何良看了眼,仍不能确定那人的死活,因为那人面容栩栩如生,更像是在入睡。但赵恒当然是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这点应没有可疑。不过赵恒在陵寝中,死后还要站着,却是什么道理?赵恒已死十年多,尸体还是如生前般,又是什么道理? 何良想不明白,目光终于从赵恒的脸上移开,见那棺椁奇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透明的棺椁,何良从未见过。那棺椁如同用整块透明的水晶雕琢出来的,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晶? 何良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古怪而不可思议。暗想真宗活着的时候,就搞得举国乌烟瘴气,没想到死后,也是神神怪怪。 他目光从棺椁处移开,不经意地掠过了赵恒的一双手,突然全身一震,脸色又变。 赵恒的那双手,比起常人要大了许多,五指亦是长了许多。 何良霍然想起,朝天宫中那石桌上留下的三指印记,不就像这双手留下来的? 想到这里,何良浑身颤栗,退后两步,差点跌下了高台。他双眸满是惊怖,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何良根本不信,那手印竟会是赵恒留下的。赵恒死了,他还站在棺椁中,怎么会跑出去在石桌上留下手印? 荒诞不羁。 何良双眼发直,突然想到,李顺容方才见到石桌上的手印,说得也是他方才说的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道说,李顺容也早就怀疑那是真宗的手印,这才有些发疯的要到这里看看? 何良向李顺容望去,见到李顺容也向他望过来。二人的目光中,都带着难以置信之意。李顺容低声道:“不是他……这棺椁绝没有打开过。” 何良想笑,可怎么也挤不出笑容,声音都仿佛变得陌生,“你不要告诉我……他可以……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说赵恒不可能复活,但话到嘴边,已断断续续。 “那是谁?”李顺容反问道。 何良答不出来了,他勉强压住心跳,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赵祯并没有留意到赵恒的手,更没有联想到石桌上的手印。他终于镇定了下来,眼前是他的父亲,无论生死,都应该保护他。 不过赵祯从未想到过,父亲竟是这种葬法。据赵祯所知,父亲在位时,就开始秘密修建这个陵寝,直到父亲驾崩后,也没有竣工。还是仗着刘太后继续修下去,才有了永定陵。 这里的一切,母后知道吗?赵祯满怀心事,也就没有留意到李顺容和何良的低语。他目光流转,望了半晌,突然有了失望之意,问道:“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日月星辰,有浩瀚海洋,有高台棺椁,但显然没有赵祯想要的东西。 李顺容诧异道:“圣上,你要找什么?” 何良也想问这句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赵祯坚持到玄宫来是要做什么。 赵祯支支吾吾道:“我想找……”他看了半晌,终于摇摇头道:“这里应该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宫殿恢宏,但也简单,所有的物品,一目了然。赵祯脸上写满了失望,突然道:“李顺容,你不是说朝天宫还有五道门吗,我们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李顺容变色道:“圣上,你是倚仗着先帝的保佑,眼下才能平安无事。我只知道如何进入这里的方法,其他五道门,我根本不知道开启之法,如何进入?我现在能带你平安到此,只因为这些地方的机关,我均是知道,但只要错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那五道门后有什么古怪,我完全不知,你莫要冒险了。” 第357章 入彀2 赵祯满是失望,无神道:“你也不知道如何开启?那可如何是好?”他直到如今,仍不肯说出要寻什么,何良奇怪中又有不满,突然感觉赵祯到了这地方,也满是神秘。 不知过了多久,何良终于忍不住道:“圣上,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这里虽是没人,但何良想到多出的那个手印,还是心有余悸。 赵祯木然立着许久,又看了眼父亲的棺椁,喃喃道:“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骗我的……” 何良不知道他是谁,可见赵祯如此表情,忍不住抬起手掌在他面前晃了下。 赵祯霍然回神,苦涩道:“朕没事,先出去再说。”他好像恢复了冷静,又以朕自称。 李顺容舒了口气,带二人原路返回。等到玉墙关闭的时候,三人沿着甬道回转,何良忍不住手按刀柄,警惕留意周边的动静。 到了朝天宫之前,李顺容又开启了彩门,光线透出,将黝黑的朝天宫也照亮了起来。 李顺容才待嘱咐赵祯莫要乱走,突然脸色大变。何良霍然望去,也呆立当场。赵祯也是摇摇欲坠,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朝天宫被甬道内的光线照的大亮,何良也就看清楚了朝天宫的构造。 朝天宫内除了石桌石椅和两个石像外,只有黑白的地格,七道门户。七道门户除彩门、玉门外,另有五个门户,分五种颜色。 那五个门户,赫然都是开启的! 一股寒意涌上何良的心头,别的门户开合他不清楚,但方才乌门肯定是关着的,但如今,怎么会悉数开启?是谁开启了门户?是那个留下手印的幽灵? 虽难以置信,何良还是回头向赵恒停放棺材的方向看了眼,身后无人。可就是静悄悄的才让何良心慌。或许有个幽灵跳出来,何良反倒不会如此心慌。 赵祯竟还能挺住,望见五门悉开,他眼中蓦地涌出狂喜之意,喃喃道:“是祖先保佑。” 何良吃吃道:“圣上,你说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发狂,就算自己都感觉到奇怪。他认为赵祯好像有点神志不清了。 赵祯霍然望着何良,兴奋道:“是先帝开启的,他知道朕要找个东西,所以帮朕开启了五道门。” 何良脸色铁青,心道你真的以为这门是赵恒开的?强笑道:“圣上……你……”不等说下去,赵祯已举步向金门走去。 李顺容本待拦阻,可见到赵祯兴奋的表情,竟跟随他而去,只是出言提醒道:“圣上,你小心。”李顺容神色决绝,看来前面就算有刀山火海,她也要跟下去。 何良浑身冒汗,手按刀柄跟了过去,赵祯已入了金门。金门内,是个比朝天宫要小的房间,远不及存放真宗棺椁的地方恢宏,但里面所有的东西,均是金色的。外边的光线照进来,照得室内辉煌变幻,金丝万缕。 何良适应了光线,就见赵祯正在望着正前金案上的一本书。这个房间内,好像就为了放置那本书。 书的封面,竟然也是金色。书页无字。 赵祯颤抖地伸出手去,竟要取金案上供奉的那本书。 何良心思飞转,暗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书?当年真宗在左承天门南得天书一事,何良略有所闻,只奇怪赵祯来到这里,就是为取这本天书吗? 李顺容突然道:“圣上,你要天书,我来取。”她闪身到了赵祯面前,拿了天书,静了片刻,这才舒了口气,将天书递给赵祯。 赵祯眼中露出感激之意,轻声道:“谢谢你。”他知道李顺容如此,当然是怕这附近有机关。这李顺容竟把他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怎能不让赵祯感激? 赵祯持着天书,手还在发抖,却已迫不及待地翻开天书。何良就在身边,忍不住也看了眼,可一眼望过去,有些发呆。 天书竟然是无字的。 何良看到,又惊又笑,不由想起儿时曾听娘亲说过个传说。春秋时期,有个叫鬼谷子的人曾得授天书,是以修仙得道,那本天书,也是无字的。 无字天书,要来何用?赵祯历尽艰辛来取这本书,又为了什么? 赵祯眼中也满是怪异,他翻看两下,见书中空无一字,眼珠转了下,将书收入了怀中。李顺容大为吃惊道:“圣上,你做什么?” 赵祯缓缓道:“朕来这里,虽不是为了此书,但这终究是先帝的遗物,朕需要带回去看看。李顺容,你不会把这件事对旁人说吧?”他眼中满是恳切,李顺容见了,心中一软,惨然道:“先帝为了此书,不思朝政,我只怕你重蹈覆辙。” 赵祯一字字道:“朕答应你,朕绝不会沉迷此物。朕拿这本书,只是想……纪念先帝。”见李顺容也不反对,赵祯望向何良道:“你也不会对旁人说此事,是不是?” 金室中,赵祯的眼珠似乎也变成了金色。何良望见赵祯的那双眼,背脊有些发凉,低声道:“我当然不会。” 赵祯竟然笑了,说道:“再去另外四个房间看看。” 伊始有些懦弱的赵祯,在这诡异的玄宫里,变得好像越来越胆大。相反,胆大如虎的何良,却变得越来越心寒。 只有李顺容平静依旧,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只是道:“圣上跟我来,你要什么,我来取就好,你万勿动手。”她转身向旁走去,到了白色的门户前。 说是白色,并不确切。在何良看来,那里应是淡淡的银白之色。房间里,所有的一切,均像是白银所制,包括几案,这让整个房间中有了种阴冷之感。几乎和金色门户内相同,正前方有个银色的几案,上面放着几件东西。 如果说无字天书完全让人看不懂,那几案上放的东西,就更让人看不明白了。桌案上,有一个扁扁的匣子,匣子材质银白,里面放着十数片银白的金属。 那匣子是什么?做什么用?没有人知道。 赵祯虽是讶然,却对这东西并没有兴趣,转身要走,突然发现何良直勾勾的望着几案,惊骇欲绝的样子。 赵祯皱眉道:“何良,你怎么了?” 第358章 入彀3 何良疾步上前,突然伸手从几案上拿起一物,盯着那东西,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赵祯本有不满,心道这里均是先帝之物,朕取走无妨。你何良怎么能随便动这里的东西?定睛一看,见何良手中,不过是半块玉佩,赵祯心思微转,说道:“何良,你若喜欢这玉佩,就取走吧。” 在赵祯心中,何良已和他亲信仿佛,何良出生入死地救他,赵祯当然也会感激。眼见陵寝中危机重重,赵祯还需要何良卫护,当然能拉拢就拉拢。 何良哑声道:“不是……圣上,我不是贪图这玉佩。”他突然伸手入怀,又取出一物,和那半块玉佩对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 赵祯一惊,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顺容也吃惊地望着何良,不知所措。 何良心乱如麻,也是茫然不解。他拿出的那半块玉,正是戚小婵送给他的半块玉,也是关系到戚小婵身世的半块玉。 但另外半块玉怎么会在玄宫的一间房中?戚小婵的身世怎么和永定陵有关?难道说……何良不敢想下去,也不能说下去,见赵祯目光中满是问询,何良咳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去再说吧。” 赵祯还有他事,点点头,走出了房间,走到乌色的门户。他才到门户前,就吸了口凉气,不肯再向门内走进一步。那房间内的颜色,不出所料,全是乌色的。 房间内没有几案,只有很多乌色的瓦罐之物。那瓦罐共有九堆,每堆三层。底层五个,中层三个,顶层一个。九堆瓦罐,共计八十一个。 何良见到那些瓦罐,不知为何,心中满是不安。 赵祯脸上也有些异样,竟对那瓦罐施了一礼,叹口气道:“走吧。”何良或许不知道瓦罐中是什么,但赵祯却知道,那里面装的肯定是佛舍利! 就算是赵祯,对这些佛舍利都有敬畏之意,不敢亵渎。 当年真宗信神,各地争献祥瑞舍利,赵祯没想到,他爹竟然将这些舍利堆放在玄宫。这有什么意思?赵祯有些头痛,心中只想,只剩下两间房了,我要找的那东西,难道在那里。若是没有那东西的话,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地到了黄色的门户前。 门户呈黄铜之色,微微发暗,赵祯举目望过去,见没什么诡异,缓步进去。何良紧紧跟随,抬头一望,见到四壁空空。 这间房中,竟然物饰极少,除了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刀! 其实何良只能见到刀鞘和刀柄,见不到那刀身是什么样子。刀鞘色泽血红,刀柄色泽如血,何良见到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条飞天的红龙。 他见到那把刀的第一眼,就感觉黄铜的室内,突然充斥了红色的血意,那把刀中,有如带着万刀千杀的气息,凝聚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快意。 何良心驰神往,突然瞥见墙上那刀的两侧,各写着四个大字。 字体龙飞凤舞,直欲破墙而出。那两侧的八个字,组成了一句话: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八字简单,但含义万千。何良读到这八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头热血上涌,只觉得耳边铿铿锵锵,如金戈相击,铁骑繁急。 “王不过霸,将不过李!”这八字中,到底有什么意思?何良一时间,竟然痴了。他忘却了太多的事情,甚至忘记了神秘的手印,奇怪的玉佩。他望着那柄刀出神,并没有留意到李顺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赵祯叹口气,已转身道:“走吧。”这里看起来并没有赵祯需要之物,因此他不想耽搁。 何良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墙上的那把刀,心中还在想,这是谁用过的刀,挂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赵祯已到了最后一道黑色门前,他神色有些紧张,也像有些惶惑。在门口犹豫片刻,赵祯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黑色的房间,黑色的墙面,里面只有一个黑色佛像。何良见到那佛像的时候,心中忍不住呻吟,那佛像是无脸的,就在方才见过,除了色泽外,和玉墙的佛像,一般无二。 赵祯突然叫道:“不对,不对!” 何良一惊,忙问,“圣上,怎么了?” 赵祯盯着佛像的手道:“这佛像和方才的有些不同。方才那佛像,一手拈花,这佛像的手,应该是托着一物的。那一物,现在哪去了?” 何良望去,发现赵祯说得没错。室内这黑色的佛像,一手下垂,另外一只手不是拈花,而是横在胸前。他五指微曲,的确像托着一物。 那佛像托着什么?难道就是赵祯要找的东西?金书、银器、血刀、舍利还有这房间中的没有面目的佛像,羽裳的玉佩、通明的水晶棺、不朽的帝王,还有那壮阔的玄宫…… 何良心绪如麻,想得头都大了,这里所有的一切,若让何良形容,只能用“不可思议”四个字。 他想不出答案,只能向赵祯望去。他蓦地发现,赵祯好像知道的比他要多些。 赵祯望着那佛像,那佛像也望着他。佛像脸色黑暗,赵祯已面如死灰,眼中满是深深的绝望之意,他喃喃道:“完了,完了……”那一刻,赵祯没有了自信,所有的惊怖似乎重新回转到了他的体内。 赵祯失魂落魄,只是反复念着“完了”两个字。李顺容急了,问道:“你到底找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祯突然放声大笑道:“告诉你?告诉你有用吗?找不到了,这是命中注定。”他转身就要冲出房间,却被何良和李顺容死死拉住。赵祯蓦地抑制不住失落,放声大哭,伏在李顺容的肩头道:“朕完了,朕回去也没用了。” 李顺容泪水也流淌下来,突然眼中光芒一现,似想到了什么,低声在赵祯耳边说了几个字。 她声音极低,何良没有听清,只注意到李顺容嘴唇蠕动,不想赵祯全身巨震,霍然挺直了腰板,骇然望着李顺容道:“你如何得知?”向何良看了眼,赵祯收声,眼中露出惊凛之意。 第359章 入彀4 李顺容轻叹口气道:“圣上,我明白了,我有办法。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赵祯略有犹豫,抹掉了泪水,强笑道:“好。” 何良发现赵祯那一刻,像惊悚,又像是振奋,少了绝望之意,不由大是奇怪。他总觉得李顺容和赵祯之间,有种难言的关系。可赵祯是天子,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的一个顺容,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李顺容带赵祯出了黑色的房间,关了五彩之门,朝天宫暗了下来,三人再次陷入幽幽的黑暗中,幸好李顺容手中的夜明珠还在,还能勉强照路。李顺容开启了出去的玉门,门外黑暗依旧。 李顺容道:“圣上,我们到了彩云阁。只要再过了生死门,就可直到献殿了。这彩云阁中,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来过几次。” 赵祯嗯了声,还是心事重重。何良突然一把拉住了赵祯,止住脚步,心中发冷。李顺容感觉到异样,不解道:“怎么了?” 何良凝望着不远的暗处,问道:“这彩云阁里也有石像吗?”他不由又想起了那石桌上的手印。 李顺容吃了一惊,已见到前方似有道暗影,失声道:“谁?”她知道,这里本是空空荡荡,除了墙壁上绘有的佛像。 可如果没有石像,哪来的影子? 嗒的一声响,是火石撞击的声音。火星在黝黑的石室中,显得那么绚烂刺眼。油灯燃起,照亮了石室,却遮掩住拿灯之人的那张脸。 那人轻轻叹口气,不等何良认出那人,李顺容满是惊骇道:“钱宫使,怎么是你?” 那张脸终于从灯后移出,昏暗的灯光下,本来白皙的脸上,带分阴冷。何良也终于认出那人,目瞪口呆。 掌灯之人,竟是孝义宫的宫使钱惟济! 玄宫中发生了太多难以解释的事情,让何良震骇莫名,甚至忘记了他还在带赵祯逃亡。 他不知道幽灵是谁,也不知道刺客是谁。 幽灵和刺客,是否是一伙的?何良坚信,方才在朝天宫,的确有第四人的存在。那人难道就是钱惟济? 见到钱惟济的那一刻,何良的思绪立即回到了现实,已知道事情不妙。钱惟济怎么可以进玄宫?孝义宫失火的时候,钱惟济去了哪里?见到赵祯,钱惟济为何不拜见?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已无需拜见? 赵祯没想那么多,见是钱惟济,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喝道:“钱惟济!你见了朕,怎不上前参拜?” 钱惟济叹口气道:“现在拜与不拜,又有什么区别?” 赵祯脸色巨变,听出了钱惟济的言下之意,嗄声道:“你要造反?” 钱惟济淡淡道:“你总算不笨。” 赵祯吸了口冷气,已清醒了过来,咬牙道:“刺客是你派来的?” 钱惟济不语,何良突然道:“钱宫使,圣上待你不薄。你儿子虽冒犯了圣上,但圣上对此并不怪责,你若真是因为此事造反,我觉得大可不必。” 钱惟济不待回答,一人已道:“何良,你实在过于天真。难道你到了这时,还认为钱惟济有回头之路吗?” 何良听到那声音,一颗心沉了下去,说话那人是他的老对头。他不想此时此刻,竟又狭路相逢。 多闻天王缓步从暗处走出来,冷漠道:“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何良见了多闻天王,只能暗叫命苦,知道已陷入了对手的大网中。眼珠转转,微笑道:“凭你一个人?只怕能力不够吧?想当初在曹府……” “在曹府没有宰了你,我现在还想试试。”一人淡淡道,从多闻天王身后走了出来。那人背负单刀,赫然就是曹府逃走的持国天王。 何良神色再变,心乱如麻。持国、多闻天王到底是不是飞龙坳那两人?他们连手钱惟济袭驾,到底是何用意?钱惟济好好的一个宫使,为何要袭驾? 何良太多事情想不明白,他唯一明白的是,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以他何良的身手,根本不是这两人任何一人的对手! 李顺容意识到不好,嘶声道:“钱宫使,你忘记了先帝遗训,旁人不得进入这里吗?违命者……不得好死!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钱惟济脸上微有畏惧,不等说什么,赵祯忿忿道:“钱惟济,你父投奔大宋,太宗好生待见;你兄钱惟演和太后家族联姻,甚至官拜枢密使;你也是荣耀万千。我赵家对你们不薄,你竟然想要杀朕?” 钱惟济脸色越来越青,遽然叫道:“是呀,你赵家的确待我不薄。我父对大宋极为恭敬,可你爷爷却扣住他不放,逼他献出千里江山,之后毒杀了我父。我兄为你们大宋鞠躬尽瘁,官拜枢密使,可转瞬就被革职,逐出京城!我荣耀万千,是呀,当个宫使饿不死,但天天为你们赵家看坟守孝,真的荣耀呀。”转瞬讽刺地笑,“你们赵家对我们钱家,真是不薄呀。” 何良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赵祯却沉默下来。 原来钱惟济之父钱俶本是吴越的最后一个皇帝,对大宋一直执礼甚恭,但宋朝太宗之时,传旨让钱俶入京朝拜,借机扣留了钱俶,钱俶不得已献了吴越疆土。太宗表面上对钱俶优待有加,封王赐号,但随后在钱俶六十大寿那日遣使祝贺,钱俶当夜暴毙,旁人虽是不说死因,但都猜测钱俶是被太宗所杀。钱俶之子钱惟演工于心计,热心仕途,竟能和刘太后家族联姻,官至枢密使,但才上任没有多久,朝中群臣一致觉得此人对朝廷是个极大的威胁,上书请太后罢免了钱惟演。钱惟济是钱俶七子,在仕途沉沉浮浮,终不得志,固然是能力不行,其中当然也有赵家防前朝后人之意。 钱惟济要反,并非无因。 钱惟济激动万分,放声笑道:“因此有个机会,我当然要抓住。李顺容,这玄宫的秘密,的确只有你一人知道,但这些年来,你根本对我并不提防。我对生死门后的机关早就了然……” 第360章 入彀5 “但入玄宫岔路重重,我每次进来时,都确定无人跟踪,你如何能来到彩云阁?”李顺容问道。她其实并不关心钱惟济如何进来,只想着拖延时间。 钱惟济诡异道:“你一直都在使用龙诞香。那种龙诞香本是先帝所赐,是从西域进贡过来。” 李顺容不解道:“那又如何?” 钱惟济得意道:“那香气虽淡,但我早就训练了灵犬。” 何良一旁道:“因此李顺容离开后,你打开机关,就用灵犬嗅玄宫中的香气,找到了主道?” 钱惟济叹口气道:“何良,你真聪明。可惜的是,李顺容一直只到这里,再没有多走。因此我只能带他们在这里等你们。我知道,这里是不能走错一步的。李顺容,我们遍寻赵祯不见,我就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他,那一定是你了,你若找到了赵祯,肯定会把他带到这里。因为……” 不等他说完,李顺容已嘶声道:“住口!”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钱惟济说得并不正确,因为是赵祯执意要到玄宫。但世上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可钱惟济为何认定李顺容可以找到赵祯?何良想到这里,心中苦笑,又想钱惟济如果说的是实话,那方才在朝天宫内的又是谁? 心思飞转,何良问道:“钱惟济,可我还有件事不明白。你如此算计,就算杀了圣上,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宫使,圣上遇刺,你不可推责。这天子的位置,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他问话时,眼珠飞转,却在想着逃命之法。 多闻天王面具上还是那亘古不变的微笑,闻言道:“何良,你莫要拖延时间了,你问了,我们也不会说。其实这里要死的只有赵祯,你和李顺容都不用死。” 李顺容悲声道:“那我死,你放圣上走!” 多闻天王叹口气道:“不可以。你还有用,我怎么舍得你死?”他叹气的时候,嘴角在笑,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赵祯见李顺容已泣不成声,突然一把抓住了李顺容的手,微笑道:“朕从未想到过,还有人对朕如此关心。就算死了,又能如何?” 李顺容眼泪如珠子般落下,只是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在玄宫内不过数个时辰,赵祯早就体会到李顺容如海深的爱护,闻言笑道:“若真是你害了朕,朕倒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害朕。”见李顺容柔弱凄婉,赵祯胸中兴起男儿之气,霍然转头,望着钱惟济厉喝道:“钱惟济,此乃先帝玄宫,你如此大逆不道,真不怕天谴吗?” 赵祯一直有些柔弱,断然一喝,神色竟显狰狞。 钱惟济不由倒退一步,持国天王狞笑道:“若是怕,就不会进来了。何良,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杀了赵祯,我们放你走。” 赵祯一怔,缓缓向何良望去。何良握刀之手青筋暴起,脸色在油灯的照耀下,也显得犹豫不定。 多闻天王见状,淡然道:“你不必担心,我们绝不食言。” 何良霍然抬头,喝道:“好!” 呛啷声响,何良拔刀,一刀已向赵祯劈去。 刀光明亮,耀亮了赵祯难以置信的脸。李顺容尖叫声中,已挡在赵祯的身前。三人在玄宫虽没有多久,李顺容一直觉得何良绝对忠心耿耿,哪里会想到何良也会反噬。 何良刀到近前,突然伸手一推李顺容的肩头,低声道:“从朝天宫走。” 李顺容一个踉跄,转瞬明白过来。逃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朝天宫,朝天宫有机关,那些人未见得敢进。 生死关头,她踉跄后退,一把已抓住赵祯,反身就跑。何良就地一滚,长刀横削,斩向持国天王的双腿。玉门已关,他必须要给李顺容争取开启玉门的机会。可一刀斩去,持国天王竟凌空跃起,消失不见。 何良只听嗤的声响,伞尖已到眼前。何良再滚,可那伞尖如影,紧随何良的身躯。何良再滚两滚,就要跳起,多闻天王一脚无声无息地踢来,正中他胸口。何良闷哼声中,单刀脱手,倒飞而出,撞在了石壁之上。 这时传来砰砰两声,有两人落在了何良的身边。何良扭头望去,心头一沉,那两人正是李顺容和赵祯。李顺容、赵祯尚未跑到玉门前,就被持国天王抓回。 多闻天王眼中闪过分诧异,望了眼持国天王道:“这小子多年来,武技无任何长进。你当初怎么会败在他手?” 持国天王迟疑才道:“小心他有诈。” 何良从这两句话中,已判断出两件事,多闻天王的确是飞龙坳的多闻天王,而这个持国天王,亦是在曹府的那个。 见何良还在转着眼珠,多闻天王嘿然道:“何良,你已没有选择。莫要指望旁人了。殿前侍卫中有个王珪,武功虽不错,但是呆的,绝不会找到这里。” 何良被多闻天王看穿心思,心中更冷。不想就在此时,一人冷冷道:“我真的有那么呆吗?” 众人均惊,不知道谁在说话。多闻天王霍然转身,向远处望去。只听到咯的一声,一处石门大开,一人大踏步走进来,虎背熊腰,凛然彪悍。 多闻天王瞳孔急缩,已握紧了长伞。持国天王身躯暴涨,已拔出背负单刀。钱惟济周身颤抖,失声道:“王珪?你怎么到了这里?” 进入彩云阁的,赫然就是赵祯的殿前侍卫——王珪! 王珪手持长剑,神色凛然道:“钱惟济!你阴谋作乱,还不束手就擒?”他身边跟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都是手持火把,照得石室大亮。 石室虽是大亮,但那两人头带毡帽,遮住了脸庞。 何良微喜,心道护驾的侍卫中,王珪武功最强,说不定可挡一个天王,剩余三人对付另外的天王,并非全无生机。赵祯喜极而泣,握紧李顺容的手,竟已说不出话来。 钱惟济心中畏惧,不能回话。多闻天王淡然道:“要人束手就擒,总要有让人不敢反抗的本事。王珪,你本不该来。” “可是我来了。”王珪昂然道。 “你来了,就莫要想走了。”多闻天王故作惋惜道。 王珪微笑道:“我来了,肯定有人走不得。” 第361章 入彀6 多闻天王微凛,他知道王珪的武功,感觉自己若出全力,十招内可以将王珪斩杀。可就是因为知道王珪不行,又见王珪如此自信,多闻天王反倒狐疑起来。 王珪突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进来?” 多闻天王道:“不知道。” 王珪一字字道:“因为我已知道你们的底细,有胜过你们的把握。” 一旁的持国天王怒笑道:“王珪,你果真知道我们的底细?” 多闻天王目光闪动,冷漠道:“那不妨说来听听。”他口气中满是轻蔑,他根本不信王珪所言。 王珪哈哈大笑,突然吟道:“‘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夜叉三罗摩干部,不及九王天外仙。’这歌谣,你们两个当然听过。” 王珪说的四句,琅琅上口,何良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持国天王脸色已变,多闻天王一凛,舒了口气,“你还知道什么?” 王珪沉声道:“我还知道,你们本是这歌谣中的人。” 多闻天王眼中厉芒闪动,喃喃道:“看来,我们真的轻视你了。” 持国天王怒道:“你别听他虚言恫吓,他知道个屁!” 王珪道:“我知道方才那歌谣,本是说西平王元昊和他手下的势力。这些年来,元昊不甘臣服大宋,已建五军,创八部,八部中奇人异士不少。八部中以天、龙两部为尊。元昊以帝释天自称,独尊天部。龙部九王,统御其余六部。其余六部众,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就是歌谣中的三罗。其余三部,就是夜叉、干达婆、和摩呼罗迦部!六部虽奇,但只有卓绝功绩者,才能入选九王,是以才有‘夜叉三罗摩干部,不及九王天外仙’一说。” 多闻天王缓缓道:“然后呢?” 王珪森然道:“我还知道,你们两个本是八部中人。当年多闻天王奉了帝释天之命,和八部别的人手潜到了中原,改头换面,乔装成弥勒佛手下的四大天王,伺机蛊惑人心,祸乱中原,这才引发了飞龙坳的惨案。” 多闻天王皱眉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珪盯着多闻天王道:“我还知道,你本是夜叉部的人手。夜叉部是元昊八部众中精于刺杀的一部,又分三种,是为天夜叉、地夜叉和虚空夜叉。你手中的长伞不是伞,而是一对巧妙的翅膀所变,这翅膀叫做雪蚕翼,本是昆仑山雪蚕吐丝所化,你凭借这翅膀,有时候甚至能在空中飞翔。你有雪蚕翼,不用问,当然就是天夜叉中第一高手——夜月飞天!” 多闻天王手上青筋已起,喃喃道:“你真的很聪明。”他手一抹,露出张清癯孤高的脸来,“你猜对了,我就是夜月飞天!” 那张脸上没有微笑,满是战意。夜月飞天被揭穿身份,杀气已盛,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当王珪是大敌。王珪娓娓道来,轻易揭穿了很多隐情,已让夜月飞天不能不重视。何良大为惊奇,不解王珪为何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持国天王叹口气道:“那我是谁呢?” 王珪微顿,随即道:“你们这次带来的人手显然不多,这才伙同钱惟济烧了孝义宫,暗算了我派去救火的侍卫,逼我们逃窜,企图各个击破。袭驾的吕当阳不用问,必是天夜叉部的杀手所扮。真的吕当阳,已被斩杀在救驾途中。” 夜月飞天并不回答,但神情已是默认。 王珪精神一振,望着持国天王道:“但真正逼我们离去的人,是一个善用乐声驱兽的人。在元昊所创八部中,干达婆部和紧那罗部的人都精通乐理,但听说干达婆部均是妙女,个个能歌善舞,你当然不是女人,因此你可能就是紧那罗部的高手——拓跋行乐!” 持国天王哂然道:“可你莫忘了,八部中真正擅长驱兽的是摩呼罗迦部。” 王珪摇头道:“摩呼罗迦部的确精通驱兽,摩呼罗迦的部主珈天蟒也是少见的驯兽高手,不过,他已死在飞龙坳!”何良一震,回忆当初飞龙坳一战,不由恍若隔世。 王珪断定道:“珈天蟒本乔装成广目天王,但被袁少廷郭大人击杀。人死不能复生,你绝不是珈天蟒。” 持国天王一震,盯着王珪,目光狠恶。 王珪全不在意,又道:“当年飞龙坳一战,袁少廷、叶知秋、何良击杀的三人,就是摩呼罗迦、紧那罗、和迦楼罗部三部主。这三人本是呼风唤雨之辈,不想尽数折损在飞龙坳,元昊大惊,又因为叶知秋追得急,这才暂缓渗透中原的计谋。但时隔多年,元昊已重整人手,派你们前来混淆视听。紧那罗部的人本来就是精通乐理,只要再知晓兽性的话,驱兽也不见得不可。你若是拓跋行乐的话,那你的兵刃本应是长棍,但你们故弄玄虚,宣称四大天王复生,因此才改换用刀。事情有利有弊,你没有用熟悉的兵刃,武技不能完全发挥,不然早可以杀了我。” 持国天王垂头望刀,五指如铁,良久才道:“不错,我就是拓跋行乐。当年在飞龙坳被叶知秋所杀的持国天王,就是我大哥,也就是紧那罗部的部主——拓跋行礼。” 王珪冷笑道:“因此你这些年学了驯兽之法,就想为你大哥报仇了?” 拓跋行乐一字字道:“不错。”他说的斩钉截铁,眼中满是恨意,就算王珪见了,都不由心中一寒。 拓跋行乐突然舒了口气,望向王珪道:“王珪,我虽和叶知秋有仇,但你我本没有仇恨。你这般聪明,若是投奔帝释天,大有可为。帝释天好武,不像大宋昏君,只知道崇文抑武,那些文弱书生何用?却始终骑在你们的头上!难道说征战天下,一统江山,要靠那些文人的诗词歌赋?江山大业、终需英雄马蹄踏出!你武技再高能如何?还不是为昏君所嫉,不得善终。大宋自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习武之人,已再无出头之日!你若投靠帝释天,你我连手,岂不更好?” 第362章 入彀7 他突然劝说王珪投奔元昊,众人均是诧异,可又忍不住想到,拓跋行乐不过是元昊手下的一部主,竟也有如此心机,那元昊此人,不知又是何等人物? 赵祯忙道:“一派胡言!朕当革除陋习,重用武将。王珪,你莫听他们的蛊惑。只要回转京城,我就会升你的官儿。” 王珪嘿然一笑,“大宋再不好,也是我王珪的故土,王某得圣上器重,当凭借一身武技保家卫国,安定天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可是见阴谋败露,这才言语诱骗吗?” 拓跋行乐霍然抬头,目光如电,凝声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真以为知道的多,就能稳操胜券?王珪,胜败还是要用动手,不是凭一张嘴的。” 王珪缓缓道:“你等装神弄鬼,终究难成大器。” 夜月飞天哂然道:“我等图谋的大业,又岂是你这竖子所能明了?” 王珪哈哈一笑道:“你等所谓的大业,不过是搅乱中原,蛊惑人心,趁大宋内乱之际,让元昊顺势东进。你们怕大宋天子亲政,励精图治,一改大宋颓势,对你等入侵中原不利,这才收买钱惟济行刺天子。太后老迈,在你们心中不足为惧了。” 何良皱起眉头,暗想如果拓跋行乐真是元昊派来的,为何会在曹府中,看似和夏随一伙儿?这其中,肯定有个关键所在! 夜月飞天点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王珪目光闪动,反问道:“只有几分道理?这么说,还有其余的原因了?” 夜月飞天冷漠道:“你猜出来的,我不必否认。可你猜不出来的事情,我也不会对你多说。” 王珪皱了下眉头,喝道:“你所谓的原因,不过还是故弄玄虚。当年飞龙坳一战,你等已铩羽而归,这次前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你们两个若是束手就擒的话,我还可饶你们不杀。” 此言一出,彩云阁已静了下来。良久,夜月飞天周身绷紧,随即笑道:“就凭你吗?”他才一微笑,就已退后,话未说完,长伞陡然穿出,直刺赵祯! 这一招实在出乎意料。谁都以为他全力要攻王珪,不想他还是要杀赵祯。何良一惊,一把抱住赵祯,滚向一旁。王珪变色,飞身扑来救驾。不想夜月飞天一刺竟是虚招,不等刺实,霍然倒转身形,身轻如燕,已扑向了王珪。 拓跋行乐几乎同时发动,一刀砍的也是王珪!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合作多年,默契难言。王珪最强,就先除王珪。只要王珪一死,余众微不足道。 他们低看了王珪,从未想到王珪如此深不可测,一来到玄宫,就把他们所有的计划揭开了七七八八。所以夜月飞天一出手就已用尽了全力,拓跋行乐一出手就是绝招,二人务求三招之内连手毁了王珪! 拓跋行乐一刀砍下,刀光未及王珪之时,突然化作了繁星点点,满室寒光。刀光如练,怎会变成点点寒光?谁都想不明白。王珪身临其境,已见那单刀陡碎,变成无数铁片向他打来。 原来拓跋行乐的刀打造巧妙,机关重重,竟然可分可合!这一招实在出乎王珪的意料,让他猝不及防! 夜月飞天的伞却是不变,已如闪电般刺到王珪的喉间。夜月飞天以伞做枪,一伞刺出,快不可言,竟然后发先至,抢在漫天的寒光射来前刺出。 何良已变色,他现在才知道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的连手有多犀利、多可怕!他知道这一招若是袭向自己,自己必死无疑。 王珪也是脸色巨变,已如死人,他只来得及向后退了一步。可一步远远不够,就算他退到天边,那星光电闪也要跟他到天边。不死不休! 星光暴涨,星光陡灭! 星光陡灭,只因为那漫天的碎片突然消失不见。一人伸手抛了火把,随手脱下外衣,只是一裹,就将那杀人的碎片尽数包在衣内。 何良已看直了眼睛,拓跋行乐脸色巨变。二人只见到王珪退后一步,身侧那个侍卫却是上前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迎着铺天的杀气,脱下外衣,将杀气化解于无形,他包住那些碎片极其随便,就像随手拍死个臭虫,轻松之极。然后他手腕一震,切在那伞尖之上。长伞一颤,已斜刺出去,擦那人身边而过,那人眼眨都不眨。 那人破解了攻势,这才伸手接住火把,火焰跳动了两下,未熄!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如此犀利的合击,竟被那人这么随手破解,这人是谁? 夜月飞天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本还有杀招未出,可见那人出手举重若轻,蓦地想起一人,顾不得再攻,一个跟头倒翻了出去,轻盈的有如翩翩花蝶。 拓跋行乐心中一紧,竟被那人气势所迫,脚步连错,双手一招,只听到咯咯咔咔声音如爆豆连响,转瞬之间他手上已驳接出一条长棍。 何良只见到拓跋行乐身躯一颤,身边暗影重重,那暗影化作一道黑气到了拓跋行乐之手,转瞬变幻出条长棍,不由诧异世上竟还有这种本事。 棍头一颤,嗡嗡作响,拓跋行乐手中长棍虚点,神色紧张,可却终于没有发出招去。他已没有了把握。 夜月飞天才一落地,眼中已露出惶惑之意,嗄声道:“袁少廷?”拓跋行乐一震,不由后退了一步。似乎袁少廷这个名字,就有着无穷的魔力,让他不能不退。 赵祯惊喜得落泪道:“郭指挥?” 何良叫道:“郭大哥,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了毡帽,挺直了身躯。他来到石室后,一直垂头顺目,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挺起了胸膛,去除毡帽,却是睥睨八方,威势尽显。那人正是袁少廷! 袁少廷一出手,就已逼退了元昊手下两大将的合击,举重若轻! 第363章 身世1 夜月飞天终于明白王珪的勇气是来自哪里。可袁少廷怎么会来?夜月飞天想不明白。 袁少廷在笑,但目光锐利若刀,说道:“夜月飞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几年过去了,几年……”言语间隐有唏嘘之意。 夜月飞天衣袂无风自动,长伞斜指袁少廷,缓缓道:“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王珪不过是在传达你的心思。” 袁少廷叹口气,多少有些疲惫,“要找出你们的真相,真不容易。因此我想借王珪之口,看看分析的到底如何?很好,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原来聪明的是你。”夜月飞天一颗心痛得发颤,当一个人发现,蓦然由狩猎者变成猎物,多半都是这种感受。 袁少廷道:“聪明的不是我,而是叶神捕,对不对?”他这句话问的是赵祯身边的另一个侍卫。 那个侍卫趁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王珪、袁少廷身上的时候,已悄无声息地护在了赵祯身边。 夜月飞天又是一阵心紧,斜睨那个侍卫,一字字道:“叶知秋?” 那个侍卫一直没有动,就算漫天星光电闪时,握住火把的手也和铁铸一般。 轻轻地摘下毡帽,那人锐气尽显,就如柄森冷的长剑挡在赵祯面前,“夜月飞天,你骗得我好苦,我怎么说也要骗你一回才好,是不是?” 那人正是京城名捕叶知秋。 夜月飞天蓦地发现,他优势全失,先手尽丧,他本来应该先挟持赵祯,那才是不败的底牌。但他太高傲,高傲得只想先杀了王珪,对于其余事情,不屑一顾。叶知秋就趁他轻敌之时,扭转了局面。 夜月飞天心思飞转,望着叶知秋冷笑道:“我骗了你什么?” 叶知秋缓缓道:“当年你们乔装成弥勒佛座下的四大天王,其实就想混淆视线,后来弥勒佛一句吐蕃语,更让我千里远赴吐蕃查明真相。” 夜月飞天道:“你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叶知秋淡淡道:“不错,我是比较蠢,弥勒佛果然狡诈,当时那种情况,竟然还不肯吐露身份。但幸运的是,我在吐蕃出没,竟侥幸碰到认识摩呼罗迦部主珈天蟒的人,也就从摩呼罗迦的身份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和阴谋,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至于钱惟济为何要造反,那也好解释,因为他积怨已久,正可借此事投靠元昊。” 钱惟济脸色阴晴不定,已左右为难。形势风云突变,钱惟济蓦地发现,胜负的天平已有所倾斜。 夜月飞天叹口气道:“叶知秋呀叶知秋,当初在飞龙坳,没有杀了你,实在是失策。” 叶知秋微笑道:“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但你胜算实在不大。” 夜月飞天看看袁少廷,点头道:“不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 “不过你和拓跋行乐都可以不用死。”叶知秋一字字道。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袁少廷也不多言,只是斜睨了眼李顺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大敌当前,袁少廷的神色却有些恍惚。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知秋的身上,不明白为何叶知秋稳操胜券的时候,突然要放过夜月飞天。 夜月飞天沉吟道:“你要放我们,当然有条件了。” 叶知秋微笑道:“你果真聪明。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 “还不知我和拓跋行乐的两条命,需要什么代价?”夜月飞天眼中满是讥诮之意。 叶知秋心头微沉,知道夜月飞天不好相与,缓缓道:“这次圣上出巡,本是秘密行事,少有人知晓。” “那你和袁少廷还不是知晓了?”夜月飞天嘲讽道。 叶知秋摇头道:“这个不同。我和郭大人是事后知晓,这才赶来,但你们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据我猜测,自圣上起身离京,你们就已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才早在此谋划。” 夜月飞天怅然道:“所以你想知道那人是谁?我说出那人的姓名,就可以走了?” 叶知秋眼中寒芒闪动,“我其实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夜月飞天一震,失声道:“你知道?” 叶知秋追问道:“那人当然就是弥勒佛!” 夜月飞天脸色巨变,哑声道:“你怎么……”话才出口,倏然住嘴,夜月飞天长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不蠢,很聪明。” 叶知秋眼中掠过失望,却还能笑道:“我也明白了,你也不笨。”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 夜月飞天冷然道:“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通知消息的是谁,你也知道我不会说。你这么问,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些消息。” 叶知秋道:“不错,因此你知机的住口了。不过,我也知道了不少。” 夜月飞天道:“但你根本无法肯定什么。” 叶知秋淡淡道:“我可以肯定京城也有你们的人,这就够了。” 二人沉默互望,眼中光芒咄咄。许久,叶知秋惋惜道:“看来已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你真的不后悔吗?” 夜月飞天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震颤石室,火把似乎也被他的笑声震撼,明暗不定。 叶知秋动也不动,皱眉道:“你笑什么?” 夜月飞天突然一指何良道:“这个何良,本是个无名小子,方才明知必死,还不舍赵祯而去。夜月飞天不才,只求和你叶知秋一战!” 千古艰难唯一死!若不怕死,还怕什么? 夜月飞天的意思很清楚,何良为了赵祯可死,他夜月飞天为了帝释天,当然也不怕死,他要和叶知秋堂堂正正一战。 何良暗道夜月飞天狡猾,叶知秋若论破案之能,绝对不差,但叶知秋的武技并不如袁少廷。夜月飞天如此叫战,看似豪迈,却暗藏机心。夜月飞天若重创了叶知秋,就可再与拓跋行乐连手对付袁少廷,挽回败局。 这也是一个局,反败为胜的局。夜月飞天一直没有放弃过挣扎。叶知秋却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也是个狂傲的人。他双眉一扬,已待出战…… 第364章 身世2 袁少廷突然一把按住叶知秋的肩头,缓声道:“知秋,当年的恩怨,请你让我来了结。” 叶知秋微愕,已知道袁少廷的心思,略有犹豫。夜月飞天脸色微变,轻蔑道:“难道说堂堂京城名捕,只有动口的能耐吗?” 袁少廷斜睨了何良一眼,摇头道:“你错了,叶捕头是照顾我,他知道我必须要出手,因为我等了许多年。” 何良心中激荡,明白这些年来,袁少廷对他的伤病,一直耿耿于怀,袁少廷是为他出手! 袁少廷又道:“夜月飞天,你若喜欢,就和拓跋行乐一起上吧。当年拓跋行礼虽非我杀,但若旧事重演,说不定就是我来杀了拓跋行礼。” 夜月飞天尚在犹豫,拓跋行乐听到大哥的名字,已按捺不住道:“好!” “好”字方一出口,彩云阁内火光陡盛,静寂无声。拓跋行乐手中的长棍颤颤巍巍,火光下有如灵蛇般扭动。夜月飞天别无选择,长伞虚指,双眸寒意更浓。元昊手下八部中两大高手合击,虽未出手,但气势森然。 袁少廷并不拔刀,赤手空拳面对二人,舒口气道:“我现在只想问一句,你们收买钱惟济,除了要行刺圣上外,是不是还为了香巴拉?” 话未说完,夜月飞天嗄声道:“你……”他那一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何良错愕,不知道香巴拉是什么,为何会让夜月飞天如此惊异? 拓跋行乐喝道:“看招!”他声出招至,一棍刺出,直奔袁少廷的胸膛。他棍做枪使,更显诡异凌厉。只是这一刺,就让叶知秋动容。 很显然,如今的拓跋行乐,武技还要比当年的拓跋行礼高出很多。袁少廷能否敌得住这二人的连手?叶知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出手,因为他要卫护赵祯。 这场仗斗心斗力,若是赵祯有事,赢亦是输了。叶知秋在方才袁少廷望来之时,就已读懂了他的心思。 夜月飞天脸上还余着惊诧,但在拓跋行乐出招之际,已跃到半空,长伞霍然张开!长伞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众人错愕,不明白夜月飞天此举何意。 袁少廷目光一凝,整个人已如飞龙般掠了过去。他一出手,刀鞘就击中了如电的棍梢。长棍若是如蛇,那这一招无疑就是击中了蛇的七寸。 长棍杀气顿失,荡了开去。可长棍陡散,分射八方! 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竟和他使的单刀仿佛,都是驳接而成。拓跋行乐一双巧手,可用最快的速度拼接出兵刃,也可将兵刃化作暗器击出,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长棍未散之际,袁少廷已翻腕、拔刀、出刀、劲刺,一刀就刺入了拓跋行乐的心脏! 拓跋行乐仰天倒了下去,这时那分射八方的暗器才击了过来。 袁少廷身形一旋,避开击来的暗器,没有半分停留,已扑向半空。他的目标是空中的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已死,夜月飞天才是大敌。 夜月飞天手上的一把伞,妙化无穷,绝不是只能做枪做伞而已,它还能变化成羽翼!只见空中白莲一分,化作夜月飞天的双翼。他陡生两翅,用力一煽,凭空一道风雷,已和袁少廷擦身而过,扑向赵祯!拓跋行乐才倒,便蓦地腾起,已如虎豹般地冲向赵祯。 原来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的目标仍是赵祯!他们就算死,也要杀了赵祯再死! 袁少廷心头一沉,不解为何拓跋行乐中了他一刀,竟然还没有死!那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袁少廷知道那一刀的的确确是从拓跋行乐胸口刺入,背心透出。一个人心脏中了那么彻底的一刀,生机断绝,绝不会如此生龙活虎。 但是拓跋行乐为何还有还击的气力?袁少廷已顾不得再阻拓跋行乐,他只希望叶知秋能拦住拓跋行乐一刹,他眼下的任务,就是要狙杀夜月飞天。 关键时刻,石室陡然暗了下来!袁少廷霍然醒悟,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化影,分射八方,不但要攻击他袁少廷,而且还要打熄石室内的油灯和火把! 明暗相易,才是夜月飞天的出手之时。这二人算计精准,竟至如斯。 袁少廷虽惊不乱,长啸震天,空中一个转折,已向夜月飞天追去。他虽身法惊人,但毕竟少了双翅,也不是飞鸟。一口气用尽之际,袁少廷无力为继,身子已沉将下去,袁少廷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夜月飞天微喜,已冲到赵祯的上空,陡然间前方一道疾风袭来,上面竟然还有着点点星火。夜月飞天一脚踢飞了来物。 那物飞转,反向袁少廷击去。这一招本是巧妙,夜月飞天不知暗器的古怪,只想用它阻挡袁少廷。踢飞了来物,夜月飞天这才发现,原来那物不过是个火把。 袁少廷见火把击来,不惊反喜,脚尖一点,竟能再次借力而起,已拦到了夜月飞天的身前。 火把是王珪掷出。王珪猝不及防,被拓跋行乐的暗器打灭了火把,却看穿了夜月飞天的用意,当下扔出火把阻挡。 空中火星四射,耀着那微薄的明。夜月飞天不想弄巧反拙,反被袁少廷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已没有选择,双翼一鼓,伞柄一转,就要发出最后的杀招。 夜月飞天的伞柄中,藏有暗器。上次飞龙坳之时,他凭借伞尖就已重创了何良,这次伞柄之中,最少藏了七种暗器,只要一按,任凭对手是大罗神仙,也是无能抵挡! 咯的一声响,夜月飞天手指按了下去。半空倏静,杀机尽显。 袁少廷目光中寒芒一现,突然伸手,千钧一发之际,已拎住了夜月飞天的羽翼,只是一合,竟将所有的暗器兜了回去。 冰蚕羽翼实在是柔韧非常,七种暗器击中,竟也没有击穿!羽翼一卷,居然将夜月飞天也包裹其中。 夜月飞天计算了所有的变化,却做梦也没有想过,所发的暗器竟全被打了回来,大罗神仙也抵不住七种暗器齐击,夜月飞天不是大罗神仙,亦是抵挡不住自己的暗器! 第365章 身世3 夜月飞天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道拓跋行乐那面如何了? 拓跋行乐在袁少廷追赶夜月飞天之际,已冲到了叶知秋面前。 黑暗之中,他固然占了些便宜,但也失去了对手的方向。他只凭方才眼中留着的残影扑去,这时候锐风一道,直奔拓跋行乐的胸膛。 拓跋行乐也不躲避,猱身而上。只听到嗤的一声响,那锐风已刺入拓跋行乐的胸膛,拓跋行乐厉喝一声,已一掌击中对手的胸膛。 那人不想拓跋行乐全不抵挡,被他一掌击中,倒飞出去。拓跋行乐伸手拔出胸前之剑,连喝数声,长剑如风,大砍大杀,只盼能斩杀赵祯,又盼夜月飞天及时赶到。 拓跋行乐天生异象,心脏稍偏,这才能在胸口被袁少廷刺穿时,凭无上意志留住口气。但他血流不止,又全凭一口气维系,已是眼前发黑。 这时候他只听夜月飞天空中一声闷哼,再无动静,一颗心遽然沉下去,见前方隐约有道人影,大喝一声,长剑脱手而出。只听到那面传来声女子的惊叫,紧接着拓跋行乐感觉背心一凉,一物波的一声,已从他的背心刺到胸前。 那是一截带血的剑。长剑凝寒,刷的又收了回去,也带走了拓跋行乐全身的气力。拓跋行乐脸上现出诡异的笑意,晃了两晃,软倒在地。 战事已止! 暗室中火光再起,袁少廷手持火折子,默默望着地上躺着的二人。夜月飞天早死,拓跋行乐竟然还余一口气。 王珪收回长剑,眼中杀气涌现,方才就是他一剑刺中了拓跋行乐,结束了拓跋行乐的疯狂。 拓跋行乐此时发现,赵祯早就离开了原处,身边有何良护卫,而自己所伤那人,却是那个李顺容。 “天意……天意……”拓跋行乐喃喃自语。 袁少廷冷冷道:“天做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拓跋行乐狂笑起来,胸口鲜血已要流尽,“成王败贼,何必多言?你们……很好……我们输了……可是……你们……也不见得赢了!” 他头一歪,已然死去。可他脸上仍带着分诡异的笑,让人一望心寒。 袁少廷和叶知秋互望一眼,眉间均有忧虑。何良有些奇怪,暗想袁少廷、叶知秋已大获全胜,本应该高兴才是,他们又担忧什么?不等多想,就见到赵祯已扑到李顺容的身旁,关切道:“你没事吧?” 原来刚才激战一起,叶知秋就已扯住赵祯,送到何良的身边。拓跋行乐拼命一击,虽灭了火把,占了先手,却同样迷失了赵祯的踪影,叶知秋不过是将计就计,不然以他之能,暗器无论如何,都是打不熄火把的。可让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李顺容竟然冲了过来,挨了拓跋行乐一剑。 李顺容没有那么多的机心,更不知道赵祯早就离开原处,只知道一定要保护赵祯。 谁都看得出来,李顺容把赵祯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性命!幸好黑暗之中,那一剑只划伤了李顺容的手臂! 见到赵祯关切的目光,李顺容挤出丝微笑道:“圣上,不妨事了。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 赵祯泪下,只是道:“可是……你伤了。你为了我,受伤了。” 李顺容眼中有着无尽的慈爱和欣慰,“一点小伤,没什么。” 赵祯这才注意到李顺容胳膊上还在流血,忙道:“何良,你先带李顺容去找太医看看。朕……朕与郭指挥还有事要说。” 何良点头,搀扶李顺容先走,李顺容眼中满是不愿,可见到赵祯神色肃穆,轻轻地叹口气道:“那……你小心。”不知为何,李顺容眼角已湿润,一步三回头地望。 赵祯只是向李顺容摆摆手,就对袁少廷道:“郭指挥,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何良扶着李顺容出了彩云阁,可出去前,借着火光,见到石门后有幅画,不由多看了一眼。 本来帝王玄宫的四壁上,有画是再寻常不过。帝王玄宫中,画面中常有日月星辰以示天下,文臣武将以保帝魄,石兽神禽以摄鬼魂,但那幅画只是一团破云显示出的光芒,那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一团光芒?这是什么意思?何良只觉得永定陵中,到处都是难解的秘密。赵恒如此设计玄宫,究竟所为何来? 不待多想,二人已出了彩云阁。彩云阁外,竟有山、有泉、白云出岫,烟云渺渺,隐约有出尘之意。最奇怪的是,这里并不黑暗,又见不到光源。何良真不知道这墓地下怎么还会有如此奇景,可见李顺容脸色苍白,不再耽搁,在她的指点下,已向生死门走去。 到了一处玄门前,李顺容突然止住了脚步。何良不解,问道:“这里还有机关吗?” 李顺容凝望着何良,那眼神中带着感激,似乎又有请求,道:“我们在这等一下好吗?” “你的伤……”何良有些犹豫。 李顺容避而不答道:“圣上这次若回到汴京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眼帘湿润,喃喃道:“我这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只怕是最后一次了。”正说着,悲情难抑,突然伏在一块大石上,抽泣起来。 何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李顺容,你为何对圣上这般关心?难道说……”他心中有个念头,却不能说。 李顺容霍然抬头,凝视何良道:“何良,你是个好人。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你不顾自身安危来救益儿,我真的很感激你。”她盈盈一拜,竟向何良深施一礼。 何良慌忙搀住道:“益儿?你是说圣上吗?” 李顺容道:“圣上小名就叫益儿,他是当太子的时候,才改的名儿。” 何良心头一震,记得当初李顺容初见赵祯的时候,就叫什么“你是益……”现在想想,原来她当初想称呼的是益儿,可赵祯贵为天子,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的一个妃嫔,她有什么资格叫赵祯益儿? 何良心中困惑,随口道:“在下救驾乃本分所在,何须你来谢呢?” 第366章 身世4 李顺容珠泪垂落,望着何良道:“何良,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我若不让益儿知道这个秘密,真的死不瞑目。我早就想了,若能活着出了玄宫,我一定要对你说及这个秘密。” 何良不解道:“你想说什么?圣上肯定会信你。” 李顺容摇头道:“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何良吃惊道:“你不过是皮外伤,怎么说没几日可活呢?” 李顺容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早在几月前,就有太医给我看过病,说我积郁成疾,沉屙难愈,没有多少日子了。再说,我带圣上入了玄宫,本来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她神色惨然,低声道:“当年先帝曾言,时辰未到,严禁我进入存放他棺椁的地方。我若擅入玄宫,定会不得善终!” 何良心中不知是何感觉,强笑道:“这……先帝若知道你是为了圣上,定会原谅你。”虽在安慰,可不知为何,背脊却升起一股寒意。时辰未到?是要到什么时辰? 李顺容反倒笑了,满是凄婉,“先帝是否原谅我,无关紧要。若是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带益儿来的。我生下他后,虽没有一日不想着他,但从未为他做过什么。这次不要说是入玄宫,就算为他死,我也很高兴。” 何良退后一步,哑声道:“是你生的圣上?” 他不敢信,李顺容竟然是赵祯的生母!那刘太后呢?天下人谁不知道,赵祯的生母本是刘太后! 他不能不信,李顺容若不是赵祯的生母,怎么会每次危险的时候,都挡在赵祯的身前?除了母亲,还有谁有那么伟大的爱? 李顺容凄然道:“这就是我的秘密。”突然一把抓住何良的手,李顺容急切道:“何良,你莫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求你。”她又要跪下去,何良拉住了她,苦笑道:“我不是多嘴的人,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李顺容幽幽叹道:“当年先帝虽有子,但均夭折,是以一直郁郁寡欢。我那时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侍女,负责侍奉刘娥。当初刘娥还不是皇后,但为人极有心机,懂得迎合先帝,是以先帝最喜欢她。那时候圣上感觉澶渊之盟是终身羞辱,又因并无子嗣,不知为何,突然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说到这里,李顺容苍白的脸上有了丝红晕,半晌才道:“他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何良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那后来,圣上为何变成了刘太后的儿子?”他突然心中有些发寒。以往他总认为虎毒不食子,刘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抢赵祯的皇位。但赵祯若不是太后的儿子,那皇位岂不岌岌可危? 李顺容惨然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侍女,生下益儿后,才升为顺容。可益儿一出生,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一眼,刘娥就命人将益儿抱走,说那是她的儿子。” “她怎么能这么做?”何良忿忿然道。 李顺容漠然道:“刘娥想当皇后,但一直没有儿子。朝臣早就因此事劝先帝另立皇后了,刘娥当初若不抢走益儿,只怕皇后的位置不稳。” 何良皱眉道:“先帝当然知道谁是圣上的生母,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李顺容半晌才道:“他最疼爱的是刘娥,他只想要个儿子,他对我,其实没什么感情的。” 何良听了,吸了口凉气。李顺容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血泪、恩怨纠缠。 许久,何良才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幽居深宫,禁止和益儿见面。”李顺容道:“先帝驾崩后,我就到了这里。” “圣上每次祭天,都会来到永定陵,难道你也从未见过他吗?” 李顺容伤心道:“每次圣上来此拜祭先祖,刘娥总是跟随,借故让钱宫使将我幽禁。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益儿。因此我才会恳请你带我去见益儿。前日益儿来到永定陵,我哀求用和去求钱宫使,不要再幽禁我,让我见圣上一面,哪怕一面也好,谁知你听到了,却以为我要对圣上不利。可用和是益儿的舅舅,一直尽心保护益儿,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何良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暗想这一切真的是阴差阳错。他和王珪都误会了李顺容和李用和!突然想起一事,何良不解道:“李用和是你的弟弟,那就是圣上的舅舅,那太后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见李顺容点头,何良皱眉道:“那她还让李用和留在圣上的身边?” 李顺容解释道:“刘太后为人聪明,做事喜留后路。她其实也怕益儿以后知道此事,更怕益儿恨他,因此不想把事情做绝。太后将用和留在殿前,就是想让我知道,我虽见不到益儿,但总可以从用和口中知道益儿的事情。她曾逼我发誓,此生不能再见益儿,更不能认了益儿。若我对益儿泄露此事,不但我要死,益儿也会被牵连。” 何良咬牙道:“刘太后好毒的心肠!”他知道如此一来,李顺容就算不顾自身,但为赵祯着想,也绝不会认这个儿子了。 望着李顺容憔悴萧索的面容,何良道:“你突然对我说这个隐秘,可是看我和圣上关系不错,想借我口,将此事转告给圣上吗?” 李顺容望了何良良久,才道:“不是。” 何良不解道:“那你说出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李顺容眼中带泪,面容却有了分圣洁之意,“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圣上再来永定陵,请教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何良愣住,良久才道:“你终究是怕刘太后对圣上不利,这才决定一辈子瞒住此事?只想太后念及对圣上的养育之恩,莫要夺他的皇位?” 第367章 身世5 李顺容木然许久,只回道:“只要他好,我怎么样都无妨了。” 寻常的一句话,让何良几欲落泪。他忍住心酸,重重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李顺容笑了,但笑容中,却不知夹杂着几许凄凉,如同那夕阳斜雨,几度飞花,最终只化作了点点残红,“谢谢你。” 何良强笑道:“不谢。”他那时候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突然有一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袁少廷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跟着赵祯、叶知秋。王珪押着钱惟济,钱惟济垂头,面容苍老木然。赵祯竟然没有杀钱惟济,这点倒出乎何良意料。 何良看了李顺容一眼,见她摇头,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说道:“顺容说她累了,要在这里休息片刻。” 赵祯忧心忡忡,闻言向李顺容望去,见她眼角有泪,问道:“你为何要哭,很痛吗?”他满怀心事,可或许母子天性,或许血浓于水,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并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问候,在李顺容心中掀起了多少滔天波浪。赵祯那时候,只是在想,要找的东西并不在永定陵,那可如何是好? 李顺容就那么的望着赵祯,目光中如海如山的浓情只变成淡淡的几个字。“圣上,不痛,是风沙迷了眼睛……” 地下寝陵干干净净,没有风,死一般的静,当然也就没有沙。 李顺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平静若水,那水一样的平静下,谁又知道,藏着排山倒海一样的浓情。 何良扭过头去,只怕自己一时冲动,忍不住说出实情。 赵祯笑笑,笑容中满是苦涩,“朕要走了,你保重。” 他并不舍得离开李顺容,心中那时只在想,太后若是像李顺容这样对朕,朕此生何求呢?终于还是惦记着汴京,赵祯道:“郭指挥、叶捕头,护送朕回京。何良,你护送她去看太医。” 袁少廷看了何良一眼,低声吩咐道:“何良,你收拾残局后,立即带侍卫们回转京城。”何良点头。 袁少廷又看了眼李顺容,只是拱拱手,和赵祯离去。何良见袁少廷目光复杂,突然心中微动,暗想袁少廷曾是赵恒的殿前侍卫,难道说袁少廷也知道李顺容的底细,不然何以这般举动? 何良只是留意着袁少廷,并没有注意到,叶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祯走了,终于走了。李顺容痴痴地望,心口在滴血,没有挽留,也没有理由挽留。等到赵祯出了寝陵,李顺容却发疯一样,向最高处的山岗跑去。 何良没有拦,只默默地跟随,天未明,月隐星稀。马蹄声传来又淡去,残淡的月色中,有人影远去。李顺容奔到山顶,可也阻挡不住人影远去,跪倒,泪流满面。何良一旁望着,突然也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空山鸟鸣的时候,李顺容这才扭头对何良道:“何良,我没什么能谢你的。这有一本书,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呢?”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书递过去,何良摆手道:“在下不考状元,要书何用?李顺容,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李顺容笑了,见何良并不接书,突然道:“你还记得在玄宫里,曾见过一把刀吗?” 何良微凛,记忆复苏,蓦地想起朝天宫内七道门户中的黄色门户。那里有把血刀,一旁写着八个大字,“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那铿锵豪气犹在眼前,何良急问,“当然记得,你知道那把刀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顺容脸上突然泛起自豪之意,漫声道:“古往今来,征伐天下的帝王将相无数,但若论霸气勇力,帝王中,有一人若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何良问道:“那人是谁?”蓦地想到什么,何良恍然道:“王不过霸……那人当是楚霸王!”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 何良当然听过楚霸王项羽,就算羡汉高祖的盛世,但心中总有楚霸王的身形。 李顺容点头道:“不错,项羽虽败了,但司马迁仍以本纪铭记这位千古英雄,当然是承认了他的帝王之威。‘羽之神勇,千古无二’,但这句话是说在帝王中,无人能在霸气上和项羽比肩……” 何良立即道:“‘王不过霸,将不过李!’你的意思是说,将领中,也有一人的霸气不逊楚霸王珪那人是谁?” 李顺容忧郁稍去,脸上自豪之意更显,“你说得不错。自古名将中,李姓不少,李牧、李广、李靖……这些将领无不立下了千秋功业,万古流芳。但这些人或以铁血称雄,或以排兵布阵自傲,或靠计谋心算,出奇制胜。但若说军中有万夫不挡之勇,凭一己之力可横行千军者,李姓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存孝!十三太保李存孝!” 何良心头一震,良久才道:“李存孝?我听过此人的功业……”何良知道李存孝本残唐猛将,生平骁勇冠绝,未尝挫败。但李顺容说李存孝勇霸之气甚至比肩项羽,何良还是有所不信。 李顺容已看出何良的迟疑,轻声道:“我知道你多半不信,但他生平事迹难详,原因多多。”她似乎有些怅然怀念,转瞬岔开了话题道:“原因我就不想多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一点,他的武功绝伦,不容置疑。” 何良心中微动,望着那卷书道:“这本书,和李存孝有什么关系?” 李顺容缓缓道:“这本书,就是李存孝遗留的刀谱。” 何良震撼道:“李存孝的刀谱?”他不用李顺容多言,已接过了刀谱。见刀谱已破旧,页面只写两字,是为“横行”! “横行”二字,力透纸背,意气风发。 何良有些颤抖地掀开了书页,见到最先一页上,只写着遒劲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何良呆呆地望着四句话,已热血激荡。可不知为何,又夹杂着难言的心酸。 那四句话平朴中透着奔放,睥睨中又带着黯然,只是四句话,不知道诉说了多少战场捭阖,人间花落…… 只凭这四句话,何良已对写出这话的人,带有一种熟悉的陌生。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何良捧着书卷,已陷入了深思中…… 第368章 宫变1 何良捧着那卷书,没有急于翻看,反倒对李存孝满是好奇。不待多想,李顺容已道:“何良,我知道你武功并不算好。” 何良回过神,苦笑道:“只能说是寻常。” “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保护益儿。”李顺容道:“我把这本书送给你,就是希望你能从中习得什么。” 何良不再拒绝,也无法拒绝。他是习武之人,如何能拒绝这种**? “可是,我不知道你能从中习得多少。”李顺容眼神有些奇怪。 何良自嘲道:“在下并不聪明……” “和聪明无关的。”李顺容摇头道:“这刀谱传了多年,但说实话,从刀谱中受益的人,一个都没有。” 何良心中一动,“那刀谱为何会落在你手上?” 李顺容淡淡道:“你莫要忘记了,我也姓李。” 何良微震,“你是李存孝的后人?” 李顺容默然片刻才道:“可以这么说吧。这刀谱中有个秘密,只留给有缘人,我相信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何良突然问道:“那石室中的血刀,难道就是李存孝所用的佩刀?” 李顺容点头道:“你真聪明,猜到了这个。传说中,‘霸王逐鹿,太保横行’就是说楚霸王所用的佩刀名为逐鹿,而李存孝所用之刀,本名横行。玄宫中那把刀,就是李存孝的横行刀。” 横行刀!原来那把刀就叫做横行刀。 何良回忆那把刀千杀万斩的气息,鲜血淋漓般的快意,喃喃道:“怪不得,那种刀配得上横行两个字。” “可我不能把那把刀取出来给你。”李顺容为难道。 何良忙道:“横行刀,只有横行之人才配持有,在下算得了什么?不敢有此奢望。无论如何,赠谱之情,今生难忘。” 他向李顺容深施一礼,心中却有些奇怪,赵恒为何把那把横行刀收在玄宫中?赵恒既然对李顺容没什么感情,为何让李顺容自由出入玄宫呢? 不等多问,远望张玉从山脚处转来,何良将刀谱收入怀中,道:“他们找我,多半要回返京城了。” 李顺容轻轻叹口气道:“那……你一路珍重。”她不再多说什么,当先离去。张玉赶到何良的身边,问道:“何良,圣上带着郭指挥、王珪、阎文应等人回去了。圣上说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尽快回京。” 何良点点头,说道:“那就走吧。” 这时天色已明,卷云如思,人在卧龙岗外,只见卧龙岗有如龙腾,风光大好,江山秀丽,可何良始终觉得,那条卧龙徜徉云雾中,无所依从。 何良从巩县出发,带众侍卫处理些后事,然后就领众人回转京城! 众侍卫都知道这次若非何良,圣上早就不能幸免。这些人都是殿前侍卫,护驾不利,赵祯若死,只怕都要陪葬,是以人人感激何良。但关于玄宫发生了何事,众人都没有多问。侍卫都明白,有时候,知道多了,并不见得是好事。 众人一路奔行,这一日终于赶到了京城。天近黄昏,残阳如血。 何良心事重重,一路上想着心事,这次永定陵之行,带给他太多的困惑。玄宫为何那般布置?天书为何是空白的?李存孝的刀、高僧的骨、没有面目的佛像,立着埋葬的赵恒…… 这些都是先帝搞的古怪,何良一时间可放到一旁。但赵祯究竟要取什么东西?石桌上的手印是谁留下的?朝天宫的幽灵到底是不是赵恒诈尸?李顺容虽说了很多事情,不像有假,但神情中,好像又隐瞒着什么。李顺容为何能在玄宫出入自如?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何良都觉得头皮发麻,感觉到鬼气森森。他莫名地卷入这件事情,是福是祸? 当然了,如果他和众侍卫一样,权当忘记了,说不定就可把永定陵一行当作一个梦,但他怎能忘记? 但袁少廷、叶知秋为何能恰巧入了帝陵?按理说,袁少廷等人不会未卜先知,不应该进入陵寝。袁少廷说的香巴拉又是什么意思?夜月飞天为何要对香巴拉如此震撼?何良感觉明白了很多,但胡涂更多。 这些困惑,只要见到袁少廷,就能解释。何良将这些事情也暂时放下,但最让他不能放下的是,银白色的石室内,为何会有那半块玉佩? 那半块玉佩为何和戚小婵所给的完全吻合?玉佩旁,那个银白色的匣子又是什么? 难道说先帝赵恒,竟和戚小婵的生父有关系?何良一想到这里,就头大如斗。 戚小婵的父亲,总不会是赵恒吧? 何良都觉得自己的想象太过丰富,有些不可思议,可见汴京在望,想到就要再见戚小婵,一扫困惑,心头微热。去见戚小婵,胜过一切。 众人到了城门前,何良才准备自作主张,让众人歇息一天,赵律已迎了上来,说道:“何良,你们终于回来了,圣上有旨,让你们一回转,立即入宫。” 何良有些失落,但知道应以公事为重,还不忘记问了一句,“郭指挥呢?” 赵律道:“郭指挥也在宫中。” 何良舒了口气,在心中认为,只要袁少廷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虽然袁少廷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殿前指挥使,和两府中人的权位相差十万八千里。 众人入了汴京,进内城正向大内赶过去时,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百姓拦在路上,众人骑马无法通过。 何良勒马,听有百姓道:“太惨了,钱家十七口,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杀得精光。”何良一凛,忙问道:“哪个钱家?” 那说话的百姓见是禁军问话,忐忑道:“是宫使钱惟济的家……” “谁杀的他家人?”何良吃惊问道。 那百姓忙道:“官大哥,我怎么知道呢?开封府正在查呢,和我无关呀。”说完转身就走,不敢多言。 何良凛然,暗想钱惟济前几日才造反被擒,怎么今天在京城的家眷就被斩杀殆尽?要说这事和钱惟济谋反没有关系,谁都不信,但若是有关,那这些人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又意欲何为? 第369章 宫变2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其实和何良一个想法。他们多少也知道钱惟济造反的事情,都在想,谁要杀钱惟济? 赵律倒还平静,说道:“莫管闲事,走吧。” 众侍卫绕道而行,到了大内,请宫人前往禀告,不多时,赵祯宣见。不过赵祯只命何良、张玉二人见驾,其余众人都在殿外等候。 何良、张玉才入了宫中,就听到前方有喧嚣声传来。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禁中有谁敢这般喧哗? 再向前行了几步,只听到前方有一女子尖声叫道:“吕夷简,你给我站住!” 何良吃了一惊,心道吕夷简身为当朝两府第一人,竟还有人敢对他如此大呼大叫? 定睛望过去,见到有一女子双手掐腰,柳眉倒竖,何良暗自叹气,心道这天底下,可能也就这个女人会对吕夷简如此无礼了。 女子就是郭皇后! 何良虽和郭皇后只是一面之缘,但已知道,如今在宫中,权势最大的是刘太后,但脾气最大的,就是这个郭皇后。 郭皇后怒视着一人,何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想见见两府第一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何良早听说吕夷简的大名,甚至他当上散直,还是因为吕夷简的干系,但他从未见过吕夷简。 郭皇后对面那人中等身材,五旬的年纪,额头稍高,眉间宽阔。何良乍一看,只觉得吕夷简容貌有些怪异,可多望几眼,就发现此人神色镇定,镇定得简直不是人。 如果说郭皇后是火山的话,那吕夷简无疑就是座冰山。他永远神色谦和,但谦和中自有孤傲和清冷。 就算在郭皇后面前,吕夷简的孤傲依旧不减。他是恭敬,但对的是郭皇后的衣着。“皇后有何吩咐呢?”吕夷简已止步,平静问。 郭皇后冷冷笑道:“方才你和圣上说了什么?” 吕夷简道:“军国大事。” “什么军国大事?” “若皇后喜欢,大可去向圣上询问。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臣也不敢破坏祖宗的规矩。”吕夷简不卑不亢道。 郭皇后怒道:“你不要整日将圣上挂在口中,你莫要以为,我对你就无可奈何!” 吕夷简无视威胁,淡淡道:“臣不敢。可皇后若是无事的话,臣告退。” 郭皇后差点被吕夷简的态度气疯,尖叫道:“吕夷简!你等着,我迟早有一日让你知道今日得罪我的后果。” 吕夷简也不回话,施礼退下。郭皇后冲到宫前,阎文应拦住道:“皇后,圣上……他要见旁人,不见……你。” 郭皇后怒不可遏,一耳光煽在阎文应的脸上,骂道:“狗奴才!吕夷简敢对我无礼,你竟然也这么大胆,要反吗?” 阎文应捂脸道:“皇后,臣不过是奉圣上的旨意行事……” 郭皇后冷笑道:“又是整日把圣上挂在口中的人!你莫要以为,我就不能惩治你。”话音未落,忽然一伸手,两指向阎文应的眼珠子抠去。 阎文应骇了一跳,慌忙后退,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郭皇后哈哈笑道:“狗奴才,看你还敢拦我?”举步就向宫中走去,那些宫女太监见状,哪里敢拦?郭皇后**,已入殿中。 何良、张玉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是悄然跟在后面。阎文应见到二人入宫,并不阻拦,可眼中闪过古怪。 郭皇后未到殿中,先闻铮铮数声琴响,等入了殿中,见赵祯坐在帝位,袁少廷正坐在下手处作陪,案前有酒。有女子正手拨瑶琴,弹奏曲子。那女子是宫中的尚美人,姿色并不出众,但琴技高超。 赵祯早听到宫外喧嚣,却动也不动,见到郭皇后进来,只是道:“皇后来了?” 郭皇后见到赵祯淡静的神色,心中蓦地打了个突儿。 郭皇后和赵祯是多年夫妻,早习惯了赵祯的唯唯诺诺。赵祯虽是天子,可在郭皇后眼中,和寻常的窝囊丈夫没什么区别。但今日再见,郭皇后蓦地发现,这个窝囊丈夫竟然少了分窝囊,多了分自信。 是什么让赵祯突然变得自信起来?郭皇后心中虽有丝惶恐,但毕竟多年倨傲,不甘下风,说道:“圣上,我来了。” 赵祯不再废话,只是望着酒杯。郭皇后心中忿然,暗想自己和赵祯不像夫妻,更像是冤家。 袁少廷对皇后倒不怠慢,一旁早起身施礼。郭皇后一股怒气正无从发泄,见状冷笑道:“什么时候宫内侍卫都可留在禁中了?难道是想造反吗?” 原来禁中乃皇帝、太后寝居所在,每到入夜,侍卫均得远离,宫门紧锁,禁中一切都由太监负责。如今已到了夜晚,赵祯留了禁军在宫中,实为极不正常的现象。 郭皇后胡搅蛮缠,只是随口一说,见赵祯脸色微变,持酒杯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不由疑心大起,叫道:“嗬,难道真让我猜中了不成?” 袁少廷不语,赵祯也是沉默,可这沉默中的含义,着实让人心惊。郭皇后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慌张,突然软了口气,说道:“其实和宫中侍卫喝两杯,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赵祯终于道:“朕感谢袁少廷的救驾之功,这才设宴请他喝两杯。其实不止是袁少廷,就连何良等人也有份。”见何良、张玉已到了宫内,赵祯道:“何良、张玉,都过来喝两杯吧。” 何良、张玉和赵祯出生入死,暗想喝两杯倒也没什么。二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不知道大宋自立国以来,武将一直不受重视,赵祯和侍卫对饮之举,也算是惊世骇俗。 赵祯又道:“王珪他们呢?都叫过来吧,朕今晚和你们一醉方休。”早有太监去传王珪等人,赵祯虽对侍卫和善,但对郭皇后却是视而不见。 郭皇后又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可赵祯既然不找女人,她也无从发作,袖子一拂,竟扬长而去。 夜凉如水,天边不知何时,已起浓云,紧接着凉风吹过,像要下雨的样子。 第370章 宫变3 郭皇后被凉风一吹,燥热的心稍有些平静,突然想到,圣上今晚打破宫中的规矩,不但留袁少廷在此,就算何良等人也都涌入宫中,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真的要对我不利吗?方才她突然抽身,其实已心中畏惧。 陡然心中一寒,郭皇后想到,不对,我毕竟和官家没什么大仇,这个冤家,平时虽不到我那过夜,但也不会到找人对付我的地步。但在宫中,他对付的若不是我,难道是要对付太后吗?一想到这里,郭皇后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全身都凉了。 她虽与赵祯不和,但毕竟是皇后,赵祯和太后斗,无论哪一方有损,她这个皇后都是得不偿失。一想到这里,郭皇后急的不得了,只是想,这个冤家,出去了一次,心也野了,不行,我明天要去告诉太后,让太后劝劝他,最好大伙和和气气的,和以前一样。 郭皇后心事重重,向寝宫行去。 天际突然传来沉雷之声,很是闷郁,大雨将倾。 赵祯人在殿中,听到沉雷之声,脸色突然变了下,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颤抖。那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期待、有惊怖、有振奋亦有不安…… 赵祯到底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的侍卫都在埋头喝酒,就算是袁少廷,亦是对着酒杯在发呆。听到雷声的时候,袁少廷脸上突然现出股缅怀之意,他也没有去望赵祯。 留意赵祯的只有何良,何良偷偷望着赵祯,心中想着所有人在想的一个问题,赵祯留侍卫在宫中,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有宫人道:“圣上,杨怀敏求见。” 太后身边有三个得力的手下,供奉罗崇勋算一个,都知杨怀敏也算一个,另外一人是副都知江德明。赵祯听杨怀敏前来,目光闪动道:“让他进来吧。” 杨怀敏进来时,扭动着屁股,“臣叩见圣上。”这宫中的内侍,进宫的时候或许有些差别,但阉割多年,都是身形若鸭,嗓音尖锐。 赵祯向袁少廷望去,见袁少廷点点头,赵祯挺直了腰板道:“杨都知,你来此何事?” 杨怀敏道:“启禀圣上,太后知郭指挥在巩县救驾有功,特意召郭指挥去长春宫询问些事情。郭指挥,还请你跟咱家走一趟吧。” 赵祯见杨怀敏竟也不问自己准不准,心中恼怒。袁少廷缓缓起身,望了赵祯一眼,眼中含义万千。何良一旁见了,心中一动,暗想郭大哥和皇上今晚肯定有事要做。袁少廷走到何良的身边,也不多言,悄然伸出手指向赵祯一点,点点头离去,何良知道袁少廷要自己听从赵祯的吩咐,一颗心不知为何,竟然通通大跳起来。 何良暗自奇怪,心道自己当初在巩县,几经生死,也不见得有这么紧张,为何这次竟然如此惶惑不安?难道说,今夜要有大事发生? 雷动长空,无雨,空气中满是燥热。本是金碧辉煌的大内,在如此沉夜中,突然变得有些森森阴冷。 袁少廷跟随杨怀敏出了帝宫,径直向长春宫行去,一路上沉默无语,等近了长春宫的时候,杨怀敏突然道:“郭指挥这些年来屡建奇功,却少得升迁,咱家都为郭指挥不平了。” 袁少廷道:“升迁也好,不升也罢,食君俸禄,当与君分忧。” 杨怀敏道:“郭指挥,咱家看太后今日心情不错,只要郭指挥有意,咱家可为郭指挥再求个升迁。” 袁少廷道:“升迁与否,想朝廷自有定论,郭某不想坏了规矩。” 杨怀敏嘿然一笑,再不多言,心中却想,这袁少廷不识好歹!难得太后对他器重,可他还是不近人情,怪不得这些年来,仍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 众人到了长春宫前,杨怀敏并不再行禀告,而是带袁少廷径直入了宫,宫内灯火辉煌,太后仍坐在珠帘后,和一人隔着珠帘在品茶。 袁少廷认得那人叫做李遵勖,本是驸马都尉,和太后算是姻亲。 太后这些年来,很多时候都在帘后,就算上次见吐蕃使者不空的时候,太后也从未露面。袁少廷想到这点,不免有些奇怪。 袁少廷寻思间,已单膝跪倒道:“臣参见太后。” 珠帘那面,隐约见到刘太后放下了茶杯,第一句话就是,“郭指挥,你可想造反吗?” 袁少廷离开了帝宫后,赵祯吩咐尚美人退下,只令贴身太监留在宫中。 众侍卫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振奋。要知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朝廷就从未对哪些武将再有此礼遇,而“杯酒释兵权”所对之人,无不都是威震八方之辈。眼下众人不过是些殿前侍卫,却能有和皇帝一块喝酒的机会,那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赵祯端起酒杯道:“朕帝陵一行,不想遭遇惊变,有不少忠心护驾之人丧命,朕每次思及,都是心中不安。朕先敬那些已死的侍卫一杯,以表歉意。”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默然中带着感动,陪着赵祯喝了一杯酒。 宫人给赵祯又满了一杯酒,赵祯端起酒杯对在座的众人道:“朕这次鲁莽行事,连累你等,这里朕给你们赔罪了。” 众侍卫轰然站起,连呼不敢。 王珪道:“圣上,想我等既得圣上提拔,身为殿前侍卫,职责就是卫护圣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这番话,实在折杀我等。以后圣上若有吩咐,我等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他说得忠心耿直,但言语中却很有深意。 何良一旁想到,王珪也看出圣上今晚要做件事情,是以言语暗指无条件跟随。可我呢,郭大哥让我听圣上的吩咐,想必早有了定论。 定论是什么,何良并不知道。但想这些年来,袁少廷对他一直照顾有加,一阵热血上涌,也道:“王珪说的不错,圣上若有吩咐,我等断无不从的道理。” 众侍卫也道:“圣上若有吩咐,我等一定遵从!” 第371章 宫变4 刹那间,帝宫中热血沸腾,群情汹涌。 赵祯微微一笑,说道:“那好,就干了这杯酒吧。”见众人饮了酒,赵祯又道:“用饭吧。” 众侍卫多明白王珪、何良二人的用意,是以均是酒少喝,饭多吃。 何良落座后,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皮一个劲地跳动,心神不宁,越来越心惊。可到底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张玉就在他旁边,见他不安,关切问,“何良,你没事吧?” 何良摇头道:“不妨事。”他一口气喝了两杯酒,眼皮子这才不跳,转念想到:这么久不见羽裳,不知道她如何了。想起那温婉如水,绚如霓裳的女子,何良心中一阵甜意。 赵祯端着酒杯,心中却想,这些人忠心不假,若真的非要动手不可,就只能指望他们了。但是太后她,唉,只盼郭指挥那面能如我所愿,不过袁少廷若不能成行,我难道真的要……想到这里,赵祯的手忍不住又有些发抖。 沉雷更紧,一声声如响在耳边,赵祯脸色已有些苍白。 袁少廷听太后质疑的时候,脸色不变,沉声道:“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刘太后帘后道:“今日圣上召你入宫,又留下一帮侍卫在禁中,不知道意欲何为?” 袁少廷缓缓道:“圣上多半有感众侍卫的忠心,这才召他们喝酒吧。” 李遵勖一旁道:“想古人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天子此举,甚为不妥呀。” 袁少廷笑道:“古人所言,是说礼仪不置庶民于下,刑法不以大夫为贵,本意人人等同。圣上如此,正符合古人之意啊。”。 李遵勖微微有些脸红。他这个驸马都尉其实是仗着太后的恩荫才当上,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华。他本想驳斥袁少廷,不想袁少廷倒纠正了他的错误,一时间无言以对。 刘太后道:“那些侍卫不过都是一帮粗人,圣上和他们一起,终究不妥。” 袁少廷道:“太后,想古人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圣上久居深宫,虽有大儒教习,但终究少近百姓,难知百姓疾苦。这次圣上微服出京,虽有不妥,但总仗祖宗保佑、太后的积福,这才化险为夷。想经此磨难后,圣上定能更上一层,治理天下,有所凭据。” 刘太后微蹙眉头,一时间沉默无言。心道这个袁少廷,不但武功高强,说辞也是这般犀利,倒也难以对付。以往的那些文臣,都因有所忌讳,在刘太后面前不敢直言,但袁少廷绵里藏针,竟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 原来太后知道赵祯回转后,留了袁少廷在宫中,心中就有不安,又听何良等人随后也到了宫中,更是忐忑。 刘太后知道自己的心病,她的心病当然就是李顺容!刘太后当然知道,赵祯的亲生母亲并非自己,而是那个给死鬼赵恒守灵的李顺容。 她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此事。她以前靠着赵祯到了太后的位置,但如今,她其实很有些畏惧…… 至于怕什么,只有刘太后自己明了。她迟迟不肯登基,别人都认为她畏惧人言,怕群臣阻挠,只有她知道不是。 这个袁少廷,看似豪放,实则谨慎,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在大是大非前,却极有坚持。 沉默良久,刘太后这才问道:“郭指挥,可曾记得当年之诺吗?”她没有提及诺言是什么,但她知道袁少廷会明了。 袁少廷沉声道:“臣记得,不敢违背。” 刘太后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袁少廷是一诺千金之人,说的话,肯定会兑现,这也让她放下个心事。 不想袁少廷随后道:“太后可记得当年对先帝之诺吗?” 帘后啪的一声响,茶杯落地。只见帘后刘太后霍然站起,怒声道:“袁少廷,你怎敢这般对吾说话?” 袁少廷垂头道:“臣不敢。臣只是尽忠行事。” 李遵勖喝道:“大胆袁少廷,竟然对太后无礼!来人呀!”不等多说,帘后刘太后已喝道:“李都尉!什么时候,你可以代吾发令了?” 李遵勖只想拍拍马屁,不想拍到马蹄子上,慌忙道:“臣一时情急,请太后恕罪。” 长春宫静寂下来,呼吸可闻。帘后刘太后似在喘着粗气,许久才道:“好,很好!袁少廷……你很忠心。” 袁少廷不待回答,就听有宫人禀告:“太后,开封府叶知秋叶捕头已候在殿外。” 刘太后道:“传他进来。” 叶知秋轻步走进来,施礼后,太后已道:“叶知秋,大相国寺佛像被毁的事情,现在你查的如何了?” 袁少廷脸色变了下,突然想起五龙一事,心中隐约不安。他本无愧于心,但惟独在五龙一事,擅自做主,甚至求叶知秋莫要把五龙从何良身上拿走。 太后这么问,难道说…… 袁少廷没有想下去,也没有望向叶知秋。就听到叶知秋一字字道:“太后,五龙有下落了。” 赵祯端着酒杯,却不喝酒,今夜他还有事,当然不会先行喝醉。众侍卫也不敢多喝,都吃着饭菜,等着赵祯的一声吩咐。 有几人心中已想,圣上神色慎重,难道真的要对付太后? 何良心中却想,圣上以孝义为先,平日不肯说刘太后一句坏话,眼下还不知道刘太后非他亲生母亲,不会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危险对太后不利。可若不是对付太后,他留侍卫在宫中,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的烛火明了暗,暗了灭,赵祯见天空浓云密布,雷声反倒稀少了,眼中有股焦急,突然道:“朕有一生母,有一养母,你们想必都已知道?” 众人都是点头,却不解皇上要说什么。 赵祯道:“朕生母大娘娘,养母小娘娘,都对朕恩重如山,朕感激两位母后的恩德,终此一生,不会对她们有半分不敬。你们若是以后碰到两位太后的人,定要多加照顾,万勿得罪。” 众侍卫都是一愕,却齐声道:“遵旨。” 第372章 宫变5 赵祯点点头,不等再说什么,有一太监匆忙赶到,急声道:“圣上,不好了,皇后在后宫闹脾气,竟然点燃了寝宫帘幕,起了大火。” 众人一惊,霍然起身,只等赵祯一声令下,赶去救火。赵祯淡淡道:“让他们救火就是,随皇后去闹,不要妨碍我们喝酒。” 那太监有些犹豫,赵祯喝道:“还不退下?”太监不敢再说,急忙退下。赵祯端起酒杯,只是道:“来,喝酒。” 众侍卫只好端起酒杯做个样子,暗想圣上对郭皇后可真没有半点夫妻之情,皇后的宫中起火,按理说也该问候一下呀。可这些都埋在心底,谁又敢多说一句? 赵祯突然问道:“你们可都曾娶妻了吗?” 众侍卫有的说娶了,有的说没有,一时间闹哄哄的一片。赵祯笑道,“娶妻的若有儿子的,以后记得把名字报上来。没娶妻的,明天都去内库领五十两银子,权当朕的贺礼了。” 众侍卫大喜,已娶妻的人都知道报名上去,自己的儿子无论多大,都能领俸禄过活。那些未娶妻的却想,五十两银子数目虽说不少,但关键是圣上所赐,那真是有着说不出的荣耀。 赵祯极力拉拢这些人手,却是另有深意,见王珪一直不语,问道:“王散直,你呢?可有意中人了吗?” 王珪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众人沉默下来,只觉得这平淡的话中有着说不出的激昂之意。 原来这句话本来是霍去病对汉武帝所言,当年汉武帝之时,匈奴为患,霍去病数击匈奴,功劳赫赫,霍去病回转后,汉武帝要为霍去病修建府邸,霍去病回了这句话。 大宋时匈奴虽已势微,但北疆又有契丹兴起,西北党项人频起战事,王珪的意思就是要铲除这些势力后才成亲。 赵祯心中激荡,笑道:“难得王卿家有这般雄心壮志,朕若掌政,定会重用尔等,痛击逆贼!”转头望向何良道:“何良,你有意中人了吗?” 何良笑道:“臣倒没有王散直那种野心,已有了意中人。” 赵祯笑道:“不成亲也好,成亲也不错。若真的灭不了番邦,难道一辈子不娶吗?你意中人是谁?朕可认识?” 何良道:“她乃一介民女,想圣上多半不识。” 赵祯微笑道:“那有机会,倒要带到宫中让朕瞧瞧。朕想看看,你小子骗得哪家的好姑娘。” 众人皆笑,宫中紧张的气氛一时间缓和了许多。何良也跟着傻笑,心中满是甜蜜。 赵祯嘴角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心道这天底下只要是个女人,恐怕都比郭皇后强一些。忍不住向长春宫的方向望过去,赵祯心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袁少廷那面如何了?伸手摸摸怀中的天书,赵祯神色中有丝紧张之意。 就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告道:“启禀圣上,八王爷求见。” 刘太后听说五龙有了下落,动容道:“五龙在哪里?” 叶知秋不望袁少廷,沉声道:“据臣所知,当初损坏大相国寺佛像的人叫做夜月飞天,此人本是西平王元昊的手下,也是八部中天夜叉的第一好手。” 刘太后皱眉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问你五龙在哪里?”她并没有避讳,因为她知道袁少廷也知道五龙的事情。 叶知秋神色不动,说道:“夜月飞天在永定陵袭驾,郭指挥杀了他。我从夜月飞天身上,并没有搜到五龙。” 袁少廷突然觉得叶知秋说得很巧妙,叶知秋没有对刘太后撒谎,他说的和刘太后想问的,完全是两个事情。 刘太后已道:“这么说……五龙到了元昊手中?元昊为何也一定要五龙呢?”她本来对五龙没什么兴趣,可唃厮啰派不空明求五龙,元昊派人暗取,这就说明五龙中肯定大有玄机。 刘太后自言自语之际,叶知秋静静地等候。半晌后,刘太后才道:“叶知秋,吾今日找你来,还有他事。” 叶知秋恭敬道:“太后请吩咐。” 袁少廷皱了下眉,他来这里,本也为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一直难以进谏。他只怕赵祯等不及消息,若冒昧前来,只怕会引发刘太后的反感。突然见叶知秋身形不动,拇指指指自身,袁少廷舒了口气,已明白叶知秋的用意。 叶知秋当然知道袁少廷要说什么,他劝袁少廷莫要急,他也会想办法处理。 刘太后帘后道:“最近宫中出了些古怪……”话未说完,有宫人再禀,“太后,开封府捕头邱明毫请见。” 袁少廷、叶知秋一怔,不知邱明毫为何深夜前来? 刘太后道:“召他进来。”不知为何,她声音中隐约有些颤抖。 邱明毫走进来之时,如铁的脸上,竟然有分仓惶之色。袁少廷见了,大为奇怪。要知道京城中,“一叶知秋,明察秋毫”二人,均是历经大风大浪的捕头,邱明毫或许不如叶知秋的名气大,但这些年来,也着实破获了不少大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惶惑?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太后召邱明毫入内,又做什么打算? 邱明毫不待施礼,太后已道:“免礼。邱明毫,你一直在宫中行事,可查到什么了吗?” 邱明毫牙关竟有些打颤,谁都看出他眼中已有惊怖之意。“太后,臣什么也没有查到。可是……” “可是什么?” “臣查案之际,宫中又死了两个宫女。”邱明毫颤声道。 帘后的刘太后霍然站起,失声道:“又死了两人,怎么可能?”她声音中也有些惊惧。 叶知秋亦是脸上变色,他回汴京没有几日,对宫中的事情并不知情。但从方才的几句话他也可知道,宫中在死人,因此太后要邱明毫来查案,邱明毫查案的过程中,宫中又死了两人。 谁有胆子在邱明毫查案的时候,对宫中人下手?为什么有人要杀宫女?所为何来? 死人虽不是好事,但邱明毫绝不会因为死人而惊怖,那他怕的是什么?太后也是个镇定的人,就算死了宫女,她本也不该这么慌张的。 叶知秋和袁少廷互望一眼,都已看出彼此的惊疑之意。 雷声竟然停了,可浓云早就布满了夜空,本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在漆黑的夜色中,变得灰蒙蒙的,雨仍没有下…… 第373章 造反1 刘太后终于又坐了下来,半晌才道:“邱明毫,我让你这些日子查案,可你就告诉我个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邱明毫额头晶亮,原来汗水已冒,“太后,臣已竭尽心力。求太后……再给我些时日。” 刘太后缓缓道:“吾已经给了你不少时日,你现在可以把事情对叶捕头说说了。” 谁都明白刘太后的意思,刘太后已对邱明毫没有了信心,看起来很想把案子交给叶知秋处理。 邱明毫向叶知秋望去,眼神中隐约有分嫉妒,可更多的是彷徨。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叶捕头,自从你离开京城后,皇宫中突然有了异常。先是宫中活着的鸡鸭牛羊莫名地死了很多,太后就让我入宫查这件事。” 袁少廷暗自皱眉,心道死了些牲畜不算什么大事,为何太后会让邱明毫亲自查这件事情? 叶知秋微凛,立即道:“那你有没有查牛羊鸡鸭的来源?” 邱明毫道:“查了,那些牲畜来自常给宫中供货的十六家京城老字号。这些老字号数十年如一日的给大内供应所需,应该没有问题。”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心想以邱明毫之能,说没有问题,当然就不会有问题。沉吟片刻,叶知秋道:“那就应该查喂食这些牲畜的人。” 邱明毫摇头道:“我没有查。” 叶知秋不解道:“为什么?”他不解邱明毫为何会放弃这么明显的追踪线索。 邱明毫很快打消了叶知秋的疑惑,“因为那些人不等我着手调查的时候,就都死了。” 叶知秋心中一寒,半晌才道:“都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 邱明毫道:“都死了,一共十七人,都是……”他顿了下,眼中又露出惊惶之意,“都是笑着死的。” 袁少廷本是沉默,闻言也惊悚道:“笑着死的?仵作有什么说法?” 邱明毫良久才道:“我让开封府最有名的三个仵作来验尸,其中包括任识骨,他们给我了一个答案。这十七人,可能是中毒死的。” “可能?”叶知秋瞳孔收缩,心中也有了不安。他知道开封府的仵作做的虽是验尸的活儿,但某些方面的医术不比王惟一差。尤其是任识骨,甚至可以从一块埋了三年的骨头上,判断这人中什么毒死的。可就算任识骨都无法确定那些人怎么死的! 袁少廷已问出来,“依邱捕头所看,这些人是如何死的?” 邱明毫脸色已变,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可是……”他欲言又止。袁少廷急问,“可是什么?” 邱明毫望向了太后道:“臣不敢说。” 刘太后一直在帘后静静地听,可袁少廷能听到她的呼吸有些粗重,似紧张,又似惊怖。 良久,刘太后才道:“你说吧。” 邱明毫舒了口气,“在臣的家乡,也有过那种死人,笑着死的人。臣家乡的老人说,只有转世托生的人被幽灵锁走了魂魄时才会有那种笑容。” 不待说完,刘太后已怒喝道:“一派胡言!你堂堂一个开封府的捕头,竟然会说出这种无稽之谈?” 邱明毫叩地道:“臣本不敢说的。太后,臣已竭尽全力,但仍阻挡不了宫中的事情发生。” 叶知秋吸了口冷气,想到了什么,“邱捕头,你是说,宫中还在死人吗?” 邱明毫惊惧道:“不错。那十七人一夜暴毙,我就从食物、饮水上来查,可没想到,给那些人做饭的厨子也死了,也是笑着死的。自此后的七天,我就向一些人查厨子的出身,来历……”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但只要是被我查问的人,转瞬就会毙命。方才我才问了两个宫女,没想到不等我离去,她们就死了。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没有人知道我事先要询问她们的。” 邱明毫咬牙说出这些,已满头是汗。他根本无法解释,谁都看出,他已竭尽所能,谁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没有人知道邱明毫要询问谁,但那些人还是死了,因此只有一种可能,是鬼才知道!但这岂非更无可能? 雷声又响,闪电划空,照得长春宫中明暗不定。可那沉郁的夜空中,仍没有雨下。 这种诡异的天气,再加上诡异的案情,还有邱明毫惊怖的表情,就算袁少廷、叶知秋见了,也不由茫然心寒。 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幽灵作祟,夺人魂魄?不然何以解释眼下宫中的情形? 叶知秋向袁少廷望去,见袁少廷也望过来。二人眼中都有深深的不解,显然也被宫中诡异的案子所困惑。 叶知秋更是想,任何人作案,总有理由!但这次牲畜死掉,宫人宫女相继毙命,凶手是为了什么?要谋害太后或圣上吗?那如此作为,岂不是打草惊蛇?而且要杀这些人,肯定要担极大的风险,凶手在这种风险下行事,埋藏的祸心不是更加惊怖?他身为名捕,经历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不信有鬼。 刘太后呼吸难静,终于道:“好了,莫要说了,事情就是这样。叶知秋,你暂时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力追查此案。”略有犹豫,刘太后道:“邱明毫,你协助叶捕头吧。怎么说你也查了许久了。” 邱明毫低头道:“是。”他声音还有些颤抖,额头也还在流汗,叶知秋见了,突然有些奇怪。 叶知秋破案不但凭剥茧抽丝,还凭无上的毅力和一种直觉。 这件案子很奇特,叶知秋心中只有困惑,却还没有畏惧,他只觉得,邱明毫太怕了些。邱明毫怎么说也是开封府顶尖的捕头,处事精练,本不应该如此害怕的。 不待多想,刘太后已道:“你们暂且退下吧。” 邱明毫道:“是。”他抬头望了叶知秋一眼,说道:“叶捕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叶知秋见邱明毫的眼中,似有奇怪的含义,心中微愕。可只是点点头,已和邱明毫走了出去。 只是临走前,叶知秋向袁少廷看了一眼,意味深长。 第374章 造反2 长春宫再次沉寂下来,只有一道道破空的闪电,耀得长春宫一明一暗,暗影幢幢。 刘太后终于又道:“吾明白了,吾明白了。” 长春宫内,除了宫女,只剩下李遵勖和袁少廷二人,无人应话,也无人询问。 刘太后沉默片刻,轻声道:“袁少廷,你留在圣上的宫中,其实就在等吾宣召,你知道吾肯定会找你?” 袁少廷迟疑道:“臣不敢确定。” 刘太后叹口气,“无论你是否确定,但你终究来了。你找吾何事?” 袁少廷立即道:“太后圣明,臣的确有事启奏。” 刘太后道:“你想说什么?” 袁少廷道:“元昊派夜月飞天在永定陵袭驾,这件事……太后想必已知道了。” 刘太后有些倦懒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下结论。” 袁少廷沉声道:“但此事已关系到太后的安危。” 刘太后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袁少廷从怀中掏出奏折,上前一步。李遵勖立即拦在太后身前,喝道:“你要做什么?” 刘太后一叹,说道:“郭指挥若是出手,岂是你能拦得住的呢?将那奏折呈上来吧。”李遵勖脸色微红,顺势接过袁少廷手上的奏折,递给刘太后。 袁少廷已道:“所有的一切,均在奏折中禀明,请太后明察。” 刘太后接过奏折,喃喃道:“我就说了,你早有准备。那何良他们入宫,又所为何来呢?” 袁少廷道:“太后一看奏折,自然知晓。” 李遵勖冷哼一声,知道袁少廷口风很紧,就是怕此事外泄,袁少廷信不着他李遵勖!但有什么事情,袁少廷会对他李遵勖讳莫如深?李遵勖想到这里,心中忐忑。 刘太后终于展开奏折,只是看了眼,就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她在帘后,别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隐约看到她的身形,却见不到她的表情。但就算李遵勖都听出来,刘太后声音中带有震怒、不信,还夹杂着不安失望之意。 李遵勖吃了一惊,暗想袁少廷奏折上到底写着什么,竟让太后如此失态? 八王爷求见。 听到这话,众侍卫静了下来。赵祯目光闪动,立即道:“请进来。” 八王爷还是干干净净的脸,整整齐齐的朝服,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见到赵祯的时候,八王爷才要施礼,已被赵祯走过来一把搀住道:“皇叔不必多礼,这边坐。” 赵祯命阎文应在御座旁设了桌案,让八王爷就在身边坐下。 何良记得还欠着八王爷的情,忍不住看了眼八王爷。八王爷目不斜视,似乎看到了何良,又似乎不记得何良。 赵祯终于问道:“皇叔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呢?” 桌案上早摆了酒,八王爷拿起酒杯,还是彬彬有礼。可大拇指早就浸入了酒杯,众侍卫有的见了,心道,这八王爷,没有规矩,毕竟还有些毛病。 八王爷拿着酒杯半晌,又放了下来,轻声道:“听说圣上受惊了,很是牵挂。可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来不了。今日才好些,这才来见圣上。还请圣上莫要见怪。” 赵祯笑道:“皇叔太见外了,朕只是些许小事,皇叔不用担心。不过皇叔的病,可好利索了?” 八王爷道:“好的差不多了。需要急服几味药,不能拖延。” 何良听了,感觉八王爷说得古怪,病好了,为什么还要不能拖延的急服几味药呢?八王爷说的话好像有些颠倒。 赵祯目光闪烁,半晌才道:“皇叔都服了什么药呢?” 八王爷手指鬼画符般的在桌面上颤动,回道:“无非是什么羌活、升登等药。” 赵祯盯着八王爷的那只手,眼中突然现出惊惧。他握住酒杯的手,轻微地颤抖,就连酒水撒出来,也没有察觉。 何良悄然留意,心中大为奇怪,总觉得八王爷好像也不简单。这个八王爷到底真疯,还是假疯?他深夜来这里,就是为了问候赵祯吗? 一个响雷炸起,何良心口一紧,不知为何,一颗心又怦怦剧跳起来,忍不住抽搐。他心中蓦地有了不祥之兆,但他担心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了! 太后失态之际,有宫人入内道:“启禀太后,叶知秋、邱明毫求见。” 刘太后怔住,不解这二人为何这么快回转?感觉手中奏折沉重非常,刘太后哑声道:“让他们进来。” 叶知秋进宫的时候,脸上也带了分紧张。不待施礼,已道:“太后,江德明死了。” 众人又是一惊,刘太后吃惊道:“德明怎么会死?” 宫中太监不少,但统领内宫的有三个主要的人物,供奉罗崇勋、都知杨怀敏和副都知江德明。这三人均是太后的心腹,这些年来,一直为太后做事。 这些日子来,虽死了牲畜、杂役和宫人,但均还无关紧要。可江德明身份非同凡响,他竟然也死了? 刘太后突然暴怒道:“那你还不去查凶手,回来做什么?” 叶知秋急道:“太后,宫中起火了。” 刘太后不悦道:“起火就去救火,何故慌张?” 叶知秋凝重道:“火势极大,会庆、天和、承明、延庆四座大殿都已起火,火势蔓延过来,眼看就要烧到帝宫和长春宫了。臣要不出去,还不知道有此大火。” 袁少廷脸色也变,失声道:“如此大的火势,怎么会现在才来禀告?” 刘太后嗬斥道:“胡说八道!那不是整个禁中都是一团大火?罗崇勋呢?若真有这种火势,罗崇勋为何不来禀告?”要知道会庆四宫虽非禁中的全部,但零落分布,却在禁中诸殿的中央,这一烧开去,无异是极大的祸事。 刘太后和袁少廷一样的疑惑,但她嗬斥时,心中已有惊惧,她知道叶知秋为人沉稳,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知秋道:“臣略微询问,知道本是郭皇后在后宫发脾气,点燃了寝宫的帘幕。罗供奉以为是小事,安排人去救火,还特别吩咐莫要惊扰太后。但罗供奉一去不复返,皇后宫中的火势未灭,别的宫中居然也相继起火,宫人一时间不敢来报,这才导致如今的局面。” 第375章 造反3 邱明毫补充了一句,“臣方才和叶捕头分头查探火情,有宫人说,见有闪电劈中了宫殿,导致宫殿起火。” 帘帐霍然掀开,刘太后终于冲了出来,喝道:“你说什么,天降闪电?天降……天降……”刘太后吃惊非常,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 众人怔住,眼中均露出惊骇之意。 天降闪电,击毁宫殿,或者燃了宫殿,并非什么奇事。众人惊骇的不是这个,而是骇然刘太后的一张脸。就算是袁少廷,眼中都露出震撼之色。 那张脸,实在过于苍老。苍老的有如千年古树,皱纹如刻,让人乍一看,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曾经让真宗最为喜爱的女子。 可袁少廷知道,这人的确是刘太后,刘太后只是老得厉害。她本不应该如此苍老,她久在宫中,保养的很好。听人说,太后一直都用羊奶洗面,服食珍珠粉末。刘太后虽年已六十,但肯定风韵犹存,可她怎么这般模样? 众人垂头,不敢多言。 刘太后已忘记遮挡容颜,眼中已有惊恐,只是喃喃念着,“天降……天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我不信!” 旁人不解刘太后说什么,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恐。 叶知秋职责所在,不能不说道:“太后,火势来得极快,宫人控制不住了。太后留在宫中,只怕有危险,请太后速做定夺。” 袁少廷虽惊不乱,赞同道:“叶捕头说得很有道理,为太后安危着想,还请太后移驾。臣不才,愿护在太后左右。” 刘太后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先出宫看看火势。” 等出得宫来,刘太后又吃了一惊,只见到禁中已四面起火,铅云赤染,烟冲霄汉。四周已传来劈劈啪啪的声响,叶知秋说得不错,火势已难以控制。 刘太后虽有些慌乱,但终于镇静下来,吩咐道:“袁少廷护驾!其余宫中之人随行,不得慌乱,违者必斩!” 太后一声令下,众宫人凛然。太后略作沉吟,又道:“叶知秋,你拿吾的手谕,出禁中调夏随、葛宗晟两队禁军入禁中。同时让夏守赟、葛怀敏二人尽快在大内候着。” 葛怀敏身为京中捧日、天武四厢禁军的都指挥使,夏守赟是夏随的老子,也就是三衙中的马军都指挥使。这二人都手握兵权,刘太后让他们前来,显然已对宫变极为重视。 叶知秋略有迟疑,李遵勖已急道:“太后,祖宗家法,禁军不能轻易前来禁中,只怕有变。” 太后怒喝道:“禁中失火,绝非老天的缘故,只怕是有奸人放火。如今禁中危机重重,怎能不让禁军入内护驾?快去,快去。” 叶知秋也感觉事有蹊跷,向袁少廷望去,见袁少廷点头,一咬牙,领令飞奔而去。 太后望向袁少廷道:“郭指挥,你认为吾的决定可对?” 袁少廷道:“太后所令极是,眼下紧急关头,当施非常手段。迟则生变。” 刘太后点点头,正待说什么,半空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正中长春宫的顶部。只听到轰隆隆的巨响,长春宫如纸糊一般,倏然垮了下来。 天地之威,竟至如斯。 方才刘太后若没有出长春宫,只怕要被埋在其中,众人暗叫侥幸。邱明毫脸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刘太后低呼一声,失声道:“天降神火,八殿……”她倏然住口,望向了袁少廷,眼中满是惊怖骇然之意。 袁少廷大是奇怪,不解刘太后要说什么。上前一步,安慰道:“太后,袁少廷在此,必保太后安全。” 刘太后似没有听到袁少廷所言,望着天空闪电不停地劈下来,失魂落魄道:“天降神火……天降神火……” 她不知说了多少遍,惊雷响动,惊回了她的魂魄。刘太后回了神,这才又道:“李驸马,你立即去召集宫人救火,不得怠慢。若见到罗崇勋、杨怀敏二人,让他们速来见吾。”李遵勖战战兢兢的应了,仓惶而去。 刘太后望向邱明毫道:“邱捕头,宫中有祸,圣上可能也有危险,你速去圣上的身边护驾。” 邱明毫略有迟疑,终究还是抱拳道:“郭指挥,保护太后之责,就交给你了。”见袁少廷点头,邱明毫也飞奔离去。 刘太后望着邱明毫入了暗夜,心中想到,这邱明毫虽破案无能,却也是忠心。见宫人大部分都已聚过来,心中微动,说道:“袁少廷,随我去找圣上,我……总是放心不下他。” 袁少廷大喜,他也一直担忧赵祯那面的情况,闻言立即道:“遵旨!太后请随我来。”他来见太后,为避嫌疑,未带兵刃。可如此惊变,仍神色沉着,睥睨八方。 刘太后已上轿,见到袁少廷不慌不忙,暗自点头。 袁少廷前头领路,后面就跟着太后的轿子,再后面,又是一帮慌慌张张的宫人和宫女。雷声滚滚,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最奇怪的是,天竟无雨。 所有人望着这古怪透顶的老天,心中彷徨。袁少廷虽也皱眉,但还算镇定。众人径直向帝宫行去,脚步沓沓,这时雷声又响,袁少廷突然有种警觉,倏然扭头望去。 只见到不远高墙处,突然冒出个头颅,戴着鬼脸面具。袁少廷心中一寒。如此惊魂之夜,那头颅冒出,有着说不出的邪恶惊心。 那头颅才出,一只手转瞬扬起,铮的一声响,有点寒光已向太后所乘的轿子射来。寒光犀利,来势极劲。 袁少廷爆喝声中,身形展动,已一掌切在轿子栏杆之上。抬轿的宫人猝不及防,只觉大力涌来,惊呼声中,全部倒向了一侧。就是这么一倒,那弩箭射偏,擦着轿帘飞过,击在一宫女胸口。 那宫女哀鸣声中,已软倒了下去。袁少廷惊出了冷汗,再抬头望去,高墙处,神秘之人已经不见。袁少廷为保太后,不能追去,心中凛然想到,行刺的人是谁? 有宫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为表忠心,纷纷上前喝道:“袁少廷,你要造反吗?” 刘太后叱道:“退下。” 第376章 造反4 那几个宫人马屁拍在马蹄子上,讪讪退下。有宫女早扶出了太后,太后脸上虽有惊疑,但还镇定道:“袁少廷,怎么回事?” 袁少廷飞快的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遍,同时也看到射死宫女的是枝弩箭,暗自皱眉。刘太后苍老的脸上有了不信,喃喃道:“在宫中,会有谁想要杀老身呢?” 她言语中,突然有着说不出的疲惫。袁少廷不能答,心中也在琢磨着,谁要杀太后?杀太后做什么?蓦地心中凛然,已向帝宫的方向望去。帝宫的方向,竟也有火光升腾。 太后也望着帝宫的方向,缓缓道:“袁少廷,你前头带路,我们还是要去看看圣上。” 袁少廷点头,见轿子已损,不能乘坐。这时候也无暇再找轿子,索性守在太后的身边,向帝宫行去。 太后已步履蹒跚。袁少廷见了,心中有了同情之意。太后老了,老得连走路都不利索了。 众人终于到了帝宫前,帝宫早就火光冲天,袁少廷倒还镇静,暗想有何良、王珪等人护驾,赵祯应该无事。 突然见阎文应和八王爷迎过来,袁少廷忙问道:“圣上呢?” 阎文应见到袁少廷、太后,喜道:“圣上见火起,带一帮侍卫赶去救太后了。臣在这里,和八王爷一起指挥救火。” 刘太后听到赵祯去救自己,蓦地心中一热,鼻梁酸楚,心生柔情。无论她如何对待赵祯,赵祯对她这个娘亲,总是不差。可方才那一弩箭,又是谁射的?刘太后脸沉似水,向八王爷望去。 八王爷头也不抬,只是望着脚尖,神色中,隐约有惊慌之意。 赵祯已到了长春宫前。 宫中火起,赵祯得到消息时,正在望着酒杯发呆。八王爷也在望着酒杯,似乎看酒比喝酒更有乐趣。 会庆殿起火!赵祯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凛然站起,不待再派人打探,又有宫人禀告,天和殿起火、承明殿起火、延庆殿起火! 片刻之间,禁中已是一片大火。 赵祯本来还想稳住,但见天和殿已快烧到帝宫,承明殿又接近了长春宫,不由大急,喝令众侍卫随行,赶着去护卫刘太后。本来他不能轻易带兵去见太后,只怕旁人会说他对母后不敬,但这种关头,哪里顾得了许多? 赵祯带侍卫赶赴长春宫之时,宫殿已倒塌,见火势颇猛,宫中却已空无一人。赵祯并不知道刘太后赶着见他,双方正好错过。 赵祯不由诧异,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置。正沉吟间,远处有一太监奔来,赵祯见到,急道:“杨怀敏,太后何在?” 杨怀敏已满头是汗,见到赵祯喜道:“启禀圣上,禁中大火,太后知晓后,牵挂圣上,和郭指挥一同前往去了帝宫,不想圣上在此,竟错过了。” 赵祯听太后关心自己,心中一热,急道:“那太后现在何处呢?” 杨怀敏道:“太后找不到圣上,眼下和小娘娘前往延福宫去了。” 宫中大娘娘就是刘太后,小娘娘是杨太后,也就是赵祯的奶娘。刘太后掌权,杨太后却是诸事不管,对赵祯很是疼爱。 赵祯闻言,感慨道:“天幸大小娘娘平安。速带朕去见她们。” 杨怀敏道:“臣遵旨。”说罢带赵祯和众侍卫向延福宫的方向行去。延福宫靠近皇仪门的方向,如今还没有受到大火的波及。 何良默默跟随着赵祯,不知为何,心中不安之意更浓。他自从进入皇宫后,内心就隐约有了惶恐之意,就算他当年在飞龙坳、曹府、甚至在永定陵的时候,都没有这般惶惑。但具体惊惧什么,他却说不明白。 那股惊惧从心底涌出,让他眼皮不停地跳动,甚至连手都抖了起来。张玉和何良素来交好,见到他一只手抖个不停,关切问,“你没事吧?” 何良长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杨都知,你怎么知道圣上在此呢?”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想要分散自己的紧张。杨怀敏前头带路,陡然间身躯一震,回道:“是太后知道圣上必定前往长春宫,是以让我回转来找。” 赵祯问道:“太后没事吧?” 杨怀敏道:“没事,没事。有郭指挥在,又有谁能伤到太后呢?” 这时候延福宫就在眼前,宫门森森,前面不见宫人。杨怀敏道:“大娘娘、小娘娘均在里面,圣上,我陪你入内吧。” 赵祯点点头,举步前行,王珪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喝道:“为何宫门前无人守候?”他想着刘太后、杨太后都是宫中极为显赫的人物,就算宫中失火,肯定也有一帮宫人、宫女跟随,怎么这个延福宫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候宫门咯吱一声,已然开了。 杨怀敏强笑道:“大伙……”话音未落,突然凄然叫道:“是我!” 何良喝道:“圣上小心!”他飞身扑过去,一下子扑倒了赵祯,王珪只听到嗡的一声,眼前寒气森然,怪叫一声,平平地倒了下去。 只见宫门处一排劲弩射出,射入侍卫人群之中,杨怀敏惨叫一声,已被劲弩射个通透,倒地死去。 随驾的众侍卫武技都是不差,可这次事发突然,弩箭射来,有的前扑,有的倒地,还有几个躲闪不及,被弩箭射个正着,当场毙命。 张玉侥幸躲过,李禹亨却恰逢前面有人为他挡了一弩,可脚下一软,骇得晕了过去。 何良抱住了赵祯,毫不犹豫的向一侧滚去,只听到又是嗡的一声响,方才扑倒的地上又扎了一排弩箭,寒光闪闪。 王珪仰天倒下去,也正避开了那排弩箭,心中又惊又怒,暗想看这弩箭的数目,来人竟是不少,这是禁中,又有哪些人能混进来?倒地之际,已见到宫门之后,竟然蹲着一排弩箭手,又想到杨怀敏临死前所言,证明他是刺客同党,真正该死!而那些人只求袭驾,竟然连同伙都杀,也是心狠手辣。 第377章 造反5 王珪思绪不停,手脚更是不慢,倒地之余已抽刀在手,用力抡了过去。宫门内有数人已冲了出来,就要奔何良而去,不想兜头飞来一刀,一人躲闪不及,惨叫声中,已被一刀贯穿了胸口。 刺客都是一凛,缓了半步,王珪鱼跃而起,喝道:“护驾!”众侍卫呼喝一声,已有数人顶了上去,手臂一抬,弩箭射出。门口挤住的几个刺客,无从躲避,竟然悉数被弩箭毙在当场! 刺客余众发了一声喊,转瞬躲在两侧,又是一排弩箭开道,众侍卫这次早有防备,窜高伏低,纷纷躲避。 这时候墙头传来响动,王珪斜睨过去,背脊发寒。只见墙头处已冒出数十个脑袋,那些人见众侍卫逼住宫门,纷纷从墙头纵越而下,向侍卫们冲了过来。 王珪见敌人势大,低声道:“何良、张玉、武英,你们三人护送圣上走!去最近的皇仪门,我带人截住他们。”他不知这些人如何混入了禁中,但总不能大内的禁军都反了,只要何良带圣上找到了禁军,再来多少刺客也不用担心。 何良也是心中发毛,见赵祯已不能起身,问道:“圣上,你怎么了?” 赵祯忍痛道:“脚不行了。”方才何良飞身一扑,赵祯虽躲过了弩箭,但毕竟没有习过武功,慌乱中伤了脚踝。 这时间刺客已冲到近前,侍卫们身负卫护圣上之责,已退无可退,一咬牙,对冲了过去。只听到乒乒乓乓,闷哼惨叫四起。转瞬之间,已倒下三个侍卫、十多个刺客,可宫门敞开,又杀出一队刺客,足有数十人之多。 王珪厉喝一声,已正面冲过去,一人手持长枪,一枪刺来,直奔王珪胸膛。王珪去势不减,手如电闪抓住了枪杆,用力一戳,那枪杆倒穿而出,刺入那人的胸膛。 可转瞬之间,又有两杆长枪、一刀一剑击来。那些刺客似乎知道王珪在这里本领最高,已有七八人向王珪冲来。 王珪遇强更强,长枪一摆,已磕飞来袭的刀剑,单臂一振,手中长枪雷霆般轰出,刺入一刺客的胸膛,余势不歇,竟然又将那人身后的刺客连在一起。 众刺客虽是得了死令,这次誓杀赵祯,但见王珪如此勇猛,也不由倒退一步。 宫门处有一人说道:“谁杀了王珪,赏黄金千两!” 赵祯一怔,听到那声音有些熟悉,脸上已现愤怒之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刺客攻势再起。何良见敌势如潮,知道抵挡不住,一把拉起赵祯,负在背上,拼命向皇仪门奔去。 张玉、武英也是杀红了眼睛,和何良并肩一冲,砍翻了两名刺客,已冲了出去。 何良奔行之时,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但事态紧急,身后喊杀冲天,一时间也无暇多想。好在王珪、桑怿等人知道事态紧急,和众侍卫拦住道路,且战且退,拖延时间,刺客虽多,但一时间也攻不过众侍卫的拦截。 何良已到皇仪门下。 皇仪门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一片,何良心中一寒,已知道不妥,想禁中如今已如火如荼,就算瞎子聋子都知道禁中有乱,这城门前怎么会连人影都没有? 何良放下赵祯,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一颗心通通地跳个不停。武英高喝道:“守宫门的是谁?还不快打开宫门,圣驾在此!”他喝声才落,已有几人现身城头,一人笑道:“真的是圣上吗?” 赵祯一见城头那人,脸色已变。城头上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朝中寺事刘从德! 这里本不应是刘从德把守,但刘从德竟能出现在城头,已说明他有反意。赵祯随即想到,延福宫的刺客,也可能是从这皇仪门放进来的,那些人刺杀不成,索性把他逼到这里,形成合围之势。 武英厉喝道:“刘从德,还不快开宫门?” 刘从德叹口气,不理武英,只对赵祯道:“圣上,你身边怎么竟带着这种蠢材,我若是能开宫门,早就开了,你说是不?” 武英厉喝一声,就要顺城道冲上城头。 刘从德一挥手,城头上现出数十弓箭手,个个挽弓搭箭,箭头泛寒。武英心中一紧,已带着赵祯连连后退。 刘从德哈哈笑道:“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冲过这里吗?” 赵祯反倒沉住了气,说道:“你不开宫门,难道朕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刘从德嘿然一笑,“你们到了这里,还想到哪里去呢?你们怎么不看看两侧。” 赵祯扭头望过去,脸色又变,只见到黑暗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队弓箭手,堵住了他前往垂拱门和集英门的道路。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哈哈笑道:“赵祯,你也有今日吗?” 赵祯见那人正是马季良,恨得牙关紧咬,凝声道:“朕待你等不薄,你等竟敢公然造反,不怕株连九族吗?”他心中虽恨,却有些奇怪,马季良和刘从德怎么会有这般胆子造反,难道说他们是得到了太后的吩咐?一想到这里,赵祯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刘从德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怕的?其实你也怨不着我们对付你,你若不是带着禁军,蓄意对付太后,我们又何必这般对付你?赵祯,你若是聪明的话,就束手就擒,将玉玺让给太后,若是执迷不悟的话,我就先杀了你,再取玉玺。” 武英突然道:“你们这般做,可是得到太后的授意?” 马季良淡淡道:“太后早就想了,不过总还念及亲情,我们这些人得太后的恩德,当然要急太后所想,所以为她办了。” 赵祯忿然道:“你们竟然想弑君,可真的视大宋君臣于无物?你们真的以为杀了朕,太后就可以登基?只怕此事泄出去,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马季良哈哈一笑,“杀了你,谁知道是我们杀的?今日宫中起火大乱,混入了刺客,刺杀了天子,我等平乱有功,以后荣华富贵,当是享之不尽。” 第378章 红颜1 张玉单刀一横,喝道:“马季良,你当我们是死人吗?” 马季良淡淡一笑,“你们虽不是死人,不过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其实我都不用自己动手,想必让何良解决你们两个殿前侍卫,也是绰绰有余了吧?” 赵祯、张玉和武英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玉仰天大笑道:“马季良,你疯了不成,你以为何良会听你的吩咐?”他笑声陡止,因为他已经见到何良的一张脸。 何良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张玉嗄声道:“何良……你……怎么了?你难道真的要背叛圣上?”他早就察觉何良今天有些不对劲,可却从未想到过,忠心耿耿的何良会和马季良等人一伙儿。但何良若非和马季良一伙儿,马季良的口气为何像吃定何良一样? 何良不语,缓缓抬头向皇仪门上望过去,失魂落魄…… 那火的夜,冷的风,映照天地间一片凄清。 那巍峨的城门楼上,立着一点白,白衣胜雪,雪一般的冰冷…… 冰冷的是两颗心。 何良一颗心都抖了起来,绝望的叫道:“羽裳?”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不安,原来他为之日思夜念的戚小婵已落在刘从德等人的手上!原来羽裳就在宫中! 何良从永定陵赶回时,从未想过,会在这般情形下和戚小婵相见。 戚小婵就在城门楼上,痴痴地望着何良,神色黯然。她日夜想念的意中人就在城门下,但咫尺天涯! 马季良哈哈大笑,得意道:“何良,你知道的,你我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何良霍然转身,嘶声怒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我的恩怨,与戚小婵何关?” 赵祯等人心头一沉,他们虽不知道戚小婵是谁,但看何良的表情,就知道何良对此人的关切,甚至超过自己的性命。赵祯想起宫中询问何良意中人的时候,何良满是柔情,不由心中更冷,很显然,今日之事,刘从德他们已经策划许久,有备而来。 但只凭马、刘两人,当然难以掀动这场造反。幕后人到底是刘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马季良冷笑道:“你错了,一人做事,往往要连累别人的,不然何来株连九族之说?当年你害我儿子一生残废,你就要知道,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的。” 马季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何良,你可还认得我?” 何良望向那人,咬牙道:“罗德正,你还算人吗?” 那人微笑道:“我是不是人不劳你操心,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听我们的吩咐,你很快就要做鬼了。” 马季良旁边那人就是罗德正,也就是罗崇勋的义子。何良片刻就已明白,这些人早就蓄意对付他,罗德正知道他对戚小婵的情意,告诉了马季良,而马季良一直隐而不发,今日才用戚小婵要挟自己。 何良还在懵懂之际,这些人显然已把何良当作大敌,这才专门定下了对付何良的计策。 何良长吸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马季良立即道:“你要敢动我,他们就把戚小婵丢下来。嘿嘿,更何况……你有本事冲过来吗?”他离何良有段距离,身边又都是弓箭手,只要何良一动,乱箭射来,何良绝对抵挡不住。 马季良还没有让人放箭,只是因为胜券在握,要好好的折磨何良。他就一个儿子,却被何良打成残废,这口怨气憋了许久,当然不肯让何良就这么死了。 何良浑身僵凝,头发丝都不敢动半分,可双手指甲入肉,已滴出血来,恨声道:“罗德正,你义父罗崇勋必然也参与了今夜谋反一事,不然宫中也不会这么快起火!你们父子均是卑鄙小人,不怕世上有报应吗?” 罗德正叹口气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有报应。”他霍然上前,一脚踢在何良的小腹上。他当初被何良戏弄,早就憋了许久的火气。这次得到机会,如何会轻易错过? 何良痛得弯腰,却终究没有还手。 城门上的刘从德、城门下的马季良都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已掐住了何良的命门。 张玉呼喝一声,才要上前,何良突然一伸手,已拦住了他,说道:“张玉,我求你一件事。” 张玉颤声道:“何事?”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何良惨然笑道:“你若是我的兄弟,莫要帮我。” 张玉大声道:“可是你值得吗?”他和何良兄弟多年,已看出何良的用意,不由心中打颤。 何良吸了口气,望向马季良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羽裳?” 马季良得意地大笑,“何良,你也有今天?要我放了戚小婵,很简单,你先解了刀。” 何良想也不想,伸手除下刀鞘,掷在地上。当啷声响中,带着难言的决绝。 马季良又道:“好,够痛快!何良,只要你再杀了张玉和武英,绑起赵祯,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张玉握紧双拳,牙关紧咬。武英忍不住后退一步,挡在赵祯身前。赵祯目光闪动,只是望着暗处,神色中隐约带着焦灼。 何良回头望了眼,摇头道:“你知道……不行的。” 罗德正嘿嘿一笑,“真的不行吗?”他陡然竖肘,一肘击在何良的脸上。何良眼角已裂,鲜血流下,踉跄后退两步,遽然伸手,扭住了罗德正的手腕。 众人一惊,何良反扭了罗德正的手臂,抽出罗德正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住手!”他这一招干净利索,罗德正得意间,猝不及防,已被何良擒住。 何良虽制住罗德正,心口更是抽紧,咬牙道:“马季良,你放了戚小婵,我就放了罗德正。” 变生肘腋,弓箭手倏然拉弓,吱吱弓弯,杀气漫天。马季良笑了,摆手止住弓箭手放箭,“何良,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认输的。可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何良心在颤,还能冷静道:“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是太后身边的人,你难道会因为个戚小婵,得罪罗崇勋吗?” 第379章 红颜2 马季良淡淡道:“我可以和你赌。我数到三,你杀了罗德正,然后你看看有什么后果。”他冷冷的笑,已数道:“一……” 不等再数下去,何良已惨笑道:“不用数了,你赢了。”他也知道这事关系极大,马季良如何肯为个罗德正放弃造反一事?他方才如落水之人,勉强抓住根稻草,马季良可以不把罗德正放在眼里,他何良如何敢拿戚小婵来赌? 罗德正看出便宜,回肘撞去,何良无心再打,罗德正轻易挣脱何良的束缚,又是一拳击在何良的脸上。 何良神色木然,晃了两晃,却还是没有倒下。 罗德正已抢过单刀,放声笑道:“何良,还手呀,你怎么不还手?你不是一直都很嚣张?”他眼中露出怨毒之意,长刀扬起,一字字道:“我今天不会杀你,我只会斩了你的四肢,然后天天看着你……” 他口气中满是森然恐吓,何良却是充耳不闻。 夜凉如水,何良心冷若冰。饶是他计谋百出,但此刻却是半分主意都没有。陡然间脸上一凉,何良抬头望去,才发现苍天终于下起斑斑雨滴,有如心中的泪。 “杀了我,放了她!”何良终于道,声音中带着分宁静。他心中祈求苍天有眼,满足他这个最后的愿望。 罗德正哈哈大笑起来,“杀你还不是和杀条狗一样简单……”他晃了下单刀,那泓光亮照耀着他那狰狞的脸。何良不动,甚至没有再转头去望戚小婵,可一颗心只是叫,羽裳,我对你不住! 陡然间,城门楼上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声音在如水似墨的夜中,带来分明亮,击破了暗的沉寂,其中竟不闻有半分哀伤。乍一闻,只以为是那多情的少女,唱给情郎听的情歌,但谁又知道,其中凄婉深藏,生死一线? 在场众人多数都不知文,不解其意,何良霍然转头望过去,心中想,羽裳想说什么?只有何良才知道戚小婵唱的是《诗经》。他这段日子,整日揣着本诗经,没事就翻看,突然记起这诗经最后四句是,“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这本是一女子对天发誓,说要与夫君同生共死。何良想到这里,只是想,羽裳,我若是死,能换来你的生,我没什么不敢。可是,我救不了你。 刘从德听到“畏子不敢”四个字时,却以为戚小婵胆怯,催何良自杀,嘴角显出了嘲弄的笑。 那歌声再是一转,变得如苍茫暮色,凄迷风雨。戚小婵终于流泪,泪流满面,凄然而笑,唱道:“红颜刹那弹指无,千古盈亏叹玉斧;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何良心中一阵惘然,突然心中震颤,已明白戚小婵的用意。戚小婵告诉他,人生弹指,红颜易逝,不见得值得留恋生死。陡然间心中一寒,已知道戚小婵更深的用意,嘶声叫道:“羽裳,不要!” 那凄凉的歌声荡气回肠,缠绵悱恻,已从城头幽幽传来,“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歌未罢,一朵白花陡然绽放,已从城门楼飘然而落。 落落如舞。 众人呆住。戚小婵竟然挣开身后人的束缚,从高高的城门楼上跳了下来! 何良心已碎,撕心裂肺的喊道:“不!”他终于明白戚小婵的意思,戚小婵要用死,换取何良的生。就像何良为了她的生,宁可自己死。 她用歌声表达了自己最后的相思、无尽的依恋。虽有无限的缠绵,但她就那么决绝地跳了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明白,不懂的人,说多少都没用,懂的人,终究会懂。她虽是花一样的柔弱,却有竹子般的倔强,她爱何良,胜过爱自己,就像何良爱她胜过自己一样。 此生不渝!此爱不渝! 何良已向城门处奔了过去,罗德正见戚小婵坠落,骇然失色,竟也忘记了阻拦,马季良一凛,已忘记让众人放箭,就算城门楼上的刘从德,也被戚小婵的决绝震撼,后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听到那婉转却又激荡、情浓更是情深的歌声,恨不得大哭一场。见戚小婵竟为何良跳下来,就算赵祯、侍卫、众叛逆都是望着何良,只望他能接得住戚小婵! 何良那一刻已奔行如飞,泪眼模糊,只奔着那白影坠落的方向扑去,哀求天上千万菩萨,只要能救得戚小婵一命,他何良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 但人力有穷! 何良堪堪奔到城下,白影闪电而过,何良伸手去抢,却不过触到冰凉的一丝衣裳。 砰的一声响,何良的一颗心已裂了开来,天际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碎了那阴沉的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如苍天的泪水。 何良无泪,眼中几欲滴血。他缓缓跪下去,伸手想要去触摸那似近实远的面庞,一只手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 他想哭,可无声;他想喊,却无语;他想怒,但全身血液如同被抽空一样。他心中只余一股莫名无尽的悲意!滔滔滚滚,充斥了胸膛! 天地间电闪雷鸣,那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惊心动魄,何良心中唯有死寂。微风过,忽见戚小婵眼睑一动,何良已扑过去,一把搂住戚小婵,泣声道:“羽裳,你醒醒!” 又一道霹雳击过,戚小婵缓缓睁开了眼睛,带丝艰难,有分痛苦,见到何良哭泣,流泪道:“何……大哥,我对你不住……以后……陪不了你。” 那一刻,何良泪如雨下,悲声道:“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不……我带你去看大夫,看最好的大夫。”他见戚小婵虽是嘴角溢血,但尚有呼吸,陡然间升起希望。 戚小婵艰难道:“没……用……了。”见何良潸然泪下,戚小婵伸手想要触摸那悲刻般的脸庞,却终究无法抬手,她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但思维却益发清晰,何良一把抓住她的纤手,心碎无语。 第380章 红颜3 戚小婵突然笑了,笑得很淡很轻,“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她没说的是,她宁死也不愿意看到何良受辱,她虽看似柔弱,但内心的刚烈,却远胜常人。 何良咧咧嘴,可无言,滴滴泪水落在戚小婵的脸上,如血泪。 戚小婵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何良只是点头,“百件千件,只要你说!” 戚小婵轻声道:“好好……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何良心如刀割,盯着戚小婵的双眸霎也不霎,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天籁般遥远,“我答应你!” 戚小婵舒展了眉头,脸上满是不舍,叹道:“好美的……雨,好美……的舞,就算这火儿……也是好的。可惜……何大哥,羽裳有娘亲陪……却陪不了你……”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虽是依恋,但终于细不可闻。 何良手臂一沉,嘶声吼道:“羽裳!”那声音裂云穿雨,响若雷霆,其中夹杂着无限的伤心之意。又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临死前发出绝望悲恸的怒吼…… 张玉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起,一刀就向马季良劈去! 马季良立即道:“放箭!”听到何良的吼叫,马季良突然觉得,一切并非想象中的掌控手中,他已心寒,只想早些解决这里的事情。 长箭如雨,张玉去势不停,单刀急挥,竟然磕飞了面前的长箭,冲到马季良的身前。但脚才落地,就有三杆长枪当胸刺到。张玉挥刀急砍,当当响声,长枪荡开,但又有数人拦在张玉的身前。 马季良急退,故意哈哈大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想要杀我,再练个几十年功夫吧。” 张玉又急又怒,虽斩杀了一人,但已深陷重围,冲出去都困难,更不要说杀马季良! 武英护在赵祯身边,手持长剑,拨打着羽箭。他功夫虽是不差,但对方长箭一拨接着一拨,等到第三轮长箭射到,武英躲避不及,已被羽箭射中肩头。 武英哼也不哼,剑交左手,拼命抵挡。 赵祯又是心寒,又是感激,突然道:“武英,你自己逃走吧,朕不怪你。”这几日来,护卫他的侍卫前仆后继,死伤不少,赵祯心中不忍,知道已不能幸免,不想武英再死在这里。他也知道,马季良对付的是他,武英、张玉若不护驾,尚有一分生机。 武英咬牙道:“臣得圣上提拔,不敢有负,既然护驾无能,那就一块儿死了吧。” 赵祯暗想自己虽竭力挣扎,哪里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心中一酸,不想被叛逆看轻,反笑道:“那好,一块儿死了吧。”他就要走出去迎长箭,只希望早死,也能心安。 不想远处一声厉号蓦地发出,有如鬼哭道:“那好,那就一块死了吧!”那声音在深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悲戚愤慨之意,众人听到,均是心中发冷,手上稍缓,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 只见何良终于站起,凄厉的苦雨中,本是俊美的面容已有扭曲,眼皮不停地抖动,带的他脸颊一块儿抖动起来。 凄迷的雨中,何良的一张脸都开始跳动起来,暗夜中已有说不出的狰狞之意。他就立在那里,任凭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低头望了戚小婵一眼,说道:“羽裳,今日你就看着,何良本就是个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仰天长啸,身形陡动,已到了罗德正的面前。 众人皆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何良去救戚小婵,奔的虽快,但还是有迹可循,但此刻何良一动,有如轻烟薄雾,飘渺无踪。 罗德正已心寒,抽刀就砍,闪身就退。可刀才举起,刀断,腿才后移,腿折。 罗德正甚至没有见到何良如何出手,就被何良击断单刀,踢折双腿。惨叫才出,就像被斩断脖子的鸡一样。那惨叫陡灭,却是何良一伸手,扭断了罗德正的脖颈! 叛军已惊呆,赵祯又惊又喜,张玉难以置信,马季良已惊得浑身簌簌发抖。 何良已不像人,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人会有如此快捷、诡异的身手?何良杀了罗德正,转瞬已向马季良扑了过去! 马季良嘶声叫道:“救我!” 城头上,刘从德见势不好,厉声喝道:“放箭!” 城下的叛军这才醒悟,弃了张玉,弯弓搭箭,已向何良射去。长箭如蝗,空中嗤嗤作响,众人仓促之间,放箭虽不齐整,但刹那间,已有十数枝长箭射了过去,不想何良只是一挥手,就将射到面前的长箭尽数抓住,尚有几枝长箭成了漏网之鱼,可已伤不了何良。 弓箭手已骇破了胆子,心道这人空手抓飞箭,不要说见,以前就算听都没有听过,这何良恁地这般犀利? 不等弓箭手再次挽弓,何良已冲到马季良的身边,手臂一振,那十数枝长箭悉数送入了马季良的小腹中。 马季良退却不及,只觉得小腹剧痛,垂头望去,见到鲜血淋漓,一簇长箭入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何良一双眼眸已沉凝若死,盯着马季良,一字字道:“害死羽裳的人,全都要死!” 马季良浑身发颤,不等说话,何良手臂一抽,竟然将那十数枝箭又拔了出来。马季良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只觉得全身的气力和那肠子、鲜血一起喷了出去,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何良出手实在太快,快的叛军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两人不知死活地冲过来要救马季良,一人奋力一扑,去抱何良的双腿,另外一人长枪闪颤,就要刺过来,可见到何良杀人手段如此之狠,一时间竟僵在当场。 何良厉喝一声,声震云霄。双腿一挣,一脚踢在扑来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胸口已塌陷进去,狂喷鲜血,整个人飞出了好远,落在地上的时候,滚了两滚,再无声息。持枪那人被那一声喝骇破了胆子,晃了两晃,仰天倒了下去,竟被何良活活吓死。 第381章 红颜4 那些弓箭手虽箭已在弦,见到这种情形,却忘记了射出去。 何良手臂一挥,手中的长箭已成扇形飞出,空中嗤嗤作响,竟比硬弓所射还要迅猛。一些叛军躲闪不及,当场被射翻在地,其余的人一声喊,四散逃去。他们固然造反都不怕,可见到何良一人杀气腾腾,所向披靡,亦是骇破了心胆,不敢再战。 这时候武英、张玉二人身边早就没有了敌手,护在赵祯身前,见何良遽然这般神武,吃惊之余,还有些敬畏。 城头的刘从德见马季良惨死,已急红了眼睛,喝道:“下去杀了何良,谁杀了何良,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却无勇夫。 刘从德还待再喊,陡然间闭口,浑身发冷。 大雨中,何良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城门楼处,目光森冷。刘从德哑了嗓子,虽觉得隔的尚远,可何良的目光却如刀子般的刮来,让他不寒而栗。 何良浑身仍在颤抖,突然笑了声,可那笑声比哭还要忧伤百倍,他一俯身,拾了两把单刀在手,脚步一点,已向城门楼奔去。 何良眼中只有刘从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刘从德,必杀刘从德! 刘从德见到,心胆俱寒,喝道:“守住城道!不然一个都不能活!”他若说保护自己,那些叛军早就一哄而散,可叛军听到一个都不能活的时候,都是凛然。 众叛军已明白,何良心伤戚小婵之死,见人就杀,这城门楼肯定不能让他冲上来。 形势逆转,众人由袭驾转为保命,大声呼喝,已有弓箭手扼住城道,另有七八人参差而立,或挺枪,或持刀,扼住了通往城门楼的要道,只等何良窜上,刀剑齐施,长箭倾泻,势必要将何良阻在城门楼之下。 不想何良奔到城墙下,竟不循正道,奋力一跃,已高高飞起,要从一旁的城墙翻上。 可城墙有数丈之高,岂是他一跃能上?眼看他堪堪要落,何良却伸手疾刺,左手的单刀已刺入了坚硬的城墙之中。 这皇仪门的城墙均是青石所制,何良手中单刀绝非宝刀,但这一刀已如切豆腐一样刺入了城墙。 城上城下之人均是瞠目结舌,难信天下竟有如此神武之人。 何良一刀刺中城墙,借势翻上,竟身轻如燕。原来戚小婵身死,何良心中悲意不绝,贯彻周身,不知为何,那久已消失的两条巨龙蓦地上涌,回归脑海,翻腾不休。何良借巨龙起舞,只觉得周身精力弥漫,比起当初在曹府之时更是强盛,当下心中恨意如狂,虽意志清醒,但周身已似不受自己控制一样。 他借力而上,可距城墙尚有数尺,眼看堪堪要落,右手单刀奋力砍去,一刀击在城墙之上,单刀折断。何良身体稍停,弃了单刀,再次借力,已翻身跃入城墙,立在刘从德的面前。 刘从德吓得尿了出来。他只以为守住城道,何良虽勇,却也无能杀他,只要坚持到援军赶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哪里想到援军未到,何良已如神兵天降,到了他的眼前。刘从德手脚麻木,动弹不得,那些叛军却是哗一声响,已向城下涌去,哪里再管刘从德的死活? 何良一伸手,已抓住了刘从德的脖领,刘从德生死关头,急叫道:“莫要杀我!”何良凄冷地望着刘从德,“不杀你?给我个缘由?” 刘从德急得满头是汗,叫道:“造反的主谋不是我!” 何良凄然一笑,“是你非你,羽裳终究去了。你让她活转,我就饶了你。” 刘从德颤声道:“人死岂能复生?” 何良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凝声道:“那你只好死了。”他手臂方振,欲将刘从德扔下城墙,就听到城门下有人高叫道:“何良,住手!” 何良冷然望去,见到出言呼喝的竟然是刘太后! 刘太后不知何时,已到了皇仪门前。 何良拎着刘从德,望着刘太后,神色木然。刘太后扭头对袁少廷道:“袁少廷,快让何良住手。” 原来刘太后守在帝宫旁,久不见赵祯回转,不由焦急。这时有侍卫杀出埋伏,冲到这里,告知赵祯向皇仪门的方向逃命。袁少廷急怒,刘太后更急,正逢叶知秋已带宫外禁军赶至,众人才到皇仪门前,就见到何良飞上墙头,不由骇然。 刘太后见何良要杀刘从德,慌忙制止。刘从德是刘太后兄长刘美之子,刘美早死,刘太后当权后,对刘美后人极为疼爱,如何会眼睁睁看着何良杀了刘从德? 袁少廷已看清了场上的一切,浑身也剧烈颤抖起来,他双拳紧握,眼中已有刻骨的伤悲。袁少廷不语。 刘太后怒道:“袁少廷,你没有听到吾说的话吗?” 袁少廷仍旧不语,刘太后身后有一人高叫道:“何良!你放了刘从德,一切好说。若是不放……” 那人不等说完,何良已狼嚎般地笑,不等笑完,嘶声道:“若不放能如何?” 那人正是成国公赵允升,见状喝道:“你若不放,就是死罪!” 刘太后暗叫糟糕,就听何良仰天悲笑道:“原来如此。”他手臂一振,刘从德已飞出城墙,空中哇哇大叫,砰的一声大响,摔落在地,翻了下身子,再没有了声息。 众人惊呆。 天地雷动,电闪如潮,耀得城头上何良明灭闪烁,有如幻化。刘太后心口剧痛,呻吟一声,可这时没有人去望太后,众人只盯着城头的何良,不知所措。 何良连杀罗德正、马季良、刘从德三人,立在城头,无视城下诸人,一颗心已是空空荡荡,再没有着落。 杀了这些人又能如何?羽裳终究不能活过来了。一想到这里,何良心头又是大痛。 他本是乡间少年,被逼从军,受难受辱,意志消沉。他生平也没有什么大志,只以为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不想得到戚小婵青睐,度过生平最幸福的时光。但幸福总是短暂,戚小婵转瞬离他而去,可说是为他而死,他那一刻的悲痛自责难以言表。 第382章 红颜5 何良立在城楼之上,往事一幕幕、一重重的显现,和戚小婵大相国寺初见,误会频生;相思鸟筝,款款深情;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那个钟天地之灵秀的女子,那个婉转多情的女子,那个对他何良情深意重的女子,那个让何良心疼心怜的女子…… 本以为苍天垂怜,为弥补他多年所受的苦难,所以让他认识了戚小婵,不想更大的心痛却才开始。蓦地想到当初巩县邵雍所言,“你命中多磨!” 何良仰天长笑,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滚滚如血,对苍穹喝道:“老天!若是我何良命中多磨,你让我承受所有的苦难就好,为何要加给羽裳?你何其不公!”他厉喝声声,有如沉雷滚滚,可任凭他如何呼喝,苍天无情,羽裳还是死了。 羽裳死了…… 何良一想到“羽裳死了”这四个字,就觉得有如千斤巨锤重重地击在胸口,身躯晃了两晃,又想到戚小婵为了不让他受辱,宁愿赴死,何良心如刀绞,只想立即死了,换来戚小婵活转。陡然间想到戚小婵所唱的,“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以往他不懂,可他现在懂了,终于懂得戚小婵的似海深情,但那又有何用? 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他何良,虽信那银河天堑,可隔断人间别离,但是怎堪忍受生死相思之苦?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何良喃喃念着这几句,等再念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时候,突然心中一阵激烈,暗想既然生不能同室,那若能同死,也不枉戚小婵的一片情深。 他本是壮怀激烈的汉子,热血涌上心头,再也顾不得许多,喝道:“羽裳,我对你不住,不听你的话,可你去了,我怎能独活?”一抬脚已过了墙头,纵身跃了下去。 身子急坠的时候,众人惊呼一片,可何良内心平静,只想着,羽裳,我来了,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何良飞扑下城,众人均是出乎意料。谁都想不到何良这般深情,谁都想不到何良会寻死,看起来谁也救活不了何良。 除了袁少廷。 袁少廷见何良一抬脚要出城墙,悚然动容。空中电闪,可袁少廷身形比电闪还要快,他竟抢在何良坠地时到了城下。 何良堪堪落下,袁少廷长吸一口气,运劲去接。何良人在空中,已见袁少廷伸手,厉喝道:“走开!”他心灰若死,空中狂怒,虽知袁少廷是好意,但心中毫不领情,竟一拳击向袁少廷的胸膛。 拳风如飙,砰的一声,已击中了袁少廷的胸膛。袁少廷手腕急翻,已扣住何良的胳膊,借力使力,横甩了出去。 何良今非昔比,此刻体质早改,这一拳击出,直如巨斧开山,锤击博浪。但这一拳击出,袁少廷本可闪开。可袁少廷没有避,他若闪开,何良就要摔死,他怎能让何良去死? 袁少廷硬扛了一击,甩出何良后,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踉跄退后一步。 何良横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滑下来后,只觉得气血翻涌,周身剧痛,但终究没死。 何良怒喝道:“袁少廷……你!”他伤心欲绝,理智全抛,本想冲过去搏命,可见袁少廷吐血,眼中又满是悲伤,何良蓦地清醒过来,脚下一软,已跪了下来。 他跪下来才发现,戚小婵就在不远,望见戚小婵玉容栩栩如生,不由心中绞痛。 突然又想到,戚小婵对他一往情深,生平只求过他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可他转眼就忘记了戚小婵的要求,一心求死,实在负她良多。 何良自尽一次,侥幸活下来,一时间死志已淡,可悲从中来,瞬时泪如雨下,早忘记了身在何处,更无视身旁诸人。 他爬到戚小婵的身边,从怀中掏出那裂成两半的玉佩,捧到戚小婵面前,泣声道:“羽裳,你醒醒,我已经为你找到生父的线索了。你不能就这么去了,你总要等我的消息。你醒醒呀。你曾说过,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你不能说了不算!” 天空电闪,照着戚小婵苍白的脸,何良望见,突然想到,羽裳死了,她肯定是在天上。我何良一介莽夫,若是死了,有什么资格去天上?这么说,我何良就算死,都再不能和羽裳相见了? 念及于此,何良心中激荡,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鲜血如雾,喷在那玉佩上! 玉佩染血,泛着微弱的光…… 大雨狂泻,似要将这半天的积郁一口气释放出来。 众人早就周身通透,可没有人留意那风卷雨狂,袁少廷更是满脸的水滴,也分不清是雨是泪。没有人去看袁少廷,可若有人看到他那入骨的悲伤,就会发现,他的悲恸,丝毫不弱何良。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袁少廷只是喃喃念着这句话,眼中满是悔意,自问道:“难道……我又错了?”他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入雨,稀释无影。但那永恒的悲伤,血雨也是无法洗刷。 袁少廷又在后悔什么?所有的一切,本和他无关的!他有太多事情,无能为力! 苍穹雷动如涌,惊心动魄,一道电光裂开长空,耀得天地皆白,也耀得何良手上的玉佩泛着微白。 遽然间,一人惊呼道:“你这玉,是从哪里来的?” 一人踉跄奔到何良的身旁,再也顾不得整洁的衣着,跪在泥水中,神色仓皇。 那人竟是八王爷。 八王爷没了从容,少了冷静,一把握住何良的手,抓住了玉佩,叫道:“何良,你这玉,哪里来的?” 何良搂着戚小婵,神色木然,并不理会八王爷,只是喃喃道:“羽裳,我找到线索了。你父亲的另外半块玉我找到了,羽裳,你听我说,我这次去了永定陵……”他说话声音渐低,早就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他就当羽裳还在他身边,巧笑顾盼。他就当还坐在杨家的厅堂,柔情满胸。 第383章 红颜6 他只说给戚小婵听。 八王爷已无心再听,眼中满是惊怖,霍然站起,回头喝道:“赵允升!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怔,八王爷奔出来跪在何良的身边追问那碎玉,就让众人感觉不可思议,此刻八王爷竟怒喝赵允升,更是让众人云山雾罩。 所有人都望着那个成国公,成国公赵允升最近一直都住在宫中,方才宫中大火,他跑到刘太后的身边护驾。刚才刘从德要被何良杀死,也是赵允升出头。 此时此刻,八王爷找成国公做什么? 没有人留心刘太后,更没有人发现她脸上神色变得极为可怕。她望着地上的戚小婵,望着何良手上的玉,周身已剧烈颤抖起来。 赵允升站出来道:“八王爷,一切以后再说。眼下天降大雨,正好扑灭了大火,可雨太大了,还是让太后、圣上早些回转,以免淋出病来。”此时此刻,赵允升居然说出这几句话来,表现实在忠心。 没有人应声,刘太后没有动,赵祯更是没有动。 大局已定,叛逆全死,可形势却如天边云涌,电闪雷鸣,完全没有止歇的迹象。 八王爷双眸已要喷火,嘶声道:“赵允升!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赵允升眼中有了寒意,抖抖头上的雨水,叹道:“八王爷,这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先回去,我再慢慢对你说如何?”他口气中隐约有了威胁之意。 八王爷悲愤填膺,惨笑道:“赵允升,你让我回去?戚小婵是我女儿!唯一的女儿!她死在这里,你让我先回去?” 众人哗然一片,就算是赵祯,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戚小婵的父亲竟然是八王爷?这怎么可能? 赵允升目光如针,完全没有平日的卑谦,半晌才道:“八王爷,你该吃药了。我知道,你最近在吃一种药,总能引发幻觉。” “你放屁!”八王爷怒喝声中,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允升的衣领,一字一顿道:“我从未这么清醒过。那玉是我留给女儿的玉,天底下只有一块。你害了我的女儿!” 众人又惊,只觉得就算天上沉雷滚滚,都不如八王爷所言动人心魄。戚小婵一事,不是和马季良、刘从德有关?为何八王爷会扯到赵允升?难道说……所有人心中都有个可怕的念头,不敢说出。 赵允升已和冰一样的冷。八王爷揪住他的脖领,他动也不动,只是说,“八王爷,你疯了。你没有女儿的!” 八王爷眼中遽然露出疯狂之意,一口竟向赵允升脖子上咬去。 众人惊呼,赵允升只是一振手臂,八王爷已跌坐在雨水中。八王爷狠狠的望着赵允升,怨毒道:“赵允升,你不要妄想混淆视线了。你一直说我疯,就是怕我说出你要造反的秘密。” 皇仪门前,沉寂若死。只有一道道闪电划过,天边雷声滚滚,也击不破那死一般的沉寂。 赵允升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他只是摊摊手,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他不用辩解,因为很多人这时候,都觉得他可怜。八王爷又发疯了,每次他发疯,都有人倒霉,这次倒霉的就是成国公。 “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八王爷只是望着赵允升。 赵允升缓缓道:“你不妨说出来。”他声音低沉,目光如刀。 八王爷眼中悲意更浓,“我以前什么都不敢做,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一定以为我很怕死?其实你错了,我根本不怕死!” 赵允升见状,眼中终于露出分惊疑之色。 八王爷惨然道:“我怕的——只是我女儿有事!她自出生时,我就从未见过她一眼。我只留给她一块玉,我做梦都想见她,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她。我更没有想到,原来我还做了害死女儿的帮凶!我女儿死了,我还怕什么?” 他目光凄然,一直盯着对面的一人说话。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他望的是刘太后。刘太后也失魂落魄地望着八王爷,一言不发。她脸上也满是雨水,有如泪。 刘太后突然间,益发苍老。 赵允升少了分冷静,眉头皱紧道:“八王爷,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王爷霍然盯向赵允升,嗄声叫道:“一切的主谋都是你,你想杀了圣上!你勾结了罗崇勋、杨怀敏做内应,又说服了刘从德和马季良带人刺杀圣上!你让我入宫试探圣上的口风,却早布下了袭驾的阴谋!今天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悚。 赵允升目光斜睨,冷冷道:“你以为旁人会信你乱语?” 八王爷无助地望过去,指着赵允升道:“今夜造反的主谋就是赵允升,你们……你们要信我!”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可见到八王爷疯狂的表情,又觉得不可尽信。毕竟八王爷是个半疯,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如此,他说话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就算戚小婵是八王爷的女儿,但说不准八王爷是失女心狂,这才引发胡言乱语。 赵允升眼中已有得意之色,叹道:“八王爷,我不怪你。今日……” “你不怪八王爷,因为你内心有鬼吧。”一人冷冷道。 赵允升身子陡凝,一分分地转过身去,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落在一人脸上。雨水中,那人淬厉若剑,站在那里,挺起胸膛,有如长剑刺在地上。 那人却是叶知秋。 叶知秋带众禁军赶来,一直沉默,这刻蓦地出言,剑拔弩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叶知秋何意。 赵允升眉心如刀,嘴角还能浮出笑,“叶知秋,方才是你在说话?” 叶知秋上前一步道:“对。” “你说我心中有鬼?” “对!” 赵允升蓦地暴怒,大骂道:“叶知秋!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这么说我?”他一直对八王爷忍耐,因为无论辈分还是官位,八王爷终究还在他的上面,可对于一个开封府的捕头,他怎会客气? 第384章 红颜7 所有人都觉得赵允升是被冤枉,憋了一肚子的火,也觉得他的反应很正常。 叶知秋剑锋一样的笑,“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扭头对赵祯施礼道:“圣上,请容我说下去。” 赵祯立即道:“准!” 赵允升目光闪动,有分惊惶。他扭头望向刘太后,突然跪下道:“臣对太后忠心耿耿,天日可见,请太后为臣做主。” 叶知秋冷笑道:“若真的忠心耿耿,何必怕我多说?” 太后双眉竖起,嗬斥道:“叶知秋,这里怎么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太后让臣查案,臣此刻已有了结论。”叶知秋争辩道。 太后浑身颤抖,眼中也有分惊疑之色,“案子以后再说。” “不行,一定要今日说。” 刘太后怒道:“叶知秋……”她陡然收声,向赵祯望去,原来方才那句话,并非叶知秋说的。坚持今日要说的,正是赵祯。 刘太后脸上有了阴霾,问道:“圣上,你很多事情不知道。今日的事情,总要慢慢来查。” 赵祯脸上满是激动,上前一步道:“太后,今日有人要杀孩儿,你说让人慢慢查?” 刘太后吸了口冷气,四下望了眼,悲哀道:“是马季良、刘从德要杀你吗?他们这些日子,越发的不象话了。不过他们死了,一切就过去了。” 赵祯截断道:“他们两个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太后勃然大怒道:“你懂得什么?吾说的话,你难道不听了?夏随、葛宗晟何在?” 夏随、葛宗晟越众而出,齐声道:“臣在!” 刘太后道:“你们请圣上回宫歇息,一切明天再说。夏随,你调查宫中袭驾一事,葛宗晟,你接手叶知秋的案子。” 她轻轻两句话,就要压住眼下的风波。太后虽老,但威严尚在。夏随、葛宗晟,均是太后的人,他们当然要听太后的话。 叶知秋脸色已变,赵祯冷哼一声,见夏随走过来,喝道:“退下!” 夏随额头冒汗,左右为难。赵祯已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问道:“太后,你还认得这本书吗?” 那本书色泽淡金,书封无字,虽在雨水下,也无寻常书卷湿漉漉的迹象,不知道那书是什么材料所制。那本书,正是赵祯从永定陵取来的天书。 刘太后见了天书,神色巨变,哑声道:“你……你怎敢私取永定陵之物?你冒犯先帝,难道不怕先帝怪罪吗?” 赵祯道:“太后,先帝怪罪的只怕不是孩儿。孩儿带此书回转,就是想问问太后,这书上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太后失声道:“什么,你说书上有字?”她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有惶惑。 赵祯断然道:“当然。”他翻了下那书,已念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不等念完,刘太后已惊怖叫道:“住口!” 众人见刘太后失去常态,都大为诧异,不明白刘太后为何惊慌,也不解赵祯念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袁少廷一震,扭头望向赵祯,眼中满是古怪之意。袁少廷只望了一眼,目光又落在何良身上。 皇仪门前,惊变叠出,旁人都听得惊心动魄,只有袁少廷心若死灰,悲伤地望着何良。他心中只是想,我只为弥补过错,才带何良来汴京,可何良变成今日的情形,还不是因为我?我若不多事,怎么会到今日的局面?大错已成,我如何对得起梅雪? 想到这里,袁少廷已摇摇欲坠。当初他就算立在高手不空、夜月飞天面前,也从未有过这般虚弱的时候。 何良还在喃喃说着什么,没有人去听,何良也不想旁人听到。他泪已干,双眸红赤,虽不再流泪,可那神色,比落泪还要伤心百倍。 刘太后惊叫后,颤声道:“祯儿,你这些话……谁……谁……说的?” 赵祯大是奇怪道:“天书上写的呀。”他展开天书,对着刘太后。又是一道闪电劈开,耀明了书页,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书上并无点墨,空白一片,不由都是大寒。 书上没有字,那赵祯看的是什么?有鬼? 一念及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但见赵祯神色正常,又不像是发疯。赵祯没有发疯,可在场众人已要发疯。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太后嘴唇喏喏,只是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心中有个极大的恐惧,赵祯所说的话,除了真宗赵恒对她说过外,再无第三人听到。 既然没有第三人听到先帝说过的话,那话也不会是她对赵祯说的,那赵祯怎么知道此事? 蓦地想起当年之事,赵恒对她说过,“娥儿,这天书很是奇异,听说只有有缘人才能读到其中的内容。朕有一次,有幸就读过几句。造化神奇,真的不可思议。” 她本不信的,她不信什么鬼天书,但现在,她还不信吗? 又想起真宗临终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阴森道:“娥儿,祯儿虽非你亲生,但你一定要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样。你要保护他,辅佐他登基,将朕的江山交给他。你不能有异心,你不能对不起朕,因为朕待你始终不薄!你说,这些年来,朕可有亏待你的地方?” 她那时候只是点点头,赵恒没有亏待她的地方,相反,她有负赵恒! 刘太后这些年,若要登基,机会也有。但她始终害怕,不怕群臣,只怕赵恒临死前望着她的那双眼。 再想起赵恒弥留前,就她一人在赵恒的床榻前。赵恒已陷入昏迷,口中喃喃地念着几句话,那几句话,就是赵祯今日所言。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 弥勒佛被毁,五龙重出了,有人流泪了。禁中着火了,烧几个大殿不重要,关键是人为还是天烧?自己始终不想放弃登基的念头,这些日子总是惊恐梦醒,祯儿也做怪梦,还有祯儿梦中那烧焦的山是怎么回事。那梦本是真宗曾经说过的,祯儿怎么又会知道? 第385章 红颜8 宫中最近异象频生,也是真宗在警告她吗? 执迷不悟,魄魂难协! 难道这世上真有幽灵,在冥冥中狞笑望着世间一切? 托梦,是托梦吗?赵恒托梦回来了?一想到这里,刘太后浑身发冷。 前面的话都应验了,那最后一句话呢? 刘太后望着远处的戚小婵,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她最近老得厉害,就算怎么服补都无济于事。红颜空嗟,是说戚小婵的死,还是说她的老,抑或是…… 刘太后已不敢想下去,周身冷汗。 赵祯已道:“叶知秋,你想说什么,就说下去。” 众人都看着太后,太后目光空洞,并无一语。赵祯虽是皇帝,但眼下宫中均是太后的人,只要太后说一句,谁都不能不听。 但太后就是不说话。 不知何时,雨渐渐歇了,雷声也小了。但众人心中的惊天骇浪,仍滔滔不绝。 叶知秋轻咳一声,已道:“八王爷所言不错,今日宫中起火,一半天灾,一半人为。有人收买了罗崇勋、杨怀敏二人,为乱宫中。又说服刘从德、马季良造反。马季良、刘从德早就有心拥护太后登基,但为人不聪明,反被那人利用,做了替死鬼。” 叶知秋说的是有人,并没有明指,可谁都知道,他在说赵允升。 所有人都望着赵允升,赵允升抬头望天,淡淡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叶知秋反问,“为什么?” 赵允升望向刘太后道:“我想是因为他对太后太过忠心了。” 刘太后心头一颤,忍不住又想开口。这次宫变,本和她无关,但刘太后虽老,却一点也不胡涂,知道马季良要反,肯定是要拥护她登基。就算赵允升策划了此事,自然也是为了拥护她登基。 刘太后对赵允升一直视若亲生,她也觉得赵允升对她,满是忠心。 如果没有赵祯,这天子之位,本来就是赵允升的。 赵祯一天天的长大了,赵允升他们已等不及了,刘太后很多事情都明白,可她想到天书所言,又沉默了下来。 叶知秋冷笑道:“他真的是对太后忠心吗?恐怕不是吧!他一直想当皇帝,可惜命运不济,于是他只有指望太后登基。因为只有太后登基,才有把皇位传给他的希望。他一直装作卑微懦弱,甚至在圣上面前装作无能。” 赵允升阴冷地望着叶知秋,全没有了当初的谦卑。 赵祯恍然道:“赵允升,原来你当初建议太后让朕去永定陵,早有预谋!” 赵允升道:“圣上莫要忘记了,是你让我求太后的。这怎么是我的预谋?” 赵祯一滞,又气又恼。 叶知秋不理赵允升的讥诮,续道:“那人知道圣上私服出京,心中暗喜,于是买通元昊手下八部中人,暗杀圣上。他打着如意算盘,知道只要圣上一死,太后肯定登基。 太后登基后,他凭借太后对他的溺爱,要当皇帝已不难了。 但他没有想到机关败露,行刺不成,圣上竟能安然回京。 圣上回京,让侍卫留在禁中,又让袁少廷去见太后说明那人的一切阴谋,请太后公正对待。 那人意识到不妙,知道那些侍卫就是要抓他的,因此先发制人。 他早知道永定陵事败,所以提前布局,才有了今日袭驾一事。 不过那人很是小心,就算是袭驾,都不肯亲自出手,只让罗崇勋放火制造混乱,又让杨怀敏去骗圣上到延福宫,然后派之前混入的刺客逼圣上到皇仪门,就是想让刘从德、马季良亲手弑君。” 众人听了,不由心悸赵允升的连环计,又佩服叶知秋头脑的条理清楚。 叶知秋又道:“本来事情就要成功,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何良挺身救驾,又抓了刘从德。那人非常诧异,在何良发狂之际,故意激怒何良,这才导致刘从德身死。” 刘太后听到这里,身躯微震,瞪着赵允升。赵允升移开了目光,不敢和刘太后对视。 叶知秋轩眉道:“那人只以为刘从德、马季良都死,他计划虽败,但无人再泄露,这件事就可以敷衍过去。哪里想到圣上执意要查此事,八王爷又揭穿了他的阴谋,他既然无法隐瞒,索性就装作对太后忠心的样子,还想拖太后下水。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人机关算尽,终究难逃天理公道。” 叶知秋说到这里,终于停了片刻,问道:“不知道那人可承认这些事吗?” 赵允升拊掌道:“叶捕头不愧是京城名捕,谎话说得和真的一样。我很想问问,那人是谁?” 叶知秋毫不退缩,盯着赵允升的眼睛道:“那人就是成国公你!” 赵允升讥诮道:“我只想问叶捕头一句,你真的觉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很多人脸上都有疑惑之意,赵允升说得不错,这一切需要庞大的人力和精心的算计,无论怎么来看,赵允升都很难做得如此缜密。 叶知秋道:“你有这能力的,因为你不止是成国公,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赵允升眼中寒光闪动,揉揉脸道:“哦?什么身份?” 叶知秋吸了口气,肃然道:“你另外的一个身份,就是弥勒佛!你就是那个和元昊勾结,妄图里应外合,颠覆大宋江山的弥勒佛主!飞龙坳一战,你虽逃脱,但今日此时,你难逃一死。” 众人皆惊,耳边如炸雷响起。 赵允升竟是弥勒佛主?这是真的? 刘太后也是满脸的诧异,难以置信叶知秋所说的一切。 听到叶知秋这般说,赵允升反倒平静下来,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何不指我就是元昊呢?” 叶知秋道:“赵允升,当年先帝无子,太后慈心,将你养于东宫,但你不思报恩,居心不轨。后来圣上入主东宫,请你出了东宫,你心中忿然,竟偷偷去西北,联系李德明,请他助你篡位。” 赵允升只是冷笑,也不置辩,可一双眸子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第386章 红颜9 叶知秋又道:“李德明不敢得罪大宋,也就不肯和你同流合污。可后来继位的元昊却是野心勃勃,一心要搅乱中原江山,竟和你一拍即合,于是你们合谋,由你假扮弥勒佛主,由元昊暗中抽调八部人手助你。你们一方面搅乱大宋天下,另外一方面却在试着一种迷药,让人喝了后,狂性大发。元昊这般作为,当然是为攻打大宋西北城池做准备,你这番作为,却是为了取信元昊,同时痛恨失去皇位,不想让太后、天子心安。” 赵允升仍是一言不发,可额头上水滴流淌,也不知是雨是汗。 刘太后望着一地尸体,神色茫然,再望赵允升的眼神中,已没有慈爱之意。 叶知秋并不因为赵允升的沉默,就放弃了追查,“你这次宫中纵火袭驾,仍不忘记挑拨太后和圣上的关系,刻意制造圣上对太后不利的假象,因此在郭指挥护送太后去帝宫的时候,你射了太后一箭!” 太后一震,冷望赵允升道:“叶知秋所言,可是真的?” 赵允升退后一步,仰天狂笑道:“叶知秋,你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叶知秋见赵允升神情激愤,心中微动,感觉自己的推断可能有误,但还是说道:“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情。大相国寺中,弥勒佛被毁,本没有人知道五龙藏在那里,但元昊部下知道了,不用问,肯定是你从太后口中得知,又说给他们听了。我本来也想不明白,为何宫中有这么多的惊变,想必也是你在捣鬼,只想惊吓太后,得偿阴谋。若非你赵允升,还有谁能轻易在宫中杀了许多人而神不知鬼不觉?” 太后脸色已变,冷冷的望着赵允升,眼中满是伤心和愤怒。她最疼爱赵允升,从未想到,赵允升竟瞒着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如果叶知秋所言是真,那赵允升要杀的,就不仅是赵祯了! 赵允升脸色铁青,咬牙道:“叶知秋呀叶知秋,我只以为你有些头脑,哪里想到,你并没有那么聪明。眼下你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也没人指证。” 叶知秋道:“成国公若真以为在下信口雌黄,那可是大错特错。当初永定陵八部之人尚有活口,我已带到京城……” 赵允升冷笑道:“夜月飞天他们……”话未说完,陡然色变。 叶知秋双眸闪光,淡淡道:“是呀,夜月飞天、拓跋行乐都死在永定陵中,的确没人能指证成国公就是弥勒佛主,可是我一直只说八部之人,成国公怎么知道袭驾的就是他们呢?”叶知秋言罢心中有分困惑,赵允升既然没有离开京城,那是谁给赵允升传递消息呢? 刘太后脸色也变,哑着嗓子道:“允升,原来他们所言,竟是真的?” 赵允升知道刘太后虽老,但绝不胡涂,眼下事情败露,再无回转的余地,嘿然冷笑道:“不错,都是真的!那又如何?” 刘太后一怔,身躯发颤。赵允升是她的养子,极为乖巧、明白她的心意,是以在刘太后心目中,赵允升就算有千错万错,但只要对她忠心,那一切罪责均可赦免,不想赵允升竟然胆大包天,勾结元昊作乱。 叶知秋听赵允升终于承认,缓缓道:“赵允升,你谋朝篡位,勾结番邦,数次袭驾,祸害百姓,大逆不道,按罪当诛!就算圣上不下旨,我也要将你绳之以法。” 他手按剑柄,呛的一声,已拔出腰间长剑。 赵祯见状,喝道:“赵允升,太后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还不束手就擒?你若放弃抵挡,或许朕能饶了你性命。” 夏随、葛宗晟互望一眼,也成犄角之势围住了赵允升。 赵允升眼中怒意若狂,指着赵祯道:“赵祯!你莫要再假仁假义。朕?嘿嘿,当年若非我父得罪了太宗,这天子的位置,本来应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称朕?你取了本属于我的东西,我再取回来,有什么错?成王败寇,你赢了,因为你运气好,我棋差一招,死就死了,何须你饶?” 赵祯脸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刘太后突然道:“允升,你……” “你什么你?”赵允升怒对刘太后,喝道:“你当初若不收养我在东宫,我也不用心存登基的指望,更不用发奋一生,终成镜花水月。天底下,最了解你心思的是我,可天底下,最犹豫的却是你,若非你优柔寡断,早登基称帝,成就天下霸业,我又何须到如今的地步?” 刘太后脸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袁少廷终于留意到这面的动静,冷冷道:“这天底下忘恩负义之人,多半就是阁下这般嘴脸了?”他一腔怒愤,已起杀机。 赵允升目光冷冷,望着袁少廷道:“袁少廷,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其实早想找你算算。当初飞龙坳时,不得其便,今日定能得偿所愿了。” 袁少廷只回了一个字,“好!”他声音未落,赵允升已厉喝一声,纵身向袁少廷冲来。 当年飞龙坳一役,袁少廷先中了赵允升的暗算,随后被夜月飞天等乔装的四大天王围攻,以至于差点命丧当场,后来虽化险为夷,却害何良身受重伤,一蹶不振,袁少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到如今,因为赵允升的阴谋,更害了戚小婵,袁少廷见何良已如死人,早就心如刀割。 他唯一能做之事,就是杀了赵允升为何良报仇。见赵允升主动搦战,正合心意,长啸声中,已冲了过去。 赵允升前冲途中,身形陡转,数种暗器已从身上射出来,其中三点寒星打向袁少廷,一柄飞刀竟然斜斜飞出,劲刺太后。 袁少廷脸色微变,身躯爆闪,竟然后发先至,不但避开寒星,而且一伸手,竟然抓住了飞刀,手腕一抖,飞刀已向赵允升刺去。 太后那一刻心如刀绞,立在那里,却是动也不动。 赵允升一声断喝,身形再转,躲开飞刀,已向赵祯冲去。 第387章 余波1 手腕一翻,十数点寒星当先开路,气势汹汹。他这一招声东击西,调开袁少廷,怒攻赵祯,看起来才是真正的本意。 众人大惊,慌忙护驾。 不想赵允升身形又变,倒纵窜出。他这两进一退,极为突然,再加上身法如电,顷刻间已没入黑暗之中,从黑暗中传来一声长笑,“赵祯,你要捉我,下辈子吧!” 原来赵允升极富心计,知道事败,早就想着脱身之计。他方才故作愤慨,做出要决一死战的样子,却在暗中寻找退路。他佯攻太后,再攻赵祯,均是疑兵之计,只等众人措手不及,这才逃命。 只要他逃出包围,藏入深宫,以他的心智和对禁中的熟悉,要活命并非全无机会。 可赵允升才入暗中,奔出数丈,就见到一人已拦到他的身前! 那人如幽灵般冒出来,眼眸中满是绝望和悲伤,其中还夹杂着无边的愤怒。光电火闪中,赵允升已认出那人正是何良! 怎么会是何良?赵允升心中一凛,喝道:“滚开!”他单手做拳,一拳擂向何良,脚下用力,一点寒光从鞋尖飞出,射向何良的小腹。 这一招攻势凌厉,赵允升自忖,就算袁少廷接招,都不得不闪! 何良不闪,砰的声响,那一拳重重击在他肋下,何良肋骨已断。那点寒星射入何良的小腹,鲜血崩飞。 可何良还是搂住了赵允升,全身用劲,震天价的一声吼。 害羽裳的人,全都要死! 赵允升惊惧惨叫,却听周身骨头碎响。何良这一抱,已扼断了他全身半数的骨头。赵允升一声哀鸣,五官溢血,眼中露出骇然惊怖之意。 天空中沉雷又响,击出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两人相拥,却已倒向了无边的黑暗中…… 黑暗无边,何良突然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他叫的是“羽裳”二字。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茫然的望过去,眼中满是惊怖之意。他做了个噩梦,他被噩梦惊醒。 可就算噩梦,也无法骇走心中的痛。 梦中有光,一团极亮的光,有山,石头仿佛都要融化的山。有火,无边无际的大火,还有人,真宗立在透明的棺材中,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所有的一切,就在真宗瞪着他的时候,化作了无边的黑暗,只有天籁处,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空洞真实,清晰无比,只是反复的重复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何良完全不知。他在黑暗中,只觉得有无边的恐惧四处蔓延,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然而降。 那道白影惊醒了他心中的痛,那是羽裳。他伸手去抓,只抓个了空,他霍然而醒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在何处?室内静寂,孤灯昏黄,他原来是躺在床榻之上。噩梦初醒,可他宁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肋下和小腹的疼痛,让他意识到,已回到了现实中。现实是,羽裳她…… 一想到这里,何良又是一声狂叫。脚步声响起,郭逵匆匆走来,叫道:“何二哥,你醒了?” 何良终于又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抓住了郭逵,叫道:“小逵,羽裳呢?羽裳在哪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郭府,他怎么出的皇宫,已经完全不记得。 郭逵支吾道:“你伤得很重,要休息下。你已经昏迷了一天,王神医他……” “羽裳在哪里?”何良嘶声叫道。 郭逵低下头来,“她……她……”不等说什么,何良已跳下了床榻,感觉肋下如针扎般痛,胸口揪心地疼。他陡然想起,戚小婵还在宫中。不由分说,他已冲了出去。 他要回宫中,去见羽裳,生死都要见上一面。 郭逵惊叫道:“何二哥,你的伤……”他伸手去拉,被何良反腕甩去,郭逵踉跄退后。等郭逵追出府外,何良早已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黑云欲坠,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街寂寥,何良深一脚浅一脚,如孤魂般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皇宫去,去见羽裳。他只顾前行,神色恍惚,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有把伞儿在暗中跟随,忽闪忽现。 何良不知走了多久,已入了前方巷子,巷子里满是黑暗,甚至有些森森之气。何良木然穿过去,未到巷口,一阵阴风吹来,前方竟飘来个人影。而他身后跟随的那把伞儿,突然没入了黑暗之中。 如斯深夜,前面那人影飘飘荡荡,有如鬼魅浮在半空般,就算胆壮的人见到,也要吓个半死。 何良止步,盯着那人影,暗夜中,他看不清那人影的面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叫道:“羽裳,是你吗?”他霍然冲过去,只想一把抱住那人影。他只以为那是戚小婵,他也希望那是戚小婵。 一阵冷风吹过,那人倏然后退,身法飘忽。那人咯咯笑道:“何良,你拿命来。”暗夜中,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绿色,隐有光芒流动,时浅时深。那双眼眸浅色时,如绿草青青,深色时,有如墙角阴藓,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色。 若不是鬼,那人如何会有这样的眼睛? 何良看着那影子,神色木然,突然问道:“我欠你的命?” 那人反倒怔住,他倏然出现,只以为不把何良吓死,也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一番心思,全部用在空处。眼珠一转,那人厉声道:“当然。你在永定陵,惊了我魂魄,一定要死!” 那人“死”字才出,霍然出手,一把抓向了何良的胸膛。那人手上指甲如刀,五指比起常人来,要长出一半。 那人竟是永定陵的鬼怪?那人手比常人要宽长,岂不极像在陵寝的石桌上,留下手印的那只手? 何良惊了他的魂魄,难道说……他就是赵恒?这次特意从棺椁出来找何良的麻烦? 那人布局作势,突兀一击,势在必得。不想何良神色恍惚,根本没有多想,听那人声音虽凄,绝非女声,恨那人不是羽裳,喝道:“滚!”他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影的手掌。 第388章 余波2 砰的一声响,那人影后退一步,何良亦是全身大痛,可他不管,就要全力冲过去。那人影倏然挡在何良身前,眼中精光大盛,长喝道:“?嘛呢叭咪——?!” 那一声,如天籁沉雷,等到那“?”字出口,声音如兜头惊雷,直灌何良周身。何良只觉得周身剧颤,那一刻,脑海轰鸣…… 何良竟呆立不动。 那人影走近过来,缓缓道:“何良,你从哪里来?”他靠近了何良,才现出高瘦的身形、硕大的脑袋和结印的双手。他眼中的绿芒,愈发的妖异。 那人却是不空!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高手之一——不空! 何良呆呆地望着不空,仿佛已不认得不空,只是回道:“我从郭府来。” “你要去哪里?”不空又问。 何良脸上露出痛楚之意,“我要去皇宫找羽裳。” 不空略有沉吟,并不知道羽裳是谁。又问道:“你在永定陵,可和赵祯找到了五龙?” 何良喃喃道:“五龙?永定陵没有……” 不空目光闪动,灼灼地盯着何良双眸,缓缓道:“永定陵没有五龙,那哪里有呢?” 何良像已完全迷失,说道:“五龙在我身上。” 不空眼中露出狂喜,不想竟有这意外的发现。 原来不空颇有心计,他是藏北密 宗高手,精通三密之道,意志力奇强,见何良出拳极具威力,只怕不能擒住何良,可见何良神色恍惚,心中微动,竟用六字大明咒做引,用精神力制住了何良。 他偶遇何良,本想打探些事情。他怕何良不说,这才装神弄鬼,不想无心插柳,得知五龙的下落。他大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高墙上,正有双眸子盯着他。 那双眸子如天星般的闪耀,听到“五龙”之时,也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不空轻易得到五龙的下落,反倒不敢就信,忍不住问道:“五龙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何良道:“我捡到的。” 不空错愕不已,暗想刘太后宁可与唃厮啰撕破脸皮,也不拿出五龙,显然是把五龙看的很重。这五龙怎么又会落在何良的手上?正要让何良拿出五龙,不想何良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他本已迷惑,可五龙两字,突然开启了他混沌的意识,心中痛楚,那道白影从他脑海中倏然闪现,何良俊脸扭曲,咬牙道:“我该走了。” 不空一凛,从未想到有人还会在他的控制下,说出这种话来。 长吸一口气,不空双手扭曲结印,眼中妖异之色更浓,凝视何良道:“你哪里也不能去。” 何良只感觉不空双眸中如同千古潭水,蕴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被不空的双眸所摄,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跟着道:“我哪里也不能去?” 不空微喜,声音放低,愈发的柔和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用找……”他怕迟则生变,不敢再提五龙,伸手向何良的怀中摸去。口中还喃喃道:“你谁都不用找……” 话音未落,何良已狂叫道:“羽裳!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找羽裳!”话才出口,一拳击出,正中不空的胸口。 不空做梦也没有想到,迷失的何良会突然出拳,他猝不及防,被何良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不空闷哼声中,吐血倒飞而出。他本钢筋铁骨,可挨了何良一拳,只感觉胸骨欲裂,浑身乏力。 何良一拳威势,竟至如斯。 不空心中惊惧,只以为何良故做被控,等他无防备的时候,这才反击。一想到这里,不敢停留,身形一纵,已投入了黑暗之中。 不空倏退,何良所受的控制已无,脑海中轰然鸣响,身躯晃了晃,已向地上倒去。他在皇仪门前受创,伤势本重,全凭一股意志冲出来。刚才不空又用精神摧毁了他残余的意志,不空一走,何良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过去。 他倒在巷中,沉沉昏去,可那脸上还镌刻着入骨的忧伤。那忧伤惊吓不去,生死不离。 高墙上的那双眼眸也不想有此变化,等不空一走,翻身而下,轻灵如燕,飘到了何良的身边。长伞撑起,已为何良遮挡住风雨。 原来方才跟在何良身后的人,就是他! 雨依旧下,淅淅沥沥,宛若情人伤心的泪。那人立在何良身前良久,望着何良脸上的忧伤和痛楚,双眸中含义像天空飘着的细雨。 细雨如织,渐渐稠密,那人伸手到了何良胸前,只是停顿片刻,突然变了方向,搭在了何良的肩头。 那人一用力,已拉起了何良。腰身一扭,已将何良负在背上。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洁白的肤色。他身着蓑衣,遮掩住周身,却难掩纤细的腰身。 那人比何良要矮,但将何良负在身上,并不吃力,甚至还行有余力的再支起伞。 他穿街走巷,悄然而行,并非向郭府的方向,更不是向皇宫大内。 前方渐有了灯光和喧哗,如斯深夜,汴京中还有这般热闹的场所并不多。那人似乎熟知这附近的地形,身形一闪,又进入个僻静的巷子中。 蓦地听到何良说道:“你……是谁?” 那人微惊,才待扭头望过去,就觉得脖颈有股热在流淌。他伸手摸去,摊开一看,见全是殷红的血。那人眼中有些焦急,忙放下何良道:“何良,你……”他声音娇弱,竟然是个女子。 她才一出口,就已住口,原来何良又昏了过去。何良双眸紧闭,嘴角还有血流淌,那女子眼中满是焦灼关切,不再耽误,一把拎起何良,闪身入了巷子尽头的小门。 她一路奔行,等到了一阁楼前,稍有气喘。 那阁楼两层,修竹搭建,很有风情。阁楼旁边也栽着修竹,雨敲竹韵,滴滴嗒嗒。 这本是极妙的雨景,但那女子看也不看,入了阁楼后叫道:“怜儿,过来。” 阁楼上奔下一婢女,梳着两个小辫,大大的眼,见进来那女子扶着何良,失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第389章 余波3 那女子已去了斗笠,解下蓑衣,露出婀娜的身段,娇俏的面容。把何良带到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竹歌楼的戚小婵! 戚小婵纤眉蹙起,低声道:“莫要多问,扶他上楼,带到我的房间。” “上楼?到你的房间?”怜儿掩住口,有些吃惊。可见到戚小婵的急切,不敢多问,吃力地抱起何良上了楼。 戚小婵翻箱倒柜,不忘记说一句,“你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怜儿气喘吁吁的将何良抱上楼,进了一间房。那房间甚是素雅,玉枕碧纱帐,帐旁摆放着个铜制香炉。 香炉中还燃着香,烟气渺渺。那铜制香炉甚为精致,上面镂金花纹,花纹的图案是个飞天的仙女。仙女飘飘,看其眉目,竟和戚小婵有些仿佛。 室中一尘不染,怜儿看看抱着的何良,皱了下眉头,才要将何良放在地板上。戚小婵已上了楼,说道:“把他放在我**。” “放在你**?他像从臭水沟中捞出的一样。”怜儿忍不住又问一句。 戚小婵轻叱道:“你哪里这么多废话?耳朵聋了不成?” 怜儿神色中有些畏惧,也有些不解,但终究还是将何良放在戚小婵的**。戚小婵左手刀剪,右手拿着个小红木箱子,望了昏迷的何良半晌,终于叹口气道:“怜儿,你去将外边的血迹悉数清理。记得……楼外的血迹也要除去。” 怜儿点点头,轻轻下楼,可下楼前,还不忘记提醒一句,“小姐,你脖子上也有血。” 戚小婵伸手摸去,见脖颈上的血已凝固,皱了下眉头,可见何良双眸紧闭、神色痛楚的样子,摇摇头,已打开了红木箱子。 箱子造型颇为奇特,共分三部分。箱盖算是一部分,其中挂着各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箱盖开启,那些银针并在一处,泛着寒冷的光芒。 箱内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有红绸覆盖,看不到下面是什么。另外一部分却分十二格,里面有着五颜六色的粉末。 戚小婵盯着箱子中的粉末半晌,突然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解开何良的衣襟。突然纤手微凝,犹豫片刻,从何良的怀中取出一布袋。 那布袋中显然装着东西,就算隔着布袋,仍能摸到有一圆圆之物。 五龙?戚小婵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复杂,甚至有些挣扎。但她终于没有去看,反倒将那布袋放在何良的枕边。 她解开何良的衣衫,见他身上绷带包扎完好,心中琢磨,何良负伤,袁少廷肯定会请王惟一给他治病,按理说我不用再治了。不过他方才经不空的精神伤害,只怕意志有损,那对他的伤势不利。 想到这里,戚小婵取了杯热水,指甲轻挑,从五个暗格中挑出五种粉末兑在水中。等药溶解,这才用汤匙舀了药,递到何良的嘴边。 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何良突然伸手,已抓住了戚小婵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戚小婵一怔,手中的那口汤药尽数洒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听何良说道:“羽裳,你莫要走!” 何良闭着双眸,可两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神色紧张忧伤,就算再好的画师,也难绘出来。他抓住了戚小婵的手腕,却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着噩梦,额头尽是汗水。 戚小婵望着何良的脸,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何良才又安静下来。戚小婵试图抽回手腕,可发现竟挣脱不得。脸上有分苦涩的笑,只好用一只手给何良喂药,喂了几勺后,喃喃道:“何良,你喝了这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声细语,眼中已有了怜惜之意。她看着何良的肌肉一分分的放松下来,这才抽回了皓腕。 随即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戚小婵舒口气,刚放下水杯,就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戚小婵一凛,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头望过去,只见到怜儿冷冷地望着她。戚小婵早听出是怜儿的声音,可她从来不认为,怜儿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怜儿脸色冰冷,一双眼茫然没有任何感情。 戚小婵看到那双眼,心头微颤,柔声道:“怜儿,你都收拾好了吗?” 怜儿就那么望着戚小婵,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难道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戚小婵眼中闪过丝讶然,看了怜儿半晌,反问道:“我该做什么?” 怜儿一字字道:“你本来应该取了五龙,杀了何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戚小婵气急反笑,望着手旁的红木箱子,叹口气道:“我现在搞不懂,到底你是仆人,还是主人?” 怜儿缓步走过来,低声道:“我……”她说的声音极低,戚小婵忍不住道:“你什么?”话音未落,怜儿手一扬,一道寒光已划向戚小婵的咽喉。 怜儿手上竟有把匕首! 这一招极为突兀,谁都意料不到。她本是戚小婵的丫环,为何要杀戚小婵? 戚小婵看似已无法躲避,不想她倏然伸手抓住了怜儿的手腕,脚步一错,肩头顶过,已将怜儿重重地摔在地板之上。 她虽用的是草原人摔跤的手法,但并不笨拙,相反却进退飘逸,灵动若飞。 砰的一声响,怜儿竟被摔昏了过去。 戚小婵退后一步,又坐了下来。她脸上反倒没有了诧异,突然抬头望向门外,微笑道:“不空大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戚小婵笑容不减,手一招,桌案上的瑶琴已到了膝间,她盘膝而坐,淡然道:“不空大师不想进来,那小女子就不招待了。”她才要弹琴,珠帘响动,一人已闪身走了进来。 那人手结印记,双眸炯炯,正是不空。 不空眼中有分惊奇,更多的是妖异的绿色。他像没有料到,戚小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第390章 余波4 戚小婵没有半分的诧异,盈盈笑道:“大师今日前来,可想听曲吗?你虽没有去买号签,但妾身……” 不空截断道:“戚小婵,何必废话?” 戚小婵妙目中满是讶然,娇声道:“大师想听什么话?莫非要听情话?” 不空见戚小婵眉梢眼角,满是媚态,心中微凛,竟退后了一步,嘿然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他挺直了腰板,凝声道:“戚小婵,我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次我来,竟没有看穿你的底细,也算你的本事。” 戚小婵还在笑,“上次你来找妾身,妾身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妾身见过的男人无数,有朝堂重臣,有贩夫走卒,可像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不空听戚小婵隐有讽刺,也不动怒,说道:“我其实只想看看,连赵允升都找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戚小婵笑道:“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大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出什么两样的。” 不空冷笑道:“饶你狐狸一样的狡猾,可在小僧面前,还是露出了尾巴。我听说赵允升事败被杀,他之前找过你几次,你敢说,你和他没有关系?只怕宫变一事,也和你有关吧?” 戚小婵笑容更媚,“大师也找过我几次呢,难道说也和宫变有关吗?” 不空一滞,双眸中精光闪动,怒视戚小婵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狐狸精,你真以为我不能揭穿你的把戏?嘿嘿,我控制了怜儿,并不想杀你,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和表面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眼下来看,你非但不弱,功夫还不差。” 戚小婵虽还在笑,可双眸中已有了分警觉,“不空大师,你迷了怜儿的心性,让她来杀我,当然不是来说废话的。你我本互不相干,不知你咄咄逼人,所为何来?拜托你莫要施展勾魂之法了,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大师的恩泽。不过大师要想销魂嘛……”说罢掩嘴轻笑,抛个媚眼。 她没有再说,可不说比说更是意味深长。但戚小婵见不空灼灼望来,并不去看不空的双眼,只望着膝上的瑶琴,不远处,有面铜镜,将不空的举止照的一清二楚。 不空见戚小婵并不入彀,更是警惕,故作轻松道:“戚小婵,你也不要迷惑小僧了,小僧意志如铁,你迷不倒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五龙。你把五龙给我,小僧心喜,就此走人。你喜欢何良也好,杀了他也罢,我不会干预。” 戚小婵轻笑道:“哎呀,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来竹歌楼的人,不是为了我。这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让不空大师这般看重?” 不空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戚小婵突然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想必不空大师虽已得道,但未成仙,因此一心想要五龙吧?” 她说得奇怪,像是讥讽不空,又像是有别的含义。不空眼中精光闪动,一字字道:“你还知道什么?” 戚小婵轻蹙眉头,以手支颐,如同个天真的孩子,说道:“我还知道,大师想五龙想得要发疯了,向刘太后软求不得,又被袁少廷硬败……” 不空的脸已和眼睛般,开始发绿,竟还是一声不吭。戚小婵举止烂漫,他几乎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他猜测的人。 可戚小婵若真是天真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秘事? 不空不语,戚小婵也不理会,思索道:“大师屡次受挫,这才在竹歌楼外蛊惑天子……”眼珠微转,戚小婵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大师蛊惑天子说,五龙中蕴藏着极大的秘密,天子若能得到的话,可助亲政。其实大师助天子亲政是假,不过是以为五龙本在永定陵,这才让赵祯去找,然后跟在天子身后,只想天子取出五龙,然后黑吃黑,再抢了五龙。” 不空色变,失声道:“你怎么……”他倏然住口,神色阴晴不定。 戚小婵笑意更甜,“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大师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吗?狐狸精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了。我还知道,赵祯居然信了大师的话,立即动身前往永定陵,大师想必一直尾随赵祯入了玄宫。大师不敢独自前往,当然是怕玄宫的几百种机关算计。大师意志如铁,可身体不是铁的呀,若是中招,往生极乐的话,多好的意志都救不回来,大师这才费尽心思布下了这个圈套。但机关算尽,还是未得五龙,大师贼心……佛心不死,又想从何良身上问些事情,不想无意中发现五龙竟在何良的身上。大师欣喜若狂,本以为打不过袁少廷,还奈何不了何良吗?哪里想到阴沟里翻船,又被断了肋骨的何良打折了胸骨,落荒而逃……” 不空咬牙道:“原来你当时也在场?你敢说,你深夜出去,不是为了何良?” 戚小婵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媚眼丢去,“我嘛……适逢其会而已。说不定……我是为了大师呢,大师难道还不如何良自信吗?” 不空发绿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闪烁,突然醒悟过来,喝道:“你莫要拖延了,何良今晚绝不会醒来。你废话连篇,难道真以为,会有人来救你?戚小婵,你是有两下子,可不要以为能斗过我!” 戚小婵含笑道:“大师既然觉得手到擒来,为何还不动手?难道说……你方才伤得不轻,已没有出手的气力?” 不空神色一凛,迈前一步,双手结印,沉声道:“戚小婵,我不想动手,你莫要逼我。你真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哼,我不用确实,我只要对旁人说出你的身份,我相信,不用一个时辰,汴京就有无数禁军来抓你。到时候你是真是假,都少不了进天牢受审。我给你面子,你莫要不知好歹。” 不空多疑谨慎,就因为隐约猜到戚小婵的身份,才迟迟没有发动。他目光转动,落在香炉上那镂空的花纹上,微微色变,喃喃道:“飞天?”突然仰天笑道:“飞天,你果然是飞天!久闻飞天的大名,不想今日竟能见到。戚小婵,你好本事!我和你本河水井水不犯,但你若执意翻脸,也莫怪小僧无情了。” 第391章 余波5 戚小婵听到“飞天”二字的时候,脸色徒变,但转瞬平静如常。长叹口气,戚小婵道:“唉,大师果然聪明,竟从那香炉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既没有刘太后的权势,也没有袁少廷的本事,更少了何良的拳头,大师既然执意要五龙,我不给也不行了。” 不空本已决心一战,闻言心中窃喜,止步不前,换脸道:“张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小僧先行谢过了。” 戚小婵媚眼抛过去,问道:“那不空大师怎么个谢法?” 不空随口一说,哪里想到戚小婵这般说,故作诚恳道:“张姑娘尽管说,只要小僧能做到,断无不从的道理。” 不空心道,眼下先顺着她,等五龙到手,我一走了之,还谢个屁! 戚小婵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挺难做的,但大师肯定可以做到。昆仑山绝顶之处,有种雪蚕极为奇特,吐丝成茧,那雪蚕丝极为坚韧,若织成护甲,刀枪不入,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说过?” 不空没想到戚小婵突然扯到了雪蚕上,耐着性子道:“那又如何?”心道:你难道消遣我,让我去给你捉蚕吗? 戚小婵又道:“那蚕茧虽然奇特,但毕竟还能寻到,算不上稀奇。可破茧而出的蚕蛾,却是极为罕见。那种蚕蛾可抗酷寒,破茧后,雌蛾会放出一种气味引诱雄蛾来交尾。交尾后,雄蛾即死,雌蛾却要再产下卵后才死。” 不空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姑娘见识广博,小僧自愧不如。不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戚小婵道:“若能抓住那种雌蛾,研制成粉,就可做成一种香料。那香料叫做瑞脑香,可提神益气,甚至有驻颜防老的作用。” 不空眼珠转转,“张姑娘难道就想要这种瑞脑香吗?那不是问题,包在小僧身上。只要你把五龙给我,小僧立即发动吐蕃手下,为你寻这种瑞脑香。”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瑞脑香,只想着答应下来再说。 戚小婵轻笑道:“那谢谢大师了。不过不用了,因为我这香炉中,燃的就是这种香。” 不空脸色微变,怫然道:“原来你还是在消遣于我。” 戚小婵霍然抬头,微笑道:“这种瑞脑香虽是奇特,但有更奇异的地方,不知大师可曾听过?” 不空暗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戚小婵笑容已带了讽刺之意,“这种瑞脑香,若是和龙涎香一块燃起来,虽是更香,但却会产生一种毒气,中者非独家解药难救。不过嘛,发作起来缓慢一些。方才大师进来时,莫非没有嗅到吗?我一直说着闲话,吸引大师多听些,无非想让大师多嗅些……” 不空脸色巨变,嗄声道:“你骗我!我怎么没有发现异状?”他方才只留意戚小婵的举动,哪里想到屋内的香气竟有古怪。正惶惑间,见戚小婵笑意盈盈,眼珠一转,不空突然笑道:“你想诈我?若真的有毒,岂不是把你和何良也毒在里面?” 戚小婵故作诧异道:“大师不信吗?中了这种毒的人,手心会有红点的……” 不空不由低头去望手心,不想眼前陡然银光闪烁,大喝声中,长袖卷动,倒翻出去。只听嗤嗤声响,无数银针空中掠过,击在不空身后的墙上。 不空落地,脸色已变,他分神之下,身上已被射中几枚银针。不空霍然醒悟,方才戚小婵突说瑞脑香,不过是分散他的注意,怒极反笑道:“好你个戚小婵,竟然偷袭于我,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一出手,就说明瑞脑香无毒,不然你何必多此一举?区区几根银针,你以为可伤得了我?” 他才待上前,就听戚小婵淡淡道:“瑞脑香的确没毒,和龙涎香一块烧也不会有毒。不过银针上却是有毒的。” 不空怔住,再也迈不动半步。 戚小婵嘻嘻而笑,“大师,枉你如此聪明,怎么会信什么瑞脑香的无稽之谈呢?我方才就怕射不中你,这才让你低头去看,哪里想到大师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当。不过‘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大师没有维摩的境界,躲不开我的天女飞花针也不用难过。” 不空怒急,喉中嘶吼,就要上前,戚小婵淡然道:“大师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吗?” 不空只能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毒?”他就算意志如铁,也万万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戚小婵道:“湘西有种赶尸之法,听说那些赶尸人可控制尸体,让尸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空再见戚小婵的笑语嫣然,已觉得毛骨悚然。 戚小婵道:“他们赶尸之谜,少有外传。不过我是狐狸精,恰恰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让尸体行走,除了靠鞭子和独特的声音外,还靠一种尸虫。” “尸虫?”不空喃喃自语,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中畏惧。湘西的赶尸人传说,他也是听说过的,但至于尸虫,他并不知道。他是密 宗高手,更知道这世间之秘数不胜数,绝非人类能够探索究竟。 戚小婵道:“这尸虫本是埋了三年的棺材后,棺材底生出的一种虫子。色泽银白,入血而钻。你想呀,我用的是银针,若真的在针上下毒,那针就会变灰了。大师这么聪明,我怎么会下那么简单的毒药呢?” 不空向地上的银针望过去,隔着半空的烟雾,见到针上似乎真的有东西蠕动,忍不住发抖。 其实针上到底有没有尸虫,他并未看到,但这时候他屡次受克,早被戚小婵占尽上风,难免将信将疑。 “那虫子极小,可从人的血管中钻进去。说不定会钻到心中,说不定会行入脑中。”戚小婵轻声道:“要是钻到心中,那还好了,最不济两三天就能繁衍长大,变成万千尸虫,把心脏挤破。” 不空额头汗水涔涔而落,嗄声道:“这还算好?” 戚小婵故作讶然道:“当然了。最可怕的是,那尸虫要钻入脑中,饶是那人意志如铁如钢的,也会心性发狂,如疯狗般,见人就咬。若是咬不到人的话,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手脚也咬下来,当然了,别人咬不到,大师精通密 宗之法,身子骨灵活,说不定还能咬到自己的臀部呢。” 第392章 余波6 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那情形颇为可笑。 不空想到那种残忍的情景,几欲发狂,厉喝道:“那好,我死之前,也要你来陪葬!”他全身聚气,就要出手。 戚小婵笑意仍在,突然道:“你不想要解药吗?” 不空立即散了功力,赔笑道:“原来还有解药?”他刚才恨不得和戚小婵、何良同死,但这刻又觉得,倒不急于一时。 戚小婵笑道:“不空大师这么聪明……” 不空忙截断道:“张小姐莫要自谦了,若论聪明,小僧实在不及张小姐的十之一二。”他现在一听聪明两字,脑袋就大了几圈。 戚小婵掩嘴轻笑,满是娇意,“真正聪明的人,素来懂得忍辱负重。只有那种莽汉,才会一命搏一命。淮阴侯能忍**之辱才能有后来的四面楚歌,汉高祖能忍夺妻之恨,这才会成就一代霸业。不空大师为了自己的性命暂且忍耐,真的是能人所不能……” 不空本是羞怒交集,可听戚小婵轻声细语,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聪明。但感觉背脊好像也有尸虫在爬,他已忘记了那是他的冷汗,见戚小婵喋喋不休,不能不打断道:“张小姐,那解药在哪里?” 戚小婵道:“解药有,不过大师当然知道,要取解药,总要有条件的。” 不空咬牙道:“什么条件?” 戚小婵终于收敛了笑容,肃然道:“首先,你不要妄想再取五龙;其次,你不能再伤害我和何良;再次,你毒解了后,立即就走,此生莫要再到汴京城。” 不空心中恨极,可保命要紧,立即道:“我答应你!” 戚小婵终于舒了口气,说道:“大师乃吐蕃高僧,当然不会言而无信。我信你。”她手指轻动,已从红箱十二格中的七格中挑出些药粉混在一起,放在一小瓷碟中,自豪道:“解尸虫之毒的解药,只有我能配制,但需要隔日连服,七日才能尽去毒性。大师改日再来要第二份解药吧。” 她手臂一振,瓷碟飞过去,不空稳稳抓住,将那解药尽数倒在嘴中,甚至还舔了下碟底,只怕浪费那药粉。 戚小婵又笑了起来,说道:“大师,不送了。” 不空点点头道:“好的,不用送了。”他转身要走,陡然间疾风般回转,五指疾探,已抓向戚小婵的咽喉。 戚小婵一惊,瑶琴竖起,恰挡住了不空的急攻。铮铮急响,瑶琴七弦齐断,碎木纷飞。戚小婵身形急闪,已从不空头顶掠过,喝道:“不空!你不要解药了吗?” 不空仰头长笑,得意已极道:“戚小婵,你太小瞧贫僧了。你方才大意,配药的时候不避开我,我已看清楚你取药的格子和药的份量,这些药粉足够七天的用量,我解药在手,还怕你吗?” 原来他急攻之下,不过是障眼法。不空明攻戚小婵,悄然已取了红木箱子在手。 戚小婵脸色发白,竟还能笑起来,“大师果然聪明……” 不空狞笑道:“戚小婵,你就算是飞天,可比起本神僧来,还差得远了。我先取五龙,再杀何良,然后嘛,嘿嘿,让你这狐狸精尝尝欢喜禅的妙处。我包你喜欢。” 他片刻间扭转了局面,将方才所受之辱尽数洗去,不由得意非常。 戚小婵突然又笑了起来,如春风动柳,风情万种。 不空冷笑道:“你真不信我有这本事吗?还是觉得欢喜禅不错,也想享受一番?”这刻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邪。 戚小婵竟还不惧,笑容余韵不绝,淡淡道:“我当然信了,不过你会信我用尸虫那么恶心的毒物吗?” 不空怔住,急问,“原来你又在骗我。”仰天长笑道:“如果银针无毒,我怕你何来?” 戚小婵不急不缓,情意绵绵道:“银针的确没毒,不过嘛,解药有毒。你若不信,何不看看手心?这次可真有红点了。我向你保证,经我飞天调制的毒药,绝对不比那尸虫要差。” 不空心头一沉,脸上如同被踹了一脚。他凝力防备戚小婵的暗算,低头向手心望去,脸色巨变。 他手心正中一点,果真有个红点,赤红如血! 不空见到手心的红点,差点哭了出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戚小婵香中无毒,银针无毒,唯一有毒的就是她的那颗心。不空自以为不差,哪里想到,竟乖乖地钻入了戚小婵的圈套,他亲自把毒药吞了下去。 戚小婵仍在微笑,可笑容中的讥诮,如同针尖般锋锐,“不空,你是不差,可我不见得怕你。” 不空左右为难,一时间不知是要求解药呢,还是动手的好。 见戚小婵镇静自若,不空长吸一口气,只觉得胃里做疼,嗄声道:“这毒药,可有解药吗?” 戚小婵道:“当然有了。” 不空心中微喜,眼中露出哀求之意,“飞天,小僧方才得罪了。既然我败了,只请你赐予解药。小僧发誓,答应你方才的全部条件,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他又由神僧变回了小僧,神色却变得肃穆庄严,诚恳无比。 戚小婵轻叹口气道:“若真的动手,我不见得打不过你。但你方才若真想离去的话,我并没有办法留住你。偏偏我还要留在这里,暂时不想出京,又不想被你破坏计划,这才特意说些好玩有趣的事情给你听,你还真以为我不舍五龙吗?大师呀,我是不舍得你离去呀。” 不空看戚小婵貌美如花,却如见蛇蝎,颤声道:“你不舍得我离去?” “大师,你太聪明了。可太聪明的人,往往会早死。”戚小婵很是惋惜道:“大师是得道高僧,岂不知贪嗔痴三毒之害?你贪世间名利,嗔我这弱小女子,痴迷五龙,已无药可医了。”见不空恶狠狠地望着自己,戚小婵轻轻一笑,如飞花雪月,“佛经有云,‘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大师你如此烦恼,难道说现在还在痴心想要解药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废话,不过是在等毒性发作吗?” 第393章 奇峰1 不空霍然变色,厉喝声中,已腾空而起,向戚小婵扑去。戚小婵笑容妩媚,竟毫不躲避。 不空最后一击,只求擒住戚小婵,不想才到半空,只觉得胸口一痛,周身的气力蓦地消失无影,已从空中重重摔了下来。 戚小婵望着地上的不空,终于舒了口气,喃喃道:“骗你吃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何良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发白。他望着绣帘旖旎,闻着室内幽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这段日子,如梦如醒,只盼永远睡下去,莫要醒过来。 才一睁眼,就翻起那心底的痛,何良已无暇考虑身在何处,挣扎着站了起来。 室内洁净,完全看不出有丝毫打斗的痕迹,不空也早已不见。 何良对昨晚见不空后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有印象。他只记得,好像清醒了片刻,见有一人背他在雨夜奔走,那时候幽香暗传…… 但到底是梦是幻,他并不了然,也不想去明白。 珠帘一响,有丫鬟端着碗走进来。见到何良起身,那丫环惊喜道:“你醒了?” 何良感觉那丫环有些眼熟,问道:“你救的我?你是怜儿姑娘?”他终于记起来这女孩是戚小婵的丫环。 怜儿犹豫道:“不是我,是我家小姐……让我救的你……”话未说完,何良已掀开珠帘走出去。怜儿急道:“喂,你去哪里?你的药还没有喝呢。” 何良不理,走出内室,见戚小婵正坐在瑶琴旁,妙目望着他,手拨琴弦。 瑶琴又换了新的,但曲调不变。 何良再次醒来,心还在痛,但已少了些疯狂。或许痛苦素来都是如此,每次咀嚼消化后,没有了竭斯底里,却多了刻骨铭心。 何良向戚小婵施了一礼,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平静说道:“谢谢你。”然后就向外走出去。 戚小婵道:“何良。”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怜儿看着二人,表情却很奇怪。何良没有留意怜儿,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问,“张姑娘,你有事吩咐吗?” 戚小婵道:“是我救了你,我若不救你,你说不定就淹死在臭水沟里了。你若是汉子,就不应该这么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把昨晚惊心动魄的厮杀一略而过。 何良涩然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戚小婵微笑道:“你要谢谢我,最少把这碗药喝下去吧?” 何良霍然转身,抢过了怜儿的药碗,将那碗药一口喝尽。问道:“张姑娘,还有吩咐吗?”他脸上肌肉抽搐,变得有些可怕。 戚小婵点头道:“没有了,你走吧。”她垂下头来,轻拨琴弦,再不说什么。等听何良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后,这才轻叹口气,神色中满是伤感。 一场寂寞凭谁诉?难为言,总自苦。 怜儿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昨晚做了什么?我怎么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戚小婵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说道:“你昨晚摔了一跤,昏了过去。”她救醒怜儿后,怜儿已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戚小婵并不解释。 怜儿有些不信道:“是吗?”见戚小婵不语,怜儿又道:“小姐,昨晚我见到你落泪了呢……” 戚小婵神色一变,嗬斥道:“你想说什么?” 怜儿偷偷吐了下舌头,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让何良就这么走了。” 戚小婵落寞地笑笑,“他不会留下的。”心中在想,我可以用手段留下不空,但我知道,怎么也留不下何良。何良能把那碗药喝下去,就说明他死志已淡,不用太过担心。自此后,我和他天各一方,已是路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琴伴幽情,一如既往地响起。 戚小婵拨弄着琴弦,突然想到昨晚,何良虽在昏迷中,仍在不停呼唤着羽裳的名字。望着窗外高树,双燕徘徊,突然想到,我这一生,若是死了,可会有个男人像何良般,对我刻骨铭心的思念?一念及此,没来由的心中一痛,几欲再次落下泪来。 何良出了竹歌楼时,红日正升,天地生机盎然,可在何良的眼中,不过是片灰蒙蒙之色。 去皇宫,见羽裳!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来,不可遏止。他才想起来,昨晚冲出来的时候,就是要找羽裳的。他有些恨袁少廷,恨袁少廷为何救活他,恨袁少廷为何将他送回郭府。 他想到了要做什么后,才待举步,就见到一人站在他身前。 那人容颜有些憔悴,双眸深陷,依旧不改魁梧本色。他望着何良的眼眸中,含义万千。 何良怔住,吃吃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袁少廷若有所思的向竹歌楼的方向望了眼,说道:“我随意走走,不想碰到了你。” 何良问心无愧,盯着袁少廷道:“郭大哥,我想见羽裳最后一面。”他极为镇定,镇定的像是忘记了忧伤,可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办到这点。 袁少廷移开了目光,竟不言语。 何良焦急起来,一把抓住了袁少廷的肩头道:“郭大哥,我杀了刘从德他们,我知道我有罪,我这时候进宫,说不定立即就被抓起来,肯定也会让你为难。但是我只能求你!我求你!” 袁少廷叹口气,“你没罪的。刘从德他们阴谋造反,证据确凿,这次连太后,也没有为他们平反。至于赵允升嘛,你不杀他,我也要出手的。你要入宫,没有人会拦阻你。” 何良举步要走,袁少廷突然按住他的肩头道:“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何良止步,望着袁少廷道:“你要说什么?” “你以后准备怎么做?”袁少廷缓缓问道。 何良神色终于变得惨然,喃喃道:“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郭大哥,你以前帮过我很多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和小逵,你们都很照顾我。” 袁少廷目光闪动,琢磨着何良的话,感觉像是临终遗言,良久才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 第394章 奇峰2 何良霍然爆发,推开袁少廷的手,叫道:“袁少廷,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救了我和我大哥,带我入伍,我感激你!我被夜月飞天所伤,是我命中注定!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好。就算我爹娘、大哥,做的也不会比你好。我一辈子,都还不了你的恩情。可羽裳去了,我恨你!” 袁少廷脸颊抽搐下,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忧伤。 “因为你若当初让我死了,羽裳也不会因为我去了。”何良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控制才压到心底的情感。 袁少廷见何良流泪,喃喃道:“是的,我错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何良见袁少廷如此,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他宁可袁少廷一拳打死不讲理的他,也不想再听袁少廷道歉,何良想到这里,嘶声叫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我本不应该认识羽裳,我命中多磨,我本该就在乡下,我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何要找夜月飞天?为何要认识羽裳?是我害了羽裳!”他说罢,转身就跑,一口气奔出好远。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奔走,全不顾街上那些诧异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摔倒在地上。他也不起身,将头埋在泥土中,任由沙石摩擦着脸颊,痛楚而快意。 一人伸手拎起了何良,喝道:“何良,你做什么?” 何良扭头望去,见抓他那人眉目如剑,竟是叶知秋,忍不住怒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四下望去,这才发现袁少廷也在不远处。 叶知秋松开了手,冷笑道:“你做什么,的确不关我的事。但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才痛苦。我告诉你……”话音未落,袁少廷一旁已道:“叶捕头,你怎么会到这里?” 叶知秋道:“我到这里来找一人,碰巧看到了何良发疯,这才留住了他。” 袁少廷道:“那你去做事吧。”略有沉吟,袁少廷又道:“今晚你能不能到我府中?我有事想和你说。” 叶知秋点点头,已转身离去。 袁少廷走过来,见何良又要离去,袁少廷神色犹豫,突然道:“何良,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坚强,莫要激动。” 何良木然地望着袁少廷,自语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坚强呢?” 袁少廷心中也是彷徨,只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我若告诉他,是救他,还是害他一辈子?他本犹豫,但见何良痛苦不堪的表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何良的手,一字一顿道:“戚小婵她……还没有死!” 戚小婵没有死? 何良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身形晃了几晃,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戚小婵还没死! 那几个字迅疾充斥了何良的胸膛,他一把反握住袁少廷的手腕,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你……你说什么?羽裳还活着?” 他脑海一阵眩晕,差点晕了过去。 叶知秋和袁少廷告别后,已到了一家院门前。院门敝旧,庭院中没有丝毫动静。叶知秋叩了下门,不闻人应,皱了下眉头。 院门是虚掩的。叶知秋略作沉吟,已推开了院门。院中宁静,远望厅中伏睡着一人。叶知秋见了,微有诧异,他认得那是任识骨的背影。 他今日到这里,本来要找仵作任识骨的。 宫中巨变,虽说已告一段落,但叶知秋总感觉其中还有些难解的秘密。他是个捕头,理当尽忠职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 但眼下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初射太后的那一箭,到底是不是赵允升所射?宫中多人之死,牲畜不留,真的是赵允升做的?他为何那么做? 本来叶知秋在皇仪门前觉得,赵允升这般做,无非是一石二鸟,挑拨太后和天子的关系,从而渔翁得利,但事后据袁少廷所言,那箭犀利非常,欲直取太后性命! 赵允升射死太后,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若想当皇帝,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后,他没有理由先砍掉这棵大树。如果这么想想的话,宫中多人之死也有蹊跷,赵允升虽然有能力杀死那些人,但他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谁想杀太后而后快呢?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寒战,已走到了任识骨的身后。 宫中大火,将所有的线索烧了个干净,那些宫中的死人,也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大太监江德明死后,亦是尸身不保。 这是个细节,在宫中内乱后,谁都不会太注意的一个细节。眼下太后有恙,谁都在盯着赵祯的举动,希望能向赵祯表示忠心,又有谁会留意死者的尸体是否被毁呢? 叶知秋没有了线索,眼下只剩下几个可帮他的人,那就是任识骨等三个仵作。 那些人验过尸,或许还能给他一些答案。 “任仵作?”叶知秋心事重重,轻呼了声,伸手去扳任识骨的肩头。眼下正是清晨,任识骨怎么会在桌旁休息?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桌案上灯油燃尽,桌子上有两个茶杯。 叶知秋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灯应是燃着了一夜,任识骨之前有个客人。任识骨在凌晨的时候,见的人是谁?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已扳过任识骨的身体,任识骨在笑,极为诡异的笑,可他死了! 叶知秋见到任识骨笑的那一刻,背脊发凉,遽然警觉陡升,倏然窜到了桌底。 叮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一支弩箭击在叶知秋方才站着的青石砖面上,击得青石四分五裂。一刺客已从梁上跃下,就要挥刀斩去。 叶知秋不见了。那刺客怔住,他算了太多,却惟独没有算到叶知秋这般机警,不但躲开了他的弩射,还转瞬掩藏了身形,让他无从下手。 木桌霍然飞起,已向刺客砸到。刺客正蓄力间,毫不犹豫地断喝挥刀,一刀斩去,木桌碎裂。一道亮光从碎木中飞起,直奔杀手。 第395章 奇峰3 叶知秋出剑,一剑就扭转了形势,划过刺客的胸襟,劲刺在刺客的肩头!这人要杀他叶知秋,肯定和案情有关,叶知秋想留活口。 光电火闪中,叶知秋见到刺客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灼灼的一双眼。见到那双眼的时候,叶知秋陡然一阵心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鲜血飞溅,刺客闷哼声中,倏然坠落,就地一滚,已连射出三支弩箭。叶知秋身形陡转,已在刺客射箭前,换了身形,飘落一旁。 刺客翻身再起,已扑到院墙旁,再一纵,跃过了高墙。 叶知秋竟没有追上去,他眼中满是惊骇诧异之色,持剑的手,有些颤抖。 刺客已被他所伤,他怕的是什么? 过了许久,叶知秋这才缓缓地弯下腰来,从地上拾起了一物,那是一面令牌。方才叶知秋划破刺客的胸襟,那块令牌,就是从刺客身上跌落下来的。 叶知秋看着那面令牌的时候,持令牌的手也抖了起来。他的眼中,已有了惊怖畏惧之意。他缓缓坐了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任识骨的尸身。 任识骨还在笑,笑容中似乎满是讥诮! 戚小婵没有死?何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之下,更多的是疑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袁少廷为何说起来支支吾吾? 但喜悦转瞬稀释了一切困惑,何良激动道:“郭大哥,羽裳没有死?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袁少廷目光深邃,缓缓道:“不过她也很难醒转过来了。” 何良只觉得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惊疑道:“你说什么?” 袁少廷沉吟半晌,才道:“当初我也以为戚小婵去了,不过后来王惟一赶来,竟发现戚小婵还有生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叹口气道:“她的情况,就和你当年昏迷的时候仿佛,但比你要严重。” 何良大悲大喜之下,心中忐忑,急道:“那……王神医怎么说?” “王惟一说,她还能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他又说,他没有办法救治戚小婵。”袁少廷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 何良一颗心再次垂下来,紧张地抓住袁少廷的手道:“郭大哥,我求你,求你救救羽裳,我知道,你有这能力。”他心中知道袁少廷武功高,但医术绝不会比王惟一强,但他只剩下这一个希望。 袁少廷望着何良的双眸,半晌才道:“这件事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何良追问。 “奇迹。”袁少廷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何良松开双手,失神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奇迹?”奇迹很多时候,不就意味着绝望? 袁少廷望着何良的表情,建议道:“无论如何,你先和我去宫中看看。眼下八王爷在陪着戚小婵呢。” 何良无力地点点头,跟随着袁少廷,疾步到了大内,入了禁中,来到了一座宫殿前。宫殿的牌匾上写着什么,何良根本没有留意。他轻飘飘地到了宫内,就见到戚小婵平躺在半空,身边鲜花缭绕…… 宫中,满是花香的气息。何良差点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长吸了一口气,定睛望去,心头狂震。原来戚小婵不是躺在空中,而是躺在一具透明的物体中。 那物体就像是个棺材,不,应该说,那就是个棺材。当初何良在永定陵的时候,就见过这么一具透明的棺椁。真宗赵祯,不就是躺在这样的棺椁里? 棺材中铺满了鲜花,戚小婵就躺在花中。娇艳的鲜花,也遮盖不了她无双的容颜。 为何要把戚小婵放在那里?难道说,羽裳还是去了?何良才待冲过去,就被袁少廷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人坐在棺椁旁,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扭过头来。那人衣冠不整,容颜憔悴,头发再非以往的洁净不染,脏乱不堪,甚至已夹杂了华发。 那人就是八王爷赵元俨! 八王爷为何在这里?难道说他真的是戚小婵的亲生父亲? 赵元俨的目光从袁少廷身上掠过,落在何良的身上,喃喃道:“你来了?你来了也好,过来见见羽裳吧。你要很久见不到她了。” 八王爷说得极为奇怪,何良捕捉到什么。很久不见,难道说还能再见? 何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宫中,已有些永定陵玄宫的诡异。他艰难地走过来,望着棺中的戚小婵,见她面目依旧,双眸微闭,就和熟睡了一样。 何良眼中,又盈满了泪。 “我听说……羽裳最喜欢的就是你?”八王爷喃喃道,泪水从眼角流出,望着何良,有如望着亲人般。他神色沧桑痛楚,自语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一直念着她,听说……你一直照顾她,你对她很好。我知道,你若不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为你死呢?” 何良不用再问,只见到八王爷的表情,已信了他说的一切。何良一样的痛苦,泪水又下,他无话可说。 “我这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她好好的活着,我一直想见她。”八王爷凄然道:“可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情况和她相见。赵允升说知道羽裳的下落,他用羽裳的下落威胁我,让我给他做事,我不能不听。”八王爷情绪渐转激动,突然间嘶声对何良叫道:“可我若知道这样的结果,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羽裳如此,你信不信?” 何良望着八王爷那满是血丝甚至有些疯狂的眼,悲伤道:“我信!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下他。” 八王爷一把抱住了何良,失声痛哭。他似乎要将多年的积郁一口气宣泄出来,哭得惊天动地。何良咬着牙,已不想问八王爷和戚小婵的旧事,但他不能不问道:“八王爷,可我听郭指挥说,羽裳还没有死!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对不对?” 八王爷霍然松开了何良,把住了他的双肩,一字字道:“你说得不错,我们一定要全力救活羽裳。王惟一没有方法,但我有方法。” 何良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哑声道:“什么办法?” 第396章 奇峰4 八王爷的神色变得恍惚,眼中有些敬畏,也有些诡异,他盯着何良,有如魂游般说出了几个字,“要救羽裳,眼下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找到香巴拉!” 香巴拉?什么是香巴拉?为何香巴拉能救戚小婵?何良听到这三字的时候,茫然向袁少廷望去。因为他从袁少廷的口中,曾经听过香巴拉三个字。 袁少廷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怪异起来,他眼中带着缅怀,带着惊异,也同样带着分畏惧。他本应该解释的,但他却低下了头。 “什么是香巴拉?”何良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回答,宫殿中已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许久,一人冷冷道:“就算香巴拉,也救不活戚小婵!”声音很冷,夹杂着沧桑感慨,那绝不是八王爷和袁少廷的声音。 何良一震,回头望去,见身后不远处已站着一人。那人的容颜,比八王爷还要憔悴苍老,那人的眼中,竟然也有悲伤畏惧之意。 那人竟是刘太后!可刘太后为何会来这里? 何良浑身颤抖,被刘太后的一句话,几乎打得万劫不复。他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的身躯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八王爷霍然冲出,窜到了刘太后的面前,嘶声道:“你……你……难道忘记了……羽裳她……”他脸上满是激动,咬牙切齿,看起来恨不得要掐死刘太后的样子。 他太过激动,说的话不成句。 一旁的人听了,都觉得八王爷想指责刘太后,说羽裳是因为太后这才送命。但又觉得,八王爷好像太激动了些。 刘太后脸上似乎也有了激动,喝道:“你住口!” 八王爷身躯一震,不由退后了两步,惨笑道:“我住口?太后,我已住口了这么多年,你到现在,还不想我开口?羽裳她不行了,羽裳她还有希望……羽裳她……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八王爷不停地念着,摇摇欲坠,突然跪了下来。抬头望着刘太后道:“我求你,我这辈子,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救救羽裳,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我求你!” 他突然以头叩地,砰砰作响,只是几下,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刘太后又惊又怒,喝道:“你疯了,快起来!”见八王爷不理,刘太后命令道:“袁少廷,把他拉起来。” 袁少廷一直沉默,听太后下令,终于出手搀扶起八王爷,低声道:“八王爷,太后她……宅心仁厚,肯定会救羽裳的。” 八王爷置若罔闻,挣扎叫道:“袁少廷,你放开我!羽裳若不能活,我活着还做什么?” 宫内转瞬已乱做一团,突然有一人道:“八皇叔,你做什么?” 八王爷一怔,抬头望去,见赵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这几天来,宫中的人个个为发生的事情心力憔悴,赵祯也有些疲惫,但在众人中,无疑已是精神最好的一个。他到了八王爷面前,八王爷终于不再挣扎,泣声道:“圣上,臣……有罪。” 他就要拜倒,赵祯一把拉住了他,感慨道:“本来和你无关的。这一切都是成……”本待说都是成国公的事情,可见到刘太后望过来,慌忙收口,转身跪倒道:“孩儿拜见母后。”他对刘太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刘太后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祯道:“母后,孩儿听阎文应说,你身体不适,这才去请安。不想听宫人说,你来到了这里,孩儿放心不下,因此过来问候。” 宫中三个掌权的太监,江德明殒命,杨怀敏被杀,只有罗崇勋好像还活着,但下落不明。赵祯关心刘太后,把贴身太监阎文应拨调到刘太后的身边。 刘太后脸色缓和了些,轻咳几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雨淋了,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八王爷认了亲生女儿,很是替他……”犹豫片刻,感觉说高兴不好,悲伤更不好,只好岔开话题道:“因此过来看看。祯儿,这几日我不临朝了,一切都要你来处理了。” 刘太后说到不临朝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她突然想起在禁中失火后,满朝悚然。第二日天未明,禁中紧闭,群臣就拥在拱宸门外候驾,请赵祯登城楼相见。 赵祯、刘太后虽经一夜折腾,但还是知道安抚朝臣最为紧要,在命众人严守口风后,赵祯、刘太后出现在拱宸门的城门楼上。 本来按照规矩,在宫中,素来都是太后行在天子之前,以示尊崇。刘太后先上了城门楼,群臣跪拜,其中有两府、三衙、三馆、两制等衙门的诸文武百官。 百官跪叩太后,唯独吕夷简不拜! 当宫人嗬斥之时,吕夷简竟说,“宫中有变,臣只见太后,未见圣上,心中不安。臣请一望圣颜,以安臣心!” 群臣沉默,多半此时才知道问题的严重。若天子死在宫变,那这一拜,岂不就让刘太后名正言顺的登基做了皇帝? 刘太后怒极,可她终究不能不让吕夷简等群臣见天子。赵祯登上城门楼的时候,吕夷简才拜,群臣高呼万岁。 这一把火,不但烧了宫中八大殿,还把一切都烧变了样。 天降神火,八殿遭劫。 一想到这里,刘太后就忍不住心悸。这一把火,烧了崇德、长春、滋福、会庆等八座宫殿,不多不少,就是八殿!先帝的预言竟然成真了?这简直是荒谬! 可荒谬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 刘太后疲了,累了,也怕了。她不知道,若是再不让赵祯亲政的话,会有什么祸患发生。她最近老得厉害,刘从德等一帮亲信均死,赵允升也死了,她就算称帝又能如何?她能坐在皇位多久? 因此刘太后这几日不临朝了,她也知道,这几日不临朝,以后再想重整朝纲,将更加艰难,但她在拱宸门见到群臣对赵祯关切的那一幕,已有些心冷。 她就算竭尽心力的整治天下又如何?这终究还是赵家的天下,不会姓刘。 宫中寂寂,赵祯听到刘太后不临朝几个字的时候,眼中光芒闪动。 第397章 真幻1 刘太后瞥见,突然感觉眼前的赵祯有些陌生。不待多想,赵祯已道:“母后若不临朝,孩儿只怕难以承担治天下的重责……” 刘太后竟有些喜意,本以为赵祯还会请她垂帘,不想赵祯又道:“可母后操劳了这久,也累了。如今母后身体不适,孩儿就算不能承担,也要咬牙挺住,绝不会再让母后劳累。母后尽请安歇,一切交给孩儿好了!” 刘太后怔住。 赵祯已转过身去,对着八王爷道:“八皇叔,你……节哀顺变。戚小婵忠烈有加,也算是因为护驾出事……”他本来也以为戚小婵死了,但方才听说戚小婵好像还有生机,一时间无法措辞。赵祯无暇理会戚小婵的生死,沉吟片刻道:“皇叔,你有什么要求,日后尽管说好了,朕绝无不许。” 八王爷伤心欲绝,只是点点头,再无言语。 赵祯向何良望了眼,沉吟下,缓步走到何良身边,看了他半晌。 何良神色木然,也不参拜,也不说话。他现在只想着,香巴拉到底是什么?难道八王爷说的是真的?太后能救羽裳? 赵祯见何良失礼,并不怪责,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何良,你以后有什么事,对朕说就好。”他说了这么一句后,转身离去。 等走出宫中,赵祯舒了口气,神色虽还肃然,可眼中不知为何,有了分古怪。 阎文应急匆匆地走来,低语道:“圣上,邱捕头求见。”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自从宫中失火后,一直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到皇仪门前。根据他自己所言,他在离开太后,前去找赵祯的时候,被个刺客击晕,后来才醒,除了叶知秋外,根本无人关心此事。 宫中惊变,波涛汹涌,谁会留意一个捕头? 邱明毫这时找赵祯做什么?赵祯竟不奇怪,只是道:“嗯,让他在大兴宫候驾,记得,不要让旁人知道此事。” 阎文应点点头,闪身退下。赵祯四下望望,这才不急不缓道:“起驾大兴宫。” 赵祯到了大兴宫,神色平和。帝宫被火烧毁,他临时移居承天宫,当天就改承天宫为大兴宫。 入了宫内,赵祯屏退左右,对着屏风道:“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人,脸色如铁,神色恭敬,赫然就是京中名捕邱明毫。邱明毫一出屏风,当即跪倒道:“臣叩见圣上。”他跪倒时,身形并不利索,神色中似乎有痛楚之意。 赵祯并没有留意,眼中露出赞赏之意,缓缓道:“起来吧。”等邱明毫起身后,赵祯轻叹了口气,惬意道:“邱明毫,你做得很好。” 赵祯的这句话,简直奇怪之极。他本来和邱明毫没有半分交往,他是天子,邱明毫是捕头,又是太后的人,邱明毫本没有为赵祯做任何事。 邱明毫什么事情做得好?没有人知道。但看起来,赵祯不但熟悉邱明毫,和他有过交往,而且还很信任他。 邱明毫也没有半分吃惊,他敛眉垂手,态度恭敬道:“臣得先帝信任,为圣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祯点点头,神色悠悠,像在缅怀什么。不知许久,他终于开口,开口就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不该向太后射那一箭的。” 话如利箭,说出去,就没有再收回的余地。赵祯说完,眼中终于掠过分阴鸷。或许直到此刻,那个委屈、彷徨还夹杂些懦弱的人儿,才变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 威严无限! 赵祯竟然说是邱明毫射了太后一箭,这话不论被谁听到,估计都难以置信。 邱明毫为何要射杀太后?赵祯怎么会知道邱明毫的事情?赵祯如果肯定邱明毫对太后不利,为何放心的留他在自己身边?赵祯还知道什么?那个看似悲愤、压抑再加上胆怯的天子,到底在想着什么? 邱明毫听到赵祯的质疑,再次跪倒道:“臣该死!求圣上恕罪!”他没有丝毫辩解,诚惶诚恐中带着忠诚无限。 若有第三人在场的话,肯定已知道,邱明毫是对谁忠诚。 赵祯盯着跪倒的邱明毫,轻轻叹口气,“朕不怪你,朕知道……你是为朕好。可你太急了些,太后她……终究是朕的……娘亲。就算赵允升他们为了太后,对朕不利,可朕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对太后不利!” 邱明毫只是应道:“臣明白了。臣自作主张,罪该万死。” 赵祯放缓了口气,低声问道:“朕不是对你说了这段日子若没有什么紧要之事,暂时不要见朕。你今日入宫做什么?” 邱明毫道:“圣上,叶知秋这两天一直还在查宫中的案子,只怕他已发现了什么。” 赵祯霍然站起,失声道:“他查到了什么?” 邱明毫道:“叶知秋这人,有股牛脾气,而且查案很有些本事。飞龙坳一事,隔了数年,都被他查出真相,这宫中发生的事情,只怕他一直查下去,迟早会明白的。” 邱明毫没有明说,但口气中已有了建议,眼中也有了杀机。当然,他的杀机,绝不是针对赵祯的。 赵祯缓缓坐下来,自语道:“若不是他执着地查下去,朕也无法揭穿赵允升就是弥勒佛的阴谋。叶知秋他毕竟是有功的人……” “可是……圣上难道不怕他查出宫中其他事情吗?”邱明毫说得奇怪,捕头职责,当然是查出案子的真相,但邱明毫似乎很怕叶知秋查下去。他为什么会怕? 赵祯闻言,眼中也有了分警惕。半晌才道:“依你之意呢?” 邱明毫垂头道:“今日他去找了任识骨。” 赵祯皱了下眉头,“然后呢?”他对任识骨的名字竟然也不诧异,显然也知道这个人。任识骨只是个低贱的仵作,赵祯贵为天子,有什么理由知道这个人呢? 邱明毫道:“任识骨死了,不但任识骨死了,当初在宫中和臣一块验尸的其余两个仵作也都死了,是笑着死的。” 第398章 真幻2 赵祯没有惊奇,反倒舒了口气道:“好生安葬他们,安抚好他们的后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罗崇勋呢?” 罗崇勋勾结赵允升,火烧禁中,可谓罪大恶极。可罗崇勋在火起后,就一直不见踪影,很多人都说他已畏罪潜逃了。 邱明毫道:“罗崇勋他……不会再出现了。”他说得很是肯定的样子,这让人奇怪,他为何会认定罗崇勋不会再出现? 赵祯并不奇怪,只是点点头道:“好。罗崇勋罪在自身,就莫要牵连别人了。” 邱明毫道:“圣上宽仁。不过叶知秋那面怎么办?” “他到底查到了什么?”赵祯神色有些犹豫。 邱明毫叹口气道:“圣上,我只能说,若任由他查下去,他迟早什么都会知道的。圣上当然不想这样吧?若依臣之见……”他伸手做个手势,不再说下去。 赵祯不待决定,已有宫人入内禀告道:“圣上,叶知秋求见!” 刘太后自赵祯离去后,神色就有些恍惚。在赵祯转身的那一刻,刘太后才发现,那以往膝前的乖儿子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而她老了,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已经力不从心了。 不待多想,八王爷已在一旁急道:“太后,我求你!” 不管旁人有多么复杂的心思,可八王爷心中,好像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活戚小婵。何良岂不也是一样的念头?只不过何良根本不知道怎么救,更不知道怎么求! 刘太后从八王爷的身边走过,并没有离去,而是到了戚小婵的棺前。她就那么望着戚小婵,背对着众人,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让人猜不到她的心思。 何良才待开口,袁少廷已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袁少廷看出了何良的焦急,低声道:“你放心,太后一定会帮忙。” 袁少廷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之意,何良稍有心安。但脑海中始终有困惑不去,太后能做什么? 刘太后立在棺前,不知许久,终于开口道:“她看起来已没有生机……”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何良听了,心中有分古怪,皇仪门前,他从未见过太后。在他的心中,太后和她的党羽一样,都是飞扬跋扈、傲慢不羁的。但谁曾想,刘太后竟会关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八王爷跪了下来,惨笑道:“只要太后肯,定能救回羽裳。” 刘太后霍然转身,盯着八王爷道:“难道你真信什么香巴拉吗?” 八王爷凝视太后,一字字道:“我信!” 刘太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她本是个威严的人,这么一笑,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有如哭泣,旁人见了,心中不由得惊惧。 笑声未歇,刘太后已指着八王爷道:“赵元俨,吾不曾想到,你也信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是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太后你知道。”八王爷面露痛苦之色。 刘太后嗟叹道:“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可是……”她满是怅然,扭头望向棺椁中的戚小婵,眼中也有分怜惜之意。她为何会怜惜戚小婵?或许那些七彩的花儿,也无法媲美那花露般娇弱的戚小婵,就算刘太后见了都有些心软? 刘太后终于又道:“如果你们执意相信香巴拉,那我就把所知的和你们说说。” 何良精神一振,若有期冀,并没有留意到袁少廷正斜睨着他,眼中似乎含义万千。 “你们信人死可以复生吗?”刘太后突然问了一句。她的声音,变得虚幻缥缈,她这一问,让何良根本无法反应。 人死真的可以复生吗? 何良不知所措之际,又听刘太后一字一顿道:“香巴拉就是那种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地方!” 叶知秋入大兴宫的时候,赵祯端坐在高位,屏风仍在,不过邱明毫已不见。龙椅上的赵祯,神色有些疲惫,双眸中,却有寒光闪动。 叶知秋跪叩起身后,第一句就是,“圣上,臣对宫中凶杀一案,有了些结论。” 赵祯手握龙椅的扶手,神色不变道:“叶捕头不愧为京中名捕,这么快就有结论了?这事你可说给太后听了?” 叶知秋摇头道:“臣只准备说给圣上一人听。” 赵祯目光闪动,喃喃道:“只说给朕一个人听?”他沉默了半晌,又道:“那好,你说吧。” 叶知秋道:“宫中前段日子,凶杀不断,太后责令臣调查此案。这几日发生赵允升造反一事,但臣并没有因此中断查案一事。伊始时,臣的确以为,这一切本是赵允升所为,可后来发现,其中疑点重重。” 赵祯皱眉道:“不是赵允升做的,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呢?” “有,有不少人可以做到这点。比如说罗崇勋、杨怀敏和江德明三人,这三人均在宫中担当要职,要制造宫乱、甚至害死宫人,并不是难事。” 赵祯舒了口气,神色也有些轻松,“但是他们都死了呀……”突然意识到什么,赵祯改口道:“杨怀敏和江德明是死了,不过罗崇勋嘛……”脸有震怒之意,赵祯冷声道:“他刻意放火,罪大恶极,朕若抓到他,绝不轻饶!” 叶知秋垂头望着脚尖道:“圣上也不必太过气恼,想罗崇勋罪恶累累,终究难逃天网。不过罗崇勋三人作恶可以,却没有作案的理由。任何人犯案,总有个缘由,他们好好的,似乎没有必要做此耸人听闻之事。因此臣觉得,作案之人必定还有幕后主使,可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赵祯神色微变,沉声道:“纵火杀人的幕后主使,应该就是赵允升。” 叶知秋也不抬头,继续道:“赵允升可能和罗崇勋勾结放火,但他有什么理由杀宫人呢?这本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臣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据邱捕头说,就算是任识骨,也无法断定宫中死人是否因中毒而死,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邱捕头说是幽灵索命,臣不敢确认,因此去找任识骨确认,不想他却死了。不但任识骨死了,就连当初查案的另外两个仵作也都先后毙命,死时都是嘴角带笑。” 赵祯叹道:“这么说,线索断了?” 第399章 真幻3 叶知秋道:“恰恰相反,他们若不死,臣说不定查不出什么。但他们一死,臣反倒明白了很多事情。” 赵祯身躯微震,转瞬镇定道:“朕倒想听听叶捕头的高见。” 叶知秋恭敬说道:“高见不敢当,只是一些浅薄的猜测。既然有人杀了任识骨三人,臣可断定,此事绝非幽灵索命,而是有人不想臣再查下去,所以杀了他们三人,这么说,宫中凶杀一案,必还有凶手。凶手买通了三个仵作,刻意把宫人中毒一事,化成幽灵索命,想必其中大有深意。” 赵祯问道:“凶手……有何深意呢?” 叶知秋半晌才道:“臣不知。”他虽说不知,但眼中已有了惊悚之意,他的怕,是和邱明毫根本不同的。 赵祯神色松弛些,又问,“那你查到凶手是谁了?” 叶知秋立即道:“这个凶手,肯定要满足几个条件的。” 赵祯凝声问道:“他要满足什么条件呢?” 叶知秋沉吟片刻后才道:“首先,他要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没好处的事情,除了臣这种人外,现在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赵祯笑了起来,眼中掠过丝暖意,点头道:“叶知秋,朕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朕……很欣赏你。” 叶知秋笑笑,可笑容中,多少带分萧索,“其次呢,那人必须有在宫中走动的条件,比如说臣吧,臣要在宫中查案,因此可以随意走动。”他向屏风看了眼,缓缓道:“当然,查案的人绝不止臣一个……”他似乎有所暗指,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赵祯点点头,再不多言。 叶知秋又道:“再次呢,这人肯定也有些本事,杀人并非容易的事情,也要老手才行。他必定勾结宫中掌权的一人,这才方便行事。臣猜测,罗崇勋虽生死不明,但对太后忠心耿耿,只会和赵允升勾结,企图拥太后登基,而不会做对不起太后的事情。杨怀敏被人射死了,他不过是宫变中的小角色,想必难知玄机。至于江德明,虽然死了,但极有可能是宫中凶杀案的帮凶。他有能力做到这点,而且他多半也不想永远在罗崇勋之下。权欲一事,总让人迷恋,因此江德明也就有可能勾结凶手,做惊吓太后的事情。” “但是……凶手怎么知道邱捕头要去查谁,事先就害了那人呢?”赵祯若有所思地问道。 叶知秋哂然道:“这本是极为玄妙的事情,但若说穿了,只怕不足一哂。在臣想来,凶手和查案之人,想必有些关系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赵祯双眉一轩,岔开话题,神色惋惜道:“可惜江德明死了,不然叶捕头可以得知更多的事情了。” 叶知秋沉默许久,赵祯见他不语,忍不住问道:“你话还没有说完呢。凶手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但你好像没有说最后呢。” 叶知秋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江德明死了,因为有人不想他透露秘密,也觉得他再无用处了,所以就杀了江德明。要是凶徒,最后还要满足个条件,制造宫乱、焚烧尸体、毁灭一切。这些事要处理,当然需要时间,因此他最后必须不在皇仪门前,他才可能去做善后的事情。” 叶知秋虽精明,做事滴水不漏,却似乎忘记了分析射太后的那一箭。 他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提及? 赵祯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说,满足条件的凶手还真不多。” “是不多,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叶知秋最后下了结论。 宫中静寂。 香巴拉就是那种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地方! 这话虽听起来诡异疯狂,荒诞不羁。但八王爷听到后表情反倒更加肃然。别人清醒的时候他发疯,别人发疯的时候,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刘太后沉寂了良久,终于又道:“赵元俨,你不是第一个相信香巴拉的人,想必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传说中的香巴拉,那里四处都是雪山,可其中的山谷温暖如春,绿树成荫,简直是人间仙境。那里有无数的修行圣地,也耸立着比天底下一切皇宫都豪华壮阔百倍的宫殿,一个人到了那里,不但无忧无虑,听说还能得偿所愿呢。传说若有人能找到香巴拉,香巴拉之主就能满足这人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你们若真的能找到香巴拉,甚至能让死人复活,当然也可以让戚小婵活转。” 她说到香巴拉能让死人复活的时候,眼中闪过痛恨之意,谁也不知道她在痛恨什么。 何良不知道应该振奋,还是失望。他终于知道了香巴拉是什么,也明白为何八王爷执意说只有香巴拉才能救戚小婵。香巴拉原来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刘太后所说的事情简直就是神话! 还有什么比没有指望的希望更让人绝望? 袁少廷突然道:“臣听说,的确曾经有很多人在找香巴拉。这件事听起来荒诞不羁,但并非绝无可能!” 刘太后笑了,讥诮万分,指着袁少廷道:“原来郭指挥也相信此事。我只相信,要找香巴拉的人,都是疯子!” 袁少廷不为所动,一字一顿道:“八月十五一事,太后莫非忘记了?” 刘太后身躯陡凝,听到“八月十五”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奇怪非常。她目光中似有敬畏、困惑,还像夹杂着更多的不可思议。 八月十五?应该是指某年的八月十五那一天。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袁少廷和刘太后,好像没有人能明白。何良本已绝望,但见到刘太后的神色,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太后可能也是信香巴拉的。 “八月十五,对,八月十五。”刘太后舒了口气,若有深意地望着袁少廷道:“你当然会信香巴拉,但你不是疯子,因为……”她欲言又止,扭头又望向了戚小婵,目光中有分温情和歉然。 第400章 真幻4 许久后,刘太后才缓缓道:“相信香巴拉的不仅有袁少廷和赵元俨你,其实还有先帝。赵元俨,恐怕你也是从先帝口中,才得知香巴拉一事吧。” 赵元俨默认不语。 刘太后怅然道:“先帝信神,也信香巴拉,因此才有了永定陵。” 何良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朦朦胧胧的,并不确切。 刘太后望着昏迷的戚小婵,像是追忆着什么,道:“先帝一直想要找到香巴拉,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可完成先帝未竟之事呢?”怅然地笑笑,喃喃道:“先帝找不到香巴拉,就在多年前,给自己建了永定陵,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香巴拉!”说罢哈哈笑了起来,神色苍凉而又诡异。 何良回忆玄宫之玄,惘然若失。从刘太后简单的几句话中,他已明了了很多。原来赵恒也在找香巴拉,不用问,如果说香巴拉可以满足人一个愿望的话,赵恒要找香巴拉,就是寻求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多少人千百年来的欲望。 赵恒找不到香巴拉,因此建了永定陵。永定陵就是赵恒心目中的香巴拉!可永定陵究竟有几分像香巴拉呢,谁能知道? 真正的香巴拉在哪里?何良困惑不已,他本不信的,但能让袁少廷提及、八王爷确定、刘太后说出、先帝执着的香巴拉,岂是虚幻? 香巴拉,究竟是真是幻? 刘太后终于止住了笑,霍然扭头,望向赵元俨,一字字道:“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香巴拉!你找不到的。” 八王爷牙关紧咬,神色痛楚,突然叫道:“你错了,我一定能找到。我这一生,从未做成过一件事情。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香巴拉!” 刘太后讥诮道:“既然你很多事情都知道,那你求我什么?” 八王爷脸色又变,上前了一步,低声道:“我求你……”他声音极低,旁人只见到他嘴唇蠕动,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刘太后闻言,脸色遽变,断然拒绝道:“绝无可能!” 满足条件的凶手不多,只有一个! 赵祯听到这里的时候,垂下眼帘,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叶知秋也没有再说什么,帝宫沉寂下来,呼吸可闻。 许久后,赵祯才道:“那人……是谁呢?”他神色甚至有些天真,好像真的猜不出那人是哪个。 叶知秋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去道:“臣在去找任识骨的时候,被凶手刺杀。这是凶手在刺杀臣时,落下的东西,臣恰巧拾到,不敢留在身边。” 赵祯接过那物,见令牌上写着几个字,笑容浮现,喃喃道:“好,好,叶知秋,你很好。你破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吗?” 叶知秋交上令牌后,跪倒道:“圣上,臣请求一事。” 赵祯微愕,半晌才道:“你要求什么,说吧。” 叶知秋道:“臣最近身子不适,心力交瘁,无能再查什么。臣不想身在其位,费君俸禄,因此臣想告老还乡。” 赵祯一怔,沉寂良久才道:“叶知秋,你未年老,也不用还乡。” 叶知秋微蹙下眉头,不再言语。 赵祯叹口气,走下龙椅,走到了叶知秋的面前,说道:“叶知秋,你抬起头来。”叶知秋缓缓抬头,望着赵祯的双眸。赵祯凝望叶知秋的双眼道:“叶捕头,你叶家世代在京城为捕快,不知破了多少惊天的案子。朕知道你忠心耿耿。当初若不是你查案护驾,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就绝不是朕了。” 叶知秋恭敬道:“臣不过是食君俸禄,尽心做事而已。” 赵祯点点头道:“这件事情,你若无能查下去,就不必勉强了。汴京动 乱,朕不想失去你这种忠良的臣子。不过嘛,你若不想留在京城,那就去四处走走吧,俸禄尽管去开封府领。你有大功,朕不能不赏。” 叶知秋犹豫良久才道:“最近听说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山西,大盗历南天作乱岭南,臣请去查这两个案子,将乱党绳之以法,请圣上恩准。” 赵祯目露感慨之色,叹道:“也好,那辛苦你了。”伸手从怀中取出面金牌,递给叶知秋道:“这种金牌,朕只给出过两块,你是朕给金牌的第三人。你手持金牌,如朕亲临,可便宜行事,方便破案,做事有如朕默许,望你不负朕意。” 叶知秋神色复杂,接过金牌,犹豫良久再拜道:“谢圣上,臣告退。” 赵祯望着叶知秋退出,这才转身长叹一口气道:“叶捕头果然忠心为国……”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邱明毫。邱明毫神色中也有分惊诧,许久才道:“圣上,叶知秋果然非同凡响,竟只用几日,就在这种情况下查出了究竟。但他……本不应该说的。” 赵祯出神道:“他说了,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想让朕觉得他无能。他不详说,因为他肯定知道朕的难处,他理解朕呀。朕这般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邱明毫迟疑道:“那宫中的事情……” 赵祯决然道:“宫中之事,就这么算了。莫要再牵连下去。就算对赵允升、罗崇勋等人,也不必深究了。至于马季良、刘从德等人,也不必追查余党。朕在这次宫变中,虽有赵允升蓄谋袭驾,但能大难不死,是先帝保佑,有先帝在天,想必也是不想朕再造杀孽了。邱捕头,你把该做的事情,处理好就行,其余的事情,莫要多想了。” 邱明毫恭敬道:“臣遵旨。” 他看起来如铁板,可为人处世极为谨慎,不再建议,更不反驳。不过他的眼眸,还是望着叶知秋交给赵祯的那面令牌。 赵祯觉察到什么,微笑道:“这次朕能侥幸活命,有几个人功不可没。你、袁少廷、叶知秋、何良,还有……”他犹豫下,终究没有说下去,将那令牌放在邱明毫的手上,“何良、叶知秋都有朕御赐的金牌,你也有一块,只望你,这次莫要再丢了它。” 邱明毫接过令牌,脸有愧色道:“臣再不会如此大意。” “好了,你退下吧。”赵祯有些疲惫道。 第401章 真幻5 邱明毫退下,不多时,又有一人入见,却是赵祯的贴身太监阎文应。赵祯见到阎文应,振作了精神,缓缓道:“文应,太后那面如何了?” 阎文应躬身道:“回圣上,太后已离开八王府,回宫休息了。八王爷似乎求太后什么,但太后没有准许。具体他们说什么,臣离得远,并不知情。不过臣伺候太后歇息的时候,只听太后说了几个字……” “她说了什么?”赵祯目光闪动。 阎文应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 这句话听起来意思很简单,刘太后才离开戚小婵,戚小婵昏迷不醒,刘太后多半说的就是戚小婵了。可赵祯好像不是这么想,他目露思索之意,轻轻敲击龙椅的扶手,问道:“太后这么说,依你来看,是说谁不会活过来呢?” 阎文应沉吟许久,终于摇头,“臣不知。” 赵祯舒了口气,也跟着摇摇头,喃喃道:“朕也胡涂了。不过……答案也许不重要了。朕只想问你……”赵祯眼中精光闪动,慢慢道:“最近太后可还让你监视朕的举动吗?” 宫内又有些沉静,阎文应竟没有慌乱。他本来是奉太后的命令,来监视赵祯,可听到赵祯的质疑,居然还神色如常。 微微一笑,阎文应道:“圣上,太后这两天,情绪激动,对赵允升等人的死,很是伤心。是以并没有再关注圣上的举动。” 赵祯舒了口气,轻轻地放缓了四肢,喃喃道:“这就好,这很好。”他的双眸中,虽还有些阴影,但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无论如何,太后老了,很难再垂帘了。无论怎么变,他赵祯终于可以亲政,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样日夜担心自身的性命了。无论宫变结局如何,笑到最后的,难道不都是胜利者吗? 太后怒冲冲地离去,八王爷反倒冷静下来。八王爷冷静下来的时候,绝不是个疯子,可他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和疯子却没什么两样。 何良望着戚小婵,又望望八王爷,一时间彷徨无措。 八王爷向何良望过来,低声道:“何良,你过来。” 何良走过去的时候,身躯都有些颤抖。八王爷一把抓住了何良的手,八王爷的手冰冷潮湿,有如死人的手一样,他望着何良,镇静道:“羽裳是你最爱的女人?” 何良毫不犹豫道:“是!” 八王爷又道:“我是羽裳的父亲。可我之前并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弥补羽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你我本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你我都是羽裳最亲密的人,因此你要信我。” 何良看着八王爷那坚定的眼神,心中顿时也充满了信心,“八王爷,我信你!你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就好。” 八王爷脸上露出分笑容,转瞬即被忧伤覆盖,“你若是喜欢,就叫我一声伯父吧。”又有些伤感道:“若羽裳不这样,你我可能就是翁婿了。” 何良终于忍不住道:“伯父,你能救羽裳?” 羽裳没死! 这几个字在何良脑海中激荡很久,但见到羽裳这般模样,何良一颗心刀绞般地痛。适才他一直沉默,因为只盼太后和八王爷能说出救治戚小婵的方法。 但他只听到有如神话般的怪谈。这时候,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八王爷道:“你想必也听到了,要救羽裳,就算把全天下的大夫找来恐怕也无济于事了。这两天,我找过宫中所有的太医,除了王惟一外,别人都说羽裳不在了,王惟一说,他感觉到羽裳还有生机。我知道,她还在的,在等我们救她,你我是她最亲的人,绝不能让她失望。我有办法,你要信我。”他不停地强调有办法,像是给何良信心,又像是给自己信心。 何良泪盈于眶道:“伯父,我信你。”他虽感觉八王爷有些神智失常,可他此刻,宁愿和八王爷一块儿疯狂。 八王爷突然道:“你可知道,羽裳为何还有生机?” 何良迟疑道:“我……不知道。” 八王爷盯着何良,一字字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还有生机,肯定是由于两个原因。” “哪两个缘由?”这次是袁少廷忍不住地询问。袁少廷似乎也被这里的怪异所吸引,一直没有离去。 八王爷转头望向袁少廷道:“我知道,你也会信的,因为……”他话到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脸上满是奇异之意。 何良听太后这么说袁少廷,听八王爷也这么说,忍不住要想,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刘太后和八王爷都觉得郭大哥会信这些事情呢? 八王爷回过神来,正色道:“羽裳还在,最重要的缘由是——你在她昏迷后,给她看了那块玉!” 何良一震,这才想到,当初戚小婵昏迷的时候,他手中拿着两半的玉佩。他那时候,只想着唤醒戚小婵,对她倾诉,哪里想到玉中还有微妙。 “那玉……是伯父的吗?”何良忐忑问道。 八王爷摇摇头,又点点头,何良不明白他的意思,八王爷低声道:“那玉叫做滴泪。” 袁少廷耸然道:“难道八王爷这块玉,就是先帝那块叫做滴泪的玉吗?”他似乎知道什么,但终究没有说下去。 何良不解,扭头望去。袁少廷直直地盯着八王爷,八王爷终于点头道:“不错,就是那块,是先帝赐给我的。” 何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谶语: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滴泪和泪滴差不多的意思,该不会和五龙有关吧?他一时间又陷入了彷徨之境。 八王爷已道:“具体内情如何,何良你不必知道,但你要知道一点,这滴泪是块奇玉,是上天赐予的玉。这块玉,本身有极其玄奥的功能,先帝说过,此玉有灵性。” 何良难信道:“有灵性?有什么灵性?” 八王爷道:“灵性一事,极难说清。羽裳自幼就戴着这玉,是以和这玉有了联系。她性命垂危时,你竟能将这玉找全送给她,也算是个奇迹。你不妨想想,皇仪门前的雨夜,那玉可有异常?” 何良竭力回想当晚的情形,虽还是忍不住地心痛,但终于想到了什么。 一想到那事,何良差点跳起来,叫道:“那玉当时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光。是的,普通的玉是不会有那种光的,那玉不是被照亮,好像是自发的光!那玉上,当时有光彩流动,好像是活的一样。” 第402章 燕燕1 何良不信神异,但期待奇迹。他这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记得那玉的确有异。当时他伤心欲绝,并没有留意,此刻想起,才觉得怪异。 八王爷欣慰地笑,“这就是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滴泪那块玉起了作用,这才保佑羽裳还有生机。”又很是懊丧的表情,悔恨道:“可惜那玉碎了,不然羽裳说不定能活转了。不过那玉若是不碎,怎么会到你手呢?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良并没有深想八王爷说什么,吃吃道:“是我的错,我本该早点把玉拿来的。” 八王爷叹道:“这怎么是你的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再说那玉本就是碎的。” 何良无暇问玉为什么会碎,急道:“你说羽裳还有生机,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八王爷凝视何良,缓缓道:“她还不舍离去,因为你的爱。” 何良闻言,又是伤心,喃喃道:“我的爱?我只会害了她……” 八王爷反倒安慰何良道:“我已知道当初的一切,我知道,羽裳若不跳下来,死的就是你。我也知道,她肯定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被伤害。” 何良忍不住心酸,喃喃道:“可她却不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她有事。” 袁少廷见何良伤感,一旁岔开话题道:“八王爷,为什么你说因为何良的爱,才让羽裳不舍离去?” 八王爷感喟道:“人的意志,最为奇妙,往往能做出世人难以理解之事。有些人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一事无成,比如说我,但有些人因为一颗雄心,就能成就霸业,比如说太祖。我是想说,羽裳就因为一股不舍何良的意念极为强烈,因此才能留下一线生机。” 何良和袁少廷都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八王爷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和王惟一当年说的有些类似。 袁少廷突然道:“这比方说的倒很贴切。当年何良昏迷,王神医就曾说,他是靠自己的意志活转过来的。当然了,也因为他对大哥的亲情。” 何良心中微颤,问道:“可是我只坚持了几天,羽裳她怎么能一直坚持下去?” 八王爷看了袁少廷一眼,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只要事成,不要说几天,就是多少年都不成问题。” 何良难以置信,八王爷已喝道:“难道你真的不信我?”何良凄然,扭头望向昏迷的戚小婵,缓缓道:“我信,我坚持多少年都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醒来。” 虽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不知包含着多少深情。 他本不信八王爷说的,但见八王爷如此坚定,心中不知为何,竟也开始信世间有香巴拉这个地方了。 八王爷点点头,终于下了结论,“因此我们只要维持羽裳的现状,然后再找到香巴拉,就能救活她。” “怎么维持羽裳的现状?”何良忍不住道。 八王爷眼中露出诡异之色,幽幽道:“我知道有种方法,可维持人百来年无恙,这是先帝找到的方法。眼下羽裳所躺的水晶棺,本是从遥远的波斯海底挖得,当初朝中一共有两具,先帝给了我一具。本来我准备自己用的……” 何良突然觉得八王爷和赵恒关系真的很不错,就连赵恒有棺材,都分给八王爷一具。这本是晦气的事情,八王爷好像丝毫也不介意。 八王爷唏嘘道:“没想到我暂时用不上,竟然……不过只要羽裳在其中,再把棺椁妥善安置好,就能一直维持她现在的状态。” 何良蓦地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那能妥善安置的地方,难道是玄宫?”他心中已信了几成,因为他在玄宫中见过赵恒,已十数年过去,赵恒的身体仍栩栩如生,没有半分改变。 袁少廷脸色都变了,暗想八王爷为救戚小婵,可真是竭尽心力。难道说,八王爷所谓的方法,就是把戚小婵封存在玄宫之内? 这简直是个疯子才有的想法。 八王爷已道:“不错,我就是有这个念头,但太后不许。” 袁少廷苦涩道:“此事事关重大,太后怎么会许可?”他终于知道方才八王爷求什么,也明白太后为何会断然拒绝。 八王爷肃然道:“你们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哼,太后不许,我会让她同意的。” 何良再望八王爷的眼神,已难以言表,良久,他才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毅然道:“我去寻找香巴拉!” 袁少廷轻轻地叹口气,像是失落,又像是释然,无人留意。 八王爷道:“我正是这个念头。但当年以先帝之能,尚不能找到香巴拉,我感觉,找香巴拉更像是个缘。你适才也听太后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这世上,想找寻香巴拉的人不少,但到底是否有人找到,没有人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何良喃喃念着这句话,心中突然一阵迷惘,他不怕艰险,但他去哪里找?赵恒是一国之君,都找不到香巴拉,他可能找得到吗? 扭头望向了戚小婵,见到她如沉睡般,何良又忍不住一阵心酸,对着她喃喃道:“羽裳,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香巴拉。”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好了,既然这样,何良,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好好的活下去。”说话间霍然发现何良惊异的表情,八王爷扭头望去,也呆立当场。 水晶棺内戚小婵的眼角,不知何时,流淌出了一滴水珠。如晶莹的珍珠般,顺着她那白玉般的脸颊,流到了伊人无邪的嘴边。 那滴水珠晶莹剔透,仿佛是花的露、冰的魂、雪的魄…… 不是露珠,不是冰雪,是一滴泪。那是从戚小婵眼角流淌下来的一滴泪! 羽裳,她……她听到了我们的话?羽裳,她……还在牵挂我? 何良血涌如潮,脸白似纸,霍然扑过去,跪伏在水晶棺旁,手指去触戚小婵嘴角的那滴泪。他似要想拭去那伤心的泪,却又怕自己手伸过去,那滴眼泪并不存在,一只手战栗着抽搐,始终没有贴近,只是悲伤叫道:“羽裳?!” 没有反应,只有那滴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如梦如幻。 第403章 燕燕2 何良身躯晃了两晃,终于坚定地站起来,凝望着戚小婵良久,泪水顺着腮边流淌,心中莫名的有了勇气,有了信念,有了无边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那滴泪在何良的心目中,有多沉重的意义。他心中那刻只是道:羽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等我!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这才下定了决心,霍然转身,对八王爷道:“伯父……” 八王爷已道:“我去找太后。你不妨去看看羽裳的家人。我……就不去了。” 何良这才想起杨念恩,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看望。一想到这里,何良点头道:“好。” 他大踏步地离去,走到宫门前,本待转身再望戚小婵一眼,终于还是忍住。他虽没有去望戚小婵,但戚小婵的影子,早就铭刻在他脑海中。 何良出了禁中,径直向杨府走去,路上喧哗吵闹,可与他无关。他就那么茫然地走,忘记伤、忽略了痛,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香巴拉——究竟是否存在? 不知行了多久,他又到了麦秸巷旁,不由止住了脚步。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再次涌上心头。 梅树的那面,似乎又有那如雪的女子,轻盈笑、狡黠的笑、柔情的笑……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何良蓦地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又像被千斤巨锤击中,眼前发黑,泪滴欲垂…… 君子仍在,伊人飘渺。 何良没有落泪,他反倒昂起头来。他这几日,流了太多的泪,得知香巴拉的那一刻,就已决定,再不落泪,他要坚强下去,等待奇迹出现。 一咬牙,出了巷口,何良神色恍惚,不经意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呦”了声,踉跄后退。 何良心中有分歉然,伸手去扶。遽然间,他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面,一颗心也要跳出胸膛。他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可一只手电闪般抓出,抓住了那人,死死地——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人皱了下眉头,向何良看来,目光中也有分诧异。那人额头宽广,颏下短髭,虽着粗布麻衣,但神色中,隐约有出尘之意。 何良见到那人时,身躯巨震,抓住那人再不肯放手,嗄声道:“邵……先生,是你?”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能看到邵雍! 那人正是陈抟的隔代弟子——邵雍!何良和他,本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过了多久,何良总算回过神来,见自己掐得邵雍皱眉,慌忙松开了手,歉然道:“邵先生,我请你莫要急着走……” 邵雍道:“你是……何良!”他竟一眼就认出了何良,他的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是不是这个出尘的隐士,已从何良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何良微喜道:“是啊,邵先生,我是何良。你当初给我算过一次命的……” 邵雍点头道:“我记得。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脸上怜惜之意更浓,可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何良忙道:“我听说先生直如神仙般,事事算得很准。你……会医病吗?”他一时间只想着戚小婵的事,忍不住开口询问。 邵雍叹息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我帮不了你。” 何良一怔,“你怎么知道无法帮我呢?” 邵雍道:“你和天子交往过密,想必能请他帮手。大内中太医无数你不去求,你若求医,我如何比得上那些太医呢?” 何良连连点头道:“邵先生说的是。我只想求你给我算一卦。” “我这一生,只给一个人算一次,我已经给你算过一卦了。”邵雍叹气道:“恕我不能再帮你了。” 何良一怔,勃然大怒,叫道:“上次是你硬要给我算的,不能算!”他愤怒中夹杂着伤心,转瞬想到有求于人,恳求道:“邵先生,你上次给我算命,我就让你算。礼尚往来,这次我求你算,你怎么说也给个面子,好不好?” 邵雍道:“何良,我有三不算,当时从师时,就曾立下了规矩,不能破誓。” 何良喝道:“哪三个不算?”他牙关紧咬,已要举起拳头。 “算过一次的人不算,无缘之人不算,威胁我的人不算。”邵雍笑容有分苦涩。 何良一想,自己好像已占了不算的三条,慌忙放下了拳头,赔笑道:“你在巩县那次算不上,强算不算。我和你肯定是有缘,不然怎么会两次见面?再说……我哪里威胁你了?”把手背到了身后,何良笑容中,满是凄然。 邵雍望了何良良久,叹口气道:“何良,我并非不想帮你,但我真的不能破誓。”说罢转身要走。 何良一把抓住邵雍的衣领,挥起拳头道:“你若不给我算上一卦,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他怒目圆睁,脸色狰狞,可就是那般狰狞,眼中还有无边的哀伤悲痛。 他也不想这样的。可他如何能放弃这个机会? 邵雍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打死我,我也不算。” 何良望着邵雍的从容,一口气泄了出去,缓缓地松开手,为邵雍整整衣襟,失神道:“邵先生,你走吧,对不住。” 邵雍神色也有些无奈,本待说什么,可见何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摇摇头。他举步要走,一人旁边道:“邵先生,不知你可否给在下算上一卦呢?” 邵雍讶然止住,抬头望过去,眼中陡然有分怪异。何良听那声音很是耳熟,抬头望过去,也有些惊喜。来人却是袁少廷。 邵雍望着袁少廷许久,点头道:“你要我算什么?”原来他竟认识袁少廷。 何良心中激动,只是望着袁少廷使着眼色,不敢出声。只怕万一邵雍还有什么奇怪的规矩,又不给他算了。 袁少廷也不去望何良,盯着邵雍道:“我想请邵先生算算,香巴拉到底在何处?” 何良一颗心又开始怦怦大跳起来,袁少廷要算的事情,不就是他想要邵雍所算的事情? 邵雍笑笑,喃喃自语道:“你想找香巴拉吗?这倒有趣了。” 袁少廷沉声道:“邵先生算不出吗?” 第404章 燕燕3 邵雍微微一笑,“我说过要算就会算的,但结果如何,我也还不知道呢。”他从怀中一摸,已掏出六枚铜钱,四下望了眼,走到一棵梅树下。 何良微愕,袁少廷已道:“在下听说卜卦一事,在天时,在地利,在心诚。邵先生选在梅树下,可看中了这里的清幽之气?” 邵雍点点头,微笑道:“不想你对占卜一道,也有涉猎了。”他缓缓蹲下来,闭起了双眼,手中握着铜钱,再无举动。 何良虽是焦急,可也不敢催问一句,甚至都不能上前。 盏茶的功夫,邵雍陡然双眸睁开,眼中掠过分光芒,手一挥,铜钱落地。六枚铜钱有的径直不动,有的却翻滚了下,杂乱无序。 邵雍紧紧盯着那看似杂乱的六枚铜钱,凝神思索,眼中不时露出古怪。又过了半晌,这才舒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神色中,竟有了疲惫之意。 袁少廷双眸紧盯邵雍,眼眨也不眨。等到邵雍望过来,这才问道:“邵先生,可有定论了?” 邵雍沉吟片刻,眼中似乎也有丝惘然,终于道:“我从这卦象的结果看来,只能送你几句话。” 袁少廷慎重道:“先生请讲。” 邵雍却望了何良一眼,取了枯枝在地上写了四句话。 袁少廷、何良不约而同的望去,见到邵雍写道:“香非你所虑,西北风云聚。五龙滴泪起,飞却乱人意。”写完后,邵雍叹口气道:“袁少廷,我也只能算出这些,别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把握了。”他举步就走,何良还要追去,袁少廷已拉住他道:“何良,你莫要追了。你难道忘记了八王爷说的,找寻香巴拉本要靠缘的。” 何良喃喃道:“‘香非你所虑,西北风云聚。五龙滴泪起,飞却乱人意?’郭大哥,这四句是什么意思呢?” 袁少廷也皱眉思索,半晌才摇头道:“何良,谶语一事,总难捉摸。要靠你自己来领悟。” 何良突然眼前一亮,“别的先不说,如果邵先生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神准,既然郭大哥求的是香巴拉所在,西北风云聚五字,就说明香巴拉必定在西北。” 他突然振奋起来,只是想着,邵雍虽没有多说,但听袁少廷提及香巴拉,并没有讥笑之意,这说明香巴拉并非完全虚幻。“香非你所虑”,难道是暗指香巴拉并非他们忧虑般那么难找吗? “是吗?”袁少廷有些困惑,苦笑道:“西北在哪里?麦秸巷的西北,汴京的西北?还是大宋的西北?西平府的西北?只是西北这两个字,浩瀚广博,又岂是你能够穷尽的?” 何良有些苦恼,转瞬想到了什么,振奋道:“郭大哥莫要忘记了,西北风云聚是五个字,西北有风云的地方,不就是延边一带?西平王元昊数次对大宋不轨,想必很快就要在那里兴起战事。那不就是风起云聚了?” 袁少廷微有动容,缓缓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香巴拉倒真有可能就在西北。”心中却想,据我所知,香巴拉的传说,本是从吐蕃那流传而来的。可邵雍为何说出西北二字呢? 何良虽还忧伤,毕竟心中有了希望,又说道:“郭大哥,谶语中还有五龙、滴泪的字眼,难道说,五龙和香巴拉有关吗?五龙这般奇异,也只有香巴拉那种地方,才有可能出现吧?” 他越想希望越大,又想邵雍竟提及滴泪二字,若是以往,他肯定从伤心的角度去想,但他知道这世上还有种玉叫做滴泪。这么说,滴泪是说那块玉?可“五龙滴泪起”又是什么意思呢? 袁少廷不由心动,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你说的听起来也有道理。那五龙呢?可还在你身上?” 何良伸手入怀,掏出个布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把抓出来道:“就在这里。” 五龙还在,被何良抓出来的,还有一卷书。何良见到那卷书的时候,怔了下。那本书就是横行刀谱。 何良自从得到了那刀谱后,颇多风云,一直无暇研究,今日不经意才又拿了出来。他并不知道,在昏迷的时候,这些东西,其实已被戚小婵拿了出去,但不知为何,又还了回来。 袁少廷道:“你就把五龙放在身上吧。你和它有缘,记得,莫要失去它,说不定以后真的起作用。咦?这《横行》……是说什么?”他伸手拿过刀谱,只是翻了两下,脸色微变,叹息道:“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刀法?” 何良对武学粗懂,袁少廷却是武技好手,只看了几眼,就发现刀谱记载的刀法,竟是极为凌厉的招式。 他看了半晌,竟有些出神,忍不住翻回书页一看,就看到书页上的那四句话,又是神色一变,喃喃道:“好一句千军百战我横行。若没有绝世的武功,如何说得出这种大气的话来。何良,这刀谱是哪里来的?” 何良心思不在刀谱之上,只是道:“郭大哥,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好了。听说这是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刀谱。我……我要去找杨伯父了。” 袁少廷眉头一扬,很是诧异道:“太保的刀谱,果然名不虚传,此生能得一见,武学无憾。”见何良要走,袁少廷一把抓住何良,将那刀谱放在了何良的手上,语重心长道:“何良,邵雍那几句谶语,是我替你问的。你只怕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但我要对你说几句话。” 何良吐了口气,让自己急躁的心绪平静下来,冷静地望着袁少廷道:“郭大哥,你说。”他其实有太多的疑惑,但这会儿并不关心那些问题了。但他不能不认真对待袁少廷的话。 袁少廷拍拍何良的肩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看着你,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并非我们能够控制,既然如此,我就不会怨天尤人了。”何良目光清明,诚恳道:“郭大哥,我很感谢你,你一直和大哥般,容忍着我的稚气和脾气,甚至我闯的祸,一直都是你在担当。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不会那么冲动。” 第405章 燕燕4 袁少廷眼帘有些湿润,欣慰笑道:“你大悲之下,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但我想说,一个人若不想事事求人,他必须有自己的本事,你要找香巴拉,是个太难的事情,不但需要恒心、毅力,恐怕还需要别的因素。我希望你能真正的站起来,担负起男人应该负的责担,这刀谱,你要带在身边,好好地读、好好地看。做大哥的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认真地看看刀谱,学会太保的刀法,横行天下。那时候,说不定你会有更广阔的天空,也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机缘,岂不对你寻找香巴拉很有帮助?” 何良拿着那卷书,终于感觉到袁少廷的关切。袁少廷少求人,可求他何良一次,还是为他何良! “郭大哥,我知道了。”何良感激道。 袁少廷笑笑,说道:“好,好!那你去吧。” 何良再次转身时,步伐突然变得坚定稳重,再没有了方才的失魂落魄,袁少廷望见,舒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转郭府,才进院门,郭逵就出来道:“大哥,二哥怎样了?” 袁少廷道:“他好些了。你见到他的时候,最好不要再提什么。” 郭逵叹气道:“唉,我明白,这种事,越少提越好。对了,叶捕头找你。” 袁少廷有些诧异,心道和叶知秋约在晚上,如今时光尚早,叶知秋为人守时,为何今日来的这么早?心中虽有困惑,袁少廷见到叶知秋在厅中安坐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 叶知秋似乎在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霍然抬头,差点打翻了茶杯。 袁少廷走到叶知秋对面坐下来,见叶知秋面前的茶杯是空的,拎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满了杯茶,这才问道:“你有心事?” 叶知秋自袁少廷进来时,就一直留意他的举动,闻言笑道:“你当然也有心事,不然也不会借倒茶的时候,整理思绪。” 袁少廷眼中有分暖意,端起茶杯道:“知秋,你帮了我良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叶知秋盯着袁少廷道:“有话就说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袁少廷微惊,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知秋道:“我要离开京城了。宫中凶杀的案子,我查不下去了。我这次离开京城后,只怕要很久不回来了。”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嘴角露出分苦意,“原来……这茶是苦的。” 袁少廷咀嚼着叶知秋的话,自语道:“查不下去了?”突然一笑道:“知秋,你就是太明白了。你若走,我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呢?”叶知秋斜睨着袁少廷,若有所思地问。 “做人有时候,胡涂些好了,至少可以不用太过苦恼。”袁少廷抿着茶水,可笑容中,也满是苦涩。 叶知秋目光有丝惘然,突然醒悟道:“郭兄,我此生只服你一个。你其实知道的事情最多,但你什么都不说,怪不得这些年来,你还能在宫中当侍卫。” 袁少廷怅然道:“知道的多没有用的。你知道的越多,烦恼就越多。” 叶知秋目光闪动,突然道:“郭兄知道的多,那是否知道一种叫做牵机的毒药呢?” 袁少廷微震,转瞬平静道:“略有所闻。你为何突然提及这种毒药呢?” 叶知秋玩弄着手中的空茶杯,感慨道:“牵机这种毒药,本是宫中禁药。听说当年太宗将南唐后主李煜赐死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药。都说中了牵机,头脚都会痛得抵在一起,身子**,很是残忍。” 袁少廷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 叶知秋道:“任识骨死了。” 袁少廷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叶知秋诡异地笑笑,“他就是中了牵机死的。” 袁少廷咳嗽声,慢慢的喝茶,不予置评。 叶知秋盯着袁少廷的举动,轻声道:“但他中的牵机,却没有那么霸道,显然也是经过改良了。因此他死的时候,含笑而去,他不是笑着死的,是毒药控制了他的肌肉,让他不得不笑。这道理,和中牵机大同小异。宫中那些笑着死的人,在我看来,极可能就是中了和牵机仿佛的药物。可我奇怪的是,牵机一直都是大内秘藏之药,是谁有这个本事能轻易动用呢?” 袁少廷也道:“是呀,谁有本事动用呢?” 叶知秋哈哈笑了起来,“郭兄,你当然也知道了,宫变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袁少廷望着茶杯,落寞道:“但你可以把这件事看得简单些,谁都不会揭穿你的胡涂,甚至会觉得你聪明,圣上更不会因此责怪你。” 叶知秋一拍桌案,突然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可我叶知秋就这牛脾气,有些话我真的忍不住。不过也好,最少我出了京城后,海阔天空由我做事了。不在汴京能如何?以我叶知秋之能,照样还能做不少让自己心安的事情。” 他方才愁眉不展,可与袁少廷说了几句后,又变得意气风发。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虽有坚持,但不固执。 袁少廷一笑,赞赏的望着叶知秋道:“既然你海阔天空了,那有空的时候,顺便帮我查件事情如何?” 叶知秋眨眨眼,故作头痛道:“你上次求了我,还没有报答我,这次又要求我?” 袁少廷脸上掠过丝黯然,但转瞬抿去,微笑道:“俗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求了你一次后,发现求人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叶知秋忍不住笑,爽快道:“说吧。我能做到,就一定帮你,因为被袁少廷求,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袁少廷略作沉吟,终于道:“你两次入吐蕃,对那里当然也熟悉了。我想求你,帮忙查查香巴拉的秘密!因为我知道,香巴拉的传说,本是从那里传出的。我听说……有人见过香巴拉……” 何良到了杨府后,杨念恩并不在。小月出来时,双眼红肿,显然才哭过。何良见到小月,想起戚小婵,心中痛,还能平静问,“小月,你家老爷呢?” 小月突然泣道:“他去宫中了。听说是什么八王爷叫他去的,何良,小姐她……真的去了?” 第406章 燕燕5 何良心中酸楚,见小月难过的样子,忍住悲恸,将事情简要说了遍。 小月本伤心欲绝,闻言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吃吃道:“你说小姐还有救?”她听说戚小婵是八王爷的女儿时,眼珠都快掉了下来,待到听说戚小婵还有生机,简直欣喜若狂。 何良重重地点头,一字一顿道:“不错,羽裳她还有救。小月,你信我,我一定会救回羽裳。”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八王爷总要不停的让人信,因为这话每说一次,他自己就相信一次。 小月眼中带泪,问道:“你决定去找香巴拉了?”见何良点头,小月又问,“那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呢?” 何良微愕,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小月忍着泪道:“你不来也无妨,因为你要去找香巴拉。”她神色中,其实是有不信的,可她并不质疑,只是道:“可你走之前,去小姐的房间看看吗?” 她看着何良和戚小婵交好,内心只为这对情人祝福。她虽刁钻古怪些,但见到何良骨子里面的伤悲,却没有了埋怨,只余同情。 何良点点头,低声道:“那谢谢你了。”他也知道,如果一去西北,只怕经年难回,能再见见戚小婵居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闺房暗香犹在,伊人已渺。何良才一迈入房间,就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靠窗的桌案上,摆着一盆花,正是他送给戚小婵的凤求凰。凤求凰花已落,香已逝,但长的正旺。 曾记得,那鲁莽的汉子将花儿放在如雪的伊人脚下,不发一言,神色歉然,转身离去。伊人轻呼声细,犹在耳边。 小月一直跟在何良的身边,见状道:“小姐一直都很爱护这花儿,照顾的很好。她都不让我照顾的……”有些哽咽道:“这几日,她不再照顾这花儿了……我们都在等着她,花儿也在等着她……” 何良昂起头,不想落泪,目光不经意的又落在桌案上方悬挂的一件物饰上。那饰物极为精美,色泽微红,微风吹拂,竟还发出呜呜的低沉声,悦耳动听。 小月低声道:“那蟹壳风铃,你应该认识的。” 那风铃是蟹壳?那好像是洗手蟹?难道这就是他那次送给戚小婵吃的洗手蟹?伊人心巧手巧,竟将那洗手蟹做成了装饰,天天看在眼底。 何良身躯颤抖,双眼泪朦,忍不住伸手去触,轻轻的……有如去触动个稀薄的梦。蟹壳风铃轻轻响动,宛如情人细语。 还记得,那娇羞的女子轻轻的依偎在他怀中,微笑道:“娘亲,你放心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疼爱我的人,他叫何良!” 霍然转头,何良眼泪还是未垂落,他已暗自发誓,再不流泪,他要坚强。目光落在了洁白的帘帐,只见到那儿也挂着一饰物,那物是块玉,不过二两银子的一块玉,算不上珍贵。可主人却把那玉佩挂在枕边,只为天天能够看见,玉佩有价,情意无价。就算那是块石头,主人见到它,也会笑。 那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那玉儿本叫眼儿媚。犹记得,伊人见了那块玉,喜道:“这玉上的花纹很像姚黄呀,何良,你真好!”伊人脸上红晕飞霞,回到堂前还忍不住的回头望一眼,那一眼,柔媚深情,比天下所有盛开的花儿都要美丽…… 往事如烟又如电!何良伸手扶书案,两滴泪水悄然滑落,滴在桌上的一本书上。 书是《诗经》。读书的是个如诗如画的女子,巧笑顾盼,如羽如霓。 何良轻轻地拿起书,像拿起了天下最精致的瓷瓶,小心翼翼。随手一翻,就见到《草虫》那首诗,旁边写着一句,“他这几日风雨无阻,可是在等我?今夜不见,他到底如何了,我很想念。”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已勾勒出雪夜梅前,那白衣女子跺着脚,在雪地里的翘首期盼。 何良再翻,就见到《泊舟》——泛彼泊舟,亦泛其流。那书页有些水渍,有如伤心的泪,有绢细的笔迹,写着几个字,“娘,我想他!他会没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伊人独自在青灯前哭泣,“娘亲,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转。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亲,我无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平安安……” 何良泪水早就肆无忌惮的流淌,翻了一页又一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大车槛槛,毳衣如炎……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泪水打湿了书页,染淡了不流泪的誓言,等何良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再也无力翻页,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那首诗文叫做《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娘亲呀,他说过,这次回来就娶我。女儿要嫁了,不过没有个旁人嫉妒哭泣呀。嘻嘻。我多想找个人气气如木头样的傻大哥,可我怎舍得!” 我怎舍得!何良望见那最后的几个字,心如刀绞,再也忍耐不住,早忘记了曾经不流泪的誓言,伏案失声痛哭,泣涕如雨! 她痛楚,他怎舍得? 堂前的双燕飞呀飞呀,啾啾不休,羽毛参差。燕子不经意地抖落了片飞羽,飘飘荡荡的穿过了雕花窗子,落在那泪如滂沱、孤零零的男子身上。 阳光明媚,照在飞羽之上,泛着七彩,有如霓羽…… 第407章 离别1 刘太后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望着那从宫外照来的阳光。阳光明媚,她却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光线照耀的地方,有飞尘涌动,有如尘封的记忆。刘太后望着飞尘,想着往事。自从赵允升死后,宫变那把大火,似乎烧去了刘太后往日的活力。 无论她承不承认,她都老了,老得连登基的欲望都淡了。宫中平静下来,那一把大火过后,各种奇异不见。 难道说……真的是先帝显灵,警告她莫要肆意妄为?因为她不再妄动,于是就不再有各种奇异的警告了?刘太后想到这里,激灵灵地打个冷颤。 五龙重出,红颜空嗟! 刘太后想到这里,眼中露出怨毒之色,喃喃道:“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你没有五龙的。”突然想起,那死鬼临死前,郑重对她道:“娥儿,朕冥思苦想多年,费尽心力收集了很多香巴拉的秘密。在朕看来,朕之永定陵,已和香巴拉仿佛,朕在玄宫安歇,有那五龙的神力,朕总有一日会复活的!你要相信朕!” 声调幽幽,满是森森之意。“朕若是活了,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让你也长生不死。自此后,你我夫妻一体,创不世基业。” 刘太后冷冷地笑,对着空气笑,像真宗赵恒就在面前。她没有畏惧,实际上,她不应该怕赵恒的,她从来不怕赵恒。 她本来应该感激赵恒的,若没有赵恒的坚持,她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她本是个小银匠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太后。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千真万确。朝堂上很多人,其实都知道这件事。 当年刘娥出身贫寒,被家人卖给了银匠龚美为妻。龚美带着刘娥在京城谋生,遇到了还是韩王的赵恒。 要说“情”之一物,也的确难以琢磨,赵恒见到刘娥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龚美见赵恒喜欢,索性将刘娥送给了赵恒做老婆。 赵恒也就收下了。自此后,那个卑微小银匠的女人就开始了奋斗的一生。龚美自觉身份不好,怕影响刘娥的前途,遂改姓为刘,变成了刘美,丈夫就变成了哥哥,但对她和从前一样的爱护。哥哥知道她怕卑微,为了她,什么都肯做,甚至不惜把她送给别的男人,没有抱怨。 可哥哥绝不是贪图什么富贵。哥哥是唯一为了她牺牲一切,没有任何别的心思的男人。 刘娥喜欢的是哥哥,而不是丈夫。可她知道,要想不被轻贱,就要依靠丈夫。因此她忍,她熬…… 朝臣看不起她,赵恒的乳母秦国夫人也看不起她,当年秦国夫人甚至将她脱得精光,打出了韩王府。要不是赵恒护着她,过来找她,她在被赶出的那一晚就已投河自尽了。 因此她恨,恨苍天为何如此不公!恨为何有人出生就高人一等!恨为何有人出生就要被人踩在脚下!但她只有忍,她这一忍就是十年。她用女人最美丽的光阴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琴棋书画,学会了高贵典雅,学会了女子应该学会的一切事情。 赵恒由韩王变成了皇帝,她终于出人头地,一出来就极为惊艳。她还记得赵恒望着她的眼神,更加的爱怜。 可朝臣还是瞧不起她,看不起她卑微的出身,看不起她跟过别的男人,看不起她生不出儿子。因此她只有抢了李顺容的儿子——抢了那个更卑微女人的儿子。 这世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 刘娥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歉然,但她从不后悔做过的事情,如果时光再重来一次,她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抢。 她很怕,很怕再回到以往卑微的生活,怕得要命。她不怕死,只怕卑微。因此她看到抢来的儿子赵祯喜欢那个**的王美人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拆散了他们。 她由王美人低微的身份,想起她刘娥当年的卑微,她感觉那个王美人像个刺,不拔不快。 有那个喜欢风尘女子的死鬼爹,才有个喜欢寻花问柳的儿子。刘娥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的厌恶,她不但恨王美人,也恨自己的过去。因此她更喜欢赵允升,赵允升规矩的很,可她没有想到,赵允升会想要她的命。 那这世上,还有谁可信?或许只有那死去的哥哥? 除了死去的哥哥外,朝堂那些跪拜的群臣中,表面看来对她尊重。可刘娥知道,他们心底是瞧不起她的,永远也瞧不起,就算她是太后也不行。 那些人永远不知道,她从一个银匠的女人熬到今日的地位,究竟有过多少辛酸的经历!他们只要读读书,念念诗,就能荣光无限,身入凤凰池,所以他们不知道她的苦。 她愈恨,就愈发冷酷无情。 因此她找个借口处死了秦国夫人,剥下了秦国夫人高贵的衣服,将那肥胖的身子割上几百刀泡在粪坑中,让秦国夫人哀号惊怖,慢慢后悔她曾经做过的事情。 因此她打倒了两府第一人丁谓,因为丁谓要谋她的权力,她找机会,将丁谓一竿子打到了崖州,这辈子不准他回京。 因此她罢黜了军机第一人曹利用,因为曹利用在朝堂上对她孤儿寡母很不恭敬,在曹利用被贬的途中,她让罗崇勋杀了他。 因此她赶走了三朝元老寇准,就因为寇准当年不赞同赵恒立她为后,她把寇准贬到天边,就算寇准死了,她都不让寇准的尸体返回到汴京,只能埋去洛阳。 一个人的爱,也许不会永久,但恨,却可以记一辈子。 她刘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她好的人,才是好人,对她不好的人,她绝不姑息。可这朝中,对她好的人已越来越少,哥哥早早死了,刘家后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很寂寞。 她虽在高位,但寂寞。 她本来还有个爱她的皇帝,但那皇帝自从二十多年前痴迷仙道后,就已和她形如陌路。那个皇帝只想着长生不死,却没有想过,长生不死有什么好呢? 刘太后孤单的望着寂静的寝宫,笑了,笑得很残忍。 有五龙的神力,赵恒可能会复活,但若是没有五龙的神力,那赵恒一定不会复活了? 赵恒就算是个皇帝,也控制不了身后事。刘娥还在笑,她没有把五龙放在玄宫,没有把五龙放在那无面神像的手上,她把五龙封藏到了大相国寺的弥勒佛像内。 她对叶知秋说那是因为对先帝的思念,但她自己知道不是。 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刘太后喃喃念着这句话的时候,有分残忍,有分快意,还有着说不出讥诮。长生有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刘太后正在缅怀往事的时候,阎文应入内道:“太后,八王爷还跪在宫前候着呢。” 第408章 离别2 刘太后怔了下,不想八王爷竟然如此倔强。八王爷求见,刘太后知道他要做什么,拒他入宫。八王爷就一直在宫外跪着,从白天跪到了黄昏。 刘娥不想见八王爷,她觉得八王爷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有那种疯狂的想法。赵元俨和赵恒是兄弟,都是疯子。 “不见。”刘太后冷冷道。 阎文应犹豫下,劝道:“太后,总是不见,只怕旁人会议论。” 刘太后心头一跳,叱道:“议论什么?” 阎文应小心翼翼道:“八王爷有病在身,兼又……女儿遭遇不测,十分可怜。太后这般冷淡,于理不合吧?”他本来想要说八王爷兼又丧女的,但宫中传闻,那女子还有生机。 刘太后冷笑道:“阎文应,什么时候,你可以给吾做主了?” 阎文应慌忙跪倒道:“臣不敢。臣只是为太后着想,太后不喜,臣就去告知八王爷好了。”他才待退下,刘太后已改变了主意,说道:“召八王爷进来吧。你们退下。” 八王爷进来的时候,双目红赤,容颜憔悴。他所有的高贵、洁净都已消失不见,他看起来,不过是个要挽救女儿性命的寻常父亲。 八王爷一到刘太后床榻前,就跪倒在地道:“太后,我求你!” 刘太后冷冷道:“赵元俨,你除了说这句话外,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八王爷喃喃道:“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刘太后悠悠道:“入玄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当着朝臣面前说说,看有谁赞同你?看看谁敢支持你!” “我只求你。”八王爷流泪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你难道真的这么忍心看着她离去?” “吾有什么不忍心的?”刘太后淡然道,语气中又带着残忍之意。 八王爷倏然爆发,霍然站起叫道:“你不要忘记了,她本也是你的女儿!” 刘太后吃了一惊,喝斥道:“赵元俨,你真的疯了吗?” 八王爷惨然笑道:“我疯什么?我从来没有疯过。我就算是疯,也是被你逼疯的。娥儿……”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刘太后叫道。 八王爷笑容变冷,变得辛辣讽刺,“我是没有资格叫太后的名字,但我却有资格和你生个女儿,叫做羽裳!” 谁都想不到,一直恭顺的八王爷,蓦地说出了这种粗俗不堪的话来。难道是因为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以八王爷才会肆无忌惮? 他看起来实在忍了太久。刘太后呼吸沉重,沉默良久才道:“赵元俨,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八王爷豁出去后,反倒沉静下来,“你杀了我也好,不杀我也罢,难道我现在我比死好过?刘娥,我一直表现的很怕你,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在怕你吧?” 刘太后不语,可脸上的表情极为愤怒。 八王爷喃喃道:“我不怕你,我只怕你对我们的女儿不利。羽裳一出生,我就没有见过她,我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都要发疯。我知道你在折磨我,你不肯让我痛痛快快的死,就为了折磨我。而我不肯痛痛快快的死,就是还梦想见她一面。” 他说的甚为凄凉,继续道:“三哥当年信神,就找我一起琢磨。他对我真的不错,很多事情都告诉了我,他给了我滴泪,告诉我五龙的神奇,甚至费尽心思的从波斯远海取了两具水晶棺,还分了我一具。他对我真的很好。” 八王爷是太宗的第八子,而赵恒是太宗的第三个儿子,因此八王爷一直称呼赵恒为三哥。 “是呀,他对你是真的好,所以连他的女人都要跟你分享。”刘太后冷淡道。 八王爷嘶声道:“不是这样的!是你在勾引我,我知道那时候你很寂寞。” “你住嘴!”刘太后厉声道。 八王爷叫道:“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我知道你其实想我说的,你提醒我,就是想折磨我,也想折磨你自己!我真傻,傻的信了你的话。当年刘美死了,三哥在求神,你很空虚寂寞,于是你就趁着我在宫中的时候,刻意勾引我。” 刘太后呼吸粗重,竟出奇的没有再说什么。 “我真傻,傻的以为你真的喜欢我。于是我就背着三哥,和你厮混在一起,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喜欢我,而是想要个儿子。嘿嘿,你为了皇后的位置,真的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你让我在三哥面前说你的好话,让我在朝臣前拥护你为后,甚至还想利用我,让我帮你生个儿子,但你从头到尾,眼中根本没有我。” 刘太后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把你当做一条狗,一条公狗罢了。”谁也想不到,高贵的刘太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八王爷一点都不奇怪,他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涕泪俱下,“我是公狗,那你是什么?你是母狗吗?你本来就是个贱人,你或许连贱人都不如。贱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卖,你为了权却什么都可以放弃。你先放弃了你那个哥哥攀上三哥,后来又勾引我,后来看我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甩鼻涕一样的甩了我。李顺容生了天子,你生了羽裳,你为了皇后的位置,竟然狠心的把羽裳丢弃,称赵祯才是你生的。三哥没有说什么,他也是真心爱你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他亲生的儿子能登基。但你为了皇位,又和赵允升要算计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可惜三哥显灵了,你怕了。你不怕活着的三哥,你怕死的三哥,你老了,也知道怕了。刘娥,你这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皇位吗?可你得到了什么?” 刘太后反倒平静下来,沉冷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丢了你女儿又能如何?” 八王爷嘶声道:“你直到现在,还说羽裳只是我的女儿?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枉我还把滴泪送给了你,我那时候,真是被猪油蒙了脑袋!” 第409章 离别3 “你没有被猪油蒙了脑袋,你不过是个沾沾自喜的伪君子罢了。”刘太后无情道:“你其实内心也不服你表面上尊敬的那个三哥,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巴结我,给我滴泪,假意被我勾引,无非是奢望你三哥归天后,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些甜头,甚至也在龙椅上坐几天。嘿嘿,我偏不让你坐龙椅,你能把我如何?我让宫女带你女儿出宫,打碎了滴泪,把半块滴泪放在你女儿的身上,把另外半块给你看,然后就丢到了永定陵去。你以为我真的想让你找到她?你真以为我和你余情未了?哈哈,你错了,我不过是想让你一辈子被折磨罢了。” “戚小婵是你的女儿,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半分感情?她就剩下最后的一分生机,你还要扼杀?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八王爷嗄声道。 刘太后笑笑,缓缓道:“你真的对你女儿有感情?那我给你个机会。我可以把戚小婵按照你的意思,封存在玄宫之内,等你们找到香巴拉。” 八王爷怔住,半晌才道:“你要什么条件?”他实在太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因此不敢相信刘太后会这么轻易答应他。 “我没有条件,我无条件的答应你。”刘太后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我不信你女儿能有奇迹,但我可以给你个希望,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在绝望等待中死去的样子。我有个秘密,关于香巴拉的秘密,可我不会告诉你。你若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只怕你会一头撞死在墙上。”她说罢,哈哈大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疯狂诡异。 八王爷听到,浑身颤抖起来,一张脸已满是惊怖悲哀之意,夜深沉,灯火阑珊处,明月当头,泪水心流。 何良从杨府走出来的时候,眼角泪痕未干,但胸膛已经挺起。他一口气将所有的心事哭了出去,他现在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已很明了,去西北寻找香巴拉,救回戚小婵。 他要离开羽裳了,但离别是为了相聚! 走过一条长街的时候,街边的酒楼正喧,似乎有什么人在聚会。但热闹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何良甚至没有去望,就那么落寞地走过了长街,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然后考虑怎么去西北,怎么开始寻找一事。 就在这时,酒楼二楼上,突然飞身下来了一人,落在何良面前。何良抬头望过去,有些诧异道:“武英,怎么是你?” 拦住他的是武英,那个和他共患难的殿前侍卫。武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这时候,意兴横发。 武英望着何良的双眸,眼中有分同情,但转瞬豪放道:“我在楼上说是你在楼下,他们还不信。何良,大伙都在楼上,你也去喝一杯酒,好吧?” 何良正待婉拒,武英已道:“明日我们就准备去西北了……” 何良听到“西北”两字,心头一颤,诧异道:“西北?你们去西北做什么?” 武英笑道:“听说这段日子来,党项人一直很猖獗,不停地骚扰大宋的西北边陲。我们这些日子觉得气闷,早就商议着要给元昊些颜色看看。今日我们请命去西北赴援,没想到兵部和三衙当日就准了。” 何良心想,赵祯当初留众人在禁中,虽说事后这些人只护驾,没做什么,但武英、王珪他们多半知道参与宫变,会引发朝廷的猜忌,这才主动避祸请戍边陲了。转念又想,说不定人家真的想保家卫国呢,何良呀何良,你自己胸无大志,莫要觉得旁人都是如此。 武英又道:“何良,这一去,说不定就是生离死别,再也不能相见。我们知道你也不太痛快,但无能帮你。不如大伙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从此天各一方,快意恩仇好不好?” 酒楼处也有几人探出脑袋叫道:“何良,上来吧!” 何良听武英豪情满怀,见弟兄们召唤,心中忍不住也有热血激荡,喝道:“好,今日就痛痛快快的醉一场!” 他和武英并肩上楼,发现楼上只有一桌,桌旁尽是熟人。有沉稳的王珪、有老练的李简、有威猛的朱观、还有锐气正酣的桑怿…… 张玉、李禹亨二人,也都坐在桌旁。这些人都是曾经和何良并肩作战的侍卫,均商量好了,决心去西北,他们唯独没有和何良商量。并非他们看不起何良,只是他们早认为,何良离不开京城。 众人见何良上楼,都停了杯,望着何良。他们都知道何良的事情,可无从安慰,更知道这时候的安慰,只会引发何良的心痛。何良却已道:“今日谋一醉,不醉不归,换大碗来!” 众人舒了口气,换了酒碗笑道:“好,不醉不归!何良,我们敬你一碗酒。”这些人都知道,此去沙场险恶,远比京城要活得辛苦,但所有人均有一腔热血,无所畏惧。 何良端起酒碗,望着众人激荡飞扬的神色,突然想起戚小婵昏迷前曾说过,“何良,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这句话,他几乎要忘了。可今日一碗酒,兄弟们的豪情热血,让他蓦地想起往事,眼帘湿润。他霍然醒悟过来,羽裳为何要说这句话。 羽裳说这句话,本是有深意的。就因为她知道何良的性格,她怕何良随即就和她同死。她想让何良坚强的活下去,做个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让她戚小婵在天上看到。 可他这个鲁莽的汉子,直到这时候,才能体会到羽裳如海的深情。羽裳就算要去了,也还在为他何良着想。 一想到这里,何良鼻梁酸楚,胸中如千针攒刺,良久才说道:“各位兄弟,今日我和你们同饮一杯,大家西北再见。” 众人有些吃惊,张玉道:“何良,你也要去西北吗?” 何良终于下定了决心,暗想反正也是去西北,左右都要靠缘分,为何不像这些兄弟般,轰轰烈烈? 第410章 离别4 羽裳一直想看他成为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就算找到了香巴拉,也不想羽裳醒后,再见他还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郭大哥说的不错,一个人不想万事求人,他就必须有自己的本事。学会太保刀法,横行天下,能力越大,说不定更有机缘。 一想到这里,何良重重点点头道:“你们均去西北建功立业,怎么能少了我呢?” 张玉哈哈大笑,转头对李禹亨道:“我早说过,何良是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你偏说何良不会去。” 李禹亨喏喏道:“可他……总不会就这么去吧?” 何良心中虽也有不舍,但转念一想,自己早一日去西北,也就多一分救回戚小婵的机会,遂道:“好男儿,何必婆婆妈妈?我明日就去请圣上准我前往西北,到时候,兄弟们一同作战!” 众人均喜,齐声道:“好!到时候,兄弟们一同作战!” 是时,众人抛开了一切,开怀痛饮。 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吐露是真情。武英喝到酣畅,突然以筷子击着酒碗,借着酒意大声吟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他唱得铿锵,有如兵甲烽起,满是激昂。 众人听了,热血沸腾,不由跟着吟唱,只感觉歌声粗犷,尽是豪情。 朱观一旁道:“武英,不想你功夫好,才情更好,做得一首好诗。我就不行了,除了能打之外,字都不识得几个。” 这些人虽相识不久,但经过永定陵、宫变两事后,早就如兄弟一般。 武英哈哈大笑道:“我哪有这种才情,这首诗歌听说本是塞下曹玮将军所做,一直流传了下来。想曹玮将军横行西北数十年,让羌人从不敢入侵宋境半步,今日你我虽无曹将军的威名,但若论雄心,不应该输给曹将军。今日一别汴京,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能不能回,但男儿当成名,笑杀白头吟,酒已尽兴,这就走吧。” 他踉跄着站起,大笑下楼,还不忘记大声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 歌声豪放悲凉,饱含着男儿的热血雄心,壮志豪情。那歌声转瞬去得远了,让多年靡靡不振的汴京,突然有了种萧杀悲壮之气。 众人纷纷起身,跟随下楼,一路长笑。 何良望着众人的慷慨激昂,听着歌声阵阵传唱,突然想到,此去经年,风刻沙磨,尘起烟凝,不知道要有多少热血悲壮就此洒在边塞的青山黄土之上。 那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亲人、曾经的兄弟,说不定千古扬名,说不定埋骨荒山,但死也好,活也罢,终究是痛痛快快地战了一场。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心酸、忍不住地血沸、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何良心中虽还悲楚,但那股热血已冲淡了悲意。 我要去西北!一个声音心中高喊。何良挺起胸膛,望明月高照,宛若望见那盈盈的笑脸,含情的双眸,一字一顿对他说道:“何良,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那一刻,明月正悬,热血沸燃,何良意志前所未有的坚定,自语道:“我要去西北。” 他要去西北,为了那平生挚爱没有说过、但铭刻心间的生死之诺,亦是为了那天地间的浩浩荡荡,千古永垂的男儿豪情! 那庙前青石道旁,一个葱包贩子倚在墙边,眼见已无来客,瞧着四下无人,便自个儿破口咒骂,先是骂道那倭寇无良,四处劫掠,贪得无厌。 再骂那官兵无胆,每回只待贼寇离去后才前来虚应一番,无甚作为,跟着痛骂那奸臣当道,这些年来似张经、曾铣等护国良将屡遭朝中小人诬罪冤死,这才令贼寇外患日益猖獗。 那贩子待要再骂那皇上有眼无珠、用人失度时,忽听得后方马蹄声疾驰而来,当即住口,心想今儿个没啥进帐,这些葱肉包子不如胡乱凑合卖了,因此端上一笼,回身吆喝道:“来咧!汁多馅满的…” 谁知才回过头,忽地一阵狂风自身前扫过,黑压压的影子离着鼻尖不过数寸呼啸而去,那小贩惊吓之际,只感背脊一凉,双脚一软便即瘫坐下去。 那小贩待一回神,便听得前头呼喝勒马之声,定睛看去,方才黑影却原来是辆赶路的大车,只见那马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细眼尖腮,两撇鼠须,自车上别过头来,朗声抱拳道:“这位小哥,方才只为赶路没能细看,吓着了小哥,多有得罪。” 那小贩惊魂未定,待见到散落一地的葱肉包子,显是方才被那大车劲风给扫落,包子上全沾了泥水,眼见是卖不成了,一时气苦,不禁破口大骂道:“急个啥劲儿!家里死了人吗?” 那马夫听了,眉头一皱,大声回骂:“狗崽子!你说谁死了?”指着满地的包子喊道:“不过几个破包子而已,全赔给你就是。” 那小贩一听,心想莫非此人家中当真死了人,否则何以这般光火?但想明明是对方不对在先,因此指着那马夫道:“赔什么?要是撞死了老子,你赔得起,老子可没命花!” 那小贩近来生意奇差,方才更差点丢了小命,越想越气,当即拾起杆面棍欲上前理论。 只见那马夫袖袍一扬,屈指连弹,那小贩还未看得清楚,忽觉数道劲风自耳边飕飕刮过,跟着身后传来铮铮响声。 回头一瞧,却见那铺上的铁碗不住晃着,里头竟多了四五枚铜钱。那小贩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以铜钱作暗器的金钱镖功夫虽曾耳闻。 但这么亲眼见着可还是头一遭,且那马夫身在十来步之外,这等暗器准头,若是朝着自己要害上打来,可还有半条命吗?一念及此,登时吓傻在原地。 那马夫故意显得一手,好令那小贩知难而退,见那小贩看得傻了,也不等他回神,接着问道:“这儿共是五十文钱,可够买上个几笼了。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跟你胡闹,只再请教一事,可知那神医门如何去得?” 第411章 命在旦夕1 那小贩一听得神医门,立时回神。这杭州神医门的名号在江南一带无人不晓,其当家大夫曹仲远乃名医世家,医术自然不在话下。 而其父祖辈中 共有三人曾在宫中担任御医,传至曹仲远时,因其志不在宫廷,遂于杭州祖宅创立神医门,凭借曹家在朝中势力,揽尽天下名贵药材,并广收弟子授业行医。 因此莫说是在杭州,即便是放眼江南医馆,这神医门亦算得上是首屈一指。 江湖上均传言,杭州神医门医术出神入化,号称“死进活出”,但自视甚高,有所谓三不医,即无名者不医、无利者不医、无重症者不医。 因此至神医门求医者若非官宦人家,则为江湖名宿,寻常百姓实难以进得,而这些年来倭寇多次集结侵扰杭州,也正因神医门广识各路人马,故能求得官府及武林豪强共同前来抵御,以保基业周全。 那小贩听得这大车要前往神医门,猜想那求医者定非寻常人家,而这等达官显贵身边多半会雇些江湖能人供其驱策。 因此这马夫身手了得也就不足为奇,一想到此,不敢再与这等人物有所纠葛,乖乖指点了那马夫往神医门的去路,回头将铜钱收入怀中,正想再偷瞧那马夫一眼,那大车早已远在三个街口外了。 天色渐晚,那马夫依着小贩的指示,马不停蹄,一连驾车穿过了十余个街口。 这一拐弯,眼前出现一座石砌白墙、青瓦朱门的大宅,一对锦布石狮子盘踞门前。 庭内飘来阵阵药香,那马夫将车一停,嗅了几下,喃喃念道:“好家伙,这般阔气的医馆,只怕全江南也寻不着第二处了。” 当即上前要那看门的仆僮通报求医。 那马夫在门口待着,直过了近半炷香时间,却未见有人前来接待,不禁心中有气,正欲入内查看,只见两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缓缓自庭中走来,其中一名黄衫男子冷冷说道:“如今天色已晚,本门不再接客,阁下若欲求医,还是明日请早。”说着竟命仆僮将大门关上。 那马夫见状大惊,赶紧上前一把拦住,忙道:“慢着!这位公子,我家主子生了重病,依我看只怕过不了今晚,这救人如救火,还请行个方便。” 那黄衫男子点了点头,淡淡回道:“既是如此,你们可知我神医门的规矩?” 那马夫心想这黄衫男子言下之意便是答应救人了,登时松了口气,回道:“自然明白,这儿仅是一点心意,事成之后另有重礼答谢。”说着便从车中取出一只镶花锦盒,那盒盖一掀,里头装的竟是满满的银锭,直教另一位青衫男子看得双眼发愣。 那黄衫男子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往内堂走去,另名青衫男子则笑着上前将锦盒收下,往内堂一指,说道:“兄台多礼了,这便请你家主子先移驾内堂,我师兄稍后便到。” 那马夫忙道:“公子且慢,我家主子并未一同前来,正要劳驾公子和我走一趟,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黄衫男子闻言脚步一停,转身问道:“哦?不知你是哪家府上?” 那马夫回道:“我家主子姓张,乃是外地人,且他向来不喜爱与人结交,公子多半不认识。” 黄衫男子再问:“嗯,那你家主子是怎么个病法?又是如何染病?” 那马夫回道:“这我也不清楚,只知我家主子命在旦夕,公子若还有疑虑,等见到我家主子,你再好好替他瞧瞧。” 黄衫男子皱了皱眉,接着问道:“那你家主子现在人在哪儿?你先回去禀报,待我先打点好本门事务,一会儿再找几个人手陪同前去。” 那马夫摇头说道:“我家主子人在城郊一间客店里,但那地方所在一时也说不清,只知道大约二、三十里路程,且我家主子病急,半点耽搁不得,不如公子你先随我前去,待你替我家主子诊治过后,再专程送你回府就是。” 黄衫男子听这马夫言语中似是有所隐瞒,于是回道:“不必了,你如不愿明说,那请恕本门无能为力,只因本门早已立下规矩,江湖龙蛇杂处,凡来历不明者一概不收治,你既不愿实言相告,这便请回吧。” 那马夫见黄衫男子转身欲走,赶忙拦道:“公子别走!这…并非我不愿告知,只因我家主子染病一事不想对外人传开,所以特命我不得多嘴,还请公子看在江湖救急的份上帮咱们一回,我也才好向府里交代。” 黄衫男子一听,更觉其中定有古怪,回头道:“不是我有意刁难,但官府那已传来消息,近来有批心狠手辣的燕帮强人在苏常一带出没,专挑名声响亮的医馆下手,将许多当家名医都给捉了,若有不从者轻则砍手断脚,重则满门灭口,少说已有七家医馆遭毒手,如今各家医馆人人自危,你言谈间又处处隐瞒,要人如何信得过?” 那马夫回道:“公子别说笑了,我若真是那燕帮强人,自有其他痛快手段,又何须这般低声下气来求你?”想了一下,又说道:“公子迟不答应,莫非…是嫌这谢礼少了?若是如此,公子只管开口,我家主子必定全数奉上,一个子儿也不少。” 黄衫男子往那锦盒瞧了一眼,冷笑回道:“我神医门名满天下,基业何等雄厚,岂会为了这点小惠而坏了几十年的规矩?”接着要那青衫男子将锦盒退还,转身便欲离去。 那马夫见黄衫男子执意不肯前去救人,半点没得商量,心急转怒,刻意对着内堂里叫骂道:“呸!你这人当真见死不救?枉你神医门自称医术何等了得,却哪来这么多狗屁规矩?让你们掌门出来见我!我倒要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 这一叫嚷可把神医门内一众弟子给引了来,纷纷凑上前想瞧瞧怎么回事,而黄衫男子亦是满脸不悦,峻声回道:“你听着,我姓曹名成洲,本门掌门便是家父,如今家父远游在外,本门一切事务均交由我打理,你与其在此胡闹,不如赶紧另觅良医,或许尚能保住你家主子一命。”随即对一旁的青衫男子说道:“顾师弟,送客!”袖袍一挥便向内堂走去。 第412章 命在旦夕2 那黄衫男子曹成洲,便是神医门掌门曹仲远之子,只见那马夫又朝内堂胡乱骂了一阵,却已不见那曹成洲的身影,那马夫一时间心急如焚,但又不愿就此离去,想不到空有白花花的银子,到头来却是束手无策。 一想到银子,那马夫向大门边姓顾的青衫弟子看去,只见那顾姓弟子捧着装满银两的锦盒,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那马夫正想伸手将锦盒取回,那顾姓弟子见其他师兄弟均已走远,忽然凑至那马夫耳边小声说道:“这位兄台,如此急着救人,你家主子对你定是极好的了?” 那马夫回道:“那当然,便如兄弟一般。” 顾姓弟子说道:“那好,我看兄台如此忠心一片,这个忙倒可帮上一帮。”说着又将那锦盒收入怀中。 那马夫登时大喜,奇道:“此话当真?但方才你师兄他…” 顾姓弟子回道:“方才那可是兄台你的不对了。” 那马夫皱了皱眉,一时不明其意,问道:“倒要请教公子。” 顾姓弟子小声道:“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虽说这门规乃是人定的,救人要紧也管不了这么多,但方才你这般大声嚷嚷,把咱一干门人全引过来,大师兄身为掌门之子,若是当着众人面前违背师父定下的门规,你说这师父日后回来,面子可往哪儿摆去?” 那马夫一听,双眼睁得雪亮,惊道:“是啊!怎么我便没想到这一层?若非公子提点,只怕我想破头也不明白。那依公子所言,又该如何是好?” 顾姓弟子回道:“这也不难办,兄台请先在门外稍后,待我派人随你前去便是,那大师兄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绝非这般见死不救,只是此事攸关本门声誉,因此须得暗中进行,万不得对其他人提起,就连我大师兄也一样。” 那马夫当即拍着胸脯回道:“公子大可放心,此事若对外人提及,教我不得好死便是!在此先谢过了。” 顾姓弟子回道:“好,一言为定。”说着将大门阖上,快步离去。 那马夫在宅门外又等了好一阵,天色早已全黑,正心烦间,忽然身后一声轻响,铜门半开,果见那顾姓弟子领着一名灰袍男子走出,那顾姓弟子再三回头,确认并无他人跟来,这才说道:“让兄台久等了,这位是我师弟,今晚便由他随兄台前去。” 那马夫上下打量这名灰袍男子,只见此人约莫二十来岁,身材单薄,白净面皮,容貌端正斯文,倒有七分书生模样,若非身上背有药箱,实难瞧出是位郞中,因此心下起疑,只怕此人本事有限。 顾姓弟子瞧出那马夫面露疑惑,于是笑道:“我这师弟姓何,兄台可别看他年纪轻轻,他行医的本事可不输咱其他师兄,有他出马,包你家主子平安无事。” 那姓何的弟子忙道:“顾师兄,我…” 顾姓弟子抢道:“何师弟,你就别再推辞,这救人要紧,其他的事便等回来再说,可别耽误了人家。” 那马夫听这顾姓弟子所言,转念一想,眼前这人既也是神医门弟子,名师出高徒,本事定然了得,登时不疑有他,心系救人,忙道:“是啊!公子,若再迟些,只怕我家主子要熬不住了。” 那何姓弟子又道:“可是,大师兄他…” 顾姓弟子抢道:“大师兄那我自会向他说明,你只管去救人便是。”说着便将那何姓弟子给推向大车。 那马夫跟着一把将那何姓弟子给拉上车,再拱手谢过那顾姓弟子,随即纵马起程,而那何姓弟子探出头来再要说些什么,那顾姓弟子却头也不回,径自进门去了。 大车约莫行出两个路口外,那马夫回头对车内说道:“这位公子,只因我家主子的仇家多,行事也谨慎,为了公子着想,有两件事须得委屈公子答应。”那马夫不待那何姓弟子回话,继续说道:“第一,待会儿见到我家主子,除非我家主子自行告知,否则千万不可问起他的来历;第二,我家主子的行踪不便对外透露,因此在见到他之前,还请公子小睡片刻,不可擅自醒来。” 那何姓弟子回道:“这第一件事还算好办,在下不过问便是,但这第二件事,一路上赶车颠簸,又如何能睡得安稳?” 那马夫闻言,自座上别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瞧着车内,接着说道:“那也容易的很。”忽地快掌如刀向后劈去,那何姓弟子只觉脑袋一沉,眼前一黑,当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何姓弟子只觉迷糊之间听得人声窸窣,隐约中又听见有人低声交谈道: “那贼厮下手也太狠,可别弄出了人命。” “啧,来到这儿反正早晚都是死,也没什么分别。” “看这人年纪轻轻,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会被那贼厮看上?” “我看多半是抓错了人,瞧这脸嫩白净的,倒有几分像个妇人,能有什么本事?” 那何姓弟子听到这里,终于完全醒转,微睁开眼,已身在一处暗室之中,循声转头看去,一盏微灯下靠墙坐着四个人影,何姓弟子正要起身,手脚却是动弹不得,这才惊觉双手被反绑身后,双脚亦被牢牢捆住,竟是遭人强行掳绑,不由得朝那四个人影惊呼:“救…救命呐!快把我放…”话未说完,这才见到那四人均是双手负于身后,坐靠墙角,双脚并拢捆着粗绳,原来也同自己一样遭人囚绑于此,不禁吓傻说不出话。 那被绑的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一名白髯老者先开口问道:“看公子的模样应当没什么大碍,请教公子是哪家医馆门下?” 那何姓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这老者为何猜知自己乃是医馆门人,于是疑心回道:“在下姓何,乃是杭州神医门下,敢问各位是…” 那白髯老者微感讶异回道:“哦?原来是神医门下的高徒,怪不得会被那贼厮给找上。老儿高武,与贵门也算是老交情。” 那何姓弟子一听得高武之名,“咦”了一声,睁大眼问道:“莫非是苏州梅花阁的高老前辈?” 那白髯老者微微点头回道:“正是老儿。” 第413章 命在旦夕3 那高武自号梅孤子,于医道、诗书、天象、兵法无一不通,年少时便着有《针灸聚英》一书,书中汇记前人各派针灸医术,再加上自己独到见解,实用后均具奇效,当时甫一刊行,立即轰动杏林,各流各派纷纷前来求学论教; 而此人更曾拜师习武,考中武举,在朝任官十余载后,某日游历苏州,对此地名胜佳景极是赞赏,久久难舍,恰逢朝中小人当道,早有求去之意,于是便在太湖边置了座大宅,题名梅花阁,从此弃官从医,专擅重伤急症,救命无数,又好行侠扶危,因此求诊者络绎不绝,这梅花阁在苏州一带的名气,竟是不下于那千古名胜虎丘及寒山寺。 那何姓弟子听知这老者正是名满杏林的高武,一时间竟是忘了现下处境,赶紧报上本名,眼亮惊喜道:“真是前辈本人?在下何良,倾慕前辈已久,只闻盛名,想不到今日竟能见着本人…” 高武随即打岔道:“不敢,老儿仅是徒有虚名,先不说令师曹掌门的本事胜我百倍,就是在场几位同道的名声那也绝不在老儿之下。”跟着便介绍起身边其他三人的身分。 原来另一位同样白发斑斑者名叫王叔义,其医术和道法兼修,自创五行理气之术,于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的张公洞外设坛行医,讲学授徒,徒子徒孙据称三百余人,在常州、湖州一带颇负盛名; 再来一位垂眉高额者名叫杨继洲,其祖上曾任太医,家学渊源,诊病特重针灸手法,号称“入针见效”,曾多次入宫替朝臣治好陈年旧疾,更曾获荐于王府内讲授养身长生之道;最后一位圆脸阔嘴者名叫柳方瑾,乃是名医薛己的徒孙辈,得薛氏一派真传,辨症精准,专精温补去邪,着述丰富,刊印流传甚广,现为南京第一医馆善济堂之首席大夫。 那名叫何良的神医门弟子一听得眼前几人居然都是当今杏林里赫赫有名的前辈,每一位都堪称神医,平时只闻其名,却是无缘得见,怎料这一觉昏睡醒来,竟是和这几人齐聚一室? 跟着稍作回想,只记得有个马夫前来本门求医,门内师兄让自己随这马夫前去,那马夫只说要自己小睡片刻,之后的事便记不清了,如此推敲,自己定是着了那马夫的道,于是把自己的遭遇大致和众人说了,再问道:“各位前辈莫非也和在下一样,乃是上了那贼人的当,这才被骗来此处?” 王叔义忿忿说道:“哼,老夫哪会蠢到相信那鼠贼的鬼话?那鼠贼白日里来老夫道观内说要求医,老夫见他多有隐瞒,只觉事出古怪,所以回绝了他,老夫怕他再来生事,还特意在道观内加派人手巡查。谁知道那鼠贼行事卑鄙,当夜竟选在老夫上茅厕时,故意在道观内放火,其他人只忙去救火,老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便让他闯进茅厕给捉了来。” 何良一听,虽觉同情,但一想到这王叔义光着屁股被捉走的模样,更觉滑稽可笑,赶紧忍住笑意,再问过其他几位的遭遇。 原来其他几人都曾先拒绝过那马夫的求医,这才被强行掳来,那杨继洲乃是半夜熟睡时遭那马夫卷捆在席子里一口气扛走,那柳方瑾则是返家途中遭那马夫推落河里再困入渔网以小船劫走,而高武虽有武艺防身,却因被那马夫捉了孙女作为要挟只得束手就擒。 何良听完,果真便只有自己是受那马夫的骗,毫不费力乖乖送上门来,不禁暗骂那门内师兄一时贪财害了自己,同时倒也想不透那马夫这般大费周章,却不知有何目的? 何良正想再问,身后传来人声,转头一看,一人持灯走来,却不是方才那马夫是谁?只见那马夫满脸堆笑,凑前问道:“公子,这一路睡得可安稳?” 何良一见此人,脱口喊道:“是你!”若非此时手脚遭绑,定要气得跳起身来,正要怒斥一番,那马夫赶忙先弯身将何良身上绳索解开,一边陪笑道:“请公子莫怪,实在是因事关重大,不敢有半点差池,才会对公子下了点重手。” 何良怒气难消,继续道:“你这哪里是在求医?你…你这人蛮横不讲理,莫非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马夫摇头说道:“公子还是别瞎猜的好,总之你若能将我家主子给治好,我家主子定会重重答谢。” 何良一听,想来这人的主子也定非什么善类,才要如此迂回行事,手脚一松,起身回嘴道:“那若是治不好呢?” 那马夫脸色一凝,冷冷说道:“你神医门号称死进活出,医术自然胜过其他大夫,否则我又何必大老远的前来求医?你若治不好我家主子,那便同他们一样留在这,我家主子捱得过几日,就多留你们几日活口。” 何良一听,回头看了坐在地上的四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马夫将众人绑来此处医治自家主子,若是治不好那便得陪同等死,一念此刻处境,登时转怒为惊,微颤说道:“你只怕要白忙一场了,我…我连神医门弟子都还算不上,如何…如何能与这几位前辈的医术相提并论?既然咱们都治不好你家主子,留在此处也没用,你还是先将咱们放了,再快另请高明,免得…免得耽误了你家主子。” 那马夫闻言,登时脸色大变,惊吼道:“你说什么?” 何良被这一吼吓得倒退两步,吸口气回道:“我…我本是名乡下郎中,几个月前来到杭州想拜入神医门下,谁知道曹掌门远游在外,幸好大师兄见我懂得医理,留我在药房内先做些简单的差事,待掌门回府后再做打算,因此我虽与其他人以师兄弟相称,却…却不能算是个入门弟子。” 那马夫脸色惨白,急道:“此话当真?可你那位师兄又为何要骗我?” 何良吞吐回道:“想是你将那白花花的银子亲送上门,师兄他起了贪念,这才…” 第414章 命在旦夕4 那马夫听到这儿,心里已凉了半截,一把揪着何良的领口急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刚才又为何不早说?” 何良就怕那马夫痛下重手,急回道:“方才…方才你一上车便对我施加暗算,却要我怎么说?” 那王叔义在一旁听着,已猜出个大概,干笑两声,对那马夫说道:“呵,虽说这小子的师兄贪财,但是你卑鄙无赖在先,却也怨不得人,活该你家主子多浪费了这些时辰!呵呵!” 那马夫狠瞪了王叔义一眼,一时间无话可说,将何良一把重重推开,但这般心系救人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忽地气上心头,面露狰狞,怒道:“好你个神医门!竟敢戏弄老子!”冷不防一个飞掌便朝何良胸口拍去。 何良既不会拳脚功夫,身法亦不灵便,眼见这飞掌来得又急又快,突遇变故,惊慌之下竟然双腿僵麻,只能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掌重重击来。 那马夫虽一时悲愤,但无意痛下重手,本想作势吓唬即罢,岂知对方竟挺身而立,毫不闪避,当下只道其胆识过人,顿时心生敬意,待掌底离何良胸口仅半寸之距,强将掌力收回,奇道:“你这小子,当真半点也不怕死?” 何良实则吓得全身动弹不得,眼见死里逃生,心神不停翻涌,但想此刻未脱险境,且在几个同道前辈面前可不能失了气度,脚下虽一阵软麻,幸好还能开口,赶紧故作镇定回道:“是人谁不怕死?但以你的本事,如真要致我于死地,我便是多生了几条腿,又如何能躲过?” 那马夫闻言,再对何良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说道:“好,你倒还有几分骨气,反正这大半夜的也找不出其他人来,这几个家伙又瞧不出什么名堂,你过来试试吧。” 何良眼见拒绝不得,只得跟了过去,却听得王叔义在后头拦道:“且慢!那人得的可不是普通病症,连咱们几个也束手无策,凭你一个乡下郎中又能如何?” 杨继洲亦道:“不错,那怪病前所未见,如果贸然施针投药,只怕立时害了性命,小哥若无实学把握,还是谨慎的好。” 柳方瑾跟着说道:“依我说,神医门灵丹仙药冠绝天下,又是人才济济,此病若非由神医门出马,恐怕难以医治,高先生与神医门既是老交情,不如由高先生写封信托人送至神医门,请门内高人前来如何?既是高先生请托,那神医门应当不会拒绝。” 王叔义、杨继洲同时附和,一齐转头望向高武,高武先是深叹口气,跟着淡淡说道:“方才听得曹掌门如今远游在外,那神医门内固然人才辈出,但并非老儿自负,这怪病若连咱们几位也治不得,即便是将神医门内的弟子给请来了,也只是再多牵连无辜而已,如此又何苦?” 王叔义急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忙了这几天,也只能暂时吊住那人一口气,若不另想办法,难道要让这乡下郎中胡乱来,到时连累咱们几个赔上性命?” 何良被众人这么一说,顿时进退两难,王叔义正要再说下去,忽听得另头墙角传来一微弱声音说道:“嘿,我本还以为几位先生这些日子为我如此费神乃是出于仁医之心,却原来想救的只是自己性命,嘿嘿!”那声音气若游丝,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何良探头看去,只见墙角里漆黑无光,若不是发出人声,实难察觉角落里竟还有一人。 王叔义闻言一愣,跟着说道:“原来你醒了?老夫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这怪病如此霸道,也难得你还能撑到现在,换作他人早便断气了。” 那马夫上前连踢了王叔义两脚,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家主子若是真死了,你们还活得成吗?” 高武在一旁劝道:“小哥息怒,王道兄说的倒也没错,你家主子得这怪病非比寻常,并非咱们几个不愿治,而是治不得,咱们若真有法子,又何苦要留在这等死?” 那马夫怒道:“放屁!枉费你们几个被称作神医,竟连是什么病也瞧不出,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再想不出办法,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另寻高明,你们就留在这儿一起等着饿死吧。” 那马夫在气头上,也不寄望何良能有什么本事,正要取过绳子再将何良绑回去,忽听得墙角里的人出声道:“罢了,你将他们都放了吧。” 那马夫闻言奇道:“把他们都放了?这怎么成?你这病可再拖不了多久了。” 那墙角里的人道:“高先生平日为人仁义,江湖皆知,他既说这病治不得,那便真是没得治了,如今只能怪我自己命薄,那也不用再连累他人了。” 那马夫原地踌躇一阵,连连摇头叹气,终于道:“好吧,就听你的,早知这几人如此没用,当初也不用白耽搁这几日,我就不信天底下没人治得好你!” 高武闻言舒了口气,对那墙角里的人说道:“阁下明理,老儿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天下百病皆了然于胸,哪知对这怪病却真是束手无策,愧对阁下和江湖谬赞,如今只盼老天有眼,替阁下再留条活路。” 那马夫跟着骂道:“呸!这老天就是瞎了眼,否则怎会弄到今日这般。” 那马夫正要去替四位名医松绑,忽听得一人说道:“阁下如不嫌弃在下并非神医门高徒,不妨让在下先瞧瞧如何?”说话者正是何良。原来何良本想和其他人就此一走了之,但一来听得这怪病竟让一群当世名医束手无策,立时起了好奇之心,二来听那主人家言语间气度不凡,倒似个磊落之人,当下犹豫一阵,只觉此机难逢,又起了怜悯之心,终于还是开口欲替那主人家看诊。 那马夫闻言“咦”了一声,还道是自己听错,王叔义则是赶紧将何良叫到身旁,小声急道:“小子,咱们好不容易能脱身了,你还生什么事?” 柳方瑾亦侧过头悄声说道:“是啊,等等他们若反悔,咱们可别想走了。” 第415章 命在旦夕5 王叔义和柳方瑾虽刻意将嗓音压低,但那马夫耳力极佳,仍是听得一清二楚,立时斥道:“反什么悔?我家主子说话算话,既然说要放了你们,那就绝不会食言,你们心眼这般小,现在放了你们定会去通风报信,就给我老实待着,等我家主子平安离开后,回头才放你们走。”跟着将柳方瑾原本松绑的双手又绑了回去,王叔义原想再滴咕几句,但被那马夫狠瞪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那马夫又再打量何良一番,奇道:“我家主子的怪病连这四人都治不好,你还没正式拜入神医门,口气倒是不小,你来吧。”说着往另头墙角走去,作势要何良跟上。 何良跟在后头,一边回道:“在下所学粗浅,如何敢与四位前辈相比?只是我师兄收了你们诊金,若不略尽绵薄之力,岂不让人以为我神医门都是贪财之辈。” 那马夫哼了一声回道:“就算如此,但你那师兄不是什么好东西,改日老子还是要登门去将这笔帐给讨回来。” 何良越往前去,便见到墙角下隐隐躺有一人,定睛凝望,似是名大汉平躺席上,身型壮硕,仅着轻衫,面貌则是漆黑难辨,想来此人便是那马夫口中的主人家了。那大汉未待何良走近,先开口说道:“这位公子倒是重信义,却不知如何称呼?” 何良抱拳回道:“主人家好,在下姓何,单名一个良字。” 那大汉并未起身,躺着回道:“嗯,原来是何公子,方才我已听说,来此的路上让公子受了些委屈,只因我们的来历确实不便明说,公子若是知道得太多反受连累,因此才会出此下策,在此先向公子赔个不是。” 何良回道:“不敢,和其他几位前辈的遭遇相比,在下所受的倒是不值一提。”这话却是在对那马夫说的。 那马夫自也听得出何良话中讥讽之意,跟着淡淡说道:“别怪我方才无礼,要是你真有本事将我家主子给治好,一切任你处置便是。” 隐约中只见那大汉微微侧身,跟着说道:“嗯,公子愿意替我诊治,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我的样貌丑陋的很,可别吓着了公子。” 何良微笑道:“在下好歹是名郎中,虽历练尚浅,但总算见识过一些火烫刀伤的样貌,想来阁下尚不至…”话未说完,刚走近几步,忽然心头一震,低声惊呼,只见眼前那大汉的容貌何止丑陋,简直骇人,不但面色青黑如炭,双眼凸红如卵,五官四肢肿胀溃烂,若事先不知情者,定要以为这是具死去已久的尸骸。 何良虽只是轻呼一声,但那大汉却已清楚听见,因此苦笑道:“想不到还是吓着了公子,但与他人相较起来,公子已是镇定得多。” 何良坐定那大汉身旁,亦苦笑回道:“让阁下见笑了,不瞒阁下,这病如此古怪,在下也是头一次见得。”随即喘口气定了定神,搭上那大汉手腕,凝心号脉,把了一阵,只觉那脉象异常平稳,不见紊乱,却哪里像个重病在身之人?因此这般左手换过右手,右手再换过左手,反复把脉,竟是半分头绪也无。 王叔义虽瞧不见何良面容,但见何良只管把脉,却是闷不吭声,直过了大半刻仍无甚动静,猜得何良定也是束手无策,忍不住先讥讽道:“呵,像你这般瞧法,只怕瞧到天亮也没结果,那脉象里若真有什么古怪,咱们瞧了这些天怎会没瞧出来?” 那马夫听王叔义这么一说,也不知何良瞧得是好是坏,亦心急道:“是啊,你快说究竟瞧出什么了?这天亮前要再没个法子,待我家主子发起病来,说不定就要去见…去见…唉,总之就是坏的很!”那马夫本欲说去见阎王,却又觉得不妥,赶紧改口。 何良奇道:“此话怎讲?” 那大汉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被这怪病缠上至今一个月来,未发作时身子虽然虚弱,倒也还捱得住,但每日天亮之前,这全身便如浸寒冰,难以忍受,而到了正午,寒意退去,紧接着却全身发烫,有如置身炉灶,直到日落之前,那热意才逐渐退去。如此反复发作,每发作一次,身子便肿胀一点,身上黑气也又多了些,便成了现在这副德性,而且那冷热之苦一次比一次厉害,要是再次发作,我这身子只怕是熬不住了。” 何良喃喃奇道:“冷热之苦?身子发黑肿胀?” 柳方瑾从旁道:“他能熬到这时,那都得靠我善济堂独门的『急邪万应丹』,此药强压百毒,加上他又是习武之人,若是能按时多服几颗,保命应当不难,只可惜这药极为难炼又不易保存,我善济堂内仅留两颗也让他服了,否则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叔义抢道:“依老夫看来,这『急邪万应丹』固然好用,却只能保住他一口气,但解不了他体内毒性,老夫自创的『行天正气转阳功』,以内服、热浴、冰敷等手法导正体气,令毒伤自行清泻体外,如此才是治本之道,只不过他找上老夫前已先找过几个大夫,各家手法不一,将他体内五行正气搞得一蹋胡涂,这副身子是再难复原了。” 杨继洲随即道:“在下倒不这么认为,以在下之见,这人中毒已入骨血,血色深黑浓臭,以丹药、热浴、冰敷等治法都是缓不济急,应先大量放血,以减缓毒发之势,再来才是设法将体内余毒清解。” 高武则说道:“放血虽不失为一个法子,但此人黑血透至掌心足底,显是积毒已深,多半已伤及脏腑,若贸然放血却不见毒发减缓,到时血衰气弱,只怕立时要了性命,这法子还得再三思。” 这四位名医一谈起医治之道,各有见解,竟是开始互辩起来,何良听了一阵,先取针往那大汉的掌心一刺,针尖果然血色浓黑,跟着将针凑近一闻,只觉腐臭刺鼻,随即回想那大汉描述之病情,低头沉吟,似是想到了极重要之事,忽地心念一动,对那大汉问道:“阁下身上可是有外伤?可否让在下一看。”那四位名医正辩得唾沫横飞,一闻言同时愣住,齐转头望向何良,脸上均是一副难以置信之神色。 那大汉听何良问起,亦是讶异回道:“不错,公子如何得知?” 立即将自己衣服一掀,露出下腹间一道铜钱大小的伤疤。那大汉这一个月来,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号称神医者,却只说道自己身中奇毒,但究竟中什么毒?如何解得? 却都是一无所知,是以本不期待何良能有何作为,而未主动告知身上伤势,岂料此人竟能一语道出自己身上有外伤,如此可还是头一遭,因此心想莫非是遇上了贵人,此人竟认得此毒? 第416章 神医解毒1 何良仔细端详那伤处,只见那伤口已逐渐愈合,仅四周仍有些许脓疮,但仍不难瞧出乃兵刃所为,接着问道:“阁下病发时,是否总是自肺而寒,自心而热,冷热扩散到头顶四肢,最后才是掌心足底,而退去时亦同?” 那大汉闻言大喜,紧紧拉着何良的手问道:“正是如此!公子可是认得此毒?”那大汉连日来饱受冷热发作之苦,虽无轻生念头,但对此怪病却也已心灰意冷,不敢期望过高,想不到竟在此时出现转机,不由得心神激动。 王叔义方才听得何良说中外伤之事,认定仅是凑巧,本欲再出言讥讽,待听得何良竟能连症状都清楚说中,登时哑口,而那马夫在一旁见了,亦大喜道:“好小子!果然有点本事,也不枉我跑了这一遭,快快再说下去。” 何良点头对那大汉说道:“若在下猜得不错,阁下所中的,该是丹凤涎草之毒。” 何良见那大汉和马夫一脸疑惑,再转头看了高武等四位名医,四人亦是相视默然,显是从未听闻此物,因此继续说道:“在下久居南方乡野,曾听一些农家说过,这种毒草性喜湿热,只生长于闽江以南的林子里,其外形有如艾草,本身无毒,但采下后不久便会腐烂,此时与血相遇则生腐毒,那腐毒之臭常人难以忍受,却能吸引蛇鼠一类,因此常被农家做为毒杀蛇鼠之用。而那腐毒虽厉害,对人倒不致命,曾有误食者身子发黑肿胀,并受冷热发作之苦,但几日后便痊愈了,由于这毒草效用仅在乡野农家间流传,且腐毒恶臭,极少人误食中毒,因此一般城里大夫倒是不易认得。” 那马夫奇道:“既然几日后便可痊愈,但我家主子身强体壮更胜常人,又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何良回道:“依我猜想,那丹凤涎草腐毒若是不慎误食误触,对人并无大害,但若腐毒直接深入经脉要穴,流入五脏六腑,则毒性难以排出,反复发作,因此我才会推测你家主子身中外伤,腐毒自伤处进入体内,而我见这伤口多半是带毒兵器所为,这位对头若非误打误撞刺中要穴,那便是深明此道的行家。” 那马夫点头回道:“那人自然是个高手,而且阴险的很,否则以我家主子的本事,哪能轻易败在他人手中?这仇日后定要加倍奉还。” 那大汉摇头道:“唉,也怪我一时大意,那依公子之见,这毒可还有得治?” 何良回道:“嗯,依在下推测,阁下每日清晨正午饱受寒热发作之苦,乃是因人体子午流注之故。所谓子午流注,是指人体的主流血气,每日不同时辰会流经不同的脏腑要穴,因此在特定的时辰投药或针灸,疗效自然倍增,反之毒发的道理亦同。而那肺、心两脏的流注时辰分别为寅时及午时,因此阁下每日于这两个时辰毒性发作,多半是腐毒已深入肺、心两脏,积重难退,未发作时看似脉象正常,但发作时毒性却会扩散至头顶和四肢,再至掌心足底,也因此五官四肢才会肿胀溃烂,如此下去,只怕…” 说到此处,向那马夫望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那大汉叹道:“只怕如何,公子但说无妨。” 杨继洲见何良支支吾吾,于是接口道:“公子不敢明说,那便由在下说吧。若真有公子所说的毒草,那此毒自要穴深入脏腑,如不根治,则终至全身皮腐肉烂,脏腑溃散!” 那大汉望了何良一眼,见何良不敢直视,便知确是如此,苦笑道:“嘿嘿!终至全身皮腐肉烂,脏腑溃散,只怕我也捱不到这么一天了,嘿嘿!”语气中尽是悲苦。 那马夫急道:“说了这么多,究竟还有没有得救?” 何良低头苦思一阵,眉头紧皱,摇头说道:“在下学艺未精,虽猜出阁下所中之毒,但这毒性已深入脏腑,一时间也想不出解毒之法,还须几位前辈指点。”说着便往那四位名医看去。 那马夫一听,立即走至几位名医身旁,急道:“先前你们总说瞧不出我家主子中得什么毒,无法对症下药,现在知道了,那还不快说该怎么治?” 王叔义平时为人自负,哪能甘心自己医术竟被一个乡下郎中给比了下去,冷笑说道:“呵,那毒草之名咱们从未听过,说不定是这乡下郎中胡诌来的,谁知真假。” 柳方瑾亦摇头说道:“就算是真的,除非能取得一株先试探药性,否则仅凭推测,实难以配出药方。” 那马夫斥道:“放屁!这当头的要上哪去找?我家主子哪等得了那么久!” 那马夫正气急间,便听得高武说道:“老儿倒是有个法子,虽不能立刻解得你家主子的毒,但却可暂时保他几天性命。” 那马夫闻言,登时松了口气,喜道:“那还不快说!” 高武点头道:“好,但要保你家主子一命,得要委屈他先死上一回。” 那马夫起先还道自己听错,待见得那大汉和何良亦是神情错愕,才知自己并未听错,惊呼道:“你说什么!人都死了还用得着你救吗?” 那大汉跟着淡淡回道:“罢了,反正命由天定,眼下这般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咱还是先听听高先生有何打算。” 高武点头道:“好,老儿所说的死上一回,倒也并非真的死去。”见众人听得满头雾水,继续说道:“便如这位何公子所言,你家主子所中的毒,主要积于肺、心两脏,而人体主流血气每日流经这两处时便会毒发,因此唯有令那子午流注血气误认肉身已死,停止运行血气,才能使毒性暂不发作,再趁此期间,设法去找出那毒草的解毒方子,他神医门内医典丰富、丹药齐全,既然知道中的是此毒,那解方应当就不难找了。” 何良恍然大悟道:“原来前辈指的是这个,只是那子午流注乃与生俱来,如何能说停便停?” 高武回道:“何公子可知道清忧散?” 何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喜道:“是了,原来还有这个法子!”见那马夫和大汉都是瞪大了眼,即解释道:“多亏前辈指点,我神医门炼有一种奇药,名叫清忧散,只需服上一包,便可令人昏睡两个时辰,期间全无知觉,此药原是用来将人迷昏,以便施行骨肉切合之术,但若是一次服上数包,或许可令人血气暂停运行,五脏六腑跟着失能,成为一个半死之人,如此一来,便能趁这期间先找出解毒之道,设法解毒后,再使血气重新运行。” 第417章 神医解毒2 高武点头道:“不错,公子果真聪慧,一点即通,你神医门可得了个好人才。” 那马夫回道:“早知这药如此好用,方才来时便要公子服上一包,也省去白白挨了一掌。” 何良白了那马夫一眼,继续说道:“此法子固然可行,但却有两个难处。” 那马夫急道:“有何难处你只管说,便是要杀人放火,那也尽力帮你办上。” 何良摇头道:“那倒不必。首先,一次服下数包清忧散,药力究竟如何,在下仅凭推测,因此可谓凶险至极,祸福难料。” 那大汉道:“无妨,眼前也只有这法子可行,我这条命交与公子便是。” 何良点头道:“嗯,那第二个难处,这清忧散乃我神医门独有,在下身上也仅备有一包,其余的须回到府里取得,而一次服下数包清忧散后,便得寸步不离加以照看,以免弄假成真,反而丢了性命,因此阁下须得藏身神医门内,直到毒性全解为止,但如此一来,难保阁下行踪不被发现,此间难处,还请自行斟酌。”说着便从药箱中取出一小包药,交到那大汉手上,说道:“阁下若决定一试,请先服上这包清忧散,让那毒性迟些发作,再请这位兄台连夜将我俩送返神医门,趁着天还没亮,或许可顺利混入府里。” 那大汉稍作犹豫后,点头说道:“且听公子吩咐便是,我若真遇上个麻烦事,也决计不会连累公子。”接着转头对那马夫说道:“这位公子肯为我涉险,已极是难得,不论这条命能否保住,你可万万不能为难他。” 那马夫连声称是,语带哽咽说道:“这我知道,必要时咱自个儿担了便是,不会害了他。” 那大汉亦哽咽道:“唉,今晚一别,也不知能否再见面,若是这一条命真的赔上,咱俩下辈子定要再做兄弟。” 那马夫闻言,紧握那大汉的手回道:“没错!定要再做兄弟,若你不幸先走一步,兄弟我便是赔上一条命,也定要拉那奸贼一起到黄泉路上向你请罪。”说着两人竟是相拥而泣。 何良心想那马夫口中的奸贼,多半便是打伤这位大汉的仇家了,却不知是为何结仇,而眼前两人真情流露,哪里像是一般的主仆?只怕其中有所隐瞒,但见两人气度磊落,倒不像是伤天害理之人,因此心下亦颇为不舍,只盼这位大汉能够平安无事。 那大汉跟着又向何良和四位名医为这几日囚禁之事致歉,再要那马夫待事情告一段落后定要将众人放回,并备重礼答谢,跟着小声将挂心之事一一嘱咐那马夫,便似交代后事一般,这才将清忧散给服下,而那清忧散果真一包见效,那大汉服下之后,一声不吭便昏了过去。 何良临走前先和四位名医一一道别,却仅有高武以礼相回,除叮咛何良务须万事谨慎外,更指点了运用清忧散抑制血气时所需留意之事,反观其他三人莫说是指点,那杨继洲、柳方瑾仅是对何良随意点头便不再理会,王叔义更是双眼一闭故作未见,想是三人平时医术饱受各方推崇,更被尊为神医,岂料今日却被一个乡下来的郎中给比了下去,虽说这其中多有凑巧,但这股闷气却是难以吞落,幸好此事应见不得光,否则将来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那马夫随即拭了拭泪,将那大汉一肩扛起,拿了盏灯,便要何良紧跟在后头离开。何良见那大汉不只百来斤重,那马夫虽是干减肥材,单肩扛起那大汉却是毫不费力,心想好在方才那马夫手下留情,否则迎面受了他一掌,却哪里还能有命? 四周漆黑一片,仅余那马夫手边灯火,何良紧跟在那马夫身后,那马夫虽身扛一人,脚下却不见缓,何良只觉一路似是向下盘旋,但又时而攀高伏低,一时间猜不透此处究竟是哪。 不一会间,何良已是气喘吁吁,但见那马夫越走越快,眼下便要追不上了,忽然间眼前灯火一灭,那马夫双手一推,竟将一道窗扇推开,径从那窗台跃了出去,而何良往窗外看去,远方树下正停着一辆马车,想来便是自己来时所乘。 何良跟着从窗台爬了出去,正奇怪为何有门不走,转身一瞧,只见月光之下,黑压压的一座高塔耸立身前,塔门早已从外封死,再回身一看,此处居高临下,放眼湖面如镜,此塔不是别处,正是那闻名天下的西湖雷峰塔。 何良心想,此塔于多年前遭倭寇焚毁,据说当时塔内藏有官兵均被活活烧死,从此这鬼怪之说便不胫而走,每至傍晚便人烟罕至,但倒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只是这塔内冤魂或许尚未散去,自己这大半夜的竟待在塔中,一念及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马夫方将那大汉给抬上车,见了何良的神色,自也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嘲笑道:“这么个大男儿还怕那鬼怪不成?再不上车,那鬼怪便来捉人啦,哈哈!” 何良被说中心事,难以为情,只能故作镇定道:“胡说什么?咱们走吧!”跟着上了车,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塔影,心中则苦思着,要如何才能将这大汉身上的奇毒给尽数解去。 何良一路潜心思索解毒之法,不觉间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夫跟着将车一停,回身问道:“何公子,再过个弯便到那神医门啦,你说咱们是明着进去,还是另想办法?” 何良回过神来,看着身旁这大汉的壮硕身子,想来此时宅门定然深锁,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大汉给送进宅内,一边想着,一边先行下车察看,此时天色未明,只见不远处的神医门大宅前竟透着微微火光,却不知是何人在门前逗留,于是蹑手蹑脚凑上前去看个清楚。 何良伏在墙角定睛看去,只见那宅门前一名青衫男子,额头半秃,身型微胖,提着灯笼不住徘徊踱步,神色甚是不安,却不正是那将自己哄骗上车的顾师兄吗? 第418章 神医解毒3 稍一琢磨,心中已有计较,回头要那马夫先将那大汉给抬下车,放在路边一台柴车上,然后说道:“好,其余的便交给我。” 那马夫见何良将柴车一推,便要往神医门正门走去,又远远见到那宅门前正站着一人,赶忙小声拦道:“慢着,你就这么走进去?不怕被人发现?” 何良回道:“看门的那个是我顾师兄,我自有办法,若是换作他人,那才真的麻烦。” 那马夫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法,于是紧抓着何良肩头说道:“那好吧,我家主子便托付给你,可千万别令我失望,这期间如有要事相找,只需遣人至雷峰塔一趟,不论日夜,我必立刻赶来。” 何良被那马夫抓得肩臂酸麻,皱着眉连连点头说道:“好,我尽力便是。” 那马夫又看了那大汉几眼,见其仍是昏迷不醒,心中尽是不舍,但想此时耽误不得,可别坏了正事才好,长叹了口气,这才放何良离去。 何良见那马夫走远,于是脱下外袍将那大汉全身罩住,当即推着柴车故作慌张朝宅门前奔去,一边轻声喊道:“顾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大事不妙了!” 那顾姓弟子眼见来的是何良,当即上前相迎,急问道:“何师弟!你可回来了,什么东西大事不妙?” 这顾姓弟子名叫顾元修,在神医门众弟子间入门并不算早,但因与大师兄曹成洲最为交好,因此颇受其他弟子敬重。 原来这顾元修私吞了那马夫送上的银两,将何良哄骗上车后,心有不安,彻夜难眠,心怕这事要是被师父和大师兄知道,讨了责罚不说,只怕更会被逐出师门,因此天还未亮便至门口候着,想先将何良拦下,说不得只得将那银两给分了,要他千万保密。 何良见了顾元修的紧张神色,自也猜到其心意,于是将柴车上的布袍掀开一边,露出那大汉的头脸,指着那大汉,慌忙说道:“顾师兄,你可知昨夜前来求医的那户人家,乃是从京里来的,师弟学艺不精,为这人瞧了半天,这才瞧出他得的竟是疫病!” 那顾元修话未听完,光是见到那大汉肿胀发黑的五官,便已先吓得惊呼出声,待听得何良说此人得的乃是疫病,更是一连跳开几步,想那数月前京城边郊疫疠大作,病死无数,直弄得人心惶惶,因此在这当头染上疫病自是不足为奇,怪不得昨夜前来求医的那名马夫一副神秘兮兮,却原来是如此,而一想到何良也在此人身边待了整整一夜,可千万别染上这瘟疫才好,赶忙用衣袖将口鼻一遮,问道:“何师弟…那你…可没事吧?” 何良心中暗暗好笑,脸上仍故作紧张回道:“这…这我也不晓得,多半是没事。但这人身子虚弱至极,师弟我才为他诊治到一半,他这便断气了。”说着假意朝顾元修咳了几下,直把那顾元修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快步缩在门后。 顾元修从门后只探出半个头,见那大汉双眼凸得连眼皮也难以阖上,满脸肿烂发黑,自然是个死人,只是没想到这疫病竟如此厉害,不过才断气几个时辰,看来却像是死了近大半月,当下惊恐问道:“那…既然人都死了,你还带回来做什么?” 何良回道:“这…那户人家蛮横不讲理,说咱们神医门号称『死进活出』,怎么反而把活人给医成死的,又说师兄你既收了他们诊金,便该将人救活,因此直说要带人前来找大师兄理论!” 顾元修闻言大惊,直道:“不…不可!这千万不可让大师兄知道…” 何良续道:“师弟我也觉得此事最好别让大师兄知道,因此苦劝了他们半天,骗他们说咱们神医门里还有一种回阳丹,能让断气几个时辰内的人起死回生,他们这才肯让我先带着人赶回来,只是他们仍不放心,说一会定要派人跟来瞧瞧。师兄,这尸体可不能让其他人瞧见,否则此事定要传到大师兄那,不如我先将尸体藏到后园那口枯井里,就请师兄先在此看着,若是见到那户人家前来,可千万要将他们拦住,否则…” 顾元修抢道:“好、好,多亏你机灵,动作快些,可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何良见顾元修已完全上当,登时松了口气,点头应了一声,强忍笑意,当即推着那大汉往庭内走去。 何良并非神医门入门弟子,无法同其他弟子住在西园的弟子房内,而是将柴房内隔出的草房稍作打理以供起居,一般弟子平时无事自也不会前来,因此将这大汉藏身其中倒也不易被察觉。 只是这大汉体格魁武壮硕,身子本就极为沉重,此时全无知觉昏睡过去,身子更是不易抬动,何良直费了大半刻才将这大汉抬至房内藏好,再用些干草布袍往其身上盖住,仅露出一点口鼻,以防他人无意闯入而泄露了形迹。 何良忙了一阵,已是汗流浃背,正想稍作歇息,眼见天已半明,忽地想起了顾元修,赶紧又回到前庭,果见顾元修仍是守在门口,正一脸神色不安望着大路上。 顾元修见何良满身大汗走来,奇道:“何师弟,事情都办好了吧?怎么弄得满身大汗?” 何良心念一动,故作疲惫回道:“都处理妥了,只是师弟我不知怎地,方才肚子突然作怪的很,一连上了几次茅厕,全身乏力,又是直冒冷汗,师兄,你说我这该不会是染上了…” 顾元修急道:“别…别胡说!你肯定是一夜没睡,只是累过头,没什么大碍的,你…这便先回房去歇着吧。” 何良强忍住笑,继续说道:“是吗?师兄当真不用师弟陪你候着那户人家?”说着又故意咳了两声,朝顾元修走近几步。 顾元修早已吓得脸色铁青,赶紧挥手说道:“不…不用了!你赶紧回房歇着,我自己候着就好。”随即走到大门外,刻意东张西望,不再搭理何良。 第419章 神医解毒4 何良见顾元修竟如此轻易上当,今日藏人之事如此顺利,倒也有些讶异,想是那曹掌门和大师兄平日待弟子极严,因此顾元修生怕事迹败露,一时慌了手脚才会轻易受骗,再者也是那顾元修贪生怕死,一听见那大汉是得了疫病而死,便说什么也不敢靠近,又怎能细察其死活?何良当下也不再去理会顾元修,便径往丹药房走去。 这丹药房本是何良平日干活儿的所在,自己亦备有锁匙方便出入,而这每日取药、煎药、送药来来回回不下数十趟,那药罐摆放位置自是十分清楚,何良此刻瞧着四下无人,赶紧先包了十多份清忧散带在身上,立时赶回房中,要让那昏睡的大汉服下。 何良将那大汉身子撑起服药,手掌才触及那大汉后背,便觉一股寒意自那大汉的背心源源不绝传来,即使隔了件布袍,那寒意仍教何良直打了个哆嗦。 何良寻思,依那时间推算起来,此时正是寒毒发作时机,只是这寒毒发作起来竟会这等剧烈,无怪乎那大汉铁打般的身子也难以撑住,要是换作常人,只怕不出十天便要熬不住了,而这大汉中毒至今已一个月,却仍能捱住一口气,足见其毅力之深,心中也对这大汉多钦佩了几分。 何良先喂那大汉再服下一包清忧散,跟着把脉观息,见其心脉渐弱但气息仍是平稳,且寒毒仍发作不绝,显是血气流注尚未见缓,于是相隔半刻,又再喂其服下一包清忧散,再次把脉观息,如此反复喂药观察,直服下了第四包清忧散后,那大汉心脉已微乎其微,且四肢僵直,仅存口鼻一息缓缓流动,身子虽仍冰冷,但寒毒已不再剧烈发作。 何良以银针分别刺探那大汉手腕、指尖及耳根等处,不见鲜血流出,待用手指按压,方见黑血微微渗出,显见那体内血气流注已然滞缓,料想毒性暂时不致发作,这才松了口气,先稍作歇息。 何良小睡片刻后,被隔壁取柴的人声给吵醒,忽觉颈背异常酸痛,想是昨夜遭那马夫一掌劈来,伤及筋骨,此时心神放松,这才感到痛楚,心中不禁暗骂那马夫下手太重,一想到那马夫,便又想到这名大汉,于是下床查看,只觉这大汉心脉气息均甚微弱,但一息尚存,暂时保得一命,当即强打精神,思索该如何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法。 何良原想前往西园的弟子房,看能不能向其他师兄探问出蛛丝马迹,但又担心若这风声不慎走漏让顾元修给知道了,定要令其起疑,因此踌躇一阵,便在那大汉身上多盖了些布袍遮掩藏好,改前往藏书楼,想先自行想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法。 那神医门的藏书楼名为素问阁,共分为两层,二楼乃收藏曹家祖传医书和一尊御赐的针灸铜人,平时房门深锁,而那一楼所收藏者,除了坊间流传的常见医书外,亦不乏历代名医手札随记,外人不易见得,但门内弟子却可任意进出,因此何良平日闲暇无事时,便会来到素问阁待上个大半天,趁此机会阅览各家所长,而其他弟子忙于接客会诊,倒是不常前来。 何良来到素问阁,里头恰巧没有其他门人,就连平日看管素问阁的家丁也不见人影,如此倒也落得清静,只是这素问阁内藏书甚多,何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找起,只得先挑上一两柜,拣些可能的书册逐本翻阅。 何良在素问阁内找了大半天,那记载解毒救急的医书虽是不少,却未见有丹凤涎草的相关记载,想来定是那毒物至为罕见又极少有人误食之故,眼见已近正午,却连个头绪也无。 何良望着满阁藏书,越觉烦闷不耐,正想先回房去看看那大汉的病况,那素问阁外传来熟悉人声,何良探头一看,正有两人往这里走来,左首一人半秃微胖,却不是那顾元修是谁? 何良一早哄骗顾元修说自己身子不适,若让其见到自己竟在此出现,一时真想不出说词,左右张望一下,见到不远处墙角有个小门半开,想是那藏书楼的后门,当即飞快奔去,开门入内,岂料才刚踏入那小门后头的房间内,眼前一片昏黑,扑鼻霉味,伸手一探,只摸到一支竹扫把,原来此处不过是间杂物房,却不是通往外头的小门。 何良一慌,正想再找其他处躲藏,刚要推开门,那顾元修的声音已在近处,此时若贸然开门定要让其撞见,只得将错就错藏身于此,再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往外头偷看。 何良悄悄盯着门外动静,那顾元修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白衣男子,细看面容,认出也是门内师兄,名叫方硕之。只见这两人一齐走来,便在离这杂物房几步之处停下,那顾元修四处张望一下,确认并无旁人,当即说道:“方师弟,你瞧清楚了?那老头可是在灶房里没错?” 那方硕之点头道:“我亲眼见到的,绝对错不了。我观察了十来天,每天这个时候,那老头定会躲在灶房里喝酒偷闲,总要待上大半个时辰才会回来。” 顾元修跟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锁匙,递给那方硕之,说道:“那好,我在这替你守着,你上去吧,小心别让人给瞧见了。” 方硕之应了一声,接过锁匙,便往二楼走去,没多久便听见上头传来开门和脚步声,何良心道那二楼藏书房非经大师兄曹成洲同意不得擅入,那锁匙也一向都由曹家人保管,怎地会在这顾元修身上? 同时也纳闷那方硕之鬼鬼祟祟不晓得在上头做些什么,正不得其解,耳听得二楼房门一关,方硕之跟着下楼,怀里则多了一件黄溜溜的事物,何良揉眼仔细一看,那方硕之双手抱着的,竟是一尊两尺来高的针灸铜人! 何良曾听曹成洲说过,一百多年前,那英宗皇帝有感于从宋朝留存下来的天圣铜人所绘穴位已模糊难辨,故命人重新铸模仿制一尊针灸铜人,并以当时年号命名为“正统铜人”,存放于太医院,而至曹成洲的祖父曹景延担任御医时,因其多次治好皇亲朝臣的旧疾,更指出几个正统铜人身上错漏的穴位。 当时的正德皇帝便让人依着正统铜人的形貌,并重绘曹景延所指出的错漏穴位,让人新铸一尊针灸铜人赐给曹家,命名为“天德铜人”,而曹景延过世后这天德铜人再传给曹仲远,此后一直收藏在素问阁二楼,想来便是眼前方硕之手上所抱的这尊。 第420章 神医解毒5 何良只有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针灸铜人,对这尊天德铜人自是好奇不已,睁大眼想再瞧得清楚些,正猜想这两人将天德铜人自二楼藏书房取来用意何在,方硕之已将铜人摆在书台上,顾元修则是先往大门口张望几眼,确认外头无人走近,随即自背袋内取出笔砚,执笔沾墨,直盯着那铜人看了一阵,神情古怪,何良还道这顾元修是想抄绘天德铜人身上穴位,岂料眼前一花,顾元修突然大笔一伸,竟是在那铜人的脸上胡乱涂画起来! 何良在门缝后方直瞧得目瞪口呆,实感难以置信,完全没想到这顾元修竟会如此胡来。只见顾元修先在那天德铜人的左眼上涂了黑黑一层眼圈,再于两颊下巴添画了落腮胡子,跟着又在铜人胸口上交错涂黑当作浓密胸毛,这才停下笔来,露出满脸得意,再向方硕之要来二楼藏书房锁匙,连同笔砚一起放在那天德铜人的脚边,又从背袋里再掏出一个酒壶也摆在书台上,然后说道:“嘿,大功告成,看那老头这次如何赖得掉。” 方硕之跟着点头说道:“师兄安排得可真周到!任谁看来,都定要以为是这老头酒后闯下大祸。” 顾元修回道:“不错,谁教他戏弄咱们在先,这次定要将他赶出府外,让咱们出了这口窝囊气!” 方硕之回道:“那好,咱们先去外头候着,别让其他人进来坏事,一会那老头回来时可有好戏瞧了。”跟着便和顾元修嘻嘻奸笑快步离开素问阁外。 何良见这两人离去,回神推想,这两人口中的老头,指的多半便是那负责看管素问阁的家丁萧老头了。 那萧老头平日里喜欢自个儿喝上几壶酒,随地倒头大睡,常常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而其为人虽散漫轻率,倒也不至于存心害人,想是不知怎地得罪了顾元修和方硕之,竟让这两人如此大费周章要嫁祸于他,等会这萧老头进门见到这被画得一蹋胡涂的天德铜人,只怕还弄不清怎么回事,那两位师兄定会伺机进门一口咬定是那萧老头所为。 而这天德铜人乃是曹家御赐的传家之宝,若告到大师兄那,这萧老头被赶出神医门不说,再加上偷盗藏书房锁匙,多半还要被押送衙门,以其这把年纪没了依靠又要受罪吃苦,往后要想求个善终怕是没指望了。 何良一念及此,顿时为这萧老头感到可怜惋惜,也见识到两位师兄平日一副正人君子,岂知心思竟是如此阴险恶毒,心想那两个师兄如今守在外头,定不会让其他闲杂人等进来搅局,若非机缘凑巧,自己也不会撞见此事。 而眼下能救得了这萧老头的除自己外也无别人了,只是这一插手若是弄得不好,恐让自己也受连累,但想自己今日一早连那不知名大汉都能偷藏府内,胆大的事也不差这一桩,因此未再犹豫,一鼓作气推开小门,将那天德铜人抱在身上,拿了锁匙便往素问阁二楼去。 何良进得二楼藏书房内,第一眼便先见得居中一张红漆大书桌,桌边浮雕山水奇景,面宽近十尺,直比寻常书桌要大上一倍,足见气派,想是那曹掌门平时取书后在此翻读之用,而再左右张望一下,只见一排书柜和几个大木箱,倒也没其他地方可摆放这天德铜人,见那偌大书桌上除笔架砚台外空空如也,猜想这天德铜人先前应是摆放在上头,便将其小心翼翼摆放在书桌一角。 何良此时细看那天德铜人外观,只觉铸工巧妙、姿态栩栩如生,上头经络穴位标绘精确,实是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医家珍宝,但再看到那铜人脸上、胸口被顾元修涂画得乱七八糟,简直不伦不类,不禁大为痛心,同时暗骂那顾元修明明也是学医之人,就算和那萧老头真有什么难解的深仇大恨,也不该拿这医家珍宝当作报复手段,将其视如儿戏。 何良正想离开,瞥眼见到一旁书柜上立着满满医书,心想那楼下藏书之多已令人大开眼界,其中更有不少历代名医的亲笔手札随记,天下仅此一册未有刊印,因此更显珍贵,而这书阁二楼收藏的既是曹家祖传医书,平时外人不得擅入,想来所收藏者定是更加难得的医家宝典,此机千载难逢,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出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治之法,忍不住停下脚步,便在书柜前翻阅起来。 何良扫视一番,这书柜中所藏放者除书本外,竟有大半乃是以竹简保存之典籍,而摊开一瞧,上头文字有些以金文写成,也有以篆文写成,足见年代久远,却不知曹家是从何收集得来。 何良并未学过金文、篆文,但篆文与当今文字仍有些许互通,勉强认字倒可识得个三、四成,何良好奇先挑了两卷以篆文书写的竹简,翻阅其中图文,那第一卷竹简标首写着四个字,何良却只认得一个“经”字,索性放回书柜,再去读那另一卷竹简,其标首同样写着四个字,这回却比方才多认得一字,那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写的分别是“汤”和“经”,何良喃喃默念几次,突然一愣,忍不住脱口道:“《汤液经法》!” 这《汤液经法》乃先秦着作,据传可追溯至商朝人伊尹之载述。那伊尹原为商汤王的奴仆,负责厨房膳事,但为人富远见,不甘于现状,因此趁着向商汤王进送餐食的机会,大谈天下局势,商汤王听闻后大为赏识,即破格任用为宰相,之后伊尹便一路辅佐商汤王,先灭数十小国,孤立当时国势已衰的夏王朝,最终大举起兵,于鸣条之战一举推翻夏桀王,自此建立商朝。 而伊尹乃厨工出身,对膳食养生、调剂治病等亦颇为擅长,故将当时坊间流传的各种养生调剂方子,加上自己对于人体脏腑血脉运行之见解,融会之后逐条记述下来,传至后世便成了一册《汤液经法》,举凡汉朝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唐朝孙思邈的《千金翼方》等许多医家名着,都援引了《汤液经法》中的不少着述,对后世医学可谓影响深远。 第421章 大祸擦身1 何良寻思,此书原文据悉早已失传不可得,现今流传者都只是后世医书引述其中部分条文精要,而细看眼前这竹简,那标首除“汤”、“经”两字已可辨识外,那另外两字越看越像是“液”、“法”二字,此简又是以篆文写成,莫非真是先秦学者将伊尹之载述汇编而成的《汤液经法》原文? 若真是如此,当可窥知许多失传数千年的医学精要,而何良再放眼除此之外的其他竹简,想来也和这卷《汤液经法》一样,乃是无比珍贵的千古文献原卷,也难怪那曹家要将这些文献深锁在此,若是让外人给知道了,有心觊觎者又岂会在少数? 何良跟着再看一旁的那些书册,有新有旧,打开稍作翻阅,原来都是曹仲远和其父祖辈共四人的亲笔撰书,想来这些都是曹家几十年来从医的心得要诀,不想传予外人,这才和其他的文献宝典一同深锁在此。 何良大略翻找,从中先挑了三本看似以解毒救急为主的医书,分别为曹仲远父亲曹景延所着的《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以及曹仲远祖父曹秋照所着的《续命录》,心想此处不宜久留,正好这藏书房锁匙如今在自己手上,当可将三本医书携回房内慢慢研读,看能否从中找出救治那大汉的法子,再找机会将书本偷偷还回此处。 何良刚将三本医书收入怀里,便听得一楼传来人声,悄悄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往楼下一看,便见一个八字垂眉、灰发披肩的干瘦老头正走进书阁,脚步歪斜摇晃,胡乱哼着杂曲,正是那喝得半醉不清的萧老头。 只见那萧老头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扶着书柜跌跌撞撞,还将柜里不少藏书弄得散乱一地,而才刚找了张凳子坐稳,那顾元修和方硕之便已把握时机跟着进门。 顾元修一进门便先喊道:“萧老头在哪儿?本公子有事找你!” 那萧老头应了一声,打嗝回道:“老头儿在这呢!公子有什么吩咐?” 顾元修和方硕之一齐上前,方硕之跟着说道:“好,你听着,大师兄交代咱们要找两本书,一本是《伤寒千金集录》,一本是《天伤百问》,你和咱们一起来找。” 萧老头搔搔头皮,满脸醉意回道:“什么千金?百问?究竟是千还是百?这千百本的若要全找出来可不容易啊!” 顾元修骂道:“胡说什么?给我听清楚了,是《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共是两本书!” 萧老头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两本书啊,那就容易找些了。” 顾元修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萧老头,对方硕之使个眼色,说道:“方师弟,我就从这儿找起,你去后头找找。”那方硕之点头称好,对顾元修回个眼色,便直接往藏书阁最里头走去。 顾元修装模作样在书柜间翻翻找找,眼见这嫁祸之计便要得逞,越想越觉得意,忽听得另头角落里的方硕之惊声叫喊,顾元修眼睛一亮,快步追去,一边强忍笑意喊道:“方师弟,你怎么啦?可是看到什么了?” 顾元修随即赶至,见到方硕之一脸呆望着书柜后头,于是假装正色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如此…”话未说完,亦是惊叫一声,只见那原本摆在书台上的天德铜人竟是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组笔砚和酒壶留在上头,而回过神时才又发现,那原本放在铜人旁的二楼藏书房锁匙竟也一起不知所踪! 萧老头这时才姗姗迟来,见这两人竟是被书台上的笔砚和酒壶吓得连声惊叫,直感莫名其妙,疑惑道:“欸,这东西不知是谁留下的,可不是老头儿的,但这也不是什么毒蛇鬼怪,怎么把你们俩吓成这副德性?” 顾元修和方硕之登时面面相觑,两人离去前明明是将那天德铜人留在书台上,且一直在素问阁外头偷偷守着,确认没有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过,而两人方才也是紧跟在这萧老头之后进来,这萧老头动作再快,也绝计不可能在那铜人上动手脚,两人前后想了几遍,却是怎么也想不透,那方硕之这才脱口小声道:“师兄,你说…那…该不会是显灵了?它自己…” 顾元修拦道:“胡…胡说什么?难道它会生了脚自己跑走不成?”话才说完,突然想到那天德铜人确是有两只脚没错,这一来便连自己也打起寒颤,不敢再说下去。 那萧老头摇头说道:“你们俩古里古怪,一下子说什么显灵,一下子又说生了脚,老头儿可一点也听不懂。” 顾元修这才想起那萧老头还在身旁,于是回斥道:“啰嗦什么?大师兄要的两本书还不快去找?你大白天的便偷酒喝,我这就去向大师兄说,看他怎么罚你!”跟着便和方硕之快步离去,半刻也不敢多待。 何良躲在二楼藏书房内自始至终偷看着楼下动静,见着顾元修和方硕之慌忙离去的模样,实感好笑又觉痛快,总算是帮这萧老头逃过一劫,也庆幸自己行迹未被发现。 何良跟着再往楼下看去,那萧老头竟已斜躺在书柜旁呼呼大睡起来,顿时鼾声如雷,完全不知自己刚与一场大祸擦身而过,更不将两位师兄吩咐找书的事给放在心上。 何良心想这神医门如此严谨,像这老儿这般轻率随便竟也能在此待上这些时日,倒也是件奇事,确认那萧老头应已熟睡,这才将房门锁上,放心下楼,悄悄离开素问阁。 何良刚回到草房前,忽见那家丁老周端着饭菜正要开门进房,吓得出声一拦,唯恐偷藏那大汉的事被发现,赶在那老周前头先抢进草房,再将其挡在门外,问了原由,原来那老周受了顾元修的吩咐,说何良最近受了严重风寒,恐怕要休养个几日,因此要何良在房内安心静养,这几日药房由其他人来照看便成,并请老周按时前来送饭。 第422章 大祸擦身2 何良心想,那顾元修定是怕自己真染上了瘟疫,却又怕昨夜私收诊金一事被拆穿,因此不敢张扬,只跟其他家丁说道自己得了风寒,还让这老周为自己送饭以便暗中查知病情,自己原本只是随口作弄那顾元修。 却不料此人竟信以为真,这么一来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想来这几日暂时不必再去那丹药房干活儿,即使待在房里专心治毒,该也不会有人起疑。 何良跟着接过饭菜,随口谢过那老周,又假意弯腰多咳了七八下,再要老周替自己向顾元修道谢,老周见状,就怕自己也被染上,亦是不敢多留,点头称是便赶忙离开。 何良确认那老周远去,赶紧将房门关妥,再回头去看那大汉,外观无甚变化,稍作把脉,脉息较上午略强,因此再喂上一包清忧散,抑制脉息以减缓毒发。 何良肚子跟着咕噜作动,饭菜摆开一看,烧鸡卤菜,倒是颇为丰盛,自己从昨夜至今折腾了大半天,直到饭菜摆在眼前,这才发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猛扒了几口饭菜,一边取出从素问阁携出的《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和《续命录》,逐页翻看,想找出这丹凤涎草腐毒的治法。 那《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各作五十篇,乃是曹仲远的父亲曹景延自宫中告老返乡后,四年间游历大江南北百余州县,搜罗各地罕见的奇毒怪病,再取其中的一百种,细载其病源、症状、解治之法等逐篇收录; 而那《续命录》全书共计六十四章,乃是曹仲远的祖父曹秋照平生行医四十年来遭遇之重伤急症,收录其中最濒危的六十四例,将当初救急保命的处置方式巨细靡遗写出,以让后世子孙有所参仿。 何良将这三本书所列各篇章大略看过,那《治邪金方杂记》上下两册共纪录一百种罕见的奇毒怪病,大部分都是何良未曾见闻,但却未见到病症与那大汉身上相符者,也未见有丹凤涎草的相关记载; 而那《续命录》其中几章确有记载剧毒深入脏腑时的急救处置,但无论是火针入药或骨肉切合之术,虽可立即见效,但均需配合解药施为,若无法得知解毒药方,亦是无用武之地。 何良直花了两三个时辰将三本医书逐页翻完,只觉眼界大开,实感获益匪浅,却是未能找出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不禁颇觉失落。 恰巧那老周在此时送来晚膳,何良特意留了几口鸡汤,趁那大汉脉息稍强时喂了几口,以免其体力耗虚,稍过一阵再喂下一包清忧散,眼见天色已全暗,何良昨夜又几乎未眠,早就大感困倦,当即沉沉睡去。 此后连着两日,何良均特意待那老周送来饭菜时故作重病,以骗过老周和顾元修,这才偷偷前往素问阁内,想赶紧找出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 而这素问阁内除了何良和萧老头外,倒也没有其他弟子前来打扰,那萧老头也只自顾喝酒贪睡,对何良未多理会,只是两日下来,何良已将一楼的藏书半数翻遍,却依旧没有结果,既找不出解方,又不能直接询问门内其他师兄,只因若被发现自己将那大汉私藏府内,两人定会立时被赶出门,那大汉也就死路一条,一想到此实感气急又无奈。 这日上午,何良算算那大汉已让清忧散抑制血气整整三日,此时不但气若游丝,且全身僵如冰石,宛若活死人一般,若再拖过一日,只怕肉体都要坏死,到时便真成了个死人。 何良空有救人之心,却眼见无力回天,沮丧之际,再次前往素问阁,却也不敢多抱希望。何良才刚踏入素问阁,便见那萧老头坐在地上,将大半柜上的书册丢得散落满地,在书堆间随意左翻右找,却不知在找寻何物,只是如此一来,那好几个书柜的藏书全乱在一块。 何良一时间根本难以分出哪些医书这几日已翻看过、而哪些尚未看过,若要逐本确认,却不知要再花上多少时间。 何良本已烦闷至极,见此情形更是难忍不悦,不禁脱口道:“萧师叔,你又在胡来了!” 那萧老头满口酒气说道:“老头儿可没胡来,是那姓顾和姓方的两个小鬼,硬要老头儿日落前找齐两本书,否则便要到曹家小儿那去告老头儿的状!” 何良回道:“找书?找什么书?”稍作细想,说道:“莫非是《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这两本?” 萧老头奇道:“咦?你怎知道?难道你那天也在这儿?” 何良一愣,自己一时不留神,差点便将那天躲在素问阁二楼的事给见了光,好在这老儿一向胡涂,也不用和他多做解释,于是回道:“晚辈正好也要来找书,帮师叔一起找就是了,只是这儿被弄得一团乱,找起书来可不容易。” 萧老头睁大眼道:“原来你也要来找书?嘿嘿!我瞧这府里,除了老头儿我以外,就属你这小子书看得最勤,可比其他那些小鬼长进多啦。” 何良微笑道:“师叔别取笑晚辈了,晚辈如今连个入门弟子也算不上,其他师兄每日忙于本门事务,晚辈哪能与他们相比?” 萧老头回道:“欸!那些小鬼的本事如何,老头儿是不知道,只知道没一个像你这般嘴甜,他们客气些的叫我作萧伯,脾气差了点的便叫我死老头,嘿嘿,偏生只有你这小郎中肯叫我一声师叔,便冲着这声师叔,改日定要请你喝上一壶好酒。” 何良平时滴酒不沾,哪里胜得酒力?见这老儿说得真诚,还怕其真的提酒相邀,因此苦笑回道:“不瞒师叔,晚辈身子差,不胜酒力,这酒是一点也喝不得的,师叔的好意只得心领了。” 萧老头脸色一摆,叹声说道:“欸!年纪轻轻哪能这般不中用,罢了罢了。”跟着问道:“小伙子要找的是什么书,老头儿也和你一起找。” 第423章 大祸擦身3 何良一边翻着书柜,一边摇头道:“晚辈要找的书,既不知书名,也不知作者,师叔应当帮不上忙。” 萧老头奇道:“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嘿,老头儿大字不识得几个,这有名字的书找起来费力,没名字的书找起来就容易多啦!”说着便在满地书堆中翻找起来。 何良心道,自己明明说的是不知书名、不知作者,这萧老头却硬是听成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心想这老儿本就颠三倒四,当下也无心指正,见其一副认真找书的模样,亦觉好笑,随口说道:“好,那就有劳师叔帮忙了。” 萧老头在书堆中左翻右挑,一边问道:“欸!这没名字的书如此古怪,你找它做什么?” 何良回道:“晚辈有个朋友生了重病,却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因此才想从这书里找出治他的法子。” 萧老头问道:“你既然没本事治他,这府里有的是其他人,怎不让他们去试试?” 此事正说到何良心上,何良自进得神医门这几个月来,不知见过多少人因急症前来求医却被拒于门外,心想这曹家既是当今医界泰斗,却偏偏订下那“三不医”的规矩,将治病救命视为一门生意,反而无视人命,因此忍不住抱怨道:“本门自有规矩,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医的,若非如此,晚辈又何须这般费事。” 萧老头点头道:“这倒是,你那些小鬼师兄自以为有本事,却是狗屁规矩一堆,又是满肚子坏水,尤其是那姓顾和姓方的两个小鬼,一天到晚想来寻老头儿的晦气。” 何良看了萧老头一眼,叹气回道:“想是师叔不知怎地得罪了这两位师兄,晚辈怕他们还会来生事,师叔可要多点提防,别中了他们的算计。”何良本想说出当日那两人想利用天德铜人嫁祸萧老头一事,但又怕这萧老头不分轻重说了出去,若是传到那两人耳中,可要轮到自己遭殃了,因此点到即止,不敢透露太多。 萧老头闻言,一脸自满说道:“欸,老头儿虽然成天吃醉,但也没那么胡涂,怎会中了他们两个小鬼的算计?”跟着又故作神秘,挤眉说道:“那两个小鬼倒是栽在老头儿手上几次,我说他们定是怀恨在心,这才和老头儿过不去。” 何良心道,上回若非自己及时将那天德铜人和锁匙带回二楼藏书房,这老儿今天哪还能在这说些大话,当下实不以为然,但也好奇这萧老头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那两位师兄,于是问道:“两位师兄究竟是怎么栽在师叔手上,晚辈也想听听。” 萧老头嘻嘻笑道:“好,说给你听也无妨。”跟着说道:“先是那姓方的小鬼,他在床底下酿了两坛陈年黄酒,有天凑上几人在后院开了一坛来喝,老头儿发现后,便请他分上一口让老头儿也尝尝,谁知他非但不肯,还当众骂了老头儿一顿,又故意当着老头儿面前将酒坛喝空,这人实在苛薄小气,老头儿便趁他不在时将另一坛也开来喝了,但又怕他发现,就拿鱼池的水再把空坛给装满。” 何良吐舌道:“师叔也真爱胡闹,那方师兄喝下之后,岂非气得半死?” 萧老头古怪笑道:“若是他自己喝下那也罢了。上个月底知州大人不是来咱府里作客?那姓方的小鬼见知州大人也是个好酒之人,便自夸他酿的黄酒不输城里那间月华楼,然后开了床底的那坛酒要大家来尝尝,但鱼池水的滋味怎比得上黄酒,知州大人连饭菜都吐了出来,那姓方的小鬼自然讨了责罚,他虽一口咬定就是老头儿搞的鬼,却也没凭没据,这些日子就只能对着老头儿出闷气,嘿嘿!” 何良听完连连苦笑,先前就听闻知州大人来本门作客,回去后竟是连拉了两天肚子,而方硕之事后还被大师兄责罚抄写医书,自己当时不知内情,想不到竟是这萧老头所为,也难怪这方硕之会如此生气。 此时想来,反倒稍稍替那方硕之抱屈,跟着又再问道:“那顾师兄呢?他又是怎么栽在师叔手上?” 萧老头说道:“欸,那姓顾的小鬼贪财是人人皆知,我瞧这府里便只有曹家小儿一人不知。那小鬼老打着本门的名号,偷偷在外头替人看诊再私吞银子,有回碰巧让老头儿给撞见了,他怕老头儿回来告状,就分了点好处要老头儿替他保密。” 何良一想到几日前顾元修也是这般私收诊金还让自己淌了浑水,只觉忿忿不平,脱口说道:“原来师兄他私收诊金也不是头一回,如此败坏本门名声,若让大师兄知道了定不饶他。” 萧老头疑声问道:“怎么你也吃过他的亏?” 何良不敢多说,摇头道:“这就不提了,听师叔所说,莫非师叔是把顾师兄私收诊金的事告诉了别人,他这才处处要对付你?” 萧老头回道:“那倒不是。当日那姓顾的小鬼收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看诊,却只分了几十文钱便想要老头儿替他保密,还要老头儿替他跑腿回府里抓药,老头儿越想越不甘心,恰巧当日你也在药房里干活,老头儿抓药时便向你多要了几包巴豆,这事你可还记得?” 何良稍作回想,确有此事,当时还想那巴豆乃是用来治疗久未排便,一服下便会让人快速腹泻,却不知那萧老头一次要了那么多包是做何用途,此时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师叔是把巴豆给掺到那户人家的药帖里了?” 萧老头嘻嘻笑道:“是啊,后来那户人家服药后据说连拉了七天肚子,便来找姓顾的小鬼算账,姓顾的小鬼怕此事被曹家小儿知道,只好将诊金退还,还倒赔了十两银子给对方,而他向那户人家取来药帖一看,发现里面掺有巴豆,就知道定是老头儿做的好事,只是这事又见不得光,他怎敢去向那曹家小儿告状,就只能一天到晚来寻老头儿的晦气。” 第424章 大祸擦身4 何良听完,忍不住噗哧笑出,只觉那顾元修当真罪有应得,自己当日也是受其逼迫而误上贼船,幸好还能留着性命回来,而一想到那几包巴豆竟是出于自己之手,便像是自己亲手整治了顾元修一般,心中更感痛快,也为这几日一直找不着丹凤涎草腐毒的解药出了口闷气。 何良一想到解药,赶紧又专心在书柜间翻找医书,不一会儿,竟是先找齐了萧老头要的那两本《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何良见萧老头仍坐在地上随意左翻右找,将那书册丢得散落满地,再这般下去,只怕这一整楼珍藏的医书宝典全都要换了位,实感好气又好笑,赶紧上前将那两本医书递了上去,要萧老头别再瞎忙。 那萧老头随手接了过去,盯着书皮看了几眼,突然喜道:“嗯,这一本写得什么千的…,这一本写得什么百的…,便是这两本错不了!老头儿大字识得不多,这『千』、『百』两字倒还识得,那两个小鬼要的定是这两本。欸,老头儿找了这几日,怎么也找不着,幸好有你这小郎中来帮忙,否则靠老头儿一人也不知要找到哪时。” 何良回道:“既然找着了,师叔快拿去给两位师兄吧,免得他们又要找你麻烦。” 萧老头点头称是,指着脚边十几本医书说道:“方才你说要找那没名字的书,也不怎么难找,老头儿一下子就找了这么多,你再自个瞧瞧吧。”跟着将那两本《伤寒千金集录》和《天伤百问》收在怀里,吹着口哨,拿了壶酒转身便往门外走,留下满室随处散落成堆的医书。 何良见得萧老头远去,登时落得清净,总算可以开始专心翻找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解方,眼见这满阁医书有大半都被萧老头弄得散乱一地,正愁不知该从何开始找起,想起萧老头所指的那堆医书,随意翻看一下,果然全都没有书名,只觉这萧老头行事当真荒诞好笑,还真让他给找出这几本无名书来。 何良正要回头再去柜上找书,忽见到地上那堆无名医书中,其中一本发黄图册朝上翻开,书页被风吹得不断翻动,每页绘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果实图样,并无太多文字,倒与自己先前看过的医书不大相同。 何良好奇拿起一看,那书皮早已发黄难辨,前头几页也已破损皱烂,故不见书名书序,想是年代久远之故,而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其中一页绘着一株细叶珠花的小草,叶如凤尾,形如艾草,再细看那图鉴旁的几行小字,上头写道:“丹花如串,翎毛凤尾,结露如涎,过午不散。见腐则毒,食之易患,肢肿面青,或热或寒。百草效缓,金石立解,常引…”后头的小字则已完全糊去,再也难以辨得。 何良一看大喜,简直难以置信,依那书中所述,此图鉴上所绘者正是丹凤涎草,而此毒似乎无法以寻常草药解得,须以金石入药方能见效,虽说可作为药材之用的金石矿砂亦不下数十种,但总比全无头绪要来得好。 何良心想,方才那萧老头在这胡乱找书,看似儿戏,却无巧不巧将这本图鉴给翻了出来,莫非那大汉当真命不该绝,否则凭自己在这书阁中埋首乱找,即便再花上整整一日也不见得能有所获,只怕到时那大汉早已先见了阎王,一念及此,精神为之一振,也不帮忙收拾这满地杂书,便兴冲冲往那丹药房赶去。 何良才进得丹药房,便见那老周提着一篮饭菜,惊讶问道:“何公子?您怎么会来这儿?这饭菜都备好了,我正要给您送去呐!” 何良方才这一高兴,差点忘了此刻还在装病,赶紧装作神情涣散,重重咳了几声再清清喉咙,沙哑说道:“嗯,我这病了两三天,也没见什么起色,这会儿我替自己抓个几帖药便走,那饭菜我自己带上,也不用劳烦大哥了。” 跟着稍加思索,先取了十包清忧散,又包了数十种治伤救急用的金石药材,直把身上背袋塞得几乎满出,再跟那老周接过饭菜篮,这才离开。 那老周平时只负责依药方取药煎药,对那药理却是半点不通,因此见何良东抓西取,还道其当真病得严重,临走前不时叮咛要好好保重身子,何良见着好笑,也只是随口虚应谢了几句,赶紧转身便走。 何良回到房里,眼见这药材俱备,但要如何从数十种金石药材中试出那解毒方子,却是个难处,正思虑间,忽听得敲门之声,来的却是才刚在丹药房里遇见的老周。 何良直感奇怪,方才明明已将饭菜自行带回,让老周不用再跑这一趟,如此自己便可躲在房里专心为那大汉治毒不受打扰,却不知这老周为何又前来。 何良赶紧再将那大汉藏好,故作疲惫前去应门,只见老周半摀着口鼻,递了包药帖给何良,说道:“何公子,这是顾公子交代我送来的。方才他问我今天有没有见着你,我说你来药房给自己抓了一堆药便回房歇着,看来是病得不轻,他说你病得这么严重,便要我把这汤药送来让你补补身子,望你早些好起来。” 何良谢着接过,正觉奇怪,那顾元修怎会突然对自己如此示好,瞥眼见到不远处墙角后方一人躲着探头探脑,青衫微胖,正是那顾元修,登时恍然大悟,想来那顾元修定是不放心自己病况,怕自己真染上瘟疫,到时若传了出去,只怕这事要连累到他身上,这才想趁着让老周前来送药之际亲眼确认。 何良当下装作未见,故意大声咳了几下,将腰背都给咳弯了,提了嗓门喘息说道:“唉,我这回不单身子虚弱,冷汗直冒,这茅厕来去数十趟,头昏眼花的,可别染上了重病,我那顾师兄待我极好,医术也是了得,不如我去请他来帮我看看。” 第425章 大祸擦身5 那老周一听,立时回道:“你说顾公子啊,他不就在那儿吗?”说着往墙角边指去,却不见半个人影,那老周甚是疑惑,奇道:“咦?他方才还在的,怎地一转眼就不见了?” 何良心想那顾元修一听得要为自己瞧病,定是吓得拔腿就跑,又哪敢真的前来?于是忍笑说道:“想必是你弄错了吧,顾师兄自有要事,怎会前来此处?”说着又随便谢过几句,便将房门带上,不再理会。 何良待老周脚步声远去,再将窗子开了个小缝一看,确认顾元修也未再回来,这才又将那大汉身上的布袍掀开,再将所有药材摆在桌上,来回盯着那大汉和这堆药材,一边吃饭,一边想着试药解毒之法。 但何良一连想了不下十余种方法,却都觉得均颇有难处,且那大汉如今命悬一线,也禁不起一样样来回试药,眼前空有一堆上好的金石药材,却是难以试出何者才能解得丹凤涎草之毒,不禁又烦闷起来。 何良又想了一阵,忽听得门外脚步声隐隐来回,当下暗暗心惊,该不是那顾元修又遣人或亲自前来查看? 只觉顾元修此人实是疑心甚重,要是这大汉因此被人发现可就大大不妙,于是半推开窗,自窗缝中向外看去,只见一人蹲坐篱笆前,摇头晃脑直盯着树丛里瞧,而细看那背影,不是别人,却原来是那萧老头。 何良顺着萧老头眼前看去,除了一片杂草丛生,却是什么也没见到,心想这萧老头行事疯疯癫癫本就难以捉摸,只怕是喝醉了酒又在这胡来,但想此人在这胡闹总是不妥,万一任他发起酒疯引来其他家丁或师兄,倒也是件麻烦事,因此确认四周再无旁人,当即开门凑上前去问道:“萧师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萧老头回头看了何良一眼,摇了摇手,悄声说道:“嘘!小声点,可别吓着我的宝贝啦。” 何良只感莫名其妙,心想这老儿不知又在搞什么把戏,须得设法将他哄走才是,于是轻声回道:“原来师叔是来这儿找宝贝的,但那书阁内如今无人看管,只怕师兄们瞧见,又要来寻师叔的晦气了。” 萧老头轻声回道:“欸,那一本本竹皮草纸的,有什么重要了?再说,整个府里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这般勤快,闲来无事便往里头跑?” 何良心想此言倒是不假,正想再说些什么哄骗萧老头离开时,那萧老头却先拉了何良的手,示意其蹲低些,轻声道:“嘘,别作声,有好戏可瞧啦!” 何良本来不以为意,但瞧那老儿如此兴致勃勃,因此顺其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那草丛间隐隐作动,似有一物藏于其中,于是伸头就近一看,忽地青影一闪,腥风扑鼻而来,何良还未瞧得清楚,只觉衣领一紧,身子一轻,便即向后倒去。 何良坐卧地上,定睛看去,只见一尾青蛇自草丛中探出,身子直挺,尖头角鼻,吐信如火,一对金黄眼珠正朝自己恶狠狠盯来,这才惊觉方才要不是这萧老头机警,危急间自身后拉了一把,自己恐怕早被这青蛇扑面咬来,一念及此,不禁直打冷颤。 萧老头小声骂道:“小伙子呆头呆脑的作啥?方才要不是老头儿看得准,你这俏脸可去了半边啦!” 何良脸色发白,惊魂未定,指着那尾青蛇颤声说道:“这…这便是师叔所说的宝贝?” 萧老头摇手说道:“小伙子先别作声,看下去便知。” 何良正回过神,忽见那青蛇颈子往后一扭,缩着下巴不住向那草丛中偏头吐信,猛地一个飞身如箭便又朝草丛中扑去。 如此寂静了一阵,何良眼见草丛中已无动静,心想那青蛇当已离去,正要再问上几句,忽听得那草丛中传来嘶嘶数声,接着草影舞动,土屑扬起,如有狂风扫过,又似猛兽窜动,那嘶嘶之声忽左忽右,难以捉摸,而随声所至,枯枝乱飞,那杂草舞动得更是猛烈,显是其中正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如此过了一阵,那草丛里忽然寂静下来,便似方才不曾发生过任何异状,何良瞧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正觉疑惑,忽见一道青影自草丛中激射而出,便朝自己飞身扑来,何良惊觉不妙,待要闪避已是不及,只觉颈子一阵冰凉,那青蛇竟已攀上自己肩颈。 何良突遇变故,吓得惊呼出声,跌坐在地不敢稍动,只见那萧老头嘿嘿两声走来,若无其事将那青蛇一把抓起,那青蛇身子瘫软,一动也不动,却原来早已死去。萧老头看了看何良,摇头笑道:“欸,小伙子怎么这般不济事,活的也怕,这死的也怕,瞧你吓得连屁也不敢放。” 何良确认那青蛇已死,这才松了口气,讪讪说道:“我见那青蛇飞来,还以为牠又要来咬人了,这才…” 萧老头回道:“飞?这蛇又没生翅膀,如何能飞?那自然是打架打输了,这才被扔了出来。” 何良奇道:“打输了?输给谁?” 萧老头得意说道:“嘿嘿,还会输给谁?自然是输给了我那宝贝。”说着吹了声哨,那草丛中即传来“嘁咻”一声,接着草影晃动,一只黑鸟自草丛间飞来,便停在那萧老头肩上,极是听话。何良好奇看去,只见那只鸟生得黑翼红目,羽冠钩吻,身型比老鹰略小,胸腹间青色细毛带着隐隐磷光,样貌甚是奇特,不禁问道:“原来这便是师叔所说的宝贝?晚辈见识少,倒是从未见过。” 萧老头将青蛇死尸收入布袋中,一边说道:“凭你的见识,想来也没见过,这便告诉你,我这宝贝的名号可响亮了,叫作『天虎将军』,可别看牠模样漂亮,这家伙专挑毒蛇猛虫打架,从未输过,而且非但百毒不侵,还身藏剧毒,哪条笨蛇要敢咬上一口,立即毒发身亡,这生性毒猛,身边连只虫子也不敢靠近,本事可大着了。” 第426章 命在旦夕1 何良闻言,思索一阵,诧异道:“百毒不侵?身藏剧毒?…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鸩鸟?晚辈曾见书上提过,当时还道此物是古人所杜撰,想不到竟是真有其物。” 萧老头回道:“不错不错,看来小伙子还是有些见识,当日那曹老头也说这宝贝叫作鸩鸟,这天虎将军的威风名号则是老头儿替牠取上的。” 何良点头问道:“这天虎将军的名字倒挺威风,却不知师叔是从何处得到这宝贝?” 萧老头回道:“说来也是我和牠有缘。两年多前,有个小鬼拎个袋子前去找那曹老头,我听那袋子里不时传出古怪叫声,显是藏有活物,瞧着有趣便跟了上去。 而听那小鬼说道,原来那广州万言堂吕老爷子的公子有天在山上打猎,无意间捉了只怪鸟,但从此却一病不起,想来多半是那怪鸟身上有毒,传给了吕家公子,因此大队人马带着吕家公子前来求医,便连那怪鸟也一并带上。 而那曹老头将袋子掀开瞧了一阵,他说这怪鸟名为鸩鸟,血中带有剧毒,那吕家公子定是沾上了毒血,这才一病不起,他还说这家伙是不祥之物,赶紧要人将牠带去后山烧了。我见这家伙生得漂亮,这么给活活烧死实在可怜,心想牠也非有意要害那吕家公子,若非那小子捕猎在先,也不会染上毒血,那小子可说是自作自受,于是便趁着没人瞧见,将这家伙给救了出来。” 何良点头道:“原来如此,师叔真是宅心仁厚,但这鸩鸟本具野性,居然能在此藏了这些时日而不被发觉,倒也十分难得。” 萧老头得意说道:“可不是吗?这天虎将军不但乖巧的很,可也帮了老头儿我一个大忙。”指着那装有青蛇的布袋说道:“我这天虎将军生性好斗,便爱挑些毒蛇猛虫打架,打赢了吃得下的便吃,吃不下的便让老头儿拿来泡作药酒,听说那蛇虫越是毒得厉害,那药酒越是补得,今儿个我见牠吵闹不休,想是又发现了好东西,这才跟了过来,果然便见到了这玩意儿,嘿嘿!不错不错。”说着伸指弹了弹布袋,似乎颇为中意那条青蛇。 何良见萧老头转身便要离去,心想这老儿总算没将师兄们引来,当下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念一动,赶紧上前将其拦下,说道:“师叔稍慢,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向师叔借这天虎将军一用?” 原来何良心想,那鸩毒之剧,传言入酒后一饮断肠,死状凄惨,是以古人也以那“饮鸩止渴”喻作自取灭亡之意,想来这鸩鸟身藏剧毒所言非虚。 但这鸩鸟终日与毒蛇猛虫相斗,蛇虫之毒种类不下数百,若无自保之法,如何能安然无恙,百毒不侵? 自己曾于书上读过,大凡虫鱼鸟兽,乃山野所生,与那草木竹石灵性相通,是以即便误食毒物,却也懂得克毒之法,自觅草药以求保命,而身怀剧毒之异兽,此等本事往往更胜其他万物,因此这鸩鸟想来亦有此本事,或许有助自己解得那丹凤涎草之毒。 萧老头闻言眉头一皱,问道:“小伙子打什么主意?莫非你也想捉些蛇虫来玩玩?” 何良摇头道:“师叔别误会,晚辈先前不是说过有个朋友生了重病,晚辈想借这天虎将军一用,便是为了救他。” 萧老头奇道:“救人?我这天虎将军抓蛇捕虫本事不小,倒不晓得还会救人。” 何良回道:“不瞒师叔,晚辈取了些药想救那位朋友,却不知道那解毒方子为何,因此须借这天虎将军一用,替晚辈指点药方,还请师叔答应。” 萧老头回道:“嘿嘿,你这小伙子莫非是方才被吓傻了不成?我这天虎将军几时又懂什么药方了?简直是瞎说!” 何良回道:“师叔有所不知,这鸟兽久居山林,深具灵性,尤其像天虎将军这样终日与蛇虫相斗,必然懂得解毒自保,因此晚辈猜想,若对这天虎将军喂食毒物,一旦毒发,牠必会寻求那解毒药方,晚辈再用各种药材一一试探,想来便能找出那解毒方子。” 萧老头惊道:“唉唷!这可不成!听你这么说来,倒是想用我这宝贝来试药了!这万一试出个毛病,我这天虎将军可还活得成吗?” 何良叹道:“若非救人要紧,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晚辈自有分寸,定然担保这天虎将军安然无恙。” 萧老头原地踌躇一阵,直搔脑门,这才说道:“欸,怎地这般麻烦?那好吧,看在救人份上,这回便答应你了,只是你那朋友究竟是谁,可得让老头儿我知道,若要救的是个好汉那也罢了,但若要救的人如你那些小鬼师兄般个个不成材,那老头儿可不依。” 何良面有难色的回道:“这…不瞒师叔,晚辈见那位朋友命在旦夕,当下只管救人,也没多问,因此直到此刻连名字也不知道,对来历更是一无所知,只是此人倒也不像作奸犯恶之徒,还请师叔成全。” 萧老头回道:“欸!你个傻小子,竟连对方是谁也没弄清楚便想救人,就你这股傻劲儿,可别害了自己。罢了罢了,这回就当老头儿做善事,你可得好好照看我这宝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老头儿定要跟你过不去。”说着拿了根粗柴绑上麻绳,再将麻绳另一头往那天虎将军的脚上一绕,让天虎将军站在粗柴上递给何良捉着,跟着叹了口气,一边摇头晃脑,提着布袋喃喃离去。 何良将天虎将军带回房里往墙角一放,此鸟甚具灵性,仅是静静站定,凝看四周,毫无一般鸟兽之焦躁好动,更显其特异不凡。 何良取了银针,往那大汉的神藏、神封两处心肺要穴一探,只见那银针上黑血如泥,黏稠恶臭,想是积毒已深,于是挟了块烧鸡,将银针往那鸡肉上抹了几下,见毒血已渗入肉中,便往天虎将军的口中送去,想让天虎将军染上腐毒,以试出解毒方子。 第427章 命在旦夕2 那天虎将军极是机警,立时嗅出不对劲,眼见沾了毒血的肉块正要送至嘴边,便先退了几步,振翅跺脚,口中直发出“唏!唏!”的怪叫声,待何良将肉块往其嘴上一推,竟是奋力挥翅将肉块拍落,显是知道那肉中藏有剧毒,不愿吞食。 何良苦笑一下,将肉块从地上挟起,再往天虎将军嘴边一送,却仍被挥翅重重拍落,如此反复试了几次,那天虎将军被逼得急了,竟一个快步上前便要往何良手腕上啄去,幸好何良见得不对,赶紧缩手,否则这解药尚未试出,自己倒是先中了鸩毒而赔上性命。 如此僵持一阵,何良正无奈间,忽然计上心头,随手取了件布袍,摊开后便往天虎将军全身罩上,那天虎将军脚爪被系在粗柴上飞离不得,只能乖乖就范,而其纵然威猛,但终究难脱鸟兽本性,忽见眼前一暗,当即静默起来,动也不动。 何良凑上前,隔着粗布大略摸出天虎将军身形所在,再缓缓将布袍掀开一角,露出其腿爪,取过沾了毒血的银针,趁着天虎将军站定之际,轻轻往其脚上刺住,想让毒血自银针透入体内。 稍过一阵,何良见那布袍内微微骚动,当即掀开布袍一看,只见天虎将军身子左右虚晃,来回踱步,不时张嘴干啼,显是毒性已发作,何良见状,赶紧将桌上那数十包金石药材磨成药末以肉泥沾着,一一往天虎将军嘴上喂去。 何良本以为那天虎将军定能嗅出解毒药方,谁知天虎将军只是摆头晃脑,对肉泥均未加理睬,亦不肯乖乖吃下,如此数十种药材试过一次,竟是毫无结果。 何良心想,这丹药房里用以治伤救急的金石药材均已取来并无遗漏,只怕是那鸟兽虽能识得花果药草,但对于这类金石矿砂却是难识灵性,莫非这喂毒试药的法子根本行不通,反而还害了天虎将军?当下实感沮丧不已。 何良又对天虎将军试了几回药,仍是未见成效,只得再另想办法,先为那大汉把过脉息,再喂其服下一包清忧散以抑制血气,而回头再看天虎将军,只见其早已伏在墙角不住喘息,锐气尽失,显是毒性发作极为痛苦,何良心中着急,却是束手无策。 眼见天色已黑,何良点了烛台,正要再去瞧天虎将军时,见着灯火摇曳,突然心生一计,将烛台移至天虎将军身前,用铁匙装了点铅丹粉便往烛火上烧着,再将那熏臭的乌烟往天虎将军身上搧去。 何良见天虎将军眼神涣散,依旧没有起色,随即换过一种药材,再重新试过,如此试了十余种药材,直取到铁茯苓时,烛火将药砂烧得焦臭扑鼻,那天虎将军忽然双眼一亮,伸长颈子不住嗅来。 何良一见大喜,惊声欢呼,但随即住了口,就怕吵醒那大汉,但立时又想到那大汉早已昏迷,如何能听得见?当下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何良心想那金石药材并无生息,气味不如药草般容易辨得,但若加以焚烧,或能令气味及药性更加活现,因此放手一试,当即见效,于是将所有药材试过一次,果见天虎将军只对那铁茯苓、羊肝石、玉龟胆三者有所回应,反复试之亦同,这才确信这三者该是解得那丹凤涎草腐毒的药方。 何良稍作思索,那羊肝石可用以去脓消肿,确是治伤良药,但那铁茯苓及玉龟胆却是极为罕见,分属至阳及至阴,且药性霸道,只用于久冻冰雪及体热不退以致奄奄一息之人,服用者若无法起死回生,往往立毙当场,因此当下该如何配药,实是难以抉择。 何良踌躇一阵,先取了半匙羊肝石,再取了少许铁茯苓及玉龟胆的细末,将三者掺入肉泥中,稍作炙烤,喂天虎将军吃下。 那天虎将军亦是颇具灵性,知道此物能解得体内之毒,立时抖了抖身,伸长颈子大口吞下,不一会间,便即阖眼睡去,何良心知此乃药性发作与那毒性相克,周身为抵御毒性而耗尽精力,身子定然极为疲惫,此刻正待复元,不容惊扰,唯有静观其变。 等了近一个时辰,那天虎将军仍是阖眼沉睡未见动静,何良不觉间也跟着打起盹来,这累了一日,便连烛火灭了亦浑然不知。 次日一早,天未全明,何良便被天虎将军的啼声给叫醒,上前察看,只见天虎将军身子仍甚虚弱,无法站起,但双眼回神,张嘴讨食,显已脱离险境,逐渐复元,于是又配了些许药末,混着肉泥喂了几口,才见那天虎将军又逐渐睡去。 何良既试出解药,心下甚喜,随即将那大汉的衣袍一掀,见其腹间伤处所在乃为中注要穴,推测这腐毒多半自此沿着足少阴肾经,下连四海、阴谷等要穴而一路通至足底,上沿商曲、神封等要穴进入肺中,再自肺而出,流络胸中,并与手厥阴心包经相交,自天池、天泉等要穴一路通至掌心,是故心肺两脏每日毒发,而四肢积毒日渐浮肿溃烂。 何良为求印证,分别在这大汉足底然谷穴及手指中冲穴上按压一阵,以银针刺探,观察渗血,果见那血色深黑、浓稠恶臭更甚身体其他部位,足证自己所猜无误,寻思这大汉如今腐毒蔓延全身,且以清忧散抑制血气时亦令肠胃运作歇缓,故口服汤药难济于事,若欲解得此毒,当设法以针带药,直接将药性透过针灸深入心、肺两脏,先解源头之毒,再反复施为一步步将周身毒性解清。 何良忆及从素问阁二楼取来的那本《续命录》里有提到火针带药之法,取出仔细翻看,果然于第十五章内见到相关记载。 依那曹秋照于书中所记,其三十岁任职太医院时,当年任官左副都御史的边关大将马文升驻兵韦州,并于得胜坡一役大退鞑靼蛮兵,但其移师回营途中却不慎遭鞑靼第一神箭手都儿罗以暗箭偷袭射中右胸,而那箭上涂有罕见的斑蛇毒,伤处又无巧不巧便落在右胸的神封穴上,这神封穴乃是肺脉要穴,蛇毒便自此深入肺脏。 第428章 命在旦夕3 马文升为人骁勇,当下自拔毒箭,不愿先行就医,而是执意忍伤带队追击都儿罗,如此更加速那蛇毒随血气窜流全身,一日之后终于伤重不起,请了当地十多名大夫来看均束手无策。 此事很快随战功报上朝廷,当时的成化皇帝立即指派曹秋照在内的三名太医火速赶往韦州救急,待曹秋照等人赶至时,马文升已全身发紫、昏迷不醒,且因肺脏积毒涌生黑痰,汤药入喉立刻连着黑痰咳出。 曹秋照临急之际改采火针带药之法,取三寸长的银铸毫针沾上药末后以烛火炙烤,待针上附着疗药,再将火针依序刺入七个肺脉要穴,使药性透过活血热气直入积毒最深的肺脏,反复施为半个月后,终将马文升体内的斑蛇毒解清,救回一命。 那火针入穴之法乃是结合针刺及艾灸之术,藉针上热气及刺探手法将药性完全透入体内,不少历代针灸名着均有提及,而曹秋照于《续命录》中更借着医治马文升的案例,一并将心、肝、胆、肺、肾等五种脏腑遭毒物逼侵时的火针入穴顺序详述无遗。 何良推想眼前这大汉积毒最深处乃是心、肺两脏,病况又正与那马文升类似,应可比照救治,当即酌量将羊肝石、铁茯苓、玉龟胆三种药材磨成砂粉以烛火炙上银针,依着《续命录》书中记述,由俞府、天池两处心肺要穴为首,沿手厥阴心包经及足少阴肾经之其余穴位为辅,趁热往那大汉穴脉上逐一施针。 只是这书上所述和亲自施为毕竟有别,何良一边下针,心中惧慎无比,豆丁般的汗珠不断自额间冒出,要知那铁茯苓及玉龟胆药性猛烈,若是针上火候过强,又或是入穴拿捏不当,稍有不慎那大汉便有性命之忧,眼前一条性命操在自己手上,如何能有闪失? 因此虽仅施针十余个穴道,却如过了大半个时辰之久。 十余针总算依序入穴,何良稍舒了口气,推算时间,这清忧散药性也正好逐渐退去,那针上药性当随血气缓缓流入心肺中,再依着经络要穴渐入四肢。 何良亦趁机往那大汉嘴里缓缓喂入几匙糖水,以免身子虚竭,又过得一阵,再喂那大汉服上一包清忧散,让血气再次停滞,免得丹凤涎草腐毒又再毒发。 何良依此法反复施为,初时前两日,每日施针三回,将银针自那大汉体内拔出时,仍是黏黑恶臭,未见成效; 到得第三日上午,那血色仍深,但气味渐淡,显是毒性稍解; 到得第五日时,血色已呈鲜红,且五官四肢浮肿渐消,这施针次数也减为每日早晚两回; 至第七日夜里,那大汉待清忧散效力退去之际,竟能微睁双眼,动指示意,脸色也不再铁青如炭; 又过得两日,那大汉身上浮肿已消,溃烂渐愈,五脏六腑均能正常运行,不必再施以火针,只需吞服汤药,亦无须再以清忧散抑制血气,那寒热发作之苦也大为减轻,至此总算是脱离险境。 这十几日来,何良日夜照看那大汉,劳心费力,无暇自顾,那家丁老周每日前来送上三餐,瞧见何良原本便略显单薄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削瘦,还道其病得当真严重,因此也不来多作打扰,而那顾元修每日向老周探听何良病况,均觉未见好转,生怕何良真染上了疫病,到时事情传开,自己定难脱身,是以每晚也都是难以成眠。 这日午后,那大汉方睡过整整一日一夜,终于醒转,动了动身子,已能自行坐起,何良见其毒性已解得八九成,仅因精力尚未复元因此略显疲态。 此时再瞧这大汉面容,约近中年,方面大耳,浓眉厚唇,双眼神武,实难想象十多日前那身中剧毒的可怕模样,原来竟是这般一脸豪气。 那大汉心知自己保住一命,全仗这乡下郎中几日来全力施救,眼见何良一脸倦容,心中实是过意不去,拱手道:“何公子,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此刻说得再多也难报答这相救恩情,只盼日后公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随公子吩咐,决不推辞!”说着便要起身谢过。 何良赶紧上前一扶,说道:“兄台不必多礼!咱们行医者救人为本,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况且也是机缘凑巧,否则单凭在下一己之力,只怕难以救得兄台性命。”说着指向墙角的天虎将军,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那大汉半信半疑,心想世上怎有如此凑巧之事,想来多半是何良不愿居功,才随口编了个故事,于是半开玩笑拱手对那天虎将军说道:“原来我这条命还是拜天虎将军所赐,多谢大将军舍身相救!” 忽听得天虎将军“嘁咻!”回了一声,竟似听得懂人话,那大汉直感诧异,跟着见那天虎将军挺身昂然而立,便似受了自己一礼,这才真的信服,想来定是自己命不该绝,老天这才派了只灵鸟前来相助。 何良见那大汉已能自行起身,想来精力已恢复了五六成,于是问道:“兄台大病初愈,这几日只喝些汤水,想必是饿了,这儿有些饭菜,如不嫌弃,咱们分着吃如何?” 那大汉这些日子来便如半死之人一般,一粒饭也没吃过,此刻正是饿得发慌,因此也不与何良客气,伸手将碗筷接了过来,说道:“不瞒公子,我这肚子确实是饿得紧,打从出娘胎来便没这般饿过,即便公子不提,我也要向你讨个几碗饭。” 何良见这大汉性子豪爽,也是颇为欣赏,待见这大汉一口气竟是连吃了两碗冷饭、一盘熟鸡、一颗馒头,却哪里像是个有病在身之人? 即便自己身子无恙也没这般好胃口,瞧此人身子健壮倒真异于常人,不禁脱口问道:“见兄台这般好胃口,想来身子已无恙,若是换作常人,只怕也捱不到这时,兄台可是习武之人?” 第429章 命在旦夕4 那大汉饭菜饱足,将碗筷往桌上一放,挥袖擦了嘴上油腻,点头说道:“好,我见公子并非那奸险小人,再说这条命也是公子给的,自然不便再有所隐瞒,公子可曾听过阎王帮?” 何良摇头回道:“恕在下见识浅陋,未曾听闻。” 那大汉点头继续说道:“嗯,这阎王帮又名燕帮,公子可曾听过?” 何良闻言一惊,支吾回道:“燕帮?这…自然是听过的。” 这燕帮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传闻那一干帮众均是山贼水盗之徒,平时行踪不定,专抢官家富室,济贫救困,犯下的大案难计其数。 尤以十年前那场滔天震灾发生后,燕帮于山西霍州抢了朝贡,更劫下平阳仓发粮救灾,此事更是传得轰轰烈烈,也令朝廷颜面无光。 因此一直以来这燕帮都被朝廷和官府视为眼中钉,下令捉拿清剿,但多年下来却是束手无策,反倒令那劫富济贫的义行广为流传,是以何良即便久居乡野,却也对这燕帮的作为事迹时有所闻。 那大汉跟着抱拳说道:“好,这便告诉公子,我本姓赵,名七海,正是那燕帮里的一号人物。” 何良一听,直感脑袋发凉,连打寒颤,想那燕帮名号响亮,固然因其义行令人称道,但江湖上更传言其帮众个个生性凶狠,劫财越货往往杀人不眨眼。 因此正道中人多半不愿与其沾上边,以免惹祸上身,而曾听说燕帮十年前在山西犯下的那场抢贡劫粮大案,便是由一个姓赵的贼首领头,朝廷捉拿此人至今迟无下文,莫非竟正是眼前的这名大汉? 何良一想到此,慌张神色登时毕露无遗。 赵七海见了何良神色,自也猜到几分,于是脸色一沉,说道:“公子此刻可是在想,本帮向与官府为敌,公子既救了赵某,得罪了官府不说,赵某为求自保,只怕更要对公子不利,因此后悔当初答应相救?” 何良愣了一下,转念一想,此人行事磊落豪爽,应非忘恩负义之徒,自己这般多虑,反倒显得心胸狭小,赶紧定了定神,深吸口气,随即正色回道:“贵帮弟兄个个行侠仗义,英雄了得,这名声早已传开,在下救了个好汉,又何来后悔?况且如今世道,那贪官蛮横与贼寇无异,贵帮专与贪官为难,倒是为咱们百姓出了口恶气。” 赵七海闻言喜道:“好!赵某总算没有看错人,公子果然非那见识浅薄之辈。” 说着将杯子斟满,举杯向何良一敬,说道:“赵某敬你一杯。”一口饮下,发现这杯中竟是茶水,饭后酒馋,不禁眉头轻皱。 何良会意,苦笑回道:“赵兄莫怪,在下自幼体弱,素来滴酒不沾,自然也没有好酒可以招待赵兄。” 赵七海点头说道:“嗯,原来如此,这也无妨,赵某便以茶代酒,再敬公子一杯。”斟满杯子,又是大口饮下,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何良见状问道:“赵兄可是有心事?” 赵七海点头回道:“不错,公子可知赵某为何事心烦?” 何良回道:“可是为了那位打伤赵兄的仇家?” 赵七海叹道:“公子只答对了一半,这仇自然是要报的,但这报仇事小,不过多杀一人,赵某真正心烦的,乃是咱阎王帮不知何时方能立下大业,功成身退。” 何良本以为燕帮帮众不过是群在绿林中讨活的莽汉,此刻闻言,不禁奇道:“立下大业?功成身退?不知赵兄所指为何?” 赵七海沉默一阵,接着点头说道:“好,赵某信得过公子,说了也无妨,只是这等江湖轶事牵连甚广,公子听听便罢,千万不能对人提起,人心难测,公子可别因此惹祸上身。” 何良点头回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心想这燕帮一伙乃朝廷重金捉拿的要犯,一般人避之尚且唯恐不及,自己加以收留医治已是重罪,又怎敢再对人提及,自当守口如瓶。 赵七海起身探探窗外,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回头说道:“公子可知这燕帮本名阎王帮,这阎王二字,所指为何?” 何良摇头道:“听赵兄所言,这阎王二字想来别有他意,在下一时间也想不出。” 赵七海点头道:“嗯,公子并非我辈中人,想来也不知其中深意。这阎王二字有两个含意,一者乃是指我帮弟兄以仗义为本,凡是遇到不平之事,他人不敢取的,咱们取之,他人不敢杀的,咱们一个也不放过,便如那阎王爷的手下一般,专向不义之人索命。” 何良闻言,点了点头,心想江湖传言果然不假,这阎王帮众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想来定有过于常人的本事,方能有此豪胆,接着问道:“却不知那第二个含义为何?” 赵七海取了纸笔,便在纸上写了“严亡”二字。 何良奇道:“严亡?不知所指为何?” 赵七海将笔往桌上重重一放,眉头一竖,说道:“这『严』字不指别的,指的正是当朝奸臣严嵩一党,而这『亡』字,便是说那严家注定要伏诛而亡,那姓严的一日不亡,我阎王帮便誓不罢休!” 何良闻言心头一震,想那当朝首辅严嵩专擅朝政二十年,大权在握,而其子严世藩借着父亲权势,在地方上亦是拥兵自重,呼风唤雨,父子二人一朝一野掌握天下大势,铲除异己,不知已害惨多少忠臣良将。 因此莫说得罪此二人,便是随口出言不敬,被官兵给抓着把柄,尚都免不了犯上牢狱之灾,而这赵七海竟敢肆无忌惮咒骂那严氏父子,单此一番言语,便是掉了人头也不足为奇。 赵七海继续说道:“正因我阎王帮这『严亡』二字名头太响,朝廷有所避讳,不敢直呼此名,而我帮内为首的大当家姓燕,朝廷和官府便另称咱们为燕帮,因此寻常百姓只听得燕帮之名,却极少知道这阎王帮的名头。” 何良点头回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渊源。听赵兄所言,贵帮似乎与那当朝的严家有着深仇大恨?” 第430章 命在旦夕5 赵七海凝望窗外,深叹了口气,说道:“这等往事本来甚少提起,但公子既是问起了,这便说与你听。赵某自幼习武,曾拜师于荆州八岭山骆家枪门下,数年之后艺成返乡,凭着一手枪棍功夫,在县衙中找了份捕快差事,并结识了一名邻村的姑娘,名叫翠香。 我与那翠香妹子两人情投意合,她家老丈对我亦是十分赞许,但我当时一心只想先有番大作为,因此整日忙着办案立功,多次都将那婚娶之事暂放一旁。 谁知便在一次远门返乡之后,我本打算前往提亲,但那翠香妹子竟已举家赴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在我出远门的几个月里,正巧遇上那宫中大举挑选尚未婚嫁的民女进宫,品选太监见我那翠香妹子生得美貌,便将其选入宫内,不容推辞,我这原本美好的一桩姻缘便如此硬生生被拆散。” 何良点头说道:“这宫里的日子虽是衣食不缺,平安顺遂,但总是不如和意中人一起来得快活,想来那翠香姑娘定也极为不愿。” 赵七海摇头说道:“唉,若真是过得平安顺遂倒也罢了,谁知打从我那翠香妹子进宫开始,便没一天好日子过,简直…唉,简直是生不如死!” 何良奇道:“这却是为何?” 赵七海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有个同门师兄,武艺了得,当时在京里担任禁卫头领,自从我那翠香妹子被选入宫后,我便常向师兄打听宫内的消息,想知道翠香妹子过得如何。 起初我这师兄总是吞吞吐吐面有难色,后来在我百般追问下,师兄才说道,那被选入宫中的宫女,整日苦力劳作,难有一餐温饱,从没过上半天好日子,师兄怕我难过,是以迟迟不敢明说。 原来当今皇上喜好道术,妄想修仙长生,而那严嵩老贼为投皇上所好,于是说动皇上在宫中盖起道观,更献上一只五色奇龟,说是神灵化身有助修仙,须得供奉于道观中,派宫女日夜守护照看。 皇上一看大为喜欢,将那五色龟视为珍宝,为了避除浊气,那值守道观的宫女只能吃些桑果露水,且稍有怠慢便遭毒打,那些被打死、饿死的宫女不计其数,所以宫中大举挑选民女进宫,以补足那死伤之数。” 何良闻言连连摇头,皱眉问道:“为了一只五色奇龟,竟要死伤如此多的性命,却不知那五色龟究竟有何本领?” 赵七海回道:“嘿,公子有所不知,那五色龟和修仙之说,自是严嵩老贼在胡乱吹嘘,用意是让皇上无心问政,自己便能趁机独揽大权。唉,谁知那五色龟太过短命,不出数月后竟无故死去,这可害惨了我那翠香妹子。” 何良问道:“那五色龟本是害人之物,这一死倒是件好事,却不知为何害了那翠香姑娘?” 赵七海叹道:“嗯,或是天命注定,这五色龟死去时,正是由我那翠香妹子所值守,而其余一同值守的宫女中,有一位名叫杨金英的,见这五色龟死去,自己一干人必是死罪,于是走个险棋,联合了当夜值守的全部宫女同那嫔妃合作,想趁着皇上熟睡时将其勒毙,再跟太监们说亲眼见到皇上修道成仙只留下凡躯,之后趁着宫中大乱便可逃过问责,更可令那数百宫女嫔妃不必再受这等苦活。” 何良点头道:“此人胆识倒不输一般豪杰,但想那宫中守卫森严,光凭这几名宫女只怕难以得手。” 赵七海续道:“嗯,也是那皇上命不该绝,此计终究功亏一篑,而那严嵩老贼怕皇上怪罪这五色龟竟如此短命,便谎称是当夜值守道观的宫女怀有异心,故意下药害死五色龟,为的便是下咒于皇上,使谋刺一事得以顺利完成,幸而皇上洪福齐天,才能逃过一劫。 那皇上宠信严嵩老贼至极,自然听信无疑,一怒之下便将连同我那翠香妹子在内的十几名宫女全部凌迟处死,虽说谋刺皇上本是死罪,但若不是那严嵩老贼为祸在先,我那翠香妹子又岂会被逼得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说到此处,已是双眼泛红。 那十几名宫女嫔妃被当众凌迟处死一事,何良幼时亦曾听闻,今日方知内情竟是这般曲折,不禁摇头叹道:“一念以仁,可以救苍生,一念以恶,可以毁天下,为了这权势名利,不知还要害上多少条无辜性命。” 赵七海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在那之后,我曾不只一次进京行刺,想拿下严嵩那老贼的脑袋来祭翠香妹子,无奈那老贼机警狡猾,身边又不乏能人,因此迟迟未能得手。 最后甚至连累了我那在京里当差的师兄,他因助我脱身而被当成同党,不断遭用刑逼供,没多久便惨死狱中,但直到临死前也没将我供出。 我得知师兄死讯后,着实气不过,但又不敢再贸然行事,以免又连累他人,就只能整日藉酒消愁,没什么太大作为。” 何良回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赵兄这么仇恨严家,想来赵兄加入贵帮也是为此。” 赵七海回道:“嗯,之后糊里胡涂过了几年,某天我奉命陪着一队镖师跑趟镖,原来那城里的富商与县太爷私交极好,那富商赶着将一批珠宝运往外地,担心镖局护送不力,因此商请县太爷派位硬手一同前往,这便找上了我。 不料我等行经荒野时,半路杀出一伙劫匪,那劫匪头子武功厉害,我既打不过他,却也不愿就此认输,于是我要他先放了镖局人马,财货任他取走,而我与他相约半个月后,待我伤愈再比试一次,若我赢了,便要他将半数财货归还,若我输了,当场自己了结便是,那劫匪头子亦是爽快答应,便即放人。” 何良说道:“这劫匪头子为人倒讲信义。” 赵七海道:“不错,相较之下,那些自居名门正派的却是群忘恩负义之徒,那总镖头眼见财货被劫,无法向富商交代,便联合其他镖师诬陷我勾结盗匪,谋取财货,而县太爷亦是不分青红皂白便私自定罪,将我打个半死押入牢中。 幸好当日那劫匪头子见我迟迟未赴约,打听之下才知我已被关入牢中,于是带着一众弟兄前来劫牢,这才将我救出,这位劫匪头子情深义重,公子可知他是谁?” 何良回道:“莫非便是贵帮的燕大当家?” 第431章 假冒名号1 赵七海点头道:“不错,公子果然聪明,一猜便中,此人便是我那燕大哥,若有机会,当为公子引见。” 何良拱手说道:“这位燕大当家守信重义,定然是位好汉。”心中则想着,今日窝藏朝廷重犯已是活罪难逃,若再加上一条与盗匪头子私会,那可真要人头落地了,赶紧将话锋一转,问道:“如此说来,赵兄便是在燕大当家的相邀下,加入了贵帮?” 赵七海回道:“不错,当时我一气之下,便同我燕大哥和一众弟兄闯入镳局内,将当日诬陷我的那些镖师各断一臂以为报仇,又将县仓内的米粮全部劫了出来分给穷民,令那县太爷因守仓不力而丢了官,如今想来,当真痛快至极! 当时我已是带罪之身,既是无路可退,心想不如入伙绿林轰轰烈烈干他一番大业,也为百姓出口恶气,而这当今乱世以那严家为祸最深,我与那严嵩老贼又有旧仇,因此我便和这一干志同道合的弟兄结交,以阎王帮为名,仗义为本,在江湖上处处与严家恶党作对,杀得一个算一个,立誓除尽这些狗贼后方能功成身退。” 何良听到此处,连连点头,拍腿赞道:“原来如此,赵兄和贵帮胸襟远大,实在令人敬佩。” 同时却也想着,这燕帮虽自居仗义为民,但其长年打杀劫财,手段于法难容,在官府眼中早被视为乱党贼寇,就算哪天真将当朝严家父子俩给除去,这燕帮一伙始终背负无数重罪,官府怎可能纵放,要想从此全身而退却又谈何容易? 赵七海说起往事,忍不住激动起来,但心肺毒伤尚未痊愈,一时胸闷,赶紧先舒口气搓揉胸口,何良见状,这才又想起赵七海身上伤势,跟着问道:“对了,不知赵兄怎会遭人暗算至此?” 赵七海叹口气道:“哼,这都怪我太过大意,咱阎王帮一向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公子是知道的,而我在帮中辈份不低,所以那些朝廷狗贼为了捉拿我,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我有个仇家姓陆,一向都为朝廷办事,那奸贼半年前先派人将几个村庄给劫了,又将村中妇人尽数掳去,再放出风声全部赖到我身上。 呸!姓赵的在江湖上一向顶天立地,岂会干下这等不要脸的勾当,偏偏人言可畏,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已有不少江湖同道在背后说三道四,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为了本帮名声,不得已才与那奸贼相约决斗,谁知那奸贼刻意选在一间破庙,为的是在那香炷中掺上迷药,令我一时失神中招,染上这奇毒,而那奸贼事后更命人假冒本帮之名,抄了许多有名声的医馆,让我求医处处受阻,只能强行绑了几个大夫来替我诊治,若非我身子硬朗,只怕早已成了冤魂。 今日老天有眼,让我遇上公子,改日再对上那姓陆的奸贼,定要取了他的人头泄愤。” 赵七海说着气上心头,又再将那朝野无数贪官恶霸一一骂过,直说得口沫横飞。 何良自幼于乡下学医,所听闻者皆乃乡野杂谈,往往夸大不实,曾听人说道那燕帮帮众均为妖星转世,身高一丈有余,石杵般的拳头,一拳可将马车打飞,虎熊般的身型,吐口大气便能吹倒整排军旗。 而其个个嗜杀成性,每杀一名官兵,便当众生饮其血,分食其肉,再将那血肉头颅高挂旗上,令其余官兵吓得不敢再战,是以朝廷虽重金悬赏,却是无人敢前去领功。 何良今日听得赵七海诉说往事,又将那帮内大大小小的义行事迹概略说了一遍,直听得心绪激昂,方知这燕帮并非如传闻中嗜杀好斗,乃与常人一般有血有泪,个个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与那只懂得仗势欺人的官府相比,实是好上数倍有余,不禁心生钦敬之感。 两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以茶代酒对饮无数,不觉间竟已入夜。 忽听得人声自远而近,赵七海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更胜常人,赶紧做个手势示意何良莫再作声,然后往床底一藏,将布袍和草堆盖在身上,以防被人瞧见。 何良当即会意,亦将天虎将军脚上的麻绳松开,藏进墙角一只布袋里,不一会儿果然听得敲门之声,上前应门,见是那家丁老周,一问之下,原来是大师兄曹成洲不知有何要事,连夜急召所有弟子和门人往那圣手堂一聚,何良眼见难以推辞,于是大声说道:“原来是大师兄有事召集所有弟子,我这便随你同去。” 这几句话刻意说得大声些,却是说给那赵七海听的,那老周只感莫名其妙,却也未加多想,赶紧催着何良一同离去。 那圣手堂位在宅院中庭旁,本是神医门平日医治病人的所在,此刻堂前挤满了弟子与家丁,何良欲一探究竟,因此穿过人群向前张望,只见那大师兄曹成洲站在堂前台阶上,左右首各站一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左首的身材高瘦,目光精锐,右首的皮肤黝黑,五短身材,两人均是金带束腰,衣袍上各绣有金狮一头,红石点睛,张嘴怒吼,模样威风至极,却不知是何来头。 曹成洲见人已到齐,于是朗声说道:“今夜召集各位前来,实因本门出了件大事。” 不待众人询问,指着身旁两名黑袍男子,跟着说道:“这二位爷来自风雷门,一位是荆胜荆大爷,一位是童皓童大爷,他二位爷收到消息,说本门有弟子于日前收留一名身受重伤的朝廷钦犯,至今隐匿未报,二位爷为顾及门派交情,这才先行通知本门加以处置,以免官府怪罪下来,本门难以交代。经我再三回想,半个月前曾有一名马夫前来求医,那人始终不愿透露身分,现在想来确实可疑,还望此事只是误传,若真有人敢与那朝廷钦犯有所勾结,本门绝不护短!” 第432章 假冒名号2 众人闻言一惊,那风雷门虽为武林大派,但早已被当朝首辅严嵩所控制,而成为严家在江湖上的眼线,以平定乱贼为名,四处打探敌情,诛除异己,手段素来残忍毒辣,犹如东厂锦卫一般,江湖皆知,因此又被称作“严厂”。 而这荆胜、童皓二人,一高一矮,江湖上取其姓氏合称为“金铜双煞”,在风雷门中辈份颇高,此二人既亲自前来,那钦犯的来头定然不小,且若非有十足把握,此二人亦不会贸然现身,是以在场众人个个面面相觑,低头私语,只怕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何良闻言,心中惊恐之情自然更胜旁人,一时间仍想不透那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此刻赵七海仍藏身自己房中,若立时搜查起来,只怕两人都难逃一劫,正想偷偷前去示警,忽见一队官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为数不下三四十人,个个刀枪上手,将众人团团围住,凝神戒备,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直瞧得心里发毛,又哪敢再轻举妄动? 曹成洲代父掌理神医门不过半年多,却不料竟遇上这等大事,这消息若是属实,可是大大损及本门名声,又要如何向曹仲远交代?因此与荆、童二人商议过后,这才请二人向官府借兵趁夜前来,以免惊动城里其他家户,曹成洲眼见官兵已集结,当即领着众人先前往西园弟子房,一间间进行搜查。 这几十间弟子房仔细搜过一次,已是耗上大半个时辰,眼见搜查未果,曹成洲便又领着众人一路自会心园、明玉堂、聚膳厅、丹药房、粮酒仓等处尽数搜上一遍,亦未发现有可疑之处,直来到素问阁内,荆胜见那二楼房门深锁,便要曹成洲开锁让官兵也入内一搜。 曹成洲微一迟疑,上前说道:“荆爷,此房内放的都是我曹家祖传之物,家父临走前特别交代,非我曹家人不得擅入,还请荆爷包涵。” 荆胜板起脸孔说道:“曹公子,这窝藏钦犯乃天大重罪,万一那贼子真躲在里头,今日就这么让他给逃了,你担得起,我师兄弟俩可担当不起。” 曹成洲又是一阵踌躇,这才面露难色跟着说道:“这…荆爷若执意要搜,那也只能依您意思,只是实不相瞒,这开门的锁匙一向都由我曹家人保管,半个月前却突然丢失不见,至今尚未找回,不如咱们先前往别处,若真没别的发现,再回来另想办法如何?” 荆胜一听,更觉可疑,冷冷回道:“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不用麻烦了。”要曹成洲退到一旁,突然抽出腰间铁笔,二话不说便往门上锁头砸去,耳听得“铿”的一声,左右门板上立时各裂了个破口,那门锁竟是被硬生敲毁,出手利落,宛若全不费力,在场众人见得这等霸道狠劲,立时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任由荆胜和童皓两人大摇大摆推门入内。 曹成洲跟在荆胜和童皓后头进门,先点了灯火,荆胜见这藏书房也不甚大,便只叫了两名官兵也一齐进来,瞧瞧有无特别可疑之处。童皓随意打量房内,见得居中那张大书桌颇为气派,便一屁股往主椅上坐去,靠着椅背翘起脚来,连连点头捻须,显得极为舒适,再看到那桌上摆着的铜人,注视一阵,指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曹成洲一听问起,得意说道:“回童爷,这尊可不是普通铜人,此乃先皇正德帝御赐给先祖景延公的针灸铜人,赐名为『天德铜人』。这尊铜人身上…” 童皓听到此乃御赐铜人,打岔问道:“你没弄错?这真是先皇御赐的铜人?” 曹成洲点头道:“此铜人乃我曹家三代相传,怎会弄错?” 童皓当即往桌上一拍,指着那天德铜人说道:“嘿,你曹家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先皇御赐的宝物如此不敬,这事要传到皇上那,我看你曹家怎么交代?” 曹成洲不知童皓所指为何,上前说道:“童爷何出此言?我曹家一向…” 尚未说完,突见到那天德铜人身上似有异状,再凑近一看,那天德铜人的脸上、胸前竟是被涂画得乱七八糟,登时跳开大惊道:“谁干的好事?” 声音之大,连素问阁外的神医门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人均是满头雾水,不知曹成洲为何如此动怒,便只有何良猜知原因,强忍住笑不敢出声,就怕被人发现不对劲。 童皓见曹成洲神情不似作假,疑问道:“这事你当真不知情?” 曹成洲气得说不出话,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当然不知,这是我曹家三代家传的宝物,又是先皇赐下的,我若事先知道了,岂会放任不管?” 荆胜跟着说道:“依我看,这事跟那房门锁匙丢失,应当脱不了干系。你再看看,这房间里可还有其他古怪之处?” 曹成洲应了一声,稍作冷静,先往书柜旁的几个大箱子里逐一翻去,确认里头东西并无丢失,再去检视那柜上的医书竹简,一边回想深思,过得半刻,突然回头说道:“这里头有些不对,有三本书让人给拿走了。” 荆胜问道:“是什么书?你没记错?” 曹成洲点头回道:“这房里的藏书我自幼读到大,不会有错,那被拿走的,乃是两本《治邪金方杂记》和一本《续命录》,都是解毒救急一类的医书。” 童皓捻须道:“解毒救急的书?咱们要找的人正是身受外伤剧毒,而方才你说那锁匙丢失是半个月前的事,依这时间推算起来应当错不了,定是有人将他窝藏在你神医门里加以医治。曹公子,这事看来与你神医门是脱不了干系了,今日就算找不到钦犯,也得将那收留的人给揪出,否则咱们回去无法交代,这笔帐只能落在你曹公子身上了。” 曹成洲哼了一声,走出房门,来到一楼对着众门人说道:“你们听着,这素问阁二楼书房已遭外人闯入,那闯入书房与窝藏钦犯应当是同一人所为,这些日子有谁曾在此进出的,都给我上前说清楚。” 第433章 假冒名号3 众人闻言,彼此大小眼相瞪,交头接耳,却是无人上前,过得一阵,几个家丁将一人推至人群最前头,原来竟是那萧老头,此人负责看管素问阁,自然是每日在此进出。 曹成洲眼见只有萧老头一人上前,啧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你,谅你也没本事干这勾当。好,那我问你,这半个月来,有谁进出过这书阁,你好好想想,一个也不许漏了。” 萧老头闻言搔搔脑袋,挤眉弄眼想了一阵,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些什么,却突然打了个大酒嗝,跟着又皱起眉头,竟似这一打嗝又给忘得一乾二净,当即摇头晃脑说道:“少爷,老头儿这几日忙着打理书阁,就没留意有多少人来过,这一时可真想不起来。”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噗哧笑出,神医门内人人都知道这萧老头终日吃醉,哪里是忙着打理书阁,定是躲在书阁里呼呼大睡,这才没留意有人进出。曹成洲早就等得不耐烦,厉声斥道:“胡说什么!你若想不起来,本门弟子全都在这,就给我一个个去认,认出来为止!”萧老头一听,小声咕哝几句,只得依言回头认人。 何良见状,赶紧悄悄站到人群最后头,就怕这萧老头想起自己曾去素问阁找书的事,竟把自己给指认出来,随即又想到自己也曾向那萧老头说过要救一位不知名的朋友,还向其借了天虎将军来试毒,若那萧老头将这些事一五一十给抖出来,自己岂非怎么也解释不清?一想到此,登时后悔当初不该向那萧老头透露太多。 那萧老头在人群里一一认过,神医门众弟子见其来到身前,都是心惊胆跳,就怕这醉老头脑袋胡涂认错人,又或者硬要乱认个人来交差,若自己因此成了替死鬼,岂不冤枉至极? 何良每见萧老头多走近一步,心中便多紧张一分,正要偷偷将头别过,想让萧老头看漏,忽见那萧老头脚步一停,左右歪头直盯着一人瞧,何良伸长脖子看去,此人原来是那方硕之。 何良见状暗喜,虽说那方硕之与私藏赵七海一事无关,但当日确实是其闯入素问阁二楼取出天德铜人想嫁祸萧老头,因此若这方硕之被萧老头给指认出来,那也不算太过冤枉。 那萧老头搔搔脑袋直盯着方硕之瞧,跟着咧嘴笑道:“我想起来啦!当日便是你和那顾公子两人跑来书阁里找老头儿,还说什么东西显灵,又说自己生了脚跑走,你们俩古古怪怪的,老头儿可忘不了。” 曹成洲闻言,峻声问道:“方师弟!顾师弟!你们俩说清楚怎么回事?” 方硕之和顾元修同时上前,那方硕之已吓得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盯着顾元修瞧,顾元修则是吞了吞口水,定神说道:“大师兄,本门上下都清楚,这老头儿整天偷酒喝,胡里胡涂的,这天大的事怎能由他随便指认人就作数?若让他随意胡来,反让朝廷钦犯给趁机溜了,岂不是让旁人看本门的笑话?”此话一出,倒有不少其他弟子跟着点头同意。 曹成洲平时与顾元修最为交好,亦不相信顾元修会做出窝藏钦犯这种胆大妄为的事,于是回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顾元修回道:“那东边的柴房后方有片小林子,平时少有人去,还有东门墙边有几座枯井,里头也可藏人,咱们不妨先去搜过一遍,说不定还来得及捉到人,若真没发现什么,到时再着落这素问阁详查也不迟,大师兄意下如何?” 曹成洲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了荆胜和童皓,两人亦无意见,于是暂且要那萧老头退下,便又领着众人继续往东门方向搜去。 方硕之眼见曹成洲暂时不来追查那闯入书阁二楼的事,总算松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再拉了顾元修小声问道:“顾师兄,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元修确认没有别人走近,悄声回道:“你别慌,我心中已有计较。”摇手示意方硕之先别多问,再催着方硕之一齐跟上众人。 何良跟在人群里,原以为那顾元修和方硕之两人心术不正、恶有恶报,这次定要遭殃,哪知竟被逃过一劫,不禁大感可惜,又想待此事告一段落,那两位师兄定是又要千方百计来为难这萧老头了。 正为萧老头担心,突然想到此时大队人马齐往东边柴房的方向搜去,自己便住在柴房里隔出的草房内,此时那赵七海说不定还躲在里头,若是被搜了出来,岂非轮到自己遭殃?眼下只盼那赵七海够机警,能先一步察觉不对而逃出府外。 不一会儿,众人已来到柴房附近,由荆胜先带上十多名官兵往后头的林子里搜去,过得一阵无功而返,这才由曹成洲领着众人再往柴房里搜去。 众官兵搜过柴房,亦是一无所获,再往里头走,终于来到何良所住的草房前,带头官兵将门一推,只见满地干草堆,陈设老旧,倒也没多少可容藏身之处。 那官兵随意看过,正要转身离开,忽地弯下腰来往床底一看,只见床底塞满干草布袍,那官兵顺手将长枪伸进床底刺了几下,何良于门外看着,心想那赵七海如仍藏身其中,受这几下定要肚破肠流,一时闭眼不敢看去,但稍过一阵,耳边却是未有动静,这才睁眼瞧去,只见那木床板已被整个掀起,而那床底下除了干草破布外空无一人。 何良一看大喜,那赵七海果然已先逃一步,当下忍不住欢呼出声,幸好众人哄闹无人听见,否则这一声定要让人起疑,而何良方才这一路上心惊胆跳,至此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众人正要离去,忽听得“咯”的一声,何良回头一看,只见那搜房官兵脚下踢中一物,接着一颗颗银亮石子咚咚滚了出来,细看之下,那官兵踢中的乃是一只镶花锦盒,而自锦盒中滚出的,竟是一锭锭沉重的银元,那锦盒藏于干草堆中,若非恰巧被那官兵踢着,倒是不易发现。 第434章 假冒名号4 曹成洲与顾元修见状,不约而同叫了出声,两人对望一眼,那曹成洲随即冷冷问道:“何公子,这锦盒美的很呐!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 何良听得曹成洲不称呼自己为师弟,却是改口叫了声何公子,显是有意疏离,一时间不明所以,而见那散落一地的银锭,也是大感诧异,于是回道:“这…师弟我也不知…” 曹成洲突然厉声骂道:“哼!亏你还有脸自称师弟,我神医门哪有你这般无耻贪财的弟子!” 何良从未见过曹成洲如此动怒,颤声回道:“大师兄,这…这其中定有误会,师弟我并未…” 曹成洲怒道:“都这时候你还想抵赖不成?这锦盒明明是当日来求医的那个马夫所有,你若不是与他勾结,这东西又怎会出现在你房里?” 何良闻言亦感错愕,不知该如何解释,当日那马夫所带来的诊金,此时理当还在那顾元修身上,又怎会在此出现?转头瞧向顾元修,只见其神色不定,眼神游移不敢直视,显是心虚藏有古怪。 何良稍一推想,定是那顾元修见得事态严重,怕盗窃素问阁锁匙和当日私吞银两之事被大师兄得知,更怕因此被错当成钦犯同伙,于是趁着方才官兵搜查林子和柴房时,先一步来到这草房里头,将那装满银锭的锦盒丢在干草堆中,藉此嫁祸于己并逃过罪责,也难怪方才在素问阁前,这顾元修便要大队官兵前来此处一搜。 荆胜见状,要两名官兵先往何良左右押住,在房内稍作打量,将地上几只木箱打开,才刚将里头东西倒了出来,便又听得曹成洲和顾元修同时惊叫出声,原来其中竟有素问阁二楼藏书房的锁匙,以及书房内不见的三本医书! 那顾元修表情更是古怪,其原本是想藉那盒诊金嫁祸何良,怎料这阴错阳差下,原来那素问阁二楼锁匙竟真在何良房内,而转头看了方硕之,见其亦是满脸错愕,显是全未知情,这一来便连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荆胜见得曹成洲神情,猜想眼前这锁匙和三本医书便是曹成洲所说的失物,于是交到曹成洲手上,曹成洲盯着看了几眼,拿到何良面前,怒道:“姓何的,如今这书阁锁匙和里头的藏书都在你房里找到,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哼!当初我见你有心向上,这才先代我爹答应让你留在本门,想不到如今竟是养虎为患。你贪图钱财窝藏朝廷钦犯也就罢了,但我曹家对你不薄,你却毁损我祖传的御赐铜人,想陷我曹家于不义,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居心险恶的小人?” 何良一听,摇头急道:“不是我,那是顾师兄和方师兄,是他们俩…” 顾元修立时抢道:“你胡说什么?那锁匙出现在你房里,难道不是你拿走的?与我和方师弟何干?” 何良气急道:“你…那锁匙明明是你…” 何良尚未说完,顾元修又先大声拦道:“呸!一人犯事一人当,你别再胡说八道!你说自己生了重病,这半个月来只躲在房里,我说你这段日子定是将贼人藏在这儿,是也不是?我说你定是学艺不精,所以才去书阁里偷书,想用来医治那贼人,是也不是?” 顾元修脑筋动得极快,将这前后几件事全兜在一起,竟立时猜出个大概,而何良虽是遭顾元修诬陷私收诊金,且盗窃书阁锁匙及损毁天德铜人均非自己所为,但那赵七海确是由自己收留诊治,几本医书也是自己从素问阁二楼取来,被顾元修连连逼问下,一时间竟百口莫辩。 人群中便有家丁接口,说道何良这十余日来确实以重病为由,极少离开草房,那老周更说曾见何良于药房中擅自取了一堆药,甚为可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曹成洲跟着大袖一挥,命众人勿再多言,冷冷问道:“姓何的,我再问你一次,这些日子,你可有将那朝廷钦犯窝藏在我曹府内?”何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解释,只能默不作声。 那童皓只道何良是默认了,上前便是一个厚实巴掌往何良脸上搧去,厉声问道:“臭小子!连朝廷钦犯也敢窝藏,你可知那人是谁?莫非你和他是同伙?” 何良被这一巴掌打得耳边嗡嗡作响,差点没能站稳,脸上登时多了道麻辣掌印,却仍是忍痛摇头不答,荆胜见何良形貌瘦弱倒不像燕帮中人,于是跟着说道:“若你与那人并非同伙,只是拿了钱办事,这也好说,你只须将那人给交出来,看在将功折罪的份上,或许还可少吃些苦头。” 何良与赵七海相遇不过半月,但今日长谈,见其重情重义,实乃一条好汉,那阎王帮的英雄事迹亦是令人感佩不已,自己虽称不上是条好汉,但也不能做了背信忘义的小人,因此虽知赵七海和当日那马夫可能藏身于雷峰塔内,却也不愿实言相告,仅是连连摇头,不发一语。 一名满脸虬髯的军官见何良闷不吭声,瞧得心中有气,上前骂道:“他妈的,在问你话呢!装什么哑?”一脚便往何良胸腹间重重踹去。那军官身材肥硕,力气亦猛,何良身轻体弱,又是全无防备,竟被一脚踢飞,硬生生从门外摔进房里,滚了几圈后撞上墙角,全身痛得几欲昏去,左额一麻,鲜血立时自伤处潺潺流出。 那军官见何良身子有如沙包般飞进房里,对自己的脚力颇为得意,笑骂道:“嘿嘿!小白脸这般不中用!”说着走入房中,轻咳两声,浓痰飞出,啪的一声正中何良左脸,那军官更是得意,笑道:“算你小子倒霉,老子平时呼痰,十次倒有九次是偏的。”直把门外的官兵们逗得哈哈大笑。 何良虽非生于权贵之家,但自幼双亲病故,由远房的一位老郎中收留习医,医术颇受乡里推崇,昔日在家乡人人敬重三分,却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将脸上的脏痰鲜血抹去,强忍胸口及脑袋剧痛,连喘几口大气,心中打定主意,颤声说道:“好,我说…” 那军官见何良终于肯开口,当即走近,说道:“嘿,你早点说不就得了。” 第435章 假冒名号5 何良又小声说了几句,有气无力,声音细微,那军官听得不耐烦,蹲下身来,侧耳靠了过去,骂道:“说大声些!吱喳什么?” 何良见状,猛地伸手往身旁一抓,抄起一只布袋便往那军官的肥脑袋上套去,只听得布袋里传来几声尖锐怪叫,那军官突然一阵狂吼跳脚,终于将布袋用力扯开,一道黑影跟着自布袋里快速窜出,径往门外飞去,众人还未看得清楚,那黑影立时消失无踪。 众人正惊愕间,便见到那军官满脸血痕,气得大声怒骂:“什么鬼东西?你小子找死!”说着倒转长枪,枪头作势对准何良胸口。 荆胜和童皓在门外见了,同时急道:“使不得!留活口!” 那军官气急败坏,却哪还听得进去?大吼一声,长枪高举,跟着便要痛下杀手,荆胜及童皓待想进门阻止,已是相救不及。 何良见那军官一柄长枪猛然刺来,暗叫万事休矣,双眼紧闭不敢正视,但那长枪尚未刺中,却先听得那军官的一阵古怪笑声。何良睁眼一瞧,不禁倒抽口气,只见那军官两手往脸上不住抓去,原地跳脚,大声怪笑道:“嘿嘿!他妈的!痒死我了!呵哈!”而其脸色发红,眼布血丝,连脸皮也被抓烂,竟似是中了剧毒! 原来何良情急之下,见到那藏着天虎将军的布袋就在身旁,心念一动,反正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临死前也要出得一口恶气,于是刻意引那军官蹲下身来,接着将布袋往其头上一套,里头的天虎将军忽见一颗脑袋往布袋中钻来,当即凶性大发,自是朝那大脸又抓又咬,直到那军官扯破布袋,这才急飞离去。 而这鸩毒极为剧烈,渗入伤口后毒发更快,那军官举枪刺向何良之际,猛地脸上奇痒无比,半刻也忍不得,这才丢下长枪,又抓又跳,不一会间,竟是将那大脸往木墙上用力撞了几下,碰碰数声,直将墙板撞得凹裂,接着倒地不起,身子扭曲几下,一脸半哭半笑,双眼瞪大,显已毒发身亡,死状极为可怖。 其余官兵见状,还道何良会使妖法,一时间不敢上前,童皓见多识广,知道方才那布袋中多半藏有毒物,大骂道:“臭小子!敢在老子面前玩手段!” 忌惮何良再使诡计,不敢贸然上前,当即扣了四枚铁菱,连发掷去。何良未曾学过半分武艺,哪能瞧清暗器? 啵啵四声,肩头腿上猛地刺痛欲裂,竟已插上四枚铁菱,一时间痛得几欲晕去,而手脚软麻,显是暗器上涂有剧毒,忽地眼前一花,那童皓已抽出腰间双笔,一个鱼跃上前,快笔便要往自己双眼点来。 原来童皓忌惮何良使毒,先以暗器制住何良手脚后,仍不放心,要再废了一对眼珠子,再带回慢慢审问。 而童皓一对快笔距着何良双眼不过数寸,忽觉劲风自身后逼来,瞥眼果见一个人影飞扑而至,当下不容细想,脚步一蹬,凌空回身刺去,正是“风雷箭”笔法中的一招“回马射雁”,这手上笔力神猛,双笔便直直透入那人胸口,只听得那人惨叫一声,童皓定神一看,那遭自己双笔当胸刺穿者,竟然是名官兵! 童皓登时惊觉不妙,果见又有一人越过那官兵头顶,双掌凌空拍来,但自己手中双笔均插在那官兵胸口,一时间无法拔出,只得弯腰伏地,狼狈滚开避过。 那人见童皓避开,也不趁势追击,一个翻身着地后,一肩将何良扛起,大步跨上方桌,纵身一跃,硬掌拍天,将那木造屋顶轰出个大洞,顺势窜上屋顶,便要离去。 不料那人刚踏上屋顶,忽地金光一闪,利笔如箭便朝着胸口激射而来,却是那荆胜早一步料得先机,已在房顶上守株待兔,见着那人跃出,当即一招“灵箭洞天”飞笔掷去,那人眼见避无可避,只得以右掌硬生生将铁笔接住,无奈那铁笔来势甚强,终究自手中脱出,弹中胸口,那人身子一个不稳,抱着何良又摔入房中。 荆胜与童皓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一肩扛起何良的大汉,正是自己日夜追缉的朝廷重犯,燕帮的二当家赵七海! 原来赵七海先前在房内等了好一阵,直觉情势不对,于是见着四下无人便独自逃出,以免连累了何良,但刚要离开宅门,便见一众官兵往何良住处行去,心怕何良有个万一,因此又折了回来远远躲在树上瞧着,待见到何良虽身陷险境,却仍舍身仗义不愿出卖自己,心中实为感激,这才顾不得自己伤重未愈,冲上前随手拉了一名官兵朝童皓后心掷去,趁机出手相救。 童皓见得赵七海现身,当即一脸不怀好意笑道:“赵二当家,好久不见呐,身子别来无恙?” 赵七海啐了一口,回道:“哼!少废话,我便是有伤在身,对付两个鼠辈亦是绰绰有余!” 荆胜冷笑道:“好个绰绰有余,既是如此,那我师兄弟二人只好连手上阵,免得被人说小瞧了你赵二当家。” 赵七海没料到此人竟将这等厚颜行径说得直接坦率,倒是个真小人,回斥道:“呸!好不要脸,姓赵的命就一条,有种的尽管来取!” 荆胜回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与童皓互使个眼色,分从两侧抄了上去。 赵七海见这金铜双煞二人果真采左右夹击之势,以二敌一,不由得大骂无耻,当下向后跃出,往墙角一靠,免遭这两人趁机从两侧偷袭,荆、童二人眼见偷袭不成,只得拿出真本事迎敌。 那金铜双煞向以三十二路“风雷箭”双笔功夫威震武林,所谓风者迅、雷者厉,一笔属风,质地为轻,讲求快攻巧守;一笔属雷,质地较重,讲求强攻硬守。那荆胜身高手长,使起笔法大开大阖,而童皓五短身材,使起笔法则是刁钻诡奇,两人各使一对风雷双笔,使的虽是同一路笔法,招式上却各有所擅。 第436章 神医过往1 赵七海从地上抄起那死去军官的长枪,左手托住何良,右手单使一路骆家枪法,对上铁笔以长制短,削、刺、挑、扫,招招分明,去势猛烈,时而见机使得一招“立地生风”,长枪就地一竖,快掌离枪袭出,掌力排山倒海,中者非残即伤。 那荆、童二人四笔连点,路数各异,但每每欲得手之际,赵七海总以玉石俱焚之势脱枪一掌击来,逼得二人急忙收招闪避,一时间双方竟是僵持不下。 童皓见急攻不下,心生一计,左笔虚招点向赵七海腿上,右笔却将锋头一转,一招“龙凤分飞”朝着赵七海肩上的何良点去,赵七海见状大惊,赶紧转身将何良护于墙角,长枪一扫将童皓的铁笔格开,但如此一来,自己右首登时露出破绽。 荆胜与童皓两人同门已久,临阵对敌往往心念互通,童皓才刚变招,荆胜便已明白其意,眼见赵七海破绽一现,当即身子伏低,猿臂探出,一招“探渊索珠”便往赵七海后腰间点去,赵七海待要回身迎击,已是相救不及,腰间一痛,一个失神,童皓再趁机一笔往其手腕上点去,长枪登时脱手。 荆胜、童皓二人见赵七海兵刃已失,一手又托着何良难以御敌,哪肯放过机会?四笔连点便往赵七海身上招呼。岂料赵七海将何良垂挂肩上,空出左手,忽然双掌齐出,各自扣住荆胜、童皓手中一只硬笔,任其余两笔往自己身上刺来,憋气忍痛,跟着手上运劲,硬是将掌中两笔夺了下来,怒喝一声,将夺来双笔反掷回去。 荆胜与童皓均未料到此招,一时间无法避得,竟各自受了一击,痛得叫骂退开,正奇怪赵七海腹部遭两笔直直刺入,怎会宛若没事?再细瞧其衣服破口里露出一物,却原来其贴身藏了块竹简当作护甲,方才那两笔才无法伤及内脏。 若在平时,金铜双煞二人连手,即便未能胜出,至少能与赵七海打个平手,但如今赵七海重伤初愈,气力尚未复元,身上又负着一人,招式施展不易,理应大落下风,荆、童二人却迟迟拿不下此人,登时大感气恼。 两人互使眼色,心里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当下不急抢攻,反而一来一回轮番以虚招相迎,赵七海每一出掌,两人当即收招变阵,互换攻守,竟是要将赵七海气力耗尽后再一口气收拾。 不一会间,果见赵七海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止,嘴上大骂这两人厚颜无耻,那金铜双煞虽听得辱骂不绝,但若再拿不下此人岂非更失面子? 只得充耳不闻,又故作大声呼喝,想将赵七海的骂声给掩盖过,以免难堪言语让旁人听去。 赵七海见这两人行止卑劣,丑态尽现,哪里有半分武林豪杰的气魄?脸皮之厚直可谓江湖一绝,怒斥之际,也不禁发噱苦笑。 何良身上所中暗器毒性发作,本已半昏,却又被那呼喝怒骂之声给吵醒,见着自己伏在赵七海肩上,已猜到方才定是其出手相救,但见赵七海气息紊乱,身上多处鲜血渗出,心下不忍,于是在其耳边说道:“赵兄,你身子尚未痊愈,再带上我一人,定是难以逃脱,你自己逃走便是,不必…” 赵七海抢道:“何兄弟说得什么话!你肯为赵某犯险,赵某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怕的了!”赵七海见何良守信仗义,实乃难得,当即以兄弟相称,但话才说完,右肘又中了童皓的暗笔偷袭。 荆胜见赵七海右肘受伤,机不可失,于是趁虚而入,一连数招皆往赵七海右侧点去,口中冷笑道:“嘿嘿,你二人感情这般好,我便做个人情,各送你们一程,让你们到死也有个伴。” 荆胜话才说完,忽地“唉唷!”一声,一笔点向赵七海肋间,却是臂上一僵,铁笔无法再向前递出,赵七海见此良机,未加细想,一掌顺势往荆胜肩头上拍去,若非赵七海有伤在身,定要将那肩骨给应声打断,荆胜虽侥幸保住一臂,仍是吃痛大叫,赶紧向后滚开。 童皓见荆胜竟结结实实吃了赵七海一掌,大感震惊,不敢再有轻忽,当即故技重施,一笔往何良背上点去,另一笔暗藏腰间,要趁那赵七海出手相救时忽施偷袭。 怎料童皓招未使全,忽地怪叫一声,单膝跪地,赵七海见童皓临敌之际竟是自露破绽,生怕有诈,不敢出掌迎击,仅是一脚往童皓门面踢去,岂知这一下正中脸面,童皓立即向后飞了出去,脸上鼻血直流,坐倒在地不住捂脸哀嚎,赵七海惊疑之际,心中暗叫可惜,早知如此便一掌往那脑门上拍去,定要了这奸贼一命。 房门外一众官兵原以为金铜双煞拿下赵七海已是十拿九稳,怎料这战局丕变,荆、童二人竟接连败阵,赵七海托着何良,便要闯出门外,几个官兵见状,手持长枪将两人挡在房门内,赵七海右肘被童皓偷袭在先,后又勉强出掌拍了荆胜一记,这右臂已是伤重无法举起,左臂却要托着何良无法出手,情急之下只得硬闯房门。 赵七海正欲抢出,忽见那挡在门口的五六名官兵个个脸现异色,放声怪叫,跟着一一跌坐在地,浑身乱抓,来回打滚,无法站起,赵七海与何良对望一眼,均是大为诧异,其余官兵见状,还道是何良又使妖法,不敢上前拦人,荆胜在房内见了,赶忙喝令:“还杵着作啥?快抓人呐!”门外官兵闻言,不敢违拗,这才又挺起刀枪作势欲上。 忽见一灰色身影自人群中快速奔出,在众官兵间东伏西窜,佐拉右扯,被拉住者立即摔倒在地,个个破口大骂,纷纷伸手要往那人抓去,却是连个衣角也抓不着。 赵七海瞧向那身影,只见那灰衣人中等身材,蒙面束身,一阵混乱拉扯后,在来援的十余名官兵间来回奔走,看似随手挥指,但所指向之处,那官兵无不抛下兵刃,连声怪叫,不住跳脚,却哪里还能上前捉人? 第437章 神医过往2 赵七海细看之下,原来那蒙面人手中扣着细密短针,或以飞射,或以拍刺,连绵出手,毫无虚发,想来均往那官兵身上痛穴处招呼,是以被短针刺中者才会疼痛难耐,身子不听使唤,而方才那金铜双煞二人忽然自露破绽,想来也是这蒙面人暗中相助之故。 何良眼力未有赵七海这般深厚,见这蒙面人随意连指,便让官兵们个个痛得跳脚,还道这蒙面人身负异能,竟会使得妖法。 赵七海再回头瞧了房内一眼,只见荆、童二人缩身在方桌之后,原来这两人见多识广,也知这蒙面人暗器功夫了得,两人分别被飞针刺中手脚要穴,那短针细如毫毛,入穴极深,一时难以拔出,而中针处稍加动弹,便似刺在经络般痛入骨子里,无可奈何下,只得躲在桌子后方,以防那蒙面人再发飞针。 此刻只盼赵七海别趁机上前要了自己性命,又哪敢再去拦人? 而赵七海本想上前与这两人再决个生死,但顾忌自己与何良均身受重伤,自己一死无妨,却不免赔上何良,于是忍气说道:“呸!改日再取你二人性命。”说完便带着何良快步离去,荆、童二人眼见暂时保住一命,直吓出一身冷汗。 赵七海往四周看去,只见满满皆是中招倒地的官兵,瞧个个连声叫痛、难以起身,那蒙面人打个手势,要赵七海紧跟其后,赵七海未加细想,当即扛起何良跟了上去。 曹成洲远远跟在赵七海后头,就怕这事传扬出去,神医门必遭连累,赶紧命众门人拦下这三人,但在场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奇事,人人直看得吓傻发愣,却又有谁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那蒙面人领着赵七海及何良扬长而去。 赵七海一肩扛起何良,紧跟在那蒙面人后头,只见那蒙面人大摇大摆出了宅院正门,一路上专挑些偏巷小径而走,似是对城内街道颇为熟悉,如此走了一阵,那蒙面人回头望了几眼,确认后头再无追兵,当即穿过一条小巷,转入一条山道上。 约莫又走了一两里路,前方出现个小山庄,那蒙面人矮着身子贴近墙边,纵身一跃,攀上墙头,对赵七海使个眼色,随即翻入墙内。 赵七海心想此处离城未远,城里官兵为追缉自己,定会逐户搜查,而眼前这蒙面人却要自己跟着躲入这山庄内,不知有何用意,当下踌躇一阵,但转念又想,何良身中剧毒亦急需找个地方治伤,因此将何良抬上墙头,亦是翻入墙内。 那山庄内有花园亭子,木作楼房,装设极是华丽,想来是大户人家所有,赵七海跟在那蒙面人后头,心中直感不安,只见那蒙面人快步来到楼房门前,在门板上先是敲了两下,再又敲了三下,接着再敲四下,赵七海江湖阅历深,心知此乃应对暗号,想来这蒙面人与宅子主人熟识,是以要带着自己藏身于此。 不一会儿,果然听得脚步声快步前来,只见一名美貌妇人前来应门,玉臂朱唇,薄纱半掩,笑盈盈地娇嗔道:“死相,这大半夜的…” 赵七海及何良见前来应门的竟是名妖艳美妇,大感诧异,但那美妇话未说完,一见到蒙面人,却突然脸色大变,正要尖叫,那蒙面人快手往其颈边劈去,那美妇随即应声而倒,瘫软在地。 赵七海及何良直看得一头雾水,正想开口相询,那蒙面人则比手示意,要赵七海先将何良扶到座上,再将那美妇抬入二楼房里。 赵七海一时间仍弄不清那美妇与这蒙面人究竟是何关系,因此那美妇虽仅身着薄纱肚兜,体致玲珑曼妙,赵七海却是不敢多瞧一眼,赶紧依吩咐将那美妇抬至房里往床上一放,便将房门带上。 赵七海刚走回内厅,便见那蒙面人脱去何良外衣,再从怀中取出一包长短不同的银针,快手连出,选针毫无犹疑,直往何良肩头、腿上十几处刺去,正看得眼花,那蒙面人接着将何良肩头及腿上四枚铁菱一一拔出,撒上药粉,只见那黑血如箭射出,何良直痛得叫出声来,待那黑血流尽,血色转红,那蒙面人便将何良身上银针一一取回,那暗器伤处的鲜血竟似闭塞一般,当即止流不再涌出。 何良见此人精通医理,选针认穴奇准,举手之间便将自己体内毒性清解大半,实是生平未见,正想开口答谢,但伤处吃痛,忍不住又唉叫了几声。 那蒙面人见何良如此狼狈,摇了摇头,说道:“小伙子方才学人讲义气,倒还像条汉子,怎么这回连一点皮肉痛也忍不住,这般不济事。嘿嘿,也好教你知道,若没几分本事便想学人出头,只怕连性命都给丢了。” 何良听得此人声音语气,只觉极是熟悉,待闻到其一身酒气,猛地想起一人,惊道:“萧师叔,竟然是你!” 那蒙面人将脸上黑布一揭,八字垂眉,灰白杂须,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笑道:“不错,便是老头儿我。”果然便是那看管素问阁的萧老头! 何良上下打量那萧老头,直觉不敢置信,这萧老头平日酒不离身,胡涂疯癫,成日被众师兄使唤责骂,怎料今日一见,不但身负异能,以一敌众,解毒治伤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只怕还在众师兄之上,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 赵七海未曾见过那萧老头,自然不知其平时为人行事如何,但一听得此人姓萧,熟知医理,再回想其暗器手法,当即想到一人,上前抱拳说道:“在下阎王帮赵七海,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救,敢问前辈与那鬼手神医萧前辈可有干系?” 那萧老头微现讶色,回头瞧了赵七海几眼,随即笑着说道:“你这小子还算有见识,老头儿埋名退隐也有十多年了,想不到仍是被认了出来。欸,既然连你二人都能认出我来,想来方才那些人也不全是脓包,这神医门我看还是不回去的好。” 第438章 神医过往3 这萧老头武功诡奇,医术精妙,正是那二十年前闻名江湖的鬼手神医萧雪晴。这鬼手神医之所以闻名江湖,乃在于其专与贪官富室为难,每每暗中下毒在先,再假扮各地名医,登门医治索取重金,据说此人曾于京城犯案遭官府识破,单凭一手飞针神技,打退前来围捕的数十名官兵后扬长而去,从此声名大噪,无人不晓。 赵七海回想这萧老头的暗器手法,与传闻中鬼手神医的飞针神技颇为相似,这才猜想此人多半与那鬼手神医有关,果然一猜便中。 而这鬼手神医萧雪晴于江湖上声名大噪时,何良年纪尚幼,因此未曾听过此人名号,但何良暗自推想,此人既号称神医,想来医术必是十分了得。 此时回想,日前自己为那赵七海治伤解毒时,先是让萧老头在素问阁内无意间翻出解毒图鉴,后又得那萧老头出借天虎将军一用,想来自己一举一动早被那萧老头给瞧在眼里,乃是其刻意在暗中相助,倒非全属凑巧。 早知这萧老头本事如此高明,当日那顾元修和方硕之要利用天德铜人嫁祸于他时,他定有脱身之法,又何须自己插手相助,多惹这许多事端? 赵七海心想这萧雪晴匿迹江湖已久,听其所言,似乎这段日子均藏身神医门内,但经今日恶斗,身分难免遭人认出,这神医门已无法待上,因此歉然说道:“不想今日连累了萧前辈,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前辈随赵某一起前往寨上,咱们大寨人多有照应,不用怕那官兵来打扰。” 萧雪晴摇头回道:“罢了罢了,老头儿在那医馆里待得厌了,里头的医书也已全数翻遍,早就想四处云游,你那山寨盘管森严,我看还是不去为妙。” 何良一听,才知原来这萧老头在神医门里藏身多年,为的是能饱览那素问阁里头的医书,而这些年来众人只将其当作是位识字不多的酒鬼老头,竟没人发现其真正身分,此人装疯卖傻的本事,倒也颇为了得。 赵七海再邀萧雪晴至寨上盘桓数日,说要设宴款待,萧雪晴见赵七海心意甚坚,难以推辞,只得先答应下来,说道待过得十几日后风声稍歇,再一同前去。 赵七海心想,今夜一过,那官府对城内大小家户定会严加盘查,于是问道:“前辈,赵某乃带罪之身,官府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处恐不宜久留,不如趁着夜深,便请前辈和何兄弟一起随我出城如何?” 萧雪晴笑道:“欸,老头儿做事自有道理,此处安全的很,那官兵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踏进这宅子一步,嘿嘿!” 赵七海奇道:“前辈此话怎说?” 萧雪晴古怪笑道:“你可知方才让你抱着的美人儿是谁?” 赵七海摇头回道:“赵某并不识得。” 萧雪晴笑道:“嘿嘿,谅你也不识得,方才那美人儿,便是本地知县老爷的小娘子。” 原来本地的知县老爷姓黄,那黄知县的正室老婆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偏生那母老虎又是本县首富蔡家的独生女,那黄知县一路求官买位都拜那老岳丈相助,因此那母老虎脾气虽大,又不许黄知县再娶偏房,那黄知县也只能忍气吞声。 但这黄知县生性风流,哪能就此甘心? 因此在城郊买了这座山庄,安排他那见不得光的小娘子入住其中,再派了数名亲信在近处乔装把守,不让外人任意进出,自己则每隔一段时日便前来幽会,而那黄知县到处打点毫不手软,是以县衙内大大小小皆知此事,竟也没走漏半点风声。 何良及赵七海听萧雪晴道出其中缘由,均觉此计甚妙,那黄知县的亲信平日在外轮流守着,又不许外人任意进出,县衙内官兵人人心照不宣,自然也不会前来盘查,无端自惹麻烦。 赵七海点头说道:“前辈果然神通广大,竟连这等见不得光的事也探得一清二楚,只是那妇人一会醒来,又该如何是好?” 萧雪晴怪笑道:“这也不难,且让你瞧瞧老头儿行走江湖白吃白喝的手段。” 萧雪晴领着两人进到二楼房里,取了五根银针在烛火上来回烫过,跟着将针头沾上一包药粉,分别往那美妇手腕、腿侧、喉底共五处各刺一针,那美妇立时痛醒,吓得张口欲叫,却苦于喉底声穴被封而无法出声。 萧雪晴轻掐着那美妇的喉头,要挟说道:“小娘子别慌,咱哥们三人做的是杀人越货的生意,只因被官府缠上,想在此借住个几日,你若还想活命,须得乖乖听从咱哥们的吩咐。” 那美妇见何良及赵七海身上有伤,便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斗,当下不疑有他,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萧雪晴接着说道:“好,你听着,方才我在你身上所下的玩意儿叫做『五龙化仙散』,此毒不会立刻发作,但你手脚脖子上一共有五个红点,半个月后,这红点化成五条线汇聚心口,毒性这才发作,到时你便会肠穿肚烂、七孔出血而死,神仙也救不了,瞧你这般美貌,若配上这等难看死法,倒是可惜的很。” 那美妇未曾听过五龙化仙散之名,但瞧了自己双手双脚,果然各有一个红点,隐隐冒出线头,便像是要往心口处钻去,想来这老头所言不假,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一把眼泪鼻涕直流,不停摇头求情。 萧雪晴继续说道:“小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你这几日乖乖听话,好好服侍咱哥们三人,待这风声一过,咱哥们自会配好解药离去,不会多加为难。”见那美妇不再挣扎,当即将其喉底银针给拔出,松开声穴。 那美妇听到这里,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哽咽道:“奴家…奴家遵命,只是若当家老爷回来,那该…该如何是好?” 萧雪晴哼了一声回道:“哼,你家老爷姓黄,而你叫做艳娘,你们俩的勾当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你若还想活命,总有办法可想。” 第439章 神医过往4 那名叫艳娘的美妇见萧雪晴等人明知这宅子乃黄知县所有,却仍擅闯不讳,显是有备而来,当下也不敢再多话,只得依着吩咐,打理房间,备菜烧水。 何良及赵七海只觉萧雪晴的手段出奇致用,前所未见,均感佩服不已,待想再问细节,那萧雪晴却是一副故作神秘,两人也就不便多问,更衣沐浴后,胡乱用了些餐点,累了一整夜,便即沉沉睡去。 三人藏身大宅里避过风头,一待便是半个月,这十余日来,那艳娘假装重病足不出户,要大门外把守的衙役代为买酒备菜,又说道这痢病极易传染,三番两次将前来求欢的黄知县婉拒门外,那黄知县虽是心痒难搔,却也不敢贸然进门。 而那艳娘的手艺甚佳,又想自己性命悬于他人之手,不敢别有他想,每日将三餐酒菜准备得妥妥贴贴,直将赵七海养得比受伤前还要壮硕,伤势也好了大半,若非此处不宜久待,赵七海倒真想再留上个十天半个月。 这天夜里,赵七海连饮数坛好酒,早已呼呼睡去,何良翻来覆去,心想再过个两三日,自己和赵七海伤势全好,三人便要前往阎王帮寨上,自己当日无意间毒杀了一名军官,又被当作钦犯同党,此刻只怕亦成了官府缉拿的人犯,说不得只好依那赵七海所言,在阎王帮寨上先躲个一年半载,日子一久,那官府总会撤下通缉,但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性子亦是拘谨,如何能在刀剑酒肉下讨生活,一想到此,不禁辗转难眠。 何良正烦恼间,忽听得窗外隐隐传来“嘁咻”一声,认出是天虎将军的叫声,好奇前去一看,果见那天虎将军停在墙头上,心想这天虎将军极具灵性,定是知道萧雪晴便在附近,因此一路找到此处,但今晚皆未见到萧雪晴的踪影,于是先回房取了只布袋,想先将天虎将军捉住,再送还给萧雪晴。 何良蹑手蹑脚靠了上去,看准天虎将军所在,一个大步扑去,却是扑了个空,只见那天虎将军往墙外一飞,便即消失不见。 何良勉强攀上墙头,趴在墙顶四处张望,果见天虎将军便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见着四下无人,于是翻到墙外,想将天虎将军给捉回。只是何良每一凑上前去,那天虎将军便向前飞远了些,何良向前奔得越急,那天虎将军亦是飞得越远,这不知不觉间,何良已穿过一整片林子,竟离那山庄超过一里远。 何良生怕遇着巡查官兵,正犹豫是否要再向前追上,忽听得一声呼哨,那天虎将军立即朝着哨声所在处飞去,随即停在一人手臂上,只见那人坐卧崖边,大口喝酒,赏着月色,看来极为惬意,正是那萧雪晴。 何良见萧雪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想来其早知道天虎将军在此,定是又使了什么法子,刻意让天虎将军引自己前来此处,于是上前说道:“师叔真是好兴致,在此喝酒赏月。” 萧雪晴应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酒,然后问道:“嗯,阿良,我问你,你当真决定要跟赵老弟一起回山寨上?” 何良回道:“难道师叔不打算一同前去?” 萧雪晴摇头道:“欸!我已是一把年纪,怎禁得起整天打打杀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年好活,四处逍遥云游。” 何良问道:“可那官兵追查得紧,师叔只身一人,若遇上了只怕不易对付。” 萧雪晴笑道:“嘿嘿,你倒好心,我虽是一把年纪,真遇上麻烦事,求脱身倒是不难,反倒是你,一副弱不禁风,哪能在山寨上讨活?” 何良搔搔头,苦笑一下,心想此言倒是不假,回道:“是了,师叔还会使法术,那日也多亏师叔打退官兵,咱们才能得救。” 萧雪晴笑骂道:“呸!什么法术?你这小子真不识货。”将酒壶一饮而尽,随手扔开,起身说道:“阿良,你过来,你既决定要留在山寨上,瞧在你叫了那么多声师叔的份上,我便教你几手保命的功夫,免得你日后遇上对头,平白送了性命,倒是可惜。” 何良好奇跟了上去,说道:“保命的功夫?只是我身子向来瘦弱,对武功一窍不通,怕是学不上。” 萧雪晴回道:“嘿嘿,谁说保命功夫非得学武之人才能练得?大凡学武之人,武功练到深处,弹指吐纳都能伤人于无形,取人性命犹如吃饭放屁般容易,常人避之尚且不及,自己又何必来学这保命功夫?” 何良闻言不无道理,点头说道:“师叔说的是,想来师叔传授的保命功夫,常人均可练得,否则身无半分武艺之人,遇上了恶人,岂非任人宰割?” 萧雪晴回道:“不错,天下武学,练成之道首重资质,其次为根基,但资质乃天生强求不得,根基则需长年苦练,而资质奇佳者修练起根基又比常人快过数倍,是以武林中向来强者更强、弱者恒弱,像你这般的身手能耐,就是再苦练了五十年拳脚刀剑,要想和真正的顶尖好手光明正大打上一场,只怕连对方的一根杂毛也伤不了。但如果只求江湖自保,老头儿我自创的『保命三招』非同一般武学,既不强求资质,也无需半点根基,老弱妇人皆可练得,一旦领悟诀窍,便是三岁小孩也学得成,你若学不会,那可连小孩儿也不如了。” 何良心想,这萧师叔终究未改癫狂本性,说话夸大不羁,想那三岁小儿连路都未能走稳,如何能学得保命功夫?当下也不愿多辩,跟着回道:“是,我本非练武的料,但师叔的功夫既然连小孩也学得成,一共又只三招,我若用心去练,应当也不会太难。” 萧雪晴点头应了一声,一边舒展身子手脚,瞧模样是要亲身演示起来,随即摇摇摆摆走向一棵大树,说道:“好,你看仔细了。”突然绕着树干奔走起来,时而缓缓出得一拳,时而轻轻拍上一掌,均是无声无息击在那树干上,十余招一过,那树干纹风不动,也不见树叶飘落,看似平凡无奇,但何良半分武艺也不懂,见着出招,便随口叫了声好。 第440章 神医过往5 萧雪晴问道:“好什么?你可看出端倪了?” 何良回道:“此招先是拳头又是掌的,想来打在人身上定是极痛,就怕我的功力不及师叔。” 萧雪晴笑骂道:“废话!你的本事有几两重,我难道不知?你上前去仔细看看。” 何良走上前去看个仔细,瞧了一阵,心想这树干看来全无古怪,也无拳掌印记,却不知那萧雪晴所指为何,正要开口询问,忽见树皮上多处隐隐透着微光,凑近一看,在上头摸了几下,只觉树皮上似乎生着小刺,微一动念,猛然惊道:“是针!” 萧雪晴点头说道:“不错,这一招便叫作『绵里藏针』,此招看似平凡无奇,但越是使得平凡,便越能得手。只因学武之人若遇上厉害对头,总是百般提防,但若遇上像你这等文弱小子胡乱出招,多半未加留心,因此这招的用意,在于巧手藏针,看准对方出招来势,攻其不备刺人要穴,若再熟练些,更能藉对方击来之力反刺要穴,对方出招越猛,则拳脚中针越深,保证痛得死去活来。” 何良睁大眼听着,一边设法从树干上抽出一根短针,拿在眼前细看,想瞧瞧这针究竟有何特别,竟能够穿透硬木。只见那针长仅约一寸,较平时取穴用的银针短上许多,针体则是略粗,而针尖另头还有个钝头和细孔,何良看着突然一呆,这手上拿的哪里是什么神兵暗器,简直普通至极,跟着脱口说道:“这是…绣花针?” 萧雪晴笑道:“就是绣花针。这绣花针短巧,容易藏于指掌,又是铁铸不易断折,一旦刺进穴 肉,对方要想拔出可得费上不少功夫,你这便能溜之大吉,你若是不信,往自己刺一针便知。” 当下将那藏针运劲、反击刺穴的手法讲授一次,又指点了全身上下十几个临敌时一针便收奇效的穴道,何良自幼学医,对人体百穴自是熟稔,因此潜心记忆并不算难,萧雪晴见何良演示无误,这才继续传授起下一招。 萧雪晴跟着递给何良一根等臂长的粗枝,要其充作棍棒,设法朝自己打上一记,何良原本极是不愿,但经萧雪晴再三催促,这才作势举起棍子,往萧雪晴肩头上歪斜劈去。 何良一棍劈出,本想萧雪晴定会退开,岂知其不退反进,一个缩头正巧避开棍棒,跟着贴地打滚,一溜烟已来到自己身后,何良回身一看,见萧雪晴靠在大树上,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当下好奇心起,立即上前再试一次,只是这棍子才递出一半,萧雪晴突然抱头窜来,何良眼前一花,那萧雪晴又已打滚来到自己身后。 如此一连试了七八次,萧雪晴仅是左滚右翻、连爬带跌,模样看似狼狈,却无巧不巧避开棍棒,何良耐性渐失,再是举棒朝着萧雪晴拦腰挥去,此次臂上加劲、脚步大跨,想抢在萧雪晴避招前先一步打中,突见萧雪晴一个屈膝蛙跳,身子贴地扑至自己脚边,何良又是一棍挥空,待想变招再往下打去,忽觉右膝后弯处一阵刺痛,随即脚软瘫坐在地,一时间竟是起不了身! 萧雪晴见何良坐倒在地一脸茫然,于是也跟着蹲下身子,笑着说道:“这招叫作『混水藏龙』,讲求大巧若拙,出其不意,以进为退,先守后攻,专取脚筋要穴,十有九中,中者立倒。” 跟着现出一根取穴用的细长银针,分指着何良右脚膝内外侧、膝后弯、踝内外侧、踝后筋等六个穴位说道:“这三寸银针施展此招最是合用,临敌时随机应变,只要取中对方脚上任一处筋穴,入穴寸深便可挑中软筋,软筋一麻,任他腿力再强也必倒无疑。不过这一招首重防身,先得避开对方攻势,若还有余力,才可去招呼对方腿脚,且切记这避招、出针、挑筋、抽针须得一气呵成,否则反而会自露破绽。” 何良揉着右膝后弯的麻痛处,一边吃力站起,心想此招又是抱头鼠窜,又是贴地翻滚,动作大为不雅,不禁连皱眉头,萧雪晴猜出何良心思,正色说道:“嘿,此时你定是在想,这招式难看丢脸至极,又岂是你这种正人君子所能使得?” 何良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不敢接话。 萧雪晴摇头续道:“嘿嘿,当今武林中人,于这身分往往看得极重,即便身处险境,也不肯使上半点难看招式,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便死在这等硬脾气下。只是招式再好看,败了也是枉然,唯有出奇致胜,方能保命不败。心思既正,这招式又岂有贵贱之分?” 何良闻言,当即醒悟,赶紧回道:“师叔说得极是,心思既正,这招式又岂有贵贱之分?连命也保不住,招式再好看又有何用?方才是我想得粗浅了。” 萧雪晴见何良一点即通,极是满意,接着又将避招要领、出针时机、筋穴所在、挑筋手法等概略说了一遍,瞧何良神色,知其已大半领会,当即再传授最后一招。 萧雪晴接着笑道:“再让你瞧瞧老头儿的妖法!”一脚踢在身旁树干上,借力跃开几步,只见那树干兀自微晃,落叶如雪片般飘落不止,何良正要喝采,忽见萧雪晴快手连指,十几片落叶倏地齐往树干上飞去,随即贴于树干,不再落下。 何良大感诧异,赶紧上前一看,却是那落叶已被飞针刺中,直钉在树干上头,这才想起当日萧雪晴在神医门中所使的法术,原来竟是这等飞针暗器,只是这区区绣花针竟能飞空穿叶透木,毫无虚发,若非亲眼见得,实是难以置信。 萧雪晴见了何良的钦佩神色,亦是颇为得意,说道:“这招『飞针入穴』最是难练,要知临阵对敌时,对方岂会像根木头般任你发针?若想练到老头儿的这般修为,少说也得十来年功夫。不过如果只求保命,临敌时活学活用,近身发针,又或是暗中偷袭,只需掌握要诀,一年半载倒也可有小成。” 第441章 保命三招 萧雪晴接着拿出一根约两寸长的缝衣钢针,递给何良说道:“那绣花针短小,用作飞针不易被人察觉,最为合适,只是你初学乍练,功力定然不足,那绣花针太过轻巧,你的飞针劲道难达五步之外,有形无实,因此你可先从这两寸钢针开始练起,练个三年五载,若能将两寸钢针练得随心所用,十步之内飞针入穴分毫不差,到那时便可更上层楼,再来换练那绣花针。” 说着将那藏、取、蓄、发等飞针手法及应变之道传授一遍,这招飞针入穴不重指力,全是凭股巧劲,快针急旋,穿肤透穴,一经掌握要诀,只需练就准头,则意之所向,飞针立至,因此何良虽未学过暗器功夫,无甚指力,却也领会了几分,直学得兴致勃勃。 萧雪晴授毕,要何良再背诵一次这保命三招常对应之穴位及运针指法,见何良已牢记无误,跟着说道:“好,你若能练熟这三招,胜过去学其他的千招百式,老头儿年少时也曾练过不只十来门功夫,但自从创下这保命三招后,就再也没使过其他功夫,单靠这三招便可悠走江湖几十年,自保无虞。” 何良诧异道:“师叔几十年来单靠这三招便能自保无虞?” 萧雪晴见何良一脸犹疑,跟着说道:“不错,要知那天下武学之广,纵然你学会了千百套刀剑拳法,但遇上危急关头,生死也只系于一招,你若能将同样一招专精练过千百次,总会熟记在心,便是睡梦中遇上对头也能自然出招,能将我这三招练到如此烂熟,那保命便绰绰有余。” 何良一听,只觉大有道理,放诸学医之道亦是如此,初学时总是广博涉略,各家各派的学说都想尽纳所用,只是凡人智识历练有限,岂能全数精通十三医科之千百杂症,学有时日后,定要钻研其中几门方能渐有大成。 是以当世堪称名医者,如高武、杨继洲、王叔义、柳方瑾等人,总有专精派别科别,即便如曹仲远号称能治天下急症,实则也是专精于几代祖传的针灸奇学,再从中发挥致用。 想来这保命三招既是由萧雪晴所自创,其这几十年来当已将这三招练得出神入化、随心而用,临敌时以此三招便足以应百变,若只求保命脱身,又何必再去博学其他功夫? 何良一念及此,赶紧将这保命三招再逐一演练几次,就怕练了后招又忘了前招,三招各练了一阵,越觉精妙无比,但总觉得招招阴险,有失大体,若非危急存亡关头,切不可妄加施展。 而萧雪晴也再三叮咛,这保命三招顾名思义,仅为保命救急之用,出招一旦得手,须得见好就收,若还心存乘胜追击的念头,对方既有了防备,反会令自己处境更加凶险。 远方传来阵阵鸡啼,想来已过半夜,萧雪晴从怀中取了几束针袋给何良作为防身之用,又掏出两本书,先指着内页发黄的那本旧书的说道:“这本《神通异录》据说乃晋朝葛洪所作,但或许是后人假托葛天师之名将此书流传下来也说不定,总之这书中记载人体各处隐脉奇穴的功效,都是当世医书见解所不及,我见它竟被当成玄门宝典,准备进贡给皇帝老子做为修仙之用,实在太过浪费,这才先代为保管。” 再拿起另一本金线装边的褐皮书说道:“这一本《金针遗略》则是我日前从曹老头房里借来,乃是那老头近年汇整他曹家三代的针灸秘传,你若熟读活用,胜过去读那素问阁里百来本的针灸医书,这曹家在医术上的本事不小,只可惜太过贪名重利,全忘了医者该有的本分,能造福的终究有限。这两本书就当作是我送你的临别之礼,望你日后医术精进,可别像那曹家被名利给遮了眼,须得牢记医者救人的本分。” 说着将两本医书交到何良手上,捡起酒壶便要辞行。 何良接过两本医书,心想以萧雪晴的本事之高,对此两本书尚如此推崇,里头的精妙见解定是远胜自己以往所读的几十本医书,当下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收在身上,一面向萧雪晴道谢,一面再加挽留。 萧雪晴却是辞意已坚,只见其手臂一扬,呼了声哨,让天虎将军往肩上一停,随即另取小径,挥手道别,苍瘦背影顷刻消失在夜色尽头。 何良待得萧雪晴远去,趁夜赶回城郊山庄,幸而一路上均未遇得巡守官兵,刚翻入墙内,便见赵七海已然醒转,正在庭中来回张望,想来是在找寻自己与萧雪晴,当即上前将萧雪晴辞行一事大略告知。 赵七海听得萧雪晴不愿一同至寨上作客,显得极为失望,但想这等高人多半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本是不定,自也勉强不得。 赵七海见何良身子已极为灵便,想来手脚伤处已不碍事,又想萧雪晴既已离去,此处不便久待,于是提议趁着天色未明,打包行囊上路。 何良将萧雪晴赠与的医书及保命针袋收妥,正要离去,忽想到那艳娘身上的奇毒未解,但自己从未听闻“五龙化仙散”之名,此时萧雪晴已离去,这毒却要如何解得? 何良想了一会,心有不安,于是敲了艳娘房门,要设法先为其把脉观症,那艳娘一听得要为自己解毒,登时双眼雪亮,喜形于色,赶紧开门让何良入内。 何良把脉一阵,又观气色,只觉那艳娘的气血稍虚,心神不宁,想来是这十余日来日夜不安所致,但却无半点中毒征象,再看其手臂和脖子上的红线已隐隐淡去,不见鲜明,想来萧雪晴在艳娘身上所下者。 不过是朱砂一类的无害药物,仅因色泽鲜红,又朝手脚颈子特定穴脉下针,是以看似化成一线朝心口而去,实则并无毒害,心中对萧雪晴的江湖骗术既感钦佩又觉有趣,于是随手取了纸笔写下几个补气安神的方子,哄骗艳娘说道是解毒药方,要其天亮后自行到药铺子抓药解毒,那艳娘不懂半点药理,赶紧将药方收好,含泪点头感激不尽。 第442章 保命三招2 何良正要离开,忽见赵七海急忙跑进房中,说道那黄知县正带着一批人马来到大门外,这便欲闯进宅子来。 何良及艳娘闻言均是一惊,艳娘本以为就此保住一命,岂知黄知县竟在此时到来,多添变数,正不知所措间,只听得山庄大门被硬生推开,黄知县已带着人马穿过园子,拍着楼房门板,尖声急道:“艳娘!你给我开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老子藏了个小姘头!” 艳娘故意哑着嗓子在门内回道:“唉唷!老爷,你怎能如此误会艳娘?艳娘染了痢病,怕传给老爷,这才不敢出门,待明日病全好了,定会好好服侍老爷,老爷莫要胡乱瞎猜!” 黄知县本想一把推开门板,无奈赵七海在门后出力抵着,竟是半点也推不动,于是朝门上踢了两脚,气急败坏道:“呸!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早已问得清清楚楚!老子成天在家受那疯婆娘的恶气,你却与那姘头在这好酒好肉过得风流快活,你再不开门将那姘头交了出来,瞧我不一把火将房子烧了,看你们还能往哪藏去?” 原来黄知县这十余日来,三番两次前来求欢都被拒于门外,于是向巡守亲信打听,才知这艳娘每隔两三日便要人代为买上好酒大肉,只怕供四五个人吃喝都是绰绰有余,哪里像个重病在身之人?这才怀疑定是屋内藏了个姘头,这晚越想越气,于是趁着元配老婆熟睡,这便叫上几个亲信官兵一起到山庄里闯门捉人。 艳娘见瞒不过黄知县,却迫于赵七海的威势不敢出言求救,又怕黄知县当真放火将宅子给烧了,直急得哭了出来。黄知县拍着门板连骂不休,再叫上几名亲信一起往门上推去,赵七海只觉再难抵住,便想取过兵刃一搏时,忽听得花园小亭内传来呻吟数声,黄知县等人只道是那姘头想趁机逃走,赶紧跟众人一起围上前去。 赵七海及何良听得门后突然没了声息,心下疑惑,将门轻开了个小缝向外看去,只见那亭子中多了个黑布大袋,袋中隐隐作动似是藏有活物,那黄知县也是一头雾水,往那布袋踢了两脚,骂道:“什么鬼东西?给我打开来看!” 一旁亲信将布袋口一开,登时迸出个人头来,黄知县被吓了一跳,又大骂了几句,然后取过火把照去,只见那人口中塞有棉布,披头散发,怒目而瞪,浓眉肥唇,嘴边一颗炭黑大痣,却哪里是别人?竟是自己家中那只凶狠泼辣的母老虎! 黄知县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大叫一声往后跌了几步,过了半响,回过神来,见得元配老婆一双虎眼不住瞪来,口中咿咿哎哎作声,想来定是骂得极为难听,这才硬着头皮走去,将其嘴上棉布一揭,那元配老婆双手被绑动弹不得,当即一口唾沫便朝那黄知县的脸上吐去。 黄知县抹了抹脸,命人将元配老婆手脚也松绑了,这才颤声问道:“亲…亲亲小宝,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是谁将你给弄得…这副模样?回头我定派人为你出口气…” 那元配蔡氏方才从头到尾皆听得清清楚楚,气得直发抖,待手脚一松,挺着粗腰一站,当即一个巴掌往黄知县脸上呼将过去,大骂道:“你找死吗?老娘现在正是一肚子气!谁是你亲亲小宝了?亏你还叫得出口!你说,屋里那贱人又是谁?”说着又是一个巴掌。 黄知县连被呼了两巴掌,面子上挂不住,却又怎敢还嘴?只得柔声说道:“亲…亲亲小宝,别这样,这儿人多可不好看,咱们先回去再慢慢说…” 那蔡氏气得跺脚骂道:“呸!你也怕丑!老娘现在可光采的很吗?”说着更往黄知县耳根上用力拧着,揪住往门外走去,直让黄知县痛得眉头相接。 一旁的亲信见这知县大人平时威风八面,如今竟是吓得牙关发颤,连话也说不清楚,待想到其元配老婆生得虎背熊腰、虎嘴大脸,性子更是泼辣凶悍,小名却唤作亲亲小宝,不禁个个哑然失笑,也难怪这知县大人甘愿花上大把银子在此金屋藏娇。 何良及赵七海见众人在庭内闹得胡乱哄哄,心想定是那萧雪晴早得知黄知县正带人前来,因而出奇计将其元配老婆给绑来大闹一番,让何良等人能趁隙脱逃,心中均对萧雪晴的本事又多佩服了几分,于是趁乱从边厅的小窗台悄悄爬出,随即翻墙离去。 赵七海临走前,将那宅内一干值钱的珠宝首饰全部搜刮一空,典当了几十两银子,随即找间店铺让两人换过一身锦衣华服,雇台大车沿着官道而行,乍看下便似大户人家,丝毫不像遭官府通缉之人。 何良问了原由,原来赵七海乃捕快出身,熟知官府习性,当今乱世,官兵拿缉要犯,多半仅奉命行事,虚应一番,这漏放人犯事小,若是盘查时得罪了权贵人家,只怕难以善了,是以这一路换车北行,马不停蹄,过得三日,已来到淮安府边境,竟是顺利通过重重盘查,未遇阻拦刁难。 这日午后,何良和赵七海刚到得盐城县内,赵七海算算距那阎王帮大寨约剩半天路程,于是与那车夫将银子结清,打算用完饭后再找上两匹快马,自行带着何良前往寨上。 赵七海带着何良在城内找了间酒楼,此楼名为“仙风阁”,建于河岸边坡上,分作三层,乃淮扬一带数一数二的知名酒楼。此处美酒佳肴固然不在话下,更因其迎风遥望东海滨,席间景色壮丽非凡,故不乏名门显贵摆得满桌酒食,左右佳人相陪,笙歌作乐,何良向来鲜少出门远游,见得这幅景致,倒也开了眼界。 赵七海一上桌便先连叫了半只醉鸡、一盘卤肥牛、一瓮清炖狮子头、一道鸡汁干丝、一笼蟹黄蒸包、一锅三鲜鱼汤、三碟小菜、一坛陈年花雕,若非何良赶忙拦住,说道自己食量甚小,莫要浪费,只怕赵七海如此点法,便是再多张桌子也摆不下这许多酒菜。 第443章 保命三招3 自南宋以降,江南一带富庶丰饶远胜江北,然而时当嘉靖年间,倭寇侵扰加以疫疠横行,江南光景早已不同往昔,何良久居江南沿海偏乡,自幼所见皆是陋宅荒园,这连日北行来到江北一带,人马喧城,市集繁盛,一路上所见所闻不但开了眼界,便连这淮扬好菜也是头一次吃得,因此何良食量虽小,碗筷上手却是停不了口,赵七海难得见何良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心中亦是得意。 菜方上毕,忽见几位身穿军服的大汉,大声谈笑陆续走上楼来,前头领着的是一位秃头浓眉的中年军官,后头除了跟着六七名官兵外,更带上四位陪侍的妙龄少女,那酒楼小二不待吩咐,立时弯腰笑脸迎了上来,并了方桌让一行人入座。 何良偷瞧了那浓眉军官一眼,不禁紧张起来,正想起身换个地方避避,只见赵七海示意莫要慌张,当下若无其事继续喝酒吃肉,好在那几名官兵也只顾饮酒作乐,未加留心四周,何良这才稍松了口气,却已无心再用饭菜。 那浓眉军官酒过三巡,起身走至窗台边,遥望远岸,一副沉思模样,忽地往那秃脑袋上一拍,欢声喝道:“取笔墨来!” 同行官兵向店家要来笔墨,那浓眉军官提笔凌空比了几划,便往题诗墙上书写起来,字体虽嫌潦草歪斜,但总算一劲呵成,刚强有力,在场其余官兵无不放声叫好。 浓眉军官写毕,落了名款,歪头看了看自个儿题的诗是越看越得意,不禁脱口朗声吟道:“心怀凌云志,胸藏浩气歌,把酒真豪杰,仙风纳江河。” 身旁一位白胖官兵大声赞道:“好诗啊!头儿,此楼的题诗何只千百,却又有哪一首能及得上头儿你的这番气势。” 另位卷胡子官兵亦尖声抢道:“正是,咱家头儿不但生得威风,这武艺样样精通,就连诗词也这般高明,哪家姑娘见了能不心喜?” 那白胖官兵及卷胡子官兵上前又是一搭一唱,说道昔有大将军范仲淹为岳阳楼作记,今有咱头儿为仙风阁作得绝妙好诗,两位英雄可谓千古神交,直把那浓眉军官逗得乐不可支,旋即入座,将左右陪酒的女侍拥入怀中,楼内尽是这军官一行人的嬉闹之声。 忽地从角落传来冷冷一声说道:“放屁!当真放屁!天下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那浓眉军官愣了一下,左右张望,一时间不知说话者为谁,微感不妥,对身旁其余官兵说道:“你们可别乱吹嘘了,若教旁人听见岂不好笑?只道咱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 那白胖官兵待要再吹捧一番时,忽地又从角落传来人声吟道:“嘿!心怀小人志,胸藏莺燕歌,岂敢称豪杰,不如投江河!” 这下便连何良亦清楚听见,暗暗转头瞧去,只见那墙角坐了名满脸黄疮的古怪男子,一身脏污,满头黏发,双目半阖,身子微晃,酒不离手,方才一番言语,显是这个醉汉在胡闹生事。 那浓眉军官听得自己的得意诗作竟被这醉汉改得如此不堪,本欲发作,但想此处人多而作罢,却又听那醉汉打了个酒嗝,朗声说道:“好诗啊好诗!头儿,此楼的题诗何止千百,却又有哪一首能及得上头儿你的这番无耻。”显是在学那白胖官兵方才的吹捧,满楼酒客听了莫不掩面窃笑。 那白胖官兵气得双眼发直,轰地站起身来正欲上前理论,那醉汉却仍不罢休,继续朗声说道:“正是,咱家头儿不但其貌不扬,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连放屁也这般高明,哪家姑娘嫁了能不短命?” 这醉汉刻意尖起嗓子学那卷胡子官兵的口气声调,学得甚是维妙维肖,言语虽是尖酸刻薄,却也说中了七八分,如此一来,便连浓眉军官身旁的女侍们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那浓眉军官听到这里,如何能沉得住气?拍桌大骂道:“混账东西!找死吗?” 随手将酒碗往墙上一砸,身边七名官兵立时抢上前去,亮出兵刃,将那醉汉围于墙角,吓得一旁酒客纷纷走避。 那白胖官兵一把揪住那醉汉衣领,骂道:“死酒鬼,胡说八道什么?”使劲朝其肚子上结结实实打了两拳,那醉汉禁不住折腾,痛得弯下腰来,忽然抬起头,呼噜一声,吐得那白胖官兵满脸菜渣,甚是腥臭,惹得同行的女侍们个个掩鼻皱眉,连声惊呼。 那白胖官兵立时狼狈不堪,气得哇哇大叫,羞愤之下重脚一起,猛地将那醉汉踢飞,连摔了几个筋斗后倒在那浓眉军官身前。 那浓眉军官见那醉汉不支倒地,毫无招架之力,当即命人将其抬起,架在身前,大骂道:“你个混账!老子本不愿与你计较,你却偏要自讨苦吃,活腻了吗?”反掌赏了那醉汉一记,那醉汉右脸登时红肿一片。 那醉汉打了个酒嗝,抬头瞧了那浓眉军官一眼,喘气说道:“嘿,老子生平有话直说,有屁便放,想那范文正公乃是一介忠良,忧国忧民,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子,你们几个却是什么货色,这般荒淫度日,也敢与那范大将军相提并论,老子心中有气便是要骂!” 一旁的卷胡子官兵闻言,跟着尖声骂道:“去你的!还不住口?”抬起拳头便要往那醉汉脸上揍去。 那醉汉咳了一声,冷不防一口浓痰便往那卷胡子官兵的脸上啐去,那卷胡子官兵见得浓痰飞来,反应倒是极快,一个闪身避过,啪的一声,那口飞痰却是正中身后的浓眉军官! 那浓眉军官猝不及防,脸上登时一阵腥臭,气得直跳脚,正要一拳往那醉汉揍去,岂知那醉汉嘴巴一鼓,竟作势欲再吐痰,那浓眉军官吓得赶紧将那卷胡子官兵再拉回身前挡着,却见那醉汉趁着众人惊愕之际,奋力挣脱左右官兵,一个缩身便躲到方桌之下。 第444章 保命三招4 两名官兵赶紧再往桌底探去,正要将那醉汉给抓回,忽地眼皮一痛,竟又双双被浓痰给黏上,其中一人被黏得睁不开眼,脚底踩空,竟是摔下楼梯,气得抹脸骂道:“去你奶奶的!哪来这么多痰?” 只见那醉汉又钻到那群官兵带来的女侍间,随手拉了一名女侍挡在身前,时而探出头来便是一口浓痰,众官兵虽是兵刃在手,却怕伤了那女侍而不敢贸然挥刀,再者也是嫌那浓痰恶臭而不愿靠近,一时间竟是奈何不了这名醉汉,一个个气急破口大骂。 那浓痰虽非暗器,但恶臭,使人作呕,却直比暗器更加令人不敢逼近,何良见得众人的滑稽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声。 那浓眉军官见得在场酒客不停指指点点,交头窃笑,这面子却要往哪摆去?突然将身旁方桌给掀了,对着众官兵大喝道:“都给我闪开!”倏地抽出长刀,大跨几步,直朝着那醉汉劈头斩去。 那醉汉见状,缩头将那女侍拉在身前一挡,岂知那浓眉军官铁了心,竟无半分收招之意,便似要一刀将那醉汉及女侍立毙当场。 那醉汉见得此着,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不愿伤了这女侍,赶紧将那女侍往一旁推开,自己则是狼狈打滚避过,如此一来,却被那群官兵给趁势围住,四周再无退路。 那浓眉军官见那醉汉已无路可退,当即冷笑道:“他妈的,看你能往哪逃?”一边持刀步步逼近。 何良转头瞧向赵七海,心想以赵七海仗义扶弱的性子,定当不会见死不救,但此刻见赵七海却是一副冷眼旁观,似乎并无出手相救之意,心中大感不解,正为那醉汉感到着急间,忽见那醉汉起身大喊:“好!算你狠!”一个箭步便往那浓眉军官身前扑去。 那浓眉军官眼前一花,一个不留神,腰间一紧,那醉汉竟已一把将自己腾空抱起,径往那窗台边奔去,那醉汉口中跟着嚷道:“贼王八!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此处乃为仙风阁顶层,距那平地少说也有四五丈高,若两人当真自窗台摔落,虽不致粉身碎骨,重伤却是难免,一旁官兵急得惊呼声四起,待要阻拦却是慢了一步。 那浓眉军官危急之际回过神来,快掌往身旁柱子上抓去,借力将身子一翻,那醉汉被这劲力带得脚步歪斜,手上一松,那浓眉军官趁势一脚往那醉汉后心踢去,那醉汉背后受力,身子飞滚到围栏边,突然惨叫一声,竟是撞断横栏向窗台外摔去。 楼间众人见状,无不惊叫出声,纷纷凑往那围栏边想瞧个究竟,何良亦是跟着惊呼,待要凑前观看,却被赵七海一把拉住,趁着没人注意,赶紧下楼快步离去。 两人出得酒楼,只见围观众人朝着楼上探头探脑,却是不见方才那名醉汉的身影。何良正疑惑间,赵七海问了路人,原来方才那醉汉自楼顶摔下,正巧落在大街一台干草车上,那醉汉运气甚好,看似毫发无伤,随即起身离开,赵七海问明那醉汉去向,当即拉着何良快步跟去,何良一时间不明其意,但想事出必有因,当下也不急着相询,只管跟上便是。 两人离开大街,沿着山谷边坡小径快步而行,赵七海见那泥地上足迹仍深,于是依着足迹穿过一片竹林,过不多时,见不远前方出现一间小庙,当即上前一探。 这小庙门上积灰甚厚,门前杂草丛生,显是荒废已久,两人正要进得庙里,赵七海耳听得身后传来踏落草叶之声,回身一看,未见人影,却惊见四五枚暗器闪闪飞至,当下不容细想,赶紧拉着何良往一旁跃开,果听得“咚咚”几声打在庙门上头,定神一瞧,那暗器乃是几枚铜钱。 何良尚未弄清怎么回事,赵七海则假意弯身查看地上铜钱,实则暗中打量四周,果见身后墙角晃出一人,正飞身逼近意欲偷袭,当即先将何良一把推开,再是回身一掌霍霍拍出。 赵七海与那偷袭者各出一掌刚要拍上,四目相接,那偷袭者“咦”了一声,突然收招避过,向后跃开,何良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脸烂疮,不正是方才在酒楼中闹事挨打的那名醉汉?怎地此时竟是身负武功,完全变了个人。 那醉汉呆了一下,随即脸现喜色,叫道:“二哥!当真是你?” 赵七海亦收起架式,上前挽着那醉汉的手,相拥欲泣,喜道:“不错,四弟,老天总算肯留我一命,让咱俩还能再见面!” 何良大感诧异,原来赵七海与这名醉汉竟然相识,怪不得方才在酒楼中赵七海迟迟不出手相救,想来早知此人身负武功,必能自行脱逃。 那醉汉又看了何良一眼,说道:“原来何公子也和二哥同行?” 何良心下疑惑,不知此人为何竟识得自己,因此只是点头一笑,那醉汉见何良一脸狐疑,当即将脸上泥灰拨落,脓疮一揭,露出两撇鼠须,细眼尖腮,弯身抱拳笑道:“何公子,别来无恙?当日在杭州多有得罪,日后定会赔还你,你可别记仇!”何良一看大惊,此人竟便是当日前来神医门求医的那名马夫! 赵七海见何良一副难以置信,笑着说道:“我这兄弟叫做诸葛四,因为使得一手铜钱镖的好功夫,因此帮内弟兄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金镖手』,除此之外,他那易容换装的本事更是天下无双,也难怪何兄弟会认不得。” 那诸葛四讪讪笑道:“嘿,那绰号不过是弟兄们闹着玩的,哪值得一提?我说应当叫做『散财手』,若是遇上二哥你这等好手,我便有大把铜钱也不过白白送人花用,再说我这身装扮想来也早被二哥认出了,否则你也不会从城里一路跟来。” 赵七海笑道:“嗯,起初我也不甚确定,待见到你那飞痰的本事,天下间只怕除你之外,再没人会这般胡闹,我才又多了几分把握,又想你与那些官兵纠缠不休,定是另有所图,因此才没上前相认。” 第445章 保命三招5 诸葛四点头说道:“原来二哥早就在那酒楼中了?你二人穿得这般贵气,全不像是江湖中人,我倒是未加留心。” 赵七海跟着问道:“对了,四弟,当日我藏身神医门的事,怎地会传到官府里?还有你做这身装扮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四收起笑颜,脸色一沉说道:“哼,当日二哥藏身神医门的消息走漏,都得怪王叔义那老鬼。” 拉着赵七海和何良往山路另一头走去,一边说道:“当日二哥去了神医门,转眼便过了半个月,也不见何公子来报信,我心急下便乔装至神医门外打探消息。等我再回到塔里,那里头却是臭气冲天,竟是王叔义那老鬼因为迟迟等不到我回去,忍不住内急便拉了泡屎在裤子里,那老鬼几天来只吃了馒头白水,屎味却是恶臭吓人,于是我便拉着他到湖边去将身子洗干净,但才刚洗完身子,他却说肚子又痛了起来,便将裤子脱下,躲在一棵大树后方便。我见他将裤子挂在树上,心想他这人心高气傲,总不会光着屁股跑走,便也没多加留意,谁知这老鬼真铁了心,就这么趁我不留神便把马车给抢走,连裤子也不穿了,这才让他给逃掉。” 何良闻言噗哧笑道:“当日你趁他上茅厕时将他捉来,这回他趁着拉肚子时从你手上逃走,你们俩也算扯平了。” 诸葛四愣了一下,苦笑道:“这倒也是,他光着屁股被我捉来,又光着屁股回去,也算有始有终。总之我怕那老鬼去向官府告密,所以之后连着两天都到神医门外守着,谁知第三天一早再进城时,便见到整个城里满满都是盘查官兵,一打听下才知道那官府为了不想打草惊蛇,刻意选在前夜里派兵去神医门捉人,想不到仍是让你们俩给逃了,这官府面子上挂不住,索性便在城里挨家挨户的查。我说这事铁定是王叔义那老鬼去向官府告的密,那老鬼阴险无良,亏他还是个修道中人,改日非把他的道观给烧了不可!” 赵七海摇头叹道:“罢了,反正咱们如今平安无事,他也吃足了不少苦头,这事就不再追究了。” 诸葛四点头说道:“我早猜到二哥会这么说,那烧道观的事就先缓着,但本帮向来恩仇必报,此事礼数不可少,因此我日前便先代二哥做了主,备上几箱谢礼托人用大轿送到王叔义那老鬼的道观去,再送了块横匾,上头用二哥的名号题了『道恩永怀』四个字,就当是答谢那老鬼这次对咱们的恩情。” 何良一听,那诸葛四明着是答谢,实地里却是要陷王叔义于不义,想那阎王帮如今在官府里声名狼藉,如此一来,岂不让外人以为王叔义和赵七海有所勾结?此事若让官府得知,王叔义的下场可想而知,虽说此人心胸狭窄,但毕竟也当今医界一位难得的奇才前辈,若此人真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倒也颇为可惜。 赵七海则似觉并无不妥,只是淡淡笑道:“四弟想得倒挺周全,那其他三位大夫呢?” 诸葛四回道:“其他三人这些日子还算安分,我便依先前二哥的意思,每人各塞了五十两银子,在离开杭州前全都给放了。这几人中,我瞧就那高老大夫为人最重情义,他离去前还不停向我打听二哥的病况,那另外两个一听得我说要放人,立刻拿了银子便跑,连个谢字也不提,早知如此,我连银子也省了。” 赵七海点头说道:“嗯,那梅花阁向来以仁义闻名,果然不假,日后若高老前辈有什么用得着本帮的地方,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跟着问道:“那你方才在酒楼里与那些官兵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诸葛四回道:“嘿,方才在酒楼里幸好二哥想得周全,没上前和我相认,否则我的妙计可就行不通啦!” 赵七海奇道:“什么妙计?” 诸葛四回道:“好,二哥可还记得?十一年前,一位铁荡荡的硬汉子,被严嵩那老贼用计处斩,咱们一干弟兄连夜赶往京城营救,却终究慢了一步,以致遗憾至今。” 赵七海稍作回想,正色道:“四弟说的,可是那杨继盛杨大人?” 诸葛四回道:“不错,正是杨大人。咱们当年愧对杨大人,未能将他给救出,让他含冤而死,今日却是咱们弥补的大好机会。” 赵七海奇道:“此话怎说?” 诸葛四回道:“嗯,一个月前,有位好汉在洛阳刺杀了三名严嵩老贼的亲信,之后一路南逃,只可惜终究失风在建宁被捕,严嵩老贼大为震怒,下令将那人押往京城要亲自审问,此事二哥可有听闻?” 赵七海摇头惊道:“竟有此事?想必我当时正在神医门内治伤,所以全不知情。” 诸葛四点头道:“我想也是,这便告诉二哥,那意图刺杀严嵩老贼的好汉名叫杨秀,正是那杨大人自幼一手栽培的义子。” 赵七海握拳说道:“原来杨大人还有个义子?这位杨兄弟为报父仇,不惜以身犯险,果然有乃父遗风,咱们说什么也要将他给救出,为杨大人留个后,以弥补当年遗憾。” 诸葛四回道:“正是,当日二哥从神医门逃走,我在杭州遍寻不着你的消息,心想以你的本事,要躲过那些蠢兵应当不难,我便先赶回大寨,才知道原来帮里也正在谋划劫救杨兄弟的事。大伙打听之下,那押解杨兄弟的官兵一共二十多人,每日会在途经的县城换过八名当地官兵,让当地官兵作为带路领队,而今日入夜前,这押解人马便会来到这盐城县。” 何良听得那带路领队的官兵共约八人,隐隐猜想定与方才酒楼内那群官兵有所干系,当即接口问道:“莫非方才酒楼内那几名官兵,便是要自盐城县接手的带路领队?” 诸葛四眼睛一亮,回道:“公子当真聪明,正是如此。”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铜令牌以及一封官印信件,说道:“咱们几个弟兄已设法弄来八套官兵装束,再加上方才从那贼秃军官身上得来的这两样东西,只要能先一步遇上押囚人马,由咱们几个弟兄假扮带路领队,引着大队人马往荒郊小路走去,再与事先埋伏的弟兄来个里应外合,到时余下的官兵自然手到擒来,而此处距咱们大寨又不远,选在此处下手,就是仗着地利之便,脱身也容易得多。” 第446章 有辱斯文1 赵七海拍掌说道:“此计甚妙!原来你方才在酒楼内胡乱搅和,便是为此,你这苦肉计可连我也骗过了。” 诸葛四回道:“嗯,这两日我瞧那贼秃军官行事谨慎,若是贸然下手,定会引来怀疑,不由得才出此下策,趁乱将东西给拿到手。” 正谈话间,诸葛四已领着赵七海及何良来到那小庙后山的一处亭子前,亭子里头早有七位身穿军服的阎王帮众在此候着,人人突然见得赵七海安然归来,均是大感惊喜,立时上前相迎。 赵七海仔细一看,原来那花百川和谭老九也在此,两人作官兵打扮,刻意将头脸以军盔包得密不通风以遮住相貌,一时间倒是不易认出,而其余五位帮众自己则只认得一位短腿壮汉姓彭、一位圆眼尖鼻子的瘦子外号虾头,都是谭老九的手下弟兄。 赵七海与众人稍作招呼后,便拉了花百川与谭老九,对何良说道:“这位是花百川兄弟,这位是谭老九兄弟,这两个都是和我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江湖上还给他们合取了个绰号叫做『花天酒地』。” 何良只觉这绰号颇为不雅,却也不好意思明说,只得故意正色说道:“花兄、谭兄两位好,在下何良,听得两位绰号,想来两位也跟赵兄一样,都是爱好杯中风雅之人。” 花百川啧了一声笑道:“公子书读得多,说起话来也文诌诌,跟咱们说话却不必这么扭捏。” 谭老九亦道:“不错,也不怕公子知道,咱俩个只要有酒便好,有女色更是来者不拒,风流事干得不少,那什么风雅的却是一毛也不懂。” 何良听得这两人说话如此直白,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陪着干笑,赵七海接口道:“何兄弟不要见怪,咱兄弟们说话一向都是直来直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名字里又正好有『花』、『九』两字,这才被合称作『花天酒地』。他两人一身胆识不在话下,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但就怕对头拿了美酒女色来引诱,那便二话不说什么都降了。”众人一听,无不大笑称是。 众人跟着问起这段时间发生之事,赵七海只是概略说了一遍,却是绝口不提萧雪晴之名,就怕无意间将其连累,反而是不断夸赞何良如何犯险医治、如何仗义相助等,众人听完,对何良均是大为赞赏,一一上前挽手言谢,直把何良夸得难以为情,不住苦笑。 诸葛四随即换过军官装束,戴上盔帽,黏上浓眉,系起配刀,十足军官模样,威风至极,转头却见赵七海及何良仍是一身锦衣华服,不便随行,正思量间,何良见到一旁放了几副镣铐,心生一计,说道:“不如我和赵兄脱下外衣,扮作人犯随你们同行,有赵兄在一旁暗中策应,定然得力许多。” 诸葛四一听喜道:“妙极!你二人在杭州犯下大罪,正被官府给通缉,扮作人犯一同押送,自然再适合不过。”随即要一旁帮众替两人脱下外衣,刻意将头发弄得杂乱,再戴上镣铐,不知情者定要以为此二人乃是被押人犯。 众人装扮妥当,随即骑乘预先备好的马匹,径往官道上急驰而去。何良自幼文弱,不曾独骑一马,初上马背,只觉左摇右晃,忽上忽下,好几次便要跌下马来,幸好赵七海在一旁出手拉住,这才没摔个四脚朝天,行出几里之后,逐渐习惯,加以赵七海从旁指点骑马要诀,也就不再觉得颠簸难行,反觉驭马临风,路树呼啸而过,甚为激昂快活。 众人行出约莫半个多时辰,已来到盐城县南郊一处名为黄石岗的所在,此处位于官道上,黄沙漫道,贯通南北,并无岔口,路旁有几个茶酒摊和驿站,那往来人马多半会在此歇马一阵再进入城内,众人于是纷纷下马,等着押解队伍前来。 过不多时,果见一队人马自远方缓缓行来,待得近处一看,对方约莫二十余人,均乘马匹,后头隐隐随有一车,想来便是押禁杨秀的囚车,何良及赵七海赶紧让帮众以麻绳牵住,静静扮作受押人犯,而其余帮众行走江湖已久,脸上虽有盔帽稍作遮掩,仍是怕遭官兵认出,一个个均刻意将头脸压低,不敢直视前方。 两队人马相遇,诸葛四先上前打了个招呼,对方领头的是位高减肥材的中年军官,见得阎王帮众打扮的官兵,先是打量一番,随即疑声问道:“阁下便是盐城县的领头?怎地不是约在县衙内接人?” 诸葛四刻意沉着嗓子回道:“不错,咱原定是今日要在县衙内歇上一晚,明儿个大早再启程,只是上头说京里交代下来,要咱们能赶得半日是半日,以免多生风波,因此才打算从这黄石岗绕过城外改走山道,可以省去不少路程。”一边说着,也将身上的官令及公函递了上去。 那中年军官点头接过,再三细看,确是盐城县公函无误,待见到被绑在队伍中的何良及赵七海,再问道:“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诸葛四回道:“这两人日前在杭州犯下轰轰烈烈的大案,眼下便要一同押往京师,老兄竟不认得?” 那中年军官先盯着何良看了一阵,脸上大为疑惑,再仔细瞧向赵七海时,忽然怪叫一声,惊道:“啊呀!这人不就是燕帮那姓赵的贼头子?难怪我总瞧得眼熟。” 诸葛四笑道:“原来如此,这两人日前被咱几个弟兄在城里拿住,县老爷便纳闷着,何以这人犯从杭州一路北行至此,竟是无人盘查拿下,原来连老兄也不太认得,怪不得!怪不得!这二百两银的赏金可白白让给咱几个弟兄了,哈哈!” 那中年军官及身后一众官兵听得这两个人犯值上二百两银,均是心痒难搔,其中更有几人满脸气苦,开始互怪对方日前在城里盘查不力,居然让这大把赏银给白白飞了。 第447章 有辱斯文2 诸葛四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说道:“话说回来,若非诸位的关照,这笔银子也没有咱弟兄的份,这儿是一点小意思,就请几位兄弟喝个茶酒,小表谢意。”当即将银锭递给那中年军官。 那中年军官接过银锭,立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称谢,随即将押囚人马交由诸葛四领头,自己则带着七位弟兄至一旁茶酒摊里稍作歇息,诸葛四见得如此顺利便蒙骗过去,倒也出乎意料。 诸葛四走近囚车,见得车上一人直眉锐目,方脸杂须,约莫三十多岁,脸上隐有愁苦之气,想来便是杨继盛的义子杨秀,为求无误,刻意在囚车上踢了一脚,跟着骂道:“你这小子,便是那个意图谋刺严大人的刺客杨秀?” 车上那人冷笑一声,不发一语,一旁的押队官兵见了,当即一个耳光赏去,骂道:“军爷在问你话,作什么哑?一会有你受的!”随即回报诸葛四说道此人确是杨秀无误,一路上皆是这般目中无人,说着便要朝杨秀再抽上一鞭。 诸葛四听得此人确是杨秀,赶紧拦住那执鞭官兵,说道:“罢了,这小子不知好歹,又没剩几天好活,咱们何必自找气受,且由他去。”随即上马,下令整装出发。 那杨秀见得何良及赵七海一同被押上囚车,于是低声苦笑道:“方才听那贼兵说道,二位竟是阎王帮的弟兄?怎么也沦落至此?” 赵七海顾忌身边尚有其他押队官兵,不敢言明,假意破口大骂道:“呸!这些个狗贼,专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要不是老子有伤在身,又遭人暗算,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杨秀听了,亦感气愤,跟着大骂道:“不错,这些狗贼官兵,专使些下流无耻的手段,论到真本事又怎能及得上咱们?只可惜终究没能将那严老奸的狗头给拿下,杨秀便是做了鬼,也定要夜夜折磨那老奸狗,绝不轻饶!” 诸葛四等人听得赵七海及杨秀连声咒骂,为免其他官兵生疑,于是也插上几句与之叫嚣对骂,众人一番肮脏言语你来我往,越骂越是难听,何良向来斯文,鲜少听过这些不堪言语,正听得有趣,押队人马已来到一处僻静山谷中。 几名押队官兵见大队人马越行越往山里去,心有不安,推派其中一名年纪最轻的小兵上前对诸葛四问道:“头儿,咱不是沿着官道而行,怎地走往这山里来了?这儿林高草密的,只怕…” 诸葛四瞄了那年轻小兵一眼,若无其事回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沿此路而行,不经官道,五日内便能到得京师,这三人皆是严大人交代要赶往京里亲自审问,若咱们能早个一天半日到达京师,说不定严大人心里高兴,这打赏下来,少不了你我的份,我已先派人去知会后头几个县城的接应人马,你只管跟着便是。”见对方仍是一脸犹疑,于是再说道:“天色已不早,再走出十几里便有间客店,你若不想露宿这荒山上,还是加紧赶路的好。” 那年轻小兵待要再问上几句,诸葛四随即又与赵七海搭上腔,一来一往假意对骂起来,全不理会那小兵,过得一阵,那小兵插不上话,只得无奈退开。 天色渐暗,众人途经谷中一处桐树林内,那山道蜿蜒狭长,两侧桐树枝繁叶密,将前方山道遮蔽得阴晦不明,深不见底,此处距方才来时的黄石冈少说已有二十多里路,一路上莫说是客店,便连个人影也没有,几名押队官兵越走越觉古怪,就怕前方藏有山贼埋伏,于是又推派那年轻小兵上前一问。 诸葛四正与赵七海和杨秀假意对骂不休,一见那年轻小兵上前一副欲言又止,便暂且住口,哼了一声问道:“怎么又是你?” 那年轻小兵回头看了其他官兵,支吾回道:“是弟兄们…见这一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林子又隐密,若里头藏有山贼…敌暗我明,就怕…就怕不易对付,因此大伙儿想…想问问头儿改道的事…” 诸葛四回头果见不少官兵一脸起疑,于是对着后头队伍大声道:“改道?改什么道?咱们这么多人还怕那山贼不成?”又指着一旁林子里说道:“老子就不信有什么山贼,你们偏要说有,那叫他们出来让老子瞧瞧!” 诸葛四话才说完,忽听得林间传来破风之声,竟是两支飞箭自树丛中激射而出,正中队伍最后头两名官兵背心,那两人惨叫一声立时摔下马来,不知死活。那年轻小兵见状,立即揪着诸葛四手臂,慌张喊道:“真有山贼!” 众人刚闻言,转瞬间又有两发暗箭无息自林中射出,队伍后头两名官兵又跟着应声落马,众人见状,不敢再待于马背上,纷纷跳下马背,将马匹全拉在一块挡在身前当作肉盾,互相警戒,令暗箭不易偷袭,林子里这才不再放箭。 诸葛四见那四名倒地官兵中箭处全位在背心,整支箭头深陷入肉,不禁脱口赞道:“好家伙!”正想其余帮手何时现身,果听得林子里呼哨声起,左右树丛中同时窜出五名蒙面黑衣人,兵刃上手,直朝着押囚队伍围奔而来,诸葛四见状大喜,暗道:“弟兄们来啦!” 诸葛四倏地起身,正要出声呼应,一举拿下其他官兵,忽见其中一名黑衣剑客拔身跃起,凌空出剑,长剑抖动,顿时废了两名官兵手腕,诸葛四直看得暗暗心惊,瞧此人轻功剑法均在自己之上,怎么帮内何时竟出了这号厉害人物?正惊疑间,那黑衣剑客脚步一变,转眼便至,一柄雪亮长剑竟朝着自己当胸刺来。 诸葛四本以为眼前这五名蒙面黑衣人乃帮内援手,正欲群起对付押队官兵,怎知一名身法凌厉的黑衣剑客长剑指来,转眼便要刺入自己胸膛,瞧此人身法应非帮内弟兄,急忙间一个箭步缩身,倏地从马腹下方一钻而过,巧妙避开一剑。 第448章 有辱斯文3 那黑衣剑客本料定一招得手,未料诸葛四身法竟如此灵动,不禁“咦”了一声,绕过马匹,上前再是一剑。诸葛四见招,已有防备,矮着身子朝那黑衣剑客下腹间弹出一枚铜钱镖。 那黑衣剑客突见暗器直往自己下阴要害打来,已是近身躲避不及,危急间长剑贴腹一挡,剑身被铜钱弹得铮铮作响,惊险化解一记,诸葛四则趁机在马屁股重重踢上一脚,那马儿吃痛,猛地拔起身子乱窜,又将黑衣剑客往后逼退,这来回之间,诸葛四已趁机再退到七步之外。 诸葛四稍作喘息,抽出腰刀,大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那黑衣剑客直盯着地上那枚铜钱镖,暗骂一声,突然步法如电,凌空跃出,长剑一抖,一招“灵山驾鹤”身形飞至,竟又来到诸葛四身前。 那黑衣剑客使的乃是一套三清玄和剑,此套剑法源于三清剑派,讲求人剑同修,剑如行云,绵而不尽,柔而不滞。那三清山原为天下玄门武学正宗,但自从三十多年前龙虎山道士劭元节被嘉靖皇帝册封真人并统领天下道教后,三清派便逐渐式微。 随后苍松子、玉辛子两代掌门复于三年内陆续仙逝,更致门内群龙争首风波不断,不少高手纷纷下山自行开宗立派,是以这套三清玄和剑在江湖上流传已广,并不少见,诸葛四于那剑招上倒也识得七八分,原是不难对付。 但眼前此人轻功造诣非凡,与剑招配合得天衣无缝,出剑立至,直取周身关节及要害,竟将一套看似绵柔沉稳的剑法使得步步杀机,直将诸葛四逼得屈居下风,只守难攻,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命丧当场。 十余招一过,诸葛四一路劈风刀法被逼得残缺不全,再难抵挡,灵机一动,见那黑衣剑客反手蓄劲出剑,一招“道君演法”剑锋画弧指来,于是假意后跃避开,左手却顺势拉了名官兵挡在身前,只听得那官兵惊叫一声,已遭那黑衣剑客一剑刺穿右肩,痛得紧抓剑身不放。 黑衣剑客将长剑抽出,踢开官兵,猛地又是一剑刺去,诸葛四如法炮制,一个翻身避开,将另名官兵推向来剑,那官兵正与其他黑衣人恶斗,一个错愕,腰间即被黑衣剑客一剑划开,登时鲜血如注,连声惨叫,跪坐在地无法起身。 那黑衣剑客见诸葛四将身旁官兵一一送上喂剑,眉头一皱,显得颇为不屑,却是毫不手软,转眼间竟已有四名官兵重伤于长剑之下,其余官兵见状,纷纷避开,唯恐自己也被诸葛四拉作替死鬼。 那谭老九眼见诸葛四被这黑衣剑客攻得险象环生,还道是帮内弟兄将诸葛四错认为真的军官,同时也纳闷帮内何时出了这等使剑高手,正要上前替诸葛四解围,忽见一黑色身影自左侧逼近,转头一看,乃是一名瘦小黑衣人,手持鸳鸯双刀左右画弧斩来。谭老九连忙箭步避开,单刀横胸一挡,急道:“慢着!你看清楚我是谁!” 刻意将脖子往前一伸,瞪大眼眨了几下,认定这双刀黑衣人乃是帮里弟兄,定是一时将自己误认为官兵这才砍杀起来。 岂料那双刀黑衣人全未理会,随即快刀劈头斩来,谭老九吓得忙将脖子缩回,举刀相格,但此番来回间误了先机,再者也是怕错伤帮里弟兄,出招有所迟疑,是以那双刀黑衣人左右连发快刀,招招见狠毫无收势。 谭老九一时招架不及,漏接一刀,左大腿竟被划上深深一记,立时痛得避退叫骂道:“蠢材!还不住手?” 那花百川在一旁见了,已知情势有变,急喊道:“休伤我兄弟!”拔足出刀一挥,猛劲生风,暂时逼退那双刀黑衣人,及时将谭老九救于刀下。 那双刀黑衣人并未歇缓,随即又贴地窜去,一连三个翻滚出刀,分往花百川的双腿之间挑斩而去,使的乃是八卦踏风刀里的一式“仙谷寻幽”。 此路刀式名称取得好听,使起来却是阴狠绝伦,专撩下阴,花百川被逼得连连缩腿跳脚,忽觉胯下一凉,裤裆竟已被划开个大缝,幸得里头宝贝安然无伤,当即气得骂道:“破你娘的蛋!” 一手遮掩裤裆大缝,一手使划单刀接招。只是花百川平时善使一根七尺狼牙棒,熟练一套金顶棒法,每回对上官军,总是连人带马将对方打得头破肠流,一棒毙命,在江湖上早有威名。 但此次扮作官军,自然未将狼牙巨棒带在身边,以免令人生疑,这一来只得以向来不拿手的单刀迎战,出刀全凭蛮劲,却是难见灵巧。 那谭老九曾凭着一套太祖镇山刀打退不少南北好手,无奈此时脚上有伤,根本施展不全,而花百川虽是一身武勇怪力,但使起单刀却如市井斗殴,半点也不称手,是以两人合力对上那瘦小黑衣人的一双鸳鸯快刀,虽是以二敌一,竟是占不到半点上风,直斗得心惊胆跳,渐露败象。 囚车中三人唯有杨秀不知内情,其见得五名蒙面黑衣人转眼间已杀伤十来名官兵,大感痛快,口中不断笑骂这群狗贼官兵本事低微,怎是这些黑衣好汉的对手? 何良及赵七海见状,心中却是大感不解,猜不透这群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头,莫非是阎王帮众假扮官兵劫囚一事走漏了风声,因此对头派出刺客前来将队伍截住,竟是宁可错杀真官兵,也不容放过一个帮众? 众人正恶斗间,其中一名手执宽剑的高瘦黑衣人趁乱跃上囚车,从怀中取出一幅人像图纸,稍微打量车内三人形貌,对杨秀沙哑问道:“你便是杨秀?” 杨秀见此人认出自己,当即点头回道:“不错,便是在下。” 那高瘦黑衣人宽剑一沉,劈开锁住杨秀的车链,一把将杨秀连着枷板给抓出囚车,拉着杨秀便要离去。一旁的赵七海见状,早已蓄势待发,心想这几名黑衣人若是风雷门所派来,杨秀此去只怕凶多吉少,猛地枷锁一扔,跃出囚车,双掌齐出,蓄劲拍向那高瘦黑衣人背心。 第449章 有辱斯文4 那高瘦黑衣人瞥见赵七海飞身袭来,已是闪避不及,一惊之下将杨秀推开,回身一剑刺去,岂知赵七海此招乃为虚招,一见得杨秀脱困,当即变掌向旁抓去,又将杨秀夺回囚车之中。那高瘦黑衣人见状一愣,怒骂道:“鼠辈找死!”随即宽剑贴于腰际,疾步跃出,一招“七星指月”,剑锋顺势自下而上朝着赵七海喉头指划而去。 赵七海见那招式明快,不敢小觑,而此时手无兵刃,于是临机使得一套飞花游刃掌徒手御剑,便与那高瘦黑衣人斗在一块。 此套掌法源于宋朝名将岳飞所创的岳家拳,后由荆州骆家枪第四代传人骆寒将岳家拳中的枪形拳、夺刃手等路数加以变化,结合骆家家传的刀形掌,自创出这二十一式以徒手反制兵器见长的飞花游刃掌,以补自家枪法近身攻防不足之处。 而这骆家枪近数十年来收徒唯才,门人为数不多,武林中人多半不识得此套掌法,是以赵七海拳掌化形兵刃,劈刺勾爪奇招连出,那高瘦黑衣人多次差点要被夺下兵刃,一路行云流水的真武剑法直使得绑手绑脚,大失此套剑法原有风采。 那使鸳鸯双刀的瘦小黑衣人正要将花百川、谭老九一举拿下,瞥见赵七海竟能自行脱困,又将杨秀夺回囚车中,诧异之下,起身凌空连踢两脚,将花、谭二人暂时逼退,随即伸足点地,快步鱼跃而出,便改往赵七海后心劈去。 那花、谭二人身上均被砍中数刀,此刻连行走都嫌勉强,实难再去援手,只得急忙出声提醒赵七海留意偷袭。 何良待在囚车中,自始便留心戒备,绣花针暗扣在手,将当日萧雪晴传授的保命三招在心中反复推演了不下十来次,待听得花百川大喊示警,猛见那双刀黑衣人飞身劈向赵七海,情急下自囚车中向前一跃,使得一招“绵里藏针”,运针于掌,凌空出手,便往那双刀黑衣人后肩天宗穴上拍去。 岂知何良双眼直盯着前方,却未留意脚下,身子尚未完全跃出,足尖却不慎在囚车栏上一绊,顿时天旋地转,身子向前扑跌,这连掌带针竟是往那双刀黑衣人的臀部上袭去。 何良一掌拍上那黑衣人臀部,触手所及只觉异常柔软,绣花针透衣刺入,随即听得对方一声惊叫,细音尖嗓,此人竟然是个女子! 那黑衣女子臀部遭何良一掌拍上,针留体内,正巧制住臀边环跳要穴,右腿立刻酸麻无比,又见何良侧卧在地,满脸表情古怪,登时大为恼怒,喝道:“死淫贼!”双刀齐举,一左一右便朝何良拦腰劈去。 何良万万没想到这瘦小黑衣人竟是名女子,一时间错愕不已,正想致歉,忽见那女子冷不防双刀劈来,立时吓得回神,不自觉使出一招“混水藏龙”,身子侧滚避过双刀,来不及再取银针去刺脚筋要穴,情急之下,改伸指往那黑衣女子右脚膝弯的委阳、委中两处要穴用力一抓,这出指挑戳脚筋效果虽不如银针有效,但那黑衣女子右臀中针,腿下本已酸麻,是以膝弯被这一戳中仍是撑站不住,竟是一屁股往何良身上跌坐了下去。 何良初次临敌,应变不足,见那黑衣女子便要跌入自己怀中,惊愕之下竟是忘了避开,身上一重,一眨眼怀里已多了一人,那女子背靠着何良胸口,两人侧脸相对,何良当下甚难为情,又碍于男女之别,不敢伸手将那女子推开,一时间竟是呆住不动。 那黑衣女子跌入何良怀中,又羞又怒,伸手一刀便往身后的何良脖子上抹去,何良见得明晃晃一刀劈来,再顾不得男女有别,吓得赶紧缩到那黑衣女子背后,再将那黑衣女子身子连同双手给紧紧环抱,令其一时间难以动弹。那黑衣女子手中空有双刀,却苦于脚上酸麻未退,又被何良从背后给一把抱住,两人同时倒卧在地,双刀施展不开,气得放声大骂:“死淫贼!你给我放手!” 那黑衣女子力气甚大,险些便要挣脱何良环抱,何良吓得抱住那黑衣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趁机十指紧扣,连双脚也一起用上,犹如绞蟒般死命缠住,说什么也不敢松开,口中急道:“这位姑娘,在下也是逼不得已,你若肯将刀子放下,在下这便放手。” 黑衣女子被何良抱在地上滚了几圈,头罩跟着脱落,露出一头乌黑发辫,而瓜子脸蛋上虽沾满泥灰草屑,却仍不难看出眉清目秀且年纪尚轻,至多也不过十六七岁。 而那少女模样虽生得好看,骂起人来凶狠却是不输给一般的江湖汉子,只见其竖眉咬牙,尖声骂道:“死淫贼!你再敢放肆,本姑娘定要活活扒了你的狗皮,再将你一刀刀割了喂畜牲,还不放手?” 那骂声响彻林间,花百川和谭老九正守在囚车旁护着杨秀,见到何良和那黑衣少女的滑稽模样,心中又是痛快又觉好笑,立刻出言相讥,那谭老九大声道:“这悍妞儿方才连砍了老子三刀,痛他妈的差点连命也赔上,早知这招如此管用,老子不但得了便宜,也不必白挨这几刀。” 花百川亦接口:“嘿!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性,人家公子生得可俊了,这悍妞儿遇上俊哥哥,心里欢喜,那还不投怀送抱,你哪能和人家相比?你瞧那妞儿急得连头罩也揭了,我看再要不了几回,只怕连…嘿嘿…”说到后来不住笑。 何良情急之下,听得这两人的污言笑语,心觉对那黑衣少女实在不敬,连忙喊道:“两位大哥别胡说,这位姑娘并非对在下投怀送抱,而在下虽抱着这位姑娘,却也不敢心生歹念…”越说越觉解释不清,索性不再理会这两人,赶紧又对那黑衣少女说道:“姑娘请听在下一言,那针留体内恐伤筋脉,姑娘如肯停手,在下这便替你将针取出…” 第450章 有辱斯文5 那黑衣少女先前听得花百川、谭老九的讥笑,已是气得头昏脑胀,接着又听得何良接话,还道其有意答腔嘲讽,待听到何良说要将自己臀部上的针给取出,只道其又想白占便宜,不由得又羞又怒,喝道:“死淫贼胡说什么!” 忽然想到一事,随即撤下双刀,从腰间摸出一柄短锥,锥刺约莫寸长,透体生黑,跟着微一侧身,反握短锥往身后刺去,这一下正中何良右大腿。 何良腿上剧痛,唉叫一声,赶紧将那锥刺拔出,忽感一阵天摇地晃,脑袋背脊凉意陡生,接着四肢全无知觉,意识虽在,身子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心中大惊,想来那锥刺上多半涂有迷魂酒一类的毒药,入血即化,麻痹经脉,中毒者一时半刻内恐难以动弹。 那黑衣少女察觉何良身子僵硬,未再使力,便知药性发作,当即狠狠说道:“死淫贼,这便让你瞧瞧本姑娘折磨人的本事。” 何良听在耳里,心中直发毛,不晓得这泼辣女子会使得什么可怕手段,待想出声呼救,却是半点气力也使不出。 何良一手仍僵在那黑衣少女腰上,那黑衣少女一时间挣脱不开,怒道:“好,便先取了你这只淫手!”才刚转身取刀,忽觉腿上刺痛,吓得失声惊叫,身子一凉,顷刻间即无法动弹,竟似也中了毒锥! 原来何良方才中招之际,痛得将短锥拔出,紧握手中,那黑衣少女一时不察,待要转身取刀,大腿竟直直往那锥刺上压去。 如此一来,何良与那黑衣少女均身中迷毒,何良一手僵抱黑衣少女腰间,那黑衣少女亦是紧紧靠在何良身上,两人一前一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何良口鼻气息正巧呼在那黑衣少女颈边,那黑衣少女还道何良有心作弄,心中又急又羞,恨不得一刀将何良斩成两段,不禁气得眼眶泛红。 赵七海一双肉掌于剑刃间来去飞快,正与那欲强抢杨秀的高瘦黑衣人斗得出神,斜眼见到何良与那黑衣少女同时倒地不起,心中实为着急,见谭老九和花百川便在近处治伤,心念作动,当即对两人喊道:“这狗贼难缠,拿家伙来!” 谭老九闻言,不多细想,回喊道:“二哥接刀!”即将身边长刀扔予赵七海。 赵七海喊了声好,急退两步避开来剑,正要作势接刀,那高瘦黑衣人此刻对付手无寸铁的赵七海本已吃力,哪肯再让其拿持兵刃?见状大骂道:“接个鸟!”当即一个飞身出剑,先行将那长刀给一剑打飞。 那高瘦黑衣人这手凌空拦刀使得潇洒,正要收势回身,突感右首杀气逼来,猛一侧头,瞥见一庞然身影破风而至,这才惊觉中计,还来不及应对,忽觉右肋剧痛,竟已受了赵七海一记刺掌突击! 原来赵七海故作接刀,实则是要引得那高瘦黑衣人出手阻拦,一见其露出破绽,当即侧身弓背,并指为刃,展臂作枪,仿着骆家枪法里极为迅猛的一招“哥舒贯月”,身如跃涧之驹,霍霍突刺而去。 那哥舒翰乃唐朝名将,屡次率军大破吐蕃,其擅使一路长枪,曾经纵马疾跃一枪刺下吐蕃王的首级而声名大噪,此时赵七海手底虽无兵刃,但气魄却更胜真枪,便如那哥舒翰将军当年凌空突刺之神勇,晃眼之间,飞身剑指已戳中那高瘦黑衣人右肋。 那高瘦黑衣人吃痛之下,挥剑回招,但掌臂乏力,赵七海趁机扣住其右腕、肘臂,一招“倒折金翅”连腕带剑顺势向下反折,唰的一声,剑刃便在其右腿留出长长一道口子,那高瘦黑衣人顿时溅血如雨,右肋又是剧痛似裂,痛得连声叫骂,急忙甩开赵七海,负伤跳开。 赵七海见那高瘦黑衣人伤得不轻,一时不致威胁,赶紧来到何良身边,往其口鼻探去,只见何良及那黑衣少女均是身子僵硬,但气息正常,双眼亦是不住打转,显是中了麻毒无法动弹,想来应无大碍,当即松了口气。 待见到黑衣少女腿上插着一柄短锥,拔出一看,心念忽动,再转头去看那正与诸葛四斗在一块的黑衣剑客,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对诸葛四喊道:“四弟小心!”跟着将手中短锥当作暗器,往那黑衣剑客背后飞掷而去。 那黑衣剑客原已将诸葛四一步步逼退至树丛边,转眼便能将其拿下,待听得赵七海呼喊声,疑心回身一看,果见一发暗器当胸射来,危急间身子后仰,手中快剑一抖,“铮”的一声,那短锥遇剑反弹,竟又直往赵七海身上打去! 赵七海见那短锥飞快袭来,似早有准备,顺手将地上枷板往身前一挡,应声将那短锥拦于胸前,随即将枷板一丢,跳上囚车,对着在场众人喝道:“都先住手!”再转头对那黑衣剑客问道:“阁下好身手,可是李林山庄的袁少侠?” 原来这李林山庄近年威震江湖、名声赫赫,除了一众门人凭着超群武艺诛除赵文华、胡植等不少严党奸佞外,那独门秘器“移魂刺”亦堪称江湖一绝,据说中者立倒,毫无虚发。 赵七海行走江湖阅历极深,见了眼前这柄短锥便似传闻中的移魂刺,是以猜想这一众黑衣人多半与李林山庄有关; 再者当年赵七海前往西疆营救戚、游两家时,曾与几个隐名剑客有过数日同行之缘,日后回想众人行事作风,便隐约猜得一行人应为李林门下,且此刻见这黑衣剑客的出剑身法,只觉与当年的袁姓少年极为相似。 当即再以暗器试探,果见这黑衣剑客出剑反击暗器的手法简直与袁姓少年如出一辙,这才推测眼前此人就是当年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剑客。 在场阎王帮众听得赵七海之言,当即退开几步,暂时停手,而其余黑衣人闻言,亦是退到一旁,纷朝那为首的黑衣剑客看去。 第451章 十恶不赦1 那黑衣剑客听得赵七海之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步跃开,将长剑贴于身后,走向赵七海,疑声说道:“在下正是李林门下袁少廷,阁下是…”此时见赵七海一面将散发拨开,细看其面容,随即惊道:“你是阎王帮的赵兄!” 赵七海一被认出,当即笑道:“正是,多年不见,袁老弟别来无恙?” 一想起多年前和这少年相遇时的情景,跟着便又想到当年在黄驼谷发生的凄烈惨况,胸口又是一阵闷塞,不敢细想下去,随即再露笑颜,指向那八位乔装成官兵的阎王帮众说道:“今天当真不打不相识,在场有几位也都是本帮的弟兄。”接着便要在场帮众一个个自报名号。 此时伤势较轻的官兵已剩下不到五人,这几人见了阎王帮众乔装的假官兵纷纷自表身分,方知原来自盐城县一路领头随行的,竟是恶名昭彰的燕帮钦犯。 又听得这群黑衣人乃是李林山庄门下,同样是犯案无数的绿林豪强,登时吓得说不出话,当下逃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个个背靠背缩成一团,眼见大势已去,一一丢下兵刃求饶,不敢稍动。 赵七海于是先命帮众将余下未死的官兵聚集起来,反手捆绑,口塞棉布,再将一名死去官兵换上杨秀的囚服,劈掉尸首的半张脸,使其再瞧不出原本面容,要余下官兵将那尸首当作杨秀设法带回交差,向官府传话今日之事都是阎王帮所为,谎报杨秀在双方血斗中已不慎被错杀身亡,在场官兵自知弄失朝廷重犯亦是死罪,只得无奈点头答应。 赵七海再命帮众将这几名官兵全给蒙上双眼,重棒敲昏,和假扮成杨秀的尸首一同锁入囚车中,再让两名帮众骑马拉着囚车将这些官兵载往山下放了。 袁少廷见得官兵已远去,便将面罩一揭,露出俊秀五官,一脸英豪风采,与当年的未脱稚气简直判若两人,随即要其他黑衣人也将面罩揭下,跟着对赵七海说道:“方才多有得罪,今天同行的几位师弟,赵兄也都见过的。” 当下逐一介绍起来,原来先前遭赵七海打伤的那名高瘦男子,正是袁少廷的二师弟郑添寿,而另两名携弓背箭的孪生兄弟,正是当年山西都指挥使游灿的两位孙子游胜和游迅,此二人亦已拜入李林双侠门下,师兄弟中排行第六、七。 赵七海一见得郑添寿和游氏兄弟亦在此,立即拉着当年一同前往西疆救人的花百川和谭老九,上前和这三人招呼致意,先对出手打伤郑添寿一事报以歉意,也称赞那游氏兄弟方才在树林中箭术如神、出手毫无迟疑,直有游灿当年之气势。 那郑添寿右肋、右腿伤得不轻,无奈方才自己专注对招而未能认出赵七海,否则先行停手当不致受伤,此事阴错阳差,本难怪罪对方,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因此苦笑自嘲几句便赶忙治伤。 而游氏兄弟当年对赵七海率众劫了平阳仓害得游灿冤死狱中一事,终日悲愤难以谅解,但这几年在江湖上历练下来,脾气已较年少时沉稳许多,见赵七海等人上前,当即平心静气抱拳还礼,以免失了本门礼数,但对当年之事至今仍难释怀,也不愿多作寒暄,随即去看那躺在地上的黑衣少女。 众人再朝那黑衣少女和何良看去,此时两人麻毒未退,虽已被分开,仍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袁少廷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这位是本门的小师妹,姓戚,名叫小婵。” 众人方才都见到这两人在地上交缠扭打的丑态,袁少廷见了阎王帮众似笑非笑的神色,赶忙解释道:“想来小师妹不知为何竟与这位公子一同中了本门暗器,这才弄得这般…这般狼狈,倒让诸位见笑了。” 赵七海一听得戚小婵之名,皱眉疑问:“姓戚?”再望了袁少廷一眼,袁少廷当即点头说道:“不错,小师妹便是当年戚大人唯一留下的爱女。”跟着便大略告知自己当年和赵七海等人于黄驼谷一别后,众人如何至山西阳曲县找到了戚小婵,再将其带回让师父师娘收留门下。 赵七海听完,感叹回道:“戚大人和游大人当年被那严嵩狗贼陷害致死,算起来也是本帮起的头,不管是戚姑娘也好,两位游少侠也好,只要有本帮能效力的地方,赵某一定全力交办,绝不推辞。” 赵七海眼见花百川和谭老九仍在一旁指着戚小婵和何良窃窃淫笑,当即使个神色要两人打住,怕其他帮众也跟着起哄胡闹,赶紧再将话锋一转,搭着杨秀肩头,对李林山庄一众门人问道:“各位此番前来,可也是为了这位杨秀杨兄弟?” 袁少廷正色回道:“不错,家师得知这位杨兄弟乃忠良之后,不幸落入严家狗贼之手,特命我们几位前来相救,却不料竟遇上了贵帮,幸好赵兄机警,否则再折损双方人马,倒便宜了那些狗官。” 杨秀闻言,急忙上前对众人拱手拜道:“杨秀何德何能,竟要累得诸位犯险,当真汗颜至极!” 袁少廷上前将杨秀扶起,说道:“杨兄弟不必多礼,杨大人生前乃是顶天立地的忠良好汉,只因被严家狗贼所害,这才落得凄惨下场,此事天下皆知。杨兄弟只身为父报仇,胆识令人敬佩,我李林门下个个也都与严家狗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往后有杨兄弟与咱们齐心协力,定能灭了严家那些狗贼。” 赵七海听袁少廷言下之意,乃是要邀杨秀一同拜入李林门下,但想杨秀此人胆艺双全,若阎王帮能得此人才,必定如虎添翼,再者也能弥补当年未能救出杨继盛之遗憾,因此稍作盘算后,上前邀请众人先至三十里外的阎王帮大寨一叙,庆祝劫得杨秀,如此一来,拉拢杨秀一事便能再作计议。 袁少廷起先不断推托,但杨秀却是一口答应邀约,加上郑添寿伤得不轻,正需找个地方好好治伤,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第452章 十恶不赦2 众人在原地随意包扎一阵,又过得半刻,原本埋伏在前方几里外的阎王帮众,因迟迟等不到押囚人马,生怕情势有变,于是派人前来一探,这才知道杨秀竟已被顺利救出,赵七海与那探子稍作寒暄,便要其先一步返还报知喜讯,而在场众人整装妥当后,待何良及戚小婵两人身上麻毒完全消退,这才一齐驾马前往大寨。 一路上,何良不时斜眼瞧向戚小婵,心想方才为求保命,一番无赖行径实是得罪了对方,眼下已是友非敌,上前正想致歉,戚小婵正巧也转过头来,却是恶狠狠瞪着何良,拔刀怒道:“淫贼!你又想干嘛?” 何良见戚小婵举刀逼来,吓得凉意陡生,支吾回道:“在下…在下只想跟姑娘说,方才的事…” 戚小婵冷冷说道:“方才的事,本姑娘自会一一跟你算清。”接着还刀入鞘,头也不回,清啸一声快马跟上袁少廷,两人并肩而骑,显得甚为亲昵,再不理会何良。 何良本想再问戚小婵是否已将体内的绣花针取出,但想自己一番好意只怕又被对方误会,当下也不想自讨没趣,便不再跟上,反倒是花百川和谭老九一齐靠了过来,满脸堆笑看着何良,谭老九跟着小声说道:“嘻嘻!何公子,瞧不出你的本事倒挺高,那悍妞儿的武功可不差啊,竟也被你给制得服服贴贴,了不起!” 何良见这两人一脸猥琐,自也猜出其言下之意,心想两人既合称“花天酒地”,想来三句不离风流,当下报以苦笑,便不再搭理。 众人于山林间赶路,出了山径,已是月色高挂。此时眼前蒙眬一片,难见去路,何良不擅骑马,已逐渐落在众人后头,赵七海便刻意放慢陪在一旁并骑,过不多时,远处隐隐透有火光,待得近处一看,众人已将马给慢下,此处原来是个渡船头。 众人纷纷下马,那船屋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作船夫打扮,见到领头的是赵七海,赶紧上前问安了几句,随即转身入内,又叫了两名男子出来,将三艘小船拖至渡头上。 袁少廷见那三名船夫打扮的男子身材精壮,臂膀筋肉纠结隆起,脚步沉实,显是武艺不差的练家子,于是向花百川问道:“这三位也都是贵帮弟兄?” 花百川点头回道:“不错,这儿叫做刘家渡,看上去是个小渔村,其实里头村夫都是本帮弟兄所扮,个个都是精通水性的好手,若有对头想从水路直闯本帮大寨,咱们只需在船上动些手脚,便能令他们有去无回,在水里做个死王八。” 袁少廷点了点头,心想这阎王帮处处与官府为难,朝廷和官府多次出兵却都束手无策,想来帮内高手如云固然不在话下,而此处群山环绕,云雾在湖面散之不去,水路凶险,加以渡头村夫皆为帮众所假扮,与山寨内互通声息,这朝廷和官府要想拿下阎王帮,确是难上加难。 何良听了花百川所言,又想到方才树林间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一下子便伤了十多条人命,自己至今仍是惊魂未定,眼前这些绿林豪杰却将那杀人弃尸一事看得轻松平常,虽说营救杨秀乃是忠义之举,但那些官兵也算奉命行事,倒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为救一人便要赔上如此多性命,而人命皆乃父母所赐,又岂有轻重贵贱之分? 这之间的是非恩怨实难论断,待自己上了大寨后,便要成天与这些豪强为伍,往后不知还要见到多少腥风血雨,一念及此,一时间竟是隐生退意。 何良正踌躇间,三名船夫已分别将小船备妥,赵七海一把拉着何良走上船头,其余人等陆续跟上,众人分作三船,径向湖心划去。何良回头远望来时山道,只见群山逐渐隐没水雾之中,转眼间渡头火光亦慢慢淡去,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今夜上了大寨,便再回不了头,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已来到湖心一座小山近处,只见那船夫先往天上射出三支烟花响箭,接着将小船左弯右划,所经之处激起阵阵水花,赵七海见得何良及李林山庄众人疑惑神色,当即说道:“这是本帮暗号,以防外人擅闯,而且这水底下都有咱们布好的机关,也只有帮内几个熟悉水路的弟兄才识得,他人若敢擅闯,非教船底刺出几个大洞。” 何良和李林山庄众人闻言,均觉这大寨重重防备,便如一座堡垒般,外人实难以擅闯,不禁深深叹服。 不久之后,三艘小船已先后靠岸,赵七海便命几名帮众先行入内通报,随即领着众人上山。 这上山的栈道仅只一条,宽一丈多,沿山壁盘旋而建,栈道口立着一座两个人高的大石碑,石纹斑驳,上头刻着“正气岗”三个大字,红漆涂底,字体雄浑,颇有磅礡之气。 栈道对向的山壁顶端火光重重,显是有人把守,且山壁上头挖有十几座暗坑,隐约可见箭筒一类的机关藏于其中,何良心想,若是有官兵随意闯入,这乱箭齐往栈道上射来,无路可避,定要死于箭下,正胡思乱想,无意间见到山壁上留有一滩暗红印记,想来多半是干去的血迹,定是以往厮杀血斗时所留下,不禁又是暗暗心惊。 众人一边走着,诸葛四沿途提醒何良和李林山庄众人留意路边布防机关,若是一不留神误触机关,那刺网箭坑轮流招呼,到时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尸骨难全,何良一听,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只敢乖乖紧跟在赵七海后头,蹑手蹑脚,不敢再东张西望。 游氏兄弟见得何良一副畏畏缩缩,初时只觉好笑,但一路走去,那沿途机关布设却是越看越觉眼熟,两兄弟互望一眼,均觉古怪,正努力回想究竟曾在何处看过,忽听得一人远远喊道:“大公子!二公子!真是你们?” 第453章 十恶不赦3 游氏兄弟闻声同时看去,只见前方山道上一人快步行来,展臂相迎,圆脸微胖,留着满脸杂须,两兄弟一见,不禁齐声喊道:“毛叔叔!”此人竟便是十年前曾在游灿麾下奉命镇守平阳仓的副将毛应忠。 想当年戚、游两家满门的充军队伍在黄驼谷遭鞑靼蛮兵劫掠杀戮殆尽,幸而当时毛应忠以肉身护住游氏兄弟两人,游家才得以保住血脉,而赵七海等人随后也将身受重伤的毛应忠带返救治,游氏兄弟自此则和毛应忠断了音讯,原以为其凶多吉少,想不到今日竟又在此重逢,游迅当即兴奋问道:“毛叔叔,你怎么也在这?我还以为你…” 毛应忠拉开衣服,露出胸前一道自右上而左下的大刀疤,指着那伤疤说道:“是啊,任谁受了这等重伤,十个有九个定要送了命。”指着一旁的赵七海说道:“幸好当时二哥和几位弟兄费尽心思,从西疆带我回来的路上沿途寻访名医,这才把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我也才能再活着见到你们俩。” 赵七海笑道:“这是老天让你命不该绝,否则以你当时的伤势,就算再看过一百个名医,也绝不可能有这般造化。” 游胜听得毛应忠称呼赵七海为二哥,猜知其多半已入伙阎王帮,而这正气岗上的机关布设想来也都是出自其手,怪不得如此眼熟,但两兄弟对阎王帮本有旧怨,于是再问毛应忠:“那你治好伤后,怎么不设法来找我们,反而和他们成了一伙?” 毛应忠回道:“嗯,当年我重伤痊愈后回到太原老家,但那里已人事全非,打听后才知道我家祖宅已被官府抄收,我老父气不过,又听得西疆发生变故,以为我已命丧在那,一气之下瘫了身子,两个月后便过世了,而我兄长则带着其他老小去投靠汾阳的一位堂亲。当时我知道自己不见容于朝廷,那严家狗贼若是得知我还活着,多半会派人来灭我的口,因此我不想再去连累旁人,既没和我兄长联络,自然也没想过去找你们俩,但我也不能就这么让那些狗官好过,因此我便在二哥的引荐下加入了本帮,看帮内能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大家合力来对付那些贼狗官。” 赵七海抢道:“毛兄弟过谦了!这几年来如果不是借重你的长才,替大伙守下不少胜仗,本帮也不会有今天的基业,这帮里头还有谁能和你立下的大功相比?” 毛应忠摇头笑道:“众弟兄都是一同为帮里出力,哪有什么大小功之分?这两位公子都不是外人,二哥就不用再替我吹嘘了!”赵七海听完哈哈一笑,便让毛应忠自个与游氏兄弟俩叙旧。 游氏兄弟多年来未闻毛应忠之讯,只道其早已身故,如今见其安然无恙,再次重逢自是欣喜欲狂,此时见到毛应忠满脸杂须已转斑驳,又看到其手臂、后颈露出一块块烧烫疤痕,知道是当初在黄驼谷为护住两兄弟性命所留下,两兄弟叙及往事,一时热血翻涌,说到激动处,当即与毛应忠互拥而泣,难以自制。稍过一阵,三人心绪渐平,毛应忠这才拉着两兄弟的手,继续一齐往山顶上走去。 过不多时,一行人已到得岗上,前方便是一座大寨,那大寨依山而建,分作两层,由木竹石墙混建而成,形貌虽显粗糙,却颇有豪迈之气。大寨内灯火通明,席开几十张大方桌,桌上摆满酒坛肉盘,桌前已坐了上百名帮众,见得赵七海领着众人到来,立时起身欢喝,鼓掌拍桌,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惊愕之下,竟不自主退了两步。 众人一路向里头走去,那主桌前两人笑脸迎了上来,赵七海即上前为众人互作介绍,那右首一人灰发披肩,皮肤黝黑,脸上细纹密布,看似年过花甲,但身子直挺,目露精光,丝毫不显老态,正是阎王帮的当家帮主,外号“千人屠”的燕逢春; 而左首一人身型略瘦,长脸短须,年约四十多岁,束发戴冠,手握折扇,作文人打扮,与在场帮众的粗旷形貌大不相同,正是当年在山西霍州谋划抢贡盗粮的“计将军”徐定。 李林山庄众人素闻燕逢春此人武功奇高、行事豪爽,手刃官兵恶霸不计其数,是以江湖上为其取了个“千人屠”的名号,此刻一见,只觉此人举止豪迈,傲而不骄,果然有统领群雄的风范,人人均慕其威名已久,即由袁少廷领头,轮流上前拜会。 袁少廷跟着向徐定介绍起门内师弟妹,徐定一见到游氏兄弟,当即先行一礼说道:“几年不见,两位游公子越发英挺,徐某差点要认不出了。” 游氏兄弟对徐定并无好感,随意拱手回礼便自顾与戚小婵说笑,徐定一见,知道两兄弟仍对当年霍州盗粮一事耿耿于怀,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报以微笑,跟着小声嘱咐一旁帮众几句,便让那帮众将李林山庄众人带至座上。 徐定随即偕同燕逢春上前招呼杨秀入座主桌,赵七海亦带着何良往杨秀身旁一坐,徐定跟着再要诸葛四、花百川、谭老九等今日有功人等也一同入座主桌,主桌随即满座,却刻意将李林山庄一行人安排在次桌,仅由毛应忠一人前去作陪。 毛应忠一入座,即拉着游氏兄弟俩继续叙旧,对袁少廷、郑添寿、戚小婵等人只随意举杯一敬便未多加理睬,戚小婵见游氏兄弟和毛应忠有说有笑,而今日戏弄自己的何良不但同杨秀入座主桌,前去举酒致意的帮众不曾停过,反观自己却是大受冷落,未得招呼,竟连这淫贼也不如,心中越想越气,独喝闷酒,嘟起嘴来不发一语。 袁少廷察言观色,怕戚小婵耐不住性子,一会便要发作,见机向游氏兄弟使了个眼色,两兄弟向来机灵,又懂得讨这小师妹欢心,当即靠上来与戚小婵说笑逗弄一阵,这才让戚小婵暂时消气。 第454章 十恶不赦4 宴席之间,赵七海不断夸赞何良在神医门内如何仗义相救、如何舍身为己、医术又是何等出神入化,同桌帮众及杨秀直听得连声叫好,燕逢春更是多次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连连举杯致意。何良不愿居功,又甚少经历这等欢庆场合,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上几句豪气话,且席间只顾用菜却是滴酒未沾,幸亏赵七海素知何良性情,几度在一旁把酒帮腔,这才没扫了众人兴致。 接着轮到杨秀讲述自己年少时曾投身军旅立过战功,而义父杨继盛获罪后自己亦受牵连丢了军职,这些年便自学苦练武艺以谋复仇,练就一路迅雷双斧的本事,跟着又细述自己如何只身犯险,一夜之间除去了三名严党奸贼,总算替冤死的义父出了口恶气。 原来那严嵩老儿身边有位亲信名叫严安,原本只是严府里的一名小杂役,因为人机灵,屡屡见机为严家献策分忧,因而大获宠信,很快被拔擢为严府里的总管家,当年杨继盛等多位忠良含冤而死,便与此人的谗言脱不了干系; 一个多月前,那严安带着另外两名同伙到洛阳为严家置办新宅,杨秀便扮作一名柴贩送了批好柴进府,却暗中在干柴里夹入火药,那家丁未察异状,当夜果然将整座新宅炸得不成原形,杨秀再佯装救火混入府里,趁乱杀了严安和两名同伙,砍下脑袋,临走前还在宅邸大门挂上“严嵩狗宅”四个大字的横匾。 随后更将那三颗脑袋装入礼盒,用严安之名,托镖局快马进京送至严府,据说那严嵩老儿一打开礼盒,立刻吓得自太师椅上跌了下来,还因此足足病了十多天无法上朝,众人听完这等义举,无不大呼痛快,拍掌叫好。 众人笑骂一阵,便换诸葛四诉说今日救人之事,只听其大声说道那徐定如何神通广大,事先得知杨秀遭擒,接着筹谋用计,分派众人在半路将押囚官兵拦住,把一行官兵带往深山里杀得落花流水,将今日救出杨秀一事全归功于徐定,对李林山庄众人却是只字不提,直让坐在另一桌的李林山庄众人个个听得面色铁青,处境颇为难堪。 游氏兄弟数碗酒下肚,略有醉意,听得一旁主桌不断夸贺庆功,大感不是滋味,游胜即对着毛应忠抱怨道:“毛叔叔,依你们所说,好像今日劫救杨秀兄弟都是你阎王帮的本事,反倒是咱们几个不该来插手,还差点坏了你们的好事?” 毛应忠尚未答话,游迅亦答腔道:“那当然,他阎王帮的好本事咱们以前早领教过,他堂堂一个阎王帮,又怎会把我们几个无名小子给放在眼里?” 戚小婵自方才便满腹怨气,一齐发作道:“哼,师父师娘在江湖上名声何等威风,本门的名头哪会输给他阎王帮,凭什么那死淫贼被当成上宾,咱们几个只能坐在这儿喝闷酒?他阎王帮简直欺人太甚!”说着拳头一紧,站起身来便想至主桌理论。 袁少廷见状,赶紧往戚小婵衣角一拉,命其回座,低声说道:“你别冲动!依我瞧这事没这么简单,咱们八成是被他们算计了。” 游氏兄弟和戚小婵均一脸疑惑,不知袁少廷所指为何,郑添寿微一皱眉,再看看另一桌杨秀和阎王帮众把酒谈笑的模样,登时会意,忿忿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些人好攻心计!” 游氏兄弟和戚小婵听出事有古怪,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袁少廷见同桌的毛应忠面有异色,于是说道:“毛前辈想必知道内情,你们不妨问问他?” 毛应忠闻言,先是一副吞吞吐吐,却又挡不住游氏兄弟的追问,这才小声说道:“好吧,你们是自己人,我就对你们说了。这一切都是咱三哥的意思,他一听到今日的事,就猜到你们定会邀杨秀兄弟拜入门下,但此人本帮也是志在必得,唯有用这个法子将你们支开,再由几位当家的和杨兄弟示好,这要拉拢他入伙本帮便容易多了。” 游迅闻言一惊,回道:“这么说来,打从我们上得山寨,那杨秀兄弟不就十之八九成了你阎王帮的人了?” 毛应忠点头道:“是啊,那杨大人生前与本帮也素有渊源,因此这回咱大哥便下令,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将此人收留帮内,否则以咱大哥的性子,待客绝不会如此无礼,这实在是非不得已,你们也只怕是白忙一场了。” 戚小婵一听,急问道:“大师兄,咱们下山前,师父特地嘱咐一定要将杨大哥给带回去,如果他真要留在这儿,那咱们怎么对师父交代?” 袁少廷稍作盘算,跟着对其他人说道:“好吧,我来试试杨秀兄弟的意思,你们也一起来。”毛应忠待想劝阻,却又怕惹得李林山庄一行人更加不悦,只能任由其去。 袁少廷当即带着几个师弟妹起身走至主桌边,拱手对燕逢春说道:“燕帮主,晚辈们不胜酒力,我二师弟身子也伤得不轻,这便先回房歇着,少陪了,还请帮主莫怪。” 燕逢春酒过数巡,一脸微醺抬起头来,先与徐定对望一眼,跟着点头回道:“少侠言重了,咱大寨就只有这些粗菜淡饭,若是怠慢了各位,还请包涵,你们也累了一天,就请自便吧!”说着便要两名帮众带袁少廷等人前去客房。 袁少廷听燕逢春言语中并无半点挽留之意,更加确信今夜阎王帮刻意将自己一行人冷落在旁,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有机会邀杨秀加入师门,于是趁着跟主桌众人致意之际,向杨秀问道:“杨秀兄弟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想必也累了,要不和咱们一起回房歇着,咱们几个师兄弟也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杨秀尚未答话,徐定先接口道:“难得杨秀兄弟历劫归来,若是大伙这么轻易便放他离开,岂不是让人笑话本帮待客不周,咱们已说好一会要拉杨秀兄弟共枕狂饮,醉倒方休!”再转头对杨秀笑道:“杨秀兄弟,你可别扫了大伙的兴!” 第455章 十恶不赦5 杨秀一听,亦笑道:“好!杨秀平生没什么长处,唯有胆量、酒量这两样,那可自豪绝不输人,奉陪便是!”同桌阎王帮众一听,立时轰然叫好。 袁少廷一愣,正想再说些什么,戚小婵却先抢道:“慢着!杨大哥,他们这些人不怀好心,刻意把你和咱们分开,就是要把你留在帮里,不让你有机会和咱们回师门去,你别中了他们的计!” 在场众人闻言,登时鸦雀无声,戚小婵虽是实话实说,但如此将话说开,反倒让杨秀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示,只得强颜干笑,坐立难定。徐定随即淡然说道:“听戚姑娘所说,莫非你们今日一同劫救杨秀兄弟,乃是奉了尊师的指示,事成之后便要邀他加入贵门?” 戚小婵不假思索回道:“不错,是又怎么了?” 徐定点点头,跟着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本帮用计要将杨秀兄弟强留在帮里,这话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大伙不过是邀杨秀兄弟在此吃酒庆贺,杨秀兄弟要走要留,全凭他自己的意思,本帮可没有强押他在此。反倒是你们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邀杨秀兄弟拜入师门,岂不让人以为你们今日救人并非全出于江湖道义,而是别有私心?” 戚小婵闻言立时哑口,自己一时快人快语,反倒落了把柄让徐定问得难以辩驳,气得嘟嘴胀脸,指着徐定支吾道:“你…你别胡说!我们才不是…师父他才没有…”但越说越是含糊,在场阎王帮众见状,更是跟着哗然起哄。 袁少廷见了今日事态,又见得杨秀一副为难模样,已知要邀杨秀加入师门无望,当下颇为无奈,于是将戚小婵拉至身后,要其别再多嘴,跟着对杨秀和同桌帮众拱手说道:“我这小师妹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后失言,还望各位勿怪,我们这就回房,少陪了!”随即要其他门人一同离去。 戚小婵被袁少廷拉着离开,满腹不甘心,还想再多说几句,频频回头看着杨秀,正巧见到同桌的何良也望向自己,便又想到白天遭何良戏弄的事,跟着更见到花百川和谭老九一左一右搭上何良,竟毫无遮掩指着自己窃窃淫笑,这一口气再也咽不下去,当即甩开袁少廷,快步走回主桌,指着何良鼻子大骂:“死淫贼!今天的事本姑娘还没和你算清,你别太得意!”再举刀指着花百川和谭老九,破口骂道:“你们两个也是,还敢胡说八道,本姑娘就再多赏你们几刀!” 花百川先是一愣,当即回骂道:“呸!好大的口气,这是本帮的地盘,哪轮得到你在这撒野?” 戚小婵再回斥道:“撒野又如何?你们两个丑八怪合起来,还不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 花百川一听,更是气得一把胡子都翘了起来,其和谭老九两人一个黑脸阔嘴、一个疤脸狐眼,样貌虽不好看,但又何曾被人称作是丑八怪?况且被一个姑娘家说成手下败将,自己日后在其他弟兄面前又如何能抬得起头? 当即一个拍桌,震得满桌酒菜飞溅,正要再发作,袁少廷赶忙喊道:“小婵住口!”跟着往戚小婵身前一站,对花百川抱拳说道:“本门小师妹酒后口不择言,得罪了几位,还请别和她一般见识。”转头再对戚小婵说道:“小婵,还不向几位同道赔礼?” 戚小婵叉着腰,气鼓脸说道:“今天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我又没说错,赔什么礼?” 袁少廷不愿在此节外生枝,暗骂戚小婵冲动坏事,正要厉言相劝,便听得谭老九嘿嘿说道:“是啊,姑娘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和花兄弟两个生得其貌不扬,又是技不如人,怎敢要姑娘来向咱们赔罪呐?” 谭老九一边说着,一边搭上何良肩头,再嘻嘻说道:“何兄弟就不同了,不但人生得俊俏,武功又高,咱两个打姑娘不过,何兄弟只一出手,那便制得服服贴贴了。”转头再对何良说道:“何兄弟,这等本事,咱两个往后可要多多向你讨教呐!” 花百川随即会过意,亦是答腔回道:“嘿,讨教什么?我说任凭武功再厉害的姑娘家,只要见着何兄弟这等翩翩相貌,欢喜都来不及了,谁还愿意动真格的?这等俊俏本事,咱两个丑八怪这辈子多半是学不来了。” 谭老九哈哈称是,跟着一把将花百川抱住,将其扑倒在地滚了几圈,故作柔声道:“你这小悍妞儿,今天落在我手里,看你能往哪儿逃?” 花百川立时嗲声回道:“俊哥哥,你生得这般俊俏,武功又高,奴家心里欢喜的紧,哪还愿意逃?”说着刻意将头一扭,窝进谭老九的怀中,大掌往脸上一遮,故作羞涩模样。一旁阎王帮众方才皆听得今日树林中发生之事,再瞧这两人演示一次,模样滑稽逗趣,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戚小婵看到此处,早已气得半死,立即跺脚怒喊道:“找死!”一把推开袁少廷,拔出单刀,猛一跃步便要朝花百川背心砍去,一旁阎王帮众见状,纷纷起身上前一挡,而袁少廷等人今夜先是遭徐定算计,此刻又见小师妹受辱,心中早就气忿难平,再顾不得敌我悬殊,不甘示弱,当即长剑挺出,护在戚小婵身旁。 毛应忠眼见双方人马一言不合,几乎刀刃相向,赶紧往双方人马中间一站,避免真动起手来,只是一边是旧识后辈,另边是本帮弟兄,帮着哪边都不对,只得先打个圆场对李林山庄众人说道:“各位息怒,本帮弟兄都是粗人,酒后乱了性子乃常有的事,这胡闹过了头,绝非刻意要对戚姑娘不敬。” 赵七海亦上前朝花百川、谭老九瞪了一眼,厉声说道:“戚姑娘可是忠门之后,本帮当年亏欠戚大人在先,至今尚未弥补,哪容你们这样戏弄人家?还不快向戚姑娘赔罪?”花、谭两人一听,自知理亏,酒也醒了大半,只得乖乖上前弯腰赔罪。 第456章 抢先出手1 何良见状,心想这一切可说皆因自己而起,正好趁此机会向众人解释清楚,也好还戚小婵一个清白公道,于是上前说道:“各位大哥,今日之事乃因在下偷袭在先,使诈在后,又和这位姑娘双双误中暗器,这才丑态尽出,我二人皆是迫于无奈,还请各位大哥往后勿再提起此事,以免坏了姑娘家的清白。”接着转身向戚小婵行礼道:“戚姑娘,在下也向你赔个不是,今日之事还望见谅。” 何良本想戚小婵能就此息怒,岂知才抬起头来,便听得戚小婵冷冷说道:“淫贼,依你所言,莫非是说本姑娘技不如你,这才自讨苦吃?” 何良闻言急道:“姑娘千万别误会,在下万万没有此意。” 戚小婵回道:“哼,即使你没有此意,却难保他人不会这么想。” 何良问道:“那…依姑娘的意思是?” 戚小婵亮起一对鸳鸯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何良,说道:“你我在此光明正大比试一场,好让人知道本姑娘的本事远胜你这死淫贼!” 何良从地上拾起单刀,显得面有难色,苦笑道:“姑娘别说笑了,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对武功又一窍不通,要这兵刃有何用?在下认输便是。” 戚小婵回道:“你还没打便认输,那旁人定认为你是有意相让,却不是本姑娘的本事胜过你。你听着,这兵刃你爱用也罢,不用也罢,总之本姑娘下手决不留情,你好自为之。” 袁少廷听到这里,大感不妙,其心知何良乃赵七海的救命恩人,若因此有任何不测,只怕此事难以善了,正要上前阻拦,却听得何良说道:“好,既然姑娘决意如此,那在下也无话可说。”跟着转头对在场众人说道:“各位大哥,今日比试皆因在下而起,若在下当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罪有应得,还请各位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赵七海及诸葛四素知何良不懂半分武艺,听得何良同意比试,均是大感意外,虽说戚小婵乃女流之辈,但毕竟是闻名天下的李林双侠亲传弟子,手上功夫自然不差,今日连花百川、谭老九两人连手且非对手,想那何良一副弱不禁风,如何能与之比试? 只怕连三招都抵挡不住,但想何良既已当众答应,却也不便上前劝阻,只得在一旁静观其变,危急时再伺机救人。 戚小婵见何良两手将单刀合握在胸前,竟是刀背朝外,姿势古怪,此人若非假意示弱,便是当真不懂半分武艺,当下也不多想,眼神一狠,大喝道:“死淫贼,少假惺惺,看刀!”一语方毕,一招“开山掠地”便朝何良迎面直劈而去。 何良见得一刀当头劈来,惊呼一声,手上单刀往地上一丢,向着戚小婵抱头窜去,戚小婵临敌时从未见过有人竟将脑袋自行送上门来,只感莫名其妙,但刀势却不见缓,仍是一鼓作气直直劈去,眼见便要斩上。 何良突然“唉呦”一声,跟着身子向前跌滚,刀锋自其耳边呼呼划过,却无巧不巧给避了开。戚小婵眼前一花,转头看去,何良竟已跌坐在自己身后,当下只道何良绊倒跌跤,这才侥幸避过一刀,不禁暗叫可惜。 原来何良心想这戚小婵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眼下只有设法令其消气,方能善了,因此打定主意,要将那萧雪晴所传授的“混水藏龙”使得藏巧于拙,看似狼狈而逃,实则巧妙避招,令戚小婵在众人面前显得威风,自己再上前假意求饶,这才能令其善罢罢休。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面子上可大不光采,但眼下却也已顾不了这么多,只得硬着头皮接招。 只见戚小婵刀法凌厉,去势快而不乱,步法沉而不滞,将一路八卦踏风刀使得虎虎生风,身法极为好看,果然是名家所传,在场阎王帮众不禁眼睛为之一亮,更有不少人便暗暗喝采起来。反观何良则是忽而抱头鼠窜,忽而贴地乱滚,时而跌跤,时而惊呼,在大厅里左闪右逃,与那连发快刀不时擦身而过,虽说毫发无伤,却也是狼狈至极。 在场阎王帮众见到何良这般胆小无赖,已有不少人看得摇头叹息,均觉如此躲法有失大体,实非好汉所为,而只有燕逢春和赵七海等少数几位武学高手脸露异色,逐渐瞧出其中端倪。 戚小婵将一路八卦踏风刀使全,已将厅内桌凳砍坏不计其数,何良虽保得安然无恙,但单单一招“混水藏龙”使了不下几十回,早就累得晕头转向。 见戚小婵稍作歇手,正想上前求饶,忽听得花百川喊道:“何兄弟当真厉害!这悍妞儿连砍了几十刀,连桌椅都给砍烂了,何兄弟却是毫发无伤。” 谭老九亦接口道:“可不是吗?这『鹤子翻江』的功夫可不是人人都会使,我也只见过几次,原来何兄弟高人不露相,不知情的还以为何兄弟不懂武功呐!” 原来这两人心知何良乃赵七海的救命恩人,眼下便是本帮的人,但何良这般躲躲藏藏、翻来窜去实在难看,此事若传了出去只怕有损本帮名声,因此心生一计,随口胡诌说道何良使的乃是一套奇门武功,给何良添点面子,也让本帮不致名声扫地。 这两人刚说完,登时便有不少帮内弟兄会过意,纷纷接口呼应,有人说道何良本事厉害,便是再来几十刀也砍不中,有人说道何良大人大量,不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是以迟未出手,更有人说道自己也曾见过一位将军使出这招“鹤子翻江”,乃是天下第一绝学,单凭一人便将整队鞑靼蛮兵给打得落花流水。 何良听众人越说越是离谱,心中暗骂众人无端瞎搅和,要是惹得戚小婵心中起疑,那方才一番功夫可就白费了。 戚小婵先前见到何良的狼狈模样,便像是全然不懂武功之人,心中怒气本已消解大半,岂知听了众人言语,心中疑虑陡生,暗想自己这一路刀法使全,竟没能砍中何良半分,莫非此人真会什么“鹤子翻江”的功夫? 第457章 抢先出手2 此时细细想来,今日在树林中,何良曾往自己的膝弯上一戳,一招便令自己站不起身,此人若非习武之人,怎会如此高明的点穴手法?一念至此,再无疑心,喝道:“死淫贼!竟敢戏弄本姑娘!”一个箭步跃出,反手一刀横劈而去。 何良正喘息间,见得戚小婵一脸怒气冲冲横刀劈来,便知不妙,看准来势,身子窜前,待得单刀近身,正要滚地避过,岂知戚小婵蓦地变招,将刀锋一沉,向前贴地削去,转眼便要斩上何良双腿。 原来这招“混水藏龙”的精要之处,便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以进为退,忽施怪招避过来势,但戚小婵方才与何良追斗不下几十回,加上心中已有了防备,此时潜心回想,已能约略猜出何良的避招要诀,因此一见到何良窜出,立时变招直取双腿,要杀得何良措手不及。 何良眼见戚小婵刀锋便要劈中自己双腿,这招“混水藏龙”哪敢继续用上?赶紧使力一跳,脚底生风,那单刀便自脚下扫过,正庆幸间,屁股一痛,身子竟是笔直向前飞去。 原来戚小婵方才一招便是要诱得何良起身跳开,再趁其身在半空无可避处,猛地反脚踢出,正中何良后臀,这一脚使上全力,何良连飞带滚,撞翻了几张桌椅,直摔到主厅门边这才停下,登时痛得全身发麻,眼冒金星。 何良被这一脚踢飞,摔得不轻,一时间难以回神,迷糊中见到戚小婵走上前来,冷冷说道:“死淫贼,方才那一脚,是报你白天出手偷袭之仇,接下来这一刀,是报你弄臭本姑娘名声之仇!”说着单刀高举,一刀便要往何良右臂上斩去。 众人一见,惊呼声四起,赵七海正要出手阻拦,忽见一人自头上飞跃而过,身在半空,五指如电急往戚小婵刀背上抓去,抢先一步出手将单刀拦下。 戚小婵单刀遭人以五指扣住,正要出力抵御,岂知那人身在半空,将刀一扭,身子凌空下坠,将全身劲道落于刀背上,戚小婵手腕一痛,若再执意拿住刀柄,这手腕随刀反折,自己非受重伤不可,大惊之下,赶紧将单刀脱手,转头一看,那凌空夺刀者不是别人,正是阎王帮的大当家燕逢春。 原来燕逢春自始至终都在一旁观战,忽见何良遭重脚踢伤,心中便觉不妙,待见到戚小婵举刀欲斩,已先一步从人群中跃出,凌空使得一招“飞鸢擒蛇”,此招乃是燕逢春的得意招式,夺人兵刃,百无虚发,自然一招便将戚小婵的单刀夺下。 燕逢春见戚小婵出手狠辣,差点便伤了何良一条右臂,不禁摇头说道:“小姑娘人长得挺美,怎么手段却是如此狠辣?你既已胜出,又何必再下重手伤人?” 戚小婵不甘心兵刃被夺,亦怒声回道:“哼!这死淫贼行事卑鄙,他是罪有应得,本姑娘爱怎样便怎样,你又凭什么管本姑娘的事?” 燕逢春见戚小婵如此刁蛮,心中有气,峻声说道:“这位何兄弟是本帮的恩人,单凭这个,老夫便可管得!” 戚小婵方才被燕逢春等人冷落一旁,又遭花百川、谭老九两人戏弄取笑,已是满肚子恶气,此时一股气全发作起来,大骂道:“哼,你阎王帮专收些无耻淫贼之徒,只会联合起来欺负人,算什么好汉!”此话一出,大寨内登时骂声四起,一干帮众纷纷作势欲上。 燕逢春听得戚小婵竟辱及本帮名声,若不令其俯首认错,只怕难以服众,于是将夺来单刀往戚小婵身前一扔,再让人从大厅主座上将自己的兵刃取来,指着戚小婵说道:“好、好! 你说本帮只会联合起来欺负人,老夫这便同你单打独斗,只是老夫出刀向来见血,要是在你身上留了些记性,那也怪不得老夫,你可有胆子比试?” 袁少廷一听得燕逢春欲与戚小婵比武,哪能同意?这小师妹刀上功夫虽是不差,但又如何能与燕逢春这等当世高手相提并论? 赶紧上前拱手拦道:“燕帮主,我这师妹说话不知轻重,得罪了贵帮,还请见谅,今日之事不如就此作罢,我们今晚便走,不敢再作叨扰,告辞了。”说着拉住戚小婵的衣袖便要离去。 岂知戚小婵性子极烈,气上心头,即便知道自己难是燕逢春对手,却又哪肯先行认输?当下将袁少廷一把推开,双刀上手,挺身说道:“好!要比就比,本姑娘可不怕你!只是你若打输,又该当如何?” 燕逢春本想稍作威吓,若对方肯知难而退那便罢了,不用多伤江湖和气,岂知戚小婵却是一口答应比试,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邀战在先,看来这场比试已势不可免,当即抽刀出鞘,点头说道:“好,若你当真胜得过老夫,一切依你便是。” 戚小婵想了一下,眼见燕逢春手中金刀透体莹亮,刀锋生寒,浮刻龙纹,显是一把难得的宝刀,于是说道:“好,若你输了,你手中兵刃便归本姑娘所有,这死淫贼也得交由本姑娘处置!” 此话一出,主厅内又有不少帮众怒骂起来。要知练武之人于这贴身兵刃往往看得极重,而这把游龙宝刀更是燕逢春年轻时因缘际会下由一位隐世名匠所赠,数十年来不知斩杀了多少官兵恶霸,早与燕逢春密不可分。 因此燕逢春听戚小婵一开口便要了自己的贴身宝刀,亦是脸色大变,心想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当下将心一横,冷笑说道:“好、好!老夫倒要瞧瞧你有多少本事!” 戚小婵血气方盛,既已决心比试,便无所畏惧,瞥见袁少廷又要过来阻拦,反手一刀将袁少廷先行逼退,喊道:“大师兄你让开!” 跟着箭步跨向燕逢春,不探虚实,双刀直接破风劈出,燕逢春自恃身分,有意先让三招,因此仅是侧身跃开,游龙刀负于身后,暂不发招。 第458章 抢先出手3 戚小婵见燕逢春有意相让,于是跟着退开,奇道:“为何不出招?” 燕逢春回道:“老夫身为长辈,你又是姑娘家,按江湖规矩应当先让三招,有何奇怪?” 戚小婵一脸不悦说道:“什么长辈晚辈、男子女子?本姑娘与人比武,向来不占人便宜。”见燕逢春将宝刀贴臂反持,显是执意再让两招,于是哼了一声,双刀亮起,原地作势舞了两下,说道:“三招已过,别婆婆妈妈的,动手吧!” 燕逢春见戚小婵脾气虽烈,却是心直磊落,大有豪杰本色,当下也暗暗赏识,不敢再让,举刀一敬,说道:“好,小心了!” 脚步虚晃,突然左右滑步大跨,竟似鞋下抹了油般,身影飘然,转眼已溜到戚小婵身前,身子跟着一侧,反手出刀,便朝着戚小婵拦腰斩去。 戚小婵原见燕逢春尚在七步之外,岂知其身形如风,说来便至,眼前一花,那宝刀竟已无声斩来,大惊之下,赶紧将双刀交叉横架腰前,作个十字拦虎势,勉强挡住一刀,借力跃出一丈之外,正要再摆出架式,忽觉掌底酸麻,双刀急颤,嗡嗡作响,却是那燕逢春刀势威猛,余劲犹存。 戚小婵稍作调息,不敢再有半点轻忽,缓步逼近,突然连两侧翻,跃至燕逢春身后,接着右手快刀如风,连发不止,左手则是随势在后,伺机偷袭,一左一右、一快一慢,配合得天衣无缝,使的正是一路鸳鸯双合刀,刀法走势便如一对鸳鸯逐于水中,一先一后,终至两合,招式连贯且一气呵成,大开大阖中暗藏杀机,直令众人瞧得目不转睛。 燕逢春有意先试探戚小婵刀法虚实,当下只守不攻,虚招相迎,十招下来,见得戚小婵招式严谨,少露破绽,暗暗赞赏这小姑娘年纪虽轻,刀法造诣在阎王帮内却已少有人及,因此不敢小觑。 身法一变,使出自创的一路“醉游龙刀法”,滑步虚实不定,出刀快而刁钻,身形飘忽,似醉非醉,左右手互换使刀,时而回旋扫腿,时而脱刀变爪擒拿,便如蛟龙般游走于戚小婵双刀之间,招式悠然自若,阎王帮众平时少见燕逢春使得这套刀法,今日难得一见,均觉精妙无比,登时满堂喝采。 戚小婵见燕逢春刀法骤变,捉摸难测,越斗越是心惊,十招方过,已被燕逢春连刀快爪逼得身法大乱,刀法渐不成章,再加以燕逢春刀劲威猛,宝刀锋利,兵刃相交下,戚小婵双刀上头已现出五六个半寸深的破口,且是腕臂俱痛,双刀拿捏不稳,只能勉强居于守势,根本难以出招回击。 燕逢春见戚小婵破绽渐出,一个缩身滑步晃至戚小婵右侧,右手游龙刀顺势横斩而出,戚小婵未及思索,右手举刀一挡,突见燕逢春一个换手使刀,改以左手执刀续进,右掌脱刀变爪,直袭戚小婵颜面而去。 戚小婵见状吓得低呼一声,左手举刀护住头脸,身子跟着急退两步,燕逢春却是趁势追击,变爪为指,运劲使出“断弦功”,四指作弹筝拨弦状,猛地自下而上往刀侧一弹。 戚小婵左手本已酸麻难耐,这一来更是难以承受,只听得“铮嗡”一声,左手一震,单刀应声脱手飞出,直直刺入屋梁上,刀身兀自颤动,阎王帮众见得燕逢春招式潇洒,指力惊人,无不放声叫好。 燕逢春见胜负已分,无须再斗,正欲退开,岂知戚小婵个性刚毅,不愿就此认输,怒喝一声,倏地鱼跃攀上横梁,将单刀从梁上拔出,双脚一蹬,自上而下朝着燕逢春凌空飞扑而去,待得近身处,左右双刀作势欲合,往燕逢春两侧齐肩而斩,使的正是雁行刀法中的一招“并翼双飞”。 燕逢春见戚小婵仍不罢休,心中有气,喝道:“好顽劣的姑娘!”快手插刀于身旁座上,看准戚小婵双刀来势,提气后仰,避开双刀齐斩之际,倏地双爪齐出,紧扣戚小婵左右手腕,令其凌空受制动弹不得,随即一个转身向后抛掷而去,要将戚小婵连人带刀给摔个四脚朝天,灭其威风。 戚小婵被燕逢春擒住双腕以怪力掷出,登时头下脚上,身子呼啸飞去,吓得惊叫出声,眼见便要摔在酒桌上,忽地腰间一轻,飘然越过方桌,接着凌空一翻,身子打正,一落脚正好巧妙着地,竟是毫发无伤,当下呆站原地,一时间仍不明所以。 戚小婵惊魂稍定,转身看去,只见袁少廷站定身旁,神色凝重,正微作调息,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乃是袁少廷及时上前,以师传的“转风劲”卸去来势力道,顺势将自己身子翻转打正,这才不致摔得狼狈。 这路“转风劲”乍看下平凡无奇,实则是将周身内劲一蓄即发,于指掌间化作一股至柔若刚的无形气劲,昔日曾有一位隐居三清山的荒野老道练至深处,瞬息间便能运掌转风、弹指断水,单凭挥袖便能将周身十步内的满地落叶集聚成丘。 袁少廷功力虽远不及此,但出手迅捷,竟似仅以指掌微触,便能将戚小婵的身子凌空运转得如棉絮般轻柔,巧劲功法已是令人匪夷所思,便有不少阎王帮众当场出声叫好,而燕逢春见袁少廷年纪轻轻便能练就如此火侯的玄门功法,当下亦颇感意外。 袁少廷朝戚小婵瞪了一眼,似在责备其差点闯下大祸,赶紧上前对燕逢春抱拳说道:“承蒙燕帮主手下留情,敝门小师妹已输得心服口服,方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袁少廷话未说完,戚小婵忽然抢道:“慢着!大师兄,我何时说要认输?”说着持刀作势欲上。 袁少廷见戚小婵又要上前比试,赶忙拦道:“小师妹,燕帮主武艺高超,又是名震江湖的英雄好汉,连师父师娘都将他尊为长辈,像你这种无名小辈又怎是对手?别在此瞎胡闹了!” 第459章 抢先出手4 言下之意,亦在向燕逢春暗示,似他这等武林前辈,若不顾身分与戚小婵比武,只怕遭人讥为胡闹,有失威名,要其勿再答应比试。 燕逢春闻言亦不无道理,这李林山庄在江湖上颇有侠名,与阎王帮皆是仗义锄奸的绿林同道,而戚小婵年纪甚轻,可说足足小了自己两辈,又是个姑娘家,若再比试下去,一来怕被人说成自己欺侮女流晚辈,二来又怕伤了江湖同道的和气,于是说道:“不错,小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已是难得,老夫方才也仅侥幸胜得一招,但胜负既分,自是不必再比。” 戚小婵毫不理会,摇头道:“我不管,反正本姑娘既没认输,那便是胜负未分,你若再不比试,那便是先认输了。” 燕逢春方才言语中已颇为忍让,但见戚小婵仍是蛮横无礼,执意比试,自己若再推托,传了出去,倒让外人以为阎王帮不够胆识,只怕亦是颜面无光,一时间比武也不是,不比也不是,转身瞧向徐定,要其设法出个主意。 徐定见了燕逢春眼色,已明其意,于是上前一站,说道:“戚姑娘,请听徐某一言,姑娘既决意比试,本帮向来敬重豪杰,自当奉陪,只是比武相向,不论谁胜谁败,不免伤了同道间的和气,再者今日承蒙诸位相助,才能顺利救出杨兄弟,此乃喜事自当庆贺,若因比武见了血光,总是不大吉利,因此方才比武,不如当作打个平手,未分输赢,姑娘若执意再分胜负,自有其他方法可行。” 众人闻言,均觉甚有道理,戚小婵稍作细想,亦表认同,于是点头说道:“好,那依你所说,要如何比法?” 徐定见戚小婵戾气渐消,于是往酒桌上一指,说道:“今日大喜可贺,酒不可少,既然不宜武斗,那便斗酒如何?”徐定不等戚小婵答应,接着说道:“这比法也容易的很,咱们以碗计数,对饮而尽,谁喝得多,谁便胜出,不许反悔。姑娘武艺过人,性子豪爽,想来酒量亦非凡,正好可与本帮帮主匹敌,就怕姑娘另有顾虑,不敢答应,若是如此,徐某也不会强逼姑娘认输,只不过须得另想他法,不免扫了众人的兴。” 袁少廷一听,心想这徐定不愧号称“计将军”,行事老谋深算,仅仅从旁察言观色,便已猜出戚小婵的性子。这小师妹从小个性率直,不愿轻易服输,凡事定要分个高下,若遇上其他门人刻意以激将法相逼,往往立即中计,屡试不爽,想来这燕逢春酒量定然极佳,徐定再以言语设下圈套,要激得戚小婵答应斗酒,看来小师妹这场比试非输不可。 果然徐定话才说完,戚小婵立即一口答应道:“不必多说,本姑娘斗酒便是。”说着双刀入鞘,往桌前一坐,取了酒坛,自行斟上一大碗黄酒,一饮而尽,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等着燕逢春入座,模样甚是豪迈。 燕逢春自认千杯不醉,拿手的一路醉游龙刀法更是百杯黄汤下肚后自行悟出,听得徐定说道斗酒,便知事有蹊跷,本想就此打住,以免这小姑娘酒量不佳,醉态百出,传了出去只怕日后见不得人。 谁知戚小婵又是毫无犹豫一口答应斗酒,气态不输一般的江湖豪杰,因此燕逢春当下也不多想,旋即入座,举碗敬道:“好胆识,老夫奉陪!”说着大口饮尽,滴酒不剩。 在场帮众本以为戚小婵空有酒胆,这小姑娘家的酒量怎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岂料戚小婵酒量本就甚佳,不输门内其他师兄,因此与燕逢春两人对饮至第十碗时仍是面不改色,大气不喘。 一旁围观者纷纷点头赞赏,便连献计的徐定也不禁微感惊讶,而何良则是看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见得,实难相信如此一个清瘦秀丽的小姑娘,竟有如此豪迈过人的酒量。 两人待对饮至二十余碗时,燕逢春依旧神情自若,戚小婵却已脸色发润,眉头轻皱,额上渗出微微汗珠,但仍毫不犹疑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待饮上第三十碗时,戚小婵早已满脸通红,双眼半阖,身子虚晃,仅以手肘强撑在桌上,这才不至软倒,反观燕逢春仍是身子直挺,双眼有神,面露微笑,丝毫不见醉态。 袁少廷嗅得戚小婵满身酒气,又见其神智迷蒙,满身盗汗,只怕再不用三碗酒,便要醉倒在地,赶紧上前将酒碗拦住,说道:“小师妹,别再喝了,像你这般喝法,定要伤了身子,咱们认输便是。” 戚小婵本已昏昏欲睡,待听得袁少廷说到认输两字,忽然间狂性大发,猛地跳上长凳,一把将袁少廷推开,搥桌怒道:“认什么输!本姑娘向来只有让人求饶,哪有自己认输的道理?”怒吼一声,从桌上抄起酒碗,狂饮而尽。 燕逢春见状,知道戚小婵已然酒力发作,神智不清,摇头笑道:“小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袁少廷和其余师弟见戚小婵丑态尽出,赶紧将戚小婵自长凳上拉下,岂知戚小婵酒性大发,见到师兄们围上前来,冷不防朝着郑添寿一个回马旋踢,正中胸口,出招全无收势,劲力更胜平时,那郑添寿白日里刚被赵七海伤于剑掌之下,气虚体弱,现下又毫无防备中了一脚,身子平飞倒地,竟然晕了过去。 袁少廷见状大惊,赶紧趋前查看郑添寿伤势,正慌乱间,又听得身后传来两声惨叫,回身一看,竟见到游氏兄弟俩满脸鼻血如注,可想而知定是被戚小婵所伤,那游氏兄弟两人鼻柱痛得发麻,血流不止,当下又不敢对这位小师妹回手,只能气得捂脸大骂。 戚小婵跟着目光扫过四周,忽见到何良便在不远处,怒气大发,骂道:“死淫贼!竟敢戏弄本姑娘!”一个鱼跃上前,便要扑向何良。 第460章 抢先出手5 何良自始便在一旁围观,见得戚小婵目光扫来,便知不妙,心中早有准备,待见戚小婵飞身扑来,不作细想,连忙缩身往一旁躲去。 岂知戚小婵这一扑空,却将何良身后一名阎王帮众给撞倒在地,那帮众正觉倒霉,待要起身,猛地右眼窝上中了一记,接着呼呼数拳齐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拳拳到肉,却是戚小婵神智不清,竟将那名帮众当作是何良,边打边骂起来。 燕逢春和赵七海自恃身分,不愿对戚小婵这等女流小辈出手,只得命其他帮众上前将人给拉开,但众人碍着李林山庄的面子,又是男女有别,不敢下手过重,反观戚小婵酒后神猛,出招毫无顾忌,转眼又踢倒了身旁几名帮众,一时间竟是难被制伏。 何良见戚小婵将那名被当成自己的帮众打得鼻青脸肿,心中直感过意不去,又想方才要是真被戚小婵一把抓住,这一招招皆往自己身上打来,自己身子孱弱,哪能挺得住几拳?不禁吓得冷汗直冒。 何良跟着又想,戚小婵勉强斗酒以致丑态百出,说到头来都是因为自己得罪在先,才会令其如此动怒,当下只有先设法为其消解酒气,才能停止胡闹发狂。 何良稍作细想,心中已有计较,当即取了四枚探穴用的银针,往烛火上一烫,趁乱来到戚小婵背后,快手连出,以绵里藏针手法,将四枚银针先后拍入戚小婵背上的膈俞穴以及后颈上的左右风池、天柱等要穴,入穴寸深,再巧劲揉 转几下,随即将银针取出。 众人正哄闹拉扯,谁也没瞧清何良施针,只道何良是在帮忙劝阻,而戚小婵神智酣醉,银针又是细如毫毛,仅觉微微一痛,却也毫不在意。 何良刚退到一旁,戚小婵突然一阵静默,不再胡乱出手,众人正奇怪间,忽听得“呕噜”一声,竟是戚小婵朝天打了个大酒嗝,那打嗝声既长且响,众人见状,无不哑然失笑,均觉这小姑娘好不怕丑,这等丑态,哪里是一般姑娘家敢为? 戚小婵打完酒嗝,刚要起身,忽地喉头一紧,竟将满肚子酒水一股作气全吐了出来,将那名被打倒在地的帮众吐得满脸腥臭,睁不开眼,其余帮众见状,均是摇头大骂,袁少廷和游氏兄弟见了,亦是脸色难看,均觉颜面无光,赶紧上前弯身赔罪,要将戚小婵带走。 原来何良这连日来将萧雪晴所给的《金针遗略》读过几篇,正好忆及书中所载的解酒妙方,便是先以火针将膈俞穴一通,令腹内积郁酒气汇聚一处,嗝气而出,再以火针将左右风池、天柱等要穴一松,令神智清明、醉意消散,四针一过,酒气立退。 只是何良初次施为,那膈俞穴下针力道过重,以致戚小婵酒嗝过后,竟是胃中翻搅,反而一阵恶心呕吐,却是何良始料未及。 戚小婵足足连吐了三轮方休,将嘴边酒渣一抹,站起身来,只觉体气调和、醉意全消,更将方才胡闹一事全都忘诸脑后,瞧着身边到处狼狈,不禁面露疑惑,彷佛事不关己一般。燕逢春见戚小婵已暂时作罢,当即命人将满地脏乱给收拾干净,叹骂一声:“胡闹,简直胡闹!”转身便要离去。 戚小婵这才注意到燕逢春,跟着便想到这场比酒未分胜负,随即推开袁少廷,又坐回长凳上,将桌上酒碗斟满,指着燕逢春大声说道:“喂!该轮到你喝了,你可别想抵赖,你再不回来,那便算本姑娘胜了。” 言语间精神奕奕,毫无醉态,竟似完全变了个人,袁少廷等人见了,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在一旁瞧着,静观其变。 燕逢春闻言一愣,那戚小婵方才明明已醉得一蹋胡涂,怎料顷刻间却又醉意全消,当下大感诧异,生怕其中有诈,但既已言明斗酒,倒不可失信于人,于是点头回道:“好,老夫怕你不成?”上前接过酒碗,一口喝干。 戚小婵此时腹中积郁全消,酒气尽散,一连又与燕逢春对饮了二十碗酒,毫不退却,直教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燕逢春则越比越是心惊,其心知戚小婵方才已将满腹酒水全部吐出,此刻便好似重新比酒,反观自己于宴席上已先喝下十多碗烈酒,再连番比酒下来,已渐感头晕腹胀,但自己乃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能同戚小婵般大吐一场再来比过。 当下也只能强忍不适,故作笑颜继续对饮,但神情略僵,吞酒渐缓,赵七海及徐定等人在一旁看了,均是大感不妙。 过得半个时辰,戚小婵及燕逢春已各喝上七十碗黄酒,戚小婵方才虽酒气全消,此刻又已醉得头昏眼花,挺不起身,而燕逢春虽是酒量奇佳,但毕竟年事已高,又是吃亏在先,手中酒碗大口饮尽,往桌上重重一放,正要再取过酒醰,右手伸出,忽然眼前一黑,竟是趴倒桌上,随即不省人事。 戚小婵见状大喜,指着燕逢春笑道:“老头子真不中用,是本姑娘赢了!”话才说完,血气上涌,脑袋一麻,亦是醉倒桌上。 原来两人比至此刻,什么运功理气、聚精凝神之法都已不再管用,全靠一股蛮劲硬撑,是以戚小婵一见到燕逢春醉倒,当下心神放松,来不及再喝上一碗酒便也昏睡过去,只能算是与燕逢春打个平手。 在场帮众见了,均觉这小姑娘意志甚坚,虽是女流之辈,酒胆酒量却丝毫不输一般江湖豪杰,在场除了燕逢春外,只怕再无人能及得上这小姑娘,心中均是敬佩万分,而那花百川及谭老九见识过这场比武斗酒,即便仍对白天遭砍伤一事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对戚小婵有所小觑。 袁少廷见戚小婵醉倒不醒,赶紧同游氏兄弟将戚小婵扶至客房内歇着,徐定亦命人将燕逢春搀扶至卧房,而其余帮众又在厅内哄闹一阵,随即各自散去,只留下几人收拾这满厅杂乱,至于胜负一事,此刻无人提及,只得待明日两人睡醒后再作打算。 第461章 虚情假意1 赵七海先前重伤濒死,后得何良相救,至今虽不过月余,但生死关头走一遭,却感觉如过数年,此刻历劫归来,与帮内弟兄重逢,自是欣喜若狂,当下拉着何良、杨秀、徐定、诸葛四、花百川、谭老九、毛应忠和几个熟识的弟兄来到卧铺,手抱一坛新酿粮酒,再摆上几盘小菜,要与众人连饮通宵。 赵七海一坐下,便搭上杨秀肩头,说道:“杨兄弟,赵某有个请求,你可万万不能拒绝。” 杨秀一愣,随即正色说道:“兄弟说得什么话?杨秀这条命是你给的,你便是要杨秀赔还一命,那杨秀也绝无怨言,一句话照办就是!” 赵七海跟着说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当年你义父杨大人被严嵩那老贼用计关进死牢,我带着几百名弟兄赶往京城救人,谁知半路遇上大雪耽搁,终究慢了一步,等我们赶到京城时,杨大人已被下令处死。此事让我耿耿于怀至今,总觉对不住你杨家上下,幸好老天有眼,那杨大人还留有你这么个义子在世上,我知道你恨不得手刃严嵩那老贼,但我也绝不能让你只身一人再去犯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真要一死以向杨大人谢罪了。因此我想留你在帮里,一来对你有个照应,二来咱们人多势众,又有三弟的足智多谋,斗倒严嵩老贼不过是迟早的事,我答应你,总有一天,定让你亲手取了那老贼的命,以慰你义父在天之灵。” 杨秀闻言,默然一阵,似是想到了报仇有望,跟着眼泛泪光,颤声问道:“兄弟此话当真?” 赵七海点头回道:“绝无半点虚言。” 杨秀当即紧握赵七海双手,猛点头道:“好!如果各位弟兄不嫌弃杨秀本事低微,那杨秀便留在帮里听大家差遣,就盼有朝一日,真能割下那老奸狗的脑袋来祭慰义父,那么杨秀便是万死也不足惜。”在场帮众一听得杨秀答应入伙,均是轰然欢呼叫好,纷纷上前举酒致意。 众人连饮一阵,何良本是滴酒不沾,见着众人邀酒,先是百般推辞,后来实在禁不住连番劝进,勉强喝了几口,只觉味道辛酸苦涩,难以入喉,随即头晕体热,心跳如奔,接着便听得徐定说道:“各位,本帮多了杨兄弟这样一位英雄好汉,固然可喜可贺,但大家可还忘了一人?” 何良一听,心中隐觉不妙,果然听得徐定继续说道:“这次咱二哥能够历劫归来,全要归功此人,此人重情重义,对本帮又有大恩,眼下咱们已有了杨兄弟,若还能再邀这位好汉也入帮,岂不更添一桩好事?”众人闻言,立时附和起来。 杨秀亦拍着何良肩头说道:“是啊,何兄弟,你也一起入伙,总好过在外头受那些官府的鸟气。” 赵七海与何良这段时日来共历生死,可谓患难之交,固然想将何良留在帮里,但其亦看出何良个性温文,不喜打杀斗狠,只怕无法在山寨久待,因此一切全凭何良心意,不便强求,当下转头问道:“何兄弟,你怎么说?” 何良先前答应随赵七海来到寨上,只是想避过官府通缉,暂时求个安身保命,但今日在树林里见到众人打杀恶斗的模样,转眼便杀伤了十多名官兵,心中越想越是不安,原想等这阵子风头一过,便返回乡下老家隐居过活,此时见众人力邀自己入帮,不禁为难起来。 赵七海见何良支吾不决,猜知其心意,暗叹了口气便不再明问,跟着却听得徐定冷冷问道:“何兄弟可是心中还有顾忌?还是说,你嫌咱们这帮粗人不配与你做兄弟?” 何良闻言一惊,见得花百川和谭老九神色古怪往自己瞧来,赶忙摇手说道:“自然不是,像各位这样的好汉,天底下再难找出几个,我只怕自己配不上。” 徐定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是答应了?” 何良又是一呆,徐定不待何良答话,接着对众人说道:“好,咱们每位弟兄入帮时都曾行过结拜,共同奉燕大哥为首,今日咱们有幸邀得杨兄弟和何兄弟入帮,大家一起喝下这碗酒,就当立过誓,从此便算结为兄弟了。” 跟着斟满一大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赵七海和其他人轮流喝上一口,再递到杨秀手中。 杨秀接过酒碗,举碗向众人致意,爽快喝下一口,跟着再递到何良手里,众人欢呼声中,纷纷转头瞧向何良,何良将酒碗拿至嘴边,眼见情势再难推却,只得硬着头皮也喝了一口。 赵七海醉意已浓,未能察觉何良神色有异,一见何良答应入帮,登时大喜,当即抓着何良手臂,激动说道:“好兄弟!今后你叫我二哥便成。”何良心中烦闷,脸上却仍是强作笑颜,跟着喊了声:“是,二哥。” 徐定自何良手中取回酒碗,说道:“好,从今之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祸福与共,生死同当,若有异心,便是如此!”说着将酒碗高举,突然往墙上重重一扔,那酒碗登时碎成数片。 何良见状一懔,想来徐定硬邀自己入帮并非全出于真心,其多半已看出自己无心久留,但又怕让自己这么一走,若将山寨里的人事地物消息也跟着传了出去,势必引来祸端,而徐定瞧在赵七海的面子上不敢强逼自己入帮,这才略施小计,三言两语便让自己糊里胡涂答应下来,更暗示自己,若日后反悔擅逃,帮里定然不会轻饶,此人攻于心计,言行间尽皆谋略,果真不愧号称“计将军”。 何良心想事已至此,当真回不了头,心烦意闷,酒力也跟着发作,当下只觉头晕目眩,过不多时,再也支撑不住,便先行倒卧入睡,其余众人则继续共枕言欢,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才接连昏昏睡去。 第462章 虚情假意2 次日刚过正午,何良悠悠睡醒,神清气爽,只觉这一个多月来,便属昨夜睡得最沉,想是酒力助眠之故,待见得卧铺大房内已空无一人,便起身往房外走去。 何良刚出得屋外,来到一处空地上,见得阳光暖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忽觉背后一股凉意陡生,微感不安,果然听得一声娇咤喝道:“淫贼看刀!”转身一看,人影如风而至,正是戚小婵反手一刀疾行劈来。 何良突遇变故,一时间连保命用的混水藏龙也忘了使上,只管回身拔腿而逃,但戚小婵来势甚快,转眼间疾步滑出,身如旋风急转,刀光一横,已抢先拦在何良前头。 何良停不住脚,竟是迎面朝着单刀撞去,危急之际,只得以右手一挡,心下却是大呼不妙,这肉 臂贸然挡刀,如何能安然无恙?吓得双眼一闭,不敢看去。 那单刀刚斩上何良右腕,何良只觉一阵痛麻,赶紧动动手腕,幸好手掌仍在,睁眼一瞧,却原来撞上的只是刀背,方才那下若换作是刀刃,这只手掌哪还能保全? 何良定睛一看,只见此刀在阳光下金闪如焰,浮刻龙纹,竟是昨夜里见到燕逢春所使的宝刀,果然听得燕逢春在身后笑道:“这招『醒龙九转』使得恰到好处,已有老夫的七成火侯,小姑娘学得倒挺快!” 戚小婵将刀一收,回道:“只可惜这淫贼笨手笨脚,这招终究没能使全,试起刀来一点也不痛快。” 身旁另有一人说道:“小师妹,你出手总是如此狠辣,对付那些狗官恶贼自然无妨,但对上江湖同道却是不妥。”何良转头一看,此人正是袁少廷。 戚小婵嘟嘴回道:“哼,这死淫贼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付他自然也不用客气。” 何良气急道:“你…!”心想方才那招若真让戚小婵使全,宝刀一过,手腕立断,自己哪还能站在这儿?当下不明白这宝刀怎会落在戚小婵手里,一脸疑惑瞧着燕逢春。 燕逢春当即笑道:“呵呵,老夫昨夜同这小姑娘比酒,酒量虽不分胜负,但老夫醉倒在先,可说是输了半回合,老夫向来说话算话,因此决定将这把游龙宝刀送给她,这小姑娘行事虽莽撞了点,心地却是不错,她已答应老夫不再与你为难,你大可放心。” 戚小婵指着何良,厉声说道:“哼,死淫贼,瞧在燕帮主的面子上,这回就不再和你计较,但你若敢再无礼,本姑娘绝对饶不了你!” 何良点头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这蛮横姑娘三番两次都想取了自己性命,自己避之尚且唯恐不及,最好从今之后别再见面,又怎敢再有瓜葛? 跟着回想到昨夜里戚小婵醉态百出,自己一时好心替其解围,却阴错阳差让其赢了斗酒,这才让燕逢春相赠宝刀,眼见戚小婵拿着游龙宝刀不停凭空比划,一副又想拿自己来试刀的模样,何良瞧得心惊,赶紧退得老远,早知如此,昨夜便不该出手相助。 而燕逢春经昨夜比武斗酒,心中对戚小婵的胆识为人极是欣赏,因此除了依言赠刀外,更还传授醉游龙刀法中的滑步身法和几路得意招式,其见戚小婵学得极快,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已领略精要,正要再继续教去,忽有一名帮众匆忙跑来,在燕逢春耳边小声说了一阵,只见燕逢春收起笑颜,脸色一变,随即吩咐了几句,要那帮众速速去办。 戚小婵见燕逢春眉头深锁,一副若有所思,显是遇上难题,于是好奇问道:“燕帮主,什么事如此难办?” 袁少廷行走江湖多年,深知过问他人帮务乃是江湖忌讳,赶忙拦道:“小师妹,这是他人的帮务事,咱们不便过问。” 戚小婵哼了一声回道:“阎王帮行事如何,江湖皆知,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燕帮主为人极好,又哪里是其他人了?”此话一出,倒让袁少廷一时间无话可说。 燕逢春闻言,当即眉头一开,笑道:“小姑娘说的是。好,此事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只是事关重大,千万不能让外人得知。”当下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出。 原来当今嘉靖皇帝沉迷道术,极少亲自上朝,遂任由严嵩和严世藩这对父子俩把持朝政,那严家贪腐败政,民脂民膏搜刮无数,又有各方逢迎巴结者私相馈赠,财力富可敌国,在南北各地置有大小房宅多达近千座。 而据阎王帮探子明查暗访,那严世藩喜好收藏各类奇珍艺品,更从皇宫内偷运出不少历代珍宝,为免遭人疑心,因此在其中一处房宅里秘密起了间地下宝库,将历年得手的宝物全部藏于该处,而非留在京城宅邸,但阎王帮这些年来盗劫了不下几十座严家房宅,却都只有抄得寻常的银瓷金珠,并无特别宝物,始终找不着那座传闻中的藏宝库。 而那严世藩尚有一子,名叫严子宣,为人风流,四处交游,江湖人称“玉面罗刹”,那严子宣生性荒淫,喜好女色,在江都城内起了座大宅,纳有妻妾成群,却仍终日流连于风花雪月之所,在地方上早已声名远播。 就在几个月前,徐定获得密报,原来那严家的地下宝库正是藏在严子宣所住的江都大宅里,是以燕逢春已派人暗中布局,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一举将江都大宅内的皇宫宝物全数盗出,让严家的恶行公诸于世,令其在皇上面前百口莫辩。 孰料方才据阎王帮探子回报,那江都县内的一位富商沈万城,其有个宝贝女儿美色倾城,名传千里,原定月底便要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岂知那严子宣对这位沈家千金早有爱慕之意,得知此消息后,心有不甘,竟派人将沈家千金强行掳来,并将所有妻妾全部休去,然后大发婚帖,择定两日后便要在江都大宅将沈家千金强娶为妻。 那沈家乃江都县内大善之家,帮内不少弟兄昔日也曾受过沈家的恩惠,燕逢春虽有心派人前往救出沈家千金,但又怕如此一来打草惊蛇,让那严家有了提防,若大宅里的皇宫宝物被藏往他处,往后再想盗出可就大为不易,因此当下犹豫难决,不知该不该前往救人。 戚小婵听完,立即说道:“此事不须多想,自然是救人要紧!” 第463章 虚情假意3 袁少廷则是摇头回道:“依我看不得鲁莽,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戚小婵见袁少廷不愿动身救人,气得回道:“计议什么?大师兄你总是这么啰嗦,那沈家姑娘两日后就要被迫嫁给那死淫贼,若再不设法救人,便要误了那姑娘一生,亏你还沉得住气!”边说边气得跳脚,双手叉腰,嘟嘴鼓胀着脸。 何良听戚小婵称那严子宣为死淫贼,竟与称呼自己相同,只觉得莫名委屈,而燕逢春则是踌躇不决,说道一会先与几位弟兄讨论后,再决定是否救人,当下便先领着三人前往大厅用膳。戚小婵见燕逢春亦犹豫难决,心中大感不快,于是说道自己胃口奇差,无心用餐,便径自回房里去。 燕逢春随即命人将赵七海、徐定、诸葛四、毛应忠、杨秀等几个足智多谋者找至大厅,再将花百川、谭老九等十几名帮内小头领也叫来,先共同商讨应对之策,而袁少廷江湖阅历较深,亦被邀至主桌共议。 众人正商议间,忽见一名帮众急急忙忙跑来,满身狼狈是伤,说有要事相报,燕逢春一惊,赶紧上前问了原由,只听得那帮众气喘吁吁地说道:“回帮主,方才我见那位前来作客的小姑娘气冲冲说要离寨,我说这事须先禀报帮主,要她稍候片刻,但她却执意硬闯,因此我和几位弟兄便上前拦住,岂知那姑娘竟不分青红皂白与咱们打了起来,咱们几个本事差,打她不过,这便让她将船给抢走…” 袁少廷闻言大惊,赶忙问道:“那我师妹可有说她要上哪去?” 那帮众回道:“回少侠,我只听那姑娘说要去救人,但救得什么人,却也说得不清不楚…” 袁少廷一听,心中登时凉了半截,一旁燕逢春等人亦是脸色大变,暗叫不妙。 袁少廷等人一听得戚小婵欲前往救人,指的自然是要到江都城去将那沈家千金给救出,然而那严家大宅必然盘查甚严、高手如云,戚小婵只身一人贸然行事,只怕还未得手,便已赔上性命,一时间众人均是心急如焚,但此时戚小婵既已离寨,若有心避开众人,想来亦是难以追得。 徐定寻思一阵,说道:“那严家大宅日夜均有重兵看守,难以硬闯,如此看来,戚姑娘若欲救人,也只能混入宾客之中,选在拜堂成亲时下手,若是如此,我倒有个计策,还请各位一同商议是否可行。” 众人素知徐定向来智谋过人,既有对策,想来定是可行,纷纷点头继续听下去,只见徐定将手中信纸扫视一遍,跟着说道:“依我得来密报,那严子宣好大喜功,此次大发数百婚帖,广邀各方权贵前去赴宴,咱们何不趁此机会,由几位弟兄扮作宾客一同混入严家大宅,兵分两路,明着是抢婚,实则声东击西,由几名弟兄见机潜入地下宝库,趁乱将那些宫中宝物一举夺出。” 众人一听,均觉此计可行,纷纷赞道徐定果然足智多谋,只见徐定稍作沉思,继续说道:“此计看似可行,但尚有个难处,咱们一帮弟兄个个与官府交手无数,又都是粗人,扮作随从倒还可以,扮作宾客只怕易被识破,不知各位可有合适人选?” 杨秀当即挺身而出,说道:“杨秀刚入帮,没什么立功建树,这事不如便交给杨秀来办,也好报答各位昨日相救之恩。” 赵七海摇头道:“杨兄弟前些日子受了不少折磨,身子还没复元,若想立功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昨日劫囚的事正在风头上,还是不宜贸然露面。” 袁少廷跟着说道:“我们几个师兄弟在江湖上向来极少以真面目示人,况且此事乃因本门小师妹而起,若是各位信得过,我看便由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起扮作宾客,与各位里应外合,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毛应忠回道:“我瞧两位游公子和你另一位师弟如今皆有伤在身,只怕令人起疑,我看还是另找人陪同袁少侠为妥。” 袁少廷心知毛应忠是不想游氏兄弟俩直接涉险,但回头一看,那游氏兄弟俩确实鼻柱都是青肿一片,游胜左眼窝上更是黑了一圈,想来都是昨晚被戚小婵酒后误伤,而郑添寿至今未见人影,多半还在房内养伤,更是不可能同行,袁少廷不禁眉头紧皱,暗骂戚小婵此次实在愚鲁冲动,返回师门后定要将其训诫一顿。 而在场众人跟着环顾对望,只觉帮内弟兄个个粗腰大马,虬髯黑肤,伤疤满身,一副凶煞模样,丝毫不像寻常官宦人家,再不就是缉捕榜上的熟面孔,如何能扮作宾客? 正寻思间,花百川和谭老九不约而同望向何良,两人走上前不住打量,直将何良瞧出一身冷汗,心中暗叫不妙,其余众人顺着看去,只见何良脸嫩白净,端正斯文,举止有礼,十足的书生模样,在江湖上又是个生面孔,若由其扮作宾客,当真再合适不过,谭老九随即说道:“我瞧何兄弟长相斯文,举止也不似咱们这些粗人,若由他扮作宾客,最为合适。” 何良一听大惊,心想自己虽习得保命三招,但根本未臻熟练,且毕竟江湖阅历尚浅,如何能深入险境救人?再者那戚小婵脾气倔强,三番两次都想取了自己性命,能不再见自是最好,一念及此,赶紧说道:“这万万不可!我本事低微,此时又遭官府通缉,万一被认了出来…” 诸葛四打岔笑道:“老九说的不错,这趟由何兄弟你前去再合适不过,我有个主意,你先随我进房,待我帮你乔装易容一番,担保没人认得出来。” 何良仍是执意不肯,连忙摇头道:“这…我初涉江湖,怎能够担此大任?万一拖累其他弟兄,那要如何是好?”再指着花、谭二人说道:“花兄和谭兄两人江湖历练多我百倍,身手更胜我千倍,若由他二人前去,定能…” 第464章 虚情假意4 话未说完,又被花百川打断劝道:“何老弟就别再推辞了,听说那沈家姑娘美若天仙,只消瞧上一眼便能令人销魂半天,你此次前去救人,那还不趁机赢了美人儿的芳心?若不是我和老九有伤在身,否则这等好事哪能轮得到你?”众人素知这两人贪酒恋色,竟连救人一事也能牵扯风流,不禁哄堂大笑。 诸葛四亦笑道:“先不说你二人有伤在身,就你们俩天生一副凶鬼样,到时吓得沈家姑娘不给救,那才真的误了大事。”众人一听,更是笑不可抑。何良待要再想些推托之词,无奈诸葛四连拉带推,众人亦跟着起哄催促,事已至此,再拒绝不得,只得不甘愿地跟着诸葛四进房。 过得半刻,诸葛四先走出房门,一副神秘兮兮,取了块黑布往何良脸上罩着,待走至众人面前,快手一掀,只见众人睁大眼睛瞧着,先是一阵静默,随即惊呼声四起,脸上尽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何良方才只任诸葛四在脸上头上涂抹一阵,却始终没能瞧见自己模样,此时见得众人满脸惊讶,想来这诸葛四的易容功夫定是出神入化,待又瞧见到几人脸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当下觉得疑惑,快步走向水缸低头一照,只见水中浮着一张俏白人脸,两腮微红,细眉朱唇,弯眼如笑,盘发梳鬓,竟完全便是个清秀貌美的少妇! 何良这一瞧见,气得差点晕去,当下强忍怒气,沉声质问道:“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诸葛四见何良难得动气,当下强忍笑意,赶紧正色回道:“何兄弟莫怪,我想那大宅盘查极严,若找人陪同袁少侠扮作夫妇前往,自然较不令人起疑,因此才想了这个法子,而放眼咱帮里,就属你这单薄身材最合适,换作他人的虎背牛腰,哪里能像个妇人家?只怕没两下子就被拆穿。” 袁少廷亦上前说道:“此计妙极,何公子只需协助咱们混入那大宅,待找到我小师妹后,到时若真与官兵动起手来,救人一事便交给我,何公子自可趁乱离去,想来那些官兵对于一介妇人也不会加以留心。” 燕逢春寻思一阵,拍案说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各位稍作准备,此次事关重大,便由老夫亲自率队,咱们即刻出发。” 徐定点头称是,跟着分配人手、拟定对策,燕逢春亦无意见,随即裁夺定案,径由各头领交付下去。袁少廷瞥见徐定将手中书信随手烧毁,其素闻徐定于朝廷中有内应,那书信里应当便是机密敌情,为防外流这才毁去,足见谨慎; 而徐定能掌握敌情,拟策又是明快有序,应变有方,令燕逢春和帮内头领对其信任无比,接付指令均无异议,上下同心以赴,也无怪乎这些年来阎王帮无论对上官府军队或江湖各派人马,几乎未闻败绩,袁少廷钦佩之余,却也好奇那朝廷中内应者为谁,多年来竟能暗搜敌情提供徐定而不走漏半点风声,当非泛泛之辈。 何良眼见已成定局,心中虽百般无奈,却也无法推辞,再往那水缸里一照,只觉羞恼至极,不敢再看,赶紧洗净满脸脂粉,当下却也不禁佩服诸葛四这易容换相的功夫,眼前扮相竟连自己也难以认出,此人易容本领之高,直可谓匪夷所思。 赵七海这一个月来与何良共历生死,早就将其视为至交,心知此行犹如深入虎穴,疏忽不得,本想陪同前去,但燕逢春顾虑赵七海重伤刚愈,正待休养,因此刻意要其与毛应忠镇守大寨,暂理帮务。 赵七海未能随同下山,见何良便要出发,赶紧上前嘱咐道:“兄弟,你这次前去须得万事小心,那严子宣虽出身官家,却拜了个风雷门的高手为师,那风雷门的奸贼名叫陆开,武艺高强,为人更是阴险,我身上的毒伤便是拜此人所赐,那严子宣乃陆开亲传,想来武功亦不差,若不得已与那严家小子对上,你还是走为上策,切记不要强出头。” 何良一惊,想那赵七海的武功机智在江湖中应是少逢敌手,竟也还败在这陆开手下,且那陆开当初刻意以丹凤涎草腐毒对付赵七海,想来便是看上此毒阴险罕见,竟连一干名医都认不得,若非自己凑巧认得此毒,赵七海如今只怕早命丧黄泉,看来陆开和严子宣这对师徒俩当真半点也不容小觑。 何良不敢再想,随即进房取了针袋及药袋以备不时之需,又怕路上烦闷,于是将萧雪晴赠与的两本医书也一并带上,见众人皆已陆续下山,赶紧跟了上去,一想到自己才刚入伙山寨便要担负如此重任,心中实感不安。 李林山庄一行人临走前,毛应忠一路为游氏兄弟送行至正气岗下,沿途携手同行,显得甚为不舍,两兄弟亦是满腹酸楚,此次三人难得历劫重逢,却不料仅相聚一日便要分开,这之后不知又要隔上多久方能再见,一想到此,三人都是红了眼眶,难以自制。 而郑添寿一听得戚小婵可能独闯严家大宅,本亟欲和游氏兄弟随袁少廷一同前往江都救人,但袁少廷顾及郑添寿伤势,执意要其先返回师门报讯,实则也能让其趁此期间好好养伤,郑添寿虽是百般不愿,但一来不得违拗大师兄指示,二来也怕自己伤势拖累旁人,这才答应独自返回师门。 众人离开刘家渡后,一路换马急驰,仅在路边野店稍作歇息,星夜兼程,来到江都城郊十几里外的一处梨花沟,已是两日后的清晨,算算再过得三四个时辰,那严子宣便要拜堂宴客。众人疲态尽现,于是将马一停,先在一间荒庙里席地而睡,养足精神,打算待天色全明后再进城。 何良身子不如其余练武之人强健,连日赶路下来,已是累得头昏眼花,偏偏才一躺下,那众人打鼾之声此起彼落,如吼如雷,直吵得自己难以成眠,这般半睡半醒,不觉间已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大明,何良此时睡意正浓,还想再多躺一会,却硬是被人给叫醒。 第465章 虚情假意5 何良一睁开眼,便瞧见诸葛四坐在自己身旁,一脸怪笑,手中拿了件黄布碎花袍子,又拎了双绣花红鞋和一支珠花发簪,何良不用多想,也猜得出诸葛四的用意,当下百般不愿,心想如此一来以后如何有脸见人? 两人推迟一阵,何良见众人皆已准备妥当,不容耽搁,这才不情愿地换过女子装束,诸葛四则替何良将画好妆容,配好发簪,一旁众人瞧得好玩,均是掩面窃笑,若非何良脸上涂了脂粉,定让人瞧见其早已羞得满脸通红。 众人正商议该如何取得请帖及贺礼,却见徐定神色悠然走进荒庙中,命人将几个檀木箱子往地上一放,众人上前一看,只见箱子上均烙着“山阳吴贺”几个大字,上头还摆着一张红帖,竟然便是那严家喜宴的帖子! 原来徐定此次随众人下山,早已筹谋妥当,其得知山阳县的吴知县夫妇俩受邀前赴那严家喜宴,于是派人假传消息,说道吴府宅邸给仇家一把火给烧个精光,那吴知县夫妇俩一听得消息,当下急忙打道回府,只命三名亲信代替夫妇俩将贺礼送至江都。 岂料那三名亲信刚到江都城郊,便被徐定安排的人马给劫了下来,徐定见贺礼及帖子均已到手,便要袁少廷假扮吴知县的儿子,偕同何良扮成一对夫妇,代表吴府前往赴宴,众人见徐定神机妙算,转眼便解决了一道难题,均是大感佩服。 众人稍作推演,便让何良、袁少廷共乘一车,由诸葛四扮作马夫,再由另外两名身手较佳的弟兄扮作随从,另乘一车载着贺礼随行在后。 其余帮众则分作四批,各由燕逢春、徐定、花百川、谭老九领头,作各式打扮,陆续从不同城门进城,再暗中于严家大宅四周会合,伺机接应,而游氏兄弟则埋伏于城门军营外,待事发后即放火袭营,设法拖住官府援军,使其一时间难以进城救援,且无论严家大宅宝物到手与否,众人均先各自逃散,以免群聚引得官兵盘查,再相约于今夜三更后回到此处会合。 何良等人进得江都城,刚穿过三四个街口便来到严家大宅前,只见那大宅四周青瓦石墙,高一丈有余,大门石阶前立着两头黄玉狮子,直比何良还高出半个身型,而门檐上张灯结彩,大庭深不见底,何良原以为那杭州神医门已是富丽至极,岂知今日一见严家大宅,处处豪奢,远非那神医门所能相比,不禁开了眼界,但也暗自寻思,这一砖一瓦,实不知是用多少老百姓的血汗所砌成。 诸葛四将马车往门边一停,对守门卫兵递上帖子说道:“我家主子乃山阳吴知县,因身子染疾未能亲自前来,特由少爷及夫人代为赴宴。” 那守门卫兵态度傲慢,随口应了一声,单手接过帖子,对袁少廷仅是斜眼打量一番,见其并未携得兵刃,便不再多加理睬。袁少廷心想这严家权倾天下,一个地方知县尚且不放在眼中,更何况前来的并非知县本人,无怪乎这守门卫兵这般目中无人,不禁瞧得心中有气。 那守门卫兵再往何良瞧去,却突然眼睛一亮,见何良所扮少妇一张俏脸秀丽,身型亦婀娜纤瘦,忍不住前后多打量了几眼,直将何良瞧得心里发毛,低头不敢直视,就怕露出破绽。 那卫兵见何良低头缩肩,还道这少妇娇羞害臊,心痒之下,眯起一双色眼看得更仔细了,诸葛四见状,赶紧上前说道:“这位大哥,这些是我家主子备上的贺礼,还请查验。” 那守门卫兵一听,当即将箱子一一打开盘查,见里头装着的都是些人蔘青瓷一类的贺礼,无甚特别,便要诸葛四等人将贺礼抬至内堂,再转头要多瞧何良几眼,袁少廷却已趁机拉着何良走得远了。 何良见得蒙混过关,当即松了口气,转头瞧同行其他人仍是一脸若无其事,显是对这乔装易容妙计本便极有把握,无须惊慌,何良不禁暗叹自己的江湖胆识与袁少廷及诸葛四等人相比,实是差了一大截,同时也对诸葛四的易容本事又多佩服了几分。 这严家大宅庭园内百花似锦,又有石桥流水、奇岩峻木、草阁竹亭,走在其中,宛如置身幽谷,何良从未见过这等风雅景致,直瞧得目不转睛,花丛中不时传来清香扑鼻,忍不住亦多嗅了几下,直觉得浑身清爽,方才走进大门时的那阵惊慌失措,一时间竟全给抛到脑后。 诸葛四见何良这一路走来只顾着赏景,倒真像是来应邀赴宴,小声提醒道:“何兄弟,别呆看着,路都记清楚了?” 何良一回过神,这才想起要记明来时原路,一会儿方得顺利脱逃,赶紧回头张望,将原路牢记在心,心中则不停暗骂自己不分轻重,全忘了此刻处境凶险,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一行人又再走得一阵,穿过一条铺石长廊,沿着一整排竹编屏风转进一道青石拱门,随即听得人声沸沸,那喜宴厅堂便在眼前。 这厅堂之大,直与那阎王帮山寨主厅不分上下,四周分作两层,楼边上下共开了十余间房,房内摆满酒桌圆椅,红灯薄纱,碎花地毯,异香浓烈,想是那严子宣生性风流,日夜流连于酒楼中寻花弄月,便连这自家厅堂也布置得如酒楼般华艳。 何良再放眼一楼主厅,只见那长桌边堆满了各式贺礼,大大小小竟堆得如座小丘般高,直看得瞠目结舌,而自己方才携来的贺礼与眼前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想来除了受邀宾客送来的贺礼外,其中定有不少有心巴结之士,虽未能受邀,却也派人送上大礼,想趁此机会与这位严家少爷结交,搏些好处。 诸葛四与两名扮作随从的帮众将贺礼放妥后,便悄悄自主厅后门离开,要先去探那藏宝库房的周边形势,而此时厅堂楼上楼下,或坐或站,满满皆是受邀而来的宾客,袁少廷心想那戚小婵定是混在这宾客之间,只是这人多不易寻得,因此与何良小声商议,分头去寻戚小婵的踪影,若有消息再互作回报。 第466章 恶名远播1 何良在一楼主厅里找了一阵,猜想那戚小婵定是扮作丫鬟一类的人物,只是在场陪侍的丫鬟虽多,却是不见其踪影,莫非那戚小婵也如诸葛四一般善使乔装易容,面貌装扮差异之大,竟令人难以认出? 正纳闷间,那满堂琴胡同时放声齐奏,原本哄闹的主厅登时一阵寂静。 何良顺着众人目光看去,那左首内堂中走出一人,二十多岁年纪,刀眉凤眼,英挺俊拔,头戴圆翅官帽,一身紫青狮袍,神情飞扬得意,想来便是那严家富少严子宣; 接着右首内堂中走出一位手摇花扇、叉腰摆步、满脸堆笑的中年媒婆,后头则领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只见其低头碎步紧跟在媒人婆身后,双手合握胸前,难掩紧张之情,自然是那位沈家千金。 那媒人婆一路扭腰弄姿,领着沈家千金缓缓走到厅堂神桌前,那高堂主位上坐有一人,约莫四五十岁,灰鬓短须,细眼鹰眉,挺拔端坐,何良曾听人形容那奸臣严世藩,也就是严子宣之父,生得秃发圆脸,身型白胖,而眼前此人却是英气勃勃,与传闻中的严世藩大不相同,但此人若非严世藩,又何以能坐在主位? 正觉奇怪,只见那人站起身来,走上前对着众人朗声抱拳道:“在下陆开,乃是子宣的授艺师父,今日有幸为小徒主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尚请各位海涵。” 何良闻言,心中一惊,原来眼前此人竟是那先前用计打伤赵七海的风雷门高手,陆开。 据赵七海所说,这陆开武艺非凡,行事狡诈,有其在此,只怕今日夺财救人一事多添变数,何良四处张望,正想找袁少廷商议此事,便听得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向另一名灰发老人小声问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事不明,这严家喜事办得如此风光,只是子孙娶媳,这严大人父子俩均未前来,竟是由做师父的主婚,岂不怪哉?” 那苏姓老者以手掩面,侧过头小声回道:“嗯,韩大人有所不知,这严家公子为了讨这位姑娘家的欢心,二话不说便把那原配和几位小妾全给休了,那些小妾倒也罢了,但你可知这严家公子的原配雷氏是什么来头?” 那韩姓男子小声问道:“正要请教?” 那苏姓老者回道:“嘿,这严家公子的原配雷氏,便是那当朝工部尚书雷大人的宝贝独生女儿。” 那韩姓男子吃惊回道:“此话当真?据闻那雷大人与严家一向交好,如此一来,那雷大人岂非气个半死?” 苏姓老者摇摇头,小声说道:“可不是吗?那雷大人堂堂一个工部尚书,宝贝女儿竟让人给休了,这面子要往哪搁去?偏偏这严家几十年来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那雷大人纵然怒极,却也不敢发作,只是严大人父子俩也自知理亏,不愿与雷大人伤了和气,因此亲至雷家府上赔罪,还答应不来参加这严家公子的大婚之礼,也算是给雷大人还了几分面子。” 那韩姓男子点头回道:“原来如此,这严家公子可也玩得过份了些,为了一个普通姑娘家竟如此胡闹,也无怪乎那做父祖辈的连这大婚之礼也不愿前来,实在荒唐。” 那苏姓老者闻言,赶紧拉了那韩姓男子的衣角,小声说道:“此处耳目众多,韩大人说话还是小心些,免得…”说到后来声音极微,难以听得。 何良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两人见得何良瞧来,均是一惊,不敢再多说话,想是担心方才言语若不慎传了出去,可就大大不妙。 何良见得那两人的神色,心想今日到场的宾客,除了有心逢迎巴结者外,多半与这两人相同,虽看不惯那严家的所作所为,却也不敢明着违抗,生怕一旦得罪了严家,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因此只敢在私下稍作议论,反对之势终究难成气候。 何良又四处找了一阵,不但遍寻不着戚小婵的踪影,便连那袁少廷也不知所踪,正想至二楼寻人,忽听得琴胡之声一停,那宣礼人跟着尖声唱道:“时辰已到,一拜天地…” 那宣礼人“一拜天地”四个字才刚说完,忽听得媒人婆大骂一声:“去你的娘!什么鬼东西?”众人一听,均感莫名奇妙,这大婚之礼怎地口出秽言,拉长脖子看去,只见堂前红雾纷飞,那媒人婆捂着双眼不停哀嚎,口中胡乱叫骂,那严子宣亦是以手遮眼,扶着神桌,险些便要站立不稳,而陆开则是自座中腾空跃起,翻身落地,顷刻间已退避到十步之外。 众人还未弄清怎么回事,忽见堂边一堆贺礼中,一只比人还高的镶金瓷瓶左右晃了两下,倏地自瓶口窜出一道黑影,凌空扑向严子宣身前,大喝道:“淫贼受死!”何良尚未瞧清那身影,却也猜得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只身前来抢婚救人的戚小婵! 原来戚小婵比阎王帮众人早一步出发,在路上瞧见大队人马运着几车重礼朝江都方向行去,暗中打探下,果然这批重礼乃是登州一名蒋姓大药商托人采办,连日赶路要送至江都给严子宣做为大婚祝贺之用。 于是戚小婵趁着送货人马在客栈过夜,悄悄躲入其中一只镶金瓷瓶中,那瓷瓶直比寻常大汉还要高上半个人头,瓶口镶金嵌玉,瓶身绘有山水彩墨,显是出自名家之手,因此那严府盘查的官兵见得此物名贵,不敢有所闪失,也就未加细察,而此物本就极为笨重,那运货杂役将其小心翼翼抬至内堂中,竟也无人察觉其中藏有一人。 戚小婵待得时机成熟,以声辨位,躲在瓶中将毒粉往堂上洒出,那毒粉名为赤龙粉,乃李林山庄常用暗器,虽不似石灰那样阴险霸道,但中者双眼灼痛,泪流不止,难以见物,半个时辰后方能逐渐复元。 因此戚小婵一听得那媒人婆的叫骂声,便知得手,戴上面纱以防毒粉沾上双眼,跟着攀上瓶口,双刀一挺,一招“天虹逐日”飞身朝着严子宣画弧斩去。 那严子宣双眼沾上毒粉,自是疼痛万分,但总算有武艺在身,应变更胜常人,蒙眬中见得残影扑来,便知不妙,急忙拉了那媒人婆挡在身前,戚小婵一见大惊,情急之下赶紧收招,不料那刀势甚猛,仍将那媒人婆半只左耳给削了下来,立刻血溅当场。 那媒人婆左耳被削,痛得差点晕去,口中叫骂更是难听,厅上十余名官兵见得刺客来袭,纷纷抢上护主,但堂前仍被毒雾罩着,官兵们才刚走近,便痛得捂眼流泪,哪能再上前? 戚小婵见机不可失,再要趁势追击,那严子宣却将媒人婆一把推到戚小婵身上,再觅准火光一个扫腿,将灯台往戚小婵身前踢去,戚小婵才刚将那媒人婆给推开,突然见得灯火激射而来,情急之下出刀一挡,岂知那灯油四溅,火苗立时沾上衣襟,顷刻间便要延烧起来。 严子宣右手撑着神桌,一个“灵猿上座”翻身跳到神桌上,算准方位向上一跃,身子撞上二楼边横栏,正要摔下,跟着反手一抓,竟已攀住横栏,转眼便要逃至二楼。 戚小婵未料到严子宣竟身负武功,见严子宣便要脱逃,哪能放过?顾不得身上着火,跟着跳上神桌,趁着严子宣身子还攀在半空中,一个飞身挺刀便朝严子宣拦腰斩去。 第467章 恶名远播2 眼见严子宣就要命丧刀下,突然“飕”的一声,天外飞来金笔化作一道寒光,犹如强弩破风而至,戚小婵猛地左肩一痛,已然中了一招,那金笔劲力威猛,直将戚小婵自半空中硬生打落,又再跌回神桌上。 戚小婵还来不及起身,瞥见前方黑影作动,抬头一看,竟是张半个人高的太师椅凌空扑面袭来,急忙双手护胸一挡,但那来势排山倒海,威劲仍是透臂传至,只觉身子不自主向后呼啸飞去,跟着背后撞上一物,脑袋也茫然一空。 戚小婵再回过神,已是大字平躺在地,当下左肩奇痛无比,胸口麻痹闷窒,难以调息,忽觉身后有异,勉强坐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被自己压在身后,不停呻吟,而此人看似眼熟,却又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原来这名少妇正是原先在一旁观战的何良所扮,其见得戚小婵接连中招,身子自神桌上向后平飞而去,若不上前搭救,这一摔下非受重伤不可,情急下只得上前扑住戚小婵,只是那来势甚强,两人一撞之下,都是一阵昏天暗地,而何良正晕眩间,突觉大腿奇烫无比,痛得跳起身来,却原来戚小婵衣服上的火势已延烧至自己腿上。 戚小婵见状,赶紧脱下外袍将两人身上火势灭去,此时厅上的赤龙粉已大半散去,官兵忙将两人团团围住,只见一人手持双笔缓缓走近,神情泰然,正是那严子宣的授艺师父陆开,想来方才接连出手截住戚小婵的便是此人。 陆开见何良假扮的少妇上前搭救,一时未认出其男子身分,心想此人该是戚小婵的同伙,又见戚小婵的面纱脱落,原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当即撇嘴冷笑道:“两个女娃儿不知死活,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在此卖弄。说,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 戚小婵指着陆开回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本姑娘一向独来独往,今日杀不了这淫贼,认栽便是了,不必多说。” 说着肩头一痛,又传来微微腐臭,再暗中试着使力,果然浑身发软,想来方才所中的金笔涂有剧毒,此时竟连手中兵刃也拿不稳。 严子宣此时惊魂略定,听戚小婵在众宾客前接连喊自己为淫贼,不禁心中有气,而其双眼虽难以清楚视物,但依稀可见此人体态玲珑,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妙龄少女,心中顿时大感好奇,于是强忍眼伤,上前问道:“姑娘如此痛下杀手,不知本公子是何时得罪了你?” 戚小婵怒声回道:“你这淫贼恶名远播,辱人妻女,得罪的人何只千百,要杀你的人还少得了吗?” 一旁宾客闻言,纷纷掩面私语,更有不少人暗自窃笑,众人均知那严子宣平日淫名在外乃是事实,猜想这位姑娘多半是受了委屈,今儿个便是刻意冲着大喜之日,要来讨上这笔风流帐。 严子宣闻言一愣,又听得众人窃窃耳语,心想自己得罪的姑娘家早也多得记不清,眼前这位姑娘或许真与自己有所瓜葛也说不定,当下不敢答话,脸色极是尴尬。 陆开素知这名徒弟的平日作为,见严子宣一时哑口无言,猜想此事多半与严子宣的风流成性脱不了干系,而此处人多嘴杂,传了出去可不好听,于是要一旁官兵将戚小婵及何良先行押住,再故意说道:“听说近来有批女飞贼在这淮扬一带出没,专门打劫官舍,看来便是她们了,先将她们押下去,要她们将同党给供出来!” 实则那女飞贼打劫官舍云云乃是陆开临时起意捏造,用意是要让在场宾客以为此二人乃是一般的打劫之徒,以免牵扯上严子宣的风流纠葛,但戚小婵自然不知陆开用意,还道那女飞贼一党真有其事,于是急着撇清道:“你别胡说!今日的事都是本姑娘一人犯下,没有其他人指使,你要捉便捉,别冤枉了别人!” 陆开正要再出言喝斥,忽听得门外几名家丁大喊道:“不好啦,东厢起火啦!”陆开闻言大惊,那东厢隔有柴房,一个不慎,只怕全要烧个精光,赶紧命几名官兵一同前往救火,而在场宾客见得先是出现刺客,又是厢房失火,这场喜宴可谓风波四起,纷纷脸现异色。 余下官兵正要将戚小婵及何良押下,忽听得两名官兵大骂一声,随即应声而倒,何良转头看去,只见那两人双眼睁大,一脸惊恐,却是四肢僵直,无法动弹,猛地想起李林山庄的独门秘器“移魂刺”,果见一个白色身影,如风如电,瞬间又将两名官兵点倒,出手者正是那袁少廷。 原来袁少廷方才与何良分头去寻戚小婵,忽听得人群惊呼之声,急忙赶至,却见戚小婵及何良已被官兵团团围住,正想该如何搭救,正巧门外传来失火消息,心知此乃诸葛四等人所为,用意是调虎离山,让府内官兵集结救火,阎王帮人手要趁机潜入宝库夺财便容易得多。 因此当下把握良机,趁多数官兵前去救火之际,使出独门秘器移魂刺,转眼间以灵鹤拳手法接连点倒了四名官兵,将何良和戚小婵一把抢回,再要何良带着重伤的戚小婵赶紧逃离此处。 陆开原先只道这刺客仅戚小婵及何良两人,谁知又见袁少廷半路杀出,当下不敢大意,呼喝一声,那金笔脱手飞出,势如破竹,袁少廷见得笔劲威猛,不敢硬接,赶紧侧身避过,从倒地官兵身上夺了柄长剑,回身再要斗过,岂知那金笔来势刚停,突然凌空打弯,如灵蛇般刁钻窜至,竟是要直取袁少廷下腹。 原来这陆开江湖人称“双头蛇”,除了是形容其为人狡诈善变外,更因其拿手兵器乃是一对双头锁链笔,金黄铜笔上生有毒刺,两笔杆间以一条与人等长的铁链相锁,既能以双笔出招,亦可飞笔掷出化作链器,凌空转向,收放自如,犹如双头狡蛇一般,陆开更以此独创一路笔法,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手便伤亡在这一对金笔之下。 袁少廷见着金蛇笔转向袭来,大惊之下,赶紧出剑相格,不料陆开功力深厚,内劲远在袁少廷之上,袁少廷剑才拿稳,兵刃相交下,登时又被震得脱手飞出。 幸好袁少廷功力虽不敌,但机敏仍在,见陆开飞笔凌空转向,又要蓄势击来,赶紧伸手入怀,大喝一声:“看镖!”快手往陆开身前扬去。 陆开方才见袁少廷以古怪暗器接连点倒四名官兵,心中已有顾忌,此刻见袁少廷快手一扬,生怕飞来暗器伤人,赶紧向后跃开,将双笔护于身前,岂料这一下非但不见暗器,反见那袁少廷伸手往倒地官兵身上一抓,拾起长剑便朝着严子宣猛力掷去。 那严子宣此刻双眼尚难视物,丝毫不知杀机将至,陆开护徒心切,赶紧将链笔脱手射出,一招“灵箭洞天”,势如飞蛇流星,链笔“当”的一声先行截住飞剑,这才及时保住严子宣一命。 只是如此一来,袁少廷已趁机拉着何良及戚小婵窜入人群之中,朝着在场宾客左劈一掌、右踢一脚,在场宾客见这刺客武功高强狠辣,个个吓得四散奔走,受伤者又是跌成一团,令那来援官兵一时间难以追得三人。陆开眼见中计,当下懊恼不已,气得暗骂一声,脸色铁青,拾回链笔亦追了上去。 第468章 恶名远播3 戚小婵见袁少廷前来搭救,稍感安心,但随即又想到那沈家千金尚未救出,只怕这趟白忙一场,因此逃至中途,突然脚步放慢,忍痛说道:“大师兄,那沈家姑娘…” 袁少廷见后头追兵转眼便至,那陆开又极难对付,再要遇上只怕凶多吉少,但想这小师妹脾气固执,既是决心救人,任谁也无法劝阻,于是叹了口气,将戚小婵交给何良,说道:“好吧,你二人赶紧先走,千万小心,沈姑娘便交给我。”说着取了戚小婵的一柄柳叶刀,转身又与追来官兵斗在一块。 戚小婵还想回头相助袁少廷,何良赶紧将其一把拉住,说道:“戚姑娘,你身受重伤,若再逞强,只怕连累了你师兄,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戚小婵见这人明明是个少妇,一开口却是低沉嗓音,有如男子一般,当下微感奇怪,但想此人方才救过自己,大师兄又将自己托付此人,想来这人多半是大师兄请来的帮手,而这人所说亦不无道理,这才肯继续向前逃离。 何良身着女子装束,脚上穿着绣花女鞋,行走本就不便,而戚小婵虽受重伤,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因此脚步仍是比何良快了一截,其见何良一路上不停跌撞,如此逃法迟早被官兵追上,于是拉住何良手心,要其快步跟上。 何良从未如此牵过女子的手,被戚小婵这么一拉,心中一乱,思绪飘然,登时呆在原地,戚小婵见何良呆住,还道其在稍作喘息,赶紧催促跟上,何良这才回过神来,但想此刻情势危急,当下也不便说破身分,脚下跟着急奔,心里亦是扑通直跳。 严家大宅此时乱成一片,官兵们既要保护严子宣和宾客,又要捉拿刺客,又得帮忙至东厢救火,个个手忙脚乱,戚小婵拉着何良趁乱赶至大门附近,正要逃出,一名守门官兵见戚小婵身上携有兵刃,后方又接连传来捉拿刺客之声,当下起了疑心,立刻上前将两人喊住。 那守门官兵尚在五步之外,戚小婵二话不说,突然举刀滑步而去,右步跨左,左步跨右,宛如吃醉一般,那官兵抽剑护身,还分不出虚实,忽地眼前一花,只见戚小婵飘然转身,移步跃开之际,游龙刀反手划出,正是燕逢春所传授醉游龙刀法中的一招“醉月登天”。 此招以步法为掩,出刀飞快刁钻,务求出其不意,那官兵反应不及,胸口正中一刀,只可惜戚小婵此时有伤在身,刀劲大减,那游龙刀仅将那官兵胸甲划开长长一记,虽立时渗出血痕,却是未能致命。 那官兵本以为这下定要一命呜呼,见得自己老命还在,吓得赶紧滚到一旁,坐在墙角大声呼救,远处两名官兵闻声,亦先后赶了过来。 戚小婵见两名官兵往这追来,赶紧将何良拉在身后护着,只是自己重伤在身,加以方才所中金笔上带有腐毒,毒性越发猛烈,突然眼前一黑,身子竟是瘫软不起,何良见状伸手一扶,反跟着被拉倒在地。 那赶来的是一位麻脸官兵和一位横肥官兵,两人一时间不明状况,见戚小婵手握兵刃昏倒在地,何良则跪坐一旁,还道那刺客仅戚小婵一人,而何良只是一名被拉作要挟的少妇,其中的麻脸官兵瞧何良肤白纤瘦,登时色心大起,淫笑道:“美人儿别慌,官爷来救你啦!” 说着卷毛大手伸来,穿过何良臂窝下,假意要将其扶起,却趁机往其胸侧上抓去。何良还未及反应,那麻脸官兵一抓之下,只觉触手又平又硬,当下觉得奇怪,跟着一件事物自衣服里掉了出来,原来那麻脸官兵所抓中的,却是萧雪晴所赠与的那本《神通异录》。 那麻脸官兵瞧了书本一眼,不以为意,又是色淫淫的故技重施,本以为这次定能尝到甜头,岂知一抓之下,仍是干瘦见骨,只道遇上了个平胸脯的姑娘,不禁“啧”了一声,失望之情全现在那张麻脸上。 何良侧胸被抓得发痛,当下又气又羞,瞥见到地上那本《神通异录》,猛地想起萧雪晴所传授的保命三招,趁着将书本收入怀里之际,指间暗扣绣花针,跟着“唉唷”一声,假装又要跌跤,顺势一招“绵里藏针”便往那麻脸官兵的颈边拍去,那麻脸官兵脖子一痛,伸手摸去,绣花针入肉极深,一时间无法拔出,全未料到眼前这纤纤少妇竟会使得这等阴狠招式,气得破口大骂,双手紧紧掐住何良脖子不放。 一旁另名横肥官兵没瞧清何良出招,还道是那麻脸官兵想偷占便宜却被打了一巴掌,这才恼羞成怒掐住这少妇,于是笑着劝道:“张兄使不得,可别真弄出了事!”而何良被紧掐住喉头,登时难以呼吸,正危急间,那麻脸官兵突然神色古怪,跟着手底一松,眼神也逐渐迷蒙,竟是任由何良自行挣脱开来。 原来何良方才那一针乃是刻意往人迎穴旁的血脉上扎去,出手时在针上施以暗劲,针留体内,能令颈血暂时逆流,是以那麻脸官兵只觉眼前一花,脑袋一晕,接着手脚瘫软,随后便再难起身。 何良这招“绵里藏针”虽是初学乍练,但一来那麻脸官兵未加防备,二来这招法看似简单,却是萧雪晴历集数十年江湖经验所创,其中暗藏无数精妙,所取中者也非寻常穴道,因此何良一出招便收奇效,连自己也颇为讶异,当下虽觉这招式阴险残忍,却也不禁暗自得意。 那横肥官兵见那麻脸官兵突然全身瘫软,像只乌龟般在地上左翻右爬,呜呜哼哼地不停闷叫,就是无法起身,犹如中了邪般,这才惊觉不对,此刻又见何良偷偷摸摸伸手入怀,状似要取暗器,赶紧先一步抽出长剑,指着何良骂道:“贼妇!使手段吗?”一剑便往何良肩头刺去。 那横肥官兵一心要拿下何良,这一剑使上全力,突见何良一个抱头便往剑尖上迎去,那横肥官兵全没料到此着,愣了一下,眼前一花,只见何良跟着缩头打滚,正巧避开长剑来势,一转眼竟已钻到自己身后! 原来何良两日前在阎王帮寨上被戚小婵一连追砍了几十刀,此时见得长剑刺来,根本无须细想,自然而然也使出一招“混水藏龙”避开来剑,何良摸出银针,顺势再往那横肥官兵的右脚跟上筋穴一刺,运针挑筋,那横肥官兵痛得惊叫一声,腿脚酸麻无力,身子又笨重,立刻摇晃欲倒。 何良奇招得手,一抽针正要跟着退开,岂料那横肥官兵身子所跌方向,竟是朝着戚小婵直扑而去,何良见戚小婵此时不省人事,若被这小丘般的身子给压上去那还得了,情急下忙将戚小婵一把推开,但这一来换成何良不及闪避,反被那横肥官兵一屁股跌坐在自己背上,登时胸口一窒,喘不过气,只觉浑身骨头都要被挤了出来。 那横肥官兵回过神来,一时间没瞧见何良,忽听得屁股底下传来呻吟声,转头一看,这才发现何良竟被自己压在底下,当下只觉莫名其妙,而此时脚上酸麻未退,心想定是眼前这贼妇搞的鬼,赶紧以长剑抵着何良脖子,正想将何良给扣拿住,突然脚下剧痛,低头惊见那左脚鞋子上血肉模糊,顿时痛得全身弹起,又跳又叫。 第469章 恶名远播4 原来戚小婵方才被何良一把推开,及时醒来,于是趁那横肥官兵背对未察,微坐起身,一刀便往那横肥官兵的脚掌上斩去,那游龙刀何等锋利,即便戚小婵此时伤重乏力,亦是将那横肥官兵的脚掌给几乎断作两截。 何良身子如释重负,回头见那横肥官兵痛得在地上嚎啕乱滚,模样甚是可怖,心中大为不忍,但此刻尚未脱险,不容他想,喘了口气舒舒身子,赶紧与戚小婵相互扶起,一齐匆忙离去,而附近宾客虽多,但见得这等生死血斗,一个个惊叫避让,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何良扶着戚小婵出了宅门,左右张望,一时间没瞧见帮内弟兄身影,反倒是围观的路人甚多,将大街上挤得密密麻麻。何良耳听得身后官兵逐渐聚集之声,正犹豫该先逃往何处,忽有一人拉住自己衣角向墙边行去,此人一身连帽灰袍,拉着何良转进一条僻静小巷,接着在巷弄间左弯右转,不一会儿便已远离人群。 何良带着戚小婵紧跟那灰衣人身后,心想此人该是帮里接应的弟兄,正要上前相询,只见那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将衣帽一掀,柔声说道:“方才承蒙二位相救,红烟在此谢过。”接着盈盈一拜,露出宽袍内的红纱嫁衣,此人竟便是方才厅堂上的那位沈家千金! 这位沈家千金名为红烟,生得水灵秀眼、月眉朱唇、玉肤泛红,果然是倾城之姿,不只何良看傻了眼,便连戚小婵亦是眼睛为之一亮,无怪乎那严子宣用尽千方百计也要将此人给抢到手。 戚小婵回过神来,不见袁少廷的踪影,细问之下,原来这沈红烟方才在厅堂之上,由于头戴红纱,是以双眼并未沾上毒粉,正想趁机逃出,恰巧遇上袁少廷前来相救,袁少廷眼见官兵不断追来,于是以身诱敌将官兵引开,要沈红烟自行脱逃,沈红烟趁乱乔装混入宾客之中,正巧在宅门前认出何良及戚小婵,心想此二人与袁少廷该是同伙,这才引得两人躲至暗巷内。 戚小婵一听得袁少廷尚未脱险,急得想再回头救人,无奈毒性发作,眼前一黑,随即脚软难以站定,何良连忙将戚小婵扶住,沈红烟见状问道:“这位妹妹可是受了重伤?” 何良见戚小婵脸色白中泛青,左肩不断渗出黑血,显是中了剧毒,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谈何救人?又想帮内弟兄相约今夜三更于城东外的梨花沟会合,但戚小婵身上毒伤可再拖不了几个时辰,于是点头说道:“不错,当务之急,必须先找个地方治伤,不知沈姑娘可有合适去处?” 沈红烟微作沉吟,回道:“眼下咱们沈家是待不成了,此去二十多里外有座庵堂,叫作慈云庵,那儿的住持师父与我乃是旧识,说不得只好请求住持暂时收留我们几天。” 何良一听得要去借住尼姑庵,大觉不妥,心想那庵堂乃是女尼们的起居之所,自己如何能与之同处一室? 正想拒绝,但转念又想戚小婵此时身中剧毒,若再不设法救治,恐有性命之忧,无奈之下,只好点头答应,与沈红烟一起将戚小婵扶至一处暗巷外,见着一台马车无人看管,悄悄解了系绳,爬上车驾马离去,那主人家听得声响,赶紧出门查看,马车早隐没在路口转角外,无法追得。 何良驾车载着戚小婵及沈红烟直闯城外,幸而官府还未及于各要道派兵盘查,因此一路上均未遇得阻拦,不到一个时辰,已来到位在一处山腰上的慈云庵。那应门的女尼听得是沈红烟前来,立时上前相迎,显得甚是热切,待见到何良将衣袍染血的戚小婵扶出车外,又听得沈红烟说道想借住数日,当即脸色大变,吓得赶紧入内通报。 何良心中惴惴不安,不一会儿,自庭中走出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尼,沈红烟向何良说道此人乃是慈云庵的住持,法号清恩,这清恩住持见得事态严重,当下也不多问,先要两名年轻女尼协助将戚小婵扶至后堂,接着在门外张望一番,确认后头并无来人,再要一名女尼将马车牵到山下放了,跟着深锁大门,命令巡门女尼不得让人任意进出,这才至后堂探视。 那清恩见戚小婵衣袍染血,脸色难看,神智不清,显是受了重伤,先命其余女尼退下,赶紧上前问道:“红烟,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得跟兰姨实话实说。” 沈红烟喊了声:“兰姨…”上前将清恩一把抱住,随即眼光泛泪,语带哽咽,将严子宣如何派人强闯沈宅掳人、如何威胁逼婚、戚小婵及袁少廷如何抢婚救人等等一五一十全给说了,那清恩听了,亦是红着眼眶,哽咽说道:“可怜的孩子,你放心,兰姨绝对不让那些恶人将你捉走,你就先安心待着吧!” 清恩稍作拭泪,见戚小婵昏迷不醒,于是皱眉说道:“这位姑娘看来伤得不轻,可得赶紧找个大夫。” 何良立时上前说道:“这不劳师父费心,在下便是名郎中。” 清恩一听得何良嗓音,只觉不大对劲,朝何良上下打量一番,奇道:“咦?你…” 何良心想男扮女装一事终究不便相瞒,正要解释,却听得沈红烟接口说道:“这位公子与这姑娘乃是同路,他之所以扮作女装,也是为了要混进府里救出红烟,既然他也是名郎中,兰姨你让他也一起留下吧!” 何良闻言,心想原来这位沈家姑娘心思细密,早就看出自己乃是男扮女装,一想到这身扭捏打扮,不禁羞得不敢直视。 清恩皱起眉头,思索半响,这才长叹口气说道:“唉,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贫尼有个条件,还请公子务必答应。” 何良身分遭认出,一脸难以为情,低头说道:“谨遵师父吩咐。” 清恩点头继续说道:“这后堂便让各位在此避过风头,只是这庵堂乃佛门清修之地,又是女尼的起居之所,还请公子切勿四处走动,亦不可泄露男子身分,以免扰了其他女尼的清修。” 何良一听得这身女装还要继续扮下去,大感委屈,但想清恩所言亦不无道理,这庵堂内尽是女尼,若贸然泄露了男子的身分,只怕更添麻烦,当下只得勉强答应。清恩见沈红烟亦无异议,这才将一名年轻女尼给叫来,吩咐其这几日协助打理三人起居所需,那女尼法号静音,年纪甚轻,只怕比戚小婵还小个两、三岁,当即先去替三人烧水及备妥换洗衣物。 何良见沈红烟与清恩真情流露,沈红烟更唤清恩为“兰姨”,两人不似寻常交情,于是待清恩离去后,问道两人关系,沈红烟这才说出原由。 原来沈红烟自幼丧母,因此由奶娘一把带大,与奶娘最为亲近,而那奶娘亦将沈红烟视为己出,孰料十年前,一群亡命倭寇逃窜至苏州,临死前放火烧城,那奶娘一家老小均命丧此劫,仅那奶娘因人在江都而侥幸逃过一劫,自此那奶娘看破俗世,至慈云庵出家为尼,两年前升为住持,便是方才那位清恩住持。 这清恩虽已出家,但沈红烟仍将之视为亲人,每逢过节便前来慈云庵送礼探视,而清恩与沈红烟情份深重,亦是互唤俗名,未因身在佛门而有所疏隔。 何良听沈红烟诉说往事,只觉当今乱世,外有倭寇和鞑靼作乱,内有奸臣和贪官祸国,又有像严子宣这等目无法纪的江湖恶霸作威作福,寻常老百姓竟是难觅一处安身乐命之所,自己正也是受了小人陷害,这不得已才投身绿林,一想到此,不禁大为感慨。 第470章 恶名远播5 何良一边为戚小婵稍作把脉,正想仔细查看伤势,只是那伤处乃在左肩下方近胸口处,若欲治伤,须先将上衣稍作退去,但毕竟男女有别,又怕那戚小婵清醒之后加怪于己,因此才刚伸手便又缩了回来,一时间迟迟不敢动手将衣服退去。 沈红烟在一旁见了,猜出何良心思,于是上前将戚小婵领扣一松,将其上衣自颈边退至左肩下,露出伤口,淡淡说道:“此时自然是救人要紧,公子何需多虑?待这位姑娘醒来后,红烟定会据实以告,想来这位姑娘也不会见怪。” 何良闻言,点头称是,仔细查看戚小婵伤势,将脏血擦去,见那伤处约莫铜钱大小,四周发黑脓肿,便与当日赵七海身上毒伤如出一辙,显然均是陆开以相同兵刃所为,而把过脉象,只觉脉象异常平稳,亦与当日赵七海身中腐毒时一模一样。 何良再以银针刺探戚小婵周身十几个要穴,仅伤处及颈边穴道血色瘀黑,其余脏腑要穴血色并无异样,想来戚小婵身上所中者亦是丹凤涎草之毒,幸好此时腐毒未入脏腑,尚不难治,也是机缘凑巧,若非当日在神医门内先救过赵七海一命,已明解毒之道,否则此毒阴狠至极,今日定要束手无策。 何良稍作细想,先写了几个方子,请那静音女尼协助至药铺抓药,再请沈红烟先为戚小婵稍作擦浴、洗净伤口,而自己奔波了两三日,此刻已是累得头昏眼花,当即倒头大睡。 那静音外出抓药直过了近两个时辰才返回,说是那药方子极为稀有,连跑了七八间药铺才全数找着,何良谢着接过,将药包一一摊开,确认并无遗漏,赶紧先取了羊肝石研磨成粉,掺着治伤药外敷,再将铁茯苓、玉龟胆磨成细砂炙在针上,于伤处周边要穴以火针带药,又请静音煎了帖大续命汤让戚小婵内服补血,一个时辰后,见戚小婵脸上黑气稍退,也无寒热发作的征象,想来应无大碍,何良这才又放心歇去。 之后连着两日,何良依法反复施为,外灸内服齐下,戚小婵有时悠悠醒来,喝下几口粥水后便又昏昏睡去,但身子已渐有起色,毒性消解大半,仅体力尚待复元。 而何良闲暇时不敢在庵里四处走动,就怕泄漏了男子身分,只是男女有别,亦觉不便与沈红烟久处一室,再者每见到沈红烟犹如天仙般的绝世姿色,反观自己堂堂一个男子却得扮作女装,在沈红烟身旁更是自惭形秽,因此大半刻都独坐后园的亭子里翻读医书,见着静音等女尼前来送饭打理,也仅点头示意,不敢多话,如此竟也安然度过了三日,庵里除清恩住持外,谁也没认出何良乃是名男子。 第四日一早,何良尚未起身,便先听得人声,坐起一看,却原来戚小婵已自行醒转,正躺卧席上与沈红烟交谈,想来戚小婵平日习武强身,这复元也较常人为快。 何良正想上前再查看戚小婵伤势,沈红烟一见何良走近,当即指着何良说道:“妹子不必向我道谢,真要谢的,该是这位公子。” 戚小婵转头一看,见何良仍着女装,一时间无法认出,奇道:“你叫她『公子』?” 沈红烟亦奇道:“怎么你不识得他?” 戚小婵仍是一脸疑惑,何良见已无法再瞒,当即说道:“戚姑娘好,在下乃是何良。” 戚小婵听得何良之名,先是愣了一下,再细看此人五官,果然便是日前轻薄自己的那名淫徒,见何良装扮得一副阴阳怪气,不伦不类,霍地坐起身来,惊道:“原来是你这死淫贼!你装成这副德性,又想干什么无耻勾当?” 何良见戚小婵仍是将自己当作淫贼,叹了口气,当下便将自己随阎王帮众一路来到江都、与袁少廷乔装成夫妇以混入严府、之后答应清恩住持暂扮女装等事由概略说了。 戚小婵闻言,先是半信半疑,但此时细细回想当日之事,却也成理,只是一见到自己衣衫不整,又想到这淫贼为自己治伤时不知起了多少邪念,不由得又羞又怒,登时大骂道:“死淫贼!谁准你碰本姑娘的?” 何良听戚小婵在这佛门清修之地出言不逊,淫贼长淫贼短的乱叫一通,先不说自己在沈红烟面前弄得难堪,若因此引来了其他女尼,发现自己竟是男扮女装,到时真被当成淫贼,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当下大感不悦,冷冷回道:“姑娘既不愿让我诊治,那便另请高明。”说着收拾行囊,便要离去。 沈红烟见状,上前拉住何良,急忙说道:“何公子且慢,这当中定有误会,你若真一走了之,这妹子的伤可没人能治了。”当下亦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一说给戚小婵听,要其放心。 戚小婵听沈红烟说道何良并无任何无礼之举,神色稍缓,心中虽知道若非何良相救,自己至今恐凶多吉少,但嘴上仍是别扭,嘟嘴回道:“哼,这死淫贼要走便走,本姑娘偏不稀罕他救!” 何良一听,再难忍得,拱手对沈红烟说道:“沈姑娘,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挽留,告辞了。”说着便转身开门离去。 何良前脚刚踏出房门,忽听得戚小婵惊呼之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横躺在地,却是那沈红烟不知为何竟突然倒地不起! 何良一见,赶紧趋前将沈红烟扶起,见其脸色发润,双眼紧闭,嘴唇微颤,显是血气上冲,一时晕厥,赶紧先以银针于其哑门、劳宫、合谷三穴轻轻扎上,此三穴分属回阳九针穴位之一,专治血塞昏厥,何良一试果然见效,只见沈红烟微睁双眼,急喘几下,点头示意已无大碍,何良这才搭上手腕,凝心号脉。 戚小婵见沈红烟醒转,稍微放心,但仍急着问道:“死淫贼,瞧出怎么回事了没?”见何良没有答话,又再说道:“定是你执意要走,将沈家姐姐给气晕了。” 何良白了戚小婵一眼,冷冷回道:“你如此多话,要我怎么专心?”戚小婵一听,心有不甘,还想再辩驳几句,但想沈红烟身子要紧,只得依言静静看去,但一张小脸却是气得鼓胀起来。 何良把脉一阵,忽觉沈红烟脉中有异,为求印证,再换过另一手重新把过,亦是如此,依那脉象所示,这沈红烟身怀喜脉,竟似已有了身孕! 何良大惊之下,不禁脱口说道:“怎会如此?沈姑娘她…竟已有了身孕,方才乃是因为动了胎气,这才晕了过去…” 戚小婵闻言,哪肯相信?大骂道:“你这假郎中胡说八道什么?人家沈姐姐可是个黄花闺女,哪来的身孕?” 沈红烟听得两人对话,按着肚子微微喘气,随即点头虚弱说道:“何公子说的没错,此事原难以启齿,但我…确已怀胎近三月。” 何良本怀疑自己诊治有误,待听得沈红烟亲口承认,与戚小婵均是大为震惊,当下三人沉默不语,过得一阵,戚小婵才小声问道:“沈姐姐,怎会如此?莫非是严子宣那淫贼…” 沈红烟摇了摇头,缓缓坐起身来,靠在墙上说道:“你们二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好隐瞒,但此事还请别对外人说起。” 接着沉思片刻,深吸口气继续说道:“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当时和往年中秋一样,我带着家丁来到慈云庵探视兰姨,谁知便在返家途中,不巧那马儿弄断了腿,无法行走,而荒郊野外的又遇上大雨,不得已只能找间野店投宿。不料正用饭时,那野店里又来了批人,说是打猎遇上大雨要来投宿,而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严家少爷,那严家少爷心术不正,一见得我身边仅有两名家丁,便想轻薄于我,还命人将那两名家丁打成重伤,绑了起来。” 第471章 难御强敌1 戚小婵听到这里,不禁骂道:“这死淫贼如此无法无天,真可惜那天没能要了他的命!”接着惊道:“阿呀!这么一来,那沈姐姐你岂不是危险的很?莫非你便是当时…” 戚小婵本想问道沈红烟肚里骨肉是否便是当时惨遭严子宣蹂躏所怀下,何良则在一旁摇头说道:“此事距今已一年多,沈姑娘怀胎自然与此无关,还是让沈姑娘自己说下去吧。” 戚小婵一听,便知自己想错,但又不肯在何良面前轻易认错,于是回道:“这我也知道,我不过是想问沈姐姐后来怎么样了,你别多嘴!” 沈红烟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我也以为就要惨遭那严家少爷的毒手,岂知那角落里早就坐了一名义士,只因他默不作声所以连我也没事先瞧见,那义士看不惯严家少爷的恶行,便要我躲到他身后,他始终都坐在位子上,单用一只手就将那一共十几个恶人当场打倒,而严家少爷见得这义士身手厉害,因此趁机逃走,我也才能得救。” 何良奇道:“想不到天底下竟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心想此人若与萧雪晴和燕逢春等高手较量,却不知胜负如何。 戚小婵抢道:“这也没什么,你这井蛙子见识差得远了,换作是我师父,他也能轻易办到。” 沈红烟回道:“嗯,妹子武功这么厉害,想必令师父的武功更是了得。”喘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拜这义士所救,这才免遭严家少爷的毒手,于是我便拿了一些银子要给这义士当作谢礼。” 何良脱口说道:“这等高人,行事气度不同于常人,想来也不会贪图这点钱财。” 沈红烟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我少经世事,当时也不明白这道理,我见那义士一脸不悦,才知道此举已得罪了他,于是我再问他,可有其他的报答方法,那义士见我随身带着木琴,便要我为他弹奏几曲,我便依他所言当场弹起曲子,只是一曲尚未弹完,那义士却忽然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冒雨离去。” 戚小婵心直口快,跟着问道:“莫非是沈姐姐曲子弹得不好听,这人才生气离开?” 何良一听,只觉戚小婵说话唐突,对沈红烟实在太过失礼,赶紧接着说道:“我看不见得,这等高人行事本就捉摸不定,应当和沈姑娘的曲子无关。” 戚小婵还道何良是故意出言和自己作对,瞪了何良一眼,反驳道:“你又不是高人,怎么知道高人在想什么?”何良不愿再与戚小婵作口舌之争,摇了摇头便不再接话。 沈红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说不定妹子说的没错,真是我的曲子弹得差了,那义士这才离开。总之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谁知半个月后的某天夜里,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突然出现在我房间的窗子外,并留下一张古琴给我,接着便消失无踪。我自幼爱琴成痴,自觉识琴无数,但此琴样貌奇特,实在是前所未见,而且说也奇怪,这古琴竟似能通人虫鸟兽,每回弹琴,总有数十只鸟雀聚在窗前不肯散去,而丫鬟们听得琴声,心绪也是跟着起伏,久久难以控制。” 戚小婵奇道:“这琴竟然如此特别,还能控人心神,莫非是什么不祥之物?” 沈红烟点头回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因此好几次想将它丢了,但却又极为不舍。而就在某天夜里,那位送我古琴的义士又出现了,他问我为何这几天都不再弹奏此琴,我这才知道原来他送我这张琴,为的便是要听我弹曲,但我家中日夜有人巡守,却不知这些日子里他都藏在何处,竟无一人察觉?于是我说此琴能乱人心神,因此不敢再弹,谁知他竟二话不说便带着我和那张古琴翻出墙外,我本想大声呼救,但想他武功高强,可别因此伤害了爹爹和其他人,所以我便随他同去,一起来到一座无人山谷之中。” 戚小婵急着问道:“这人竟如此大胆,莫非他想对沈姐姐不利?” 沈红烟摇头说道:“那倒不是,他行事虽大胆,但也没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他跟我说,他一生杀人无数,戾气太深,因此夜里总难以安眠,找遍名医都无人能治,后来听闻有一西域古物紫弦琴,琴音能通人心,或许能消解他心中的戾气,因此他用尽千方百计终于得到此琴,但他不善音律,所以才将这琴送给我,要我为他弹曲解闷。我对他的遭遇颇为同情,而他对我又有大恩,于是我便答应再为他弹奏几曲,这紫弦琴果然具有奇效,他听得琴曲,不久后便真的睡去,而他醒来后也不再留我,便将我送回家中。” 何良好奇问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奇物,那琴音竟然更胜医术,不知是否有缘得见?” 沈红烟颤声回道:“这紫弦琴,只怕…只怕连我也见不着了。” 戚小婵奇道:“难道是那人反悔,又把琴要了回去?” 沈红烟摇头说道:“不是,是我…是我自己将那琴给扔下山崖,只怕…只怕无从找起了。” 何良及戚小婵闻言均是一惊,齐声问道原由。 沈红烟长叹口气说道:“当天我从山谷回来后,从那天起,那人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房间的窗前,带着我到同一个山谷中为他弹曲,天一亮再送我回家。起初他总是沉默寡言,我为他弹曲也只当作是报恩,接着他对我越来越无戒心,开始对我说着他的往事,而我也同他谈心解闷,到后来有时甚至不需琴曲相伴,他也能安稳入眠。自此我们无话不谈,他待我也是极好,于是我总会期盼夜晚到来能与他见面,而有时…有时天亮了,我更是…更是舍不得离去…”说着双颊泛红,不敢直视何良及戚小婵。 第472章 难御强敌2 何良及戚小婵听到此处,已能隐约猜得沈红烟与那神秘人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果然听得沈红烟声音微颤,继续说道:“大约一个多月前,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竟然怀了他的骨肉,此事虽于礼教不容,但我…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而他知道后,也是极为高兴,并说要登门迎娶,但他却也担心爹爹会嫌弃他的出身,因此犹豫不决,在我不停劝说下,他才同意前来向爹爹提亲。 谁知便在约好的提亲当天,他并未如期前来,就这样又过了三天,他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我便雇车前去那山谷,想看看他是否还在那里,但果真如我所想,那谷里空无一人,我气恼他竟这样丢下我和未出生的孩儿离去,因此一气之下,便将…便将那紫弦琴给扔下山崖,并在树上刻了字,要他…要他永远别来见我。” 戚小婵搥着墙怒道:“哼!像这种负心汉,若让我见着了,定帮沈姐姐讨个公道。” 何良却回道:“沈姑娘可曾想过,说不定那人真有要事在身,无法前来?” 沈红烟哽咽说道:“这我自然也想过,谁知当日我寻他不着,回家后立刻生了场重病,爹爹请了个大夫来看诊,这么一来我怀有身孕一事自然再也瞒不住,但不论爹爹如何追问,我都绝口不说他的事,只是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便怀有身孕,传了出去却要如何是好? 恰巧当时城里大户许家派人前来说媒,爹爹立时答应下来,赶定婚期,想让我肚子里的骨肉生在许家,将此事瞒得一乾二净。 而那严家少爷听到我要嫁去许家,心有不甘,便派人去将许家公子毒打一顿,并将我强行抓走,但我…我怎能跟了那种人? 因此我哄骗严家少爷把妻妾全都休了,并要他将喜宴办得风风光光,我才答应嫁给他,其实我是想再拖延些时日,盼我肚里孩儿的爹能及时现身,谁知道他还是迟迟没出现,幸好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妹子和何公子,才没让那严家少爷得逞。” 沈红烟将这段经历娓娓道来,何良及戚小婵直听得难以置信,却也大为感慨,如今沈红烟肚里孩儿的亲爹不知所踪,而外头又有严府的官兵四处寻人,未来沈红烟及肚里孩儿该何去何从,实是一件麻烦事。 何良又为沈红烟把脉诊治一会,写了几个安胎补气的方子,正要请静音再去药铺抓药,忽听得大厅外传来哄闹人声,接着便见到静音先行急奔进房,神色慌张,按着胸口不住喘息,却不知发生何事。 静音稍作定神,随即指着门外喘气说道:“外边…外边来了两个恶人…带着一群官兵,他们说…庵里藏有要犯,要住持…开门让他们进庵里搜查。” 何良等人闻言大惊,想戚小婵此时重伤未愈,难以御敌,沈红烟又是动了胎气,行动不便,而何良自保尚可,但要带着沈红烟及戚小婵两人安然脱身,只怕难上加难。 三人正踌躇间,静音已走至墙边将木柜推开,往木地板上的暗门一掀,那地板下登时露出一条暗道,静音跟着说道:“这底下有间密室,是当初为了防那些山贼倭寇所建的,住持请你们先藏到里头,没有她的吩咐,千万不得擅自出来。”跟着再将三人的随身衣物及行囊也拿进密室中,以防一会被官兵发现。 何良及戚小婵见得还有密室,赶紧将沈红烟扶进密道,那密道口约莫一人肩宽,沿阶梯而下不过七八阶便已见底,而密室里头传来浓浓霉味,想来已许久不曾开门通风,静音见三人已扶稳站妥,便要三人勿再出声,随即走出密道,将暗门一关,四周立时漆黑一片,接着一阵沙沙声响,想是又将木柜移回暗门上,以防被官兵察觉。 那暗房里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四周大小及摆设如何,三人这才想起忘了向静音要个灯台。此时隐隐能听得人声传来,三人循声摸黑一阵。 戚小婵最先摸上一道冰冷石墙,跟着侧耳贴在墙上倾听,只觉那人声乃是从墙上某一处传出,伸手摸去,墙面突起一物,轻轻拔出,霎时一道白光射入,直逼得令人睁不开眼。 待双眼稍作适应,这才发现原来那石墙上开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孔洞,原先只用块木塞子堵着,而孔洞外头正是庵堂大厅,洞外墙边又有盆花丛作为遮掩,想来这孔洞乃是刻意挖凿,用来探察外头敌情之用。 何良和沈红烟见得墙上透入光线,亦赶紧凑前看去,而细看大厅上,那来者除了八名官兵外,另有两人身着黑衣,金带束腰,衣袍上各绣着金狮一头,一人身子矮短,一个是壮硕大汉。 何良瞧着那衣着眼熟,再瞧那身子矮短的黑衣人,登时心中一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神医门内出手打伤自己的风雷门高手,“金铜双煞”之一的童皓。 何良回想当日神医门内,那童皓先以暗器打伤自己,后又出手要废了自己一对眼珠子,若非赵七海及时出手相救,自己早成了一名废人,此刻想来,那腿上伤疤处又似乎隐隐作痛起来。 何良再往大厅另一头看去,所有女尼皆已聚在厅上,只见那清恩对前来的众人说道:“各位大人,慈云庵乃是女尼的清修之所,这窝藏人犯一事却要如何说起?各位携着兵刃前来,已是坏了佛门清静,还请看在佛祖的金面上,这便请回吧!” 那童皓毫不理会,仅是冷冷说道:“哼,佛祖又如何?是不是清静,搜了便知,你们若真敢窝藏人犯,佛祖也救不了。”打个手势要身后几名官兵入内搜查。 静音见着官兵闯入后园,正想上前拦住,童皓身旁那名风雷门大汉怒喝道:“干什么?”五指如爪便往静音的肩上一把抓去,跟着怪力一扯,那静音的身型瘦弱,立时向后跌滚了几圈。 静音一脸惊恐坐起身来,方回过神,突感背脊一凉,原来那衣袍上竟已裂开个大口,自肩膀直裂到背心处,其余女尼见了,赶紧上前往静音的背上遮去,一旁官兵见这年轻女尼背上肌肤白净,纷纷相视淫笑,那静音自幼出家,未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登时吓得说不出话,眼泪便要夺目而出,而清恩则是脸色大变,摇头示意其余女尼们勿再阻拦,免遭横祸。 第473章 难御强敌3 戚小婵眼见这群恶霸竟当着佛祖的面欺负无辜女尼,不禁气得火冒三丈,转身便想夺门而出,何良猜出戚小婵心思,赶紧伸手将其拉住,另一手按住墙上小孔,以免说话声音传了出去,跟着小声说道:“戚姑娘,你别冲动坏事!” 戚小婵挣脱何良的手,回道:“你这人胆小没用,本姑娘偏不怕死。” 何良见戚小婵不听劝,赶紧再说道:“你不怕死,就不怕连累了沈姑娘?” 戚小婵闻言一愣,心想自己这一走出去,势必引来官兵,可别真的连累了沈红烟,原地踌躇一阵,这才又走了回来,但一想到外头那些官兵淫头淫脑的模样,便觉满腹怒气无处发泄,当即握拳骂道:“死淫贼,你们全都一样!”手肘跟着往一旁何良的胸口重重撞去,正中膻中气穴。 何良身子单薄,硬生生挨了这一记,登时气息一窒,又不敢发出声音,直难受得弯下身来。 沈红烟没瞧见何良挨了一记,听得何良连连喘气,还道何良是心里紧张,不禁颇感歉然,小声说道:“何公子,真对不住,想不到还是连累了你和戚姑娘,等这些恶人离开后,咱们就各走各的,免得你们为了我的事,还要跟着担心受罪。” 何良此时强忍着胸痛,一时间难以答话,戚小婵见何良闷不吭声,还道何良怕事,当真想抛下沈红烟一人,于是小声说道:“这淫贼死没良心,沈姐姐你别理他,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跟着又往何良小腿上重重踢了两脚,这两下正中腿骨,何良直痛得跌在地上抱腿打滚,又不敢叫出声来,就怕惊动了外头,当下莫名委屈,心中则不停暗骂,找机会定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蛮横姑娘,说什么也不能白白挨受了这些拳脚。 三人跟着听得密室外头脚步声忽远忽近,又是一阵翻箱倒柜之声,心里均是忐忑不安,直过了大半刻,才见众官兵一一回到大厅上,想是搜查未果,只待童皓继续示下。 清恩见状,暗暗松了口气,于是上前说道:“劳烦各位大人了,既是还了咱们清白,这便请回吧!” 童皓哼了一声,搔搔胡子,指着清恩问道:“我问你,这几日你们当真没收留什么可疑的人?” 清恩点头回道:“回大人,贫尼这几日确实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童皓继续问道:“那么几天前在江都城内,有刺客在严府大喜之日捣乱,这事你可有听说?” 清恩摇头回道:“慈云庵平日极少与外人往来,贫尼未曾听闻此事。” 童皓板起脸孔再问道:“好,那我再问你,当天有名女刺客被兵器所伤,身上中了毒,天下间只有一种解方能治,那药方本就少见,我派人查了城里大小药铺,这几天便只一名小尼姑连着治伤药抓过几帖,这方圆十几里就这么一间尼姑庵,难道你们还脱得了干系?” 何良在密室里一听,登时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没事先想到这层,果然那清恩和静音一听到此,均是脸色大变,清恩怕静音一时慌张便要露出马脚,赶紧先强作镇定说道:“贫尼这几日并无派人进城,再说普天下的女尼众多,大人怎能一口认定那位前去抓药的就是慈云庵的人?也或许是那刺客故意乔装成女尼,为的是掩人耳目,亦不无可能。” 童皓受严家之命追查当日大闹婚宴的几名刺客下落,好不容易查到了蛛丝马迹,本有把握那受伤的女刺客定与慈云庵脱不了干系,因此透过严家向县衙借了些兵马,率众来到此处捉人。 岂知搜查之后竟是徒劳无功,而清恩的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偏偏自己又苦无确证,当下脸上无光,心想一不作二不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先拉了人交差,于是拍桌骂道:“呸!好个伶牙俐嘴的贼尼姑!说不定那女刺客便混在你们当中!”跟着对一旁同门的大汉使了个眼色。 那风雷门大汉立时会意,当即走上前对众女尼说道:“你们听着,那女刺客身上有伤,你们若想证明清白,就把衣服全给脱了,让咱们一个个验过!” 众女尼闻言,无不惊呼出声。 清恩一听到此,哪还能沉得住气?立刻往众女尼身前一站,厉声喝道:“住手!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童皓见状,冷笑说道:“废话少说,识相的就给我乖乖照办。”转头对那大汉说道:“欧阳师侄,这些贼尼姑谁敢不从,那就视为刺客同党,带回去再慢慢审问。” 那大汉点头应了一声,见得清恩站在最前头,虽已年近半百,但面容仍算清秀,于是不怀好意笑道:“好,那就老的先来。”粗肥五指一把向前抓去。 清恩见那毛茸大手毫不留情便往自己胸口抓来,吓得赶紧转身退开,岂知还是慢了半步,那大汉一个中途变招,随即抓中清恩上臂,猛力一扯,清恩的左手衣袖跟着应声而裂,自肩膀而下露出整条手臂,那臂膀上更被抓出几道鲜红血痕。 那大汉见清恩露出整条臂膀,满脸惊慌,完全不见方才的镇定气度,当下更是大乐,一边张开双臂将清恩追耍着玩,一边对其他官兵喊道:“你们还呆着作甚?这些小的也别放过!” 在场官兵见状,虽觉此举太过荒唐无道,但想风雷门有当朝严家这个天大的靠山,谁又敢贸然违令?彼此互看一眼,只得无奈照办,跟着上前捉拿其他的女尼。 那大汉见清恩带着一众女尼便要往后园逃去,笑骂一声,当即跨上神桌飞身一跃,落下时正巧挡在清恩身前,众女尼惊声中连忙回头又想往厅里逃去,那大汉犹如饿虎扑羊,虎爪如电先行朝着清恩背后抓去。 清恩被一把揪住,“嘶”的一声,那衣袍自腰际间又裂了个大大的口子,清恩急得想将那大汉的右手拉开,却是半分也挣脱不得,那大汉见状,咧嘴笑道:“嗤,就凭你…” 那大汉话未说完,忽现金光一闪,跟着一声惨叫,清恩只觉手中一轻,血腥扑鼻,低头一看,双手紧抓着的,竟是那大汉血淋淋的毛茸断臂! 第474章 难御强敌4 清恩见那大汉嘶吼如雷,右臂断处鲜血狂喷,将墙上染红一片,吓得赶紧将手中断臂一丢,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一声娇咤,白影晃过,那大汉跟着咚隆倒地,喉头上开了个血红口子,身子扭了几下,就此没了声息,清恩定神看去,这出手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藏身在庵里的女刺客,戚小婵! 何良自密室小孔中见到戚小婵突然现身大厅,亦是诧异万分,方才情势焦急,自己只顾着注意大厅里的动静,竟没察觉戚小婵已悄悄离开密室,前往大厅救人! 原来戚小婵方才听那风雷门大汉要众女尼将衣服脱去以验清白,终于忍无可忍,宁可拼得两败俱伤也不愿这些女尼白白受辱,于是抄起游龙刀,独自摸黑出了密室,飞快穿过后园,一股作气奔向大厅,刚来到厅外,便见那大汉正要对清恩下手,随即强忍着肩膀伤痛,提气一跃,攀上屋梁,沿着梁上快步逼近,看准方位,纵身单刀横出,凌空使得一招“大雁穿谷”,倏地往那大汉的毛茸手臂利落斩去。 这路雁行刀法招招杀机,讲求以空制敌,原是刺客藏身梁柱上用以一招夺命的狠辣刀法,戚小婵出身李林山庄,向与官府为敌,这路刀法自是熟稔无比,加以那大汉正与清恩拉扯,未曾留心四周,这游龙刀又是异常锋利,是以金光一闪,那粗手臂立剩半截。 那大汉直痛得心神大乱,眼睛一花,戚小婵已趁机绕至其身后,伸手再往喉头划上一刀,那大汉全无抵御,血涌如箭,双眼一翻,立毙当场。 众官兵听得那大汉的惨叫声,纷纷转头看去,突见那大汉倒卧血泊之中,惊觉不妙,立即围了上来,清恩及其余女尼眼见暂时得救,赶紧逃至后园,在亭子里缩成一团,半步也不敢靠近。 戚小婵见官兵人多势众,而自己有伤在身,胜算极微,不如先将大厅里的主使者给拿下,或许可作为要挟,一念及此,刀臂伸长,身作回旋急斩,连使两式“秋风卷叶”,将包围的官兵给逼退几步,突然拔身弹起,越过两名官兵头顶,跟着伸足跨步在墙上连点了两下,落下时已来到童皓身前不远处。 童皓猜得戚小婵便是当日刺客,眼见其明明不久前才中了陆开一记金蛇笔,竟还能有此身手,当下丝毫不敢小觑,立即抽出腰间风雷双笔,大喝一声:“小贱人!”一脚将神桌往戚小婵身前踢去。 戚小婵见那神桌迎面飞来,势强劲猛,不敢硬接,赶紧侧身避过,忽见得银光一闪,心中一惊,立刻蹬步跳开,两枚铁菱便应声钉在身后圆柱上,戚小婵连避两招,身子却已被逼至墙角,正中童皓下怀,童皓见戚小婵已无退路,趁势飞身跟进,双笔如箭,一招“双龙抢凤”,分取戚小婵胸腹要穴。 戚小婵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见得童皓逼近,也不固守,侧身滑步,游龙刀反手横斩而去,童皓见戚小婵竟是以命相搏,反而不敢硬拼,身子急定,向后骤退两步,待避开劈斩,正欲提笔反击。 岂知戚小婵身形顺势一侧,右手游龙刀不知何时竟已交至左手,刀势改劈为刺,鹤步跃出,刀尖直指童皓眉心而去,正是醉游龙刀法中的一招“游云无踪”。 此招攻势先以反手出刀劈斩,待刀势挥尽,顺势侧身移步,单刀绕过背后交至另手,换手接刀后改以突袭急刺,将挥刀、急刺巧妙融为一式,运刀刁钻诡奇,犹如飞龙游窜于云山之间,令人难以捉摸,乃是燕逢春所创这套刀法中最为得意之一招。 童皓眼前一花,那刀尖距着自己鼻尖竟仅余数寸,情急下扭头躲闪,出笔往脸前一挡,猛地兵刃相交,刀风飕飕划过,右耳边一阵刺痛,不容细想,跟着双笔上下一合,以夹击之势硬是将游龙刀箝住,连环飞腿趁势踢出,一脚正中戚小婵手腕,游龙刀登时脱手,另一脚正中腰腹,直将戚小婵踢飞至墙边,戚小婵本已有伤在身,中招后脑袋往墙上一碰,随即半昏过去。 童皓这一路夺刃连环腿的功夫实乃穷尽毕生功力,即便戚小婵此刻并无重伤在身,只怕仍是不敌,虽是如此,童皓眼见那同门师侄横死当场,且自己方才虽已全力抵御,却仍不慎被刀尖划中耳际,若再稍有迟疑,非命丧刀下不可,一边摸着右耳痛处,不禁背脊发寒。 但自己在武林中毕竟是一号人物,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惧色,当下暗喘了口气,双笔一收,故作镇定,对一旁官兵喝道:“把人给我绑了,那些贼尼姑胆敢窝藏刺客,也通通带走。” 一名官兵头领见戚小婵生得好看,年纪又轻,心中起了歹念,一脸怪笑问道:“童教头,这娃儿年纪轻轻,当真是那天行刺的女刺客吗?看起来可不大像,你方才也说那刺客身上有伤,咱们可别抓错了人。” 童皓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那官兵头领之意,回头又见其他官兵一个个也都相视窃笑,当下不愿扫了众人的兴,况且自己亲自率队,这同门师侄竟然命丧当场,传了出去在江湖上总是颜面无光,说不得只好顺了众人的意,再请众人别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于是嘿嘿笑道:“吴头领,你若不信,那便请大家一起验过,瞧这女刺客伤在何处,也让在场弟兄们信服。”言下之意竟是要当众将戚小婵脱衣验明正身。 戚小婵本已半昏过去,隐约感到双手被左右架住,迷糊间睁开双眼,见那童皓已站在身前,伸手便要往自己衣领上抓来,吓得尖声叫道:“死淫贼!你想做什么?”双手欲护于胸前,却苦于被两名官兵左右架住,伤后无力,半点也挣脱不得。 童皓见戚小婵突然醒转,先是吓了一跳,但见戚小婵此时手无寸铁,又是动弹不得,便似掌中玩物,全然无法抵御,当下冷笑道:“小贱人,方才不是威风的很?待会将你脱个精光,瞧你还能如何嚣张?”一旁官兵听了,纷纷淫笑起来。 第475章 难御强敌5 戚小婵眼见便要受辱,又惊又恐,眼泛泪光,急骂道:“无耻淫贼!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的便一刀将本姑娘给杀了,你…你若敢…本姑娘非要把你宰了喂畜生!还不快放开?”骂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 童皓毫不理会,嘻嘻笑道:“要你死还不难吗?只是就这么死去,未免可惜了点,总得让在场弟兄们开开眼界,也不枉咱们跑了这一趟,嘿嘿!” 一旁的吴姓头领已等得心痒难搔,急道:“童教头,和她啰嗦什么?弟兄们可忍不住啦!” 童皓笑道:“好,瞧你急得…”伸手便要将戚小婵衣领扯下。 童皓耳听得戚小婵放声尖叫,忽地微光一闪,左眼一痛,猛地惊觉回神,已是痛得睁不开眼,伸手摸去,只觉左眼珠上一个硬物微微突起,竟似是中了暗器! 童皓忍痛将暗器自眼珠子上取了出来,直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又哀叫了几声,鲜血掺着眼泪和脓水,流得满脸黏 腻,这左眼视物漆黑一片,想来已经全废,童皓将掌中异物拿近一看,却是枚牛毛般粗细的钢针,猛地全身一颤,脱口叫道:“萧…萧雪晴!” 原来当日童皓和荆胜两人在神医门内被打得一败涂地,之后与同门师兄弟商论,猜想那出手偷袭者,定是十余年前轰动江湖的朝廷要犯,鬼手神医萧雪晴,而眼前这刺瞎自己左眼的飞针手法,便与当日在神医门内如出一辙,莫非这萧雪晴今日亦藏身此处? 一念及此,再将铁笔抽出护于身前,环顾四周,但眼下除了这一干人等,又哪有其他人的踪影? 那童皓哪里猜想得到,方才出手偷袭者,并非鬼手神医萧雪晴本人,却是那藏身于暗室中的何良。 原来何良与沈红烟两人藏身暗室中,观察厅内的一举一动,眼见戚小婵失手被擒,两人心中都是焦急万分,那沈红烟于一旁更是急得哭了出来。 何良寻思一阵,忽地想起萧雪晴所授保命三招里的那招“飞针入穴”,这壁上小孔足有铜钱大小,且童皓等人便在近处,或可趁机发针偷袭,于是回想萧雪晴所授手法,指扣两寸钢针,瞄准洞外的童皓,发针往其手背要穴上射去。 岂知何良这招飞针入穴初学乍练,未能随心所用,一连三针皆与童皓擦身而过,若非童皓方才与戚小婵交手险些败阵,此刻心神不宁,否则以其眼力,必能察觉飞针自小孔中射出。 何良眼见不断错失良机,而童皓便要动手脱去戚小婵上衣,危急之际,见童皓已站定不动,又正对着自己,于是赌上一把,屏气凝神,弹指飞针便朝着童皓左眼激射而去。 大凡学武之人为提防暗器,于那观微辨器上都有一定修为,而暗器当眼射来更是易被识破,因此何良此着实乃孤注一掷,若无法顺利得手,只怕让童皓有了提防,便再无良机,幸而童皓此时未加留心四周,又被戚小婵的尖叫声所扰,是以才刚察觉微光一闪,便已闪避不及,当场中招。 何良飞针得手,心中振奋不已,于是趁机再发两针,分往那架住戚小婵左右边的两名官兵后颈上射去,那第一针正中右首官兵的秃肥脑袋,直入风府要穴,那第二针准头稍偏,正巧那左首官兵转过头来,那飞针如毛,竟这样无巧不巧便往其招风大耳里钻去。 那两名官兵中招后立即暴跳起来,想是飞针入穴极深,一时间难以取出,虽仅细如牛毛,但刺入痛处,直令人难以忍受,只见一人猛抓后脑,一人猛挖右耳,都是鬼吼乱叫,便似着了魔般,难以自制。 其他官兵见状,直看得一头雾水,但放眼四周并无其他人等,这戚小婵也是瘫软在地,毫无出手余力,莫非当真是众人冒犯了佛祖,因此佛祖特来显灵降罪?众官兵纷纷转头瞧向那佛像,只见那佛像双眼半开,隐隐有神,倒真像是朝着自己盯来,不禁都吓得冷汗直冒,头皮发麻。 童皓见那两名官兵的痛苦模样,猜想定是萧雪晴又突施偷袭,一想到自己瞎了左眼,气得大骂道:“姓萧的!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便站出来,瞧老子打还你一双眼!” 但话才出口,便感后悔,其心想这萧雪晴武功高深莫测,一手飞针更是出神入化,自己已瞎了一只左眼,即便是和余下官兵联合起来,只怕仍非萧雪晴的对手,因此当下不敢再继续叫阵,见萧雪晴迟未现身,反倒稍松口气。 童皓方才擒得戚小婵,本以为立下大功,谁知竟遇上了厉害对头半路搅局,心中暗骂倒霉,但想保命要紧,此处不宜再留,因此瞪了戚小婵一眼,再朝那佛像啐了口唾沫,喝道:“滚你 妈的,咱们撤!”说着一边张望,一边小心翼翼退出大厅,就怕突然又有飞针射来。 其余官兵听得号令,亦是不敢久留,将那两名发狂官兵也一起拉了出去,那原本哄闹的大厅登时寂静一片,便只留下戚小婵一人,以及那风雷门大汉的血染尸身。 清恩及一众女尼远远见得童皓等人仓皇离去,一时间不明所以,还道是戚小婵出手打退了众人,等确定官兵皆已走远,何良与沈红烟正巧也从后堂里走出,这才一同上前查看戚小婵伤势。 何良见戚小婵一脸茫然呆坐原地,满脸泪痕,想是惊吓过度,但伤势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戚小婵一见到清恩等人围了上来,又见到沈红烟在一旁柔声安慰,想到方才差点惨遭一群恶人当众蹂躏,一股热气冲上心头,当即往沈红烟身上扑去,竟是“呜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沈红烟见状,亦是相拥而泣,其他女尼们见了,也难忍惊吓之情,张目对望后,亦纷纷啜泣起来,这慈云庵大厅里登时人人哭成一片,就只何良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