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堂主好不好》 引子 “李动啊李动,你脑子一定有洞。” 若由别人这么说,李动还可以出口反驳,可说这话的是十月怀他的娘亲,他就只能把嘴闭合。 娘亲撂下话后,就再也不管拒绝同行的李动,扭头跟着大腹便便的员外去州府生活,往后的十六七年,再不曾露面过。 于是打四岁起,没了父母的李动只得跟随祖父母生活。 祖父当年是将军帐下的副手,戎马一生,安邦定国。 退伍之后,用上头赏赐的银两在秋梁镇买了块地、安了个窝,和一个不嫌他瘸腿的小镇姑娘相伴过活,生儿育女,相濡以沫。 父亲和老爷子是一样个性,舞枪弄棍如龙,挥笔着墨如虫。 十几岁就扬名在江湖中,博得一个“铁枪李”的诨号;也曾一杆长枪定乾坤过,可惜实在命短运薄,生下李动三年后,就死在了火并中。 也就怪不得寡妇失业的娘亲同别人走! 祖母将痛失儿子的因缘归咎于祖父对其习武的纵容,冷战了数月,直到收留被抛弃的李动,才把埋怨收入了肚腹中。 不过从此勒令孙子不许习武,只能熟读《三字经》,往后朝功名路上走。 李动果然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可惜不知还有《百家姓》、《千字文》,连童子试都未能及第,名次更落到了孙山后头。 他还有个二姨,长得温婉娉婷,相信是继承了祖母年轻时的水灵,对年幼的他也宠爱至极,只是最终嫁去了遥远的京畿,待到祖父母过世后,难免少了联系。 说起他们的过世,在秋梁镇也算是个传奇。 当时祖父六十有七,虽缺了条腿,却腰背直挺,任谁都觉得可以活到八十几。可惜比他小十一岁的祖母离世于风寒里,致使他再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索性,他躺入盛放妻子的棺材里,并命令十六岁的李动在四个角上捶下封钉。 李动纵使不舍,对祖父的吩咐,还是得依。 一副棺材躺两具躯体,让晒得黝黑的抬棺人费了老鼻子劲,就甭提跳舞了。 李动哭着看二老入土、哭着送二姨离去、哭着回到宅子里,又哭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他赫然看见入土为安的祖父在院里站立。 祖父的身影带着无尽慈祥的笑意,朝李动招手,示意过去。 李动刚走近,脑门就遭到巴掌抽击,然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显灵个屁,老子又不曾死去,不过是脚程比你快了些许。” “对哦。” 李拓这才想起,祖父是活着陪祖母葬的:“所以您又不打算跟祖母死一起?”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这是老子和你祖母的约定。只是这些天只顾着死去,忘记了与你交代三件事宜。” 祖父掸了掸破土而出所沾上的泥,拉着孙儿在院中石椅坐定,望着承载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宅院,眼里到底有唏嘘: “从今往后,这座大宅子就传给你,作为老李家的长子长孙,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还有,镇上有个「义气帮」,和你死去的父亲有些关系,老子替你应了个账房差事,一口饭应该还是吃得起。” 他又在李动的耳边悄咪咪: “李家有块压箱底的玉,就在老子枕头下的暗匣里的那个动弹不得的箱子底,紧要时刻,或许能救你。” 心满意足地交代完所有事宜,老人将李动抱紧,想挤三两滴泪珠,干燥的眼睛却不答应。 他起身准备返回埋尸陵,跨过宅门前,又回首嘱咐李动: “动啊,你娘的话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脑子没洞,有洞的是心眼儿。记着老子一句,别人的话,切莫太过相信。” 第一章 必不辜负所托 “李动,从明日起,聚宝堂堂主一职,便由你来接替。” 宣布这道任命的许徕衲慈眉善目地露出笑意。 聚宝堂里,左右两边排开四把紫檀靠椅,身为北账房的李动敬陪末座,陡然被许堂主唤名,浑身一个激灵,由靠椅栽落,却是呼嚎不已: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认起错来,他可没有分毫迟疑。 “错哪儿了?”一身文士青衫的许徕衲悠哉笑起,满眼好奇。 “呃——” 李动倒是说不上自己错哪里,被唤名之前,他正因为瞌睡而抽搐眼皮,左摇右晃着身形,飘飘如坠着魂灵。 如果不是昂贵的紫檀木头对他轻贱的骨头来讲实在硌硬,他早就请周公给自己安排相亲去。 在传宗接代的事上,他有些急。 想着自己分明二十好几,别说嘴儿,就连姑娘家的小手也不曾拉起,他就觉得失败。 而最近受到手下的影响,在柳水巷的地摊买了本套黄皮革、尽是图图画画的“圣贤书”,每次翻读,都让春心荡漾不已,就更教他痛恨起年少时挑三拣四,没能把对门那位身姿是自己两倍的小胖妞抱紧。 蛋确实是扯远了! 现在不妨说说他何以被许堂主一叫,便慌慌张张跪地。 当然是被骂惨了! 聚宝堂的作用,即是为「义气帮」掌管各种资产,堂下设有东、南、西、北四位账房,负责治理在秋梁镇的各种账目。 其中东、南、西三位账房在帮派里的后台不小、门路不少,唯有北账房李动与「义气帮」的渊源比蜘蛛丝还细。 帮主肯给他每月一贯钱的差事,已经是给足了他死去祖父的面子,往后基本属于放养;如此一来,他自然成为聚宝堂食物链的底层,不至于被打,骂却少不了。 有劈头盖脸的大骂,有阴阳怪气的讥骂,有狗血淋头的臭骂;就连指桑骂槐,那株桑都是他。 被整整骂了五年,认错的反应当然刻入骨髓了。 他双手平铺地面,额头枕在臂前,不敢看高高在上的许堂主一眼: “您说我错哪儿,我就哪儿错。” 李动已能欣然做到不要脸。 “你呀你,错在做事低调,不敢争先。” 许堂主居然绽露出为数不多的温言。 “老夫对过你的账,除了这个月差欠五贯钱,其余都是漂漂亮亮,半个铜板不缺,想来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李动心想:当然不缺,整个北镇,可以收账的铺子就只有十七间,连手下都不必派遣,找个下午就能绕一圈。 一间铺子二百文钱,统共三贯又四百文,我就算想拿,又能拿多些?还不如分毫不差地上缴,省却提心吊胆的苦恼! “为帮派做事,理当要尽善尽好。”李动巧语花言。 “很好。” 许徕衲头一次为李动抚掌,继而道:“老夫听说你昨天和武功堂闹得不欢而散,想必是为了他们借而不还的五贯钱吧。 “像你这般的弱质先生,居然能直面那群野蛮人,已不只是勇敢,还很有担当!” 他毫不客气地夸奖。 几滴泪珠夺出李动眼眶:您真的……我哭死! 他挺起腰背,再次拜倒。 许徕衲紧赶几步,托住他的两膀:“正是这副担当,才让老夫深信,聚宝堂的未来就应该交到你手上。” 握住臂膀的双手加重力道:“李动,接过新一任的堂主吧。” 李动不禁在他的话下迷惘:我……堂主…… 这种事,他以往哪里敢想! 连连向其余几位账房偷瞧,就见他们眼里仿佛都冒出嫉妒的火花,咸鱼翻身的热血在心底灼烧,抑制不住脸上的窃笑,回答道: “不好,我承担不了。” 他还是了解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固然这五年都在「义气帮」,却无甚密切私交,唯一肯陪着说说笑笑的,还是他的直系手下,实在证明了不是交际的料。 而长袖善舞的本事,又是做一个堂主最为需要! 许徕衲突然道:“月钱有十贯。” “李动必不辜负许前堂主所望。”倏尔间,他已换上义正严辞的模样。 …… 由聚宝堂出来,李动仍像是置身幻梦一样! 从被人踩在脚下的北账房一跃成为堂主,发梦他都不敢这么想,刻下却是切切实实的成真了!回忆着其余三人拂袖而去的模样,心情很是激荡。 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于是他化身疯一般的男子,穿梭在镇子的大街小巷。 回到河畔的宅院,开门就往正屋跑,在祖父枕头下的暗匣里的箱子底摸索着铜钱,细细由三贯钱中取出二百文。 一百文拿来买酒肉,我记得有家简陋小馆,可以买上二两浊酒、一碟盐花生和一盘隔夜牛肉。 另外一百文么,到底还是得用来买书,就买那种用黄皮革包裹的、尽是图画的“圣贤书”……咳……月钱上去了,品味务必要跟着提高。 李动一边提着酒肉,一边心虚慌张,一阵左顾右望,确定没人,才蹬着快步溜入柳水巷。 卖书的老丁听闻如此大动静,不慌不忙地将地摊一兜,扛在肩膀,跳跃上墙。 随时准备脱身的同时,又向来人定睛瞧望,虽只见过一次,却对李动很有印象。 老丁笑笑,矫捷地从墙头落下,把肩上的布兜解开,从七八本图书里拿出《瑶池湿浴》和《解腰束》,言简意赅地介绍: “一本是沐池浴,一本是解衣裳,你要哪样?” 李动空出的右手一捏拳:“我全都要。” “嘿嘿。”老丁伸出大拇哥儿,满眼的“你小子赚到”。 他将两本书捆上,接过童叟无欺的一百文,亲自把“圣贤书”塞入李动怀抱:“你可得细品啊,我有阵子不能来了。” “你要去哪?” “进货啊。”老丁淫滑一笑。 打柳水巷出来,李动心房狂跳,提着酒肉、捂住胸膛,“蹚蹚蹚”往宅院跑。 把门扉闩扣上,一颗心始才落下,回到住惯了的偏屋,酒肉在桌前随意放,颤着手把烛灯点亮,伸手入怀,连连解开书上的绳带。 两书陡然分开,由其中滑出一本轻薄信札,字迹密密麻麻,李动轻瞥一眼,尽是些人名,于是兴致缺缺地甩一旁去。 用舌尖呷一口小酒,牛肉在齿缝间咀嚼,虔诚地抚平图书封面,接着将之开合到不会折损的角度。 第一页是头戴玉钗、柳眉杏眼、鼻尖翘挺、唇瓣薄浅的美娇娘,素手向着腰间衣带滑;第二页上身余亵裳,裙?贴地的同时,秀足正窈窕;第三页已然在解…… “夭寿嘞!”李动不知不觉就流出鼻血。 《解腰束》配上二两酒,让他的脑筋晕眩;随便往枕边一躺,未及片刻,轻鼾已然不绝。 沉沉的睡梦间,猝然听闻一声质问悠远: “许徕衲当真会那样好心,将堂主之位传让与你?” 第二章 梦一场 「前情提要:在突然召开的内部会议里,许徕衲让李动继任堂主。李动伊始不为所动,可在知晓月钱有十贯后,欣然接受;买了图书、酒肉,在家庆祝之际,他跌入了一个梦。」 …… …… 并不是以往的春梦,梦里只有黑洞洞。 李动走进了一个切实的世界中,眼前的幽暗、鼻间的腥臭、耳边的骚动都在提醒他刻下不只是梦,裸露在外的皮肤更被阴森的风抽刮得凉冻。 不过他已没了几个月前初临时的惶恐,刻下脚步娴熟,笔直朝前方走。 随着他步入世界的中央,一道金光由苍穹映落。 璀璨的光辉只把他的脚下和头顶照亮,依循光线将脑袋高扬,就可以看到颗粒尘埃飘浮的金光下,同时还横竖斜插了二三十根锁链。 每一根锁链都坚实、粗壮,唯有这样,才能将那具幽蓝寒铁铸造的牢笼囚困于半空之上。 牢笼里幽禁着人,男人,淡漠男人。 淡漠男人伊始只是盘腿,直到牢笼下的李动招手后,才动作。 他率先低沉头,躲避金光,将自己的五官和样貌潜藏在阴影下,眼皮懒散地向上一翻,露出了比冷冬池水更寒凉的目光。 即便已被这目光浸透过四五次,李动依旧会冻得肩膀哆嗦。 “你,喊我么?” “嗯。”淡漠男人回答,接着直奔主题道:“许徕衲当真会那么好心,将堂主之位传让与你么?” 李动由他的口吻中听得一点不屑味道,当然要为自己争辩:“怎么不会了?许堂主亲口说的,看中了我的勇气与担当!” 从小到大,李动都不曾被别人这样夸奖,刻下难免有些轻飘。 “恐怕更看中你的愚蠢吧。” 淡漠男人一如既往,仿佛要在李动千疮百孔的心房再扎出几个小洞才好。 “我哪里蠢了?” 李动不由自主地想起说自己脑袋有洞的亲娘,痛心她不曾对自己教养,旋即气得跳脚! 淡漠男人则耐着性子给他摆事实、讲道理: “桥墩下的木盘弹珠,是不是提醒过你有猫腻了?七岁的孩子都知道,你一个二十好几的大人,屡屡上当。 “如果不是骗子心存善良,于心不忍地把秘密转告,你又何止是输六百四十三文啊。” “呃——不用算得这么细吧。” 一番话便说得李动火气无处可发,挠起脑袋,颇为尴尬,强行解释道:“哪有什么办法?谁教每次尝试,都能把钢珠顶到五番格子上……” 淡漠男人一针见血:“可一旦交钱正经玩耍,别说五番,不落进通杀格子里,都算是运好。” 面对刀锋一样尖锐的事实,李动只敢小声嘟囔:“我也是赚过几十文的。” “肥羊靠养,没人舍得一刀宰掉。” 可淡漠男人陡然又沉下语调:“可这次却不一样,许徕衲大手笔地让你接任聚宝堂,恐怕便是要卸磨杀驴了。” 一阵凉风吹袭在李动身上。几个月的相处,分明让他明了淡漠男人有多料事如神,刻下自然被吓住了。 “没……那么严重吧?” “有空质疑我,何不如想想自己是许徕衲什么人?” 我是许徕衲的什么人? 李动顺着他的话思考:得力的手下?勇敢又有担当的接任者? 可深隽在脑海的,还是许徕衲指着自己破口大骂的模样。 何曾是人?简直不如刍狗啊…… 他又不想承认,自我催眠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让我接任堂主,是他在选贤举能啊?” “选贤举能?”淡漠男人露出讥笑:“风雅集的事,难道已被你遗忘?” 遗忘?怎么可能遗忘,那可是秋梁镇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红楼啊! 虽然都是些从大城市退下来的花姑娘,年岁约莫都已在二十七八上下,可那身姿、那样貌,保管教人过目难忘。 李动一想到这些,就停不下。 ……特别是其中的秦柳依,婀娜的腰肢仿佛一握就要断掉,清纯的脸庞又能把人带回竹马时光,不愧为昔年城里的花魁之首啊! 至于我怎么知道……嗯哼……秋梁镇屁点儿大,总会有凑巧尾、跟行着她的坐轿,走过一段街巷的时光。 “喂,我是让你记得这些么?” 淡漠男人从牢笼里甩下一只飞靴,不偏不倚地砸在李动头上。 李动捂着肿胀的包,爬起身,收敛心神,继续想。 对了对了,当初风雅集要在秋梁镇扎根,我花费的心力可不少。 风雅集能逐渐开遍雍海州,自然因为背后的势力很罩;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到底也要对镇上的帮派有所倚仗。 那时,李动为他们做了整套规划,包括哪家酒楼的菜色齐全、哪个香料铺的胭脂水粉最好、哪间衣纺的绸缎性感冶艳、哪处银屋的首饰精致小巧…… 当然,所有的规划都被否决了,毕竟风雅集在这些方面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可他始终坚信,正是因为自己的尽心尽力,才促使他们选择同「义气帮」合作。 两个月后,风雅集便开在了秋梁镇向北偏东的大街,十荷磨上。 按理说,北镇的账都由李动收,那是一个月两贯的大钱,非但能捞些油水,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嗅嗅香。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许徕衲大手一挥,把风雅集划给了梁文种。 倘使交给东账房,李动虽有怨言,却也欲说无话,谁让十荷磨确实也与东镇接壤。 可这笔账陡然交给风马牛不相及的南账房梁文种,实在气得他在家中摔碗踢盆,把自己的脚拇趾都踹折了。 哎,终究是没有看大长腿的命啊! “为什么会交给梁文种?”淡漠男人咄咄逼人地问道。 “为什么?”李动泄气道:“还能为什么,那可是许前堂主的亲传弟子,梁文种啊!” 不止是弟子,简直是儿子!梁文种打从七岁就长在许家,是由许徕衲和许夫人含辛茹苦地拉扯大。 “只此一次,就已看得出许徕衲任人唯亲了。选贤举能?还是少开一点这么好笑的玩笑。” 淡漠男人眉宇间尽是锋芒,接着述说道:“何况上位者们当真觅求贤能么?不,他们没有,他们也不要。他们觅求的是耿耿忠心、是俯首拜倒! “说起来,你是被帮主领进门的,与许徕衲之间的信赖,值一文么?” 李动思虑半晌,大头摇晃;接下堂主担子,其实还是被十贯月钱冲昏头脑,被淡漠男人提醒后,不免冷汗直冒。 “照你的意思,这堂主之位是决计不该传给我的?” “就算不传梁文种,也当给他的乘龙快婿、东账房陆仞山,哪里轮得到你啊!” “那他说我勇敢且担当……” “都是些满口乱诌的胡话。”淡漠男人瞧得李动渐渐失落,补刀道:“你还真信啊?无怪祖父说你心眼儿有洞了。” 李动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那他多此一举,又是干么?” “如果你把自己看作羔羊,就能想通透了!” “代罪么?” “脑子倒是没洞。” “可我还不想死啊!”李动立即激动起来。 淡漠男人沉吟片刻,道:“至少先搞懂其中的蹊跷,到时候再行思考。” “好。”对于这个叫不出名字的淡漠男人,李动到底是信得过,却也想知道:“这次为什么帮我?” 淡漠男人难得抬起头,在金光中露出挺拔的鼻梁,严肃着回答:“……” 第三章 女孩跟我说不要 「前情提要:梦中世界,李动可以和一个囚在牢笼的淡漠男人对话。淡漠男人刻意隐藏面貌,把刻下的处境分析得头头是道,指出许徕衲绝非好人,李动可能是他的代罪羔羊。」 …… …… 李动猛然坐起时,冷汗已把床单湿透了。 喘息中,他伸手捂紧额头,虽说是大梦一场,可与许多一晃而过的梦境不一样,适才淡漠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刀子篆刻在脑筋上。 “那本《瑶池湿浴》,我还没看啊。” 李动牢牢记住淡漠男人的最后一句话,不禁扭头,往身旁瞥望,果然见到那本尚来不及翻动的图书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第一反应无疑是惊吓! 他连我在看这个也知道? 六七次呼吸后,始才定了心神,暗戳戳地道:早知道如此,就和他评头论足了。 揉了揉眼眸,褪去残留的惺忪,虽不是翻书的好时候,却也拿起图书靠枕观望。 往常都会看得热血沸躁,刻下的心思却分明不在其上,哪怕图画里勾勒的女子们比《解腰束》的更仙艳妖娆,都唤不醒那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草草翻过四页,即把图书合封。 离床榻,出寝房,入院落,薄雾在渐白的苍穹上飘晃。 举步踏在一连串扎脚的杂草上,在院子中央找到水缸;揭开缸上木板,将缸脚下不及膝盖的桶子舀满,再从颅顶往下灌倒。 “哇——” 带着彻夜寒意的水花把李动浇了个透心凉;心飞扬的刹那,他暗暗对灵魂劝诫道:冷静,在不明朗的局势中,我得保持冷静。 晨风向李动吹去。 “太冷了妈耶!” 冷是冷了,却不知道静没静。 他瑟瑟发抖着将两肩抱紧,飞也似地跑回屋里,赶紧脱去内衬,露出见骨难见肉的身体,裹上干燥的毛巾,再用被窝将肩颈围紧。 暖和过后,思绪飞驰不已。 的确正如淡漠男人所说,许徕衲传位,来得太突然、太轻易,就像是卸去背上的黑锅,然后笑嘻嘻地对自己说“帮忙背一会儿哩。” 这口黑锅有多重?自己能不能承受? 李动摇摇头。 可他却知道这口黑锅大抵是个什么。 在「义气帮」里干了五年左右,还是知晓在掌管财政的聚宝堂里,除了贪墨,实在难有其它的罪过;刻下的重点,只在于许徕衲究竟贪了许多? 三百贯有没有?哎,真教人头疼! 趁着雾色渐息,径直向武功堂腹地、秋梁镇西的豫堂街走去。 既然决定对各账房查账,自然先得把自己掌理的北账房填平,教他们挑不出毛病才行。 一盏茶后,豫堂街上就有了李动的身影。 可看着匾额上“义气帮、武功堂”六个字,他实在没有进去的勇气。 前天,他岂非就是被人以苕帚赶出来哩! 想起那矮个子凶神恶煞的面目,不由颤动起了身子骨,倘使待会儿又被人提着苕帚追屁股,身为聚宝堂堂主,往后他还哪里有颜面在帮派自处? 嘿,对哦,我已经是堂主…… 李动连忙在兜里翻覆,随后在掌心握住了那块象征堂主之位的铜符。 到时候我就往那矮个子眼前一杵,他什么身份、我什么地位,想必得求着我宽恕! 心念疾转下,李动邪恶一笑,把铜符捏紧,感受着这块死物上寄托的名唤“权势”的力量。 指尖搭在门环上,深深吸吮一口气,“笃笃笃”,把两屏门扉拍响。 “这么早,谁呀?”未几,门内就有一抹女声悠扬。 女孩子! 李动于刹那间挺直胸膛,整了整衣冠,对着门环上扭曲的倒影照了照。 “吱呀”,门扉拉开,映入眼眸的是位身着鹅黄杏衣的明媚姑娘,样貌大抵在十七八上下,对着李动来回扫量。 “你是?”女孩子展露疑惑的模样。 瞬息之间,李动的神情就出现两次变化。 第一次自然是为女孩子的美色而眼前一亮,紧接着望见她手中拎着的藤条,眼中亮光立刻被恐惧遮罩,才挺起的胸膛倏尔蔫掉。 他倒退了一步,指着藤条:“你,你……要……要怎样?” 难道她未卜先知,早料到我要来讨账? “我在监督相公们做早操。”女孩子明媚一笑,手上的藤条幽微晃荡。 “嗖……嗖”,破风的声音仿佛鞭笞在李动心上。 他慌忙伸出颤巍巍的手,亮出铜符,咽了口唾沫,道:“我叫李动,现在掌管聚宝堂。” “是么?”女孩子水汪汪的杏眼里流露出惊讶,赶紧对铜符审视一二,觉得和自家铜符相差不大,赶紧侧过身子把人往里让:“李堂主进来吧。” 掠过她身畔时,李动闻到沁人的肉香。 女孩子拴上门,问道:“许伯伯呢?” “他把聚宝堂交给我,现在想必是携款潜、告老还乡了哩。” 李动擦了擦头上的汗,感叹差点就说出心话语。 “那你一定很厉害吧。”在前面领路的女孩子转着圈,回首望他时,满脸钦佩不已。 “我,厉害么?” “当然了!你比我大不了多少,若不是极有能耐,怎会让许伯伯甘愿把堂主之位传让?” “呃——” 年轻,小姑娘还是太年轻! 只比女孩子早领悟了半个时辰的李动面露高深莫测的笑意,随后两手在身后一背,缓缓随她向厅堂走去。 路过操场,陡见三个书生在土坡前扎马,一双双腿脚似踏浪般摇摇晃晃,举在胸前的手更是抽搐不已。 女孩子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挥着藤条,就向他们身上抽去。 “你,左手不许放下;你,大腿给我绷紧;你,松松垮垮算什么扎马哩!” 俏是俏,可不论谁娶了她,人生怕是也到头了! 李动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抱有幻想。 两人坐入厅堂,未见有奉茶,反倒是拎了两坛烧刀子,也不给碗,一副对坛吹的模样。 “呃——大清早就喝得这么烈?” “烧刀子可是咱们武功堂最大的礼数了。” 女孩子面露愉快微笑,戳开酒封,敬了敬李动,旋即仰头喝下,一大半眨眼就没了。 酒水晶盈在她弯弯的朱唇上,足以让任何男人喉结颤跳,心生遐想。 李动喉结刚要跳,陡然记起女孩子手里的藤条,立刻断了遐想,连男人的身份都宁可不要。 女孩子豪爽摸去唇上酒珠,道:“李堂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呀?” 李动来回捏了三五次拳头,始才弱弱道:“冒昧前来,是想,想请贵堂还一下这个月的欠账。” “啊?”女孩子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多少有些失望:“所以你是来催债的?” “好像,是的。” “我不要!” 女孩子起身逃跑,身形敏矫,眨眼就从李动眼皮底下溜掉,来到门口,还不忘对他挤眉弄眼,吐出舌尖做鬼脸,跟着一个闪身,俏影全消。 却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嗓子嚷嚷道:“你说不要就不要?” 第四章 俺的草鞋是块宝 「前情提要:李动由梦中惊醒,决定去各账房查账;以为首先得把北账房填平才好,于是将将破晓,就赶到了武功堂,正踌躇不知该怎么讨要,却发现开门迎人的是个女孩子。」 …… …… 最顽劣的奶猫,只消被人揪住后脖颈,都会变得极度乖巧。 才消失的倩影,此刻正被一个中年男人拎着,满脸不情愿回到厅堂。 中年男人四十一二,夸他俊俏的,不是眼瞎,就是客套,一对眼珠也不一样大小,嘴里的糙牙也有几颗缺少,最教人毛骨悚然的,还是脖子那条纵贯的刀疤! 妈耶,是宋今朝…… “大马金刀”宋今朝,武功堂堂主,「义气帮」的第一刀! 秋梁镇上,宋今朝无疑跟厉鬼一样,甚至被妇孺用来吓唬孩子的瞎胡闹! 据说他曾以一人、一刀,砍得敌方近三十来号哇哇叫,浑身浴血回到家,洗个澡,才发现手指破皮是自己身上仅有的伤疤。 哪怕是在「义气帮」内,他依旧恶名昭彰。 传闻中为了夺得堂主之位,他提着金刀把领自己进门的师傅手刃了;又向来是个“好战分子”,满嘴都是打打杀杀,在文治堂和聚宝堂的名声都不算好。 以往的内部会议,许徕衲对他的贬低就有不少,耳濡目染后,李动更觉得可怕。 他不会为着几贯铜钱就把我给宰了吧! 李动大腿一紧,低着脑袋不敢看对方,于是自然而然地和他晃荡的脚趾缝撞上。 脚趾缝里夹着一只草编拖鞋,摇摇晃摇,悠哉极了。 宋今朝对准李动一阵扫量,掏了掏鼻孔,随意道:“老许把位置传给你了?” “是啊。李动见过宋堂主了。”李动莫名的背脊发凉。 “看起来,你和老许不一样,怎么说呢?”宋今朝翘起二郎腿,道:“就是,你没他上道。倘使还是他坐在堂主位上,绝不会死乞白赖地跑来找俺要账。” “呃——” 我也不想要账,谁让你们欠账!李动紧闭着嘴,当然不敢说出心里话。 谁知宋今朝陡然一笑:“不过至少说明你很有胆量,帮派里的年轻人,就应该像你这样!” 嘿,这老哥神转折啊! “宋堂主过奖。”李动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肝稍略安放。 “原本就该这样,小年轻么,就是要初生牛犊不怕虎些才好。如果连你们年轻人都不被热血冲昏头脑,送死的事,岂非又要落到俺们这些老骨头身上!” 看得出,宋今朝对如今帮中子弟畏首畏尾的表现感慨不少。 “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啥?送,送死?” 李动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呃——哈哈……开,俺在跟你开玩笑,”宋今朝暴露了内心实话,嘴角抽搐了一二,只得换上假得不能再假的假笑,道:“幽默感,小李啊,你欠缺一些幽默感。” “嘿……嘿……”李动尴尬地赔笑。 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在冒,尽量不动脑袋,靠着眼珠的摇摆张望,估摸着寻个时机抽身才好。 宋今朝抠了抠脚,局促的感觉立即变少:“小李啊,老许有没有和你讲过,因何不干了?” “许前堂主只说是看中了我的勇敢和担当。” “是么?谁是你的领路人?” 「义气帮」至今还沿袭着远古帮派“一带一个”的规矩,每个领路人,都要为带来的子弟负责,一旦带来的子弟不甚规矩,领路人也将在帮中失了信誉,不失为筛除臭鱼烂虾的简单方法。 “帮主。” 虽然对方从来对自己顾不上,李动始终是有些小骄傲。 “好个老许啊……”宋今朝把脑袋晃了晃,随后在李动诧异的目光下道:“你跟妮子的对话,俺有听到,可却记不清何时曾向你们把铜板讨要……” 嘿,大名鼎鼎的武功堂堂主,难道也想赖账! 李动赶紧从怀里摸出由前天起就带在身上的一纸字据,此举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有坚韧不拔的讨债决心,和将近三天没换外衣。 臭男人么! 宋今朝闭上比较大的左眼,用相对小的右眼查望;不知是握字据的双手太抖,还是签落款的字迹太丑,实在教他看了好半晌,才认出来: “胡千一啊。” 妈耶,这三个字是“胡千一”么? 这几天来回端详字据的李动被吓了一跳。 我还奇怪怎么会有人叫“古肝一”呢! 一只脚踩进文化荒漠的李动打算少说些话。 宋今朝对胡千一的抠抠索索很有印象,出了名的“一毛不拔铁公鸡”,吃喝都在堂里,入帮三年,没往家里买过一粒米;上一次大方,好像还是中元节给女孩子买了根三枚铜板的。 这样一个人,突然找聚宝堂借钱干么哩? 宋今朝不由向身旁的女孩子望去,但见其手指勾勾,在身后纠缠不已。 嗨,一股腐臭的爱情气息……他对李动使了个眼色,手指暗戳戳地朝上顶。 “借了多少?” “五……七贯!” 女孩子显然惊讶:“哪,哪有,明明只借了五贯钱。” “五贯也不老少。”宋今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女孩子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哎呀,您都快把我看脸红了。” 宋今朝耸了耸肩头,无奈道:”没办法,你都快把俺坑穷了。” “说说吧,五贯钱都用去哪了?” 女孩子吐吐舌头,道:“拿去买扇子了。” “啥扇子要五贯钱一把?” 李动和宋今朝不约而同地大叫,心里面几乎也同时在呐喊道:真是个败家娘们儿! 他们被对方的反应吓了一跳,确认眼神,发觉彼此都有穷鬼的觉悟,相见恨晚、相视一笑。 女孩子辩解:“有大诗人李黑和大词人苏西坡联袂写的文章,贵一点很正常。” “夭寿嘞,哪里正常了!”李动痛心疾首地说上半句,宋今朝一脸惆怅地接下半句:“苏西坡出生,李黑早死了几百年啊。” “能联袂个屁!”二人齐声道。 像极了配合精巧的“华美乐章”。 “扇子呢?” “送,送给京哥哥了。” “慕容京?” 慕容京?这名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里看过哩!李动眉头皱起。 “嗯。”女孩子脸蛋有了红晕。 “那小白脸答应了嫁给你?” “还,还没。”一口气能喝半壶酒的飒爽女孩子也会有娇羞。 “俺的傻夭夭啊,他都没有应承你,钱不就白花了!你瞅瞅,”宋今朝指着外面扎马的书生:“多少相公蹲门口啊,干么非要他?” “京哥哥同他们不一样,我不管,我就喜欢他。”女孩子很倔强。 宋今朝无可奈何道::“小李,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铜板俺是没有了,能不能拿东西抵账?” 李动想要拒绝,可他全然不给机会呀,话音刚罢,人已起身走进里屋,由中掏出一只木箱。 箱子里没有财宝,俱是些刀剑、短枪。 “质地固然算不得顶好,可也得要百文钱一把,统共三十几把,看在俺的面子上,抵个两贯?” “这……”李动很为难。 宋今朝又从女孩子的皓腕上摘下一只豆青色的明月镯,道:“当初买来花了四贯,现在抵给你,价值折半。” 那手镯是女孩子的心头好,陡然被宋今朝夺去,又委屈、又气恼! “还差一贯,”宋长今喃喃思考,突然看见脚下草鞋,不由眼睛一亮:“小李,这草鞋穿了七八年,俺一直当块宝,你看值多少?” “用不着,用不着!”李动简直是灰溜溜地推着箱子逃跑。 按李动的心头原话:我实在害怕他把没洗的裤头也脱下来抵账。 看着李动走远,女孩子兀自气恼:“舅舅,不过是五贯钱,就算不还,那小子又能拿我们怎样!” 宋今朝叹了口气道:“夭夭啊,看在阎王爷的面子上,就当是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第五章 黑锅背上驮 「前期提要:溜号的女孩子被中年男人拎回来,男人正是武功堂堂主,宋今朝;李动这才明白竟是女孩子托人借五贯钱买折扇。宋今朝手中并无铜板,只好以兵器和玉镯抵账。」 …… …… 辚辚的马车在聚宝堂前停下。 一只稍显扁平的屁股钻开车帘,不知羞耻地又摇又晃。 屁股自然是李动的屁股,诸位放心,他不是在搞颜色,而是在拖木箱。 那口被宋今朝用来抵账的兵器箱。 箱子里有刀又有枪,三十几把,实在不是细胳膊细腿的李动可以抬起的重量,他唯有沉腰扎马,使劲拖拉! 一顿拉扯之下,箱子只挪移三尺不到……丢人啊! 正当他自嘲苦笑,车外居然有人毕恭毕敬地道:“小的给李堂主请安了!” 李堂主?嘿嘿,听着就爽。 没有了在武功堂里的压抑和局促,被人如此称叫,心底终究是乐开了花。 可是等一下……光从屁股就认得我么? 李动连忙松开拖不动的兵器箱,脑袋探出车帘,立刻就见到了温良那极其狗腿的微笑。 在这里,有必要不隆重的介绍一下——温良,李拓在聚宝堂里唯一说得上话的直系手下,就是他给李动介绍去的柳水巷。 至于温良的年纪啊、身高啊、体重啊,李动一概忘掉,就知晓对方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 李动甚至亲自给温良做了伴郎。 上司给手下做伴郎,相信在整个秋梁镇都是头一遭!可李动想得好,做伴郎一来收得到红包,或许能跟份子钱抵消;二来还能够凑近伴娘,说不定和谁看对了眼,便有了机会勾勾搭搭…… 结局当然和想的不大一样。 他份子钱给出去了一贯,红包有一百文就不算少;与伴娘深情一望,接着两人就都去水缸边洗眼珠了。 真是不堪回、难忘的往昔啊! 今天的温良赶了个大早,也不进堂,晨风中搓着手,等在大门旁。 想着老大荣升堂主,难免期待起自己麻雀变凤凰。 变不变凤凰尚不知晓,蛮牛苦力总是得当。 “快点过来帮忙!” 温良在,李动便撒手不管了。 苦得温良憋足力气,一边翻吊起白眼,一边将箱子扛进北账房,原本二十五六步的路程,第一次觉得这般漫长。 “老大,这,呼,都是些啥?”温良抹了一把累出的眼泪,满脸迷茫。 “武功堂的抵账。” 李动简单解释后,取出毛笔、账簿,打开木箱,缜细记下。 八柄剑、十一把刀、十六杆红缨枪,也不知值不值两贯钱的当。 簿末,又把“豆青明月镯”写落,随后将从女孩子皓腕摘下的玉镯压在合拢的箱子上。 把柜门锁铐,李动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儿随我上各房查账。” “查,查账?”温良眼睛一亮。 以往他们才是被人查审的对象,不得不把腰弯下,遭受吆五喝六的使唤,忍耐趾高气扬的模样。 今天总算轮到自己了! “您这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温良喜笑。 李动摇摇头:只希望这团火莫要烧到我身上! …… 可才到东账房,李动就觉得自己火气不小。 “不在?本堂主第一天上任,陆仞山就不在?” 这是多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留守东账房的那名手下一脸皮笑肉不笑,解释道:“许老堂主移居乡下,陆账房是他老人家的女婿,自然得陪同帮忙。” 这理由堵得李动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对方嘴角痦子上的那条长毛连根拔掉! “本堂主要查账,账簿在哪?” “您等着。” 不消片刻,那手下就将装账簿的匣子呈上,打开闩锁,五本账簿整整齐齐地归纳,像是早已料到自己会被翻查一样。 待李动翻开账簿,苦涩即成了海潮,在心尖翻涌,一浪接一浪。 东账房管辖的秋梁镇东无疑最为热闹,远近驰名的凤凰集开在不见尽头的弄琴街和落英巷;街道两旁被起早贪黑的摊贩们塞得满满当当,而为了在凤凰集里站住脚,向地头蛇交二百文周全费,避免不了。 光是这种小摊贩,东账房就要收一百四十八家,根本不是手底下只打理十七间店铺的李动睥睨得了! 这还只是第一本账簿,接下去的本子里还记载了有头有脸的大商户四十余家、暗中保护的富贾六家、一同合作的银庄两家…… 见识浅薄的温良被惊得舌头打结:“一个月的进,进账,好像就,就有四五百贯。” 李动始才明了,在聚宝堂,自己掌理的那些小钱,实在连屁都算不上。 忍耐着苦涩和阴郁,二人按账簿的记载在库房点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理出头绪。 “堂主,上个月加上这个月,铜钱少了四十贯,”温良很激动:“银子少了二十两。” 固然一贯铜钱的价值和一两银子不相上下,可没怎么见过银子的温良还是为柜子里那一片白花花的银锭倾倒。 李动这边,则有一尊市价五十贯的夫子骑牛翡翠玉找不到,铜钱短了十三贯,白银差了二十一两。 好么……他心有不甘……为了五贯钱,我得冒死冲入武功堂讨要;这边缺失了一百四十四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有闲情逸致送许徕衲到乡下! 他气愤道:“账上缺了钱,陆账房可知道?” 脸上有痦、痦上有毛的手下兀自在笑。 “陆账房做事存乎一心,小的么,只恨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很好,一句不知道,就推得一干二净了。 “他几时回来?” 手下笑着把脑袋晃晃,那条毛跟风中残烛一个样! 李动再不搭理对方,将几本有缺失的账簿扣押,带着温良直闯南账房。 南账房亦只余剩一名手下,为人热情又周到,不待李动问话,已然开口说道: “梁账房不在,堂主想必也不意外,作为许爷的义子、弟子,这时候他得和老人家在一块。” “他在或不在,本堂主都要查账,账簿拿来!” “小的以为没那个必要。”这手下从怀里掏出两张笔札,微笑道:“梁账房早就吩咐小的点算了,咱们南账房啊,不多不少,亏了五百两。” “什么!”李动脑袋“嗡嗡”作响。 这手下右手做按压状,温声道:“小的知道堂主很着急,但请堂主先别急,容小的给你好好说明。 “南账房啊,收账只是蝇头小利,咱们最主要的,是负责投资各种生意。 “整个南镇,不少地皮、店铺都有参与,生意么,就是有亏有盈。” 李动拳头都气得揪紧。 “已然亏了五百贯,梁文种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梁账房能有什么打算?市场不景气,只能等等哩,说不定下个月就能找补回来。 “还是堂主另有真知灼见?您放心,梁账房离行前早同小的交代,一切都唯堂主马首是瞻。” 好么,这口六七百贯的黑锅是硬生生向我砸了过来!看来晚上我得和梦里男人好生盘算盘算。 温良在李动耳边小声地问:“西账房还要不要去看看?” “你去吧!”李动已无甚心情管。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朗声询问:“李动李堂主在不在?” 这声音陌生得很,李动和温良不由相互顾看,彼此眼里皆是茫然。 “我在。”李动迎出堂院。 说话之人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对李动拱手作揖:“还请李堂主移步去孔雀楼台,帮会即刻召开。” 第六章 初临孔雀台 「前情提要:李动记下武功堂用以抵账的货物,立即赶去其余账房查望;东账房缺失一百四十四贯,南账房亏空五百贯。他正盘算着该怎么办,突然来了个壮汉召他去开帮会。」 …… …… 即便是在这座人口不及五十万的小小秋梁镇上,依旧盘根错节了三个帮派:分别是资历最老的「蓑衣帮」,斗殴最狠的「烛龙帮」和凭借张疏凡的眼光在镇上立足抢滩的「义气帮」。 往上捣腾十年,三个帮派间的争斗厮杀实在不少,秋梁镇乱成一团,景气分外不好。 于是在张疏凡的授意下,由宋今朝带领一支精锐以强硬手段杀入敌帮老巢,逼得两位帮主出来谈判磋商。 彼时,二人一脸惨色,还以为自家帮派要被吞并掉。 可张疏凡有黑道少见的心善,他给每个人都留口饭。 他与二人定下规矩,往后秋梁镇的生意「义气帮」只做一半,另一半则由他们两帮分摊,且盐、铁、赌、毒的生意一概不掺,给足空间让大家一块发展。 伊始,二人还讥讽他委实懂得惺惺作态,可在见识到「义气帮」果然按照谈判划下的道道办事后,才感慨自己与他的为人比不来。 没有了动乱,不但秋梁镇重新恢复生气,三个帮派也都携手发财。 两位帮主感念其恩情,于是在数年后,合力将昔日谈判的那块地皮盘下来,在上面建盖了一座四层高的孔雀楼台,随后连同地契,一并赠予张疏凡。 而作为镇上唯一的四层圆形楼台,非但能把秋梁镇的一切景致窥看,远眺还能望见无际的江海,张疏凡极其喜欢,从此以后,帮会便也安排在了这里。 往日里,一向只受辱骂、蔑视的李动当然没机会来,这次伴随孔武壮汉同行,立即就被楼下的场景震撼。 但见楼台之下,光是护卫安全的帮众就站了三百,一个个腰际佩刀,挺若钢枪,狰狞虎目,把闲杂人等吓得退散。 楼台阶梯旁,还有人站岗。 李动陡然瞧见这人模样,心头难抑地大叫不妙。 妈耶,不得了,这不是前天拎着苕帚追打我的“古肝一”么! 胡千一人虽然抠门,个子或许矮小,身手却是一等一的好,否则也不会被派至重要的关卡上,对领在前面的孔武壮汉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 “戚兄。” “嗯。”身份地位在其之上的孔武壮汉随便应答,举步跨在台阶上。 李动有样学样:“嗯——” 含糊其辞着想要蒙混过关,抵拦在胸膛前的胳膊却粗如树干! 胡千一紧拧眉毛:“李账房,这是你该来的地儿么?” 嘿,你以为我想来! 李动的嘴巴总算不似脑筋那般肆无忌惮,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孔武壮汉。 “我们一块。” 可那姓戚的孔武壮汉非但没有回头的迹象,更没有等待,径直上楼去了。 胡千一双目寒光暴涨,双脚站到条凳上,犹只高出半截,可到底是居高临下,瞪着李动道: “在帮会期间撒谎,李账房莫不是想脖子挨刀。” “嘿嘿嘿,误会了,脑子有洞,才想脖子挨刀。” 李动有洞的不是脑子,而是心眼。 他心慌得连象征身份的铜符都忘记掏,灰溜溜转去身,就待向好奇围观的人潮跑。 陡然,后脖颈一凉。 “不要!不要!” 李动惊恐得大叫,以为脖子被刀锋架上,不敢挣扎,只敢跪下,眯着眼睛,眼泪都快、抱歉没挤出来。 “不要——”他尽量让嗓音显得哀戚、沙哑。 随后,迎来了旁人目光里的异样;有几个刚正不阿的护卫脸上露出了不该存在的笑。 他颤颤晃晃,摸向后脖颈,跟着发现冰凉的不是刀,而是被风吹冻的手。 一把将对方的手扯下,扭过脸去,只见胡千一满面都是笑。 “幽默,果然跟老大说的一样,李堂主你欠缺了一些幽默。” 幽默你个头啊! 李动气得头皮发麻,若不是跟对方身手相差悬殊,恨不得立即将他骨头拆掉。 他闷着脑袋走在阶梯上。 孔雀楼台作为镇上第一高楼,本是供本州的各种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万贯公子、富贾豪商到此一游的。今天因为「义气帮」的帮会不对外开放,难免有些空落落;整个二三楼都没有烟火味道,直至顶层,才总算有了人影晃荡。 东南位的主桌画虎雕龙,天高皇帝远,又俱是自家人,不必设防。 而主桌之下,再隔九步,有五张相对朴素的桌案铺设,显然是对应帮中五个堂口。 按照文治堂、武功堂、聚宝堂、栋梁堂、奖惩堂的排列,李动的座位竟相对居中。 刻下,除了左侧空空,其余堂主已然就座,在楼下被耽搁的李动无疑落在最后。 和周遭几位成熟老练的堂主相比,他当然显得不知所措。 要不要跟他们扯淡哈啦? 仅仅一个问题,就足够李动头疼。 一来,五年都藏在聚宝堂深闺里的他,连诸位堂主的名字都叫不出口;二来,堂主们俱有一派风流,目不斜视,至今没有向他望过;三来,即便扯淡,又能哈啦些什么? 您贵庚?再婚了没有?长子几岁了?豆腐花吃咸的还是甜的? 这种问题若是问下去,势必要被他们在脑袋上砸个洞。 想着那副景象,李动就不禁摇头。 他连忙正襟危坐,再不敢胡乱思索。 这时候,右侧那位执掌栋梁堂的文儒中年慢慢向李动侧来头。 文儒中年五十左右,扬了扬宽袖,作了个文揖,平缓地开口: “阁下,就是聚宝堂新晋的堂主李动?” “正是,我。”李动赶紧还礼,磕磕绊绊地装作儒雅。 “果然一表人材、少年风流。” 嘿,他还真会夸人……李动不由觉得亲近许多。 文儒中年接着说:“李堂主多大了?” “二十一。” “成亲了没有啊?” “尚未婚娶。” “孩子几岁了?” “未婚生子不好吧,被镇上的老古董知道了,怕是要被浸猪笼。”这方面还是大城市开放,给李动讲这事的,还是二姨夫呢。 文儒中年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哦,是的,是的,瞧瞧我,惯了城里的生活,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嗯。” 嘿,才觉得你人不错,就在这里吹起海牛了! “对了,豆腐花你是吃咸的还是甜的?” “啊?”李动不禁有些错愕。 文儒中年遥指被人围拢的角落,笑着道:“祥记豆腐花,最近在凤凰集很跑火,是卖了我的面子才来的,不去尝一碗?” 忙活了许久,的确需要点吃食垫垫肚皮,李动起身向文儒中年拱手。 他刚走出两步,立即又回头:“不用给钱吧。” 文儒中年大手一挥,笑道:“不用。” 李动很是愉快地往豆腐摊里走,向祥记的老板张了张手:“劳驾给我来碗甜的。” 猛地,他被人扣住。 “嫩来呐!” 第七章 帮下各堂 「前情提要:初临孔雀台,李动不禁被周边阵仗震慑到,经历了胡千一的“小幽默”后,他战战兢兢地往楼台踏,局促不安着在案前坐下,好在有位面目和善的文儒中年陪他说话。」 …… …… 李动胆小,陡然被抓,心肝立即狂跳。 惊慌中,视野里有东西在尽情摇摆,凝眸一望,居然是夹在脚趾缝里的草鞋。 心神稍安,抬头瞥看,果然就同一双大小眼对上。 宋今朝! 李动赶紧将手从粗砺的五指里挣脱。 “其实在说话前,您完全可以把嘴里的豆腐花咽下。” 咧嘴大笑的宋今朝露出缺漏了好几颗的两排牙,面前有七八只碗摆放,显然是把祥记的豆腐花朵颐痛快了。 将嘴里香滑的豆腐吞咽下,宋今朝道:“哟,初次到孔雀台,就会摆姿态了,竟敢来得这么晚。” 我来得晚?还不是因为你的手下!整得跟没事人一样,良心不会痛的么? “哪敢啊!”李动的嘴脸却在陪笑。 宋今朝把勺子舔干净,用它遥指楼堂人影。 “认识几个?” 李动脑袋学着拨浪鼓摇晃:“您给介绍介绍。” 宋今朝也不推辞,操着木勺,对首座文治堂堂主横竖比划,丝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 “文治堂堂主黄廷翰,小鼻子、小眼,欠揍的长相,你多担待;若是实在入不了眼,待会儿看俺就好。” 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比这个黄廷翰俊俏吧……李动一边为自信爆棚的宋今朝咂舌,一边向目不斜视的黄廷翰扫量。 “你猜猜他今年多大。” 瞧他身上有见过人间百态后凝炼的风轻云淡,长发微白,额前眼角都有皱纹碎开,只凭面相,岁数大抵该和文儒中年一样。 于是李动猜测:“五十?” 宋今朝很愉快:“三十九。” 那岂不是比宋今朝还要小? 李动不明白:“为何看上去这么苍老?” “文治堂么,开口闭口,都是些战略啊、方针啊、思考啊,这种路数的人心都脏,属于是未老先衰了。”宋今朝语带讥诮。 虽然显老,却很有味道……尚未领教对方手段的李动不由暗道。 “您这样在背后非议别人,真的好?” “他们关起门来,对俺的咒骂,又几时少?” 李动想了想,脑海立即有了许徕衲在堂会里口沫横飞的面貌,还真如他所讲。 固然对帮里的人事不熟,格局李动总还是知道。 文治堂和武功堂原本俱是「义气帮」的左膀右臂,能在短短的十一二年内在秋梁镇站稳脚跟、从其余帮派跟前虎口拔牙,实在是因为武功堂给到的威吓更大。 可打从文治堂为张疏凡谋划出一个用不着拼刀子的时局后,武功堂便逐渐边缘化,以至于其地位甚至被聚宝堂追赶,在许多重要的决定上,已然发不了话。 也就无怪乎被文治堂架空的宋今朝会对黄廷翰堂而皇之地袒露不屑模样。 可宋今朝再不屑,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囔囔:“这妮子可真是泼出去的水啊!” 李动顺着他的视线眺望,果然就见那身着鹅黄杏衣的女孩子收起晨时的顽皮与豪放,乖巧地在一位青年俊公子身畔环绕。 宋今朝叹气道:“陶夭夭,俺外甥女,你今早已见到。” 李动简直看不出刻下的她和早上挥舞藤条、耍赖逃跑的女孩子有哪点相像! “她身边的那个小白脸么……” “慕容京?” “嘿,你倒是知晓。”宋今朝必须承认道:“俺虽然看不上,可架不住他的确有些门道,才来两年,就助我们同州府的渠道搭上了线。” 慕容京……这名字无疑是今早从宋今朝和陶夭夭的对话中头一回听到,可不知为何,李动就是觉得在此之前,这三个字已然于他的人生中出现过了。 只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时候。 点拨过文治堂的人物,宋今朝手里的勺子旋即指在文儒中年身上。 “公认的老好人,名叫陆思昭,与他相处虽然舒服,却也要打起十二分警惕才行。” 姓陆,那么和陆仞山……李动不由得联想。 其实若不是在帮中有所倚仗,只凭陆仞山的本事,许徕衲未必会把女儿下嫁,所以有很大的概率和栋梁堂的陆堂主是一家。 栋梁堂,顾名思义,就是为「义气帮」培育可用的栋梁之才。 除了帮主、堂主有资格把新人直接提拔到岗位上——李动即是这样——其余帮派子弟推荐进入的亲眷、友人,都要在栋梁堂接受为期一年的打磨、考察;过后,再根据他们的特点、优势和意愿,分派进各堂。 所以栋梁堂堂主在帮内人脉最广,堂主以下的干部,许多都受过陆思昭的关照,很念他的好。 宋今朝说罢,李动丈二和尚摸不头脑。 “施主说的都是什么话?既然是老好人,还警惕什么?” 尽管跟陆仞山或许有关,李动还是对他印象不差;除了爱吹牛和好面子外,他至少态度谦和,没那么倨傲。 宋今朝摇头道:“小和尚须知道,这世上,绝无一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即便宠溺有加的父母,也因为你是他们体内的肉、心头的宝……” 李动黯然。 他缺乏来自父母的好,对早死的爹爹无甚印象,娘亲更是与别人跑了。 甩甩头,尽量遮掩落寞,听宋今朝接着道: “……一个人越是无欲无求的对你好,你越要提防;否则说不定何时,就要被人从身后捅刀,那时就晚了。” 李动仔细咂摸着个中滋味,尚不曾被人捅刀出卖过,当下还无法领悟得当。 “那施主又为何对我好?” “哦?”宋今朝眨了眨大小眼,道:“俺对你好么?” “除了施主,怕是再无人肯为我讲解刻下的情况。” 宋今朝眼珠一晃,“嘿嘿”笑道:“看在对你如此好的份上,往后俺若是开口,能不能问你们聚宝堂讨个七八十两?” 李动双手合十置在胸前,言辞恳切地拒绝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还是收起你那瞎了心的思想吧。” 宋今朝勾肩搭背:“六十……不然五十也好,再商量商量。” “施主当个人吧,莫跟狗子一样不依不饶。” “嗷嗷。”宋今朝不以为意地学着叫。 李动奈何不了他,赶紧转移话题道:“宋堂主别玩了,还有那奖惩堂堂主,尚未说到。” “他呀,”宋今朝挠挠耳朵,兴致缺缺:“他叫仲凛华……” 没能说完,就被先前抛下李动的戚姓孔武汉子截了话。 “帮主到!” 吊儿郎当的宋今朝眼里居然露出畏惧:“走走走,赶紧去桌案坐下。” 推搡了李动一把,令其走在前方,同时也接过原本属于他的甜豆腐花。 “帮主很可怕么?”李动嘟囔着问道。 “可怕,可怕极了。” 宋今朝记得曾经只因为少洗了一次脚,就被对方整整唠叨一个晚上! 而只见过张疏凡一面的李动不清楚帮主私下的模样,在宋今朝的恐吓下当然会错意,瑟瑟发抖道:“也不知今日帮主突然召开帮会,到底是要弄哪样?” 宋今朝脚步一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对李动上下扫量: “你不会当真不知道吧?” 第八章 楼台风波起 「前情提要:李动在豆腐摊旁撞上宋今朝,宋今朝热络地与他介绍各堂口的情况;文治堂堂主是黄廷翰、栋梁堂堂主叫陆思昭、奖惩堂堂主为仲凛华;跟着,帮主张疏凡抵达。」 …… …… 倏尔极其安静。 在落针可闻的楼台上,幽幽传来了“嗒嗒”沉稳的脚步声响。 只消循声而望,立刻就能见到「义气帮」帮主张疏凡,正迈着坚定的步伐,风尘仆仆地由阶梯向楼台走来。 接着,以黄廷翰为首,案边的堂主纷纷起立,幽微欠身,按照规矩,左手搭住右臂内肘、右手扶在左臂外肘,抵着额头。 李动并非是不懂规矩,可打从在凳子上落定,脑筋里都在对宋今朝最后一句话进行思虑,犹不理解对方大小眼里何以流露惊异,以致于起晚身形,自然被张疏凡看在眼里。 张疏凡瞧见他,眼底的古怪一闪而去,随后坐在画虎雕龙的宽敞交椅,笑着挥手,宛若王侯唤人平身一般,笑道: “都坐,都坐。” 五位堂主这才又纷纷坐落。 除了李动,张疏凡用略带疲惫的眸子扫过每位堂主身体,虽未发一语,却仿佛在对望中已有了交际。 老好人陆思昭像往日一样把气氛烘托,一开口,自然说起张疏凡今次的远游。 “帮主此行可有些乐不思蜀,一直从月头玩到了月末呢。” 他满脸谦和笑容,言词像是取笑,却绝不会被人误以为在讥诮。 张疏凡半年前娶的三房,好不容易挤出空档,同小自己将近三十岁的妾室外出游赏。 惭愧地摆了摆手,他苦笑道: “别提了,小芸啊,是恨不得把江南各处景致玩耍个遍,委实是想累坏老夫这一把不经折腾的朽骨头啊。好在她游得欢喜,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这位小娇妾,他自是疼爱极了。 话题说到女人上,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向宋今朝望。 “小宋现在怎么样?还在独守空床?” 宋今朝惫懒地笑道:“空床好啊,不论在上面如何闹,都不会讨来毒打。” 李动侧目向左边的宋今朝瞥望,心里暗叫:原来宋堂主至今尚未成亲,想必是为人、打扮入不了女孩子的法眼吧,我得引以为戒,引以为戒啊! 他立即把草鞋这一项从往后自己的穿着中剔除掉。 “的确是得找个媳妇儿把你管教管教。”陆思昭发表意见。 宋今朝拒绝:“别别别,陆老又不是不知道,俺不大信任女人。” “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可太不信任女人同样不可取,女人能使男人安定。”张疏凡郑重其事道。 他希望宋今朝可以安定下来,从此少想些打打杀杀。 “女人也能使男人累垮。” 嬉皮笑脸的一句话立即引来不少窃笑,当然被那些着文杉的“儒雅之士”嗤之以鼻。 累垮——什么意思?还没牵过手的李动又好奇又兴奋。 忽然一个女孩子欺入身旁,伸出白皙的秀手,把胡说八道的宋今朝耳垂揪牢。 “好啊,所以你连我都不信任了是吧!” “哎哟喂,疼,疼啊夭夭,你还是个小姑娘。”宋今朝大叫,不免显得窝囊。 拧他耳朵的陶夭夭挺直身姿,埋怨道:“谁是小姑娘了!” 固然还有少女的顽皮胡闹,可谁都必须承认,她已经发育得成熟极了,站在满是臭男人的孔雀台里,她就是那颗最绚烂的明珠。 长辈欣赏她的活力四射,同辈难耐她的脸蛋娇媚、身材曼妙,眼珠子始终盯着她不放。 而她,岂非也喜欢被人凝望! 只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居然是李动。陡然瞧见就在身畔的脸蛋、胸膛,心神也曾为之摇晃,可一旦想到今晨她挥藤条的模样,所有的旖旎尽消。 他害怕! 另一个不曾凝望的,是目不斜视的黄廷翰,眸子始终直视前方,直勾勾地盯着张疏凡。 张疏凡没有看他,而是被这一对舅甥逗笑,连忙道:“夭夭啊,饶了你舅舅吧。” 陶夭夭鼻子一努,倒也听话。 接着他又拍拍身旁犹有空余的交椅:“过来让伯伯瞧瞧。” 难怪你能做帮主呢,胆子可真大! 李动感慨的同时,陶夭夭走上前,在张疏凡身边坐下,说起了唯有彼此才听得见的悄悄话。 打从陶夭夭跟随宋今朝后,张疏凡几乎是看着她长大,一些男人不方便的时光,都是由他妻子照料,简直像是自家的女儿一样。 然而自从武功堂变得没那么重要,走往居然也少了,如今想想,他很是懊悔。 张疏凡将陶夭夭的小手一牵,道:“的确不小了,夭夭得有十八了吧。” “嗯——下个月呢。”陶夭夭因为他的记错而撒娇。 “瞧瞧伯伯这脑子,人老了,许多事情就记不了了,夭夭莫生气,到时伯伯送你件大礼,好不好。” 陶夭夭欢喜地抚掌。 “怎么?心里面已经有了想法?” “您,送我个男人好不好?” 说完话,陶夭夭就忍不住羞臊,红扑扑着小脸蛋,窃窃地向黄廷翰身后的慕容京偷望。 张疏凡当然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哈哈大笑:“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可是,”他像昔年那样刮起陶夭夭鼻子:“伯伯听说,光入赘你陶家的相公,就已经有三个了。” 他说的当然是在土坡上扎马的那三人。 “哼,都是些绣花枕头,迟早全部被我休掉。” “哈哈,不愧是宋今朝的外甥女,有他那股子胡闹的劲。不过这慕容可委实倨傲,用不用伯伯替你敲打?” “放心吧,”陶夭夭甜笑:“人家自有办法。” “好,很好。”张疏凡宠溺道。 两人究竟咬了什么耳朵,楼堂里的十数人不会知道。 只是陶夭夭离开时蹦蹦跳跳,张疏凡也愉悦得将疲惫清扫。 李动注意到才蹦跳了几步的陶夭夭目光与慕容京一接,立即想起来女孩子该是秀气、矜持的,于是把不相衬的玉莲碎步换上。 女孩子啊,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李动兀自费解时,宋今朝一巴掌甩在他大腿上。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瞪着对方:“你干么?” “帮主看向仲凛华了,你可得准备好。” 准备什么?李动疑惑地拿起桌案上、果碟里的一片瓜。 在「义气帮」,张疏凡可以和宋今朝、陆思昭说说笑笑、闲话家常,可一旦他把目光锁定在黄廷翰与仲凛华身上,那便意味着要开始聊正事了。 虽然张疏凡唇边依然有笑,气氛毕竟严肃,对仲凛华道。 “老夫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老夫的第二双眼睛,说说吧,一个月下来,可有什么异样?” “有。”仲凛华是言简意赅的类型。 “褒奖还是惩罚?” “罚。” 奖惩堂无疑是「义气帮」里最独特的堂口,曾有几次,甚至把张疏凡都列为了惩罚对象,帮中子弟,没有一个对其不惧怕。 许多令帮众们毛骨悚然的噩梦里,都会出现这位寡言少语的仲凛华。 李动咀嚼在嘴的西瓜似乎都不甜了。 不会是在说我吧! 他当然没有忘记聚宝堂还缺失着将近七百贯。 “谁?”张疏凡眉毛稍挑。 仲凛华起身,伸指,点向左方。 夭寿咧,当真是我! 那根手指明晃晃地落在李动脸庞,不禁令他慌了个张。 “让开!”仲凛华陡然道。 “啊?”李动大惑不解。 宋今朝连忙把他身子向后掰,自己也跟着倾倒。 仲凛华面无表情道:“他。” 指摘的,赫然是文治堂堂主,黄廷翰!楼台旋踵爆发出一片哗然。 张疏凡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摇晃:“怎么回事?” 仲凛华道:“与州府的渠道,断了。” “呵——”宋今朝怪叫:“好不容易打通的渠道啊,黄堂主曾说「义气帮」的未来都系在这之上,可在你的经营下,怎么说断就断了?” 逮着机会的宋今朝当然要讥诮。 为了达成这件事,「义气帮」委实大费周章,几乎妥当后,张疏凡这才放下心来陪小妾游赏,乍然听闻得功亏一篑,脸色当然好不了! “廷翰,”他难得严厉:“你可有什么话讲?” 刺激,刺激! 第一次参加帮会的李动哪里想得到会遇上这样的状况,在不遮挡仲凛华指尖的情况下,一只手悄悄在桌案上伸展,悄然又抓回一片西瓜。 黄廷翰威严地站起身来,目不斜视的眸光突然朝李动身上冷望,依旧风轻云淡,坦坦荡荡道: “启禀帮主,事情是这样……” 第九章 代罪羔羊咩咩咩 「前情提要:张疏凡自然成为楼中焦点,与宋今朝和陆思昭闲谈、同陶夭夭逗玩,随后向仲凛华问起近况来;仲凛华站立,伸手指住黄廷翰鼻翼,责难其断绝了州府里的渠道。」 …… …… 黄廷翰不疾不徐,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秋梁镇固然是「义气帮」的根基,可地域的偏狭和人口的稀少终究无法让帮派支棱起;打从三年前,张疏凡就有了将势力向外扩张的决议,目光自然落在雍海州州府里。 然而要达成这份野望绝不容易! 光是一个小小的秋梁镇,就有三个帮派林立;一个萝卜一个坑,六百万人口的沧粟府早就挤满各种势力,哪里还有「义气帮」的容身之地? 张疏凡清楚得紧,可向沧粟府挺进的念头总是难以放弃,屡屡同黄廷翰商榷至天明,可惜始终拿不出主意。 也是这时,黄廷翰领入了慕容京。 通过慕容京的牵线搭桥,竟让「义气帮」与江湖里着名的掮客谢灵韫有了联系。 因为曾是世家子弟,放眼四海九州,谢灵韫都有亲戚,又闯荡了四十余年,在哪里都算得上是老资历。 而他从小是在雍海州长大,与沧粟府的黑白两道都很紧密。 几次诚心诚意的接触后,谢灵韫便不再藏私,为张疏凡侃侃分析。 在他看来,沧粟府寸土寸金,想要生存尤为艰辛,而在当中开帮立派,非但得有殷实的家底、难撼的实力,更重要的,其实是运气。 普天下,除了几位天之骄子,没有人会一辈子走好运。 这个道理放在帮派上,也成立。 谢灵韫将沧粟府的地图在桌子上展开,找到临近秋梁镇的北侧,并圈出三块地,笑道: “「青泽帮」、「狮子会」、「大风堂」,放在十年前委实响当当,想必你们都听过;可如今,它们俱是日薄西山,随时都有可能覆没。 “依我看来,突然在沧粟府亮出「义气帮」的招牌,等于是侵门踏户,其余帮派势必会联袂打压,不会让你们讨着好。 “可倘使我们能把这三个帮派慢慢蚕食、生吞活剥,吸收下它们的地盘后,再改弦更张,打出「义气帮」的旗号,岂非不错!” 李代桃僵,张疏凡和黄廷翰都以为妙! 于是这件事便交给了谢灵韫去做,为此,每个月「义气帮」都愿奉上一百两。 一,一百,两! 震惊得李动连心里的念想都结巴了。 如果自己还是当初的北账房,想要攒下一百两,即便不吃不喝,也要花耗八年零四个月的时光! 他兀自骇然着,另一边,黄廷翰继续在讲: “如今,「青泽帮」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旗下的药石、金饰、布匹等生意,已然被接管了。 “而最近,我们的主要目标都放在「大风堂」上,眼看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将之吞咽了,可接任许徕衲的李堂主却迟迟不肯给我们拨出那一百两。 “就因为缺失的一百两,令我们失信于人前,让谢先生单方面决定不再合作。”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话,第二次以冷漠的眼神向李动凝望。 李动吃了一口瓜。 哈?他都在说啥?我不拨一百两?我哪来的一百两!如果我有一百两,做梦应该都会笑醒吧。 然后,他的耳根莫名就有了“咩咩”的羊声在叫。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身子一抖,当然是被吓得一跳,手里的西瓜往下坠掉,脑筋一时天旋地转,恍惚地看着楼堂众人向自己指指点点的模样! 身旁的堂主也各有各样。 宋今朝留下一个后脑勺,不把自己跟李动捆牢。 陆思昭脑袋摇摇晃晃,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客套。 仲凛华瞳孔缩紧,他最痛恨损害帮派利益的人。 黄廷翰把目光挪开,好似楼中不存在李动一样。 就连慕容京的眼里也换上愤慨之色,眸子会说话,控诉自己的心血被人践踏。 陶夭夭对来武功堂讨债的李动没什么好印象,而今又见爱慕之人目生愠怒,当然更加来气! 她暗戳戳地道:好啊,分明搞出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却盯着五贯钱不放,还把人家的镯子拿去抵账,哼,受死吧。 “我,我的……喔!” 李动察觉到情况不妙,第一反应是如往常一样认错跪倒,人尚未跪下去,“错”不曾说出口,脚背就猛地被人踩跺下。 喔,妈耶,太疼了! 他简直是拔地而起,捂住抬起的左脚,在众目睽睽之下,金鸡独立地蹦跳。 跟着,就见宋今朝一掌拍在桌案上,陡然击穿一个洞,果不愧为“大马金刀”。 “李动,你奶奶的瞎胡闹!赶紧往实了招,黄堂主的指控,你有没有做?” 疼痛驱散了李动的窝囊,他回答道:“我,我,我没有啊。” “没有?” “宋堂主……我……” 宋今朝截断道:“跟俺说什么?一切都由帮主定夺。” 李动赶紧放下手里的左脚,对张疏凡抱拳道:“启禀帮主,堂主一职,我是昨天才从许前堂主手里接下;至于黄堂主说的劳什子一百两,我,我实在是不知晓。” “哦?所以你是在质疑黄堂主胡说咯!”宋今朝语带嘲讽。 黄廷翰听得出对方的指桑骂槐。 “是不是胡说,一问便知道。” 黄廷翰侧身向文儒中年陆思昭一拜,道:“陆堂主,帮中人事安排向来由你负责,各堂虽有调度的权力,总还是会修书一封,跟您说明的。 “堂主的更迭替换何等大事,敢问许徕衲有没有告知您啊?” 陆思昭思虑再三:“哟,好像有这么一段。” 他扶着太阳穴,闭目深思道:“也不知初四还是初三,老许的确找过我,手里提了酒和一封……呃……一封告退书,让我交予帮主。只不过当时帮主已经出门游玩,不想叨唠,才没有及时通传。” “信里写着什么?” “大概是些不舍的心思和接任的对象。” “这封告退书月初就有了,李堂主,你的谎话已经被揭穿。” 初三?这个月初三我在干么? 除了像往常一样呆在账房,李动又能干么! 他跪下来,大声疾呼:“冤枉啊帮主,我当真是昨天才由许前堂主手中接过铜符,今日是走马上任的第一遭。” “哦?”黄廷翰逼视着他:“李堂主莫非想说整整一个月,聚宝堂都无人看管了?” “这不是还有许前堂主么?” “许徕衲已于月初就提交了告退书,赖在堂里不走干么?” 黄廷翰突然冷笑:“好啊,好啊,我明白了。” 宋今朝道:“你明白什么?” 黄廷翰道:“想必李堂主利欲熏心,一下子把持不住自己,贪了帮中的钱财,才说出堂中无人看管的谎话!” 代罪羔羊,果然被梦中那家伙言中! 李动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把假话说得如此振振有词? 黄廷翰向张疏凡作揖,道:“李堂主犯了如此大错,必须得从堂主的位置上拿掉,连同他的领路人,也要一并受以惩罚!帮主,你怎么看?” 第十章 让帮主晕圈的内心戏 「前情提要:黄廷翰为众人讲述了『义气帮』向州府扩张的李代桃僵计划,将搞砸的原因刻意诬蔑到李动身上,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聚宝堂存在贪污可能,并恳请帮主将之取缔。」 …… …… 适才透露的,无疑是「义气帮」秘辛,立即夺去楼堂里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把堂上坐着的帮主也给遗忘。 而张疏凡也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现在黄廷翰陡然把问题抛给他,一束束目光如电,倏忽间又回到他身上。 他的嘴唇幽微颤晃一二,心思在沉默中疾驰,暗忖着接下去应当如何回答。 他不用回答,因为这时的李动突然大叫: “等一下!” 黄廷翰眼眸乍然一冷,回首质问道:“李堂主还要狡辩么?” “哈哈哈,想起来了!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李动激动得大笑。 笑声在楼堂中回荡,伴着窗外刮入的凉风,在楼堂里形成了阴森的氛围。 令人不禁要怀疑道:“他莫不是被逼疯了?分明还年纪轻轻的。” 陆思昭甚至还为他感到惋惜,叹气。 但任何人在绝境中抓到了救命稻草,都会变得和李动一样。他眼中露出难得的精光,径直望向张疏凡,否认道: “启禀帮主,我没有疯,我只是想到了一个证明自己的办法。” 张疏凡的瞳孔幽幽发亮:“哦,什么办法?” “请允许我传唤一人入楼堂。” “谁?” 听到李动嘴里的名字后,宋今朝脸上扬起了笑,草鞋又开始在他脚趾缝里晃啊晃。 被召唤的胡千一满脸迷茫,好在本就镇守着楼台,几乎是眨眼就到。 他对很难谋面的张疏凡恭恭敬敬地抱拳弯腰。 “见过帮主。” 随后,就见李动背负双手,在自己身边环绕。 胡千一暗道:丫的,你是想怎样?难道是借着帮主在场,同我算这两天的总账?狭隘,跟针一样狭隘啊,我得好生提防。 李动绕着他踱步的同时,心头也萦绕着许多念想。 虽然把能不能洗脱冤屈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可你和宋堂主一样不着调,该不会糊弄我吧?我得一针见血才好。 霎时间,二人俱是把皮绷紧,当着众目睽睽,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却又只有彼此知晓的内心攻坚战。 “认得我么?” 趁着绕到胡千一身后之际,李动突然问话,企图从对方看不见的身背洞穿心防。 “自然认得了,你不是李账、咳……” 胡千一浑身冷汗陡然向外冒,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顿住了。 凶险啊,凶险啊!好贼子,装作平易近人地问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只要一上当,就能治一个大不敬之罪,卑鄙啊!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叫啊,叫啊,把“李账房”叫出来啊……表面风平浪静的李动,内心也在嘶吼、在咆哮。 “您不是李堂主么。” 胡千一就连先前说的“你”字都一并改口了。 妈耶,这不是要逼疯人么!李动只恨不能去寻个捶胸顿足的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沉着冷静,道:“说说吧,你我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次?被我拿苕帚撵的那次?倘使让大家知道了我拿苕帚撵一个堂主,还要不要在「义气帮」里混下去?阴险,真阴险啊李动。 胡千一不上当:“哎呀,记不得了。” “记,”李动的嘴巴在发抖:“记不得?” 就发生在前天的事,你跟我说记不得? “好好想想!”李动加重了语调。 “哦,是不是我去贵堂借钱的那一次?” 好么,给直接跳过了!不过说借钱那一次也好,至少证明当时我还只是个账房! 李动道:“就当是那一次吧,详细说。” “那是本月初四的事了,我去聚宝堂借银子,东账房不在,南账房太忙,西账房门儿没开,就只好找到李堂主的北账房。” “当时我是堂主么?我是堂主么?你见过那个堂主管借钱这种小事么?”李动气急败坏。 嘿,这小子是什么个尿性?我跟你客客气气,着什么急啊——? 胡千一强压着脾气:“您当时虽还不是,现在可不就是了么。” 要不是打不过,李动一定会向他使巴掌。 他对张疏凡拱揖,道:“帮主,正如胡护卫所言,彼时我只是个账房,根本不曾统率聚宝堂,不清楚什么一百两,也贪污不了。” 黄廷翰冰冷道:“只凭这么荒唐的三言两语,李堂主就觉得自己能脱身了?” “胡护卫都说了,本月初四,我仍然是个账房。” “哪有怎样?按照陆堂主的话,许徕衲递告退书的刹那,可能是初三的清晨、抑或是初四的晚上;你大可初五初六上任,并不妨碍你初四仍是账房。” 妈耶,他揪着我不放,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啊! 黄廷翰也在内心哀伤:我干么要和一个蠢货大费周章? 李动一把揪住胡千一衣裳:“说,你我上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的眼睛都红了。 胡千一人精一样,稍略咂摸出个中滋味:原来是被逼急了,想让我证明你不是堂主啊! “哦,我想到了,您说的是前天吧!” 大义凛然,大义凛然……李动很感动,突然对他有些改观:“我说的就是前天。” “前天我不在武功堂。”胡千一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你,你不在?那我是被狗追啊? 幸好胡千一继续道:“但听说了您来堂里讨账,还被堂里的弟兄拿苕帚赶出去了。要我说,您可千万不能怪他,他对武功堂重情重义,才会对您下狠手的;可是我实在想不通,您何不拿出堂主铜符来震慑一二?” 你问得好呀……李动的小心肝像快马一般奔跑呀。 “因为我前天只是个账房;昨天才被许前堂主任命;今天才第一次把堂主铜符攥手上!” “一,一派胡言!”有一套缜密思考的黄廷翰跟不住对方超出常理的解题方法。 李动简直像是看到了脱身的曙光。 可突然却有致命的疑惑在张疏凡身侧炸响。 “上楼的时候,李堂主也被人阻挡,那时怎么不用堂主铜符呢?”开口的赫然是那戚姓的孔武壮汉。 “呃——”李动突然慌张:“我,我一时忘了……” 机会来了! 黄廷翰立即道:“这么说来,前日你不拿堂主铜符震慑拿苕帚赶你的弟兄,也可以是因为你忘了!” 宋今朝在一旁看得满头问号:呃——你小子,证明得忒不严谨了,还能自己破功呀? 可他到底还是要帮李动说话:“不知道俺家小胡究竟借了多少钱,值得劳驾一堂之主跑一趟?” “五贯钱。”胡千一回答。 众人皆哗,都认为这种小钱不值得聚宝堂堂主出马。 “所以才说,我当时就是个账房么。”李动赶紧借坡下驴。 今晨你已是堂主,还不是来了……宋今朝心里暗笑。 “够了够了,都快被你们绕晕圈了。”张疏凡手扶额头,重新有了疲态。 他接着道:“这样吧,今日且容老夫休憩一下;陆堂主,明天务必将许堂主的告退书呈上;廷翰,谢先生那条线不能放,下个月给他三百两,以表愧疚;凛华,对廷翰的惩罚先按捺下,调查清楚后,重新衡量;至于李动李堂主么…… “三日之后,我要查账!” 第十一章 李动:我有一个梦 「前情提要:面对黄廷翰的发难,李动把胡千一请来,心思虽有百般计算,到底是在宋今朝暗助下才涉险过关。可一难刚过,一难又来,张疏凡以三天后查账,给孔雀台闹剧定案。」 …… …… 清风吹遍天涯,午后的秋梁镇,天边挂着暖和的斜阳。 温良一如往常,提了壶放凉的茶,走出北账房,在只有几根绿植的窄院下,撑动懒腰。 平时还有李动在身旁,可以一块闲聊,如今剩下自己,难免有些落寞、寂寥。 老大啊老大,什么时候提拔我一下? 心里没底的温良就差没有仰天长啸! 正念着李动呢,他就陡然跑进来了,风风火火,与印象里截然不一样。 在温良的印象里,往好了说,李动是闲散,往差了讲,那就是磨叽!一件事恨不得掰碎成八个步骤,每个步骤又都拖拖赖赖。 就拿最简单的吃饭说吧,旁人都是左手端汤,右手托菜,两臂之间夹住大米饭,再用牙齿叼紧长筷,争取将所有的食物都揣身上,一趟来回就好。 李动则不尽然。 他打汤是打汤,夹菜是夹菜,盛饭是盛饭,待到来回三四趟、屁股搁在椅凳上,狼吞虎咽的温良甚至都吃完了。 可今天,就任堂主的第一天,他非但去武功堂讨了债,还把东、南两房的账目清查,而今开完帮会又是蹬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看着李动蓦地跑回来的模样,温良在心底肯定道:做堂主是真的很愉快啊。 他好,我也好……温良连笑容都变得慈蔼了。 一路没命似地逃回,李动当然累得气喘,恍惚间,从温良脸上瞧见远在京城的二姨音容,不以为温馨,反觉得恐慌。 妈耶,我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人得找大夫看看。 可李动毕竟没空同他闲聊,压抑着粗气道:“呵,呵,账簿呢?” “房里。” “赶紧给我,呵,取来。” “好咧,您等会儿。” 温良拎起茶壶,对着壶嘴抿了抿,一边撑扶起后腰,一边遥望着云海:“嘿,老大,您看看,左手起第五片云,像不像一条人见人欺的狗子?” “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打成狗子,赶紧给我取账簿!” 李动撩开腿向温良屁股踹去。 “丁零当啷”,一阵乱糟糟的动静,当温良捂着丰臀踏出账房,正撞上李动来回踱步、焦躁难耐。 “来了,来了。”温良大叫着,像是宣布一个重大喜讯。 李动懒得搭理,夺过账簿,就走向堂外。 “老大,你去哪里?” “回家做梦。” “这……昨晚是落枕了么?这么大气性……”留在原地的温良不由嘟囔起。 …… 可越是刻意想着做成事情,就越不容易,哪怕只是睡觉,也会遇上莫大阻力。 耀眼的阳光无可避免地通过窗户透进,洒落在墙壁,又借由反射向李动的眼睛照去。 原本以为只要把眼皮翕紧,就可以忍挺,然而脑筋里的黑暗被光芒冲散,不论如何都充斥着白晕,意识只会越来越清醒。 能不能就让我做个梦! 李动从床上跳起,瞪着天边太阳,仿佛在跟它置气;不肯服输,重新卧回床榻里,一不做二不休地用被褥把自己脑门儿捂紧。 彻底的昏暗总算来临,在好几层棉絮的阻隔下,光线总算是泼不进。 渐渐的,他可以松开思绪,连同三天后查账的事一并抛到九霄云外去,四肢百骸在朦胧中脱离开身体,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沉入梦境里…… “咳、咳。” 连忙掀开脑袋上的遮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只差一丁点儿,他就要憋得背过去。 把险些成为罪魁祸首的被褥踢到角落里,倚着床头板瘫坐起。 不行不行,这样弄,还没被处死,就要被闷死……李动冷冷盯凝不大的窗户,又沉眸瞥了眼蜷缩的被褥……如果能用被褥把窗户罩住? 说做就做! 从祖父的屋子里摸索出半臂长短的榔头,觉得小钉子不顶用,就穿好衣服上街买十七寸的。 一切就绪后,挪来桌板、架好小凳,下巴夹紧被褥,左手将褥沿对准窗檐,尖锐的钉子幽微将棉絮钻透,随后以猛烈的敲击宣泄心头的愤火。 “咚、咚”,气力之大,将顶上的灰尘都一并拍落。 十七根十七寸的钉子将被褥和窗檐钉得严丝合缝,房间黑漆漆的,再没有光线可以渗透。 从凳子、桌板上下来后,李动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虽然刻下已暗得令他见不到五根指头。 拍了拍手,摸上床头,躺着把二郎腿翘动,自鸣得意道:“看看还有谁敢阻止我做梦!” 伸展开懒腰,提前跟周公告假,他想要见的,自然是那个淡漠的家伙。 这次可一定要救救我! 他一边默念,一边准备着随时失去知觉。 “砰、砰、砰……” 两三年没人敲的门房,居然在这个时候躁动! 李动不想开门,可敲门的手却分外执着,“砰、砰、砰”。 他只好爬起来,拖着有气无力的身子,艰难地推开房门;陡然现身的太阳刺得他眼窝生疼,赶紧提起臂弯,在额头前遮笼,不耐烦地往大门走。 “谁啊?” 他噘起了随时骂街的口。 提起木闩,把门拉开,他立刻被眼前人惊呆了:“水桶、呃——水柔姑娘。” 赫然是近来朝思暮想的那位身姿是自己两倍的小胖妞,看上去,似乎又比以往盈满了许多。 “你怎么回来了?” 分明听说她嫁去乡下了。 水柔姑娘眉眼如弯弯的月钩,不回答李动的问题,而是扭捏地说:“李动哥,我烙了几张糖饼,就想着拿过来给你。” 双手将渺小的竹篮向李动一递。 “呃——”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把篮子接过。 水柔姑娘幽微伸手拂发,把被嫩肉夹住的云丝拨到耳朵后:“不请我进去坐坐?” 夭寿嘞,我怎么会有一点春心萌动? 可想到朝不保夕的小命,他到底还是坚定:“对不起,我还得做梦,三天后,三天后我一定请你进来坐。” 撂下话后,李动就无情地把大门合封。 一边往偏房走,一边食指大动,忍不住咬了一块糖饼,滋味当然不错,却融入了一些复杂的味道,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纯粹。 舔了舔沾过糖的指头,把竹篮摆放在桌,紧接着身体呈一个“大”字型,在床上趴窝。 这一次,再没有事宜可以打扰我。 他将脑袋深埋枕头。 “嘣、轰、唰”,全部都是令人意料不到的响动。 十七根十七寸的钉子居然承受不住被褥的重,纷纷剥落;洒进窗的阳光,带着无尽的温柔。 李动没有嘶吼,双眼绝望而空洞: “我就只想做个梦……” 第十二章 梦中有计 「前情提要:孔雀楼台下来,李动逃回聚宝堂,拿走记载着缺失的账簿后,返回家里,企图沉入梦境;奈何窗外的太阳、榻上的被褥和久别重逢的水柔姑娘都不允他睡去。」 …… ……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之事,往往是令人摸不清。 李动由黑暗中爬起,意识尚且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陷落的梦中,刻下也没有精力在意,足尖发力,向着幽深的牢笼疾驰而去。 原来牢笼高悬在几步可抵的位置,然而这一次,他跑到简直要把肺叶吐出来,金光仍不曾闪耀于天际。 有个声音响彻在梦境。 “蒙着脑袋向前进,还不如静下心思,回眸看看哩。” 依照这句莫名话语,李动扭头回身,稍略一步向前迈进,璀璨的光芒果然降落在大地,举目望去,再次见到一根根粗壮的锁链绷直在头顶。 二三十根刺破苍穹、扎穿地面的坚实锁链里,依旧停着一具寒铁牢笼,和一个模糊身影。 淡漠男人兀自低沉着脑袋,五官掩蔽在阴影底,唯独一对眼睛在金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负手身后,高深莫测地向李动俯去。 李动立即摸到了马屁的雏形,吹捧道:“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好朋友,啊呸,高人,您赶紧替我看看吧。” 淡漠男人叹了口气:“你的脑子到底长到了哪里?” “三天后就没有了,让黄廷翰查到缺失将近七百贯,一定会唆使帮主斩掉我的头脑。这个人也不知是否更年期了,无冤无仇,硬是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李动至今还忘不了藏在风轻云淡中的那张阴鸷面相,再次打心底里发寒、颤跳。 淡漠男人讥诮道:“你不会当真自以为是他的目标吧?” 李动疑惑道:“还能不是?他看我的时候,獠牙都快咧出来了。” 淡漠男人轻叹口气,转过身去,无奈道:“哎,开动你的榆木脑袋,好生回忆一下,午时的孔雀楼台,可有奇异?” 奇异?能有什么奇异? 其实以往聚宝堂开会,李动都是缩在末座的角落去,倘使许徕衲不以辱骂开场,那场堂会还是很好过的;可假若他以“你他妈”作为第一句,淋头的狗血可以洒满一地。 根据先前经验,今天这个帮会吧,就像是伊始许徕衲和颜悦色的说话,到中段却又劈头盖脸的斥骂——很分裂,很有剥离感啊。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剥离感呢?” 淡漠男人在梦境中,似乎能直透李动的想法。 李动则已然习惯被他看透了,不大在意,而是聚精会神地思考,随后回答: “因为一场帮会,主宰的人却有俩。” 如果分作上下半场,很明显,上半场的主宰是帮主。 所有的话题、目光都萦绕在他身上,想要谈笑,便与宋今朝谈笑;想说悄悄话,就把陶夭夭拉到一旁;想知悉帮中要事,一个眼神,仲凛华旋即起身汇报。 而下半场的走势,则无疑被黄廷翰牢牢把持在手上。 他先以「义气帮」里的秘密吸睛,跟着把我指摘成与谢灵韫断失联络的原因,又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诬蔑我行贪污之举,甚至越俎代庖着扬言把我拿下去。 可李动就是弄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下半场会被黄廷翰掌控了话语权?” “因为自从黄廷翰质疑你起,张疏凡再没出声言语,仅剩下定调般的‘三日以后查你’。” 淡漠男人接着道:“记不记得黄廷翰是怎么跟张疏凡提议?” 李动翻着白眼,努力回忆: “他说我犯了大错,要从堂主之位拿下去。” “后面还跟着一句。” “呃——连同领路人一并惩……”李动的嘴巴陡然紧闭。 果然,与其闷着脑袋向前去,倒不如冷静冷静,回头审视自己的记忆。 原来他们是在用我为饵,去钓那条大鱼。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张疏凡一定心知肚明,因为他正是你的领路人。所以在你自证清白以前,他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被认定为是对你的偏袒,他只好把话语权让渡出去。” 继而,淡漠男人又叹了口气。 “谁能料到认错居然是你的第一反应,我想,当时张疏凡肯定恨不得将你的脑袋拍碎了去,好在有宋今朝用脚制止你,不然你现在唯有逃命。” 李动慌乱不已:“黄廷翰想干什么?反叛出去?” “算不上反叛,他完全是按照帮规在办,只不过想拖下水的,是帮主罢了。” 李动浑身打着颤,陡然身陷在阴谲诡计里,令他从头颅到脚趾都散发出寒意。 他瑟抖着嗓子,道:“现,现在聚宝堂的账目确实缺,缺了一块,我该怎么,怎么办?” 淡漠男人漫不经心道:“自然是补齐。” “三天!七百贯!” “哎,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剖开,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长的。” “高人,帮帮我,你最俊帅。” 淡漠男人突然一寒:“哦?你何时看到了我的面相?看过我的人,死的都很快!”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高人,你不帅,是最厉害。” “哈哈,无赖。”淡漠男人难得一声轻笑,随后道:“看在这个把月住你这里的份上,我就教教你该怎么办。” “嗯,嗯。”李动一脸郑重的洗耳恭听。 “现在,整个「义气帮」里,有个人比你更不希望聚宝堂出事情。” “啊?谁?” “如果我不是被锁在牢笼里,我一定会亲手拍死你!”淡漠男人想不通自己聪明一世,怎么就住进了一个如此蠢笨之人的身体:“张疏凡。” “哦,哦——是的,是的。” 李动恍然不已:“所以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帮主接济?” 是啊,七百贯对我来说虽然不可思议,可在帮主眼里,或许就跟在九头牦牛身上拔毛一样容易!这么说来,我多拔几根可不可以? “可以啊,”淡漠男人做出回应:“只是若被他发现,你这个堂主,也就用不着再干下去。” “不干就不……毕竟月钱有十贯,其实我还是蛮稀罕。” 淡漠男人在阴影中晃晃脑袋,道:“你以为张疏凡交予你七百两堵窟窿后,还愿意再给你十两的月钱?你的心眼到底什么时候可以长全?” “啊?”李动失落得厉害。 “这还得是张疏凡心善,如果在知道欠缺了七百两后,脾气突然往脑门蹿,说不定还会把你大卸八块。” 淡漠男人故意吓唬他。 李动立即把脖子缩入肩胛,踌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问道:“这样么?那,高人,您,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 “怕了?” “有,有点。” “依着张疏凡肯与其余帮派三分秋梁镇来看,他的为人,似乎还不坏。” 李动摇摇头,想起了祖父跨出宅门前的嘱咐。 “记着老子一句,别人的话,切莫太过相信。” 连话都不能信,又怎么敢在别人的好坏上寄托自己的性命! “高人,您还有没有别的计?” 淡漠男人想了想:“有倒是有,代价却不轻。” “难道还能重得过性命?” “那倒没有。” “行,什么计?” “现在并非是告诉你的时候。还有,若要计成,你还得替我把牢笼上的锁解去。” …… ps:十贯钱就是十两银子,只不过像李动这样的人,数惯了铜钱,一直改不了口,望周知。 第十三章 温良:倒数三天,我到堂主家翻修去 「前情提要:李动总算遁入梦镜,请淡漠男人教自己保命,淡漠男人念及住惯他身体,替其分析,旋即送上一计,让他向张疏凡讨钱去。可李动担心小命,恳求他再想一计。」 …… ……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 打从见到李动开始,温良就在聚宝堂门口大声叫起。 “大事不妙啊,大事不妙啊!”看得出,温良脸盘子上刻满了急躁。 “你是鹦鹉么?每句话都要说上两遍?”李动也不往堂里去,直勾勾地看着他,人也站在原地。 “我听说要来查,”陡然见到有堂中子弟路过,温良立即把嘴闭紧,待到那几人同李动打过招呼、进得堂里,才接着道:“来查账,大事不妙啊,如果被他们知道堂中缺失了七百贯,我们的脑袋……” 李动出声将他打断:“只有我的脑袋。” “好的,您的脑袋,恐怕就要被人斩去。”温良忽然意识到:“欸,堂主,您的意思,是我还能活下去?” 身为上司的李动,对温良瞥一瞥白眼,还是敢的。 “你连个账房都不算,碾头的铡刀再快,也不会朝向你的脑袋。” 温良闻言,喜笑颜开,扑了扑自己的小心肝,道: “哦,那没事了,我去忙了。”旋转的身子简直也变得轻快。 看着温良活蹦乱跳的小贱样儿,李动当然在身后握紧拳,声音却很是淡然: “不过么,他们若是问起我可有什么同伙、党羽在,放心,依着我们的情份,我一定会把你给坦白交代。” 转回身的温良满脸伤感,一把搂住李动的腰,双腿放软,沿着他的躯干滑跪下去。 “老大,您不能有事啊,少了您这根主心骨,往后小的该怎么办?” 嘿,你这脸皮厚的呀……往后我可得好生学学看。 “温良啊,我这里有件私事,也不知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干。” “愿意啊,小的当然愿意了。”温良的笑容逐渐狗腿起来。 …… 水声潺潺,借道咏定桥,二人跨过溪水河潭。 李动的大宅子就在河畔,拐个弯,扭头就能看见门槛。 他们踏上六七级石阶,钥匙刚刚和锁舌贴紧一块,“吱呀”一声,却是对面的门开。 水桶、柔姑娘迈步出来,杏眼先是与李动纠缠,跟着狐疑地向温良凝看。 “李动哥,这光天化日的,你和他……” “呃——你别管。” 李动迅速地把门锁打开,第一次抓住了温良的手腕,踏入门扉的同时,手上一发力气,竟扯得温良一边入门,一边旋转。 紧接着,李动猛一扭身,向温良躯体抵去;两扇门也在温良背脊的顶撞下迅速合关。 温良的喉结滚动起来。 刻下,他正被李动按在房门。 李动的手指在他结实肩膀上慢慢游转,那张算得上周正的脸蛋也寸寸贴靠过来。 “私事”……“陪我一起干”……想着李动暧昧的言辞,他心神慌乱。 难道老大有……另类的喜欢?我该怎么办?违逆呢?那到时候不就当真要被砍脑袋! 温良拒绝不了,只得把眼眸闭起来,左手上横,右手下竖,将身体遮拦。 “堂主,小的性别男,爱好女,家有贤妻,不适合你!” “躲开。” 跟着就被推了一把脑袋。 温良赶紧睁眼,就见李动正贴着门缝查看,于是把胸膛拍拍,直呼“好险”。 李动直待水柔姑娘失落地回屋,才转过身来,对自作多情的温良翻腾眼白,指了指院子,道: “干吧。” “干……什么?” “院子里都是杂草,你替我拔了。” 温良扭头望一眼密密麻麻、几乎过膝的“林海”,连忙摆出妖娆的身段:“您还是要了我吧。” “滚滚滚,快点干,正午之前,必须拔完。” 事实上,李动也不知何以要这么干,只是梦境里的淡漠男人吩咐了,他便照着办,刻下趁温良咬牙拔草的空闲,悠哉地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来。 有多久,不曾这样闲散? 李动手指抚着积灰的桌几,冰冷的石桌上非但镶着纵横的象棋盘,还磨刻了“麦黍稷”三字…… 不知为何,小时候默写《三字经》,就觉得它们最难。 那时候监考加批改的祖母身边往往会伴着一条长竹板,写错十个字,就要把掌心打烂;若是少于十字,她就会剥好葡萄,喂到我嘴里。 她望来的目光,也总是深隽,或许看到的不只是我,还有父亲吧。 正是在她的严格督促下,我才能把《三字经》倒背如流的…… 忆起往昔,李动难得露出一抹蜜笑,眼睛顺势一抬,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正屋的瓦檐。 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六岁时的盛夏…… 那天,我应该是被祖母打急了,于是带着满眼的泪花,从侧边的木梯爬到瓦檐上。瓦檐长满青苔,很湿滑,至少有三次,我险些坠下来。 一开始,她还能假装不介意,“兔崽子、兔崽子”的叫骂;随后可能是发觉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就板着一张脸不说话;直到晚膳时分,都不见我下来,这才有了慌乱。 “小动啊,你先下来吃饭,奶奶做了你喜欢吃的醉烧鸭。” “小动啊,赶紧下来,莫把肚皮饿坏。” “小动啊,下来,呜,披件衣服,上头凉……” 那次,是平日里凶巴巴的祖母第一次满眼泪花…… 拔着草的温良埋怨着:“老大,不是说好‘一起干’的么?你怎么都把二郎腿抖起来了?” 李动拧着脑袋向他凝望,突然指住他的脚下,道: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当年祖父趁着祖母上街买菜,偷偷练枪的地方,就是这里! “老夫聊发少年狂,斗转红缨刺寒枪。只消祖母不在,他老人家就要在我的面前练一套,据说,那枪法叫做「十四羚」,统共十四招,每一招都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使到兴奋时,还会口头与我说道招式里面的奥秘,只是毕竟瘸了一条腿,再难施展出枪中真谛。 “有时候,他舞到一半,也就唏嘘,惋叹父亲只精通了其中七羚,就耐不住性子,跑到江湖里闯天地,他总说‘如果你爹可以学完「十四羚」,说不定现在还有活着哩’。” 随着杂草被一撮撮拔去,李动又瞧见鲜艳的蔷薇正倚傍在角落的墙壁。 他不禁一喜,说道:“温良,快看,这是当年二姨出嫁前,我亲手种下的。迎亲的时候,让姨夫捧着送她,她欢喜至极,激动得流下了泪滴。” 他蹲下身,撑着下巴,闻嗅着芳香肆意,感慨着这个偌大的庭院,实在盛满了太多回忆。 可那些美好的时光却已回不去,他再也没见到过记忆中的人影。 心,幽幽的空寂。 温良甩开不再受到驯服的四肢,瘫躺着。 “堂主,我,我拔完了。现在能不能回去?” “啧!”被打扰了感伤的李动显然有小脾气:“这才哪到哪呀?去把抹巾打湿,接着拖地。” 第十四章 陶夭夭:倒数两天,下贱男带风尘女往家去 「前情提要:李动一早就以做假供为要挟,把温良骗回宅邸除草去;温良手忙脚乱之际,他悠哉坐上石椅,难得抽闲望向各处院景,厚重的记忆朝脑海涌去,不免触景伤情。」 …… ……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凭什么他李动可以贪墨帮里百十金银,到我这里,就连区区五贯钱也要被追回去! 整个「义气帮」里,怕是再没有谁比陶夭夭还会撒小脾气。 今天,趁着那个胳膊肘总往外拐的邋遢舅舅还在熟睡,她也不管那三个草包相公扎不扎马了,腰际佩上自己的秀剑,就向聚宝堂找去。 固然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可架不住有一张美丽的面皮,才出现在聚宝堂附近,就被一众世俗的年轻子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紧。 放在平时,被人瞻慕,她绝不介意,可想到这些子弟都在李动手下办事,陡然觉得厌恶至极。 她不耐烦地伸开巴掌,朝圈围里一个最脸歪心邪的男人面上抽击,”啪”的一声,鲜血从鼻孔扑涌,溅洒一地。 分到聚宝堂的子弟,多数手无缚鸡之力,蓦地瞅见殷红鲜血,立即懦弱得两股无力。 他们纷纷缩矮下脑袋,甚至不敢逃离! 陶夭夭冷冷一哼鼻息,对窝囊的家伙分外看不起。 “李动在哪里?” 众人皆是抱着脑袋,只敢以指尖将北账房的方位向女英雄挑明。 于是陶夭夭一手按住腰畔剑柄,一手撩起桃瓣中裙,露出的坚实小腿朝北账房迈进,走路的模样无疑威风凛凛。 穿过只长了几根绿植的窄院,由狭小的房门进去,立即看见一人,正无精打采地瘫坐于木椅。 看到我这个帮里面出了名的小美女,他居然没有起身相迎! 陶夭夭一脸不喜,扫量着对方缺了半条命的模样,心中再次气怪道:看看这个李动,越是闲人,他越是任用,难怪把聚宝堂搞得如此乌烟瘴气,让京哥哥好不容易拉来的关系都差一丁点儿失去! 一来立威,二来泄愤,她一掌拍在桌案上,袅袅氤云由指尖缝隙处升腾起,赫然留下一个半寸深的五指印。 椅子上那惫懒的男人显然惊呆,顺势栽倒在地,也不磕脑袋,就是一个劲地求饶: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竟是气若游丝。 陶夭夭不明所以,却也不愿究其原因,瞪了他一眼,问道: “李动呢?” “晚……晚了,女侠……来晚了。堂主他……他刚刚出去。” “哼,我就知道!” 陶夭夭立即露出鄙夷神情,心尖念叨:像他那样的人,心思怎么可能会放在聚宝堂上!反正再过两天,伯伯就会前来查账,只要有差池,我一定赏他巴掌。 “前些天,他缴了我的玉镯。” “可是……可是那块豆青明……豆青明月镯?” “就是。放哪儿了?” “在库房,放在库房。” 陶夭夭拖开桌案,一把揪住他的前襟,道:“带我去取。” “女,女侠饶命,库房钥……钥匙在堂主身上……堂主身上。” 陶夭夭气恼地把他一甩,愤愤道:“你是鹦鹉么?一句话非得说上两遍!” 欸……跪在地上的男人很是奇怪……这样的评价,很是耳熟啊。 “李动往哪儿去了?”陶夭夭在他的眼前握拳。 出卖李动,根本用不着女孩子威胁。 “十荷磨,他去了十荷磨。” …… 追到十荷磨的陶夭夭粉了腮颊、寒了脸。 看着满载的霓粉灯笼和窗前晒着的红裙绿袖,她才陡然想起十荷磨是以风雅集为首,逐渐形成的烟柳之所。 分明还隔着十六七步左右,令人心神荡漾的香气就已能随风闻嗅。 十七岁的女孩子立刻把腮帮子鼓起,下意识地告诫自己,这诱人的香味,其实刺鼻、难闻得紧。 陡然,就见风雅集的三楼,有一面窗棂开启,由中探出一个只裹了件肚兜的熟女,展露着雪颈香肩,正取着窗下竹排上晾晒的裙衣。 不经意,熟女的视线就和守在街巷的贪婪目光撞在一起,她不掩不避,居然还绽出妩媚笑意,剜了众色胚一眼,柔声轻呢: “呵呵,真该把你们的眼珠子抠了去。” 陶夭夭也为她的成熟呼吸一滞,可紧接着就唆使自己批斗起:不识害臊,不知廉耻! 街巷里的男人们都对那熟女充满贪欲,偶尔瞥一眼尚处于含苞待放的陶夭夭,则是全然没有兴趣。 喂,我才不想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有兴趣! 陶夭夭在心尖呐喊完,旋即挥着拳头,向刻下正在码字的作者揍去。 掸了掸沾满血迹的手,她目光一凛。 一辆马车“嗒嗒”驶来,在风雅集的门口稍作歇息,随后,果然见到李动出门的身影。 他正酒红着一张脸,将一位头戴青纱帽笠的女子搀进车,旋即一个凌厉闪身,也隐没在厢里,再把车门轻轻合闭。 好呀,前天去武功堂,还以大清早为借口,扭捏着不喝酒哩。原来只是不喝我的酒啊! 陶夭夭鼻子皱起,五指深深缠住剑柄。 她轻功一展,追起缓缓滚辚的马车。 可实在不敢追得太近,因为马车旁还有一个黑衣大汉,虽然身躯都藏在一件宽松的衣袍里,但他只是闲庭信步,就能和车子齐平。 这样的高手,并不是随意即可与之为敌的。 车子没有向聚宝堂而去。 当然了,车上载着一位活色生香的窈窕美人,他又怎舍得回到堂里干活计。 穿过北镇,步入西镇,在与武功堂所在的豫堂街只差三个拐弯的一条溪水河潭歇停。 陶夭夭认得这里。 因为同武功堂临近,闲暇无事,散步之际,她会一个人向着河岸走去。 所以她同样清楚前面有一座咏定桥,穿桥而过,是一片住居。 只要有人,就会有住居,无甚稀奇。 可陶夭夭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还是难免吃惊,因为住居里居然有一座大宅院,其面积之广,就连镇上的一些富贾都难以媲比。 那时她满脑子狐疑,还以为宅子里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女孩子的好奇心哪里耐得住,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她展开轻功,攀上墙头,朝里看去,换来的当然是失望不已。 只见里面杂草丛生,潦倒落魄,说是给乞丐住的,她也相信。 可她实在不信李动竟会把风雅集的美人带来这里。 她更不相信李动居然能由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将那美人引入宅邸。 原本黑衣大汉也要跟着进去,在此之前,忽而从对门走出一名三个陶夭夭加在一块也不及其腰围的姑娘,于是他退了回来,将房门掩闭。 哼,姓李的果然是个下贱男人! 陶夭夭面容挂满了寒意。 她当然没有再等下去。 一个下贱男人和一个风尘女子共处一室,除了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又能做出什么哩? 第十五章 席水柔:倒数一天,我向青衫文士告密去 「前情提要:为了取回被李动抵账的豆青明月镯,陶夭夭一大早杀入聚宝堂来;然而李动不在,听闻是去风雅集所在的十荷磨,气呼呼地跟踪,果然见他把一位姑娘带入家宅。」 …… …… 膀大腰圆的席水柔是在确认李动一整天都呆在宅邸后,才借着赤阳如火的黄昏遮掩,悄悄由后门溜了出来。 跨过咏定桥,走在大道上,不一会儿,就感到被人盯看。 盯看她的是一个车夫。 车夫驾驶着马车跟行了一路,却迟迟不肯赶上前来;分明接到了命令,可扫量她的身形许久,实在害怕自己的马儿遭罪,不愿动弹。 倒是本该被强掳走的席水柔主动扭脸转身,丰满的笑靥张开,出声对着切口。 “小荷才露尖尖角。” 车夫好几分生机差一点就被吓走,连忙捂住自己胸口,回应道: “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要追问二人用以联络的黑话、切口为何字数不同,即便问了,席水柔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文化程度不够。 倒是还可以用礼貌来凑。 “劳驾了。” 席水柔来到车厢门前,张开双手。 “你是什么个意思?”拉了十年车的车夫忽然觉得自己还年轻、还什么都不懂。 席水柔是不好意思,道:“我一个人上不去。” 那一对树桩般粗壮的腿脚的确跨不上车架,车夫只好让她把住厢门框,自己则由后头推托扛抬她的腰臀,实在把左侧的后槽牙咬碎了,姑娘的一条腿才进去了。 待到把席水柔塞进车里,车夫已然累得躺在车底,再没有力气将她眼睛遮蔽,翻上座驾,轻拍马股任它自由行去。 走出二三里,才缓过劲,跟着扯动缰绳,不走官道,而是直奔小径。 车厢里的席水柔兀自兴奋,一双肉弹般的拳头握紧,透过窗户缝隙,朝车外望去。 这些天,她一直都是这样通过缝隙窥视着旁人的生活。 起初,还只是因为对方用相公的性命苦苦相逼,迫不得已;可事到如今,她已不自觉地投入身心,每个器官都感到刺激。 所以她才能守在自己的门缝前,整整三天,寸步不离。 非但用来搁屁股的板凳被她坐得深陷入地,就连看人,刻下也惯了闭起一只眼睛。 而这三天里,对面有哪些行来走往,当然是彻底被瞧清。 为了说给即将见面的那个人听,她甚至拿起了碰得不多的毛笔,撕了一块白布,在上面或圈或叉,像道士给鬼画符那般落记。 当然,除了她以外,布上的墨迹再没旁人看得明。 “沙沙沙沙”,马蹄声陡然变得嘈急,细心分辨,竟是有疾行的马车迎面。 错身之际,车夫猛地将马儿扯紧,停势之剧,教席水柔也差一点向外面跌去,好在腰上的赘肉助她把门框卡紧。 胖人有胖运,胖人有胖运……她拍着心胸,轻舒长气。 “唰”的一声,紧闭的车窗被人从外部推开,跟着车夫点燃了一盏油灯,将之悬挂在壁勾。 黑夜里,陡亮昏黄的灯光自然刺眼睛,可等她眯眼适应,顺着车窗望去,始发觉两架反方向的马车停在了一起。 另一边车窗里、油灯下,现出一个被破布塞着嘴的男人。 “相公!” 席水柔噘起丰厚嘴唇,朝相公飞吻;可吻只飞了一半,就被一把扇子拍入泥里。 摇扇子的青衫文士一边把她相公压按下去,一边和颜悦色地对她笑起。 青衫文士慈眉善目,却不免教人心悸。 “席姑娘,拜托你的事情……” “你放心,只要是进出过李动宅邸的人,没有一个逃得出我的眼皮。” 她还曾用眼皮夹过苍蝇。 “很好,敢问都有哪些人进出过他的宅邸?” 在聚宝堂里有眼线的他只担心李动于家宅中搞事情。 席水柔掏出那块白布,伴随着上面的圈圈叉叉,一点点回忆。 “第一天,李动虽然一早就出去,可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一名男子。” 她说的是温良,她却不知道谁是温良,只能凭想象,揣测道: “依我看来,二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李动会拉男人的手腕,男人会迎合地在门槛前旋转,那画面太美,你一定不会想看。” 青衫文士满脸古怪,也被骇得惊叹:“李动好这一口?” 席水柔摇头一叹:“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 当年我频频对他示出好感,他始终不理不睬,有段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的魅力大减,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 现在,她终究能释怀,心情变得愉快,忍不住伸手,将搭在虎背宽肩上的马尾辫揉转。 “不过实在得佩服他们,对世俗之见竟是全然不管,甚至都没进房里,就在院子玩起来。对男人,李动想必是很有手段,累得那人一直不迭叫喘,从早晨一直喊到了傍晚。” 青衫文士注意到她在“对男人”三字上咬了重音,不禁问道: “对女人呢?” 席水柔轻蔑地摇摇头,伸出小拇指,道:“实在不够看。 “其实第二天一早,他就领了一个姑娘进家来。” “哦?”青衫文士皱眉头:“他倒是玩得花。什么姑娘?” 席水柔摇摇脑袋:“这便恕我不知道了。那姑娘用青纱帽笠遮住脸蛋,隐绰之间,我看到她左脸颧骨上有暗疮红斑,想必是长得不好看,才遮掩起来的。 “不过这姑娘倒是厉害,在屋里和李动抵死缠绵呢,仍可以让一个黑衣男人为其守在门外。” 青衫文士疑惑道:“青纱帽笠?黑衣男人?” 趁在他疑惑之际,席水柔已经对李动嘲笑了一番。 “他啊,在女人面前实在太不济事,只一盏茶的光阴,就把人家给送了出去。姑娘的脑门儿上都没怎么见汗,怕是才脱了裤子,就已经弄完。” 青衫文士对李动的风流韵事不感兴趣。 “之后,还有谁来?” “之后么,就是昨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昨晚找上李动的人,显然不是奔着找李动攀谈,三言两语都没有,出手就与他动武起来。 “他那么虚的身子骨,想也知道,委实被人打惨,嘶嚎声、痛苦声,简直震动了周围的鸡犬。” 哎,有那么一刻,我都想挺身而出,去救他了;到底还是心太软。 深深自夸了一番,席水柔才接着道:“不过么,那人到底还是手下留情,只打了半个时辰,就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青衫文士咂舌……也不知这姓李的得罪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 “想必是被打得见不了人,今日一整天,他都把自己锁在宅子里,直到黄昏都不曾出来。 “嗯——大概是晌午的时候吧,有过一个邋遢汉子带着个女孩子敲他的房门,似乎想要进去谈谈,却被他拒之门外。” 她放下手中的白布,总结道:“这便是三天里,所有来过的人了。” …… 放过席水柔的相公后,青衫文士向正襟危坐在对面、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看来。 “文种,你怎么看?” 被唤作“文种”的青年郑重地道:“那个登门的姑娘,恐怕是风雅集的秦柳依。” “你确定?” 这消息可比听闻李动和男人……更令青衫文士感到震撼。 “师傅,莫忘记风雅集的账一向是由我亲自收来。那青纱帽笠是风雅集的姑娘外出时才会戴的遮饰,而至少得是“七朵琼花”,才有被派遣黑衣人守护的能耐。至于颧骨上的暗疮红斑,却是纹绣在脸蛋的、教人忍不住想亲咬一口的水仙花。” 青衫文士瞪着他:“你倒是当真明白。” 青年赶紧缩了缩脖子:“只是偶然见过几面。不过这李动倒的确有些本事,竟能让风雅集的头牌一路陪到家里来。” “可毕竟只是一介青楼女子,掀得起什么风浪来?”青衫文士一脸讥诮。 随后,他又接着道:“至于昨晚殴打他的人,可是你派的?” “不该啊,我和下面的人约定的时间是今晚。” “奇怪,奇怪。” “师傅觉得哪里奇怪?” “死到临头,姓李的居然不挣扎,不叫唤!” 青年一笑:“他本就是坨烂泥,张疏凡偏偏要用之糊墙来。哈哈,明日可有好戏看!” 青衫文士摇动起手上折扇:“可惜了,我们只能远观。” 接着望向头顶苍凉的月亮:“明日过后,就该轮到他黄廷翰。” 第十六章 白雾下 「前情提要:原来突然从乡下回来的席水柔,其实是被派来监视李动的。趁昏黄阳光的遮掩,她被马车带到了一条小道,将这三天来观察到的一举一动,如实向青衫文士汇报。」 …… …… 晨光熹微,秋梁镇上,乳白色的雾气弥散着。 温暖的光线难以照进,空荡荡的街道,更添几许凉意。 好在只要走上吉星街,就可以看见密集的人群,其中总能寻见几个相对熟悉的身影,于是各自眯着尚且惺忪的睡眼凑在一起,不带脑子地聊聊昨日的八卦和今天的事宜。 没错,这些人赫然都是聚宝堂的子弟。 只要是「义气帮」的人,就会知晓今天是帮主亲自领衔、前往聚宝堂查账的日子;而作为聚宝堂的子弟,他们被要求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抵达堂里。 无可奈何下,只得早起,一个个疲倦不已,了无生气。 然而当他们迈着或是昏沉、或是跌撞的步子来到堂前,立刻被眼下的情形骇醒。 但见面积不大的院落周遭已布满了腰口插刀的人影,虽和几日前孔雀楼台下的三百护卫无法媲比,却也足有百十来号,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聚宝堂围紧,每个可能成为出口的位置都有人塞闭,即便有一头插翼的猛虎,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恐怕也逃不出去。 而堂门前,原本的北账房、方就任的新堂主正和武功堂堂主宋今朝站在一起。 每个进堂的子弟都会为二人的关系感到好奇。 毕竟一个脸上仍未消肿,整只左眼都带有明显的乌青;而另一个不断地垂首低头,一个劲地聊表歉意。 “哎哟,对不住,真心对不住。” “打人不打脸,打脸上自尊啊,宋堂主。”李动气不打一处。 宋今朝拿着颗鸡蛋,想帮李动敷一敷。 “怪俺,都怪俺,疼惜夭夭没有了爹娘,从小就对那妮子缺乏管束,这才养成了她胡作非为的性子。哎,俺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溜进你的宅子,把你打成猪。” “什么呢?你说什么呢?谁是猪!” “哎哟,息怒,李堂主息怒。”宋今朝难得给别人赔笑脸。 跟着,他又道:“俺是真不晓得那妮子怎么就知道你的住处,你带她去过?” “嘿,我避开她都来不及,带她去家里做什么?” 宋今朝点点头:“也对,凭你这副身子骨,也不敢对夭夭心生龌蹉。” “哼!” 才哼一声,李动鼻梁上就传来抽痛;他就只有鼻子长得不错,前天差一点就被打得塌破,抵死用胳膊护着,始让伤害削减到只有血水潺流。 我诅咒陶夭夭相公一辈子走背运。 李动一边祝福着,一边赶紧仰起鼻子,再不敢有其它动作。 可对宋今朝,他到底是消了火。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何况“大马金刀”的凶名在外,在帮中又是老资格,而今肯对自己低三下四,面子已经给够。 于是在稍略又指责陶夭夭两三句后,李动不再对前晚的事多说,而是把话题转回到今日的查账中。 他有些疑惑:“聚宝堂的子弟,顶多就会些珠盘算账,宋堂主就算要吓唬,也用不着出动这百十号人的阵仗。” “哎,李老弟啊,你没接触过这一块,所以不知道。其实呢,阵仗大一些,才好向聚宝堂申批一些款项。” “申批款项?”这个概念,李动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啊,这次对聚宝堂的围截,和上次绕着孔雀台守护,都是俺们武功堂的人马。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得为他们申请一点奖赏。” “呃——这难免有点‘捞’的嫌疑了。” “欸,话可不是这么讲。” 紧接着,宋今朝开始了他的语重心长。 从他的口中,李动始才知晓武功堂的难处,因为向来有着「义气帮」里最多的人手,所以武功堂的子弟月钱普遍比其它堂口子弟少一百文。 三百文在秋梁镇生活,不是不能,难免抠抠索索,一点积蓄都无法有。 原本还可以凭打打杀杀搏一搏,虽然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出生入死一趟,五两银子就到账,只要小命留着,也能逍遥快活。 然而现在「义气帮」不提倡打架,以致武功堂唯有吃死工资,让鼎盛时期足有七百人的武功堂陡然锐减至三百来人,宋今朝若是再不想想创收的办法,恐怕下面的人就得走光了。 “请款单俺都已写好了。” 宋今朝果然从怀里取出了两张折得分外平整的单据,与他邋遢的模样,委实搭架不上。 他接着道:“为帮主站岗,一人一天值得一百文,俺替你算过,统共也就四十三贯。” 李动的眸光却稍略下沉:“请款单?” “是啊,只要不是固定开销,都要写好请款单,等待你们的批准。” 宋今朝将单据重重拍在李动手上:“老弟,看在俺对你不错,又属实不容易,在你即将被扒下位置之前,就先替俺批了吧。” 事实上,类似的请款单他不是没有给许徕衲写过,然而出于对他的厌恶,许徕衲始终不曾同意。 可李动倒是觉得此法可行。 要我说,一来可以让武功堂的子弟生活过得下去,二来还能提涨他们为了帮派的积极性,可比被东、南账房的那些家伙莫名其妙的缺失好上十倍。 “温良,替我拿笔。” 不消片刻,他便狼毫沾墨,眼看就要落笔,又在空中悬停。 “批准可以,不过宋堂主却得说说何以认定我会被扒下去?” 宋今朝长叹一口气,道:“那天帮会一过,陆思昭就将老许的告退书呈上去,不必管日期是初三还是初四,至少说明文治堂加上聚宝堂、或许还有栋梁堂,早在月初便开始联手布局,就为着引你掉下去,然后将你的领路人抽筋剥皮。” “宋堂主猜到我的领路人是谁?” “帮主吧。” 别看这人邋遢不已,其实粗中有细! 宋今朝接着道:“俺不知他们究竟给你布了什么局,可想必是个困境。如果你今年三十有几,靠着阅历,或许有法子躲过去;可现下你毕竟只是个毛头小子,俺又该如何相信你能同他们为敌?” “其实他们的布局并不高明,只是让聚宝堂的账目在我接手之前就出现问题。” “多少?” “七百贯。” 就连身经百战的宋今朝也被惊得一窒呼吸。 “好在我早就做出准备,将其中三本缺失最为严重的账簿藏起,相信凭黄廷翰的对账本事,是决计窥探不出其中的究竟。” 李动本想咧咧嘴,可笑容毕竟还是冻结在了那里。 跟着目光一紧,瞳孔收缩,透过茫茫的白雾,可以看见大部队的身影。 为首二人,分明是「义气帮」帮主张疏凡和文治堂堂主黄廷翰! 第十七章 各有盘算 「前情提要:白雾下,聚宝堂被武功堂子弟重重包围了。宋今朝把李动拉到堂门口,一边致歉,一边述说如今对他们不是好世道,随后拿出请款单,期望李动在下台前帮帮忙。」 …… …… 幽幽白雾下,身影聚一行,由两人齐头并进,领着众人挺向聚宝堂。 其中一人,自然是今年四十八的张疏凡了。 只消休息妥当,褪尽疲劳后的他依旧丰神俊秀,满头无白发,只有几丝皱痕在额前爬。 他不仅长得周正,神色里的英雄气概更令他卓尔不群,再多的人潮也掩埋不住他的风华,更何况他身旁还有一朵雍容的海棠。 宋今朝看得眼睛一亮:“居然连她也来了!” 跟着,用手肘顶了顶李动:“知道是谁么?” 一旁的李动只好以沉默当作回答。 宋今朝不免郑重道:“她就是帮主夫人,赛秋棠。 “「义气帮」发迹,虽是最近十年,可其实在十七八年前,已然创立。彼时还只叫作‘义薄云天’,草创的资本,则全都是她的。 “那时大家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于是她省吃俭用,每过几个月,就将攒下来的碎银分给诸位弟兄。那银子是真的碎啊,碎得像她身上常年都有的补丁花。” 见惯了宋今朝的不羁、邋遢,陡然瞥望他也有一面情深,倒是出乎了李动意料。 “俺应该和你一般大,当时的理想,就是给她买条新的花裙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宋今朝的眸子竟已悄悄红了:“夫人对每个人都很好,就连后来进帮的老陆,娶媳妇儿的钱,也是她偷偷垫下,帮里面一片老家伙,没有一个不念她的好。” 李动道:“我从没见过她。” “你小子成天在聚宝堂做缩头龟,又见过谁啊!” 宋今朝白他一眼,旋即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她的确有些年没在帮中走动了,上次好像还是五年前吧,想不到这次帮主请动了她出马。” “夫人出马,又能怎样?” “只要有她在,就几乎没人敢当场对帮主发难,想来我们张三哥,打的就是如此盘算。” “几乎?你说的为何是几乎?” 宋今朝缩着瞳孔:“因为那位有资格当她面发难的人物,今天也在。” 他的目光不免朝黄廷翰眺看。 黄廷翰自然是作为另一支箭头,与张疏凡分庭抗礼般,率领身后人潮行来。 他的面容一向冷淡,比宋今朝还小三岁,眉毛却已苍白,眼尾宛似狐狸,始终高挑起来,给人一种不易亲善的神秘感。 却也正因为此,吸引了无数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对他深挖、邃探。 与他同来的有四人,两个作富贾打扮,一个是慕容京执扇,宋今朝的眼睛则始终凝注着那剩下的一人。 那是个年纪已入花甲、拄拐成为必然的老头,白发配黑衣,佝偻着身躯,人潮里相当醒目。 “黄廷翰到底使下什么花招,把他都给请来了。”宋今朝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可怖。 “他,是谁?” “你不知道?哦,你当然不知道。唯有经历过‘义薄云天’的时期,才会知道白老二叫做白友谅。” 李动喉结一晃:“你刚刚是不是唤帮主张三哥……” “不错,他正是帮主的结义兄长!”宋今朝点点头:“昔年,他的地位更在帮主之上,可惜身子骨极差,未撑到「义气帮」初具规模,已然隐没了;以致于他的存在,唯有如俺这样一路跟随的老骨灰才知晓。 “如今,他虽是地位不显,可你要知道,就连「义气帮」的帮规,都是由他一手起草、写创。有他的一句话,便是帮主夫人,恐怕也得把脖颈低下。 “黄廷翰对帮主的盘算,是早有了预料啊。”他最后总结道。 四个人,两股力,愈渐向着聚宝堂欺近,气势凝结在一起,压得李动喘不过气。 而赛秋棠和白友谅的联袂出现,悄然也改变了一些当下格局。 譬如原本紧跟慕容京的陶夭夭,此时自然把打小照顾自己长大的赛秋棠臂弯缠环紧;而被誉为帮主第二双眼睛的仲凛华,则打心眼里想跟帮规的缔造者白友谅站在一起。 他们在宽敞的吉星街上平行踱进了许久,直到进入聚宝堂门前,主次才划了个分明。 即便贵为帮主,张疏凡也要让二哥先行。 白友谅却没有让他面子掉地,而是道:“老三啊,走一路了,腿上没劲,还得托你搀扶老朽进去。” “兄长不用跟我客气。” 张疏凡搭住白友谅的手,向里行进。 路过宋今朝时,二人都有意稍停。 “兄长,这是小宋,还认不认得?” 白友谅眼中一白,骂道:“怎能不认得这猴崽子,时至今日,还是一股当年的烘臭气。” 跟着两人如昔日般欢声笑语。 可对着如今置身暴风眼里的李动,他们无甚动静,白友谅连幽微一瞥也吝啬至极,拍了拍张疏凡手臂,示意进入堂里。 二人之后,黄廷翰也不往前挤,反倒伸手对帮主夫人让请。 赛秋棠没有推托,向礼貌的对方点过头后,挽着陶夭夭举步而去。 仇人相见,自是眼红得紧。 李动虽不说话,目光和五官已然在和陶夭夭交火;陶夭夭又岂是好惹的角色,露出皓齿,搭在下唇时,一副“咬死你”的作派! 趁着他们争锋,赛秋棠给宋今朝提了提衣领。 “明年如果还娶不着媳妇儿,我就让三哥剪了你。” 把他当弟弟一样操心的赛秋棠,这一回是下了死命令。 一旁的李动被吓得咂舌不已,倒是与他相依为命的陶夭夭,一脸的看好戏。 紧接着,赛秋棠目光向李动转去,眼里无疑有了秋水、涟漪,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双手合拢,将他的面容压挤。 “像,你与李大哥真像。”倏尔间,她情绪激动道:“放心吧,只要有我在,绝不许他们对你怎样!” 李动痴痴地望着她,从这个陌生妇人处,居然感受到了亲人的滋味。 不过直至她环携陶夭夭彻底走进了聚宝堂,李动仍然带着一脸迷茫。 帮主夫人说的李大哥是谁啊?难道是我那个没什么印象的短命老爹么? 当他思索之时,黄廷翰已然带人走来了。 始终笔直的目光率先在宋今朝身上扫量,凭着二人相互鄙夷的关系,黄廷翰毫不掩饰心里的讥诮,道: “你这门童倒是分外眼熟,与武功堂里的野猴子长得一模一样。” 宋今朝一抬脚板,将草鞋攥在手中,笑笑,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把臭嘴塞上?” 黄廷翰一见他抬脚,目光就转向,刻下对着李动冷望,神色冰冷得像是在跟死人对话。 “黄泉路上,再怪我吧。” 轻拍一下李动肩膀,举步,便去了。 待到黄廷翰走得没影,宋今朝扭头,仍可见到李动身形抖晃。 “你胆子这么小?” 李动像是被冰针扎刺了心脏,浑身汗毛倒竖,如坠冰窖;他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有,酒么?” 第十八章 帮主夫人的机锋 「前期提要:浩浩汤汤的人潮眨眼就到。看清来人,就连老资格的宋今朝也被吓得一跳,其中有久久不露面的帮主夫人赛秋棠和张疏凡义兄白友谅,分作两派,向李动进靠。」 …… …… 温良倒抽一口凉气,鸡皮疙瘩跟着掉落一地。 打从被无情的唤出队列起,「义气帮」上上下下的目光就把他锁定,以致冷汗不停外溢,浸湿了他所跪伏的钓鲤庭。 所谓的钓鲤庭,是一座颇具匠心的湖上憩庭,以大理石堆砌。 庭沿栏杆被红花绿叶缠蔓,庭下是一片绿湖,湖中生出水藻和波澜,时不时有鲤群泳来。 上任堂主许徕衲闲暇时最爱在这里支起一根钓竿。 整个聚宝堂里,也就只有钓鲤庭容纳得下这近乎是帮中的所有尊客。 所有的高案敞椅昨日就被拖摆过来,放置在东南的主桌当然属于张疏凡,白友谅与赛秋棠则分左右于他的身畔坐开,依次才是黄廷翰、仲凛华、陆思昭和宋今朝的席案。 只不过刻下宋今朝的踪影不见,而黄廷翰又因为指摘聚宝堂堂主,正领着两名富贾打扮的人站于中庭,始致两张案几空了出来。 其余各堂子弟,则不得不围倚着庭栏,难免推推挤挤,便是陶夭夭、慕容京这等在帮派里出名人物,也无甚例外。 当下,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就等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李动现形。 可距离大家站立、坐定至少一盏茶过去,却始终见不到李动的行迹,黄廷翰只得叫出聚宝堂内众所周知的堂主亲故,温良,出来接受问询。 主桌上的白友谅向来没耐性,寡情的眼白向温良一凛,口吻已带出了严厉: “你,当真不知道这个李动往哪里去?” 温良嗓子眼发紧,都被骇得变了声音:“小的当真不知道啊。” 白友谅轻拍桌案,声势未必激昂震撼,可搭配上他不怒而威之仪,委实教温良差些破裂心胆。 倏尔,听到柔和的一声念白。 “二哥何以焦躁了起来?” 出声的,是帮主夫人。 “事关「义气帮」的颜面、钱财,弟媳委实也应该焦躁的。”白友谅并不朝她望看,回答亦是冷淡。 “我却觉得没那个必要。”赛秋棠不以为然。 她道:“您都已是耳顺的岁数了,原本身子骨就不好,切莫脾焦气旺,伤损了身体,才是大大的不妙。” 白友谅一声讥诮:“多谢弟媳关心了。” 两人的恩怨由来已久,刻下暂且不表。 赛秋棠充耳不闻他的弄嘲,自顾自地道:“至于我们泱泱盛壮的「义气帮」,颜面又岂是一个半个子弟就能折辱得了;何况纵使景气不好,至多也就亏空千百两,虽不能说是九牛一毫,也仅仅算是皮毛。” 一席话,不禁说得庭中子弟心生自豪。 可更重要的是,她已把聚宝堂可能存在的亏空定性为景气不好。 黄廷翰当然不许她把形势带偏跑。 他先是郑重其事地肯定:“夫人言之有理,倘使确实是景气不好、经营不善导致的亏空,谁也说他不了。” 跟着,冷淡的剑眉陡然一挑:“可假如不是亏空,而是落入了私家口袋,想必没有一位帮中子弟会答应!” 果然把一些子弟的情绪给挑唆了。 “啪、啪、啪、啪”,赛秋棠面含笑意,冲着黄廷翰鼓掌。 “有时候,我委实是佩服黄堂主你的……”却故意只说半句。 黄廷翰不会上当,未做搭理。 可毕竟架不住人群里有个陶夭夭,顶级好奇。 “赛姨佩服黄堂主什么?”她当然不会因为赛秋棠高高在上而不敢言语。 “赛姨啊,是佩服黄堂主没有半点证据,就能把贪墨之事一口咬定。若是撞上个不认识他的人呀,恐怕要以为是早已提前栽赃嫁祸了呢。” 看着像是悠哉给陶夭夭解释,可尖针岂非就埋在话里。 不少人,已听出了二人的机锋、较劲。 黄廷翰兀自镇定,答道:“幸好大家都认识我,不会有那般可笑的以为和吃惊。夫人,我一向以‘人性本恶’作为前提,推论而已。” “哦?原来只是你的推论!” “所以李堂主倘使经得起考验,就应该自证清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黄廷翰用目光直逼张疏凡:“甚至,他很可能已经逃离。” “放屁!”陶夭夭反驳道:“整个聚宝堂都被我们把守严密,他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绝不可能逃出去!” 她毕竟长大在武功堂里,哪怕对方是慕容京尊敬的堂主,小觑武功堂也是不被允许。 “陶姑娘别忘了,现下一同失踪的,还有你舅舅宋今朝。” “你……”陶夭夭撸起袖子,就要闯出去。 “够了!”钓鲤庭里突然响起一个倔强的声音。 是不是以为声音出自李动? 可惜! 说话的是温良,一直跪伏在中庭、却早已不被人放在眼里的温良。他挺直腰背,朗声道: “堂主行得正、坐得端,才不会逃。” 黄廷翰回首、低头,直勾勾地望着这只渺小蝼蚁。 “哦,那你倒是说说,这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李堂主,究竟在哪呀?” 他可以脸上没有半根青筋胀起,却高抬起惯用的右腿,狠狠向放在地上的肉掌踩跺下去。 “啊!啊——”温良疼得满地打滚。 “你一心维护的好堂主,怎么不来救救你?” 黄廷翰简直是想把温良的掌骨碾碎在脚底! “嘭”的一声,一只葫芦痛砸在黄廷翰额顶,洒出的酒水湿了他半身,又与血水融在一起。 “这不就来了么。”有人道。 人群纷纷循着葫芦的出处、声音的方向望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始终稳坐桌首的张疏凡心头“咯噔”跳起,暗中叹气。 就是这个该死的小子拖泥带水得紧,赶紧结束了,老朽还要写书去!白友谅目光如针,将来人扎紧。 赛秋棠眸瞳中涟漪迭起,打心底,她其实是希望他可以逃离的。 陶夭夭的面上则不免显露出惊异:奇怪,他和前天打的那个,似乎不是一个人哩。 温良眼泪鼻涕流满地,对他喊道:“堂主,呜呜,我疼。” 李动摇摇头,从旁边宋今朝的身上撕下一条布缕,大步跨入钓鲤庭。 李动蹲下身,道:“麻烦把脚让让。” 黄廷翰用指腹轻抹一把额头上的血露,随即将之吹弹出去,把脚挪开,道: “李堂主这是去了哪里?” 将温良如鸡爪一样的左手拎起,用布条替他绑紧后,李动答道: “面对来势汹汹、欲致在下于死地的黄堂主,只好喝酒壮胆去。” “却不知李堂主究竟是无胆呢?还是心虚。” “试试?”李动把温良搀扶起。 “试试。”黄廷翰向身后二人挥手示意:“这二位是奉天银号的老账房,我敢打包票,任何含垢藏瑕的伎俩,在他们二位的眼光下,都逃脱不了。” 第十九章 咬钩的鱼 「前情提要:众人等待良久,仍不见李动,白友谅忍不住抱怨,却被赛秋棠几句柔言化解了去;黄廷翰不愿被她带偏形势,与之争起机锋;在踩断温良右手掌骨之际,李动现形。」 …… …… 李动很有逸致闲情,不知由何处攒了把饵食在手里,脚下悠悠,朝庭栏行去。 望一眼庭下的绿湖平静,他挥手洒开鱼饵,引起一圈圈涟漪。 沉寂湖底的鲤鱼为了争食,纷纷跳涌出去,腾跃至半空,终究没能踩上跃龙门的云梯,翻腹一个打挺,“扑通”一声,坠回湖底,致使涟漪向外扩散得更湍急。 可惜除了李动,没人有心思欣赏鱼群的动静。 刻下的钓鲤庭里,岂非有更吸睛的情形。 张疏凡居然半点不藏掖帮私,首肯了黄廷翰的建议。 于是就有了聚宝堂的子弟将各个账房里的一切银两、财物搬来此地,显然是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将所有的账目盘点、把所有的疑虑澄清。 聚宝堂子弟的体格或者薄弱了些许,可胜在同心协力,进进出出十来趟,总算一件不遗地将「义气帮」的财物归置在庭里。 一时,恍如有一座小山正被堆砌。 太阳暖散了雾气,光芒洒落在金银,不免让人眼窝迷离。 两位奉天银号老账房从怀中摸出不离身的金边算盘。 他们手下摸过的金条何止千百条,根本不为眼前的资产而意乱,稍略稳了稳心神后,指尖迅速动弹。 只听“啪啪啪啪啪”,一刻不作停歇,把算珠打得飞快。 每次拨乱,都像是在撩动庭上子弟的心弦。 在众人皆是聚精会神的盯凝之际,也就只有李动不为所动。 他又洒了一把鱼饵,淡淡地道:“其实查账的要领,只在细心和加减而已。” 这句话好巧不巧地钻进陶夭夭耳朵里,她左顾右盼,都没见到有人搭理,始才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道: “所以,你是在跟我说话?” “这里敢把李动打成猪头的,岂非只有你。” 说到此处,那张泛着酒红的脸上,居然还有藏不住的莞尔笑意。 想到适才入门前,他还用目光同自己剑拔弩张,现在却又陡然笑起,陶夭夭望向他的眼睛怎能没有稀奇? 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的脑筋不清醒。 “你到底喝了多少?” “足够让李动醉去。” 陶夭夭狐疑:“你平时也是这般用大名称呼自己?” 李动没有回应,将最后一把鱼饵洒尽,随后竖起自己的右手,向陶夭夭的眼前晃去。 陶夭夭下意识躲避,瞧出他没有恶意,始才嘴巴一噘,稍带怒愠: “你干么!” “我这只手怎样?” “长不长、短不短的,不怎样!” “是啊,不长不短的,的确无法和二位账房修长纤细的五指相比。”李动虽然背对着身,可对他们的双手早有留意。 他接着道:“他二人分工明确、步骤又熟悉,加上一双快手,李动和温良对了一个上午的账,在他们手上,怕是一个时辰都无需用到。” “呵,你怕了?”陶夭夭向着他的目光迎上,窥探心思的念头油然而生。 可李动的眸子始终浑浊得看不清,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李堂主有恃无恐,才分外不惧怕的吧。”陡然有个声音插进了二人的交谈。 慕容京! 陶夭夭岂非就是要和慕容京待在一起。 李动向他看去,四目交集,对于他的插嘴不介意,甚至还笑了笑,道: “可以这么说。” “那我只好给李堂主,不,给李兄提个醒。” “哦?” “太过狂妄自大,可就看不出自己是如何变成争饵的鲤鱼,更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咬钩的。” 与此同时,最后的“啪嗒”拨珠声消散于湖庭。 两位账房的快手同时消停,对眸后,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犹疑,稍作交流后,始向桌案行步。 来至张疏凡跟前,郑重作揖后,由其中一个叫做杜茗的账房轻述: “我们已对完了贵帮的账簿,恕我直言,存在疑虑的地方,委实有好几处。” 任何组织都很是注重财务,听罢他的话,张疏凡面色果然一沉,道: “还请先生说得详细些。” 于是杜茗捡着毛病最小、资产最少的北帐房开始讲起: “最近三个月,只有北账房的账目是闭环的,可也有一处瑕疵,是这个月初四的一笔五贯钱借款。” 曾于四天前上过孔雀台的,自然心里有数。 已有好几双眼睛把宋今朝望住,他只好吹扬口哨时把头偏开,绝不和任何人对看。 杜茗继续道:“根据账簿上的记载,直到最终,武功堂也支付不出五贯,因此以一箱兵器和一只豆青明月镯作为抵债。 “我已做过了查看,那只镯子的质地的确不坏,可毕竟制作于久远的年代,如今绝对卖不出两贯。 “至于那一整箱的兵刃,从手工、材质上来讲,实属平凡,相信在很多地方可以用一贯又三百文采买,远远不值所记的两贯。” 李动朝盯着宋今朝。 宋今朝笑笑,颇为无奈,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加上俺的面子,不就值了。” “原来宋堂主的面子值七百文,往后我一定用钱砸砸看。”黄廷翰把不屑彰显得施施然。 宋今朝自然是恼他的,然而刻下自己理亏,并不是个反唇相讥的好时候,权衡利弊后,只得低头闭嘴,含齿忍耐。 对于一帮之主的张疏凡而言,五贯铜板甚至算不上开胃小菜,随意把手一摆,便翻篇了。 接着,杜茗又开始对西账房做出评断。 “仔细数来,已经有五个月,西账房对手底下的云裳店、胭脂铺、豆腐坊、蒲扇店、点心房只收一半的账,张帮主可知道?” 张疏凡不禁摇头。 “李动?” 李动的视线从人群中掠过,准确无误地锁中西账房:“禀告帮主,在下五天前才接过堂主职责,实在不了解许前堂主为何纵容。” “先生可洞悉是为什么?”张疏凡只得问道。 杜茗道:“我只讲讲自己的猜测。这些店铺都来奉天银号存过款,我记得,其中好一些都是女老板,想必是牵扯了一些歪心思的,要说么,就是慷他人之慨。” 慷的这位“他人”,当然就是「义气帮」! 李动果然见到西账房的脸皮涨红起来。 “对了,还不见了二十两,原因、去向,都不明了。”杜茗平静地述说。 “好,很好。”经历过苦日子的张疏凡,眸中已被点燃了怒火。 他跟着质问道:“那东、南两间账房又是什么情况?” 杜茗倒退一步:“恕我不敢论断这两间账房。” “为什么?” “太多庭上存在的东西,譬如一些银两、珠宝、首饰、甚至地契,不曾在这两间账房的账簿中留下只言片语;以我多年的经验,应该是几本关键的账簿并不在。 “要在缺失账簿的情况下查清账目,不是难,而是天方夜谭,大抵就只有财神爷做得来,恕我没有任何办法、手段。” 张疏凡搁在案上的右手捏成拳,锐利的眼光再次往李动刺来。 “怎么会缺失账簿?” 李动垂沉脑袋:“在下也不知道,打从许前堂主搬去乡下,东、南账房的管事陆仞山和梁文种也去帮忙。或许因为缺失的账簿相当重要,被他们带在了身上。” 他才不会承认那几本账簿是被自己藏在宅邸里。 心中刚想发笑,陡然瞧见那个一向风轻云淡的黄廷翰于唇边绽开一抹邪笑。 这抹邪笑令李动警觉情况不妙。 果然,就听黄廷翰道:“启禀帮主,那几本账簿的确被陆仞山和梁文种带走了,可我已于第一时间通知他们今日查账,并日月兼程地将账簿取回来了。” 他在说谎! 即便李动心知肚明,却戳穿不了,片霎间,额上已有冷汗沁冒。 “阿京!”黄廷翰叫。 慕容京轻声低喃:“李兄,你说被钩子刺透嘴唇的鲤鱼该往哪里蹿?” 李动说不出话。 “如果让账簿缺失就是你的底牌,现在,你已经完蛋!” 慕容京从怀里掏出账簿,大步流星地往庭中走去。 第二十章 诛心的演技、杀人的账簿 「前情提要:『义气帮』的资产被搬到钓鲤庭上,由奉天银号老账房查账;在二人点算下,陡然发现有账簿缺失,只好宣布查清无望。就在这时,慕容京竟将缺失的账簿呈上。」 …… …… 孔雀台的三楼是一间酒舍、食肆,一顿饭下来,往往要花四五两。 所以三楼的客人向来不多,空闲出的位置自然少不了。 一年四季,也就只有到秋梁镇玩赏的游客会前去,大多选择坐在面西的一侧,不但可以品尝精心烹制的酒肉,顺道还可以一览楼台外的江海景色。 可像他这样,在分明有空座的情况下,执意坐在朝东一侧的,怕是独一份了。 忘了介绍,他叫梁文种,许徕衲的弟子、干儿,南账房的梁文种。 此时,他正在使用“望千里”,由孔雀台上,遥遥向直线距离只有二三里的聚宝堂望。 在看到慕容京将账簿递给黄廷翰后,眼睛里藏不住满意的神色,向相对而坐的一个男人道: “你干的不错。” 那男人一边啃着秘制的椒酥羊腿,一边神秘地道: “哈哈,你不妨做一个小猜测,李动到底把账簿藏去哪了?” “祖宗的灵牌?” 男人摇头。 “匾额的后沿?” “错了。” “屋脊的瓦片?” “这些地方我翻遍了,什么都没能找到。” “被他藏去了哪?”与将死之人多说几句话,心情很好的梁文种倒是不介意。 “水缸里。” 梁文种眉头皱紧:“水缸里?” “想不到吧!”男人看着梁文种脸上露出荒谬的模样,忍不住愉快地笑道:“他用了三张油纸,把账簿裹得严严实实,再用一根藤绳捆紧,埋在水缸底,用一块石头压着。” 这样的藏法,放眼天下,怕是也没几人可以找到。 “你是怎么发现的?”梁文种不遮掩心底的好奇。 “多少占了些运气。” “运气?” 男人舔了舔手指,说着:“当我摸到屋檐,正撞上李动站在院里,就在水缸附近,久久不曾离去。我等了好一会儿,都见不到他有动静,于是下了狠心,以最快的速度扑袭,把他打晕。” “哎,又被揍一顿。”梁文种都要为李动的遭遇心疼起。 “没有了顾忌,我放手寻觅;可是在把正屋、偏屋、小屋、以及您说的那些犄角旮旯处搜遍之后,除了几本香艳的图书,根本瞧不到账簿的藏处。” 梁文种设身处地着想了想,叹道:“当匾额后沿都找不到账簿,我立时就放弃了。” “直到那时,我还想再努努力,毕竟二十两的差事,在秋梁镇上来之不易。回头之际,鬼使神差地向李动看去,他当然还晕倒在泥地,而我则揣疑账簿会不会就在他身穿的贴身内衬里,于是借着月光探过去。 “可不论袖口还是前襟,里面都没有放东西,必须得承认,在那一刻,我也死了心。 “至于把他翻身、向后腰搜寻,完全都是下意识的事情。也正因为是无意识的,以致于翻得太急,令他一只手扬起,抽在我风府穴上一尺,让我摔了个狗吃……” 他陡然发现这样说自己不妥,于是赶紧把“屎”字咽回去。 “咳咳……”用一二声清咳将尴尬掩饰,接着道:“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我察觉不到地上的那根藤绳,也就无法顺藤摸瓜,在水缸底发现账簿了。”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岂有此理都无法形容梁文种当下的心情,他摇头道: “你看上去,可不像有如此好运气。” …… 由一介不起眼的账房直升堂主,谁都要以为李动结交了好运气。 可现在,他的运气已然用尽。 就在慕容京将账簿递给黄廷翰之际,神情恍惚的李动愣在原地,先前高昂的头颅,无可避免地低沉下去。 陶夭夭就在他的附近,把他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是从肩膀开始颤抖的,逐渐向周身蔓延开去,以致于浑身的肌肉都因乱颤而发紧。 然后,账簿交到杜茗手里,朗朗的拨珠声再次响起。 黄廷翰以胜利者的姿态挺立,审视愚人般,向李动看去。 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把账簿藏起,就能够高枕无忧了吧?忠心耿耿的,可并非只有你的手下啊! 事实上,即便拿不回账簿,待会儿也将有人挺身而出,对李动进行栽赃;筹谋了足足三个月的计划,才不会因为少了几本账簿就功亏一篑。 而现在就连账簿都到了手,你也应该放弃挣扎了……黄廷翰从内心做出善意的劝告。 紧接着“啪嗒”一声,致命的算珠悄然停下。 杜茗抬起面颊,与同伴将结果交换,随后朝主桌望去,接下去每个字,都是在对李动进行宣判。 他,会为了帮李动隐瞒而改口么? 还是李动早就在账簿上做了手脚,让上面的账目变得不一样? 若是有人抱着诸如此类的期盼,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杜茗公正不阿道:“张帮主,这几本确实是贵帮的账簿,根据其中的记载点算,统共有六百四十四两不知去向。” 一句话即令整个钓鲤庭哗然。 六百四十四两! 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帮中子弟而言,即便让他拥有两辈子的生命,怕是都赚不回来。 张疏凡面沉似海,谁也不知道他在听罢这个数字后,心里做什么打算。 赛秋棠则紧抿下唇、暗中搓揉着指头,心乱如麻得不知该怎么办。 白友谅已经恨得用拐棍把座下的大理石给捅烂。 原本还对李动有一刹那同情的陶夭夭大惊失色,渐渐又变回了对他厌恶的神态。 刻下的形势对李动极其不利,他必须得动起来,必须舌灿莲花地证明自己跟这些银两的缺失毫不相干! 吞咽了一口唾沫,强行抑制住浑身剧颤,举步就待向…… 一直盯着他看的黄廷翰洞悉他的心思,根本不给机会,抢在前头把所有的可能截断。 一改风轻云淡,居然喝道:“混账!东、南两间账房究竟都交由谁在管?” 黄廷翰是明知顾问,陆仞山和梁文种的名声,在「义气帮」里,简直同慕容京与陶夭夭是一般。 等到有聚宝堂的子弟弱弱喊出他二人的名字后,黄廷翰掷地有声道: “好啊,他们刻下不在,怕是逃亡去了吧。” “不,不是这样。” 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反驳。 “什么?是谁在说话?” 黄廷翰放眼向周遭追望。 然而围倚在庭栏的各堂子弟委实太多,更有聚宝堂的子弟守在钓鲤庭下,他找不出说话之人。 沉默,钓鲤庭中有半晌的沉默。 “谁在说话!”这一次,竟是张疏凡拍案而起,威瞪着堂下。 在如雷霆般的质问中,一个人猛地扑了出来,身子极力蜷缩,折跪在了地上。 他死死埋着脑袋,只由口中断断续续道:“不,不,不是这样的。” “抬起头来。” “不,不是这样的。” “抬起头来!” 李动看清楚了那张脸,在南账房查账时,对自己礼貌又周到的那张脸。 “如果梁账房是逃亡,又何必把账簿还回来?”这人替梁文种解释道。 黄廷翰对张疏凡按了按手,请他坐下,随后对跪地的这人扫量,冷淡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事情的真相。” 这人满脸的惧怕,倏尔偷瞥一眼李动,身子立即抖得像筛糠,慌忙又缩回了目光。 这一抖,可真是妙,既流露出了慌张,又把对我的惊恐坐实了……李动看在眼里,心随之死寂。 黄廷翰向李动投来逼视的目光,跟着安慰这人:“你放心说,没人可以把你怎样。” “梁账房其实是,其实是被逼走的,这一切,还是因为老堂主的识人不明啊。他只看到,只看到身为北账房的李动五年来未出任何纰漏,便放心把聚宝堂的重担交在了他的手上,连自己的女婿、弟子都不曾考虑一下。” 哦?他倒是不忘为许徕衲建立一个好形象! 接着,李动又发现这人在瞥看自己……不用了,你已经把对我的恐惧演绎得很生动了,没必要再来一次。 这次却是李动错了。 这人脸上的恐惧正在被坚定代替! “可打从李动月初接任堂主以来,始才绽露出真实的模样。他贪得无厌,以各种名义想从我们南账房提走款项,梁账房并不服从,就被他用权力之便赶出去了!” “水落石出。”黄廷翰盖棺定论道。 第二十一章 反唇相击 「前情提要:李动藏在水缸的账簿非但被人偷走,此刻还被慕容京呈上庭来;杜茗根据账簿查出东、南账房一共缺失近七百两;随后,有人扑倒在地,污蔑钱财是被李动敛去。」 …… …… 当目光与黄廷翰相接上,不必言词,仲凛华就知道了对方的想法,于是旋扭身子,去解背上的箧笥(专用于放书的箱具)。 打从成为奖惩堂堂主起,这个箧笥就从未离开过仲凛华的视野里。 箧笥以鳄鱼皮制作,刀割不裂、水泼不进。 之所以需要如此牢固,是因为里面藏放着「义气帮」的帮典。 帮典里记载着由“义薄云天”一路走来这十七八年里的经历,和应对过各种情况后定下来的规矩。 仲凛华一向按照规矩行事,每个举措、每个提议,都有所归依,这才使他得到帮里所有人的深信。 果然如他料想,黄廷翰向他问去:“仲堂主,对于这种贪墨之人,按照帮规,应当如何处理?” 于是众人便看着仲凛华小心翼翼地翻开典籍。 其实,每一条帮规都被他谨记在脑子里,可仍是怕记漏一字半字,有辱帮典的威严。 何况他一向觉得只有在帮典的加持下,自己才具备奖赏、惩罚帮中子弟的资格权力。 帮典的前三十页记着大大小小的往事,又空了二十页留于后人载书未来的日子;直至五十一页起,才出现规条,规条之下还有定落如此规矩的原因。 待仲凛华用指腹轻衔着上书角缓缓翻到五十七页,才对黄廷翰做出回应: “根据帮典第七条规矩,帮中银钱实乃众人之财,凡贪渎,酌其情势之严重,做以下安排。 “及十贯钱者,杖掌心二十,扣薪俸三年,以期整改;及五十贯钱者,处以二十大板,必皮开肉绽,十年之内替帮派无偿干;及百贯钱者,予以三刀六洞,剥夺一切帮中权利,沦为杂役;及五百贯钱者,对应断筋错骨的手段,惩其为废,逐出帮派;至于超过五百贯…… “帮典里再无记载。” “自然是再无记载,以往的兄弟心纯念善,才不会这么干。”白友谅收缩着瞳孔,以冷眼向李动挑看,接着道:“而今既然有人开了先河,你是奖惩堂堂主,就应该在之前帮规的基础上加重惩戒。” “您,怎么看?” “六百四十四两,放在我们那个年代,足以让千万兄弟吃上饭;即便是现在,也可以养活整个帮派。作为聚宝堂堂主,你本是该为帮中兄弟管好钱财,可却监守自盗,辜负了这么多人的期盼……留几句话给亲人吧。” 随后,他一指帮典,对仲凛华吩咐道:“记下来,往后凡是超过五百贯钱者,摘脑袋!” 从血水与泥潭中爬出来的,真正是杀伐果断。 “二哥不必做得如此绝情吧。”赛秋棠不答应。 “怎么,弟媳又要和老朽对着干?”他既然以“又”字开口,就是不惜撕破脸皮了。 “我并非要与您对着干,却也容不得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你这是在说老朽污蔑了?” “至少要听听李动的辩白,况且您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白友谅一拐杖杵在地上,继而缓缓站立起身,断然道:“他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照着规矩办!” 在这一刻,他的威仪无疑把帮主夫人压倒了。 “啪、啪、啪、啪”,骤然就有一阵掌声响开。 原本静待着二位争执不断的满庭子弟抑制不住地循声望看,随后每个人脸上都盈满了古怪。 鼓掌的是李动,他终于挺身而出,往中庭站。 他道:“白老说的不错,一个巍巍大帮,就该有如此的气概。” 黄廷翰冷淡瞥来,用失望的口吻责怪。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我是不是贼,还得两算;不过黄堂主巴不得视我为贼,却很是了然。” 白友谅从张疏凡桌上拿起杜茗递来的账簿:“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他气恨地将账簿朝李动脚边一甩。 李动拾起账簿,将上面的灰尘轻掸,道:“正如夫人说的那样,总得给我机会解释看看。” “你赶紧解释。”赛秋棠为他撑腰。 “哼!”白友谅一敲拐杖,重新坐下来。 黄廷翰盯凝着他,低声道:“我很想见识李堂主如何把乱坠天花说得盛开。” “你看好了,”李动身形朝张疏凡转:“帮主,请再次允许我传唤一人。” 张疏凡陡然想起孔雀台,为避免又被绕得晕圈,提前用指尖对自己的鼻根进行捏按。 “传吧,传吧。” “西账房,你出来。”李动向庭下招手。 先前才被批判过的西账房满脸不情愿,由不敢当着帮主面前表现,只得一溜烟儿小跑,来到中庭,一揖到地。 “聚宝堂西账房马平川,见过帮主、众堂主。” 李动一把揪住马平川的肩,把他拽起来:“西账房不必这么卑微,别让自己显得跟小人一般。” 口中的“小人”,自然是犹跪着的梁文种手下。 李动幽幽地道:“先前‘小人’说的话,西账房怎么想?” “什,什么话?” “像是在下贪得无厌,以各种名义为自己提款敛财。” “马,马平川不敢想。” 李动笑笑,悠然说道:“还是想一想吧,至少想想在下有没有去你的西账房这般?” “没,没有!” “你怕不是迫于在下的淫威,才这么说的吧?” 马平川坚定道:“不是!有帮主和各位堂主在,马平川一句谎话都不敢有。” 李动负手转身,向奉天银号的杜茗看去:“敢问杜先生,在下执掌的北账房,可有任何猫腻存在?” “没有。”只消有一点痕迹,杜茗就能看出来! “这么说来,在下是专门冲着东账房和南账房去敛财了。”李动居高临下地对梁文种手下道。 “是。”这人梗着脖子,分毫不因对方是堂主而退缩。 “再精确一点,在下是专门冲着许前堂主的女婿和弟子去的。” “是。” “不如直说在下冲的是许前堂主。” “是。” “好,很好!”李动笑了起来:“烦请你给大家介绍介绍,在下与许前堂主究竟结下多深的仇怨,才会专门冲着他而去。” “你被他……” 这人猛地意识到不该将许徕衲骂得李动狗血淋头之事在帮主和众位堂主面前宣传,赶紧闭起嘴来。 李动道:“你……说不出?” 他翻转身,对张疏凡用力拱手:“按照这人的意思,在下装模作样,将许前堂主都给欺瞒;可许前堂主是公认的人精,要想瞒骗他,在下得是鬼怪。 “再照这人的意思,在下与许前堂主该有深仇大恨,才会专门冲他而去,可让这人给大家说说我们之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又支支吾吾,嘴张不开。 “如此自相矛盾之人,信口雌黄的胡言,还望帮主、夫人、白老和各位堂主莫要采信。” 这人嗓子一涩:“我……” 他脸上再也没有礼貌而周到的神情,脑袋陡然一晕,顿时昏厥在地! 黄廷翰捏紧拳头,道:“带下去。” 李动笑笑,道:“黄堂主觉得这人是无胆呢?还是心虚?” 黄廷翰依旧笃定:“或许这人方才是污蔑你,可有七百两下落不明,却是切切实实的。” “啊,忘记了,”李动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有二百两尚未放进去,还是奉天银号的。” 他将银票塞在南账房的账簿里。 “即便这样,聚宝堂还是在你手上亏空了五百两。” “错,是四百四十四两,”李动拍抚着自己的心肝,长舒一口气:“总算用不着摘脑袋了。” 白友谅听闻罢,眸里更添冷意。 只听李动继续道:“非但用不着摘脑袋,甚至连二十大板也不必。” “什么意思?” “亏空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杜先生对不上账,只因为有样东西,黄堂主不曾交来。”李动凝眼瞪来。 “什么东西?”倘使黄廷翰肯缩起眼睛,此刻定然像毒蛇一般。 “请款单!” 第二十二章 十八层地狱再下三层 「前情提要:黄廷翰让仲凛华根据帮典给李动定刑,李动不得不挺身而出,为自己回击。他先诱使梁文种手下说出自相矛盾的言语,接着又否认聚宝堂存在缺欠银钱的问题。」 …… …… 请款单? 向来风轻云淡的黄廷翰,当下的面色极其不好看。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被许徕衲推出来的代罪羔羊太过小看,而此人思绪之跳脱,让自己无从判断。 料不到对方的后手,他就只能落得一个处处掣肘。 所以他必须要问明白:“什么请款单?” “就是,请款单啊。”哪怕自己也是刚刚才从宋今朝嘴里道听途说,李动还是装作吃惊地叫起来。 他尝试解释:“请款单是一张单据,大抵和借据长得一般,各堂口除了从聚宝堂里领走每个月的固定开销外,倘使仍需我们批款,就要写一张请款单。” 他用两根食指在空中比划出个大概,又道:“当然,和借据不一样的是并不需要偿还。” 一边做着解释,一边内心还在感慨。 哎,如果教在下早些知晓有这档事,先前也就无需为了七百两银子而卖得那般决然! 黄廷翰已然是向李动瞪视而来,他感觉得到对方是在故意戏谑,贴在裤边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 当然,他还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把拳头勾出来。 “我没问什么是请款单,我问的是什么请款单!” 李动被他绕口令一般的话说得发怔,嘴边重复的同时,手指在空中动弹,过了一会儿,才面露恍然。 “哦,黄堂主是在问没有交来哪张请款单呀,嘿,在下还以为你没长脑袋,连请款单是何物都不知道呢。”李动轻描淡写地说来。 “误会解除。”他双手轻拍,笑得愉快。 可黄廷翰的面容已不再只是难看,愈加阴沉了起来……以为我没长脑袋? 这无疑是对文治堂堂主最大的侮辱。 刻下的氛围简直比适才赛秋棠与白友谅的争锋更紧迫,整个钓鲤庭就像是被冰雪封住,令周遭子弟大气都不敢喘,却又充满了期待。 但见李动依旧处之泰然,脸上甚至仍有笑意绽开,玩味道: “黄堂主没交来的,是你们文治堂同谢先生眉来眼、你侬我……不对不对……啊……是精诚合作,”他宛似好不容易才找准词语:“你们同谢先生精诚合作的请款单。” 他说的谢先生,正是被黄廷翰用以在孔雀台对李动发难的谢灵韫。 如果说李动的心眼有洞,那在下的心眼就是小得厉害! “据说文治堂每个月要交付一百两给谢先生,是不是这样?” “是。” 黄廷翰在四天前的孔雀台上说过这样的话,改口不了。 “这一百两,却是由聚宝堂拨发的吧。” 黄廷翰点头。 “既然每个月都要由聚宝堂拨发一次,就证明这一百两未曾算入文治堂的固定开销,理当要通过请款单来审批的。 “而在下也听说到,虽然文治堂与谢先生已做了将近一年的接洽,可真正开始合作,还是在五个月前吧;减去这个月在下没拨发的一百两,算起来,请款单得有四张。” 所谓的听说,其实是方才醉酒后,第一时间从宋今朝嘴里问来的。 李动接着道:“可在下找遍了东南西北四间账房,却连一张也没能找到。敢问杜先生,倘使黄堂主把这四张请款单补齐,聚宝堂的账目还亏欠多少?” “四十四两。”杜茗立即答道。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加减了。 “看吧,”李动扬摊开手:“在下说了,连二十大板也打不着。” 黄廷翰陡然连握拳的力气也失去了! 李动收起笑嘻嘻的脸,戚戚道:“在孔雀台上,黄堂主对在下多有责难,罪怪在下没能及时拨发一百两白银,让「义气帮」失信于人前,以致谢先生单方面解除了与我们的合作。 “每每念及给帮里增添了麻烦,在下都是悲愤欲绝、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六神无主、七上八落……” 又被绕得晕圈的张疏凡赶紧打断道:“打住打住,知道李堂主腹有经纶、成语精深,歇歇吧。” “……痛定思痛啊。” 黄廷翰深吸一口气,质问道:“所以状告我没交请款单,就是你的痛定思痛?” “黄堂主交了么?” 李动欺上前去,陡然与之四目相对,眼里露出只存在于二人间的凶狠。 “……”黄廷翰被他盯凝得乱了心神,说不出话。 随后,李动撤开距离,面向众人之时,嘴角重新洋溢起了微笑:“在下回到家中久久思忖,想着一来许前堂主从未与在下对此事进行过谈论,二来四间账房里连一张关于此事的请款单都找不到,致使在下得到了一个结论……” 他故意把话说到一半,引得所有人都要向他看。 “……”黄廷翰将嘴巴闭着。 “黄堂主,”李动仿佛有些不满:“轮到你问话了,你该问是什么结论啊?” 看着有人让文治堂堂主吃瘪,钓鲤庭不免有人笑了,其中又属宋今朝笑得最大声。 “……”黄廷翰当然没有问,对他开始有了恨。 “什,什么结论?” 兀自立于中庭、不知该不该退去的马平川不愿局势僵持不下,自作主张地询问道。 “哈,”李动很愉快,拍了拍马平川的肘臂,旋即道:“在下得出的结论是,这件事不关自己、错在别人。” 他不再停留于中庭里,而是沿着庭栏环绕起,眼神蛊惑地扫过推推挤挤的每一个子弟,又用强而有力的手掌朝他们肩膀按去。 “试问,一件全然不知、彻底不晓的事情,却因为别人的疏失而给你安上罪名,委不委屈?” 不少子弟被唤醒这样的经历,哪怕不敢出声回应,脑袋早也点动不已。 “你混蛋!”陶夭夭一声轻呢。 可李动在捏完她的鼻子后,迅速从庭栏边逃离。 他向着主桌而去,来到张疏凡跟前,恭敬一揖,道:“还请帮主为在下评理。” “黄堂主?” 眼见局势愈来愈清晰,张疏凡收起了连日以来的担心。 黄廷翰可以对李动三缄其口,却无法对张疏凡不搭理。 “是我欠了考虑。” “李堂主想要怎么办?”张疏凡问道。 “在下以为得理不饶人实在不可取,所以黄堂主若愿意表露一些歉意,在下说不定能原谅你。” 天地无风,黄廷翰却觉得寒刺骨;骄阳似火,偏偏带不来丝毫温度。 他已然由人们眼里看见越来越多的愤慨和薄怒,无论多不情愿,也只得向李动低下高傲的头颅。 “对不住了,李堂主。” 李动大度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旋即道:“来人啊,取纸笔。” “还请黄堂主就在这里写下请款单,交给我哩。”他并不顾忌对方的颜面。 黄廷翰因为愤怒而颤抖起身体,可他只得压抑,只得接过狼毫,只得在宣纸上落笔;龙飞凤舞地写尽,他将单据拍在李动胸膛上。 “可以了吧?”他一松手,单据跌落在地。 “可以了。” 李动笑着弯腰拾起,然后做了件没人料想到的事情。 他居然当着众人面,将纸张利落撕去。 “你干么?”黄廷翰眸子里布满血丝。 李动满脸笑意:“对于黄堂主的请款要求,在下作为聚宝堂堂主,决定不批许。”他又拿来一张纸:“所以还请黄堂主为这四百两再写一张借据!” 黄廷翰气得浑身僵硬。 一直在身边的慕容京将他臂膀攥紧,旋即看向李动,道:“李堂主……” “哦?不是李兄么?” “李堂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逼得太急,兔子也会蹬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在下就将他踩入十八层地狱再下三层!”李动一指张疏凡:“这是帮主教在下。” 霎时间,就连张疏凡也不禁疑惑:老夫,有么? 第二十三章 吝啬鬼难免讨人厌 「前情提要:李动在请款单上大做文章,一改聚宝堂亏空的印象,逼着黄廷翰当场写请款单;黄廷翰虽然写下,却把单据扔在地上。李动索性不批请款,让他重写四百两借据。」 …… …… 当李动从沉眠中清醒时,苍穹已是星月参横的样子。 在只剩月光的偏屋里,他翻了翻眼皮,跟着猛然坐起,伸手就摸自己的脖颈。 脑袋还在,脑袋还在……当感受到脖子未断、脑袋和身体还连在一块,彻底松了口气,身体再次慵懒了下去,“嘭”的一声,躺回床榻的怀抱里,伸展手臂,舒骨通筋。 也正是“嘭”的声音,为屋里引来一道倩影。 门出乎意料地由外面被推开。 “你醒来了?”嗓音里难掩几分惊喜。 分明是女孩子,说起话来很银铃,很好听;可同时又让李动觉得熟悉,肩膀抑制不住地发紧。 李动忙不迭地睁大眼睛,循声看去。 当把来人看清,他已不只是吃惊,整个人由睡卧到跳起拼命也似地钻到墙角里,手脚蜷缩在一起。 前晚,他也是这般护住自己,才苟且偷生,直至此时尚能呼吸。 姑奶奶,你能不能给我留条小命? 心头在呐喊,后头在颤软:“陶,陶姑娘,你怎么,在,在这里?” 屋中的倩影是长相甜美、性子蛮横的陶夭夭。 陶夭夭看他藏在角落的窝囊模样,也在心里质疑起:这还是那个在钓鲤庭上谈笑风生的、行为举止带点痞邪之气的李堂主么? 她把容颜上的酒窝敛去,回应:“你突然晕倒在地,想到这边刚巧就在武功堂的附近,我才让舅舅把你背回来的。” 宋今朝背了一路,一路都在抱怨李动太重的问题。 “宋堂主哩?” “你始终不醒,舅舅才没有那个耐心,于是差我留在这里,好有个照应。” 恐怕不是照应,而是要命! 李动当然还没有走出前晚被她按着脑袋痛殴的恐惧。 他不敢抽脱出墙壁:“多谢陶姑娘,我已好转很多,你可以回去了。” “哼!”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陶夭夭当然生气,瞪他的目光已然悻悻……我干么要在这里被他当瘟神一样看着……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李动却陡然因为她手上的东西好奇。 那只手原本是背在身后的,因为转身时的不经意,始才暴露了踪影,是一本被黄皮革包裹的书籍。 嘿,这我可眼熟得紧! 李动带了些激动,道:“等一下,陶姑娘手里拿着什么?” 辞离的阔步刹那间僵硬,借着透窗的月光瞥去,正有一片红霞直烧入陶夭夭的耳根里。 意外撞上有同好之人,李动难免起劲。 “陶姑娘也喜欢看这个?” 陶夭夭不发一语、不作回应,起伏的胸膛使她的背影不住颤动。 骤然,她携着姣颜上的红潮扭过身形,眼底寒光四起;双手只拧握一边,把《瑶池湿浴》横平,三步迈作两步,朝角落里李动的脑袋抽击。 “混蛋,你去死!” “噼啪、喀嚓、哐啷、当当”,偏屋里充斥着一阵支离破碎、混乱狼狈的声息。 直到李动半截身子尚在榻上、半截身子埋入“土里”,她才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愤愤道: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 虽然被蛮横的女孩子又揍了一顿,可李动还是带着她和满头的包,来到了凤凰集。 谁让二人的肚子同一时间相约着“咕噜”叫起。 李动在钓鲤庭上大获全胜后,不多时便晕了过去,旋即就被背回房里,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 陶夭夭则是看书入了迷,反复琢磨图画里的胴体,不免要和自己媲比,随后就没了时间概念。 刻下这对饥饿的男女坐在李动相熟的小店,要了两碗颇为符合彼此气质的面。 在女孩子面前,严格来说是在凶狠的女孩子面前,李动无疑保持着拘谨,端端正正在长凳上危坐,点的也是四平八稳、除了穷,再不会给人留下坏印象的阳春面。 他像极了诗词里的婉约派。 陶夭夭却是豪放不已! 没有慕容京在跟前,装出来的矜持、秀气一并扫去,左脚大咧咧地踩在长凳上,小臂枕着膝;点的是碗辣椒放得极重的火爆牛肉面,一边吃,一边用粗纸抹鼻涕。 一开始,还能心无旁骛地埋头吃面,可当和白花花的长腿初次撞见后,李动没吃几口,就会忍不住偷瞥几眼。 若是她的脾气能好些,被这双腿脚踩死,我或许也甘愿。 他的出神被扯纸抹鼻涕的陶夭夭看见。 “想什么呢?”她睁着好奇的大眼。 “呃——”李动知道自己若然说实话,会死在这家小店,于是胡乱找了个话题:“在想晕倒过后,又发生了什么?” “倒是也没发生太多,毕竟连正主都晕了,众人自然也散却。” “嗯——”她又想了想:“不过么,姨娘约了我下个休沐过府吃宴,我想,应该还会邀你哦。” “是么?” 李动掰了掰手指,「义气帮」是十日一休,算来也就在这三两天。 “邀我去,又是为哪般?”他不懂。 “你不觉得姨娘对你关怀得过分么?她都不曾那般偏袒我哩。” 想着赛秋棠为他在钓鲤庭同黄廷翰和白友谅较劲,陶夭夭就颇有醋意。 可李动只想得起对方在入堂时,捏自己脸的亲密,完全没有钓鲤庭上的记忆。 事实上,他早就在疯狂灌酒中失去了意识;之后,都是任由梦里那个淡漠男人掌控着身体! 打从那夜,他费劲地攀上铁链,将牢笼上的大锁解去,这已是他第二次被人占据。 那个淡漠男人究竟用我的身体做了些什么? 李动觉得今晚若是能遁入梦境,一定要问问去。 “不过,她像是极其了解你的父亲。”陶夭夭道。 “我爹?” “是啊。”她带着些许古怪,为李动回忆。 赛秋棠曾在钓鲤庭上对白友谅发出质疑:“您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李动将这句话在嘴边复述几遍,终究只能叹口气。 “所以,你是谁的儿子啊?” “我爹叫李尘,除此之外,我再不知晓他的事迹。” 娘亲应该是知晓的,可无论我如何追问,她都绝口不提;祖父母也应当很清楚,可我不敢问,怕再次碰触到他们的伤心。 “所以你父亲……” “我三岁时,他就不在了,所以对他,没有分毫记忆。” “……对不起。”陶夭夭第一时向他道歉。 接下去,两个人都不再言语。 直到连只有咸味的汤也垫进肚子里,李动始才伸手入怀,准备去掏铜钱。 然而他没能在怀里摸到冰凉的圆形,反倒是触到了几张薄薄的、顺滑的纸。 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立即竖起! 银票! 虽然只摸过一次,李动却绝不会忘记那令人血脉喷张的手感,银票的手感! 怀里怎么会用银票? 李动又兴奋、又害怕。 兴奋自然是因为发达了,最小的银票都是百两起步,怀里显然不止一两张;同样也害怕遇上偷盗,毕竟一百两银子足够一家四口宽裕着活个七八年了! 陡然间,李动觉得每个行走在凤凰集上的人,都得警惕提防。 哎,可真是幸福的烦恼。 陶夭夭瞧他一只手始终不往外掏,只觉得吝啬,对他的同情锐减。 “我付吧。”她痛快地把四十文钱拍在桌上。 第二十四章 幽深黑夜 「前情提要:天上挂着月亮,对于钓鲤庭力挽狂澜,李动全无印象;原来当时庭上意气风发的李堂主,实是占据他身体的淡漠男人。陶夭夭则告诉他,将近的休沐日有个宴会。」 …… …… 可陶夭夭毕竟是个女孩子,总有一些口是心非、不那么痛快的样子。 譬如二人从东镇的凤凰集出来、掠过只剩孤灯的南镇、慢慢走入一片漆黑的西镇时。 四下的黑暗彻底遮盖了影子。 她就算心尖颤乱得紧,表面上仍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虽然身子不自觉地向李动贴近。 当他们就这般时不时碰肩的走到那条“卜”字型的岔路后,李动向她问去。 “用不用我送送你?” 倘使在岔路转弯,就会钻入一条七拐八绕的巷弄里,出去后即是豫堂街,正是武功堂的所在地;如果直行,不过七八丈的距离,就可以看清河溪,走过一座咏定桥,即到李动的宅邸。 怀揣银票的李动无疑想着早点回去,好生数清有多少张后,再把它们压在箱底;可他毕竟受了身旁妮子的照应,心里其实很感激。 陶夭夭却陡然嘴硬。 “不用了,拐几个弯而已。” 她在发小脾气:什么叫用了用哩?大男人送女孩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弄得像是我求你送一样,哼!你分明应该问“我可不可以送送你”,这样我才好答应么。笨蛋,再来一次。 跟着,她就用眼神向李动示意。 漆黑的夜却教他根本没能注意。 “好嘞,那你路上小心。”他径直向家行进。 只是没走出几步,耳朵已被一只嫩手使劲地拽过去。 陶夭夭虽然因为忌惮黑暗里可能存在的鬼祟而战战兢兢,可要对付双手无法缚鸡的李动却还是绰绰有余。 她气道:“你个混蛋当真舍得让我一个姑娘家家走在这么深的黑夜里啊?” “啊——是你让我不用的呀。”李动一边痛叫,一边委屈说道。 “那我让你吃屎,你怎么不去?”陶夭夭昂起脖子,蛾眉俱是怒意。 “也没说不去啊,”小时候常被人问及这个话题,他从来回应道:“如果稀一点,可以考虑考虑。” “你!” 陶夭夭气得把原本只拧了半圈的耳朵往死里扭去。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我俩的八字必须不合……周身冒冷汗的李动分外肯定。 “这么深的黑夜,我一个人在路上,被坏人瞧见长得漂亮,定会心生歹意。到时候我被欺负了,是不是就怪你没把我送回去?” “你也说了是这么深的黑夜,长得就算再漂亮,坏人也看不见。” 况且有没有一种可能,最坏的人,其实就是你? 陶夭夭咬牙切齿,另一只手将他的脸颊攥紧:“喜欢顶嘴是吧?” “不喜,啊——不喜欢。” “那你还不求我?” “求什么?” “当然是求我许你送我回去。” 除了在慕容京面前温顺不已,其余时刻,她都是顽皮、霸道惯了。 恰好李动又窝囊得紧:“姑奶奶,求求您,让我送您回去吧。” “哼!” 陶夭夭这才把一双杏手松动开去。 她鼓着腮帮子拐进巷弄里,对身后跟着的李动毫不搭理,不过听着他因为追逐自己而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声,到底令走在深夜的她悄悄安了心。 一顿左拐右折,总算看见了灯笼里的光晕。 “你可以滚了。”陶夭夭还带着冷冰冰的语气。 李动赶紧道:“姑奶奶,求求您,至少让我看着您进去。” 陶夭夭板着脸道:“那你还不去给我敲门!” 李动抢上石阶,叩响门环。 “笃笃”。 无人回应,这么晚,武功堂里没有其他子弟。 “笃笃”。 堂里还有陶夭夭的三个相公,不过为了应付晨练,向来是早早睡去。 “笃笃”。 不知敲了几次,里面才有了回应。 开门的是打着哈欠的宋今朝,看着二人,眼里有几分惊异:“俺还以为你今天在李堂主家睡哩。” “我才不在下贱男人家里过夜。” 陶夭夭插着手,向堂里走去,门扉合闭前,扭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 …… 一路上都想着女孩子的倩影,不知为何,今日感觉她俏皮得紧;直到打开宅门,看见空旷的院落,才猛然记起曾被她揍趴在地里。 不可以,不可以,若是和那妮子生活在一起,凭我的身子骨,迟早得没命。 李动想起陶夭夭揍在脸上的拳头,可真硬,眼眶上岂非还留有她打的瘀青。 不过刚才小妮子居然只是捏我,似乎温柔了些许。 当他自己都以为有受虐癖后,立刻把脑袋埋在院落中的水缸,冰封一下躁动不安的思绪。 在水底沉浸了好久,直到快要窒息,才扬起头来,瘫摔在地。 脑筋总算清醒,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擦干头上的水露,将一盏蜡烛点燃在偏屋里。 伸手入怀,将银票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数着。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来来回回数了五六遍,李动才确认,足有六百两。 六百两啊,这是我配拥有的么?活着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把六百两捧在手上!那高人也属实太高了吧。 一边感慨着,一边也惊讶。 帮主留给他的三天时间里,第一天拉着温良于宅邸里进行大扫除,第三天则因为被打而始终没离开床;如此算下来,留给淡漠男人赚钱的时间,怕是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 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居然就赚了六百两,究竟有什么奇巧? 李动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立刻想找淡漠男人说说话! 他急急忙忙地吹灭蜡烛,把银票压在枕头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自顾自地道:“来吧,来吧,高人,告诉我发家致富的诀窍。” 说了一天的他当然无法立刻睡着,可他的执着还是感动了周公,在嘴里喃喃念叨了第一百二十七遍后,意识总算开始飘,逐渐察觉不到肉体的重量。 睁眼,被一片黑暗笼罩。 再也没有了害怕,李动轻车熟路地找到方向。 金光从天而降,在他的额前落降,逆着光芒向上望,锁链上的牢笼似乎在摇晃。 牢笼的门开着,淡漠男人的影踪却寻不到。 “在么?高人!”……“在么?高,”……“在么?” 没人回答,梦境世界居然有了回响。 “对不住,又来打扰。我就是有点好奇,一天赚足六百两,您到底是怎么做的?” 突然,淡漠男人的声音从耳根后压迫过来:“你会知道!” 李动刚想转身望望他,只听一声“走你”,屁股已然挨上一脚。 第二十五章 仰止让人好痛快 「前情提要:幽静黑夜,李动和陶夭夭并肩而行,在送不送她回家上产生分歧,被她打的同时,也被她钻进脑袋。梦中,李动欲向淡漠男人问银票之事,却莫名被一脚踹出来。」 …… …… 屁股之下,如有锥冰! 李动简直是第一时刻起,就被冻开了眼睛,这才发现着睡衣的自己正东倒西歪的跌在地里,震惊不已。 嘿,他还当真把我踹了下去! 以往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毕竟那时他都被关在牢笼里,顶多用言词吓唬吓唬自己;现在好了,他出来了,手脚岂非比言语强硬。 可他干么要给我一脚哩?难道是庆祝胜利?还是有不能说的秘密?高人,你能不能别跟陶夭夭一样的野蛮个性? 陶夭夭,怎么又想起了陶夭夭? 她在门前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凶狠模样,比刻在脑筋里的奇幻梦境还要挥之不去。 好在李动立刻做出反应。 他由地上爬起,于黑暗中向桌子摸去,跟着用火折子将蜡烛点明。 有了火光后,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杂乱偏屋里翻寻,不过一会儿,就在桌底发现了那本《瑶池湿浴》。 先前小妮子用图书揍过李动后,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在意,随手将其扔在地。 他同时在桌脚下发现一本轻薄信札,忘了是由哪里来的,刻下着急忙慌,也就不去管它。 系紧床帐,往榻头挪了把椅子,将烛火放定。 接着,他舒舒服服地往床板靠去,瘫直双脚,还是那般小心地将图书开合到不会折损的角度,屏息凝神地欣赏。 第一页裙袂翩翩,七位各式颜色的仙女齐聚于瑶池边;第二页只见众人嬉闹打水,不由得透湿了裳面;第三页里,她们索性将湿衣褪去,满是峰峦叠嶂的意境;第四页玉手轻搭向对方腰际…… “夭寿嘞!” 这一次,学乖了的李动赶紧把手里的书扔掉,两根指头连连把鼻孔堵闭。 还好,还好……尝试着吸擤几下鼻子,确定没有血水,默默放下心……鼻子里可都是男儿雄壮的精血,不是能随随便便向外流淌的。 可他难免耐不住心里痒,手指作“人”状,一步步摸索回图书的封皮。 “喔喔喔!” 雄浑的声音让李动一惊,连忙把手缩起。 跟着又是一声“喔喔喔”,才发觉是公鸡鸣晓,天色欲亮。 他咽了咽口水,归藏在背后的手不敢取出来,心道:大清早的,还是莫要叨扰仙女们清修;晚一点,等到月色临近,我再来和诸位把心聊聊。 为防克制不住,赶紧从床前离开。 将椅子上的蜡烛吹灭,由枕下取出六百两银票,屋门一推,即朝着祖父母居住的正屋而去。 他自也是命令温良将正屋拖扫了的,此刻一层不染,甚至有萦鼻的幽香气。 定睛一看,陡然发现圆桌上,不知何时起,竟摆了个盆栽。 盆栽里是各种颜色的蔷薇,花枝招展,吐露一生当中最冶艳的姿色;有些骨朵儿聚拢,有些骨朵儿分散,彼此不抢风采,反而更衬各自独特的美感。 李动即便分毫不懂插花之道,也觉得这个盆栽妙哉。 却是不知道由谁插的,温良么?如果当真是他,可会惊脱我的大牙来! 行至床边,把枕头揭开,将银票放在暗匣里的箱子底。 又在灵牌前给祖父母点燃一支香,心间发出感慨:奶奶,我出息了,整整六百两,一天就赚了回来,厉不厉害?爷爷,这些银票,是不是比您那块玉更贵? 活着躺入棺材的祖父没有再显灵,李动没得到答案。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 “有这么多银子,不该去享受享受、愉快愉快?” 孔雀台三楼的食肆,还没能品尝过;开在十荷磨的风雅集,其实也想看看。 终究是耐不住金钱的诱惑,他去而复返,到底由中抽了张百两银票来。 只消找个时间去奉天银号换成白银,所有的想法就都能实现! 他越想越开心,不自觉地照着柳水巷卖图书的老丁那个路数,淫滑地笑开。 待他笑完,拂晓已尽,天色大白。 一顿洗漱过后,从昨天沾满酒气的衣裳里把堂主铜符和武功堂的请款单掏出来;衣裳先丢进水缸边的桶子里浸泡,等到下工后,再做洗晾。 换了身天蓝色的宽袍,所有的东西尽数往兜里揣,跟着闭紧三个屋子的门窗,出去上班。 锁宅门之际,他难觅昂扭头向对面望望,却再见不到会迎上来的水柔姑娘。 前几日忙碌得很,和她连家常话都说不上;如今空闲了,她却又已然不在。 还说今日约她过府一叙的,看来是不成了。 漫漫人生,似乎总是这般事与愿违啊! 不过李动的心情没有变得太坏,打从昨夜和陶夭夭吃过一碗面后,因水柔姑娘而荡漾起的春心,好像已平缓下来。 嗨,男人么,喜新厌旧是常态。 出了门,过咏定桥后,照例往右拐。 在成为聚宝堂堂主的短短几天里,李动还是第一次这般毫无负担。 路过早食摊,他挤着一个大伯坐下来,旋即阔绰一把,给平日吃的拌粉多配了一个肚片肉丸。 不过是多打了一碗瓦罐汤,便让他拥有了满满的幸福感。 这份幸福感一直持续到吉星街。 堂中子弟由不同方向行来,相互熟络的,自然聚伴结团。 纷纷都在谈侃着,话题自然离不开昨天堂主力搓黄廷翰的风采。 聚宝堂里无疑是有女孩子的,一脸的崇拜,怯生生地呢喃: “如果堂主不嫌弃,我愿意给他生孩子?” “真的么?”偷偷摸摸听着的李动激动地向她探头! “呀!堂,堂主。”被听去心思的女孩子面红耳赤地大叫,立刻将其他子弟的目光也悉数夺来。 众人的脚步皆做静止,眼里全是尊敬,一眨不眨地向他看。 妈耶,被人仰止的感觉,真的好痛快。 “各位伙计早。” “堂主早。”他们齐声呼喊。 李动昂首挺胸,健步飞快,引领着众子弟来到堂门前,扭着僵硬的腰肢摆姿态,右手宛似兰花一样,在头顶上翘开。 他背对着他们道:“伙计们,都给我好好干,总有一天,我带你们每个人发财!” 这句话无疑喊进了他们心坎,不约而同地鼓掌,场面分外震撼。 当然也有唱反调的。 “恶心!” 陡见一人凶巴巴地朝他走来。 第二十六章 凶巴巴的陶夭夭 「前情提要:不仅梦里挨了一脚,现在中李动竟也跌倒,不由诧讶淡漠男人和陶夭夭个性相当;把银票藏匿、衣服换好,第一次愉快的以堂主身份上班,受到无数的崇拜眼光。」 …… …… 来人杏衣鹅黄,紧致的灰裙将将及膝,白皙的足踝上踩着双绿鞋绣鸳鸯。 她秀眉紧蹙,皓齿紧咬,岂非正是李动思了一夜的陶夭夭。 于是尚在兴头上的李动忍不住叫道:“你怎么来了?夭夭。” 陶夭夭却委实在气头上。 倒不是气有姑娘要给李动生孩子,气得是听罢后的李动那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本就已在心头喊“不要脸”了,陡然听闻他称呼自己“夭夭”,眉头挑得更高。 舅舅可以这样叫,帮主伯伯和姨娘可以这样叫,京哥哥可以这样叫,然而…… “谁许你唤我夭夭了?” 她一把就将李动的耳朵揪上。 指尖尚未发力呢,知其厉害的李动就已开始哭爹喊娘! “爹啊,儿子不孝,李家这一支到我这儿就算是绝了;娘啊,您自己过好吧,就当不曾,呜呜,生下我,不能跟你再见了。”他甚至尝试着带几分哭腔。 “你……” “还是,呜呜,陶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小的一般计较?” 陶夭夭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明知对方是装的,却狠不下心来步步紧逼,翻着白眼道: “那你求饶,要喊姑奶奶!”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李动不要脸地大嚎。 虽然事事顺从心意,可陶夭夭就是觉得憋屈,松脱他耳朵上的手,兀自不得劲。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向聚宝堂子弟撞去,见他们个个恐惧地盯凝自己,心头火气,面怒狰狞,喝道: “看什么看啊?不用干活儿了?信不信我让他扣你们的工钱呀?” 李动赶紧用身体向她的视野挡去,别在背后的手向众子弟示意,“你们快逃”! 悲壮!真他娘的悲壮! 那副舍己为人的壮烈形象,深深篆刻在了每个逃亡的子弟心上;他们一边趁着他拼命挤出的空隙撒丫子向里跑,一边想着给不畏牺牲的他竖块怎样的丰碑才好。 而那个头也不回的女孩子,还在心中呢喃道:碰上帮里出了名的女妖精,堂主只怕是凶多吉少,啊……堂主,我是爱你的,我会带着对你的思念,好好活下去的。 一眨眼的工夫,吉星街已空旷。 没发成飙的陶夭夭噘起小嘴,一脚踹在李动屁股上:“还不带路。” 李动只得卑躬屈膝地将她引至书房。 用空幽翠竹搭成的屋房,至今犹有竹子的清香,以往是许徕衲用来思考如何为「义气帮」多添财路的地方,因为他的离去而变得空空荡荡,连竹壁上的画也已然搬空掉。 “抱歉啊,刚搬来这里,连茶都没有备放。” 李动双手负在身前,像是个伺奉的仆人一样。 倒是陶夭夭一屁股搁在椅子上,嫩白的小腿大大咧咧地往桌面架。 “哼,才不喝你的臭茶哩,要喝也得是喝酒。” “那您喜欢喝什么样的酒啊?我晚些时候去买,下次保管您能喝上。” “你想得美,才没有下次。今天是舅舅忙,才教我来跑一趟。”跟着,就把手摊在了空中,做讨要状:“请款单已经给你了,付钱。” 李动记得有这么一茬,是宋今朝亲自拉着他提说的,而请款单岂非也正在身上,放眼扫量,两张单据加起来是四十三贯。 “要银子还是铜板?” “铜板吧,流通起来也方便。” 在这座不大的秋梁镇上,可以一掷白银的地方,不超过五家,其中还有一家是奉天银号。 李动忍不住在她柔白的掌心拍打,道:“我这就去拿,您就在此处等我一下。” 旋踵,便出门了。 既然武功堂坐落在西镇,他自是奔着西账房去的。 穿过钓鲤庭,下意识先去东、南两间账房望了望,门都是紧紧闭上。 他不由得想:陆仞山和梁文种究竟是什么情况?东、南账房的资产占比最重,打理之人不可久久空悬,他们若是再不回来,我得赶紧换人替上。 至于北账房,理应是交予娴熟的温良,可整个堂里,我信任的就只有一个他,确实希望他能留在身旁;可这样的话,他的月钱又无以增长,该如何是好? 带着几许苦恼,走进西账房,原本瘫坐的马平川一见到他,人立刻挺直了。 不,不至于吧!我有这么可怕? 李动将请款单递给他,道:“四十三贯,用袋子装好。” 趁着马平川麻溜去办的同时,他用笔在账簿记下款项。 铜板在肩头背好后,立刻发出“丁零当啷”,累得李动三步一停,却还不忘再返回一趟北账房。 当陶夭夭看着他气喘吁吁出现在通往书房的小径前,一边催促,一边愉悦地大笑。 活该,就是要整整你。 直到把袋子置在地上,李动双臂仍旧止不住摇晃,摸了一把汗以后,负责任地道: “我给您对对。” 他解开绑带,将铜板倾覆在桌面上,随后当着陶夭夭的面,一贯贯重新往袋子里放,并数道: “一,二,三,四……” 喂喂,我作弄你呢,干么这样认真呀!哼……虽然不想承认,但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蛮顺眼的啦。不过怎么就是和钓鲤庭时的神采飞扬不一样? 陶夭夭呆呆看着他,一时竟愣住了。 “……四十二,四十三,姑奶奶,齐数了。姑奶奶?夭夭!” “啊?哦。” 心尖仿佛有什么在撞。 李动将绑带系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豆青色的玉镯:“对了,镯子送还你。” “呀!” 陶夭夭欢喜得大叫。 “我给你带上。” “啊?不,不用的。” “又来这一套?姑奶奶,我是怕了您了。”李动不想再吃昨晚的痛,赶紧牵起她的右手。 喂,你个混蛋,这次是……是真的不用啦! 她的香腮忽而就红了,撞在心尖的形状变得分明,赫然是鹿角。 她连忙想把小手抽脱。 “别动。” 陶夭夭嘴巴又是一噘,却只好任由他将自己的右手握拢,跟着见他温柔地将镯子穿过自己手掌的宽合,留心着尽量不搓碰自己娇嫩皮肉。 他有感而发道:“果然,带你手上,胜过躺在我的账房。” 陶夭夭不禁要为这句话而低头羞窘。 “喂,你牵够了没有。” 牵?……李动始才反应过来……我,我居然牵了女孩子的手!当然牵不够! 脸上立即又流出淫滑的笑。 当然被陶夭夭看到,她又羞又恼,张牙就在李动的虎口咬,立刻疼得他满地打滚。 “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想法龌蹉。” “不敢了,不敢了。”李动一边捂着左手,一边下唇委屈得发抖。 闹罢以后,自然轮到处理铜板了。 “李混蛋,这些铜板太重,我扛不动。” “我找个人高马大的帮忙?” “姑奶奶我不喜欢被外人跟在身后。” “那我去叫辆马车?” “姑奶奶我喜欢用走。” “那……” 陶夭夭蹲下身,一脸凶巴巴地拎起他耳朵:“你就说吧,送不送?” “我送,我送!” 妈耶,我迟早要死在这小妮子之手……嘿嘿…… 第二十七章 柔情蜜意的小房舍 「前情提要:凶巴巴的当然是陶夭夭,她喝退众人,向李动把银钱讨要。李动从西账房取来四十三贯铜钱,又亲手将豆青明月镯为她戴上;陶夭夭不依饶,非要他送自己回家。」 …… …… “啦啦啦啦啦。” 从聚宝堂出来时,陶夭夭还愉快得蹦蹦跳跳,举着由路边拾来的狗尾巴草,时不时回头露齿一笑,浑身都散发出十七岁女孩子的青春活力。 可等到了武功堂,她就只能垂头缩肩,一脸委屈了。 宋今朝严厉道:“陶夭夭啊陶夭夭,你这是妄图致人于死地啊!” “舅舅——” 她还想撒娇,可宋今朝的大小眼陡然一狞,就骇得她将嘴巴闭上。 平日里,宋今朝向来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对太多事都不曾计较,对丧父逝母的陶夭夭疼爱有加,许她胡闹;可在她严重地违背了五常八得时,还是会如雷暴跳。 今日,还是打陶夭夭彻底懂事以来的头一遭! “四十三贯铜钱,是可以让李堂主这种弱鸡扛一路的么?” 呃——如果不,是实在没力,气,管你什,么“大马金刀”,我一定掴,你耳光。 面色苍白的李动又是一口气喘不匀,浑身发凉。 陶夭夭赶紧去拍他的背脊,姣颜上也满是慌张。 “……咳……咳,”李动咳出一口老痰后,摸了摸她搭在肩膀上的手,安慰道:“没事。” 继而转向宋今朝。 “宋,宋堂主别,怪陶姑娘。” 陶夭夭咬着唇,承认道:“是我不好,故意欺负你来着。” “是我没做好,你才会这样。” 他艰难地在陶夭夭的搀扶下站起身,对宋今朝拱手作揖,道:“与宋堂主说好的钱既然送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啊?这么急么?用不用躺会儿再走?” 李动摆了摆手,转身就走,颤颤晃晃地迈出半步,天地就开始旋转,他连忙折回头。 “还是得躺会儿。” 意识陡空。 …… 作为唯一一个可以住宿的堂口,武功堂的房舍有许多,空间虽算不得大,却是五脏俱全的。 睁眼的时候,正躺在瘫不直腿的木榻中,摇了摇兀自肿痛的胳膊。 不过扛着铜板走五条街,半条命差点就没了,这副身体可真是没用啊。 正暗想之际,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陶夭夭端着特地为李动煮的四神汤推门而入,立即和他的眸子相撞。 “你醒了?”语调里带着几分欢喜。 “嗯。”李动倚着床板坐起。 陶夭夭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端起碗,坐在木榻上,勺子在剔透的汤水里搅了搅,盛了一匙,送到李动嘴旁。 “喝了这碗汤,身子会好一些。” 李动仅仅抿碰一下,就摇头道:“太烫。” 陶夭夭有什么办法,只得从香唇里吐气吹凉:“不烫了吧。” 李动一边喝着汤,一边看着她。 陶夭夭顺着他的目光自我打量,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么?” “没怎么,只是望见了美丽的东西,忍不住想要欣赏。” “油嘴滑舌!”陶夭夭故意板着脸,心中却是有一丝窃喜的。 李动环顾一眼四下,不禁问道:“这是谁的房间么?” “呼,”陶夭夭吹着汤,淡淡道:“以前是堂中子弟住的地方,现在都搬出去了。” “哦?”李动不禁好奇。 陶夭夭解释道:“姨娘说我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是照着小家碧玉的规矩养。秋梁镇就这么大,和太多男人住在一起,难免名声不好。 “所以在我十二岁以后,姨娘就下令让他们搬出去了。现在,只有我和舅舅住着呢。” “嗯哼?在下却记得,还有三个被夭夭操练的臭皮匠。” “哎呀,”被戳穿的陶夭夭吐吐舌头,道:“你不要问了。” 李动目光一凛,很执着:“他们和夭夭是什么关系?在下想知道。” 他,怎么突然变得和刚才不一样? 陶夭夭能从他逼视的目光里察觉到强烈的欲望,不由躲开眼睛,心底有一丝惊慌。 “我和他们没什么了。” “夭夭!”李动一边沉声呼唤,一边把她捧碗的手捉上。 他,他要干么? 陶夭夭渐渐有些局促不安,连忙解释道:“哎呀,就是,就是见惯了堂中子弟们舞刀弄枪,偶然间看着书生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样子,幽微有那么些心动罢了。” 李动瞳中似有冷光潋散,盯凝着她:“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在十五岁的那年,把他们抓来入赘了。” “哦!”没有感情的冰冷应声。 陶夭夭就像做错了事一样:“可是,可是我过不了多久,就已经发现自己不喜欢他们了,只是大老远把他们抓来,也不好说休就休吧。” “真不喜欢了?” “真不喜欢,一个个都是绣花枕头,连米都不能扛。” “夭夭似乎也是说在下?” 扛着铜钱昏过去的李动,怕是不比他们好多少。 “你和他们不,不一样。”她又想起了对方在钓鲤庭的飞扬。 “那夭夭有没有和他们行过房?”李动将脑袋架在她的肩膀上。 陶夭夭也不知是被肩上的脑袋还是耳边的话吓到,手中的碗差点都要掉。 “你,你怎么能,这样问啊?” 李动的嘴唇紧贴在她的耳根旁,严肃道:“因为在下妒嫉了。” “如,如果,有呢?” “那在下现在就捧刀,把他们都杀了!” “没,没有了……都说了,人家不喜欢他们,怎可能委身呀。况且舅舅管得严,不许我在十八岁前……哎呀……。” 提到那样的事,女孩子难免会面颊红烫。 “那夭夭现在喜欢慕容京?” “干,干么?” “在下不许你喜欢慕容京。” 陶夭夭小嘴一噘:“你管不着!” 李动突然张开左手,五指贴着陶夭夭的柳腰一寸寸抚滑,直到彻底将她环抱,继而厉声道: “在下管不管得着?” “我……你……坏、坏人……你霸道……” 纤细的腰肢第一次被男人环抱,陶夭夭就像是被擒服的猎物一样,身子激灵颤跳,红潮甚至蔓延到雪颈之下,四肢乏力,动弹不了。 “不霸道一些,怕是要被某人逃掉。” “哎呀,人家不,不逃么。” “不许你喜欢慕容京,听没听到?” 陶夭夭很委屈地闭上眼睛:“听,听到了。” 与此同时,屋舍外有两人在谈笑;其中一个分明是宋今朝,另一个尚未能知晓。 陶夭夭闻声惊慌,慌忙欲挣脱。 李动环腰的手臂却依旧捆牢:“看吧,一不注意就想逃。” “有,有人来,了。” “来便来吧,被宋堂主做实了也好。” “哎呀,不可以,不,可以啦;前些天人家才说喜欢京哥哥,现在又和你,你这样,舅舅该以为人家水性杨花了。” “那夭夭可得向在下求饶。” “你,混蛋!” 李动松开她的皓腕,去捏她的鼻尖:“你才知道?” “哼,李堂主,求你放过人家。” “李堂主?呵,”捏着鼻子的手不松:“夭夭与在下如此生分么?” “李大哥,你松松手吧。” “还没有京哥哥叫得亲近呢。” 陶夭夭气得扭动腰肢挣扎,可一身武功在臭男人的环搂下,像是没有了一样。 脚步声已然就在耳旁。 “你,你还想要多亲近呀?” “夭夭平日里,是怎么称呼那三个臭皮匠?” “呀!”陶夭夭瞪眼。 “夭夭觉得,同宋堂主一块来的是谁啊?”李动装作看不到。 “呜呜,”陶夭夭急得泪珠都要出来了:“相公饶过人家吧。” “不好,你都已经唤过别人相公了。” “嗷嗷嗷!”陶夭夭扭头对她咧开獠牙:“相公,李郎,夫君,官人,当家的,哥哥,老公,死鬼……满意了吧?” 旋即,午后的阳光顺着门缝洒落进房舍。 好不容易从怀里脱逃的陶夭夭赶紧背过身形,整理衣裳。 她不敢与舅舅撞面,却在李动的眼里看见了邪恶的坏笑。 我咬死你啊! 而这时,跟随宋今朝同来的那人哈哈大笑:“本就要去聚宝堂拜访,想不到这么巧,竟在这里碰到。” 第二十八章 不情之请 「前情提要:李动扛着四十三贯铜钱向武功堂走,累得呼吸不畅,晕死在堂口。房舍中醒来,身子再一次被淡漠男人操控,遇上陶夭夭愧疚进房,他强势地将女孩子蛮腰禁搂。」 …… …… “陆堂主!”李动惊呼。 与宋今朝一并行来的,居然是始终文儒装扮、面目向来和善的栋梁堂堂主,有着一撇雪白须发的陆思昭。 对于他的意外出现,李动不由疑云密布:“您如何会在此处?” 陆思昭把及颈的白须一抚,倒也不将来意遮住,而是坦然笑道: “自然还是关于钓鲤庭的事,我来请宋堂主打醒糊涂。” 哦?原来是站队不成,来给自己谋出路。 “不知您寻在下又是为何?” “这个么,实不相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李堂主可以不计前嫌,予以帮助。”陆思昭打量一下房舍,道:“眼下不是说话处,不如让我做个东道主,请宋堂主、李堂主一块放松娱乐。” 听闻要娱乐,陶夭夭连腰际的衣裙仍然紊乱都来不及顾,扭脸转身,笑容不住。 “好呀好呀,陆伯伯,我也要去。” 打从跟随上宋今朝后,这妮子就是「义气帮」老一辈的心头肉,除了同宋今朝是死对头的黄廷翰不与她亲熟,即便是公私分明的仲凛华,也时常要对她却步。 譬如欲以帮规惩戒帮主的时候,谁的话也不顶用,若不是这妮子像膏药般粘得仲凛华头痛,也不会在鞭笞了几下张疏凡衣袍后便罢了手。 陆思昭亦是常常把她抱怀中,一度还想要她做儿媳妇。 可向来宠溺陶夭夭的他,今天却是面露难色。 他道:“陶丫头,我们虽然是去娱乐,却多少要谈点儿正事。” “人家现在可是武功堂的二把手,也可以谈正事。” “宋堂主,这是真的?”陆思昭一脸惊疑。 “嗨,陆老你是知道的,俺虽是她舅舅,可这妮子实在是被帮主夫人带大的。在他们面前,她连放个屁都是香的,俺嘴皮子费劲吧啦,也阻止不成。” 宋今朝无奈摊手。 陶夭夭拧紧宋今朝的手臂,气愤道:“谁放屁啊?你才放屁呢!” 对舅舅的粗鄙,她原本是不在乎的,可今天有李动在侧,她当然要红了面色。 宋今朝则像是手臂没有经络般,任由她捏着。 陆思昭还是免不了要拒绝的。 “陶丫头,你去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她松开宋今朝的手,挽住陆思昭胳膊,晃荡摇曳:“陆伯伯——” 李动忽而笑道:“陆堂主是想带我们去十荷磨娱乐,你一个姑娘家家,自然不适合跟着。” 十荷磨?风雅集! 陶夭夭立刻撑大眼皮,眸光冰冷地向李动瞪去,显然想到了一些颇教人愤恨的事情。 可她当然是冲着宋今朝喊。 “舅舅,那种地方,我不许你去!” 宋今朝叹了口气,面容上满是苦涩之意:“陆老啊,现在你总该明白俺为啥至今仍然孤寡哩。” 陆思昭赶紧劝道:“陶丫头,我保证只带你舅舅去吃吃饭、听听曲,一定是发乎情、止乎礼。” 可陶夭夭的心思分明不在宋今朝身上,她要阻止的,是李动那个坏东西! “您若是一定要带他去,下次人家就不放您进来哩。”她双手叉腰,目光冷凛。 “嘿,你这小丫头。”瞧她一脸执意,陆思昭只得放弃,拍了拍宋今朝肩头,苦笑道:“管得比我媳妇还要紧。” 可就是这样一个谁来都得抖三抖的小妖精,方才岂非被我搂在怀里。 李动坏笑不已。 “这样吧,”宋今朝退而求其次地道:“陆老请俺们去孔雀楼台吃东西,说实话,俺还是有点怀念他们的捞汁浸猪蹄。” 宋今朝向来拮据。 每个月虽有十贯,可一来要给外甥女存嫁妆,二来时不时需要补贴堂中子弟,很多时候,能把肚皮填饱就行,食料、滋味什么的,鲜少考虑。 “呃——我却是有些吃腻。”大鱼大肉惯了的陆思昭昨天刚去。 他稍略在脑海里思忖后,道:“不如我们去海港,一边吹咸湿的海风,一边吃新鲜的水产?” “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走?” “还请二位容在下喝完这碗陶姑娘费心熬制的四神汤。” “行,那我们在厅堂等你。” 于是宋今朝和陆思昭有说有笑着离去,陶夭夭则以收拾碗勺当作借口,留在房舍里。 不待二人彻底走得没影,李动已然起身,向兀自虎视眈眈的陶夭夭抱去。 陶夭夭不容眼前的臭男人、坏东西得趁,杏手敏捷拂动,擒为死、拿为活,搭住他的腕骨、肘骨,精巧地把手别到背后。 “嗯——”李动因强忍疼痛而闷哼出声:“夭夭,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哼!”陶夭夭语气冰冷:“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我堵在院子里痛揍?是因为你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太不是时候,被我亲眼瞧见,就得打成猪头。 “那时我们还不熟,现在我们……哼,你要是再敢背着我去,呵呵,我管你是老公还是死鬼,一定让你连活在人世都后悔!” 李动脸都憋紫了:“了解。” 看着他难受,陶夭夭稍略心痛,悻悻松手。 “夭夭,痛。” “哼,活该。” “夭夭,抱一会儿。” “哎呀,你个无赖,不许使坏!”陶夭夭羞涩地钻出李动臂弯,赶紧开溜。 …… 西镇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海边有商船停泊的港口,搬提货物的汉子都是赤膊汗流,一个个被晒成古铜色,趁着休息,围作一团抽两杆烟斗。 沿着海岸线接着走,再五十步,就可以看见渔船密布。 船只总围着一个随波摇动的偌大浮木台,木台上则有一家看上去潦倒的摊铺建落。 食鲜居。 名字尚算不错,可环境却委实不讲究。摊铺小得里面只能容纳一桌,其余桌椅唯有摆在外头。 莫看它的样式简陋,在秋梁镇只有五家能挥洒白银的店铺里,它占着一席! 刻下食鲜居里正有一桌,四人只好露天围坐。 老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即便面对陆思昭这般的老顾客,也无甚好脸色。 他陡然听闻这个用脚趾缝吊草鞋的邋遢人是“大马金刀”宋今朝,立即扬言以自己剔鱼的菜刀比金刀,要在锋利上分出高下。 宋今朝并不接招,只是笑嘻嘻地用六只蟹、七只虾、八碟贝、九条鱼使他忙碌去了。 海风从波光粼粼的浪涛上吹过。 四人一阵风生谈笑,顿了顿,陆思昭沉声道:“李堂主,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陆堂主请讲。”李动亦是好奇他的恳请。 “陆仞山,是我的侄子,受了旁人的蛊惑,险些犯下大错,还望李堂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能够通融。” 第二十九章 海港生动乱 「前情提要:跟宋今朝一块进来的居然是陆思昭,欲图做东,请李动吃饭。在陶夭夭强烈要求下,这顿饭定在了海港边的食鲜居;谈笑风生后,陆思昭恳请李动原谅陆仞山。」 …… …… 拇指沿着食指的边缘反复摩挲,这是淡漠男人思量时常有的习惯,刻下则是以李动的身体做来。 他不为陆思昭和陆仞山的关系感到惊讶,就连李动,岂非也在孔雀台里有过猜疑。 而对于陆思昭的不情之请,在向海港走来的路上,他心中也已有了然。 亲叔侄间相互扶持,原本无错,骑墙派的陆思昭肯在拉帮主下马的事役上暗助黄廷翰和许徕衲,陆仞山在其中必定做了许多工作。 所以在那之后,我甚至都认定他已做出选择,可今天,他偏偏又找上了与黄廷翰不对付的宋堂主和原本是弃子的李动。 我只能理解他是想借由我们弥补与帮主的裂缝,却分明可以私下做,武功堂房舍不透风,密谋起来很不错。 然而他就是要带我们去人多眼杂的风雅集或者海港口,高调地将自己的态度袒露,为什么? 他的行为,就像是在逼迫自己的侄儿同其岳父争斗! “陆堂主应该知道的,依陆账房亏空的银两和犯下的过错,在下完全可以让他三刀六洞。” 不只是他,还有梁文种! 如果交由我来做,入主聚宝堂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梁文种和陆仞山去喝西北风。 许徕衲既然用计策暗算李动,我自然不能把他的弟子和女婿放过! 何况若是将他们留下,往后定然处处针对、事事掣肘,后患有无穷;而现在无疑是最佳的甩脱时机,虽然会招致一些闲话,却很值得去做。 “还请李堂主能再给阿山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劝他回头。” 陆思昭一边激动说着,一边竟起身、弓腰,向年纪不及自己一半的李动俯首。 李动连忙起身,眼疾手快地将文儒中年托住:“宋堂主使不得。” 然后,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上因为愤怒至极而产生的颤抖。 有蹊跷! “原本孩子的抉择,我实在不该搅和,可无意间撞上那件事后,我为阿山感到不值得。” 陆思昭脸上写尽了悲愤。 陶夭夭挽着他的手,以劝慰的口吻呼唤:“陆伯伯。” 陆思昭捂住额头、闭上眼眸:“此乃陆家家丑,宋堂主、李堂主、陶丫头,我信得过你们,却还是得恳请三位切莫向外扬说。” “自然如此。”宋今朝郑重得连草鞋都不再晃抖。 陆思昭说话都开始颤动:“那梁文种和,和我那侄媳,有,有私情……” “啊?”陶夭夭惊得花容失色。 宋今朝听罢,面目冷峻,重重叹了一口。 陆思昭则一屁股跌在椅子上,胸膛起伏、翻涌。 唯有李动瞳孔收缩,仔细盯着陆思昭的一举一动,判断对方的话究竟是诚实的宣泄,还是虚假的陷阱。 按理说,梁文种从小长在许徕衲家中,与许家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产生情愫也没有什么;可既然相悦,何以没能结合? 是许徕衲贪图陆思昭在帮中的实力,逼使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的侄儿? 依照他的性格,的确会这么做。 李动由陆思昭脸上看不出破绽,也想得通许徕衲的行为举措,不免信了三分。 “陆堂主有把握劝动陆账房?” “我总会找到证据,让他摆脱对许徕衲的愚忠。他不该为这样一个心手狠辣的岳父,把自己的前途都给葬送。” 倘若果真能把陆仞山劝动,我完全能把他打造一记暗手,插在许徕衲的身后;甚至连梁文种也可以不动,加深他们对李动的轻蔑,使得戒备松懈。 “在下可以恢复他的工作,但需要得到陆堂主的承诺。” “什么承诺?” “关键时刻,二位要照着在下的指示做。” “这……” “陆堂主放心,在下的所作所为,绝不会给二位带来灾祸,夭夭可做见证。” “我?” 李动捏了一把她的鼻尖:“你不是副堂主么?” 陶夭夭立即用秀拳拨弄:“你松手。” 她瞪着李动,李动却已向陆思昭看去。 陆思昭思虑再三,别无选择:“那李堂主,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立誓。 正事罢了后,宋今朝赶紧向陆思昭侧过身,装作在耳畔喃语,声音却不低。 “陆老,您替俺瞅瞅,这李堂主与俺家妮子,配不配哩?” 陆思昭向二人望去,见一个悄然垂首,一个满面笑意,怎会看不出他们的不对劲,却打趣道: “当然不配了,我儿子,还指望着做你的外甥女婿。” “陆堂主,这件事在下可无法答应;外甥女婿拗口得紧,宋堂主称呼在下姑爷就行。” “李姑爷?嘿,有趣有趣。” “那在下可得喊宋堂主一声‘舅舅’……” 陡然,一只板凳从两人面堂的空隙间飞掠开去,不必扭头,就能感觉到陶夭夭的羞愤之意。 李动已经听到掰手指的声音:“舅舅,还请您替在下喊几句饶命。” “李姑爷啊,俺也怕她,你还是忍一忍吧,痛苦总会过去。” 那只板凳于空中不停,一直飞出老远,直到撞在靠近港口的一块礁石上,“砰”的一声,猛然碎散。 因为这一抹震碎之声,令一件四人意料不到的事在港口骤然发生。 只见二十几个赤膊汉子手提竹竿,将衣衫褴褛的五人围殴于圈中。 那五人有大有小,最大的约莫三十,最小的十二不到,面对着挥来的竹竿,脸上皆无惧色。 那年纪最大者双手无疑有柔劲,护住年幼兄弟,左推右拨,令七尺的竹竿穿捅不进;那年纪最小者则巧如灵猴,凭借矮小的身形,穿裆掠疾,挥动开锋的小刃,将两三人的裤管、皮肉割破。 而五人中最为骁勇的,还是一个寸头青年。 他拳头扫动,将拦在前头的两根竹竿断破,随后将断竹接过,若大锏般砸得赤膊汉子步步退后。 其余四人以他作为箭头,继续迸前冲锋。 眼花缭乱的时候,老板将或生腌、或煮烹、或炙烤的海鲜端上桌,瞥了一眼近不近、远不远的港口后,无奈地道: “又来了!” “老板认得他们?” “不熟。只稍略知道他们是落难来的秋梁镇,想在码头做个工;可一来码头的活计不多,二来又被「烛龙帮」把控,才不会分一杯羹给他们。 “上一次,赤膊汉子把他们中排行老三的手指打折,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杀了回来。” 陆思昭不解道:“杀回来又能如何,港口的买卖仍是被「烛龙帮」垄断。” 老板道:“他们是要打破垄断。” 陶夭夭奇道:“怎么打破?” “砸烂港口的货。”李动道。 “什么?” 陶夭夭和陆思昭都茫然不懂。 李动道:“保不住港口的货物安然,就证明「烛龙帮」无甚能耐;只要有一人质疑他们,垄断就会被破坏。” 果然如他所说,那以寸头青年为箭头的五人正冲着刚刚搬下船的货物而去。 李动稍略瞥一眼那船,赫然是风雅集的。 倏尔间,却听有人在耳后说道:“放心,他们砸不烂。” 扭头去看,却是个黑衣大汉;紧接着黑衣大汉化作黑影,袭向港口五人! 第三十章 窈窕女郎 「前情提要:陆思昭恳请李动让陆仞山重返聚宝堂,李动思忖后,觉得有必要在许徕衲身畔插上暗手,便答应下来。待得老板上菜,港口突然作乱,有五人同赤膊大汉打起来。」 …… …… 眼见那一双断竹就要向大红酸枝打制的宝匣砸去,一条黑影骤然闪至寸头青年身前,一记手刀将断竹又砍作两截。 “好快!”陶夭夭惊觉。 她跟着宋今朝学武十年,自认自己的轻功远在舅舅上,可与黑衣大汉相比,也只敢说胜在灵巧敏捷,远不及他瞬间爆发出的速度。 “小姑娘若以为阿古仅仅是快,眼力未免就浅薄了些。” 一个娇嫩的声音在身后悠曳。 紧接着,从黑衣大汉现身的方向款款行来一个窈窕女郎,头戴青纱帽笠,一身青素衣装,玉步漫漫,踱至李动的身旁。 “李堂主别来无恙。”女郎浅浅低膝,一双柔荑抚叠在左侧腰畔上。 一望是她,李动也难免露出诧讶:“是你?” 陶夭夭见他是如此反应,立刻就警惕了。 她敛着眸子对窈窕女郎进行端详,隐隐绰绰的青纱中,仿佛盛开在一朵妩媚的水仙花。 窈窕女郎丰唇微翕,光是轻轻吐气,就足够诱得旁人目不转睛。 陶夭夭无法不认出她,她正是那日被李动从风雅集带回宅邸的风尘女啊! 惊喜溢于陆思昭的言表,他叫道:“可是秦姑娘?” 风雅集他去得可不少,一直都想与这位花魁说说话,可她的身畔总有俊朗公子环绕,形成并不是他这副身子骨能够挤入的屏障,也就只好遥遥凝望。 “您可是陆思昭陆堂主?” 窈窕女郎挺起身子,红酥双手贴合在腹前,美目在文儒中年身上流转。 “秦,秦姑娘识得我?”陆思昭惊讶。 窈窕女郎很是歉然地道:“柳依也是注意过您的,只是楼里太乱,攀谈不了一二。” 这女郎正是秦柳依。 “哈哈,”知道也曾被姑娘放在心上,他的心思便已然愉快了:“却不知秦姑娘如何会来海港?” 秦柳依笑靥绽放:“柳依是为这画舫而来的,上面有从州府运来的水粉胭脂,艳美至极;难不住心痒,便来到这海港边,一面食些海鲜,一面等待它到。” 现在画舫已到,却有人企图砸烂胭脂匣,与她同来的黑衣大汉自然要上前制止了。 “哼,说话就说话,挤什么媚态呀。” 陶夭夭不喜欢她,更妒其身上有自己不具备的女人味,于是低声呢喃。 她的话自然是逃不过秦柳依的耳朵了。 秦柳依招人气恨惯了,面上不减微笑,看破陶夭夭对自己的愤慨与李动相关,立即决定逗逗她。 “柳依可想死李堂主了。”倏尔抬起玉臂,弯搭在李动肩膀。 “秦姑娘恐怕不是想死在下,而是想在下死吧。”李动苦叹道。 他赶紧挽住对方腰肢,旋身而起,将她稳稳放在座椅,自己则借势退离,向酸溜溜的陶夭夭靠去。 秦柳依于座椅上落定,纤纤玉腿搭在一起,目光中多少带些旖旎,道: “柳依喜欢和李堂主做生意,才不舍得教你死哩。” “多谢秦姑娘的垂青。” “李堂主答应柳依的事,现在准备得如何?” “秦姑娘放心,明天在下若未出,你大可让阿古把在下赶出去。” 只消瞧着二人来言去语,陶夭夭就有气,又想起他们鬼混在宅邸,方才他更是挽了她的腰际,恨得在李动背脊一拧,扭头就走。 李动赶紧对三人作揖,不敢有迟疑地追着负气的“母老虎”而去。 秦柳依眼底掠过一丝迷离,幽叹一气,道:“可真是青春哩。” 这位挑逗无数男人心魂的花魁,有那么一刹,怀念起自己的纯情。 她兀自朦胧间,忽听身旁那个邋遢男人开口道:“厉害。” 免不了要向港口看。 只见黑衣大汉摆开雄伟姿态,一拳冲贯,崩在青年叠于胸口的肉掌上,劲力猛然迸散,摧着青年的身子撞向其余四人,立即教他们一并东倒西歪。 “阿古是「龙狮铁拳」的亲传,自然是厉害。” 她喜欢听别人对自己友伴的夸赞。 她是感念阿古的,分明留在沧粟府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他却二话不说地追随自己到小镇来。 “姑娘想错了,俺说的是那青年。”邋遢的宋今朝晃着草鞋,一派悠然。 秦柳依面容一板,道:“手下败将,谈何厉害?” 宋今朝眼光刁钻:“那青年二十二三,已经做到四十招不败,再给他五年,必成大材。至于这位叫阿古的朋友么……” “怎么样?” “嘿嘿,还是不说了,省得祸从口出。” “大丈夫、男子汉,有话便直言,何必掩掩埋埋?” “那俺可直说了。”宋今朝摇头道:“他的武功固然不坏,可也已经到头了。” 秦柳依陡然听闻他对友伴贬低,旋即没了好感,红唇一抿,道: “世间偏生有那么一类人,什么都不会,只有嘴巴厉害。” 宋今朝轻叹:“说了不说,催着俺说,说完又气来,人生可真难。” 接着,他捻起一只蟹螯,轻易咬开;一边咀嚼里面的甜肉,一边道: “俺的牙口还真不坏。” 秦柳依捏紧双拳,向陆思昭问来:“却不知陆堂主如何会同一个无赖交善。” 陆思昭赶紧介绍道:“秦姑娘,这位是我们武功堂堂主,还真不是个无赖。” “‘大马金刀’?” “不错,他就是宋今朝。” 恶名昭彰的宋今朝,这些年秦柳依待在秋梁镇,自然也从各种门路上听到。 据说他是秋梁镇上第一高手,只消一天他在,就无人敢跟「义气帮」作乱。 起初她还好奇满满,可现在亲见其邋里邋遢,自然生出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这时,闹事的五人总算忙不迭地逃窜,而阿古,则捧过了木匣,逆风行来。 固然隔着纱,可对她分外了然的阿古还是一眼辨出了不愉快。 “姑娘,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有人把你看低,柳依气不过。” “哦?” 阿古凝眉向始终偏开头的宋今朝逼看。 “嘿嘿,误会了,误会了,俺是说这位朋友武功已臻巅峰,想要再进一步,怕是困难,绝没有看低朋友的意思。”宋今朝顺手将一只龙虾尾剥开。 阿古瞳孔一缩,的确感到自己想要精进,比登天还难:“敢问阁下是?” “他是‘大马金刀’。” 阿古恍然:“久仰。” “有什么可仰,依柳依看,怕也只是被吹嘘出来;阿古,你与他比比看,让他们「义气帮」见识见识是真正的厉害。” 秦柳依希望他能证明自己,阿古拒绝不了,场面一时两难。 好在这时李动牵扣着俏脸红扑扑的陶夭夭回来,稍略听闻前因后果后,笑道: “依在下说,还是秦姑娘真正厉害。” “怎么说?”秦柳依循声向他瞥望。 “秦姑娘一坐镇,就压得我们宋堂主目不敢斜视,只得盯着菜碟看。” 秦柳依浅思了一会儿,果然如同李动说的一般,这宋今朝的确连一记正眼都不曾向自己瞧来。 她莞尔笑道:“宋堂主当真连瞧一眼都不敢?” “嘿嘿,不敢不敢,像秦姑娘这般教人魂牵梦绕的女子,俺这样的穷人,瞧一眼就得破产。” “柳依非但要你破产,还要你魂飞魄散。” 她说完,就伸手把宋今朝下巴朝自己扳来。 可她虽扳得动他的脑袋,却扳不开他紧闭的一对大小眼睛。 “嘿嘿,俺说不看、就不看。” “想不到宋堂主竟是这么小胆。” “嗨,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秦柳依又好气又好笑,薄怒终究是发作不出来,悻悻将手从下巴松开。 闹剧罢了,阿古才靠过来,在秦柳依耳边道:“姑娘,黄清欢来了。” “她怎么都追来这里了?真晦气。” 果然,就见一抹俏影沿着海岸线蝶步蹦来。 临近之时,秦柳依连连换上盈盈笑颜,向她迎去。 第三十一章 沦陷 「前情提要:身后倏尔有窈窕身影,竟是风雅集花魁,秦柳依。她和李动熟络得紧,引得陶夭夭吃醋得紧;又与宋今朝不甚对付,在黑衣大汉阿古厉不厉害的问题上争执不已。」 …… …… 把六只蟹、七只虾、八碟贝、九条鱼吃完,四人这才沿着原途回来。 陶夭夭仍是将眉头挑起,大谈对秦柳依的厌烦。 “还说是什么头牌哩,在我看来,可实在虚伪得紧。” 她自然又想起了二人欢声笑语地揽住对方臂弯;前一刻还暗叫晦气,后一刻却成了心肝。 “对待秦姑娘,陶丫头可有些苛刻了。” 陶夭夭的小嘴立时扁起来,撒娇道:“陆伯伯,你怎么就是不和我站在一块!” “哈哈,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因为休沐时常在州府待,对于姑娘间的往事,却是有些明白。”陆思昭捻须,笑起来:“你以为那个黄清欢是善茬么?” 那个身材匀称的小袄姑娘,虽不及秦柳依妩媚迷人、躯体窈窕,可脸蛋上总挂着阳光灿烂的微笑,望着活泼可爱极了。 “她还能怎样?” “她啊,心机深沉极了,不然也就不会带来盛竹涛。” “盛竹涛?” 陆思昭点点头道:“就是那个最后向秦姑娘作揖的男子,手上捧玉骨扇的盛竹涛。” 陶夭夭看得出自己送的、五贯钱一把的扇子同那玉骨扇比不了,于是在其他地方找回场子。 “无论是气质、样貌,京哥哥可都被他好得多。” “嗯?”李动不得不斜过眼来,向这妮子瞥望。 她却只是吐了吐舌头便不再理会,继续和陆思昭说道:“带来一个盛竹涛,就是心机深沉了?” “其中的因由啊,陶丫头是不知道。”陆思昭回忆着:“大抵是三四年前吧,这个盛竹涛常常一掷千金,想和彼时是花魁的秦姑娘欢好。 “可秦姑娘偏偏不喜他这般只知挥霍的公子哥,反倒是和一位穷酸书生相悦上,据说非但与了身子,还赠送盘缠,供其上京赶考。” 陶夭夭一怔,听来像极了话本小说里的故事。 于是也不插嘴,让陆思昭继续念叨。 “秦姑娘的眼光的确独到,被她看上的卢书生确实高中了。可她虽能辨识得了才华,于人心终究是看透不了。 “卢书生一朝登科,心性自然变得迥异,不由嫌恶她的出身,差人送还了银两;经由此事,秦姑娘心灰意懒,这才隐没到秋梁镇上。 “而那位黄姑娘则趁着她离开一举夺得榜首。原本阳光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就好,可她非但追来,还偏生把盛竹阑捎上,即是耀武扬威,也像来看笑话。” 如果真如陆伯伯所讲,那么这个黄清欢,还真有点儿小混账。 可陶夭夭当然不肯在错怪秦柳依这件事上认错,于是挑刺道: “陆伯伯怎么会如此清楚的知晓?” “呃——” 文儒中年一时语塞,觉得在陶丫头面前承认自己总去红楼,怕是不太好。 可他就算不做承认,陶夭夭也已默认,插科打诨般拦在李动的身旁,故意隔开他,道: “一定是常去那种烟花柳巷,陆伯伯坏坏,不许你和他多有来往。” “嘿,你个丫头……” 陆思昭被她的胡话气得大叫。 …… 陆思昭没有继续深入西镇,而是在半途中与三人分道;临别之际,不忘对李动作揖。 “那便全然拜托李堂主了。” 直到他身影消散,余下三人才继续前行,来到“卜”字型的岔路口,小妮子忙不迭地挣脱李动的手。 “怎么?” “再往前走,堂中子弟随时有,若是不小心被撞见,闲话可就多了。” “多些闲说倒也不错。” “谁说不错了?”陶夭夭狠狠剜他一眼,道:“你都还没有狠狠追求过我,被他们知晓我就这样沦陷,该有多没脸面啊!” 李动笑道:“那夭夭沦陷了么?” “哎呀,不与你说这些。”小脸悄然就绯红了一片,连忙羞涩着跑到了前面。 陡然,就只剩下李动和宋今朝在这条歪七扭八的巷弄里肩并肩。 宋今朝托着肚皮,一大半的海鲜都是由他消灭,哪怕已走了一圈,还是觉得沉甸甸。 他陡然道:“李姑爷。” “宋舅舅。” “其实么,看着夭夭和你走到一起,俺就是觉得要比那个劳什子的慕容京好多些。” “多谢宋舅舅的认可。” “先别急着谢,”宋今朝一手扶墙,一手摆正快被甩脱的草鞋,再用摸过脚的手去剔嘴里的渣屑:“虽然俺不反对你做陶家姑爷,可现在你和夭夭的进展,是不是快了点?” “既是两情相悦,自然朝夕必争。”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宋今朝向他盯凝起那双大小眼:“希望如你说的这般,可得对俺‘大马金刀’的外甥女好一些。” 他语带威胁。 出了曲巷,就见陶夭夭等在了堂前,望着二人出现,她杏手于背后一别,做足了准备,不给李动偷牵。 宋今朝本想叮嘱什么,可感受到浓情蜜意缠绵在二人间,只得赶紧头也不回地溜进里面。 “你待会儿去哪呀?” “待会儿还不知道,现在却是想去夭夭的闺房转一圈。” “哼,别想了,今天没门。” “没关系,来日方长,说不定哪天就住到你隔壁,再寻个空隙睡在你的旁边。” 陶夭夭道:“那我可得折磨死你。” “敬请,反正每一块肉都属于你。” “略略略,”陶夭夭又吐出舌尖:“你的肉是臭臭的,人家才不要哩。” 李动专门趁她调皮之际,将那高挑的鼻子在指上拿捏。 “你干么……”毕竟是在堂门前,她怕极了被人看见。 李动在她的鼻翼上紧紧捏:“放心,现在没人。” “哎呀,你不许用力,会被捏坏的。”陶夭夭娇声抱怨。 “才舍不得捏坏呢。”感受完鼻上的弹性,满足了心意:“回去了。” “回堂里?” “打算偷个懒,”李动摇摇头:“回宅邸。待会儿忙完了,你过来?” “才不要,和你独处宅子里,不就等同于送上门的羔羊,要遭你动手动脚,吃掉……哩。” 她自己把自己说得满脸羞意,怪死了眼前这个臭男人、坏东西,在他脚背狠狠跺上一脚,丢下一句“你走慢些”后,飞也似的逃离。 …… 宅邸和武功堂离得不远,片刻后,李动已然踏入小院。 他将每一片墙篱都摸抚了一边,这才找出一个深广而牢靠的布袋,开始收拾房间。 最下面,先用一层棉絮铺垫,接着才裹起压箱底的玉片、银票和两贯又六百五十文,于上面盖起更替的衣物,最后再将对自己颇具意义的《三字经》、十多年来的读书笔记、祖父记载的「十四羚」讲义,和三本由老丁哪里买来的黄皮革图书置放在顶。 不由得有一声唏嘘。 他竟因此而瘫坐在地。 可我到底还是把你往后的日子安排妥定,也算是对得起你。 安慰自己的同时,目光倏尔向桌脚瞟去。 桌脚下仍然夹着一张轻薄信札,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姓。 他不由地带上好奇,将一个个名字认清,中间一行有五个名字最惹他注意,分别是吕子衡、杜如嗣、方玄龄、郭逸云,还有……慕容京! 第三十二章 陌生的聚宝堂 「前情提要:回程途中,从陆思昭口中得知黄清欢的心机;把陶夭夭送回武功堂后,李动返家,寻得布袋,将重要东西包裹;随后在一张信札上,发现慕容京的名字竟在其中。」 …… …… “还以为把偷出来账簿交到慕容京手边,就可以让那个窝囊废死绝,顺便把给他领路的张疏凡也拉下来。可不知这窝囊废走了什么狗屎运,竟凭着三言两语和一纸劳什子的请款单,就糊弄了过去!” 距离钓鲤庭的发难失败已经过了一整个日夜,由梁文种的口吻里依旧能听到不甘愿。 坐在靠椅上的许徕衲却是笑容满面:“事已至此,何苦多做埋怨;文种啊,莫要只顾身后身,而不看眼前路。” “师傅啊,您是不知道,就在今天,陆思昭赶去和宋今朝与李动见了面。” “哦?”许徕衲幽幽一笑,道:“咱们这位难得下来的陆堂主,又打算爬回墙上?” “您就一丁点儿也不急么?” “心浮气躁,步子难免迈大,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啊,可不能再被扯着蛋了。” 许徕衲指尖在桌案轻敲,每一敲,即是一种判断;当他把眼前时局判断完后,弹动的手指便也停下。 他接着道:“老夫向来认为两边都想沾的墙头草,可堪利用,却得不到重用。本还苦恼往后该如何抛开,他自己跳船,倒也省却诸多麻烦。 “至于他今日贸然出手,老夫也想看看能搅出多些风浪来;不急,先由着他作乱。” “那陆仞山呢?” 对于这个抢了自己女人的关系户,梁文种一向没有好感,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放心,仞山可比你要乖,完全可以交由千菡看管;倒是你,可得多忍多耐,莫教仞山找到蛛丝马迹、把柄破绽。” 梁文种面色一红,显然听出许徕衲是在责怪前些天自己与许千菡幽会。 好在除此之外,许徕衲对偷情的二人再无甚怨怪,吩咐道: “现在你要做的,是想方设法将南账房的身份保下来。” “那窝囊废有胆子将我搬开?” “李动没有,为他指点迷津的高人却不会没有。” “那窝囊废身背有高人?” 许徕衲道:“老夫也是放胆一猜。请款单……就连老夫都没注意到这个破绽,李动或许细心,却未必有那个脑筋。” “您是把他给吃准了。” “一个被老夫骂了五年的人,脾气、秉性,自然摸得清白。明日你去聚宝堂报到,看看他是什么打算。如果对你施展雷霆手段,背后之人必定果决猛敢;如果对你采取明升暗降,这人无疑谨小慎微。” “倘使他什么都不想对我干呢?” 徒弟的这个问题可把师傅都给问倒了。 许徕衲琢磨了半晌,才笑道:“那你就替为师问问,他脚下的狗屎究竟要在哪里踩。” 而第二天,梁文种简直都想蹲下身向着李动鞋底看! …… 当梁文种像往常一般踩着巳时准点到来,李动正与温良急急忙忙往堂外赶。 二人在堂门前插肩而过,眸眼顾望时,他分明还能感觉到对方习惯性惊骇地将目光避开,稍略颔首后,便从吉星街跑开。 何事这么赶?就连批评我的空闲都抽不出来? 梁文种轻哼了一声,对着那窝囊废的背影啐痰。 再往里走,倏尔见到了原本堂里没有的欢快,子弟们的脚步再不似以往那样紧赶慢赶,而是由着自己的速率或快或慢,时不时还敢站定闲谈。 “做什么呢?谁许你们这般闲散了!” 梁文种像往日一样数落。 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以前的堂中子弟遭他催促,只敢听命行事;而现在,却有三四人不满地扭头,朝他顶嘴。 “李堂主许我们这样干的。他说了,忙得时候就当马不停蹄的忙;手边若是没事,就歇下来,不必装模作样。” “他当然还鼓励我们,若是力所能及的时候,也可以心甘情愿的到处帮帮忙。” 顶嘴反驳他的非但有长得就像刺头的男人,竟也有当着众人面说话就会脸红的女孩子! 陌生和疏离的感觉顿时朝梁文种罩来,不过才没来五六天,他仿佛对聚宝堂不再了解。 刻下,梁文种恨不得将耳掴向着那三四人的脸盘大甩。 然而就在他刚把右手提起时,除了那个女孩子,其余人岂非也胳膊一扬。 梁文种当然明白自己和武功堂的胡千一不同,多出一只手,就绝不可能打得动;于是提起的右手不得不插入发丝里,挠挠头。 一路咬牙含恨地往南账房走,来到门前,居然依旧上着锁! “丁三海,你居然开除了我的丁三海!李动,你触碰了我的逆……鳞……”梁文种痛心疾首。 他口中的丁三海,自然是那个在钓鲤庭上因做假口供而晕眩、面上往往是礼貌而周到的手下。 多少费劲、龌蹉的事,他都交由丁三海去做;现在丁三海走了,他简直如断一臂! 好狠,这招釜底抽薪,实在太…… “梁账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被轻唤 ……哎呀呀呀妈呀……梁文种眼睛干涸得都快要“流泪”了。 “三海,你还在!” “嘿嘿,”丁三海笑得很标准,道:“我当然在。” “赶紧的,把门锁打开。” “好咧。”丁三海麻利地掏出钥匙来,“啪嗒”一声,锁舌脱开。 终于,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堂口里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港湾了。 梁文种激动得阔步走入,一边走,一边道:“三海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赶紧同我交代一……” 他突然不说话,他清楚地感觉到丁三海并没有在身后跟上。 陡然回头,撞上的,依旧是那副面带微笑的模样。 “进来啊!” 丁三海却道:“梁账房,您的钥匙,我就插在锁匙上了。关门之际,还请记得取拿。” 梁文种咆哮:“丁三海,你什么意思?” 丁三海微笑道:“梁账房,希望您能尊重一下同事;若能喊我一声‘丁账房’,我会很愉快哩。” “放屁,你能是哪门子账房?” “北账房啊。”丁三海不因心中的喜悦,就让脸上的笑容改变分毫。 梁文种第一次觉得他那张笑脸令人憎恶! “那温良呢?” “温良升为了副堂主!” “我们聚宝堂什么时候有副堂主一职的?” “据说是和武功堂学的。那位调皮捣蛋的陶姑娘,此时已经是副堂主了。” 陡然之间,非但原本的手下与自己同级,更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踩在脑袋上面,这让梁文种如何接受得了! “王八蛋,李动你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聚宝堂迟早要毁在你个窝囊废手上!” 梁文种怒瞪着丁三海:“李动呢?方才急急忙忙,是去哪了?” “据说是北镇的生意出现麻烦,在我熟络之前,堂主和副堂主会先代我照看。” 第三十三章 生活不易 「前情提要:梁文种向许徕衲汇报最新情况;许徕衲不惧陆思昭倒戈,只盼他能回到聚宝堂。翌日,回来的他觉得堂里气氛不一样,丁三海倏尔与自己同级,更令他大感惊讶。」 …… …… 当李动和温良赶到“秋糕气爽”的时候,吴老板正将伙计的手紧握。 干了三年的伙计几次想要抽手,都不被吴老板容许。 他用长满纹痕的脸旁挤出一个笑意,道:“这些年辛苦你陪我风里雨里,听话,收下我的心意。” 见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去,伙计只好把吴老板临别赠送的一百文揣入背囊里,向赶进门的二人颔颔首后,始才一步三回眸地离开了铺头。 吴老板看着焦急赶来的李动,笑问道:“哟,李账房怎么有空?” 他显然还没有听说李动升任了堂主。 踏门而过的李动,脚步难免沉重,在那张两鬓渐花的面庞上呆望片霎后,记忆便开始回涌。 犹记得第一次收账是个冬日的午后,有些摊铺刁难他,故意差他在风雪中等候;在冻得浑身俱有些青紫的时候,吴老板满面笑容的招他进来烤火,非但痛快给了二百文铜钱,竹芯糕甚至也管够。 回忆总能教人眼波朦胧,他分外不舍道:“我都听说了。” “嗨,”明白他的来意后,吴老板笑得洒脱:“这么点小事,怎敢劳烦你百忙中往我这儿走!” 可来都来了,吴老板当然是愉快伺候。 揭下肩头毛巾,像往常一样清掸长凳,让李动坐下,接着又指了指温良鼻子,笑怪道: “一定是你又在背后乱嚼舌头。” 玩笑话温良已不知该怎么说,悄悄立在李动身后,伤感,沉默。 “当真决定不做了?” “不做了。”吴老板将毛巾搭回肩头。 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欣然接受,可当真说出口来,心尖还是划过一丝不可名状的落寞。 “为什么?”李动忍不住问。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竹芯糕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现在就连养家糊口也开始有些不够。” 这家名叫“秋糕气爽”的糕点铺,专卖秋梁镇才做得出的竹芯糕;这做甜馅的竹芯长在望川山里,是一种难得带甜的嫩竹,加上些碾打的手艺,也曾一时风靡。 因为靠的是山中竹,节省脚步,这才在邻近山峰的北镇开店铺,这才在李动的管辖中彼此相熟。 “这般差么?”李动料想不到。 “北镇的来人愈来愈少了,你知道缘由么?” 李动点点头。 七年前,由山上曾窜来一只白毛吊睛虎,伤人无数,最后是李动的祖父凭一杆重枪将它擒服。 “却也因此,致使没多少人有胆子来北镇光顾。” 所以做了五年北账房的李动,手底下打理的铺子只有十七户! 吴老板叹息着迎合:“是啊,没有新来的游客,也渐渐失去了老顾客……” 一些爱吃竹芯糕的人岂非愈来愈老,不是被儿孙接到了城里,就是颐养天年去了乡下,以往一个月总有几次能见到,而现在,几个月方才有机会相碰。 用脚也想得到“秋糕气爽”少了许多收入。 “何不去年轻人爱玩爱逛的凤凰集支个摊呢?” 刻下李动即已成为堂主,吴老板只消一句话,自然会鼎力帮助。 吴老板却只是微笑着晃头:“那样我又得多付一个二百文了。” “事实上,”他接着道:“只要不赔,我就已然谢天谢地了;不敢也不信在凤凰集里摆个摊,就得以赚钱的。” 温良提议道:“何不找人谈谈寄卖呢?” 这一点吴老板倒不是没想过,可竹芯糕在“秋糕气爽”卖三文钱一块,本身是靠着薄利多销来赚;若是放在别人的摊铺里寄卖,收益至少得减半,辛辛苦苦,又是何苦来哉! 在知晓了他的担心后,温良又出主意。 “让寄卖的摊铺自个儿提高售价不就行了?” “大抵是不行吧。在家家户户都会做竹芯糕的秋梁镇里,一块糕点若是卖到五枚铜板去,简直要教人觉得不可思议。” 用不着吴老板回答,李动就已然替他否定。 温良又有了提议:“在秋梁镇卖五文钱或许不可以,然而在没吃过竹芯糕的沧粟府,卖七文、十文岂非都行!” 想出解法的温良兴奋地摩拳擦掌,眼底带着灼热,直勾勾向吴老板凝望。 吴老板感激他们为自己绞尽脑汁,踱步走至作坊,给二人切两块竹芯糕。 青色的糕点软糯糯,嚼在嘴中,甚至还有些弹牙。 这味道李动再熟悉不已,难得怀念娘亲模糊身影。 “怎么样?” “又甜又糯!”温良佩服得把拇指竖起。 吴老板拍了拍二人的肩,叹道:“可只要放置时间久一些,它就会变得又酸又硬。从秋梁镇到沧粟府,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四天;等到再摆上架,怕是连三文钱都卖不出去。” 听罢他的话,李动出声叹气,道: “赚钱可真不易啊!” …… 无法令吴老板回心转意,李动唯有和温良悻悻离去。 吃过午饭,回到堂里,陡然就见到梁文种和陆仞山皆在书房前等着自己。 撞上这两位对自己知根知底的账房,李动多少是有些怯懦的,接见的时候,不由得喉头发紧。 妈耶……梁文种做什么这样盯凝我,不要跟野兽一样张大口! 梁文种瞪圆眼睛,一坐下就张嘴指责刻下堂里的风气,随后又斥怪李动任人的不智,在自己南账房缺欠五百两的事情上,则是轻轻带过。 东账房同样让人头疼。 陆、陆仞山,你好像,好像已经宣誓半个时辰了……有完没完啊! 在李动面露绝望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始总结。 “……往后,我一定带着聚宝堂和「义气帮」,攀登另一座高耸的山峰!以上!” 李动鼓掌:“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往后,二位一定还要再接再厉,再接再厉。” 跟着,赶紧差温良把他们送走;待其回来,立刻合力将门扉闭封,用背脊抵着,泄气般在地上瘫坐,吐出一口气后,浑身放松。 “噗——” 温良不由得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试图散躲。 李动道:“对不起,有点太放松了。” 把窗户打开,透了透气之后,温良问道:“堂主,怎么觉得,从头到尾,你都被压制了?” 我,聚宝堂堂主,「义气帮」里五大堂口之一,普通人怎么可能把我压制?还不是那两个人太可怕了! “咳……咳……大人该有大量,我怎么能同他们计较!” 李动高仰下巴,心虚不让温良看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温良崇拜啊! “从现在起,他们你得好生盯紧。” “小的领命!那您呢?” “从现在起,我得回家睡个觉去。”他想听听淡漠男人的建议。 …… 李动果然回到家里,刚欲陷入梦境,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宅门居然被人踹烂开去。 他不明所以,连忙出得偏屋,陡然就见七八个人影。 他尚未出声询问哩,却是那群人的领头抢先喝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这已不是你家,所以我劝你赶紧离开,请。” 那领头肯说“请”,至少证明他对李动还有些客气;可当李动坚持不肯离去,他便再没了好言相劝的脾气。 “扔出去!” 李动果然被他们扔出宅邸,那只臃肿的包袱也被扔在了他的怀里! 第三十四章 不当堂主好不好 「前情提要:李动赶至“秋糕气爽”,始从吴老板口中得知近来生意不好;回到书房,被前来复职的梁文种和陆仞山骇得一惊一乍;在自己家,又被莫名出现七八个男人扔出门去。」 …… …… 睁眼,只看得见比暗夜还要深邃的无边冥玄;他还是趴着的,乏力感充斥着全身。 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深吸一口气,咆哮之声宛若要将漆黑嘶裂。 “滚出来,王八蛋!” 一肚子怒火简直要把整个梦境焚灭。 就连头顶的金光也忍不住颤曳,屈服着,洒在他的面前,顺便照亮那些横七竖八、交错纵落在一块的锁链。 李动大踏步向前,压迫感剧烈,非但逼退了飘弥在空中的颗粒,更使无心的锁链仿佛都开始悚惧。 把两袖一捋,露出一双惨白、细弱的双臂。 没有两膀子力气的书生,不顾一切地将直插天海、深陷地渊的锁链紧攥,整张脸面上爬满四十九条皱褶,全部都是因为狰狞,利齿猛然嗑在一起,狂肆地把粗壮铁链甩晃起。 二三十根锁链向来纠葛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根被甩动,其余也追随着摇荡不已,一时竟似有了把苍天拽塌的磅礴巨力。 原本稳当困在里头的牢笼无法不跟从铁链的疾旋而摆动,像极了一叶置身在波澜海涛中的扁舟,不能自我掌控,唯有被打来的潮水翻覆、颠簸。 “别摇了。” 牢笼里总算有人出声说。 说话的是淡漠男人,不再淡然的淡漠男人。 李动的回答是嘶吼:“滚出来!” “不出来。”淡漠男人答复得干净利落。 于是李动更加用力地向下扯动,恨不能扯断锁链,让铁牢向地面栽落;可人力有时而穷,他终究没能断开比自己腰还粗的锁链。 挫败感并未令他放弃,而是加倍燃灼从肚子直蹿上脑门的怒火。 “噌”的一声,也不等待抖晃的链子停落,他已经在勾脚搭手。 “不出来是吧,好,我上去!” 这是他第二次攀爬锁链,上一次战战兢兢的几乎攀了一整夜,可现在,无尽的怒火让他变得奋不顾身,手脚陡然敏捷,半个时辰不用,就已在牢笼前出现。 大口呼吸的他,显露出一张憎恶的脸,睚眉眦眼,朝牢中望却,立即迎来幽光一片。 幽光自然是淡漠男人的双眼。 李动克制不住身体,猛然冲前,一抬脚就踹在铁柱上面。 “嗙——” 幻梦中立即是一声振聋发聩的闷响。 幽蓝铁柱上的寒气被踹得向外扩长,将触及的一切结成冰晶,又在碰到燥热的李动后融化作水花。 他指着淡漠男人的鼻子骂道:“你个细狗、畜牲、王八蛋!” 淡漠男人立在光芒之外,幽微苦叹:“何必把我骂得这么厉害?” 李动恨不得往他脸上砸臭鸡蛋,只可惜手边没有那只盛蛋的竹篮。 一双手把在牢门上,想学上次那般奋力拉开;可与此同时,只见淡漠男人骤然一矮,斜着背脊向后倾蹲。 李动拉扯的牢门始终不开分毫,淡漠男人歪斜的身形兀自不倒。 定睛一看,赫然发现淡漠男人两只手上各扯住一边裤管,而裤裆则穿牢门与铁柱而过,刻下竟形成了一把韧劲十足的裤锁。 只要他不松手,牢门就没有打开的时候。 可惜李动没有拿上一把剪刀再做梦。 当然,也并未就此束手,而是咧开森牙,阴狠地道: “不出来?好,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 目光一抖,全力搜锁,搜寻那把自己为淡漠男人解开的牢锁。 然而他看了一圈,也不见锁踪。 “别找了。” 淡漠男人平静地说,然后慢慢举起手。 手里面当然有一边的裤管,裤管中,还捏着一把曾经束缚过牢笼的金锁。 淡漠男人显然预料了李动所有的举动。 李动恨,恨得直往牢柱上砸拳头。 “咚咚咚”的打砸声和上“啊啊啊”的怒吼声,响彻于黑暗。 半晌,精疲力尽的他只剩余力在地上瘫坐,脑袋埋在屈起的膝盖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卖爷爷留下的宅邸?” 祖父用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间临着河畔的宅邸,里面更是充满了他打从四岁起、一路长大的记忆,却被淡漠男人无情地售卖了出去。 李动落寞不已,哪怕被许徕衲骂成狗,也不曾像现在这般萎靡。 “你选的啊。” 淡漠男人叹了口气。 他委实给过李动别的建议。 如果李动听他的话,向张疏凡求情,不想被拖下水的「义气帮」帮主,应当是会欣然掏银子补窟窿的;只不过聚宝堂堂主之位,大抵要失去。 当时就看得出李动不是很愿意,毕竟一个月十贯钱的位置,还挺稀罕哩。 所以李动才会问询,有没有其他法子可行。 淡漠男人接着道:“我告诉过你,这个法子代价不轻,你的回答是重不过性命就行。” “你却没说我会丢了宅邸。” “一个宅子而已,即便满载回忆,也重不过你的性命。” 淡漠男人接着道:“何况凭你现在的面子,想在三天内变出七百两银子,除了变卖宅子,实在没有其他法子。” 李动很丧气:“我不当这个堂主了好不好?” 他只想把宅邸拿回去。 “事已至此,恐怕不好。” 这世间本就没有一件事是反悔就可以的。 淡漠男人继续安慰道:“不过你大可放心,虽然今天来的是一群粗鄙男人,可宅子其实卖给了秦柳依。” “秦柳依?就是那个,风雅集的秦柳依?”李动陡然抬起脑袋,眼里有光,向阴影里的淡漠男人看去。 “就是她。你也知道秦姑娘是多么妩媚俏丽,宅子被这样的美人儿住去,祖父在天之灵,想来也会开心。” 李动拨浪鼓一样地点头,显然也很是同意,只是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情。 “那奶奶的在天之灵呢?” “呃——清明烧纸的时候,你恳求她少给你托些梦就行。”淡漠男人赶紧转移话题:“况且我和秦姑娘还做了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三年之内,我都可以找她把宅子买回去,多花些银两而已。” “要多少?”李动猜到是个不小的数目。 淡漠男人道:“一千五百两。” “一千五百两!”李动瞳孔抑制不住地颤跳,连带着灵魂,一同震惊道。 他拼命摇头,也压不下震惊,咽了口唾沫问道:“宅邸你卖了多少?” “祖父的宅子值得一千两,只不过事发突然,着急用银子,才卖给她八百两。” “三年就几乎翻番?” 淡漠男人轻松道:“如果不是因为值当,秦姑娘又怎会那么痛快答允?有我在,你又具备聚宝堂堂主身份,只消为帮派做成一两单大生意便足矣。 “何况我们运气好,在宋堂主提点了请款单后,只搭进去二百两;如此算来,还差九百两!” 李动摇摇脑袋,想起吴老板的落寞,感慨万千:“哎,哪有你说的这般容易啊。” 淡漠男人紧紧盯凝他,古怪道:“容不容易尚且不论,你刻下是在哪里睡觉?” “西镇上的一个破庙啊,怎么了?” “我都给你安排了妥当,你大可去找陶姑娘,干么要睡在破庙?” “我哪知道?每次你占用我的身体做事,醒后都跟断片了一样!” “呃——”淡漠男人挠挠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确断片了。” 不论醉酒或是晕倒,接下来发生什么,当然都不会知道。 李动拉回正题,道:“我怎么就不能在破庙睡觉了?” 淡漠男人十指不知该怎么比划:“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在飘?” “什么意思?” “看看脚下。” “哇!”李动赫然发现自己的双脚竟在梦境里悬空:“怎么回事?” “或许、大概、可能是在庙里被人拎起来了。” “不会吧?” “你醒过来不就知道。”淡漠男人突然打开牢门,重重在李动胸膛踹上一脚。 “王……” …… “……八蛋!” 李动陡然醒来,就见自己正被一人揪着领子抬悬起来。 那人一声冷笑,扭过头道:“老大,他正骂你是王八蛋呐。” 第三十五章 死里逃生的五兄弟 「前情提要:冲入梦境,李动找淡漠男人算账来了;男人料到有此一刻,脱下裤子做门锁,挡他在牢笼外侧;挑明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又告知他,赚钱是取回宅子的唯一方策。」 …… …… 甩脱开脑筋里的昏昏沉沉,于朦胧和清醒之间,听得这人接着道: “老大,你该是相信我眼力的,他确实和黑衣人是一伙的,当时就坐在摊铺上看着,见我们败走,说不定还咧嘴笑话呢。” 一头雾水的李动看着将自己拎起的这人满面阴森,赶紧大叫:“冤枉啊,我根本没见过你们呀!” 那个被唤为老大的,刻下正在一处避风的角落,刚把一个年纪十一二的孩子安顿。 他掌中有从孩子手里取下的小刃,一边起身朝李动踱来,一边翻飞把玩着。 若是被那刃锋刺进身体,该有多疼? “这位老大,你别,别乱来啊……我真心好冤枉的!”李动魂飞魄散地大叫道。 三十来岁的男人将小刃竖在嘴边,道:“嘘,小点声,五弟刚刚睡沉。小家伙最是有精神,好不容易睡卧下去,我们可得趁这个空,好生歇着。” “啊?” 他不是来弄我的呀!表错情的李动居然莫名有些失望。 “老三,放这位兄弟下来吧,人家一嘴口水,即便说了王八蛋,想来也是骂梦中的别人啊。” “兄台明鉴,我的确骂的是卖我祖宅又踹我出来的那个王八蛋。” 这位老大明事理的呀! 那面目阴森的老三终究是听男人话,只是不管李动能不能站稳,陡然就把双手撒开了。 眼看屁股就要与地面疼吻,庆幸有男人伸臂拦下,阻止了他继续坠落的势头。 提正他的躯体后,男人将小刃插回腰间,笑笑,道: “过来喝口汤,暖身子。” 庙外的夜风“呼呼”大作,啸声四动。 角落燃着一堆篝火,悬吊的锅里煮着野菜、草根,虽填不了饱,却可教饥肠温热,更何况李动还确实嚼到了一块碎肉。 相互介绍后,他总算认得了眼前五人。 众人的老大叫做陈琛,三十二三,是荆琅州人士,家道中落之前,是开武馆的,手上的功夫始才不错。 陈琛是极有气度的,否则也不会让出最后一口汤,给李动这般的陌生人。 按他的话说:都是潦倒江湖的沦落客,萍水相逢,理当相互帮衬。 倏尔听闻一阵剧烈咳嗽,那是倚着斑驳土墙的段远河。 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一直靠在旁边,默不作声,若非实在压不住肺痒而咳嗽,绝没人以为他是醒着。 正因为他的沉默,陈琛也说不上他是哪里人、结拜之前是干么的。 段远河连忙用手将嘴堵住,可终是由指缝中吐出一片血雾。 “二哥,你不要……呜呜……有事啊,二哥!” 先前还满脸阴森、揪拽着李动领口的老三霍国民,在段远河的面前,居然哭得不知所措。 一问才知,几日前被折断了手指的他始终恼恨,二哥为了替他消气,才拼着一身积攒的伤,于昨天再闯海港的。 谁知竟在港口遇见一个黑衣人,无论武功、阅历,都比段远河深,以致于在对轰当中败下阵,内伤自然更沉。 年纪与霍国民相仿的李动可以体会他的彷徨,想要安慰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出声。 老四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叫沈明哲,由气质上来看,倒与李动一般,是个读书人。 此刻,他赶紧摸出一本残缺不全的医书,凭借火光寻看着,翻到有用的章节后,指挥陈琛用指力戳点护肺的经脉、穴位。 一阵看起来算不得靠谱的点点戳戳过后,段远河的面庞悄悄恢复血色,居然当真不再咳嗽了。 三个人这才长气一松,向下瘫垮。 “嗯,怎么,了?” 先前睡着的孩子挺起身,声音软糯地问。 “没怎么,没怎么,小虎继续去做梦,梦里有好多糖果的。” 陈琛连忙用目光示意众人不要说话,随后手掌搭肩,慢慢又抚着尚算是孩子的郭小虎重新躺倒、睡下。 五个人能结为异性兄弟,是残酷的缘分。 船难夺走了陈琛的女儿、霍国民的兄长、沈明哲的爱侣和郭小虎的所有家人。 而他们,却奇迹般活了,在段远河的拉拽下爬上一根腰宽的圆木杆,在江海上浮浮沉沉。 饥饿是难耐的,可更要命的是口渴。 在连段远河都以为将要渴死的时刻,天上居然飘落了蒙蒙细雨;在郭小虎几乎就要饿扁之际,竟有不长眼的鱼被圆木杆撞晕了过去。 他们就是靠着四五次这样的奇遇和一股向东吹的风力,于海上漂流了七八天后,总算抵达了秋梁镇里。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命不该绝哩。” 说到这里,陈琛的眼睛忍不住有了晶莹,显然是想起了死丧在海里的爱女;那个十一岁、脸上总是弯着酒窝的瓷娃娃,再也不会钻入他的臂弯,噘起嘴巴撒娇了。 他忍不住把沉睡过去的沈小虎抱紧,似乎是将对女儿所有的爱,都灌入他的身体。 “那陈大哥往后有什么打算?” 震惊于他们的遭遇,李动不由自主地问去。 陈琛想了想,道:“至少先要活下去,既然老天爷多给了我们一条命,就不能随随便便死在阴沟里。” 众人现在岂非还是得不到外人尊重的衣衫褴褛! “活下去以后呢?” 陈琛道:“然后再看着兄弟们都有出息。 “老二的身手没人可比,只消再给他一些时间,教他多学几套本领,说不定能当个州府第一; “老三很有眼力,不是说老远看见你,而是他的眼睛有看透本质的能力,他要学会耐下火气; “至于老四,他值得有一间书屋,他喜好看书,若能靠自己的喜好养活自己,那是他的幸运; “老五么,开开心心的长大就行。” 这也是他对女儿的希冀。 “那你呢?”李动问:“当大家都有了出息后,你想干么呢?” “出船。” “还要出船?” “不是不知悔改,而是海阔天空,任君恣意游转。你知道么,在我们大荒,只要出船,即便逆风,走得都要比曲曲折折的陆路快。” “快多少?”从小都在秋梁镇的李动新奇地问道。 “十天的路程只消五天,七天的路程缩至三天,至少快了一半。”陈琛的脸上满是兴奋之意:“想想看,在风中张开双臂,脚步不动,就能行遍四海,是不是同翱翔于天的飞鸟一般。” “还是不一般的,”段远河难得开口道:“飞鸟的体型没有你笨重。” “的确不一般的,”霍国民居然也笑道:“飞鸟的视野可比你辽阔。” “应该不一般的,”沈明哲想破脑袋道:“飞鸟的知识也较你深远。” 陈琛道:“嘿,你也跟着他们放屁?” 沈明哲摇头晃脑道:“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飞鸟何止行万里,应当是比我们见多识广明事理……” 李动看着他们,想想自己,只觉得五人浪漫不已。 第三十六章 李动的钱辙 「前情提要:醒梦后的李动果然被拎吊着,庆幸那群人的老大没为难,命人将他放下,邀请喝汤;透过谈话,李动知晓了五人是经历船难的结义兄弟,一起努力奋斗着活下去。」 …… ……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边是轻微的声息,像极了夏日里不甚经意的蝉鸣。 段远河却因此而苏醒,眸子里一阵冷冰。 打从与其余四人结义已将近三月余,日子虽然常常是无饱有饥,可到底比刀锋掠骨来得轻易;可他却从不曾放松警惕,特别当有外人挤在一起。 眼睛半睁半闭,首先确定时辰是几许。 苍白的光束透过檐顶的窟窿洒落在庙里,空气中多少还带些雾气,应是卯时无疑。 篝火还余有火星,兄弟们都在温暖中以最舒服的姿势睡去;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时辰并不该醒,然而这人却开始动静。 这人似乎是叫李动,并不是个好听的名姓。 段远河确定李动不是被尿憋醒,因为对方始终没把腰带解去,反倒是蹲在那个大得有些离谱的包袱前,来来回回地摸索东西! 在摸什么? 段远河不由得更加警惕。 他有过类似的记忆,孤山老林,破败的庙宇,不期而遇的人群,于夜深人静时,各怀鬼胎地抽出藏在包袱里面的刀具,企图趁着旁人睡去,出刀剜心。 剜出来的心大抵会被高价卖进黑市里……段远河打断那人的鼻子时,忍不住思绪。 而被打断鼻子的那人与眼前的李动实在有太多相似处,譬如同样长得人畜无害,同样看着体弱多病,同样是两臂纤细! 可那人不动声色地把活人剜成了尸体,这个李动又将何以? 但见他扭过身形,手里果然捧着东西,旋即一步步向老大陈琛走去! 段远河赶紧将虎爪捻紧,只消对方的刀锋一露,他便会扑上前,先把持械的臂腕抓拧,跟着竖捶肘里,再以利爪锁困单薄的肩颈,若是执意反抗,不介意再来上一记「黑虎掏心」。 白光照在李动手里,并无银光烁烁的寒意。 段远河的瞳孔越缩越紧,随时准备在对方露出不轨后,迸冲出去。 李动已至陈琛跟前,骤然蹲倒! 直到李动背负起包袱走出破庙,猛虎也不曾出笼。 段远河朝他的背影远远追望,不明白对方为何将一贯钱留下……一两银子不是更好么! …… 晨风萧瑟,李动第一次没能走过咏定桥。 心中空落落的走在通往聚宝堂的街上,想着两天前,他尚有得意与风华,还有女孩子要给自己生娃;刻下背负包袱的他只得把脑袋缩着,遭人赶出家门的落魄不愿被见到。 好在天色毕竟太早,过客终究太少,没被熟人瞧得我现在这副模…… “堂主!” 耳熟能详的声音打破了李动自我安慰的想象。 温良颠着快步,笑嘻嘻地在吉星街截住了他。 “呃——你,是不是有点早?” 李动最不愿见的就是他。 近来为了得到提拔,温良每天都狗腿地守在门堂,难免让潦倒的李动受不了,这才抢在街上只有早食摊老板和堂里门房的辰时,赶着走出破庙。 可不料依然碰到。 温良干巴巴地发笑,眼珠子一转,立即解释道: “嘿嘿,事情是这样。昨晚和媳妇儿吵了架,火气一上来,就把她赶去屋外了。这不,早上温度低,虽然气没消,还是担心她着凉。所以借故早点来堂里上工,好让她能在温暖的房里多躺躺。” 一边说着,一边同李动跨过门堂。 掠过钓鲤庭时,李动忍不住夸道:“想不到你人不咋样,对老婆是真的好。” 孤家寡人的他满心敬佩,恨不能给温良鼓掌;可惜双手不得不将背后的包袱抓牢。 “哈……哈哈。”温良苦笑,搭了把手,跟在李动后方。 入得书房,把包袱搁下,两个人一块气喘吁吁。 温良很好奇包袱里究竟装了什么,开玩笑道:“堂主,您这是把家给搬空、逃难来了?” 他绝对想不到这随口一说的话成为了催化剂。 “我没,没有家……呜呜……了。” 李动憋了一晚上,刻下再忍不了,在自己十足信赖的朋友兼手下面前,彻底爆发。 “爷爷……呜呜……爷爷留下来的……呜……宅邸,我没能守……守好……” 他揪住温良的领子。 人们都说女孩的眼泪让人无措,温良只觉得男人的泪珠子也教人心慌! 他安抚道:“堂主,这是怎么回事啊?您,您先别哭呀……都会过去的,不是还有小的在么!”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犹豫着该不该将对方的肩膀搂上,然后浑身打了个哆嗦,痛苦道: “堂主,您这样,令小的很为难呀。” “呜呜呜……” 李动把最后一丝悲切都给宣泄掉,瘫坐在地上。 温良蹲在他的身畔,又问了一遍因由,他才把来龙去脉都给说了。 “啊?为了补缺漏,您把宅子都卖了呀?壮士断腕,您乃真壮士啊!” 李动揪着温良的衣服擤鼻涕,然后道:“壮不壮士,我不知道,可宅子必须得拿回来才好。” “您有挣钱的法子了?” “有啊。” “带小的一个?” “你打算投多少?” 温良从腰带、裤衩、鞋底分别掏出一枚臭烘烘的温热铜钱,拍在李动的掌心: “给小的说说哩。” “拿竹芯糕举例,我记得你说过,这种道地的点心,在秋梁镇卖不到五文,可到了沧粟府,七文、十文都有可能。” “小的的确在第三十三章说过,可吴老板也予以了否认。这种糕点要吃新鲜,经过四五天的路程,会难以下咽。” 李动道:“若是我们用冰镇呢?” 温良摇头道:“至多保一天新鲜。” 李动道:“倘使还能缩短一半运送时间?” 温良闻言,喃喃自语地掰着指头道:“也就是四天变两天,冰镇又保一天,甜糯的口感应该不会变,嘿,大有可为。” 他顶了顶李动的肩:“堂主,您打算怎么缩短一半运送时间啊?” “出船。” “出船?” “嗯,听人说,在我们大荒,即便逆风行船,走得都比陆路快些。” “商量个事呗?” “啥?” 温良在李动耳边道:“刚才给您的三文钱,可不可以还给小的,都是辛苦攒下的私房钱,拿去打水漂,还不如吃碗素面。” 李动赶紧把钱塞在自己的袜子里面:“嘿,还没尝试,你怎么就想着退却?” “堂主啊,水路的确是比陆路快些,可您若想靠这个发家致富,难免就有些不切实际了点。” “为什么?” “一句两句同您说不清,待会儿我们到港口,您自己个儿看看去。” 第三十七章 衰败的海港 「前情提要:李动留下一贯钱给五兄弟,背上包袱,朝聚宝堂走;本想着趁早避人眼目,却和温良撞在了狭路。书房里,他把悲伤向温良袒露,平复过后,讲述自己的钱辙。」 …… …… 差人打来一盆清水后,李动对着铜镜洗脸颊,温良用手舀水擦衣裳。 待到各自觉得妥当,互相审视一遍,又是一顿洗擦。 如此郑重,实在是因为今早是李动就任以来的第一个晨会。 晨会当然被安排在了钓鲤庭,站在湖庭上,李动无疑能感受到堂中子弟的灼灼目光,显然犹未忘却他在三天前的风华;偏生他没有半点印象。 在五六十双目光的凝望下,李动踱步至湖庭中央,双手也不知该合在腹前,还是叠到背后,因为紧张,浑身竖起汗毛。 生涩地颤抖着,他开始宣布起堂中的人事任命。 首先,为了严格把控各类款项流动、防止再有无端的缺漏,李动于堂中建立了一支稽查组,在每个休沐前,在各房的主动配合下,把账目核实一遍。 这支稽查组又以从西账房退下来的马平川领衔,之后将从子弟里挑选九名心细如发的组员,为聚宝堂守住第一道防线。 接着,李动又颁布了四大账房的更变。 虽然梁文种和陆仞山依旧出任账房,可在捅出那么大篓子的情况下,李动当然要给他们设限,于是彼此互调了房间,往后梁文种掌握东账房、陆仞山负责南账房的一切。 西账房自然不会空悬,而是从子弟里面升派了能力好、呼声高的沐念儿接任,也让聚宝堂里第一次有了女账房的出现。 至于北账房的人选,则委实让人惊呼连连。 丁三海在庭上诬陷李动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却肯不计前嫌,自是建立起心胸宽广、豁达大度的伟岸形象。 而温良,则是一举当上了聚宝堂绝无仅有的副堂主,权势地位更在四大账房之上。 明面上,他负责传达李动的命令,同时统筹四大账房的行动;实际里,当然是李动对上梁文种和陆仞山时的挡箭牌。 要不是看在一个月有三贯钱,同样害怕二人的温良才不肯接。 任命仪式在沐念儿作为账房代表的明志中落下帷幕。 返回书房,松却身子,喘匀呼吸后,李动和温良始才出发,去往海港处。 二三十个赤膊汉子依旧把圆圈围住,只点燃两杆烟斗,一人一口,深深吸吮进肺部。 温良示意了一番他们的吞吐,随后道:“堂主看到了什么?” “抽烟啊。” “抽得哪里是烟?是寂寞,蛋疼的寂寞!哎,一个个有手有脚的大好青年,居然沦落到闲得蛋疼的地步。” “何以会变成这样呢?” 温良道:“谁让我们秋梁镇小的可怜,哪里比得过沧粟府。” 他从裤裆里掏出一张大荒地图,接着向李动解释道:“您看看,我们大荒临四海、拥九州,我们所在的雍海州位居西边,有三个出海口。” 说罢,指了指秋梁镇、桑茗谷和浅潮城。 “好像是这样。”这还是李动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大荒地图。 温良道:“只以面积、人口来论判,沧粟府其实远远及不上溟波城和浅潮城,可为什么偏偏被它抢去当了州府?” “因为……因为……” 二十一年来,李动都窝在这座小小的秋梁镇上,眼里根本没有大荒、江湖,对这方面的知识,委实是欠缺的。 “因为沧粟府可以直通连接九州的水路。” 大荒有九州,虽然地势高低不尽相同,可简略来说,却是呈一个“回”字形的。 在这“回”字形内,又有一条纵贯四方的龙蛇江,流经九州,而与之接邻的城池,则在二百七十多年前,被婉朝的开国女皇定为州府。 嘿,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怎么会知道?李动瞪大了眼睛,盯凝对方。 温良内心亦是一片骄傲:老婆,我给你长脸了,没有辜负你每夜给我的教导吧! 李动囫囵吞枣地对地图进行观望,随后似要寻回面子一般,点头道: “现在看来,婉太祖的规划,格局真大。” 格,格局?这东西小的可没有啊! 温良搔了搔脑袋,对李动笑了笑:“是啊,是啊。” 至于究竟是何格局,二人心照不宣地都不做提及。 温良接着道:“从这片海向西望出去,大抵数千里,据说有个国度,叫海市,与我们有颇多的渊源、贸易。十年前,还会有渡海的商船,在秋梁镇往来。” 那时候,商船多数于浅潮城和秋梁镇登岸;运入浅潮城的货物当地售销,运入秋梁镇里的货物则是借由临近沧粟府的便利,改走陆路送往。 彼时,「义气帮」、「蓑衣帮」和「烛龙帮」时时会为了港口上货、卸货的苦力活而火并厮斗;接着,在一道政令下来后,打打杀杀和海市商船一并没有影踪。 “什么政令?” “凿运河。”温良长长叹了口气,悲凉地说。 他用指尖朝地图上一截水道指去:“这条由沧粟府直通桑茗谷的运河,原本是不复存在的,可当它打通之后,西海一下子和龙蛇江接驳。 “由海市来的商船只消通过桑茗谷的关卡,沿着运河一路顺风无阻,非但能入沧粟府,更可以沿着龙蛇江驶进大荒各个角落。” 这条陡然而生的运河对浅潮城的影响不多,商船照样会为四百万人口的雍海州第二大城送货。 可对于秋梁镇来说,陆路临近沧粟府的优势荡然不在后,港口的生意断崖斩腰似的萧条、低落,「义气帮」和「蓑衣帮」自然便抽开手。 “现在,每月会在秋梁镇登岸的商船,十艘怕是都没有。所以您固然有出船向沧粟府送竹芯糕的想法,现实却是一个无船会替您运送的死法。” 李动双手架在胸前,摊开手掌抚摸下巴:“当真这么惨?” “哎,「烛龙帮」为此,都炒辞两位管财政的账房了。”温良噘了噘嘴,道:“和港口签下契约,即便没有商船、无需运货,每天也要派遣三十人,守在岸上,看把他们闲得啊……” “如此说,港口运货的买卖,「烛龙帮」老早就不想要。” “谁想要谁是傻瓜。” “我想要。” “你傻瓜。” “嘿!” “我——我,小的是傻瓜。” “有没有办法教我看看最近有哪些往来的船舫?” “这好办,港口都有接驳员,出船、入船,都得记在本子上,与我们一样!您只消给点银两……” 第三十八章 行船记录 「前情提要:在李动作为堂主的第一个晨会上,他颁布全新人事任命;之后,同温良前往西镇港。从温良口中得悉港口衰败的过往;忽生好奇,想知道近来有哪些船出入海港。」 …… …… 任何情况下,一贯铜钱和一两银子都是等价的。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可在看待铜钱和银子的时候,人们的态度仍然不大一样。 就拿港口的看守说吧,当李动在他面前放落一贯铜钱时,眉头简直要往脑瓢的发际线上挑,可在望见李动又摸出一两米粒大小的碎银后,自然而然地展眉解颐。 “你看那些铜钱……” 不喜欢就还给我呗,我可有大把地方用得着。 想到为了看行船记录就得花一贯钱,差着九百两才能取回祖宅的李动肉疼不已。 “说吧,有什么想要?” 看守的目光掠过他,朝着周遭一圈打量,跟着,把铜钱和碎银一同扫进脚下的小包。 妈耶,你可太贪心了吧! 李动始才了解对方何以第一时间蹙眉急挑! 查了眼看守的体格,发觉同自己大小差不了多少,立即撸起袖子,就准备寻他讲理算账! 当然立刻就被温良拦下。 看着李动一脸因多花了钱而气恼的模样,温良恨不得拿毛笔沾墨水,将“切莫赔了夫人又折兵”写脸上。 比起李动来,温良无疑圆滑多了。 “爷,我们只是想借您的行船记录望一望。”谄媚露得恰到好处,更带着讨好的微笑。 李动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子,怎么对谁都是一副狗腿的面貌?我就不一样,我有脊梁,教我向这种人点头哈腰,办不到! 可你若是质疑他为何在许徕衲和陶夭夭的面前那么窝囊,他会认真地告诉你:“那不一样,谁让他们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泼皮恶霸。” 如果被陶夭夭知晓了自己被分划为“恶霸”,就又要给李动松一松骨头了。 看守闻言,大剌剌地把记录的本子摊在桌上,只有一个要求: “不能带走,就在这儿看。” 倒是没有出乎温良的意料。 他陪着笑,半截身子通过圆窗钻进哨岗,一边翻查,一边给李动口述。 李动并没有过耳不忘,赶忙拾起一块带着尖峰的锐石,拉过温良的臂膀,在血肉组成的内臂刻下。 为了温良着想,李动还好心地不往太远追溯,只要求他汇报近半年的情况。 一切结束后,看着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怵的温良,盯一眼已是血肉模糊的臂膀,李动重重在壮士的肩头拍打,打心眼里道: “辛苦,辛苦。” 为此,他难得慷慨地请对方吃饭。 于是在告别了港口后,立即带着温良来到第一章的那家一百文钱就能买齐酒肉的简陋小馆。 向熟络的老板寒暄了几句,随后要了一盆清水、二两浊酒、三盘隔夜牛肉和四颗臭皮蛋,对温良招呼道: “吃吃吃,保管够。” 然后,他就把染血的手臂摊在桌上;毛巾沾着清水,将内臂上的血迹抹擦,一行行小楷密密麻麻,总算崭露头角。 为首两行记载着,“正月,入二、出二;入为凤凰集联办采买;出为高富贾私船和九州画舫”。 用石子落笔的时候,李动就嫌弃温良的手臂不够宽敞,空不出格,连标点符号都写不下。 他尽量在思绪里插科打诨,想要忘记娘亲就是乘九州画舫同那个员外去往州府的,可惜做不到。 在心头好一阵叹息后,始才晃晃脑袋,去看下一行。 “二月,入一、出无;入为秋梁布商总行”。 二月初布商总行何以会来船,只消在秋梁镇住过几年,就会知道。 像秋梁这样的小地方,新奇东西自然无法跟别处抢,有时春节之际想织新衣裳,却绝拿不到时下最流行的布料。 好在有布商总行托门路、找办法,各种关系用尽了,才让扬柳州最大的布坊答允,每年二月初往镇上送新布。 因此,也不知由那年起,秋梁镇有了个约定俗成,春节众人裹红兜布,捱到惊蛰,再做新衣服。 看罢了二月后,再朝下望,李动不由得有了感触: “从三月起,入船开始多了起来,统共五趟,其中四艘,俱是风雅集的画舫。” 只顾往嘴里塞牛肉的温良顿了顿,含糊道:“是了,三月初,它们才建完的。” 他想了想,接着道:“之前堂主不是还总往那里跑么?” 李动追忆着被他们否决的规划,多少有点沮丧。 “那时,媳妇正闹别扭呢,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这不是给我机会么,当时就向去里面望望。” 李动咽了咽口水:“里面怎样?” 他分外舍不得进。 “不知道。”温良喟叹道:“据说是秦姑娘不喜欢门面装潢,又差人连夜赶修,一直拖到中旬,才开的张。有那个工夫,我早把媳妇求回来了,没有她的被窝,我那里睡得着。” 看着那张“叭叭”秀恩爱的小嘴,李动恨不得将之撕掉。 不幸啊,不幸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李动暗自为温良的媳妇哀叹,难免就回忆起了她的容貌。 其实上,在李动认识的为数不多女孩子里,她是属于漂亮的,也就只在他见过的秦柳依、陶夭夭、帮主夫人和懵懂时恋上的小姑娘之下。 如果是我和她先遇上…… “啪、啪、啪”,温良大逆不道地向面露淫滑的李动脸上甩巴掌。 “您,是不是想歪了?”他很警惕。 “嗯哼……”李动假装清嗓子,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一惊一乍地道:“怎么可能!我,我是正人君子!哪能把嫂子,想歪呀!” “我有说歪的是嫂子么?” “看记录,看记录。”李动赶紧摆正温良手臂,继续下望。 “四月,入七、出一;风雅集有六,奉天银号占一;出为玉镯行。” “五月,入六、出无;风雅集有四,孔雀台和通亨赌坊各占其一。” “六月,入五、出二;风雅集有五;出为高商贾和张帮主。” 而根据记载,就在才过去的六月二十七里,就有一艘来自风雅集的画舫靠港,在港口闹起的喧嚣不算小。 看罢所有的记载了,李动拍打温良的手臂一把,教他收撤了回去,随后道: “看来打从有了风雅集后,港口的生意越来越好做。” “终究还是肉小。” 温良颇有心机地在李动没拿筷子前,将最后三片肉夹掉,一边咀嚼,一边接着道: “除非风雅集一个月能来十趟,否则三十来号搬运工,分到手里,怕是连牙缝都塞不上。 “当然了,他们的东家,「烛龙帮」也决计不好,港口终究是官家的,向来周全费他们是收不着。” “恐怕不只是收不着,每年还得往里搭银两。所以我们与「蓑衣帮」才对港口杯羹不要。” 李动说完后,就架着两手摸下巴:“如果「烛龙帮」的态度当真与你说的一样,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堂主,帮里也有一套完整的家法。”温良还是想竭力制止他。 “你说我们把港口接过手,好不好?”李动郑重其事道。 “别了吧堂主,本就赚不到多少,说不定还会惹来厮杀争吵。” “不跟他们杀,我们想个法子,教他们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 温良白了他一眼,道:“有这种法子么?您当他们都傻?” “傻不傻不知道,可的确值得思考。”李动招了招手,道:“老板,埋单!” 老板道:“二百三十六文。” 李动从七盘牛肉里端出温良后加的三盘,道:“这些算在他头上。” “喂,堂主,是您说管够的!” “给你点了四盘肉还不够?我可是一块都没吃到。”对于温良最后炫肉的手法,李动气愤道。 第三十九章 在夫妻争吵中恍然 「前情提要:足足花了两贯钱,李动才从看守处换来瞥一眼行船记录的机会;透过记录望断,除开风雅集,港口实在无甚行船往来,证明的确不是赚钱的生意,可他却想接盘。」 …… …… 夕阳洒在书房前的草皮,嫩青浊上昏黄,溅起的色彩分外魅离。 李动脸颊架在巴掌上,一边为光泽所迷,一边在唉声叹气。 让他叹气的是本笔记,一本纸张泛黄发旧的笔记,里面记载着一些「义气帮」的过去,顷刻间,让李动想了一下午的所有辙,全部都失去了效力。 看罢之后,他不由感慨,在自己入帮以前,委实有过一段腥风血雨。 当中记载的,正是三个帮派互别苗头的时期。 老资历的「蓑衣帮」当然想把追赶在后的「烛龙帮」打下去;夹缝中的「烛龙帮」自也感受到骤然冒尖的「义气帮」带来的压力。 在各个领域,三个帮派都是纷争不停,只消一言不合,刀锋就会斩出去,直杀到天昏地暗,满街血迹。 好消息是「义气帮」和「烛龙帮」都视把持着最多地盘的「蓑衣帮」为最终目的,彼此间的殴斗,其实只有三五次、只记六七笔。 坏消息是就这么三五次的厮杀,已给秋梁镇留下了浓墨重彩的记忆,其中的“一二七惨案”轰动一时,甚至声名远播到了沧粟府去! 你们一定以为“一二七”是指一月廿七,在这里,必须得做一个说明,“一二七”说的是一人和二十七人的事情。 能被称作惨案,自然是因为一人将二十七人打烂;从此,那个立于莲花池畔的“大马金刀”,恶名冲霄汉。 伊始,李动还做着仇怨会随时间消逝的盘算,可当他看清二十七人的名单里赫然有庄世昌时,心尖陡然跳脱出两个字,完蛋! 作为「烛龙帮」而今的帮主,庄世昌人尽皆知,小肚鸡肠得厉害! 哎,我的宋堂主啊,当年你何不一刀斩了这人的脑袋? 才道脑袋,便有一只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伸出来,两瓣不算齐整的牙露开,对李动笑得春意盎然。 李动赶紧以双臂做手刀,在空中高悬,旋即喝道: “你这小子,莫跟我耍心思、动手段。” 还在北账房时,两个人就闹习惯。 “嗨,堂主,三盘肉的事,小的至于同您斤斤计较么?过来就是问问看,今晚您有什么打算?” 哎哟喂,这小子居然会由心底关心我?不枉我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三贯,把他提至副堂主来。 不过对于他的问题,李动多多少少犯了难。 陡然又悲想起自己丢了祖父传承下的祖宅,何去何从,真教他惘然。 “您总不能回去住破庙吧?” 李动稍略思考片刻,想起偶遇的五兄弟,觉得围着篝火,与他们侃侃谈谈,倒也不坏;就是躺不惯那带凉硌硬的地板,至今身子骨还留有昨晚的酸。 不待给出答案,温良一把搭住他的肩畔,狗腿般笑开,随后提议道: “或许上小的家去过一晚?” “啊?”李动稍惊。 温良接着道:“家里有叶婷淘炊做菜,我俩边吃边聊,一块合计合计港口的事该怎么办。” 李动的确需要个人在这件事上交谈,念头一转,道: “突然造访,会不会给嫂子添麻烦?” “就多一副碗筷,不麻烦。”温良表现得很大度。 “空着手去多少有点不好,嫂子喜欢什么?我去采买。” “不必。”贪小便宜的温良突然转性,稍略一想,改口道:“不必照着她喜欢的买,小的家路边有个水果摊,买几斤提子,得宜又划算。” 于是客随主便的李动接受了温良的提案。 …… 温良的家坐落在南镇,搭围了圈竹篱,耕田种菜;地上栽着结实的白萝卜、竹杆上又盘旋的藤蔓,正当李动看得眼花缭乱时,屋内温夫人的声音传开。 “好么,你还敢回来!” 温良连连将李动顶上前,只从他身后肩膀露出半颗脑袋。 “不只是我,李堂主也来了。” “嫂子好。”李动向叶婷点头。 叶婷是见过李动的,就在大婚之日上,彼时是温良的伴郎;她身姿连忙轻弯,对他作了个福揖。 李动赶紧道:“嫂子用不着这般。” 寒暄过后,自是领进了主屋。 “堂主啊,你稍坐,我去做饭。”她笑着将李动请让到桌前,离开时,又对温良薄凶道:“晚点儿再收拾你。” 随后便往厨房轻盈去了。 那么个温柔的女子,怎么成过亲后,也像是母老虎一般?李动心头暗叹。 “好采,好采。” 温良抚了抚自己的小心肝,呼吸都变得畅快,跟着双腿一盘,坐落李动身畔。 “呃——奇怪。”李动不明白。 “哪里奇怪?” “我记得你早间说昨晚大发火气,把嫂子赶出了屋外,所以现在应当是你板着脸,对嫂子凶怪;可形势怎么像是调转?” “嘿,堂主,等你往日自己成了亲,就会明白。我们毕竟是大丈夫、男子汉,肚子里面要撑船,怎能怀恨在心、跟个女人一般?气早就消了,现在只是给婆娘痛快痛快。” “是么?”一个声音问道。 “当然了。”温良不经大脑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么,就见叶婷拎着一根擀面杖,用力地杵在圆桌上。 她道:“别以为老娘看不明白,你带李堂主回家,就是想假借李堂主的重要性对老娘施压,企图安然无恙的度过今晚。没门!” 被利用的李动兀自茫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哼,”叶婷狠狠瞪着温良:“承蒙堂主的错爱,升他做了副堂主,还给三两的月钱,岂非算得上是熬出头来。 “我陪他吃了两年苦,眼看着苦尽甘来,想要去孔雀台吃一顿,不算过分吧! “何况虽是好奇那个中滋味,可说到底,还是想为他庆贺庆贺,他倒好……” 叶婷伸手直指温良的鼻子,气愤道:“不去就算了,还死鸭子嘴硬说是为着我好,又说担心我由俭入奢易、由奢回俭却是难上加难!怎么,所以我嫁给你做老婆,就只配吃粗茶淡饭?” “嗯——皇后娘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良连滚带爬地靠过来。 “跪下。” 温良当真听话! 叶婷揪住他的耳朵,道:“你火大得把我赶去屋外是吧?你男子汉、大丈夫,肚里容船是吧?你给我这个婆娘痛快痛快是吧?” 她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开始了属于夫妇间的大吵大闹。 李动倒是一点不尴尬,因为刻下坐在桌边的他,脑筋里不断浮现出叶婷说过的两句话。 一句是“你带李堂主回家,就是想假借李堂主的重要性对老娘施压”、另一句则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倏尔就有了恍然。 “对哦,还可以这么干!” 第四十章 溜须拍马的至高境界 「前情提要:当看过记载了帮派间恩怨过往的笔记后,李动所有的办法都宣布失效。在温良提议下回温家,陡遇叶婷发火、吵闹;他却在夫妻的争执中,萌生了全新想法。」 …… …… 有一片种菜圃院的温家固然不小,可真正可以用来睡人的,也就只有主屋与柴房。 现在夜深月圆,李动睡卧之事,总得给个安排。 叶婷无奈,原本今晚温良是注定要睡柴房的,可既然李动在,就只好让他回屋了。 温良贼兮兮地笑开,满脸是奸计得逞的愉快,随后功臣李动不理不睬,用脚背将柴门掩带后,屁颠屁颠地爬向媳妇的身畔。 卑鄙啊! 李动捏了捏拳,始才了解对方看似关切的邀请,其实是在利用自己回床榻。 这贼子的心眼简直比屁眼还脏坏…… 他连连在昨晚就打好的地铺上虚画了一个温良的贱相,再用臀股坐埋! 拉抻了一个懒腰后,放松地躺下来,想着头顶上终究有个遮盖,片霎后,也就没了气怪。 枕着脑袋,眼眸兀自睁开,凝视满房黑暗,思绪渐渐扩散。 如今想来,虽说「义气帮」是公认的秋梁镇第一帮派,却未必好与「烛龙帮」磋商转让地盘。 一来,多年的对抗难免积累难化的仇怨;二来,即便无甚深仇大恨,也会将一些“怯惧”的风言风语招惹来,徒增彼此的不痛快! 而人活于世,岂非就是图一快! 可想要一直痛快当然很难,因为明天总有事与愿违的麻烦。 …… 现在,「烛龙帮」帮主庄世昌就很不痛快,用不着等明天,今晚麻烦已找上门来。 当他从女人肚皮上滚落后,面部已是死板;当他听闻麻烦与西镇港相关,脸上每一寸肌肉都耷拉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得冷然。 “一个时辰前左右。” 前来汇报的帮内二把手蒋安,没什么本事、却能靠拍马屁、讨喜欢走到「烛龙帮」里一人之下的蒋安。 “怎么死的?” “据说是解锚的时候没按规矩抛入江海,随手扔在地上;船速一快,锚链当然会滑拽,那链条陡地缠住了他的腿,于是被一并拖入了海底。” 找到尸体时,浑身已因为缺氧、泡水而惨白。 “既然死在了公差,按规矩,给他家人发放抚恤金吧。” “他们要,要十两。” “十两?”庄世昌怒得青筋跳乱:“他们怎么不去抢?” “那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学语幼娃,一家等着他喂养,刻下突然死了……” 庄世昌听得头大,连忙伸手阻拦:“得得得,不废话,十两就十两。” 「烛龙帮」终究还没拮据到十两银子也难掏的地步。 可落座时,已然带上了颓唐,觉得自己很窝囊。 这个他独排众议、全力拿下的西镇港,已有两三年没给帮派带来收益了;今年在风雅集入驻后,勉强有了些起色,可终究还是利小,现在又摊上这档子事…… 哎,师傅,原来果真如你说的一样。 他想起在红土泥坑前,没被塞嘴的师傅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不把帮主传给你,是因为你不具眼光;你这样蛮抢,终有一日,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挤出几滴眼泪,用脚把师傅踹入泥坑,跟着一铲一铲把土盖上。 回过神,欺师灭祖的庄世昌苦苦叹道:“早知道,就留您一口气了;如果您在的话,一定能看清大势所趋的。” 「烛龙帮」是在七年前的磋商中,彻底拿下港口的;为此,庄世昌非但放弃了通亨赌坊的利益,就连孔雀台的分润也不要。 现在他自然怄死。 想来,张疏凡和梅箬尧也是吃准了刻下的情况,清楚桑茗谷与沧粟府间的运河会把西镇港蚕食掉,所以顺水推舟,没做半点抵挡。 其实从六年前,来往的船舶就开始缓缓减少,到得现在,一个月居然都不足十艘靠港。 与此同时,「蓑衣帮」凭借被他放弃的通亨赌坊大行其道,光是一天的流水,就有八九十两;而「义气帮」则凭着孔雀台的独特性,与不少大人物有了结交,据说甚至同青花楼联络上。 再看自己,手里捧着一本烂账。 妈的! 庄世昌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终于想到气不过、气到受不了,抄起账簿在桌面一扫,立即让一套七两银子买回来的雨前窑瓷具玉殒香消。 “消消气,消消气……” 蒋安温言劝诫,人却不敢往脾气暴躁的庄世昌身边靠。 “老子怎么消?” 庄世昌将西镇港的账簿捏皱在手上,接着道:“你看看,你看看,一个港口,整年下来,连一百五十两都赚不到,幺蛾子还不老少!” 一甩手,把账簿朝地上怒砸,恨道:“老子当初真是眼瞎,怎么就非它不要!” 蒋安面上露出不同意,道:“欸,我可不许您这样讲。” 他把账簿拾起来,慢慢翻找,直翻到五六年前,数字才总算看得入眼;又在心头组织了一番语言,道: “依我看,您还是眼光独到。瞧瞧头两年,这港口可给咱们带来过三四千两。就这么说吧,而今「烛龙帮」的一砖一瓦,简直全是您当初这个决定换来的。” “是,是么?”庄世昌看着对方的口沫横飞,狐疑道。 “当然了!”蒋安慢慢走近,扶着庄世昌坐下。 “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在南镇买的那片地,足足三千两,若是没有这座港口,咱们就是割肉,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钱啊。 “按计划,咱们要在那片地上建一个超越凤凰集的集市,到时候赚的几千几万,可都是踩在您当初决定的基础上。” 庄世昌眼睛一亮:“嘿,蒋安啊,被你这么一说,老子豁然开朗。” 再一次把马屁拍得大响的蒋安笑了笑:“您何止得开朗,还得痛痛快快。” “哈哈哈哈,怎么个痛快法,你赶紧跟老子讲讲。” 蒋安贴到庄世昌的耳边,小声道:“您没听说么?州府里最盛名的花魁黄清欢,当下正在镇上造访咱们。” “哟,”庄世昌伸长脖子,探头往卧室望望,确定没有动静,才道:“与秦姑娘比怎样?” “自是更年轻、更娇俏。据说只要展颜一笑,骨头都得酥掉。” 庄世昌拍打着大腿,笑道:“老子这等铁骨铮铮的汉子,她也酥得了?” “碰上您这般的英雄气概,怕是她得先折腰。” “哈哈,说啥大实话,待会儿被姑娘家听到,还不得连耳根都羞臊。” “据说啊,过些天,这黄姑娘还会与秦姑娘比试论道。” “是么?到时候一定给老子把上座定好。” 蒋安道:“您说到时候咱们是支持黄姑娘啊?还是秦姑娘。” “那可得看看究竟是哪位姑娘一笑便得百媚生了!” 当夜,庄世昌就给登台献舞的黄清欢打赏了雪花银一百两。 第四十一章 花魁心思 「前情提要:李动决定不在西镇港上动用『义气帮』势力;港口上的突然死人又把庄世昌惹恼,好在有蒋安溜须拍马,非但使他火气尽消,还教他有了上风雅集找乐子的欲望。」 …… …… “小姐,那个黄清欢,是愈发放肆了。”婢女小菁一边梳弄起秦柳依的长发,一边愤愤不平道。 在小菁面前,秦柳依倒也不必顾忌形象,打了个早醒才有的哈欠,随口道: “她又怎么了?” “还不是昨晚,她抢了季穆琳的机会,登台献舞呢。” 风雅集的桃花台都是安排妥的,除了被力捧的姑娘,否则就得等待几日或十几日,方有个契机登场;季穆琳当然不是被力捧的对象,为了昨夜的舞台,她准备了七天,甚至磨破了好些次脚掌。 可到底没法子阻挡,谁让黄清欢是而今最红的头牌呢! “清欢本就以舞姿技压群芳,她肯跳,对恩客们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穆琳那边,你唤她准备好,我总有机会给到她。” 小菁道:“哎呀,人家气的,也不是季穆琳无法登场啦。” “那你气的是什么呀?我的菁姑娘。” “您是不知道,昨天,昨天有人给她打赏了。” 秦柳依却觉得很正常:“这有什么呀,既然都许她纵舞了,还能不许恩客们打赏呀?那我们赚什么啊?” 小菁连扎辫子的手都给停了。 “可是,可是有人一次就出一百两,就连您,您也没……” 秦柳依笑笑,明白了:“原来你是觉得我被比下去啦。” 她倒无甚气恼。 沧粟府里多金的达官显贵、富贾商人、纨绔子弟何曾少,有的为了协助心仪的女子得入“七朵琼花”,一掷千金都是稀松平常。 而在州府稳居花魁的她,一场表演下来,被人打赏七八个一百两,也是见惯了。 不过现下来到秋梁小镇,虽非穷乡僻壤,可财富么,到底是同州府没得媲比的。 这间三月十三才正式在十荷磨开张的风雅集,至今最大的手笔,还是高商贾最宠溺的幼子打赏的九十六两,发生在秦柳依精心编排的一场诗琴画意的表演上。 而昨夜,她的记录被人以四两之差打破了,打破记录的人,偏偏是那个外来的、原来根本不具资格登台的黄清欢! 在这件事上,秦柳依不想小题大做,淡淡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消她莫坏了规矩,把昨夜赚取的两成留在楼里就好。” 事实上,又怎会不能? 第一,昨夜的那点小钱,黄清欢未必看得上;第二,打赏的银两向来是由楼中下人前往收拿,毕竟若让姑娘家于花台上接钱,岂非就俗了。 小菁还是噘嘴巴:“小姐,您就当真对她百般容让?” “这却又什么办法?谁让她如今是咱们的花魁呢。” “可若不是因为小姐您退下,哪里轮得到她有出头之日啊!她倒好,不知感恩,刻意闹场,还美其名曰是探望您来的。” 秦柳依赶紧扭住她两瓣腮颊,笑道:“好了好了,我都还没作怒,你怎么就气急败坏起来了?难道真的是皇帝不急,那个急呀?” “哪个?”小菁第一反应是询问,跟着后知后觉,整张脸都红涨:“哎呀,您怎么能将奴婢与太监比啦?” “我可没说,是你瞎想。况且不是一样,下面都没了。” 于是就有了姑娘们的一番捏打、瘙痒,很是嬉闹。 当秦柳依差遣完小菁下楼寻阿古后,才再一次默然对镜坐下。 铜镜里映衬着自己的风华,刻下涂着水粉,才教旁人觉察不到;只有本人知晓,眼角的皱纹彻底长开了。 再过一个年,我就有二十九了吧。 镜子里悄然露出了一抹寂寥涩笑。 其实红楼女子的归宿大抵是一样,嫁给意中人的到底是少,多数是许给了商贾做妾室;到了她这个年纪,恐怕就只能做别人的四房或五房了,然后被当作金丝雀、狐狸精,养在一座不见天日的大宅府邸。 可就算是做填房的妾室,我也是愿意的,可你为何迟迟不来呢?杨郎! 一时间思绪万千,终是飘到了黄清欢身上。 红颜妒时光,秦柳依是服老的,年前,她已然察觉,自己在讨恩客欢喜的本事上,已然是愈发不如黄清欢了。 看上去,她或许是毫不在意;可到了内心里,到底还是产生对于被超越的抗拒;随着一年一度的花魁大选步步临近,不可否认的,她焦躁不已。 有时她也会嘲笑自己的虚伪,波澜不惊下是一池暗流涌动的潮水。 有时她又忍不住把长发揪紧,害怕见到自己将桂冠交让出的模样。 哎,女人可真是矛盾不已!她暗自嗔叹。 何止是女人,整个人类岂非都是矛盾的群体,不过是她们展现得过于突出而已。 “笃笃”,是敲门的声音。 “请进。” 随后,便是一片黑影,阿古迈着幽轻的脚步,几无声息地来到她附近。 “秦姑娘有吩咐?” 两个人相伴了七年,彼此关系早已不需要客气维系,可他刻意得展露出这点生疏。 他是怯怕的,怕自己一旦袒露心意,与秦柳依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他始终记得大诗人李黑说过的那么一句,“奈何情深却疏离,无言伴至黄昏尽”。 秦柳依假装看不到对方眼底的浓情,道:“听说,昨晚有人许了一百两给黄清欢。” “「烛龙帮」的庄老爷。”对于这种地头蛇的人物,阿古早就打探清。 “哦,他倒是不给我留分毫薄面哩。” “他应当是钟意上了黄姑娘的,甚至扬言一定要娶回家里。” “这么看来,三日后的比试,她无论如何都会亲临。” 阿古不得不承认:“恐怕是这样。” “哎,”明知是输后,反倒让秦柳依松开了那口憋藏在腹底的气:“我那一阵,看来是输定。” “姑娘,我始终以为,您的诗琴比舞蹈更具风韵。” 秦柳依笑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哩,本就是人老珠黄的年纪,才没奢望能和黄清欢比。” 阿古还想说些安抚的话,可到底被她伸手拦下去。 “你那边,又有几分把握哩?” 阿古汗颜道:“说四分,简直都算我在夸口哩;实在没料到,她身畔已站了冷镜。” 冷镜的年纪、体格都比阿古大一点,就一点;可就靠着这一点,两人放手博弈,阿古从未胜利。 “不止有冷镜,还有个盛公子呢。” 盛竹涛是沧粟府里不学有术的代表,风流下流皆具不少,昔年楼里不少姑娘都投怀送抱,他却偏偏对秦花魁念念不忘。 “当年尚有杨郎可以镇住他,刻下,这般的人怕是寻不到。哎,看来今次,我们得输个彻底了。” “对不住了,秦姑娘。” 秦柳依大方地笑笑:“哪里的话,你我不是早有所料今天的来到?” 既然已躲在了秋梁镇,他们还是听得到从沧粟府传来的闲话,因为没能正面击溃自己,于是才有了那句“黄清欢不算真头牌,风雅集尚有秦柳依”! 这不,黄清欢终究忍耐不住,朝着自己出手了。 终究是被人把在鼓掌里的万物啊! 秦柳依兀自感慨时,门外又有了敲门声。 “小姐。”听声便知,是去而复返的小菁。 “怎么了?”秦柳依出声询问道。 “小姐,那个大白天便醉酒的公子又来了。” 第四十二章 点点心动帮不了 「前情提要:大清早,小菁的抱怨就不少,矛头指向黄清欢,怪她坏了规矩;随后又从阿古口中听闻到,打赏的是庄世昌。秦柳依兀自为三天后的比试苦恼呢,忽听李动来了。」 …… …… 这次的李动当然没有醉酒,可心房的动跳却比醉酒时来得更狂妄。 心潮澎湃中,又免不了有一丝凄凉,望着熟悉的门房,分明开敞着,自己却已无法随意出入了。 在台阶上待一会儿,始听到前往通禀的婢女脚步清脆在响。 很快,那张可人的面相又露在了宅前,轻扯门扉时,发出听得耳朵起茧的“咿呀”声。 “公子请进吧。” “好。” 一脚才往门里跨,忽见这婢女陡然蹲下,伸手就欲褪解李动的靴子;好在他眼疾脚快,立马缩回来,想着对方的职业,忍不住羞涩道: “这,是要干么呀?” 婢女小菁将一双明眸睁大,对李动面部的反应也很奇怪。 “这是小姐定的规矩,打入门起,就换上家里穿的内屐。” “是,是这样啊……” 妈耶,想歪了!很尴尬,但一定不能流露出我很尴尬。 一滴汗由额前垂下,李动有些僵在那儿。 “公子,我帮你吧。” 打从十二岁起跟在秦柳依身边,男人她倒也是伺奉惯了。 “还,还是别了。”李动突然发觉令人尴尬的事委实不只一件,细若蚊蝇地道:“我脚,臭了点。” 这两天不是睡破庙、就是住柴房,除了醒来时能稍略洗漱,根本找不着机会擦身子抹脚,臭的呀,自己低头弯腰都受不了。 小菁掩嘴一笑,道:“那我给公子打盆水来清洗清洗?” “麻,麻烦了。” 李动简直想把双脚剁掉。 小菁贴心道:“天有些冷,不若我去给公子烧壶热水?” 那我得几时才能进门啊……李动连连摆起手,道: “不用不用,冷水就很好。” 当双脚投入冷水后,他抖动起浑身每根寒毛,好不容易习惯后,才在小菁的注视下回来洗搓三遍,直至清水变污。 擦开水迹,穿好内屐,还是觉得靴袜臭熏熏,不好意思置在院里,便把它们放在门口最高一级的石阶上。 做妥了一切,始随小菁向里走往。 入得院落,李动不免打量,大抵是因为才更换主人一天的关系,变化不算多大,就是角落的蔷薇愈发挺立,到处也飘扬开女孩子身上沁鼻的香气。 越是接近香气的来源,李动就越是慌张不已,陡然撞上那双看来的温婉幽眸,霎时灵魂都要飞离躯体。 被美到失去魂魄的李动差一点就摔倒在地,好在有黑衣人阿古将他扶紧。 “没事吧?” “么、诶,没事。”嘴皮子也变得不再麻利。 与她在对坐于圆桌边上,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放,唯有假装环顾屋房,竟还能见到祖父母的睡床。 秦柳依浅声道:“听闻这间屋子原本是由堂主祖父母住的,奴家便没怎么改动楼下,倒是把阁楼塞满了。” 其实床榻本就该摆在阁楼的,只是祖父瘸了条腿脚,才设在了楼下。 “谢谢您了。”李动还是流露出了哀伤。 “至于你住的那间偏屋,现在给小菁住下,她呀,就喜欢瞎捣腾,想必已经被糟蹋得乱七八糟。” “没关系,没关系的。”李动收起失落,道:“这间宅邸既已是您的,在我赎回之前,您想怎么改造,都按心情来就好。” 秦柳依莞尔看着他,有些不依道:“奴家才刚住进来,堂主就想着让人再搬家?” 李动连连摆手,窘迫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哩。” 秦柳依笑意更浓,悠然交换了一下在膝上叠合的双腿,雪嫩修长的小腿在屋子里一晃。 “那堂主此次前来,是什么意思啊?” 李动用力把鼻子捂上。 不要流啊,不要流啊,会被秦姑娘当作色胚、变态的。 艰难地把鼻血忍下,撞见对方异样的目光,赶紧伪作成打喷嚏。 “阿嚏……啊,我,这次我来是想,求您帮个忙。” “哦,”秦柳依目光变为好奇,道:“奴家也有李堂主用得着的地方?” “我也是,偶然听说……风雅集时常有画舫运货入港。” 都刻入温良皮肉了,说到偶然,不禁有些心虚起来。 “是啊,姑娘们的水粉胭脂用得最是快;至于衣裳、衬裙之类的,时常被人撕坏;表演时还得准备缎带、蒲扇、油纸伞,哎,都是消耗品,每个月避免不了买买买。” “其实……这些东西秋梁镇都能买到。” “质量太差的东西,只怕姑娘们用不惯。” “那也可以走陆路试试看。” “如此一来,耗在路途上的时辰可得多出一半。” “呃——” 秦柳依笑道:“堂主有什么话大可看门见山,你呀,实在是不适合抹角拐弯。” 李动搔了搔头,尴尬道:“是这样的,我想求您在接下去的两个月里,能不能莫要再派画舫前来?” “哦?”秦柳依奇怪。 秋梁镇的风雅集,大事小情的确由她说的算,改换一种运货的方式,对她来说倒是不难,她只是有点不明白,何以是不想自己派船? 于是她不动声色向阿古行眼色,然后出声问道:“堂主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阿古则借着她的声息退出屋宅。 李动道:“是劣药、良药,还得到时候再看,刻下,我只是在为了收回宅邸而努力盘算。” 秦柳依眉眼一弯,听出李动打算隐瞒,倒也不嗔怪。 “努力的男人呀,最可爱,奴家的确拒绝不了;不过堂主也得说说看,奴家帮了你,能得到怎样的善待?” 这一点李动自然想过:“只消您肯帮忙,往后风雅集的周全费,我再不向您讨。” 太痛啦,如刀绞啊,都滴出血了,整整两贯钱呀! 他心窝揪紧。 “小菁,那是多少?”对于琐碎的支出,秦柳依可记不了。 小菁难免迟疑了一会儿:“二,二两。”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话。 “二两?”秦柳依嘴巴都气鼓了:“奴家辛苦与你帮忙,就只值二两?” 二两啊!不老少啦! 李动内心在咆哮,可到底是不敢大叫。 他突然看到之前看过的一盆插花摆在阳光下:“这花,您可喜欢?” 秦柳依撇眸一望,鼓嘴始消:“喜欢的。” 其实对于宅邸的第一影响算不得好,虽说大,却远没有达官显贵家中铺设的那般奢华。当然教她生出好感的,却是那盆摆在桌上向阳的花。 “倘使往后每个月,我都差人来为您插一盆新花呢?” 秦柳依下巴搁在手掌上,指尖敲打着依旧吹弹可破的脸颊:“倒是有点动心了,可只有一点点呀。” “往后若有地方用得着,只需要您的一句话。” 这般笼统的许诺,秦柳依听多了,刚有些亮的眸子又黯淡下,摇头道: “想来奴家并没有用得着堂主的地方。” “那……啊……”李动连半点条件都提不出了。 秦柳依虽不说拒绝的话,态度却已了然:“李堂主看来是没想好,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 “别啊,秦姑娘!” “奴家乏了,小菁送客。” 乏,乏了?这不是一大清早么! 可秦柳依背过了身形,再不给李动余地挣扎。 别无他法,只得沮丧着被小菁带出去。 开门换鞋的时候,更是气闷得大叫:“谁呀!靴子是臭的,你们也偷啊!” 李动只得灰溜溜套着内屐离开,过咏定桥时,遇上回返的阿古。 第四十三章 失落、失意 「前情提要:李动重回住了十六七年的宅邸,当下已不属于自己;他请求秦柳依可以暂停风雅集的画舫驶入西镇港,开出的对应条件却得不到秦柳依的满意,只得被请离出去。」 …… …… 两人在咏定桥边擦肩,谁也没给谁好脸。 阿古拐入住居,刚好撞见尚未闭门的小菁面带笑靥。 “怎么了?”阿古忍不住询问。 “有人偷了他的臭靴。” 阿古只“哦”了声,将无甚味道的鞋子脱在门里面,旋踵换上内屐,阔步来到秦柳依的身边。 他道:“查清楚了,掌握西镇港的,是「烛龙帮」。” “呀,”秦柳依蛾眉轻挑,道:“是不是先前在阁楼上提过的那个「烛龙帮」?” “嗯。就是「烛龙帮」帮主打赏的黄姑娘一百两。” “他们的帮主叫庄……”一时间,又有些说不上。 其实秦柳依的记性不算好,可以往在沧粟府,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她都努力做到绝不会忘。 刻下到了秋梁镇,未免是有些怠惰的,可究其原因,还是不太把小镇中人放心上。 阿古提醒道:“庄世昌。” “对,庄世昌……庄世昌?”秦柳依就觉得念起来琅琅上口,缘由却是不知道。 她向小菁问道:“以前是不是听说过他?” 小菁道:“我好像……也有些印象。” 然后她们就看见了阿古在笑,阿古是难得笑的。 “‘一二七惨案’,即便在沧粟府,也曾传得沸沸扬扬。” 小菁恍然道:“知道了!知道了!那时我还不满十岁呢。” “啊!”就连秦柳依也握紧了拳头大叫。 彼时,她也是才入风雅集不久,尚不是姑娘,负责端茶递水的活计,伺候在一旁,时常能听到当时以为高高在上的人们津津有味地谈笑。 这件惨案至少被谈论了半个月之久,所以即便她记性再不好,倒也没能遗忘。 “所以他就是那个一?”她有些兴奋道。 “可惜他是那二十七。” 二女相互顾望,纷纷露出不厚道的灿笑。 阿古接着道:“不过那个一么,秦姑娘也曾见到,就是西镇港的宋今朝。” “大马金刀”! 难怪临行前老板反复与我强调,在秋梁镇里,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他! 秦柳依倏尔收敛微笑,沉声严肃地向阿古问道:“若和冷镜比较,这个宋今朝怎样?” “如果传闻无差的话,冷镜远远不及他。”阿古郑重地回答。 “可以在一张桌子上吃海鲜,李动和宋今朝的关系,或许是不错的。” “秦姑娘想怎样?” “哎,我还怎样,只是想方设法、企图在三天后的比试中莫要输得太过灰头土脸罢了。” 毕竟,她还是要顾颜面呀! “我去招还他?” 才一会儿工夫,阿古相信李动走不远。 “算了,既然都逐他离去,又哪能再腆着脸请回来呀。”秦柳依失落地晃了晃脑袋。 小菁不想她低落,于是为着调节气氛而评头论足道: “这个李公子实在古怪得很,气质和风雅集初见时,完全不一样。”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不论是风雅集还是西镇港,他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可今天再看,却有些窝窝囊囊。” “不。”阿古斩钉截铁地道:“其实初次见面,他就是这个样,倒是于风雅集再见时,那份不同的气势让我也不得不惊讶!” 秦柳依便连满脸诧讶的模样都是好看的,问道:“风雅集不是初见么?” “秦姑娘应该是记不得了;我们刚来秋梁镇的时候,曾被人尾行过,那人就是他。” 彼时,在阿古的指示下,轿子拐进一个僻巷,倘使李动再敢跟来,「龙狮铁拳」会毫无保留地轰发。 阿古并不介意把他击杀,好在他知晓那是一条死巷,心尖到底羞涩,这才没跟进去。 “是么!”秦姑娘颇为惊讶:“亏你还记得呀。” 阿古不再说话,盯凝她半晌,心头默道:与你经历的每件事,我都不会忘。 …… 一整天,李动都带着失意! 有人的时候,他勉强还能把胸膛稍略挺起,可一待汇报完工作的沐念儿出去了,脑袋立即又掉回书桌上! 跟着,死气沉沉地吹拂那本摊开在桌面的笔记。 他希冀伴随着自己每吹合一页,页面上记载的往昔就能被抹却,听起来,简直比他的梦境里藏在一个淡漠男人更加离奇。 可整本笔记都覆盖后,现实也没能遂成他的心愿。 他能做的,只剩将昨天思忖过的点子重新在脑海里捋一遍,当然,深深地陷入绝念。 几乎可以断言,倘使以「义气帮」堂主的身份主动前去和庄世昌商榷,即便能拿下港口,势必也得付出极大代价。 这让本就是在赌博的李动更添风险,只要摇摇头,将这个想法忘却。 “会有的,赚钱的生意,总会有的。”李动自顾自地说话,还抱着期愿。 于是他差遣正不要脸的在书房外的草坪上跳舞的温良去南账房拿几本账簿来考量。 四大账房虽以东账房为首,可掌管金额最巨的,还得数南账房。 南账房不一样,虽也负责对南镇的周全费收账,可最主要的业务,还是在投资上。 其中不但有地皮的采买、镇建的规划、铺面的出租、甚至直接下场开店。 李动打算从这些赚钱的店铺中找找灵感。 其中表现最好的有三家。 第一家是令李动意想不到的茶寮,凭借说书先生的肉嗓,每天都能吸引大量的人潮来来往往,一壶茶、一碟瓜子点子,大抵只赚五文七文,可积少就能为多啊! 最旺时,每月能有四十两的收益,可到底得刨除炎夏和凛冬两个出门喝茶的淡季,一年下来,满打满算,利润在三百一十两左右。 次之,则是一家饰品坊。 里面是琳琅满目佩饰,臂钏、宫绦、花钿、桑笄、璎珞、梳蓖,每一件都可讨尽女孩子的欢喜,只不过每一件几乎都要卖上一、二两白银,于普通人而言,并不便宜。 她们需要时间攒上一笔钱银、又或者等到有了折扣再来采买。 如此由年头到年尾算来,也能创造二百八十多两的利益。 排在第三的,才是「义气帮」的象征,连秋梁镇都引以为豪的孔雀台。 四层的圆楼已成了标志性的建筑,只不过对于赚钱而言,它的跨度是极大的。 好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有一二百两进账;可一旦差起来,接连几个月,银锭子都甭想见到;甚至还有不少是帮中子弟捧场,所以孔雀台真正的价值终究是在结交权贵上。 不过打从它建成起,每年倒也可以提供二百六十几两。 李动越看,越是失意、绝望。 即便放眼整个「义气帮」,有能力做到三年收益九百两的,也仅有一家茶寮。 如此看来,自己要在三年内赚得九百两,实现卖回祖宅的愿望,简直和痴人说梦一样! 或许,淡漠男人有奇思妙想? 可李动终究摇了摇头。 打从对方能在瞒着自己的情况把祖宅变卖出去起,怨念自然不已,内心深处也已裂开一道叫做怀疑的缝隙。 他决心在这件事上靠自己,除非沦落到万不得已…… 第四十四章 谁要你守规矩 「前情提要:阿古调查到西镇港由『烛龙帮』管理,顺带把“一二七惨案”提起,令秦柳依心念迭生。另一边,李动完全陷入困境,尝试查看『义气帮』投资的生意,越看越失意。」 …… …… “啪”,木栓由中齑碎成两半,书房的大门简直已被人踹烂。 被惊醒的李动朦朦胧胧朝外看,只见一抹身影背着晨光肃穆而来。 面容全在朦胧与阴影里深埋,倒是洒满日辉的头发纷乱,让他打心底吓了一跳:妈耶,哪里来的妖怪! 无论口述还是纪传,妖怪都是索人命的,果不其然,一把便揪住了李动的衣襟,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旁人想象不到的气力,拎着他向外拖拽! “喂,喂!啊!” 李动立刻从桌案上摔坠下来,哪怕是有肉的屁股率先着地,也震得他浑身骨头都要松散。 原本惺忪的眼里,泪滴盈了出来。 他慌乱:这是,是在干么?好像要把我,我房外拽! 当他彻底清醒过来,下半身已经摩挲起地板。 透过房门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是人山人海;五六十人当中,更教他一眼就看到温良五官扭曲、笑得花枝招展。 妈的,定是这个贼子,将我出卖;不行,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房外! 毕竟身上只穿着轻薄内衫,若是被所有人都看了去,即便还能苟存一口气,与死也没了差异。 他拼了命地将门槛把紧。 有了这股阻力,再想拽动他,就变得没那么轻易,那妖怪更气,声音冷厉,道: “你松手!” 等等,这气愤的声音,我听来怎么分外熟悉! 于是就在那冲手腕跺来的长腿即将坠落之际,李动大声疾呼: “姑奶奶饶命。” 抬起的长腿和俏丽的身躯同时迟疑,趁此良机,李动双手猛地探出去,抱住她的腿膝。 周身穿着明黄衣裙的女孩子连连甩腿,却无以将他抖落开去,秀眉皱紧。 “你松手,无赖。” “姑奶奶不说明白,我哪里敢松开?” 女孩子自然是陶夭夭,刻下双眼冷然:“你又喊回我姑奶奶?” “啊?”李动一脸茫然:“不是你让我这么喊?” 第二十六章的时候,就在聚宝堂的门口,她拧着我耳朵,一边教我求饶,一边要我喊姑奶奶的。你们可得给我作证! 哪怕已被抱着,陶夭夭的长腿还是止不住要往他身上踹。 “我还让你别再去那些烟花柳巷哩。” “我,我没去啊!”李动冤枉得很! “你没去?对,你,你的确没去!你直接把姑娘带回了家里,金屋藏娇,一定很,愉快哩……” 陶夭夭再也压抑不住,泪滴夺眶,顺着脸蛋垂下来: “难怪接连,呜呜,连三天都对我,呜呜,不寻不理,呜,是啊,家里就有那般娇柔的美女,呜呜,你哪里还有空,呜,想起我呀……” 片霎后,她哭得梨花带雨,蹲下身去,将姣颜埋入搁放在双膝上的两臂里。 妈耶,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情? 他立刻就想到了操控过自己身体的淡漠男人,心头鄙夷:混蛋,你究竟又造了些什么孽情! 只在梦境出现的淡漠男人,于刻下这清醒时分,自然不会对他做出答应。 李动无奈得紧,却也只得和陶夭夭蹲在一起,当然,不敢靠得太近。 他柔声劝慰道:“姑奶奶,还是别哭了哩,都被外面那些獐头鼠目的坏人看见了。” 陶夭夭哭得瓮声瓮气:“你最坏。” 李动赶紧解释道:“姑奶奶,我哪有本事把秦姑娘养在家里,事实是,我把祖父传下来的宅邸卖给了她哩。” 无论教他说上几遍,心里面都是悲戚;可陶夭夭分明没有抓住重点,哭囔道: “你还叫那女人,呜呜,秦姑娘?” 不叫秦姑娘又叫什么呀?李动有些晕。 “不叫了,我不叫了,姑奶奶别生气。” “呜呜,”陶夭夭咬着嘴唇,仰面而起,两弯杏眼里全是凄雨:“我让你把宅邸卖给那女人!我让你把宅邸卖给那女人……” 一边哭囔,一边以粉拳打向李动肩臂,嚷了五六声、打了七八拳,陡然一停,泪目里流出吃惊,始才有所反应。 “呀!你把宅子卖给那女人干么哩?” 见她总算恢复些冷静,李动小心翼翼地靠近,柔声细语道: “这样,姑奶奶先不哭,你到椅子上坐着去,擦抹泪滴,我关个门,再把前因后果慢慢讲给你听。” “哼!” 陶夭夭的确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见对方事到如今依旧低声下气,不好再执拗,于是拽出李动的袖子,擤了一把眼泪、鼻涕,随后往桌案走去! 而李动只得耐着屁股的痛楚艰难爬起,来到房门前,对着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子弟——尤其是当中的温良手做鄙夷,继而将门翕闭! 引得看戏的众人大呼可惜。 李动返回桌边,蹲在陶夭夭的附近,脑袋齐平她腰际,让她能舒舒服服地居高临下着睥睨自己,跟着说道: “把宅邸卖给她,是因为堂里亏空了七百两哩。” “啊!”陶夭夭顿时记起钓鲤庭上的争执:“不是因为文治堂少给了请款单么?” “哪有那么轻易,其实我中了诡计。” 于是,他将一路上的曲曲折折向陶夭夭说尽;却是绝口未提梦境里的淡漠男人。 “如果不是临时在钓鲤庭里想到……嗯……那个法子,”他至今也没搞清淡漠男人是如何处理的:“为了活命,我只能把亏空付清。” 陶夭夭的脑袋晃动不已,娇嗔道:“我不信,哪有人混帮派混得你这么失败,把自家的宅邸都搭进去?” 李动指了指角落里偌大的包袱。 “那里是全部的身家,”拍了拍自己:“这里是一条性命,现在我的身家性命完全摆在你的眼前。” 陶夭夭把小嘴咬紧:哎呀,我好像真的错怪了他哩。可是,可是我不能在他面前认错,否则以后会被吃得死死的。我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 “都怪你!”她充分地施展出谁的声大谁有理。 “还怪我?” “谁让你不早点解释清楚的,还把人家惹哭了,被打上一打,活该!” 可你也没给我留下半点解释的缝隙……李动叹了口气,只消这位姑奶奶不再动粗就行。 “那你这些天都睡在哪里?” “头一天在西镇的破庙,前天在温良家里,昨天在书房过的夜。” 书房的桌案实在太硬,直把他硌到寅时左右,才昏昏沉沉睡去,然后就被踹门声搅醒。 “那,让你来武功堂睡,愿不愿意?”陶夭夭轻声低囔道。 “可,可以么?” “我替你问问舅舅哩,他答应就行。”陶夭夭别过脸去,不让他瞥见脸上的红晕:“不过堂里有许多规矩,你得……遵守才可以。” 李动再也不想睡在书房里:“姑奶奶放心,我可守规矩得紧。” 你……谁要你守规矩了! 别着脸的陶夭夭嘴唇翘起。 “对了,姑奶奶,今天到底怎么了,惹得你如此生气?” “啊?”陶夭夭心底一慌,暗道:才不能说给你听哩! 第四十五章 立威 「前情提要:李动书房睡觉,房门被一脚踹掉,接着陶夭夭就蛮缠胡闹;原因是发现祖宅里住着秦柳依,认定他金屋藏娇。他只得重头解释,知悉一切后,她提议睡入武功堂。」 …… …… 陶夭夭当然不能说,原因尽是女孩子千丝万缕的心思,被他知道,可得往死里羞臊。 其实打从那天分别起,她就期待着李动再次来找,于是整副心思都放在打扮上,对相公们的晨练也开始管得少,乐得他们纵酒高歌、痛快逍遥哩。 而她的脑子里满是思忆,想起的当然是某个臭男人、坏东西,一点都不识礼仪和规矩,居然在给他喂药汤之际,偷袭似地把自己搂入怀。 那还是她第一次与男人肉体贴得那样紧。 曾经无数次幻想抱搂自己的会是慕容京,可在被他抢先占有后,慌乱的同时,也悄悄变了心。 然而这颗心却在接连三天中经受了太多的煎熬和风雨! 第一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苏醒。 并没有操起藤条,吆五喝六地让三个书生到土坡上练操去,而是对镜俏坐,涂抹眼影。 不得不承认,她的双眸带有明媚和活力,在粉金色眼影的衬托下,更显亮晶晶。 自然是希望把他的魂灵都给勾去,可该死的李动,始终不现踪迹。 日落西山时,她仍孤坐在堂院里,失落得昏昏沉沉,连宋今朝在身旁抠脚都没太注意,直到他把脚丫子凑过来,才使得女孩子有所反应。 “呀!”大吃一惊后是满颊怒意,叫道:“舅舅,你找死哩!” 宋今朝有把握这妮子打不死自己,于是也不慌忙逃离,而是提议。 “你若当真想那臭小子,干么不直接找去?他家不是就在附近!” “哎呀,舅舅打了半辈子光棍,不懂爱情!哪有让女孩子穷追不舍的道理,他如果心里面有我,就应该主动来寻哩。” 宋今朝不由得翻白眼:追慕容京的时候,你不就是穷追猛打的。 可他不会讥诮自己的外甥女。 李动也当然没能来,如果你们还记得,他这晚正躺在破庙里。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陶夭夭已用不着再画眼影。 她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直至天将拂晓,才勉强睡着,阳光刚洒在眼皮,立即又转醒。 稍作清洗,她就守在厅堂里,为伊消得人憔悴,连堂里煮的早粥,一时间也喝不进。 胡千一看不过去,他到底是心怜这妮子的,于是向宋今朝告个假,来到她面前。 “陶妮子,千哥带你出去耍。” 若是放在三四年前,陶夭夭定然欢天喜地,可到了如今,她只是摇头婉拒。 胡千一长长叹息,悻悻离去。 到了正午时分,难得光临的慕容京居然出现在了武功堂里,手中浅捧那把她送的折扇,神容、举止皆是潇洒不已。 据他的意思,是打州府来了故旧,刻下正在孔雀台设宴,于是想着带陶夭夭一起。 此举分明是在确定自己和她关系。 虽然在慕容京的观念里,受到宋今朝影响的陶夭夭的确不够淑女,可他亦无法否认她长得绝俏美丽,不论娶回家还是带出去,都是一件长脸的事情。 然而陶夭夭害怕因此错过李动,便以身体不适的原因否决了。 可惜李动窝在温良家的柴房里,还是没来找寻。 到了第三天,心有牵挂的陶夭夭,脸色已是苍白得紧,却还是强撑着坐在武功堂的门槛前,目光呆滞地等待那人的身影。 也是在这时候,遇上了帮主夫人赛秋棠莅临。 赛秋棠本是来唤她帮忙张罗后天休沐的诸多事宜,打老远就瞧见这妮子魂不守舍、摇摇欲坠的身形,心知肚明,伤心为情。 于是以帮主夫人的身份下达死命令,让武功堂子弟一齐出动,把镇里所有的糕点悉数买来,为博陶夭夭的欢心。 她把虚弱的小妮子抱回闺房,每种糕点都掰一点,逼着吃下去。 伊始,陶夭夭还忤逆地把泛白双唇闭紧,可到底抵不住竹芯糕的香气,咬过一口后,便大快朵颐。 赛秋棠心疼不已:“是为了臭男人?” “您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赛秋棠一肚子火气,用指头戳了戳她的眉心:“看看你,为了个臭男人,把一身的飒爽英姿都弄丢了。” 陶夭夭小嘴一噘,分外委屈,撒娇地拖长音:“姨娘——” “好了好了,傻夭夭,后天来家里,姨娘必定给你讨回公道。” 这一夜,李动睡在书房里。 这一夜,陶夭夭思忖不已,的确如赛秋棠说的那般,自己都快变得不像自己,于是暗暗下定决心:你不来找我是吧,好,我来找你! 有了明确目标后,陶夭夭总算能好生睡过去。 翌日,她伴着晨光一起醒,迅速吃完早点后,飞也似地向宅子跑去。 “笃笃笃”,把门敲得又急、又大力。 “谁呀?”应答的,竟是女孩子的声音! 陶夭夭立即生出火气,门一开,就闯入院子里,连小菁“换内屐”的呼唤也没能听清。 接着,她就在主屋的圆桌上看见了秦柳依。 …… 陶夭夭将李动会搬来住的消息告知了堂中子弟,随后以武功堂副堂主的身份下达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将这几天自己的矫情泄漏出去,违令者,寸毛不生! 众子弟一边用手护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合计。 “尽管他是一堂之主,可也不能让其太得意。” “那当怎么办哩?” 胡千一想起对方胆小,于是出主意:“立威,我们得在他面前立威才行。” “给他一顿教训?” “你打他?陶妮子还不得把你剥皮抽筋!” “又待如何是好?” “依我看来,打打木桩就行。”胡千一做出决定。 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打木桩,而是将周身力量汇于拳尖一点,一鼓作气,将木桩摧击得四分五裂开去。 “马永真、黄飞哄、霍元假,你们同我一起。” 胡千一时常同这三人交流过招,彼此在伯仲之间,皆有一拳打烂木桩的实力。 他又道:“依我看,最需要立威的,是堂主!” 于是他们好说歹说着,把在厅堂里搓脚的宋今朝也请来了操场。 武功堂里一派肃静…… 扛着包袱随陶夭夭进堂的李动不由得背生凉意,鸡皮疙瘩爬满手臂。 肃静中,一道道目光如电般朝他射去,每一道仿佛都在索魂夺命! 他立刻打起退堂鼓,脚步向后缩得不由自主。 可陶夭夭把他抓紧,逃离绝不允许,还大步流星地向着操场走去。 “你们干么呢?”她问。 没有人回答,死一般的肃静。 李动可以看清,从门槛到厅堂,所经的路上,摆放了五根木桩;木桩前,有人笔直如长枪般挺立。 当他越过第一根木桩时,武功堂里陡地传来杀气腾腾的嚎叫。 “啊——!” 马永真出拳,一拳打得木桩开花。 李动浑身跟着一跳,仿佛打烂的是自己的心脏。 妈耶,他们是想怎样? 他的脚步变得趔趄,若不是陶夭夭拉着他,一定撒丫子就跑。 当他走过第二根木桩,“啊——!” 随着咆哮,黄飞哄撩出击裆的一脚,直接把木桩根基踢爆。 李动下半身不由自主地哆嗦,很惧怕:老李家不会在我这儿断根吧! 又是一阵暴喝,霍元假一双拳头将桩上的木杆全部拧折、扭损。 别,别来了……李动胆子都虚了。 继而,是胡千一的手刀,利如锋刃,直接把木桩的顶端削掉。 胡千一冷冷地望着李动,右手拇指在脖颈上一划。 李动只感到额前冷汗不停冒。 而最后的木桩前,则站着宋今朝,“大马金刀”宋今朝。 李动吓得挽住陶夭夭的纤细臂膀。 跟着,就见宋今朝猛地出拳,“轰”的一声,砸在木桩上。 整个武功堂又是一片肃静,过了好半晌,李动才怯懦地挤出一句话。 “宋堂主,你的手,好像肿了。” 第四十六章 住入武功堂 「前情提要:陶夭夭羞于让李动知道分别的这三天自己是如何等待他。下工后,把李动带回武功堂,以胡千一为首的子弟虎视眈眈盯着他,用打烂木桩的方式狠狠给他下马威。」 …… …… 李动被安排在了东厢的第二间房,与宋今朝的寝屋只隔条过道。 刻下,正有檀香升袅,将原本的霉旧气息全部熏扫。 房屋的空间很小,塞入床铺、木架后,就连桌子,也得换成三脚的;当然与住了十六七年的偏屋比不了,可经历了这三天的颠沛流离,能有一处落脚,就足够教他心满意足了。 与领路子弟进行了一番愉快且浅薄的客套后,总算等到对方离开;将门窗一并闭紧,始才开始归置物品。 包袱里,当然是银票和玉片最要紧。 他尽量不发出动静,将木榻拉扯出一条空隙,把可以救命的玉片投入一只木盒里,贴着墙壁放下去。 又将来不及花出去百两银票与另外五张捆绑一起,跟着,把赎回宅邸的希望塞进了被褥套里。 把木榻搬回原处,平整软垫和被褥,悬吊的心才落到实处。 再来,就是收拾收拾带来的书,又在木架上挂好几件更替的衣物,这间小小的房舍就算是被填满了。 在三脚桌边坐了坐,盯凝起檀香,还是难掩落寞。 以往他从未觉得自己幸福过,直到现在,才明了幸福就是能拥有个安乐的窝。 因此,他说什么都要把祖父传下的宅邸拿回来! 取过一本空白小札后,命名为《夙愿志》,把三年内攥够赎房的一千五百两当作重中之重! 他更是重新做出计算。 因为许了温良一个原本不存在的职位,李动不得不承担对方的三贯工钱,所以每个月实则到手七贯。 倘使还像以往那样将开销控制在每月一贯,三年下来,足可以存攒二百一十六贯,再加上刻下被褥里的六百两,掐指一算,便只差了六百八十四两。 虽然依旧千难万难,可好歹留给了他一线希望。 将《夙愿志》放好,捻灭檀香,正欲到床上躺一躺,陡然听闻面前有人把门敲响。 “谁?”李动不禁问道。 “俺,宋今朝。” 李动连连起身为宋堂主开门! 两人四目在第一时间就相撞,接着都看出对方礼貌中尽是尴尬的模样,立即撑开嘴角露出干笑,随后由宋今朝解释道: “先前都是那些臭小子出的馊主意,说要给李姑爷来个下马威哩,有没有被吓到?” 怎么没有!不论穿胸、撩阴、断臂还是削首,都害得我心惊肉跳,幸好有你在,恐惧才总算急转直下…… 李动不禁关切道:“宋堂主,你的手还,还好吧?” 宋今朝满脸无碍的模样,举起肿胀的手,竟被陶夭夭包成粽子一样,笑了笑。 “这个呀,嘿嘿,没事了,就算稍微有几根手指骨断掉,稀松平常。” 呃——是因为抹不开「义气帮」第一高手的面子,才这么讲的吧。 “那就好。”李动陪着笑。 宋今朝走进房舍,稍作扫量,道:“会不会拥挤了?李姑爷还满意么?” “满意极了。” 虽然是违心的话,可毕竟寄人篱下,李动不敢要求再多。 “能屈能伸,很好。”宋今朝左手拍按李动的肩膀,直言道: “小妮子呢,住在西厢,原本想把你安排去住在隔壁,却是被俺否拒。千万别多想,不是不许你俩好,只不过还是上次的那席话,太快了。 “俺以为吧,你们先处着,待到一两个月后,稳定了,再有进一步的想法;那时夭夭也十八了,俺不能束缚她。” 你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了! 可他还是唯有点头应诺道:“好。” 宋今朝继续唠叨:“李姑爷,在请款单的事上,俺是很感激你的,往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麻烦,都可以跟俺讲。不过么……” 他故意顿了顿:“夭夭毕竟是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可千万莫夭欺负她,否则俺只好教你见识见识究竟什么叫‘大马金刀’。” “明白的,明白的。” 李动偷偷望了一眼粽子手,倏尔觉得没那么害怕。 宋今朝仍然在嘱咐:“因为从小没了爹娘,这妮子实在被我宠坏了,脾性有点乖张,还请你多多忍让。” “介不介意与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哎!”一直以吊儿郎当示人的宋今朝难得喟叹道:“还能如何,自然是被仇家盯上……” 李动始才知道陶夭夭的父亲是武林世家,初出茅庐,就和另外两位剑客组成“红尘三剑”,将浪荡山的黑天寨平挑。 几位十恶不赦的当家立时命丧其手,至于不曾作恶的孩子,三人心肠一软,收剑放掉。 便是这心慈手软的一放,给陶家招来了泼天大祸。 其中一人自甘毁容,随后在陶家当了个任打任骂的仆从。 潜伏七年后,才在陶夭夭五岁寿宴时蓦地发难,联合各个当家的后人,一举或毒或杀了陶家二十九口,还有三只会对他摇尾的狗。 没对陶夭夭下死手,是想把她养大,当成禁脔享受! “……倘使俺没能及时赶到,实在不敢设想后果。” 那一战,他腰胯一匹大马、手中一双金刀,在人群中来回冲杀,七进七出后,才把陶夭夭救下。 被鲜血浸红了眼的陶夭夭跟木鸡一样,足足两年不曾开口说话,随后淋了一场狂雨,大发高烧,醒后,竟将七岁前的过往悉数忘掉。 李动料不到姑奶奶的身世竟比自己还要凄凉! 不由得就对一向趾高气昂的陶夭夭生出几分疼惜。 “忘掉也好,不用幽闭心房,可以愉快大笑。” 李动认同地点点头:“也是。” 跟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宋今朝的脖颈望,想着那一战应当是分外惊险,禁不住问道: “脖子上的这条疤……” 宋今朝轻轻抚摸一把,道:“哈?你以为这条疤是他们留下的?” “不是么?” “他们虽然包夹得严实,可到底是俺的手下败将。” 李动忍不住心头的好奇:“那这条疤是?” “和人比武,技不如人,又不肯服输,这才被人用枪挑破的。不过他的枪法实在巧,虽然烙下了不浅的疤,却与气管留下了三分的差;无论如何,俺都死不了!” “还能这么奇妙?” “是啊,如非亲身体验,打死俺也相信不了。”接着,宋今朝盯紧了李动,笑道:“对了,那个用枪之人名叫李尘,正是你爸爸。” 第四十七章 父亲 「前情提要:李动在东厢第二间房住定,将物品归置好,重新规划三年该赚的钱银。这时,宋今朝前来串门,给李动讲述了陶夭夭的过去,还吐露被李尘以枪划开咽喉的回忆。」 …… …… 房舍陡然寂灭,气氛完全冷冽,一时间,这里仿佛成为被霜冻裹覆的冰封世界。 望着宋今朝的面色逐渐向阴郁沉潜,李动米粒般大小的胆子难以抑制地摇曳,心肝更是直冲嗓子眼。 这,这么说来,我和宋,宋堂主间,还夹带了上一辈的仇怨? 李动差点就被吓得把持不住尿液! 这个重大的发现让他只想慌忙逃却,偏偏宋今朝的座位正临门前,而房内狭小的空间更是让蜷缩身躯也不方便! 今天,我怕,是要丧,丧命在此间! 心念尚来不及安定,骤然又因为宋今朝的动静翕闭了眼、遮挡住脸。 宋今朝动的是那只没有骨折的左手,只一眨眼,就将三脚桌上的茶壶抄在手里面。 李动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对方会抡圆茶壶、直砸自己的脸,于是在抬臂遮挡的同时,深深憋住一口气,为着迎扛痛击。 “啊——” 他拉长疼痛的声音,气息倒是当真足,简直可以从黄昏一直喊到夜临。 然而到头来,浑身上下也没感到痛楚,只听闻茶水在滴嗒嗒、淅沥沥。 兀自带着些许警惕,他将眼眸眯开一道缝隙:“呃——” 尴尬得想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然后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塞进去。 就见宋今朝满面蔫坏的笑意,一边喝水润喉,一边盯凝自己。 接着,宋今朝笑起:“俺就说吧,想要吓唬你,根本就用不着打木桩哩。” 李动连忙撤开脑袋上的手,假装着清嗓子,局促了许久。 直到他耳根上的红总算退潮后,宋今朝一边抖着草鞋,一边摇头晃脑地道: “你放心,俺向来不大认同父债子偿的事情,各人自有各人的业障,除了自己,没有可以帮忙赎刑。” 听闻无需偿命,几乎要破嗓而出的心肝又溜了回去,大拇指高高竖起,打从心底拍起马屁: “宋堂主仁义!” 温良的狗腿若和此刻的李动相比,简直逊色出十三条街去。 “嘿,放你娘的狗屁,哪来劳什子仁义,实话说你听,”宋今朝拍了拍脖子上的疤,道:“俺向来把这道疤当作自负的教训!” 彼时他有天赋、还年轻,即便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可总觉得自己就是人外人、天外天! 直到他遇上李尘。 两人的缠战由拂晓斗到黄昏,李尘只盼赶回老家给儿子过生辰去,偏偏宋今朝不允他称心如意。 于是李尘狠心使出了第七枪。 这一枪划破宋今朝脖颈,只差纤细毫厘就夺去他的小命。 他叹了口气:“倘使不是李大哥既留手、又留情,早在二十年前,俺就得去做阎罗王的小弟;后来又承蒙他的接应,俺们‘义薄云天’才能从云唐府逃离,俺是当真感谢他哩。” 李动眸子里蒙上一层雾气,对于父亲,他实在不剩太多记忆。 他盯凝住宋今朝,道:“宋堂主,你可否跟我多说一点父亲的事迹?” “嘿,俺哪有那样好的记忆,你还是饶了俺哩;倒是可以明天问问赛姐,她对你爸爸,可是念念不忘得紧。” “明天?” “夭夭没有提醒?明天休沐,帮主夫人将在府上设宴款请,为的就是介绍你。” “介绍我?” “说实话,李大哥的儿子进入俺们「义气帮」,居然一直都是秘密,简直不可思议!”宋今朝摇头不已。 “那宋堂主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天陪夭夭去你家宅子登门道歉,隐约觉得门房熟悉;后来见到赛姐对你那般亲密,便更加确定!只不过你小子居然分毫不懂武功,实在教俺不敢信。” 李动挠了挠头,道:“不准习武,是祖母下的死命令。” “可惜。” “干么要介绍我呢?”李动兀自不解。 宋今朝笑笑:“往日你只是账房,亮不亮身份差别不大;可现在你已身为堂主,站到了台面上,把身份挑明,算是一种保障。” “可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介绍我是我爹的儿子,是不是有点尴尬?” “你不是你爸爸的儿子又能是什么?”宋今朝被逗得咧嘴大笑,缺牙绽放:“放心吧,家宴而已,人多不了。” “那就好。”李动稍略把心放下。 …… 这一夜,李动不可避免的与父亲在梦中见面。 可他分明看不清那张脸,顶多只剩一个印象里的笑颜。 即便是梦里,二人也在做着离别,父亲像往常一样拨乱自己的头发,然后许下几时回家的诺言。 “爹爹八月十五回来,陪你过中秋节。”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自己和爹爹一起度过了春节、元宵节、端午节,却从来一起经历中秋节。 他浑身猛烈一颤,已然清楚,这一次父亲会食言。 所以他的反应强烈,所以他从骨子里拒绝,伸出无力的小手,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边,用力将“不要走”喊上百遍,却根本阻止不了父亲转身走远。 他不甘心连在梦里都是生死诀别,咬紧了牙齿,迈开双脚,狂奔向前。 可他跑得越快,父亲的背影反倒离自己越远;他不甘心地打了个喷嚏,竟导致脚步趔趄! 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后,那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握紧拳头砸在地面,痛恨着自己,竟在关键时刻趔趄;而那个趔趄又全然是因为打喷嚏,更使他疑惑不解——自己怎么会在梦里打喷嚏? 等一下,我怎么觉得瘙痒仍在继续? 意识到不对,李动猛然睁开眼睛,旋即便注意到有根狗尾巴草正骚动不安地摩挲自己鼻尖。 “阿……阿嚏!” 忍耐不住的李动再一次打起喷嚏,随后,就能听闻耳边传来得逞的笑意。 循声扭脸望去,但见陶夭夭正抱着双膝,坐落在附近。 他吓了一跳:“姑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第四十八章 金童玉女 「前情提要:宋今朝陡然变得阴郁,猛一伸手向茶壶捉去,好在没有狠心到向李动的脑袋砸击。他简略向李动介绍了一点李尘的事迹,并告知李动可以趁着家宴向赛秋棠问询。」 …… …… 陶夭夭笑得可爱,道:“你或许锁门,却故意留窗,于是我自然就溜进来了。” 当她说到“溜”字时,狡黠坏笑不由自主地绽开。 天地明鉴啊,我没关窗,完全是因为忘了,不是给你留的呀! 可除了在内心咆哮,哪里敢对外叫喊,与陶夭夭一眼对望,面带哀怨,恳求道: “再让我睡会儿吧,姑奶奶!” 他实在已有许久不曾像今天这般睡躺在床上,刻下骨头发酥,浑身放软。 陶夭夭嘴巴噘起来,严厉地拒绝。 “不行,你都快被太阳公公烤糊了。”她在李动胸膛上一捶。 这一捶力道算不得重,却足够吓得胆小若鼠的李动挺坐起来。 陶夭夭开始催促。 “你快,未时都要过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李动承认自己听不懂。 “买衣服的时间啊。”陶夭夭对他翻了翻眼白。 “买衣服?” “当然了,傍晚可是姨娘亲自下厨的家宴,她最是好面儿,自然希望来的客人都能盛装打扮。” “我其实有件湛蓝的圆领袍,用以参加家宴,想来不坏。”李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坏!坏死了!” “啊?” 陶夭夭蛮横道:“人家没有衣裙配湛蓝。” 她说什么都要把李动拉起来。 出门前,他扒了几口饭,咽得稍略慢一点,就能感受陶夭夭眉眼里的虎视眈眈。 不等最后几口菜吃完,陶夭夭已经探手去搭腕脉。 你不要过来啊! 李动还以为要被她过肩摔,可她只是把自己的臂膀甩了甩,撒娇道: “嗯——你快。” …… 凤凰集上人头攒动,红男绿女依偎在一块。 李动没料到自己也有一天能成为当中的一员,激动得抑制不住血脉。 陶夭夭乖巧地挽住自己的臂弯,同时将他的脚步拉快。 侧目向她望来,不禁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怦然。 只要多一丝温柔,少一点野蛮,这样的妮子谁能不爱?哎……“啊!” 李动再次痛嚎起来:“又怎么了……啊……姑奶奶!” “我跟你说话呢,你却不理不睬。” 她猛地一把将臂弯甩开,继而道:“还有,你方才的眼神,分明在想坏事。” “我……” 一时间他也否认不了。 紧接着,就见陶夭夭一步一进,把他逼入墙角,前倾着身子,一脸刁蛮。 “说,你适才想对人家怎么办?” 亲亲嘴,搂搂腰,摸摸腿,三份心思,他实在一个都不敢说出来。 陶夭夭凑得越来越近,鼻尖几乎都要碰触在一块。 你若以为香艳不已,想得便和李动差着老远。 他深刻记得,两人前一次靠得如此近是在一个傍晚,接着,她毫不迟疑用一耳掴将自己抽翻,随后险些被她踩踏烂。 为了不重蹈殴揍的覆辙,他赶紧把面目转开,心思千回百转,想象着该如何从当下危险的局面里挣脱。 倏尔,就被他看到了金缕坊的招牌,一狠心肠,道: “姑奶奶你看,金缕坊耶,我们不如就到那里采买。” 他一寸寸从墙角里慌忙挪开。 陶夭夭气得跺脚:都贴得那么近了,他都不知道搂住人家,混蛋。 跟着,向巷角一对旁若无人、环拥亲啃的情侣露出鄙夷来。 金缕坊虽然做工手艺都属于镇上的最拔尖,可奈何价格高昂,故此,在秋梁布商总行下只能排到七名开外。 今天却是盛况斐然,前来挑衣的顾客居然排到了铺外,且十一二人里,竟只有寥寥三四个女孩。 通常情况下,买衣裳还是女孩子的最爱,何曾见过衣坊被男人占据大半江山? 于是连陶夭夭也面露出古怪。 站进队列后,禁不住探头探脑向里看,几番观察,让她得出答案。 这些男人丝毫不顾是否贴合身材,只在乎挑拣金缕坊里最便宜的衣衫,交罢钱后,兴高采烈地走出来,满脸神色灿烂,宛若赚到了一般。 可李动的心尖却在发寒,心头喃喃:二两,最便宜的衣衫也要二两…… 一念至此,浑身打颤。 等看到排在自己五个身位前的汉子已只能从三两的衣衫上挑选,思绪更加狂乱! 同志们,你们下手轻点,三两的衣衫,给我留一件吧。 他的运气实在不坏,待得入店,三两的还剩两件,至少还有资格选。 他拿取一件低调暗褐的叠领袍衫就欲付钱,却立刻被陶夭夭按住手腕。 “不好看。” 李动连忙抓住另一件大红的襕衫:“那就这个吧。” “不称身。” 姑奶奶啊,可就只剩这两件了。 陶夭夭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拽着他在店铺里逛看,倏尔间瞧上一件藕荷色素面锦袍,立即伸手向老板招摇。 老板春风写满面,轻步行来,笑道:“陶姑娘好眼力。” 也不管李动同不同意,就将他拉进穿试的小格间去。 佛靠金装,人赖衣装,更换过后,陡然一改平日里的人模狗样,连平凡的面容,也开始渐生俊俏。 陶夭夭只有一点不满:“袖子似乎有些宽长。” “只消买下,我立刻为陶姑娘修改。” “就这件吧。” “好嘞!”老板大笑,旋即召唤织女,就地给李动剪裁。 看着剪子一点点在身边乱来,李动的胆子又开始飘转。 随后,就听老板又道:“其实这件素面锦袍和云想花裳是一套,陶姑娘要不要尝试一下?” “我,可以么?”陶夭夭回眸看着他。 试个衣服而已,有什么不可以? 李动不明就里,于是点头不已。 陶夭夭欢天喜地,接过老板捧来的云想花裳,往小格间里跑去。 女孩子换衣裳,自是不如男人麻利,等候的李动便同老板闲聊几句。 “您这儿的生意实在兴荣哩。” 身上背负着赚钱的压力,让他遇见谁都想取取经。 “嗨,哪里哪里,赶上了趟而已,运气,都是运气。” “哦?”李动狐疑。 “其实啊,这些都是秦姑娘的主意。” 后天与黄清欢的比试,几乎成了街知巷闻的事情,甚至传到州府去。前任花魁和现任花魁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自然吸引了整个雍海州的风流子弟赶赴秋梁镇里。 她觉得既已输定,无疑将折损声誉,不如借此机会赚上一笔。 于是挑中金缕坊,放出风声去,比试之日,唯有身着金缕坊的织制服饰,方得进入风雅集,这才引得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前来买衣。 虽然账分三七,可老板既能卖出去昔年的存货,贵重的衣衫也将有门路销尽,自然也是乐此不疲。 “秦姑娘说她输定?” “依我看,只是谦虚。”老板对这位美人是佩服不已。 与此同时,小格间门封开启,身披同样藕荷色衣裳走出来的陶夭夭瞬息间夺去所有人的眼睛。 绝俏的模样在云想花裳的衬托下更显俏皮,覆盖着透明薄纱的玉臂有光粼粼,收紧的腰线将她的身姿显露无疑,尚不没膝荷花裙?下,小腿紧实纤细。 如果一定要死在姑奶奶这里,我希望是被这双脚踩死。 就连李动,也有了这么一刻晃神痴迷。 “金童玉女,金童玉女!”老板大叫不已,然后不给陶夭夭退还衣裳的时机,向李动伸手:“十五两,麻烦您。” “十……五……两!”李动下巴都要拖地。 “您这件锦袍五两,姑娘身上的云想花裳十两,价格公道合理,童叟无欺。” 陶夭夭不禁垂下了脑袋,道:“我很喜欢哩。” 你喜欢便自己买去! 李动收回想被她踩死的心意。 “姑奶奶,我没带那么多现银。” 买个衣服而已,他只带了三贯钱在行囊里。 “这好办啊,老板,麻烦拿盒红泥。” 继而,再让李动将堂主铜符掏出来,显示在老板面前。 “这是「义气帮」聚宝堂铜符,老板还请看清。” “陶姑娘向来说一不二,你就算说这位小哥是帮主大人,我也相信。” 陶夭夭既得意,又谦虚:“他和张伯伯可比不了哩。” 随后符上沾泥,重重往十五两的欠据上盖了下去。 托老板将换下来的衣物送回武功堂后,二人挽手走出金缕坊,一路上任谁见着他们,都要夸一句神仙眷侣。 陶夭夭喜滋滋的,对能和李动穿同款衣服逛在凤凰集上分外满意。 至于李动么,周身的魂灵仿佛已开始逃命。 “夭夭!” 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句。 陶夭夭闻言转身,陡然僵在原地:“京哥……哥。” 挽着李动臂弯的手,不由松脱开。 第四十九章 公子披白袍 「前情提要:陶夭夭由窗钻进房,用草穗捣闹,不容李动再睡觉,拉他起来买衣裳。昂贵的金缕坊排长队,一问才知是秦柳依的谋划;随后二人买了尤为般配的衣裳。」 …… …… 这还是李动第一次同慕容京并肩走在街上,俊逸潇洒,是对他的第一印象,分明只穿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白袍,却能带来五色风华,教人对他过目难忘。 而白皙的狐脸上,额头饱满,眉宇墨亮,深邃瞳眸里藏满了秘密,教人忍不住去想象;挺拔鼻梁如悬崖峭壁一样,使面容更加立体;轻薄嘴唇不自觉抿紧,又惹来多少女孩的痛怜啊! 李动觉得,像他这样具备着世家子弟高贵和儒雅的公子,不该掺和进琐碎、粗俗的帮派事宜中。 想着想着,不由就与他有了两步落后。 从这个角度瞻望,但见他背负双手,缓缓走荡,手上还握着一把悠闲的折扇,时不时会随着兴致在指缝间旋转,身上自然透出风流倜傥,走在天仙似的陶夭夭身边,果然是般配非常。 事实上,打他一出现起,就踩入李动和陶夭夭中央,宣誓主权的深意简直是不言自明了。 果然啊,只有慕容京才配得上她,我在他俩身边,简直跟个书僮一样,无怪乎初识姑奶奶之际,她对他是那般执着啊。 李动暗想。 三人继续走在凤凰集上,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都觉得是神仙眷侣在凡尘落降。 当然,他们下意识就把李动由“眷侣”中剔除了,尽管他和陶夭夭穿着同款衣装,即便他已然绽露出过往不曾拥有的俊朗。 李动无奈苦笑,如果知道帮主的府邸在哪,他一定会抽空跑掉,而不是杵在这里像根没蜡的烛杆一样。 左顾右望之际,突然和陶夭夭偷瞥来的目光撞上。 漂亮的瞳眸里居然藏着幽怨,嘴巴狠狠对他噘翘,待到慕容京追看去时,才装作是在轻抿嘴唇,随后放下。 跟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闲话。 “京哥哥不是说有故旧从州府过来么?玩得怎样?” 慕容京苦笑:“哎,哪有什么玩耍,全然是算计我来了。” “怎么讲?” “似乎是不日将有一场比试,想到秋梁镇有我在,便千方百计着请我去帮忙。” “京哥哥答应了?” “婉拒了,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不值得为此大费周章。” 说罢后,他温儒一笑,轻声问道:“对了,夭夭怎会和李堂主走在一块啊?” “你问他。” 陶夭夭扭头向李动递眼色,可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教李动难把其中的涵义想象。 于是他说实话:“哦,是姑、陶姑娘拉我来买衣裳。” 呀,你个傻子啊,你就不能霸道一点,说是命令人家陪你买衣裳么?如此一来,不就又在京哥哥面前矮一截了。哎,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呀。 她只得另寻给李动长脸的办法。 于是就见她忽而旋绕,由慕容京眼前蹦蹦跳跳地来到李动身旁,挽着他的臂膀,脑袋悄悄贴靠,道: “老板说是同样的款式,于是我们就买下整套,花了十五两呢,李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京哥哥觉得好看么?” 什么?眼睛都没眨?你说什么瞎说?我他娘的心脏都尤若被剜掉!等一下,等一下,你又要闹哪样? 倏尔就见慕容京不说话,目光若尖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自己的脸上。 陶夭夭同样察觉到微妙的气氛变化,将李动的臂膀环得更紧,心道:你若是不坚持住,我可就被人抢走了! 可面对慕容京一重重逼迫而来的威慑,李动终究是屈服了,谨小慎微地从陶夭夭的缠环下抽出臂膀,面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陶夭夭神色蓦地一僵! 慕容京则收敛起了冷厉,转而微笑。 “好看极了。” 他缓缓伸手,当着李动的面将陶夭夭皓腕握上。 而陶夭夭也终于被李动不再抱希望,只觉得欢喜上他的自己,眼睛或许是瞎掉,狠狠在李动脚背上怒跺一脚,跟着再也不理他的死活,拉着慕容京走在前方,留下受痛的李动在原地单脚跳。 妈耶,被踩踏死的念头不是已经收回了么,是当真想把我的脚板踩断啊!为了给你买衣裳,我可是把肉都割出去十两,感恩这东西,你知不知道! 因为不辨方向,他唯有咬牙单脚扑跳着跟上,一时三人谁也无话。 又在凤凰集走了半晌,至尽头后,左拐进入水户巷。 嘈杂的声息即刻被高耸的林荫遮挡,巷道宽敞,甚至容得下两架马车并肩奔闯,处处都插柳种花,空气中带着独有的芬芳。 陶夭夭心头其实诧讶,本以为在巷口就该和慕容京分道扬镳,不曾想,他却是没有分毫迟疑地跟上,仿佛与自己的目标是一样。 可……不应该啊!说好是家宴的,按照姨娘的想法,就是招来六七个极亲极密的老友闲侃唠唠,再把李动的身世给大家介绍…… 而文治堂虽然一直被伯伯倚仗,可黄堂主素来情感淡薄,无论如何尝试私交,都难以讨着好,以至于他手下的京哥哥也和伯伯、姨娘有几分生疏。往常家宴,是绝不可能把他邀来的。 满怀着狐疑心思,陶夭夭将门环敲了敲,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竟是张疏凡,一看见陶夭夭,立即将他揽入怀抱,掐着她水嫩的脸蛋,道: “你可让伯伯好等了,怎么不跟你舅舅一起,是不是又去了哪里胡闹?” “人家特意去买衣裳,好看么?”陶夭夭摇曳着展示。 “我们夭夭穿什么都俏!”张疏凡大声赞道。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慕容京,拍了拍肩膀,道:“一表人才,很好。往后文治堂和夭夭可就都得交给你了。” “呀,伯伯不许瞎说话。” 羞涩的陶夭夭终究会偷眼向李动望一望,见他对张疏凡的话无甚反应,不免着恼。 李动拘谨地向那位当下是第四次见的帮主点头哈腰,只换得张疏凡一句毫无情绪的“进来吧”。 入得府里,李动四下环望,倒是不见有自己的宅邸宽广,可各种摆设都极具心思,一花一草都细琢精雕,果然不愧为大户人家! 穿掠拱门、屏风,旋踵就见到一片青绿草坪,因为人数庞杂,宴席便设在了草坪上,桌案围了两圈,才勉强让所有人都可以坐下。 慕容京和陶夭夭被张疏凡亲自领入了主桌旁,李动左张右望,果然还是得同宋今朝挤一下。 他声音发颤,道:“不是说,人,人少的么?” 宋今朝摇晃着脚,脚上难得套了双崭新黑靴,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俺也没料到。” 李动稍略扫量,只见五堂堂主一个都没落下,甚至还把各自信得过的堂中子弟带上,可是并没有温良存在的迹象,他的位置显然是被梁文种和陆仞山给取代了。 而那个曾来传唤自己上孔雀台的戚姓汉子,李动再次见到,此刻他正在有条不紊地给递菜的府上仆从帮忙。 圆席的起点、长案主桌上,此时坐着五人,中间自然是帮主张疏凡,兄长白友谅和妻子赛秋棠再次分左右坐下,而赛秋棠身旁又多出一位中年妇人,神态雍容富华。 可真正让李动感到惊吓的却是白友谅的左侧。 那里岂非坐着许徕衲! 第五十章 帮主的演讲 「前情提要:与慕容京遇上,他的风神俊朗直教李动自惭形秽;随后三人一同来到张府,原本说好的家宴,却涌入了庞杂的人潮,李动分外惊讶,许徕衲居然也在场。」 …… …… 并不只有李动感到诧讶,事实上,许徕衲的出现委实出乎了一众人意料,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打从心底出发,这场办在张府的盛宴,他也不想参加,只是最近两天里,他遇到了三番四次的相邀,不是没有躲隐的,可哪怕自己接连更换了五处地址,还是能被戚风池给找到。 除了乡下那间新建的别院落在明面上,其余用以藏身的地方,本是绝不该被人寻觅的,偏偏戚风池总有法子将门扉敲响,足见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义气帮」给盯上。 每念及此,就免不了惴惴不安,有一个困惑始终在心头缠绕,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被人盯梢? 倘使已有了一阵子,自己全部的筹谋,是否全被知晓? 许徕衲清楚自己逃脱不了,于是带着满腹狐疑,坐在了刻下的主桌上,面容不见半点深沉,与久别的“友人”轻松写意的风生谈笑。 当所有的菜肴都摆在了桌上,张疏凡将三两一壶的胡桃美酒盛满樽酌,拉开靠椅,挺直身板,做起开席的演讲。 这番讲话不可避免的带着煽情,他道:“除开帮会,有多久,咱们不曾像现在这样闲聚了?哈哈,这人啊,上了年纪后,多愁善感都少了。 “不瞒你们说,有段时间,老夫甚至觉得自己冷漠了,跟谁都不愿多说话,只愿自己呆着,遥对夕阳,放空思考。 “不过啊,就在前几天,有个梦充盈了老夫头脑,教老夫知道自己还是热血的、活生生的、有感情的;梦里全是诸位的身影,可得听老夫和你们唠叨唠叨。” 他的目光向草坪上每个人扫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最先梦到的,是由‘义薄云天’便跟着一起的老家伙;行侠仗义的郭老大,遵规守矩的白老二,小宋的师傅薛老四,风韵犹存的聂五娘……” 只消谈及的人在场,张疏凡就会向其瞥望,可视线和赛秋棠身边的中年妇人一撞,他就心知不妙。 果然,中年妇人狠狠剜他一眼,双手叉腰:“老娘芳龄十八,怎么就在你不吐象牙的嘴里成老家伙了?” 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人,特别是年华已逝却仍自诩“十八”的女人。 张疏凡赶紧致歉道:“错了错了,老夫错了,老夫忘了五娘和夭夭是一般大,还望五娘能原谅。” 只见旁桌的陶夭夭鼓起腮帮,嘴巴噘翘,立即引得中年妇人捻起她吹弹可破的面颊,威胁道: “你敢说一个‘不’字,老娘把你的面皮剥掉。” 引得堂下不少人都窃声偷笑。 直待“聂五娘”再不发作,张疏凡才接着先前的话:“……梦里还有狗屁倒灶的江老六和各奔前程的霍老七。他们中的有些人,如今已去了天上。” 只一霎那,他便红了眼眶。 厉害了!我的帮主……堂下的李动一声暗叫:我得何时才能像您这般自如收放,到时候,说不定也能在哪里把帮主当一当。 眼睛继续追在张疏凡身上,但见其僵在原地,沉默半晌,吐出一口长息后,抑制住盈眶的泪水滑下,缓缓道: “接下来出现的,就是你们了!” 他指着宋今朝:“老夫梦见小宋,浴血厮杀,一人一马冲进「烛龙帮」的重围、包夹,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将辛苦得来的地盘保下!” 旋踵,又转向黄廷翰道:“老夫梦见廷翰接手文治堂时所面对的风雨飘摇,是他定下秋梁三分之策,让咱们可以在安然中壮大! “老夫又梦见陆老兄,连家中孩子也顾不上,日夜颠倒、不辞辛劳,只为以最快的速度培养出足以撑扛「义气帮」脊梁的中流砥柱! “还有阿华呀,阿华很不容易的,他要对抗人性,长年累月地收敛情绪,他现在的冷酷无情,只为严守帮规纪律,不徇私舞弊!” 将目光从仲凛华身上抽开后,张疏凡向许徕衲看去。 “当然还有你,许老弟。” 许徕衲面容上带着些许笑意,道:“哦?帮主梦见了不才什么哩?” 许徕衲平时也以“老夫”自诩,唯有当着张疏凡的面,始会改口称呼“不才”。 张疏凡笑道:“自然是梦见了许老弟的殚精竭虑。聚宝堂虽说是在拙荆手上成型,可许多时候,账目都是紊乱不清,直到交由许老弟打理,账目才开始透晰分明。” “全然是倚仗四位账房的努力。” 虽是由许徕衲拍板决定将秋梁镇划分为四个区域的,他却并不居功。 “还有你制定的借款、请款等程序,从此教钱财的去向一目了然;更无需提你策划的十数笔买卖生意,直接让「义气帮」从捉襟见肘晋升为丰饶富裕。” 许徕衲对金钱的嗅觉的确让所有人都服气,因有他在,赛秋棠才能放下一切,回家相夫教子去。 许徕衲谦逊着连连摆手,道:“帮主这样说,可当真是要折煞不才哩。” “来,”张疏凡将酒樽举过头顶,道:“这一杯,老夫敬你。” 满院人群纷纷把酒杯举起,一同向许徕衲致意后,脑袋仰起,一饮而尽;就连黄廷翰和慕容京这般向来浅酌细品的,也喝得不剩一滴。 妈耶,这是什么酒哩?入口先有清苦、微酸,滑落喉头后,残留下来的又满是甘甜气。 李动才不顾理许徕衲为「义气帮」做出何等杰出的贡献哩。他只恨老匹夫图谋自己,害得自己脑袋险些落地! 倒不如把心思放进酒里,于是一见宋今朝重新把酒樽盛满,陪着笑脸,将自己手中的杯子递过去。 堂上,张疏凡又道:“许老弟今年四十几?” “四十七。” “岂非还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怎么就想着突然离去?” “哈哈,作为聚宝堂堂主,能做的,不才已做尽;趁着还有点精力、体力,大荒外的四海、大荒内的九州,都想要逛逛哩。” 说起谎来,许徕衲完全可以不眨眼睛。 “许老弟这样一走了之,实在让老夫心绪不宁啊;你才离开几日,聚宝堂就闹出乌龙事情,固然最后解释清明,可毕竟有损大家的信心。李动毕竟还年轻,许老弟就不能回来,再带他个一二年么?” 当然不能啊,他若回来当堂主,我的宅邸还要不要赎了! 杯子里的酒简直都被李动洒出去。 许徕衲的眼眸一寸寸收紧,想不通对方是何居心。 按照他的原意,本期盼着通过诬赖李动贪墨,逐渐把领他入帮的张疏凡一道拖下水去。 旋踵,再抛出黄廷翰虚虚实实的黑料,教他疲于应付,把声誉踩低。 最后让合谋已久的「蓑衣帮」发出奇袭,自己再凭拯救之姿重回帮里,以早就谈妥的条件教梅箬尧退去,随后一举登上权力巅峰! 可他实在想不到于第一步上就出了错,以致往后步步无以推进。 刻下,他便连聚宝堂堂主的位置都失去,流露在外的表面无论多么平静,懊悔都藏在心中,突然听闻张疏凡做出的提议,要如何不起心动念? 只是若一口就答允下来,难免显得自己野心勃勃,所以他思忖了一会儿,模棱两可地道: “其实,不才以为李动能够将堂主做得不错……” 他只说了半句话,陡然就看见张疏凡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不给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余地,而是截口道: “既然许老弟心意已决,老夫便不再强求。老夫准备了一份厚礼,还望你能笑纳,来人啊!” 随后,戚风池一个箭步便赶到堂上,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的紫檀木盒,递到许徕衲手里。 第五十一章 高低贵贱怎么算 「前情提要:张疏凡以梦作开场,将「义气帮」一路走来的重要人物一一缅怀,目光最终落到许徕衲身上;明面上是挽留的言谈,又在许徕衲含糊其词时,为他做出婉拒的决断。」 …… …… 许徕衲将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捧过,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尽是凄哀,倘使可选,他绝不会打开,可就连不愿理睬他的李动岂非也伸长脖子望看,更是招架不住一双双怀有期待的目光向自己望来。 唯有用食指指腹向上拨挑,伴随着“啪嗒”一声脆响,没闩锁的木扣陡然翻开,再用一双拇指按着两侧端角,使力推提,立刻就有荧光流泻在外。 李动蓦地把眼睛睁圆,只见盒子里雪花白的银锭列作两排。 跟着,就能听到张疏凡幽声喟叹,以惋惜的口吻做出决断:“这里是二百两白银,赠予许老弟,就算是对你这些年来为「义气帮」倾尽心血的一点谢意。” 二,二百两!赠予这种老匹夫,还不如给我周转哩。帮主大人,我的手头也很紧! 一边想着,一边五官不由自主地扭曲,对帮主的决定哀怨不已。 可说到底,在张府内院里,也就只有陶夭夭和他一样流露惊异。 这些能够在院子里有一席之地的,无一不是「义气帮」的精英,非但没有人露出从未见过世面的神情,其中的梁文种和陆仞山更抑制不住地将额前的皱纹挑起。 他们是在踌躇什么呢? 这时,右边的宋今朝将杯中的胡桃酒送入喉里,然后说道:“倘使是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些银子接下哩。” 他倒是的确有忤逆众人心意的胆气。 李动听闻他的说话,面容上不自禁有鄙夷绽放。 胡吹什么牛皮?咱俩青蛙不对着癞蛤蟆呕吐,明明都长着一穷二白的面目,何必要装作对二百两不屑一顾! 可他当然不算高手,尚做不到让让鄙夷从脸上一闪即逝,于是被宋今朝抓个正着。 好在宋今朝并不打算拿他祭刀,甚至勾住了他的肩膀,轻声喃道:“二百两俺当然很是稀罕,可你以为这些钱有那么好拿?” “不就是一交一接的事么?有什么不好拿?” “你盯着老许看看,见到笑了么?” “没有啊。” 许徕衲面上的从容平淡一如往常。 “再往上瞅瞅看,欸对头,眼角,盯住眼角,看到什么了?” “抽,”李动有些激动道:“抽搐起来了。” 他捏住双拳、举着胸前,因为许徕衲的吃瘪而一脸兴奋,可对其为何眼角抽搐,却是不明就里。 “妈耶,宋堂主,您赶紧同我讲讲。” 宋今朝道:“你应该清楚吧,对你的突然发难,其实另有目的。” “嗯,看样子,他们想针对的,其实是领我进来的张帮主哩。”李动轻声回应。 宋今朝盯凝着张疏凡的身影,道:“这点心思,向来会玩权术的张三哥又如何会看不清!方才,他是假意邀请老许返回堂里的,为的,就是老许一句模糊不清的回应。” “可如果老匹夫一口答应呢?” “老许不像咱俩,他是有面皮的,相处这么多年,张三哥早就把他看透、吃定。而今站在张三哥的立场上,我已当着众人的面邀请过你,我也偷偷替你做出了婉拒,那二百两与其说是谢意,不如当作锋利刀,彻底斩断了许徕衲回「义气帮」的途径。” 李动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没,没有这么多心机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这位‘他人’已然觊觎你,甚至试图推翻你。” 李动由心底开始寒噤,倏尔觉得自己把「义气帮」里的人和事看得太过容易。如今想来,便连身边这个与自己勾肩搭背的宋堂主,也绝不只有表面上流露出来的吊儿郎当,心思其实缜密细腻。 “那黄堂主呢?” 按理来说,就算许徕衲是设局的幕后黑手,可真正递出那诛心一剑的,到底是文治堂堂主黄廷翰,帮主又会对他使出什么雷霆手腕? 宋今朝摇摇头道:“大抵便止于今日的敲山震虎了。” 李动只剩茫然。 “不明白?”宋今朝思忖片刻,道:“这么说吧,只消俺不把刀口对准张三哥,他就会容许俺的一切非为、作乱。猜猜为什么?” “因为您是他的兄弟?” 宋今朝落寞笑道:“傻小子……哎,因为俺是「义气帮」第一高手,无可取代。” 第一高手会在打木桩的时候把指骨折断? “您的意思,黄堂主也有地方无可取代。” “嗯。虽然俺不想承认,可他的确在谋局上有独到的天才。况且进军沧粟府之事刻下正是由他主管,俺想不到第二人选可以把他替换。” 由这一刻起,李动茅塞顿开,他总算明白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并非在于腰缠万贯——多少富甲一方的豪客因为惹得绑匪不愉快、便被一刀“喀嚓”了——而是取决于被多少人视作无可取代! 他想在「义气帮」扎稳脚跟,这样才有可能把宅邸赎回来;他也想变得同宋今朝、黄廷翰一样无可取代,如此便不必担心被人往帮外赶。 然而究竟怎样才能做到呢?他思前想后了半晌,脑袋还是跟浆糊一样混乱! 就在他头晕脑胀的时候,许徕衲却是平心静气地将紫藤木盒封盖。 许徕衲接受了回归无望的定局,能有二百两花当然不坏,何况他并不承认自己已失败;或许「义气帮」帮主是再做不来,可不妨碍他在背后黑手使绊。 张疏凡含笑坐落下来,当然清晰地察觉到对方心有不甘,依他对许徕衲的了解,几乎可以判断往后会阴招频繁。 倒不是不可以息事宁人,可他必须得摆出一个姿态,告诉这天下,不论是谁,只消敢向张疏凡出拳,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正面迎战! 帮主刚坐下不久,便轮到帮主夫人站起身来。 她绝没有激昂着邀众人喝酒,面上带有一丝浅浅笑靥,语调清幽平缓,宛若高山泉水自然流涌,娓娓淌来。 “听罢凡哥的梦境,流逝的过去又一幕幕从脑海里浮起来;我啊,甚至记得初见是在云唐府的蝶苑小潭,那时家弟爱胡闹,与江老六最是不对盘,稍不注意,就要动手起来,好在有郭老大和李大哥从中阻拦。” 第五十二章 回忆中的铁枪李 「前情提要:靠着宋今朝叙述,李动才明了,木盒里的二百两,其实买断了许徕衲回帮之路;他更知道唯有无可取代,才算站稳脚步;随后赛秋棠起身,将李尘抛出。」 …… …… 微风拨开黄昏,带上一点冷冽,向张府内院吹去。 宴席倏尔变得一片沉寂,甚至只有矮草伴风飘拂,发出的“沙沙”声音。 李动凝神屏息,不敢喘一口大气。 他可以确定,从帮主夫人嘴边吐出的“李大哥”,就是自己知之不详的父亲!而谈及父亲之时,她不由自主地将嘴唇颤抖起。 不只是她,主桌上,除却许徕衲以外,每个人的身子都是一激灵。 好半晌后,才由“义薄云天”中排名第五的聂隐虹,将这个话题接续。 “其实赛小弟和江老六是动了手的,只不过才推搡几次,李大哥就提枪出现,将二人分离。现在想来,也可笑得紧,两人打架,竟是为了争擒一只虎斑蝶……” 赛秋棠解释道:“那次是我姐弟第一次出远门,对万事万物都心生好奇;忘了看的是那本古籍,上面说这样的虎斑蝶会食肉糜,家弟就想着捉一只试试哩。” “偏偏啊,碰到江老六,他是一个人有我有的个性,所以才和赛小弟争擒蝶羽。 “那时他身高远远不及,每次蹦跳都矮上一截,显得分外失利;男孩子啊,都是犟脾气,抢夺不过,居然就向赛小弟拳打脚踢。” “家弟虽然人高马大,却无甚武艺,抵挡了三两下,就显露出不敌,你们的江老六照着他的面门就要挥拳头,如果真打着了,我当时就得同你们拼命。” 赛秋棠可是护弟心切的类型。 “哎呀,那不是没打着么。原本遥遥在凉亭歇坐的李大哥岂非眨眼工夫就赶到附近,用手里的长枪将他俩隔开。 “枪尖分明包着皮革套,为了不伤着江老六,却是以枪尾刺来,逼得其退散。” 对于蝶苑小潭的初遇,聂隐虹连一个细节都不会忘记,一有闲空就反复回忆、思量。 后来她才发觉,原本李尘长得一点也算不上英俊,可偏偏就是能勾走人心,靠的啊,是与生俱来的野性! 那份野性很让聂隐虹着迷。 后来一块行走江湖,想着他就住在附近,便夜不能寐,好几次都想偷溜钻进他的被窝里,只是赛秋棠睡得轻,稍有动静就能将之惊醒,实在寻不到空隙,她还因此与之闹过别扭哩。 可最让赛秋棠伤心的,还是李尘早已在老家成亲,妻子虽长得略逊自己,却是男人们都喜欢的温柔贤惠个性,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上门做客之际,见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自然让聂隐虹满心妒忌。 后来,她发现自己是愿意嫁给李尘做妾的,于是欢天喜地的和父母说起,却没有得到准许。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敬爱的老父亲。 其父在江湖小有名气,偏偏只生了这么一位独女,想将香火延续,便逼得她要找一个赘婿,致使她终究没能和李尘在一起。 于是,她用一辈子孤伶向父亲叛逆! 眸子里悄然蒙上一层雾气,别开脸,不让赛秋棠瞧见红了眼睛,用笑声掩盖着隐约的啜泣,继而道: “我最记得同李大哥一起打猎哩。” 打猎的时候,岂非只有他俩在一起,进入幽深的丛林,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贴住他的手臂。 “李大哥很会做陷阱,挖一个宽五尺、深六尺的坑洞,在下面插上竹子,削尖朝上的一端后,再用杂草将洞口遮蔽,草上再摆放一块腥肉,接着就可以守在隐秘的附近。” 两人蹲伏在草缝里,李尘会时刻留心,聂隐虹则假意疲累,脑袋枕靠住肩臂,小心肝“噗噗通通”地跳起,偷偷眯开眼睛,痴凝他专注的神情。 “我们啊,有过一次危险经历。” 聂隐虹说起时,面颊竟幽微带着几分得意:“那次,我央求了李大哥好久,他才让我挖陷阱;以往在旁观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自己身体力行,才明了原来每一步都不容易。 “就拿挖坑来说吧,若是不把腰间沉下去,一铲子可掘不开多少泥;还有削竹竿,不是用臂上的蛮力,而是凭手中的巧劲。 “要从坑里爬上去就更难了,好在有李大哥托住我的腰,才重见了天日哩。” 念着被李尘托腰,默默就有了红霞泛起。 她一个人自顾怀念起被他托在怀里的感觉,以致于内院里不由得又陷入了沉静。 就坐在右手边的陶夭夭打破了她的回忆,问道:“然后呢?” 陡然出声相询,一方面是看见了堂下李动眼里的焦急,一方面也有自己对故事的好奇。 “啊……呃,”聂隐虹被惊醒,理了理思绪,这才接着讲述:“然后自是守株待兔了。谁料陷阱不曾挖下多久,便有一只梅花鹿奔冲着掉进去。 “这么快就有了收获,当时的我分外高兴,顾不上李大哥的拉扯,闷着脑袋就冲了出去,可我还没冲到陷阱边,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说得绘声绘色,听得陶夭夭把一双拳头握紧:“怎,怎么了?” “梅花鹿虽也有食肉的习性,可当时根本不是冲着陷阱上的腥肉而去;鹿不停蹄,甚至连脚下都没有心思注意,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凶兽靠近。” “什么凶兽?” “猛虎,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 只是撞上那对凶残的虎睛,已让聂隐虹栽倒在地,双腿如灌铅一般无法弹动,手指嵌进泥里,一寸寸挪移着自己的身体。 可即便是双脚直立,也无法从猛虎扑食的速度下逃离开去,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连自己都认为死定。 猛虎没有分毫恻隐之心,裹挟着巨力,向她扑进。 危在旦夕之际,“嗖”的一声,一支箭矢飞贯在林丛里,不偏不倚地插进虎脑中。 猛虎一滞,于半空中栽回了林地,可并没有瞬间断气,扭脸追去,但见李尘已绕着圆弧冲袭、贴近。 猛虎两次扑腾,已然对准他的行迹,后足狂暴发力,刹那就撕开空间、空气,可在铁里雕花的利爪挠向李尘的心。 李尘却是不避! 枪尖吐出一点星芒,螺旋刺出,贯穿它的身躯,那不依不饶的爪子兀自要钻人心,却于最后一刻软绵无力。 陶夭夭难以置信,盯凝了李动好一会儿,实在很难承认这个窝囊男人是那能捅得死猛虎的勇士儿子哩! 李动亦是震惊,虽然也曾幻想过父亲的各种面相,却绝没有一种似杀虎这般威风凛凛。 “不只是打猎,李大哥还能安营扎寨、钻木取火、庖肉解牛、煎炒烹炸,简直什么都会,兴致来了,他甚至会豪气干云地吟诗作对。” “你听过最豪迈的诗句是哪首?”赛秋棠问。 “这个么……”聂隐虹向来以为读书是遭罪。 突然,有一人沧桑念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这首李黑的诗流传千古,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脱口就背。 说话的这人会背此诗,并不教人惊奇;说话的这人会在二女的回忆中插嘴,才切实教人下巴垂地。 这人居然是白友谅! 宋今朝帮李动把下巴推了回去,道:“和你爹最为亲近的,其实是白二哥。” 一席话令李动瞪圆了眼睛。 白友谅道:“每在老朽绝念的时候,都是靠着李兄弟念的这首诗作陪。” 他的目光并不向赛秋棠看去,而是遥望悠远,默默盯凝着太阳退出地平线,随后道: “那年被俘虏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时间。” 有人说往事如烟,却偏偏不肯从他的眼眸前、肉体上散去! 当时逐渐冒出头角的“义薄云天”遭人设计,竟在一次行动中,劫上了运饷银的官兵,立即被埋伏在侧的伏兵分割战场,令他们腹背受敌! 而白友谅恰好同不堪打的霍老七走在一起,为了掩护结拜兄弟安然退去,他和一些追随的子弟拼了命地抗拒,一直支撑到脱力。 一听白友谅说到“被俘”的事迹,就连张疏凡也默默黑下脸去,因为那是导致七兄妹分崩离析的一役,有人退出,有人死去。 “云唐府的官差并不急于取被俘子弟的性命,他们想做的,是把咱们一网打尽;毕竟老朽最接近权力,以致于遭受的酷刑也是繁杂得紧。 “最要命的其实是水滴刑。一个人,只有老朽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洞里,四肢都缠上锁链,随着它们绷紧,人也被悬空支起,腰板始终被拉直,没有一刻能松懈开去。 “脖子同样被捆固,甚至没有余地扭动,而在老朽的眉心处……”白友谅前倾身子,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嘀嗒、嘀嗒’落下水珠。 “听上去或许并不可怖,伊始,老朽也因为自己忍得住,毕竟只是些清凉的感觉而已。 “可就这样被敲打三天,再硬的头骨都经受不住,跟着,水珠变成了锥头,一点、一点,仿佛把骨骼都给凿破。 “神经,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随着它的垂落而紧绷,而浑身上下的肌肉,都要为之抽搐。” 陶夭夭身子蜷缩,已经捂上耳朵;她的胆子就算不小,也不想被白友谅描述的阴森酷刑折磨。 宋今朝盯凝着瘦骨嶙峋的白友谅,揪心地向李动道:“你绝对想不到,当年的白二哥,其实比戚风池还要魁梧得多!” 李动在二人身上来回观望一眼,立即打起哆嗦。 白友谅凄凉一笑,道:“说实话,扒皮、剜骨,老朽都能咬牙承受,可在水滴不住地敲打过后,唯一想咬的,就只剩自己舌头。” 就在他即将行动的时候,天牢里,有人气冲斗牛地开口念诗;当牢洞大门被一杆枪捅穿后,白友谅时隔七日,第一次看见光辉炫亮。 “已经记不得那光芒出现在李兄弟的身前还是背后,被他扛在肩头,又听他说‘走,咱们去喝酒’。 “当时,真恨不得抽他一个大耳掴,老朽都这个样子了,不赶紧去医治,怎么还能喝酒!” 可他到底还是去了,甚至比平常喝得更快、饮得更多。 “后来,当然知道他是不知该怎么向老朽开口,受创的经脉、被剜掉楔骨的右足都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这些当然都不是李兄弟的错,时至今日,他救命的恩情还刻在老朽的脑海中。” 赛秋棠点点头。 “既然二哥记得,还请您能善待李大哥的后人。” “什么?”白友谅和聂隐虹同时诧异道。 “凡哥亦是最近告诉了我,原来受李大哥父亲所托,他的后人啊,刻下就在我们「义气帮」中。” 白友谅和聂隐虹立即侧目,向着张疏凡追看去:“谁?” 张疏凡不再隐瞒,道:“李动!” 此言一出,一双双目光不约而同地将聚宝堂堂主射落,有人惊慌、有人失措、有人疑惑,可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被如此多不知怀何意的目光看着,李动紧张得浑身颤栗。 赛秋棠已然向他招手,笑道:“李动,上前来让二哥和五娘看清楚哩。” 不禁令李动更加怯惧。 好不容易由桌案上站起,一步未迈,脚下已打滑,向后跌去,好在有后桌的胡千一替他撑稳身体。 又是一阵清风徐来,吹麻了李动的头皮,于众目睽睽中战战兢兢,走到内院中心,左手用力掐住右臂内肘、右手捧紧左臂外肘,额头沉抵下去,对着主桌众人做出一个帮派揖礼。 看清楚李动模样的白友谅大吃一惊:“是你?” 赛秋棠故意旧事重提:“记得二哥说过,他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照规矩办事情;现在我问问您,倘使他当真做了依照帮规要砍脑袋的事情,您准备怎么处理?” 白友谅知她是小心眼,记仇不已,也不争辩,而是沉声道:“自然还是按帮规办事,只不过这颗该被砍的脑袋,由老朽来顶!” 就连赛秋棠也面露吃惊! 可其他事白友谅已不想理,只认认真真地向李动扫量过去,跟着怪责自己的粗心:前两次怎么就没看出来他长得像李兄弟,这眉眼、这挺鼻,果然有六七分相似。 聂隐虹更是激动:“李动!你为什么单名一个‘动’?” “是何深意,我也说不清,只记得阿娘曾经念过‘彩舟载得离愁动’……” “无端更借樵风送!” 并不怎么惦念诗词的聂隐虹截口道。 这首《菩萨蛮》是李尘念给她听的,她无法忘记。 李动点点头,道:“所以阿娘说,我若是不叫李动,或许就会叫李送。” 第五十三章 酒席里最亮的星 「前情提要:张府内院里,突然充满了李尘的身影;聂五娘藏不住对他的爱意,把一块打猎的事宜说起;白友谅忘不了他的恩情,第一次向众人坦言自己被俘虏的遭遇。」 …… …… 一弯明月落在樽杯里的酒水中。 李动面泛酒红,显然喝得有些多,却是别无他法,毕竟内院里的宾客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他敬酒。 这样的气氛其实是由白友谅带动,哪怕腿脚不好,仍然强行起身,放下拐杖,双手捧杯,道: “李动,老朽敬你一杯酒,莫有负担,就当是替乃父喝下这一口。” 没有推脱,李动旋即起立,举着樽杯,隔空作势与他相碰,喜庆在心头:嘿,这种好酒,可得多喝几口。 从张疏凡二百两释许徕衲财权,到白友谅亲自向李拓敬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聚宝堂的新堂主往后定然能得到力捧。 院里诸君虽俱是各堂精英,却也不觉得和李力捧搞好关系是件折损颜面的事情。 于是与之无甚纠葛的陆思昭亲信紧接着就向他作揖请酒。 两人饮罢,又有胡千一随后。 这矮子虽对李动心有芥蒂,可在他住进武功堂后,便也认做了是半个自己人,自是要为他推波助澜的。 倘使他们还只算普通的敬酒,宋今朝就难免有些歌功颂德了。 他没脸没皮地起来,将李动愿意给武功堂开请款单的事迹一顿吹嘘、抬捧,胡说八道间对许徕衲隐约地冷嘲热讽,最后道: “俺和李堂主实在是一见倾心,这酒么,你可得陪俺和浮三大白才够。” 适才被赛秋棠揭示身份后,聂隐虹便再不准李动离开,拉到右手边坐,位置刚好夹在她和陶夭夭中间,此刻和宋今朝很有一段距离。 可无论距离抑或夜色,都拦不住彼此看见对方眼底的心意,显然都是贪杯不已,于是皆高扬脑袋,心花怒放地痛饮。 察言观色的陆思昭再接再厉,一番奉承后,彻底把李动捧成了比明月还要璀璨的一颗星。 就连黄廷翰也开始敬酒。 他是明了的,气氛既然烘托到了这里,这杯酒若是不敬下去,岂非跟公开叫板无疑;不久前才在对方手上吃了败绩,刻下绝不是个撕破脸皮的时机。 “因为自己的原因,对李堂主产生了误解和扭曲,我惶恐不已,在这里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咕咚咕咚”,三杯连饮,带着满面红潮,轰然倒在坐席。 妈耶,你不会喝便悠着点哩,不但浪费好酒,待会儿还得劳人扛你回去! 主桌上的李动晃着脑袋叹气。 “慕容也想敬李堂主一杯。”只隔了陶夭夭的白袍公子面含笑意。 “敬什么?” 李动眯着眼睛向他看去,酒壮怂人胆,到了此刻,对这个气质雅韵的男人再没有了低人一等的自卑和怯惧。 慕容京笑道:“也只有敬李堂主是李前辈的后人了。” 一句话就引得几双目光同时朝他盯凝;主桌上的张疏凡、赛秋棠、许徕衲,圆桌里的陆思昭、宋今朝、黄廷翰,谁不是心思百转,都听出他藏在话里的锋芒。 听起来,他也是在敬李动父亲,和白友谅其实差不离。 可白友谅蒙受过李尘的救命之恩,那杯酒水里充满了对故人的浓烈思忆。 而他分明都没见过李尘,于是言下之意便成了李动敬无可敬,不过仗着出生而已;何况李动的出生也就只会在「义气帮」受到尊敬,放在四海九州,根本无人在意! 所以他虽然笑着,眼里其实是看轻、笑中无疑是冷讥。 然而李动即便清醒,也无法洞悉对方话中深意,现在又被酒水迷了脑筋,于是晕晕乎乎地道: “你也认得我父亲?” “呃——” “哎呀,婆婆妈妈的,都在酒里!”后仰起脑袋,拎着酒壶饮下去。 一时间,倒让慕容京都错愕不已! 许徕衲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个被自己肆意凌辱了五年的小子,非但身世特殊得紧,脾性有股蛮劲,命理还有些运气;不止逢凶化吉地把针对他的阴谋解去,刻下更彻彻底底地踩在了自己头顶。 看着他因为酒酣而露出的畅快笑意,许徕衲一寸寸将手里的酒杯扣紧,仿佛要将之捏碎开去。 酒杯当然未碎,甚至被人捧起,许徕衲笑道:“李动啊,老夫也得敬一敬你。” 李动乜斜着眼眸向左侧看去,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如果手上还有力气,他说不定会把酒壶朝对方鼻子掷去,可惜现在的他,也就只能立在原地,竖着耳朵听听对方的话语。 “不是吹嘘自己,可谁都得承认老夫极有眼力,聚宝堂五六十号人,偏偏挑中不起眼的你。” 李动含糊道:“放……皮……”跟着在鼻子前摆手,仿佛要扇开臭气。 许徕衲神色根本不变,堂而皇之地继续道:“接下来,在文种和仞山的扶持下,你一定要好好干,切莫辜负了老夫的期许。” 贴着唇,浅浅把酒杯一倾,让酒水慢慢顺着喉咙丝滑下落。 他的敬酒,其实是一种准许、示意,接收到消息的梁文种和陆仞山无疑是第一时间站起,因此倒显得有些不约而同,双手作揖扶酒,恭恭敬敬。 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等不来李动的回应了。 因为陶夭夭扯住李动手臂,拽着他坐回去! 她脸上多多少少有了些怒意,一边在他的腰际捏拧,一边埋怨道:“谁许你喝这么多的?” 理所当然地责怪起李动没得到自己的同意便喝得醉醺醺。 虽然又捏拧、又埋怨,可还是会夹些菜肴到李动碗里:“赶紧吃点,解解醉意。” 见他双手已然握不稳,居然亲自将碗端起,倚住他的唇边,再用筷子扒拉进嘴。 这些举动当然都被聂隐虹看在眼里,她和陶夭夭其实有差不多的脾性,自然对女孩子的心思透晰得紧,眸子里波光流转,几乎可以肯定对方神色里的情意;跟着又向二人的衣束打量去,不论颜色、款式,都契合不已,于是含笑说道: “陶夭夭,今天的穿着,倒和李动像是一对哩。” “呀,你说什么呢?”陶夭夭立即把端碗的手缩回去,跟着与聂隐虹瞪在一起。 正因为都是胡闹的个性,二人从结识以来就纷争不已,一个不睬对方年幼需要宠溺,一个不管对方年长理该尊敬。 聂隐虹一把将李动揽在怀里,笑道:“他可是老娘相好的儿子,你若想和他处,可得恳求老娘准许。” “呸,什么相不相好,到头来还不是没有迎娶你!何况我是他的姑奶奶,我要他往东,他就得往东,才不需要你的同意。” 陶夭夭扯回李动一只胳膊,与聂隐虹针锋相对。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之际,忽见赛秋棠再次站起,在月华下、在灯火里,道:“其实今日把大家招呼到一起,主要是为了给咱们的夭夭定下这终身大事哩。” “啊?” 闻听此言的陶夭夭大吃一惊,立即羞涩地松开李动手臂。 第五十四章 乱点鸳鸯谱 「前情提要:李动俨然成为了李力捧,引得宾客众星拱月般向他敬酒,就连互有嫌隙的黄廷翰、许徕衲等人也无法不照做;接着在酒足饭饱后,赛秋棠又宣布要为陶夭夭定亲。」 …… …… 终身……大事! 心里面来回念叨这几个字,不消片刻,陶夭夭的腮颊上已然浸透红晕。 在灯火的照映下,这抹潮红格外清晰;她赶紧将脑袋垂低,一双小拳头不留缝隙地捏攥起,难得老实规矩地摆在并紧的膝盖上,尽力将小鹿乱撞的心肝遮蔽,可羞涩仍是从扭捏不断的香肩里暴露无遗。 她慌乱地想着:姨娘这是要干什么哩?定,定情?怎么都不跟人家商量一声,而是自作主张地搞突袭? 小小的抱怨如涟漪般在心池里荡漾起,跟着心思飘向左近,眼角不由自主地朝李动看去,当然是偷偷的。 目光简直是立刻同李动撞在一起,足以说明,在低头羞怯的时候,他始终盯凝着自己。 陶夭夭连连慌张地缩回视线,可只这么幽微一瞥,已让她有了发现。 他的面容里好像带着些神秘,眼底似乎有朦胧之意,嘴角时不时挑扬起,看着可是当真温柔哩。难道,是这个坏东西与姨娘合谋? 听罢其父与“义薄云天”的关系,陶夭夭绝不会怀疑李动有串通赛秋棠的能力;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适才他假装对今晚的宴会毫不在意,其实是在掩护背地里对自己设下的诡计! “哼,你以为有姨娘在背后给你撑腰,往后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了?”她将自己俏皮的小嘴悄然噘起,将嘟囔声压低到唯有自己可闻,继而道:“绝不可能!就算成为了李陶氏,家里也得由我发号施令。” 她很是得意,心头喜滋滋的,也不知又给抹上了几层蜜。 兀自思索之际,赛秋棠已然离了座位,走到她的身边去。 如此近的距离下,女孩子的羞臊自然悉数瞧在了赛秋棠眼底,手指向着那张水嫩的脸蛋轻掐去,对于自己临时做出的决定很满意。 她当然不是心血来潮地给陶夭夭定起亲来,一切的缘由,还得从前天去武功堂说起。 在她的印象里,被宠惯了的陶夭夭刁蛮任性、蛮横且不讲理,何曾像眼前这般虚弱憔悴,刹那间,心都给揪紧。 虽然不曾言明,却足以让她猜到苦闷是因为情,于是才返回府邸,便和张疏凡商量对策。 二人对这妮子俱是上心,略一合计,始才将原本几个人的家宴变成招来帮中精英的盛宴,欲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满足陶夭夭的心愿。 赛秋棠道:“夭夭是小宋的外甥女,由我来给她定下亲事,或许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可没办法,谁让咱们这位宋堂主委实不教人省心,夭夭可不能让他耽误了哩。” 宋今朝倒是分毫不介意,脸上笑嘻嘻,道:“女儿家的定亲,由赛姐来主理是俺幸运,又甩脱了一桩操心的事宜。” 闻言的陶夭夭立即面露不喜,抬起脑袋,朝吊儿郎当之人瞪去,心头责怨道:哪有你这般做舅舅的哩?稍微对人家上一点心,可不可以?还有,亲都没成,你就叫别人“李姑爷”,很丢我的面。 宋今朝猜不透她的心意,却看得明眼底的火气,偏偏视若无睹、置之不理,把脖子扭向别处,自顾自地喝酒去。 自然又恨得陶夭夭跺脚! 对于他的态度,赛秋棠倒是很欢喜,旋即把陶夭夭仍有些滚烫的耳根捏紧,打趣道:“既然舅舅不要你,就让姨娘来给点鸳鸯谱吧。” “哎呀……”陶夭夭又把面额垂下去,眼眸只敢盯住脚上的小白鞋。 这位刁蛮的小妖精一声娇嗔轻起,实在令内院所有年纪相仿的男人都动了心。 “咱们「义气帮」的青年才俊现在可都在院子里,却不知有没有哪位把夭夭的芳心擒获?”赛秋棠笑道:“你赶紧同大家说说。” 陶夭夭总是与慕容京黏一起,其余人又怎会不懂呢? 可只要一天不曾坦诚心意,对她存有心念的男人就都觉得自己仍有可乘之机,刻下一个个坐直身体,虎视眈眈地朝她盯凝。 瞧见他们一个个欲念深重地看着自己,陶夭夭撒娇道:“嗯——赛姨是在欺负人,人家不依!” 可她其实也为这瞩目而享受哩。 “你若不明说,我只好一个个问询。”赛秋棠的美眸随着桌案的顺序望去,第一个看见的,赫然是梁文种。 “梁账房是许前堂主的高足,很有其师风范;今年二十五六,比你大了七八岁,可胜在会疼人。” 伴着帮主夫人的称赞,梁文种身子笔挺,眼眸灼灼,对陶夭夭目不转睛,分明把许千菡丢到九霄云外,想不起影踪。 陶夭夭道:“赛姨,不带你这样胡乱硬凑,我和梁哥一点也不熟。” “一回生、二回熟么。” 陶夭夭坚决否定,瞬间就令梁文种变作泄了气的皮球,甚至还要面对许徕衲逼视而来的冷厉。 赛秋棠目光继续往下扫去:“那么陆仞山呢?他是你陆伯伯的侄子,小时候,可是常来常往过。” “陆哥娶了嫂嫂在家哩,您就不怕我把他们闹得鸡飞狗跳,原本好好的日子眨眼就没有?” “是哦,你还是不要往里掺和了。”赛秋棠说完,就向颇为无奈的陆仞山摆摆手。 “坐你陆伯伯身后的那个小兄弟呢?” 她说的是陆思昭带来的栋梁堂亲信。 “看着比我还年幼。”陶夭夭并不喜欢弟弟。 “那胡千一呢?他既比你大,又是单身,最重要的啊,是你们很熟悉。” 陶夭夭努起嘴,道:“正是因为熟悉,我很清楚和千哥不能够,千哥太抠了。” “欸,非也非也,陶妮子,千哥这是对外人抠,只消你愿意同千哥长相厮守,千哥可以把所有的老婆本就交给你。”胡千一重重拍打胸口,跟着竖起拇指哥儿。 “哎,”陶夭夭吐吐舌头,道:“千哥,只说你抠门,已经是很给脸面了。你把嘴紧闭,还可以藏藏个头哩。” 胡千一向宋今朝喟叹道:“堂主,您的外甥女把皮相看得忒要紧。” 宋今朝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总好过瞎眼睛。来来来,收收心,陪俺喝酒。” 赛秋棠依次又将戚风池和仲凛华的手下给陶夭夭详细介绍,陶夭夭都只是礼貌一笑,摇头拒绝了。 于是刻下,就只剩坐落她左右的李动和慕容京了。 赛秋棠故意把慕容京漏过:“那夭夭觉得李动怎样?” 陶夭夭又开始通红面容,声音怯怯道:“您怎么不问问他有什么想法?” 可就在这时,右手猛然被慕容京紧握,这位沉寂多时的白袍公子终于朗声道:“夫人不必再用激将法了,夭夭喜欢的是我!” 第五十五章 连理 「前情提要:当在武功堂看见陶夭夭憔悴不已,赛秋棠下定决心,要为她定亲;于是将原本几个人的家宴变成齐聚帮中精英的盛宴,更是点了一圈青年才俊,只为了激将慕容京。」 …… …… “那你呢?你喜欢的,是不是陶夭夭?” 赛秋棠继续紧逼。 乍看之下,始才她一顿乱点鸳鸯谱,目光似乎从各路才俊身上扫去;可实际上,不论瞥望哪里,她总会留下一丝余光,专门注意慕容京的反应。 慕容京的反应绝不像表面上那般无情,当自己伊始撮合陶夭夭和梁文种在一起,有一抹不屑迅速闪过他的眼底;当自己向陶夭夭询问陆仞山之际,他轻咬住下唇,流露了愤怒的情绪;当自己指向陆思昭背后的亲信…… 如此旁敲侧击,教她确定,陶夭夭其实在他的内心占据了一块哩,却始终有一层纱帐障将二人阻绝着,因此,入得「义气帮」的两年来,他一直没能挑明心意。 于是,赛秋棠添上一把柴火,故意掠过慕容京,故意先问他看轻、冷讥的李动,果然引得他瞳孔闪烁出久久未能退散的怒气。 愤怒可以把理智吞噬殆尽,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猛地一把将陶夭夭皓腕握紧,肆意道: “我喜欢的也是夭夭,很喜欢!” 听得他终究坦诚心意,赛秋棠当然笑了,笑得很愉悦,随后心满意足地向陶夭夭望去。 她以为可以看到小妮子合不拢嘴哩,可现实却是陶夭夭将一双秀眉蹙起,姣颜上见不着分毫喜悦,反倒为难不已! 赛秋棠实在搞不清楚陶夭夭何以会是这样的表情,之前与相公合计,分明说她曾在孔雀台中袒露过情意,喜欢的乃是慕容京;于是自己始才按照慕容京的心性铺陈设局! 而刻下,她甚至没有瞥望慕容京,眼眸迟疑着、躲避着,却是向另一侧的李动使眼色;大抵是出于不忍心,才没有将手腕由慕容京的掌心抽出去,左手则在李动的腰际揪出一块肉,咬牙捏拧。 随后,赛秋棠总算察觉出了不对劲。 譬如,陶夭夭为什么会在为难的时候拧李动的腰际?再例如,先前点鸳鸯时,对着其余人,陶夭夭都是斩钉截铁地婉拒,为何偏偏是反问李动呢?又比如,刻下二人皆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物,珠联璧合得紧,却是巧合,又或者刻意? 跟着,她瞧见聂隐虹投来的白眼,更是打出李动和陶夭夭相互眷恋的手势。 赛秋棠懊恼地长叹,感慨自己已然跟不上年轻人移情别恋的速度。 可陶夭夭的变心也是被迫无奈,谁教那个坏东西霸道地把她搂入怀。 何况对于慕容京,她到底还是残存着些许喜欢的,这一点,从她不忍心抽脱右手就可以看出来。 只是这份喜欢已被一些名叫“李动”的杂质掺和进来,教她无法再如过往那样全然倒向慕容京。 可慕容京却在这时用力地表白:“夭夭,你愿不愿意和我共结连理,做我这辈子的心爱?” “啊?”陶夭夭心神慌乱。 倘使放在五天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允许下来;而到得现在,她实在给予不了任何答案。 于是陶夭夭只能把李动愈掐愈紧,并且命令道:“你说话!” “我,说什么?”他的身形摇摇晃晃。 说什么?当然是说你也喜欢我,也要迎娶我!这样我就可以犹豫,就可以左右为难,就可以不必立即答应京哥哥! 陶夭夭恨透这个坏东西居然在这种时候变成一个榆木疙瘩。 赛秋棠看出小妮子的焦急,于是出声引导李动。 “就说说你在听到慕容京要迎娶夭夭后,心里是什么感受?” “有点堵。” “为什么堵?” “可能,”李动瘙痒难耐地挠挠头:“是喝了太,多酒……” “你!”若不是右腕仍被牵着,陶夭夭恨不得给他一记飞踢。 “也可能是,是因为他,没,没有问过我。” 慕容京讥诮一笑,道:“我和夭夭共结连理,干么要问你?” 李动拉过拧在腰上的左臂,脑袋向她的肩头枕去,极其亲密道:“因为她是,她是我的,姑奶奶么。” “好,那我就问问你,我要与你的姑奶奶结成夫妻、伉俪,你又能怎样?” “成亲么,自然是要,恭喜。”他连抱拳都来不及,一脑袋栽入陶夭夭胸脯里。 …… 当李动从酒劲中苏醒,时间已是翌日的午后。 他捧着脑袋,晕晕沉沉,好不容易由床上爬起,行到三脚桌前,连忙给自己倒一杯水,含在嘴里,“咕噜咕噜”来回几次,将嘴里异样的味道清洗。 用寻常的长衫换下藕荷色的锦袍,拖着依旧有些蹒跚的步履,幽幽向门外走出去。 由厢房来到厅堂,一路与不少武功堂子弟迎面,他笑容连连,却只换得众人的冷厉和白眼。 其中又以马永真、黄飞哄、霍元假、胡千一的态度最为恶劣,才打个照面,就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把心肝掏离身躯里面;好在有宋今朝坐在堂前,也是一副冷颜,可到底不至于教他死在此间。 宋今朝冷淡道:“既然本没那么坚定当陶家的姑爷,何必装作对夭夭百般缱绻?” 李动搔挠起脑袋,实在不明白他说的一切,最后只来得及回应一句:“抱歉。” 等他回到聚宝堂,不由瞥见堂中五六十名子弟都在钓鲤庭里肩并肩,前些天对他崇拜的眼神全然消却,甚至西账房沐念儿还代替众子弟齐心对他发言。 “李堂主,我们看错你了。” 旋踵,纷纷从堂里退出,根本不在乎被克扣一日的工钱。 不明就里的李动,坐在书房里,人都变得有些蔫,直到温良屁屁颠颠地溜进屋,他才总算找到一个人来宣泄。 听罢他的不解,温良睁大眼:“您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 “陶姑娘下个月,就要和慕容京成亲了。” “什么?” “就在下个月,趁着陶姑娘十八岁生日之际,两人就此喜结连理、融为一体。” “他们结他们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温良叹了口气,道:“陶姑娘虽然刁蛮任性,可对您,却是出奇得好哩;大家都希望您俩最后会走到一起,不料您却在晚宴上辜负了她,这不,就惹来了一众人等的怒气。” 第五十六章 李动很冷静 「前情提要:慕容京终于吐露心意,想娶陶夭夭为妻;陶夭夭却为难不已,心里、眼里,牵挂的都是李动。然而李动却醉得笑嘻嘻,甚至向二人说了一声恭喜。」 …… …… 好在这世上总有地方会为他收敛所有火气,譬如,十荷磨上的风雅集。 提议来红楼放松心情的,无疑是温良,从私心出发,他早就想进入楼内,见识一下;现在刚好以顶头上司郁郁寡欢作为借口,哪怕晚些被妻子察觉了身上的脂粉味道,也可以将责任悉数往李动推搡。 温良想什么,李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刻下,除了他,自己已然再找不到其它的陪伴了…… 李动不想回武功堂。 虽然酒醉后的事全然不知道,可由众人的反应即可得知,随后的自己应当是让陶夭夭很失望;堂口说大虽大,说小也就那么小,倘使不经意与她撞上,面面相觑,顾望无话,岂非太过尴尬!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蔫坐在四四方方的雅间里,默默凝望着温良和两位陪侍姑娘瞎胡闹。 她们是职业的,脸上始终绽露微笑,一个温柔妩媚,一个风尘放浪,或纠缠住温良的臂膀,或直扑入温良的怀抱,引得他是摸完胸膛摸大腿,简直都有点应接不暇。 而李动,则坐在墙角、一旁。 左脚瘫直,右脚弓曲,屁股垫着蒲团,双手无力垂在地上,背脊紧倚墙壁,脑袋幽微后仰。 姑娘们当然来找过他,可稍略一碰触,却令他倒竖起寒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妈耶,这要是让姑奶奶看见了,肉都要被剜掉! 他只好把对红楼姑娘的所有期待都放下,心甘情愿地让她去找温良取暖了。 又是陶夭夭,莫名就想到了她。 大家都觉得她对我出奇的好。真的对我好么?在宅邸院落里,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接近半死的,岂非就是她!如此想来,她对我该是不好了。可真的对我不好么?在知晓我无处可住后,她第一时间就跑回武功堂,找宋堂主商量。 李动仰头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立即映出了她绝俏的面貌,一颦一笑,都可以让男人心神激荡。 可当他忍不住要朝她伸手时,凌厉的手指、粗砺的藤条、修长的玉足又催起了对死亡的害怕。 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李动还是觉得,做个活人总比当个死鬼要好。 何况与她定亲的是慕容京,那个举止儒雅、行事风流的慕容京……我又怎么比得了? 一刹那,他只觉得心思塞闷得紧,猛地起身,掠过温良,丢下一句话:“我出去透透气。” 沿着螺旋式的木阶幽幽走下,风雅集里,当然满是喧闹。 刻下正值酉时三刻,除却有人在雅间寻欢作乐,更多的是在大堂里吃宴的宾客;菜肴、酒水都由陪侍姑娘送到嘴边,客人只消紧握纤腰便好,若是你肯多花些银两,她们不介意把自己的唇舌一块奉上。 而居中的桃花台上,此时正有窈窕美人们在放足舞蹈,随着管笛乐曲轻吟,台上袅袅升腾起云雾之气,七位舞娘手中流袖恣意飞扬,跟着疾旋、或蹦跳,一曲瑶池流袖舞,果真跳出了几分仙女落凡尘的味道。 李动下得台阶,刚好一舞作罢,舞娘们对宾客弯腰做礼,旋踵退下;与此同时,耳畔却传来一声讥笑。 “这跳的都是些什么啊?平白将本公子的瞳眸都给糟蹋!” 循着声向一方桌台看望,陡然就见一个额带白玉冠、身着紫金杉、腰系一块“麒麟登云”翡云的富贵公子,左拥右抱的同时,面露不屑的神情。 下手坐着三四人,分明为舞娘们的身姿看痴迷,可为了阿谀奉承,完全可以颠倒自己的心思,顺从富贵公子的意。 “都是些庸脂俗粉,自然入不得看惯了黄姑娘献舞的盛公子法眼里。” 这位姓盛的公子最爱听别人拍马屁,仰天笑得爽朗,继而道:“你们稍略忍耐一下,待得明晚,自然能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 “您已经知道黄姑娘明晚跳什么了?” “那是当然,本公子给清欢出的主意何曾不少,明晚对她那般重要,她自然是扯着本公子的臂弯请教。” 李动悄然一笑,转身踱步,慢慢向着风雅集外而去,目光不经意与窗边袒露姣颜的秦柳依碰撞,也只是颔了颔首便作罢。 让他重新驻足的,是一席话。 “盛公子知不知道,正午时分,慕容来过了。” 那盛姓公子咬紧牙关,狠戾道:“慕容京!” “黄姑娘和秦姑娘一同接见的他,听说,是来报喜的。” “什么喜?” “据黄姑娘的丫鬟透露,他啊,好像是和人定亲了。” 李动的心头蓦地一塞,自然知道说的是陶夭夭。 而那盛姓公子显然也对慕容京关注甚深,郑重问道:“什么人?” “她也说得迷迷糊糊的,大抵只知道是秋梁镇上的某家姑娘。” “秋梁镇的姑娘?”那盛姓公子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哈哈哈哈,慕容京居然娶了一个乡下村姑,哈哈,看来他已经认命了!记得么,当年他慕容被抄家,还大放厥词,说是要卷土重来呢;哈哈,现在清欢应该看清楚了,这个慕容京啊,只会放屁!” “可不是么。” “对了,在离开秋梁镇前,你们替本公子查清楚,究竟是那个水性杨花的村姑想着嫁给他。” “公子,你想怎样?” 那盛姓公子继而大笑,道:“哈哈哈哈,自然是要抢在他们成亲前,把那个村姑给破了!本公子就要让慕容京知道,我们盛家,永远要踩在他慕容的头上,而他所有的东西,都得是被本公子用过的,连他的妻室也不例外!哈哈哈哈。” 李动攥紧拳头,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扭身上前,同那个姓盛的扭打撕咬。 可在冲动之前,他还是偷眼望了望对方身旁坐着的三人,未必称得上孔武健壮,却也远远不是细胳膊细腿的自己能够应付得了。 我若冲上去,大概率是被其余三人拉开,然后像条死狗般揍吧!那该……该有多痛啊。何况姑奶奶的武功是宋堂主教的,我只要跟她说清楚状况,应该完全可以自保。冲动是魔鬼,冷静,我得冷静些才好! 李动竭尽全力地松开拳头,走出风雅集外。 不知由何时起,蒙蒙细雨由天边落降,淋在他头上,雨水冰凉。 无论怎样的怒火,在这样的雨水浇灌下,都能得到弭消。 随着舒出一口长气,因为激动而颤动不已的身子总算恢复了平静;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云,笑道:“都是别人的妻子了,我干么要这样生气?” 他彻底冷静了下去。 …… 盛姓公子是和黄清欢一块来的盛竹涛,原本只是来报复秦柳依昔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却想不到又在小镇遇上了慕容京。 从小到大,他都讨厌慕容京,不论头脑还是身体,足足小了三岁的慕容京都胜过自己,大抵也就只在花钱如流水的手段上不能比!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被慕容京踩在脚底,庆幸的是慕容家于五年前犯了事情。 前些天与慕容京于孔雀台重遇,本以为可以俯视他的,可他却始终没用正眼瞧自己! 盛竹涛仇恨不已! 今天,听闻那个高傲的男人到底只能娶一介村姑为妻,而自己正在和沧粟府的城守之女眉来眼去,实在压不住内心的狂喜得意。 正值摇头晃脑之际,突然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 盛竹涛扭脸过去,只见一个人正湿淋淋地笑看自己。 掸开对方搭在肩头上的手,暗骂道:你个乡巴佬知不知这件衣衫多贵哩,把你的湿透的爪子挪开去! “干么?”他问。 被淋湿的人笑道:“想请您吃东西。” 盛竹涛上下扫量了这人一眼:“吃什么?” “拳头哩。”这人依旧笑嘻嘻! 第五十七章 只有李动受伤的世界 「前情提要:李动被温良带到风雅集上,面对婀娜姑娘,却无法把那个倩影遗忘,借故透气,来到了楼下,偶然听见盛竹涛对陶夭夭狂言妄话,明知不敌,依旧将拳头奉上。」 …… …… 雨水越来越大,“劈里啪啦”的,敲在秋梁镇,如同鼓点一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武功堂堂门也在同时被人剧烈敲打,还伴随着“开门啊、开门啊”的嚎叫。 宋今朝是从浴桶里爬出来以后,才隐约听到的声响;念着西厢离堂门分明更近,便喊了一声。 “夭夭。” 取来布巾擦干身子,穿上就寝的内衬,仍然察觉得到风雨中有人焦急地叩门,无奈苦笑,于是撑开雨伞,亲自向堂门走往。 路过西厢,分明可见烛火掩映着闺房,稍略推开房扉,立即便能看见外甥女正郁郁寡欢,把脑袋趴在梳妆台,背影萧瑟、寂寥,于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不去开门啊?” “既然不愿意着家,睡破庙得了,给他开门干么?” 宋今朝摇头苦笑道:“还在跟李小子置气啊?其实你若不愿嫁慕容京,坦诚就好,何必像现在这般委屈自己?” “谁说我不愿意了?打从见到京哥哥第一面起,我就决定了非他不嫁,是某个窝囊废偷奸耍滑,才让我有了一时迷茫。何况我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有什么可置气的?” 宋今朝还欲再劝,突听“啪”一声爆响,分明是堂门挨了重重一脚,旋即轰然倒塌在地上。 陶夭夭骤然扭脸,满是惊讶,提起床边细剑,疾步走到雨伞下,与宋今朝一同跨步来到操场,但见漆黑夜色下,有两条人影正往里闯。 “什么人?” 陶夭夭纤手按在剑柄上,片霎间就能往外拔,一人忙不迭地奔前几步,道:“陶姑娘,是我,温良。” 陶夭夭知道温良,近来时常跑聚宝堂的关系,与他多有接洽,晓得是李动得力手下,于是恨屋及乌,冷厉道:“谁许你闯进来的?” 温良身畔是个黑衣汉子,抢上前,一拱手,道:“实在是性命攸关,我们才出脚硬闯。” “性命攸关?” “宋堂主、陶姑娘,求求你们救救李动吧,他快没气了!”温良眼眶里也不知是雨花还是泪花。 宋今朝沉眸凝望,总算于黑暗中看清有人正伏在温良背上,和烂泥没什么两样! …… 十六盏烛火,实在能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亮,顾不得雨水和血水的脏浊,将李动安放在软榻上。 就近的原因,所以在临门较近的东厢治疗,其它房舍委实窄小,也就只有陶夭夭的闺房可以让宋今朝放开手脚、阿古协助帮忙。 “眉骨被人打裂了,止不住血,得用针线缝上。” “好。”黑衣汉子阿古立即将细针放在火舌上炙烤,待到温度恰当,再将绳线缠好,递给宋今朝。 宋今朝一边缝线,一边说道:“左侧肩膀脱臼了,你能接么?” 阿古道:“能。”说完,就将粗壮的手掌按在李动肩膀。 陶夭夭来来回回在床边走荡,因为帮不上忙,愈渐显得急躁,目光挪到跨坐地面的温良身上,追问道: “究竟怎么了?” “我,我看堂主闷闷不乐,就想着,想带他上风雅集快活去;本来还玩得,玩得好好的,堂主却要出门透气,我正值匆忙,就让他自己个儿独行。 “可谁料不过扭脸工夫,楼下就有人摔桌砸椅、喧哗打架,本来我是想着看个热闹,推门向下瞧望,猛然发现与几人扭打在一块的,居然是堂主!” 为了不损李动颜面,温良才道是扭打,可真真切切说起来,完全是单方面挨揍罢了。 虽然头两拳的确砸中了盛竹涛的面皮,可毕竟占着偷袭的出其不意,李动再想摆出第三拳,已被反应过来的其余人扑擒。 一个人伏在地上绑他腿,一个人双手圈环搂腰际,眨眼就教他失去了行动力。 紧接着,眼角带血的盛竹涛一步跨前,长腿蹬起,直直踢在李动胸膛,踹得他以脑袋着地。 从此,他除了掩头护脑,哪里还能再有挣扎、反抗的余力。 “当我冲下去之际,堂主已,已只剩一口气;如果没有,没有这位兄台帮忙,我怕是也要讨顿打哩。” 至今想起,温良仍心有余悸。 “你们死了都活该!”听罢事情的发生地是在风雅集,陶夭夭的担心化作绝情。 为李动接好肩骨的阿古突然问道:“陶姑娘没有没想过,李堂主为何要出门透气?” “哼。” “那是因为即便在风雅集里,他过的也并不快活恣意。”阿古一声喟叹,继而道:“陶姑娘可知道李堂主为什么同别人打架哩?” “我不想知道!”陶夭夭高昂起脑袋。 “从当时人在附近的小厮口中听来的,据说,那时的盛竹涛口出狂言,要将慕容公子未过门的妻子玩弄哩。李堂主本都已经走出门去,淋过一阵雨,折身返回,跟着一拳头向盛竹涛轰击。” 闻罢他的言语,陶夭夭沉默久许,直到一阵风欲将烛火吹熄,她赶紧将门窗合闭。 她幽幽道:“你是说,他变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我?” “你也可以觉得是为慕容京。” 陶夭夭悄然向床榻上没有生气的李动靠近,瞧见破相面容上的血迹流动不停,仿佛同样也淌进了自己的心底。 阿古沉声道:“这个盛竹涛明日会在风雅集代表黄清欢比试,为了李堂主和陶姑娘,我想宋兄应该让他们尝一些苦头、教训。” 这句话,才算是彻底暴露了他此趟的来意;他正是想借机请宋今朝出手,为秦柳依打败自己全无把握的冷镜。 宋今朝没有做出回应,而是用纱布将李动的脑袋缠紧,叹了口气,道:“创口有四五处,后脑勺的口子教人心怵,血水虽然止住,却需要三四天才能醒苏。断损的一些肋骨,显然是只来得及将脑袋保护,大概得躺个五六天,才能下床走路。” “你,叫什么?”他指了指地上的温良,得到应答后,吩咐道:“这几天,聚宝堂可得帮李小子看好。” 双手浸入水盆里清洗后,他道:“夭夭,你帮忙照顾照顾,俺送送温良和阿古先生。” 幽幽撑开雨伞,他对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随着三人退出,闺房里只剩下陶夭夭和李动,看着他气若游丝,由不得她不心痛。 沾湿了布巾,她不敢碰触伤口,只在脖颈、手臂上来回擦拭一会儿,泪珠将瞳眸一朦,哽咽着道:“你个榆,木疙瘩,干么为,我跟别人,打,打架!” 刚要抽手去擦眼眶,皓腕忽而被人握上! 第五十八章 同枕床榻 「前情提要:温良冒着风雨把李动送回武功堂,被痛殴的李动浑身是伤,有宋今朝和阿古联手治疗,才将性命保下;陶夭夭更从阿古口中知晓,李动打架,是因为旁人亵渎她。」 …… …… 啊,稍略挪一下,身子就痛啊!该死的李动,什么蠢脑筋呀,明知道打不过,还要闷头上,如此瞎逞强,不是摆明了坑我么! 淡漠男人睁开眼睛,晨曦微露,感受着趴在胸膛上女孩子的重量,幽微笑笑,将她抱上床。 “嗯——”迷迷糊糊的陶夭夭呢喃发出声响,枕着他臂膀的同时,询问道:“你……干么?” “不干么,你再睡一会儿?” 他替她挽了挽被汗珠打湿后凝乱成团的额前长发,一寸寸接近,直到睫毛、鼻尖碰触到一块,方才停下。面上始终带着一缕邪笑,一边嗅着如幽兰的吐息,一边欣赏不再张牙舞爪的模样。 哪怕还处于含苞待放,她也是极好看的,胜雪的玉额下弯开两道浓细的翘眉,流波的顽皮瞳眸,刻下正幽微翕上,桃腮生霞晕,稍显秀腴的包子小脸,随着呼吸幽摇微晃,唇瓣轻浅噘着,不知梦中是谁将她惹恼?又或者等待良人一吻芳泽! 他仿佛可以这样盯凝她直到天荒地老,可她到底开始不规矩起来,垂下螓首,任性地钻入他怀抱。 看不到美人面貌,邪笑不免变做苦笑,倒也并不强求,右手轻握她的柳腰。 拥抱着摩挲了一会儿,苍穹上的阳光开始往闺房里照,陶夭夭终于打算由他怀里退却,作为坏东西的他,又如何会允让。 兀自朦胧的妮子用委屈的口吻喃道:“……热。” “乖,睡着就不热了。你倘使现在睁眼,待会说不定就得滚烫。” “为……什么啊?”分明还是半梦半醒,好奇心仍是关不上。 当然不听话,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蓦地将眼皮撑大,率先只瞧见一片黑漆,稍略抬起头脑,跟着就是一声“哎呀”的轻叫。 脑勺磕下巴。 这点微痛教陶夭夭又清醒了三分,眼中潋滟的波光开始聚拢,瞧着李动也正吃痛地扬起下巴,惊喜道:“你醒了?” 淡漠男人作为李动,苦笑道:“嗯。” 陶夭夭难以置信地把眼睛睁大:“舅舅说,你距离醒来,怎么着也得三两天呢。” “本来的确是那样,可是为了将夭夭环抱,在下便只好早些清醒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陶夭夭颤了颤眼皮,始才察觉自己竟是同眼前这个坏东西睡在一张床榻:“啊!” 她失声尖叫,随后连忙检查衣裳,虽然被揉乱些许,幸好还是完整穿在身上。欲待从李动怀里抽逃,可这坏东西始终抓着腰身不放,指尖幽微一使劲,身子骨立刻就酥麻了。 “呀,你想死啊?放开我!”她用软弱无力的神情说着凶狠威胁的话。 李动的脑袋一点点凑上,眸子直勾勾地凝注她的姣颜,见证着雪白的腮颊里逐渐桃花绽放,与此同时,再现邪笑。 “在下,不放。” “你!”陶夭夭的力气只够在他怀间扭晃,刹那后,果然脑筋、周身都开始滚烫。 跟着,她的瞳孔几乎要爆裂开了,只见这个满脸邪笑的坏东西一沉脑袋,猛地用嘴巴压住自己的唇瓣。 陡然觉得天旋地转,意识被空白填满了。 耳边,有声低语,温柔道:“眼睛闭上。” 呼吸急促的陶夭夭放弃思考,没有了抵抗后,听从了他的话。 1 “你,你没事吧?” 李动俯下身,将染了血水的唇印烙在她的额头上:“有事。” “是你先,先欺辱人家的。”想起适才对方的狂妄,耳垂还是火烫。 李动捏着她的鼻尖,道:“分明是某人应许了别人的求亲在先!” 谈及这事,陶夭夭就格外气恼,甩手擂在他的胸膛,恨道:“那你干么不出声阻止啊?就知道对我逞能,人前怎么就那样窝囊!” 这拍打的一下说重不重,却牵引了李动浑身的伤,疼得他头皮发麻,向旁一滑,轰然倒在榻上。 “很,很疼么?”陶夭夭赶紧凑上去,面露慌张。 李动额边冷汗直冒,嘶声道:“在下怕,怕是,不行了。” “我去给你喊舅舅。” “不,不必麻,烦了。”李动拉住她的手臂,悲切地晃了晃头脑:“夭,夭,临了,答应在下两,件事情,行不行?” “你不会有事,呜呜,的……”瞧他宛若和交代遗言一样,泪水不由自主地浸湿眼眶。 “第一,不许,和慕容京,成亲;第二……”李动猛地一阵咳嗽,血水喷染他挡嘴的袖子:“第二,在下想死,死在你唇里。” “……呜呜,你不要死,我,我就答……” 2 “嗯哼!” 咳嗽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哎呀!”陶夭夭总算还听得出这个声音,连忙将李动推搡开去。 她赶紧整理身上乱糟糟的衣裙,像是犯错的幼猫一般,把头垂低,撒娇称唤起对方:“舅舅。” 宋今朝面似寒潭冰水,难得沉寂。 他缓缓向二人踱过去,坐上敞椅,道:“夭夭,还不去做早饭哩。” “哦。” 陶夭夭当然不会婉拒,她正好不知该如何处身于这番境地,脚下飞快,逃也似地出得门去,稍奔了几步,又连连回身,到达门口,向悠然起身的李动问道: “喂,你想,吃些什么哩?” 李动笑笑:“只消是夭夭做的,都可以。” 陶夭夭吐起舌头,道:“那便做给你吃西北风哩!” 她是带着笑意再次溜去。 宋今朝却不笑,异常冷峻。他第一次客客气气地向李动伸手示意:“坐。” 李动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流露出的威压有多么强硬;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后迎着宋今朝的冷漠坐下。 宋今朝平静道:“出生的时候,死了娘,又摊上个挑不起责任的爹,从小是被姐姐带大。俺视她如姐如娘,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可那天,俺终究没能救下她们两口子和陶家大郎; “带着夭夭一路逃亡,三四岁的小妮子,不知跟俺挨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伤;所以俺立下重誓,再不容旁人欺负她。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李堂主知晓,俺并非是针对你。” 随后,他甩了甩没有包扎的左手,森冷道:“请你死吧。” 第五十九章 在杀机下生还 「前情提要:淡漠男人醒来,瞧见陶夭夭躺在身畔,旋即将她搂入怀;待到清晨醒来,用炙热的亲吻将她的心肝夺还。这一切被宋今朝看在眼底,下定决心要将他杀死在房里。」 …… …… 宋今朝的确起了杀心。 在他看来,眼前男人完全是在戏弄自己痛爱有加的外甥女。倘使其对陶夭夭果然有半点真心,就应该在前天的晚宴上阻止她和慕容京的定亲,而不是拉着她在闺房暗室里做起一些不可见人的事情! 他越想越是面色冷峻。 于是同时,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无数个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在劝诫自己,理由不外乎是李动乃是李大哥的儿子、又受到聂隐虹的庇护、更身为聚宝堂的堂主。 可不论哪个声音,都没能抑制他做下照杀不误的决定。 七月初,已然立了秋,清晨,当然会吹拂冷风,风絮沿着未翕闭的房门缝隙溜进去,荡起李动松散的头发,搅动宋今朝浓密的杀机。 放眼整个秋梁镇,怕是都难找出一人制止宋今朝的暴起,即便人外有人,也绝不在当下的武功堂里,更不会是他李动。 然而分明察觉到杀机的李动却分毫不减笑意。 他道:“您要杀死在下,宛若碾死一只蚂蚁;然而天下人可杀之,偏偏您不行。” “哦?” 宋今朝难得从文弱书生身上看见生死不惧,觉得奇异的同时,也将眉梢挑起。 李动的笑容分外笃定:“即便是您,也无法否认,夭夭的确是为在下动了情。” 宋今朝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情,蛮横的妮子早就把眼前这个动手动脚的男人大卸成八块了。 李动继续:“她是个执拗的女孩子,一旦彻底喜欢上了,就容易死心塌地,说来您可能不信,现在她或许正一边晨炊,一边偷笑哩。” …… 在厨桌边撑着脑袋、笑眼发呆的陶夭夭突然打了个喷嚏。 咦,难道是昨晚没有睡好,感冒了? 不由得又想起宠溺在那个臭男人、坏东西的怀抱里,脸颊逃不开红晕。 …… “如果可以,在下希望她能一直笑下去,而不是看着自己钟情的男人死在自己最亲的舅舅手里,心房裂解得破碎支离。” 李动向宋今朝盯凝。 “你是在要挟俺?”宋今朝非但眉头无法松去,瞳孔更是收缩紧,跟着,以最凶狠的目光向李动睥睨、回应。 李动始终不畏不惧,甚至邪笑着凑近,居然把宋今朝的手握紧,缓缓放置在自己的脖颈,由着那粗壮的五指裹盖咽喉,道: “倘使您不信,大可以使劲。” 宋今朝只消用力,何止是咽喉,就连最硬的麻核桃都可以碎尽;偏偏此刻,他的指节是无论如何也捏不下去。 仅仅只能抓住李动的衣领,臂上青筋暴突,将整个人都给抬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在下只是想和夭夭这辈子都在一起,如同她愿意,就生两个可爱的孩子,希望能是一男一女;其它倒也不强求,衣食无忧就可以。” “你不是李动!”宋今朝可以肯定。 接着,他随意松手,令对方摔落在地。 这一跤震得李动浑身剧痛,五官扭曲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可以忍受;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后,迎上宋今朝刁钻的目光,道: “哦?” “真正的李动,性子其实羞臊、怯懦,刚才那么腻歪的话,他是绝对没有胆量说出口;何况他伤得极重,俺仔细检查过,可以断定,刻下根本不是他能凭自己的意思醒来的时候。” 宋今朝沉声道。 李动沉默,良久,最终也不再明白人面前掩饰了,答道:“您说得没错。”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住在李动体内的另一个魂魄了!” 早年间的宋今朝在九州各处都曾闯荡过,委实闻得这世间许许多多的古怪传说;传闻中,青蜃州里的确有可以封印他人魂魄的「囚灵波」,所以才不曾为此悸动;何况他在聚宝堂岂非亲眼瞧见过,原本还懦弱的李动沉醉过后,立即变得迥然不同! “所以你想趁李动虚弱,将身体抢夺?”宋今朝继续质问道。 他摇摇头,道:“倒不是没试过,可只消他意识恢复,在下便要回到牢笼。” “所以你到底是谁?” “恕在下无可奉告。姓名身份、何以会在此,在下和您一样,全然不知道。” “失忆?” “倒也有浮光掠影在脑海里晃,只是一旦想要深究,头颅就像是开裂了一样,疼痛难饶。”他苦笑。 宋今朝盯着他的眼睛,瞧不出半点谎言的迹象,长长叹息,旋即道:“你喜欢夭夭?” 他大方承认道:“喜欢。” “晚宴上的是李动,所以才没有阻挡。” 他怒其不争般,道:“没办法,李动实在是惧怕夭夭动粗了。” “你不怕?” 他神秘一笑,道:“倘使夭夭震怒了,在下就躲回去,再苦、再痛,留给李动承受就好。” 宋今朝忍不住笑:“嘿,你他娘的倒是不吃亏。” 他道:“今天岂非就是受苦来了。” 宋今朝也觉得好奇。按照他的说法,只要不占据李动的身体,一切的疼痛他都感觉不到,刻下李动分明一身肿、伤,他却仍然执意出现,自是引得宋今朝问道: “你怕不只是为了戏弄夭夭而来的吧!” “宋舅舅明鉴,在下此番现身,确实有其他想法。甚至,还需要请您帮帮忙。” “什么忙?”宋今朝警惕看着他。 “正是昨夜那黑衣阿古求您帮的忙。” 他当然听出黄清欢手下带来了强将,若不是自忖应对不了,阿古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来请宋今朝出手了。 宋今朝兴致缺缺:“风尘女子的争风吃醋罢了,俺插手干么?” “如果是跟二三十个一日一百文的岗位相关呢?” 宋今朝眼眸乜斜,仔细盯凝对方良久,道:“李姑爷,可不可以跟俺好生讲讲?” 李动并不介意跟宋今朝透露计划,于是把自己对西镇港志在必得的想法倾囊相告,且道:“瞧阿古的模样,终究是不想秦姑娘输的吧;所以在下正打算去与她商量,以扭转乾坤换燃眉之急。” “仅是两个月不来船,「烛龙帮」当真就会连港口都不要?” 李动道:“中途放些风雅集从此只有陆路送货的风声,两个月见不着动静,保管庄世昌会上当。” “就算他果然将西镇港转让,水运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你就这么有信心靠码头搬货能赚回赎宅子的一千五百两?” 李动笑道:“谁说在下靠的是码头搬货了?” 第六十章 四方谈密 「前情提要:面对宋今朝的杀机,淡漠男人不畏不惧,以陶夭夭的情感要挟,为自己赢得生机;虽被看破不是李动的秘密,却也说动宋今朝在获取港口之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 …… …… 一缕云雾笼在明月上,十荷磨里,灯火明亮。 汹涌人潮塞满街巷,来人俱是想亲眼见证二位花魁的正面较量;然而他们等候了多时,却连风雅集的门都没能摸到。 原本午时便开张迎客的风雅集,今日格外拿翘,已然拖延到了戌时,兀自连一人也没有往里放,其中当然还包括随黄清欢一同西下的盛竹涛。 世家公子盛竹涛,何止是暴躁,抓着拦阻在门前的小厮、侍女一阵骂,如果不是冷镜及时出现,将他劝喝下,他简直要撸起袖子往里闯! 他给冷镜的面子强压火气,用钱买通左侧队伍里的第一人,便大剌剌站在最前方,心绪始才稍有舒坦,趾高气昂地向后望。 一望才知道,州里鼎鼎大名的富贾豪商、纨绔子弟,处境与自己没什么两样,都是额前见汗,摩肩擦踵地与一众普通人排在冗长的队伍中。 三四十人开外,还教他看见慕容京正独自等待,于是所有的愤懑立刻变作愉快。 你我与大门的距离就是刻下彼此的差距,慕容京啊慕容京,你早已被我甩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放肆且得意,自顾自地笑起,满脸倨傲的神情。 待他笑声变轻,突然有一匹快马疾驰,根本不理密密麻麻的人群,笔直冲向风雅集。 有人飞扑,有人滚地,有人贴墙,才好不容易将一场危机给躲避。 随后就见骑士翻身下马,对拦在门前的小厮发号施令:“谁许他们堵在这里的,赶紧教他们让开一条车道。” 骑士的命令没人敢不听,而当盛竹涛看清楚此人模样,更是面露吃惊。 这人竟是「无常斋」的二当家,风行云。 「无常斋」是风雅集背后所仰赖的势力,这一点,在雍海州并不是秘密;盛竹涛想得到「无常斋」会派人下去,却料不到来得竟是地位只在帮主之下的风行云! 这倒好,让我和二当家好生套套近乎,说不定可以进去。 盛竹涛折扇一扬,向风行云躬身示意:“风二哥,许久未见哩。” “哦?你当真在这里?前些天听说你要陪清欢下秋梁,我还不信,还以为绝不会有人闲得蛋疼哩。” “呃——”盛竹涛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 风行云拍拍他的肩膀,道:“与你玩笑,别往心里去。” “呵呵。”盛竹涛只敢陪笑,随后道:“风二哥也是来欣赏清欢和秦姑娘的正面比拼?” “这当然是其一。”风行云一向以爱喝花酒闻名:“其二么,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来处理。” 这些帮派的秘密,盛竹涛当然不会蠢到问下去,而是道:“那便祝风二哥诚心如意,来,让我陪风二哥进去。” 风行云面露朗笑,用指尖向他点去,道:“就知你没安好意,我可没打算现在进去;年轻人,要有耐心,多站一会儿,马上还有得你大吃个两三惊。” 可盛竹涛并不是为了吃惊而来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口热气还没叹尽,一口冷气已然倒吸。 只见人群让开的巷路上,有架马车缓缓驶进;在风雅集外的圆道停落后,一个身着紫衣的男人踏下车,跟着与风行云对立。 “风行云。” “苏梦令。”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对谁客气,也果然令盛竹涛麻了头皮。 生活在沧粟府的盛竹涛怎么可能不认识苏梦令,「摘月帮」的苏梦令,他是「摘月帮」对外的第一把交椅,所有纷争,第一时间都交由他来处理;而「无常斋」和「摘月帮」为了抢夺雍海州第一大帮,已由台面下的暗中较劲逐渐演变为台面上的刀枪火并,刻下正是水火不容得紧,他何以会铤而走险地迈入「无常斋」的地盘? 盛竹涛不知道,因为二人固然并肩站在一起,彼此却再无多少言语;他只好同二人一起,向着巷口看去。 不知多久过去,就在他感到有些不耐烦之际,灯火通明的巷路上总算又驶来了一架车影。 马车宽敞,非得用四匹马拉拽才行,骏马显然受到了严苛的教驯,只消马夫一声轻“吁”,十六条马蹄同时驻停。 只看这阵势,就能猜到车内定然是大人物,可当盛竹涛瞥清下车之人,一口痰水几乎要哽在咽喉。 来者居然是雍海州州牧,纳兰如初! 而真正让人瞠目结舌的,还是身为一介州牧的纳兰如初竟只是压轴,幽微躬身后,始才将最后一人请动。 最后一人三十左右,白衣长袖,一把木鞘长剑轻握在手。 风行云和苏梦令连连三步并作两步走,都对这位年纪犹在自己之下的剑客分外敬重。 这剑客到底是谁?可惜没人会为盛竹涛解惑,四人不再迟疑,由风行云带路,缓缓往风雅集内走;大抵在他们坐定的一炷香以后,身着金缕坊衣衫的客人才逐渐可以往里走。 …… 沿着螺旋的木阶缓缓上得三楼来,在最僻静的厢房里,秦柳依和黄清欢已然开始了烹茶煮酒,静静候待。 四人一进入房内,秦柳依立即帮忙把御风的大衣挂起来,随后牵引他们入座,一阵客套推辞,终究还是由纳兰如初坐在了上首,剑客并肩落席,另二人则定在两侧。 旋踵即是沏茶、倒酒,于各家的心思,秦柳依倒是都能明白,只在初次见面的剑客身上犯了难。 剑客摆摆手,正襟危坐;却听得纳兰如初朗笑道:“茶是乌酥茶,酒是胡桃酒,还是秦姑娘贴心啊。” “哪里的话,奴家的职责,就是让大人舒服自在么。” “哈哈哈哈,还是这张小嘴会说话,欢儿啊,在这一点,你可是远远及不上秦姑娘。” 黄清欢轻哼鼻息,道:“别的地方有过之就足矣。” 她努了努鼻子,将精心装盘的点心摆在桌案上。 纳兰如初幽微一指,笑道:“这是秋梁镇的特产,竹芯糕,特使可以尝试一下。” 剑客将手中的木剑放在盘坐的大腿上,由怀里掏出一本小札,再问秦柳依取来一只短笔,淡淡道:“不必了,只得诸位吃饱喝足,咱们就开始吧。” 纳兰如初赶紧和着茶水,将嘴里的酥饼咽下,然后招呼道:“两位姑娘用不用……” “反正是「无常斋」的人,倒也不用刻意回避的。”剑客道。 随后,他的目光清冽,来回在风行云和苏梦令的身上扫了扫,继而道:“青花楼接到密报,六月三十的夜底,在沧粟府的闹市上,有人械斗、打架,至少造成了四十七人或死或伤;据说动手的双方,是二位所代表的「无常斋」和「摘月帮」。” “正是。”“不错。” 风行云和苏梦令都不打算将事实隐藏。 “相信二位都知道,二十年前,「无常斋」和「摘月帮」皆已纳入青花楼帐下,与了你们方便,规矩自然也要遵守啊。这次的厮杀,你们未免闹得过头了,楼主派在下前来,便是同二位商量商量解决的办法,不知其中的缘由,有谁可以同在下讲讲?” 风行云喝尽了杯中的酒,笑道:“我来吧!” 他眼里露着冷厉,盯凝对方,旋即道:“在天鸿集截杀「摘月帮」,是我亲自下的命令。” “这么说来,挑事的是贵帮了。” 风行云扬起下巴,示意着苏梦令,道:“可在我们看来,挑事的却是他!” “哦?” “六月廿八,州府北的韶河湾上,咱们帮中的十个兄弟,带着自家的婆娘游花船,意犹未尽之际,却与一行人遭遇,他们双手皆拿了刀子,要将十个兄弟杀尽;如果不是几位嫂子帮着挡刀子,或许当真没人能活命;可活下来的两人,也只剩一口气,他们竭力支撑着,只为了告诉我,出手偷袭的,是你们「摘月帮」的王八蛋。” 剑客用简略的笔墨在小札上落记,随后向苏梦令看去:“可有这件事情?” “有。” “可是发生在六月廿八?” “是。” “你有没有什么需要说明?” “有。” 剑客向他伸手作势:“请。” 苏梦令两肘架在桌案,十根指尖相抵,道:“我们只是复仇而已。” 剑客在小札上写下“复仇”二字,随后划圈,面露狐疑。 “是「无常斋」先毒杀了我们的子弟。” “放屁!”风行云立即反唇相击。 苏梦令根本不理风行云的粗鄙,而是继续简洁道:“我们「摘月帮」看中了外府的一块地,黄姑娘应该知道哩。” 剑客立即向跪坐在蒲团上的黄清欢看去,黄清欢连连点头,说道:“沈世勋的确和人家说过哩。” “沈世勋?「摘月帮」帮主的三公子?”剑客对两个帮派都可以说是分外详细。 “嗯。”黄清欢的脸上有一阵羞红意。 “他为何会说与你?” 秦柳依笑着接过来话:“瞧黄妹子的神色,岂非是郎有情、妾有意。” 纳兰如初叹了口气:“哎,欢儿到底是喜欢不上咱这样的老东西。” 黄清欢一噘嘴,道:“分明是大人不敢将人家娶过门哩,却来责难人家不喜欢您。” 纳兰如初赶紧摆手,不敢再多提。 “即便黄姑娘知晓了,又如何呢?”剑客问道。 “那块地在「大风堂」手里,原本谁都不曾注意,也只有可以从黄姑娘口中得知消息的「无常斋」,能赶在我们同「大风堂」之时,下毒哩。” 苏梦令的推测合情合理。 “你有什么证据?”风行云拍案而起! 苏梦令道:“证据?证据就是除了沈世勋以外,这件事绝没向任何人泄过密!” 黄清欢很坚定:“人家绝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风二哥哩。” 苏梦令冷然道:“风雅集与「无常斋」乃是从属关系,黄姑娘的话,恕我不行。” “奴家信。”秦柳依居然会为黄清欢发声,就连黄清欢也不由睁大眼睛。 她接着道:“倘使苏先生明白一点什么是爱情,就该知道,至死不渝的情人绝不会出卖彼此;正如您说的那般,那几位嫂子甚至肯帮自己的男人挡刀子哩。” 她的言语正好戳中苏梦令的内心,活到三十六七,他何曾拥有过爱情;对于人性,他岂非从来都是不信! 苏梦令叹了口气,道:“秦姑娘的话教人动容,可你亦是风雅集的人哩。” “你他娘的王八蛋,只凭一点猜忌,就下令杀害我「无常斋」十数兄弟,信不信我现在就要你偿命!” 风行云对眼前这个对手向来藏不住脾气! 苏梦令道:“在特使面前,我不信!” 风行云暴跳而起,挽开膀子,就要向苏梦令的脖子拧去。 虽然近些年专注负责一些谋划的事宜,风行云的武功却仍是不可小看的;只会论诗谈经,以天地为谱、以人士为棋的苏梦令,说什么都躲不开去。 就在双手即将掐中脖颈之际,厢房里突然暴出剑气。 赫然是剑客拔出大腿上的木鞘长剑,脱离了束缚的剑锋寒光凌厉,向风行云的手臂钉去,逼得他只能收手,倒跌数步,直等倚上墙壁,才总算稳定身形。 风行云心头吃惊,始才确定自己同这位名唤霍太兮的青花楼剑客无法可比。 剑客霍太兮道:“在风雅集商榷是风先生的提议,敲定于此风雅集是在下的主意,原则上,你与在下都该保证苏先生安然无恙地回去。” “是。”风行云低下头。 霍太兮右手一甩,流光的剑锋悄然敛回木鞘里,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小札上,悠悠道:“如此听来,六月三十的厮杀,是「无常斋」要报六月廿八的袭杀之仇,这点苏先生已然确认无疑。至于六月廿八的袭杀,却是「摘月帮」为报在与「大风堂」谈判时的毒杀之仇,这点风先生和黄姑娘一同否认,而苏先生又拿不出证据。 “所以在下决定,双方都派出一位亲信,为期半个月,和在下一同深究其中的原因;届时,在下再将所知悉的一切呈禀楼主,由他定夺,二位先生以为可不可行?” “可以。”“行。”两人异口同声。 见他们告一段落,纳兰如初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原以为在这件事上,必定逃不过圣上的一番责难,好在有青花楼将责任揽了过去! 他赶紧向分明比自己年轻的霍太兮抱拳作揖,道:“麻烦特使了。” “都是在下份内的事情。”霍太兮将小札收入怀里。 纳兰如初一拍大腿,道:“好咧,那咱们就一同等着欣赏秦姑娘和欢儿的大戏。” 黄清欢悠然一笑,道:“秦姐姐今次已是输定。” 秦柳依心知难赢,面上却不愿露出怯惧,正待做出回应,风雅集外,喧嚣正起! 第六十一章 等价交换 「前情提要:盛竹涛被拦在门口,刚欲发作,陡见大人物从车上下落;有「无常斋」风行云、「摘月帮」苏梦令、州牧纳兰如初和一个莫名剑客。四人率先上楼,在厢房里谈谋。」 …… …… 引起喧嚣一片的,其实是三根指节,三根被拧攥于掌心、弯折扭曲的指节。 冷汗立刻遍布了小厮阿江的脸,五官狰狞着、错乱着,随后又从嗓子眼里喷出痛嘶连连。 “啊——!” 惨嚎声惊爆而拖曳,倏尔便将鼎沸的人声悉数遮掩,旋踵由风雅集内冲出七八位同样装扮的小厮,把阿江和另外二人围在圆道中间。 最教人醒目的,当然是其中那个破衣烂衫的中年,四十出头的年纪,不修边幅的脸,右手被绷带、石膏包在里面,左手则把三根指节揪捻;刚刚正是阿江欲推他的肩,他才出手将指节紧钳。 中年身边还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尽管被圈围着,气度兀自悠闲;唯一同他颇不搭嘎的,是顶着一张有青有紫的伤肿脸,却已使他的微笑看来更邪。 七八位小厮手里都提有长棍,偏偏寸步不敢上前,左顾右盼,各个都是犹豫不决;好歹有快步下楼的秦柳依及时出现,始将他们的尴尬消减。 秦柳依面容冷冽:“怎么回事?” 她从未想过有人敢捣乱在风雅集前! 可除了楼里工作的小厮,原本由「义气帮」调来维护周全的武功堂子弟都束手一边,于圆道上的喧嚣视而不见。 陪着秦柳依一同下秋梁的阿江苦着一张脸,好不容易瞥见救星,叫嚷不绝:“秦姑,姑娘,救我啊,秦姑娘!” 秦柳依瞳眸向他凝望,顺便看清楚圆道中二人的面相,立即明白何以「义气帮」的人马不协助了。她只有向阿江询问道: “你得罪他们了?” “是这二人,不排在队尾,啊——,闷着脑袋,就向往里闯,小的想,想把他们拦下,啊,可一眨眼,手指就被拧住了。” 刻下的阿江非但手指被扭成麻花,腰身也开始逐渐弯下。 秦柳依强压着火气,柳眉蹙挑,道:“李堂主、宋堂主,还请高抬贵手,放开阿江吧。” 看到这里,想必你们也猜到,这青年和中年,自然是咱们的李动和宋今朝了。 宋今朝道:“姑爷,你说话。” “舅舅,我们不如就听秦姑娘的,收手吧。” 宋今朝“嘿嘿”一笑,捏握的指头一根根松掉,左手一抖晃,立即把阿江甩在地上,跟着轻掸肩头,再将小拇指塞入鼻孔搔痒。 两名小厮放下棍棒,摊开双手,做出绝无恶意的表象,一步步缓慢地靠向软跪在地的阿江,一人箍紧一边臂膀,确认安全无虞,立刻撒腿就跑! 跟他们的窝囊相比,秦柳依无疑是英姿飒爽,挺身走入圆道,与两个男人对望,面容上分毫不现惧怕,甚至还能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道: “多谢二位手下留情了。今天是咱们的大日子,很欢迎你们来观赏,不过风雅集的规矩是先来后到,还请二位去后面排队吧。” 她张开纤手,指向乌泱泱、排满人潮的巷口。 宋今朝和李动一对望,彼此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笑。 “秦姑娘,风雅集的规矩,我们实在想照着做;只可惜秋梁镇的规矩,似乎不答应啊。” “秋梁镇的规矩?”秦柳依向李动凝望。 “秋梁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都不敢站在凶神恶煞的宋堂主前头!” 宋今朝的名声早就臭了,一点不介意李动的说法,甚至配合他面露张牙舞爪。 果然,排在队列里的当地人纷纷低垂头脑,谁也不愿同宋今朝狞来的目光相撞;也正因此,本地的小厮即便手持棍棒,也没有胆量上! 秦柳依环顾四周后,不得不承认对方没说谎话,却又不肯向二人妥协,于是赶紧从宋今朝的身上找茬。 宋今朝穿了件破破漏漏、泛黄发旧,至少打了十来个补丁的圆领衣裳,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穷酸模样;她立刻以此为契机,刁难道: “二位堂主,抱歉了,今晚的场子,是由风雅集与金缕坊合作的,整个雍海州都知道,唯有身穿金缕坊的衣衫,才有资格进门欣赏,可宋堂主么……” 她故意只把话说出一半,一方面给足宋今朝颜面,一方面也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 谁料却遇上宋今朝“嘿嘿”一笑,他有恃无恐地捋平皱褶的领口,道:“秦姑娘看仔细了。” 秦柳依凝紧瞳眸一望,赫然能见到一个“金”字刺绣,只不过绣线已然有所断裂,底下的那一横,简直就要见不着。 “十年前的旧衣裳,死贵死贵了,把俺最后一根毛都给拔没了,嘿,想不到居然还能派上用场;光是翻找,就让俺碰了老鼻子灰,来不及洗,就这么凑合着穿了。希望秦姑娘莫介意呀。” “你……”秦柳依恼得鼻子发皱。 “怎么?秦姑娘觉得不像?不如这样,咱们请金缕坊的老板来望一望?” “不必了。”秦柳依板着脸,在背后捏拳头,跟着道:“二位堂主,请随奴家进来吧。” 李动和宋今朝当然不会推辞,笑着向她作揖,紧随其后,走入了风雅集里堂。 三人才入得楼内,就有一个倩影闪身出现在圆道,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就在其打定主意要拆掉此间红楼之际,忽而有人伸手,将其手腕握牢。 …… 上木阶的时候,秦柳依逢人就笑,直到将他们领进了平时休憩的花吟阁,门扉一扣,即是满脸寒霜。 她叉着杨柳细腰,一步步向二人逼靠,眼眸如同小针一样,扎在他们的脸上:“你们到底想怎样?” 宋今朝连忙用手蒙着眼,道:“遮一下,秦姑娘,麻烦将胸膛前,遮一下。” “我偏不要,你们这些臭男人,不就是想看么?啊,我知道了,原来咱们恶名昭彰的宋堂主,居然害怕看?” “嘿嘿,俺这种老流氓,怎么会害怕看!” 他装模做样,把手掌放下,蓦地瞧见雪白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连忙又把眼睛闭上。 对他的反应,秦柳依即觉得荒唐,又以为好笑。 李动赶紧插进二人中央,道:“秦姑娘,我们的来意,想必你也猜到。” 秦柳依稍略拢了拢肩纱,朦胧遮盖,旋即道:“我不稀罕你们帮忙。” “在下并非是来帮忙,不过是想和你等价交换一场。” “怎么换?” “不管比文还是论武,在下和宋堂主都会想法子稳住胜场,至于最后是想倾轧抑或留手,只在秦姑娘的一念之间。” 秦柳依眨了眨眼眸,盯凝他细看许久,只觉得他又与上次见面不同。 “我凭什么信你?” “秦姑娘不必信任在下,反正死马当作做活马医,只需要看结果。” “你要换什么?还是风雅集两个月不从水路运货?” “希望秦姑娘能成全。”李动一拱手。 秦柳依心思有几转,念念不忘的,还是黄清欢说自己输定时,那副令人气厌的面容。 “好,一言为定。” 秦柳依向李动伸出手,可等李动欲与她空中相击时,却又回缩。 “等一下。” “怎么?” “还请宋堂主先把身上这件破衣烂衫给脱了,倘使穿成一个乞丐,代表奴家出战,奴家的颜面岂非都要被丢尽!” 第六十二章 序曲 「前情提要:风雅集外的喧嚣竟是由宋今朝和李动引起。小厮阿江瞧宋今朝破衣烂衫,就欲推离,立刻被他将指节夹紧;秦柳依连忙下楼调停,万般无奈中,答应了和李动等价交换。」 …… …… 人潮络绎不绝向风雅集涌来,脑袋挨着脑袋,连木阶都被塞满。 戌时四刻,终究不再等待,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鼓点敲荡开,今晚的序幕缓缓拉开。 由流水小渠上,袅袅的烟雾开始弥散,当桃花台因为轻烟而朦胧神秘,悄然走出四位姑娘,身着的薄纱裙服缤纷五彩,又以云袖遮住面貌,只露出四双勾魂的眼眸来。 仅是一个亮相,就引来满堂的轰动、喝彩,每个人都将双手疾拍,便是盛竹涛也没能例外,毕竟,他们实在经受了太长的等待。 管笛之声悠悠传开,音乐舒缓,而亮相的四女总算把遮面的袖子褪去,纷纷露出白皙的脸蛋。 这支开场舞由前些天被黄清欢抢走舞台的季穆琳领衔,伴随起舒缓的乐章,右足缓慢地高抬,先是平齐在腰前,旋即再举过头顶,整个过程都堪称静慢,只消你坐得够近,非但能看轻小腿的滑白,就连腿部上的肌肉是如何绷紧、运动,都能赏观。 伊始,乐声只是涟漪,随着相互撞荡,开始如浪如潮;待到激烈的音调向宾客扑面而来,四女立足的脚尖蓦地一点,眨眼即从极静变作极动,挺拔的身姿,开始在桃花台中舞旋。 纤细的腰肢只要不歇,飞舞的四女便停不下旋转,待得把宾客们看得眼花缭乱,她们才开始左右穿插、前后交纵,保持着动作的齐整,在与鼓点天衣无缝的配合下,将女子的柔美淋漓精致地挥洒。 季穆琳憋足了力气,足足跳了一盏茶,将先前的委屈全部释放,直到乐曲渐息,始才以美人醉酒的姿势作为落幕。 望着她腮颊粉红,大口呼吸,宾客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给予的掌声更是经久不息。 可蓦地,风雅集变得不对劲,楼里所有的红粉灯笼,竟在同一时刻被掐灭了。 片霎后,风雅集就陷落在彻底呃黑暗里,随后,则有“嗒嗒”的声音由耳边响起。 旁人或许不明就里,可盛竹涛略微沉吟,就已分辨出是木轮滚转、咬合在一起;他更是觉察到座席正在转动游移。 旋即,有火把在楼顶亮堂起。 一双双害怕漆黑的眼睛纷纷向火把投望去,但见那火把在高空点燃一条绳索,“呼”的一声,火舌沿着绳索猛地蔓延开去;一路灼烧至堂下,划出一个火圈,圆得完美无缺,引来惊叫连连。 火圈中间,有倩影隐约。 一抹端坐于木椅,怀中将琵琶抱紧,模样端庄大方;一人弓曲双膝盖,朝两侧上翻掌心,尽显可爱俏皮。 在若隐若现中,指尖与丝弦纠缠在一起,悠扬起得靡靡之音,直透宾客心底;另一抹身形活泼跃动,展现出女孩子的各式曲线,每一步都踩在宾客灵魂里。 琵琶时缓时急,旋律柔婉、情调安宁,只凭弦音就勾勒出人间一副良辰美景,正是那《夕阳箫鼓曲》;舞蹈则追随着曲调恣意伸展,舞姿轻盈、飘逸、柔美,有鸿雁翔掠天地的意境,却是一支“惊鸿舞”。 一曲搭配一舞,相得益彰地在火圈中演绎;而火圈,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殆尽,在最后一丝光芒里,飞舞的十指纵横交错着向丝弦奋力拨去,跳动的身影则不费吹灰之力一字马下地。 等到楼内的粉色灯笼重新亮起,赫然发现,原本全部冲着桃花台的座席,此刻也变成了圆圈,围拢在圆台附近。 而圆台上,则是方才联袂献艺的秦柳依和黄清欢。 二人俱是一脸柔情,由反方向各自沿着圆台绕转一圈,向四面八方的宾客们都施礼一遍,继而才重回圆台中间,相互瞥了一个违心的媚眼,将双手相牵,往头顶一举,再次行了一个躬身礼,始才在鼓掌叫好中各奔东西,由两面下得台去。 侍女当然上前迎接,秦柳依一边在小菁的搀扶中下台,一边问道: “怎么样?” 小菁自是眉眼弯起,尽是夸奖的话语:“小姐是妙曲仙音,完全不是黄清欢可以比拟。” 秦柳依也想相信,却由难免得暗自叹息。 那丫头,的确不是昔年的吴下阿蒙哩。两年前,也与她这般同台表演过的,当时我弹奏的,岂非也是这只曲,在中段时,弦音向来纷繁复杂得紧;前次她明明吃劲,今朝则是分毫不出乱子呢!倒是我,已渐渐有些力有未逮了。 这些小心思,她到底没有说给小菁去听;刻下,只顾着回到休憩的房室里,换一套衣裳,准备着结尾的最后一曲。 而这当间,通常是仰慕双方的公子、英雄们的较劲。 尚未步入房室里,就已然闻听得了盛竹涛的声音。 “秦姑娘的弦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动听,而清欢则是超越了自己,使人耳目一新。” 心思稍微绕一点的,都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无疑是在说秦柳依再无精进,黄清欢则是未来可期。 小菁气道:“这个盛竹涛忒是讨人厌得紧,小姐还没进房呢,他就如此的等不及。” “他故意的。” 秦柳依怎会察觉不了对方的心意,犹在沧粟府时,他多少次对自己表达爱意,可她却都因为卢云而置之不理,此番前来,岂非就是冲着报复来的! 一想起卢云,她的心肝仿佛就又和刀子揉和在了一起,锋利的刀刃刺得她疼痛无比! 她幽微有些失意,脚步趔趄,一个不慎,竟向前方栽跌下去。 “噗”,好在迎面有来人恰巧将她接在怀里。 她惊慌不已,连忙将心神收起,随后稳稳身形,挣扎着站起,向对方轻施一礼,正待聊表谢意,始才瞧清这人却是那换了身衣服的宋今朝哩。 她早在心里给他处以了“死刑”,皆因为初次在西镇港边相遇时,他对自己的态度简直傲慢得紧! “冒冒失失的,小心压伤人哩。” “你说什么?”秦柳依秀眉立刻皱紧。 宋今朝用小拇指抠了抠鼻孔,无赖一笑,道:“斗起来了,俺得为姑爷加把劲。” 第六十三章 文试 「前情提要:这一夜的开场由季穆琳领衔,随后是新颖的灯火秀;待到火焰蔓延到内堂、围成一个圆圈后,众人始才发觉两位花魁正身处火舌内的圆台里,一人拨弦,一人舞动,联袂献艺。」 …… …… 秦柳依扭脸回眸,一边望着宋今朝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瞥见有人堂而皇之地登上圆台,能如此趾高气昂的,除了盛竹涛,倒也不做第二人想。 盛竹涛抬头挺胸,双手交叠,幽幽别往背后,脸上轻松写意,对接下去的比试,没有半点紧张、恐惧。 他当然不惧,别看只是二十六七,却足有整整十四年出入风月场所的经历,对于文人用诗句争风吃醋的事情,早已是司空见惯。 就连他自己,岂非也总是挑人进行比拼,刻下的场景,于他而言,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得紧。 然而秋梁镇上的文士,大多都拘谨;一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下比试文采,心头多少会存在一些疑虑。 他们的疑虑其实很好理解。 像秋梁镇这般五十万人口的小地方,普通家庭想要出人头地,读书大抵是唯一的途径,于是也泛滥了对文士的崇拜之情。 虽说镇上的文士没能力将功名考取,可仗着会摇头晃脑、懂得些四书五经,其实是高人一等、颇被镇民看重的。 便是一些富贾,都肯给他们颜面,可倘使在这里当众一败涂地,往后恐怕逢人都得低声下气,所以才相顾无言,面露迟疑。 依着他们的想法,都想教别人先去探探底,然后再掂量掂量自己,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委实是至理。 瞧着台上的盛竹涛自鸣得意,秦柳依多少也有些幽怨和脾气,连连向刚坐下的宋今朝身边的李动望去,但见分毫没有动静,便在心头认定他只是说大话而已。 了无期盼后,秦柳依再不停留,径直走回房里。 盛竹涛环顾四周,笑得更加狂妄,道:“如此看来,本公子的观点,实在得到了诸君的同意!” “恕我绝不同意!” 总算有人的脖子硬。一众人循声看去,独怜秦柳依的商贾无疑把他看作英雄,而秋梁镇的文士则把他视为试探盛竹涛实力的钓饵。 此人三十左右,虽还头戴纶巾,腹肚却已然隆起,再也找不到书卷气。 他对盛竹涛拱手作揖,随后道:“盛公子,好久不见了。” 盛竹涛瞳眸盯凝,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不禁一恨,嘴角咧开,道:“是你!” 其实叫不出此人的姓名,对他根本不曾留心,记忆中还存在他的身影,完全因为他曾是卢云的跟班哩! 他蓦地气愤,当然也完全是因为卢云! 稍略做个说明,盛竹涛到底有些聪颖,或许不能跟家住对门的慕容京媲比,可委实已胜过太多自命风流的公子哥了。 虽不学,却有术,在红楼泡妞的生涯里,与人吟诗作对,碰上谁都是有输有赢,直到撞见那个秦柳依痴心一片的卢云。 四书、五经、六艺再加上喝酒、赌钱、斗蛐蛐,他都体无完肤的败下阵去! 后来卢云进京赶考,更是进士及第、官居四品。 盛竹涛知道自己难匹,也有几分佩服藏在嫉妒里;可对于卢云昔日的跟班,却委实看不上眼、放不在心。 不过此人也曾在大场面下磨砺,没有犹豫和拖泥带水,说话利索:“盛公子打算怎么比?” “你最擅长什么?” “依我看来,自己作诗还算可以。” 盛竹涛一笑,决定在对方擅长的领域上当头一击:“那本公子就陪你作一作诗,五言如何?” “好。” 想到是作诗,此人心头一稳,多少觉得有把握;于是二人约定,在诗中要有初秋、美人和方才她们的联袂演绎。 台下,宋今朝向李动望过去:“如果是你,你待怎么作?” 李动只是摇摇头,对盛竹涛将瞳眸缩紧。 只见盛竹涛仅是稍略整理思绪,旋即胸中就有诗句,跟着朗朗上口地念道: “明月伴西风,清影跃楼中;翩舞惊鸿梦,琵琶转念空。” 他的诗才虽然和七步成诗的曹三弟没得并论媲比,可到底还是在风雅集内留下了一点余韵。 只懂打打杀杀的宋今朝当然听不出其中有何深意,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向李动顶了顶肘,道:“翻译翻译。” 李动在嘴边重复一遍,说个大意: “明月是傍晚,西风已入秋;清影指的是黄姑娘,在楼中跳了一支舞蹈,名叫‘惊鸿’。这‘惊鸿舞’在梦中亦能念念不忘,可伴奏的琵琶,转个念头就成了空。” “嚯,这首诗,可是一点面子不给秦柳依留。” 李动耸耸肩头,虽不曾见过彼此究竟有何恩怨,可大抵还是能猜出一些爱恨情仇;于是和其他宾客一样,把目光往另一人的身上投。 就见此人来回踱步,精心雕琢。 其实他对秦柳依的爱慕又何曾少过,只是每每被好友压制着,始终不得开口。 之后娶妻生子,过着碌碌无为的平凡生活,可一听到秦姑娘的消息,还是瞒住夫人,偷偷地往秋梁镇奔走。 眼瞅着满堂的文士没人敢对盛竹涛反驳,他这才挺身而出,要为自己执着多年的佳人争一争风头。 必须要作一首好诗!必须要作一首好诗! 他不断地督促自己,然后道:“一夜秋梁东,佳人把弦拨;琵琶惊四座,弦音……弦音……” 可越是强求,就越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最后三个字,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颓丧地摇摇头,心有不甘,却否认不了自己败落。 “啧啧啧,”宋今朝舌头弹动,跟着再次用肘轻撞李动的窄肩,道:“轮到你出手。” 李动照旧摇头:“出不了。” “什么?” “诗词歌赋,在下从来都当作是雕虫小技,没多少研究。” “那怎么办?” 李动坦诚说:“再看看,如果整场文诗都只是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就只能看舅舅的了。” 宋今朝简直向用拳头砸他脑袋。 随后陆陆续续有人登台,有比对联的,有比填词的,都让李动参与不来;而这个盛竹涛果真有些才华,居然能将对手一一打败。 当一个五短身材、个头顶多只能够到他胸口的矮个文士上台之后,鄙夷的神色在他的眼眸里闪烁。 他道:“兄台擅长什么?” 这位矮个文士思忖了好一会儿,最后确定自己的优势:“吾博闻强记!” 盛竹涛露出荒唐的笑容,讥诮秋梁镇无人,旋即开口:“既然如此,本公子就与兄台较量一番背诵。” “三字经如何?”他当然是在嘲讽对方宛若幼童的身段。 第六十四章 背经 「前情提要:琵琶、独舞联袂过后,自然迎来文试;迫不及待的盛竹涛代表黄清欢第一个上台,并在作诗中将原本卢云的跟班打败;又将几个人击破后,竟跟一个矮个文士背诵起《三字经》来。」 …… …… 对盛竹涛的讥讽,矮个文士当然看得出来,却浑然不介意,居然当真与其背诵、默写起《三字经》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于专……” 开头八句,即便没上过学堂,恐怕也能做到耳闻即诵。 很快,就有小厮在圆台铺下了纸笔、桌案。 既是比试,当然并非简简单单地按照经文顺序悉数写尽,他们协商、规定,三字为一截,四截为一段,前人口问一截,后者将整段在宣纸上默写,只消准确无疑,攻守立即交换。 盛竹涛低着脑袋把对方瞧看,轻蔑的心思教他只想耍玩,于滥觞时并不尽全力,戏弄般在前两轮问出广为流传的“养不教”和“一而十”来。 直到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步步紧逼,始才露出锋芒道:“斩齐衰……” 顿时就让矮个文士犯了难,来回踱走数步,勉强将“斩齐衰,大小功,至缌麻,五服终”写下,沉重地舒出一口浊气。 可轮到他反击时,却像是打入棉花里般,不痛不痒,对盛竹涛造不成分毫伤害。 盛竹涛乘胜追击,又抛出一个难题:“稻粱菽……” “这,”他忍不住来回搓掌心。 若以顺序默写,在前文的帮协提点下,或许还能联想起,可现在只觉得其余九字便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什么烂东西!这是第几个了?秋梁镇的文人,可实在有点不堪! 盛竹涛甚至已失望地背过身去,当然,脸上是不尽的得意。 矮个文士摇晃脑袋,两腿一软,身子几乎就要垮塌,幸亏有人搀扶,才不至于颜面扫地,唇边却止不住地自怨自艾,道: “稻粱菽,稻粱菽……稻粱菽之后,到底是什么啊?” 搀扶他的人给出答案:“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 旋即缓缓接过他手里的笔,落下一行狂放的字迹。 一众人等纷纷投眸过去,但见此人正身着一件藕荷色长衫,身子固然有些清瘦,站姿却是笔挺,只是面庞青紫得紧,显然是最近才经历过痛殴。 座席上立即掌声如雷鸣。 鼓掌之人各个面露惊喜,当然是见证此人于昨晚被按在地上任意欺凌的那群;刻下见他蓦然登台,自是为着复仇而来,对他们来讲,当然是一场不啻于方才两位花魁联袂的大戏! 其他人当然不明就里,以为此人受了重伤还要来看美女,便断定是色死鬼投胎无虞。 此人自然是李动! 盛竹涛回头望去,立刻动了火气,一对眸子里俱是恨意,左眼抑制不住地缩紧! 稍一收缩,即是疼痛不已,可他不敢用手抚摸,因为眼圈上有遮瑕的胭脂涂抹。 “又是你!”恨意透出盛竹涛的牙缝。 李动送矮个文士下台后,才不同他叙旧,立即道:“轮到在下了。孟子者……” 盛竹涛嘴角划过讥讽,并不觉得李动就比矮个文士高明许多,一字字念道,一笔笔写落:“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 笔锋一转,该他进攻。 “寒燠均……” “寒燠均,霜露改。右高原,左大海。”李动连回忆都不必,毫尖未抬,一笔写去。 从盛竹涛的眼底看见稍略的吃惊后,他展露出慑人的笑意,逼问:“玉不琢……”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盛竹涛原是写小楷的,讲究圆润、娟秀、整齐,可看见李动一笔书之,不甘落于人后,便也追求一笔,字迹难免就有些东施效颦。 可字迹是美是丑,他才不理,稍略思绪,再作出击:“膻焦……” “……香,及腥朽。此五臭,鼻所嗅。”李动甚至截断了问话,直接给出解答,笔迹恣意潇洒。 然后,用不屑的白眼剜了剜对方,幽幽问道:“作中庸……” 盛竹涛紧咬牙关,憋足了一口气,也想在第一时间给予回答:“作中庸,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义。” 可比对方的熟稔到底还是略逊了分毫。 当最后一捺落下,他猛地瞧见李动甩去手里的狼毫,紧接着由唇角升起了一丝邪笑。 李动道:“你输了!” “想诓本公子认输,没门。”盛竹涛对自己有信心。 李动却笑得越来越神秘:“你中了计,其实已输定,倘使执迷不信,不妨好生看看写下的三个‘义’。” “看就看!”盛竹涛回眸就往宣纸上看去。 第一个“义”犹保持着小楷的笔法,自然是端正得紧;第二个“义”闷头追求一笔写就,于是不免有些扭曲;第三个“义”写时夹杂着焦急,原本的风韵彻底失去;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至于会将一个“义”字写错哩! 他义正言辞道:“本公子没漏一划一笔,你休得在这里胡言乱语!” “笔划当然不会错漏,只不过正义的‘义’和容易的‘易’,多多少少是有些差距。” 盛竹涛足足愣了半晌,才想清那一截理当是“庸不易”;他肩膀猛地一颤,明了自己的确跌入了陷阱。 “你刻意挑逗我不服的心情、截断我的话语来增强焦急、更存心挑选三个同音字作为结尾,教我一时难察、糊涂大意!” 李动邪笑不已,对吟诗作对、背经诵文,并无多大兴趣,唯一不忘的,是铭刻在骨子里对《三字经》的记忆,原本哪里料得到文试竟会比得这么幼稚,结果却是中正下怀。 犹坐在座席时,他已满脸笑意,刻下更是肆意得紧。 当然,他也绝不容盛竹涛输的这般轻易,于是道:“倘使你还不服气,大可以再比比。” “比什么?” “许你个问题,只消给出对的答案,就算是猜的,在下也认败哩。” “呸,本公子才不会只凭猜测,背后的原因,一定给你说得明明白白。 “很好。”李动替其加油鼓劲。 随后,他一步走到圆台中心,与其说是质问盛竹涛,倒不如说是在向全场发问。 “倘使有三位知己知彼的弓箭手,甲有十发九中的能耐,乙打正的几率有一半,丙却只能中十之二三。 “后来他们成为仇敌,相逢于狭路,自是挽弓搭箭,对峙、纠缠起。 “各自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活着,恰巧三人手中皆剩一支箭羽,敢问,谁最有可能生还下去?” 第六十五章 答题 「前情提要:在《三字经》的背诵中,矮个文士屡屡被盛竹涛的攻击所难,好在有李动挺身而出,非但为其解围,还暗算了盛竹涛一把;过后仍不尽兴,又向盛竹涛抛出一个弓箭手博弈的问题。」 …… ……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句气势磅礴的诗词从前朝一路流传,以致于第一时间浮现在盛竹涛的脑海。 他虽不好学,可毕竟长在世家,耳濡目染,知晓诗中的飞将乃是数百年前一位抵抗边疆蛮子的大将,李阿广。 李阿广的事迹口耳相传,据说他曾凭一支箭羽就将饿了七天、扑食而来的猛虎射得肠穿肚烂。 又有流言,他一个人只身犯险,与七名敌军追逐纠缠,事后用四支箭羽将他们悉数掀翻,既有一箭双雕,亦有飞箭连环,最重要的,是例无虚发。 他蓦地想起李阿广来,当然是和问题中的弓箭手甲息息相关。 人物虽是虚构的,可多少能从现实里找到依据,既然拥有十发九中的箭艺,便是同飞将军相比,恐怕也相去不远。 如此一个稍逊飞将军的弓箭手甲,就算把乙、丙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的准心;狭路相逢比箭艺,与找死岂非无疑! 所以盛竹涛几乎可以断定,甲最有可能生还下去,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些狐疑。 李动何以会出如此简单的问题,莫非其中藏了些许古怪和诡计? 盛竹涛思虑着乙、丙胜过甲的可能性;可只消甲手中有箭,就想不出死在二人手里的原因。 如果换作平时,他简直就要脱口答题,刻下,却是把嘴紧闭,吃一堑、长一智,他明白要和李动斗,最不应该的,即是焦急。 故意偏转身形,靠眼角向李动扫量起,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果然看出了些许奇异。 但见李动表面上闲逸平静,腹前的右手却是躁动不已,拇指来回摩挲着食指的边缘,发觉到瞥来的目光后,甚至还赶紧把手背过身去! 手指摩挲是什么深意? 毫无疑问,心虚! 盛竹涛浑身抖擞,像是一举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跟着,只需要破解何以心虚就行。 中计过后,他不得不承认李动很会做局,凭几个小举动就能挑逗人心,再用早已想好的三个同音字作为陷阱,属实教人防不胜防。 这一次,李动又在做什么局? 盯凝李动胸有成竹的虚假模样,盛竹涛突然又想起一段诗句。 “弹指古筝自怡情,空城周旋十万兵”,说的自然是与司马嬴互耍心机的诸葛空明。 他不由自主地把微笑弯起,肯定道:“空城计。” 在圆台上做出挽弓之姿,嘴里挤出“嗖”的一声,假装拧弦的手猛地一松,纵容那支虚空的箭羽穿开满堂风,直直钉进李动脑门中! “本公子赌你在故弄玄虚,想将一个简单的问题偷渡成高深的疑难,诓骗人心!本公子才不上当哩,现在就告诉你,谁最有可能生还下去!” “谁?” “弓箭手甲。” 言罢,盛竹涛带着得意忘形的微笑,默默欣赏起对方的绝望。 只见李动双眼撑大、瞳孔颤晃,难以置信写满脸上,别在身后的双手陡然丧失力气,颓唐垂下。 他嗓子打着抖,道:“你,你……怎么想,的?” “本公子差一点就要往神秘莫测里思考,可答案恰恰是最简单的;好在本公子及时反应,否则又要中你的圈套!” 盛竹涛一副把李动看穿的模样,掩饰不住笑:“像弓箭手甲这样具备高超箭艺的,自然应该活到最后。” 听完他的回答,李动沉默了。 看罢他的沉默,盛竹涛疑惑了。 盛竹涛陡然发现,竟有一股看傻子般的神色从李动的眼里掠过。 随后,李动叹气摇头:“你的脑袋,就当真一点也不动?” “什,什么意思?” 出人意表的责问让盛竹涛脚步不由退后。 李动道:“回答在下,甲手上只有一支箭,应该向谁射去?” “乙。”盛竹涛毫不犹豫道:“应该射向乙。” “为什么?”李动凝注他。 “因为乙再不济,也有一半的概率射中哩!所以甲为了不赌运气,手里的箭就该向乙射去。 “那一箭穿胸而过后,乙立即丧命,箭羽自然也就射不动了。” “如此一来,谁的手上还有箭?”李动问。 “丙。” “可你却觉得两手空空的甲,比掌中有箭的丙,更能活下去?” “呃——”盛竹涛会这么觉得,当然有原因:“丙射不中啊!” “谁说丙射不中?不过是有十之七八的概率射空罢了;所以对甲来说,生还的概率也有十之七八。” 盛竹涛点头道:“所以本公子才说,甲更可能活哩。” “可你却没有考虑丙的生还概率是多少。” “是,多少?” “十足十,因为甲手里已无箭羽,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丙的性命!” 李动向满堂人问去:“敢问诸位,十足十活着的丙和有十之二三概率死的甲,谁更可能生还下去?” 答案已不言自明。 盛竹涛还要嘴硬:“倘使甲先射死丙呢?” “那么他的生还概率就只剩一半,比之前还要低!” “又或者,让乙先下手为强,杀掉丙!” 不必李动出声,圆台下已有人帮忙回应:“乙绝不会用仅有的箭羽去射丙。从始至终,乙最大的威胁都是甲,他想要活命,就只有将甲除尽。” 赫然是稍远处的慕容京做出回应! “在每个人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抉择下,看上去最废的弓箭手丙,反而最有可能生还下去。 “你没有考虑过丙,是因为你从来都觉得能把废物踩在脚底;然而生死时刻,你看不上的废物,其实比你更会活命!” 慕容京既斩钉截铁,又无情平静。 盛竹涛虽然还能在圆台上站立,精神却在李动和慕容京的前后夹击中崩溃成了齑粉。 一把将盛竹涛推进深渊后,慕容京始才抽空向李动看去,心头默默生起狐疑,只因又看见对方的面上露出在钓鲤庭才有的狂傲神情。 并不上台,而是远远作揖,表明自己并非是要为敌,仅仅是请教而已。然后,慕容京道: “我这里亦有一道问题,想请李堂主赐教、说明。” 李动却不回应,甚至连眼睛都不向慕容京看去,而是朝他的身畔盯凝。 刻下是千载难逢的试探机会,慕容京不愿错过,即便李动没有反应,也出口问道: “悬崖上有座墓室,这日被五个盗贼钻闯进去,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墓室里的确有许多金银财宝,其中最贵重的,是一百片金叶子。 “在他们看来,平分并不算好计策,所以决定立个规矩分赃。 “规矩如下,由甲率先提出分金叶子的方案,经五人表决,若多数同意,方案立即通过,否则就将其从悬崖推落,继而再由乙提案,依次类推下去。 “每个盗贼都是聪明人,敢问李堂主,倘使你是甲,要如何提案,才能在确保自己留住性命的前提下,收益最大化?” “如果在下不想回答呢?” 慕容京激将:“是不想?还是不能?” “……”李动受了他的激将,却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赌一场,倘使在下回答正确,即是赌赢,你身畔的小美人,今晚由在下带走,怎么样?” 第六十六章 分赃 「前情提要:盛竹涛小心思千回百转,尽在阴谋诡计上疑揣,非但没能答出李动的问题,更被慕容京借机羞辱了一把。而慕容京的出现其实是为了试探,他提出盗贼分赃的问题,向李动询求答案。」 …… …… “不要!” 坐在慕容京身畔的女孩子斩钉截铁道,甚至呲牙咧嘴,对李动满脸凶相。 然而李动只以为她凶得可爱,唇角展开的微笑很是愉快。 “好。”慕容京连分毫迟疑也没有,应允得果断。 随后,即可见到圆台上的李动邪笑起来,向女孩子眨了眨眼睛后,始才双掌利落一拍。 他总算向慕容京望看,随后道:“给我一炷香时间盘算。” 慕容京倒也不拒绝,与小厮阿江交头接耳一番,差遣他捧上一鼎香炉来,并将一根短香点燃。 倏尔间,风雅集又变得落针可闻,每位宾客都巴不得再生一颗脑袋,左能望望短香燃烬了多少,右能瞧瞧那一身藕荷色长衫的公子怎般思考。 果然,他的拇指又开始在食指边缘摩擦起来。 这被盛竹涛误以为是心虚的举动,其实是他在心思百转、动念盘算。 当最后一抹香灰也化作尘埃,李动瞳孔里的精光大绽。 他道:“在下有想法了。” “赐教。”慕容京盯凝着他,回应得淡淡。 李动道:“有一个前提,在下必须再次提醒,五名盗贼里,可是绝对没有傻子的。” “当然没有,傻子寻不着财宝。” “五个人的心思都是弯弯绕,五个人的目的都是金叶子分得越多越好;刻下,希望诸君能和在下一同代入盗贼丁的立场。” 何以是代入排在第四位的“丁”?片霎间,至少有一大半宾客理解不了;可越不解,越好奇,一双双眼睛简直比看花魁时更加亮堂,聚精会神地凝注在李动身上。 李动接着道:“诸位一定要避免轮到自己提案,因为当这样的情况来到,悬崖之上,就只剩你们和戊了。 “你们当然会举手赞成自己的提案,可戊的双手却是必定放下,场面势将演变为同意、反对各一票。” “你怎么知道?”当然会有人不信他的话。 “因为贪婪!贪婪是聪明人永远避免不了的。”李动笑笑。 他接着解释:“按照众人约定的规矩,唯有得到多数同意,方案才算通过;所以即便是一比一僵局,身为丁的你们,也得跳崖。” 有人禁不住问道:“那一百片金叶子呢?” “自然是被戊独占了。” 果真把自己代入丁的宾客俱是脖子一紧,浑身鸡皮疙瘩:“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支持丙。” “对对对,只消在轮到丙的时候结束分赃,我们的性命就有得保。” “对丙而言,你们的这般情况,岂非是最好。根据在下的预料,在丙提案里,他会把一百片金叶子攥在手上,至于你们和戊,连金叶子的根茎也摸不到。” 宾客里当然有人脾气爆,吃不得亏,甚至还有点想同归于尽,一拍桌子,人也跟着站起,吼道: “丫丫个呸的,丙若敢这样做,老子就和他拼了!” 所以才说,只消在聪明人里混进一个傻子,世界就会变得难以预料。 李动笑笑,于空中轻按双手,示意其息怒,随后道:“你当然可以豁出性命和丙拼个痛快,可到头来只会让戊把最大的便宜霸占。” 这人悻悻捏拳,手臂颤抖许久,终究是长长一叹。 “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万事皆休。” 打从被锁紧那间幽暗的铁牢起,这句话就时常在他脑子里窜;收拾好心神,晃了晃头脑,随后笑问道: “倘使这时候有个人肯给予你们一片金叶子,这人提出的方案,同意还是反对,不妨选一选。” 堂下顿时热闹起来,认识的、不熟的都凑在一块,推心置腹的交谈;于化身为丁的他们而言,心情无异是坠落谷底,又被水花弹荡起,聊着聊着,嘴角不自禁弯开,得出统一答案。 “当然是选同意了!只不过,谁会给我们呢?” “乙,给你们金叶子的,一定有个乙。” 李动在众目睽睽中走下台,端起一杯水酒,走到始才发怒之人身畔,递给他后,道: “无论如何,乙都不想被推下悬崖,凭他的聪明,完全猜得出丙的方案,自然要拉拢你们和戊。 “所以在下几乎敢打包票,他的提案是自己独得九十八片金叶子,随后将另外两片分出来。” 慕容京问道:“乙为什么不拉拢丙?” “因为丙视乙为最大的麻烦,对九十八片金叶子的贪婪,让丙势必反对提案,不管如何使劲,都拉拢不来。” “你很肯定戊会答应。” “因为这几乎是他能得到金叶子的唯一方案。” 慕容京眉宇皱紧,瞳孔一寸一寸缩紧,再也不敢对这个被许徕衲拿来当炮灰的李动有分毫小看! 李动向慕容京逼进,个头或许较对方矮了些许,气势却全然不会输逊,旋踵,沉声道: “所以倘使在下是盗贼甲,为了在确保自己最大收益的同时留住性命,提出的方案是将九十七片金叶子留与自己,一片给在乙的方案中绝不可能得到金叶子的丙,两片交予丁; “秉持着一片总比没有好,二片更比一片强的道理,相信丙和诸位,都给在下一个薄面哩。” 化身为丁的宾客欣然答允。 “不知道在下的回答,慕容兄满不满意?” 慕容京从脸上挑开邪邪笑意,并不回应,随后举手于胸前,为对方拍掌鼓励。 掌声一传十,十传百,片霎后,宛若九天震雷在风雅集内炸起。 从沧粟府远道前来支持黄清欢的文士足有六七十,几乎都知道慕容京的大名,今见连他都在对方手中败下阵去,不由得在心中掂量自己。 结果是一个个唉声叹气,把脑袋垂低,隐没在喧嚣的人群里。 但见再无人挑战,李动始才伸出左手,一拍慕容京的胸膛,蓦地手上迸劲,将其推远,很是嫌弃其碍了道。 继而提步上前,欺至女孩子身旁,语气温柔、舒软,道: “夭夭,你怎么跟过来了。” “哼。”陶夭夭鼻子随脑袋往天空一摆,打定主意,对这个领着自己舅舅逛红楼的臭男人不理不睬。 看她又在耍蛮,李动只是微笑,也不顾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身处众目睽睽之间,双手一展,就向陶夭夭的腰肢搂抱。 “呀!” 虽说打定主意不理睬,可还是会用眼角对这个智镇全场的男人偷瞟,当即就发觉了他要耍无赖。 哎呀,这么多人呢! 羞红在腮颊上一闪,不给搂抱入怀的机会,一脚重重在他脚背跺踩,娇躯躲转,灰溜溜地由风雅集逃开。 第六十七章 武斗 「前情提要:李动让宾客代入丁的立场,分析几位盗贼的心里盘算,最终给出一个圆满答案;随后霸道地将慕容京推开,走至陶夭夭身边,一把就欲抱环;陶夭夭不从,在他脚板一踩,闪身逃窜。」 …… …… 听得房外掌声雷动,换好霓裳的秦柳依自也起了些好奇,悄悄探出脑袋,立即见到有人大步跑来。 欲待关门,可为时已晚,眼看就要被人冲进阁房来,那女孩子脚步折转,居然跑出了风雅集外。 而在其身后,岂非还有李动认真追赶! 秦柳依不明就里,觉得又荒唐,又奇怪,门也不关了,甚至走了出来,在守候门外的小菁肩上一拍,疑惑道: “怎么回事?” 小菁扭转脑袋,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有佩服,也有迷乱,激动得原地跳蹿,一对粉拳捏在胸前摇摆。 “小姐,小姐,李公子他赢了!” 她一扫先前对李动的轻蔑、小看。 “什么?”秦柳依的黛眉挑弯,道:“他果真胜了盛竹涛?” “何止是盛竹涛,就连那个慕容京,也在李公子的面前认了败。” “慕容京?慕容京……”秦柳依瞳眸一凝:“你说的可是慕容太公府里的慕容京?” “是他。” 秦柳依大吃一惊,她自然听说过慕容京;据传闻,他年纪轻轻,才识已不逊卢云,只是家境殷实,对官场莫不上心,始没参与科举。 闲暇之时,也会和相仿年纪的纨绔子弟同来风雅集,不过大都是捧黄清欢的场子。 这样厉害的人,居然会输在那个时不时软弱怯懦的李动手里,教她根本想不通道理! 于是她赶紧让小菁把来龙去脉说明。 可小菁的脑袋实在被太多稻草占据,方才能跟得上思绪,完全是因为有李动带领;刻下脑筋犹犹豫豫,嘴巴仿佛都不属于自己,说的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听得秦柳依直呼迷离。 她唯有感慨、叹气,在小菁头顶敲一个爆栗,下巴挑了挑,示意二人离去的背影,问道:“他们又是闹哪般哩?” “还能是哪般,小情侣闹别扭使脾气!哎,李公子或许才华横溢,却委实没什么眼力,否则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母老虎!” 对于陶夭夭,小菁当然是有脾气。 之前有一天,陶夭夭蛮横地闯进府邸,小菁喊她脱鞋,她却置之不理;进院见到秦柳依,脸庞“唰”的一下尽现寒意,如果不是阿古恰巧在庭院,怕是要拔剑向秦柳依刺去。 “是么?” 秦柳依眼眸潋滟,心起涟漪,忍不住把和卢云的旧梦忆起,他们何尝不曾在长廊中追逐、嬉戏,被他抓获后,几许轻薄岂非是免不了的…… 倘使当年我抛下一切陪他入京,说不定,现在便是他的夫人了。 可现实终是一声叹息。 “嗤”,刺耳的摩擦声在风雅集响起,也一并将她的梦打得破碎支离。 蓦地将脑袋抬举,重新聚神的眼睛循声望去,始才发觉那是小厮阿江率领一群人将兵器架子托至圆台的动静。 文试比罢,按照规矩,自然便轮到了武斗。 文试毕竟只动动嘴皮,胜败与否,都不会伤及性命,跟武斗的风险实在没得比;有时分明说好的切磋而已,可一旦打得急眼,往往是杀招尽出,一招毙命! 所以高手虽然来了不少,却都按兵不动,等待着出手时机。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僵硬,幸亏有阿古站出去。 他道:“既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如此磨磨唧唧。” 跟着凌空翻身,从数丈高的三楼跳向圆台,眼见便要硬生生着地,蓦地使出一个梯云纵,右脚踏在左脚背上,悬空犹能借力。 幽幽转开两个筋斗,平稳落下。 旋踵抱拳拱手,沿着圆台绕旋一周,道:“古岭东,愿代我家秦姑娘,与诸位一较高低!” 迟疑者兀自迟疑,而有心在黄清欢面前露脸的,在阿古挑衅之后,已从木阶走下去,擦掠过密密麻麻的踵肩,于圆台站立。 “某乃谢宏志,愿代黄姑娘,向古兄讨教几招。” 来人满脸的高兴,完全是因为“代黄姑娘”四个字。 在红楼里,吃香的岂非都是气度风雅的文士,像他这般的武夫,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同心仪的姑娘独处几次,就更别说花魁了! 可现在,他岂非是代替花魁出征! 谢宏志将根本不称身形的金缕坊衣衫脱去,露出短衣襟、小打扮,将一根长棍挑开,对空施展,将一套「齐天棍法」舞得虎虎生风。 阿古道:“阁下即是用棍,我便以棍同阁下一战。” 他走近兵器架,稍略掂量、挑选,择出一条称手的齐眉棍,将棍棒一端夹在腋下,单手捉拿,一寸寸向谢宏志递来。 两条长棍在空中一碰,做足武夫切磋的礼数后,紧接而来的,即是毫不退让的缠斗。 阿古的本事向来建立在一鼓作气之上,只消出手,便绝不能有迟疑、退却,内心的果敢倘使一泄,就将是千里溃败。 而「齐天棍法」即要齐天,亦是一种迎刃而上的打法,吃别人一棍,势必得还上三棍,堪称霸道、野蛮。 力与力的激撞,拍出敲金击石的巨响,台下宾客都在聚精会神着观看,甚至会为棍棒从鼻梁前掠过而惊出一身冷汗。 斗到约莫三十三招,胜负其实已有了然,谢宏志渐渐余力不足,反倒是阿古越战越酣。 谢宏志一发狠心,用出「齐天棍法」里的三大杀招之一,「回头是岸」。 只见他左手捺住棍尾,右手把住棍心,作势向阿古的头顶劈去;可眼睛一瞥到阿古横棍高抬,左手猛然向外一扯,棍尾立时变成了棍尖,原本势大力沉的下劈改为刺挺,对准阿古的喉咙疾贯。 目睹之人,无不心寒,这一棍若是结结实实戳中喉头,阿古恐怕离死不远。 小菁陡然揪紧了心房,她即便不懂武功,也看出阿古招架错了方向,拳头捏攥,满掌心的汗。 一瞬间很快,快得喉骨碎裂、鲜血喷涌,你都反应不过来。 一瞬间也很慢,慢到可以听见宋今朝和秦柳依几乎同时的轻叹。 秦柳依在心中喟叹:倘使不想着致人于死地,或许当真有点机会将阿古击败! 宋今朝在心中苦叹:这么好的虚实一击,实在应该朝腰口刺贯。 随后,就见阿古眼底的精光暴涨开来! 第六十八章 阴影 「前情提要:秦柳依好奇外面的掌声雷动,稍一开门,就撞见李动和陶夭夭向楼外跑动;从小菁嘴里得知他胜利后,不由满脸疑惑;与此同时,兵器架被抬上圆台,阿古率先叫阵,拉开了武斗。」 …… …… 说时迟、那时迟,阿古蓦然发力,即刻就将举过头顶的齐眉棍抽撤回来,往脖颈前一横,不偏不倚地将刺贯而来的棍尖阻拦。 如此看,岂非正像宋今朝所说的那般,倘使谢宏志对准的并非是离头颅顶多半尺有余的咽喉,反倒向三尺远的腰口打去,这虚实结合的一击,或许真能痛到阿古的脾胃里。 而刻下,则演变成了两股力量间的较劲。 无论谢宏志如何咬牙憋气,在体格上,到底是比不过阿古的;只见原本撑直的双臂一寸寸被压得弯曲,终是臂膀一软,手中长棍被荡飞开去。 蜡白的齐眉棍毫不留情,稍作整顿,便撵打追击。 谢宏志立刻化为斗败的公鸡,忙不迭地撤步退窜。 然而后退的脚步比之前进,终究太慢,眼瞅着距离已是越来越近,心头又毛又急,一个趔趄不稳,人已倒栽在地,瞪大了眼睛,惨望着长棍将自己的脑浆捣烂。 到底念在这里是秦柳依掌控的风雅集,哪怕心头再恨,阿古也不愿闹出人命,劈棍之势在最后一刻消弭,仅仅是抵在了谢宏志的额头上,冷冷冰冰。 “承让。”阿古由齿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继而甩手,将齐眉棍扔回兵器架。 谢宏志连滚带翻下得圆台,不但没了颜面见黄清欢,也无法在冷眼奚落中久待,像只过街老鼠,捡枪遮头,快步离开。 胜了一场的阿古豪气干云,猛地喊一嗓子:“谁来?” 声势威风而震撼。 旋踵,即见一个身形不输的孔武大汉缓步行来;第一时间,也是撕碎文绉绉的衣衫,露出一身虬结肌肉的同时,幽幽道: “「五虎断门刀」,愿与阿古先生比比看。” 用单臂端捧的重刀,岂非是金灿灿! 「五虎断门刀」……宋今朝擦了擦额前的汗……历朝历代,这路刀法岂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俺离了江湖十数年,怎么,还有呆子靠着这路刀法与人对战? 可阿古的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好看,瞳孔幽微缩紧,询问道:“阁下是彭春山?” “正是。” 难怪! 宋今朝虽然认不得这位彭春山是谁,可一听他是开创这路刀法的彭家后裔,始才觉得不该小看。 阿古没有了先前那般以棍对棍的托大,而是仔细在兵器架上来回挑选,随后捧出了一对分量更在重刀之上的双花板斧,始敢与之一战。 重刀对沉斧,不但注重力道,也得兼顾灵巧,所在当两件兵器在空中礼数般碰撞后,阿古并不率先出手,而是利用不俗的轻功退开,随后围着彭春山游走、绕环。 彭春山分毫不管对方的试探,而是像每一个使「五虎断门刀」的人一样,脚步一挺,起手式便挥舞起来。 「一飞冲天」、「二分明月」、「三户亡秦」、「四海升平」……连招式的顺序都不存在变改,看上去简直出奇的呆板。 每一招都不见新意,每一式都在阿古的预料里。 他和不少断门刀客掰过手腕,只凭经验,就轻松躲闪,眼看最后一刀「十面埋伏」也使了出来,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想不到就连彭春山的「五虎断门刀」亦是如此平凡,哎,亏我还警惕得厉害! 按照他的经验,只消把这最后一刀躲开,便会露出空荡,自己大可趁机将其打败;可谁知他脚步向后一踩,居然蓦地踏空,赶紧扭头望去,顿时面露惊骇! 我怎么如此粗心大意,竟未发觉被对方逼入了边缘! 只有置身事外的高手才明白,哪是什么粗心大意,根本是阿古没时间留意。 此时此刻,宋今朝不由得感慨:“彭家的刀果然不一般。” 唯有缜密瞧看,才会发现彭春山的「五虎断门刀」是和其他人不同的;一样的起手式,旁人十招便是十招,可他的十招却似一招,环环相扣,分毫不给对手留下喘息的时候。 阿古固然能凭以往对阵「五虎断门刀」的经验将招式一一闪躲,却也连一点注意周遭环境的空档都没有。 眼看即将坠落,再去思忖是否大意已然没用。 他几乎是下意识将双斧砍进圆台中,跟着膂力疾迸,扯住坠降的身形,打横旋扭在半空,阴差阳错地把那招「十面埋伏」避过,更是尤为好运地绕到了彭春山的背后。 刻下两手空空,又将如何同彭春山的重刀争斗? 阿古突地把心一恨,半点颜面也不顾,趁着彭春山没能及时转身,如猎豹一样扑涌。 左手禁锢彭春山的脖颈,右手从腋下反穿过、遏止握刀的手,两条腿牢牢锁住胯骨,憋足了一口气,誓不放松,像极了一只缠住树桩的无尾熊。 被如此桎梏的彭春山再难行动,强撑了一盏茶后,只得认输,让阿古松手。 “古先生可真教我见识了什么叫做灵巧机变。”说这话的彭春山多少语带嘲讽。 阿古反驳不得,只得向他抱拳拱手:“多谢彭兄让我大开眼界。” 从鼻息哼出一声冷冽,彭春山转身退却,分毫不见留恋。 台下嘘声不由得连成片,阿古板着脸,默默接受这一切。 随后,只见一抹黑色身影幽幽向前,指尖在持柄上轻轻一挑,那一对双花板斧就脱离了斩入圆台的裂陷,凌空翻旋几圈,再落回此人的手里边。 此人三角眼、高梁鼻,嘴唇上有条疤痕明显,以致浓密的胡须都像是断了一截。 待到将斧头安置在兵器架前,从上面拾起一件兵器。 “你知道的,我用双拳;倘使想要胜过我,不如试试用最长的软鞭。”他竟是在为阿古挑选。 面对软鞭,阿古当然没接,目光灼热地盯凝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冷镜!” 此人当然是与他一样在风雅集里当护卫的冷镜;由始至终,他都不曾赢过的冷镜。 两人其实是师兄弟,在师傅的嘴里,阿古的天资简直更盛哩。可从入门的那天起,就被早入门几年的冷镜刻意压制,在他的手底下输得多了,渐渐便产生出对他的阴影。 有段时间,阿古其实具备胜过冷镜的本领,可每每在动手之际,心底都有个声音,在呐喊着自己输定! 刻下,冷镜在圆台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向阿古瞥看去。 在这般阴沉的逼视下,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 “师兄放心,并非由我同你比。”阿古用袖子抹一把汗,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是谁?” 阿古幸灾乐祸道:“‘大马金刀’的宋今朝。” 第六十九章 没交手的武斗 「前情提要:阿古将棍尖荡开,一击向谢宏志疾拍,可到底饶了他一命;对上「五虎断门刀」彭春山,靠流氓打架的方式还能勉强胜下来;可当冷镜走上圆台,阿古心生怯惧,还好有宋今朝应战。」 …… …… 各式各样关于宋今朝的奇说早已流传在雍海州的各个角落,即便大多时候,他都只在位居边陲的秋梁镇生活,很少于大城市走动。 而这些奇说添油加醋的成分无疑有很多,其中最玄乎的,居然以揣言他能御刀于空。 只差半步就可跻身一流高手行列的冷镜自然不信,却也不会刻意戳破;可到底受了一些影响,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被口耳相传的宋今朝和瞒天骗地的神棍差不了许多。 直到在风雅集里和对方四目相对,始才知悉自己实在大错特错。 此前,冷镜和宋今朝自然没见过,可当他在风雅集内环顾一周后,视线便抑制不住地要往宋今朝的身上投锁。 刻下扎在风雅集内的武夫高手有很多,一些神虚内敛,一些霸气外露。 反倒是挤在文士当中坐的宋今朝,模样多多少少有些普通,右手甚至还因为打木桩造成的伤肿而挂在脖颈上,简直和看戏的路人没什么不同。 可冷镜就是能从碌碌无奇的他的身上嗅到血腥煞气,真真正正在杀戮中摸爬滚打后,才能熬炼出的煞气。 心神为之一慑,很少恭恭敬敬的冷镜不得不作揖拱手:“宋兄的威名,我早有听说。” 宋今朝笑着摆摆手:“威名什么的,顶个屁用,还是要当真过一过手,才会把对俺的怯怕刻入骨头。” 冷镜一默,却无法出声反驳,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起身,缓步朝台上的自己走。 看在旁人的眼里,宋今朝不过是寻常走动,就连与之错身而过的阿古也觉察不到分毫奇特;唯有冷镜能够懂,因为对方的每一步都契合着自己的脉搏跳动,每一踩仿佛都蹬踹在自己的心窝! 十七步后,宋今朝总算来到冷镜的面前,随后幽幽拍了拍包裹住的右肩,道:“放心,俺让你一只手。” 台下的秦柳依白眼翻动,瞥着他的背影,喃喃奚落:“分明是自己折的一只胳膊,却在这里胡说。” 然而一向孤高的冷镜却分毫没有反唇相讥的意思,只是用力攥紧拳头。 “嘿,你这拳头攥得倒是不错,想必可以一拳打死不长眼的公牛。” 冷镜稀疏的眉毛挑皱,不理解对方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何,只凝神专注这个宋今朝会怎么出手。 但见宋今朝在脸上挂出无赖笑容,幽幽向前探伸左手,手形宛似弱柳,连五指都没能紧绷。 可就是这只看似软弱的左手,竟让冷镜心头一抖,眼眸明明盯凝着,却难辨它的位置到底在前还是在后,一时间就觉得哪怕凭借冲锋之势狂灌出千钧力道,也难将这似实若虚的手掌打中! 脑海中猛然想到对方所谓的“不长眼的公牛”,岂非说的是自己,看不清圆台上的局势,只想凭蛮力争输赢。 他赶紧把握紧的双拳松开去,在其中,留下一条通容手指穿梭的空隙。 当他把强蛮改作了轻巧,始才觉得迎对那随风摇摆的左手,自己已有追逐上去的把握。 刚刚升起一点自信,就在宋今朝的脸上瞧见了不羁的笑意。 只听宋今朝笑道:“当俺用一只左手就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俺不但将自己的破绽悉数藏匿,更是把你的思绪封锁进了难以挣脱的桎梏里。” 听罢他的言语,冷镜浑身一紧,额前竟有打从出师后便再无的冷汗垂滴。 即便会狐疑对方的用意,可冷镜却知晓说得无错,明明伤肿难动的右手才是要紧处、突破口,然而自己的精力竟全部被那虚实难辨的左手吸引,难以拔动。 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冷镜摇摇头,下定决心不再为其所惑,双膝微沉,试图强攻。 可宋今朝却抢在他之前变动,身子幽微斜侧,把右肩掩藏在之后,更是前踏一步,将冷镜的倒影踩中。 “俺的这一步,是否把你给困囚?” 冷镜心思再度凌乱。 须知哪怕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要迸发出极速,也得在蹬踏过七八步后;自己欲图强攻,自然是靠借冲锋、趁势大涨力气,可宋今朝将将的一踏刚好把二人相隔的距离缩短至五步,又哪里提得起速度! 或许我换个方式强攻! 他刚有如此念头,蓦地见到宋今朝带着坏笑又三步退后,幽幽地道:“嘿,瞧你束手束脚,俺给个机会,让你冲一冲!” 冷镜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刻下必须得考虑自己是否落入了对方布下的瓮! 他不肯做被擒的土鳖,于是放弃强攻的想法,打算和对方持久纠缠。 强攻是进、纠缠是退,因此,他也不可避免的一步向后。 然则这向后的一步竟是全然被宋今朝看破,要把距离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向前紧跟。 只见冷镜抬腿他也抬腿,冷镜落足他也落足,实机完全相同。 冷镜第一次寒透了心窝,只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预料中;浑身上下仿佛绑满了坚韧的青丝,如一具木偶般被对方随意操弄。 颓丧在他脸上仅仅一闪而过,可就是这肉眼难辨的一闪,也教宋今朝抓住,用以着墨。 但见宋今朝在这一闪的空隙猛然作势前冲,骤然迸发的煞气、杀意向冷镜席卷,令意识生颓的他蓦地浑身一抖。 颤抖当然是因为生出惶恐,冷镜脚步一崴,差点就在圆台上跌坐。 “你输了。”作势前冲的宋今朝其实连脚步都不曾挪动。 冷镜沉默。 他已掩埋不了心底里对宋今朝的怯懦。 他已像阿古般,被一道阴影罩拢,再也不可能将宋今朝胜过。 指甲扣进了掌肉,冷镜低下头,无话可说,给所有人留下一个背影,径直走出红楼。 秦柳依瞪大瞳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分出胜负的武斗甚至没有当真碰触过。 也正因如此,有人不服,蹿上圆台,要和宋今朝交手。 可与其说是交手,倒不如说是被宋今朝单方面痛殴;他才没有像对付冷镜时那般和柔,而是凌厉出手,五指紧紧扼住此人前胸。 倘使他欲痛下杀手,简直可以剜出心窝;好在他终究留情,只使得对方疼晕过去,然后向圆台下推落。 秦柳依诧讶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满是好奇,却在此时,风行云匆匆靠近,道: “……” 第七十章 独舞 「前情提要:宋今朝和冷镜的一战出人意料,由始至终,竟连指尖都不曾碰触一下;在旁人眼中,大抵只看到他在唠叨说话,唯有冷镜知晓,他的一言一举都切实击在了自己的心坎、要害上。」 …… …… “柳依,文试、武斗,你赢了个够,下回合,希望你能稍略缩手。”说这话的时候,风行云的眼睛不由自主在闪躲。 他的话果然让秦柳依诧讶许久,难以置信刻在眼眸,始终挥之不走,带着最后的些许希冀,道:“你,再说一遍?” “下个回合,你能不能缩一缩手?”即便再难启齿,风行云还是要这么说:“打从你离开,清欢就是风雅集的往后,所以在正面交锋中,她绝不能输于你手,这点我下了保证。” 秦柳依沉默。 看着面前这个熟络的男人,她突然以为陌生得仿佛不曾见过……你岂非是看着我一点点在楼里长大的呀! 片霎之后,本就是千疮百孔的内心,复又盈满悲痛。 秦柳依是在九岁被父母卖入风雅集的,在他们看来,娇弱的她甚至不及能耕田的牲口。 入楼的那天,她连一点怯怕都没有,虽领路的鸨马进得内堂,第一眼看见得,就是风行云。 两人得年纪差着七八岁左右,彼此的脾性也不相投,原本该是绝无可能相熟,却不知是天意或者作弄,每当他光临时,都撞上她在门前迎逢。 三番五次后,到底还是张了口,闲谈了几句,他就惊呼着一拍大腿,说自己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曾和她住在一个城镇中;以此作为契机,开始对她的照应。 秦柳依不是没有想过会和他走到最后,只是在人生旅途中,有一个叫卢云的男人出没。 即便到了现在,两人之间也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所以秦柳依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那么说。 “还以为,你永远会和我站在一快呢。”从僵硬的脸蛋上挤出一抹笑容,心头的凄凉无处宣泄、开口。 风行云忍不住去拉她的手。 “我当然是和你站在一块,否则,又怎么可能愣头愣脑的有了个在如此偏僻的小镇开一间风雅集的打算?经过了这数月的时间,你应该最明白,即便秋梁镇的风雅集夜夜爆满,落入你我口袋的银两,还是和沧粟府的九牛一毛也比不来。 “既然现在清欢是沧粟府的花魁,就应该是她站在这雍海州的最顶峰,哪怕高处不胜寒!” 固然心底对秦柳依有情愫在,可他风行云毕竟是「无常斋」的二当家,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要考虑为整个帮派谋求发展! 或许风雅集算不得是「无常斋」最繁盛的那颗摇钱树,却也足以排入前三;现在正是确认前途哪般的时刻,他必须得谨慎对待。 “你不用多做解释的,我明白。” 秦柳依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绽开,可心尖,实在已遭受到伤害,仿佛有把利刀在上面割着,将嫩肉剜作一瓣又一瓣。 该来的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切而不来,随着圆台上的兵器架被小厮阿江率领的四人搬撤开,楼堂中的宾客各个探直脑袋,翘首以盼。 今晚的重头戏,总算要来了! 照耀楼堂的灯笼再次于瞬间熄灭,好在众人已然习惯;更何况,还有八根蜡烛在圆台边围作一圈,继续烧燃。 清脆的笛声趁着这个档口悄悄响起来,紧接着,在烛火的掩映、圈围中,突然多添出一抹美色来。 谁也不清楚黄清欢究竟是何时走上的圆台,可他们才没有心思去猜,而是瞪直了眼睛,要以灼热的目光将她霸占。 她显然重新涂抹妆容,一朵牡丹正悄悄在眉目中心盛开,弯翘的睫毛上有金粉点缀,两个梨涡愉快地烙在桃红色的香腮。 分明已入早秋,偏偏拥挤的楼堂竟是春意盎然! 同时,她亦更换了一套利落裙裳,白皙的藕臂没有遮掩,把火光都倒映了出来;而纤蛮的蜂腰和修长的细腿岂非也一并暴露在外。 褪去了鞋袜,裸着的赤足更让宾客的目光挪不看,但见她点翘脚尖,让足弓也变得曼妙起来。 接着,黄清华纵身一跃,于是世间的芳华便在此刻都汇聚在她的形体、姿态。 圆台上的独舞不一般,绝非以往活泼的快舞,而是每一寸肌肉都得收敛克制、每一个举动则要刚柔并济的宫廷舞,常人绝难亲眼目睹! “《九韶》。”秦柳依轻呼。 她想不到黄清欢当真练就了这只舞;她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黄清欢坠入靡靡的笛音里,身姿仿如一支勾月的细笔,在圆台上或书或绘诗经一篇篇、画卷一幅幅! 随着翩翩起舞,香风散落在四处,竟让烛火都成了伴跳的舞姬,在韵律中摇曳不住。 遥望着、审视着,秦柳依不得不承认,台上的小妮子已然远远胜过当初,也不知道其为了赢下自己的这一天,到底吃咽了多少苦! 是该她赢的……有个声音,在秦柳依的心间低述。 脑子里突然又萦绕起了那张面目。 她恨他,恨那个当朝为官后便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弃下的他;如果他能够把自己娶回家,即便只是被当个暖床的小妾,可至少不必在无数杂糅着情欲的目光之下丢尽颜面啊。 当黄清欢蓦然双膝跪下,腰背倾压,默默贴紧地面,这支《九韶》也来到终章。 一时之间,楼内宾客皆看得如痴如醉,甚至忘却了鼓掌,眼睛眨也不眨地将火光中的人影凝望。 在极度的安宁之下,黄清欢勉强压住起伏的胸膛,跟只白兔般跳起身,活泼地对众人弯身行礼,始才蹦蹦跳跳地离去。 “柳依……” 秦柳依能感觉到灼热的目光正向自己盯望,可她已不打算再回头,她直视前方:“您放心,台上怎么做,奴家全然知晓。” 突然的生分让风行云身形一晃,却没有半点气力去说挽留的话。 很快的,小厮阿江就把一只板凳在圆台摆放,秦柳依没有借助藏在台子里的机关故弄玄虚,而是在数不尽的目光中一步步往上走荡。 既然必定是输,她选择自己亲自走进败亡。 幽微坐下,始才发现自己手中根本没有琵琶。 “小姐……”好在小菁机敏,立即窜进房中,取得琵琶。 不敢有半点耽搁,于是一路小跑,陡听“仓啷”一声,琵琶摔在地上,竟是小菁与人相撞…… 第七十一章 绝奏 「前情提要:风行云的到来,竟是要秦柳依留手,她看着黄清欢毫无顾忌地翩舞在圆台,突然为自己逝去的青春感到落寞。悲切上得圆台,竟连琵琶也未带,而小菁送来的途中,又被人撞翻在地。」 …… …… 说是相撞,其实是被人顶翻,晕晕沉沉之际,小菁仍能察觉到肩胛上的疼痛。 小跑的途中,身后陡然有股力道袭来,本就有一只脚奔悬在空,立刻不稳,重重往地上摔。 吃痛之间,她赶紧抬头追看,灯火不亮,教她看了许久,才认出对方面貌来,顿时脾气往脑门蹿,尖着嗓子,出声大叫。 “呀,又是你!”既咬银牙,又瞪圆眼。 原来撞她之人,却是本已跑出楼外、此刻去而复返的母老虎! 居高临下的陶夭夭翻了翻眼白,叉着腰,才不与她攀谈。 小菁能够察觉到她是有意为之,片霎间连坠地的琵琶都顾不得管,翻身而起,就待上前胡搅蛮缠。 好在李动眼疾脚快,一个箭步就跨到两人中间阻拦,先是揉揉陶夭夭的肩,道:“你去和舅舅坐一块,在下待会儿就过来。” 随后又对小菁挤出一个笑脸,道:“可否由在下将琵琶送到秦姑娘身畔?” 李动并非是个英俊的男人,可小菁本就对他佩服,再加上这洒脱一笑,陡然使她发起长怔,呆呆的,拒绝不了,眼巴巴见着他弯腰把琵琶拾起,捧入胸怀,端正走上圆台。 “多谢李公子。” 从他手里接过来,秦柳依多少有些忌惮。适才坐于圆台,双眸朝小菁望看,不经意瞧清那女孩子是受到他唆使,故意向小菁撞去的。 李动轻声道:“既然必须得输,你打算怎么办?” “你,听到了?”秦柳依身姿微颤。 “很抱歉,偷听了你们的对谈。” 秦柳依笑靥一展,想把脸上的苦涩掩盖:“没事。” 她捋了捋纷乱的鬓发,道:“倘使是李公子,面对着这种必输的局面,又待怎么办?” 话音刚罢,瞳眸倏尔睁圆,实在料不到对方居然这般大胆,当在睽睽众目,竟把自己的右手牵起来。 “倘使是在下遇上这种局面,怕是会不顾一切地施展平生所学。”他牵着她的手,一根根抚过琵琶丝弦。 秦柳依的姣颜一点点变得古怪。 “即便要输,也得输得体面,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不远千里到秋梁看你的朋友。” 秦柳依盯凝了李动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谢谢。” 随后,又在他耳边道:“你若是再不松开手,待会儿一定会被小妮子揍。” 李动蓦地咳嗽,赶紧把手缩到背后,与她颔首示意后,立即下得圆台,快步往陶夭夭身边走;果然就见陶醋坛子的小嘴翘得老高,相互捏按着双腕,模样分明是准备大打出手。 “李公子,你可没有知会我,要和秦姑娘牵手。” “那叫什么牵手,牵手岂非得十指紧扣。”他立刻就用五指去钻她的指缝。 …… 台上,秦柳依幽闭眼眸,半晌静默,直到用一口长气将心头抑郁悉数吐露,那双纤长的十指始才飞扬肆动! 关于弹挑琵琶的指法,传到刻下,足有五六十种,今日她听从李动的话,对自己的技法再无保留;左手尽出揉、吟、带起、捺打、虚按、绞弦、泛音、推、挽、绰、注,右手使上弹、挑、滚、分、勾、抹,摭、扣、拂、扫、轮,将一身的本事,都灌注在刻下这首临时改奏的《霸王卸甲》上。 这一套武曲经由“营鼓”、“开账”、“点将”、“整队”、“出阵”、“接战”、“垓下酣战”、“楚歌”、“别姬”等十六个篇章组成,琴、筝这般强调抽象情绪的铺张和延续的乐器虽也能演奏得成,却只有在既能细致入微、又能激昂生动的琵琶下,方能将这一战的壮烈和悲戚弹绘得栩栩如生。 仅是和弦幽微扫轮,钻入耳里得音调就足够使宾客们心神一沉,转瞬就在脑海里虚浮生梦,好似从温香软玉的红楼离脱,各个身披重铠,置身于那战场中。 十根指尖在低音域里拨转得缓重,开篇的“营鼓”就有悲壮徊荡,仿佛是在祭奠这场注定彻输的败仗。 幽幽的肃杀过后,曲调逐渐趋于紧张,到得“出阵”篇章,面前立即就有了千军万马蓄势待发、一声令下两军交战。 只见秦柳依右手或挑、或抹、或勾,左手或绞弦、或捺打、或推揉,瞬息的拨弹频率竟是先前的两倍还多。 而“接战”的滚弦一起,两军正式向着彼此冲锋。 趟过冷雨、踩着血泥,激昂的弦音把将士们的厮杀缠斗推至高潮,即便是请来支持黄清欢的宾客,此时也沉浸在了她的曲调中,或是攥紧拳头,或是跳出席位,仿佛要带着热血,与霸王一同对抗命运的不公。 只是注定了的命运再也无法改动,无论宾客们多么奋勇,当“楚歌”缓缓被弹奏,隽永的苍凉伴随一弦弦轻拨而逐渐渗透。 风雅集里的众将士俱是面露落寞,不甘心地跌回席位中,对兵败山倒的结果,只能是悻悻接受。 激昂不再,旋即是秦柳依的一阵长轮的手法拨奏,令满楼都是凄凉悲切、如泣如诉的氛围,让宾客皆有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感受。 “有道是:‘帐下佳人拭泪痕,门前壮士气如云,苍皇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 秦柳依一边用滑音演奏“别姬”的篇章,一边呢喃着名家的诗作,最后十指激烈扫弹,“啪、啪、啪”,数声齐响,居然是琵琶弦裂崩。 她像是立身于四面楚歌中的霸王那般,诀别道:“这将是奴家最后一次为诸君拨弦、演奏。” 虽然抱着决绝之心,可眼睁睁看到卢云赠予的琵琶毁去,心尖还是会痛。 在琵琶的纹理上抚摸一遍,强忍着痛,将它遗落在椅子上;继而起身、作揖、下台,再不向圆台上的过往回头。 风行云想要拦一拦她,她却没有留步,而是擦肩走过。 等她带上房门后,楼堂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旋踵爆发出热烈的议论。 陶夭夭扯了扯李动的衣袖,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哦,夭夭怎么关心起秦姑娘了?” “谁关心她啊!人家只是觉得,她若当真不再弹奏,委实有些怪可惜的。” 第七十二章 秦柳依的目的 「前情提要:撞倒小菁,是李动的授意,他在琵琶弦上割开口子,只为让秦柳依在输的同时,也可以倾尽全力。秦柳依在摸触到丝弦后,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弹了一曲《霸王卸甲》,倾述心情。」 …… …… 晚风幽幽吹扬,三人缓缓踱步,走在秋夜下。 看在衰败的叶子在风絮中飘摇向未知的远方,陶夭夭嘟起嘴巴,幽微叹气道:“哎,终是输了。” 风雅集的胜负当然是取决于盛在花篮里的银两,双方的支持者虽然都有不少,可绝大多数宾客,还是处于中间立场,根据几轮下来的表现投出充满自己心意的银票。 其实一首未弹尽的琵琶曲当然及不上一支淋漓尽致的舞蹈,可谁都得承认,那使人身临其境的曲调分毫不输教人沉醉的旋跳,又兼之是秦柳依的最后一奏,这才让赏银一直相持不下,直到最后时刻,才决出胜负。 经过统计,秦柳依的花篮里足有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三两,而黄清欢则是以一万四千零九十一两将将胜过对方。 一夜便能催出几近三万两的花销,天底下怕也只有花魁相争的场面可以做到。 当小厮阿江把结果公告,宋今朝和陶夭夭都吓了一跳,嘴巴纷纷张大,舌头更伸直不少,全然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之后楼中灯火阑珊,黄清欢上台谢礼,却再不见秦柳依踪影。 夜幕中,李动将陶夭夭的凉手牵起,道:“既然必输无疑,至少这最后一曲还能让秦姑娘尽情尽兴。” “可她答应你的,又会不会尽力?”陶夭夭如此悻悻,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意中人。 “会的。”一个声音随着晚风透入陶夭夭的耳朵里。 她陡然一惊,根本不曾预料有人欺近,一手去按腰际的剑柄,一边向宋今朝看去。 但见宋今朝依旧悠哉地把双手插进两袖里,显然对来人早有留意。 来人轻功不俗,又仗着一身黑衣,始靠近得悄无声息,一步向前踏进,将面目暴露在亮光里,赫然是阿古。 阿古第一时间就向宋今朝拱手作揖,甚至连直挺的背脊都弯折下去,对这位只凭言语就能击败冷镜的一流高手,打心底敬畏不已,随后,才言明自己的来意,道: “秦姑娘想请三位过府一叙。” …… 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温柔的光芒仿佛能驱散秋夜的寒凉。 到得李宅,只见小菁提着一根鸡毛掸子杵在门房,把三个人盯凝不已,命令他们必须得换上进院的内屐,没有分毫商量余地。 倔强的陶夭夭原本还想和她争执哩,可李动倏尔就蹲下身去,根本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伸手便欲为她将花鞋褪尽。 女孩子的脚足当然不是男人随意就能握的。 她立刻红了面皮,声音细若蚊蝇:“哎呀,不,不用你……”连忙闪躲到一旁去。 直让小菁满意,才让开身形,容得她们进入宅邸,一转脸就可见到秦柳依只身坐在堂里,孤单举杯,一个人自酌独饮。 月色洒在她的侧颜,让她看着萧瑟不已。 目光幽微挪移,就把进门的三人望在了眼里,语调里带着些醉意和惊喜,道:“你们,来了?” 霍地,她已从椅子上跳起,裸着一双无可挑剔的美足,赤脚踩入院子里,一把将李动的手拽紧,道:“赶紧赶紧,奴家早想看看李堂主插花的绝艺。” 如此亲密的举措,顿时就让陶夭夭的脸颊扬出几分醋劲。 可她终究强压住了脾气,知道李动想要买回宅子,刻下就绝不是招惹对方的时机,只得甩了甩身子,鼓起腮帮子,大踏重步,走入厅堂里,捧起酒壶,对着壶嘴,一阵“咕噜咕噜”地豪饮。 李动欲哄,却得不到秦柳依的准许,被她搂着手臂,一路拖拽到院角去。 院角有愈发鲜艳的各式蔷薇,无可奈何下,他只得握住剪刀,将各色花茎裁取,继而提着一篮子的花,返回厅堂,再插入新买来的花瓶里。 一边插花,一边注意陶夭夭的反应,分明心不在焉得紧! 所以当秦柳依瞧见歪七扭八的插花,秀眉高高蹙挑起,抑制不住唉声叹气,惋惜道:“你就打算将这样的插花给宋妹子送去?” “啊?”“啊?”李动和陶夭夭同时诧异。 秦柳依温婉一笑,扭着婀娜身姿,朝陶夭夭靠近,下巴倚住她的香肩,道:“怎么?你把咱们宋妹子的心肝统统占据,不该为她亲手插花,以示情意?” “应该的。”李动重新埋下头去。 而窘迫的陶夭夭当然不依:“哎呀,谁,谁被他占据了……” “宋妹子若是不要,姐姐可就争取了。” “你,你不许。”陶夭夭抬眸就撞见对方的窃笑,自然是明白上当了,脑袋沉得更低。 她赶紧转换话题:“其实,其实人家姓陶啦。” “妹子不是宋大侠的闺女?”秦柳依难掩心中好奇。 “他哪能生得出我这么好看的女儿哩?是我舅舅啦。” “哦。” 跟着,自然是二女叽叽喳喳的闲聊。 女孩子只消破了冰,熟络起来,几乎就是瞬间的事情,胭脂水粉向来是最容易共鸣的话题,秦柳依更是传授给陶夭夭一些皮肤保养的心得和胸脯丰腴的伎俩,惹得她臊红了面皮。 待得李动重新插好花束,二人已经宛若闺蜜地黏在一起,足见秦柳依很会讨人欢喜。 只不过她如此和陶夭夭亲昵,当然是有想要达成的目的。 她道:“多谢李堂主割破丝弦,才让奴家不必为了输而困束手脚。” “能听闻那般震撼的乐曲,理当是在下谢谢秦姑娘哩。” “李堂主不妨猜一猜,奴家这一次,是输在了谁的手上?” “庄世昌?”李动不由得眸露精光。 “李堂主实在聪明。”秦柳依媚笑起,接着道:“倘使不是他一口气打赏给黄丫头五百两,奴家简直还输不了。” 她扑动着弯弯的睫毛,微醺使得她浅眯着眼睛,看起来更俏。 事实上,出手比庄世昌阔绰的豪客还有不少,可秦柳依岂非早在第四十一章的楼阁上就对他心生不满了,所以连明明该输的比试,也把债记于他头上。 她道:“所以莫说是停两个月的水运,便是歇止半年,都可以商量。” 既然李动要对付他,她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李动抱拳拱手,正欲言谢,却被秦柳依伸手阻拦道:“李堂主别急着谢,奴家愿意帮助你,却也是私愿。” 李动瞳孔收缩,紧紧盯凝对方,道:“哦?” “奴家想要分一杯你的事业。” 为了往后同他常来常往,她必须得和陶夭夭把关系相处好。 “在下的事业?” 秦柳依眨着星眸,仿佛能把他看穿,道:“你绝不仅是拿下一座西镇港,奴家以为,你是想把秋梁镇的水运重新做好。” 李动一怔,料不到自己竟会被只谋过几面的红楼姑娘看破想法! 第七十三章 可怜庄世昌 「前情提要:花魁间的比试尘埃落定,最终以三百两的差距,由黄清欢赢下声誉;可秦柳依弹得尽兴,便没有沮丧这次失利,随后更是稍用些心机拉拢起陶夭夭,只为在李动的水运事业里分一杯羹。」 …… …… 可怜的庄世昌是在七月初九那天开始变得焦急。 那天,他正与一众人等送远道而来的黄清欢离去;在倾述了万般不舍后,偶然间让他听得秦柳依和风行云的谈说,不由自主地耳朵耸动。 “从今往后,奴家要的东西,不再从水路运。” “什么?”“什么!” 她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这样,黄清欢就不会突然过来哩。” 黄清欢的突然来临,岂非教她头疼不已。 旋踵,她以奇怪的眼神向庄世昌看去,分明是在质疑他为何与风行云一样同时叫唤起! 怎么送运风雅集的货物本就是别人家的私事,按理说,庄世昌实在应该扭身躲避,可风雅集的画舫对西镇港而言属实是重中之重,他当然想要听出一个究竟。 无可奈何下,只得由秦柳依拉着风行云另寻一处角落僻静,两个脑袋紧贴着,把耳朵咬起。 庄世昌的眼瞳摇颤了几许,直勾勾盯准风行云上下翻动的嘴皮,然后看清了他利落回应,显然是一句“好的”。 胸口蓦地揪紧,仿佛有一根尖刺扎进心底,在寝食难安中度过了七天,果然再难见到西镇港口上有风雅集画舫出没的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二十人左右的镖队浩浩荡荡地向秋梁镇开进,于月中时分入得红楼去,整整卸下将近十车左右的绫罗,直看得庄世昌把一口银牙咬紧! 没有了风雅集的光临,码头的搬运愈加萧败,而每天还得赔上二三十个兄弟守在那里,委实是钱财、人手两头空,急得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府邸来回窜踱,踌躇不已。 待到七月二十都过去,他终于耐不住自己的个性,看在风雅集的背后是「无常斋」的面子上,也不发难,而是放下帮主身段,用各种理由求见秦柳依,望她可以通融、留情。 然而秦柳依屡次闭门不见,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吝啬给予。 她的作为终究惹来了庄世昌的滔天脾气,再也不顾什么规矩、势力,领上七十几个兄弟,就把风雅集从前到后封围了去,瞧他们的架势,简直是连一只苍蝇都不肯放进。 然而他们的围困连一柱香都没能撑过去,就和匆匆赶来的十来号人有了短兵遭遇。 眼瞅十多人若出笼的猛虎一般向十荷磨行进,人多势众的「烛龙帮」兄弟倒也不急,幽幽按住刀柄,只待帮主一声令下,就把他们除…… 等一下,七十来只按刀的手居然又在顷刻间退缩回去,只因他们在紧要时刻看清领头人的身影。 宋今朝!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骨折了的右手当然还未痊愈,可只消他站在这里,就绝没有人敢胡乱生出动静! 这一方面是因为七十几人里得有五六个体验过“一二七惨案”的经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风雅集未曾动手就将冷镜打败的事迹传得太邪性。 据说就连青花楼派出来的年轻剑客看罢圆台一战后,也深感自己力不能及! 可就是这么一个煞神般的人物,此刻正做着一件跌份儿的事情。 但见他左手小指钻进鼻孔里,一边掏着痒,一边将哈欠打起,惺忪的眼睛挤出几瓣泪滴,向对面看去,脸上满是流氓的痞气。 “阿昌,做什么哩?” 阿……昌! 「烛龙帮」的兄弟瞪着足以开裂的眼睛,震悚地向庄世昌看去!帮主的火爆他们心知肚明,如何能不惧怕他一瞬间喷发,做出对宋今朝动手的号令。 可庄世昌的反应足够教人跌破眼镜! 即便他躁红了脸,攥紧了拳,依旧做到了强压心头的火气,跟着还生硬地从嘴角边挤出几抹笑意:“哟,今朝啊,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宋今朝用掏完鼻孔的手指掏耳朵,然后叹气道:“除了报信的通风,还能是什么风?有人跑到俺武功堂中,嚷嚷着说,一群酒囊饭袋蛮不讲理地把风雅集围拢;你是知道的,风雅集与俺们「义气帮」有合作。 “哎,所以啊,那时俺本蹲坑享受,被这么一催促,也只得无奈夹断,赶着往这边走。” 他乜斜着眼瞳四下扫动,随后道:“所以,那群酒囊饭袋,就是你们一伙儿?” “哪,哪会啊!我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是吃饱了饭,带着兄弟们随便走走。” “嘿,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还是你小子懂得生活。来,俺和你一同。” “不用劳烦……” “屁!俺们走。”宋今朝撩开左手,将庄世昌的肩头勾搂。 庄世昌绝非不想抽脱,可宋今朝的手简直和寒铁打造的牢柱相同,囚得他分毫无法弹动,余留给他的也就只剩下默默跟从。 但见二人并肩走在前头,「烛龙帮」的兄弟企图追随身后,却被胡千一率人横成一条沟壑,将他们阻绝在圆道中。 庄世昌只觉得自己形单影只,越往前走,越是心生胆寒,两股作抖。 “有什么话,你直说。” 宋今朝沉默了好一会儿,始道:“阿昌啊,风雅集毕竟是俺罩着的,倘使些许薄面在你那儿还有,请切莫妄动。” “当,当然。” “作为朋友,有句话还是得说;依照俺对你的了解,围困不成,你势必会想别的点子,譬如在半道劫货。”他在庄世昌的肩膀上幽幽拍动,道:“就连俺这颗只懂打打杀杀的脑袋也能猜到你想怎么做,所以这些小心思,还是往肚子里藏收。” 庄世昌汗如雨落,只因宋今朝说得委实不错;打从撞见他起,庄世昌就明白这趟围困风雅集将是再无结果,心思立刻就盘算起从陆路运来的货;刻下陡然被他叫破,心头有一声呜呼哀哉,随后半点歪念都不敢再有。 遣散了兄弟,独自走在回府途中,难免有些失魂落魄,连脚下的路都有些踩不准,居然一个跟头栽进树丛。 好在有靠溜须拍马的蒋安守在府门口,一见此情此景,身子仿佛不受自己所控,第一时间便扑上前去,做个垫背,让庄世昌可以跌在自己的皮肉。 “嘿嘿。”蒋安顶着一脑门被树枝刮开的血痕,对他灿开笑容。 庄世昌沉默了许久,然后一脚踹在蒋安腰窝,怒道:“西镇港都砸在手里了,你还笑得出!” 蒋安笑着道:“我岂非正是前来给您通报喜讯。” 庄世昌猛地从地上翻身坐起,眼睛在他身上牢牢盯凝:“什么喜讯?” “正有人打算从您手中接下西镇港哩!” 第七十四章 苏醒 「前情提要:庄世昌是在送黄清欢离去时听到秦柳依和风行云的谈话;闻听风雅集不再经过西镇港,他连忙寻秦柳依协商,多次被婉拒后,别无他法,只得用强,却被宋今朝给制止。」 …… …… 让我们不妨将时间线拨回到两位花魁的比试之后。 天空依旧有秋月,宅邸依旧挂灯笼。 原本秦柳依还在和陶夭夭愉快的咬耳朵,可在她答允了会尽全力同李动继续合作后,他就毫无征兆地从靠背椅上栽落,以脸着地,重重摔在他祖父母就寝的厅堂中。 三个姑娘岂非是同时惊恐,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却无论如何也搬不起昏死的李动。 只消有过醉酒的朋友,就会明了毫无知觉的一具躯壳到底有多重。 便是宋今朝和阿古也得合力,一人扛动一只手,才把他架上肩头,转身向武功堂疾速奔走。 待到将这具抵死不动的“尸体”放置在床榻后,焦急的陶夭夭连忙抚摸额头,陡然发现他处于滚烫的高烧中。 正是身体的燥热致使他半点知觉都不再具有。 其中的缘由,当然还是因为李动昨夜遭到了盛竹涛一伙的围殴,被他们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揍得筋骨剧痛。 寄住在李动潜意识里的淡漠男人固然接管了这副身躯好一会儿,却到底没能支撑更久。 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举足轻重,其实不论是在风雅集与盛竹涛和慕容京比试、追出楼外对陶夭夭讨哄抑或是厅堂里和秦柳依商榷的过程中,他都得分出一半的精神力去压抑、忍耐身体上涌来的疼痛。 当他把一切都处理妥,精神随着胸腹吐出的浊气一块放松,顿时魂灵歇默。 而有了这一整天的折腾后,毫无疑问,周身的伤势有所加重,以致于让他在接下去的三天都不曾睁眼、弹动。 为着不教他饥饿,这些天陶夭夭做了各种样式的流食,再将一根长穗插进他的唇缝,让流食可以顺着穗子一路滑落他的喉咙。 在陶夭夭悉心照应中,当七月初九的阳光穿过云丛,闪躲开窗户的遮蔽,悄然洒在李动的面容,陡然便见得睫毛颤动。 一双眼皮挣扎良久,伴随着“啊”的一声轻嘶后,始才睁眸。 缓和良久,在逐渐适应了身上的痛楚后,眼前也总算不是朦胧。 而当他大口呼吸的时候,分明感觉到胸膛沉重。 惧怕是什么病痛的李动赶紧颔首追望,这才发觉竟是满身疲惫的陶夭夭正倦睡在上头。 几天下来,陶夭夭岂非是寸步不离地在床边死守,现在看过去,以往柔顺的秀发尽是头油,粉嫩的脸蛋也有了明显的消瘦,惹人心疼! 可刚刚回神的李动根本想不通她怎么会睡在自己的房中、更枕住自己的胸口! 这是在招人犯罪啊! 李动强压住妄念,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拍拂在女孩子的肩头,道:“姑奶奶,如果真的困,为什么不去自己屋里躺会儿?我也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些微的有点……重。” 像他这样的人,岂非是活该过成单身狗。 见陶夭夭没什么反应,他又推搡了两三次,才教她迷蒙地睁开惺忪眼眸,幽幽向他望去。 “回屋……睡觉?”他用商量的口吻说。 “哦。”陶夭夭甚至还带着鼻音,迷糊地答应。 旋即,她便摇晃着起立,迈出有些僵麻、发硬的脚步,往屋外走去。 沿着过廊踏出好几步,胡乱于漫天飘飞的魂灵才陡然往身躯里钻入,接着意识一颤、肩膀一抖,猛然回身,已经向东厢放足狂奔。 “啪”地推开房门,立刻和李动的瞳眸接触,二人相对四目,这些天因为担忧焦虑而慌乱的情绪哪里还能抑制住,婆娑的泪水不断往外涌出。 “你,呜呜,你醒了。”她摇颤唇瓣,一股脑扑入他的怀里。 李动被她撞得差点背气,好说歹说,才凝封了她的晶莹泪滴,跟着囫囵吞枣地喝下她煮的青虾粥,总算劝得她回到闺房休憩。 望着她依依不舍的背影,他百思不解自己同她的关系。 她岂非答应了和慕容京成亲,干么又表现得对我如此关心?而我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四肢百骸正疼痛不已! 愣在床头苦思,然而将将苏醒的脑筋和浆糊其实差不离,思忖半晌,依旧不明所以,好在刻下并未处于什么危机,于是心宽至极,还有闲情撑开一个“大”字,重新回到梦炉里。 从清晨睡到正午,再次转醒,实在是耳边有了动静。 李动睁眼看去,立刻看清来人身影;面容正狗腿得紧,正朝自己咧开讨好的笑意。 当然是温良了。 温良出手将转醒的他扶起,让他在床头半倚,紧接着便是拍打马屁:“老大,瞧您这面色,恢复得不错哩。” “少在这里放屁,赶紧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忘了?那晚我陪您去风雅集寻开心,玩到一半,您突然就下楼和沧粟府来的那些家伙打架去,哎哟喂,那被揍得一个凄厉!” 温良简直在用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来彰显自己的哀怨之情。 李动两手捧住脑袋,有一阵恍惚、迷离。为了保护他,脑筋自动将一切痛苦的记忆屏蔽,可经由温良的提醒,始教他把那夜发生的事彻底想起。 “老大,您究竟是为什么和那个姓盛的动手哩?”至今,这都是温良的未解之谜。 李动摇摇头:我总不能告诉你是为了别人的未婚妻出头吧! 他幽微叹气,赶紧转移话题:“这些天我不在,堂里可有什么问题?” “刻下的聚宝堂可不容梁文种和陆仞山整出多少幺蛾子。” 李动点头道:“你可得盯紧,切莫再发生亏空的事情。” “老大放心,在这件事上,马平川可是尽心尽力。” 又和温良闲谈了几句,下午还要开工,便放其离去。 然则温良一出,宋今朝岂非就进! 他右手的绷带已然拆除了尽,手上正操持住一把小刀,缓缓给苹果削皮;虽然五指尚达不到骨折前那般轻巧伶俐,却还是能将皮削得细薄、且半点不断离。 用刀尖从苹果上剜下一块,递到李动嘴里:“说说看,该是叫李堂主?还是李姑爷?” 李动瞪直了眼睛,立刻有冷汗从坠地,摇晃脑袋,直抒胸臆:“宋堂主,我可不敢对姑、陶姑娘有任何非分之想哩。” 宋今朝乜斜着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反复盯凝;确认看不出分毫虚情假意,才幽微叹了一句:“嘿,原来那小子的话全是真的。” “哪,小子?”李动被他盯得麻了头皮。 “跟你没什么关系!”宋今朝将刀子插入床板,跟着将苹果啃在嘴里:“对了,听说你要买船,这可得去沧粟府才行。” 第七十五章 探望 「前情提要:晕厥的李动蓦然苏醒,发现陶夭夭枕着自己,一时难辨与她究竟是何感情;午后,温良来探望自己,替李动回忆晕倒前的经历;接着又同宋今朝相遇,他却像是来试探的。」 …… …… 李动陡耸肩臂,满脸震惊。 买船?买什么船?乌篷船?还是独木船?我买那东西干啥玩?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还得强忍住好奇、硬撑大瞳孔,不教对方看出破绽。 然而他究竟是什么情况,宋今朝岂非已从淡漠男人的口中听得清白,瞧他倔强的模样,便嘻嘻笑着,不去揭穿。 于是就在这面面相觑的缄口中,宋今朝把那颗苹果吃完。 刚打算离开,“叩叩叩”,却是房外有人敲门。 “可不可以进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秋风中婉转。 也不等房间主人有所回应,便擅自将门扉推开,显然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惹来责怪。 那是一具如杨柳般窈窕的身躯,李动瞳孔剧烈摇颤,难以置信竟是秦柳依在门口挺站。 明媚的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打转,旋即黛眉轻挑,惋惜道:“哎,没曾料,李堂主住得这么狭窄。” 我的大宅子岂非就是被你霸占,何必在这里猫哭耗子,惺惺作态! 李动还是秉持着只敢在心头大声嘀咕的做派,表面则是摸了摸后边脑袋,一声笑叹。 “你坐。” 宋今朝倏尔便站起身来,低垂脑袋,一双大小眼始终不在秦柳依身上望看,只瞥住脚下的花鞋,等待向房里迈,跟着只要与她插肩而过,就可以退到房外。 可秦柳依偏偏不遂他心愿,就堵在进出的门口,甚至还把柔嫩的胸脯挺起来,质问道:“怎么,不敢朝奴家看?” “呃——”宋今朝居然也会语塞。 他给不出答案,好在一眼窥见了窗台,丢下一句“你们聊”,跟着身形一展,如跃龙门的鲤鱼般,翻跳了出去。 “窝囊。” 秦柳依挤出一双眼白,对他再不顾管,徐徐踏步,走到李动的身畔,在还残存着他温度的椅子上坐下来。 “早晚一剂,不出三天,就可保你周身伤痛退散。”她从宽袖里取出一盒上好的灵芝粉,放在李动的床头。 “多,多谢秦姑娘。”面对那张风情万种的脸蛋,李动难免有些局促不安。 跟着,灿烂的笑意在秦柳依的唇瓣绽开,她道:“奴家今天刻意让庄世昌听去了咱们的盘算,你知道么,他的脸色啊,直如猪肝一样难看。” 瞧看烙在她姣颜上的得意,李动心底一片茫然:“咱们的……什么盘算?” “当然是不再经由西镇港运送风雅集的货物了。”秦柳依盯凝住他,面上俱是古怪:“怎么?你难道彻底记不来?” “你,你,你,”李动的嘴皮子都在打颤,随后语带兴奋,道:“秦姑娘什么时候答应的?” “哎,就在昨夜啊,你莫不是摔坏了脑袋?”秦柳依捧着自己下巴,满满的无奈。 “哟,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哈哈!” 李动怕她反悔,赶紧迎合,先前跌落谷底的心,岂非又被吊回了原本所在,悄悄有了安然。 秦柳依一双丹凤眼把他轻剜,随后带着苦恼道:“瞧你又变回如今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奴家是否应该重新考虑要不要与你合作呢?” “别呀,这法子想要成行,得有秦姑娘相助。” 秦柳依看了看他认真的模样,突然掩嘴一笑;像她这般行走在欢场上的女子,最是希望被人看重的,轻“嗯”一声,算作是对他重视的回应,随后道: “对了,你出发沧粟府前,记得来寻奴家一趟;毕竟在州府呆过十数年,算得上有些人脉,或许能助你过难关。” 呃——这船,我莫非是买定了? 李动莫名打了个冷颤。 两人算不得相熟,稍略又寒暄几句后,秦柳依便打算离开;起身开门之际,恰好同引人前往的陶夭夭撞上,立刻被她缠住玉臂,道: “秦姐姐就留下来吃饭吧。”接着,她一指身后那人,道:“这是咱们「义气帮」的聂五娘,人品虽说不怎样,做菜的手艺却堪称独到,比孔雀台的厨子都要好,留下来尝尝。” 一边撒娇,一边还将秦柳依的手臂摇晃。 李动瞠目结舌,心道:这两人何时这么要好? 前些天,他岂非还差点因为宅子里住进了秦柳依而被陶夭夭拖出书房、把头打烂! 就在他晃神之际,跟随而来的“聂五娘”岂非是喝道:“死丫头,什么叫人品不怎样?别以为这里是你武功堂的地界,老娘就不敢把你的舌头拔掉。” “你拔呀!你拔呀!” 陶夭夭对她挤眉弄眼,做起鬼脸,可一见她当真就要发难,又往秦柳依的身后跑。 面对初次谋面的美人,聂隐虹当然出手不了,上下扫量一番秦柳依的身段,突然一笑:“姑娘,还未请教。” “奴家姓秦,秦柳依。” “原来是秦姑娘。敢问年芳多少,和我家的李动……” “喂,姓聂,你乱点什么鸳鸯;秦姐姐可是人家的舅娘!”陶夭夭颇为气愤地抗议道。 “你……”秦柳依心池的涟漪晃荡,继而转身,一把掐拧在陶夭夭的腰上,抱怨道:“你这个死丫头,舌头啊,的确应该拔掉。” 二女一阵嬉戏胡闹,始才在陶夭夭对李动挥手后去往厅堂。 聂隐虹急急忙忙在床边坐下,道:“我看看,我看看。” 只瞅了一眼,心尖便抽痛了:“哎,怎么会弄成这样。” “就,是一不小心,跌倒。”不愿让她担心,李动善意地撒谎。 可这样的谎言又如何骗得了曾在江湖拼闯的聂隐虹,她当然看得出这样的淤青是被拳脚的击打造成的,听他说得支支吾吾,感慨道: “你也用不着瞒我,是否为了陶丫头?” “啊?” “哎,我知道,在定亲的这件事上,赛姐实在做得太过激进,没能问清楚你们双方的心意。可事已至此,却委实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毕竟是帮主夫人的钦定,绝不可伤损她在帮中的威仪。 “况且对象又是那个慕容京,在年轻一辈里,就连张三哥也对他格外属意。” “我没有……” 聂隐虹不愿他把违心的话说下去,于是截口道:“李动啊,你还年轻,总会遇上旁人的;我替你多多留意,保你娶进一个小家碧玉。” 她摸了摸他兀自爬满淤青的脸,很是怜惜:“往后再遇上任何麻烦、问题,切莫如此折磨自己,来找聂姨,我会帮你想法子的。” “谢,谢谢聂姨。”李动眼眶潋滟,无疑是从她的身上寻找到了亲人的暖意。 “对了,喜不喜欢吃鱼?” “喜,喜欢哩。” “行。”聂隐虹面容含笑,道:“聂姨这就给你做去。” 夕阳陨落之际,整个武功堂都飘香四溢。 可惜李动的好日子也就到得这里,第二日一醒,又被陶夭夭看管起,只允许吃一些清淡的流食,说是为了身体。 第七十六章 窄巷相逢 「前情提要:宋今朝之后,前往探望的秦柳依,从她口中,李动确定了二人的合作正式成行;担忧他伤势的聂隐虹岂非也来了,提醒他不能坏了赛秋棠许下的姻亲,又答应为李动解决难题。」 …… …… 浑身的疼痛固然未消,可毕竟已减轻了不少。 接连几天都被按在床上,李动再是懒散,也觉得淡出个鸟,不由得生出愿想,欲往东镇的凤凰集逛一逛,哪怕什么都不买,能够走走,舒松一番筋骨岂非也极好。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想法,于是便和正小心翼翼喂自己喝粥的陶夭夭坦诚了。 谁知陶夭夭一听他想出门,立刻冷峻了面颜,虽不能说是凶神恶煞,却也大差不差;跟着猛然挥舞起手中汤勺,从天而降,仿佛奔着敲他头脑,骇得他倒抽的气息很是森凉。 “不让。” 没能狠心下手的陶夭夭狠然拒绝道。 旋即,她一边让那根汤勺空悬在眉心的三寸上方,一边将吃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大,呲牙咧嘴着警告。 “假若你有胆量,不妨走出去试试……哼!” 从鼻腔里哼出那抹威胁后,一甩手,但听“叮啷”一声,汤勺被抛入碗中。 她起身,端住才吃到一半的粥,去厨房倒掉,显然是有小情绪在闹。 换作平时,李动的回应或许是一抹苦笑;可今天的他分外不一样,思忖甚至不到半晌,叛逆就在心里缭绕。 “试试就试试!” 憋疯过后,向来窝囊的李动居然涌出了几许胆大,趁着陶夭夭去厨房的这会儿空档,一改磨磨蹭蹭的以往,身子利落挺起,倏尔就由床榻翻下。 先伸展起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腰,然后才麻利地把外衣、套裤、靴袜胡乱穿上。来到门前,低沉头脑,掀开一条门缝,悄悄往外望。 很好,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李动一边暗想,一边握了握拳,灰溜溜地出了房,抬头一瞥悬在当空的太阳,又是一阵喜笑……嘿嘿,刻下恰是正午,天助我也。 他当然是兴奋的,按照这些天的观察,正午时分,武功堂里的子弟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去食堂的路上。 食堂是和厨房、后门近靠。 如此岂非意味着现在的前门正空空荡荡! 李动咬牙切齿,摆出冲锋状,强忍住仍残存的酸痛,撒开了脚步向堂外跑。 上一次这样目中无人、蛮不讲理的冲锋,已经是初上孔雀台、被黄廷翰诬陷的那天了。 现在的身子骨或许没有当时好,可奔跑起来却比当时愉快。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响,紧接着就见他和刚在外面办完事、回到堂口来的胡千一相撞。 奔跑的他甚至扛不住对方走路的劲道,闷着头就往地上栽倒。 然后,他只得迎上矮个子的胡千一难得居高临下的目光! 缩了缩脖子,他直呼不妙。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连一个妥帖的理由都没能找不到。 可胡千一分明把吃饭看得更紧要,根本顾不得他是偷跑,仅仅掸了掸胸膛上积落的灰尘,骂骂咧咧地恐吓道: “眼睛若是用不上,下次我帮你剜掉!” 也不扶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食堂。 李动连连爬起身子,再次憋气往外跑。 出了豫堂街,钻入偏僻窄巷,朝后一探头,确认没有人追来,始才彻底停下步调;倚住墙头,放肆地休憩上。 身体幽微躬曲,双手搭着两膝,大口喘气的同时,尽量去平复胸膛的起伏跌宕。 秋日的阳光和煦中透着一丝清凉,洒在他的肩膀,再配合徐徐的风絮吹掠脸庞,那感觉舒服极了。 正当他享受着久违的阳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探头出了前面拐道,与李动有一瞬的对望,未从他的眼底发觉对自己的厌恶、讥诮,这才壮着胆子走出来,闷着头钻入酒楼的垃圾堆旁。 这小乞丐的年纪顶多在六七岁上下,露出来的皮肉都是乌漆抹黑的脏,身躯也孱弱、细长,刨动着两条胳膊,来来回回地翻找,仅仅是想看看有没有别人吃剩下的餐余可以把肚子填饱。 李动惋惜一叹,与小乞丐一比较,自己虽然四岁就没有爹和娘,活得却也算很好。 秋梁镇的经济固然不算差,无家可归的乞丐终究断绝不了。倘使小乞丐肯主动靠近,他倒是不介意施舍三五个铜板出去;可假若对方始终保持着距离,他也不会刻意走近。 他或许有点善心,可毕竟不多,也就只能到这里。 想着自己还有九百两需要赚取,李动自嘲般苦笑,摇着脑袋,不经意地向小乞丐脚下望。 这一看,却让他蓦地由歇憩变作绷紧,两眼一寸寸盯凝,继而确定对方穿套的那双靴子正是他在第四十二章时被偷去的。 一双发着臭的靴子,绝对算不得矜贵;可毕竟曾被李动天天穿在脚底,每根脚趾都和靴子经历了千百次摩擦,已然生出了感情。那日被偷,他简直气急,如今重新看见了靴影,当然要把它追回去! 小乞丐心房骤然一紧,只觉得肩膀上背负了无比压力,连忙扭头,立刻见着原本倚墙的男人开始向自己靠近。 “你,你要,干么?”小乞丐满脸的警惕。 李动一指穿在小乞丐脚下分明太大的靴子,道:“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哩。” “哎,最近总是倒霉,也不知是我还是老头正在走厄运!” 小乞丐轻声在唇边嘀咕了一句,眼底掠过一阵惋惜,只因为他委实在餐余中找到了半条品相不错的松鼠鱼,还期待着拎回去大快朵颐,然而刻下被人逼近,只得放弃。 将身子伏低,紧接着从口袋里拽出两条麻绳,把宽敞的靴子口在小腿上绑紧,一方面彰显自己誓不归还的决心,一方面亦是在向对方挑衅。 窝囊归窝囊,却并非意味着李动是个好脾气;以往他总是忍耐,完全是因为自己动起手来全然不敌! 妈耶,你个兔崽子,也敢跟我挑衅?以为自己是宋今朝,还是陶夭夭?我会怕你? 于是李动也把膝盖沉下去,撸了撸两袖,也不管自己的呼吸还没有调理均匀,再次做出奔冲之势,只等一声令下,便向着对方冲擒而去。 而这时,窄巷外岂非有叫卖声响起:“蜜来~冰糖葫芦,来哟,葫芦儿……” 话毕,鼓锤在铜锣上重重敲击! 第七十七章 向死追行 「前情提要:趁陶夭夭倒粥,厌倦躺在床上的李动向外偷溜,虽被胡千一撞倒,可终究却是逃了出去。一头扎入巷弄,确认无人追来,始才大口喘气,随后不经意向偷窃自己靴子的小乞丐看去。」 …… …… 原本只是用在叫卖后吸引注意的铜锣,此刻陡然变作一道指令,受到召唤的一青一少,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前飞奔出去,跟着齐齐转入拐道。 小乞丐本就离拐道不远,一个扭身,人已溜到前面;李动则不得不多捣腾出三四步,跨过巷路,大步流星地追在后边。 拐道不长,眼看即到一个转角,李动突地大喝一声:“啊——!” 瞬间爆发出周身气力,凭着脚长,蓦然加速,向小乞丐扑近,摊开右手朝前一摘,指尖几乎就贴住了后脖领。 小乞丐不必回头也可察觉危险,突然一矮,却是就地滚去,利落地逃开指尖后,再用撞撞跌跌的姿势翻腾、蹿起,速度不减的同时,再向转角折身。 在体格上,二人俱是癯瘦,各有胜负。 小乞丐虽然矮了好几个头,可赢在动作灵敏,于七拐八绕中盈巧至极;唯一的束缚,便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每跑个六七步,都会硌疼脚底。 李动的优势则在完全长开的成年身形,一步可抵小乞丐两步半,只消道路遥长,总会被他赶上的;可他毕竟是疾奔着从武功堂逃离,如今再跑,呼吸是越来越不均匀。 眼瞅着小乞丐于千钧一发间又扭进一个转角,李动当然觉得怄气。 分明有几次差点即要抓擒,偏偏都撞上巷壁,令他不得不缓速下去;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可以确定,这鬼机灵的小乞丐正领着自己围住三条巷弄转圈哩。 在接下来的追逐中,他勉强还能有两次扑击,可都被小乞丐像耗子一样闪避;渐渐,也就丧失力气。 尚能再转一弯,已经是李动竭尽全力,两眼蓦地发花,原本十来步就可逾越的巷路竟然被莫名拉远,摆动的双腿更是像抽离身体。 而被殴揍的身体也因为过度使劲,重新被深入骨头的疼痛占据,胸膛又上气不接下气,令得他只想放弃。 念头才起,脚步已不由自主地缓停,人么,最擅长妥协的,岂非就是自己的惰性。 他却没想到小乞丐会在这种时候栽落下去! 累积在脚底的剧痛于片霎间爆发,令小乞丐忍受不了,一个趔趄,“啪”地将自己重重绊倒。 爬满黑色泥垢的膝盖遭到地砖凸起的磕顶,立时淌出血迹;而疼痛岂非让整条左腿感到麻痹! 这一刻,谁都无法跑动开去,两人又陷入了四目相对的僵局,一个停下脚步用力喘息,一个拼命挣扎试探爬起。 李动清楚地看见小乞丐眼底的焦急,不免由唇角处绽开几分得意。 嘿,看你还能跑到天边去! 刻下他们的距离顶多三步有余,只消待自己缓过劲,伤麻了左腿的小乞丐又怎翻得出手掌心? 李动越想越安心。 可小乞丐却绝不肯落到他的手里。 把心一横、把牙一紧,趴在地上的小乞丐猛地用脑袋去撞于地面紧贴的巷壁上的那片突兀琉璃。 琉璃片粉碎一地,竟将一个孔洞暴露出去。 但见他用双手将身子向前一扒,“哧溜”便钻入了孔洞里。 其实之所以围绕着三条巷弄打转不已,委实是因为这里有他的栖息之地。始终不进去,只是不想在对方面前暴露;若非眼见自己就要落入对方手心,他也不会如此不留余地。 李动面上的得意一扫而尽,刻下掠过的,是懊悔和吃惊,连连赶上前去,把孔洞扫量起。 只见这片空洞长宽一尺难及,六七岁的少年或能通过,对于他这样的成年,除非把自己掰成两瓣,否则绝进不去。 他气得在地上跺脚。 突然,由左边晃来一缕光晕。 眼眸倏尔被迷,赶紧用手掌将光芒遮蔽,艰难地睁开眼后,居然发现这边留有一条不窄的缝隙。 稍作思考,李动就能确定孔洞能够通到缝隙的另一侧。 用手指估量、笔划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若是侧着身子,说不定可以挤过去! 现在的他已然顾不上一切的起因只是双臭烘烘的靴子,不做分毫迟疑,身子一个侧歪,闷着脑袋就往里挤。 伊始还算畅通,可来到中段,渐渐就感觉到由胸前、背后逼上来的压力。现在,他岂非已走到了连扭头都不能的境地,只得深吸一口气,缩了缩本就没有脂肪、赘肉的肚子,继续前进。 就在只差几步就要走出去之际,眼前竟又掠过了刺目的光晕,分明是太阳悄然开始向西,眩得他唯有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他陡然发觉再无法向前,即便咬牙向外挤,却还是被卡在缝隙里。 “啊——!” 后脑勺和鼻梁结结实实的与两面墙壁贴近,稍略一点挪移,就痛得不行! 那滋味简直和被楼房倾轧无异。 好在他还能痛出鼻涕。 李动身上可再没有别的东西较鼻涕还滑腻,忍住疼痛,他将鼻尖凑上去;继而脑袋一用力,“呼”的一下,鼻子和脑勺都蹭破了皮,胸襟和后背的衣衫也摩裂开,可到底他钻出缝隙。 两股立刻软弱下去,大感劫后余生,差点喜极而泣。 平复了半晌,才有心思回头瞪凝,然后见着眼前是一间藏匿得幽深的屋舍。 原本他是不想进去,毕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可左顾右望,却见不到半条出路,只有对面悬吊着一根通向屋檐的绳索,向他招手不已。 那高度,只消一个没抓稳,岂非就得摔成肉泥! 所以他唯有鼓足勇气,打算进入屋舍,一探究竟。 “叩叩叩”,他敲门,进别人的屋舍前,总还是得讲些礼数、规矩。 等待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答应,始才心里带上几分警惕,悄悄向房门推去。 “吱呀”,木门伴随着摩擦声摇曳,竟未上锁,缓缓向李动敞开。 他一阵惊疑,脚步幽微踏入房里,立刻闻听“嗖、嗖”的破风声,心胆俱是一紧。 暗、暗器! 纵使没有闯荡过江湖,他还是从祖父那里耳闻过的。 从四面八方打来四十六根「搜魂钉」,简直可以把一切钉成一只刺猬哩! 面临如此险峻,他当然应该躲避;可先前又是飞奔、又是还生,令他再无躲闪的心力,就这般傻愣愣地杵在原地,认命般地等待着老天爷公布自己的死讯。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各式轨迹的「搜魂钉」掠过自己,打在一片片空地。 妈、妈耶,我,什么时候,这、这么好命? 未闪未避且未死的李动难以置信。 可突然,房舍里掠出一道身影,张开两只粗壮的手,狠狠拽住他的脖领。 第七十八章 刃锋凛凛 「前情提要:巷弄里拉开一场追逐大戏,奔跑几圈后,李动力不从心,欲放弃,小乞丐却摔倒在地;刚想上前擒拿,对方撞破琉璃,钻入孔洞里。他穿掠缝隙,发现房舍,打开门扉,竟遭遇暗器的射袭。」 …… …… 那是一双冰寒至极的手,光是鼓起的指节,就足够硌住李动的喉咙。 刹那间,被扼制的空气无法向下走,脸色自也因为堵塞而憋得痛红,反复挣扎依旧无果,渐渐又被猪肝紫染透了面容。 刻下本就身处黑暗中,呼吸一窒,立时让他花了眼眸,便更加瞧不清对方长相;随后两腿陡然悬空,整个身子被拔离地面,宛似一片凋零的落叶,在劲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曳。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世界,跟着“轰”的一声,怔怔发现自己被拍撞在了柱壁上面。 伊始,疼楚并不强烈,他甚至还觉得是种解脱,毕竟对方双手彻底松却;趁此时间,还可以大口呼吸,让空气钻进喉咙、流入肺叶。 “哈、哈、哈……哈……”直到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才渐渐感受到背部传来的痛觉,双手背折过去,一边揉搓,一边倚着柱壁站起。 甩了甩脑袋,眼睛接连几次睁闭,总算恢复了视力,旋踵朝四下看去。 可以确定,自己正在一间地下室里,周围虽笼罩着黑漆,可好在还有那扇被破损的琉璃孔洞散发出的丝缕光晕。光晕之下,杵着一条人影,只勾勒出他结实的轮廓,又把面目藏在了暗影底。 正是这人把李动提拽下来的。 李动不由对他心生警惕,可他的语气却是相对平静,声音也苍劲有力,心头似乎还夹杂了一些疑虑。 他问道:“阁下不躲不避,当真是不要命?” “我当然要哩!”李动连忙回应。 你们岂非与他接触了将近两个月,自然应该明了,他最珍惜的,便是性命! “那何故会傻愣愣站在原地?”这人显然对眼前的品种充满好奇,质问起来,倒也不见锋利。 “哎,”李动叹了口气,也不做丝毫遮掩,坦诚道:“我实在是躲不过去。” 哪怕藏在暗影里,李动也可以从这人深邃的瞳眸中瞧见讶异! 他一对眼珠上下翻飞、扫量不已,始终没能在李动脸上瞧见胡诌扯谎的行迹,摇摇头,感慨一声,道: “阁下倒是命大得紧。” “呃——”李动暗自思忖道:这和命大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你的暗器射歪哩。 这人目光雪亮,怎会看不出李动的心意,一声冷笑骤然升起,跟着道:“阁下不会当真以为四十六根「搜魂钉」会悉数打空吧?” “不是打空,那我怎么没有死去?” 瞧看对方的反应,李动头皮一紧,问得自然小心翼翼。 “恰恰是因为阁下不曾躲避,刻下才能活命!”这人突然变得冷峻,解释道:“我设下的「搜魂钉」本是为了应付武功高强的人群,往往轻功卓绝,大可一蹦丈许。 “可在如今布设的陷阱下,只消有半寸弹动,势必就会被划破皮肉。钉子上的毒液当然在瞬间渗透、见血封喉,就算来的是大罗金仙、诸天神佛,魂灵也要被我收没。” 言之凿凿后,又显露出一副轻描淡写的笑容,显然是不把人命放在心头。 妈耶,还好我没有动! 阴差阳错活了下来的李动被骇得冷汗直落,不停用袖子擦拭面容,半晌过后,依旧止不住颤抖:“那、那、那如果我退离门口呢?” 借着光晕,可以瞥见这人轻轻摇头:“那无疑会死得更惨烈。” 他倏尔伸手,指了指头顶,随后道:“猜猜上面有什么?” “有……人么?” 这人白眼岂非如小刀,一边剜着他脸颊的肉,一边道:“上面有一柄重达二百七十三斤的锤头。门开、钉动,也同时触发钢锤的机括,只消有人从门槛掠过,钢锤就会向下疾落,按照你的个头,恰巧会被敲在脑勺后!” 瞧过西瓜被砸得稀巴烂的李动,此时此刻简直感同身受;旋即把自己的小心肝一捂,低声呼了几句:“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然而却换来这人的冷漠,陡然压低声音,冷冷道:“或许阁下死在锤头上会更加好过,毕竟省去了被我诸般折磨。” 闻言,李动浑身一耸,紧接着好似一个落难的姑娘遭到流氓逼迫,双手交叠在胸口、护搭于肩头,眼里俱是惶恐,就差两行泪水滴落。 “你,你想做什么?” 这人不再多说,伸手就直抓李动的领口,掌腕上劲力一吐,干脆利落地把他摔了个跟头;紧接着转过身形,第一次在光晕下露出面容。 最使人难忘的当然是如沟壑的皱纹在脸上横纵,观面相,大抵在五六十左右;眼底的红丝若条条蛆虫,好似要把他的瞳孔啃破;因为消瘦,颧骨就像两根凸出的钉子;或许是因为一直藏身于地下室的缘由,终日不见阳光,以致他看上去如同患了白癜风。 他一脚踩住李动心窝,脸上挂着凶狠笑容,眉宇间爬满戾气,道:“说说看,是谁差使来的?” “没,没人差使哩。”李动真诚地同他交心。 然而他却由背后掏出一把短刀,悬置在光晕下,寒光烁烁、刃锋凛凛。 他隔空对着李动比划,继而威胁道:“也不知阁下的骨头扛不扛得住这把刀锋?” “饶命啊!冤枉啊!天地可鉴啊!”李动如衔在鸟嘴里的蚯蚓一般挣扎、抖动:“我真的不受任何人差使啊!” “哦?那阁下闯入这‘阴曹地府’,是为了什么?” “有个小鬼偷了我的靴子,我来是为了同他讲讲道理。” 这人嗤之以鼻,对李动的回答分毫不信。 他幽微俯下身去,刀尖同鼻尖抵在一起:“不错,嘴很硬。只是倘使阁下坚持在这里胡言乱语,那我便只好让刀子来讲讲道理。” 言语中已然尽是冷森之气。 “我发誓没有骗你!”李动努力让自己显得诚实可信。 可这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因为一双靴子便冒险闯入如此险境! 他眉窝一紧,喝道:“那阁下便和自己的鼻子告别吧。” “别呀……我就这只鼻子长得还算俊!” 然而不管他怎么哀求,都已失去了意义;这人果断把刀子横在他的人中,腕上使劲,猛地向鼻孔割去。 妈耶,我为什么要逃出武功堂哩! 刻下的李动岂非把肠子都给悔青。 倏尔有人喝道:“住手!” 分明是稚嫩的声音,对这人而言,却像是一道命令;眼看只差毫厘就把李动的鼻子割除,他手腕一滑,便将刀锋敛至别处去。 第七十九章 刨根问底 「前情提要:李动被拽进了地下室,借着光晕,勉强看到这人身影。这人一边向他解释何以没死在「搜魂钉」下,一边拔出刀子,想要探明他前来的原因;无论怎么解释,这人俱是不信,刀子自然向鼻尖刺去。」 …… …… 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走入光晕里,虽然喝退了这人取李动性命,脸上却不减冰寒的敌意。 跟着,承认道:“这疯子的确是冲着靴子而来的。” 听完小乞丐的话,这人简直一脸震惊,两只眸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裂出去,活到五六十岁的年纪,还从未见过如眼前这个男人一般荒谬至极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我就说自己没有诓骗你哩。”李动显得分外得意,旋踵把右手揉拳、捏紧,敲在适才被踩的心口,仿佛在向对方致敬。 这人摇头不已,根本分别不清他是个什么物种;小乞丐的眉头则冲着后脑勺挑去,眼底、唇角尽是冷讥,将一根绳子甩在他的身体,道:“你清楚该怎么做哩。” “好咧。” 身处险峻的李动不敢有分毫迟疑,转瞬间,背脊和柱壁已经黏在了一起,麻绳在腰际缠起,蝴蝶穿花般正反交绕了两圈后,还贴心地把双手负到身后去,只提出一个要求。 “麻烦别勒太紧。” 刻下,他面上的谄媚之情简直可以和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蒋安相比,你就算指责他没脸没皮,他也不会介意。 等到这人彻底将他的双手捆紧,再也不具备反抗的余力,他才笑嘻嘻地解释道:“其实几天完全是误会。” “误会?”小乞丐的语调简直高到了三层楼去:“因为一个误会,你就整整追了我二里地,是不是闲的哩!” 他说“二里地”,其实没什么依据,可围着三条巷弄绕了四五圈,脑筋岂非都被转晕。 “我错了,还望能得到你的谅解。”李动连赔笑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触怒对方的脾气。 终究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乞丐虽然依旧固执地板着脸,语调到底放低,艰难地维系着冷硬,软声喝道:“大可不必。” “要的,要的。这样,我待会儿摆桌酒席,请你喝酒吃肉去。” 想到小乞丐始才翻找垃圾堆的情形,李动连忙动之以食欲。 果然就见光晕下的小乞丐不由自主地吞咽几下口水,一顿深思熟虑,才道:“要我领情也可以,可你得如实回答接下去的诸般问题。” “从我被带到地下室起,委实没说过一句谎言骗语。” 小乞丐从鼻子里哼出冷气,跟着盘膝坐下,要对他刨根问底。 “姓名?” “李动,木子的李,云力的动。”(咱不去争论繁体。) “性别?” “嗨,你看得出来哩。” “性别!” “上面长喉结,下面带把子,当然是男人哩。”不得不回应这种明显的问题,令李动禁不住长叹一口气。 “年纪?” “二十一。” “做什么的?” “嘿嘿,在「义气帮」里做了一个堂主而已。” 听着像是在谦虚,其实深含得意,毕竟放眼而今的大荒,还没有第二人在他这样的年纪就坐上帮派里的一方堂主! “啊?”小乞丐瞠目结舌,眯着眼睛来回扫量他半晌后,用力摇头道:“我不信!” 忽听身旁五六十岁的这人道:“我却并不质疑。” 小乞丐扭脸向他看去,脸上当然是不解的神情:“唐伯?” 只听他一声喟叹,道:“这小子可以为了一双靴子就胡乱闯入险境,行事作风,无疑与我们不同;像他这种琢磨不透的人,就算说自己是「义气帮」帮主养在外边的私生子,我都不会质疑。” “嘿,前辈,我虽然对帮主崇拜得紧,可一向都跟着父亲姓李;您这样说,上面的祖先会不高兴。” 李动扁着一张嘴,指了指头顶。 听得他的回应,小乞丐将双腿一并,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当真有病!” …… 这人向小乞丐俯身下去,紧贴在耳边,尽量轻声嘀咕道:“倘使他说的就是实际,咱们不如多加利用对方的势力。” “这样的人,唐伯觉得可以不疑、深信?” “至少,他的确还没有明显的骗人言语。何况以咱们刻下的处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除非你不再打算杀回去。” 小乞丐发黑的牙齿咬住下唇,差一点就破开血迹;跟着,恨恨道:“我前晚做梦,将一把钢刀插进那婊子的喉咙里!” “所以我才以为眼下是个机会,无论如何,咱们都应该迎上去。” 小乞丐沉默不语,良久后,始向晾在一边的李动看去;瞳孔宛似刀子,一寸寸抵在他的眉心。 “喂,你说说看,这双靴子到底对你有什么意义?值得你穷追不舍、涉险拼命?” “意义?”李动赶紧思前想后,最后却摇头道:“一双发臭的靴子,顶多证明我每天都穿它,能有什么意义?至于对你穷追不舍,仅仅是因为看不过去。” “看不过去什么?” 李动缩着脖子,闭嘴不语,眼神闪避,分明是害怕对方找自己麻烦。 小乞丐道:“你若说得有道理,我随后就把对你的捆绑松开;可你若打算不回应,唐伯,这对嘴唇碍眼得紧,不如从脸上割掉去。” “好咧。”被称呼为“唐伯”的这人立即领命,上前一步,重新将短刀握在手心。 李动瞧着刀光上吐露的寒意,心尖立时有千万条脚足勾挠不已,连连道:“我看不过去你小小年纪就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想着把你抓起来,吊在树上好生教育!” 小时候做错事,祖父便是这样对他的。 “我知道沦落至乞讨的境地,其实都是家门不幸,全然怪不到年幼的你;所以只消你伸出手中的瓷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不介意许你几枚填肚子的铜板;便是乞讨,岂非也是要研究的,用什么语气、如何笑脸相迎、手要举到多高、怎样谢谢显得诚恳,简直是一样技术活哩。 “然而偷窃……” “得得得,你赶紧打住!”小乞丐最害怕被人在耳边念经。 可李动又哪里打得住,对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继续劝诫道:“然而偷窃实在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倘使不能在你这个年纪制止住这样的行径,小则偷家,被官府抓住了要打板子,大则窃国,那可是要被砍脑袋的。所以……” “轰隆”! 还得是一声巨响才能打断他的教育! 第八十章 逃命 「前情提要:小乞丐叫停了这人对李动的私刑,容他自己绑上柱壁后,再进行刨坑问底;得知他是「义气帮」堂主,这人生出主意,希望靠他向「义气帮」借助一臂之力。」 …… …… 头顶仿佛有东西裂散、碎塌。 诡异的轰响自然教怯惧胆小的李动头皮发麻,自然而然地向那位名唤“唐伯”的老人凝望,眼底的质疑掩盖不上。 而唐伯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人虽在地下,对屋舍里的发生却似早有意料,紧抿双唇,不说一句话,再度将手里的刀子提、拔,跟着向与柱壁绑在一块的李动走往。 看他的模样,岂非跟欲杀害李动一样。 李动心头凛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慌张,身躯狂扭,希望由逃出麻绳的捆绑;然而背后是唐伯系的死结,除非把自己剁成几块碎片,否则绝无法遁逃。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啊!” 他几乎是嚎叫,唐伯眉峰猛地一拧,粗大冰寒的左手已将嘴巴塞堵上,继而手起刀落,朝他的身躯斩杀! 我命休了! 连最后一句话也只能埋咽在喉咙中,瞳孔无力地涣散,合闭的眼皮暴露了他的绝望。 万籁俱寂。 李动的五官因为怖怕而彻底扭曲在一起,可等候良久,却是半分疼痛都感觉不到,眼珠子在翕合的情况下绕了绕,随后悄咪咪半睁开左目,去瞅刻下的情况! 立时,便是肩膀一跳,赫然发现那张皱痕密布的老脸几乎贴在眼眶,以严峻的神态,在咫尺距离间盯凝住他。 好不容缓过恐慌,这才有胆子让视线下瞥、幽望,瞧见麻绳被分割在两侧,应当是被刚刚的那一刀劈砍上! 原来那一刀不是斩我的啊……李动整个身子都松垮、瘫下。 可一脸严峻的唐伯却绝不容他放下紧张,将短刀横搁在李动颈项,冷厉问道:“我若想取命,阁下觉得如何?” “简、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阁下还想活么?” “当然想了!简直想疯了!” “放过阁下也并非不行,可我这儿岂非有个要求,须得阁下答应。”唐伯显然是一副正经语气。 李动当然要保住自己小命,哪里有胆量敢不答应?嘴角上咧开谄媚的情绪,连连道:“还请前辈吩咐哩!” 唐伯扭身向小乞丐拽去,跟着将其塞入李动怀里,态度强硬:“我的要求便是小、少爷往后的生活全得靠阁下照应,倘使令其受到半点儿委屈,我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最后的一个“你”字,委实彰显了他对李动的不客气。 光是刻下,你已然就比厉鬼更教人可怕哩! 可李动虽然如此嘟囔在心里,却根本没有生出丝毫怯惧,反倒是由对方的言辞里听出了几分托孤的嫌疑…… “前辈,”他居然肥着胆子向唐伯提议:“倘使果真遇上了什么麻烦,不妨同我们一块逃避。” 唐伯却郑重摇头,随后道:“知不知道方才的轰响是什么?” “好像是破碎哩。” “骨头!破碎的是人浑身的骨头,被疾坠下来的千钧锤砸得稀巴烂的骨头!” 李动一阵沉默,突然想呕。 唐伯则小声接着道:“除了你,会闯进门的无疑是同我们有血海深仇的那一伙。刻下虽然死了一个,却也只死了一个,其余人怕已开始蹑手蹑脚地搜索……” 随着他的话,果然有几率灰尘跌洒在李动的肩头。 “那伙人对天文地理、暗器机括俱有研究,只消耐心些,总会被他们找入地下室的。虽说双拳难敌四手,可若我孤行,委实有大概率从他们的包夹里逃脱;然而你们倘使在这里,岂非是一种对我的掣肘。 李动明白,这些告诉自己的话,其实是在对小乞丐说。 小乞丐却不认同,用力地摇着头,从李动怀里挣脱,死死抓住唐伯的胳膊:“不行,你我向来共同进退,得一起走。” 唐伯笑笑,目光中有慈蔼流动。 他实在是一天天亲眼目睹小乞丐长到这么大的个头,早就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柔声道:“听话,就照这个决定做下去!” 小乞丐陡然通红眼睛,松开他的胳膊,又将脖子环紧,十指相互插在一起,道:“不做!爹娘都死了,我就只剩,只剩下你,呜呜,可以,呜,相依为命……” 这些年东来西去,以各种身份在市井藏匿,不知受尽了多少冷眼和委屈;小乞丐年纪轻轻,却已能克制住自己心情,不曾有过泪珠垂滴。然而这一次,脱眶而出的泪水实在是难以止息,说不出道理,就是觉得若在此时与唐伯分离,就再不会有相见之期! 平日里,唐伯对于爱耍性子的小乞丐都是放纵、任由的,刻下他却绝不迁就! “松开!”他低吼一声,想将对方环成圆的双臂拨扯开,可架不住小乞丐咬牙切齿、强忍痛意,就是不将环臂撒撤去。 唐伯实在怕捏伤了小乞丐,只得松开手,感受着胸膛里的孩子因为哭泣而颤抖、抽搐,幽幽吐出一口气,狠了狠心,旋踵一掌切在其后脖颈上。 掌锋当然有高明的拿捏、巧劲,恰到好处地将其拍晕,绝不会把隔夜的疼痛遗留下来哩。 将一根根的手指拨开后,小乞丐总算将入了李动的怀里,继而又用刀子去折射光晕,将地下室的更深之处照得通明。 唐伯道:“在尽头有一口抽水井,接连按压七次,暗门即会开去,只消顺着小道一路走下去,便可到达摩肩擦踵的凤凰集,挤入人群,就再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们。” 李动岂非听出了一星半点“大隐隐于市”的道理! “阁下若想活命,就带着仇灵速速离去;有我在这里,绝不会让那伙人通过得轻易。” “仇灵?他叫仇灵?” “嗯,”唐伯伸手替小乞丐整了整发鬓,道:“这孩子注定了是一位复仇的死灵;哪怕我有多么不愿意,也阻止不了宿命。” 凝望着小乞丐,这位五六十岁的老人突然变得感性:“我好想能够看着你慢慢长大、与一个可以照顾你的人成亲啊!可我岂非也有我的使命……” 这便是他留给小乞丐的最后一句,旋即一把拍在李动背部,将他往深处推去! 第八十一章 探向心口的手 「前情提要:因为头顶的轰动,唐伯用刀子把捆李动的麻绳割破,并要求他把小乞丐带走,小乞丐不从,就用手刀切其后脖;他始才知道,原来这座房舍已被二人的仇敌突破。」 …… …… 一条幽深的暗甬里,蓦地出现两条身影,赫然是艰难偷生的李动怀抱住彻底晕眩的小乞丐仇灵。 举目上挑,但见秋梁镇的排水沟渠刚好就在头顶,阳光顺着缝隙照射进,光线恰好可以为他将路途指引。 只是他走得艰辛,非但因为两臂上的小乞丐足有五六十斤,也因为暗甬中的积水没过脚踝,已然把靴子悉数湿透,每一步都会荡漾圈圈圆圆的涟漪。 在心头默数,走出七八十步后,仍然不见甬道的尽头,不免有些急愁;耳根后,岂非又传来轰震声音,显然是唐伯正与来袭的敌人缠斗! 因为深知唐伯拦不住众人、撑不到最后,李动只能咬咬牙,加紧了脚步往前走。 “嘭、嗵”,也不知是谁在地下室里摔落,莫非是唐伯已然被那伙人擒捉? 这种问题李动实在是不该想的,可念头才起,已然入钩,一点点钓着他的心窝;忍不住发慌、腿抖,前迈的脚步猛地一重,踏在积水里,溅得露珠拍砸上左右墙壁。 “嘡”的一记闷声传入暗甬,赫然是暗门都一脚躲开后的余音传播。 李动身形一滞,没有一处关节胆敢挪动,扯长一双眼睛,瞳孔不停摇动。 他以为只消不发出声响,就足够将这场劫难躲过;倘使对付一般人,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算错,然而遇上的可以不是人,却一定非常狗。 这人的鼻子简直比狗还要灵敏,居然能从腐臭的沟渠暗甬中闻出皮肉散发出的味道,冷淡一吼:“在其中!” 吼声一落,人已摆开步伐,向里冲锋! 暗甬中倏尔间被带起一阵劲风,吹过李动脖颈,仿佛要将他发根也割落;而他分明没能听闻半点水花的动静,莫非对方能在水面上漂动? 他赶紧晃头,刻下哪里还有空想这许多,在随时都可能被逐上的情况下,唯有疯狂向前放足奔冲。 “哗啦、哗啦”,暗甬里仿佛跌宕起浪花;每踏过一步,双脚就多增一分重量,踩到最后,已然如铅一样。 从身后强贯而来的风仿佛愈来愈近了。 夭寿咧,跑了一盏茶,怎么眨眼工夫便被追上,他人怎样,会不会伸手将把我的人皮拔掉?瞧唐伯的模样,这伙人应该很可怕,或许我现在就给他跪下? 李动一边吃力奔逃着,一边胡思乱想。 就在几乎要被说服的当下,蓦然又想到了唐伯的那句话:“倘使仇灵受到半点儿委屈,我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呃——他说化作厉鬼,那可是厉鬼啊,应该比人更吓人吧。 心头不由跟着一凉,只得用出最后一点劲,将魂灵都彻底豁出去。 这拼命的决定果然令他变快,又加上积水愈来愈浅,竟让他冲闯开一条活路。 光线恰好撞在门把上,与他余剩五步之遥,只消把它拉开,他就能隐入来来往往的人潮! 四步时,风潮已然刮疼他的耳根;三步时,他已能感觉到身后有人;两步时,把横抱的小乞丐朝肩头放搁;一步时,腰身前曲,着急拉门。 久未被人碰触过的把手粗糙而森冷,但听“咔”的一声,他总算打开了逃生的大门。 向外一推,白光晃人,他赶紧跨出门去,旋踵转身关闭。 只一刹那时机,他瞧见了对方身影,并非水上漂行,而是依靠速度惯性,疾踩于墙壁,好似横亘在了半空。 好功夫! 为对方的本领称赞一句,跟着用肩膀一压,彻底将大门堵翕。 “嘿嘿,任你有绝妙的轻功,又能拿我怎样哩?”他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嘀咕道:“让我看看钻到那堆里?” 他尚未确定,只觉得身后一重,险些就被弹撞出去;好在他反应机敏,立刻又在空出来的肩头加上几分力,整个人如同一条斜杠,拼命将这扇门顶回去。 门里的对抗倏尔一轻,李动却清楚对方绝不可能就此放弃,牙根一紧,死死相抵。 果然,“嘡”的一声,又撞来一股重力,李动嘴唇抽搐,插立在地上的左脚踝差点被撞得骨折;他全然凭靠着自己的一腔正气,才又一次将冲击化解于无形。 来不及把支撑脚换去右边,背后又有踢踹侵袭,甚至带有螺旋劲力。 他很想强撑,却已然不行,人如残云,被劲风摧尽,有那么一瞬飘摇在空际,随后用脸着地,立刻在眼角至颧骨的位置上留下疤痕,血水盈盈;好在他到底完成了对唐伯的应允,没有让昏迷过去的仇灵受到半点伤害! 突见有人掀飞于空、接着重重倒地,本是来凤凰集闲逛的路人自然不愿惹麻烦,统统退散开;可他们也不急于离去,而是挤出一团又一团水泄不通的群体,每个人的面容上都织满好奇,仗着人多势众,便于一旁看热闹哩。 李动挣扎翻身,艰难转过身形,遭受撞击的左眼被阳光一照,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双门彻底打开,由其中走出一个红人。除了裸露出来的皮肤和脸蛋,就连眼瞳,居然也是赤红。 这红发、红瞳、红衣的男人向着李动缓步行走,每一步都能对他的心房造成一缕压迫;到得他不可能逃走的距离后,红人探出右手,微摊开的四指向自己的方向拨了拨,冷峻道: “把人交给我。” “哦。” 李动把仇灵卸落右侧肩头,下意识就想将人递过去。 眼看小乞丐就要被红人接走,他始才浑身一抖,臂膀猛然一转,重新把仇灵维护在身后。 他道:“你就是害得仇灵家破人亡的仇敌?” “哦?刻下是更名做了尹仇灵么?”红人瞥了瞥小乞丐,神色一默。 对其温柔半晌后,才把视线向李动微挪,嘴角毫不掩藏蔑视和讥讽,冷冷地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来管我?” “除、除、除……”李动第一次鼓足奋不顾身的勇气,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别想,把仇灵带走!” 红人不屑地笑道:“既然你想死,我又何必好意,容你存活!” 那只探出的右手蓦然一长,笔直钻刺向李动的心口。 瞳孔摇抖,李动发现自己全然没法逃躲! 第八十二章 生死有命 「前情提要:李动抱着小乞丐仇灵在暗甬中逃命,不料仍被仇敌发觉踪迹,唯有拼命奔踩在水里,总算在被追上之前,踏入凤凰集。欲遁去,却连门带人被浑身赤红的仇敌踹翻在地,旋踵向他取命。」 …… …… 风絮吹在初秋的凤凰集里,稍略把凉意流露出些许。 可比秋风还冷的,无疑是在场诸位的心!分明数以百计,却纷纷只作壁上观,睁大一双双瞳眸,眼睁睁看着那锋锐的五指向李动心脏钻去,甚至期盼着皮肉被撕烂、身体遭贯穿! 唯有一人不情愿。 他原本在集市上逛散,陡然被人潮挤成了团,始才发觉场中有人对峙;倒不想多管闲事,却在偶然间把李动认出来,眼见其命丧黄泉,这才不得不管。 环顾四周,左脚陡然踢旋,以外脚背拨动茶寮撑在空中的旗杆,令杆子飘转着坠落下来,跟着十指一弯,箍紧了长杆。 他霍然将长杆使开,掠过人群高低起伏的肩旁,继而左右摇摆,让杆身拍打两旁无情路人的脑袋。 莫名被打,路人自是蜷着身子向被攻击的另一方向退散,无疑为他容让出一条路途;蓦地,脚足在青石板上迸力,趁着那只鹰爪将中未中李动前,朝红人的掌心直戳去! 杆子两端俱是圆口,并未经历打磨、削尖,可光是凭借冲刺之势,也骇得要命的手掌一偏。 红人强行回旋,施展一个「平沙落雁」,将旗杆的锋芒悉数避却。站稳身形后,立即摆上冷颜,可如火的眉头却高耸得炙烈,红瞳中的狂怒更是盛戾凌天,瞪着面前持杆的汉子,绝不肯放过一眼。 就见这汉子虽长得卓尔不凡,却是一张病色的灰败颜面,体格上或许魁梧,却又会不自觉地蜷缩双肩。 可只消那一只旗杆还操持在手边,他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教一身赤红的男人也无但小觑。 于二人对峙间,跌坐的李动连连抬仰额头,观瞻一眼;首先看到的,当然是擦着自己头皮而过的杆子,森森寒意立即升腾在心尖里面,然后才总算瞥见那张被开始西斜的阳光彻底照亮的脸。 李动几乎是惊声叫起:“是你!你、你……” 一时间还唤不出对方的姓名,不由搔挠脑袋,脸畔有尴尬之情。 此人却不具闲谈之心,而是利目如剑,直逼红人虎视眈眈的眼睛。 他当然明了,一旦有瞬息放松警惕、幽微偏动眼皮向李动看去,就会给对方留下可趁之机,接下去面临的攻势必将是水银泻地! 所以他唯有将红人死死盯凝紧。 然而从事后与宋今朝的复盘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愚笨之际。 宋今朝也不算指点,仅仅是把自己代入他的处境,随后唇角展开慵懒的笑意,道:“如果是俺,索性就向李堂主看去。” “那岂非是把破绽暴露出去?”此人心惊! “是陷阱、是破绽,倏尔之间,谁又分辨得清?这时反而轮到敌人思忖、考虑,满心都是狐疑、猜忌,一旦生出分毫犹豫,你岂非就已立足于不败之地!” 便是这一番话,让他初次明了自己同宋今朝这种顶尖高手的差距。 真正的高手,生死之际,比拼的未必是一身武艺,更多的,反倒是藏匿在心底的博弈。 这时,此人还尚未理解这个道理,旋即指尖一紧,以「秦王扫六合」的架势向红人击去。 旗杆在他的手里大开大阖,倒的确有些许始皇帝睥睨天下的霸气。 红人却也不是那不堪一击的六国,双掌架在肋下,待得旗杆扫来,便正面一一做出回应。 “嘭、啪、嘡、啷、当……” 二人以快打快,俱是一步都不肯退去;可毕竟挥舞旗杆更加费力,连拆二十七招后,一时跟不上体力,终究被红人找到缝隙,欺身袭进。 你们都该听过“一寸长、一寸强”,强在远距离攻击的长兵一旦被敌人贴近,势必束手束脚得紧。 倘使是旁人,已经在步步退缩,妄图再拉开距离;可此人却深知后退绝快不过前进,何况李动还坐在原地,他绝不能让出这片地! 两臂一鼓,猛然爆发出膂力,竟硬生生将那只旗杆由中折损了去。 于是一件长兵变做了两样短刃,彻底追上了红人的速度,一杆一杆抽打向红人的小臂。 红人发下狠心,宁可用手臂硬扛砸来的短杆,也要一掌拍中他的胸膛,旋即二人由不约而同地抬脚踹出,纷纷踢中彼此小腹。 受到力量的激荡后,俱是控制不住身形,向后倒退。 红人退开四步,左臂再无力气,悄然垂下去;多受了一张的此人则退后六步,肺部一痒,剧烈咳嗽。 顷刻间,谁也估摸不出他们究竟谁输谁赢,而二人岂非也是好半晌不再有其他动静。 李动瞅准时机,奋力扛着小乞丐仇灵站起,旋即灰溜溜向此人奔去,闪身得很是麻利,眨眼就躲藏在他的背脊,跟着稍略探出脑袋,对红人叫嚣不已。 “来呀,你倒是来呀,来到我呀!”模样自是欠揍至极…… 红人固然置气,却还是得忍耐下去:我和此人顶多是半斤八两,谁要占不着便宜,若是一直缠斗下去,说不定将暴露身份、踪迹;若引得霍太兮去而复返,把目光往我们身上锁定,上头想必要大发雷霆。反正,唐世遗已经死在我们的夹杀里,他一个无知小儿,再给十年,恐怕也搅不动风雨! 想到这里,他再不执拗,右手并出双指,向对方直指,道:“莫教我再撞上你,否则咱们之间,总得有一个死去。” 狠话说尽,转身即离。 瞧着红人的背影渐渐无迹,李动总算大大地松了口气,绕来前方,连忙对此人作揖,诚挚道:“多谢段兄救命。” 如今他已彻底想起,眼前这人,即是当初在破庙里有过一夜之缘的段远河,在五兄弟里排行老二哩。 李动虽然露出笑意,却换不得对方的开心,反倒脸上的神情难看至极。 “怎么?你不叫段远河?”李动不由得狐疑,慌张地以为自己唤错了姓名,以致惹得对方生气。 然而段远河的心眼又何以会如此小,他轻晃着头脑,语带惋惜,道:“着火了。” 第八十三章 灰烬 伊始只是一团浓得难以化开的黑烟,扶摇直上,直从云天;在眨眼的工夫间,已然蹿出耀目的火焰,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都无情焚灭。 三条巷弄、七八间屋舍都受到波及,眼看火势便要熊熊而起,一片绵延一片,好在有一众黑衣人麻利出现。 这些黑衣人无疑是有胡千一领衔,正是武功堂里最精锐的子弟,擅长处理各式各样的危险。 刻下,他们以八人结成一团,前面六人各个手持驱火杵,不惧大火猛烈,将它们捻压在地面;后面二人则手捧水袋,毫不留情地砸在火焰上面。 常年的相处,让黑衣人们默契有加;在他们的配合之下,倏尔间便阻止了火舌向外蔓延,甚至还逐渐限缩起了火圈。 那驱火杵倒也算不得新鲜,前端是一块直径半尺的铜圆片,不畏三百度的炉火,就更不是这里的火舌就可以烧熔的;将火星死死压在地面,让它们彻底与空气隔绝,还有水袋从旁相携,不急不躁地将这场大火浇熄。 却也耗用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偶然遇上可助复燃的秋风吹现,火星则再没有熊熊燃烧的意愿。 确认全然将火灾扑灭,胡千一炭黑满面的疾步来到宋今朝的身前,道:“堂主,我们已然找出了火源。” 宋今朝的双手始终插在袖子里边,嘴里打着哈欠,问道:“哪里?” “看来,是一个地下室。” “地下室?”宋今朝向身畔的李动瞥眼。 李动摇摇头,面庞的情绪复杂、多变。 在胡千一的带领下,三个人这才走入刚刚被浇灭火焰的房舍,里头的空气依旧炽热,然后在直对门口的神龛边,地面有个破窟窿呈现。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火由地下烧起,这间地下室可委实不好发现。” 胡千一伸手指着里面的别有洞天。 “这里是否便是方才你被关押的房间?”宋今朝问道。 “是这里,没错了。”李动嘴里已经有了苦涩。 他分明看到那根捆绑自己的柱子已被烧焦,一半都折倒在地上,另一边则还闪烁着余烬赤光。 而在柱子的近旁,有一堆扭曲的焦炭,虽然还具备着人类形状,可终究只成为一捧可被徐风吹散的清灰。 死在这里的,想必就是唐伯了。 想到一个时辰前,对方还活生生地威胁着自己,李动不由得黯然神伤。 宋今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有一点是好的。” “哪一点?” “他们是在他殒命之后,才用火焚烧;大概是为了毁尸灭迹吧。”宋今朝判断道。 他的眸子四下眺望,然后肯定道:“可到底还有一些东西,被留下。” “什么东西?” “招。”一直沉默寡言的段远河此时说道,他岂非一直在背后追着宋今朝的视线,然后就在尚未烧塌的墙壁上发觉了不少动手后留下的痕迹。 宋今朝回眸,欣慰地望了他一眼,邀请道:“陪我演练一二?” “好。”在知晓对方是“大马金刀”宋今朝后,段远河早就有此想法。 于是二人在焦黑的地下室里对峙上。 因宋今朝身具百家之长,所以由他来充当一拥而上的仇人们喂招;段远河则立于柱子边上,化身为唐伯,小心翼翼地对付围剿。 刹那间,胡千一、黄飞红、马永真、霍元假的眼睛同时撑大。 但见宋今朝凭一己之力,由四面八方朝段远河袭去,左手使惊神指法,右手用无缘绵掌,双腿却是十二路谭家腿法;由此可见他的武学造诣渊博似海。 可更让他们惊愕的还是他的速度。 同在武功堂,与宋今朝切磋的机会岂非不少,固然总输在他的掌下,可每每多撑过一招,都自以为是进步了;直到此刻,他们才明了,原来和自己较量时,他委实手下留情了不少。 段远河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凌厉而有所惧怕,虽无法揣摩出唐伯的武功与他对招,以不变应万变的处之泰然,还是完整学到。 彼时,唐伯脸上带着坦然的微笑,默默念道:“一定要安然长大。” 旋踵将短刀护在胸前,与率先而来的惊神指法厮杀;拆了三招,脚下不动分毫,身体的摆动也不算大,可以把诸多要害隐藏,让无缘绵掌和十二路谭家腿法找不到趁势而入的空隙。 他甚至觅得契机,一肘顶在使惊神指法的那人的腰肌,将其远远撞飞开去,这才让墙壁留下了两个深深指孔;随后又与十二路谭家腿那人对了一脚,二人纷纷向后跌去,那人撞陷进阶梯,他则靠着柱壁稳住身形,又一刀将使无缘掌法的那人的拇指削去。 刻下,段远河已然气喘吁吁,大湿了衣襟。 眼神里似有痴迷,默默向蹲下身的宋今朝看去,愈发觉得此人莫测神秘。 原来宋今朝非但将寻仇的那群人武功使尽,还于无形中将自己牵引,陪他把想象中的情况一一模拟,始才有了他一会儿以指怒戳墙壁、一会儿身形后跌陷落阶梯,而今蹲伏,岂非是在寻找断指后鲜血的踪影。 “找到了。”果然让他在炭木中觅得几滴血迹。 皱了皱眉头,宋今朝向李动看去:“那人可是姓唐?” 李动一惊:“正是。” 宋今朝又朝段远河看去:“与你交手的,却是红发、红衣。” “岂非连眉毛、眼瞳都是红的。” 宋今朝点点头,叹了口气:“俺总算知道他们是谁了?” “谁?” “蒋寒辛、费隆清、邢天军和宁离。” 李动和段远河面面相觑,又哪里知道他们是何底细。 宋今朝幽微一叹,道:“他们都是快哉帮的。” “快哉帮?”“快哉帮!” 听到这里,李动依旧还是晕迷;倒是段远河已然开始吃惊。 “你也知道他们?” 段远河猛然点头道:“快哉帮岂非也是青花楼的成员之一。” 青……花楼……想起这个由朝廷成立、用以管控江湖各帮派的神秘组织,李动便不由自主地心惊;据说,帮主也有加入青花楼的念头哩。 “而这个快哉帮,却在三四年前发生了件大事情!” 第八十四章 神秘的姜月影 「前情提要:熊熊烈火在武功堂子弟的配合下才彻底熄灭,旋踵李动在地下室里瞧见一堆清灰,惋叹起火源竟是唐伯的尸体;宋今朝则通过打斗留下来的痕迹模拟,判断敌人俱是出自「快哉帮」的。」 …… …… 一阵风吹进,险些要把地上的骨灰扬到四处去,李动连忙扑身而下,牢牢将清灰护紧,然后又唤得一名武功堂子弟取来瓦坛,小心翼翼地抹进去。 固然差点就被唐伯把鼻子割去,可他终究是为了护着自己和仇灵而舍命,于这份恩情,不敢忘记。 所以李动才双手合十,在自己额头上相抵,朝着他死去的地方拜了三拜,这才同宋今朝、段远河一并从这间充满了焦臭味道的地下室脱离。 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争相看热闹的人群,李动摇头叹气,感慨着人类的卑劣性。 不想再怨天尤人,于是将先前的旧事重提,寻得一个空档,向走在前方的二人问询。 “所以三四年前,「快哉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哩?” 闻言后,宋今朝和段远河的脚步俱是一停,四目相顾后,始才决定经由宋今朝全然讲述、段远河补充说明。 “其实当真说起,倒也稀松平常得紧;不过就是「快哉帮」帮主尹霆遭遇手下干将背叛、偷袭,一夜之间,满门二十七口人统统毙命于鹤松山顶。” 一句话,就让李动周身鸡皮疙瘩惊起! 可宋今朝却全然是一副对江湖里背叛、出卖见怪不怪的神情,只稍略收敛疲懒、无赖的笑意,算是对尹家一门的惋惜。 李动不得不想到小乞丐:“那么仇灵……” “想必,是尹家的漏网之鱼。”段远河回应。 宋今朝点点头:“俺也是这么想哩,否则也不至于招来蒋寒辛、费隆清、邢天军和宁离一齐出击。只不过此生都要背负着仇恨活下去,谁又说得清楚究竟是眷顾、还是不辛!” 听罢他的话,段远河也跟着闷声叹息。 然后,二人脚步重提,缓缓向武功堂走去。 宋今朝搓了搓双手,重新插回袖口,接着道:“之所以对这件事知悉,还是因为有段时间对尹霆进行过研究哩。一来是他的「快哉帮」和俺们「义气帮」的规模大差不差,都是在最近十年才渐渐开始崭露头角;二来,在俺的眼里,他的确具备同张三哥不遑多让的本领。 “俺曾想过,若是有一天,同这「快哉帮」拉开阵仗,究竟谁输谁赢?可终究只是关公战秦琼,谁又能说得清!可就是这样一个能人,竟几乎被斩草除根,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段远河补充道:“而导致这一切的,其实是一个女人。”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的女人;教人瞧上一眼,就想娶回家的女人。” “所以尹霆将她娶回家去?” “嗯。”宋今朝回应。 …… 红颜祸水,古往指的是赵飞燕,今来说的是姜月影。 靠着美丽,她被尹霆明媒正娶;凭着巧舌如簧,她被带入与旁人的谈判里。 如此一来二去,不过数月有余,她便彻底进入了「快哉帮」的权力中枢;又兼之对事事都留意上心,很快就搞懂了帮派里的所有事务究竟是如何运行。 尹霆座下有七名得力的干将,为他处理一切事宜。 于是本就带着目的才嫁于他的姜月影自然而然地对他们产生兴趣。 第一个接近的,自然是费隆清,因为她分明看得清那双瞥向自己的眼睛充满了色欲。 她并不介意利用自己的身体,看似不经意地投怀送抱则彻底击穿了对方的理性。当她开始用双腿把他的腰际夹缠紧,他便完全丧失了江湖人的道义。 所以在鹤松山顶动手时,他的刀子岂非最是凌厉。 第二个拉拢的则是张天钦。 他位置颇低,却有不逊常人的野心;受够了处处被压制的他遇上她的提议,立即雪亮了眼睛。 她答应只消他肯献上一臂之力,把尹家人全然除尽,就允他统领「快哉帮」半壁事宜,这样的条件让他再无犹疑,招招俱奔着要命,至少有七人死在他的手里。 因需要坐镇「快哉帮」堂口,这次对漏网之鱼的追杀,他才没有参与。 第三个被姜月影绑上绳的是浑身通红的宁离,别看他冷厉,其实天生患有隐疾,隐约欢喜被人虐凌。 他是心甘情愿地任由她用长满荆棘的藤条抽打身体,打得越狠、血痂越多、越是痛快不已;最后岂非成为一条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的咬人狗,肆无忌惮地杀入鹤松山顶。 蒋寒辛则是完完全全地掉入了钱眼里,这样的人,岂非最好处理! 姜月影也不知动用了什么势力,竟把七口塞满了真金白银的箱子搬进他的府邸;如他般对黄白之物极度痴迷的人,几近万两的钱财足够让他刀口冲着自己的双亲,就更别提仅仅是一块流过血的尹霆。 大胖子方桓的弱点世人皆知,他有严重的恋足癖。当姜月影赤着一双玉足向他下半身踩去,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肯答应? 一边用舌头舔着雪嫩的足弓、脚底,一边拍了拍自己肥硕胸襟,承诺会要将拯救过他性命的尹霆大卸八块了去;而结果,也的确如他所说的那般执行。 而这一次,他也在猎捕漏网之鱼的名单里,只是在房门口中了陷阱,被疾坠下来的千钧锤砸得脑袋开出花雨,已然丧命。 至于邢天军,原本便是混沌无情,最为享受的,便是杀戮事宜,且早有和尹霆的「十方天元掌」较量之心,所以在一众人找到他后,也就不再迟疑。 在那个斩尽杀绝的月夜,他由始至终都和尹霆纠缠于一起,固然算是助纣为虐,手下倒鲜少有尹家其余人的性命。 姜月影唯一拉拢不来的,便是那个尹家的老仆,忠心耿耿的唐曙光! 所以她用上了调虎离山之计,在尹灵的茶水里动了手脚,令其浑身乏力,上不得山去,唐曙光只得和尹霆的原配留于府邸。 暗杀同时进行,可唐曙光目利耳明,终是被他护着尹灵杀出一条血路去。这三四年都在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藏入秋梁镇里,可惜终究因为同老丁的交涉而暴露踪迹。 …… “姜月影,我要杀了你!” 第八十五章 榭梨亭 「前情提要:李动将唐曙光的骨灰盛入瓦坛,又向宋今朝询问四年前发生于「快哉帮」的事情,始才知道昔年帮主尹霆的灭门惨案,而始作俑者,竟是他娶回来的小妾,一位神秘女子,姜月影。」 ……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怕是在晕眩之中,小乞丐尹仇灵也禁不住嘶吼:“姜月影,我要杀了你!” 令其支撑着活下去的念头,岂非便是用剑刺穿对方的咽喉。 犹自在沉迷中,忽而肩膀猛然一抖,仿佛是有噩魇悄然入梦,骇得其立刻睁大眼眸,周身剧烈地颤缩。 “哈、哈、哈、哈……” 大口呼吸了许久,始才由凝重变得缓和,平复后,总算慢慢摒弃瞳子里的惶恐,扫量左右,发觉自己正躺在床头,榻边杵着一双双眼眸,眨也不眨地向自己望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护胸口,随后呲牙咧嘴,向屋子里的人露出自己的寒锋。 “做什么?”狰狞脸孔,宛如一匹斗兽。 李动连忙伸出双手,悄声安抚道:“别激动,是我,李动,我们在地下室见过。” 尹仇灵盯凝许久,到底是把他辨认了出来,虽还不敢彻底放松,毕竟还是撤去了防范的双手。 “你好点没有?”李动问。 尹仇灵扭了扭脖颈,后面仍存着隐约的痛,立即想到是被唐曙光的一记手刀切中,连连问说: “唐伯呢?” 李动不知该何以启齿,总不能说唐伯已烧成了骨灰,就静静躺在桌上的瓦坛中……只好报以沉默。 作为乞丐在大街小巷穿梭,尹仇灵早就习得于瞬间窥透各式各样眼色的本事,况且本就预料到会以生死离别作为结果,刻下倒也不哭不闹,只是冰封住一张面容。 呆怔了好一会儿,尹仇灵陡然跳下床头,将榻壁上的细剑一抽,就打算漫无目的地寻人复仇。 一身杏黄的陶夭夭连忙拦住出路,柔声劝说:“你刻下身子还没好透,切莫轻举妄动。” “滚开!用不着你管我!”尹仇灵面带怨恨,对她厉吼。 “必须管!我岂非答应了唐伯要照顾你,一点委屈都不容你受。”李动挺身与陶夭夭站在一起。 “呵呵……”他的话却只换来尹仇灵嗤之以鼻的讥讽:“照顾我?你凭什么照顾我?你可知道我与谁结仇?” “姜月影么。” 狂恨沁入尹仇灵的眼底,率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虽然的确是她把我迫害得家破人亡,可在她之后,分明还有幕后黑手。” “哦?” 一屋子人都挑起眉头。 “榭梨亭,你难道有胆和他们斗?” 李动瞳孔紧缩,里面满是惶恐,颧骨上的两片肌肉不由抽搐,随后严肃道: “榭梨亭,是什么?” 他的话让尹仇灵面容尽显错愕。 然后又见头脑左右摆动,向陶夭夭和宋今朝看去。 陶夭夭眸子一转,撇开面容,假装没有看到李动向自己摆头;宋今朝则仍是老神在在地双手插袖,眼睛里多少有些朦胧。 这一对舅甥,显然都不曾听说。 只听“啵”的一声,却是段远河手里的杯子被捏破。 但见他神色森郁,难以置信地道:“榭梨亭,这世上当真存有?” “嗯。”尹仇灵笃定地点点头:“我曾亲耳从姜月影的口中听说,虽是她千方百计地迷惑爹爹手下倒戈,可这一切却都是听从榭梨亭在背后的摆弄。” 不明所以的三人无疑听不懂,李动只得扯了扯段远河衣袖,道:“可否先解释一下,这个榭梨亭,究竟是什么?” 段远河沉思了许久,才道:“确切来说,它是青花楼的对头。” “哦?”宋今朝闻言,也不由得肩膀微耸。 “诸位可知道青花楼的建立是为何?” 只消对婉朝的历史有些了解,就该明白青花楼建成的因由;可屋中三人却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话可说。 谁让陶夭夭一看见书籍就头痛、宋今朝只把打打杀杀装在脑袋中、而李动则仅仅对那本读了万遍的《三字经》滚瓜烂熟! 所以段远河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道:“青花楼的建造,初衷是为了拥护太宗能够顺利从太祖手里接过大宝。” 李动疑惑道:“据说太祖只有太宗一名子嗣,还有谁能和他把皇位夺抢?” “他老爹。”段远河言简意赅。 “啊?”李动一脸惊讶。 “虽然都是些流传于江湖的悄悄话,但仔细想来,却也说得通;你们可知晓婉太祖纪婉棠何以能凭女儿身当上这开国的女皇么?” 三人相顾对眼,一齐摇头;毕竟群众力量大,这般一块彰显不懂,才不会显得太过愚昧么。 段远河叹了口气,接着讲:“自然是得到苏家的支持了。当年推翻前朝的一战,天下有三路军马,供养他们的,自然是一直绵延到如今的几家豪阀。 “最后时刻,联军不愿自相残杀,便约在了晟王阁,以推举的方式,拥护出新王。彼时苏家知晓自己无论从名头还是付出,都逊于其他家,这才另辟蹊径,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儿媳身上。” 那个儿媳,自然就是纪婉棠。 从此,她荣登大宝,以雄才伟略带领大荒九州于十年间摆脱衰败,重新奔入富饶。 “伊始,女皇和帝夫还恩爱有加,可随着太祖渐渐君临天下,苏家愈发觉得有些把持不住她;而二人的裂缝,则出现在太宗纪沐平降生的刹那。” 宋今朝洒然一笑,理解道:“想必,是在纠结孩子应该跟谁姓吧。” 一句话,自也是让陶夭夭和李动豁然开朗。 按照人之常情,新生的孩子,理当是追随父亲姓氏的;可纪婉棠毕竟已做到了一国之君、天子临朝,自然觉得自己凌驾于一切常情之上,便想要孩子同她姓。 “原本不过是皇家的私事,奈何朝廷里的有心人不少,各种势力相继煽风点火,把火苗吹得越来越旺,到最后,甚至演变作一场政治风波。 “如此一来,身为女皇的纪婉棠哪里还能退让,于是先于朝堂设立五常司,专门负责皇子的继位礼法;继而又建造了青花楼,广纳江湖帮派、豪侠,只为了拥护太宗顺利登基。 “而此刻与她决裂的苏家则坚定了斗到底的决心,想出对付青花楼的方法,便是在江湖中创立一个抗衡组织,名唤榭梨亭!” 第八十六章 夜尽 「前情提要:由尹仇灵的口中听说,真正的敌仇并非只有姜月影,她其实是在为榭梨亭的做活。三人闻言,皆不知所措,唯有段远河神色变动,询问过后,才得知榭梨亭苏家为了对付青花楼而建落。」 …… …… 「义气帮」有无实力与榭梨亭对弈,就连凶名在外的“大马金刀”也不敢断言。 他沉默许久,旋踵出手,干脆利落地截下尹仇灵的剑锋。 原就是头脑一热的冲动,即便当真提剑,尹仇灵也不知该往何处走,但对于宋今朝的深恶痛绝,仍是要彰显,嘴巴一扁,愤愤将双手插在下腋,怒瞪众人一眼,这才一屁股坠于床边。 李动叮嘱了几句,说定从长计议,虽惹得其悻悻,终究是没能拒绝。 眼看夜色将近,差遣完堂中子弟,宋今朝本欲亲自露上一手,宴请段远河。 段远河摆摆手,道:“四位兄弟还在凤凰集等我,实在不敢久留。” 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法将他挽留,只得在问明几人现在的活计后,一同恭送出武功堂口,李动躬身作揖,言谢他的救命之恩。 默默望着对方背影彻底消失于街口,宋今朝幽幽扭过头,紧缩瞳孔,旋即道: “你做好了准备没有?” “什、什么准备?”李动哽了哽咽喉。 “你可知晓俺家的小妮子最痛恨什么?” “呃——”李动倏尔感觉到了凌厉秋风正由身后,不由得缩了缩颈脖:“她最痛恨什么?” 宋今朝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她最痛恨被人耍弄,譬如趁着离开的档口,悄咪咪地溜走。” 妈耶,你直接指名道姓得了!李动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宋今朝根本不打算将他放过,探手出袖,拍搭在肩头,压低声音,继续恐吓道: “下午的时候,俺从她的闺房路过,本想随便闲说一会儿,却蓦地迎对上那双眼眸,不瞒你说,杀人的神色藏在其中。” 一句话立即骇得李动汗毛倒耸,“我……我……我”了半晌,甚至捋不直舌头。 宋今朝轻描淡写地道:“以俺对她的了解,俺深信小妮子会用三招向你进攻。” “哪、哪三、招?”李动只觉干涩了舌头。 “当然是她最擅长的三招。”一边说,宋今朝还一边在李动周身递出虚招,以作演示:“首先一招「兔子蹬鹰」,双掌冲天迸推,凶猛地推托颈脖,相信可以把你打得下巴脱臼; “紧接着来一招「大吕黄钟」,两臂径直砸顶胸口,你身上没几两肉,想必得断损几根骨头; “倘使兴之所至,再跟上一招「醉拔杨柳」,一手扼住你右腕,一手支在你腰窝,过肩把你摔在堂中。” 夭寿咧,武功堂里铺的可是尤为坚硬的青砾石头,就我这副身子骨,倘使被过肩摔在上头,哪里还能有命活! 李动慌忙扯住宋今朝的手,大声疾呼道:“宋堂主,看在咱们的情分上,您可得帮帮我。” “嘿嘿,小妮子的脾气,懂的都懂;别看俺是她舅舅,一旦莽撞起来,照样下死手。俺委实也担心被她打断骨头,又如何帮得动你小子。” 李动两腿一软,差点就要跪落。 宋今朝故意等待一会儿,直到瞥见李动眼里的绝望渐渐成熟,旋即默默丢出来饵钩:“除非……” “除、除非什么?” 一听还可以抢救,李动很是激动,窝下去的身子霍然跳起,目光灼灼! 宋今朝撸起衣袖,搓了搓双手,道:“除非今天救火的钱可以按照老规矩给到俺……你也看到了,这次应你的邀扑火,俺们可是有大五十人出动!” 虽说秋梁镇几乎是由「义气帮」所掌控,可城镇里的消灾灭火终究是由官府左右。这次算是仗义出手,款项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义气帮」的账上走。 李动在「义气帮」做了五年,自也明了最终必定是从自己的工资填补缺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小命比银两更重,咬了咬牙,道: “可否许我点时间,容我分作两次把五贯钱给到宋堂主之手。” 宋今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说好说,你的为人,俺信得过。” 随后他化作保镖,护在李动前头,只消陶夭夭陡然向李动下手,仿佛不惜与外甥女翻脸,也会直撄其锋。 固然得到“大马金刀”的保证,李动仍旧有些畏畏缩缩,时刻忧心着陶夭夭会从某个犄角旮旯的角落突施冷箭,对自己无情下手! 为了应对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威胁,他只得让身形忽左忽右、忽闪忽躲,在外人看来,不是个棒槌、便是喝了酒! 好在由前堂返回途中都是分外稳妥,直至他行到东厢房门口,也不见有任何对自己图谋的举措。 对于此,就连宋今朝也直挠头。 “哦?难道是俺想错?”可他实实在在地瞧见了陶夭夭攥紧拳头:“嘿,凡事碰上李动,这妮子怎么就会表现得不同?” 瞧见对方分明不必出手,李动嘀咕在心头,随后小声问说:“如此一来,那五贯钱……” 宋今朝不容他说下去,连忙截口:“俺自然还是要收。” 露出一抹无赖笑容,接着道:“常言说躲得过今朝、未必逃得开明宿,小妮子要制你,何时都可以出手!你实在需要有俺在一旁照应,才能有好活。” 李动沉默着思忖。 要失去五贯钱,当然格外心痛,可他却实在无法反驳宋今朝说错,毕竟切切实实地被那个蛮横的小妮子打过,一次是在自家院中,一次是在接任聚宝堂堂主后! 他终究只有长叹一口气,道:“好吧,那我的人身安全,就拜托宋堂主了。” “好说,好说!” 李动于门前作别后,拖着疲累的身子瘫在床榻中,如死鱼一样瞪开眼睛,幽幽望看漆黑的天花板。 今日的险死还生一一从眼前掠过,只消出现一个纰漏,自己就会是一具尸体,僵死于寒风中! 心头感慨了好一会儿,思绪继续悠远,悄然便浮现出陶夭夭的面容;念着她伏在床头对自己的悉心照料,不由觉得心生愧疚。 虽说她或许依旧对自己心存怒火,可为了不致使她继续伤心,他忽然就决定明天要向陶夭夭认错,哪怕要挨上几记拳头! 脑子越想越朦,顾不得肚饿,于黑暗中缓缓入梦。 然而当他明天找到陶夭夭的时候,陶夭夭非但不理不睬,甚至不在他的面前多做停留,转身即走! 第八十七章 猝然丧命 清晨的雨水淅淅沥沥,阳光不出,整片天地俱是阴沉沉的。 李动撑开一把油纸伞,向手中携提着细剑飞羽的陶夭夭冲去。 只看她掌握兵刃,原本李动是无论如何都不该靠近,可既然一心想要道歉,便也只好豁出去性命。 她应该不会把我一剑穿心哩! 一边靠近,一边还兀自犹疑,最后生生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始才追住她的身形。 倏尔间无雨滴坠发鬓,陶夭夭当然一奇,扭脸转身,就见到李动那张讨好的脸皮;白眼挑得迅疾,鼻尖哼出一声冷意,也不对他做攻击,反而迈开大步,向前快行。 “哇,姑奶奶,您慢点。”李动稍略一惊,脚步也唯有加紧。 于是二人就这么亦步亦趋,从堂后厢房一路走到堂前操场。 往常遇上这样的天气,就连那三个被陶夭夭相逼的书生、相公也有借口躲在屋里,习武的操场势必没有人影;今日却不然,岂非有一人短衣襟、小打扮,早已相候在这里。 正是尹仇灵。 虽被大雨湿尽,胸膛却是直挺,掌心捉扣着的藤条尤其粗砺,足可披风斩雨,在场中挥舞不已。 不经意间回过头去,自然撞上疾行来的两条身影。 面对李动,尹仇灵努着鼻子,把一对虎牙呲起;可当视线同陶夭夭有所交集,陡然就柔软了许多,声音放轻,甚至有些奶声奶气. “陶姐姐。” “冷不冷哩?”陶夭夭为其捋开缠在前额上的刘海儿,言辞里关切至极。 李动在一旁目瞪口呆,哪能料到只是一夜过去,二人就熟络到如此地步!本也想哈拉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可他不过淡淡“呃”了一句,立刻就被尹仇灵的怒目瞪紧。 他一声叹息,身子泄劲。 猝然,他禁不住颤眨眼皮,于白驹过隙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面前滑掠过去;下意识地晃首望去,只见一柄剑鞘不知何时钉入自己身后的墙壁,嘴唇忽而有些湿润,用手背擦抹,始才发觉是从鼻翼上流淌下来的血迹。 脑子轰然作响,面上的神情已然彰显不尽心底震惊,舌头只敢缩在牙齿里,肩头止息不住地颤抖着,浑身僵硬。 妈耶,倘使有一个错手、失误,我的脑袋岂非就稀巴烂了哩! 伞下的陶夭夭稍略将剑花挽起,随后道:“小尹,这套剑法名唤「红尘剑」,讲求攻势灵敏、脚踏七星,于无影无迹中先发制敌;我给你打一遍,你可得好生看清。” 尹仇灵用力点头,随后“嗯”一声,作出回应;旋踵,便瞧见陶夭夭的长腿向李动踢袭。 这一腿恰好踢在李动的内膝,顿时教他持不稳雨伞,站不住身形,猛然向操场趔趄扑去,跌了一个狗啃泥。 “呸……呸呸……” 好不容易将嘴里的泥水吐尽,拍了拍前襟,好不容易站起,耳后陡然生风,身子不敢胡乱挪动,就见那柄寒光烁烁的细剑顺着自己耳朵的缝隙突破,明晃晃地暴露眼前,几乎要闪瞎他的双眸。 连大气也不容他喘,剑身弹动,在他面颊上抽动,好似重重给他一记大耳掴,令他难以控制身形,旋转得如似一个陀螺。 他一边旋转不已,陶夭夭一边刺出剑锋。 剑锋说粗砺也粗砺,说精细亦精细,俱是将李动的面容刺破一寸,让鲜血直落,却又保证往后疤痕不留。 流血对于李动已然不算什么;刻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透。 “看好了,这一招叫「一剑红尘破」,专刺敌人心窝。” 那一剑如梅枝蔓延,贯破风雨长空,仿佛要让李动毙命于此中。 尹仇灵虽然尚未习练武功,可无论父亲抑或唐伯,都是中流砥柱般的江湖好手,致使其绝不会眼眸浅薄,自然看得出这是要命的一剑,于是抑制不住地结缠舌头,想不通陶姐姐何以要对李动下死手! 可陶夭夭终究没有伤他性命,就见她手腕抹出一道巧劲,利用细剑的柔韧特性,令它呈现一片圆弧般弯曲,仅仅在心口落下一点血斑而已! “哼!本姑娘饶你一条小命。”她撤开剑锋,别到身后去。 李动胆破心惊,连谢恩都没有了余力,刚欲坐落下去,蓦地迎上尹仇灵前进的身影,那张稚嫩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表情,朗声道: “也给我喂喂招哩。” “……我……” 他再没有空言语,撑开双手就将浑身护紧;原来尹仇灵虽是以藤作剑、模仿陶夭夭的攻击,可一来分明生疏,二来不具臂力,勉强形似了六剑,便成了与「红尘剑」八竿子打不着的胡攻,操持着藤条一道道血痂往皮肉上抽,疼得他如同落入滚热油锅里的蛤蟆般尖吼。 尹仇灵试探转一个大身,将藤条划满一个浑圆,再向李动胸膛削落;然而雨水湿软了地上的泥,令其站得虚浮,脚下骤然打滑,只得所有心思都放在稳定上,不禁提高了出手。 于是削往胸膛的藤条顿时扎向眼瞳。 男人大抵皮糙肉厚,胸口又有衣襟的罩裹,顶多被藤上的荆棘啄出细小伤口;可眼睛却脆弱至极,一旦触上这些倒刺的尖利,恐怕一刹那间就将眼瞎目盲,往后只有无尽的黑暗伴行。 “呀!” 瞧此情形,陶夭夭自然亦是惊叫起,想要出手遏制,已然有些来不及,唯有赌一赌运气。 跟着,就见她霍然推掌,将手中的飞羽剑向藤条掷去。 然而飞羽剑果然如同意料中的偏离。 运用这柄剑近十年,陶夭夭自然对它透彻了悉;太过薄细,利于灵巧,可飞掠当空,未免有些轻,极其容易失去重心。 而刻下的天地又有雨水敲滴,密密的露水打在剑上,陡然改变了剑锋的方向,原本的目的是将那根抽眼睛的藤条斩去,可最终却是剑头垂落,反倒朝着李动的腰腹刺去。 李动的心底剩下一丝哀鸣: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居然要在此处丧命。 第八十八章 消息 就在李动不闭眼皮也觉得天色衰暗之际,陡然间,一道金光璀璨于天地。 本已双眼无神,却又不自觉地追光望去。 但见光芒下是一柄短刀,穿掠雨滴,将连绵的雨帘都爿出分明的间隙,在凭借一往无前的声势,朝失去控制、落坠击刺的飞羽剑奋力追去。 陶夭夭的飞羽剑最是轻薄迅敏,又占据了先发之利,很少会被其它的兵刃追近;然而这柄短刀偏生做到后发现至,抢在剑刃透扎穿李动的腰腹前,与之撞击,发生金铁“仓啷”的铮鸣声息。 只凭这猝然一下的碰触,刀口的力道就让直坠的细剑重新攀升拔起,刃锋再度上挺,向长满了荆棘的藤条利落切去。 眼看尖刺距瞳眸只差毫厘,却在李动的眼前断做两截碎絮,跟着由眼眶左右飘散开去! 旋踵,达成目的的金色短刀螺旋倒飞于天际,在空中划出一片浑圆的抛物线,倏尔又回返到了出刀之人的手里。 好不容易又从生死边缘捡拾回自己的性命,一直闷憋的李动甚至来不及吐露大口浊气,而是倒着脑袋、定睛向出刀者看去,随后就在雨水中看见了一个略显无赖、泼皮的身影。 宋今朝! 宋今朝把手里的金刀摇晃得随意,跟着挪着眼瞳与李动对看过去,于四目交对的短暂时间里,甚至还不忘记幽眨眼皮,嘴里轻笑道: “你给俺五贯钱,还是很值得哩。” 于是李动松弛了周身肌肉的僵硬,柔软开身子,接着舒心地躺入泥泞。 “哈……哈……哈。” 总算能安心大胆地呼吸空气,眼睛里复苏了对生命的希冀。 平复过后,脑勺在地上一顶,再次倒着脑袋朝宋今朝看去,视线扫在刀锋之上,蓦地在心头生出好奇。 “这……便是你的金刀?” “怎么?不衬李堂主的心意?” “镇上都唤你‘大马金刀’,所以还以为你是用威严的大刀哩。” 宋今朝一脸吝啬地将金刀敛到身后去,旋踵道:“俺的外号明明是‘大马’和‘金刀’,谁规定了必须庞巨?何况你知道一柄大刀到底多少斤么?若以纯金锻造,便是扒光俺的家底,也冶炼不起!” 李动把眉头挑皱紧,随后缭转了几圈眼睛,不得不承认道:“好像是这么个理。” 这时,拾剑回鞘的陶夭夭连连跑来,面色严峻,道:“你带着金刀,准备到哪儿去?” 从小生活在一起,她当然明了他的习性,若非是遇上称手的强敌,他才不会把这对价值连城的金刀带在手边、插在腰里;想到他已然不算年轻,就算敬畏他的武艺,可仍然会生出担心。 宋今朝轻松回应:“放心,今次带上刀子,仅仅是吓唬吓唬人哩。” “谁?”陶夭夭多少有些不信。 “庄世昌。” 陶夭夭立即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把手一摆,道:“那你记得教训完他后,买三十斤米回来。” 不待话音说完,人已把头扭开,倒不多管仍然躺着的李动,而是拉着尹仇灵去到一旁,手把手地把「红尘剑」比划起来。 李动则身形一翻,克制住腿软,忙不迭地跑向宋今朝,道:“怎么了?” “自然是没能忍耐。”宋今朝眼神一瞟,示意李动给自己打伞,待得他把地上的伞撑得端正,才接着道:“方才风雅集的小厮阿江跑来,说是风雅集教人给包围了。嘿,姓庄的还是这么大胆。” “那该怎么办?” “自然是干!”宋今朝岂非早就憋得手痒难耐。 根据风谍的打探,庄世昌至少带了七十几个「烛龙帮」的子弟;为了让对方误以为把上风占尽,他故意决定只领十来个精锐手下去。 “欸,你说俺到时该怎么羞辱哩?叫他‘阿昌’?还是‘昌儿’?” “昌儿岂非太腻歪了,”李动鸡皮疙瘩都泛起,接着道:“喊几句‘阿昌’,却是可以。” “行。” “我也想跟着一块去。” “那你可得保证自顾周全,倘使到时候当真打起来,他们势重、人多,俺们可没有精力护住你。” “知道了。” …… 「烛龙帮」子弟果然把风雅集所在的十荷磨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十几个人、七十几把刀,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 李动当然不敢随着宋今朝等人强行闯进,只得挑选一个附近高楼,鬼鬼祟祟地上去,又把遮风避雨的竹编帘放低,把身子藏入楼柱里,透过缝隙,朝风雅集前的圆道盯凝。 很快,两方人马就在圆道中相遇。 虽只领了十个人,却还没人具备阻拦宋今朝的勇气。 跟着,他大起嗓子,喊了一句:“阿昌,做什么哩?” 讥诮和吊儿郎当都是故意,为的便是彻底勾动对方的火气,然后便可以同「烛龙帮」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架。 李动心头一紧,掌心里全部都是汗粒,同「烛龙帮」的所有子弟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庄世昌做出回应。 他们都没能想到庄世昌竟肯在众目睽睽中躬弯下腰际,以一介帮主的身份,对仅是「义气帮」武功堂堂主的宋今朝客客气气。 “哟,今朝啊,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得他软言细语,望着他谄媚神情,李动用脚趾头想,都能料到结果必定是风平浪静,也就不用在高楼里等下去,而是三步当作两步并,加急了速度,向着聚宝堂奔行。 顾不得自己因为奔跑而被淋成落汤鸡,一巴掌拍在温良的桌案上,随后吩咐道:“可以了。” 温良眨动起眼皮:“可以什么?” “当然是可以放消息。” “放……什么消息?”温良岂非是一脑袋糨糊,满脸写着吃惊。 “放出有人打算接手西镇港的消息。” “好咧,我明天就让马平川找人散播出去!” 李动一挥巴掌,就向他的后脑勺抽击,板着面容,语调严厉:“明天?机会稍纵即逝,待到明天,岂非黄瓜菜都要凉了。” 他做下死命令:“半个时辰内,消息就得给我散出去;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传入庄世昌心腹的耳朵里。” 第八十九章 交涉 针对西镇港的转让商榷,被约在了孔雀楼台中。 这里毕竟象征着「义气帮」、「蓑衣帮」和「烛龙帮」的友谊,人在里头,自然有无形的枷锁,即便为人狂妄如庄世昌,也决计不敢在楼堂里偷下狠手。 所以李动只拉上温良,凭着两条孤影往里走,每踏一步台阶,眼角肌肉就是一抖,手掌满是冷汗,内心全是如何逃跑的小九九。 可惜从他跨入楼台的第一步起,得不到庄世昌的允许,就绝没法子离脱,于是只好在七十来双森冷眼眸中僵硬地落座;温良则战战兢兢地矗立在他身后。 庄世昌紧了紧眉峰,自然认出对方就是那个在风雅集里凭口若悬河逼退了盛竹涛和慕容京的公子哥,不由得对他警惕了许多。 “阁下就是李动?” “李动见过庄帮主。” “很好,很好!果然少年出英雄,风雅集里,你很是威风。” 对于那天的记忆,李动一概没有,只得陪着笑容,谦逊道:“只敢说是运气不错。” 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可做到胜不骄,难怪能从人才济济的「义气帮」里冒出头,甚至一举接过许徕衲的重任……出发前,蒋安已彻底将对方打探清,刻下庄世昌对李动知根知底,这才惋叹于心里。 一阵思忖后,他面带笑意,向李动道:“按着辈分、年纪,李堂主至少能做我的侄儿哩,可我不愿占你这样的便宜,或许,往后就唤你‘李老弟’?” 李动本欲点头同意,却陡然瞧见「烛龙帮」的子弟面露冷厉,脖子立即收缩回去,连忙道:“客气客气,庄帮主直呼我姓名都可以。” “哈哈,还是李老弟的格局大气;不似那个舞刀的死东西,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处处挑剔!” 虽不具名,也足以让远在武功堂的宋今朝大打喷嚏。 我,大气,嘿,难怪他能坐上一帮之主的位置,果然还是很有些眼力! 许久没得到赞许的李动因为对方一句偶然的言语而欣喜不已,心神顿时松弛下去。挥摆着手,他赶紧道:“哪里哪里,倒是庄帮主肯屈尊降贵来见我,才是当真不拘小节哩。” “哈哈,好说。”庄世昌表面在笑,心底暗道:好不容易寻获一个冤大头,我自然得亲临,抓紧时间把西镇港甩手出去! 他向守在旁的蒋安瞥使眼色一记,始终盯着他的蒋安立刻行动,来到长桌边,为二人斟酒、开席。 此时此刻,按照礼数,温良也得追上前去!可他依旧呆愣地杵在原地,表情动作都尤为僵硬,显然还存有满心恐惧。 李动只得用肘尖在他的腰窝上暗戳戳地一定,接着轻细起言语,道:“还不赶紧上前接酒去。” “啊……哦。”温良始才有了反应。 同手同脚,说明身子多少还有些僵硬,赶至蒋安身旁,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捧过去,跟着环顾一眼在场的人群,想着刻下或许是替堂主长门面的时候,于是把心一横,朗声道: “我干了,你随意。” 果然,就见他把头一扬,滚着喉头,“咕嘟咕嘟”,把一大碗酒倒入胃腹。 沉默充满楼里。 就连「烛龙帮」最边缘的子弟都知晓,这两碗酒其实是给长桌左右大人物的;李动更是恨不得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地拍一掌心。 于尴尬之际,蒋安体贴地处理。 只见他面上一展笑意,跟着也把脑袋扬起,将碗里的酒水大口抿紧,把从未遭遇过的尴尬化为无形。 抹了一把嘴后,又重新取出两只碗,把酒水盛满,特意提醒道:“这碗酒,该轮到我家帮主敬你们堂主了哩。” “哦。”温良总算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将酒碗稳稳当当地交入李动手里。 对蒋安的不乱,庄世昌甚是满意,接过碗,大手一扬,洒出几滴。 于形体、身体上,他都彰显出豪迈神情,接着朗声道:“喝了这碗酒,咱就直奔主题。” “好。” 二人当空碰杯,随后俱是一饮而尽! 揩去唇角酒滴,庄世昌眼底含笑,心里好奇,问道:“虽知李老弟慧眼识珠,却还是憋不住惊奇,想知道你怎么就看上了我手里的西镇港口哩?” 这些说辞,李动岂非早就彩排过了。 “不瞒庄帮主,起心动念,想买西镇港,还是为了和那秦姑娘勾搭哩。” “秦柳依?” “……嗯……”他甚至还摆出羞涩的表情。 “所以你才在风雅集里替她出头?” “那确实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 庄世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笑道:“你和她的年纪……” “女大三,抱金砖。” 庄世昌拇指一竖:“英明!英明!” 心里,自是另外一副嘴脸神情:什么青年才俊,说到底,还是头上顶着色刀的愣头青,以为靠在包下西镇港,就可以和女儿家多亲近,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容颜能不能看得过去! 身边多得是色欲熏心的狐朋狗友,令他对李动的解释不做怀疑:这种家贫如洗的年轻人一旦冒出头,骨头立刻就会作酥,得受一些社会上的教训,往后才会懂得安分守己。 “的确,风雅集货物都是从我们港口搬运,秦姑娘每个月都有亲临一二次哩;你大可以趁此时机,把距离拉近,好过在烟花柳巷间玩弄一些虚假感情。” 他故意将风雅集改由陆路运送货物的事情隐去。 李动连连点头,表现得很认同:“我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只有远离一些风雅集,她才会认为我的话是认真的。” “看上李老弟的一片痴心上,老哥当然得帮帮你。” “多谢庄帮主。”李动兴奋得颤抖身体。 庄世昌伸出三根手指:“只要你把这个数给齐,转让西镇港不过是一张纸的事情。” 李动惊喜:“三百贯?” 庄世昌忍不住白眼一挺,跟着才连忙收敛去,郑重道:“李老弟切莫再开这种太好笑的玩笑哩,三百两如何买得下一座港口?三千两,怎么说?” 第九十章 算盘打得响 倘使放在直通沧粟府和桑茗谷的运河告成前,西镇港绝对值得上这个价,可事到如今,欲把西镇港卖到三千两,多少有些痴心妄想。 李动当然不会迎面说出拒绝话,而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从腰后掏出一把宛如小臂长短的算盘,向庄世昌幽微一笑,十指轻灵,在算珠上边“噼里啪啦”连打,显然是对这样的狮子大开口早有预料,于是做好完全准备,以事实说话。 他道:“据我的调查,前年西镇港的收益,统共有一千贯。看着或许不少,可里面岂非还包括了贵帮为着拿下独营权而奉上的五百贯,将之刨除掉,也就只剩下五百贯是凭着过往船只的停泊而赚到。 “虽不知晓贵帮和西镇港谈妥的分账比例是多少……” “六四分账,我们六,他们四。”为了不在李动身前折损面子,庄世昌赶紧截道,多多少少存在了些虚报。 “好。”李动不作质疑:“就按照六四算账。” 指尖波动着算珠,加减乘除清脆作响,答案立刻明了:“如此算起来,前年贵帮在西镇港的进账,大抵是得有七百五十贯的。” 明知是假,庄世昌也眉飞色舞的大笑,拍了拍腿根,朗声道:“哈哈,正是七百五十两。不瞒李老弟,哥哥这是舍了个大己,才让你用三千两把西镇港卖走啊。 “你好生想想,一年就有七百多两,顶多四年,本金就回来了,往后只消在家里架着脚,就有银子进账,这样的日子多好!” 李动道:“好虽是好,可其中的人工,岂非还得再同庄帮主唠叨唠叨。” 庄世昌瞳孔一缩、眉毛一挑,瞪他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冷厉,道:“什么人工?” “想要接手西镇港,岂非还得每天派驻三十来个人马。这一笔开销,当然是从七百十五贯里扣了。” 庄世昌阴鸷的瞳孔胜过刚到,一寸寸割在李动的肉上,如若不是他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说不定就惹得庄世昌暴起,将皮骨一同剥拆掉。 李动哽了哽喉头,勉强装出镇定,接着道:“不知、知道庄帮主给这些人马什、什么价?” 其实西镇港的生意就折在这条要求上,庄世昌一见对方已知晓,清楚诓骗不了,哪里还会替李动算账?索性狞着眼睛冷冷盯望,嘴中无话。 这般的沉默,足足延烧了一盏茶。 期间,李动和温良俱是备受煎熬,忍耐着数十双目光对自己吐露不详,只得相互掐住对方的大腿、臂膀,想把这种局促场面硬抗。 最终,还是李动率先受不住痛,深嘶了一声:“啊!……”自然又引得大家瞳孔睁大。 他顶着尴尬,小心翼翼道:“不、不如这样,我按「义气帮」的人算个价?” 见庄世昌并未拒绝,他始才接着道:“堂中子弟的工钱,通常一天在二十文上下;照着最精简的人手算,一天即要六百文,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二百……一十九贯铜钱,真正落入贵帮口袋的只有五百三十一贯……” “岂非也有不少!”庄世昌注意到帮中子弟的神态变化,分明在听闻「义气帮」的工资后,满脸都是化不开的失望。 妈的,一天十五文,还敢嫌少? 他憋回心里话,赶紧把李动的话截断。 “去年的账,我们也可以再交流一下。”李动被温良拧得几乎厥过去了,豁出胆子大声道。 庄世昌神色一慌,眼里无尽悲伤,双手摆荡,喊道:“用不着,用不着,你开个价。” 身为帮主的他无疑知晓,去年港口的生意俨然跌入谷底了,摒除开销,真正得以入账的,委实只剩一百五十来两,对寻常的商铺、摊面而言,其实算不得少,可放在一心以为仍是“三分秋梁”的「烛龙帮」,难免会自觉可笑、窝囊。 所以他始终在心底憋了口恶气。 艹,原本靠着风雅集的船舫来来往往,今年的生意,委实拾回来不少,若这样一直做到年底,账上至少能有六百两。可那个该死的女人,也不知何时摔坏了大脑,居然突然打定主意,从水运改为陆运,背后又有宋今朝撑腰,才半个月,收益就呈现出断崖,老子真是头皮发麻! 若不是到得如此处境,他也不会急着将西镇港脱销,实在是忧心最终会砸在手上。 “一千贯,庄帮主以为怎样?” 说出这个价的李动简直快把牙给咬碎了。可这也是昨晚淡漠男人在梦中苦口婆心的百般劝谈、用上无数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案例,才换回的勉强同意。 眼睁睁地盯着对方,只消蹦出半个“不”字,他便打算一拍两散了。 桀骜的庄世昌哪里会解释这个价,巴掌在桌上一拍,半个身子便站起来了:“你是在说笑么?” 欸,他像是拒绝了,可是又没说“不”字,我该不该跑? 李动一时迷了头脑。 正不知所措,一直侧在旁边的蒋安突然俯下耳朵:“启禀帮主,小的有话说。” “赶紧的,整个帮里,就你主意最多。”庄世昌对蒋安最是信赖不过。 蒋安道:“恕小的直言,一千两或许不多,却好过往后烂在手中。” 庄世昌额头挑皱,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 “既然打定了主意摆脱,就应当放眼于其它的生意中,还记得小的同你说过的南镇计划么?” “记得。”对方的话,庄世昌都有放在心上:“你打算造一个超越凤凰集的集市。” “不错。倘使这笔现银能够让小的任意使用,进度绝对可以提升不少。” 庄世昌立刻来了兴趣:“当真?” “您也知道,老账房阻拦不少,小的就像是孙猴子被压在了如来佛爷的五行山下,便有一身通天本事,奈何施展不了。” “哈哈。你小子少在这里胡编乱造,忒的脸也不要。老帐房只是古板、谨慎了些,为人还是很好。” 庄世昌小算盘悠悠在心头打响,随后道:“集市之事,你可有把握?” 蒋安道:“有。” “可得立下军令状。” “倘使小的做不成这单买卖,提头来见。” “好。”庄世昌推开蒋安,面对李动,微笑说道:“一千两就一千两。” 第九十一章 聚财 掠过七十几双目光,李动和温良挺直腰背,从孔雀台走下,直至转进路边的拐角,始才暴露出内心深处的窝囊。 “呼呼呼……呼……” 二人的喘息都分外急促,倚着斑驳的墙壁瘫倒,除了身上的衣装窟窿很少,与对面的乞丐简直没什么两样。 好不容易把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温良扭着脑袋,向李动瞧望,满眼透着钦佩,道:“你果真有一千两么,老大?” “当然没有了!”李动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 “不可能啊。”温良身子一扑,就去翻李动的两侧荷包,里面空空荡荡,连枚铜板都摸不到。 踌躇了一会儿,伸手就去摸索李动胸前内襟,自是被强硬拍掉。 “注意一下形象。”李动小声嘟囔道,随后向温良递眼光。 温良稍略转头,即可见到乞丐兴奋模样;对方十指绷紧、用力,深深掐在自己的腿根上,期盼着二人之间的好戏。 温良赶紧把李动拽起来,灰溜溜地遁逃。 直到聚宝堂,两人才缓步停下。 李动阔了阔胸膛,一脸兴奋道:“不过,我真的像是可以往别人脸上甩一千两的富贾么?” 毕竟踩在他的地盘上,温良还是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才脑袋晃晃,道:“不像。” 李动一脚横蹬在温良的屁股上,咧嘴叫骂:“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 一肚子都是疑惑的温良如何闭得了! 只静默了半晌,他便重新开口询问道:“那你怎还敢答应庄世昌三天后交钱换契?” 在秋梁镇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明了庄世昌的手辣,哽了哽喉咙,为李动感到害怕。 可李动岂非早在梦中与淡漠男人有过商量,笑了笑:“仅凭我一人,当然拿不出这一千两;不过若是东拼西凑些,相信应该差不了多少。” 言语方罢,温良已把自己的裤兜捂上,撂定了决心,不被李动搜刮自己的五十文私房。 “丫丫个呸的,”五年来朝夕相对,只听放屁声,都知道是香是臭的李动白了眼眶:“你就一辈子做个穷光蛋吧!” …… 愈渐圆润的秋月高高挂在叶落木枯的枝头上。 李动幽抬起脑袋,仰望天际星河,面容里有说不尽的惆怅,继而唉声叹气地感慨道:“哎,这天底下,还是钱财最留不了。” 与他对坐厅堂的秦柳依闻言,弯眉一笑;有着十数年的风尘历练,她怎会听不出这番感慨是刻意说与自己的话! 将暖手的菊花茶放下,也不同李动拐弯抹角,认真问道:“说说看,你打算让奴家出多少?” 凭她的玲珑心思,其实从李动敲开门的刹那,就猜到来意了。 她的痛快倒衬得李动有些畏首畏尾了,搔了搔脑袋,道:“你看,出三、三百两,可好?” 本以为对方多少要高挑眉头、踌躇一二,谁料这位秦花魁脸不红、心不跳,随意地应了声“好”,眼眸便往身旁伺候的小菁瞟。 秦柳依向来就是这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参上一脚,在李动有事央求之际,就绝不会有分毫扭捏,而是全力相帮。 不一会儿,三张奉天银号的票子就交到了神色恍惚的李动手上。 他怎么也体会不了该如何花出三百两却连眼皮都不眨。 更伤自尊的,岂非还是随后秦柳依善解人意地询问道:“确定够么?” “足够了。”李动尽量藏起自己的悲伤。 “很好。”秦柳依修长的睫毛扑簌了几下,复又开始同他郑重探讨:“既然已能确定西镇港到手了,咱们也该开始为第二步着想。” “第、二步?” “你买下西镇港,不就是为了重荣秋梁的水运么?现在无甚船只愿意在港口停靠,所以咱们得组建一支自己的船队才好。” “哦!好、好像是这样。” 这些话,淡漠男人分明在昨晚的梦境里与李动说过了,秦柳依居然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秦柳依气得鼓起一对腮帮:“好像?” 女人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自然就对眼前这个时而机智聪颖、时而楞头呆脑的李动怨念不少。 “秦姑娘可有什么门路、办法?” “那便得看你想买现成船只,还是差人建造了。” 而今,沧粟府作为唯一一个既连西海、又通龙蛇江的州府,里面实在有扎堆的造船厂;而作为红楼姑娘,同三教九流的接触怎会少,各行各业都能结识到。 秦柳依道:“我们风雅集的画舫便是亲熟人打造,成本可以压在二、三百两,时间却会被拉长;而现成的船只其实也很好找,不过价格大多都要五百两,你的钱包扛不扛得了?” 李动一时无话,抉择不了,需要今晚再去牢房,与淡漠男人交涉才好,于是让秦柳依把熟人的名姓、船厂的位置写下,准备不日动身前往沧粟府,亲眼观瞧。 从秦柳依的身上薅了三百两,趁着月色,又奔向聂隐虹的小屋。 心系李动的父亲,聂隐虹一直没有成亲,偌大的府邸难免显得空落落,所以才在镇南买了间小屋,养猫狗各一条。 瞧见李动来到,难掩心花怒放,连忙把他让入屋里,按在红杉木椅下。 端来蜜饯、甜糕,关切问道:“身体怎样?” “好了不少。” “那就好。”聂隐虹一脸慈祥。 看着她对自己疼惜的模样,李动突然不希望让利益笼罩在彼此的头顶上,一时竟说不出向她讨钱的话。 “没事,遇上了什么麻烦,尽管跟聂姨开口就好。”老江湖的聂隐虹自然看得出李动的吞吞吐吐,洒然放话,宽慰他道。 “欸,其实……我,缺了一笔、银两。”李动支支吾吾。 “多少?” “三、三百两。” “嗯,实在不少。”聂隐虹盯凝着李动垂下去的脸庞,倏尔又爽朗一笑:“好在难不住老娘。” 她霍然起身,丝毫不在李动面前掩藏,当着他的面掀开床底,由里面取出一只铁箱。 打开箱盒,里面光芒璀亮,赫然是许多金银珠宝;由当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玛瑙。 “找个地方典当,三百两不在话下。” “这,不好吧。”李动不敢接。 “出了问题找聂姨,我高兴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不好?” 第九十二章 黄雀在后 秋梁镇南有一条荒废的窄街,雨落时分,简直瞧不见一丝灯火。 梁文种几乎是冒着险、摸着黑地往里走,甚至一步就有三回头,心底阴恻恻的感觉始终都有,也不知是在担忧被人尾随、还是被鬼跟踪。 按照约定,绕着漆黑的街市兜转三圈后,大抵才确定没有东西跟在后头,箭步一猛,身形在几间衰败的铺子里穿梭,魅影一晃,已然消没。 跟着,他沿着倒颓柜台下的螺旋暗道扶墙下行,直走到数十尺地底,勉强能够瞥见一抹光影。 暗室里,居然有人在好整以暇地品茗,赫然是许徕衲老神在在地坐落于此地。 “整整晚了一炷香,可是遇上什么麻烦哩?” “路上与马平川偶遇,只得闲聊几句,这才耽误了。”掸了掸身上的水滴,将油纸伞往墙边倚,随后在桌案对面坐下,为自己填满一壶茶后,问道:“师傅,我们这样偷鸡摸狗又是何必?” 许徕衲横眉冷对这位长在身边的弟子,道:“如果你也见过咱们那位张帮主的手段,就绝对会同老夫一样,时刻做足十二分的警惕。” “您可否说来听听?” “当年还是‘义薄云天’之际,他与一众人结义,无论年纪还是能力,都只能在其中排名第三,却能在随后的几年摇身一变成为「义气帮」帮主,你以为是怎么做到的?” 梁文种摇摇头,哪敢虚妄地去猜原因。 许徕衲则语调一紧,沉声道:“老夫亲眼见他把李尘的死因往郑老大身上归于,逼得其只得引咎从「义气帮」退离,从此了无音讯。 “面对结义的老大,他都心狠手辣得紧,又何况是咱们这些为他做工的人哩!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论何时、无论何地,这句话,你都要谨记。” “是,师傅。” “好了,说说看,李动今天都有哪些行迹?” 自打李动匆匆将温良拉出聚宝堂去,梁文种便察觉到了当中的奇异,凭着一些微末的轻身功夫,远远跟行,倒也没被二人发现踪迹。 当他们踩上孔雀台顶之际,他坐在拐角处的凉茶摊就着龟苓膏吃馅饼。 “四层高楼,到处挤满「烛龙帮」的子弟,与谁见面,岂非是不言而喻。唯一的遗憾是不清楚他们究竟交谈了什么,可从他们下楼后的神情看来,显然双方都极其满意。” “庄世昌?” 平常许徕衲绝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刻下却因为他思忖不已。 沉默了半晌后,他轻轻撩动手指,示意梁文种继续说下去。 梁文种将茶杯捧上手里,感受着杯壁上的温度:“接着,他岂非回到了咏定桥里的宅邸!您应当知晓了那家宅子已不属于李动,却未必清楚刻下竟是谁住在哪里。” “谁?” “秦柳依。” “就是那个脸蛋上纹了一朵水仙花的秦柳依?” “是她。”梁文种沉沉地点头。 “听闻前些日子,她和如今沧粟府里的花魁有过一次比试哩。”许徕衲眯着一双眼睛,朝梁文种直盯。 梁文种不敢有任何回应。他知道许千菡最厌烦自己流连烟花之地,生怕被七窍玲珑的师傅听出分毫蛛丝马迹,确定自己也曾偷偷出现于风雅集。 可许徕衲对他知根知底,即便低头不语,也能料断他必定出席。 然而料断了,又能如何?莫非当真告到女儿跟前,徒惹她伤心? 对于女儿许千菡,许徕衲大抵存在愧疚的情绪;不是不知道她对梁文种很是中意,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却硬逼着她嫁给无甚感情的陆仞山。 许多个她逃回娘家、以泪洗面的夜底,他都只能对着天花板瞪大眼睛,辗转难寝。 也正因此,才容许了二人瞒着陆仞山的地下情! 眸子合闭,明了自己不该再细想下去,连连转换话题:“文种,把庄世昌和秦柳依联系在一起,想想李动究竟打着什么算盘、主意?” 梁文种撑在下巴,一阵深思熟虑,到得最后,却还是晃头不已:“师傅,他究竟图个什么哩?” “西镇港。”许徕衲斩钉截铁地回应。 “一个衰败的港口,有什么可图求?”梁文种分外想不通。 许徕衲到底不是李动肚子里的蛔虫,凭空猜不出对方的缘由;可他之所以如此断定,岂非是根据这几天发生在秋梁镇的一些事迹! 看似毫无联系,可只消把它们串在一起,都和西镇港有脱不开的联系。 于是在梁文种茫然不解的目光里,许徕衲几乎是用倒叙,将三件事情回忆。 他道:“三天前,宋今朝岂非差点就要和庄世昌动手。究竟因果,完全是因为「烛龙帮」把风雅集围拢。老夫当时就生出疑惑,想不通彼此间能有多少怨仇,以致庄世昌擅动。 “可只消往六天前追溯,似乎就能嗅到一些缘由。那天,有一行镖队大张旗鼓的在秋梁镇里出没,十来架车马,上面拉着的都是风雅集的货,稍略做些盘查,即可得知,那一趟镖货竟是风雅集第一次走陆路运送。 “换一种送货方式,本也不算什么,可考虑到打从十六天前风行云与黄清欢由西镇港水路返回沧粟府后,便再没有一条来自风雅集的画舫在港口停留,当中的蹊跷,就彻底显露。” 梁文种到底不是蠢货,立即道:“您的意思,是李动和秦柳依联合逼迫庄世昌把西镇港脱手。” “不错。否则怎会在与庄世昌会晤过后,第一时间便和秦柳依碰头!” 梁文种一边咀嚼师傅的话,一边点头:“是了是了,秦柳依和黄清欢比试的当天,李动和宋今朝岂非还为她出过头!” 许徕衲冷然道:“所以你果真又背着千菡出入红楼?” “呃——”功亏一篑的梁文种浑身蓦地发抖。 好在许徕衲不打算追究,只是吓唬着道:“如果还有下一次,老夫决计会一五一十地对千菡吐露,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师傅。” 许徕衲稍略停顿后,又开口道:“可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师傅放心,我保证再不靠近十荷磨。” 许徕衲白他一眼,道:“老夫在与你说李动!” “啊……哦,哦。既然他那么想要西镇港,我便绝不会那么轻易让他得手。” 第九十三章 断腕 如果没有这天的经历,李动还始终不得明了自己其实生活在一个出尔反尔的世道里。 原以为一切已然谈妥,自己只需要把十张银票递上,这笔买卖便完结了,于是孤身前往;谁料屁股才刚刚搁在凳面上,就听闻“仓啷”声响,却是刀锋出鞘。 那把刀甚至没在空中做多余的比划,直截了当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这是闹、哪样? 心头哆嗦的李动赶紧咧开嘴角,颤着嗓子,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庄、庄帮主……可不兴这样开、开玩笑。” 庄世昌欣赏着刀锋的雪亮,唇角牵动,道:“李老弟觉得哥哥是在开玩笑?” 李动不敢应话。他岂非察觉到刀口的冰凉,甚至还在脖颈的皮肤上微蹭了一下,不必低头,也已感受到血水缓缓淌流至肩胛。 没胆量伸手去擦,只得问道:“是我哪、哪里得罪了、庄帮主么?” 庄世昌头摇脑晃,笑叹口气,道:“和你关系不大。” “那……”李动舌头都在冷颤。 “老弟啊,不瞒你说,其实是哥哥反悔了。”违背诺言的庄世昌倒显得坦坦荡荡。 “什……什么情况?” “就在昨儿,有人把哥哥找到;别说,他的目的居然和你一模一样。当然了,出的银两,委实在老弟之上,不妨猜猜有多少?” 手中没有算盘的李动只得靠着脑筋“劈里啪啦”作响。 其实以实际论,失去风雅集的西镇港顶多价值八百两,他出到一切,心尖已然跟剜了刀子一样,哪里想得到还会有旁人出价?只得随意揣测。 “一千二百……” “一千五百两。”眉飞色舞的庄世昌满脸喜笑。 可随即他却由笑到愁,一脸为难道: “生意么,就是这样,价高者得,你也该是认同的,毕竟「烛龙帮」里几百号子弟等着我养,多赚一个子儿都是好;可我却以为做人绝不该如此,既然应诺了卖给李老弟,理当说到做到! “所以哥哥想了个办法,李老弟再往上面提提价,让咱弟兄可以多喝几口汤。” 他将横刀抽离李动脖颈,又从怀里掏出一页契据,道:“一千五百两,哥哥当即就在上面署名落笔,从此西镇港属于你。” 然而经过再三的权衡利弊,李动拒绝得坚定:“抱歉,恕我给不起。” 他竭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惋惜,道:“这笔生意,庄帮主还是和找到您的那人做去。” “哎,可惜。” 李动缩了缩身子,对庄世昌抱拳拱手,道:“那咱们就此别离。” “好。李老弟把银票留下后,大可离去。” 李动脑筋“嗡嗡”大鸣,看着庄世昌的眼睛里盈满难以置信:“什、么?” “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哥哥可不能让李老弟白跑一趟哩。这样,你先把一千两过到哥哥手里,往后再有可以合作的生意,哥哥必定第一时间想起你!” 说得当然是冠名堂皇的言语,实际意思,不过是打算光明正大的硬抢。 李动连忙把手里的银票攥紧,两臂叠抱,护在怀里。 他绝非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可这些银票不只是钱财,还是秦柳依与聂隐虹对自己的信任,和自己仅剩的翻身契机。 他又如何能够放脱得轻易? 一见他的反应,就可明白其心意,庄世昌感慨一句:“何苦来哉哩。” 庄世昌重新把刀子挑起,重重按在李动肩颈,旋踵露出恶狠狠的凶相,道:“李老弟当真一点薄面都不肯卖给哥哥?” 李动把后槽牙咬紧,道:“恕我不能从命。” “嘿嘿,骨头倒是硬。” 庄世昌比刀锋更冷漠无情,一抬手臂,将它在空中悬提,瞳眸吐出杀气,眼看就要斩落下去! “慢。” 蒋安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一直在旁边静默凝看,始终不发半语,想不到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出声欲救李动性命。 随着他的呼唤,劈斩的刀子果然折停。 李动呼出一嘴的冷气,像看救世主一样朝蒋安望去。 “一千两银子,对谁来讲,都不是个小数目哩,我要是李堂主,也舍不得放弃,还请帮主莫要取他性命。” “哦?”庄世昌目光充满冷厉:“你想替他求情?” 蒋安摇头:“谈不上求情,只是觉得李堂主若死在今天、这里,难免显得咱们「烛龙帮」有点不地道。 “毕竟李堂主肯来寻咱们做买卖生意,实在是对咱们的信任、认同哩,倘使因此丢掉性命,传出去会折损 「烛龙帮」的声誉。” 庄世昌思忖几个呼吸,不由得承认对方的说话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的以为,咱只是求财,纵然李堂主有些冥顽不灵,也只消把那誓死不松的手腕剁去;这样咱们既拿到了一千两,李堂主又留住了性命,岂非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哩!” 庄世昌不以为然,他一向认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所以这刀子非但要剁掉手腕,还要剁入李堂主的心坎里,让他往后只消想起,浑身就震颤不已;到时候他只恨不能忘记,哪还敢提及!” “嘿,”庄世昌瞪他一眼,道:“还是你的心肠更狠毒哩。” 跟着,将凌空的刀子拍在蒋安手里:“上。” 蒋安倒也没有丝毫迟疑,凭着书生体格,双手将刀柄把持紧。 他道:“按好了。” 李动只感到后脑勺别人重重一推,“砰”的一声,鼻梁已和桌面撞在一起;拼命挣脱,却无意义,毕竟浑身上下缠满五六双大手,有的在制服、有的在拉扯,只坚持了半炷香不到,叠曲在胸怀的双手已被拖拽出来,堂而皇之地铺在桌案上。 他眼里只留惊惧,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五指一根根松脱开去。 “给、给你。”周身肌肉的抽搐再难压抑。 然而蒋安并未因为他的撒手便将刀锋撤去,固执地将横刀朝腕骨上挪移,甚至满怀好意地提醒。 “李堂主,你可得把牙齿咬紧,小的毕竟一介书生,两臂无甚气力,做不掉一刀剁断,可能要多砍几次哩。” 李动面色煞白,几乎就要骇晕。 第九十四章 带薪的办法 有些事情简直是注定了。 不论李动如何挣扎,也无法脱逃,唯有眼睁睁看着那把雪亮刀锋化作惊鸿,无情斩下。 落在水上可以断水、落在石上可以碎石、落在腕上自然可以削腕。 整颗心,瞬间薄凉。 然后就在刀口要割透腕骨的刹那,“砰”的一声,屋檐猝然破裂了,一条锁链将空间褶皱贯穿,链条的前端是一把漆黑的铜斧飞旋。 旋转的斧头看似不快,却能抢在横刀削腕前,将其劈截成两半。 但见裂折的断刀向后螺旋翻飞,毫不留情地向庄世昌袭驰而来,好在他眼疾头快,向旁一闪,只被摩擦出几滴血花来。 全场立刻蓦然,满屋子「烛龙帮」子弟大气都不敢喘,连连将手往腰间探,刀柄于掌心紧攥。 蒋安更是心绪难安,把手中那截断刀丢开,扑身在庄世昌面前跪下来,求饶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庄世昌却连白眼都没有空向他瞟,并拢双指,抹在滴血的面颊上,跟着举起头脑,顺着锁链的延展朝屋檐看仰,旋即见到一个壮汉屹立在破口中央,正以极漠的瞳眸高屋建瓴地俯望。 面对那双目光,骨子里有狂妄的庄世昌也难抑悸动和惊慌,自然是因为认出此人正是张疏凡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保下一臂的李动也脑袋高扬,逆着刺目的阳光,分辨此人的面貌;继而浑身一跳,陡然发现其正是当初领自己去孔雀台的壮汉,名字好像叫什么戚、戚…… 戚风池! 李动简直激动得想要拍掌。 屋檐上的戚风池淡漠道:“这人毕竟是「义气帮」堂主,哪怕是一片指甲盖,我都劝庄帮主莫要轻举妄动才好。” 庄世昌第二次在子弟面前向人赔笑,连连解释:“误会了,误会了,我只是和李老弟开玩笑。” “我来的虽然不早,可前因后果还是听到,庄帮主不必同我打哈哈,直截了当,要买下西镇港,李堂主还差多少?”戚风池很厌倦同别人圈圈绕绕。 闻听此言的庄世昌眼睛一亮,心思急转后,往上抬高了价:“六百两。” 戚风池也不向李动闻讯一二,抽拔锁链,那柄平贴在李动颧骨旁的黑斧已然在空中如蛇缩绕,眨眼功夫,踪迹便全消。 空出来的双手往怀里伸放,旋即悠悠然然地掏出一叠银票,用津液在右手拇食二指舔动几下,然后干脆利落地从中取出六张。 指尖一甩,银票也不作天女散花,而是整整齐齐地拢于一处,不偏不倚地飘落在庄世昌的正前方。 像蒋安这样的文士,根本看不出手法上的精妙,而「烛龙帮」众子弟里,也顶多只有三五个人被震慑了,喉头随着庄世昌一起滚颤了好几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比不了。 好在我不必同他动手! 一念及此,庄世昌倒是也能从脸庞里绽放出愉悦的笑。 心头没有了顾碍后,他极其轻快地将面前银票往掌心放,随后起身行至李动边上,拍了拍对方已然撒脱的手背,才把沾满对方手汗的一沓银票收纳。 “哥哥从来说到做到,既然老弟给足了银两,由此刻起,这座西镇港就归你了。” 他命蒋安研墨,接着手起笔落,在自己潦草的名字在契据上写落,折叠以后,亲手送到李动怀中。 大手又温柔地拍了拍李动胸口,然后“嘿嘿”一笑,心满意足地向众子弟甩手:“我们走!” 七十来人没有片刻停留,踏着整齐而厚重的步子向门外走,几次眨眼后,人影即消没,若不是风中还有血腥残留,简直教人以为他们没曾来过。 直等他们走出老远后,李动绷紧的肌肉才得以放松,大气一口口喷吐在浑浊的空中,好半晌,才仰起头。 双手对兀自立在檐上的戚风池拱了拱,道:“多谢戚兄的救命之恩。” 戚风池却摇摇头:“救你的并非是我。” “哦。” “擦干净脸上冷汗,跟我走。” “去哪?” “水户巷。” …… 安宁静谧的水户巷,向来是镇上富人居住的地方;如果你还没有忘,就会记得张疏凡的府邸即在巷上。 戚风池当然是奉张疏凡的命令把人救下,当二人面面相觑之际,他便不动声色地退下。 张疏凡给李动泡了一杯雨前龙井,随后笑笑:“事情的经过,小戚都跟老夫说了,吓着没啊?” 李动捂着自己的手腕,点头犹如捣蒜:“帮主的救命之恩,小的无以为报。” 张疏凡摇头温笑:“少领着帮派的工钱做自己的私事便好。” “您……都、都知晓。” “你都找五娘讨钱了,老夫又怎能不知道!说说看吧,盘下西镇港后,你还有什么计划?” 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李动掩藏不住心头想法,于是只得和盘托出了。 听罢李动的计划,张疏凡也不由得不惊讶。 他竟是想靠着一己之力,重建秋梁镇的水运渠道。陡然乍听,谁都会以为是天方夜谭般的狂想,可他岂非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实现了不少,倘使果真被他成功了,简直可以一夜跻身为富贾了。没料想这木讷小子初看上去呆头呆脑,格局竟然如此之大! 张疏凡必须得承认自己看错人了。 在心底思忖罢,循着李动的计划,他缓缓道:“这么说来,你的下一步,即是去沧粟府了。” “是啊。”李动坦诚道。 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偷瞟了一眼张疏凡,带着一些战战兢兢,支吾道:“所、所以……我能不能、能不能……” “带薪告假!”这点小心思,身为帮主的张疏凡又如何会猜不到。 李动见他说得轻巧,还以为有戏:“可以么?” 张疏凡也不瞪他,而是凌厉地将杯中尚且温热的茶水泼洒,接着决绝道:“当然不可以了。” 然后,重新往杯中盛茶。 在云烟袅袅中,他忽然开口道:“不过老夫倒有一个容你带薪去沧粟府的办法。” 李动深吸一口气,兴奋道:“什么办法?” “你去问船的同时,也得替老夫把几个人盯好。” “什么人?” “慕容京、黄廷翰、还有谢灵韫。”张疏凡口吻冷清道。 第九十五章 茶棚奇遇 告别月影,天边的曙光是第一缕。 光芒穿透斑驳的树荫,洒落在胡千一的头顶。 胡千一挥斥着马鞭,催动起两匹通体漆黑的大荒良驹向东前进;马后,有一座堂皇的车厢正被拖行。 宽敞的车厢里,坐落八个人都不显拥挤,可李动就是蜷缩身体,只与角落的木壁相依;时不时还颤瑟不已,分明是招架不住漏夜与清晨交替的寒意。 何况,疲倦还深深刻在他的眼窝里。 昨天毕竟是捡回一条手臂,至今想来,都余有心悸,所以哪怕回到小房,仍兀自惊惧,当然无法迅速入眠哩。 一直熬到五更天,困倦才压过了胆怯,昏昏沉沉地睡寝而去。 可思绪连半个时辰都未能歇停,便再次被敲门声拍醒;连揉眼眸的时间也不给予,“轰”的彻响,沉重一脚踹烂门闩,旋即涌入黑影,将又迷茫、又惊慌的他拎起,一把扔入车厢里。 彼时,黄廷翰和慕容京岂非就端坐在其间! 距离赤裸其实只隔了件极薄的寝衣,李动迅速寒暄几句,便尴尬的向角落靠去,眼神尽量回避。 随后,只得“驾”的一声,胡千一扬鞭,良驹疾行。 这一趟自然是奔着沧粟府而去,只因张疏凡欲扩张「义气帮」的野心犹在继续。 既然想着按照原计划将一些潦倒帮派吞并,对掮客谢灵韫的拉拢无疑成了必须。 倘使你稍略还记得第九章的事情,就该知晓刻下的谢灵韫已全然同「义气帮」断绝了合作;据说这次慕容京竭尽了全力,才重新对对方恢复联系,如今快马加鞭地赶去,当然是为了弥补关系。 原本这种简单的对接事宜,张疏凡从来是放心大胆地交予二人处理,可自从有了孔雀台里针对李动的奇袭,他清楚有人欲取代自己,即便黄廷翰可能是被利用,心里也绝不会没有芥蒂,这才把李动派遣来同行。 黄廷翰和慕容京都于李动手上吃过败绩,一个在钓鲤庭、一个在风雅集,俱是记忆犹新,自然提防至极,一路也不过多言语,交流甚至是把字写在彼此手里。 于是马车就这么一路安安静静地走下去。 …… 人不歇息、马不停蹄,官道上的尘烟连绵飞扬,没日没夜地奔波在路上,直到第三抹朝阳在天空明耀,放眼远眺,即能看见沧粟府的浅影就在前方。 胡千一顿时心头有了底,挥舞的马鞭也随之轻放,容得速度减缓下。 恰好在离州府不到十里的官道上遇见一座小茶棚,便决定休憩、整补一二。 拴好马,四人找了个靠棚的位置坐下,要来一壶龙井、两碟花生、三两牛肉,洗刷浑身的疲乏。 彼时,草棚里的客人竟有不少,分为两桌;一桌三人,衣衫夹杂,仿佛临时凑在一起的模样;一桌六人,俱是黑蓝色底的劲装。 两桌人同时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 倒也别无他法,谁让这「义气帮」的四人都惹眼极了。 就说胡千一吧,莫看他个头虽小,却有凌人的气场,兼之腰际又插着一柄夸张的断刀,让任何人都对他小觑不了。 至于黄廷翰,他的锋芒或许掩藏不少,可毕竟还没做到古井无波,一点好恶就能让他眉头轻挑,常使人又畏又怕。 英俊潇洒自然是慕容京给人的第一印象,可他同时也显露出冷若冰霜,对红尘人事似乎三分避让,绝不容易近靠。 唯有最后步入茶棚的李动会让人会心一笑,谁让他只披一件轻薄的寝衣、露着一对白花花的大腿,就敢在外闲逛! 李动也以为自己滑稽可笑,连忙把脑袋低下。 可实际上,他们再是惹眼,茶棚里的客人也没有多望;确定他们的目标是在茶水吃食上,偏再不看往,只不过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好似想赶紧把肚子填饱,好麻利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终究还是迟了。 蓦地有人拔刀,拔三尺六寸的朴刀。 拔刀的,分明是凑在一起的三人里的红衣客,匹练的刀光化作龙蛇,径直向另一桌的六人罩去。 与此同时,三人中的紫衣客飘拂身影,轻功无疑高明,于眨眼间已然换了桌席。 大抵是忌惮胡千一的关系,他挑了对面的板凳坐下去,刚好和李动在一起;慢悠悠地伸展手臂,随后如老友般向李动的肩颈搭去,脸庞带出几分客套的笑意,道: “诸位,鄙人这厢有礼。” 无论如何,他都算得上客气。 只是话音才息,耳根后已然传开“丁零当啷”的声音,显然是刀锋拼撞得凌冽至极。 但见那红衣客一人一刀闯入六人得包围圈里,丝毫无惧,非但没有被困束手脚,反倒把节奏全然掌握于自己,再撩一刀,“刷”一下子在茶棚擦出火星。 胡千一瞳孔缩紧,自然看出对方凭借刀锋之利,已隐约将上风占据。 紫衣客却根本不在乎身后得战局,言语继续:“这是咱们和「大风堂」的私事哩,还请诸位莫要逞那一时不值当的威风哩。” “不会的,不会的,威风值个狗屁!”双手在空中高举的李动立即做出回应,额前的冷汗岂非和身体一道战战兢兢。 胡千一轻哼鼻息,将按捺住刀柄的手松脱开去,接着向桌前探去,夹了片牛肉,塞入嘴里咀嚼,对刀战漠不关心。 倒是黄廷翰在第一时间与慕容京对了对眼睛,由彼此的瞳眸里都看出了狐疑,却不发言语。 红衣客的刀式愈加狠厉,哪怕六人联手,也渐渐压不下去;好在他到底不为杀敌,刀口并不抹脖子、取性命,对准的,都是遏制行动的手筋、脚筋。 “啊……”“啊!”“啊——” 惨叫声连连在身后嚎起,李动的头皮也随之发紧,背部的寒毛倒立。 红衣客将刀尖在嘴边横平,呼出一口气,把上面腥臭的血滴吹尽;还刀入鞘后,双手插兜,走回方才坐落的桌椅,仰望棚外飘云,好似刻下的一切与自己再无关系。 旋即,那始终坐立的白衣客到底站起,慢慢向躺在地的六人走去。 他的口吻闲逸、平静,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吧,是谁指示你们下毒的?” 第九十六章 情势不好 茶棚下,那抹雪白的瘦弱身影在瘫残于地的六人眼里被无限放大。 其实无论阴鸷凶狠还是皮笑肉不笑,他们都见识过不少,肚子里有许多应对的方法。可白衣客偏偏不一样,面沉似水,教人琢磨不清喜好、想法。 他甚至还张了一双比锋刃还坚利的招子,只消在身上一瞟,就疼得他们心惊肉跳。 六人中,反应夸张的,周身上下都打起摆子;而胆色最小者,更是连呼吸喘息都停止了。 他们毕竟只是群想要活下去的逃亡之徒,如今性命都操持在三人手上,答应过保密的誓言自然是扭脸就忘,甚至还出现了生恐慢人一步的情况,纷纷扯着嗓子,争先恐后地泄露道: “冯淼!”“是冯淼!”“冯淼指示的!” 听罢,白衣客的眉宇稍略皱了几下,对这个名字产生不出分毫印象,只得扭过脸去,向兀自和李动勾肩搭背的紫衣客问道: “这个冯淼,你可曾听闻过么?” “自然是知道。”紫衣客笑笑。他平时就有留心州府里的风声、消息,了解的最广:“冯淼么,可是自诩为‘司谋’的。” 「大风堂」司谋冯淼,在他的圈子里,向来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 就连很少说话的红衣客也把嘴角翻翘,不屑鲜明在脸上,冷硬道:“司谋?他也配!” “哈哈,那当然是和百年前的萧云乱萧司谋比不了。”随后紫衣客收起笑意,一脸虔诚,道:“萧司谋智吞日月、计定乾坤、谋安天下、诡骗世人,只消动一动小指,即可把这位沽名钓誉的冯司谋倾轧。只看「大风堂」在冯淼手上一天比一天衰败,就足以论断了。” 他的这番话,谁也反驳不了。 白衣客却根本不把对方配不配唤作“司谋”放在心上,他关心的无疑是动机。 “这个冯淼,与咱们「摘月帮」可有多少仇恨么?” 他的问题倒把紫衣客难倒,蹙紧了眉头,好一阵回想,终究还是把脑袋晃摇:“虽然自诩‘司谋’,可在沧粟府里终究是个小角,便是想同咱们产生一丝半缕的纠葛,恐怕也无法。” “那就古怪了。”白衣客瞳孔收缩,理解不了,只好期望在六人身上获得解答。 然后六人摇头晃脑的频率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头颅甩掉,一个个都在竭力地彰显自己的无辜,说出来的话也相差不去多少,大意是“我们都只是奉命办事,对于下毒的因由,分毫不得知晓”。 “既是如此,那就直截了当地去问就好。”白衣客又向六人问道:“冯淼有没有跑?” “有费永昶的保护,他又何必要跑!”说到此处,这人甚至咬紧了银牙,显然嫉妒了。 听闻新名字的白衣客难免有些头大,也不说话,就向紫衣客望。 紫衣客笑笑,胸有成足道:“这个费永昶,大抵相当于他们「大风堂」里第一高手什么的。” 他饶有兴致地凭空比划,接着道:“似乎也用刀。” 说起用刀,红衣客无疑是行家;白衣客自然得问他:“怎么样?” 别人常说红衣客的脑筋不好,其实他只是想法简单,不愿圈圈绕绕,哪怕听得了对方具备“「大风堂」第一高手”的名号,也未见迟疑、惧怕;将入鞘的刀子扛在肩上,随随便便道: “爿了!” 「摘月帮」的三人到底没有夺取性命的想法,清楚了谁是下发毒杀的指示后,便冤有头、债有主的离去了。 他们一走,整个茶棚就只剩下断了手脚筋的六位和李动一行四人。 没有了那条冰冷的手臂搭按住肩膀,原本提悬到嗓子眼的心肝总算得以放下,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了。 稍作几次深呼吸,调整心态的李动已有心思去夹碟子里的吃食。 才夹了一筷子牛肉塞入嘴边,都来不及咀嚼,就更别提消化!却在这时,让他不经意间看见本来古井无波的黄廷翰面庞陡生变化。 就连在李动手下溃败时,黄廷翰也不曾流露出刻下的急躁。 “怎么了?”虽说李动的确缺了些心眼,可至少察觉得到异常和危险。 黄廷翰用只有己桌才听得见的音量问道:“「摘月帮」的人走远了么?” 李动向外张望,跟着道:“早就没影了。” “刻下的情势恐怕要不好。”黄廷翰突然没头没脑地道。 随后,他甚至软言请求:“胡兄弟,还得麻烦你快马加鞭,立即往州府赶赶吧。” 胡千一朝嘴里塞了把花生,继而一边啃咬,一边解马。 “赶什么?”李动固然跟着站起身,心底却不明了。 “一不做、二不休,把冯淼杀掉。”黄廷翰神色严峻道。 …… 当两匹漆黑的大马再次蹬足向州府奔往,李动始才清楚了黄廷翰的决绝与想法。 到得这种时刻,黄廷翰也就不和李动隐瞒,徐徐道出其中的蹊跷。 「义气帮」的确委托了谢灵韫与州府的一些没落帮派接洽,可在细致处,终究还得由双方做得了主的人当面磋商;这边自然是黄廷翰和慕容京,而「大风堂」派出的人,岂非正是这位“司谋”冯淼。 经过几次会晤,冯淼只给黄廷翰留下拖泥带水的记忆,甚至还有点人心不足蛇吞象,以致于进展多少有些缓慢。 又因为没能及时支付允诺的一百两,让他们和谢灵韫断了联系,将「大风堂」并入「义气帮」的事宜自然也耽搁了。 黄廷翰更不会想到,在这失联的一个月里,「摘月帮」居然也找到了「大风堂」,且同样有收入帐下的想法。 原本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帮派争地盘罢了,双方各施手段、筹码,直到一方再难匹配,也就分出胜负了。 “可事到如今,性质已变得不一样,「摘月帮」的人竟死在了冯淼的毒杀上,按照他们以往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轻拿轻放。倘使冯淼还活着,势必会追查到我们头上。 “虽然「义气帮」根本没有做过下毒的指导,可我们本就处于同「摘月帮」争夺的立场,到时候恐怕要百口莫辩了。所以依我之见,还是让冯淼闭上嘴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