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书》 第1回 聆训 十年之后,当鹿淮回忆起自己真正步入江湖的那一天,应是天册五年的九月九日。 若从他开始习武的那一年算起,则是本朝立极皇帝驾崩,天册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但在鹿淮眼中,那时他所接触的并不是真正的江湖,而是一场噩梦。 时至今日鹿淮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就有一个江湖游侠梦。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还是从镖师拳客那里看来的,无人知晓。只知道,无父无母的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卖掉了祖上所留下的两亩水田,举着十贯钱叩奉上门,拜入天鹰馆馆主殷汝敖的门下,修习拳脚武学,恍如自己正式成为了武林中人。 那时鹿淮年纪还小,尚不清楚天鹰馆对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轻烟袅袅,两个獬豸大青铜炉威严地立在大堂,上头喷着青烟。烟雾弥漫中,一头玄钢所铸的黑色大鹰,威严地摆放在大堂的条案上,神情猛恶凶狠,显出一股气势,虽是死物,却让人看着胆寒。黑鹰旁边,盘着一条烂银长鞭,如同一条银蛇。 黑鹰上头“天鹰馆”的牌匾写得苍寒遒劲,如同斧凿。 条案旁的豹皮大椅上,歪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服饰华贵,身材中等,周身看来铜皮铁骨,双手如若钢爪,拿着一根梨木烟杆正抽着烟。正是天鹰馆的馆主殷汝敖。 殷师傅是晓梦城里十分有名的人。当然,并不是因为他的武艺。 这座城从古时起,便是一座诗书文气十足的城池,历代文人骚客不计其数,状元第多达十一座,留下千古文风滥觞,从城池的名字里,也能听出它的温婉斯文。这样的一座城,似乎和武气斐然绝无干系。 巧的是,殷师傅似乎和武气斐然也绝无干系。在江湖上并没有一个人听过殷汝敖的大名,没人知道他的门派,他的绝技,他的经历。他更像是一个商人,而非武林中人。开设武馆好像就是一桩生意,而不是毕生的信仰与追求。 殷汝敖曾说,江湖中打打杀杀只是末节,真正的意义,全在人情世故中。正因如此,他疏通官府,结交权贵,让门下习武弟子多与衙门官府往来,为弟子们铺垫仕途,同样也是铺垫了天鹰馆的前程。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官场上的豪赌。 十五年的光阴,从他手里居然教出来三个参将、七个提辖、十余个官军教头,一时盛名赫赫。在他五十岁的寿宴之上,一众官家弟子前来祝寿,让他老人家春风得意,赚足了面子,一口气搬出十四坛六十年的黄酒飨客。此举没少受管家的大太太埋怨。 今天的殷师傅心情不大好。 天鹰馆的大堂里光线昏暗,铜炉烟雾弥漫,殷汝敖又捻火抽烟,吞云吐雾,双目似睁似闭,更显得虚幻缥缈,看不清脸上的喜怒。 脚步声响,一个清俊消瘦的少年怯生生走进大堂,低着头,不敢抬眼看殷汝敖。待得走到殷汝敖跟前,慢慢跪下,说道:“弟子鹿淮拜见师父。”声音如若蚊鸣,几乎听之不到。 殷汝敖慵慵懒懒地说道:“抬起头来。” 鹿淮缓缓抬起头,但是仍然不敢和殷汝敖对视,双目死死盯着地上的青砖。 殷汝敖眼睛半睁半眯,只余光一瞥,没有正眼看他,但还是看清楚了他脸上的淤痕和红肿,便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鹿淮没有说话。 来到天鹰馆后,鹿淮和之前在这里学艺的所有师兄弟一样,得到师父传授了一套拳法、一套掌法、一套腿法。也和之前在这里学艺的所有师兄弟一样,感受到了这里的恶意。 殷汝敖曾经听军中鹰手营的将官说过,鹰为了让后代羽翼坚韧,会将雏鹰推下山崖,让其折断羽翼,自行长全,循环往复,最终长出铁翅钢翼来。这个故事让殷汝敖大为感动,也用此法管束门下弟子,对弟子异常严苛,鞭打饿饭,宛如寻常。 而且天鹰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其门人弟子称之为“上克下”。意思就是层层打压。 在师父那里受了气的师哥,会加倍的发泄在师弟身上。而在师兄那里受了气的师弟,则会把气加倍发泄在更小的师弟身上。这一点每个天鹰馆的弟子深有体会。 先前提到的,殷汝敖五十大寿酒宴上,那些功成名就的弟子们慷慨地向师父敬酒,满口“深谢天高地厚之恩”。可究竟在天鹰馆受了多少苦楚煎熬,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见弟子没有答复,殷汝敖有些不耐,重复了一遍:“谁打的?” 鹿淮仍旧没有回答。 殷汝敖吐了口烟,捏着铜签子拨了拨烟锅子里的烟丝,说道:“怎么半天都不吱声?谁打的你,说!”这个“说”字出口的时候,殷汝敖把铜签子往黄木桌子上一抛,当啷啷一阵响,激得鹿淮心子一颤,但他咬着牙,把头低着,没说一个字。 半晌无言,大堂里落叶有声。 殷汝敖瞧他一眼,慢悠悠说说道:“怎么,哑巴了么?”忽然把烟杆往桌子上一扔,大声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鹿淮吓一跳,抬起头来,见殷汝敖眼睛不再迷糊,云翳尽散,如若利剑一般向自己射来,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自己师父长了一双鹰的眼睛。 事已至此,推脱也没有办法,鹿淮只得颤声说道:“是万师哥和赵师哥,他们常常要我给他们端茶倒水,端夜壶洗马桶,对待奴仆一样折磨我。我武功不如他们,他们经常找我比武,其实就是借故特意打我,又不许我跟您说。昨天,他们要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我不洗,他们就往我被窝里撒尿。我跟他们理论,他们就叫来一帮师兄弟,摁在地上揍我。我一个人哪打得过那些人?只有时时忍着,也不知哪天是个头……” 鹿淮原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此时一股脑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饱含情怀,只说得闻者不由心生怜悯。但殷汝敖天生是个铁石心肠,闻言也只瞥他一眼,转头对一个仆役说道:“把那帮小子都叫了来。” 第2回 受鞭 不一会儿,来了一帮青年弟子,为首的是大弟子万崎和二弟子赵凌。 一进大厅,万崎和赵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对跪在地下的鹿淮不无恨意。但在殷汝敖的积威之下,无人敢动,只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用眼睛瞥着鹿淮。 殷汝敖又拿起烟杆,放上烟丝,用火捻子点燃,吸了几口烟,说道:“万崎,赵凌,鹿淮说你们老是欺负他,让他端茶倒水地伺候你们,可有此事?”赵凌狠狠瞪了鹿淮一眼,说道:“师父,您别听他没口子的胡说,没有的事,您老常常教训咱们,师兄弟要互敬互爱,我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欺负鹿师弟呢。” 殷汝敖瞪他一眼,说道:“臭小子,别以为我不明白,我也是打学徒过来的,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哪有师哥不使唤师弟的?我以前也被我师哥打骂,又有什么奇怪了?” 这话颇为回护万崎赵凌,好似是说给鹿淮听的。 鹿淮只觉委屈满腹,又不敢出言抗辩。 万崎和赵凌正自得意,又听殷汝敖续道:“要是使唤几句、骂几声、打两下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们做得也忒过了吧,端夜壶洗马桶,往人被窝里撒尿,这不是故意糟践人么?哪有你们这么当师哥的。”语气中已经有着几分严厉。 万崎听出不妙,忙道:“师父,不是我们有意欺负师弟。您也知道,鹿师弟平时油嘴滑舌、胡吹海说的,若不是他说的那话真真叫人气不过,我们怎么会挺深而出,回护师门的面子?” 提到师门,殷汝敖倒有了兴趣:“他说什么了?”万崎道:“师父,我要是说了,您老可不许生气。”殷汝敖横他一眼:“要生气我早就气死了,说。” 万崎这才道:“师父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南城贾老拳师大寿,我们随您过去拜寿。寿堂之上,贾老拳师的众弟子奉师命演习武艺,鹿师弟看到他们的功夫,回来之后就一个劲儿地说,他大弟子拳劲怎么怎么厉害,二弟子刀法怎么怎么精纯,还说……还说贾老拳师比师父您高明多了,说跟着您根本学不到什么,和别人相比天差地远。我们这些弟子都是您一手栽培的,您待我们恩重如山,听鹿师弟这么说,我们自然气不过,便和他争论。鹿师弟舌绽莲花,我们谁也说不过他,一言不合,就动上了手。” 跪在地下的鹿淮霎时间觉得支撑自己身子的双腿,变得酸软如泥。 那日鹿淮看了贾老拳师弟子演习武艺,心下钦佩,回到天鹰馆之后,和师兄弟们谈论,不免流露出羡艳之情,但是说“跟着殷汝敖学不到什么”云云,却是万崎栽赃了。以鹿淮的胆子,就是给他吃龙肝凤髓也不敢编排殷汝敖的不是。 哪怕心中确实这样想,却不至于嘴上说出来。 这时听得万崎这么说,鹿淮心下大急,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但却不敢出声。 殷汝敖这人功夫不高,但是极重面子,听到万崎这么说,心下不禁大怒。但他为人向来阴险,脸上不动声色,问鹿淮道:“你师哥说的,你听见了?” 鹿淮忙道:“没有,师父,我……” 正想抗辩,万崎已抢着道:“师弟,在师父面前可不能说假话,你是不是觉得师父不如贾老拳师?”鹿淮心中确是这般所想,不愿违背心意,便没有说话。 殷汝敖一见鹿淮默认,更为恼怒,冷冷说道:“鹿爷,殷某这点微末道行,做你师父可真委屈你了。”鹿淮听到师父说反话,吓一大跳,忙道:“师父,我……”殷汝敖又慢悠悠地道:“你还叫我师父么?”鹿淮嘟囔道:“您自然是我师父。” 忽而殷汝敖一声暴喝:“既是如此,那你说,天鹰馆门规第四条是什么?”鹿淮心下颤栗,低声道:“第四条是尊敬师长。”殷汝敖道:“既然知道,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万崎,鹿淮犯了门规,该怎么处置?”万崎道:“该当重重责打一百鞭。” 殷汝敖拿起桌上的烂银长鞭,往万崎怀里一丢,说道:“你是做师兄的,可得好好教教你师弟。”万崎心下暗喜,说道:“是。”拿着鞭子,缓步走到鹿淮跟前。 鹿淮知道这一劫躲不过了,只恨恨地望着万崎。 万崎冷笑道:“师弟,你可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识好歹呢?”说着扬起手来,狠狠一鞭抽在鹿淮身上。鹿淮没有叫喊,没有言声,只是咬着牙默默忍受着这鞭刑。他心里不甘,心里恨,可又有什么法子? 堪堪打了三十来鞭,鹿淮衣服破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依旧不吭一声。 赵凌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这番场景在天鹰馆经常能见到,每位弟子差不多都挨过这鞭子,但只要不是往自己身上抽,那就能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天鹰馆里,早就没了人情冷暖。 打到第五十鞭时,鹿淮已然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平日和鹿淮交好的三弟子燕羽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师父,打了五十鞭了,鹿师弟也应该知错了,就饶了他这回吧。”殷汝敖尚未回答,就听鹿淮虚弱地道:“燕师哥,不用……不用……”言下之意,自是不要求情。 殷汝敖原本见鹿淮一声不吭,心下暗自不快,这时听鹿淮这么说,更为恼火,把烟杆子一扔,上前从万崎手里抢过鞭子,喝道:“小贼,你还敢犟!”说着一鞭一鞭直往鹿淮身上抽去。 “咻——啪——咻——啪——咻——啪——” 鞭声凌厉,鹿淮倒在血泊中,眼睛闭着,依旧一声不吭,殷汝敖见他不叫不喊,怒火难以发泄,下手更为用力。 整个天鹰馆大堂,烟雾弥漫,一无人音,只有一下一下尖锐的鞭打声,从大堂里一阵阵地传出…… 第3回 寂碑 一只青色的蝴蝶,扇动着四片薄翅,缓缓飞了过来。 此时日影西斜,投下一片幽黄色的清光,将山影拉得老长,黯淡里又带着一股光弧,看上去极其刺眼。不远处的天际,一行秋雁孤寂地向南飞去,偶尔有一只脱离队伍的小雁,哀鸣着在天空中乱转,不过多时也消失在苍穹余晖里。 夕阳下是一片广袤的荒草,在冷风中左右摇曳,簌簌的声响好像在扰乱人心。 夕阳随着天地的轮转而不断推移,照到了一座荒草丛生的坟茔。那只青蝶飞着飞着,缓缓落在了墓前的青石碑上,碑面刻痕深重,青苔遍布,有如一面被秋雨侵蚀过后的铜壁。 墓碑之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鹑衣蔽履,形容萧索,背影透出一阵孤寂。 他是鹿淮。 每个人踏入江湖的原由都各不相同,有的人因为仇杀,有的人因为情爱,有的人确实糊里糊涂一无所知。而鹿淮踏入江湖的原由,却始于一场逃离。 两月前他被处以鞭刑,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养伤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想着这些年受的讥讽和打骂,想着师父的严厉和凶狠,想着自己的往后,忽而萌发出离开天鹰馆的念头。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背叛师门的罪名,江湖上谁都担不起。可一想到自己即使在养伤之时,万崎赵凌他们仍旧不依不饶,不仅出言侮辱,甚至把热水泼在自己的伤口上,如果不逃离天鹰馆,恐怕不等自己功夫学成,就先被折磨死了。 逃离的念头,钢浇铁铸般烙在了鹿淮心上。 养好伤之后,他偷偷准备好了干粮,收拾好了细软,在师娘房中偷了一些金银,趁着半月前中秋佳节,师父大醉酩酊,师兄弟没人在意,他逃出了天鹰馆。 翻墙出来的那一刻,鹿淮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大口大口呼吸着墙外的气息,仿佛一墙之隔便是两重天地。但随即双足开始发软,逃离师门的紧张不安如同潮汐般袭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到了旷野荒郊。 他不知道要投身何处,只知道离开天鹰馆越远越好。 鹿淮发疯似的跑了一夜一天,仿佛殷汝敖的长鞭就在自己的身后驱赶,等到自己完全跑得脱力的时候,鹿淮才在这座石碑之前停下。 如果不是刻意去辨认,碑上“冯晋焱之墓”这五个字便要和青苔融为一体,根本无法看清。鹿淮看了几眼,不知道这“冯晋焱”是什么人,但看着这几个字,觉得笔锋里透出一股意蕴,萧索苍凉,竟不忍再看下去。 停在碑上的青蝶,又振翅飞起,鹿淮看着它越飞越高,飞向不远处的一株老树,最终消失不见。那株老树高大巍峨,缠满了枯藤,悄立黄昏之中,显得愈发孤寂。 鹿淮望着这棵老树半晌,只觉得自己好似和这株老树很像,叹了口气,走到树下,挨着树身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来食用。此刻的他,在没有半分力气。 没一会儿,忽见两道人影缓缓向这边走来,鹿淮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是玄衣道人,一个是威武大汉,两人年岁均已不轻。他二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一旁树下的鹿淮,自顾站在坟前,脸上庄严肃穆,不发一声。 过了半晌,那道人走上几步,缓缓伸出手,抹开石碑上的青苔,显露出那遒劲有力的碑文。道人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说道:“相传冯将军患病死后,桓老天尊命人将他的遗体送到此处安葬,这碑上的字也是桓老天尊亲自题的。你说,桓老天尊究竟是恨冯将军,还是一直把冯将军当兄弟呢?”说着从腰间取出拂尘,手上运起内力,奋力扫几下,枯坟上的荒草纷纷被扫荡开来。 那威武大汉紧紧盯着碑文,缓缓说道:“若论战功,冯将军在九州会之中仅次于明大统领,若论交情,当年桓老天尊被月国夷兵设伏俘虏,冯将军曾经孤身挺入西方荒境,连毙夷兵六名大将,将桓老天尊救回,这自是过命的弟兄情义。若非冯将军昔日和立极皇帝交好,私下又和他有所往来,和岛上众人生出嫌隙,也不至于落得个狱中惨死。”说着重重一叹,言语中大有惋惜之意。 道人环顾了一下四野,说道:“传说很多年前,这里是一片繁盛的森林,每一株树都有上千年的岁数。那年冯将军就是在这里和月国夷兵交战,将夷兵打得全军覆灭,赢了‘月华大战’中最漂亮的一仗。这里是彰显冯将军战功的圣地,桓老天尊命人将他葬在此处,其中心情,多半是褒多贬少。只可惜,冯将军当年用的是大火强攻,虽说烧死了夷兵,也毁了这一片树林。” 威武大汉说道:“当年那一仗我也在场,冯将军带领着大家把夷兵赶入树林,封住了四周,将数千夷兵团团围住。我们派出说客劝那夷兵首领投降,没想到这帮人倒有些骨气,宁死不屈,几次差点被他们攻了出来。当时我们已经交战了七天七夜,全军筋疲力尽,只能放火将他们尽数焚亡。那场大火烧了三天,整片树林化成了火海,冯将军命五百弓弩手守住八方,以防夷兵逃出,但几千个夷兵没有一个逃出来,有人进去查探,只说他们都面向西方静坐,每人脸上无比地虔诚,安然赴死。冯将军请了释门诸位高僧禅师为他们超度亡魂,他自己也随着诸位禅师一起念经超度,当时的情景,就如昨天一般。” 道人说道:“我能明白冯将军的心情,只不过他这么一做,又成了九州会那帮人抨击他的一行大罪。”威武大汉一笑:“道兄,你是出家人,冯将军此举是善是恶,你心里自然明白。”道人道:“我明白又如何?虽然你我曾跟冯将军共赴月华大战,但咱毕竟不是九州会的人,无权插手他们会内事务,自然说不上话。只不过,冯将军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桓老天尊就不明白?怎能任那帮人胡来呢。” 那威武大汉冷冷一笑:“桓老天尊明白得很,他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话一出,二人均不再说话,各自沉默着,揣摩自己的心事。其实他们心照不宣,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一回事。 一旁鹿淮听了这番话,浑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大概猜到这里埋葬的是个落魄的将军,不禁望向那座青石碑,只觉得这石碑伫立于荒芜之间,有如穿着铠甲身经百战的将军,纵在荒地,余威犹在。 第4回 御风 一阵寂静之后,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踏草之声,鹿淮随声望去,只见三十来道人影,飞快地往这边奔来。待得奔到坟前,倏而停住,只见那些人个个劲装结束,手持刀剑,看来是武林人士。 鹿淮不知这些人的来路,心中隐约觉得有些畏惧,不禁站起身来,藏身老树之后,偷偷观瞧。 人群中走出一位虬髯男子,向那道人和威武大汉一拱手,朗声说道:“灵音道长,祁大先生,感谢两位仗义相助,主持公道,为晚辈伸冤,岳某在此先行谢过。”说罢就要撩袍跪倒。 那道人连忙搀扶,说道:“岳先生客气了,江湖有道,义字为先,令兄惨遭杀害,贫道等人排解纷难,原本是分内之事,又何必行此大礼呢。” 听到道人提及自己的亡兄,虬髯男子双目泛红,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恨意。 树后鹿淮听明白了,原来是那虬髯汉子兄长被杀,邀集了一帮江湖同道前来找仇人寻仇。 这时天上忽而传来一声雁鸣,鹿淮仰头一看,只见天际殷红似血,一行征雁向南而去。 慢慢地,有一只孤雁脱离雁群,直直向下降落。没过一会儿,那孤雁离地越来越近,鹿淮看清之后,差一点叫出声来,下落的哪是大雁,分明是一个人。 那帮江湖豪客也发觉有异,纷纷仰头观看,见有人从天而降,也自震惊,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喃喃自语,年长的却不由得握紧兵刃,小心防范。 待得天上那人再降落些,众人看清了面貌,原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白袍男子。 这人长发飞扬,俊朗不凡,目带柔光,湛然若神,神色间透着一股英然,加上是从天而降,白袍翻飞,更显得如梦似幻,犹如天仙。 后来,当鹿淮自身修炼出无上神通之后,回忆前尘,说道自己真正亲眼得观高深技艺的那一刻,正是今天的这一幕。他从这一刻起才明白,自己在天鹰馆里看到的都是一些芥子小道,真正的高士,原来可以这般超脱出尘。 白袍人身形降落,双足一沾地,蓦地脚底生起一股劲风,刮得荒草簌簌作响,好像生出一股力道托着他缓缓落地。随着在他身形一转,正好站在那座坟墓之前。 刚一站定,这人便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青铜扁壶。打开壶塞,离得近的便闻到了一阵浓郁酒香。 那人对一旁人众恍若不见,双手捧着扁壶,对墓朗吟:“逐鹿九州锋镝乱,战将血泪向谁飞。白骨残阳铺满处,青冢狼烟独自悲。”声若清泉击玉,甚为入耳动听。只听他续道:“冯将军一世英雄,战功彪炳,逐夷人远退西界,保山河以全中华,晚辈许镜还,谨奉薄酒以奠,略表寸心,以慰英灵。”说罢双手翻转,一壶美酒倾洒墓前。 一旁的虬髯男子听那白袍人自称“许镜还”,登时一声大喝:“你便是御风郎许镜还!”语气凶狠,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许镜还转过身来,收壶入怀,微微一笑,应道:“便是区区。尊驾多半是‘过江金镖’岳仲河岳大哥了。”那岳仲河怒道:“你杀我兄长,仇深似海,谁来和你称兄道弟!”许镜还道:“也罢,在下就称您岳先生吧。”岳仲河道:“我们今日在此,就是为了了断这段杀兄之仇,该当如何,你自己说吧。” 许镜还道:“不忙不忙,众位前辈在前,礼数不可费,还是得先拜见才是。” 那道人一听,心下立马生出一丝好感,心道御风郎不愧是师出名门,纵在仇杀顷刻,也没缺了礼数。那边厢岳仲河一愣,心里也觉自己不荐来客,似乎轻视了众位帮手,当下强忍怒气,与许镜还引见众位豪杰。 原来这岳仲河的兄长岳伯海两月前被许镜还所杀,岳仲河闻讯后,纠集一干江湖人众主持公道,约许镜还来此了结怨仇。 来人之中,声望最大的是号称“湘江双豪”的梁湘豪、梁江豪兄弟,那威武大汉是九龙山大拳师祁玉谷,那道人是巴蜀青花观的观主灵音子,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 引见已毕,灵音子道:“江湖中人都知御风郎名号,令师江望水江先生辖领江湖正教门派,群豪尊其为宗,誉满江湖,我等都钦仰已久。但你无故杀害岳先生兄长,罔顾侠义,滥用武道,何以对慰令师?岳伯海先生遗下的孤儿寡妇,又何以安处?今日我等前来,便是为岳家人讨个公道。该当如何,还望御风郎给个交代。” 许镜还正色道:“道长有所不知,在下蒙恩师教诲,深知世间善恶是非,虽不说能行侠仗义,但也不致滥杀无辜,以辱师门。” 灵音子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许镜还朗声道:“诸位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我将这件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大伙儿给评评理看。两月前我在瘦西湖畔赏月,湖上有着一艘画舫,所属当地有名的水仙坊伎馆,水仙坊锦瑟六女,正在舫上为人奏曲。那岳伯海路过瘦西湖,听到锦瑟六女的乐曲歌喉,当即飞身入了画舫,先杀尽舫中宾客,接而便要对六女施暴。在下看不过眼,上前出言制止,但他不听劝告,还拔刀相向,在下只得还手相斗。我本无意杀他,但他武功着实不低,处处痛下杀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他毙了,这才得以保全那六名女子的清白。道长,此事若换了您,该当怎么办?” 岳仲河知道自己兄长品行不端,许镜还所言,多半是真,但此时绝不能承认,不等灵音子说话,先抢着道:“你这小子,怎敢胡乱污蔑我兄长清白!” 许镜还冷冷一笑:“清白?各位英雄,如果不信在下所言,大可随在下前往瘦西湖,水仙坊伎馆的锦瑟六女均可作证。到时候谁清白谁无耻,自有分辨。”说着双目紧紧盯着岳仲河。 湘江双豪中的梁江豪和岳伯海交好,听许镜还这么说,便道:“风尘女子淫邪放荡,她们的话如何信得,又怎能拿来作证。” 许镜还冷笑道:“风尘女子怎么了?水仙坊锦瑟六女,琴箫诗书冠绝江南,卖艺不卖身,身处风尘但为人清白,风骨奇高,为当世奇女子。此等淑女,得见一面也是三生有幸,若被岳伯海那奸恶之徒所污,可谓欺伤毓秀。你们若不愿去,那也是好,免得有污锦瑟六女清眼。” 听得他这么说,众人无不大怒,梁湘豪道:“早闻御风郎风尘买醉,风流不羁,今儿算是见识了。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许镜还道:“你们不就是想杀了我给那岳伯海报仇么?即是如此,又何必啰嗦?”说着向前迈了一步,身周透出来一股气势。 湘江双豪见许镜还已现张狂,心下微怒,都抽出佩剑,说道:“今日能领教御风郎神技,我兄弟二人都觉有幸。” 许镜还一笑,如夕下花绽,瑰丽无伦。 第5回 织剑 第一次亲眼目睹江湖仇杀,对鹿淮而言,是行走江湖的初识。日后虽然自己亲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比斗,和无数一流顶尖高手过招,但眼前这一场比斗,在鹿淮心里仍有分量。 最是难忘相见初。 湘江双豪挺剑冲上,一个从左,一个从右,分两边向许镜还夹击过来。 隔了几尺,许镜还就感到了剑气惊人,笑道:“潇湘两分剑,果真气势不凡。”说着一提真气,身子上跃,两人剑锋均是刺空。见得许镜还身子升高,兄弟二人双剑一交,发出“铮”地一声轻鸣,随即二人使上轻身功夫,持剑跃起,自下而上刺向许镜还。 许镜还身在空中,发觉剑气从下涌来,力道雄浑,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待得剑气逼近足底,便伸足一蹬,借着剑气又上升数丈。这一蹬之间,力道下冲,登时将梁氏兄弟逼下地去。 那威武大汉祁玉谷对灵音子低声说道:“道兄,早闻御风郎轻功绝世,想不到竟如此出神入化。先前他自天而降,已是技惊众人,现在一看,他竟能在半空之中腾挪上升,其中窍门,真如仙法一般。” 一旁岳仲河听见,一口啐道:“什么仙法,多半是妖法。” 灵音子道:“若贫道没猜错,先前他多半是踏雁而来,待到得此处,方才飞身降下。此时他凭空上升,却着实猜不透此中门道。”说罢眉头皱成一团。 梁氏兄弟也没料到,许镜还会借着自己的剑气上跃,也只道他用的是什么邪术。 许镜还身在半空,无法久持,刚才借力跃上数丈之后,身子便往下降。 梁氏兄弟站在地上,抬头仰望,见许镜还身子下降,当下身形流转,绕圆飞奔,剑指向天,布成一个剑圈,只要许镜还落下,当时便会被长剑刺穿。 原本许镜还头上脚下,徐徐下降,一见下面剑气纵横,有如剑树林立,当即身子一转,头下脚上,迅速堕下。旁边观望的众人都自惊疑,惊的是不想许镜还能在半空倒转身形,疑的是不解许镜还此举所为者何。 只见他快到剑锋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时,双手伸出,左右一分。梁氏兄弟只觉一股劲风刮来,原本二人剑指向天,绕圈奔跑,一被这劲风一扫,手中长剑把持不住,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就要飞了出去一般。 江湖比武,丢了兵刃无疑是奇耻大辱,梁氏兄弟虽然觉得手里的长剑已经不听使唤,但仍不愿松手,只得死死握住。 可是许镜还那一股劲力实在太大,二人阻不住去势,只得身子随着长剑,一左一右飞了出去。也就在这时,许镜还已然落下,手在地上一撑,身子翻转,站在当地。 三人比斗至此,也不过走了三招,三招全是梁氏兄弟进攻,但均被许镜还轻轻巧巧地化解。三击不中,兄弟二人心下都自气恼,梁江豪一声清啸,叫道:“潇湘水合,两汇洞庭!”说罢手中长剑指天向地,划起圆来。那边梁湘豪也是一样,长剑划圆,猎猎生风。 岳仲河问身边的灵音子道:“道长,他们是在干嘛?” 灵音子道:“这是潇湘两分剑中的绝招,两人画圆分剑,如若撒网,一旦两张剑网会合,敌人就如网中鱼,瓮中鳖,只能坐以待毙。好比两条江河,汇成洞庭,待得洞庭水合,所有鱼虾龟蟹,尽纳于底。” 就这说话的当口,梁氏兄弟的剑网已经织成,只见衰草纷飞,漫天遍野都是剑影,鸟飞不进,鼠窜不出,许镜还被包裹在剑网里,已经看不见人影,不知道是何情形。 梁氏兄弟见剑网织成,心下暗喜,忽觉剑网内有劲力外凸,知道是许镜还奋力抵抗,往外发力,于是运起真气,不断往里挤压,有如打渔已满,拉纤收网。眼看剑网越收越小,许镜还愈发困难,多半凶多吉少,岳仲河一干人等,尽皆露出喜色。 突然一声尖利的声音从剑网里传出,只见一道浑浊白光从剑网中射出,打破了一个缺口。 梁氏兄弟一惊,正待补上打破的剑网缺口,忽见剑网里四面八方射出白光,将一张剑网冲得支离破碎。那些射出的劲气四下冲散,其中一道直直冲向灵音子。 灵音子见那劲气来得凶狠,连忙侧身闪避,劲气贴着自己鬓边射过。就这一瞬间的接触,灵音子发觉劲气并非直直射来,而是旋转着向前发散,微一转念,立时醒悟,提声叫道:“梁氏昆仲当心,这是‘飓风剑指’,劲呈螺旋之势,有如裂钻!” 梁氏兄弟听到,心想剑网竟是被指劲生生钻开,不禁又惊又气,虽说剑网已破,但方才收网之时,二人渐渐逼近许镜还,待得剑网破裂,已然贴到许镜还身边。 当下二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挺剑刺向许镜还。 许镜还以飓风剑指破了潇湘两分剑剑网,正欲还击,只见自己全身上下,已经布满了剑尖。微一分辨,只见梁湘豪站在身前,剑剑刺向自己的任脉诸穴,身后剑风凌厉,梁江豪已经将自己背后督脉诸穴尽收剑下。 原来是以剑刺穴之法!许镜还看出门道,双手指间剑气大盛,不攻敌人,而是将自己身周包裹了起来。霎时间,许镜还身周的一道道剑气交错纵横,渐渐也汇成了一张剑网。 梁氏兄弟见许镜还变招,当下挺剑快攻,剑如寒星,刺入许镜还周身剑网。只听得“铮铮铮”一阵金属之声,梁氏兄弟虎口巨震,长剑几欲脱手。 许镜还其实是从梁氏兄弟发剑网中瞧出妙处,依样画葫芦,将飓风剑指发挥到了极致,周身被流通的剑气环绕着,不管双豪的剑锋如何强攻,也攻不入周身的气圈。 梁氏兄弟见许镜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倒为难住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梁湘豪叫道:“御风郎,你拾人剑道,不算英雄!”许镜还笑道:“拾人剑道?那你可就少见多怪了,我倒叫你瞧瞧,这是谁的剑道!”说着潜运内息,将周身气流飞散开来,积蓄已久的剑气突然激射而出,气势有如弓箭连发,梁氏兄弟只觉劲风逼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出,狠狠摔在了地上。 众人惊呼,连忙抢上,只见二人周身多处都被剑气割伤,鲜血流出,染红了衣衫,忙将二人抬到一边包裹伤口。湘江双豪行走江湖以来,从未遭此大败,不由得又怒又愧。 许镜还瞧在眼里,哈哈大笑,神色间透露出一股豪气。 就是这一瞬间,灵音子一愕,望着许镜还大笑的神情,嘴里喃喃念道:“好像,好像啊……”此时灵音子脸上,出现了惊惧的神情,那个让他又敬又惧了半生的神情,再一次在眼前出现,仿佛勾起了他心里那无穷的往事秘辛。 第6回 济危 许镜还的得意大笑,让灵音子心生不安,但却让祁玉谷心下不忿,迈步上前,凝立如岳,对许镜还道:“九龙山祁玉谷,讨教御风郎高招。” 许镜还见他气势不凡,收起了狂傲之心,自恃是晚辈,当下恭敬说道:“请前辈赐教。”祁玉谷前踏一步,双拳拳背青筋暴起,一声大喝,右拳挥出,猛地击向许镜还。 拳势如若雷电,刮起劲风,排山倒海般逼来,许镜还只觉气息蓦地一紧,情知不可小觑,伸指如剑,劲气从指端射出。 拳头乃是血肉,照理这一记飓风剑指发出,祁玉谷的拳头必然血肉横飞,谁知指劲一遇祁玉谷拳劲,竟被生生荡开。许镜还大吃一惊,见祁玉谷拳劲已经逼近胸口,连忙左足一点,身子飘然向后,以避拳劲。 祁玉谷一拳打出,毫不停留,立马抢上一步,又打出第二拳。第二拳的拳势刚刚发出,第三拳立马跟上。 这是九龙山拳法中的绝技“天龙三推浪”,三道拳劲,一道接一道,层层叠叠,敌人躲过第一道逃不掉第二道,躲过第二道逃不掉第三道,是很厉害的杀招。 许镜还虽然指法精妙,但内功修为远不如祁玉谷深厚,不敢硬接祁玉谷拳劲,当下双指如飞,指劲不断发出,截祁玉谷的中路,不过一遇上拳劲,便被荡开,无甚作用。 其实许镜还明知自己的指劲敌不过祁玉谷的拳风,之所以不断发功,不过是为了一阻拳劲来势,脚下运起轻功,身形不断倒退。 谁知祁玉谷不依不饶,又接连发出三拳,力道比之前三拳还雄厚。许镜还已经退出十余丈之外,心想自己被死死的三招拳法逼得这样狼狈,不禁暗自着急。 此时祁玉谷第一道拳势尚未衰退,又发了三拳,九道拳劲,山呼海啸般向许镜还涌来。 许镜还身形退得飞快,拳劲来得更快,已经逼到了鼻尖。许镜还脚下不停,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发出一声长啸,直传九天。紧接着双手环抱,如若抱球,旋转九周之后,猛然推出。 祁玉谷本想靠着自己势如推山的拳劲,大步向前,谁知许镜还这么双掌一推,只觉得前方蓦地起了一座气墙,拳劲全打在那气墙之上,随着气墙四面发散,不久力道便消磨无形。 祁玉谷正自惊愕间,忽听灵音子叫道:“祁兄,这是天巽炁,不可小觑啊!” 祁玉谷猛然醒悟,说道:“久闻江家的天巽炁精妙无比,凝气成墙,有如推云童子,散气伤人,有如布雾郎君。尊驾外号御风郎,自是精研此法,老夫倒要讨教讨教。”说着拳如霹雳,向那股气墙上凿去。许镜还全然不理会,气凝如岳,从容化解祁玉谷的拳劲。 打了十几拳,气墙浑然无事,祁玉谷知道单凭拳劲,无论如何也凿不破这堵气墙,微一转念,心下有了计较,不再打算攻破气墙,双手成掌,推着那股气墙向许镜还逼去。 许镜还一惊,他从没想过有人会用这种法子来对付自己的神通,他虽然神通精妙,但外家功夫差祁玉谷太远,二人以气墙为界,比拼着内劲,许镜还一步步向后退着,支撑艰难,祁玉谷的内力却如波涛汹涌,愈发强劲。 一步一步,许镜还退向了那株老树,再退得三步,背脊已经抵住了树身。那老树一逾千年,盘根结虬,根基甚为牢固,许镜还倚树为凭,强撑着祁玉谷。 祁玉谷眼见许镜还没有退路,心中暗喜,一提真气,手上加劲。许镜还已经无法后退,对方劲力又不断涌来,原本伸直的双手渐渐被压得弯曲,那股气墙已经越逼越近,许镜还心想,如若撤去气墙,祁玉谷的劲力必然打到自己身上;如若不散,祁玉谷推着那气墙向自己压来,只能不住后退;若说撤墙上跃,祁玉谷刚猛的气势又压得自己无法脱身,左右无法,只能苦苦硬撑抵挡。 忽而树后人影一闪,一人飞快转至祁玉谷身后,双手捧着一块大石,狠狠砸向祁玉谷脑后。 这人自然是鹿淮。 他躲在树后看到一切,心里十分钦佩许镜还的侠义行径,眼见许镜还支撑艰难,当下有了出手相助的念头。无奈自己只在天鹰馆学了一些寻常拳脚,打小混混尚且不敌,前面高手对决,又怎能插进手去? 天幸他在天鹰馆学艺之时,常和街面上市井无赖混在一起,也和师兄弟们打过群架,背后下黑手的事也没少干,于是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祁玉谷脑后。虽说偷袭成功,但他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 这一切来得太快,祁玉谷万没料到树后会有人,当时后脑受创,真气大乱,力道外泄。 许镜还一觉力道松动,立马玄功涌动,向前推出,天巽炁的劲力和那九道拳劲,一齐涌向祁玉谷。祁玉谷只觉大力汹涌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后摔出,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击退祁玉谷,许镜还已经筋疲力尽,双腿发软,恨不得跪在地上。尚未把气喘匀,只见玄影一闪,灵音子手持拂尘,扫向了自己。 无奈何,许镜还只得提起真气,起身再战。 那边岳仲河命人抬走祁玉谷,见己方已折三员大将,面上无光,心下甚为恼火。转头见灵音子和许镜还斗在一起,一旁站着慌张的鹿淮,知道祁玉谷是被这小子暗算,一腔怒火尽数发在鹿淮身上,当即冲上前去,一把揪着鹿淮衣襟。 鹿淮一惊,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高高提了起来。 岳仲河大声喝问:“你是不是许镜还的同党!”鹿淮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大胡子,快放下我,我不认识他!”岳仲河道:“那你是什么人?” 鹿淮身子悬空,吊着难受,大声叫道:“老混蛋,你提着老子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 鹿淮不练拳之时,常常溜到街上听书蹭茶,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学得一身油气,他除了在殷汝敖跟前中规中矩之外,其余时候都油腔滑调,玩世不恭。此时被岳仲河提着,心里大急,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 见他辱骂自己,岳仲河更为恼怒,大声喝道:“臭小子你作死!”鹿淮咬牙道:“大胡子老狗,你才作死!”岳仲河大怒,正要发作,那边许镜还大声道:“不要伤他!”他眼见是鹿淮出手相救自己才能战退祁玉谷,不由得心存感激,不愿他受损伤。 岳仲河冷笑道:“不要我伤他,我偏要他死!”一转头见老树之南,是一痕悬崖边际,走上前一看,深渊万丈,难以见底。当下一手抓着鹿淮领口,一手抓着他腰间,厉声大喝,将他高高举起。 鹿淮大声呼喊:“放我下来,老畜牲!放我……”话未说完,岳仲河双手向下猛地一掷,竟将鹿淮丢下了那山崖。 鹿淮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四周全是劲风,不知道身在何处,登时晕了过去。 第7回 幽囚 当鹿淮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望见的,是漫天的绚丽星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坠崖的无依之感,岳仲河的凶恶之相,想喊又喊不出的压迫之困,让他觉得,自己身在无间。但星斗寂空的宁静,树叶的沙沙静谧微声,才让他有所知觉,自己仍在人世。 现在的他,身在一丛大树之上,下坠时被大树阻挡,并未跌在地上,不禁暗叫侥幸。 微一动弹,鹿淮只觉周身疼痛,嘴里喃喃说道:“这是想要我的命呀,幸好老天保佑,要不然摔成了肉酱,可不是玩的。”转念又想,不知道许镜还现在怎么样了,一抬头,只见弦月在天,悬崖巍峨,不知几百几千尺,也不知该如何爬上去。歪在树上又喘息了一回,忍着周身巨痛,翻身下树,一爬一滚地走了。 这深山之中少有道路,又一片漆黑,鹿淮不知道该怎样走上官道,腹中又饥又渴,别无他法,只能在山里乱走乱撞。走得半晌,只见得一片苍翠中露出灯光,见得有人家,鹿淮心下一喜,往那个方向走去。不时见到一排黄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正贴着那黄墙走着,忽听到墙里发出一声大喝:“臭牛鼻子,又来烦人!”声音苍老,但浑厚有劲。又听得另一人道:“景老先生,到了晚课的时辰,请安静凝神。”那苍老的声音道:“凝个屁,不就是太上老君写的一篇狗屁文章么?成天念成天念,听也听吐了!” 半晌无话,只听得钟鼓忽响,墙中传来诵经之声: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所诵的却是道祖老君的《道德经》。 鹿淮乍闻道家玄门妙法,自是不能尽皆明白。但他却从中听出一股穿越世俗、心境无物之意,刹那间什么凶杀逃命之急、身堕悬崖之怖,尽数烟散,只存下一片出奇的宁静。 后来,他在道家玄门宗派,经历一次惨烈无比的决斗之后,又听道人颂过一次《道德经》,心境虽然有异,但所感悟的宁静却是一样的。往后的日子里,这似乎成为了一剂疗愈良药,每当他烦闷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默念这篇经文。 山海远阔,都以此让心绪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鹿淮才从这安宁之境中走了出来,已不闻诵经之声。 一看天时,却已近亥时,鹿淮望着那黄墙,很想知道墙内光景,便费力爬上墙头,发现里面是一个旷阔的广场,别无他物,对面一条小径,直通一群院落,但离此广场甚远,点点灯火,一如人家。鹿淮翻了进去,信步而行,四下打量。 “臭牛鼻子,这么晚了还来作甚?”一阵骂声传出,却是先前那苍老之声。 鹿淮吓了一跳,忙道:“你是谁?”那声“咦”了一声,说道:“你不是牛鼻子么?”鹿淮四周环顾,心里慌道:“你在哪儿,是人是鬼?”那声道:“是人怎样?是鬼又怎样?” 鹿淮找到发声之处,过去一看,发现地上有一眼深井,直通地底,井口以钢条扣住,界面处有着一把大锁,直似在一口井上安了个牢门。那声就从井底传出。 鹿淮走过一望,见洞底黑咕隆咚,便道:“你是在里面么?”那声道:“不在这里,难道还在天上?” 鹿淮小心翼翼走到井口旁边,往里窥探一番,依旧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见,心下喘喘:“莫不是那帮道爷捉了妖邪给镇压在这儿?”也不敢轻举妄动,说道:“你先说清楚,你是人是鬼?” 那声没好气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鹿淮一愣,随即道:“那你是妖魔邪祟?” 那声怒道:“我是你翻了倍的祖宗!” 鹿淮大怒,正要回嘴大骂,随即转念一琢磨:“翻了倍的祖宗?”脑子一犯傻,嘴里说道:“你老实说,你几千岁了?”下面那声不怒反笑:“你这狗崽子是被马踢坏了脑袋吧?爷爷我三万六千岁,彭祖是我哥哥!” 听那声这般说,鹿淮笑了出来,知道原来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人给困在地牢窨井之中。当下松了口气,说道:“吓我一跳,我还当是闹鬼了呢。”放下心来,趴下身子,伏在那井口边沿往里望,但那井甚深,什么也看不清,口中说道:“你怎么被关在这儿了?” 那老人道:“关了就关了,有什么可说的,你是谁,怎么会来这儿?” 鹿淮听他口气凶狠,心下不悦道:“你横什么!你就算不是鬼怪邪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猜多半是偷了那帮老道钱财的老贼,总之是个奸邪之人,要不也不会被关着。” 那老人冷笑道:“被关着的就定是恶人么?如果一帮恶人联手对付一个好人,合力将他擒住关押起来,那又怎么说?”鹿淮一愣,哑口无言。 只听那老人续道:“世间善恶,宛如参天大道,原本难以分辩,你这小小娃儿,竟在这妄自评说,你当你是天王太子么!再说了,我就算真是恶人,你又待怎的?!” 鹿淮道:“你干嘛这么大的火气,一把年纪的人了,不知道好好说话么?”那老人没好气的道:“若是你在这冷冰冰的地牢里呆上七年,每天听着一大堆牛鼻子念经,你好快活么?” 一听他这么说,鹿淮倒觉得这老人有些可怜,受这般折磨,也难怪他脾气不好。 隔了会儿,鹿淮道:“我今儿听了一会子经文,觉得心里挺安宁的,也没你说的那般难以忍受。”那老人道:“你一连听上七年试试看,再好吃的东西你天天吃不也腻么?何况我年少之时就窥破《道德经》的奥秘,大意已至,此时再听这些虚文,岂不恶心?”鹿淮道:“胡吹大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老人道:“我?我是大地之皇!” 第8回 解囹 “你这老头儿忒也张狂,呆在地里就叫大地之皇?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城隍土地?”鹿淮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那老人喝道:“放肆!你怎敢拿我来打趣!臭小子,姓景的今日虎落平阳,受你这下作黄子言语羞辱,若换了过去,早将你搓成肉酱!” 鹿淮气道:“你就嘴硬吧,还什么狗屁大地之皇,大地之皇又怎样?活该一把老骨头埋在这枯井下面!”说着爬将起来,转身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走出几步,鹿淮停下了脚步,回头望这地牢一眼,又挪步回来,说道:“喂,老头儿,你为什么不说话?”那老人道:“那你又为什么回来?”语气比先前已经平缓许多。鹿淮道:“没什么,喜欢走就走,喜欢回来就回来,没有为什么。” 半晌无话,过了会儿,那老人道:“你说的是,就算我是大地之皇,也只落得个老死地牢的下场。娃娃,我念你说了句真话,不怪你出言无礼,你走吧。” 鹿淮从他话语中听出了不尽的失落,心中对他又生出怜悯,说道:“你,你为什么不求我救你出去?”那老人道:“我什么身份,能求你这奶娃娃么?再说凭你的本事,根本没法子打开这‘九虬神锁’,求你有什么用。” 听那老人这么说,鹿淮对这锁倒有些好奇,走到牢边蹲下,细看那大锁,可天色已晚,根本瞧不见什么。鹿淮道:“钥匙在哪儿?我偷了来,放你出去好不好?” 那老人冷冷地道:“你这娃娃知道什么,这是大西界九霄峰上太玄宫的神锁,里面机括甚多,曲折繁复,配了九把钥匙。一把钥匙开一层,共开九次,才能打开。九把钥匙分别在九个牛鼻子老道手中,你怎么能偷得到?” 鹿淮乍舌道:“敢情是这么厉害的东西。”那老人道:“废话,寻常之物能困住姓景的么?”鹿淮道:“我把这牢门杠子撬开行么?”那老人道:“西方精金,坚硬无比,你拿什么撬?” 鹿淮伸手在这铁栏上敲了敲,几乎无声,料想是极坚之物,是强拗不开的,心下失望,说道:“那我还是琢磨琢磨这锁罢。”说着借着微微月光,自行把弄。 过得一时,那老人道:“娃娃,别弄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本事把这锁头弄开的。”鹿淮不服气,又弄半天,说道:“你说用铁丝能不能打开?”那老人道:“你当九霄峰的东西是废物么,土贼的法子就能打开?” 鹿淮又弄半天,还是没有办法,不禁有些泄气,说道:“你不说自己是大地之皇么,难道你就没法子将这锁打开?”那老人道:“我要有法子早就跑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受罪!”鹿淮一吐舌头:“那倒也是。”又瞧了这锁几眼:“那我真没办法了。” 半天没听井底老人说话,鹿淮奇道:“老头儿,怎么不说话?”那老人道:“其实要把这锁打开不是没办法,只不过我自己现在武功全失,根本做不到。” 鹿淮喜道:“你做不到我来啊!”那老人轻蔑地一笑:“你行么?” 鹿淮生平最恨别人瞧他不起,当下豪气陡升,大声道:“我怎么不行!”那老人道:“小点声儿,喊什么喊,想把那帮牛鼻子招来还是怎么的?”鹿淮吐了吐舌头,四下一望,还好没有惊动道观里的道士,当下压低声音:“您说,我该怎么把这锁弄开。” 那老人道:“这所内机括繁复,共有九层,用铁子死死咬住,若无钥匙的话,可运转内力,把真气灌入锁孔,将里面的机括顶开,也就能开锁了。” 鹿淮听得头头是道:“也就是说,用内力真气代替钥匙开锁。”那老人道:“不错。但我听你说话行动就知晓,你没有丝毫的内力修为,哪能运用这般强劲的力道钻入锁孔中打开机括?所以说只是徒劳而已。” 鹿淮听罢,不禁又羞又愧。他一心想成武林侠士,故而进入天鹰馆学武。可在天鹰馆只学了一套粗浅拳法,没练丝毫内力。有时去茶馆听书,说书先生说起侠客列传中的侠士,令他悠然神往,在他心里,早就把自己当成是大侠,拥有一身神功。 现在被人点出自己没有丝毫修为,仿佛幻梦苏醒,又是尴尬,又是不快,长叹一声:“要是有人能帮忙就好了。”说罢又是重重一叹,语气里透出不尽的失落。 老人半晌没有说话,隔了会儿才道:“娃娃,你干嘛要救我?”鹿淮心情不好,爱搭不理地道:“没什么,想救就救。”那老人忽然哈哈大笑:“小娃娃有点儿意思,说得是,兴之所至,爱干什么便干什么,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鹿淮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老人又道:“嗯,孩子,你是执意救我了,是不是?”这时老人忽而称鹿淮为“孩子”,语气已然亲近了不少。 鹿淮说道:“是,弄这么半天了,岂能半途而废?”那老人道:“好,若是这样,我便教你一套神通,你学会之后,便可帮我开锁。”鹿淮一愣,说道:“你要传我功夫?”那老人道:“不是功夫,是神通!” 鹿淮惊当在地。说起来鹿淮也算是武道人士,至少是入了门的,功夫、武术、内力、神通,鹿淮知道它们的区别在何处。在他心里,书中的剑仙才会神通,白日里御风郎所显露的也是神通。恍如梦幻空花的神通。 而现在那老人说,要传他神通。 那老人续道:“我先前对你有所怀疑,故不敢轻言传功,交谈之后发现你这孩子一派天真,虽然顽劣,却不是狡狯之人。你那重重一叹,浑不似虚伪假装,而是真愿将我救出,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再有疑了。” 鹿淮被这老人信任,心下甚为高兴,嘴上却说:“你这老头儿,人家好心救你,你还遮遮掩掩疑心深重,忒也不爽快。” 那老人道:“身在江湖,怎能随随便便就推心置腹?你这娃娃涉世不深,慢慢就明白了。” 鹿淮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你要教我怎样的……神通,现在说吧。”那老人道:“我先前说过,若要打开这锁,非得要深厚的内力不可,你现在没有半点内功修为,现练是来不及的,但却可以另辟他径,借来内力修为。” 鹿淮觉得大奇:“借内力修为?这东西……还能借?怎么借,向谁借?” “地无尽藏!苍茫大地,尽可成你借势之处。”那老人一字一顿,万分笃定。 第9回 地藏 “向大地借势?”鹿淮茫然不解。 那老人道:“不错。《易经》有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地生万物,万物之精华灵气皆来自于大地,是故大地之中蕴含不尽生机和力量。世上愚人只知取法于天,却不知借势于地,当真可笑之极。老夫数十寒暑,勘破大地之道,一身内力修为,尽皆来自大地,现下已然法用万物,无所不能。今日教你一门神通,是要你学着借势于地,借大地之势来替代你的内劲,用以打开神锁。” 这番话鹿淮虽不尽懂,但也觉得有理,心想自己能学得此法,自是大有获益,说道:“你教我这样厉害的神通,那我可捡便宜了。” 那老人道:“这是你我的缘法,我既是惠人,亦是惠己。好,你听好了,我现在教你一套功法。”当下说了一套行功吐纳的法门。 这老人玄功通神,已臻世间绝顶之境,所教功法上手容易,精妙无匹。鹿淮在一旁打坐修习,吐纳行功,只觉得有股气流在周身运转。老人在一旁指点,告诉他如何操纵这些气流在体内运转,如何在丹田汇集成气海。 鹿淮第一次感受到内劲的运转,心下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好在鹿淮甚为聪明,待得真气周流十二周天之后,已经掌握了这套功法的窍门。 鹿淮修习渐熟,老人道:“这空地之南,应有农舍,你去那里取一把锄头来,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鹿淮一愕,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自己埋自己?老头儿,你玩我呢?” 那老人道:“没玩你,你要借地势,需得全身贴近土地,才能让大地的精气流入体内,你记住,坑不要太深,齐胸就行,另外坑挖窄点儿,贴身要贴得紧!”鹿淮这才明白那老人没有戏耍他,便放下心来。 道观有自己的田产,自行耕种粮食菜蔬,是故空地之南有一间农舍,里面放置了诸多农具。鹿淮依着老人的指点,到广场之南的农具房舍中取来一把锄头,在牢旁掘一深坑,将自己埋身于内,直至胸口,双手露在外面,必须能碰到铁锁。 待得一切妥当,只见月上中天,亥时将过。 那老人道:“现在亥末子初,是十二地支轮转交接之时,大地灵气涌动,你依着我教你的功法,运转体内真气。”鹿淮依言照办,提起内息,周天运作。 周天刚行驶一圈,鹿淮就觉得身周土地中有着一股气流运转,势头方向和自己体内的真气一样。不过多时,鹿淮只觉大地散发的气劲渐渐慢慢渗入自己的身子,如若江河汇入大海。气流入体,鹿淮依着那老人所教法门,将渗入体内的大地之气归整运转,与体内真气合二为一。 原来习武之人的内功就是体内的真气,真气的多少因人修为而异。这老人勘破大地之道,明白地生万物,灵气精华取之不竭,于是自行创出一套功法,当大地运转灵气精华之时,自己随着一起运转体内真气,将自己和大地合二为一,增强自身修为。 鹿淮此举,就是借得大地之势,而弥补自身修为的不足。那些气息一圈一圈地渗入鹿淮体内,鹿淮只觉得周身真气充盈,如要爆裂。 这时老人道:“伸指对准锁孔,运用我所教功法,将真气送入锁孔之内。” 鹿淮依照这老人所说的驭气之法,悄运真气,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对准锁孔,将真气逼出。这套功法一经施展,鹿淮只觉周身澎湃真气顺着食中两指倾泻而出,一股巨大的力道涌入锁孔。 只听得“喀喀喀喀”四声响动,老人道:“已经冲破四层机括,孩子,劲分阴阳,虚实无端,将真气倒流,再行运转积蓄力量,由另一手发出劲气。” 鹿淮依言倒流真气,周天行驶,只觉气势本已衰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之后,在气海凝聚,又复威力,当下运至左臂,伸指发劲,又听得“喀喀喀喀”四响,又有四层机括被冲破。 这一番真气运转,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有余,快至寅时三刻。 鹿淮待要再次行功,就听那老人道:“快快钻出土地!此刻大地灵气散发已毕,已到吸取上天日月精华之时,速速出土,免遭大地反噬!”鹿淮想出土地,但被埋得紧了,不知如何钻出,急道:“我出不来了,怎么办?!” 那老人道:“快将我所传法门倒行逆施,把所借大地真气排出体外。”鹿淮应了,将老人所教法门反其道而行,果真觉得气海松动,真气四散,身边泥土松软,提气一跃,登时跃出。 这么一来,大量真气从鹿淮体内进进出出,将他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不住喘息,动弹不得。就听那老人叹道:“功亏一篑,机括始终只打开八层,这是万乘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都是天意!天意!”说罢一声长叹。 鹿淮休息一会儿,爬起身来,说道:“前辈,你……你还是不能出来么?”他见老人传功给自己,心下升起几分敬重,言语称呼也尊敬了一些。 那老人道:“罢了罢了,孩子,景某承你的情了,你能做到这般,已是不错了。”鹿淮心下甚为愧疚,想了会儿,说道:“那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将那最后一层机括打开好么?”老人道:“半个时辰之后,如果第九层机括没有打开,先前那八层,会自行合上。”鹿淮急道:“这破锁是哪个王八蛋做的?弄这么麻烦干嘛,还得一连开九次,那钥匙要掉了一把,这把锁不就废了?”埋怨一番,又拿起锁头道:“到底怎么弄啊……”老人没有说话。 这时平地里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落叶纷飞,沙石飘散。 不少沙石飞入地牢,老人有所知觉,说道:“怎么,起风了么?”鹿淮被风沙迷了眼,搓着眼睛道:“是,还不小呢!”就听那老人笑道:“天助我也!娃娃,我教你的这套功法,既能驭气,也能驭风。先前咱们借势于地,现在咱们借势于风!” 鹿淮好似陡然间看到希望,兴奋道:“怎么借!怎么借!” 老人道:“我这套神通的要旨,原本就是操纵无形之气,为我所用。方才你埋身于地,借得地势,体内已有内息积攒,这时你只要运用体内所存内息,依着我功法的法门,将劲风汇拢,让它流入锁孔之中,就能顶开机括。你此时体内的内息虽然不高,难以御敌伤人,但打开一层机括却是绰绰有余。大风现在还没有停吧?你听我指点,打开机括。” 鹿淮点头称是,依着老人所教,将内息劲气凝于双手,十指张开,抱成一个圆,运用老人所传功法,对着那锁孔,只盼强风所至,能将神锁打开。 第10回 开释 怒风依旧,终于刮向鹿淮双手所抱圆圈,说也奇怪,那大风一入鹿淮手圈,立时汇成一线,向那锁孔之中流去,过得一时,只听“喀喇喇”一声响,最后一层机括终于打开。 鹿淮大喜,立马将锁头打开,又扳开牢门,说道:“前辈,牢门打开了,你快上来吧。”那老人道:“这地牢长达五丈,我武功全失,如何上来?”鹿淮惊道:“您武功全失了?那怎么办?”那老人道:“你取锄头的农舍中,应当有一捆绳子,是从前给我吊下食物用的,你取了来,把我拉出地牢。” 鹿淮立马又去了那间农舍,见桌上有一捆绳子,一头系着个竹篮,但积灰甚厚,好似很久没用了。解下篮子,拎起绳索,鹿淮回到地牢边,说道:“我把绳索扔下,你系在腰上。”说着缒下绳去。 不多时听到老人道:“好了,拉吧。”鹿淮闻言用力向上拉。 其实那老人不过一百二三十斤,但地牢深达数丈,鹿淮先前又运功太甚,手脚酸软,此时拉得十分吃力,甚至差点儿绳索脱手。过得一炷香时候,终于将老人拉出地牢。 忙了一整宿,现下太阳已经稍稍露头,微微光亮从天际散出,鹿淮借着阳光瞧见这老人身形消瘦,尽是雪白须发,但双目有神,神色眉宇见透着一股霸气。 老人一出牢笼,喜不自胜,说道:“孩子,今日可多亏你了,等得我恢复往日之风,自当重重谢你!” 原本鹿淮听得老人指点,运转大地真气,已经对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见他这般说,便跪拜道:“请求前辈收我为徒。”那老人笑道:“徒弟我是不收的,但我今日承你大情,却不能不思还报。嗯,待我伤愈,自有好处报你。” 鹿淮听老人不愿收徒,不禁微微失望,但想到自己得此老传功,终是受益不浅,至于“好处”云云,也不是非要不可,于是便不介怀。 老人原本以为自己终生都要困在这地牢之中,没想到今日得以逃脱,心情大为愉悦,对鹿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上这锄头,咱们逃脱了再说。” 鹿淮依言拾起锄头,正要离开,忽而老人又蹲下来,把地牢牢门关好,将九虬神锁再次合上,这才由鹿淮扶着从后门走出,离开这所道观。 行得一个时辰,天已大亮,二人忙活了一个晚上,又没用早饭,走了这么久,不免又饥又渴。堪堪走得一个时辰,老人忽而听到水声,不禁大喜,带着鹿淮循着水声而去。 不久转过一阵花树,看到一条清溪银练般的淌在眼前,河底石头皆如绿玉,映着阳光发着光亮。二人忙赶上去,掬水而饮,只觉甘泉清冽,甚为畅快。 鹿淮饮水已毕,问老人道:“那些道爷不会追来么?”老人道:“那些老道早晚会来地牢诵经,有时向我问话,我不爱理会,他们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念经,多半发现不了。” 鹿淮道:“那给你送饭的人呢?”老人道:“待会儿就有火工道人来送早饭,不过此时日头在东,照不到地牢之底,他看不见我的。” 鹿淮道:“他把饭给你用绳子吊下去,底下没人接,那不就发现了?” 老人道:“你有所不知。以前他们是用绳子吊食物下来,我当时初被囚困,怒气在胸,常用力把绳子往下扽,好几个火工道人都在那牢门上撞得鼻青脸肿。几次之后,他们便把食物用白布包着,把清水装在皮袋里,从上头扔下来,这一扔就是大半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白布和皮袋。” 鹿淮一笑:“附近的裁缝多半都跟着发财了。” 老人也是一笑,续道:“我把那些皮袋和白布垫在脚下,心想长此以往,必能越来越高,只要接近牢门,我便有办法让那帮老道开门。谁知让他们发现了,从此直接把糕饼馒头往下扔,每天早午晚三次往下倒水,让我张开口接着。所以,也不怕那火工道人发现我已经逃了。” 说到这儿,老人一瞥鹿淮,见他脸上变颜变色,似在忍笑,便道:“你是不是心想,这像是在喂牲口?”鹿淮一惊:“你怎知道?”老人没料到鹿淮会这样回答,双目一瞪,微微嗔怒。 鹿淮讪讪一笑,岔开话头:“咱们眼下也算输了,您可以告诉我您到底是什么人了吧。”老人白他一眼,说道:“你既然救了我,我又传了你神通,你我已非外人,那自然是要告诉你我的来历了。老夫大名‘景千重’,是九霄峰承天宫的老尊主。”说完之后,一瞧鹿淮,只见他一如平常,没有任何钦佩讶异,不禁有些生气,说道:“你不知道九霄峰么?” 鹿淮虽跟着殷汝敖学武,但向来畏惧殷汝敖严厉,不敢亲近,也就没有听过什么江湖典故,当下点了点头。 景千重哼了一声:“九霄峰都不知道,还有脸混江湖!”鹿淮道:“照你说,行走江湖就非得知道九霄峰不可么?”景千重道:“那是自然,就好比学书法必得知道王羲之,读书一定要先拜孔夫子一般。” 说到这儿,景千重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好像想到了世上最暖心的物事,望着天际,缓缓说道:“你有所不知,在离中土极远的西边,有一片大地,叫作‘大西界’。这大西界有着广袤森林,有着无极荒漠,有着碧蓝海子,有着先古异兽,犹如天地伊始之境。 “大西界中有一座奇瑰山峰,名唤‘九霄峰’。峰上的人,是躲避秦乱迁去的中原汉人,个个身怀绝技,就此在大西界开辟天地,繁衍生息下九霄峰一脉。九霄峰上分作九处宫殿,玄天宫、承天宫、海天宫、无量宫、太玄宫、长生宫、归元宫、修灵宫、聚神宫,每处都有一位尊主管理人众。我便是承天宫的老尊主。 “九霄峰的尊主,二十五年一换,由各处门众推选担当。原本九霄峰不与中土相通,但我们这一任九人,却知道本门和中土本是一家,便大力维系与中原武林的关系,交往频繁,将九霄峰整治得最为兴盛,江湖上众人皆敬。九霄峰尊主世代禅让相换,我已经离任二十年,因为和中原相处甚密,我们九人卸任之后,大多移居中原,隐居养老,不再过问世事了。” 景千重追忆往昔,神色和煦,仿佛那二十五年的尊主经历,足以疗愈七年的困顿之苦。或许在他眼里,那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光。 第11回 飞石 鹿淮问道:“既然隐居养老,不问世事,您怎么会被关在地牢里?” 景千重脸色一沉,说道:“这件事说起来可就长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说罢一望天色,续道:“那些往事,咱们以后再说,现下时辰差不多了,大地灵气发散,你在这儿掘一个长坑,我要埋身入土疗伤。”说着往地下一指。 鹿淮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带上锄头,心里虽想听景千重说故事,但还是觉得疗伤更为要紧,当下按着景千重的身形大小,掘了一个长坑。景千重埋身入内,潜运神通,汲取大地灵气,转为真气疗伤。 鹿淮守在一边,见景千重脸色忽而一片煞白,忽而有如血红,知道他正在借助大地灵气疗治伤势,心里默默想着景千重先前传授的法门,暗自记忆体会。 一个时辰过去,景千重忽而一声暴喝,只见他张开大口,吐出一块硬物。鹿淮一看,却是一块血红色的冰块,冒着腾腾热气。 吐出这块血色冰块之后,景千重满头大汗,喘息道:“蹲那井里七年,如同废人,功夫毕竟搁下了,没想到竟然累成这样。” 鹿淮盯着那块血色冰块打量半天,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景千重道:“就是这东西将我的内息压住,让我七年来如若废人。那地牢里四壁尽是钢铁浇铸,无法和大地相接,我借不得地势,直到今日,方得把这东西逼出来。” 鹿淮奇道:“这冰块怎么会在你体内待几年?” 景千重道:“你不知道,这是有人用无上真气化作禁制,打入我的体内,压制我的内息,使我武功全失。今日我借得地势,将真气凝作冰块吐了出来,这才得以解脱。哼,原本体内设下真气禁制,若非高人相助,终生难以自行逼出。害我的那人知道我能法用大地,有势可借,所以把我困在钢牢之中,让我不能接触大地。谁想你又将我救了出来,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鹿淮道:“那这么说,您的功夫已经恢复了?”景千重道:“真气共有三道,我逼出来一道,还有两道,待我歇息一会儿,再逼第二道。” 这时树林里传来声音:“李三哥,你瞧见御风郎了么?”那李三哥道:“没有,这小子形同鬼魅,谁知道他躲哪儿去了。”又一人道:“这事也邪了,许镜还打不过灵音道长,竟从那悬崖上跳了下去,也不怕摔死。”先前那人道:“他能怕摔死?你没瞧见他是飞着来的么,要我说,这小子准是一妖邪。”几个人骂骂咧咧,往这边而来。 原来许镜还连战湘江双豪和祁玉谷,已然身心疲累,灵音子武功原在湘江双豪和祁玉谷之上,待他出手与许镜还比斗,胜负已全无悬念。 于是许镜还便寻一个破绽,使上绝顶轻功,跃下山崖。岳仲河不甘他就此逃走,心知无法向他一般从山崖降下,便带着一帮人众绕远路下崖,待得到这下面,已经是第二日一早了。 听得这番话,鹿淮猜到许镜还已经脱身,心里暗喜,但又担心这帮人见自己没死,会再加害自己,便对景千重道:“前辈,这帮人是来追杀我的。”当下将许镜还与岳仲河的事草草说了。 听罢,景千重道:“不妨不妨,听脚步声这三人没什么功夫底子,你捡几块石头来。”鹿淮依言捡了几块圆石。景千重当下教了他一套手法,要他发石打人穴道。 这套手法极为简单,就是发石打人后背“灵台穴”,鹿淮在景千重疗伤之时,已凝神修习一番,有了一定功底,练得几遍也就熟了。 按着景千重的嘱咐,鹿淮躲在一棵大树之后,伺机制敌。不久见有三个人走来,正是岳仲河邀来的帮手。那三人一见地上埋着一个老人,心下奇怪,摁着兵刃,暗自戒备。 景千重传了鹿淮那套打石手法之后,觉得地下灵气翻涌,当下又运起玄功,借势疗伤,是以身边虽然来人,却也不管不顾。 那三人见景千重一动不动,心下奇怪,左首那人小声道:“李三哥,你说这是人是鬼?”那李三哥较为鲁莽,拔出腰间朴刀,说道:“管他是人是鬼,砍了再说!”当下手持朴刀,小心翼翼接近景千重,待得走到切近,见他还不动弹,当下一声大喝,举起朴刀,作势要砍。 一旁树后鹿淮手里扣了石块,见情况紧急,忙依着景千重所教手法,挥手发石。这一石恰到好处,正中那李三哥的灵台穴,只听得一声闷响,那李三哥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鹿淮不想自己一击就中,心下甚为得意。这一来,余下二人有了警觉,左首那人说道:“小心,有埋伏。”说着拔出兵刃,转身环顾四周。他这么身形一转,背脊正对鹿淮。鹿淮暗运劲力,又发一个石块,打中那人灵台穴,又毙一人。 余下那人已经听出发石所在,长剑一挺,就刺了过来。鹿淮大惊,低身一滚,躲开了那一剑。滚出几丈远,只觉背心一痛,原来正压在那柄锄头上面。 那人身形一转,长剑又刺过来,鹿淮慌乱中抓起锄头,向上一举,长剑登时斩在锄头铁块之上。趁着这功夫,鹿淮撒手扔了锄头,就地一滚,滚到那人背后,又发一石。那人正欲转身,但终归慢了一步,灵台穴被打中,一声惨呼,颓然倒地,就此身死。 三人倒地之后,鹿淮喘息了一阵,爬了起来,小心翼翼走到一人身边,伸出脚尖,拨了拨那人。只见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便大着胆子,蹲下摇了摇那人的肩,仍旧没有反应。一转头想问问景千重,只见他面色猩红,知道到了运功的关键时段,不敢打搅,便又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手颤巍巍地伸到了那人鼻端。 刚一探到鼻息,鹿淮如若电震,仰天坐倒,口中不禁大叫:“死了!他!他死了!” 原本鹿淮见三人倒地不动,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恐慌,当伸手探到那人鼻端之时,心里的恐慌终于得到应验。 这人没了鼻息,已经死了。 第12回 借尸 人在江湖飘,死生不由己。鹿淮无数次听过这句话。 他心怀游侠梦,向往仗剑行走江湖,也知道道行走江湖就会历经刀光剑影,免不了杀人损命。但真正自己手上沾染鲜血、断人生死的时候,心里并未有游侠快意恩仇的畅快。 这时那边林间传来说话声音:“道长,那边有人叫喊,咱去看看。”听声是岳仲河,正是被鹿淮刚才那一声叫喊引过来的。 其实鹿淮原本不想大叫,但人到最惊惧的时候,已然无法刻意控制叫喊,往往喊叫半天,自己都意识不到。 鹿淮听见岳仲河称呼“道长”,知道灵音子也在,心下惊讶又甚,知道这两人可不好对付,景千重那儿又不好叨扰,不由得又急又怕。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鹿淮已然慌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四下乱瞟。 一见地下三具死尸,又见景千重脸色变为煞白,甚为可怖,心里忽而有了计较,连忙打散自己的头发,往地下一滚,手脚朝天,不住地抽搐。 那边两道人影走来,正是岳仲河和灵音子。 他二人率领人众追逐许镜还至此,怎奈许镜还轻功绝顶,善于遁形躲藏,始终摸不到他半片身影。正在寻找的时候,听到鹿淮惨呼,便以为这边有情况,赶了过来。 刚一到这,就只见地上躺着三具人尸,一瞧面目,还是自己的同伴。一旁一个白发披肩的老人被埋在地里,一脸煞白,有如鬼魅。这人之旁,有一人蓬头垢面,正不断扭曲抽搐,在土地里打滚。 饶是灵音子和岳仲河久历江湖,但这一番场景展现眼前,也不由得让他们惊疑不定。惊的是自己同伴被杀,疑的是不知道同伴如何身死,另外两个怪人是何来路。 岳仲河拔出腰间长剑,大着胆子,走上两步,看清了抽搐那人的面目,竟是昨日被自己掷下山崖的那小子,没料到他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竟然没死,当下喝道:“臭小子,你竟还活着!” 鹿淮双目瞪得奇大,紧紧盯着岳仲河,口中呼喝:“救我!救我!” 岳仲河奇道:“救你?你怎么了?”鹿淮目光转向景千重,说道:“僵尸……我被僵尸咬了,他还杀了这三人……求,求您快救救我……”声音微颤,双目中尽是恐惧。 岳仲河随着鹿淮的目光望向景千重,见他脸色煞白,果真有如僵尸,心里不禁一荡,随即一转念,问道:“小子,你骗我是不是?” 这些鬼话自然是鹿淮瞎编的,原本想借僵尸还魂吓走二人,但二人毕竟是老江湖,岂能这么容易被骗?见岳仲河不信,心里念头百闪,眼珠儿一转,立马大喊:“岳先生,救我,快过来,救我!”说着直挺挺伸出双手,好似等待岳仲河伸手去拉。 见他这般,岳仲河退了一步,心想若是鹿淮让自己走远,那定是骗人无疑,可鹿淮不断喊自己过去,这就不由得有些半信半疑了。又见鹿淮双手直挺挺伸着,好似真中了僵尸尸毒一般,心里忽而有些害怕,转头望向灵音子道:“道长,您看……” 灵音子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鹿淮双目中满是恐惧,不似作伪,但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心里难免有些怀疑,当下一甩拂尘,左手护胸,走上两步,说道:“老道生平专降妖魔,小兄弟莫慌,待老道前来救你。”说着双脚走着八卦方位,一步步挨向景千重。 鹿淮见这道士越走越近,心里大急,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景千重脸色忽而由煞白转作血红,灵音子瞧见,蓦地一惊,原本跨出的那步,又收了回来。岳仲河更是恐惧,一把拉住灵音子肩膀,说道:“道长当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听岳仲河这么说,灵音子心里也是惴惴,一时愣在那儿,不敢妄动。 景千重脸色血红愈甚,鹿淮一见,和先前吐冰之时的情形一模一样,知道景千重第二股真气就要逼出来了。 那边岳仲河也瞧见,握剑柄的手心里全是汗。人恐惧到了极点就会变得愤怒,他紧了紧手里的长剑,一提气,手一扬,便将长剑掷了过去。灵音子想阻拦已经来不及,只见长剑破空,急速飞去。 就在这一瞬,景千重双目斗张,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一点红光从他口中喷出,向外激射过去,正中那柄飞来的长剑。 这股气是景千重用尽内力逼出来的,破空之势不亚于火枪弹丸,那柄长剑和这红点一交,立马被震开。震开长剑,那股气劲不衰,直直冲向岳仲河,就听得“啵”的一声,那个红点钉入了他的脑门。岳仲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形摇晃,倒地身死。 灵音子一眼瞧得,立马身形一错,身如离弦之箭,双掌翻飞,击向景千重。 景千重身子还在土中,一见灵音子扑来,虽知自己玄功尚未复原,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当下提起体内所有真气,凝功于双掌,待得灵音子掌力逼来,立时双掌往外一推。 四掌相交,劲气发散,景千重白发飞舞,灵音子的道髻也被冲散。一旁的鹿淮觉得劲气掠人,便爬起身来,到一边躲避锋芒。 景千重一抵灵音子双掌,一股极阴极寒的内力便送了过去,有如锐刀剜肉一般。灵音子大惊,想撤手罢斗,却被一股粘力牢牢粘住,无可奈何,见他劲力发来,立时全身冰冷,当下运起道门玄功,凝神接战。 道家玄功,纯阳无极,是以这两股劲力,一是极寒,一是极热,阴阳二气互相抵制。二人初时无事,时间一长,便觉得手掌极是难受,一阳遇阴,一阴遇阳,便如同大火烧水,热水灭火一般,焦灼般地疼痛。 原本景千重内力修为比灵音子高出甚多,但他年纪老迈,功力又被压制七年,适才运功疗伤耗力过甚,此时和灵音子比拼,竟有些吃力。那边灵音子的内力却如狂风骤雨一般,汹涌而来,景千重无法,只能苦苦抵抗。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地底忽而涌动一股灵气,景千重在大地中浸淫数十年,深谙大地之道,对最细微的地里灵气都能感知得到。那股灵气一动,景千重立即运转周天,将那股灵气融进体内,经丹田气海一蓄,转化为内劲,当下一提气,将这股劲力推送过去。 灵音子先前见景千重力道渐弱,自以为就要得手,谁知猛然间一大股劲气涌来,心下不由得大惊,心道此人竟还留了后招,不敢含糊,再次催动内力。 此时天光大亮,一缕阳光透过树林,照射下来,正好照在景千重脸上。 先前景千重运功疗伤,脸色红白交替,难以看清面目。眼下灵音子正对景千重面门,看得清清楚楚,脸色倏而惨白,有如遇到鬼魅,颤声叫道:“景地皇!景地皇!” 第13回 三愿 灵音子惊叫之间,力道陡然松懈,景千重抓住时机,奋勇催功,劲力外吐。灵音子一声惨叫,身子飞出,“砰”地一声,撞在一株树上,随即落地,七窍都流着鲜血,就此身亡。 就在灵音子身子被震开的同时,景千重也从地中弹了出来,身子飞高数丈,接着重重摔在地下,模样甚为狼狈。 鹿淮一见,连忙跑上前去,扶起景千重。景千重刚一坐直身子,“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颔下白须全被染红。 鹿淮见状大惊,忙问:“前辈,您没事吧?”景千重一面喘息,一面说道:“傻小子,你瞧我这样,能没事么!”抬眼一望灵音子,说道:“去,瞧瞧那牛鼻子怎么样了。” 鹿淮扶着景千重,让他身子靠着一株大树坐定,便站起身来,走到灵音子身边蹲下,一探鼻息,已无生气。又见灵音子七窍流血,甚为可怖,不禁颤声说道:“他死了,您……您杀了他。” 景千重道:“杀了又怎地,你刚才不也杀了三个人么。” 一望地下三个被自己杀掉的人,鹿淮眉头皱得紧紧的,心里甚为不安。 忽而景千重一阵咳嗽,又咳出来一些鲜血,鹿淮连忙走过去蹲下,轻轻拍打景千重背脊。景千重喘了几喘,说道:“我要死了。” 鹿淮一愣:“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死了!”景千重连喘数声,“刚才我急于求成,想一口气把两股真气都逼出来,第一股凝成冰后,打死了那姓岳的,第二股刚凝在丹田里的时候,那牛鼻子就攻来了。我死命抵挡,借得大地灵气,震死了那牛鼻子,但那股力道回弹,正好把丹田里那股真气震破,在我体内四下冲散,眼下我周身筋脉尽断,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说了这一串话,又是一阵咳嗽。 鹿淮在一旁听着,心里蓦然升起一阵难过,自己和景千重相识虽还不足一天,但在自己心里,已把他当作患难之交一般,此时见他即将殒命,自然是会伤心。 景千重见鹿淮神色,知他心里所想,说道:“我原以为自己会老死地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重见天日,已经是大幸了。生死有命,一切都是定数,你也不必过于伤心。” 鹿淮向来要强,心里虽然为景千重难过,但被他点破,当即说道:“谁说我伤心了。”话虽如此,但声音已带哽咽。 景千重心知肚明,说道:“我垂垂老矣,死不足惜,不过一身绝学无人传承,就此绝脉,难免引以为恨。”说着摇了摇头。 鹿淮听出了景千重的弦外之音,说道:“您要是有话就明说吧。”景千重瞪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能我明说么!” 鹿淮明白,他有传功之意,但自恃身份,不愿直言,是想要自己出言相求。但鹿淮生来倔强,哪怕是在天鹰馆身遭鞭刑也一声不吭,绝不求饶,此时让他求景千重传功,心里虽然一百个愿意,但嘴上却说不出口。好半天才说道:“我救你出来,你答应说有谢礼还报我的,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尚未报恩,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原本以为鹿淮会出言相求,没想到竟然来这么一句,景千重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这小子,脾气倒犟。” 鹿淮道:“你不也是么,宁肯困在地牢里,也不求我救你出去。” 景千重道:“这点咱爷儿俩倒像,也罢,小子,老夫一身绝学不能无人传承,眼下就教了给你,你就算是老夫的传人了。”一听他这么说,鹿淮便跪在景千重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头去,说道:“鹿淮拜见师父。” 景千重道:“谁说我要收你为徒了?” 鹿淮第三个头刚磕下,听景千重这么说,不禁一愣,猛然抬头望向景千重。 此时他正趴在地上,这样抬头瞪着景千重,样子甚为滑稽,景千重不禁笑出声来。 一见他笑,鹿淮心里不忿,站起来大声道:“你是在耍我么?!” 景千重道:“我只说传你功夫,并没说收你为徒,你是我的传人不假,可并不是我的徒弟。”鹿淮不解道:“这不是一回事么。”景千重道:“两回事!鹿淮,你既然是我传人,要答应我三件事。”鹿淮道:“您说。” 景千重道:“第一件,不许私自将我的功夫传给别人。”鹿淮道:“这个您放心。”景千重道:“第二件,帮我杀掉九霄峰太玄宫的老尊主张太乙,还有海天宫的老尊主池冷潇。” 鹿淮一愣,问道:“他们不是和您同辈的九霄峰尊主么?杀他们做什么。”景千重目光中透出一股狠劲,说道:“若不是他们,我岂能在那地牢里受罪七年!”鹿淮惊道:“您是被他们困在牢里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景千重正要说话,蓦地一股腥咸从喉间涌起,“哇”地一声,又呕出一股血来。 这股血与先前不同,先前的血鲜艳殷红,这一口却淤黑浓稠,景千重一见,知道伤势愈重,剩的时间不多,当即道:“那些事已经来不及说了,你只把杀他们二人的事记在心里便是。这二人的武功虽然登峰造极,世间少有敌手,不过毕竟年纪衰迈。你得我传功,只要修习不辍,假以时日,必能胜过他们。”一转眼,见鹿淮脸上犹豫不定,不由怒道:“怎么,你不愿为我杀他们?!” 鹿淮为难道:“不是,我……”话未说完,景千重已经抢着喝道:“我都快死了,你不答应,是想叫我死不瞑目么?!”这一动怒,又呕出一口瘀血。 见景千重这般,鹿淮无法,只得道:“我答应您,一定手刃这两人,为您报仇。”景千重这才放心,点头道:“好,记住你今儿说的话,若不杀此二人,我便是做鬼也不饶你。” 后来鹿淮回忆起今天这一幕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也许不会答应景千重这一件事,那也就不会犯下那件让他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情。 但人生渺渺,无可回头。 景千重道:“现下你我所在是昊天州之东,再往东而去,就是东海。东海海崖之上,有一方土地,名为八荒台,是当年神农氏播种之地,我当年就是在那儿悟出了一身神通,你要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在我死以后,将我遗体焚化,骨灰带至八荒台安葬。我一身的功夫得自那里,死后骨灰洒在那儿,润养土地,也算是还报恩情了。” 鹿淮点点头,说道:“您放心,我一定帮您办到。” 第14回 坤德 景千重听得鹿淮全部答应,甚为欣慰,说道:“好,我所学武功繁多,但玄功之本,便是借势于大地。大地之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能为人所用,妙处无穷。我把这借地势的功法,写成了一篇总纲,取名《坤德卷》。眼下我就把这《坤德卷》传给你,你一定要仔细记忆,不可漏了一字。”当下把那篇《坤德卷》背诵了出来。 见景千重背诵功法,鹿淮便盘膝坐在一旁,留神细听,暗自记忆。 《坤德卷》之玄功根本,即在于“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一句。在景千重看来,大地无异于是万物之母,潜藏有无限大能,并以大地之力滋养世间万物。花草得地力而生,树木得地力而长,如人也能汲取地力,转换为内功修为,必将积蓄大力,法用万方。 天地有道,唯有智者用之。 这套功法不过三千来字,景千重通篇背完之后,又从头开始,背诵第二遍。 第二遍背完,景千重便让鹿淮背诵。 鹿淮自幼聪明伶俐,两遍听下来,已经记住了十之八九,当下把所记的功法背了出来。 第一遍不是很熟,有漏记的地方,另外有许多语句词藻是内功心法,鹿淮不明白什么意思,景千重一边提点,一边释义,讲解给鹿淮听。 背完第一遍后,鹿淮又背了第二遍,第二遍已经一字不漏,甚为通顺。 原本鹿淮以为景千重会很满意,谁知景千重又让他背第三遍。鹿淮无法,又背了一遍。这一遍行云流水,毫无停顿。至此鹿淮已把这《坤德卷》深印心中,无法忘却。 传完《坤德卷》后,景千重已经甚为虚弱,鹿淮担心道:“您歇歇吧,我已经记全了,加上刚才听了您的释义,已经明白了个大概。”景千重道:“这篇功法妙用无穷,文字不过是虚妄,只有真正修习之时,才能证悟其中妙处。”鹿淮道:“我记下了,练功不会偷懒的。” 景千重点点头,说道:“好,我再传一套‘八荒斩’功夫给你。”鹿淮见他精神已经衰败,心下不忍,劝道:“您还是歇歇吧。”景千重道:“趁着我还没死,能传一些是一些。”也不听鹿淮的劝,又开始说那“八荒斩”的修习法门。 鹿淮无法,只得安定心神,再听他背诵功法。 景千重周身筋脉寸断,全凭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支撑到现在,此时劳心劳力地传功,已如灯油耗尽,火光渐灭。 鹿淮只听他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欲不闻,又见他双目渐渐闭合,嘴唇微微颤动,心想劝他别再背了,但又不敢打断。 再过得一时,景千重双目完全闭上,嘴角也不再颤动,更没了声音,神色安然得如同神明一般。霎时之间,鸦寂莺杳,花叶无声。 鹿淮伸手过去,拉着景千重的手,只觉一片冰凉,当下心一沉,颤声轻唤:“前辈,前辈!”景千重没有回答。再一搭景千重脉搏,已经没有脉息。 鹿淮浑身如若雷震,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声嘶力竭地叫喊出来:“前辈——” 一声喊完,脑子里浮现出景千重跟自己斗嘴时的样子,心里如若刀铰,扑在景千重身上,放声大哭。 二人相识不久,但性格相投,共历甘苦,有如生死之交一般。景千重临终传功,可谓对鹿淮有恩,在鹿淮心里,景千重已和自己的祖父无异,此时见他仙去,不由得悲从中来,大放哀声。 哭了一场之后,鹿淮按照景千重遗愿,捡来干枯柴枝,在景千重遗体旁层层叠叠摆放好,捡起岳仲河掉下的那柄长剑,去割了一大蓬枯草,用以生火。 收拾好了,鹿淮忽而想到没有火源,一转头,见到地上的五具尸身,心念一动,便走到一人身边,在他怀里掏摸。不一会儿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看,是几块干粮,一些铜钱碎银子,还有一个纸包。打开纸包,正是火石、火镰、火绒。 鹿淮拿着火镰火石,打着了火,点燃枯草,接而点燃了景千重遗体旁的柴堆。没一会儿,火势起来,浓烟滚滚,将景千重遗体吞噬。 望着眼前火焰熊熊,鹿淮忽然心思缥缈,遐想当年景千重纵横西界、驰骋江湖的模样,彼时的他,跟眼前这衰朽老翁肯定是判若两人。但盛名再大,现在也不过是火里的一袭黑烟,荣辱一生,终归化作尘埃。 一想到这里,鹿淮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过多时,焚烧渐灭,鹿淮心下为难,不知道用什么来装景千重的骨灰。左右望望,又瞧见那些死尸了,迟疑一会儿,便走上前,把灵音子的道袍褪了下来,用道袍把景千重的骨灰包了一包,贴身背在身上。 正要离开,转头瞧见适才放火石火镰的那个包袱,银子铜钱正摊在上面。鹿淮心想自己要去东海之畔,道路上没有盘缠可不行,于是走上前去,把那包干粮和银钱都拿了。微一转念,在另外四具尸身上搜了搜,把那些人带的干粮银子也尽数拿了。 岳仲河身上的银子尤多,鹿淮正在清理,只见岳仲河怀里还有一个小瓶。 拿来一看,瓶身上贴着红纸签子,上写三个字。鹿淮识字不多,三个字中只认得一个“迷”字。打开瓶子一看,只见里面是白色药粉,微一推想,便知是迷药,当下盖好瓶盖,放进怀里。收拾妥当,鹿淮又捡起岳仲河的那把佩剑插在腰里,转身离开树林。 他一路往东,前往八荒台,这一路上每隔十里就有茶寮驿站,可供人饮食休息。鹿淮白天赶路,晚上却不住店,选一僻静之处,埋身入土,照着《坤德卷》上的功法修习内功。 按《坤德卷》所述,所谓借地势,便是将大地精华吸收入体,转化为自身真气,用以修习内功。先前在道观之时,景千重所教之法是把大地灵气传入锁孔,人身不过是传气的载体。而《坤德卷》则是教人怎样把大地的精华汲入己身,为我所用,就如树木花草吸收养分,开枝散叶,直至参天一般。 常人练功,纯是练气,进展缓慢,成就终归不易。这《坤德卷》是以大地精华代以人身修为,功效进度,胜于寻常者十倍。 大地灵气的发散,有时辰规律,依照十二地支排列,各有收放深浅。夜晚大地灵气涌动,修习练功,最有功效。鹿淮身在大地,吸收大地精华,依照景千重所教运转内息,把大地灵气与自身血脉融为一体,周天流转之后,甚为舒服受用。 第15回 八荒 鹿淮一连赶路走了三天,初时觉得路途辛苦,有时甚至筋疲力尽,但每晚练功之后,次日醒来,便觉精神奕奕。不仅如此,真气越攒越多,鹿淮就越觉轻松,有时赶路一整天也不觉劳累。其中变化,鹿淮心知肚明,不禁心下暗喜。 走到第七天,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茱萸,随着秋风摇曳,细数光阴,已经是重阳佳节。 鹿淮问过当地一名乡农,知道八荒台就在不远,当下按照那乡农的指点走向八荒台。 行了半日,已近黄昏,鹿淮隐隐听到涛声,攀上一座山坡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片广袤土地,出现在眼前。一旁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七个字,弯弯曲曲,却是古时篆文。鹿淮虽然不识篆文,但那个“八”字还是能猜出,知道这便是八荒台了。 碑上所刻七字,乃是:神农故地八荒台。 神农炎帝与轩辕黄帝齐名,并称华夏之祖,世人尊称他为“五谷先帝”,教人农耕播种,实为天下第一位法用大地之人。 这八荒台原本是神农氏的播种之地,景千重年轻之时,在此悟道百日,终于创出《坤德卷》,习得一身惊世骇俗的神通,可谓地皇一脉,源头于此。 当地人心念神农炎帝,都不在此地播种耕种,并常常收拾杂草,是以八荒台上尽是沃土。八荒台之东便是万丈海崖,再东便是大海。 鹿淮信步而行,寻涛声而去。走得千余步,已到海崖之边,只见这海崖高耸,下面是一痕沙滩,目光再向东移,看见的尽是汪洋海水。 此时已是黄昏,日沉西方,但照射过来的幽光还是映亮了东海。海面波光粼粼,有如碎金,偶然一个浪头打在礁石之上,如砸碎白玉,千滴百点,惊得礁上海鸥振翅飞向天穹。 鹿淮从未看到过壮阔大海,此时一见,不免被雄景折服,为之倾倒。 但鹿淮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他的足迹会踏遍四方大海,每一片海景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同的心怀感悟。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此生挚爱,也会与大海发声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一生见海便伤怀难忍。 如果他能知道,或许此刻便不会对眼前的海景心生仰慕。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观海半晌,鹿淮转身走到八荒台中,解下包景千重骨灰的包袱捧在怀里,望着景千重的骨灰,鹿淮想起景千重与自己的种种,心里甚为不舍,不愿将骨灰撒入大地。 默哀一阵,鹿淮叹了口气,双手将骨灰高举过头,从左往右一挥,骨灰划出一道光弧,洒落在地。 说也奇怪,那些骨灰一沾土地,随即渗入,消于无形。 鹿淮心想,景千重生于大地,灭于大地,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当下撩衣跪倒,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磕头已毕,鹿淮便盘膝坐在八荒台之中,脑海里默想《坤德卷》中所载功法。 入定半日,已到地支交接轮转之时,鹿淮起身,拔出长剑掘坑,埋身于内,修习内功。 当真气在体内行走十二个周天之后,鹿淮忽而觉得大地一股气息涌起,有如狂风怒号,不断涌来。他修习《坤德卷》已久,熟悉大地之性,只道地重厚德,精气平和温润,似这般强劲汹涌的精气,从未遇到过。他哪里知道,今日是九九重阳之日,阳气最盛,大地精华灵气有如地热喷发,气势凶猛无匹。 鹿淮还以为是自己修习有道,已有大成,见灵气喷涌,当即运转功法,把灵气尽数转入体内。入体灵气,在行走一周天之后,便融入丹田气海,有如江河百流,汇入大海。 他少年人求成心切,见大地灵气源源不断传来,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不断往体内汲取。要知道人只一体,容量有限,大湖积蓄过甚,便会河堤崩塌,洪水泛滥。 此时鹿淮体内的真气越聚越多,几近爆裂,情形凶险无比,但他还浑然不觉。 一个时辰过去,已经到子末丑初,又一股灵气涌入,鹿淮终于承受不住,体内积压的真气,忽从周身穴道四处喷发,竟将他从土里冲了出来,离地数丈,接而又从半空落下,一声长啸,在幽寂暗夜中有如响了一个炸雷。 只见他身如离弦之箭,向东奔出,没几步就到了海崖之边,但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飞身一跨,竟从崖上跃了下去。 武林中人修练高深内功之时,心境空明,如达幻境,不知身周万物,有如绝缘。《坤德卷》不同于寻常功法,大地灵气,比常人修炼真气尤为强烈,鹿淮行功越深,越感知不到其他,眼前只有一阵白光,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是以他迅猛奔跑、跃下悬崖都不得而知。 那海崖虽然高陡,但所幸是斜坡,直通沙滩,鹿淮周身又被真气包裹,每踏一步,都有一股气流将自己弹起来,只见他一路顺着崖坡奔下,竟没有一步踏在崖上,有如凌空蹈虚,飞下来一般。待得奔到崖下,踏上沙滩,鹿淮足底劲气发散,震得黄沙飞溅,再奔几步,便已踏进了海里。 此时暗夜如潮,海水寒冷刺骨,鹿淮双足入水,一股阴冷直从脚底传来。先前他真气发散得差不多了,这时被冷水一激,倏尔停止了奔跑,一仰头,便对着长空,放声长啸。 这声长啸,好似平地里射出一道闪电,临风直上,震慑云霄,直如龙吟九天。就见他衣衫腰带、满头青丝,都不住颤抖,越抖越急,脸上和手臂上青筋暴起,啸声时而清晰爽朗,时而撕心掏肺,一身神力充盈,好似无法忍受,极力排遣一般。 鹿淮这样长啸,自然是在排遣充盈真气,将体内的大能释放出来,原本他无法感知身边一切,但随着真气的排遣,头脑也愈发清晰。 先前汹涌的真气入体,此时又倾泻出去,让他累得筋疲力尽,有如虚脱,待得长啸止歇,他已经站立不住,身子往水里一扑,昏了过去。 第16回 鸿信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所在?”鹿淮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此刻的他在一片混宇境地,身周都是璀璨白光,自己好像漂浮在云端,身子与脸庞埋在厚厚的云朵之中,浑身上下仿佛布满了溪流,暖暖的溪流顺着筋脉流动,每流动一遍,就把自己的身心骨髓洗净一遍。 “我是入道了?还是入魔了?”鹿淮又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体内的大能犹如魔怪,但修习所见的境界,又宛如神明。一时间心里开始出现恐惧,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神,是魔。 他不知道,他一直所追慕的江湖游侠梦,此刻,才算正是开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鹿淮悠悠转醒,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白色细沙,自己正躺在沙滩之上,身上的衣服表面是干的,里头却有股潮乎乎的湿气。 原来他昏倒之时落在水里,幸好水不深,只不过淹到小腿腿肚,没什么大碍。不时海潮退去,红日初升,将他湿了的衣服晒干,直到他转醒过来。 鹿淮一手撑着沙滩,晃晃悠悠坐起,一望眼前旭日东升,光芒万丈,甚为刺眼。再一打量四周,黄沙满地,海水汤汤,偶尔一只八爪螃蟹从沙上爬过,悉悉索索没入海里。 鹿淮喃喃念道:“我怎么到这儿了……”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在土里练功,之后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想了半日也没什么蛛丝马迹可寻,鹿淮也就不再去想,又见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便干脆脱了衣服,进入海里洗澡。 洗得一时,鹿淮忽而身子往下,张开了嘴,想饮水解渴。不想海水入口,又涩又咸,还来不及咽下,便吐了出来。 骂骂咧咧一阵,洗澡已毕,前后望望,见没有人,便赤裸着走上岸来,把衣服里的干粮银钱取出来放一边,再拿着衣服入海,浆洗干净之后铺在一旁礁石上晒干。 晾好衣服,鹿淮浑身赤裸着走到一边,拿过自己的包袱,见里面的银钱没事,岳仲河的那瓶迷药也没进水,不过那些糕饼已然被水泡发。此时他又饥又饿,顾不得许多,把那些软趴趴的糕饼狼吞虎咽地吃了。 正吃着,只见海天交接之处一个黑点儿向岸边移来。 原本鹿淮并没在意,但那黑点越来越近,看清之后,竟是一个人趴在一大块破木板上。见得有人,鹿淮赶紧拿过衣服来,虽然尚未完全干透,还是快手快脚地穿上了。穿好后,见那块木板搁浅在海滩切近,不再过来,便把裤脚高高挽起,入水把那人拖了上来。 那人瞧面目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只见他周身被海水泡大,脸色苍白,一摸他心口,微微跳动,却还活着。 当下鹿淮伸手在他腹部按压,不多时呕出一些海水来,但仍未转醒。见他一直不醒,鹿淮心里想到景千重传的《坤德卷》中一些功法,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当下手里暗运内劲,开始给那人按压。 其实以鹿淮现在的内力修为,是能把人救醒的,但他没学过推宫过血之法,不知道该如何施救,只得盲人摸象般胡试。再按压一阵,仍无效果,鹿淮心下着急,越按越快,蓦地丹田里涌起一股真气,顺着双手推出。 那人一声惨叫,“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就此醒了。 鹿淮吓一跳,急道:“坏了坏了,你没事吧!” 那人双目迷糊,喉间发出阵阵低鸣,好像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一般。鹿淮忽而想起景千重当日重伤,把体内真气凝作血冰逼出的事,见这人原本不醒,呕血之后即便醒来,心想:“这人莫不也是体内留有淤血无法排除,我适才用劲按压,才帮他逼出淤血?” 想到此处,一提真气,用力向那人腹部按压,只见那人血越吐越多,脸色涨的通红,双目也不似先前那样迷糊。 这时鹿淮停止按压,问道:“你好些了么?” 那人颤悠悠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伸到鹿淮跟前,颤声道:“求你……去……秦人坡……娲皇浮屠,找,找徐夫人,告诉她,花瑕岛来人了,让她……让她快躲!”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鹿淮,费力说道:“听见了么!” 鹿淮见他双眼中充满殷切恳求,大有临终托付之意,当下重重地点点头,说道:“你……你说什么?” 他费尽气力把要说的话说出,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当即双目充血,好似要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一般,身子挣扎着向上挺,喉间涌动,像是要说话,可一口气上不来,头一偏,就断了气。 他也是久历江湖的人了,遭遇海难,漂洋过海,惊现万分,好不容易逃脱生天,但从没想到自己会被气死。虽然断气,但双眼仍旧那样瞪着,好像死不瞑目一般。 见他身亡,鹿淮吓一跳,嘴里自顾自念道:“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哪里知道,这人先前遭遇海难,抱着块木板在海上漂流,不饮不食,不过是身体虚弱而已,并无生命大碍。待得漂上岸边,正好遇上鹿淮施救。 鹿淮昨晚练功,体内真气积蓄过甚,顺着千经百脉四下游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刚才一番按压用了真力,体内的真气自然随着经脉发散,传至那人身上,竟将他的五脏六腑活生生地给震碎了。 真正要了他命的,却是鹿淮。 但这一切鹿淮一无所知,一转眼,见那人抓着事物的那只手仍旧直挺挺伸着,心里好奇,不知道他抓的是什么,便伸手过去将他的手掌扳开。 这人刚死不久,尸身未硬,握东西的手虽紧,但微一用劲也就扳开了。 只见他拿着的是一块白银小牌,纹路繁复,甚为精致。拿起小牌一看,见一面镂刻着一条跃水鲤鱼,另一面则是两个字,但却不认识是什么字。 打量一阵,鹿淮又想起那人死前说的话,嘴里喃喃念道:“这人多半是让我拿着这块小牌,去一个叫秦人坡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娲皇浮屠,找到一位徐夫人,告诉她,有人从一个叫花瑕岛的地方来,让她快点躲避。” 他要是早把这段话说出来,这人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第17回 浮屠 望着眼前的死人,鹿淮心想:“江湖人士,侠义为先,这人临死托付,我自然应当成全他最后遗愿。地皇的事已经办妥了,横竖不知道去哪儿,就往秦人坡走一遭吧。” 心意已定,鹿淮对地上那人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把口信给你传到。”说罢伸手过去,一扒他眼皮,将那人瞪着的双目合上。 合上双目之后,鹿淮便想把这人葬了,可长剑落在了八荒台上,脚下又尽是细沙,不是埋人所在,当下有些为难。正自琢磨,只见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冲到那人尸身上,将他冲离几尺,潮水落去之时,又将他拖下几分。 鹿淮心念一动,当即推着那人尸身,往海里推去,正巧又一个浪打来,将他尸身卷去,在海面上漂浮几下,就沉入了海底。 望着那人尸身彻底沉海之后,鹿淮走上岸去,把剩下的干粮银钱收进怀里,一抬头,望向那座海崖。海崖高耸,鹿淮自恃无法攀上,左右望望,见沙滩绵延甚长,心想只能顺着沙滩往前走,看能不能转到大路上。 刚欲动身,忽而又望向那海崖之巅,景千重的骨灰正葬在上面。 想到景千重,鹿淮心里一阵心酸,又有一阵温暖,更多的却是不舍。心想自己这番离开,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何时光,便冲那面海崖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 起来后,鹿淮默默站立一阵,耳边涛声明灭。 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顺着海崖向北而去,越走身边的海崖越矮,待得走了五里地左右,转一个弯,便有一个海边渔村。到了渔村,鹿淮向当地的渔民购买干粮清水,顺便打听了秦人坡所在,得知是在此地的西北方,便依照渔民所指,奔西北方而去。 那地方并不是很远,走了一天之后,便已到达秦人坡地界。 娲皇浮屠在当地似乎特别有名,鹿淮一向人打听,大伙儿都很热情地告诉他,还说里面供奉的女娲娘娘甚为灵验,有求必应,要是进香许愿最灵验不过。 鹿淮沿途询问,待得走过一片一人多高的茅草蓬之后,一大片山坡展现在眼前。 现在虽已是初秋,但山坡上仍旧绿草如茵,茱萸草漫山遍野,花朵星星点点地缀在坡上,山坡之北,露出宝塔一角。鹿淮望着宝塔塔尖而去,走到切近,只见一座青砖八角塔耸立坡湾,样式古朴,一派庄严,鹿淮伸指一数,共有九层。 宝塔第一层,大门匾额上写着四个字,正是“娲皇浮屠”,不过鹿淮仍旧不认识。往里一走,只见宝塔之中立着一尊玉像,人首蛇身,是个温婉女子。 鹿淮听过女娲补天的典故,知道娲皇上身人形,下身蛇尾,一见这玉像,便知道来对了地方。此时已近正午,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塔里庙祝正在后厨造饭,亦无香客到来。 鹿淮四下望望,大声喊道:“有人么?” 喊得两声,只见二楼下来一个玄衣老妇,一言不发,走到神像香案前,拿起三支线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递给鹿淮。 鹿淮莫名其妙,走上一步道:“我不是来上香的……”话未说完,那老妇道:“先把香上了。”鹿淮心想这老妇人好生无礼,但随即又想,神灵在前,理应尊敬,当下手捧线香,恭恭敬敬在女娲神像前拜了三拜,插香入炉。 敬好线香之后,鹿淮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转头,只见那老妇坐到了一边的占卜桌后,一副等着迎客的做派,当即说道:“我说,我不是来上香的,我是……”那老妇抢着道:“知道,算卦这边。”说着拿起手里的龟壳钱币。 鹿淮一愣,随即道:“我也不算卦!”那老妇道:“那你干什么,求子啊?”鹿淮哭笑不得:“还能有点别的事儿没有?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您是不是徐夫人?” “徐夫人”三字一出,那老妇陡然变色,豁地站起来,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鹿淮见她猛然发怒,心里奇怪,刚要说话,只听那老妇又道:“你找徐夫人干什么?!”这么一说,便是表明她并非徐夫人,鹿淮说道:“我是……”刚说两个字,那老妇又道:“是谁派你来的?!” 她接二连三发问,又接二连三抢话,鹿淮心里火上来了,大声道:“你到底让不让我说话?!”那老妇一愣,说道:“我……”话未说完,鹿淮又道:“哪来那么多话不够你说的?!”反而抢了那老妇的话头。 老妇见鹿淮脸带恶意,心想来者不善,还是躲避的好。她哪里知道,鹿淮原本一脸和气地进来,现在的凶相,完全是她逼出来的。 只见那老妇从占卜桌后转出,正要往二楼跑,鹿淮快步赶上,劈手抓住老妇的肩,喊道:“先别走。”老妇一转身,用力往鹿淮身上一推,想把他推开。 谁知鹿淮体内充盈着大地真气,这一推之下,立时生出反弹之劲,这老妇又没有武功,登时被弹到板壁之上,随即跌落在地。 鹿淮见状,连忙走上前,伸手去扶老妇,口中说道:“怎么躺地上了,快起来快起来。”见他伸手过来,那老妇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声嘶力竭地喊叫:“来人啊,杀人啦!” 鹿淮吓一跳,说道:“谁杀你了,我赤手空拳地怎么杀你?别喊了!”连忙伸手去堵那老妇的嘴,想阻止她大叫。见他伸手向自己头脸,老妇还以为他要掐死自己,更是哭爹喊娘地大叫:“救命,来人呐!” 这时二楼传来一个女子声音:“住手。”声音清雅温婉,但却自带一股威严。 一时老妇停止了叫声,鹿淮也松了手,向那发声之处望去。只见楼梯上转出一个中年美妇,一身素衣,发如堆鸦,脸上虽不施脂粉,仍难掩丽色。 一见这美妇,鹿淮先是一愣,随即问道:“你是徐夫人么?”那美妇尚未说话,躺地上的那老妇已抢着道:“她不是!” 鹿淮十分厌恶这老妇,见她又插嘴,便瞪了她一眼,啐道:“她不是,你是?!”心想这老妇越说不是,便越证明这是徐夫人,却不明白为什么这老妇要这样遮遮掩掩。 果然那美妇说道:“公子所见不错,我是姓徐。” 第18回 忆昔 听到那美妇自承就是徐夫人,鹿淮放下心来,谁知她接着说道:“不知公子是何人,怎么一到这里就动粗呢。此处供奉着娲皇,如此胡闹,冲撞了神灵,岂不罪过。”言语平缓,毫无波澜,但自有一股威严。 见她这般说,鹿淮便道:“我是受人之托,来传个口信的。” 徐夫人微微奇怪,问道:“是谁托你传信?”鹿淮摇头道:“不认识。”徐夫人道:“那个人呢?”鹿淮道:“死了。”徐夫人眉头一皱,好像是在分辨鹿淮的话是真是假。 鹿淮想起一事,伸手入怀,掏出那人给自己的银牌,亮在徐夫人眼前道:“那人从海上来,留下了这件事物,夫人请看。” 一见这块牌子,徐夫人似乎怀疑尽去,眉头舒展,温言道:“原来如此,公子请上塔来,待我奉茶。”又对那老妇道:“佘妈,去准备茶水点心。” 那老妇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剜了鹿淮一眼,一溜烟走了。 那佘妈离去,鹿淮抬足走上楼梯,刚上一阶,只见那徐夫人让在一旁,身形微欠,一派相请之礼。鹿淮一见,颇为不好意思。他从小在市井厮混,接触的都是粗人,哪里受过这等礼遇?当下硬着头皮,走上了楼梯。 徐夫人在前面引着路,走上第二层。第二层尽是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书本典籍,但徐夫人并未在第二层停留,引着鹿淮上了第三层。到了第三层,只见是一间空旷的内室,室内北边供奉着一座观音神像,地上有着两个蒲团,摆设甚为简单。 鹿淮走进室内,忽而看见东墙之上挂着一幅立轴,上头写道: 流云凄寒冷月秋,花自无言泪自流。 昔日缠绵情无限,今宵寂寥恨怎休。 长歌朱栏笑帝子,拭剑金垣轻王侯。 玉印紫宫总虚妄,霜染青丝渡兰舟。 一旁落款为:己丑中秋月夜,落鹜居士徐棠泪笔。 鹿淮识字有限,更不通文墨,望了那幅字几眼,也看不懂,便不再去理会。 一转头,只见徐夫人正望着自己,说道:“公子看这幅字,可有什么不妥么,还望不吝赐教。”鹿淮蓦地脸上一热,讪笑道:“我识字不多,可不懂这个。” 原本按照鹿淮的性子,哪怕不懂也会犟嘴说自己明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徐夫人端庄大气的神态,竟不由得心生尊重,当下也不胡言乱语,老老实实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徐夫人道:“这不过是我多年前胡乱写的,文辞粗鄙,不值君子一晒。”鹿淮道:“哪里,我看写得很好。”他见徐夫人言语谦逊,心有好感,虽然不懂书法,还是出言赞叹。 那佘妈已然端上茶来,徐夫人接过了,命佘妈下去把大门关了,今日不再接待香客。 佘妈下去之后,徐夫人对鹿淮道:“公子请坐。”鹿淮便在一个蒲团上坐了。徐夫人坐他对面,双手奉上清茶,说道:“公子请用茶。”鹿淮连忙双手接过。 他向来喝的是大碗粗茶,哪用过这样精致的茶盏品过香茗?只觉得端茶盏的手都在发抖,小心翼翼喝了口茶,也不论好坏,连忙放下了。 奉茶已毕,徐夫人问道:“敢问公子贵姓?”鹿淮道:“我姓鹿,叫鹿淮”。徐夫人道:“原来是鹿公子,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师从何人?”她见鹿淮手脚不动就把佘妈震在地上,自是练过功夫了。 鹿淮道:“我是昊天州晓梦城人,师父嘛……”他心想,景千重直说不收自己为徒弟,虽曾拜过殷汝敖,但心里万分不愿承认他是师父,踌躇一阵,便道:“我没师父。” 江湖之人不愿透露师门,原是常事,徐夫人也不以为意,说道:“鹿公子,你先前说有人托你给我带话,其中原委,还望赐告。”鹿淮当下把海滩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叙事已毕,便道:“那人临死前,有话让我告诉您,说是什么花瑕岛有人来,让您赶快躲避。” 听完之后,徐夫人一脸平静,只痴痴望着窗外,好似在沉思。 过了半晌,鹿淮轻声道:“徐夫人……”声音低沉,好似不敢打扰。 徐夫人收回目光,略带歉意,说道:“失礼失礼,刚才想到了一些往事,自顾自出神,怠慢公子了。”鹿淮连忙摆手,说道:“哪里哪里,那个,徐夫人,您不打算躲避么?” 徐夫人缓缓说道:“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没想到的是,竟让我等了二十四年。”听她的意思,好像这件事早就应该发生,此时才来,让她等太久了一样。 鹿淮心里好奇,问道:“徐夫人,我多句嘴,能问问您是什么事么?”徐夫人瞧他一眼,说道:“这件事曲折繁复,牵涉甚广,且易给人招来祸端,公子你年纪尚轻,还是别听的好。”言下之意,已经婉言拒绝。 但鹿淮生性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也不在意徐夫人的拒绝,仍旧问道:“您就跟我说说呗,那花瑕岛是什么,有人来找您,为什么您要躲呢?您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您什么忙呢。” 徐夫人见他一派小儿神态,莞尔一笑,心想:“这事哪是你这少年能办得了的。”嘴上却说:“多谢公子热心。”说完这句话,徐夫人沉默了。 霎时间,无数前尘往事叠上徐夫人心头,数十年的恩爱荣辱、夫妻情义、丧乱离合,如飞花般在眼前纷繁零落。十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混如一梦中。 沉默了好一阵,徐夫人才道:“也罢,有些话今天不说,往后也没机会说了,公子年纪虽轻,但侠义心肠,受人之托,义无反顾来此报讯。既然公子想听,那我便将这些事的前后缘由,告诉公子。” 鹿淮最爱听故事,以前常在茶馆听人说书为乐,先前听徐夫人出言夸赞,心里十分高兴,又听得徐夫人答应讲述事情原委,不由得大喜。 徐夫人见鹿淮喜于形色,不禁莞尔,缓缓说道:“先前公子问我,花瑕岛是什么,花瑕岛的来历要说起来,那可就长了。” 徐夫人双目凝望窗外,露出追忆神色:“那还是二十五年前,前朝渊流四十五年,当朝的皇帝,正是前朝的末代君王渊流帝。渊流帝才华出众,艺境无双,尤其填词之技举世难觅敌手,世人尽传其文渊风流。只可惜,在他之前的帝王不施仁政,将大好江山祸害得七零八落,他非亡国之君,却当亡国之运,祖宗造孽,报应在他的身上,最终四海义士揭竿而起,要推翻朝廷。” 徐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脑海里的千头万绪,牵引到了多年以前。 第19回 东渡 徐夫人道:“当时候,起义的义军,大多是江湖上的仁人义士,他们招兵买马,遍访能人,以‘重辟九州’为号,创立‘九州会’,与朝廷分庭抗礼。” 鹿淮惊道:“九州会?”徐夫人道:“是,公子知道么?”鹿淮摇摇头,心里却想到,那日冯将军墓前,灵音子和祁玉谷好像就提过“九州会”。 徐夫人道:“当时朝廷已民心尽失,官军在战场上毫无士气,几场大仗下来,九州会有如摧枯拉朽,将朝廷兵马扫荡无余,朝廷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可就在此时,西方月国趁我中华身处动荡之期,有机可乘,便发兵东征,进犯中原,欲占据我神州大地。” 鹿淮奇道:“月国?”徐夫人道:“是,月国在大西界之西,举国拜月为尊,以月为国号,虽不若中华强盛,但在西方诸国之中,亦算强国。” 鹿淮心里又想到灵音子所说的月国夷兵来犯,便道:“那便是什么‘月华大战’吧?” 徐夫人道:“正是。当时内忧外患,朝廷负隅顽抗,外夷又大兵压境,九州会人众便推选出两位首领,一位姓方,另一位姓桓。九州会兵分两路,方大首领率一路兵马扫荡朝廷,桓大首领率另一路兵马抵御外夷。月国夷兵在战场上比朝廷官军厉害得多,这是中华存亡之际,便有许多江湖名门正派人士,也随那位桓大首领抵御外来强敌。” 鹿淮遥想当年江湖豪客的义举,心下忽而透露出一阵向往。 徐夫人道:“当桓大首领带领江湖豪杰将月国夷人逐入西界之时,方大首领已经率领人马攻破朝廷,将前朝推翻,当即方大首领登上龙位,开国称帝。” 听到此处,鹿淮不禁“啊”了一声:“您说的那位方大首领,莫非就是……”徐夫人缓缓点头:“不错,他便是本朝的开国太祖,立极帝。” 原来徐夫人说的,竟是本朝的开国原由,鹿淮从未听过,不禁大有兴致。 只听徐夫人续道:“开国之后,立极帝重分九州,东方昊天州,南方赤天州,西方成天州,北方玄天州,东北鸾天州,西北幽天州,西南朱天州,东南阳天州,中央钧天州。九州划分一毕,国事便已定奠。” 鹿淮道:“那,那位姓桓的大首领呢?” 徐夫人道:“桓大首领将夷人逐回了月国之后,尚在西界,就听说了立极帝开国的事。在他看来,二人共举义旗,图谋大业,方大首领居然趁自己抵御外辱之时,私自称帝,大为不义。当即恼羞成怒,率兵东归,讨伐立极皇帝。 “那些各门各派人士,之所以追随九州会众人作战,只是因为华夷之防,不甘中华沦陷于夷人之手,至于九州会内的权力争夺,与他们无关,大多不愿干涉,便各自回归了本派。 “先前九州会兵分两路,因为诸多江湖豪客愿意西去御夷,是以桓大首领率领的九州会人众不过十之一二,另外十之八九的人,都随方大首领攻打朝廷。此时江湖豪客散去,桓大首领手下兵将稀少,势单力薄,难敌立极帝手下的雄兵,一直节节败退,退到了昊天州东海之畔。 “立极帝深知,他与桓大首领虽曾同为兄弟,但一山不容二虎,如不彻底扫荡,后患无穷,当即下令剿杀桓大首领众人。桓大首领情知无法抵御立极帝之兵,心想只有保存实力,再图来日一战,便率领着剩余人众,东渡大海,前往旦国。” 鹿淮奇道:“旦国又是什么地方?” 徐夫人道:“那旦国是东海之中的一个岛国,传说中东海有三座仙山孤岛,名为瀛洲岛、方丈岛、蓬莱岛,这三岛便是旦国国土。旦国以‘旦’为国号,名为日出之国,旦国皇帝自诩太阳神后裔,号称‘东皇’,不过千载以降,东皇却无实权,真正掌权的,却是一位海澄大将军。 “海澄大将军代代世袭,桓大首领到达旦国之后,便去见了在任的大将军醍醐裕生,希望他能收留众人。醍醐将军有心收留桓大首领,但旦国自古和中华交好,他担心收留桓大首领众人会得罪中华天子,是以有所迟疑。 “这时还是东皇出面,决定要收留桓大首领,其中缘由到今天也说不明白。那东皇虽然已无实权,但醍醐将军对他还是甚为敬重,原本他就有心收留,见东皇出面,便再无迟疑,立时答应。 “桓大首领入住旦国之后,立马游历三岛,名为了解风土人情,实为暗自招兵,意图重返中华。谁知他游历北方,乘船出海,竟又发现了一座大岛。那岛上甚为荒凉,亦无人迹,是个尚未被人知晓的荒岛。发现这个岛之后,桓大首领如获至宝,便去见了醍醐将军,想把九州会人众迁往那座岛上,作为九州会的大本营。 “那醍醐将军虽然答应收留九州会人众,但人数一万有余,一草一纸,吃穿用度,都是他出钱养着,长此以往,钱粮支出难以背负。此时见桓大首领愿意迁移北海之岛,自力更生,那是再好不过了,便和桓大首领约定,那座岛为旦国领土,只是租借给九州会暂居。桓大首领应了,至此旦国国土,由三岛变作了四岛。 “桓大首领带着众人上了那座岛,修建房舍,开垦田亩,又招募一些旦国人去居住做事。登岸之时,桓大首领见那座岛的渡口岸边,有一块巨大青石,光滑如玉,荧光幽幽,上有花型瑕斑,便将那座岛命名为‘花瑕岛’。” 行言至此,才说完这花瑕岛的来历。 堪堪听完,鹿淮忽而想起灵音子那日坟前所言,便道:“那个桓大首领,是不是也被称作桓老天尊?” 徐夫人一惊,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个称呼?”鹿淮道:“听一个道士提起过,花瑕岛是不是还有个冯晋焱冯将军?”徐夫人道:“不错,想不到公子居然连冯将军都知道?” 鹿淮当下说了那日冯将军墓前所见所闻。 徐夫人听罢,这才点头道:“冯将军的事是岛内的事务,知道的人不多,灵音子道长和花瑕岛深有渊源,你从他处听来,那也难怪。”鹿淮道:“既然花瑕岛的事外人不知,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您认识那桓老天尊么?” 徐夫人一愣,并未答话。 鹿淮见她这般,心里甚为不安,问道:“我说错话了么?” 徐夫人摇摇头,缓缓说道:“我自然认识桓老天尊,他,是我丈夫。” 第20回 骄妾 徐夫人在出嫁之前,对未来的丈夫并非没有过想望。 她是书香门第闺秀,做闺阁女儿的时候,曾想过嫁给一个才貌双全的儿郎,也曾想过,嫁给出将入相的青年官宦,若是个武将,只要勤勉上进,也是好的。 但没想到,自己嫁给了一个江湖英豪。 那年自己全家去拜访外祖,返程之时遭遇强梁。父亲是读书人,身性孱弱,如何是强梁的对手?当下父母仆从被羁押,而花容月貌的自己,却被强梁瞧上,意图侮辱。 就在自己最后一件衣裳被强梁扯下的时候,那位青年英豪出现了,杀退强梁,救下自己全家。那青年英豪并非玉树临风,也没有白衣飘飘,浑不似说书先生口中的那般英雄救美。当时的自己,根本没留心去看他,完全被吓傻了。只记得,那个青年英豪脱下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披风带有一种特别的温度,很亲切。 或许在那个年代,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件常事,没有想到,自己就这般成为了青年英豪的妻子。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千里之外,与一位少年这般聊及自己的丈夫。 徐夫人想到这里,抬眼望向鹿淮,鹿淮满脸都是吃惊之色,道:“您……您是桓老天尊的夫人?”徐夫人点点头,一声苦笑:“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鹿淮心想其中必有缘故,但涉及别人私事,倒不好意思发问。 徐夫人却不以为意,说道:“我是他原配夫人,他于我有恩,嫁给他之后,我夫妇感情甚笃,过了一阵安生日子。当年他前往西界与月国夷人交战,我便在老家等他回来。后来他与立极帝交战败北之后,回来接我随他渡海,谁知,那时他已经娶了另外一个夫人。” 听到这儿,鹿淮“啊”了一声,徐夫人续道:“那个女人姓姜,是仙墨梨园掌门的女儿。”鹿淮不知江湖掌故,便问道:“仙墨梨园是什么,戏园子么?” 徐夫人道:“那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门下人众尽是梨园弟子出身,将戏艺融进武艺,在武学一脉中别开奇径。仙墨梨园的姜掌门率同门下弟子支援月华大战,那姜氏也在其中,她就是在那时与桓大首领相识的。” 鹿淮道:“若是这样,那可就是桓大首领的不是了,出门在外,背着妻子和别的女人相好,这太对不住您了。”言语中大有愤懑。 徐夫人莞尔一笑:“其实也怪不得他。他征战在外,饮食起居无人照顾,那姜氏跟随左右,将他生活琐事打理得有条不紊,这一来二去,也难怪日久生情。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我自幼读书,却也知道这个道理,心里虽有一丝不快,但见那姜氏娴淑可人,待我也甚为有礼,姊姊长姊姊短的,十分亲热。我心想,只要她能恪守妇道,好好侍奉夫君,那便是家里之福,桓大首领能有个体贴人,我也算有个臂膀。既如此,我便喝了她的妾室茶。” 这番话出自真情,不似作伪,鹿淮听来,心里虽然认可,但终归有些不忿,说道:“您心也忒宽点儿了。” 徐夫人微笑道:“生性如此,也没办法。我随着他们一起去了海外,在花瑕岛安定下来,那时正巧和姜氏同时怀孕,我生了一对儿子,姜氏生了个女儿。” 想到自己的孩子,徐夫人脸上既有一丝温馨,又有一丝失落。 沉默一晌,徐夫人续道:“他们岛内的事务,我原不大在意,有了孩子之后更不去理会,只一心一意待在内宅相夫教子,我当时心想,只要家里安生,便是最大的福分。”说着脸上露出温馨的微笑,好似回忆到那一段好时光一般。 只听她续道:“到了花瑕岛之后,桓大首领重新整编部众,将部众分作五大道流,冷月道、飞星道、流阳道、寒风道、落霞道。冷月道道主是月华大战三军统领明宝琛,飞星道道主是桓大首领的副帅玉临渊,流阳道道主是桓大首领的军师顾敬亭,寒风道道主是裴漠符裴将军,落霞道道主是冯晋焱冯将军。而桓大首领,众人称他为‘天尊’,至此,他也就成了‘桓老天尊’。” 鹿淮道:“他……他封神了?” 徐夫人一怔,随即无奈一笑:“这般说,倒也没错。在花瑕岛上,他是独一无二的神明,知天彻地,无所不能。不管是岛内老人,还是旦国新人,都对他赤诚敬慕。 “分布妥当之后,桓老天尊和明大统领、顾先生、裴将军几人,整日都忙着在另外三岛筹措兵甲,招录人马,要不就去蓬莱岛的太一神宫,和旦国东皇相谈。东皇似乎不大喜欢本国的海澄大将军,反而看重桓老天尊,他二人私交甚密。桓老天尊虽没说,我也是知道的,他们想游说东皇,一起讨伐中华的立极皇帝。 “他们离开之后,岛内的事务,则由玉先生和冯将军管理,我和姜氏协办。我一个妇道人家,出自书香门第,哪里能管那帮江湖豪客?倒是那姜氏,出身江湖,又是个极聪明的人,打理岛内事务甚为拿手。见她管着前边,我便在内宅,好好养育着我和她的孩子。” 鹿淮道:“照您这么说,那个姜夫人,倒是个极有能为的人了。” 徐夫人道:“不错,她行事果决,手腕伶俐,又是唱戏的出身,巧舌如簧,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她,是个最厉害不过的人。可她权欲过甚,又刚愎自用,自恃是天尊夫人,处处以自己的意愿为准,听不进别人的话。没过多久,姜氏就跟玉先生冯将军他们闹了起来。 “玉先生是桓老天尊的副帅,冯将军是有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两人随桓老天尊出生入死,甚有威信,岂能让姜氏一意孤行?当下姜氏说姜氏的,他们做他们的,互为抵制,势同水火。我劝了姜氏几回,但她怎能听我的劝?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还是自行其是。我心里一直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来,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终归是出事了。” 鹿淮见她脸色慎重,当下问道:“出什么事了?瞧您这样,那事可小不了。” 徐夫人道:“说是塌天大祸也不为过。” 第21回 阋墙 每每想起往事,徐夫人总有一些难以释怀,可是,偏生又改变不了什么。今日的回忆,勾起她无数心事,当讲到岛内秘辛的时候,其实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宣扬丑事。但看到鹿淮一派兴致勃勃的神色,忽又觉得,让往事尽落尘埃,也非善终。 多少尘封往事淹没在人海,让世上的恶人逃脱恶名,虚伪行事。徐夫人不愿再如此。 只听徐夫人道:“那年是我们到花瑕岛的第二年,时近除夕,桓老天尊回岛来了,带回来一批旦国人众,是他们招募的人马。在年夜大宴上,原本一派其乐融融,谁知姜氏突然发难,拿出一些书信,说是她截获的玉先生与冯将军造反的铁证。” 鹿淮奇道:“信上写的什么?”徐夫人道:“是立极皇帝给他们两人的劝降信,劝他们与朝廷里应外合,在岛内策反,倒时朝廷派来海军,内外夹击,灭了花瑕岛。” 鹿淮一愣,说道:“立极帝不是跟花瑕岛水火不容么,怎么会来信与玉先生他们勾结?” 徐夫人道:“水火不容不假,但在此之前,他们同在九州会,是异姓兄弟,情谊甚笃。冯将军跟玉先生,与立极帝尤为交好,以立极帝的手段,若说将他们策反,也在情理之中。再者桓老天尊和立极帝相交多年,深知立极帝的用心,对立极帝的笔迹更是了如指掌,他一见书信,登时认出是立极帝亲笔,对这些书信深信不疑,当即下令要处置玉先生和冯将军。”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此时提起,徐夫人仍是一脸忧虑。 半晌无话,好一会儿,鹿淮才道:“这些信,真是立极帝写的么?”徐夫人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鹿淮道:“那,您相信冯将军他们真的会造反么?”徐夫人一愕,低头一阵,这才说道:“我信不信没用,要看桓老天尊信不信。”鹿淮道:“他自然是信的了。” 徐夫人道:“原本桓老天尊慷慨豪迈,磊落倜傥,与之相交如沐春风,但自从败给立极帝之后,性情变得多疑,害怕别人策反,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敢掉以轻心。那时大兵溃败,远走东海,军心自然涣散,有待重整军纪。加上新近招募了旦国人马,急于立威,是故桓老天尊狠狠处置了冯将军他们。” 鹿淮道:“我听那灵音子说,冯将军被囚禁,就是这回吧?”徐夫人点头道:“是,事发之后,玉先生死命抗辩,不服罪责,在被擒拿之时竟然动手拒捕。他武功甚高,制得住他的人不多,一下子他连败数名高手,竟冲到桓老天尊跟前,要和桓老天尊同归于尽。” 鹿淮“啊”了一声,徐夫人也不理会,续道:“最终他和裴漠符将军大战三百招,败在裴将军的瀚海寒风掌下,丹田连中七下重手,登时成了废人。随即绳捆索绑,下了大牢。因为他里通外敌,又行凶弑主,是故众人商议将他处以死刑,尸骨抛入了大海喂鲨鱼。” 说到此处,徐夫人脸现沉痛,鹿淮问道:“那冯将军呢?” 徐夫人道:“冯将军被裴将军废除武功,在花瑕岛软禁。他出身戎马,生性刚直,在软禁时数次上书抗辩,但去信犹如石沉大海,桓老天尊始终不闻不问。尔后冯将军抑郁成疾,竟然神智失常,成日介在软禁之所破口大骂桓老天尊,到后来竟将一些九州会内的往事秘辛也嚷了出来,让桓老天尊对他愈发憎恶。” 鹿淮道:“他揭了桓老天尊的阴私?”徐夫人长叹一口气:“人在江湖摸爬滚打,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是干净的。”鹿淮深以为然,随即问道:“那冯将军最后怎么死的?”徐夫人道:“我听到的消息是,冯将军多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复发,因疾病终。” 鹿淮道:“这个死因,您信么?” 徐夫人黯然无语,神色间已经给出了答案。 鹿淮这才明白冯将军的往事缘由,想起那日在荒野中看到的孤坟寂碑,不由得唏嘘不已。 徐夫人道:“玉先生和冯将军死后,飞星道的道主便由姜氏担任。落霞道道主的接任者则是一位旦国的青年俊杰,叫柳泽隆介。” 鹿淮奇道:“花瑕岛的道主让旦国人来当?”徐夫人道:“那时已经招了不少旦国人入岛,自然要推选一位旦国道主以示重视,安抚人心。” 鹿淮道:“说的是,不过旦国人名字可当真古怪,先前说那个海澄大将军姓醍醐,这人则姓柳泽。”徐夫人道:“外国小邦风俗各异,旦国人举国复姓,原也不足为奇。” 鹿淮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也扬帆出海,且去旦国瞧瞧,看看那边是什么风景。”一转念,问道:“对了徐夫人,说这半日,您身为天尊正妻,怎么没在岛上,却搬秦人坡来了?” 徐夫人一愣,双目微闭,说道:“秦人坡,秦人坡,秦人旧地,自是避乱来的。” 鹿淮不解:“避乱?避什么乱?岛上还有乱子?” 徐夫人道:“玉先生和冯将军的事出了之后,遭受牵连者足有百余人,桓老天尊下令全部处死。我心知那帮人有些冤枉,不忍见他们惨死,便向桓老天尊求情,让他网开一面。若实在大罪难饶,便废去武功,贬为奴仆,也好过取他们性命。当时桓老天尊急于立威,哪会听我一个妇道人家的话?我见他听不进我的劝言,就去找那姜氏,心想她在桓老天尊面前说得起话,多半会听她的。” 鹿淮道:“她帮您劝了么?”徐夫人摇头道:“没有,她根本就没答应帮我。” 说到此处,徐夫人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姜氏那清脆明快的声音: “主母,咱们随着老天尊东渡大海,远来番邦,根基不牢,需得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才能稳住人心。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时若不剔除佞臣,外头没打进来,自己就乱了。亡在别人手里,那是兵力不济,虽败犹荣,若亡在自己手里,岂不徒自沦落为他人笑柄?主母是书香闺秀,这个道理自然是晓得的。再说了,咱们身为内宅妻妾,当时时事事以丈夫为尊为法,老天尊下的令,谁又好去违背呢?主母可快快别为难妾身了……” 回首往事,自己第一次察觉姜氏的异心,似乎就是此刻。 徐夫人如是作想。 第22回 离间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后,徐夫人自嘲般摇了摇头,说道:“我当时去求她,是自己太蠢。现在想来,拿出罪证指谪玉先生冯将军的是她,想扳倒那两人的也是她,既是如此,她又怎能帮我去劝桓老天尊赦了他们呢?我当真是笨得紧。”说罢讪笑一阵。 鹿淮道:“别这么说,您是心好。”徐夫人道:“心好又有什么用,我终归是救不了那百余人的性命。”至今谈起,徐夫人言语中仍自耿耿。 徐夫人续道:“那事以后,我心里一直烦闷,终日在内宅,也不大出来,桓老天尊大多时候留宿在姜氏屋里,我见他的面也少了。一日桓老天尊来我房里瞧我,我正要给他泡茶,谁知我儿子正好要换尿褯子了,抽不开身。桓老天尊便让我给孩子换褯子,自行起身去拿茶叶。唉,那祸事就这么埋下了。” 鹿淮奇道:“拿个茶叶,能有什么祸事?”徐夫人道:“桓老天尊在我的茶叶屉子里,发现了一瓶‘荆轲散’。”鹿淮道:“荆轲散是什么?”徐夫人道:“那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药,只要挑一指甲盖儿,便是鸩死猛虎,毒毙熊罴。此药药性奇幻,杀人于无形,纵使是武林高手也无法察觉,难以防备。” 鹿淮道:“一瓶毒药,也算不得什么吧?”徐夫人道:“坏就坏在,这荆轲散是玉先生的独门秘技,只有他会配制,别人根本不会有。”鹿淮猛然醒悟,忙道:“桓老天尊定是觉得,你和玉先生密谋要害他!” 徐夫人苦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当时桓老天尊心中所想和公子一样。这荆轲散用料繁复,炮制不易,纵使玉先生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也只配得一瓶,向来贴身收藏,以他的功夫,没人能偷得到,此时落在我手里,那必是玉先生所给无疑。” 鹿淮道:“那瓶药真是玉先生给您的么?”徐夫人摇头道:“不是,怎么到我这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我极力向桓老天尊辩解,可他已然听不进我的话了,命嬷嬷把我的一双孩儿抱走,将我软禁了起来。” 鹿淮气道:“这明摆着是陷害,桓老天尊怎么看不出来呢?再说了,事情没弄清,您又是他妻子,他怎能这么对你?”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自觉地去维护徐夫人。 徐夫人一笑,说道:“他历经玉先生和冯将军的事,已经变得草木皆兵,宁肯错判,不肯轻饶,这也怪不得他。”鹿淮不忿道:“您怎么还帮他说话?”徐夫人道:“我没有帮他说话,不过是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而已,并不是偏袒。” 鹿淮嘴上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只听徐夫人续道:“我被软禁的时候,岛内的道主们商议了,要将我处死。但桓老天尊念在多年的夫妻情份上没有同意,只将我永远囚禁在内宅,不许我外出,也不许我见孩子。”一提孩子,徐夫人脸色变得黯淡。 鹿淮明白她心里所想,母子分离,乃是人世间大不幸,趁着徐夫人未现悲色,抢先岔开话头,问道:“既然您被软禁了,怎么又到了这里?” 徐夫人也不愿失态,敛一敛心神,说道:“我成日独居内宅,少有人来看望,那些丫鬟仆妇见我失势,也变得爱答不理,冷言冷语,浑不似往昔那般尊敬。我的那些首饰珠宝、银钱梯己什么的,也被她们盘剥得干干净净。我心想,虽然自己被软禁,但总归是吃穿有份,何况又足不出户,要金银何用?也不理会,让她们挣去。到了后来,她们见我身上再榨不出油水,便愈加放肆起来,肆意作贱我,饭也不按时送,水也不给添,屋子也不打扫,衣服被褥更不去浆洗,有一回竟把恭桶一脚踢翻,让那些秽物满屋子横流……” 听到这儿,鹿淮不由得大怒,一拍大腿,骂道:“这帮婆子贱婢忒也可恨!”徐夫人倒不以为意,摇头说道:“人情稀薄,世态炎凉,原本如此,也没什么好怨恨的。只是那日,一个丫鬟竟然在外面说我和玉先生暗结连理,私通成奸,一起商议了要谋害桓老天尊,夺了花瑕岛的尊位。”说到这里,徐夫人脸上才显愠色。 当时礼教大防甚严,身为人妇,被别人泼这种脏水,直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只听徐夫人续道:“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我不屑争辩,也知道争辩也没人会信。人们宁肯相信我和玉先生私通,也不会信我是清白的。我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终归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身受折磨可以不放心上,但岂能受这样大的羞辱?就是在那时,我心生离意,想逃出花瑕岛。” 鹿淮道:“您说那花瑕岛远在东海,跟咱们这相隔千里,您又没有武功,是怎么逃出来的?”徐夫人道:“再坚固的铁桶,也有细微的接缝儿,只要你真心想逃,就总有逃出来的法儿。” 正要往下说,就听得塔下佘妈大声喊道:“夫人,不好了,快避,快避!”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惨叫。 鹿淮脚快,一听见动静,立马翻身起来,冲到窗边,往下望去。 刚把头伸出窗外,只见一个浑圆之物飞了起来,正停在眼前,鹿淮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那物乌发木钗,带有惧色,正是佘妈的人头! 那人头被人弹飞,飞到三楼窗边,势头正好到达顶点,随即往下坠落。 鹿淮收敛心神,见人头下坠,忙往下望去,只见五条锁链飞了上来。锁链上带有弯钩,钩在塔檐缝隙,登时十分牢固。锁链搭好,立时有五条人影攀了上来,身形快如闪电,一眨眼就上了第三层。 鹿淮正站在窗口,见五人倏尔就到了切近,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那五人手一抖,收了锁链,身子一翻,就到了塔内。 第23回 五隐 鹿淮上下打量着眼前站着的五个人,只见他们身形不高,十分消瘦,衣服紧紧贴肉,有如扎靠,颜色分别为白、青、黑、红、黄五色。五人头上扎发蒙面,只露出眼睛,腰间都插着一支三尺左右的短棒。 见这五人打扮古怪,有别中华,鹿淮望向徐夫人,露出询问神色。 徐夫人已然站了起来,脸色仍旧平和,缓缓说道:“你们五个,长大了不少。” 鹿淮一愣,心想这莫不是徐夫人找来的帮手?但心里随即明白,必然不是,若是帮手,他们怎么会加害佘妈? 正自琢磨,只听徐夫人道:“鹿公子,他们是旦国隐术流的隐者,从小被姜氏招徕,在花瑕岛长大,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十来岁。”转头对那五人道:“你们还记得我么?” 白衣人上前一步,说道:“记得,你是徐夫人。”虽然说的是华语,但发音有些呆板。 徐夫人点头道:“你身穿白衣,自然是金遁隐者,青衣的是木遁隐者,黑衣的是水遁隐者,红衣的是火遁隐者,黄衣的是土遁隐者,你们没学中华的武功,学的是五行遁术,是不是?”那白衣人金遁隐者点点头。 徐夫人转头对鹿淮道:“鹿公子,你不辞劳苦,好意传讯,我很是感激。”鹿淮苦笑道:“只可惜您没能躲避,还是被这帮人找到了。”徐夫人道:“我心中早有打算,原没想过躲避。鹿公子,你的事情已经办完,我却还有事要办,山高水长,咱们便就此别过吧。” 言下之意,竟是要逐客。 鹿淮心里明白,徐夫人是怕自己受牵连,当下豪气陡生,大声道:“您不必劝我走,我不会让这些人伤害您的。”徐夫人心下感动,说道:“归根结底,这是我们花瑕岛岛内的事,与公子无关,公子何必留在这是非之地,白白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四字一出,鹿淮心里一震,他少年意气,出言随性,嘴上说得豪情万丈,但心里还真没想过“丢命”这件事。虽然他有心行侠仗义,想助徐夫人躲过大难,但武功修为不高,要就此真丢了命,那该怎么办? 正迟疑间,只见徐夫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说道:“鹿公子,你是为了给我传讯才来到此地,如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成了我的罪过?你如不走,我立马自尽在你面前。”说罢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神色十分决绝。 鹿淮知道徐夫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让自己远离这是非之地,心下不禁怨恨自己没本事,当下点头说道:“徐夫人,您,您……”说到这儿,眼眶竟自红了。 徐夫人见他动情,心里也是一颤,说道:“公子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江湖险恶,风波重重,祝愿公子平安顺遂。”说着敛衽施礼。 言尽于此,鹿淮也没有回驳的余地,心下虽然不愿,但也无可奈何。明知徐夫人凶险万分,但她既然这般胸有成竹,也知道自己留下也是无用。一咬牙,转身要下塔去。 刚走到楼梯边,只听得背后有人喊道:“慢着!” 一听叫喊,鹿淮转身,循声望去,只见叫自己的是金遁隐者。 原本鹿淮心里就气不忿,一见金遁隐者出言喝止,当即怒道:“你喊什么喊!”金遁隐者却不显喜怒,说道:“你不能走。”鹿淮道:“你说不能走就不能走?爷爷偏要走!你奈我何?!”说罢一转身,立时往塔下走去。 刚下了一个阶梯,只听“咻”地一声,一道黑光闪了过去,正好飞至鹿淮眼前。鹿淮一惊,登时止了步。那黑光一到鹿淮眼前,立马回旋,生生把鹿淮迈出的那步逼了回来。鹿淮收回那步,撤身一闪,那道黑光“噌”地一声,钉进了窗棂。 这一下甚为凶险,鹿淮躲过之后,转身一看,只见是一枚黑色的飞镖,形如十字,锋刃生寒。却是金遁隐者出手发镖,阻止鹿淮。 徐夫人道:“旦国隐者的十字手里剑,回旋若控,果真厉害。”鹿淮心里虽然敬畏,嘴上却道:“我瞧也不过如此。”转头对金遁隐者道:“你干嘛非得留下我?” 金遁隐者尚未说话,就听徐夫人道:“他们奉命来杀我,行事必须隐秘,不能留一个活口。”金遁隐者默然不语。 只见徐夫人从身边的匣奁中取出一个瓶子,打开瓶盖,滴了一滴水在地上。地上铺的是黄木板,一沾上这水,登时发出“嗤”地一声轻响,烧破了一个洞。 鹿淮和众隐者都不解其意,望着徐夫人纳闷儿,徐夫人道:“五行隐者,你们猜,若我把这销肌水倒在脸上,会怎么样?”这消肌水是医者拿来销蚀溃烂的腐肉用的,酸性极强,沾着就融,蹭着就化,十分厉害。 鹿淮一惊,喊道:“徐夫人,您这是要干什么?可别做傻事!” 徐夫人不理他,对众隐者道:“照你们的规矩,出来行事杀人,必须将我的人头带回去,给你们主子瞧了才算复命。我若毁了容貌,分辨不出是谁,你们又怎么交差?”说罢抬起手来,把瓶口对着自己脸庞。 金遁隐者虽然只露双眼,眉头包裹在白布之中,但仍看得出双眉拧作一团。好半天才道:“你待如何?”徐夫人道:“放鹿公子离开,人头,我愿双手奉上。我是老天尊的夫人,身份比你们主子还要尊崇,自不会骗你们。” 金遁隐者和其他四位隐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徐夫人紧紧盯着他们,忽见水遁隐者缓缓将手按在腰间,知他心意,登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手快。”说罢手微微一斜,作势欲泼。 原本水遁隐者想发撒菱打掉她的瓶子,见被她说破,按在腰间的手立马放了下来。 金遁隐者无法,冷冷地道:“好,放他走。”言语中甚是不快。 徐夫人对鹿淮道:“鹿公子,您请便吧,我想法子拖住他们,你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鹿淮心里感激,知道再耽搁下去,便辜负了徐夫人好意,当即抱拳一揖,一转身,蹬蹬蹬蹬下了阶梯。 第24回 闻噩 见鹿淮离开,徐夫人松了口气,把手放下,这时五行隐者不约而同,都上前一步。 徐夫人知道他们就要动手,忙道:“等等。”众隐者停了下来,徐夫人道:“我现在已经是你们手中之物,插翅难飞,你们不必着急动手。临死前我有话想问问你们,还望你们能告诉我。”众隐者都不言语。 徐夫人道:“当年在岛上我对你们不薄,看在这点情分上,你们让我死个明白吧。”金遁隐者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徐夫人舒了口气,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还没死,住在秦人坡的?”金遁隐者道:“花瑕岛细作发现的。”细作便是密探,花瑕岛派了许多细作来中华打探消息,这一点徐夫人自然知道,当下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消息传回花瑕岛,你们起开我的坟墓瞧了吧?”金遁隐者点了点头。 徐夫人又道:“我没死的这件事,桓老天尊知道么?”金遁隐者道:“天尊在太一神宫拜访东皇,我们离岛之时,还尚未知道。”徐夫人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回岛之后,告诉你们主子,要她别把我没死的事告诉桓老天尊。” 金遁隐者点点头,说道:“主子也有话托我问你。”徐夫人一笑,说道:“她是想问,我是怎么死而复生,逃到此地的吧?”金遁隐者点点头。 徐夫人缓缓说道:“你告诉她,凭她猜去。”说罢目光炯炯,望着金遁隐者。 金遁隐者自幼受隐术流训练,心如止水,不露喜怒,但此时见徐夫人望来,竟不敢与之目光相对,连忙双眼下移,避其锋芒。 徐夫人知他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就是……”微一迟疑,说道:“我那两个孩儿怎么样了?”先前她泰然自若,一说到孩子,言语竟有些微微发颤。 金遁隐者抬起双眼,见徐夫人一脸关切,当下说道:“他们死了。”徐夫人好似没听清,问道:“他们怎么了?”金遁隐者仍旧不温不火:“死了。” 声音不大,但在徐夫人耳中,如同响了一个炸雷,一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连忙问道:“怎……怎么会?是谁害死他们的!”一下子仪态尽失,慌乱起来。 金遁隐者道:“他们是自己掉进海里,被鲨鱼咬死的,尸体也只捡回来一小半。” 此言一出,徐夫人倒平静了下来,冷冷地道:“这些话是姜霜菱教你们说的吧,就是为了激我气我是不是?我两个孩儿若真死了,也得是被她害死,怎能被鲨鱼咬死?亏得姜霜菱还是梨园出身,戏都不会演!” 金遁隐者摇摇头,说道:“不是,那日两位小主公和我们主子的女儿一起去海边玩,是一起落的水,我们主子的女儿也遇了难。” 徐夫人她知道姜氏虽然阴狠,但却不会这样咒自己的女儿,此刻不由得心内冰凉,忙道:“这么说,桓老天尊的两儿一女,全都遭了难?!”金遁隐者点点头。 徐夫人又道:“桓老天尊为了修习‘玄穹金阙朝天流’,十五年前便绝了男女之事,无法再行生育,这……这不是绝了他的后么?!他一代英主,怎么会让自己的三个孩儿尽数遭难?!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到此刻徐夫人似乎还不愿意相信。 金遁隐者道:“天意如此,又能怎样?” 徐夫人一怔,随即哀莫大于心死,当下抬头望天,一声哀叫,凄凄惨惨传了出去。 众隐者听在耳里,也觉悲惨,都默不作声。 哀声渐沉,徐夫人双目迷离,手一回转,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窝。 原本徐夫人想多跟众隐者说话,拖住时间,让鹿淮跑得更远些,但此时塌天噩耗传来,她根本无法自已,只想一死了之,登时举刀自尽。 匕首入心,徐夫人身形摇晃,跌落在地上,倒了几口气,立时身亡。 金遁隐者走上前去,见她气绝,便用那柄匕首将头割下,用包袱包了,转身对其余四人道:“去追那个少年。”那四人齐齐点头。金遁隐者走到那座观音像前,拿起供桌上的红烛,领着众人下了塔。 走到宝塔二层,里面尽是书画,金遁隐者一扬手,把蜡烛扔进书堆。纸张干燥,沾火就着,立时烧了起来。五人又下了一层,走到塔外,把佘妈的尸身和头颅也踢入塔内,一起烧了。诸事办妥,当下身如离弦之箭,向外奔去。 待得五人离开,宝塔一层的女娲神像后面一道人影闪出,正是鹿淮。 鹿淮先前下塔,踏阶之声甚大,那是做给众隐者看的,待得出了宝塔,没一会儿又悄悄溜了回来,藏身女娲神像之后,直待众隐者离开才现身。 一从神像后转出,鹿淮立马往塔上跑去。到了二层,见火势起来了,也顾不上救火,立时上了三层。刚到三层,就见地上倒着一具无头死尸,瞧服饰正是徐夫人。 他虽早知徐夫人可能遭遇毒手,但此时见到徐夫人尸身,仍旧大为惊惧,脚下站立不稳,软倒在地。他和徐夫人相识不久,但心里对她甚为敬重,此时见她身首异处,心下十分悲痛。 这时滚滚浓烟已经涌了上来,鹿淮原本想抢出徐夫人遗体,转念一想,这般化于火海,也是归处,叹了口气,拔足往塔下跑去。到了二层,火已成势,好在金遁隐者蜡烛扔得靠里,尚未波及楼梯,当下口鼻憋气,冲到一楼,奔出了娲皇浮屠。 他于午后到达娲皇浮屠,和徐夫人相谈半日,已近黄昏,此时站在坡上,只见整座娲皇浮屠已陷入火海,有如一道火柱,直指向天。 天际夕阳似火,好像是被地上这道火柱引燃的一般,烧得云也红了。望着此景,鹿淮心里忽而升起一阵凄然,忍不住放声大哭。 但究竟在哭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附近的乡农村民见娲皇浮屠着火,都挑水抬土赶过来救火,一边救火一边祈佑神明息怒降火。鹿淮见得人来,不愿再留,一擦眼泪,离了秦人坡。他也不知道五名隐者去了哪边追赶自己,见娲皇浮屠在自己之北,当下一转身,向南而去。 第25回 坠江 步入江湖之后,鹿淮所遇之人不算多,但善待自己的就景千重与徐夫人二人,然而这二人先后离世,让鹿淮觉得心下难过。只觉,江湖不佑善人。 他独自南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水声,循声而去,一条宽阔河流出现在眼前。 此时夕阳在天,映得一条流水如金带一般熠熠生辉。自己正自口渴,便走上前去,掬水而饮。喝得几口,忽而肚中一阵饥饿。 此时他正对着河水,瞧见自己脸上犹有泪痕,便自嘲似的笑笑,对着水中的倒影说道:“就算心里难过,也得吃饱饭才是。”说着掬水洗尽泪痕,从怀中取出了干粮,一打开,见只剩一块糕饼了,那也不在乎,几口就咽了。 吃完糕饼,还是饥饿,但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这样了。吃糕饼口干,鹿淮又到河边去饮水,忽而看见水底游动着一条极肥大的白鱼,登时大喜,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悄没声息下了水,身子一扭,钻入水底。 鹿淮自幼在水里游玩,水下功夫不错,他见那白鱼往对岸游去,便也跟着游了过去。 待得靠近白鱼,鹿淮伸手去抓,谁想那白鱼周身滑不溜手,一下就从鹿淮掌中滑出。此时白鱼已经察觉到有人捕捉,当下箭一般向对岸冲去,比先前快了几倍。鹿淮一见,好胜心起,手脚齐施,去追赶那白鱼。 那鱼甚为狡猾,快到对岸时,身子一扭,又往反方向游去。鹿淮无法,只得再转身追赶。眼看要到岸,那鱼身形一转,又游向对岸。 鹿淮素来倔强,见这鱼越想逃走,便越要将它捉住,当即浮出水面,换了一大口气,又钻入水底。这样来回追逐了几次,那白鱼好似力气将尽,速度慢了下来。 鹿淮大喜,径直冲了上去,眼看越来越近,只离三尺左右,鹿淮胜算在握,喜不自胜,双手凝力,正要去抓,忽而“噗通”一声,水花迸溅,一团物事从岸上跌落入水,正落在鹿淮和白鱼之间。 鹿淮身在水底,受到惊吓,一下子没憋住,岔了气息,河水从口鼻灌入,呛到了肺叶。这样一来,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浮起,待得浮出水面,忍不住一阵咳嗽,将入鼻的河水咳出,待鲜气入鼻才感舒适。 喘息几下,鹿淮心道:“什么玩意儿掉水里了?差点要了我的命!”当下闭住气息,又钻入水底,打算一探究竟。 下水一看,鹿淮差点儿又吓得呛过去,那白鱼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少女沉在水底,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鹿淮赶忙向那少女游去,伸手揽着少女的腰,将她往上拖。水中有阻力,将一人往上拖拽哪有那么容易?费了半天的劲才浮出水面,鹿淮将那少女拖到了岸边,平放在草地上。 刚才着实劳累了一番,鹿淮坐在草地上喘息几下,再起身到那少女身边,伸手在鼻端探了探,发现没了鼻息,心想坏了,这女孩儿死了! 又见这少女小腹肿胀,知道腹内有水,当下伸手按压那少女腹部,果然有些许河水吐出,小腹慢慢塌下。鹿淮见状,甚是高兴,再按得几下,只见那少女“喀”地一声,吐出最后一股水,咳了几声,幽幽睁眼。 此时夕阳在天,光虽不强,但那少女瞑目已久,乍一睁眼,也觉幽光刺目,不禁将眼睛眯上。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清晰,只见眼前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正面带微笑地对自己说道:“醒来了?没事了吧?” 那少女从未见过男子裸体,本来脑袋就昏昏沉沉的,突然见到这男子一丝不挂,大受惊吓,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鹿淮一惊,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又躺下了?哎,醒醒!”知道少女腹内已经没有积水,便不再按压腹部,只摇她肩膀。 没过一会儿,那少女再次转醒,见到鹿淮,仍旧受了惊一般,身子往后一缩,别过头去,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怎么……怎么……” 这时鹿淮才想起自己没穿衣服,登时臊了个大红脸,连忙走到一边,手忙脚乱把衣服穿上,嘴里说道:“对不住,一时忘了。”那少女见他穿上衣衫,这才放心。 此时鹿淮细细打量那少女,只见她一身绿色衣衫,年纪只有十四五岁上下,容貌甚为清秀乖巧,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 鹿淮问道:“你家住这附近么,怎么这般不小心?往后一个人别来水边,真淹死了可不是玩的。”他见自己比她年长,言语中带了几分哥哥的口气。 那少女闻言,眼中竟噙了泪,哽咽说道:“不是失足落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鹿淮不想她会这么说,在她身边坐下,瞪着眼问道:“你是投水自尽?!” 那少女点点头,鹿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想不开。那这么说,我是耽误你去龙王爷那儿点卯了?”那少女一愣,不懂鹿淮什么意思。 原本鹿淮见她哭泣,想插科打诨岔过去,但见她一派天真,听不懂自己的俏皮话,心下微微失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晴儿。”鹿淮道:“什么晴儿?”那少女道:“虞,虞晴儿。” 鹿淮点点头,笑道:“原来你姓鱼,难怪往水里跳呢。”虞晴儿摇头道:“不是游鱼的鱼,是即鹿无虞的虞。” 鹿淮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叫“即鹿无虞”,但心里不愿直承自己不懂,便强辩道:“我说是游鱼的鱼,便是游鱼的鱼,你既然爱往水里跳,那我就叫你小鱼好了。”也不管虞晴儿答应不答应,直接叫道:“喂,小鱼,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尽。” 听到这句,原本止了泪的虞晴儿,双目又红了,说道:“我爹爹不要我了。”说着泫然欲泣,神色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鹿淮点头道:“准是你调皮犯错了,让你爹骂你了吧?”虞晴儿低下头来,说道:“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做错了,但我爹爹很生气,把我赶了出来。”鹿淮道:“你爹那是在气头上,说话做不得数的,不是真想赶你。”虞晴儿摇头道:“不是的,爹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向来说一不二,是……是真的不要我了……”说着眼泪滚滚落下。 第26回 稚年 鹿淮一副不在乎的神气,说道:“不会的,我都不知道被我爹赶出去多少回了,每次说让我滚得远远的,但最后我回家,他都没撵我,只是骂几句就算了。” 虞晴儿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鹿淮道:“你也被赶出去过?” “常有的事啊!”鹿淮道,“我八岁那年,和邻居家小牛哥斗蟋蟀,我的黑头将军咬死了他的大先锋,他气不过,打碎了蟋蟀罐子,一脚把我的黑头将军踩死了,我自然不干,跟他打了一架。他大我三岁,个子块头都比我大,我哪里打得过他?结果被他摁在地上一顿臭揍。被小牛哥揍了倒不打紧,只是我爹不好对付。半月前我跟隔壁小扁担打架,把他牙打落两颗,我爹赔了好些钱,他狠狠打了我一顿,说只要我再跟人打架,就饶不了我,赶我出去要饭。我要是真带一脸伤回去,让我爹知道我打了架,那就不得了了。” 虞晴儿原本在哭,但一听鹿淮说自己幼时的往事,立马止了泪,好奇地听着。见他说道这里,忙问:“你爹爹后来知道你打架了么?” 鹿淮道:“那还能不知道?我带着满脸的伤回家,刚进门都被我爹发现了,他问我是不是在外头打架,我当然说不是。但我爹那人精明得很,几句话就问出来了,我既跟人打架,又撒谎骗他,两项大罪并罚,被他打得连妈都不认得了。” 听到这儿,虞晴儿掌不住,噗哧一乐。 见她露出笑容,鹿淮大为高兴,也来了兴致,接着说道:“被我爹打了之后,我当然气不忿,心里想着要把这口气找回来。第二天早上,悄悄到了小牛哥他们家,那时小牛哥还没起,牛叔下地去了,牛婶正在鸡笼里喂鸡,我溜进他们家厨房,见灶上锅里正熬着白粥,便把盐罐子里一整罐盐都倒进去了。” 虞晴儿双目睁得奇大,好像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事一般,忙问道:“后来呢?” 鹿淮道:“自然是被发现了。他们家吃了咸粥,立时炸开了锅,牛婶到院里叫骂说,谁这么丧德手欠,坑人带冒烟的。叫骂起来之后,我跟着街坊邻居去看热闹,结果小牛哥瞧见,一手抓住我,说定是我干的。我忙说,不是我往你们加粥里搁盐的。小牛哥说,我又没说是咱们家粥里有盐,你怎么知道?可见定是你干的。唉,我也是笨,人家还没问呢,自己就破案了。” 听到这儿,虞晴儿已经忍不住掩嘴而笑了。 鹿淮道:“我爹给牛婶赔了礼之后,把我提溜回家,打断了三根藤条子,把我轰出了家门,说我要敢回来,便把我拖进鱼塘里淹死。” 虞晴儿虽然知道鹿淮没事,但还是很担心一样,关切道:“后来怎么样了?”鹿淮道:“我心想,就一只蟋蟀的事,让我挨了三顿揍,还被赶出了家门,心里实在是气不过。那时我脾气可倔了,心想我爹既然赶我出去,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再回来。当即走到了村后面的山里,想离开我们村子。”虽然是说幼时的往事,但鹿淮脸上仍旧一股决绝。 虞晴儿问道:“你真的没再回家了么?” 鹿淮摇头道:“没有,我找了个山洞待了一天,也没吃的,又渴又饿。原本在赌气,但饿得快晕了的时候,又想回家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山洞一看,是我爹爹在找我。” 听到这儿,虞晴儿目光倏而一亮,只听鹿淮续道:“我也顾不上什么赌气不赌气了,连忙应了声,一溜烟跑了过去。刚跑到我爹面前,我爹就是一耳光,扇得我快晕了。” 虞晴儿一惊,“啊”了一声,鹿淮不理会,接着说道:“我当时被打懵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等他再打。谁知他一把搂住我,把我放在肩上,一路扛回了家里,还让我娘给我摊鸡蛋煎饼吃,不再提我犯错的事了。” 说完之后,鹿淮望着虞晴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我爹把我打成那样,气到了极点,但仍旧是舍不得我,会找我回家。你爹至少还没打你罢?他现在是在气头上,说的也是气话,不会真的不要你的,说不定现在,他正在找你回家呢。” 虞晴儿看着鹿淮的双眼,见他眼里尽是真诚,心里蓦地一暖,也不知道说什么,但觉得,没先前那样难过了。 鹿淮道:“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干了什么,让你爹气得把你赶出来?” 虞晴儿神色一黯,说道:“今天我跟扈伯出谷玩,遇到一个陌生人,他问我一件事,我跟他说了,爹爹知道后,说我闯了祸,就把我赶出来了。”鹿淮笑道:“就这么点子事,你爹爹就把你赶了出来?真够小气的。问你话的是什么人?”虞晴儿道:“我也不认识,他穿一身白衣服,蒙头蒙面的,腰里插着根短棍子……” 话未讲完,鹿淮就跳了起来,冲口而出:“金遁隐者!” 虞晴儿见鹿淮一脸惊恐,自己也吓一跳,慌道:“怎么了?”鹿淮道:“那人说话是不是语言呆板,吐词不清?”虞晴儿点头道:“是有点儿,你怎么知道?” 鹿淮道:“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他问你什么?” 虞晴儿道:“他问我,娲皇浮屠怎么走。” 话音刚落,鹿淮仰天坐倒,长吐一口气道:“我一猜就是,原来那帮人是你给指的路!”这时鹿淮已然明白,五行隐者前往娲皇浮屠,是向虞晴儿问路而行的。虽说就算没有虞晴儿指路他们也必能找到徐夫人,但也完全不能说和虞晴儿半分干系没有。 见他神色,虞晴儿心下不安,小心翼翼地道:“我,我是真的做错了么?”鹿淮瞧她一眼,见她天真淳朴的神情,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微一转念,便道:“这样,你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一滴不漏地告诉我,我听完了才能告诉你,你到底有没有错。” 虞晴儿见他神色慎重,心知有异,心情也蓦地紧张了起来。 第27回 引路 虞晴儿道:“是这样,我家住在那边的鱼沧谷,今天我跟扈伯出来采茱萸,他在山坡那头,我在山坡这头。正采着呢,那个白衣人就来了,说他们有几个人要去娲皇浮屠,但不知道道路,那几个同伴在大路上等着,让他来问路。” 鹿淮心想:“这几个隐者,奉命来杀人,怎么连个路途都弄不清楚?”他不知道,这五人出身旦国,从未来过中华,虽然细作跟他讲明了路线,但真到了这里,山峦叠嶂,河流纵横,终归是难以一下子就找到娲皇浮屠。 只听虞晴儿续道:“打小爹爹就带我去娲皇浮屠玩,我当然知道在哪儿,见那人问,便告诉了他怎么走。谁知我刚说完路径,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枚枪头一样的东西,竟然要杀我。”说到这儿,脸上仍有余悸。 鹿淮心道:“他自然是要杀你灭口了。” 虞晴儿接着道:“我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扈伯正好捧着一把茱萸,从山坡那头走了过来,一见那人要杀我,立马赶过来,和那人打斗在了一起。扈伯是会功夫的,不过那人也很厉害,扈伯一边跟他打,一边叫我赶快回谷,去找我爹爹。我连忙跑回谷里,想找爹爹,但他竟然不在,听顾妈说,他出海钓鱼去了,要晚些才回来。我心里急得不得了,又担心扈伯,当即大哭了一场。” 鹿淮白她一眼道:“你也就哭起来厉害。”虞晴儿脸上蓦地一红,续道:“快到傍晚的时候,爹爹回来了,我忙把一切原委告诉了他,他一听完,当时就大发雷霆,抬起手想打我。”说到这儿,言语中已经带了哽咽。 鹿淮道:“他,他打你了么?”虞晴儿摇头道:“没有,爹爹从来不打我的。”鹿淮道:“那你说他抬手要打你?”虞晴儿道:“他手虽然抬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打我,那一掌拍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把桌子打塌了半边。” 鹿淮吐舌道:“那他是不能打你,这掌要真落你身上,那你这人还能在么。论大孩子的手法,你爹比我爹可狠多了。” 虞晴儿低头道:“打塌了桌子后,我爹提着我奔到谷口,把我赶了出来,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说完后他就赶着向娲皇浮屠那边去了。”说到这儿,泪水终归又滚了出来。 鹿淮道:“把你那眼泪擦擦,告诉我,后来呢?”虞晴儿拭了泪道:“后来,后来就碰见你了。”听到这儿,鹿淮已经全然明白,心想后来虞晴儿他爹爹赶到娲皇浮屠,看到的自然是一片火海了。 想起徐夫人,鹿淮一言不发,低头黯然。 见鹿淮低头不作声,虞晴儿心里也是惴惴,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喊着:“哥哥,哥哥……”鹿淮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见虞晴儿轻声呼唤自己,神色带着不安,有如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甚为可爱,当下说道:“我叫鹿淮,你叫我鹿哥哥吧。” 虞晴儿点点头,问道:“鹿哥哥,你说说,我到底哪儿做错了。” 鹿淮心想:“若不是你,哪能把五行隐者引过去,徐夫人又哪会惨死呢?”想到这儿,心里竟有些埋怨虞晴儿,但随即转念又想:“五行隐者是奉命过来杀徐夫人的,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这附近知道娲皇浮屠的人不少,就算小鱼她不说,五行隐者也会从别人那里问到。小鱼这样天真无邪的,又不知道五行隐者是去杀人,哪里怪得了她呢?” 想到这儿,鹿淮对虞晴儿道:“你没做错什么,这事不能怪你。”听他这么说,虞晴儿似乎放下心来,问道:“那既然我没做错,为什么爹爹生那么大的气?我不明白,他经常带我去娲皇浮屠玩,我们能去,为什么那些人一去,他就那样生气呢?”说罢眉头皱在一起,显露出深深的忧虑来。 鹿淮见她那般愁苦,心下不忍,迟疑一会儿,觉得还是跟她明说的好,便道:“小鱼,那些人……那些人是去杀人的。” 听到“杀人”两个字,虞晴儿心子一跳,惊道:“杀人?杀……杀谁?”鹿淮道:“自然是塔里的人。”虞晴儿道:“塔里就落鹜先生和佘妈,你是说,那些人是去杀她们的?” 鹿淮奇道:“落鹜先生?”随即想到,娲皇浮屠第三层室中挂着的字画,落款为“落鹜居士”,徐夫人说是她所作,这“落鹜居士”多半是她的号了。 当时称女子为“先生”极为寻常,是故这“落鹜先生”必是徐夫人无疑。 想通这些,鹿淮道:“那些人就是冲着落鹜先生和佘妈去的。”虞晴儿道:“落鹜先生那么好的人,那些人为什么要去杀她?”鹿淮道:“江湖仇杀,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其中缘由说起来话就长了,不是一两句话说的清的。” 虞晴儿点点头,又道:“那,落鹜先生她们没事吧?”鹿淮一怔,心想这女孩儿心思脆弱,若告诉她徐夫人已经遇难,多半她会内疚一生,这时见她发问,倒不知道该如何搪塞。 正犹豫着,忽而觉得手被人握住,转头一望,见虞晴儿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摇着,低声求道:“鹿哥哥,你告诉我,落鹜先生她们怎么样了?” 鹿淮见她一派天真神气,柔软小手握着自己,心下实不愿骗她,一咬嘴唇,说道:“她们,她们死了。” 话音刚落,就觉得虞晴儿的手倏而冰冷,转眼瞧见她的小脸变得煞白,一双妙目圆睁着,好像不愿相信一般。 鹿淮见她神色,知她心里所想,说道:“当时我就在塔里,亲眼见到落鹜先生和佘妈遇了难,那些人不仅杀了她们,还放了把火,把娲皇浮屠都烧了。”说罢神色黯然,也自唏嘘。 原本虞晴儿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只当是爹爹误会了自己,这时听鹿淮说出原委,才知道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当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鹿淮见状摇头道:“我就知道,准又是一场好哭。”说到这儿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第28回 山君 虞晴儿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娲皇浮屠的时候,是七岁那年。 此前她一直与父亲在鱼沧谷里生活,除了几个经年服侍的仆婢,并未见过任何外人。在她的记忆里,自七岁起,父亲每隔三个月会带自己去一趟娲皇浮屠,那个日子无疑是最开心的时候。佘妈是个泼辣利落的妇人,会做顶好吃的白糖糕和青团,每一次去那里,都连吃带拿的收获好多的点心。这无疑是虞晴儿小小年岁里的一件快事。 落鹜先生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温婉大气,言语可亲,每次都抱在怀里逗自己,在她心里,落鹜先生就如同从未谋面的母亲一般。 可是,每每落鹜先生和父亲说话时,脸上就会流露出一丝苦涩和落寞。 少年不知愁滋味,虞晴儿自然不知道父亲在和落鹜先生说什么,只知道,父亲对落鹜先生很恭敬,落鹜先生对父亲很客气,两人说话时,就像清风环绕两座山岭。清冷,孤寂。 此时,听得落鹜先生身亡,还是由于自己之故,虞晴儿伤心欲绝,抽噎道:“难怪爹爹会那么生气,我,我坏死了……”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鹿淮混迹市井,从小的玩伴都是小子,没和小女孩接触过,更不知道女孩儿哭了该怎么办,当即手忙脚乱,只得不住出言劝慰。 但虞晴儿实在是心里难受,任凭鹿淮怎么劝,眼泪就是止不住。劝得半晌,见她仍旧抽抽答答的,鹿淮不耐烦了,大声道:“好了!”这么一吼,虞晴儿倒被吓得止了哭泣。 见她停下,鹿淮松了口气,说道:“别哭了好不好,一个人的眼泪就这么些,你现在哭干了,往后再哭的时候就没了。光出声不流泪,你说吓不吓人?人家还以为你是怪物呢。”虞晴儿从未听过这话,当下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般地望着鹿淮。 鹿淮见她眼如灿星,白玉般的脸庞上挂着泪珠,有如梨花带雨,心下不禁一荡,竟忍不住伸手过去,要给她拭泪。 虽然当时礼教大防甚严,但他二人年纪都小,根本没在乎这些,见鹿淮伸手过来,虞晴儿也没想过要躲。鹿淮的手刚要碰到虞晴儿的脸,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不敢。 心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了过去,将她的泪拭下。碰触之时,只觉得虞晴儿皮肤如若凝脂,吹弹可破,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异样,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虞晴儿也是,从未接触过少年男子,见他伸手给自己拭泪,脸颊不由得滚烫似火,心也跳得极快。 天早已黑了,月上中天,星河璀璨,银白幽光映入河边,随着水波荡漾,如若夜光锦缎一般。少年和少女对坐河边,心里怀揣着相同的情怀,但却都不说话。 鹿淮替虞晴儿擦干眼泪,正要说什么,偶一转头,只见河的对岸,悄立一个人影,白衣蒙面,腰携短棒,竟是金遁隐者! 他们五人分五处寻找鹿淮,金遁隐者是往南边搜寻,正巧碰上二人。这时虞晴儿也注意到了,借着月光一看,立时叫出声来:“鹿哥哥,就是他!” 那金遁隐者先前向虞晴儿问路之后,本欲杀了虞晴儿灭口,奈何扈伯功夫不弱,出手阻拦,便让她给逃了。后来他奋力杀了扈伯,本想追踪虞晴儿,但心想还是以徐夫人的事为重,便撇了这边,先去了娲皇浮屠。 这时见鹿淮和虞晴儿都在此处,不由得心下大喜,立马下水,要游水过来。 见金遁隐者下水过来,鹿淮大惊,也不多话,拉着虞晴儿就跑。虞晴儿纵是年幼,也知道危险来临,当下跟着鹿淮,用尽全力逃奔。 好在那金遁隐者不会中华武学,没练轻功,不能登萍渡水,只能游过河来。那河流也算宽阔,阻得了一阵,给鹿淮他们争了点时间。但旦国隐者追踪之术甚为厉害,甫一上岸,金遁隐者立即身如飞烟,照着鹿淮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 鹿淮拉着虞晴儿,借着茫茫月光,死命奔逃。跑得一阵,只听后面沙沙之声传来,知道金遁隐者追上来了,不由得心下大急。又跑得一阵,忽见前方有一大丛一人多高的茅草蓬,当即拉着虞晴儿钻了进去。 茅草虽能遮身,但窸窸窣窣,总有声响,极易被人发现,当下鹿淮带着虞晴儿趴下,轻手轻脚地慢慢往前爬。虞晴儿是闺阁女儿,向来乖巧斯文,哪里经历过这般狼狈逃命?跪在地上,膝盖磕着石子,甚为疼痛,但为了逃命也只能咬牙忍着了。 鹿淮一边爬着,一边留神身后的动静,听得沙沙之声传来,知道金遁隐者也入了茅草蓬,正在搜寻,心里想着快点爬,但又不敢爬得太快闹出动静。 再爬得几步,鹿淮忽而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知道从何而来,再往前爬几步,只见前方两个鸡蛋大小的圆球,正发着幽幽绿光,好似打了两盏灯一样。 鹿淮心里好奇,慢慢爬过去几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等到了切近,看清楚之后,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原来面前正伏着一头山君猛虎,发亮的正是它的一对眼睛! 鹿淮和这头猛兽相隔不过一尺,甚至能闻到它呼出的气息,当下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亦不敢发出半分声响。他又瞧见猛虎身边有着半只野猪,另一半自然是被虎吃了,原来那血腥气便是这猪尸中发散出来的。 世人只道虎爱伤人,殊不知老虎吃饱之后便不愿再动,哪怕再有猎物到跟前也不会再动弹。先前此虎捕获一只野猪,饱餐一顿,正在这儿歇盹,是故鹿淮到了切近,见他没有伤害自己之意,也就没有主动向鹿淮发起攻击。 见这山君半天没动,鹿淮心里虽不似先前那般害怕,但也不敢随意挪动。谁知身后虞晴儿慢慢爬了上来,一抬头,正好看见这头斑斓猛虎。 她一个小女孩儿,乍见猛兽,哪里把持得住?当时身子软倒,大声叫了出来。 金遁隐者原本在茅草蓬里搜寻,一听这尖叫,连忙快步赶了过来,奔到切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手里剑,便朝发声处打去。就在这时,猛然传来一声大吼,好似平地里响了一个炸雷,震得整座山岗都隐隐晃动。 金遁隐者正吃惊时,一个庞大的黑影向自己扑了过来。 第29回 蓬间 旦国隐者修习的隐术流有诸多门类,其中一门便是手里剑术。 手里剑分作多种,有横劈的、竖砍的、斜斩的、直刺的、飞射的等等。娲皇浮屠里,金遁隐者止住鹿淮去路的那枚,便是飞射的手里剑,又称“撒菱”,与中华的铁蒺藜差不多。而在这蓬草间掏出来的这枚,则是直刺手里剑,双面有刃,有如长枪枪头,下面连着一根短把,用以手持,直似中华的点钢锥一般。 金遁隐者精研手里剑术,向来剑无虚发,此刻发出这枚手里剑,心道必然能中。 果不其然,中了。但是,打中的并不是鹿淮和虞晴儿,而是那头山君。 先前虞晴儿陡然见到山君,大声一叫,鹿淮立时扑了过去,伸手摁住了她的嘴,随即二人滚到了一边。是故这枚飞来的手里剑没伤到他们,而是从那只虎的爪边划过,钉在地上。 虽说手里剑没有刺中山君,但锋刃已把它的前爪划伤,流出血来。 那山君原本就被虞晴儿的大叫给惊了,这时前爪受伤,大觉疼痛,登时立了起来,虎啸四方。 金遁隐者万没想到草丛中会藏着一头山君猛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山君纵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一张血盆大口,咬中了他的脖颈。 脖颈之中藏着大血脉,这虎一口正好把血脉咬断,登时鲜血喷涌而出。金遁隐者没学过武功,一头几百斤的山君压在身上,怎么也撼它不动。 他原本想拿出兵刃抵抗,但手里剑都收在怀里,被猛虎压着,伸不进手去;想拿背后的短棒,但又被自己死死压着,也抽不出,当下只能伸手揪住山君的额头,不住扭打。 这时茅草蓬外边一人喊道:“金!” 听到叫声,金遁隐者连忙应道:“水!”竟是水遁隐者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鹿淮原本见山君制住金遁隐者,心下大喜,但听得水遁隐者又赶了过来,心想还是趁乱早点溜才是,转头见金遁隐者发的那枚手里剑钉在地上,便顺手拿了,回身去拉虞晴儿。 虞晴儿早被吓得呆了,见那山君撕咬着金遁隐者,竟然愣在那儿,不知道动。鹿淮叫了几声,见没反应,又听得沙沙踏草之声,知道水遁隐者过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一揽虞晴儿的腰,搂着她跑了。 那水遁隐者跑到切近,见金遁隐者被一只山君扑倒,已被撕咬得鲜血淋漓,不由得大惊,忙掏出一把撒菱,射向那头山君。数枚撒菱打在那山君头上,奈何虎头钢筋铁脑,撒菱只伤了皮肉,没什么大害。 见有人攻击,山君又是一声怒吼,撇开金遁隐者,身子一纵,向水遁隐者扑去。 水遁隐者手里已经扣了一枚手里剑,见那山君扑来,立马扬手发剑,那枚手里剑不偏不倚,正好打进了山君的左眼。那山君身在半空,利刃入眼,当即重重摔在地上,蹒跚爬起之后,一声大吼,飞也似地跑了。 见山君逃离,水遁隐者连忙蹲下查看金遁隐者的伤势,见他颈中血脉破裂,鲜血狂涌,知道救不活了,当下拔出短刀,要为他介错。 介错便是割下头颅,这是旦国武士的规矩。 刚拔出刀,只听金遁隐者挣扎着说道:“那少年……和那小女孩在前面,你去……”水遁隐者点点头,说道:“知道了。”金遁隐者这才放心,咬牙道:“动,动手吧!”水遁隐者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 隐者自幼修习隐术流,心智坚忍异常,虽然见同伴殒命,水遁隐者也并不十分悲痛。当下把金遁隐者的头颅搁到一边,心想等杀了鹿淮和虞晴儿再来处置,当即收起短刀,往茅草深处走去。 这片茅草蓬方圆甚广,天色又黑,要找人十分困难。水遁隐者正摸索着往前走,忽而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女子叫声。水遁隐者大喜,寻着发生处,迈步往前奔去。 刚迈一步,猛然间一股凉意涌向心口,接着就是一股巨大的刺痛从心窝传来。水遁隐者一愣,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心口,正刺着一枚手里剑。 原来鹿淮带着虞晴儿躲在茅草之中,听到水遁隐者搜寻了过来,心里一转念,有了计较,自己拿着那枚手里剑上前去,吩咐虞晴儿,见水遁隐者一到自己跟前,就立马大叫一声。 他蹑手蹑脚爬到前方,借着高耸的茅草隐着身子,将手里剑举了起来,尖刃朝外。水遁隐者慢慢过来,鹿淮屏住呼吸,持着手里剑,正对着水遁隐者的心口。 茅草甚高,天色又暗,水遁隐者看不见前方有危险,慢慢往前靠近。这时虞晴儿叫了起来,听到叫声,水遁隐者往前一冲,鹿淮一手持着手里剑,另手掌心正抵着剑把把端,待水遁隐者一冲上来,顺势就是一推,手里剑一下子就插进了水遁隐者的心口。 刚一得手,鹿淮也顾不得看水遁隐者死没死,当即飞也似地蹿了出去,一拉虞晴儿的手,往外飞奔。 心是五脏之首,百害不侵,一侵即死,水遁隐者心口正中大创,摔在地上倒了几口气,也就死了。但鹿淮心里没底,害怕水遁隐者不死,又怕另外三位隐者赶到,是以一路不敢耽搁,快步奔逃。 奔了一阵,又听到流水之声,跑上前去,只见是一个渡头,那里停泊着四五艘船,点着灯火,船边炊烟袅袅,却是船上人众正在埋锅造饭。见得有人,鹿淮不禁大喜,拉着虞晴儿走上前去,大声说道:“诸位救我们一救,赶紧开船跑路,山上的强梁土匪下山抢劫杀人,快要到这边来了!”虞晴儿听鹿淮这么说,也知道他是虚张声势在骗人。 一听鹿淮话语,众渔人不由得大惊失色,都望向了渔船的大管事船老大。那船老大跑过江湖,心里有成算,也仗义好爽,闻言不慌不忙,忙将鹿淮二人接上船来,立马吩咐息了灶火,起锚开船。 鹿淮又编了些瞎话,跟那船老大套近乎,说山贼强梁如何凶恶、自己二人如何奔逃、船上众人如何仗义,最后问此船将去哪里。 船老大告知鹿淮:“我们这四五艘船都是出海打渔的渔船,刚在东海上捕捞了海货,正要连夜运往西边的明堂城去贩卖。”鹿淮忙道:“既是如此,我们也讨您的光,一起去明堂城吧。”说着从怀里掏出银两来,说道:“这些许银两,船老板您拿去喝酒。” 那船老大哈哈大笑:“都在江湖上跑,你们上了船,就是我的宾客,哪有收钱的道理。”说着一推鹿淮的手,自顾转身走向船头。 鹿淮望着船老大的背影,心下一暖。江湖草莽中,果然历历有人。 第30回 渔声 暗夜如潮,渔船晃晃悠悠,悄无声息地往西行驶。 鹿淮和虞晴儿歇宿在船舱之内,并肩靠着板壁,想起今夜的那些惊险,犹自心悸。 好一会儿,虞晴儿才道:“鹿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鹿淮道:“管他去哪儿,只要离那帮隐者越远越好。”虞晴儿低下头来,说道:“我想家了。”但心想父亲已经不要自己,不免又伤心了一回。 过了会儿,虞晴儿又道:“鹿哥哥,你想家么?” 鹿淮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此时被虞晴儿提起,竟不知道怎样回答。 见他半天无话,虞晴儿轻轻叫了声:“鹿哥哥。”鹿淮这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想。”虞晴儿奇道:“你不想家?”鹿淮点点头:“我没家可想。”虞晴儿不解道:“什么叫没家可想?” 鹿淮道:“我十岁那年,村子里发瘟疫,爹娘弟妹都病死了,我逃了出来,一个人去学功夫。我没有家了,哪还有什么‘想家’一说?”听他这么说,虞晴儿一怔,心里升起一股怜悯,觉得鹿哥哥也很可怜,身子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挨近了一些。 鹿淮察觉到了虞晴儿的亲近,心里蓦地一暖,想到了从前家里的事。 自己父亲虽然严厉,但心里是十分疼爱自己的,母亲则更不用说了,是个无可挑剔的慈母。弟弟妹妹都很听话,跟着自己屁股后头转,哥哥长哥哥短的,手足之情甚深。后来家人感染瘟疫,尽数病死,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幸免,只得变卖微薄家产,投身到了天鹰馆。 谁知在天鹰馆居然受尽折辱,跟家里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远。他离家已有多年,再没想过家里的事,今天听虞晴儿提起,竟忽而生出一股心事来,让他烦郁难过。 人在江湖,何以为家。 心思起伏半晌,鹿淮一转头,见虞晴儿靠着自己的肩,已然睡着了。虞晴儿睡姿安然,睫毛轻轻颤动着,小手仍旧抓着自己的臂膀。 鹿淮莞尔一笑,也歪过头去,两人就这么偎依着,靠着船舱板壁悠悠睡了。 待得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外头虽然还是乌沉沉的,但已经隐隐显出了鱼肚白。鹿淮揉揉睡眼,转头见虞晴儿睡得正熟,便轻轻挪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船舱。 出了船舱,呼吸得鲜气,鹿淮只觉精神一爽,转头见船尾那里,掌舵的艄公仍旧摇着橹,便走了过去,笑道:“您又累一夜了。”那艄公也笑道:“哪里哪里,我们倒班来的,白日里歇够了,晚上也不觉得累了。” 鹿淮道:“你们行船真快,看上去无声无息的,但在水里跟飞箭一样。”艄公道:“这海货吃的就是个新鲜,若是送得迟了,卖不出好价钱,咱们也都白忙活了。”鹿淮点点头道:“嗯,奔生计不易。”艄公道:“这里离明堂城只有十来里水路了,待得卯末辰初,也就到了。”鹿淮点点头,转头望着前方。 不多时太阳升起,众渔人都醒了过来,开始打火做饭。他们在船头放一个炉架子,打着火之后,在上放一口大锅,舱里海鱼有的是,捡出两尾来,切成块后放锅里慢炖。待得鱼汤炖好了,把昨晚剩下米饭倒进去,做成海鲜烩饭,登时香气扑鼻。 鹿淮从未见过这种做饭的法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众渔人忙活,这时虞晴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说道:“鹿哥哥,这煮的是什么?好香啊!” 鹿淮笑道:“刚才洗锅刮鳞剁鱼切块的时候,叮叮咚咚一顿乱响都没把你吵醒来,闻见香味你倒醒来了,真是吃货啊你。”这话说得众渔人一齐笑了,虞晴儿倒挺不好意思的。 一时饭熟了,鹿淮和虞晴儿坐到船舷边,双脚悬在水面,手里都端着一大碗烩饭,吃得正香。鹿淮边吃边赞:“这饭真香,鱼也鲜,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烩饭。”转头见虞晴儿正吃着一块鱼肉,便笑道:“小鱼,你自己本身是鱼,怎么还吃鱼肉?” 虞晴儿一愣,说道:“谁说我是鱼了?”见她这么愣头愣脑地回这么一句,鹿淮噗哧一乐,笑道:“原来是条笨鱼,也罢,笨鱼我也不嫌弃,将就着吃吧。”当即抓起虞晴儿的一只手,作势欲咬。虞晴儿吓一跳,连忙一缩手,身子挪过去半分,慌道:“鹿哥哥,你做什么!”见她那一脸惊慌的样儿,鹿淮笑得更欢了。 吃饭已毕,刚收拾完,就到了明堂城外的渡头。众渔人停船靠岸,抬出一摞大竹笸箩来,把舱底的海鱼尽数放进笸箩里,在船老大的带领之下,挑起来往城里去。 鹿淮和虞晴儿跟着十来个渔人,齐奔明堂城而去。这一路上有许多人,有赶着菜蔬大车的、有挑着水果鲜货的、有扛着半扇猪肉的,都往城里赶。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大城门,额上有青石匾,写着“明堂城”三字。过了护城河上的木桥,在守城士兵那过了勘验,顺顺当当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船老大说道:“我们要去东市,就不跟你们同路了。”鹿淮忙从怀里拿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块,递给船老大道:“昨日要不是诸位相救,我们可就糟了,微薄心意,还请千万莫要客气。”船老大死活不要,挑着海鱼奔东市而去。 鹿淮千恩万谢,见众渔人离开,便领着虞晴儿,自顾自进城逛去。 此时已到辰时,街面上逐渐热闹了起来,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都挑着家伙什出来做买卖,一时间街上人挤人,十分繁华。 虞晴儿自幼居住山谷之中,从不离开,哪里见过这繁华热闹的街市?登时只觉得什么都新鲜有趣,十分高兴。鹿淮自从打天鹰馆里出来之后,一直在历经凶险风波,此时好不容易安生一阵,又见虞晴儿大有兴致,当下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到处去逛。 虞晴儿对市面上的东西了解得不多,幸好鹿淮是打小就在街面上混的,当下为虞晴儿细细讲解,有时候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听得虞晴儿一愣一愣的,瞧什么都喜欢,瞧什么都想买。 好在鹿淮在岳仲河那儿得了不少钱,见虞晴儿喜欢,也不心疼钱,任虞晴儿买去,自己跟在后面付账。 吃了芽儿糖、喝了酸梅汤、买了捏面人、看了一出戏,这样逛了半日,就到中午了。鹿淮一看时辰,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便领着虞晴儿,找了家客栈。 到客栈后,鹿淮便说自己和虞晴儿是兄妹,吩咐店伴给开一间有两张床榻的房间,给了十个钱的赏钱。得钱之后,那店伴自然去收拾张罗,鹿淮便和虞晴儿在客栈的大堂里用饭。 吃得一时,就听得二楼“当啷啷”一响,似是碗盏落地,随即传来呼喝吵闹之声。 第31回 翁媪 原来是有一父一女在酒楼唱曲挣钱,一个富家公子见那女子长得有几分姿色,便出言调戏。那老父如何肯让女儿被人欺负?当下起了争执。那富家公子甚是无赖,见那人不从,便要跟随的恶仆殴打那老人。 鹿淮听出端倪,正要抬身上楼,忽见一人影从楼上摔下,重重跌在大堂,大声喊疼。 鹿淮还以为是那卖唱老父被扔了下来,回头一见,却是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年轻人。这时又听得几声惨叫,陆续有人摔了下来,全是仆人。鹿淮心下纳闷,不知道是谁把他们掷下来的。这时只听得一声杀猪似的嚎叫,一个肥胖臃肿的人摔了下来,着地特别重,“啪”地一声,摔晕了过去。想来这就是那挑事的富家公子了。 此时店内已经乱了,鹿淮只想上楼看看,忽见一父一女慌慌张张走了下来,那老父手里拿着胡琴,想来便是那卖唱父女。 他们匆匆离去之后,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阵苍老浑厚的声音:“一帮作死的狗子,还不快滚,再迟一步,老夫把你们剁了做馒头馅子!”那帮仆人哪敢再逗留,立马去搀那公子,可那公子膘肥体壮,哪儿那么容易搀起来?又怕去得迟了,楼上那大爷要剁了自己,只得手忙脚乱、拼死拼活地拖着那公子,连滚带爬地走了。 原来是有人出手相救,鹿淮点点头,正想去看看救人的是谁,忽而虞晴儿拉了拉他的衣袖。鹿淮回过头来,奇怪道:“怎么了?”虞晴儿一脸恐慌,指了指店门口。 鹿淮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分别穿着青衣、红衣和黄衣,正是木遁隐者、火遁隐者和土遁隐者。 一见是这三人,鹿淮二话不说,拉着虞晴儿就往二楼跑。刚跑到一半,就听得背后风响,木遁隐者已经蹿了上来,伸手要抓。 鹿淮连忙叫道:“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他听到适才惩戒那富家公子的人言语老迈,知道是个厉害的老人,见三隐者追了过来,连忙上去求救。 木遁隐者正不知鹿淮是在喊谁,忽听得“咻”地一声风响,一根竹筷子破空而来,一下子就到了面门。见来势凶狠,木遁隐者也顾不得追逐,身子往后一翻,避开竹筷子,翻下楼去。刚一站定,只听“蹭”地一声,竹筷子钉在地上,没入一半。 三隐者见状,无不吃惊,心知楼上有硬手,抬头一看。 只见二楼走廊边站着两人,一位是身形高大的老者,剑眉鹰鼻,白须飘飘,目光犀利有神,令人不忍逼视。另一位是身形健硕的老妪,满头银发,英气勃勃,脸上自带着一股威严。二人年岁只怕已七十有余,但却丝毫不显老态,在那栏杆旁一站,只觉得神威凛凛。 鹿淮已经带着虞晴儿跑上二楼,正要走到这二老身边,那老人目光一扫,望向鹿淮,鹿淮和他目光相接,心子蓦地一跳,停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那老人道:“娃娃,是你喊我救命么?”一听他跟自己说话,鹿淮忙道:“是,是,老爷子救命。”那老人皱眉道:“你怎么了?下面的是什么人?”鹿淮道:“他们是旦国的隐者,来咱们中华作恶,被我们撞见了,要杀我们灭口。” 那老人尚未说话,老妪已经抢着说道:“旦国人?蕞尔小邦,竟敢来中华撒野,好大胆子。”转头对那老人道:“当家的,听说旦国隐术流与中华武功有别,另辟奇经,精妙无比,我倒想见识见识。” 那老人对鹿淮道:“你说的是真话么?”鹿淮忙道:“千真万确,万万不欺瞒老爷子!”虞晴儿也道:“老公公,是真的,他们……他们是坏人。”那老人察言观色,见虞晴儿一派天真无邪,浑不似作伪,当下点了点头,对老妪道:“你若愿意试试他们的斤两,那也随你,不过可别伤他们性命。” 那老妪点点头,伸手在栏杆上一按,身子翻出,轻飘飘地落下,站在当地。 三隐者见那老妪来得甚快,心下一惊,火遁隐者行动迅速,手里扣了五六枚卍字手里剑,一见老妪下来,立马发剑。那老妪笑道:“上来就使暗青子,没出息!”当即身子一跃,避开了手里剑。 身子还在半空,土遁隐者又发了一把撒菱,看着有二三十枚,分上中下三路向那老妪射去,她躲得过上路,躲不过中路,躲得过中路,躲不过下路,层层叠叠,十分厉害。 老妪身在半空,已然听到风声,尚未落下,伸出右掌一扫,掌风登时把上路十来枚撒菱扫开,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尽数钉在在左边的柱子上。一掌扫出,又再扫一掌,中路十来枚撒菱也钉入了木柱。扫开两路,那老妪身子翻直,双足向下凌空踢扫,发散的劲气把下路十来枚撒菱向三隐者踢去。扫开三路撒菱,那老妪稳稳落在地上。 三隐者见撒菱射来,不约而同往后一翻,双手撑地,身子倒拿,待撒菱飞过之后,手一使劲,又翻了过来。那老妪道:“小猴儿躲得到快!”说罢抢上几步,双掌如飞,掌力劈了过去。三隐者见来势凶猛,不敢小觑,木遁隐者和土遁隐者从腰间抽出短棒,一左一右,分别敲向那老妪的左右手。 这短棒是隐者专用的武器,称为“忍杖”,棒身原是竹子,用油制过,坚硬无比,两头包着黄铜,用以当作点穴笔或镔铁尺,是以弱制强的兵器。 见双杖袭来,那老妪变掌为爪,伸手去抓那杖头。这正中隐者下怀,当时他二人一揿机括,杖头包铜倏而打开,从里弹出一条浑身带刺的铁链子,袭向那老妪。 杖中藏刃,原是忍杖中的绝招,那老妪初遇隐者,不适隐者兵刃习性,哪里料到杖头会有铁链子弹出?见那铁链子头装铁锥,周身倒刺,情知不能用手去抓,当下变爪为掌,一提真气,掌力吐出,那铁链子撞上这强劲的掌风,登时往后弹了回去,链头铁锥直指二位隐者。 眼见那铁链飞来,即将逼近脸上,两个隐者连忙再一揿机括,就听刷拉一声,铁链子缩回了忍杖之内。这一下惊险无比,那老人在二楼看到,也不禁点了点头,说道:“这帮海外夷人,功夫不怎么样,器械倒做得精巧。” 鹿淮和虞晴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满手都是汗。 第32回 施术 那老妪逼开木遁隐者和土遁隐者,正要欺身上前,只见火遁隐者手持一根短笛,一头对着自己,另一头放嘴边一吹,只听得一声细微声响,几根银针激射出来。 这是隐者的“吹矢”之法,藏针于短笛之中,有时装作艺人,在演奏之时吹出银针,用以杀死别人。 二楼老人眼尖,一见针身闪着蓝光,连忙叫道:“小心,针上有毒!”那些毒针的去势虽快,可老妪的身法更快,左足一点,身子箭一般向后跃去,正到一根木柱旁边。 刚刚站定,那老妪一拍那木柱,柱上钉着的十多枚撒菱全跳了出来,向那根毒针激射过去。只听得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撒菱和毒针碰撞在一起,然后尽数掉在地上。 打落毒针,那老妪上前一步,大声道:“怎么尽使些暗青子?堂堂男儿,能真刀真枪地动手么!”三名隐者面面相觑,不知这老妪的话是何意。 在他们看来,比斗暗器,也是比试打斗的一种,怎么说不是“真刀真枪”动手呢?而在中华武人眼中,发射暗器,说得好听是留命保身的脱险招数,说难听些,是阴人偷袭的无耻手法,算不得光明正大。是故老妪见几个隐者一再发射暗器,心里甚为恼怒。 这时就见三名隐者一揿忍杖上的机括,铁链子弹出,接着挥手舞动,挽起三股鞭花,向那老妪逼来。老妪见状,点了点头道:“这才像话。”当即一声清啸,向那三人奔去。 三名隐者虽未学过中华武学,但是却练过旦国的鞭法。旦国鞭法与中华不同,中华鞭法讲究甩、劈、圈、套,花样繁复,而旦国鞭法简单之极,就是挥鞭划圆,舞成鞭花,使敌人无法靠近,多呈防御之势。 此时三隐者鞭圈已成,舞得有如三块乌盾一样,纵使泼一桶水上去,也会被鞭风扫开,若是有人走上前进,必会卷入鞭圈,被鞭上倒刺所伤。 谁知那老妪对这狠辣凌厉的鞭圈丝毫不怵,奔上几步,竟硬往鞭圈里闯。三隐者均是一惊,若换作旁人,面对鞭圈躲避尚且不及,有谁能顶着锋芒往里冲? 只见那老妪冲到鞭圈切近,左足一点,身子蓦地打横,从鞭圈下方的缝隙里蹿了过去。一避过鞭圈,只见她左掌伸出,在地面一拍,身子立马弹起站直,回身一绕,到了土遁隐者背后,一伸手,捏住了土遁隐者背脊上的大椎穴。 穴道被拿,土遁隐者登时浑身酸软,挥鞭的手也停了下来。那老妪见状,连忙抓住土遁隐者握鞭的手,内劲一吐,手里长鞭便向木遁隐者甩了过去。 木遁隐者正挥着鞭花过来给土遁隐者解围,见长鞭甩来,始料不及,自己的鞭圈已被长鞭打乱,两条鞭子死死缠住。那老妪手再一抖,木遁隐者只觉得力大如涌,手里长鞭拿捏不住,登时脱手,被那老妪夺去。 一连抢夺了两条长鞭,那老妪马不停蹄,照葫芦画瓢,又去夺火遁隐者的长鞭。刚将他的长鞭缠住,只见火遁隐者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圆球,往鞭上一摔,只听“蓬”地一声,那圆球炸裂,倏而冒起火光,火线顺着长鞭,向那老妪逼来。 火遁隐者所发乃是“霹雳火球”,是他所习火遁隐者术中的绝招。 这一下猝不及防,二楼鹿淮和虞晴儿都是一声惊叫,那老人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像知道那老妪自有法子化解。 果不其然,那老妪先前连夺木遁隐者、火遁隐者两人长鞭,土遁隐者一直被她抓在怀里,这时见火随鞭来,登时把手里长鞭往土遁隐者脖子上绕了一圈,随即脚一点,身子向后跃出。 火遁隐者和木遁隐者都是一惊,只见土遁隐者颈缠鞭链,火线顺着长鞭向他纵去,伸手解鞭依然来不及,只差四尺,火线就要烧到他脸上。 就在这惊险一瞬,木遁隐者从怀里掏出一枚六角手里剑,向长鞭射去。就听“叮”地一声,在火线里土遁隐者还有一尺之时,手里剑将长鞭切断。这一下凶险无比,火焰虽然没有烧到土遁隐者,但闪动的火舌还是将他的眉毛燎焦。 二楼那老人见木遁隐者这一下救人救得奇巧,忍不住喝了声彩。却见那老妪快步抢上,伸出左足,踢在土遁隐者背上,登时将他踢出数尺,身子尚未降落,回旋一踢,把那条尚在燃烧的火链踢了起来,直向木遁隐者飞去。 这一脚那老妪用上了真力,是以去势极为迅速,纵使轻功高明之辈,也躲避不及。木遁隐者知道厉害,立马伸出右手,对准右边二楼。只见他袖子里黑光一闪,弹出一条长链,“蹭”地一声,钉入了二楼栏杆。 此物名为“苦无”,长链绑在手臂上,链头有直锥或是弯钩,原是隐者用以攀爬墙壁山峰用的。此时苦无钉牢,木遁隐者一揿机括,立时收缩,借着这收缩之劲,木遁隐者身如飞燕,跃向了二楼,逼开火链。 刚到二楼栏杆之畔,木遁隐者左手一翻,手套背上弹出三根弯钩,再向上一挂,登时牢牢勾在栏杆上。这是旦国隐者的“手甲钩”,样式各异,有的装在指甲上,有的套在手背上,亦是用以辅助攀爬用的。只见他勾牢之后,身子一翻,立时跃上了二楼。 刚一站定,就见他拿出一枚直锥手里剑,向那老人奔去。 鹿淮见状一惊,忙叫:“老爷子当心!”那老人却一脸不在乎,待木遁隐者奔来,轻蔑一笑,说道:“作死。”话音刚落,一掌挥出,木遁隐者还没到切近,就觉掌力狂涌,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从二楼向下跌去,四仰八叉,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甚为狼狈,木遁隐者羞愤之极,刚想爬起来去跟那老人拼命,忽觉体内一股巨大力道迸裂,登时站立不稳,又狠狠摔在地上。 原来那老人所施力道甚为奇巧,蕴含一道凶猛后劲,一击之后,过得一阵,后劲才又发散。鹿淮见这老人功夫厉害,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望向他侧脸。那老人恍然不觉,只瞧着楼下打斗的局势。 鹿淮再转头往下看时,只见店内局势已然发生变化。木遁隐者被那一掌伤了,正躺在一边喘息;原本店中客人在打斗之初就逃得没了踪影;火遁隐者正不断发射撒菱和吹矢,跟那老妪周旋。 然而,土遁隐者却不见了。 第33回 逐斗 鹿淮心下奇怪,问虞晴儿道:“土遁隐者呢?”虞晴儿一指楼下左角,说道:“你瞧那儿。”鹿淮望去,只见地上青砖破裂,露出黄土,竟平白无故出现了一个大洞,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老妪一掌扫开十枚撒菱,对火遁隐者道:“我倒想瞧瞧,你身上还有多少暗青子。”火遁隐者身上暗器确已几近告罄,但又不敢跟那老妪正面交锋,不由得心下大急。那老妪正要上前,忽觉地底涌动,尚未明白过来,只见脚底青砖涌起,一枚直锥手里剑刺了上来。 原来土遁隐者修习土遁之术,便是在地底掘土穿梭,行走自如,既能躲避逃跑,也能偷袭伤敌。他先前被那老妪所伤,跌在地上,趁着那老妪正一门心思对付另外两人,便悄悄掘土,遁入地底,伺机从下而上伤敌。 不过事有凑巧,他身在地底,虽能辨别出那老妪所在方位,却不能知道她两只脚准确的位置,是以这一刺正好从那老妪双脚之中刺出,并未伤着她。 那老妪发觉,冷笑道:“好厉害的土遁功夫,你老子是只穿山甲么?做隐者倒屈才了,当土夫子盗墓是正经!”说罢手一伸,抓住了土遁隐者手腕。 刚一握住,只觉土遁隐者身子下沉,自己的手也被带入了土里,于是一提真气,用力一拉,便把土遁隐者的手从土里拉了出来。 火遁隐者见状,摸出怀里最后三枚三角手里剑,向那老妪打去。老妪听得风声,也不理会,手上使劲,一声大喝,只见地上青砖迸裂,土遁隐者竟被她生生从土里拽了出来。 刚一出土。那老妪立马抓他腰间,往外一掷,那三枚手里剑,尽数钉入了土遁隐者身内。 火遁隐者大惊,见土遁隐者受伤,木遁隐者躺在门边,不知伤势如何,知道今天碰上了硬爪子,讨不了好去,还是快躲为是。当即他奔上两步,一提土遁隐者,转到门边,又扶起木遁隐者。 那老妪知道他们要逃,当即走上两步,想要把他们擒住,忽见火遁隐者从怀里掏出三枚银球,往地上一砸,只听“嘭”地一响,银球爆裂,登时白烟滚滚,迷住视线。 先前火遁隐者所发是“霹雳火球”,此时所发的则是“霹雳烟球”,亦是火遁隐者术之一。球内装的是特殊的火药,如若燃油,球裂之后,火药流出,一遇空气便化作滚滚浓烟,待得烟雾障眼,便可借此逃遁。 那老妪见白烟涌起,心知他们要借此逃遁,当即一错步,要往烟里赶。 这时就听二楼那老人喊道:“当心烟有毒!”那老妪一怔,随即止步,双掌如飞,向白烟扫去。掌风强劲,如若风卷,不过多时,烟瘴散去,只有些许残留。那老妪闭了气,奔出了店外。 二楼老人一见,心里有些担心,当下伸手在栏杆上一按,跃下楼去,双足刚一沾地,随即奔到了门外。 虞晴儿问道:“鹿哥哥,我们怎么办?”鹿淮道:“那三个隐者虽然逃了,但仍旧不会放过我们,咱们还是先下去,跟那老爷子老太太待在一块儿,有他们在,也算有个靠山。”虞晴儿道:“就一直跟着他们么?”鹿淮摇头道:“一直跟着可做不到,不过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当下一拉虞晴儿的手,走下楼去。 那老人奔出店外,只见那老妪正站在当街,四处张望,一旁全是看热闹的百姓。 老人走上前去,尚未开口,就听那老妪道:“当家的,让他们给逃了。”那老人道:“这帮旦国人没有内功底子,不过手法奇巧,若是练了内功,那便不可小觑。”那老妪道:“你说,旦国人突然出现在中原,是不是有所企图?”那老人道:“旦国在中华的细作,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几个小崽子又算得上什么。”说着摇了摇头。 这时忽听得街上呼喊声大起,街边小贩抱着摊子货品,连滚带爬地躲避,甚是慌乱狼狈。 先前围在客栈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一瞧这动静,知道出事了,登时一哄而散。那老人和老妪却不理会,站在当街,向发声之处望去。 只见那边一群人奔了过来,大概二十来个,最前方有两人,一个是黑袍男子,四十岁上下,五大三粗,高大威猛,另一个则是个华服玉冠,英俊不凡的少年公子。 他二人边跑边打,拳劲掌风激得地上土石翻飞。后面跟着追赶的二十来人,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发出暗器,一时飞镖、铁钱、蒺藜、火珠、菩提、莲子、钢针、袖箭,如若漫天花雨,全向那少年公子激射而去,看来这帮人是那黑袍大汉的同伴。 那少年公子一边和那黑袍大汉打斗,一边还要拦截暗器,抵挡得甚为吃力,大声叫道:“骆木犀,有本事别叫帮手,一对一打一场!” 那黑袍大汉道:“姓任的,你别弄错了,不是我找寻你,是你找寻我!眼下挡不住了就想撇开?没门!”说罢呼啦一掌推出,击向那公子。 那公子格开一掌,说道:“你以多欺少,不是英雄好汉!”那黑袍大汉冷笑道:“就算没人帮手,你就能胜过我么?”说罢转头大喝:“你们都给我住手!”后面那帮人似乎是随从,一听他呼喝,登时停止发射暗器。 那黑袍大汉道:“早闻任天帝堪破天道,神功造化已至无极之境,不知道传到孙子手里,还剩下几成。”那公子道:“我跟祖父他老人家相比,自然天差地远,但即使如此,也不敢有辱家门,仍能除恶惩奸。”黑袍大汉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恶要怎么除!”说罢不再奔跑,停下脚步,一拳挥出。 那公子见拳势猛恶,不敢小觑,当下双掌如飞,接他拳劲。那黑袍大汉年长他十余岁,外家修为比他为高,见他双掌有如百影飞散,当下双拳如岳,向他的掌力攻去。 见他拳头击来,那公子身形飞转,避开拳劲,绕着黑袍大汉转圈,一边游转,一边掌力发散,只见他身若流云,衣袂飘飞,举手抬足之间甚为俊美。黑袍大汉见自己周身四遭全是掌影,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当下说道:“好一招‘百蝶穿花’,当真俊得紧,就跟你一样,空有一副俊俏皮囊,中看不中用!” 说着黑袍大汉双手运起“铜臂铁扫”,往横里一扫,登时把掌影扫开一道缝隙。 第34回 剑指 那公子的掌力四下发散,劲气四射,就算是刀剑挨近,也会被掌风扫断,谁知这黑袍大汉用手臂扫入,不仅没事,反而把掌影破开,不由得让他大吃一惊。 眼见掌影被破,那公子立即变招,双手一收,只见万千掌影向他双手间收去,如若千百蝴蝶飞向一个洞窟,十分美观。这样收集掌力,无异于是在积蓄力道,待得所有掌影尽数收归,那公子双掌间真力已经蓄到顶峰,当即双掌一推,掌力狂风怒号般向那黑袍大汉涌去。 先前那黑袍大汉见那公子的掌法只求美观,没有实力,只道他是个绣花枕头,此时见他掌力汹涌,十分强劲,便收了小觑之心,提起真力,双拳猛然击出,拳劲和掌力一接,登时成对峙之势。 那公子的掌力虽然来得强劲,但黑袍大汉的内力修为毕竟较他为高,退得几步,就把掌力给截住了。阻了掌力来势,黑袍大汉当即变拳为掌,提气一推,便把自己的拳劲,连带着那公子的掌力,向那公子推了过去。 这一招十分巧妙,是借力打力的功夫,那两道劲力重叠,威力甚大,逼向那公子。 黑袍大汉满心觉得就要得手,正自窃喜,忽觉一股强劲气流纵来,锋锐犀利,像撕破铁皮一般冲破拳劲掌力,向自己逼来。当下他也不细想,手掌撤开,躲闪那股激流。 那激流射在地上,登时洞穿一块青砖。 见得青砖洞穿,那黑袍大汉一惊,心想这股气流若射到自己身上,那可不多了两个透明窟窿么?刚回过头去,只见人影一花,那公子欺了上来,双手食指连出,一股一股的劲气不断射来。 当下他双臂运气,一拳一拳去抵挡射来劲气,虽然能将那股指劲荡开不少,但一次次与劲气磨擦,只觉双拳大有烧灼之感,甚是难受。 又过得三十来招,黑袍大汉震开一记指劲,大声呼喝,伸腿向那公子踢去。那公子身形一闪,跃上半空。黑袍大汉刚一抬头,只觉得一股犀利劲气刺来,犹如狠辣剑气,慌忙运劲阻挡。但那劲力实在太大,又是自上而下发散,竟将他推出数步,脚步已显慌乱。 那公子身子落下,尚未站稳,只觉背后气势逼人,知道那黑袍大汉又攻了来,当下身子回旋,到了他的身旁。黑袍大汉原本想用刚猛的拳劲抵挡指力,谁知那公子竟不再狠拼内劲修为,只是身如旋风,围着自己旋转。 他眼明手快,瞅准机会,一手抓向那公子,还没碰到那公子的身子,就觉掌上一阵剧痛,定睛一瞧,右手小指和无名指都被削断,伤口处血如泉涌。 这一下太过突然,黑袍大汉还没缓过神来,就见那公子一指一指戳向自己,自己的衣服一片一片地飞出,身上的创口也一处比一处多。那公子出招迅速至极,不经意之间,黑袍大汉身上已然体无完肤。 这时黑袍大汉心下猛然想起一事,叫道:“任崇圣,这便是‘洪阳剑指’么!” 武林中人一直推崇“南江北任”两大武学世家,这位任崇圣任公子,是任家的后辈,家学渊源。这路“洪阳剑指”与江家的“飓风剑指”并驾齐驱,都是上乘的指力功夫。 那黑袍大汉不料这个任家小辈已经练成了这一路指法,心知自己难以抵挡,当下不再恋战,拳劲发出,逼开任崇圣,身子一错,长街另一头奔去。 刚奔几步,就见前方站着两个老人,当街而立,没有一丝躲避的意思。 那黑袍大汉张嘴喝道:“老家伙,要命的就快点滚!”嘴里说话,脚下丝毫不停。那老人闻言冷笑道:“说的是,要命的就快点滚!”说着望向那黑袍大汉,浑然不惧。 黑袍大汉已然奔到切近,见那老人毫无惧色,不禁奇怪,也来不及多想,手臂如两条铜杠,扫向那老人。见他手臂扫来,那老人伸手成爪,一把抓住他手腕,一用劲,那黑袍大汉一个踉跄,身子跌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黑袍大汉万没想到,这看上去年迈衰朽的老人,竟有如此身手,随随便便就伤了自己。他成名已久,功夫厉害,但今日先败在任崇圣那少年儿郎指下,又输在这衰迈老翁手中,心下羞愧万分,爬起身来,跃至半空,使上飞马连环十三踢,踢向那老人面门。 那老人举起左臂封挡,黑袍大汉一脚踢在老人臂上,只见那老人左手一翻,抓住了黑袍大汉的脚踝。黑袍大汉用劲一挣,竟没挣脱,当下也不理会,任由他抓着,身子在半空回旋,左腿踢向那老人小腹。 老人右手一沉,结结实实击打在黑袍大汉腿上,黑袍大汉只觉得痛入骨髓,左腿不禁沉下,这么一来,整个身子都跌在地上。老人左手抓着他右脚脚踝,右手复而挺上,抓住他的右腿小腿,一提气,竟将他的身子摔了出去。 这是北方大漠牧马客的摔跤之技,原本是考较力量的技法,这老人却举重若轻,用此术击败一名武林高手,足见功夫了得。 那黑袍大汉身子飞出,脑袋却甚是清醒,当下凝气如神,在将要挨地之时,伸手在地面上一拍,身子立时腾起。 原本他想借此站稳,谁知身子尚在半空,只觉背后一阵剧痛,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老妪伸足将自己踢翻,身子又飞了回去。刚要落地,只觉腰间一紧,原来是那老人伸足接住,再一抬脚,又把他向那老妪踢了过去。 这黑袍大汉一再失手,此时被两个老人踢来踢去,有如踢球一般,只觉羞愤欲死,心想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和他们拼了。 此时他正向那老妪飞去,身在半空,当即凝力于掌,眼见挨到了那老妪切近,便一掌挥出,击向老妪面门。老妪一抬手,迎了一掌。 双掌相交,登时分辨出功力高下,那黑袍大汉被那老妪掌力一震,身子往斜里飞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功夫不如那老妪,这一掌只不过是虚招,不是为了伤那老妪,而是为了借老妪的掌力脱身。他被老妪掌力一推,身子飞出,在半空一扭身,站在当地。 刚一站定,转头见路边有一匹驮货的骏马,当下奔上前去,双手抓向那骏马,一声暴喝,那匹几百斤的骏马竟被他举了起来。 第35回 灵王 一旁观战的人都惊呆了,没料到这黑袍大汉竟有如此神力。只见他举着骏马,向那老人砸去,竟拿这骏马作了兵器。那老人见他以马为兵器,颇有些出其不意,又见来势猛恶,诚知不能硬接,便侧身躲避。 黑袍大汉见他闪躲,不等骏马落地,便横着扫了过来。这一下又是惊煞众人,先前见骏马砸下之势何等强劲,竟不想他能陡然之间转了去势,横扫过来,若非内力收放自如,焉能如此? 来势虽然凶猛,但那老人却不躲闪,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待那骏马及身,当即双手伸出,抓住了马身。这时二人各执马身一端,两股劲力相交,只疼得那马厉声嘶鸣。 二人使的劲力相反,一个是左撇,一个是右拗,便听得那马一声惨叫,又听得“喀喇喇”骨椎断裂之声,一匹高大骏马竟被生生拗成两截,心肝肠肺流了一地,登时腥臭无比。 就在先前那老人接住骏马的一瞬,黑袍大汉只觉气息被阻,胸口有如被大石捶打了一般,此时他这么用尽全力扭断马身,早就双手酸软,恨不得躺在地上。忽而听得“嗤嗤”两声轻响,黑袍大汉的环跳和伏兔两穴中了强劲指力,登时站里不稳,跌在地上。 发指的正是任崇圣。 点倒那黑袍大汉之后,任崇圣快步赶上,跪倒在那老人面前,朗声说道:“晚辈任崇圣,拜见灵王。”说罢恭恭敬敬磕下头去。 一旁软倒在地的黑袍大汉听见任崇圣所说,心里一惊,脱口道:“你便是九霄峰修灵宫的老尊主,灵王秦显基?”转头又向那老妪道:“你便是霍桐英霍女侠么?” 这老人秦显基正是九霄峰修灵宫的前任尊主,和景千重是同辈,江湖中人尊称他为“灵王”,就像称景千重为“地皇”一般。那老妪霍桐英则是他妻子,江湖闻名的女侠。 秦显基扶起任崇圣,对那黑袍大汉道:“我便是秦显基,你待怎的?”那黑袍大汉没有回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秦显基眉头一皱,问道:“你笑什么?”那黑袍大汉道:“先前我还暗自气恼,现在知道是输在秦灵王手下,那也没什么丢脸。” 武林中人甚重面子,若让江湖中人知道他败在一个衰迈老翁手下,那真是莫大耻辱。此时他得知,对方竟是九霄峰的老尊主,江湖上能胜过秦显基的人屈指可数,败在他的手下,虽说是技不如人,但也不致被人耻笑。 那黑袍大汉的这一番话出自真心,自己解围的同时也顺带夸赞秦显基。不料秦显基对此却不以为然,淡淡地道:“你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他。”说罢向任崇圣一指。 那黑袍大汉闻言一怔,心下蓦地恼怒,正要说话,谁知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不住咳嗽。 秦显基不再理他,转头对任崇圣道:“小子,多时没见,功夫又长进了。”任崇圣连忙逊谢道:“晚辈年幼,功夫粗浅,适才班门弄斧,实在难当灵王谬赞。”话音刚落,就见霍桐英身形如箭,向长街另一端那群人奔了过去。 那帮人原是这黑袍大汉的随从,见首领被擒,当即想要逃走。霍桐英眼尖,见他们要跑,立时赶上前去,阻他们去势。只见她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有若魅影,待得她再穿出来时,那二十来人已被尽数点倒在地。 点倒那帮人后,霍桐英回到秦显基身边,问任崇圣道:“这黑袍大汉是什么人?”任崇圣道:“回秦夫人的话,此人名叫骆木犀,是西界十字教五大护教法王之一。晚辈在西边押运货物归来,见他领着人进了中原,怕他招惹出是非,便和他且行且战,到了此地。” 霍桐英听罢,望向那黑袍大汉,嘴里说道:“此人便是‘铜臂犀牛’骆木犀么?曾听人说,他的铜臂铁扫十分厉害,今日一见,怎么这般不经打!”地上骆木犀啐道:“你们以三敌一,以多欺少,倒有脸说我不经打,忒也无耻。” 霍桐英冷笑道:“你那儿二十多个人,我们这才三个,有俩还是老家伙,你倒说说,是谁以多欺少。”骆木犀一怔,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见秦显基仰头望着天际,缓缓说道:“十字教我倒略有耳闻,听说是西界新起的一个教会,为时不长,不过十几年而已,我离开九霄峰那会儿,还没在西界出现。世人不知其教信仰,不晓其教教义,教主奚天寺神秘莫测,传说神通卓绝,却不知是真是假。” 任崇圣点头道:“据晚辈所知,此教人众多是西方夷人,行为古怪,到处作恶,甚有邪气。听闻他们十字教除了首脑是中华汉人外,大多是西域各国番人,他们常在汉胡交接之处,屠戮无辜的汉人百姓,手段残忍毒辣,近似凶魔,却不知这般屠戮汉人的原由是什么。” 秦显基奇道:“他们只杀汉人么?”任崇圣道:“不错,听闻那奚教主十分憎恨汉人,经常派人骚扰我国西方边境,掳掠金银,屠杀百姓,烧杀抢掳之后,一把大火把村庄城镇烧为平地,手段极为狠辣。” 秦显基眉头一皱,说道:“这奚教主为何这般恨汉人?”任崇圣摇头道:“这个晚辈不清楚,想来多半是受过什么惨烈变故,才会如此。十字教作恶多端,已经是朝廷的一大心腹忧患。听闻朝中已有边防将领启奏,兵部正在谋划计策,有意处置这十字教,只怕华夷之间,又要开战了。” 提到战争,任崇圣眉头紧皱,显露出深深的忧虑来。 秦显基点点头,长声叹道:“千百年来,始终有着华夷之妨,汉人瞧不起蛮夷戎狄的野蛮粗鲁,胡人也不屑汉人文弱,非但如此,还一定要对方顺从于自己,已至这连年征伐,兵火横天。其实共顶一片天,同踏一方地,有什么汉胡之分?只有相宜共处,方是大同之道。” 这时委顿在地的骆木犀忽而笑道:“当真是乱放狗屁,一老一小论什么‘汉胡恩仇’,真真笑煞我也!” 第36回 汉胡 秦显基瞥骆木犀一眼道:“你有什么好笑?” 骆木犀道:“你先前所说,汉胡之所以连年征战,为的是华夷之妨。奚教主是汉胡混血,我却是汉人,但心甘情愿帮着奚教主行事,奉他为尊,却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华夷之妨么?”任崇圣冷笑道:“你为异族卖命,早就是走狗汉奸,有什么资格说你是汉人!” 骆木犀道:“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相助异族?”任崇圣觉得他话里有话,当下说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骆木犀道:“我本是一名本本分分的铁匠,成日辛勤劳作,只为安然度日。谁知官府日日盘剥,处处欺压,逼得我活不下去,这才远走西界。在西方我学得一身本领,又巧遇奚教主,拜在他麾下,为他效命。我是汉人,可却被苛捐杂税、脏官污吏逼得去为异族卖命,你凭良心想想,这汉胡恩仇尚情有可原,可汉人欺压汉人,却又如何分说?你只道我不为国尽忠,甘为走狗,但你可曾想过,这国善待过我么?” 这番话掷地有声,秦显基和任崇圣听罢,都无言以对。 倒是一旁霍桐英听了,寒声说道:“算你说得有理。但人间怨恨纠葛,原本难说,岂是你我所能左右得了的?你本是汉人,却为西界异族卖命,屠戮我汉人同胞,无恶不作,罪孽滔天。此时你巧言舌辨,貌似有理,可一经青史淘沥,也只不过落得一个千古骂名罢了。” 骆木犀哈哈笑道:“少拿这话将我。食人之禄,分人之忧,奚教主待我恩重如山,比汉人强之百倍,我为他卖命,情愿心甘。姓骆的血染双手,恶孽一身,早就把生死看透,性命尚且不放心上,哪还会管那些死后的虚名?今日我落在你们手里,没别的好说,要杀要剐,尽数招呼吧。”说完一脸凛然,丝毫不惧。 见骆木犀这样决绝,霍桐英倒有些下不了手,转头对秦显基道:“此人是奚教主的帮凶,自然是死有余辜,该如何处置,当家的,还是你说了算吧。” 秦显基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心里正在琢磨怎么办,就听任崇圣道:“晚辈倒有个计较,想向二位前辈请个示下。”秦显基道:“说来听听。” 任崇圣道:“眼下朝廷正在商议十字教的事,这人是十字教的护教法王,对十字教教内的种种事务自然是一清二楚,不如把他交给官府,由官府去审问。这样既处置了此人,朝廷又能得到十字教的讯息,岂不是一举两得?”说罢立在一旁,等秦显基的示下。 秦显基知道任家是名门大户,又是商贸大家,和官府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以任崇圣处理事情,第一想到的就是交付给官府。 他虽不愿把武林中的事情与官家扯上关系,但十字教的事有关民族大业、边疆关防,左右一衡量,还是交给官府为妥,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便依你,就交官面上吧。” 话音刚落,就听骆木犀笑道:“要从我嘴里套话出来,想都别想!”秦显基冷笑道:“你当官府牢狱的刑罚是摆设么?烧烙铁、挑指甲、穿肩胛、锁琵琶,真要是动起刑来,任你是铜筋铁骨,也得给你磨掉三层皮。” 骆木犀道:“这个容易。”说罢抬起右掌,对准自己的脑袋,往下击落。霍桐英和他离得近,见他要举掌自尽,当下伸足一踢,踢中他肩井穴,手臂登时软了下来。 秦显基道:“崇圣,你用洪阳剑指废掉这人功夫,以防他自尽。”任崇圣点点头,转过身来,双手食指伸出,指劲运转,急射而出,射中骆木犀四处大穴,复而补上一指,正中丹田,震散了气海,一身功夫登时废了。 霍桐英道:“那些人也一样处置了吧。”说着向那二十来个随从一指。任崇圣应了,走入人群,依照先前废骆木犀的手法,把那帮人的功夫尽数废去。 刚一废完众人功夫,只见街那边来了一队差官衙役,大约三十来人,领头的是一个身形臃肿肥胖的富家公子,脸上带着伤,正是先前调戏卖唱女子、被秦显基出手惩治的富少。 他被众家奴抬走之后,便去了衙门报案,衙门中的差官衙役向来受他们家的好处,见大少爷被人欺负了,登时倾巢出动,心想要是帮这富少出了气,好处自然少不了。 见有官差衙役过来,秦显基便对任崇圣道:“你瞧,正好有官差过来了,我不愿见公门狗子,这事你跟他们办吧。”以他的武功,自然不会畏惧官差,只不过性情孤高,不愿和官府的衙役打交道。 任崇圣知道他的性情,忙道:“这个自然,晚辈会处置好,不劳灵王挂心。”秦显基点头道:“嗯,你回家之后,替我向你祖父问好。”霍桐英也道:“家里那些人,该带好的都带个好吧。”任崇圣恭恭敬敬地应了。 当下秦显基和霍桐英身子一转,形如飞烟,离开了此地。 那富少带着官差走上前来,见秦显基二人离开,连忙叫道:“就是那两个老东西,乌班头,快追快追,别让他们跑了。”众官差正要去追赶,只见任崇圣站在前方,伸出双手,拦住了众人。 那富少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挡我的去路!”任崇圣道:“在下姓任,是温襄城人。” “温襄城姓任的?”那富少打量了任崇圣两眼,“那你认得温襄城玄衣巷的任淑君任大老爷么?”任崇圣神情一肃:“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那富少登时变了嘴脸,满脸堆笑道:“原来是任公子,幸会幸会,不知哪阵风把您给吹到这小地方来了,明堂城蓬荜生辉。不知任公子可有闲暇,若左右无事,还请去舍下盘桓数日才是。” 见那富少神色客气,任崇圣微觉奇怪,问道:“恕在下眼拙,您是?”那富少道:“小可姓鲁,家父和令尊有旧,咱们家经贵府转售梵国香料,受了贵府不少照顾。今日得见任公子,实在是三生有幸,若任公子能赏脸移驾,到舍下小住几日,那便是在下的福分了。” 鲁家富少满脸堆欢,仿佛站在眼前的便是财神爷本尊。 第37回 拘衙 后世修前朝史,提起前代立极、天册两朝的名门任府,用词着句,并不比昔年的王谢两家有所差。王谢两家是公侯官宦大族,任家却是富户商贾世家。 在那个重农抑商的时代,能将商贸做得如任家那般,近至华夏九州,远至外国番邦,没有手伸不到的地方,也算是亘古未闻。若非朝廷法度不允,任府已然把“富可敌国”四字镌在府门的匾额之上。 这鲁家富少他们家和任家有着商贸往来,大有获益,得知眼前是任家的公子,当然有如见了五路财神一般,立时把秦显基的事抛在了脑后,一心恭维任崇圣。 恭维的话,任崇圣听得多了,此时也不以为意,对那富少道:“多谢鲁公子好意,此刻在下尚有要事,盘桓一事,稍后再说。”转头对那帮官差道:“谁是领头的班头?” 官差中的乌班头走了出来,唱喏道:“小人便是,听候公子吩咐。”他见鲁家富少对任崇圣这般恭敬,知道这人来头不小,言语便十分客气。 任崇圣道:“地下这帮人,是西界十字教的教众,这个还是十字教的护教法王,在教内担任要职。他们东来中华,被我擒住,此时便交付与你们,带将回去交给你们大人发落。眼下朝廷正在为十字教的事烦忧,你们擒此一干人众,乃是大功一件,连带你们大人在内,都会有不少的封赏,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有关十字教的事,众官差也有耳闻,心想若能抓得十字教众,必会有重大赏赐。当下乌班头喜不自胜,吩咐众官差把地上的十字教众捉拿起来。众官差都掏出铁链脚镣,连同骆木犀在内,将这二十来人尽数锁了,要押回衙门候审。 众人被废了功夫,无法抵抗,只能是束手就擒。 那鲁家富少给了乌班头五十两银子,算是给众官差的辛苦钱,又去邀任崇圣回府盘桓。任崇圣推辞不过,心想今日反正要在明堂城落脚,便答应随他过府,鲁家富少大喜,拥着任崇圣,欢天喜地去了。 乌班头得了银子,也自欢喜,命众差官把十字教众押回了牢内,交割给管营,暂时扣押,自己去跟城令大人禀报。 管营接了犯人,命狱卒把他们关进牢房之内。十字教众连骆木犀在内,共二十六名,照当朝规矩,一间牢房关押十二个人,关满了两间牢房之后,还剩两个瘦小的教众,便把他们单独关入了一间牢房。 那二人进入牢房,待狱卒走了之后,小个子的那个便道:“鹿哥哥,他们走了。” 另一个人原本披头散发的,此时一撩头发,露出面目,竟是鹿淮。 当所有人瞩目于任崇圣和骆木犀大战之时,鹿淮带着虞晴儿站在客栈窗棂之后,眼里看着比斗,心里想的,却是如何逃脱三个隐者的追捕。待得骆木犀被制伏,众官差到来,要把十字教教众押走之时,他心里生出了一个诡谲的想法。 鹿淮告诉虞晴儿,打算和眼前那帮强人一起被拘到衙门监牢。虞晴儿瞪大双眼,震惊的样子宛如看见鬼魅。 鹿淮知道,在隐者心里,肯定觉得自己会一味奔逃,那么他们一定会天涯海角地追。既然如此,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就是最好的逃脱方式。基于此,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官府的监牢。 想通这一节后,鹿淮顾不上虞晴儿的震惊,便把她的发髻解开,扎了个男子头型,又往她脸上涂些灰土,让人看不清面目,随后自己也把头发打散,胡乱披散着。 虞晴儿没什么主意,只能任由他打扮。 收拾妥帖,二人便出了客栈,走上前去。 那时十字教众人已被废了功夫,尽数软在地上,鹿淮见他们被制住,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趁着这乱乎劲儿,便拉着虞晴儿走进人群,钻到前面,悄悄往那堆十字教教众中一躺,混了进去。待得官差来到,他们也随着那帮十字教众被绑了去,押入了大牢。 见狱卒离开,鹿淮把头发扎了起来,说道:“行,暂且就这么着吧。”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牢房。牢里阴暗潮湿,一旁的恭桶臭气熏天,地上铺着一大捆干草,算是草铺,里面虫鼠乱爬,十分邋遢。 虞晴儿素来爱洁,来到这种地方,心下万分不愿,浑身难受,皱眉道:“鹿哥哥,咱们干嘛要到这地方来?你瞧,这怪脏的。” 鹿淮道:“这地方怎么了,好地方!那几个隐者就算是把明堂城翻个底朝天,也想不到咱们在这儿躲着。”当下往干草铺上一躺,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 虞晴儿无法,挨着鹿淮坐下,说道:“鹿哥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鹿淮道:“先踏踏实实在这儿住两天,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想法子。”虞晴儿道:“想什么法子?” 鹿淮道:“自然是从牢里出去的法子,咱们还真在这儿待一辈子不成?你不知道,牢里的规矩和外边不一样,想要进来容易,要想出去可就难了,得好好盘算盘算才是。”说罢自顾自琢磨日后的出狱之法。 虞晴儿见他自行沉思,便不再打搅,自行把头上的男子发型打散,想织回发髻。 鹿淮见状道:“你做什么?”虞晴儿道:“把头发梳回来。”鹿淮道:“可别可别,这几天你就留着这男人头面吧。”虞晴儿不解道:“为什么?”鹿淮道:“你年纪还小,不知这里头的凶险,若让人知道牢里有个女子,那你可遭了殃了。” 虞晴儿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见鹿淮神色慎重,知道他让自己留男头必有原因,便不再梳回女头了。 这时有人送来晚饭,只见是两碗菜粥,两个黑面的炊饼。鹿淮端起粥碗一瞧,见里面是糊饭碎米,混着青菜叶子,喝了一口,点头道:“还行,没馊,比我从前待过的牢里好多了。要是再多熬一会儿,就更香了。” 虞晴儿眼睛睁得大大的:“鹿哥哥,你……你坐过牢?” 第38回 贿吏 鹿淮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 当初在天鹰馆学艺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在外边打架,乃是牢里的常客,每次在牢里挨一顿打之后,被殷汝敖接出去,回天鹰馆又是一顿打。但一来二去,把牢里的规矩算是摸透了,也知悉牢里的饮食诸事。当时心里想,待在牢里,也比在天鹰馆舒服自在。 想到此处,鹿淮不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喝了粥,鹿淮又拿起炊饼咬了口,只觉硬如铁石,皱眉啐道:“好家伙,这哪是炊饼,这简直就是砖头,扔出去能把狗砸个跟头!什么厨子蒸的,多半是墙上抠下来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炊饼放进粥里泡软。 正泡着,转头一瞧虞晴儿,只见她端着粥碗,拿着炊饼,愁眉苦脸地看着,却不去吃。 鹿淮心里明白,说道:“小鱼,吃不惯牢饭吧?”虞晴儿点头道:“这东西真能吃么?”鹿淮道:“怎么不能吃?你瞧我!”说着狼吞虎咽,把手里的菜粥和炊饼吃得干干净净。 虞晴儿一脸不相信地望着鹿淮,见他几口吃完,还舔着粥碗,好像意犹未尽,不禁奇道:“鹿哥哥,你真爱吃这个么?”鹿淮道:“爱吃谈不上,但比起饿肚子来,这已然是不错的了,闹灾的荒年,连草籽树根都有吃不上的时候呢。” 虞晴儿低头望了望手里的粥饼,叹了口气,抬头说道:“那,我的也给你吧。”说着把食物递了过去。鹿淮一怔,忙道:“小鱼,我不是在向你要吃的,我已经吃饱了。”虞晴儿道:“知道,我只是吃不惯这个而已,鹿哥哥你既然喜欢吃,那拿去吃便是。” 鹿淮望她半晌,点头道:“你从小自然是娇生惯养,吃这个是有点难为你,不过现在要想弄好酒好菜,可不大容易。”说罢眉头紧皱,心下有些为难。 虞晴儿见他为难,心里内疚,忙道:“鹿哥哥,没事的,你别着急,我……我吃这个挺好的。”说罢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粥入口内,虞晴儿只觉味道难受,胃里一阵反感,只想吐出来才好,但又怕鹿淮为难,便强咽了下去。 鹿淮看在眼里,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和虞晴儿一起经历危险患难,早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既是亲人,便不忍心见她受委屈。眼下见她强吃这粗粥,不禁十分心疼,但又没办法解决,便有些气恼。 这时就听得门外锁响,大门打开,管营和两个狱卒走了进来。 鹿淮一见,连忙拉着虞晴儿站了起来,唱喏道:“管营老爷万福。”管营也不拿正眼看他,寒声道:“照本朝规矩,初入狱者,得先打四十大板,以正法度,你们两个出来。”说罢一摆手,两个狱卒走上前来,要押他们去受杖刑。 鹿淮在监牢里混过,知道其中规矩,忙走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来一锭十两重的银锭,对管营道:“管营老爷明鉴,我二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日后天长日久的,还请管营老爷多多教训指点才是,这里有些散碎孝敬,还请管营老爷赏脸收下,算是我二人谢过管营老爷的关照之恩。”说罢恭恭敬敬递到管营面前。 管营受贿惯了,见状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猴儿,我哪里指点你了?”口中这般说,还是伸手接了银子,点头道:“身在狱中,最要紧的是服从公人的管制,公人说东,你别说西,顺从听话,便能保有安生。这便是我的指点教训,你是个知情明理的,可听见了?” 鹿淮道:“管营老爷金玉良言,我等自然铭记,时时刻刻听公人老爷们的教管。只有一条,我二人身上有伤,尚未痊愈,只怕受不得那棍棒,还望管营老爷开恩,饶了我们这一遭吧。”说罢深鞠一躬。 管营收了好处,便点头道:“既是如此,杖刑暂且寄下,等伤愈了再打。”说着把银子收入怀里,转身走出牢房。 管营说是说“暂且寄下,来日再打”,其实便是就此作罢,鹿淮心知肚明,低头说道:“多谢管营老爷体恤。”闪身一旁,恭恭敬敬送管营出牢。 待管营离开,一旁的狱卒冷笑道:“好猢狲,你倒会做人。”脸色十分冷漠难看。 监牢也是江湖,按殷汝敖的说法,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人若是油子,便能在监牢里如鱼得水;若是耿直木头,则在监牢里寸步难行。 鹿淮显然是第一类人。 听得狱卒的冷言冷语,鹿淮心里明白,又掏出来几块碎银子,共有三四两重,递给那狱卒道:“这些散碎银子,是小人孝敬众位牢头哥哥吃酒的,还望别嫌少才是。” 那狱卒收了钱,换了面皮,满脸堆笑道:“管营老爷说得没错,你果真是个知情明理的聪明人。”鹿淮也笑道:“日后还望众位哥哥多照顾才是。”那狱卒道:“这个自然,不消嘱咐。”说罢二人便要走出牢房。 见他们要走,鹿淮连忙叫道:“二位请留步。”那狱卒转过身来,问道:“兄弟还有事?”他得了鹿淮的好处,竟跟鹿淮称兄道弟起来。 鹿淮一指虞晴儿道:“我这个同伴自幼肠胃有病,吃不惯牢里的伙食,劳烦哥哥安排些点心果子。”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铜钱,大概一二百个,递给了那狱卒。 那狱卒道:“这些小事,兄弟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又要拿钱?”嘴里这么说,还是把那串铜钱接过,出了牢房。 不过多时,那狱卒回来,送进来一个食盒,里面有糕饼点心,香粳米粥,瞧来甚为精致。谢过狱卒,鹿淮拿出点心,让虞晴儿赶紧吃。 虞晴儿心里对鹿淮甚为感激,吃得十分香甜。 见虞晴儿在那儿吃着,鹿淮走到一边,透过北墙的天窗向外望去,见已经月上中天,到了戌时。他心里琢磨,这些日子四下奔波逃窜,没有修习内功,只怕功夫搁下了,当即盘膝而坐,照《坤德卷》上所述,瞑目修习。 第39回 入道 《坤德卷》是一套修习内功的法门,上卷讲的是如何从大地吸收灵气,下卷则是讲的灵气入体之后,如何修习转化为真气。 牢房地上铺的都是青砖,触不到土地,即使能接触到土地,谁又敢在牢房里掘个大坑,埋身入土?鹿淮见无法入土吸气,便依照《坤德卷》下卷所载,把体内的大地灵气修炼转化为自身的真气。 重阳节那日,他在八荒台汲取了大量大地灵气,一直未得调息,在身体里胡乱游走,此时才得以依照法门细细梳理。 他体内的大地灵气积蓄甚多,平日里潜藏经脉之内,没有起伏。此时运转功法,把这些灵气提取出来,周天行驶,有如在平静的湖泊里扔个炸雷,瞬间激起万丈涟漪,波涛汹涌,狂风怒号,有如浪潮海啸一般。鹿淮体内的大地灵气,一经起出,登时在体内迅猛流转,血行加速,心跳急快,登时浑身如若充满气的皮球,几欲炸裂。 将灵气调动出来之后,鹿淮立马依照《坤德卷》中的功法,进行梳理流转。 功夫修习到极致之时,鹿淮已然无法感知身周万物,心境渐渐进入一片空明,久而久之,眼前竟出现了一番幻象。 此时的他,正在奔腾的大江大河之中,驾着一叶扁舟,顺水航行。波涛汹涌,在水里掀起万丈巨浪,鹿淮驾着扁舟,随着翻涌的波浪上下起伏。 倏而一个浪头涌来,扁舟被抛到空中,鹿淮手持竹篙,紧紧贴在舟上。那扁舟下落,摔进水里,激起一圈浪花,但鹿淮却如如不动,牢牢钉在扁舟之上。 又航行得一阵,只见前方风起云涌,水面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飞速旋转,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吸进水里一般。鹿淮的扁舟进入了漩涡,顺着漩涡打着圈子,一圈一圈,眼见就要被吸入水底。 就在这时,鹿淮举起竹篙,在扁舟上一撑,身形如若飞燕,就在漩涡吞噬扁舟的那一刻,他跃了出来,双足踏浪,向前方奔去。奔得一阵,只觉得波澜渐止,水浪渐平,再奔得一阵,水面已经平缓如镜,眼前日光柔和,春风化雨,一派爽朗自得气息,令人十分舒服受用。 倏然之间,眼前的幻象消失,鹿淮睁开眼一瞧,只见一束阳光顺着天窗照射进来,原来他修习了一夜,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翌日清晨。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只觉周身百骸,无处不舒服,精神极为爽朗。一转头,就见虞晴儿缩在牢房一角,双手抱膝,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鹿淮见状,心里奇怪,问道:“小鱼,你怎么了?”虞晴儿道:“鹿哥哥,我才要问你,你……你怎么了?”鹿淮一愣,说道:“我?我挺好的呀,有什么不对么?” 虞晴儿站起来,走上前道:“昨晚你坐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汗流得跟下雨一样,我叫你你也不应,伸手想给你擦汗,谁知你身上好像有刺一样,一下子把我的手弹开了,我以为你是生病,在这儿守了你一夜。”说罢她一脸忧怀,担心道:“鹿哥哥,你没生病吧?” 见虞晴儿一脸关心神色,鹿淮心下一暖,说道:“我没事,只是在修练内功而已。”他练功之时,心境空灵,不知身边发生的事,自然也就感知不到虞晴儿做了什么。 人在修习内功的时候,周身都布满了真气,虞晴儿伸手给他擦汗,自然会被真气弹开。她见鹿淮那般古怪,还以为他是生了什么急病,这时听说只是练功,便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狱卒送早饭过来,因为鹿淮使了钱,是以早饭不再是粗糙牢饭,而是卧了鸡蛋的汤面。吃罢了面,鹿淮寻思,虽然使钱贿赂了狱卒,但他们终归不能放自己离开,要想出狱,还是得另想办法。 琢磨半天,想起了以前在茶楼听书之时,说书先生讲的江湖豪客劫狱的故事,心想还是只能用武力,方可逃狱。他虽修习了一身内劲,但外家武学却从没练过,根本无法和人动手过招,左思右想,忽而想起那日景千重传给自己的一套“八荒斩”功夫。 景千重临终之时,传了鹿淮《坤德卷》后,还传了一套“八荒斩”,只可惜尚未说完,便溘然长逝,是以这套功夫只传了一半下来。八荒斩乃景千重晚年所创,是一套极厉害的手刃掌法,练成之后,一掌辟地,可裂八荒。 景千重死得突然,后面那些变化繁复的法门虽然没来得及说,但前面最基本的招式还是传给了鹿淮,当下鹿淮暗自回忆那些修习法门,自顾自练了起来。 鹿淮初学乍练,没有名师在旁指点,又只有半部残缺功法,是以进度甚是缓慢。好在他汲取大地灵气,内力修为十分深厚,练得一上午,已经掌握了八荒斩的基本法门。 虞晴儿见他发奋练功,不敢打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他修习。 吃过了午饭之后,鹿淮歇了个晌,醒来后继续练功。两个时辰之后,鹿淮觉得差不多了,对着牢房石墙,举掌成刃,一掌劈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响,石屑纷飞,墙上多了一条长印,有如斧凿劈出来的一般。 虞晴儿一见,吓了一跳,站起身来。鹿淮万没想到,刚练一天就能掌劈石墙,当下心里狂喜,向虞晴儿笑道:“小鱼,我练成了!我练成了!” 八荒斩修成之后,一掌便能把石墙劈破,现在不过划出了一条印痕,哪里说得上“练成了”?虞晴儿也不明白,见鹿淮那样高兴,心里也自欢喜,二人双手紧握,开怀大笑。 这时只听得门响,一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正是看守监牢的狱卒。鹿淮见狱卒进来,暗自一惊,连忙身形一闪,遮住墙上那道印痕。 那狱卒见他们握手大笑,不禁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乐成这样?” 虞晴儿心里慌乱,只低下头来,不敢说话。鹿淮脑子转得快,忙道:“我们俩说笑话逗着玩呢。”那狱卒受了他的好处,自然不会怀疑什么,当下笑道:“我在这牢里也待了二十来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都坐牢了,还有这闲心,竟乐得出来。” 第40回 堂审 见那狱卒不疑有他,鹿淮便也笑道:“要是没哥哥的照顾,我们也不会这般自在。”那狱卒道:“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先来吃饭吧。”说着把食盒往地上一放。 鹿淮身子遮着印痕,只等那狱卒离开,谁知那狱卒放下食盒之后,竟向自己这边走近了两步。鹿淮心下一紧,身子往后退了退,只见那狱卒走到切近,停步说道:“兄弟,有件事我得嘱咐你。”鹿淮一愣,忙道:“哥哥尽管说。” 那狱卒道:“今天我们城令大人审问了你的同伴。”鹿淮原不明白谁是自己的同伴,随即想到,他指的是那帮十字教的教众,当即点了点头。 只听那狱卒续道:“我估摸着,明日就要审到你了。咱们城令窦大人清廉正直,不受好处,性子最是刻板不过,喜欢刚正赤诚之人。所以你明日受审之时,千万别跟他顶嘴,顺着他的口风说话,只要直认罪责,多显弱势,他便不会严惩,反而会宽饶你些。只因你不熟悉窦大人的性情,是故我特来嘱咐你一句。”说罢微微一笑,一派贴心神色。 见那狱卒是好意叮嘱自己,鹿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道:“多谢哥哥嘱咐,小弟极承哥哥的情。”说着又掏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那狱卒道:“一点小钱,哥哥拿去吃酒。” 那狱卒假意客气道:“你瞧,我不过是瞧在兄弟情分上好意叮嘱,又不是变着法儿管你要钱,你这不是骂我么!”鹿淮笑道:“哥哥千万别这么说,花自家兄弟一点零碎,还用得着推辞么?”说着把银子往那狱卒手里一塞,说道:“哥哥要是死乞白赖不收,莫不是怕兄弟往后再麻烦哥哥?” 狱卒这才接过银子,笑道:“兄弟要这么说,那我就收下了,明日见大人只管放心,我自会照看你。你们先吃着,我走了。”说罢把银子往怀里一揣,笑眯眯地走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鹿淮在这牢内,使点银钱,和这帮狱卒们打成一片,竟大有潇洒自如之态,浑不似监禁受苦。 见狱卒走了,鹿淮松了口气,一望墙上的印痕,皱眉道:“小鱼,你有法子将墙上的痕迹补好么?”虞晴儿一愣,不知道鹿淮为何说这么一句,尚未回答,就听鹿淮说道:“我也是问得笨,你又不是泥瓦匠,哪能修补这个。小鱼,明天那窦大人要审问咱们,你只装嗓子疼,什么也别说,一切都由我来对付。”虞晴儿点头答应,二人便一起吃晚饭。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过后,果然有两个衙役到了大牢,将鹿淮和虞晴儿戴上手铐脚镣,提出了牢房。 刚出牢门,就瞧见隔壁的牢房里也押出一个人来,身形高大,气色衰败,正是骆木犀。 衙役们押着三人,出了监牢,经牢房甬道走到衙门,然后到了大堂。到达大堂之后,只见匾额上书着“明镜高悬”四字,两边排列着官差,手持水火棍,面色威严。 站在堂内等候了半晌,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位中年男子,身穿官服,相貌堂堂,正是明堂城的城令大人窦怀德。窦怀德往书案后一坐,一拍惊堂木,两边官差齐齐喊起了堂威:“威——武——”一边喊着,水火棍在地上顿得噔噔作响。 鹿淮不是第一次见官,一听堂威喊起,登时推金山倒玉柱,拜伏在地,口内说道:“小人拜见青天老父母!”虞晴儿见状,也忙跟着鹿淮跪拜在地。 倒是骆木犀自恃身份,站在当地,一脸傲气,立而不跪。 见骆木犀站在那儿并不跪拜,窦怀德心下一阵不快,冲一旁的官差使了使眼色。 官差会意,大声喝道:“大胆凶犯,见了大人还不跪下!”骆木犀一脸鄙夷,竟不答话。那官差大怒,一提水火棍,打横一扫,只听“啪”地一声,正中骆木犀小腿。骆木犀武功被废,一如常人,小腿被棍棒扫打,自然站立不住,登时跪在地上。 他生性倔强,刚一跪地,立马挣扎着要站起来。那官差眼尖,见骆木犀往上挣,举着水火棍在他背上狠狠一打,骆木犀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摔得十分狼狈。 他原本是武林豪客,此时受此屈辱,直羞愤欲死,奈何没了功夫,争奈不得,若换了从前,十个官差也被他宰了。这时他扑在地上,仍不依不饶,还想爬起,一旁几个官差同时走上前来,伸出水火棍,两个叉脖颈,两个叉膝盖窝,将他死死架在地上。 一旁鹿淮和虞晴儿瞧得,心下都有些不忍,觉得一个武学大家受此羞辱,未免太过可怜。 窦怀德捻须说道:“凶犯你听了,你跪的并非是本官,而是朝廷的威严大法,本官你可以不敬,朝廷大法却不能不敬。若再敢造次,本官绝不轻饶。”说着挥手示意道:“左右,退下了。”一旁的官差抽回水火棍,回列班中。 官差离开,骆木犀颤巍巍直起身子,但却跪在了地上,不再站起,一双怒目直欲喷火。 江湖人士把荣辱看得比命重要,这不是虚言。骆木犀怎会情愿跪拜官宦?但他知道,若是再站起来,必又再遭那帮官差羞辱,心道横竖已跪,姑且暂忍一时之气,再图来日报复。 见骆木犀跪在当地,本分了起来,窦怀德甚为满意,一拍惊堂木,缓声说道:“底下凶犯听了,尔等为西界十字教教徒,扰我边界,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此时落在官府手中,若直承罪责,交代十字教教内诸事,将功赎罪,本官可从轻发落。若是硬抗到底,死不悔改,那我朝廷威严大法,可绝不会容情。”话音一落,整座大堂寂然无声,落叶可闻。 沉默半晌,窦怀德接着说道:“你们谁先交代?”说罢眼睛冷冷瞟着堂下三人。 这时鹿淮直起身子,一脸无辜,大声喊道:“老父母明鉴,小人冤枉啊!” 第41回 辩诬 见鹿淮喊冤,窦怀德眉头一皱,沉声道:“凶犯,你有何冤屈,照实讲来。”鹿淮道:“小人与十字教毫无关联,更不认识此人,是被官差老爷误抓来的,还望老父母明鉴,放小人家去。”说罢又是磕头。 他在被旦国隐者追杀之时,一门心思想躲进监牢,真等到了牢内,又一门心思地想出去,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城令大人提牢审问,心想若不趁着这个时候想办法出去,真给当成十字教教众处置了,那可不是玩的。是故他现在言行浮夸,戏作得十分足。 窦怀德见鹿淮举止有礼,言语谦卑,心下大有好感,温言道:“你把事情的前后原委,细细说与本官听。” 鹿淮心里早就编好了说辞,见窦怀德发问,连忙说道:“小人是晓梦城人,来此地叔父家探亲,这两日我堂弟喉间肿痛,不能言语,我奉叔父之命,特地带他来明堂城看病。”说着向虞晴儿一指。 他这番话说得甚巧,一来表明虞晴儿是个男人,不是女子,二来说明虞晴儿不言不语的原由,让大人不向她发问。虞晴儿原是天真烂漫之人,自幼居住深谷,少与人接触,从来不知道“说谎”是什么,此时见鹿淮胡编乱造,说得有鼻子有眼,自己虽跪在地上,但仍忍不住侧过头去,好奇地望着他。 只听鹿淮续道:“进了城后,尚未到达医馆,就瞧见街面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来个人,一旁站着官差老爷,还有很多围观人众。小人生性喜欢瞧热闹,便带着堂弟挤进人群去看,谁知几下推搡,竟给推到十字教教众内。几位官差老爷以为小人和堂弟也是十字教教众,便给一道抓了来。这两日在牢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当是没得救了。天可怜见,今日得遇老父母,人道明堂城窦大人官风刚正,照见万里,还望老父母明镜高悬,为小人洗尽冤屈。”说罢一边磕头,一边心里暗骂自己言语肉麻。 窦怀德听罢鹿淮恭维,心下受用,点了点头,转头叫道:“乌班头。”那乌班头站在左首第一个,一听大人点名,立马走出班列,躬身说道:“小的在。”窦怀德道:“适才这人说的你也听见了,抓捕十字教凶犯的时候,是你领的头,现在本官问你,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先前鹿淮向窦怀德禀告的时候,乌班头就在琢磨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其实他并不在乎是不是抓错,而是怕大人怪罪,说自己办事不利。越往后听,他就越恨鹿淮,心想即便真是抓错了,当着大人的面,你一口一个“官差误抓”,岂不是有意让我为难?见窦怀德发问,连忙回禀道:“回大人的话,此人信口开河,一派胡言,不过是想逃脱罪愆而已,还望大人明鉴,别饶了这凶犯。”说罢恶狠狠地剜了鹿淮一眼。 窦怀德问道:“你怎知此人是一派胡言?”乌班头道:“若他不是十字教教徒,在被捕的时候,自然会挣扎叫喊,表明身份。但我们当时在缉拿凶犯之时,无一人说话,尽数束手就擒,伏法认罪,是故小人说他是在一派胡言。当日缉拿凶犯的官差衙役全在此间,大人可审问查实,分辨出真相。” 窦怀德心觉言之有理,对鹿淮道:“你怎么说?” 鹿淮眼珠一转,说道:“老父母明鉴,小人从小怕官,见了官差,早被吓得目瞪口呆,所以当时并无争辩,糊里糊涂就进了监牢。此时见得青天老父母,才得以说出真相。万望老父母明察秋毫,莫让好人白受冤屈。” 当时百姓畏惧官差,原是常事,窦怀德不疑有他,又见鹿淮不断奉承,纵是刚直之人,听在耳里也十分舒服,当下捻须沉思,好像在分辨事情真假。 这时就听一旁骆木犀寒声道:“小子,别争了,咱们十字教徒受上主庇佑,就算是死,也得死得有骨气,干嘛低三下四求这狗官?”说罢冷冷一笑,似是讥嘲。 鹿淮一惊,自从狱卒告知他将被提审,他就一心只想着如何应对大人和官差,根本没料到会和骆木犀一起受审,更没想到骆木犀会落井下石,污蔑自己是十字教众。 看到骆木犀的冷笑,鹿淮恨得牙痒痒的,转头对窦怀德道:“老父母明鉴,小人根本不认识此人,他是满口胡言,污蔑小人,是想拉小人下水。”骆木犀道:“我跟你无冤无仇,干嘛污蔑你?”鹿淮怒不可遏,也不论场合,对骆木犀吼道:“谁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 “啪”地一声,窦怀德一摔惊堂木,严肃说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鹿淮心里虽怒,但却明白不能得罪大人,点头告罪道:“小人失言,老父母恕罪。此人胡言乱语,污蔑小人,还望老父母明察。” 窦怀德尚未说话,骆木犀已抢着道:“你是我门下教众,随我东来,哪里是污蔑你了?你是见我已然失势,想谋个活路吧?哼,天理昭彰,自有辨别,又怎能容你偷奸耍滑?”转头对乌班头道:“你说,那日是不是你亲手把他逮回来的?他是不是我门下教众?” 鹿淮一惊,转头向乌班头望去,见他嘴边已然泛起见猎心喜的冷笑。 乌班头原本就心恨鹿淮,听见骆木犀给自己递刀,忙道:“不错,他确是十字教的妖孽,小人亲自羁押回牢,还请大人明鉴。”此时他跟骆木犀同仇敌忾,一起陷害鹿淮。 鹿淮叫苦不迭,对骆木犀怒道:“骆木犀,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般害我!”骆木犀道:“你不是说和我素不相识么,怎么又知道我的名字?” 鹿淮一怔,自知失言,心里念头一转,说道:“我是听那任公子和秦老爷子说的。”骆木犀冷冷地道:“你先前说,见我们二十来人躺在地上,官差围在一旁,这才走上前来观看。可官差到来之前,秦老爷子已经走了,你岂能听他说我的名字?” 骆木犀先前被官差打翻在地,心里有气没地方撒,见鹿淮在窦怀德面前油嘴滑舌地说着,大看不惯,起了陷害之心。他久沥江湖,行事比鹿淮老练得多,三言两语,把鹿淮挤兑得愣在当地,慌乱无比。 第42回 出狱 窦怀德窦大人文官清流,在本朝是有名的。他自入仕以来,待己甚苛,对公甚严,一心拿前朝的狄公作榜样,希望自己也能那般为民做主,青史流芳。是以一接到十字教这个案子,立马抖擞精神,逐个审理凶犯,亲自整理案卷,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刻,鹿淮和骆木犀见双方各执一词,心知其中必有缘故。 他昨日也审问了其他十字教众,那帮人都甚为倔强,宁死不招,浑然不似鹿淮这般阿谀奉承,心里觉得鹿淮并不像是十字教的人。但此事关系重大,宁肯错抓,也不能误放,微一转念,心里有了计较,沉声喊道:“左右。” 两边立马有官差站出来道:“听候大人吩咐。”窦怀德道:“将这两人押回大牢,留下这骆木犀单独审问。”官差应了,架起鹿淮和虞晴儿就往大堂外走。 一边走着,鹿淮还一边向后喊道:“明镜高悬的青天老父母!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别误害了好人哪——” 回到牢房,鹿淮怒气冲天,大声骂道:“这黑了心肝的下作种子骆木犀,缺了祖宗八代的大德,往死里坑他爷爷,白养这狗日的灰孙子了!”越骂心里越气,伸出拳头,咬牙往墙上砸了一拳。 只听一声闷响,鹿淮呲牙咧嘴,揉着拳头,嘬着牙花子说道:“直娘贼,疼死爷爷了!”他一拳正好打在昨日被劈开的印痕之上,墙面凹凸不平,将他拳头撞伤。其实就算墙上没印痕,他不会运用拳劲,这么一拳砸上去,也得遭受重创。 正在那儿揉着拳头,虞晴儿走近,关心道:“鹿哥哥,你没事吧?” 鹿淮没好气地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先是碰见个贼王八陷害,又砸上这天杀的破墙,他妈的,一天气都不顺,也不知道这狗屁老天干什么跟我过不去!” 虞晴儿没听人说过脏话,见他一个人在那儿骂骂咧咧,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便站在一旁,左右为难地望着鹿淮。 骂得一阵,鹿淮注意到虞晴儿,见她一脸尴尬,心知当着女孩儿说脏话不雅,不禁脸皮一热,讪道:“小鱼,对不住,我……我是太生气了。”虞晴儿道:“知道,不过鹿哥哥,下次别这样骂了,怪难听的。” 若换了别人,鹿淮自然不会理会,但虞晴儿这么一说,鹿淮点头道:“小鱼叫我别骂了,那我便不再骂了。”虞晴儿听罢,心下暗自欢喜,嫣然一笑。 见她露出笑容,鹿淮也是一笑,不过随即脸色又黯淡下来,皱眉道:“不骂是不骂了,可是得想辙出去,不能老待在牢里头,若真被当作是十字教教众,拖出去砍了脑袋,那可不是玩的。”虞晴儿道:“没这般吓人吧?咱们跟窦大人说清楚也就是了。” 鹿淮道:“我今天就是在跟他说呀,谁知道半路骆木犀杀了出来,弄我一个措手不及。”沉吟半晌,续道:“看来出狱的法子,还得着落在这里的狱卒身上。”说着坐在草铺上,自顾自想办法。虞晴儿见状,也不说话,挨着他坐着。 到得晚间,狱卒提着食盒进了牢房,给他们送饭。 鹿淮想了一下午,打算跟狱卒实话实说,再给点钱,让狱卒放自己二人出去。虽然他心里明白,这样做并不一定奏效,但想来还是试试,聊胜于无。 谁知鹿淮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那狱卒笑道:“兄弟真是好运气,好造化!” 鹿淮一怔,问道:“大哥何出此言?”那狱卒放下食盒,坐下说道:“方才有消息传来,窦大人已经向昊天州的州府发去了公文,请了一道押解文书,要不了多久,兄弟便能从这牢里出去了。” 鹿淮正在忧心怎样出牢,谁知立时就传来了出狱消息,心里不禁大喜。不过一听是押解文书,不知道自己二人会被押解到哪里去,便问道:“那咱们是要被押解去哪儿呢?” 那狱卒道:“要不怎么说兄弟有造化呢,其余的十字教众,都会被押解西北边疆充军,独独兄弟和这位小兄弟,则被押解至钧天州的牢城营。在那里虽然也被管辖,但比起充军来,不知好了多少,兄弟又是会来事的人,到了那儿,多半能被摊派职务,寻些利钱。所以我说,这是兄弟的好运气。”说罢贴心地一笑。 原来堂审过后,窦怀德细细思量,心知不能放走鹿淮,但却有心宽待于他,便不把他们发往西北边疆,而改在了牢城营,算是开恩轻判。 听罢这些,鹿淮不禁大喜,忙道:“哥哥此话当真?”那狱卒道:“那还有假?押解你二人的公人与我熟悉,我自会让他们照看你些,不须兄弟担忧。”鹿淮连忙谢道:“若是如此,那可极承哥哥的情了!”那狱卒客气几句,出了牢房,鹿淮和虞晴儿二人,欢天喜地吃着晚饭。 公文发至州府,州府大人批回文书,来回要三天左右。三天之内,鹿淮都在牢房里修习八荒斩功夫,虽只能凭着半部残文边试边练,好在他得之地势,内功根底不错,几天练下来,也小有成就。只可惜那牢房的土墙,被他劈得左一道右一道,尽是印痕。虞晴儿见他武功大有进益,心中也很欢喜。 到得第四日清晨,押解的公人到了牢房,一个叫栾义,一个叫方仝。 鹿淮暗自琢磨,虽然在牢内躲了六七天,但不知道三个隐者是否还在切近搜寻,若是去了别处便罢,若还在切近,自己此番出去,到了外面,被隐者认出来可就不妙了。 当下他把自己的头发打散,任其胡乱披着,在脸上抹了些土灰,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之后又照样打扮了虞晴儿。待得二位押解公人在他们肩上上了木枷,封了封条,看上去真就如气色衰败的囚犯一般。 收拾妥当,交割清楚,栾义和方仝执着齐眉棍,腰里别着朴刀,押着二人离了牢房。 走出监牢的木栅栏门,到了街上,时辰尚早,街面上没什么人,鹿淮二人在牢里住得久了,此时重返街面,周遭都是人间烟火,呼吸着鲜气,精神都为之一爽。 第43回 起解 钧天州牢城营在明堂城之西,押解公人领着鹿淮二人从西门出城,走上城外的官道。 行了半日,虞晴儿年纪幼小,又不会武艺,身子上扛着这么个大枷,走这么远的路,哪里受得了?便悄声对鹿淮道:“鹿哥哥,我走不动了,这枷戴在身上好难受,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跟他们说说,把这枷卸下来?” 鹿淮十分心疼虞晴儿,见她这么说,便上前对栾义道:“公人老爷,我这堂弟年纪小,受不得这样的累,您发发善心,把他的枷除了吧。” 栾义道:“枷上贴着封条,无故不得卸下,这是朝廷的法度,岂能随意更改?再说了,若是卸了枷,他扭头跑了,罪责须得着落在我二人身上,可马虎不得。” 栾义所言乃是实情,鹿淮无法辩驳,只能耐着性子恳求道:“这个您放心,手铐脚镣仍旧锁着,保管跑不了。”栾义道:“随你怎么说,这个枷不能卸。” 鹿淮心里有数,当即说道:“我怀里有十两银子,二位公人老爷拿去喝酒,还望二位体恤我堂弟年幼,姑且宽他一宽。” 栾义的本意就是要钱,听说有银子,便伸手在鹿淮怀里一掏,果然是两个五两重的银锭。得了银子,栾义便道:“也罢,我就担着干系,且宽一回。”转头对方仝道:“把那小子的枷卸了吧。” 方仝从怀里掏出钥匙,把木枷下端的铜锁打开,然后小心翼翼把枷面上的封条揭下,以便到牢城营之后再给贴上。把封条收好之后,方仝便伸手去卸那木枷。 木枷是两块板子拼成,对缝有楔子楔住,先前给虞晴儿戴枷的时候,楔子连带着她的头发楔进了楔口,此时木枷拉开,连带着虞晴儿的头发一起扯出,虞晴儿吃痛,忍不住惊叫一声。 叫声一起,稚嫩有声,方仝听着像女子声音,伸手在她脸上一抹,抹去土灰,露出雪白肌肤,触感柔软,必是女子无疑。 方仝见状,立马喊道:“栾大哥,快来瞧,这是个雌儿!” 鹿淮一听,珠连叫苦,心想这下可坏了。 果然栾义走过近前一瞧,立时笑道:“你这小贱婢倒乖,在牢里待了六七天,竟没被人发现。”他一边色眯眯地打量着虞晴儿,一边狎笑道:“小贱婢年纪不大,手脚身量倒是长齐全了,干别的不行,那事儿倒是能对付对付。” 一旁方仝笑道:“栾大哥,想尝尝这只小羊的滋味么?”栾义笑道:“这是只没挨过刀的羊,滋味儿不错,不吃可惜。”说罢张着淫邪双眼,在虞晴儿身上来回打量。 虞晴儿年幼心纯,哪里知道这俩公人的肮脏念头?虽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心里隐约有种恐惧,好像知道将有危险向自己袭来。 栾义四下望了望,见地方偏僻,没有人烟,正是使坏的好去处,便抓着虞晴儿的胳膊,嘴里笑道:“小丫头,跟我过来,我让你快活成仙。”说罢拖着她就往一边的林子里走。 虞晴儿心里大骇,连声叫道:“鹿哥哥,鹿哥哥,我……我不想去,鹿哥哥……”鹿淮见状,立马大声喊道:“公人老爷,她还是个小孩儿,你行行好,饶了她吧!”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跑。 方仝手快,一把拦住鹿淮,大声斥道:“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站在这儿,别给自己惹事!”鹿淮气极,破口大骂道:“不要面皮的淫棍泼贼,快把她放了,不然老子把你下边阉了,送进宫里当阉鸡!” 方仝大怒,一手揪着鹿淮头发,一手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啐道:“死行瘟的凶犯,不等到牢城营,爷爷就废了你!”话音刚落,就见鹿淮双手一挣,“噗”地一声,一大股劲气激射,竟把木枷冲开。 枷板飞出,正好拍在方仝脸上。方仝头脑受创,身子向后摔倒,鼻血流出,两颗牙齿也被撞落。 原来鹿淮吸收了大量的大地灵气,几次行功调理,转化为了自身内力,所积已然颇为深厚。他见虞晴儿将遭羞辱,心里怒到极点,丹田里真气自然上涌,待得方仝伸手打他之时,便再也积压不住,内劲喷发而出,将木枷冲开。 栾义见状一惊,撇了虞晴儿,拔出腰间朴刀,大声喝道:“凶犯竟敢造次,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举着朴刀砍了过去。 鹿淮见他奔来,暗运内息,待他到得切近,挥手成刃,往横里一削,八荒斩功夫使出,就听“铮”地一声,劈来的朴刀断成两截。 栾义见朴刀被鹿淮徒手削断,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刚想求饶,又觉一股劲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飞出,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甚重,栾义只觉周身疼痛,筋骨似乎都要断了。 鹿淮的修行尚浅,后面补发的一记八荒斩,只把栾义劈在地上,并无大的损伤,若换作景千重,这一下能把栾义身躯直直劈断。 虞晴儿见鹿淮制伏了两个押解公人,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鹿淮,小脸儿贴在他的胸膛上。鹿淮见她忽而这般亲近,心子一跳,竟有些手足无措,又觉得她身子在瑟瑟发抖,好似惊魂未定,便也不管那些礼法大防,伸手搂住虞晴儿,不住低言劝慰。 这时就见栾义和方仝都挣扎地爬了过来,在地上不住磕头,口内哀声求道:“老爷饶命,小的知错,再也不敢了!” 鹿淮放开虞晴儿,寒声说道:“我本不愿与你们为难,是你们心生歹念在先,我出手是被逼无奈。”栾义忙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老爷虎威,还望老爷饶恕了小人这遭。”说着磕头如捣蒜一般。 鹿淮正要说话,忽见一旁林子里身影一闪,隐入了大树之后。 那身影闪得虽快,但鹿淮眼尖,早已看清,正是木遁隐者无疑,心道:“还是被他们找来了。”原本他打算制伏了栾义方仝之后,就带虞晴儿离开,此时见到那些隐者又跟了上来,情知不能单行,跟着押解公人倒还周全些,便强作镇定,对栾义道:“也罢,你们别磕头了,起来吧。” 栾义和方仝对视一眼,窸窸窣窣爬了起来。 第44回 祭酒 鹿淮道:“我本无心得罪二位公人,只要二位不再侵犯我这妹子,咱们就不至于闹这么僵。”栾义道:“小人再不敢了。”他心里只担心鹿淮会和虞晴儿逃离,若走了要犯,干系须着落在他的身上,当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咱们眼下……” 鹿淮知他心意,说道:“眼下自然去牢城营了,不过这枷,还是免了吧。”栾义大喜,心想只要你不跑,不戴枷锁又有什么干系?当下自行拾起枷锁,引着鹿淮二人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鹿淮留心身周,虽然没有再发现隐者追踪的踪迹,但心里却明白,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一时心下念头飞转,思考应对之策。 这样行了半日,天色渐晚,四人便在前方的桃田驿歇息。 照当朝规矩,每隔五十里便有驿站,亦有寄存犯人的监牢,原本栾义打算请鹿淮二人到客店歇息,但鹿淮执意要住进牢房,栾义无法,只得把他们安排进监牢居住。 入了监牢,鹿淮拿出银子,命栾义准备酒肉菜蔬,糕饼果子,另拿五只酒碗来。栾义不明白为什么要五只酒碗,但又不敢发问,自顾自去预备了。 待得饭食送来,鹿淮不动酒肉,只和虞晴儿吃些糕饼充饥。吃罢饭后,虞晴儿在一旁的草榻上睡觉,鹿淮则盘膝打坐,瞑目修习内功。 到了亥末子初,只听得“哗楞楞”一声响,传来牢门铁锁链被砍断之声。 鹿淮睁开双眼,轻声笑道:“你们真像蚂蟥缠上了鸬鹚脚,甩也甩不掉,七躲八躲,还是让你们找来了。”站在面前的,正是木遁隐者和土遁隐者。 木遁隐者不愿跟他多言,从怀里拿出一枚直锥手里剑,就要上去杀他,鹿淮忙道:“且慢!”木遁隐者一怔,说道:“你还想做什么?”鹿淮道:“我今日在树林里瞧见了你,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没打算要逃。” 木遁隐者和土遁隐者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鹿淮知他们心里所想,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我想逃也逃不掉,你们还担心什么?”木遁隐者听他说得有理,便道:“如此甚好。”说罢拿着手里剑,又跨上一步。 鹿淮道:“慢着慢着。”木遁隐者皱眉道:“又怎么了?”鹿淮道:“照中华礼仪,临死之前,应祭奠天地君亲师五伦,这才算是周全,还请你们等我一等。” 旦国人轻生重死,多善剖腹,临死时礼仪比中华还要繁复,听鹿淮这么说,丝毫不以为异,当下点头答应。 鹿淮端起酒坛,筛了三碗酒,自己端起一碗,对两名隐者道:“照咱们中华规矩,若是被人处决,须敬刽子手一碗酒,二位请吧。”说罢把碗中美酒饮尽。 其实中华根本无此礼仪,但木遁隐者土遁隐者他们来自旦国,不明真相,又对死亡无比敬重,见鹿淮当先饮酒,没有异状,二人便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饮过酒后,鹿淮把五只酒碗摆列好,又筛上五碗酒,端起第一碗,面向北方而跪,口中喃喃有词,虔诚祈祷。木遁隐者二人知道他在祭天,也不理会,自顾自在一旁等待。 鹿淮祈祷已毕,把碗中的酒往地上一泼,放下空酒碗,又端起第二碗酒,开始祭地。 两名隐者在一旁等着,渐渐觉得脑袋有些迷糊,只当是喝了酒上头,也不理会。待鹿淮祭到师尊之时,两名隐者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住,忍不住伸手去扶墙壁。 鹿淮一见,笑道:“倒!倒!”两名隐者已经失去了只觉,脑间天旋地转,软倒在地。 原来当日鹿淮在岳仲河身上得了一瓶迷药,一直贴身收藏。待得到了牢房之后,分别倾在三只酒碗内,用些许酒水打湿了,洇在碗中,旁人瞧不出来。 他原以为三名隐者会一起到来,谁知只来了两个,便筛了三碗酒,自己那碗是干净的酒,隐者喝的则是有迷药的酒。他之所以编出谎言,要祭奠天地君亲师,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等隐者药力发作而已。 见隐者倒地,鹿淮连忙摇醒了虞晴儿。虞晴儿因行走劳累,睡得甚熟,是以隐者进牢都不曾知觉。此时被鹿淮摇醒,睁眼瞧见地上躺着两名隐者,吓了一跳,问道:“鹿哥哥,这是怎么回事?”鹿淮道:“来不及说了,你快起来,咱们赶快离开这儿。”说着从木遁隐者怀里摸出一枚直锥手里剑,瞄准木遁隐者心口,准备插落。 虞晴儿见状一惊,喊道:“鹿哥哥,你作什么?!”鹿淮一愕,忙道:“灭口啊!”虞晴儿一脸不忍,柔声求道:“鹿哥哥,不要……”见虞晴儿的神色,鹿淮倒不好下手,但他心里明白,如果一时心软,饶过隐者这一遭,日后必定后患无穷。此时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不由得左右为难。 犹豫一闪而过,鹿淮硬起心肠,对虞晴儿道:“好,我不杀他们。这样,你先去大牢门边,看有没有看守,我用铁链子把他们锁好就来。”虞晴儿不疑有他,点头离开。 她刚一转身,鹿淮手里剑插落,把两名隐者刺死,随即快步赶上虞晴儿,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奔到牢门边,见守牢狱卒倒在地上,知道是隐者所为,也不理会,一拉大门,向外走去。刚出门一步,就见门口站着一人,一身红衣,正是火遁隐者。 原来三名隐者一齐来到桃田驿监牢,杀了押解公人和驿官之后,木遁隐者和土遁隐者下牢杀人,火遁隐者则在牢口守候。 这时见鹿淮出来,火遁隐者也是一惊,连忙迈上前一步,劈手抓住鹿淮的咽喉,低声喝道:“你竟没死,木和土怎么样了?!” 鹿淮咽喉被锁,呼吸不畅,登时手脚挣扎,极力想要挣开。虞晴儿在一旁急得大哭,上前揪着火遁隐者的衣服,哀求道:“你放了鹿哥哥,不要伤他!”火遁隐者哪里肯饶?当下手里越收越紧,直勒得鹿淮几乎晕去。 鹿淮挣扎半晌,忽觉体内一股真气涌了上来,但却不似以前那般舒服,十分难受。 原来他体内积压着大量真气,此时心慌意乱,气息不顺,体内真气开始涌动,顺着经脉四下乱走,岔了气息。但他尚不知觉,待得真气涌起,不由自主地一掌拍出,正好击在火遁隐者胸口。 第45回 淬雨 鹿淮这一掌真气充盈,火遁隐者只觉大力涌来,双手不由自主松开,身子斜斜飞出,“嘭”地一下撞在墙上,脑浆迸出,就此了账。 这一掌虽击毙火遁隐者,但因为真气紊乱,反冲的力道也十分强劲,登时把鹿淮也冲到了地上。虞晴儿见状,忙跑过去要扶起他。可鹿淮只觉得五脏六腑剧痛无比,周身好似被反弹的内劲冲出了极大创伤,在地上蜷缩着,根本站不起来。 虞晴儿急道:“鹿哥哥,你怎么了?”鹿淮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当下咬牙站起,对虞晴儿道:“我没事,咱们快跑。”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强忍痛楚,带着虞晴儿向驿外逃去。 走到驿外,行得一盏茶时分,只见道旁停着三四辆大车,上头装满新鲜菜蔬,却是趁夜运菜的车。几个车把式这时正在前面水槽饮马谈笑,根本没注意鹿淮二人到来。 鹿淮忍痛走到这里,已经十分为难,见有大车,也不管是去哪儿的,拉着虞晴儿,悄悄爬上一辆。此时天色大黑,又有菜蔬遮身,车把式浑没知觉。待得饮马已毕,众人呼喝着牲口,赶着大车趁夜赶路。 郊外道路崎岖,石子遍布,行车磕磕绊绊,颠簸十分厉害。鹿淮歪在车上,脸色惨白,被颠得十分难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亮,却乌沉沉地堆积着乌云,好似就要下雨了一般。再走得一阵,到了一座城池门口,车把式停了下来,在城门口等守城官兵勘验。 趁着这个当口,鹿淮拉着虞晴儿悄悄溜下车,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城门。二人相扶着入得城来,鹿淮抬头一望天,只见乌云压城,大雨即将倾下。 走到城中街上,但见摆摊儿做生意的小贩,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摊子货物,行人也是快步疾行,准备避雨,一时间整条街上都没见几人。虞晴儿一望天,只觉那乌云堆积已满,好似随时都能倾下雨来,自己和鹿淮不知道在哪儿躲避才好,不由得忧心忡忡。 转头一望鹿淮,见他脸色煞白,好像比在大车上时还虚弱,忙问道:“鹿哥哥,你没事么?”鹿淮受了重伤,身不能动,按理须卧床静养,这一路颠簸,都是咬牙硬撑,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随时随地就要躺下地去。 但见虞晴儿一脸忧怀,鹿淮不想让她担心,只强笑道:“我没事。” 话音刚落,一个闷雷响起,紧接着大雨瓢泼,铺天盖地倾了下来。 虞晴儿大急,扶着鹿淮加快了脚步。眼下鹿淮就算是慢慢挪动也嫌费力,更别说跟着虞晴儿跑了,当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翻了过来,只有死死忍住不吭声。 跑得一时,虞晴儿看见一座高门大府,有着宽广的屋檐,不禁大喜,扶着鹿淮向那府门跑去,想躲在屋檐下避雨。 这座大宅原本是城中一位富商的宅院,此人一贯鱼肉乡里,为富不仁,家中养着诸多恶奴。虞晴儿扶着鹿淮刚到檐下,只见几个青衣恶奴走了过来,喝道:“哪来的贱民,竟敢闯到黄大老爷的门前,活腻了么!” 虞晴儿久居山谷,从未涉世,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道:“我们是避雨的。” 一名恶奴道:“嘿,小娘皮胆子不小,还敢大剌剌说自己是来避雨的,我告诉你,哪怕是天上在下刀子,也别来黄家的宅门儿!”另一个恶奴道:“四哥,这小娘皮长得倒是不错,只不过岁数小了点儿,还是个雏儿,要不然还真能跟她点点蜡烛。” 说到此处,众恶奴都哈哈大笑。 鹿淮早就听得怒火中烧,但他此时身负重伤,武功施展不出来,虞晴儿又身无武艺,真要是吵起来吃亏的只有自己,于是在虞晴儿耳边轻声道:“小鱼,咱们走。” 虞晴儿心下对这帮恶奴也极是厌恶,但一瞧那倾盆大雨,心想自己倒没什么,要是鹿淮淋雨受了寒,岂不是伤得更重?口里说道:“鹿哥哥,雨太大了……” 鹿淮佯怒道:“听话,扶我走。”虞晴儿见鹿淮生气,心下不安,只能依他所言,扶着他离开了这个大宅。身后那些恶奴依旧污言秽语,百般嘲笑。 一出屋檐,豆大的雨珠儿打在身上,鹿淮只觉得是被一颗颗石子痛击一般,极是难受。 虞晴儿瞧在眼里,心里难过,竟流下泪来。鹿淮一瞧,微微笑道:“乖小鱼,是不是觉得委屈了?我刚才生气不是因为你,那些都是坏人,咱们要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 虞晴儿道:“我不是委屈,我是为了你难过,鹿哥哥,你特别疼吧?我也没法子帮你什么,我……我真是笨得紧。” 鹿淮想说些宽慰的话,但一口气上不来,倒在地上。 鹿淮忽然想起,自己刚到天鹰馆的第二年。 那时候,他已经摸透了师父殷汝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苛待弟子,管束十分严厉。可鹿淮偏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虽然上有严师,还是会挑机会出去嬉戏玩耍。 那日也是这般大雨天气,他溜进茶馆蹭书听,说书的蒋先生讲得着实是好,不由得听得入迷,待先生摔板收书之时,天已经黑了。按照天鹰馆的规矩,如果过了未时还未归家,便是痛打二十鞭的惩处。想起师父的银鞭犀利,站在茶馆门口的鹿淮,不禁瑟瑟发抖。 他不敢回去,又不敢不回去,只得缩在屋檐墙角,任由大雨淋着。 那一天雨中的忧惧,与今日一模一样。 可那日鹿淮还算幸运,说书的蒋先生打着伞出门,看见了缩在墙角淋雨的鹿淮,一问缘故,登时笑着拉起鹿淮的手,把他送回了天鹰馆。蒋先生跟殷汝敖一样,也是晓梦城的市井名人,常被邀到城令大人府中献艺,与殷汝敖也算有旧。 蒋先生亲送鹿淮回了天鹰馆,帮他向殷汝敖讲情,那日殷汝敖竟真没有惩罚鹿淮。因为此时,鹿淮对这位温文尔雅的说书先生一直心怀感激,觉得自己命逢贵人。 但却不知,今日的自己,是否还有这般的好运气。 鹿淮倒下了,虞晴儿忙俯下身来,见他牙关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便大声呼救。 可这街上此时空无一人,虞晴儿左右前后望望,只有雨水似剑一般落下,当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冷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倍受疼爱,从未受过这种煎熬折磨,现下已然是心力交瘁,眼前一黑,也随着鹿淮一般,昏了过去。 第46回 朱门落 当虞晴儿回顾自己短暂一生的时候,从未有一场雨如今天这般撼人心魄,哗哗的雨声宛如奔腾的瀑布,冲刷着自己的灵魂一般,以至于自己心神昏迷之时,耳边仍旧是天崩地裂般的暴雨哗哗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骤然停了。 瞬息之间,洪荒仿佛陷入寂灭。自己空虚无依,不知身在何处。 待得睁开眼睛之时,虞晴儿看到的是一片青瓦房顶,微微一动,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榻上。正自疑惑,猛然间想起了鹿淮,猛地坐了起来,张口呼叫:“鹿哥哥!”一转头,发现一旁摆着桌椅板凳,台柜灯壶,是个精致干净的居室。 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一身蓝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年纪虽不算太老,但是背脊微躬,鬓边花白,显着十足的老态。 那老者见她起来,面露喜色,说道:“你醒了么?”虞晴儿也不知道他是谁,心里只是记挂着鹿淮,忙问:“鹿哥哥呢?”那老者道:“你说的鹿哥哥,莫不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少年?”虞晴儿点点头,脸上露出关切神色。 那老者莞尔一笑,说道:“你瞧那边。”说着伸手往右边一指。虞晴儿望去,只见鹿淮躺在一张罗汉榻上,双目紧闭,没有动静。 虞晴儿连忙起身下榻,走到床边,见鹿淮脸色虽然还是甚为苍白,但呼吸已然较为均匀,这才放下心来。此时她才注意到,鹿淮身上换了一身蓝布衣衫,自己也换了一身白衣。 她记得自己和鹿淮倒在雨地里,却不知怎么来到这个地方,转身望向那老者,想要询问一切是怎么回事。 尚未张嘴,只听得有人叩门。那老者说了声:“进来。”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张托盘,上有两碗小米粥,一碟饺子,四个肉沫儿烧饼。 那丫鬟把托盘放到桌上,对那老者道:“六伯,饭菜拿来了。”那老者点点头,叫虞晴儿导:“你那鹿哥哥没事,你先过来吃饭。” 那丫鬟一见虞晴儿,便笑道:“哟,刚才还像个泥娃娃一样,收拾出来,倒是个极美的孩子。”走上几步,拉着虞晴儿的手道:“我叫九儿,你叫我九儿姊姊便是,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虞晴儿见她语调温婉和气,心生亲近,说道:“我叫晴儿。”九儿把虞晴儿拉到桌边坐下,让她吃饭。虞晴儿早已腹中饥饿,当即道了声谢,自行吃饭。 见她吃着,九儿对那老者道:“六伯,先前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大少奶奶和安总管,我将这两个人的事跟大少奶奶说了。大少奶奶吩咐,说这两个人可怜,若是没地方去,可以留在府里,要安总管给安排个差事。”那老者点头道:“如此甚好。” 虞晴儿正在吃饭,听他二人这么说,便放下碗来问道:“请问这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九儿道:“敢情你还不知道!陈六伯带着人置办菜蔬,见你们俩倒在雨里,便把你们救了回来,我帮你换的衣服。” 听她这么说,虞晴儿连忙说道:“多谢姊姊和这位伯伯了。”那老者道:“我姓陈,排行第六,你叫我六伯就是。”虞晴儿点点头,叫了声:“六伯。” 陈六伯又问虞晴儿家乡何处,家人如何,虞晴儿想起自己的父亲,又想起连日来受的苦楚,不由得鼻子一酸,眼里泛起泪花。 九儿见状,拉过虞晴儿的手说道:“若是不便说,那也就别提了,怪可怜见的,你们现在有地方去么?”虞晴儿神色迷惘,摇了摇头。 九儿又说了声:“可怜。”转头对陈六伯道:“他们就留在这儿吧,我这就去跟安总管回一声,看他如何派差事下来,若是早点派了差事,月底就能拿月钱了。”陈六伯点点头,那九儿这便起身出门去了。 待得九儿出去,陈六伯道:“放心,孩子,你如真的没有去处,便在这府里好好做事,不会饿着的。”虞晴儿问道:“六伯,这到底是哪儿?”陈六伯道:“此地是温襄城,这家的主家姓任。”虞晴儿听闻,仿佛觉得“温襄城任家”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再哪里听过。 只听陈六伯续道:“我是这儿管伙房的,从今往后,你也得在这儿做事帮人,要知道府中的人事规矩,不要犯错。”虞晴儿点点头,望向鹿淮,心里充满了担忧。 陈六伯明白她的意思,说道:“适才已经请了郎中,给这个小哥抓了药,我已经让九儿那去煎煮,一会儿就送来。吃了药就会没事的。”虞晴儿一听,面露喜色,心想只要鹿淮能够得到救治,便在这府里做事谋生又有何妨?满心只盼鹿淮能早些好起来。 其实鹿淮所受的伤严重无比,只有武学高手用内功精心疗愈才能见好,那郎中开的药方纯属吊命而已,哪那么容易就好?陈六伯这么说,不过是宽虞晴儿的心而已。 陈六伯又把府中大大小小的人事跟虞晴儿说了,什么人不要得罪、什么人不要搭理、什么人好说话,有事尽可去找。还特意叮嘱,下人只能呆在下房院,没得允许是不能随便去上房院的。虞晴儿一一记下了。 这时就听得一声轻轻咳嗽,却是鹿淮醒了过来。 “鹿哥哥!”虞晴儿忙跑过去拉住鹿淮的手,“你醒了么?!”说到这里,虞晴儿欢喜地落下泪来。鹿淮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内心一片茫然。 陈六伯走到榻边,温言道:“这是个安全所在,你什么也不用问,先好好休息,待会儿会有人给你送药来的。一切事物,等你身子见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说。”虞晴儿也道:“鹿哥哥,六伯是好人,是他救了我们,你听他的就好,可得快快好起来。” 看着虞晴儿关怀神色,鹿淮心内一安,便点了点头,又把双目阖上。 之前每次鹿淮昏迷不醒,虞晴儿都心若火焚。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虞晴儿看他闭上双眼,心内大安,再没有一丝恐惧害怕。仿佛,他就是睡着了。 第47回 蝶恋花 虞晴儿从这日起,便在任府做事,上面安排她打扫下房的花坛。她乖巧听话,众人对她非常喜爱,少有人刁难,反而人们见她年幼,孤苦流落,帮得上忙的都帮她一把。 这些日子,鹿淮的伤势未见好转,也没有发作恶化,不过精神却是一天比一天弱,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沉睡昏迷,只有两个时辰的清醒。 虞晴儿看在眼里,虽然心焦,但却对鹿淮康复充满期冀。 陈六伯见鹿淮的情景,心知不能耽误,便托府内安总管向任家的主母夫人禀告了这事,好在这任府主人心地甚好,怜贫惜弱,赏下一些珍贵药物,给鹿淮调养身体。 这日鹿淮醒来,陈六伯给他喂药,向他详细说了任府诸事。鹿淮心下感激陈六伯相救,又觉自己身受重伤,无地可去,在这儿养伤再合适不过,于是也就安安心心住了下来。有时虞晴儿过来看他,便强作精神,让虞晴儿宽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虞晴儿在任府已经待了十余日。深秋即将要过去,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树上的叶子都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这日虞晴儿扫光了花坛的落叶,正要去看望鹿淮,忽而见一只大白蝴蝶从眼前飞过。这个季节本已少见蝴蝶,而这样的大蝴蝶更为稀少,虞晴儿一见之下,心下喜爱,便追去扑蝶。 那蝴蝶飞过一排矮墙,虞晴儿便从月洞穿过,往蝴蝶飞处追去。 这一追,让虞晴儿绕过几座假山、穿过几个花园、横过几条长廊、爬过几方阶梯,却一直没有扑到。虞晴儿又追一阵,额头见汗,娇喘连连,停下歇了口气,四下一望,竟愣住了。 她此刻所在之地,是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各色秋菊,红菊、黄菊、白菊、紫菊、绿菊,应有尽有。眼下虽即将入冬,已然过季,但这些花却开得甚为娇艳。 花园靠北,则是一所大宅子,威严气派,庄重辉煌,和下房院的屋子天差地远。可虞晴儿却无心欣赏眼前之景,心里只想:这是哪儿?我怎么回去? 正着急时,忽见一个人影从菊丛中站了起来,虞晴儿一看,是个穿着锦线绣袍的黄衣老人。老人七十来岁年纪,白发披肩,银须至胸,身形健朗,精神抖擞,眉目间透出来阵阵英气,丝毫不见老态,相较之下,陈六伯好像都要比他老许多。 老人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虞晴儿一跳,待得静下心来,虞晴儿问道:“你是谁?”老人一愣,说道:“问谁呢你!”虞晴儿也是一时脑袋懵了,竟来了句:“问……问你啊!”说完之后,登时觉得自己失礼,脸上不禁一红。 老人眉头一皱,说道:“我倒要问问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了。”虞晴儿道:“我是在府中打扫下房院花坛的。”老人道:“是么,下房院的人怎么到上房院来了?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府,懂不懂规矩,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么?”语气中有着几分不悦,好似在斥责虞晴儿一般。 虞晴儿听出了老人的不快,歉然道:“对不住,老爷爷,我适才追一只蝴蝶,跟着它跑了好远,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能不能来,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这就走。” 老人奇道:“追蝴蝶?”说着眼一瞥,向花丛里望了望,忽而袍袖一拂,好似一阵风刮过,一个白影从群菊中飞起,正是虞晴儿先前追赶的那只蝴蝶。 虞晴儿一见,立马叫道:“是它!就是它!我便是追着它来的。”老人一哼,随手一拂,那只向外飞的蝴蝶,竟让袖子扫出的力道卷了回来。 蝴蝶缓缓落下,老人平平伸出手掌,将它轻轻托住。若换了旁人,蝴蝶自然是会再次飞走,但这蝴蝶在他掌心,竟安安静静伏着,动也不动。 虞晴儿看愣了,不知道这老人是用什么法子制住这蝴蝶的,心想自己要是会这法儿,那可妙得紧。 老人弯腰拾起一把花锄,拄着从菊丛中走出,缓缓走到虞晴儿跟前,伸出托着蝴蝶的手掌,说道:“给你。” 虞晴儿一愣,随即报以一笑,小心翼翼伸出双手,老人的手微微一斜,把蝴蝶倾在她的手中。刚一托住,那只蝴蝶一振薄翅,就要飞走。 老人眼明手快,由上往下伸手一罩,虞晴儿只觉一股股暖洋洋的气流发散,蝴蝶缓缓降落,伏在了自己手里,在掌心慢慢地挪动,只觉得手掌麻酥酥的,甚是有趣。 蝴蝶双翅饱满,洁白如玉,十分美妍。低头细细观赏品玩一会儿后,虞晴儿抬起头来,见那老人仍旧伸手罩着蝴蝶,便道:“老爷爷,您可以松手了。” 老人奇怪,问道:“怎么,这只蝴蝶你不要了?”虞晴儿道:“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它。”老人道:“你不是一直在追它么,怎么到了手了,反而不要了?” 虞晴儿道:“我只是见它漂亮,心里喜欢得紧,能玩上一会儿就足够了,蝴蝶嘛,还是让它在花丛中自由自在的为是。若是让我捉住,捉得久了,它就会死。如果它死了,我也会不高兴,多半还会伤心,倒不如让它去飞的好。” 老人打量了虞晴儿一眼,说道:“你这娃娃良心倒好,只怕将来会吃亏。”虞晴儿不懂老人此言何意,刚要发问,只见那老人收回手掌,瞬间那股温暖气流消失。 虞晴儿见状,便扬手往天上一送,那只蝴蝶拍打着翅膀,缓缓飞走了。 也不知道是困得久了还是怎么的,那只蝴蝶起起停停的,飞得十分缓慢。虞晴儿和那老人不约而同,齐齐注视着那只蝴蝶,看着它起起落落,慢慢飞出白墙,消失无踪。 见蝴蝶飞走,虞晴儿回过头来,望向那老人,谁知那老人也正好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二人对望一眼,虞晴儿心子不由自主地一跳,只觉那老人目中精光徐徐发散,瞳孔有如不尽的深渊,越看越远,好像深不见底一般。 第48回 天之道 老人见虞晴儿痴痴傻傻地望着自己,便道:“你看什么?”虞晴儿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盯着老人看十分失礼,便低下头来,说道:“对不住。”那老人道:“我问你看什么?” 虞晴儿一怔,犹豫一会儿,还是照实说道:“看……看您的眼睛呢……”老人皱眉道:“眼睛有什么好看的,还真是个怪人,现在府里管事的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分不出个高低好坏,什么人都往府里招。”说罢摇了摇头,拄着花锄向花丛走去。 这番话语让虞晴儿呆住了。她见人极少,家里的父亲、仆人、嬷嬷之类,对她极为疼爱;鹿淮、陈六伯、九儿这样的朋友,对她十分照顾;五行隐者、栾义、方仝那样的恶人,对她十分凶狠。她遇到的人,对她好的坏的都有,但似今天这样被人嫌弃,还是头一遭。 这种感觉平淡无奇,不似五行隐者那般凶恶,但却让她心里十分难受,只觉得这无形之间透露出的嫌弃,比直接责骂呵斥还厉害。 老人收拾着花叶,抬眼见虞晴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禁奇怪,说道:“你怎么还不走?”听见这句话,虞晴儿脸上红得跟火烧一般,若换作鹿淮这样胡打海摔惯了的人,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可虞晴儿偏生是个少历世事之人,没受过冷言冷语,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 她知道老人不愿她在此久留,微一踌躇,便转身想走。走得两步,又想到自己不认得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犹豫半晌又转过身来,望向那个老人。 老人正要起身去拿水壶,见虞晴儿犹豫地望着自己,心里颇为不耐,说道:“怎么了?”虞晴儿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我……我不认识路,您能告诉我怎么走么?”老人眉头一皱,哼道:“问别人去。”说着转身去拿水壶。 虞晴儿的眼眶红了,双手拧着衣角,也不离开,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人拿着水壶转回身来,见她还在那儿,红着眼睛,泫然欲泣,心里一股不快,不耐烦地说道:“出菊园之后往左,走栖霞圃的白石子路,穿过春秋廊到知客厅,再走右边的夹墙甬道,过了道端的黑漆大门就到下房院了。”说毕弓下腰去浇水。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地名,虞晴儿哪里记得住?心想问问这老人“栖霞圃”在那儿,但又不好张嘴。好一会儿,见老人低头忙活,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虞晴儿撑不住了,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哽咽说道:“老爷爷……请问,请问栖霞圃怎么走……” 那老人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盯着虞晴儿。虞晴儿不敢与之对视,忙低下头去。这时就听得脚步声响,却是那老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虞晴儿心里开始发慌了,害怕自己激怒了这老人,听得老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心里的不安越发真切。谁知老人走到跟前,却不是出言呵斥,而是伸出了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背脊拍着,竟是在劝慰自己。虞晴儿感受到老人的一点慰藉,心情转悲为喜,随即又是一阵委屈,泪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老人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问道:“娃娃,你哭什么?”虞晴儿收了收泪,哽咽道:“没有,我……我不认得路,害怕走丢了……”那老人道:“走不丢,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一路询问,总能找到要去的地方。芝麻大点儿的事,哪用得着哭?” 听他这么说,虞晴儿觉得有理,感觉自己没由来地就哭,有些小题大做了,当下擦干了眼泪,不再哭泣。 见虞晴儿止了哭,老人问道:“你说实话,你之所以会哭,是在生我的气吧?”虞晴儿摇头道:“不是的。”那老人道:“行了,是不是我心里有数。这样吧,你瞧瞧,园子里这么多的花,你可以挑你喜欢的摘一朵,算是我送给你的。”说着手一摆,指向那片怒放的秋菊。 虞晴儿左右望望,摇了摇头。 老人眉头一皱,大声道:“怎么,难道我养的花你一朵都看不上?”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养花之技,见虞晴儿不愿摘取,心中难免不悦,语调也高了不少。 虞晴儿听得,连忙辩解道:“不是,我是心疼这些花,若是摘了下来,没几日便枯萎了。” 听她这么说,老人心意稍平,摇头说道:“花卉依土而生,春发秋败,终会凋零,你以为不摘下来,它就不会枯萎么?”虞晴儿一怔,低头思忖一阵,点头说道:“不错,就算现在不摘它,到了冬天,它还是会枯萎凋落的。” 老人点头道:“是啊,四季轮回,谁又逃得掉呢。”这句话充满萧索,虞晴儿听在耳里,眼望群花,目光中透露出一股怅惘。老人察言观色,见她悲花伤春,微有知己之感,神色缓和,温言问道:“娃娃,你说我这花养得好不好?” 虞晴儿便逐个儿看了一遍,说道:“您这花养得很好的,不过跟我我爹爹相比,却稍逊一筹。”老人一向自负养花之技,听虞晴儿这么说,心下微微不服,说道:“你爹是什么人,花养得很好么?能好过我?” 虞晴儿道:“爹爹很会种花的,他曾跟我说过,种花之道,并非养也,花不能养,花只能种。种下去之后,是生是死,就看花儿的自己的造化。爹爹他浇水施肥没有个准,多少也不定,能活下来的就留下,死了的就扔掉。这样种出来的花才是好花。您的这花,养得虽然好,但是经不住风雨的,一旦有了大风大雨,花就会死了。” 老人闻言一怔,随即神色黯然,低下沉默半晌,细细琢磨那番话,觉得甚为有理,喃喃念着:“这人的养花之道,已暗合天道,是效法上天的雷霆雨露,滋养磨砺花卉,便与上天对待万千生民一般。道之一物,法用万千,人道是天道,万物皆合天道。这几年我暗悟天外之天,却没留心这已得手的天道,白费了这一园子的好花!” 说到此处,不由得重重一叹。 第49回 世家序 老人心思,虞晴儿哪里知道,见他口内喃喃不休,奇道:“老爷爷,您说什么?”老人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你爹爹他现在在哪儿?我倒想见见。” 虞晴儿道:“我爹爹在家里隐居,不会出来见您的。”老人点头道:“若真是隐者高士,我去见他也未尝不可。”虞晴儿摇摇头:“他不见外人的。” 世外隐士不见外人原是常事,那老人也不以为意,不过有些许遗憾。微一沉吟,又问道:“那你爹爹叫什么名字?”虞晴儿摇头道:“老爷爷,对不住,爹爹不许我跟别人提他的名讳,我不能告诉您。”想起自己的父亲,神色不禁一黯。 老人察言观色,见她神色晦暗,心想这孩子的家里多半是遭了什么变故才至如此,微一叹惋,对虞晴儿道:“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拿点东西给你。”说着转身推门进入房中。 虞晴儿便在门外石阶上坐下,品赏着一园子的花景。 不时老人走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茶盘,上有一碟玫瑰松子糖,一碟奶油云片糕,还有两杯清茶。老人托着茶盘挨着虞晴儿坐下,说道:“来,给你吃的。” 虞晴儿原本喜欢吃糖,见老人这么说,便道了声谢,捏起一块松子糖放入口里,只觉得香甜无比,齿颊生津。陈六伯管着伙房,有时也拿些糖豆给虞晴儿吃,但陈六伯给的糖与这老人的糖相比,简直天差地远。 老人见虞晴儿吃得香甜,淡淡一笑,自顾自啜饮清茶。 过得一时,虞晴儿忽道:“老爷爷,您是这里的花匠么?”老人一愣:“花匠?”随即笑道:“是,爷爷是个花匠,种了一辈子的花,虽然开得很好看,却都不中用。” 虞晴儿想起先前所言,不禁有些懊悔,歉然道:“爷爷,我先前说错话了,您别见怪,您的花,其实开得很好的。”老人摇头道:“你没有说错,我的花是种得不好。以前所有的人都说我的花种得好,其实都是在奉承我的,而你却不会说谎。种得不好便是不好,没什么说得说不得的。”虞晴儿更是歉疚,不知道说什么好。 喝毕清茶,老人一望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吃晌午饭了,要不,你在我这儿一块儿吃?”虞晴儿放下手中的云片糕,忙道:“不了,谢谢您,我要回去和陈六伯一起吃饭。”老人道:“既然如此,你先去罢,外边遇到仆人婆子,让他们给你领路。”虞晴儿点点头,道了声别,便往园外走去。 不知为什么,先前虞晴儿心里有些害怕这老人,此时却对这老人颇有依恋,不忍就此分别,但又怕陈六伯担心,心想还是回去的好。 刚走到园子门口,就见一群人往这边行来,最前面走着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五十来岁,气宇轩昂,老成持重;女子一长一少,长者也近五十,周身锦缎,雍容华贵;少者杏眼桃腮,肤光胜雪,是个十足的美人。三人前来,登时让人眼前一亮。 三人后面,一位青衣长者领着十来位小厮仆妇,手中提着食盒,多半是去给谁送饭。 虞晴儿不识得这三人是谁,正自发愣,众人已经走到她跟前。 这时那青衣长者快步抢出,走到虞晴儿跟前。这位虞晴儿却是见过的,乃是府内的安道顺安总管。安道顺一见虞晴儿,便寒声道:“大胆的婢仆,见到主君主母和大少奶奶,先不知回避,后不知拜见,你是在哪儿当差的,是谁教你的规矩。” 虽然安道顺见过虞晴儿,但府里佣人上百,每日大小事情四五十件,件件都要过安总管的手,又哪里记得起一个下房院的小丫鬟。虞晴儿知道安总管御下威严,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内惴惴,也不知道要如何向眼前的主家行礼。 那年少的女子见虞晴儿唬得可怜,便道:“安总管,这孩子年纪尚小,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这次就饶她一遭吧。” 安道顺躬身道:“大少奶奶此言差矣,若说年纪,府里比她小的丫鬟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但也未见似她这般愚蒙无礼的,再说,御下要严,管事需苛,若是谁人都能网开一面,我们任家当朝大户,岂不被人嘲笑没个体统。” 原来虞晴儿和鹿淮流落的府邸,果真便是任崇圣的家宅,当朝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 眼前来的那中年男子是任府主君任淑君,年长女子则是当家的主母周若弗,他二人便是任崇圣的父母。任崇圣是任府的长孙,旁边的青年女子叶清秋便是他的妻子,原是温襄城城令叶大人的女儿。 任家富贵门阀,家礼严苛,安道顺统管全府,更是铁面公正。虽然叶清秋是主家,但也需遵守府里的规矩,是以安道顺虽是恭敬回禀,但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好在叶清秋书香闺秀,自入府以来甚是敬重安总管,见他如此刚正,也并没有生气。 虞晴儿这时候才明白自己闯了祸,连忙跪下,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说话。 只听任淑君问道:“你是谁,在哪儿当差,怎么跑到老太爷的菊园来了?”虞晴儿一惊,心道:“莫非刚才那个花匠爷爷就是老太爷?”她低头想事,没有回答任淑君的问话。 安道顺见状,摇了摇头:“擅闯老太爷静养之所,已是不成体统。主君问话,居然不如实回禀,更是错上加错。来人,先把这丫头捆了,送到下房院常嬷嬷处,事后我自己有处置。”安总管说毕,跟随的小厮们奉命上前,准备动手。 虞晴儿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慌乱,眼圈儿竟自红了。 叶清秋心下着实不忍,微微犹豫,轻轻拉了一下周若弗的袖子。周若弗一见叶清秋的神情,便知道儿媳的意思,微微一笑,劝道:“安总管,我向你讨个情儿,别为难这孩子了,饶她一遭吧,怪可怜见的。” 主母发话,非同小可,安道顺正要回禀,就听得园内有声音传来:“道顺,这孩子是我的小朋友,我跟你讨个情儿,饶了她这一遭吧!” 说话的正是任老太爷任落华。 第50回 且相宽 安道顺一怔,和任淑君互望一眼,面面相觑,竟自懵了。 在这府里,任淑君是主家之长,安道顺是仆人之长,二人分别统御着上房院与下房院。二人均知老太爷的脾气秉性,知他老人家性子孤高,常人难以搏他一晒,却不知道这小丫头有什么本事,竟能做老太爷的“小朋友”。 当下任淑君忙命虞晴儿起来,带着她一起走入菊园,进了任落华的居室。 室内的装潢十分大气,天宽地阔,各成方圆,桌椅条案均是楠木,摆件字画尽为古玩。正堂往右即是偏厅,摆放着一张楠木圆桌,桌面镶嵌的是山水石,正北一张高背大椅,老太爷任落华正襟危坐,旁边摆放着四个套软绣墩。 一行人走进来,安道顺领着十来位仆人立于右首,任淑君、周若弗、叶清秋三人,则站到左首。虞晴儿不知府中规矩,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正踌躇时,忽见叶清秋在向自己轻轻招手,心里会意,连忙走了过去,跟着她站在左首。 任淑君上前一步,恭敬说道:“父亲,儿子给您请安。”任落华瞥他一眼,望向安道顺,似笑非笑:“我说道顺,你在这府里也是老人了,上上下下没有不敬你的,虽说万事该管,可对孩子也未免太严了些吧?一颗人心,半点热气都没有?” 安道顺恭敬答道:“万事有章法,天地成方圆,若无规矩管束,有善不扬,有恶不惩,这府里上下数百口人,岂不个个闹了起来,任家诗礼大族,颜面何存。诚如主母和大少奶奶所说,这孩子乃是初犯,原不至重罚,但须知恶自小始,今日里重重罚了她,日后便会记在心里,时时警示,对这孩子后世为人,乃是大有裨益。” 听到这里,虞晴儿也明白了安总管的意思,便道:“安总管说得对,我做错了事,是应该受罚的。”当下跪了下来,说道:“安总管,我甘心受罚。” 任落华一见,说道:“这府里谁顶我的口,我都不自在,就你安道顺说话我能听入耳,不光能入耳,还得说你小子说得对。你要的是教训这孩子知错明礼,眼下她已有悔悟,下跪认错,这便已然有训诫成效。外加你家主母、大少奶奶和我这老头子三张面皮,这回能饶了这孩子了吧?” 安道顺躬身道:“老太爷言重了。惩戒原是为这孩子好,既然她已认错,这番便遵老太爷、主母太太、大少奶奶的命,饶了这孩子。”转头对虞晴儿道:“你回去之后,思过反省,下不为例。”虞晴儿点点头,安道顺便命她起来。 这场小风波算是平安结束,皆大欢喜。 周若弗上前一步,对任落华道:“老太爷,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您就用么?”任落华点头,周若弗忙向安道顺示意,安道顺指挥着众仆妇打开食盒,取出菜肴佳馔,摆放碗筷杯盏。 众仆妇传递摆放,来来往往,却一声咳嗽不闻,只有轻微器皿落桌之声。摆放完毕,众仆妇提着空食盒退出偏厅,瞬间空旷不少。 桌上共有四盘菜肴、一碗清汤、一碟面点,总共六份菜馔。 任落华跟前放着一个彩瓷菜碟、一个白玉筷托、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右首的条案上,放着一个深长的红木食盒,里面则是一个青玉饭瓮。叶清秋上前打开了,装好一碗香粳米饭,递给周若弗,周若弗恭恭敬敬摆放到任落华面前。 老太爷口味清淡,菜肴食料虽然名贵,但看起来也淡而无味,有如素斋。 尚未用饭,任落华忽对虞晴儿道:“我这儿都摆上了,你还是跟我一块儿吃吧。” 任淑君和周若弗闻言互望了一眼,好似不愿相信。平时任落华很少跟儿女孙辈亲近,却不知这小孩儿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让老太爷邀她一起用饭。虞晴儿不知道如何是好,望着任落华不说话,也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该谢绝。 这时叶清秋走上前来,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说道:“小妹妹,难得老太爷高兴,他老人家说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虞晴儿又望了任淑君一眼,见任淑君点点头,这才在任落华旁边落座,心里甚是不安。 任落华又对任淑君道:“你们吃饭了么?”任淑君道:“回父亲的话,还没有,我们是先给您送的,崇圣敬贤他们都在饭厅等着呢。”任落华点点头,说道:“要是不嫌我的菜素,就跟我一块吃点儿吧。” 老太爷向来独居,少见他人,饮食起居也是独自一人,少和家人一起用饭。这时他提出要一起用饭,任淑君等自是高兴,叶清秋忙命仆妇添上碗筷,又去厨房提过六个食盒,加些饭食菜肴。安道顺打发一个仆人去饭厅传话,要任崇圣等人不用等了。 众人分主次落了座,见任落华动了筷子,大家才举箸用饭。叶清秋亲自布菜,安道顺则在一旁倒酒。在安道顺心中,老太爷邀请婢女一同用饭甚为不妥,但今日已和老太爷争辩过一番,不宜再次横加干预他老人家的事,便默许了这一回不成体统的放肆。 用饭之时,偏厅鸦雀无声,连咀嚼都十分轻细,好像怕打破沉静一般。 虞晴儿自幼知道“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但跟父亲用饭的时候,总是欢声笑语,言谈甚欢。此时到得大户,遇此规矩,不禁有些不适,也不怎么敢夹菜,只埋头吃着白饭。 任落华给虞晴儿碗里添了菜,转头对安道顺道:“这丫头在哪儿当差?” 先前安道顺对虞晴儿殊无印象,但见老太爷这般看重,心内早就过了一遍,已想起虞晴儿的来历,此刻听老太爷垂问,便道:“回老太爷的话,她在下房院打扫花坛。” 任落华点头道:“这样,从今儿开始,把她换到上房院来,跟着伺候我就行了。” 安道顺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没有出言辩驳。 在安总管看来,仆人的升迁轮替自有规矩在,任命须得服众,一言而决,甚是不妥。但今日着实不便再顶撞老太爷,便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第51回 火国奴 任淑君在一旁听得,心下暗自思忖,父亲已经年迈,生活起居多有不便,可他不让人照顾,除了一名跟随已久的老仆之外,不要任何丫鬟仆人,未免令人担忧。 此时听得父亲这么说,虽觉得虞晴儿初进府宅,年纪幼小,恐怕难以服侍妥帖;但话又说回来,有总比没有强,就算虞晴儿伺候不了父亲,陪父亲说话解闷也是好的。 沉吟过后,任淑君对安道顺道:“安总管,你听见了,就按老太爷说的办。这孩子一个月的月钱是多少来着?”安总管道:“照府中旧例,她一月是五百文。”任淑君道:“从今往后,一个月给她开两贯钱。” 大户人家所谓的“月钱”,即家中账房给每个人的日用银钱,按着不同身份派给。 老太爷任落华、老姑奶奶任若华、老爷任淑君、夫人周若弗,每人每月是白银二十两;大少爷任崇圣夫妇、二少爷任敬贤夫妇等成家的小辈,每人每月白银十两;而小姐任慕蓉这样年轻在家的小姐,一个月是白银五两;至于管事的仆人头领,则是三、四贯钱左右;贴身伺候老爷太太的丫鬟和随从,都在一贯钱左右;再下等的仆人、杂役、使婢,分别八百钱五百钱不等。 虞晴儿进府不久,身份最低,一月是五百文钱,此时给她开两贯钱,那自然是因为老太爷之故了。 听得任淑君这么吩咐,安道顺应了声:“是。”当下微微闭目,眼不见为净。 任落华对虞晴儿说:“孩子,你就在这儿陪我吧。”虞晴儿很愿意待在老太爷身边,但放心不下鹿淮,心里踌躇,没有说话。 任落华见状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虞晴儿道:“我还有个哥哥,在陈六伯那儿。”任落华问安道顺道:“陈六伯是谁?”陈六伯是下房院的仆人,几乎不到上房院来,是故老太爷不认得他。 安道顺连忙回禀:“回老太爷,陈六是下房院管伙房的都管。”虞晴儿便把陈六伯救她的事跟任落华说了。任落华听罢道:“嗯,这个容易,你在我这儿伺候我,没事的时候尽可以去找他,没关系的。”听他这么说,虞晴儿便点头应了。 一时用饭已毕,任淑君等告退,任落华打发了个婆子,让她领着虞晴儿回下房院去。 虞晴儿回到了下房院,把事情和陈六伯说了,陈六伯大喜,嘱咐虞晴儿好好伺候老太爷,有空过来逛逛,自己会代为照顾鹿淮。 虞晴儿一一应了,又去看望鹿淮。 经过一段日子的调养,鹿淮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但伤势并未好转。 他得知虞晴儿要去伺候老太爷,心里不舍,又觉得自己无法照顾虞晴儿,让她须得去当丫鬟伺候人,不免自觉无用。可无奈重伤难愈,别无他法,只能自己生闷气。 自此虞晴儿就跟了任老太爷,住在上房院。平时倒也没什么事情做,只是伺候老爷子的一些生活起居,陪老太爷种花聊天。有空时,老太爷就说一些奇闻典故给她听,这一老一少一起过活,倒也快乐。 接触久了,虞晴儿发现老太爷也并非那样难以亲近,反而有些真情真性的东西,很容易感染别人。府中众人都知道虞晴儿是老太爷跟前的红人,个个对她礼敬有加,任淑君夫妇也对她甚为客气。 虞晴儿一个月有两贯钱,可她吃喝不愁,加之住在府中,有钱也没地方使,心想月底若是领了月钱,便拿去交与陈六伯保管。 这日虞晴儿莳花已毕,坐在石阶上休息,心里却想着鹿淮的伤势,不禁有些发愁。 这时忽见一个人走进菊园,那人身形高大,浑身皮肤黑如浓墨,头发已然花白,一脸愁苦神色,看上去十分可怖。 虞晴儿从未见过黑人,登时吓了一跳,见那人越走越近,便站起身来,慌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到老太爷的菊园来了?”那人恍若不闻,一步一步向老太爷的居室走来。 虞晴儿心里害怕,见他不停步,忙向房内喊道:“老太爷,您快出来,出事了!” 房门打开,任落华拿着本书从房里出来,一见这黑人,登时笑道:“哟,你回来了,种子拿回来了么?”那黑人走到任落华身边,低声几句,从怀里掏出一袋花种,交给任落华过目。任落华接过花种,打开看看,又放到鼻端嗅嗅,点了点头,把花种递回道:“这东西来之不易,可得收好了,别冷着也别热着,来年可指着它呢。”那黑人点了点头,把花种接了过去。 任落华交代了花种,转头向虞晴儿道:“你方才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虞晴儿见老太爷跟这黑人攀谈,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黑人竟和老太爷熟识,惊讶之余,好奇地问道:“这个……老太爷,他是谁呀?” 任落华瞧她神色,知她心里所想,笑道:“吓着了吧?他是跟着伺候我几十年的仆人,名叫摩勒,这几日帮我去玄天州找花种去了,今日才回来,难怪你不认得他。”又对那黑人摩勒道:“她是新来服侍我的丫头,叫晴儿。” 摩勒脸上愁云如故,对她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自行走到偏房去。 见他离开,虞晴儿对任落华道:“他怎么这般黑呀?”任落华道:“你有所不知,他是火国人。”虞晴儿奇道:“火国?那是个什么地方?” 任落华道:“火国在西界之西,月国之南,全国赤地千里,有如洪荒之境,且日晒强劲,灼热如火,故称‘火国’。火国人肤色漆黑,性子温顺,前朝时曾有大批火国人来中华为奴,人们只道昆仑山为国境之西,见他们自昆仑之西而来,便称他们为‘昆仑奴’。摩勒跟了我几十年了,虽不爱言语,容貌可怖,但却十分忠厚,待人最是和善不过,你不必怕他。” 虞晴儿从未听过此等异域逸事,听来大有兴致,又见老太爷嘱咐,当下连连答应。 任落华正要转身回房,虞晴儿忽然喊道:“老太爷!”任落华转过身来,奇道:“怎么了?”虞晴儿一番踌躇,终于鼓起勇气,跪下对任落华道:“老太爷,我有件事想求您。” 第52回 问灵枢 任落华见她行此大礼,十分诚恳,便道:“讲。” 虞晴儿道:“我有一个哥哥,受了很重的伤,吃了一阵子的药都没有见效,我暗地里想,您这么厉害,能救救他么?”任落华道:“受的什么伤?”虞晴儿道:“我不知道,好像是跟高手比斗的时候受的内伤。” 任落华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怎么不早说?你带他来我这儿吧,我给瞧瞧。”虞晴儿大喜,道谢之后,连忙跑去下房院,跟陈六伯说了这件事。 当下陈六伯叫来两个青衣仆人,取来了软榻,抬着鹿淮前往老太爷的菊园。 到了园子门口,两名仆人停了下来,将鹿淮放下,说道:“府中规矩,没老太爷的令,任何人不得入菊园半步,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虞晴儿向二人道了谢,自己扶着鹿淮,慢慢走进了菊园。 任落华正在园中观花,虞晴儿扶着鹿淮走近,对鹿淮道:“鹿哥哥,这便是老太爷。” 鹿淮早听虞晴儿说过任老太爷,知道他对虞晴儿甚为照顾,心下大有好感。此时见任落华白发飘飘,精神奕奕,双目中精光大盛,几乎和景千重无异,不由得心生崇敬,轻轻推开虞晴儿,不让她搀扶,自行站直,躬身行礼,恭恭敬敬说了声:“拜见老太爷。” 任落华点点头,一看他眉心便看出了端倪,伸手拉过鹿淮手腕,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鹿淮只觉任落华手指冰冷,毫无热气,不由得心下奇怪,但又不敢询问。 没一会儿,任落华放下手,虞晴儿忙问:“老太爷,怎么样,鹿哥哥会没事的,对么?”手里竟全是汗水。任落华低头沉吟一阵,忽而抬头望向鹿淮,鹿淮见他目光犀利,竟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来。 任落华道:“打伤你的人是谁?”鹿淮道:“不是别人伤的我,是我自己弄伤的。”当下把打死火遁隐者、自己反被内劲所伤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堪堪听完,任落华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内力所积却十分深厚,教你功夫的人是谁?”鹿淮想起景千重曾吩咐过,不许向人透露他的消息,更不许提他的名字,当下一阵尴尬踌躇。 任落华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天底下会这《坤德卷》的人,只有一个。” 听任落华说出“坤德卷”三字,鹿淮没有吃惊,反而是一股释然,笑道:“那位前辈吩咐过晚辈,不许提他老人家的名讳,既然您猜出来了,那再好也没有。” 任落华道:“你是什么时候遇到他的?”鹿淮道:“就是上个月。”任落华奇道:“上个月?”眉头一皱,望着天际的流云,竟自出神了。 鹿淮和虞晴儿面面相觑,也不敢说话,怕打扰任落华的思绪。 好一阵,任落华才回过神来,说道:“七年前曾有人向我禀告他的死讯,我还着实难过了一阵,今儿听你这么说,他竟然没死。” 鹿淮道:“您和他是朋友么?”任落华道:“我跟他同在九霄峰为尊,你不知道么?” 这任老太爷,便是九霄峰玄天宫的老尊主,和地皇景千重、灵王秦显基齐名,江湖中人敬称他为“天帝”。他自九霄峰退位之后,便来到钧天州温襄城安家落户。 他儿子任淑君久在商海纵横,又曾游历西方各国,见闻广博,在温襄城安顿下来之后,着手经商,把中华瓷器、丝绸、茶叶销往西方,又把西方香料、器皿、金属等物带回中华。十多年的积攒,任家已经手眼通天,富可敌国,成了本朝第一大户。 任落华不愿插手世俗之事,随任淑君去做生意,自己只在这菊园之中莳花种草,颐养天年。 听老太爷说他是九霄峰尊主,和景千重同辈,鹿淮不禁肃然起敬,刚想说话,只觉一股剧痛从腹内传来,忍不住蹲下身子,咬牙死抗。 虞晴儿见状大惊,一边扶着鹿淮,一边对任落华道:“老太爷,您能救他么?” 任落华道:“他真气逆行,封住了奇经八脉,且日久不治,病气郁结。只消打通经脉,伤势自然痊愈。事不宜迟,我这就帮他疗伤,你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说着伸手一提鹿淮身子,转身往房内走去。 虞晴儿心里虽然着急,但别无他法,只能在门外焦急等待。 到得房内,任落华把鹿淮放在床榻上,让他盘膝坐好,嘱咐道:“我这就运功替你疗伤,待会儿不管有什么不适,你都不要在意,亦不可运功抵抗。” 鹿淮答应了,瞑目凝神,放松四肢。 任落华在他身后盘膝坐好,暗运玄功,忽而伸出右掌,击在鹿淮的天灵盖上。 鹿淮只觉一股真气自顶门透入,冲至身周,原本周身有如火烧,但这真气传来,好似浇了一道清水一般,瞬间周身舒畅。 任落华玄功通神,世人难出其右,鹿淮伤势虽然严重,但由他调治,自然能化险为夷。半个时辰过去,鹿淮的冲脉已经打通。 任落华舒了口气,双手拂他腰间,真气发散,环着鹿淮腰间游走。鹿淮只觉腰部有如重物挤压,难受之极,心神不定。直过了半个时辰,带脉才通。 这二脉一通,任落华立时调换功法,使上“玄黄阴阳气”内劲,功力一至,左手汇满阳气,右手汇满阴气,双手握着鹿淮手腕,大拇指按在他的手心,两股气流透入,缓冲他的阳蹻、阴蹻二脉。 阴蹻是阴经经气相交之脉,阳蹻是阳经经气相交之脉,双气渗入,性本相符,各得其所,功效大加。任落华功夫精湛,行效甚快,不过多时这二脉也通了。趁着双气正当充盈之时,任落华双手在鹿淮背上抚摸顺捋,理气归元,又冲阳维、阴维二脉。 阴维维系三阴经,阳维维系三阳经,一寒一热,阴阳经气转相灌输,水乳交融,相互环抱又相互抵消。鹿淮只觉小腹和胸口奇痛无比,一阴一阳,一寒一热,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但等到两股气流环抱相合之际,四肢百骸变得舒服无比。 直直过了半个时辰,阳维、阴维二脉才通。 第53回 炼八脉 疗伤至此,鹿淮八脉之中中已通六脉,只有任督二脉未通,打通这六脉花了近两个时辰,任落华毕竟年事已高,此时颇有累意,自行调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待得精气恢复,便又去给鹿淮打通经脉。 只见任落华伸出右手食指,运起“洪阳剑指”功夫,疾点鹿淮中极、关元、止泻、气海、神阙、上腕、中腕、下腕、膻中、天突、廉泉十一穴,点穴之后,任落华摧功助行,梳理真气,待半个时辰一过,任脉已通。 眼下八脉之中,只有督脉未通,刻不容缓,任落华力贯指间,疾点鹿淮长强、命门、至阳、大椎、哑门、风府、百会、人中诸穴,行功助流,过得半个来时辰,督脉也通。 打通奇经八脉之后,任落华催动功法,催动鹿淮体内的真气,让真气周天行走,看看奇经八脉是否当真通顺。 第一圈周天行驶,真气如若寒流,阴冷无比,亦步亦趋,缓慢之极,途中偶尔碰到堵塞的穴道,阴寒真气便加速缓冲。 真气缓冲穴道时,鹿淮觉得穴道又胀又痛,难受无比,而一但冲开,登时舒畅。 一周天走完之后,任落华复而催动,让真气行走第二周天。 经络道路一样,但那股阴寒真气已然慢慢变暖,形成一股热流,且第一次周天行走缓慢之极,但第二次行走却渐渐快了起来,而且越到后面那股真气便越走越快,越到后来那气流越是急切。 此时鹿淮身内气充欲炸,力道刚猛无比,直到走完十一周天,其速才渐缓下来。待得慢慢走完第十二个周天之后,鹿淮只觉四肢百骸无比舒服受用。 他这番疗伤,十分劳累,此时眼睛想睁也睁不开,再过得一会儿,竟生了睡意,身子一歪,就此睡去。 虞晴儿站在门外,等待得十分心焦,眼见已到正午,还不见里头有动静,不由得十分担忧。这时就听得门扉声响,任落华走了出来。 虞晴儿连忙奔到切近问道:“老太爷,怎么样了?”任落华似乎颇为劳累,抻了个拦腰,缓声说道:“他没事了,只不过劳累了一番,已经睡下了,不相干,修养几天就会好的。” 虞晴儿大喜,跪了下来,说道:“晴儿谢过老太爷救命大恩。”说着便磕下头去。 任落华伸手扶起虞晴儿,笑道:“瞧你担心的样儿,这小子是你的情哥哥吧?”虞晴儿听到“情哥哥”三字,脸红到了耳后根,说道:“老太爷,您别胡说,不是那样的。” 她年纪尚幼,不解男女之事,但对鹿淮,却有股别样的依恋,不同于往常。有时候她也在琢磨,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鹿哥哥在一起,哪怕是冒险受伤,心里也很高兴,觉得天塌地陷都不会怕。 她正在那儿低头沉思,任落华察言观色,心里明白,莞尔一笑,不再打趣她,吩咐摩勒去给鹿淮准备一些补药作膳。 鹿淮直直睡了三个时辰,到傍晚黄昏的时候才醒来。 一张开眼,就觉周身酸软,十分疲惫,但体内的不适却消失无踪,奇经八脉运转如常,知道伤势已然好了,便扶着床沿坐了起来。刚一坐起,只觉头有些晕眩,歇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慢慢走出房间,到了偏厅。 刚到偏厅,就见任落华和虞晴儿坐在桌边吃晚饭,一旁一个年老黑人正在伺候布菜。 虞晴儿见鹿淮起来,脸现喜色,放下碗筷走到鹿淮身边问道:“鹿哥哥,你好些了么?”鹿淮笑着点了点头,虞晴儿大喜,扶着鹿淮慢慢走到桌边,鹿淮对任落华深施一礼,恭敬说道:“晚辈多谢老太爷救命之恩。” 任落华道:“不必客气,你既是千重兄的传人,与我也算有些渊源,谢不谢的不必说了,坐下吃饭。”鹿淮依言告坐,虞晴儿也坐了下来。 摩勒端来一碗羹汤,放在鹿淮面前,打开碗盖,只闻得药气扑鼻。任落华道:“这是特意给你预备的药膳,对调养身子大有好处,快趁热喝吧。”鹿淮道了声谢,低头喝汤。 他出身寒微,哪里吃过名贵药膳?汤水入口,只觉苦苦的并不好喝,但心想既是任落华所赐,必然是佳品无疑,也就不论口味,一股脑地喝了下去。 喝罢了汤,摩勒又添上饭来,鹿淮伸手接过,眼睛却打量着摩勒,心道:“任老太爷真是奇人,连使唤的人都这么个山魈精怪的模样,瞧来怪吓人的,不知道老太爷是打哪儿找的这么块料,这要是我,倒找我钱我也不用。”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扒着碗里的饭。 一时用饭已毕,摩勒又献上茶来,三人坐着喝茶。 鹿淮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此时颇不习惯。照理虞晴儿是侍奉老太爷的丫鬟,应当一旁伺候才是,但老太爷对她十分喜爱,又怜她年幼,待她直如自己的孙女一般,是故带着她一同用饭。 其实从前任落华也有意让摩勒跟自己一起饮食,但摩勒恪守为奴本分,宁死也不上桌,任落华无法,只得罢了。 三人喝着清茶,任落华对鹿淮道:“我已经命人去跟陈六说了,让你留在我这儿养伤,从明天开始,你必须早起活动,这样好得才快。”鹿淮道:“我见旁人养伤,都是卧床静养,到我这儿怎么反而要去动?” 任落华冷笑道:“卧床静养,那是愚人之法,体用双修,方是上达之道。你这伤,越动好得越快,越静好得越慢。那些蠢东西只道卧床,当真是糊涂混账,愚妄之极。”鹿淮吐舌道:“行,老太爷,我听您的,明儿早起。” 任落华道:“我还有件事要问问你。”鹿淮道:“您说。”任落华道:“千重兄现在在哪儿,他还好么?” 鹿淮一怔,随即神色一黯,低声道:“地皇已经过世了。” 任落华一惊,皱眉道:“你不是说上个月还瞧见他么?”鹿淮道:“是真的,地皇仙逝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是我给他老人家送的终。”当下把自己和景千重相遇的诸多原委一一向任落华禀明。 任落华天下一人,远离江湖已有多年,内心早已照见虚空,万事不萦于怀,如果说能让他担心牵挂的,或许只有他那一届生死与共的九霄尊主。 他们在西界练成无上神通,追根溯源,修复他们昔年避秦乱的嫌隙,打通与中华武林的交往,让九霄峰一脉在中华武林拥有显赫声名,倍受敬重。待得离任之后,除两位留居西界外,余者皆归中华养老,落叶归根。 时至今日,听到昔日袍泽的消息,让任落华一个耄耋老人,勾起无数凡尘。 第54回 归安宁 听完鹿淮的讲述之后,任落华眉头紧锁,缓缓说道:“照你这么说,千重兄被困地牢,是张太乙张道兄和池冷潇池兄弟所为,其中原由,千重兄有说么?” 鹿淮道:“那时地皇身受重伤,急于传功,还没来得及说明原由,便已经仙去了。” 任落华道:“这倒奇了,我们九人向来情同手足,为何张道兄和池兄弟会加害千重兄?其中的原由真令人费解。看来只有他日与张道兄或池兄弟相见,亲自询问,才能水落石出。”说罢低头沉思。 虽然他口中这么说,但心里知道,若无塌天大事,张太乙和池冷潇断不会联手加害景千重。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隐约泛起一阵不安。 见老太爷不说话,鹿淮和虞晴儿也不敢妄言。 过得半晌,任落华道:“我先前帮你疗伤的时候,察觉到你内力所积深厚,与你年纪修为不符,想来你是得《坤德卷》之益,才达到如此境地。可惜你只会积攒内力,不会驾驭,更不会使用,好似炮筒里填满了火药弹丸,却不会点火发炮。你是千重兄唯一的传人,他将毕生所学的精华《坤德卷》传给你,自然是惜你的才,想你将他的武学一道发扬光大。你若不能进益,就此荒废,不但你不值当,也枉费了千重兄一片心。我琢磨半日了,这件事,需得着落在我身上。也罢,我就替千重兄办了吧。”说着双目紧盯鹿淮。 鹿淮见任落华目光如炬,向自己扫来,心里有些不安,问道:“老太爷,您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任落华冷冷一笑,起身离开饭桌,回了卧房。 见任落华离开,鹿淮对虞晴儿道:“你知不知老太爷那话是什么意思?”虞晴儿摇头道:“鹿哥哥你这么聪明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鹿淮一笑,说道:“算了,别想这个了,吃得太饱了,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吧。” 虞晴儿笑着应了,和鹿淮一起出了厅堂,走到了菊园之内。 此时天已大黑,但却月明星稀,菊园里又点着几个大灯笼,是故也不怕看不清道路。鹿淮已经睡了半日,现在和虞晴儿在园中缓缓散步,只觉精神为之一爽。 过了半晌,虞晴儿道:“鹿哥哥,咱们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现在这样安宁,就好像做梦一样。”鹿淮道:“我倒觉得,像是从噩梦中醒过来一般。我从小就在天鹰馆学武,想和大侠一样策马仗剑,行走江湖。可真到江湖中游历了一番,却跟我想的大不相同,有时甚至觉得,还不如在天鹰馆里待着的好。”转头望着虞晴儿道:“小鱼,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虞晴儿摇头道:“不是的,我们不管遇到再大的危险,你都能想办法脱险,怎么能说自己没用呢?”鹿淮笑道:“江湖虽然险恶,不过有一点却待我不薄,就是让我遇到了你。”说罢凝目望着虞晴儿。 虞晴儿见他目中带着真诚,明亮的眼睛有如天上璀璨的星辰一般,心子一跳,有些慌乱,却又有些欢喜。鹿淮见她那羞涩的样儿,忽然觉得好笑,忍不住对着弦月,哈哈大笑起来。 当晚摩勒安排鹿淮在偏房住下,鹿淮因为日间睡得足了,晚上便睡不太着,辗转反侧大半宿,到得丑末时分才睡着。虽然睡得晚,但次日清晨,鹿淮还是起了个大早,到了菊园,练起了在天鹰馆学到的一套拳法。 这拳法在实战中没什么威力,但用以锻炼强身却是足够了,鹿淮练得半个时辰,只觉额头见汗,身子不似以前那般沉重,越往后练,越是精神。练完了第一遍,又再练第二遍,直练到第十遍上,门扉打开,任落华披着一件鹿皮袍子走了出来。 鹿淮上前道:“老太爷起得早。”任落华道:“嗯。怎么样,练练之后舒服吧?”鹿淮道:“您说得不错,越练越觉得手足有劲,精气神都好了许多。”任落华道:“比躺床上好吧?”鹿淮一笑:“那是自然了。” 这时仆妇送来早饭,虞晴儿也起来了,三人一起用过早饭之后,虞晴儿自行去莳花,任落华领着鹿淮到了菊园。 刚到园内,任落华尚未说话,鹿淮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磕下头去。 任落华见状一笑:“你拜我作什么?”鹿淮道:“昨日老太爷已然告知有传功之意,小子感激不尽,所以下跪拜谢。”任落华道:“若我告诉你,是你会错了意,我并无教你功夫的打算,又当如何?” 鹿淮一怔,随即想起那日景千重也是这样插科打诨般地跟自己说话,心想景千重和任落华能称兄道弟,自然是性情相同,见任落华这般发问,便笑道:“我跪都跪了,您要是不教,那我可就亏大发了,您老不至于逗我这小孩子玩吧?” 任落华闻言笑道:“你这小猴儿倒乖,起来。”鹿淮也是一笑,起身站定。 任落华自隐退之后,少动武艺,一心在菊园养老,日子不起波澜。 他之所以传功给鹿淮,一是看在自己和景千重的情谊上,想成全他的唯一传人;二是见鹿淮年纪虽幼,内力所积已是宗匠境界,是块可造之材;三是独居久了,有些静极思动,碰到鹿淮,不禁有些见猎心喜的念头,想趁着未死,再调教出一位高手来。 鹿淮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碰到了令无数江湖人士羡慕不已的际遇,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练好功夫,不让任落华和景千重失望。 只听任落华道:“小子,我问你,你有跟人过招打斗过么?”鹿淮一想,自己虽伤过栾义、方仝和火遁隐者,却说不上是过招,只得含糊道:“应该算有过吧。” 任落华道:“你是用什么跟人过招的呢?”鹿淮不解其意,只得道:“用……用手。”任落华点点头,又问道:“如果你的手被人制住,动弹不了呢?”鹿淮道:“那自然用脚了。”任落华道:“脚也动不了呢?”鹿淮一怔,琢磨半晌,忽而笑道:“那就只能骂街了。” 此话一出口,鹿淮就觉得不合适,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有说错么?” 谁知任老太爷哈哈大笑:“说得对,就是骂街!” 第55回 吞乾坤 鹿淮原以为任落华会斥责自己,谁知竟换来一句夸赞,不由得摸不着头脑。 任落华道:“手足兵器不过是外家功夫,一旦被人制住,那就没了作用,但内劲是别人制不住的。你现在内力所积深厚,可惜不会驾驭,我有一套‘乾坤吞吐’功夫,是练气的法门,既能练气,又能驭气伤敌,危难时候,即使你手足不能动,仍能靠此技留命保身。要学这乾坤吞吐功夫,非内力深厚不可,这一点你已具备,现在我便演示给你看,你好好瞧着。” 鹿淮听得,忙收敛心神,屏气观看。 只见任落华双目微闭,暗自运功,没一会儿,忽而双目陡开,张嘴一喷,只听得“嗤嗤”声响,一股劲气喷射而出,打在前方一座假山上面,立时石屑纷飞,假山一角被劲气打落。 鹿淮瞧得,比看见自己手劈石墙还要惊讶,万没想到任落华竟能吐一口气,把假山击碎。一旁虞晴儿也看呆了,手里的花锄都掉到了地上。 任落华见鹿淮一脸震惊,不耐道:“把眼珠子捡回来!”鹿淮闻言脸皮一热,收了憨相。 只听任落华续道:“若练拳脚兵刃,所需时日长久,用功繁复,不如此法上手容易,能一招制敌。古有‘气吞山河’之句,我这套乾坤吞吐,便是教人驾驭真气,震慑山河。你内功深厚,练这功夫再合适不过,只要肯用功,不出三日,必有所成。”说着传了鹿淮乾坤吞吐的入门功法。 乾坤吞吐的修习法门十分容易,就是把体内真气凝聚肺部,待积蓄得如若绷紧的弓弦一般之后,再行喷出,以此伤敌。 鹿淮内力积蓄深厚,练习凝气于肺容易,难的是把真气压在肺中积蓄力量。气是虚的,原没有力道,只有不断收压,积蓄力量,才能气劲纵横,飞射伤敌。有如弹簧一样,只有极力按压才能弹得更高。 此功一旦运转,大量真气转入肺里,如果不能好好把持,不慎岔了真气,一对肺叶都会被真气冲破。好在鹿淮天资聪颖,又有任落华这名师在一旁指点,自是不用担心。 练功的第一天,学的只是凝气入肺之法,并不喷发,鹿淮只觉得肺有些肿痛,咳嗽多了些而已。任落华知道这是初练乾坤吞吐时的自然反应,让鹿淮用不着理会。 到第二天,鹿淮便试着对外吐气。他体内真气充盈,但不擅驾驭,是以真气常常喷薄而出,四下流散,不能像任落华一样聚气成线,形成气剑。好在鹿淮十分发奋,练功不辍,等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已经练得有模有样了。 这日任落华正在和虞晴儿给花施肥,忽见鹿淮跑来,兴高采烈对任落华道:“老太爷,我练会了,我练会了!”任落华道:“‘练会’二字谈何容易,你先别捡了钱似的傻乐,去,使给我瞧瞧。” 鹿淮点点头,提气站定,把真气凝于肺部,待得积蓄成势,一张口,劲气喷出,气流激射到一盆红菊之上。只听“嘭”地一声,花盆炸开,花朵迸裂,片片花瓣四下飞散,有如放了一枚红色烟花,落英缤纷,甚为好看。 “老爷子,您上眼,瞧瞧怎么样!”鹿淮十分满意,想听听任落华怎么说。 刚一转头,只见任落华面带怒色,伸出手来,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个爆栗,大声怒道:“你个蠢出生天的混账小子!谁让你对着花发功了?你知道我养这盆‘醉贵妃’花了多少心血么!” 鹿淮伸手揉着头,吐舌道:“对不住,我就是一不留神,随随便便就那么一吐,没在意到您的花,要不,我赔您一盆?”任落华哼道:“赔?你有银子都没地方买去!”顿了顿又道:“更别说你穷得叮当乱响,浑身上下也榨不出个银渣子来!” 鹿淮苦笑道:“那就没辙了,我没东西可以赔您。”转头对虞晴儿道:“小鱼,要不把你赔给老太爷吧?”虞晴儿尚未说话,任落华已经抢着道:“她又不是你的,怎么能拿来赔我?”鹿淮愣道:“她怎么不是……”随即一转念,说道:“她还真不是我的。” 任落华冷冷地道:“别急,眼下不是,未必日后不是,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虞晴儿不懂是什么意思,鹿淮心里却明白,笑道:“那就等日后再说吧。”任落华道:“有什么好说的?哪怕日后她成了你的人,也得赔给我,你什么都落不着。” 鹿淮闻言一愕,随即笑出声来,只觉得老太爷性情别致,平易近人,甚合自己脾胃。 他们一老一小这么一唱一和地说着,虞晴儿浑然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问道:“你们到底讲什么呢?”任落华道:“这你还听不出来,这小子是说,他往后想娶……” “老爷子,你别瞎说!”鹿淮连忙上前,一手掩住任落华的嘴。 任落华把他的手打落,皱眉说道:“干什么,猴脏的手还往我嘴上招呼!怎么,就你这死皮猴子,还怕丑啊?” 鹿淮毕竟是少年人,虽然性子洒脱不羁,但当着虞晴儿的面,自然还是有些腼腆,听任落华这么说,也不答话,只道:“懒得跟你说了,我练功去。”说着转身就走。 任落华在后面喊道:“你要再敢弄坏我的花,仔细你的皮!” 这样又练七天,鹿淮修习乾坤吞吐已足足十日光景。乾坤吞吐的修习法门简单容易,难就难在内力的积蓄。鹿淮得天独厚,先占其势,此时勤加修习,便得了乾坤吞吐的精髓。 这日鹿淮演练给任落华看过之后,任落华点头道:“你内功深厚,学乾坤吞吐正是一把好手,只要练功不辍,日后必成大器。”鹿淮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练。” 任落华道:“内家功法你练得差不多了,那些外家功夫也得学一些才是。我说,刀剑拳脚之类的,你想学些什么?” 鹿淮心里一直向往仗剑策马,闻言忙道:“我想学剑法。” 第56回 帐香残 江湖里,侠士被称呼得最多的便是剑侠,在鹿淮看来,手持长剑白衣飘飘才是侠客真正的风范。是故学剑成了他难以替代的梦想。 任落华瞧他一眼,点头道:“这也难怪,天下武学人士,自幼都是练剑起家,你想练剑也再所难免。”说着仰头想了半日,自顾自喃喃:“你内力精纯,若学寻常剑法,招式既繁复琐碎,又用不上你的内劲,未免有些取短避长。也罢,也罢。”低下头来,对鹿淮道:“我便把‘上神九剑’传了给你吧。” 鹿淮虽然不知道“上神九剑”是什么功夫,但听上去就觉得厉害非凡,忙道:“行,咱们就学这个。”任落华道:“可我这儿没有剑。”鹿淮一愣,奇道:“您一代武学大宗师,怎么连剑都没有?”任落华道:“我练剑是少年时的营生,三十岁后,就再没碰过剑了。”鹿淮道:“这是为什么?” 任落华道:“真正的高手,根本不屑倚仗兵刃器械,只凭自己的一双手,就能降伏十方。器械只是小道,用不着信它,真正要信任的,是自己的双手。” 鹿淮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生出一股羡艳,暗想终有一天,自己要变成任落华这般。 任落华叫来虞晴儿,嘱咐她道:“离我这园子最近的是我次孙敬贤所住的天香居,你去他那儿借两把剑来。”虞晴儿点头答应,离了菊园,寻向任敬贤的居所。 任府是本朝大户,宅第的建筑框架甚是庞大,主家居住的上房院均是园林小景样式,亭台楼阁四下分散,山水轩榭样式繁多,各人都有自己的院落。 虞晴儿入府虽近一月,但却久在菊园,不曾出去逛过,对道路不是很熟悉,只能按照任落华的指点,半找半行。 走到一处,转过一个月洞,便到了天香居。 天香居院内是一方池塘,塘中残荷凋零,略带萧索。池塘对岸有一座小亭,亭子上挂着蓉帐,旁边种着芭蕉海棠。后面则是几座房舍,粉墙碧瓦,样式精致,有别于老太爷的宅邸,另有一股韵味。 虞晴儿走过荷塘上的小桥,到了亭台切近,一进亭中,便闻到蓉帐之上残留着淡淡香味,气息渺渺,如摄人心。 虞晴儿侧身向亭中望去,只见亭中放着一方书桌,桌上堆着几套锦匣的书,中间摆着一个睡鸭香炉,往外头喷着轻烟。一位绝色美人正坐在桌前,执着一杆象牙毛笔,正在一方玉笺上书写着什么。书桌后放着一张软榻,一位锦衣公子正在小睡。 这时天空云霞遍布,亭中轻烟袅袅,这二人亭中怡情,不知是真是幻。 虞晴儿见那美人,不禁脸上一红,心道:“好美的女子,怎么看上去这样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只见那公子醒来,翻身坐起,走到那美人旁边,双手搭在那美人肩上,笑道:“今儿的字写得可好多了。”那美人一笑:“瞧,这个字写坏了,还有这个。”说着拿着笔指给那公子看。公子瞧了瞧,笑道:“没有写坏,挺好的。” 正说着,那公子偶一抬头,看到虞晴儿,微觉奇怪,问道:“你是谁?” 那公子的模样和任崇圣有些相似,不过不似任崇圣那般英气勃勃,多了一股书卷气息。这人正是任淑君次子,二公子任敬贤,那美人则是他妻子秦裳。 听任敬贤发问,虞晴儿忙道:“回二爷的话,我是伺候老太爷的丫鬟,奉老太爷之命,来您这儿借两把剑。”秦裳“哦”了一声,说道:“你便是新近进府伺候老太爷的那个孩子么?早就听说过了,一直没瞧见。” 她说话温婉平和,动听悦耳,虞晴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她说话竟有些害羞。 任敬贤对秦裳道:“去卧房里取两把剑来吧。”秦裳点点头,转身回了卧房。 虞晴儿正在偷瞄她的背影,就听任敬贤道:“老太爷要剑作什么?”虞晴儿忙道:“他在教鹿哥哥学剑法。”任敬贤奇道:“怎么,老太爷亲自在教人剑法?”虞晴儿点点头,任敬贤道:“你那鹿哥哥是个什么人?竟能让老太爷亲自教他功夫。” 他的功夫是父亲亲传,任落华只偶尔指点过几下,此时听闻鹿淮竟能得老太爷亲授,不禁对鹿淮大有兴趣,极想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裳已从房里取来两把长剑,递给虞晴儿。 虞晴儿不敢和她对视,低着头把剑接过,说道:“谢谢二爷和二奶奶。”说着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任敬贤转头瞧向秦裳,只见她望着虞晴儿的背影出神,微觉奇怪,问道:“瞧什么呢?”秦裳目光不动,口内答道:“好奇怪,这女孩儿看上去很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到底是哪儿呢……”说着低下螓首,细细回忆。 虞晴儿带着两把长剑返回了老太爷的菊园,鹿淮和任落华正在院子里等候,虞晴儿走上前去,双手将两把剑奉过。任落华随意拣了一把,虞晴儿则将另一把递给了鹿淮。 送剑之后,虞晴儿不在一旁打扰,自行去莳花锄草。 鹿淮见手里长剑乌柄银鞘,缀玉悬绦,十分精致美观,拔出剑来,平面如镜,锋刃生寒,端的是一把好剑。他从未见过此等利器,心内又喜又畏,只觉得持剑的手都有些颤抖。 任落华拔出剑来,微一打量,笑道:“你先别急,我几十年没动剑了,得先练练,若是教到一半的时候忘了,没的让你嘲笑。”说着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光影飞动,咻咻有声。 鹿淮笑道:“像您这样身份的人,哪有临时想剑招的?”任落华道:“还是想想为妙,要是糊里糊涂传给你,你练上一个月之后,突然发现原来是套刀法,那想改都来不及了。” 鹿淮先是一笑,随即觉得任落华的话别有意味,低头想了想,问道:“老太爷,武功这东西,真的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被淡忘么?” 第57回 上神剑 一身的武艺尽数忘却,任落华似乎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听鹿淮发问,也呆了呆。 微一沉吟,任落华道:“学艺之时,功存于手,意刻于心,照理是不会忘的。之所以说会忘,不过是你自己想忘而已。”鹿淮奇道:“有人会想把自己的武功忘掉么?” 任落华道:“自然会了。不过与其说想忘记武功,倒不如说,是想忘掉一段历尽风波、剑影刀光的江湖记忆。”说着双目凝望苍穹,长声叹道:“前尘已矣,不如相忘!” 鹿淮年纪尚轻,不解任落华话中之意,摇头道:“我不明白。练功吃那么多苦,费那么多力,凭白无故忘掉岂不可惜?若换作我,打死我都不会把武功忘掉。”任落华道:“你自然不明白,眼下你还在费尽周折学呢,哪里谈得上忘掉?”说着摇了摇头。 任落华摆弄了几下手中的剑,说道:“不多说了,咱们先练功。我今日传你的剑法,叫‘上神九剑’,是九霄峰玄天宫的祖传剑法,每一任玄天宫尊主都须练成此剑,乃镇宫之术。寻常剑法大多讲究招式繁复,千变万化,而此套剑法则得自先古,招式古拙朴素,不重‘剑招’而重‘剑意’,仅以手中之剑,法诸天大神,象无极金仙,乃法天象地之法。现下我演示给你看,你好好瞧清楚了。” 鹿淮听闻此剑如此厉害,心内既是欢喜,又有些心虚。在他心里,仍旧对自己不是很自信,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将这高明剑术学会。 任落华一抖长剑,嗡嗡之声不绝,随即身动如风,跃至院子中央。这时见任落华已然持剑跃出,当即收敛心神,凝目观看。 任落华站立院中,身如山岳,一扬手,长剑指向高天,只见剑气纵横,有如一道光影冲天而去,直上九霄。鹿淮被这气势所慑,忍不住退后一步,就在这个当口,任落华朗声说道:“瞧好了,这是祝融剑!”说着身子跃至半空,将长剑施展开来。 “上神九剑”即效法上古天神,将天神之意融入剑法之中,法用天道,以致无极。祝融是上古的火神,是故这一路祝融剑凌厉狠辣,有如烈火狂炎,好似连天地万物都能尽数焚烧。祝融剑使毕,又使共工剑。 共工是上古的水神,这一路剑法便如滔滔江水,横流八方,剑花点点,直如水花四溅。传说共工曾怒撞不周山,致使天柱崩塌,是故这路剑法气势磅礴,力能摧山,真有“洪水猛兽”之势。 接着他连使“风雨雷电”四路剑法,风伯剑如旋风流散,无孔不入;雨师剑如暴雨倾盆,淋漓万千;雷公剑如万钧雷霆,凿天裂地;电母剑如精光大现,霹雳无敌。 四剑使毕,又换巨灵剑。此路剑法不劈、不刺、不削、不掠,竟一下一下往下砸,有如挥动铁锤一般。巨灵神是天界大力之神,是故这路剑法雄浑有力,无坚不破。巨灵剑使毕,接着又换天王剑。 天王乃镇守天门之神,是故此路剑法不重攻击,而重防守,剑花舞得像一座城门一般,任千军万马,也无法攻入一星半点。 剑行至此,已经有了八剑,最后一招则是盘古剑。 盘古是万神之祖,身处混沌洪荒,一斧开辟天地,是故此路剑招只有一式,便是雄浑一劈,势如开天,横分神州,好似洪荒宇宙,都在此剑下分离。 这套剑法内蕴神妙无比,气象浑如天神,鹿淮只觉得眼花缭乱,剑尖有如群星璀璨,剑气有如紫光千层,不管是离恨高天还是九重霄汉,尽数收在剑底。他也见过许多人比试练剑,但和任落华这套剑法相比,直如天隔尘壤,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九剑演练完毕,任落华身子回旋,收剑息功,望向鹿淮。 只见鹿淮一脸呆相,双目突出,愣在当地,知道被自己的剑法震慑住了,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那眼睛是真不打算要了是吧?”鹿淮听得,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任落华刚才的嘲讽,不禁脸上一红,强辩道:“谁说眼睛不要了?没眼睛我拿什么瞧您老练剑!” 任落华道:“既然眼睛还要,干嘛这样瞪出来,就不怕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变成烂鱼泡么?”鹿淮道:“若不看仔细些,怎么学得会呢。”任落华道:“那好,既然看仔细了,你倒说说,这套剑法的剑招,你共记住了多少?” 鹿淮一怔,细细回忆半晌,只道:“我只顾瞧您的舞剑去了,别的什么,还真没留心。”随即又道:“还别说,老太爷,您的剑舞得真漂亮。” 任落华啐道:“我又不是给你表演剑舞,你管我漂亮不漂亮!”白了鹿淮一眼,说道:“我之所以问你记住了多少剑招,是想看看你的悟性有多高,你照实告诉我,到底记住了多少。” 鹿淮被老太爷的剑法迷得眼花缭乱,要说记住多少,还真是一点也没记住。现在听任落华发问,如果说什么也没记住,未免会被他嘲笑;若说记住了,待会儿他考较起来,自己答不出来,又难免碰个灰头土脸。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任落华察言观色,知道鹿淮心里所想,说道:“你不会真一点儿也没记住吧?”鹿淮心内不服,大声道:“谁说的?”任落华道:“我说的!”随即冷哼道:“大丈夫贵在赤诚,记住了就是记住了,没记住就是没记住,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强言辩驳,不说实话,我又怎能因材施教,传你剑招?” 鹿淮脸上一红,心知自己不对,但却实在不愿直承自己不懂,横着脑袋,望向别处。 任落华瞥见,摇头说道:“你这小子,心胸恁地狭窄。我这路剑术法象天神,学者若无天神气量,霄汉胸怀,就算是练到终年,也学不会此剑大道。”说罢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第58回 栖霞遇 望着老太爷离开的背影,鹿淮一阵不安,害怕就此得罪了老太爷。随即心底又涌起一阵失落,觉得自己太过于没用,连剑招都记不住。接着倔脾气就上来了,觉得老太爷过于霸道,自己又不是天纵奇才,怎能一看就会?跟着又是一阵愧疚,想起自己在观摩剑招的时候根本没用心,若仔细留神,也不至于一招都记不住。 他心里念头千回百转,起起落落,虞晴儿在一旁看在眼里,走上前道:“鹿哥哥,怎么了,你惹老太爷生气了么?” 听到“惹老太爷生气”几个字,鹿淮心里又有些不忿,冷哼道:“没见过这样的,刚演示一遍就要我会,我又不是干将莫邪那样的剑神,哪能一下子就懂?因为这个就发脾气,真的比我师父都狠!” 提起师父殷汝敖,鹿淮忽而想起老太爷没像殷汝敖那样殴打自己,左右权衡,还是觉得老太爷好一些。不过话已说出,不愿收回,便不再找补了。 虞晴儿劝道:“你就别生气了,老太爷对你严也是为你好,所谓严师出高徒,他是在意你才会这样对你的,你可别辜负了老太爷的一片心意。” 鹿淮觉得虞晴儿所说甚为有理,但他性子向来倔强,虽然有心向老太爷认错,但却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好像自己一认错就丢了尊严一样,当即踌躇一阵,只道:“今儿我不想练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罢把剑往土里一插,转身离开。 虞晴儿道:“鹿哥哥,你去哪儿?”鹿淮也不回答,一言不发地出了菊园。 离开菊园之后,鹿淮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任府十分庞大,鹿淮因为心里不快,也没顾得上看路,胡乱走到了一个花园。 这花园方圆甚广,左边是一方池塘,右边则是一痕花圃,圃中有一串红、雁来红、美人蕉、木芙蓉、万寿菊、紫茉莉、仙客来、蝴蝶兰、月季、茶梅、蜀葵,花色繁多,有如一条斑斓锦缎。这个花园正是府中的栖霞圃,那痕花圃花色各异,形似长练,有如天上彩霞栖息在此,故得“栖霞圃”之名。 此时鹿淮无心赏花,反而觉得花开的过艳,十分刺眼,忍不住就想过去拔下一些才好。 在他尚未伸手拔花之时,忽听“咕咚”一响,传来物件落水之声,随即又有女子惊叫,转过头去,只见池塘对面站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明眸皓齿,肌肤吹弹可破,一身服饰雍容华贵,有如公主一般。这时她正皱着黛眉,望着池塘水面,一脸的焦急神色,水面上波纹荡漾,多半是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鹿淮见状,走了过去,隔着池塘喊道:“怎么了?”那少女抬头,见得有人,有如见了救星一般,忙道:“快过来呀!”鹿淮见她着急,便绕着池塘走了过去。 刚到那少女近前,鹿淮就闻到一股香气,非檀非麝,但却透出一股高贵,令人稍微靠近就显出自卑之感。 鹿淮问道:“你怎么了?”那少女道:“我的东西失手掉到池塘里去了。”鹿淮道:“怎么这么笨,拿着东西还靠着池边走,不掉下去才怪。”那少女道:“我也是一不留神才失了手,唉,那东西挺要紧的,你快帮我捞起来。” 鹿淮道:“捞?一没渔网二没竹钩,我赤手空拳地怎么捞?”那少女道:“你下水去捞就是了。”她言语中颇有命令之意,好像支使人支使惯了一般。 鹿淮本就心里不快,这时听那少女所言,更为不悦,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帮你去捞,这大冷天的,哪个会笨到下水去?真真好笑。” 那少女一脸震惊神色,好像不相信有人会对自己这样说话,瞠目结舌地问道:“你……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鹿淮不屑道:“不这么说该怎么说,难道跟你说番邦鬼话么?我就算会说,你也未必听得懂。” 那少女一阵惊讶,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仆人,胆子太大了。”原来她把鹿淮认作了仆人,这才会命他做事。 鹿淮见她将自己说成是仆人,心下愤懑更甚,冷笑道:“我是仆人,你是什么,府里主君的姘头么?”那少女睁着圆圆双眼,一脸疑惑,问道“什么是‘姘头’?” 鹿淮瞧她神色,不似作伪,便笑道:“连姘头都不知道,还人五人六地说话,拿自己当主子,真不要脸。依我说,你多半是府里的丫鬟,一朝运气好,爬上了主君的床,当了个姨太太。哼,摆什么主子的谱儿?就算你攀上了高枝儿,说到底也就是个奴婢,趁早给我收起你那扎眼的嘴脸,没的讨人嫌!”说完之后,狠狠啐了一口。 那少女面嫩,从未听过这等市井村话,听鹿淮这么说自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真是……”话语结结巴巴,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鹿淮存心想拿她撒气,闻言便道:“怎么,被我说中了,气急败坏了吧?无话可说了吧?自惭形秽了吧?悔不当初了吧?”他这么一连串地发问,挤兑那少女回不了话,只得伸手指着他,嘴唇颤抖,说道:“你……你……” 鹿淮眼一瞪,大声道:“你什么你!伸着个破手指头指什么,是在卖弄你涂指甲的凤仙花汁么?是主君见你伺候得好,赏给你的吧。”那少女红着脸道:“你胡说!”鹿淮道:“我胡说?哦,是了,我是说错了,这不是主君赏的,是你拿身子换的。还别说,你还真够便宜的,这么就把自己贱卖了。” 越说越过分,那少女已经不忍再听了,双目泛红,泪水涌了出来,哽咽道:“你……你不是好人,我会告诉安总管,把你……把你撵出去。” 鹿淮因为心情不好,这才迁怒于他人,此时见这少女落泪,心下有些歉疚,本想打个哈哈岔过去,一听她说要安总管把自己撵出去,倔脾气又来了,大声道:“有种你就叫他来,我看是他撵我,还是我撵他!” 那少女一愣,她从未见过不怕安总管的仆人,此时听得鹿淮这么说,只觉得自己拿他没办法,眼泪流得愈发多,只道:“你欺负人……你……你欺负我。”哭得有如梨花带雨,甚为可怜。 第59回 池下璃 鹿淮见把那少女弄哭了,心里不好意思,想出言安慰,又开不了这个口,站在当地,不由得一阵尴尬。左思右想,忽而望向了那个池塘,心念一转,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掉了个什么宝贝。”也不顾天气寒冷,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衣,只剩一条贴身短裤。 那少女从未见过男子这般坦荡,这时瞧见,不禁看得呆了。鹿淮见状,皱眉道:“你看什么看!”那少女这才回过神来,一声尖叫,面如火烧,扭过头去。 鹿淮笑了笑,随即深吸一口气,蹲身起跳,跃进了池塘。 此时正值深秋,池水冰冷刺骨,鹿淮虽早已做好挨冻的准备,但真的进入水中之时,还是忍不住浑身激灵,牙关打颤。任落华在传他乾坤吞吐之时,跟他讲解了许多的运气法门,也告诉了他如何凝气丹田,固本御寒。 当下他把体内真气凝于丹田,守住气海,四肢虽然寒冷,但胸腹心口始终的暖洋洋的。 下水之后,鹿淮睁眼找寻,只见池底有一闪亮之物,凝目细观,却是一个中等梅瓶,里头插着一簇菊花。不同的是,梅瓶和菊花不似常物,没有颜色,通体透明,有如寒冰雕刻,隔着瓶身花瓣能看见池底的细沙。 鹿淮从未见过此物,但明白这东西肯定名贵无比,便一沉身子,游到切近,将那件物什打捞了起来。拿到手里,触手冰凉,鹿淮身子一扭,便向岸上游去。在水中沉了半晌,鹿淮早已气息不顺,待得出了水面,换得一大口鲜气,登时觉得舒服受用。 那少女站在水边,正向水里张望,见鹿淮出来,登时面露喜色,忙道:“拿到了么?”鹿淮道:“少问,快转过身去。”那少女不解道:“转过身去干什么?”鹿淮没好气地道:“废话,老子现在要上岸,浑身都光着,你没看够么?” 那少女脸一红,心觉鹿淮这人言语无赖,也不接他的话茬,连忙转过身去。鹿淮这才爬上岸来,把梅瓶放在一边,拿起一旁的贴身小衣,将身子擦拭干净,再把外套穿在身上。 收拾好了之后,鹿淮拿起梅瓶,对那少女道:“好了。” 那少女害怕鹿淮戏弄自己,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想先看看虚实,果然见鹿淮穿好了衣服,这才转过身来。 鹿淮举起手里的梅瓶,说道:“你掉的就是这玩意儿吧?”那少女一见,登时露出喜色,忙道:“不错,就是它,快给我。”说着走上两步,伸手去拿。 鹿淮身子往后一退,把梅瓶向后一收,说道:“等会儿。”那少女一怔,问道:“怎么了?”鹿淮道:“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你掉的,上头又没写你的名字,你说是你的就真是你的了?兴许是别人掉的也说不定。” 那少女急道:“这自然是我的,怎么会是别人的呢?”鹿淮道:“那可不一定,这世上好人不多,恶人不少,见财起意的人更是多如牛毛。若这是别人掉的,被你给冒领了去,打起官司来,我岂不是从犯?” 那少女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这真是我的东西,我干嘛要骗你?” 鹿淮见她神色,心想也别做得太过,便道:“那这样,既然你说这东西是你的,就说说这东西的来历吧,可不许瞎说,若让我知晓你是胡言乱语,这东西就不会还给你了。”原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件,又不愿直承不懂,便拐着弯地从那少女嘴里套话。 那少女道:“这物什我自然知道,是西方云国的玻璃器。” 鹿淮也曾有耳闻,玻璃和珍珠、翡翠、琥珀一样是名贵珍品,这时见眼前的透明之物,端的是精细别致,点了点头,说道:“我所料不差,果然是玻璃,只不过瓶子花朵都雕刻得不是很精致,算不得上品,只不过是粗劣货而已。” 他装模作样地卖弄褒贬,说得自己好像是内行一样,那少女却倍感奇怪,说道:“雕刻?这玻璃器皿和咱们的吹糖人一样,都是吹出来之后再塑形,怎么成了雕刻的了?再说了,吹制这样的梅瓶花朵,工艺精细,是难得的上品,我爹爹花了一千多两银子才买来,怎么又粗劣了?” 其实鹿淮哪里懂玻璃器皿?这时西洋镜被拆穿,脸上蓦地一红,但却神色不改,强辩道:“我说是雕刻的,便是雕刻的,我说是粗劣货,那就是粗劣货。你敢跟我顶嘴,这东西还想不想要了!” 那少女大急,说道:“你怎么这样凶,真……真不讲理……”鹿淮道:“我便不讲理,你又待怎的?”那少女从未遇此蛮不讲理之人,心知若想拿回玻璃花,只能顺着他说,便柔声哀求道:“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求你了……”声音酥软,令人闻之心动。 一见这少女低声哀求,神色可怜可爱,鹿淮心里蓦地一软,也觉作弄得够了,便道:“还给你也行,不过我顶着寒风淌凉水,费劲巴力地把这劳什子打捞上来,总不能什么也不落,白白就给你吧?” 那少女一怔,微一沉吟,说道:“你是想要钱么?”鹿淮道:“谁要钱了?在这府里待着,有钱也没地方使。照道上的规矩,我帮你救了东西,你总得备份礼来赎吧?”那少女道:“那你想要什么?”鹿淮道:“这个自然得你自己看着预备了,哪有问我的!” 那少女一转念,说道:“那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么?” 鹿淮少不经事,虽不是很明白男女之间的事,但觉隐约觉得,有少女送自己荷包是一件挺不错的事,又见她一派纯真神色,显得愈发可爱,便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能耍赖,也不许粗制滥造地对付我,荷包要是不漂亮,那我可不收的。”那少女道:“这个自然了,我会绣个好的给你,不会敷衍应付的。” 鹿淮这才满意,把玻璃花递了过去,那少女连忙伸手接过,低头打量,喜不自胜。刚拿到手,又听鹿淮说道:“哎,这东西还碰掉了一枝花。” 第60回 花零碎 那少女一愣,连忙抬头,只见鹿淮手里拿着一枝断了的玻璃花,正在那儿晃着。 见得花枝断裂,那少女心疼无比,急道:“你怎么把它弄断了?”鹿淮道:“不是我,下水去捞的时候已经断了,多半是沉下去的时候在池底磕断的。” 玻璃易碎,那少女自然是知道的,也无可奈何,失落万分地看着手里的玻璃花,只道:“那么远的地方买来,原本想送给爷爷的,谁知道还没送到菊园,半路上就磕坏了。”说着重重一叹,流露出不尽怅惘。 鹿淮在一旁听得“菊园”二字,不禁奇道:“你说的爷爷,不会是任老太爷吧?”那少女抬起头道:“自然是了,难道还有旁人么?”鹿淮大惊,脱口道:“你是老太爷的孙女?” 这少女便是任淑君的女儿任慕蓉。 任淑君的生意做得极大,与西方各国都有贸易往来,是故任府有着诸多西洋器物,珍奇名贵,冠绝中华。近日任淑君得了一件玻璃花,想拿来送给父亲,任慕蓉知道之后,便提出要亲自给爷爷送去。 任淑君向来宠爱这个小女,见她柔声恳求,自然应允,便把玻璃花给了她,让她给老太爷送去。谁知路过栖霞圃之时,任慕蓉一不小心将它掉进了水里,磕破了一根花枝,后来又遇到了鹿淮,这才生出这么些个事端来。 听鹿淮问自己是不是老太爷的孙女,任慕蓉点了点头,说道:“我是啊,你不认得我么?”鹿淮道:“咱们又没见过,怎么认得你?”任慕蓉道:“那你是什么人,瞧你的样子,不像是府里的仆人。” 鹿淮皱眉道:“你怎么还说我是仆人?先前要不是你这么说,惹我生气,也不至于跟你闹这半天。” 任慕蓉这才知道是自己一时失言,才惹得鹿淮这样作弄自己,便道:“对不住,是我一时失言了。其实我早应该明白你不是仆人,仆人哪有……哪有你这样的……” 鹿淮道:“我这样的?我怎样?”任慕蓉一琢磨,只道:“很不寻常,不像是一般人。” 她这句话褒贬模糊,鹿淮却以为是在夸赞自己与众不同,心里甚喜,点头道:“你眼光倒不错,也不算一无是处。” 任慕蓉不知鹿淮此言何意,也没心情深究,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鹿淮道:“我要告诉你,你信么?”任慕蓉道:“我自然信了。”鹿淮道:“那好,告诉你,我是地府十王的叔父,牛头马面的舅爷。” 任慕蓉心无城府,父母兄嫂和丫鬟仆从都待她十分真诚,自她幼年到现在,从未有人出言欺骗,亦无人胡乱调侃,此时听鹿淮这样胡说,心里不禁有些别扭,只道:“人家好心问你,你却胡言乱语地作弄人家。”翘着小嘴,样子十分俏皮。 鹿淮笑笑,说道:“好吧,不哄你玩了,老实告诉你,我叫鹿淮,前些日子受了重伤,流落到你们任家,是老太爷给我治的伤,眼下和老太爷一起住在菊园。”任慕蓉一听,忙道:“你便是二哥说的那个爷爷亲自传授功夫的人?” 鹿淮见她一脸惊讶,心里微怪,说道:“是呀,怎么了,你知道我?”任慕蓉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刚从二哥那儿来,他说爷爷派丫鬟去他那儿借剑,要亲自传授功夫给一个少年,原来那个人就是你?” 鹿淮知道是虞晴儿说给任敬贤听的,便点头道:“没错,那人就是我。” 任慕蓉闻言,流露出羡艳神色,说道:“你运气真好,竟能得爷爷亲自传授功夫。”鹿淮道:“怎么,你们的功夫不是老太爷教的么?” 任慕蓉道:“那自然了,爷爷一生没有徒弟,只亲自传过爹爹一人功夫,我们这些孙辈的武功,都是跟爹爹学的。有时爷爷高兴,能指点我们一招半式的,便已十分幸运了。没想到他老人家竟能亲传你功夫,真是令人羡慕。”这番话言语真诚,不似作伪,是实实在在地羡慕。 先前鹿淮因为学剑的事跟老太爷怄气,这才离了菊园四处散心,这时听任慕蓉所说,心里不禁又悔又愧。 任老太爷玄功通神,世人难出其右,自己能得他亲授武功,无疑是莫大机缘,为了一点小事就跟老太爷怄气,实在是太过混账了。 想到这里,竟然忍不住提起手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任慕蓉瞧他行为有异,心里奇怪,问道:“你干嘛打自己?” 鹿淮这才想起任慕蓉在旁,不禁露出窘态,只得犟嘴道:“脸上落了只蚊子,我把它打死不行么?”任慕蓉奇道:“都快入冬了,哪里来的蚊子?再说了,即使有蚊子,轻轻赶走就是了,哪用得着这么大力去打?” 鹿淮道:“我自己愿意,你管得着么!”任慕蓉和他接触半日,已经知他秉性脾气,便不再出言辩驳,只忧虑地望着手里的玻璃花。 刚才那一掌打得用力,鹿淮只觉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一边轻轻抚摸,一边打量着任慕蓉。见任慕蓉一脸怅惘神色,明白她心中所想,便问道:“这东西你是打算送给老太爷的么?” 任慕蓉点头道:“是啊,爷爷向来爱菊,眼下秋天将过,群花渐渐枯萎,我便想把这不会枯萎的玻璃花送给他,想他老人家纵在冬日,也能品赏秋菊。只可惜……”说着自顾自喃喃:“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浆糊粘上,唉,就算粘上了,难免会留下裂痕印子,终归是残缺不全。古语云‘破镜难圆’,破了的玻璃器皿也是一样。”一边说着,一边叹息摇头。 鹿淮站在旁边,琢磨了一会儿,说道:“照你这么说,这劳什子玻璃物件是粘不好了,是不是?” 任慕蓉道:“多半是吧,虽听过锔碗锔瓶子的,但锔玻璃的还真没听过。再说了,这东西是爱物儿,不似那些粗瓷碗瓶,真要是往上打几颗铁钉子,即使修补好了,那也要不得了。”言语流露出十足的失望。 第61回 千般裂 鹿淮道:“这么点小事,你干嘛烦成这样?”任慕蓉道:“哪里是小事,这是爹爹托人从云国买来的,既距千里之遥,又值千金之资,是我自告奋勇要给爷爷送去的。眼下半路上打破了,爷爷那里不好交代不说,爹爹自然也会怪我的,我怎么能不烦呢。” 心想父亲虽然疼爱自己,但这玻璃花是奉给爷爷之物,非比寻常,就这样毁在半路,父亲那里自然不好交代。 鹿淮见她忧愁,心里念头千转,想着解决之法。过得一会儿,鹿淮忽道:“我瞧这玻璃花共有七朵,要不干脆把断了的那根枝子尽数抠下来,就说只有六朵,横竖老太爷没见过,也不知道有几朵花,这样就算蒙混过去了。” 任慕蓉道:“那怎么行?爷爷是不知道,但我爹爹知道,他若瞧见花少了一朵,自然不会罢休的。”鹿淮道:“怎么,他还真一朵一朵地数么?” 任慕蓉道:“就算他不数,这玻璃器极易破碎,把那根断枝弄下来的时候,若损了其它的花枝,那又该如何是好?哎呀,真是愁死我了。”说着黛眉紧锁,十分忧怀。 鹿淮看那玻璃花半晌,忽道:“我倒有法子,能让你不再发愁。” 任慕蓉闻言,双目一亮,忙道:“有什么法子?”鹿淮道:“你信得过我么?” 任慕蓉知他是老太爷的传人,心里自然不存有疑,只道:“当然信得过了。”鹿淮点头道:“那好,你把那劳什子递给我。”任慕蓉不知何意,还是把玻璃花递了过去。 伸手接过,鹿淮双手倏而上扬,把玻璃花高高举起。 任慕蓉一愣,不知道鹿淮是要干嘛。只见鹿淮一声呼喝,双手猛地往地下一砸,只听“当啷啷”一阵乱响,玻璃花碎成了千片万片,有如玉碎冰破,铺散一地。 任慕蓉看得目瞪口呆,一瞬间只觉得腿都软了,恨不得坐在地上才好,当下把眼一闭,心内暗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 鹿淮瞧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心内十分满意,说道:“不错不错,这东西真脆,摔得匀匀实实的,蛮好,蛮好。”抬头见任慕蓉在那儿闭眼喃喃,微觉奇怪,问道:“你叨叨什么呢?” 任慕蓉睁开眼睛,见地上玻璃碎片依旧,登时一脸衰败绝望,有气无力地对鹿淮道:“你是铁了心地想害死我么?” 鹿淮道:“什么话!我这是在帮你。你瞧,先前你为了那枝断了的玻璃花发愁,粘上去也不是,抠下来也不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眼下我把这劳什子砸了,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修补不好,彻底断了念想,你不就不用发愁了么!” 任慕蓉听了这番歪理,愣了半天,接着自嘲也似地笑笑,但笑起来愁云惨淡,简直比哭还难看。 鹿淮见状,心里微微不安,小心翼翼说道:“你没事吧,怎么这样的脸色,跟要打雷似的。” 任慕蓉道:“我前生是造了什么孽,才让我碰上你。”说着瞧瞧地上的玻璃碎片,转口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反正已经破了,发愁也没用,还是去菊园先给爷爷赔个不是吧。只要爷爷不怪罪,爹爹也不好说什么。”笃定心思,便向菊园的方向走去。 原本鹿淮心情不好,到此作弄任慕蓉一番,稍微高兴了点儿,眼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栖霞圃,复而变得冷清,微微觉得不舍,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失落,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玻璃碎片,自顾自把玩。 这时就听背后有人轻声细语地说道:“那个……” 鹿淮一听便知是任慕蓉,登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一看,果然是她。任慕蓉见她倏而站起,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鹿淮见任慕蓉返回,心里有些欢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怎么了?”任慕蓉神色扭捏,一阵踌躇,好似鼓起勇气一般,问鹿淮道:“你能陪我去菊园么?” 鹿淮皱眉道:“干嘛要我陪你去?”任慕蓉道:“爷爷不是待你很好么,我心想,如果你能陪我,帮我说些好话,多半爷爷会原谅我的。” 一听是为了这个,鹿淮有些失望,只得道:“老太爷怎么会为了这么个劳什子家伙真跟你生气?你去撒个娇、发个嗲什么的就行了,他会原谅你的。” 老太爷生性虽然孤高,但对孙辈还是疼爱,这一点任慕蓉也是深知,也知道爷爷不会为这么个东西跟自己置气。但她从小到大熟识礼仪,从未闯过这样的大祸,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想着如果鹿淮能陪自己去,也算是有备无患。便对鹿淮道:“你还是陪我去吧,有你陪着,我放心一些。” 鹿淮听得此言,心里十分高兴。男子都有英雄气概,若有女子愿意依靠,登时就会豪气陡生,现在任慕蓉说得此话,正好打中鹿淮心坎,尚未说话,就听任慕蓉还在那儿恳求:“你就陪我去呗,好不好?求你了……” 此等温言软语入耳,鹿淮便是想不答应也难了,当下说道:“好,见你这般恳求的份上,我便陪你走一遭。” 任慕蓉见鹿淮答应,心里大喜,不禁拉住了鹿淮的手。刚一碰触,又觉十分失礼,忙把手收了回来,脸若飞霞,娇羞无限。 鹿淮心子也是一跳,脸上仍旧不动声色,蹲下身子来,拾那些玻璃碎片。 任慕蓉瞧着奇怪,问道:“你捡这些东西作什么?”鹿淮道:“不捡了去,难道还留在这儿让人发现么?若是让你们那位安总管瞧见了,还不把全府上下的人尽数拿了,审个一天一夜的。” 任慕蓉觉得有理,想起安总管平日里做派,也忙蹲下身子跟鹿淮一起收拾。 这件玻璃花摔得甚碎,大多成了渣子,是以二人只把大片的捡了起来,鹿淮拉起袍子下摆兜着,结伴离了栖霞圃,往菊园走去。 第62回 奉祖礼 走在路上,鹿淮忽而想起自己是跟老太爷怄气出来的,现在这么回去,见了老太爷岂不尴尬?但随即转念又想,老太爷在武林中何等身份,被他说两句又有什么的了? 其实在他心里,想认错的念头转了好几遭,只不过因为少年心傲,难以低头。 先前听任慕蓉说了,知道老太爷对自己青眼有加,爱惜传功,实在是天高地厚之恩,为了这么点小事发脾气,岂不是混账透顶?当下笃定心思,要跟老太爷认错道歉。 他一路这么琢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菊园,一进园子,只见摩勒在花丛中松土,虞晴儿却站在花阶那儿发呆。 先前虞晴儿见鹿淮负气离去,也没心思莳花了,只站在花阶前发愣,这时见鹿淮回来了,心里欢喜,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跑到切近,虞晴儿高兴地叫了声:“鹿哥哥!”这时她忽而发现,鹿淮身边站着一个极美的少女,不禁一怔,不知道这是何人。 任慕蓉见着摩勒,便走了过去,亲亲热热喊了声:“摩勒伯伯!”摩勒闻言,转过身来,一见是任慕蓉,便呲牙咧嘴地一笑,也不说话,随即回身过去,继续松土。 摩勒素来脸色愁苦,鹿淮和虞晴儿从未见他笑过,今日见他笑了出来,不由得十足惊讶。当然,摩勒的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虞晴儿望向鹿淮,露出询问神色,鹿淮会意,说道:“这位是老太爷的孙女,府里的小姐。”这时任慕蓉已经走了回来,虞晴儿张着眼睛打量着任慕蓉,愣愣地叫了声:“小姐。” 任慕蓉早就听说过虞晴儿,知道她就是那个得老太爷喜爱的丫头,当即拉着虞晴儿的手,显得十分亲热。 鹿淮问虞晴儿道:“老太爷呢?”虞晴儿道:“在书房看书呢。”鹿淮点点头,对任慕蓉道:“咱们走吧。”任慕蓉虽已拿定主意,但真到了菊园,心里又有些担忧,皱眉说道:“那个……我有点怕。”鹿淮笑道:“又不是狼窝子,有什么好怕的?” 任慕蓉尚未接话,只听北面书房中传来任落华的声音:“浑小子胡说什么,你才住狼窝子呢!” 鹿淮一听,不禁莞尔一笑,他一听老太爷愿意跟自己插科打诨,便知他没生自己的气,心情登时好了许多,对任慕蓉道:“你要不去我可去了,到时候我要是胡说了些什么,你可别后悔。”任慕蓉哭笑不得,只得随着鹿淮走进老太爷的书房。 虞晴儿站在园子里,望着鹿淮和任慕蓉并肩离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滋味,这种滋味从未有过,但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进了书房之后,只见任落华坐在一方红木书桌之前,举着一本书正在阅读。书桌上狼毫竹笔、琥璜笔洗、青玉书案、白瓷镇纸、江南生宣、徽州翰墨,瞧来十分珍奇名贵。一个紫铜香炉放在正中,上头点着一支线香,碧绿的轻烟纷环缭绕,透露出一股幽幽的暗香。 见鹿淮二人走进来,任落华抬眼瞥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鹿淮身上,冷冷地道:“你说谁住狼窝子呢?”鹿淮笑道:“自然是我了,我这个小狼崽子才住狼窝子呢。” 任落华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狼崽子。”随即一转念,瞪眼说道:“你指桑骂槐编排谁呢?你不是住我这儿么!”鹿淮笑道:“您要非这么说,那我也没辙了。”任落华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混账小子!” 任慕蓉见这一老一小插科打诨,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任府上下对老太爷敬若神明,在他面前都严肃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像鹿淮这样跟老太爷胡侃的,从来也未见到过。此时瞧在眼里,怎能让人不惊? 任落华见鹿淮提着袍子下摆,兜着什么东西,不禁奇怪,问道:“你兜了一兜什么玩意儿?”鹿淮这才想起来,忙一转头,见任慕蓉正在那儿发愣,便伸手在她袖子那儿一扯,低声道:“干什么,傻了你?” 任慕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去,裣衽施礼,盈盈下拜,口内说道:“孙女给爷爷请安。”任落华点点头,说道:“你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任慕蓉微笑道:“蓉儿想您了,特地来看看您。”任落华道:“行,劳你费心。” 说完这句,任慕蓉没话了,任落华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书房里鸦雀无声,落叶可闻。正巧虞晴儿拿着一个荷叶托盘端进两杯茶来,说道:“小姐,请用……” 刚迈进来,话都没讲完,就觉得书房内气氛不对,只见房内三人对望无言,瞧来尴尬局促,当下自己也不敢说话,托着托盘呆当在地,一时连呼吸都变轻微了。 这么静了半天,鹿淮忍不住了,清一清嗓子,说道:“那个,老太爷,小姐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任落华奇道:“哦?什么东西?” 鹿淮望了望任慕蓉,见她一脸焦虑,也正望向自己,知道她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了,便道:“这就是。”说着袍子下摆一抖,哗楞楞一阵乱响,那堆玻璃碎片掉了一地,摔得更碎了。 任慕蓉见鹿淮当着老太爷的面把玻璃碎片倾在地上,既觉无礼,更觉骇人,一时间把头埋得低低的,用眼偷偷打量任落华的神色。 任落华见了也觉奇怪,问道:“这是玻璃么?”转头问任慕蓉:“你送一堆玻璃渣子给我作礼物?”任慕蓉忍不住了,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走到任落华跟前,屈膝跪倒,啜泣着说道:“爷爷,我……我错了。” 任府是本朝大家,家教甚严,家中小辈犯了错,在长辈跟前跪领责罚原是常事。鹿淮出身贫寒,不知大家规矩,见任慕蓉因为打碎了个瓶子器物就下跪领罪,难免觉得新鲜,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任落华见孙女自言有错,便道:“有什么事,说清楚了便是,用不着哭哭啼啼的。” 任慕蓉便渐渐收泪,素手搭在任落华膝前,略微带着哽咽地说道:“爹爹从云国购来一件玻璃器,是吹制的菊花,想拿来孝敬给您,让您在冬日也能看见秋菊。我央求爹爹,想亲自给您送来,谁知道……谁知道半路上失手给打碎了。爷爷,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您责罚我吧。”说到这儿,原本渐渐收了的泪,又滚了出来。 第63回 双姝泪 鹿淮在一旁听得,心里奇怪,玻璃花明明是自己打碎的,为什么任慕蓉不说?莫非自己还要把错责推脱到一名女子身上? 当听到任慕蓉请求老太爷责罚时,鹿淮便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老太爷,这劳什子玻璃物件是我砸碎的,您可别惩罚小姐。” 任慕蓉听得,心子一跳,泪也止了,扭过头来讶异地望着鹿淮。 任落华忽而笑道:“有点儿意思。你说说,怎么又成你砸碎的了。” 鹿淮道:“原本就是我砸碎的。小姐把玻璃花掉进了水里,是我给捞了起来,那时只不过断了一枝花枝。她为了这枝断了的花枝十分忧愁,我便干脆将整个物件砸了,断了念想,岂不是用不着发愁了?这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亲手砸的,与她无关,您要罚就罚我。” 任落华道:“这缺德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行,罚你就罚你。晴儿!”一听老太爷呼喊,虞晴儿忙应道:“是。”任落华道:“去把剑拿来,将这小子的两只手斩了。” 虞晴儿闻言一惊,手里托盘拿不住,掉在地上,两个细瓷茶杯也砸得粉碎。 任落华见状笑道:“今儿还真是砸物件的日子,一样接一样。” 任慕蓉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老太爷的袍子下摆,哀求道:“爷爷,我求求您,别斩鹿大哥的手!”虞晴儿也走上前去,和任慕蓉并肩跪下,同样哀求老太爷饶了鹿淮。 二女正在求情,只听鹿淮在身后“呲”地一笑,二女奇怪,纷纷转过头来,不解地望着鹿淮。 鹿淮道:“你们也忒不明白老太爷性情了,他说句笑话,你们也能当真。”任落华道:“谁说我是玩笑了?我眼下真斩了你的手来赔我的玻璃花,你又待怎的?”鹿淮道:“我这一对爪子可值不了一千两银子,再说了,把我的手斩了,怎么跟您学上神九剑呢!” 任落华道:“哟,你还记得学剑的事?”鹿淮道:“这个自然,要不然干嘛回来呢。”任落华道:“你回来就是想蹭饭,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微微一笑,对二女道:“你们起来。” 见老太爷是在说笑,不会真的斩鹿淮的手,二女也就放下心来,一同站起。 虞晴儿自行取来笤帚撮箕,打扫地上的碎片。 任落华见孙女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便拉着她的手道:“傻丫头,玻璃虽然名贵,但终归是死物件,跟真正的花卉没法相比。花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却是活物,生机盎然,绵延不尽,就冲这一点,比玻璃要强之百倍。我又怎么会为了这么件玻璃器物生你的气?你也忒小题大作了。” 听到爷爷原宥了自己,任慕蓉提着的心登时放了下来,一时间欢喜不尽,好似又要高兴地掉下泪来。 任落华又道:“你爹也是,最爱花钱搜罗这些没用的物件,一千多两银子买堆玻璃渣子,若拿这个钱买粮食,够咱们全府吃一年的。” 任慕蓉见爷爷对爹爹颇有不满,心想自己是晚辈,不好评论长辈的是非,也不敢接口,只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 任落华望向鹿淮,见他仍旧站在那儿,便道:“你跟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干嘛?晌午饭就来了,去偏厅等吧。” 鹿淮心道:“还真拿我当蹭饭的了!”一言不发,走到老太爷跟前,身子一躬,跪倒在地。 见鹿淮跪倒在任落华跟前,任慕蓉不解其意,望向任落华。 任落华却一脸淡然,不动声色,只道:“你拜我作什么?” 鹿淮道:“老太爷,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我没留神看您演示剑法,又心高气傲,赌气离去,这是我不对。您念在我年纪尚轻,原谅我这一回,我一定好好跟您学武,绝不再犯。”说着恭恭敬敬磕下头去。 他在天鹰馆也常被殷汝敖责罚,磕头认错亦是常有的事,但没一次是真正心服的。此时他跟任落华磕头认错,却是诚心诚意,没有半点虚假。 任落华点点头,说道:“你起来。”鹿淮便站起身来。只听任落华续道:“先前我问你,剑招记住了多少,你为什么不说?”鹿淮一怔,抬眼望去,见任慕蓉正望着自己,脸色不禁微微发红。 他本不想在任慕蓉面前承认自己记不住剑招,但转念又想,既然自己已经在老太爷面前直承错误,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便照实说道:“我不说,是因为我一招都没记住。”说完之后,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了低。 “谁说让你记了?”任落华道,“我这路上神剑法根本就没有招式,招式都没有,你记什么?”鹿淮听闻,只觉脑袋一轰,还以为是任落华在打趣自己,问道:“您……您说什么?” 任落华道:“我说,这路上神剑法根本没有招式,无往无来,浑然天成。之所以问你记住了多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被我演示的剑招所迷惑,记得越少越好,记得越多越麻烦。” 鹿淮万没想到任落华并不是在意自己没记住,而是担心自己记住了,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只道:“您早说啊!”任落华哼道:“就你那倔脾气,跟驴子一样,我是想早说,可你也得听啊!”一说这个,鹿淮不禁又有些面热。 任落华见鹿淮一脸讪相,也不理会,对任慕蓉道:“你先回去,我跟他有些事要说。” 任慕蓉小心翼翼地道:“您是在传授他功夫么?”任落华点点头,任慕蓉续道:“那我也要跟您学。”任落华道:“你爹爹不是传了你一些功夫么,怎么要我教?”任慕蓉道:“爹爹传的功夫没您教的厉害。” 任落华道:“胡说,你爹爹的功夫为我所教,就算是我亲自教你,教的也是这些,武功的高低不在门类,而在练功勤不勤快,你若平时懒散,再厉害的功夫那也学不出名堂来。再说了,你女孩子家家的,练一些小把式强身健体、出门能防身就行了,要学那么厉害的功夫干嘛?往后你许了婆家,嫁到人家家里,公婆见你舞枪弄棒胡打海摔的,能喜欢你么。” 听到这儿,鹿淮笑出声来,任慕蓉面若飞霞,娇羞无限。 第64回 天神意 从未被爷爷打趣过的任慕蓉,撒娇似的摇着任落华的手道:“爷爷您不疼蓉儿,您不疼蓉儿!”任落华道:“我怎么不疼你了?” 任慕蓉道:“你就是不疼我,我想要您传我功夫,您不答应不说,还说些胡话打趣我。再有,我每次来菊园给您请安,您都不见我。您要再这样,我就不再来瞧您,让您一辈子见不着我。”任落华笑道:“那就下辈子见吧。” 任慕蓉一气,嗔道:“我不理你啦!”说着扭过脸去不再理他。 愿本以为佯装生气,爷爷会来哄自己,谁知道一会儿仍无动静,任慕蓉转头瞧去,见任落华自顾自地看书,根本没理会的意思。 她知道祖父是故意气自己,便拉着任落华的手道:“爷爷你欺负我!”任落华笑道:“我好好坐着看书,怎么欺负你了?哎,今儿你可冤枉我两回了!” 见爷爷笑模笑样的,任慕蓉也噗哧一笑,说道:“我说您不疼我,可不是冤枉您,我每次来瞧您,您都不见我,却天天让那个晴儿姑娘陪着您,还把自己精妙的功夫传给鹿大哥。我知道,他们才是您喜欢的孩子,我只是个没人疼的小丫头罢了。”说着小嘴一撅,流露出委屈神色。 任落华笑道:“说了半天,你是在吃醋?”任慕蓉道:“才没有!” 任落华一笑,轻轻搂着任慕蓉,让她坐到自己膝上,柔声说道:“傻丫头,你有爹有娘,有哥哥嫂子,还有爷爷,怎么没人疼了?你的吃穿用度,放眼天下,都说得上是最顶尖儿的,公主娘娘都比不过你。再看看鹿淮,他无父无母,和晴儿两个人小小年纪就在外流浪,四海飘零。和他们相比,你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怎么,你还不知足?” 任慕蓉从小在温柔富贵乡中长大,从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听任落华这么说,不由得望向鹿淮,心想:“原来他这般命苦。” 鹿淮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见任慕蓉的神色,知她心里所想,便道:“用不着瞧我,天下比我命苦的有的是。” 原本任慕蓉觉得鹿淮就够惨了,但他竟然说还有比他更惨的,真是不可思议。任慕蓉是大家小姐,不懂这些,只觉鹿淮喜爱胡说八道,多半是在骗自己。 任落华道:“行了,蓉儿你先回去,我要跟你鹿大哥说学剑的事,你明儿再来给我请安,我不拦着。”任慕蓉知道不能再留,便站起身来,向任落华裣衽施礼,慢慢退出书房。 经过鹿淮身边之时,鹿淮头一偏,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个荷包。”任慕蓉一怔,随即莞尔一笑,也不答话,离开了书房。 见任慕蓉离去,鹿淮便走上几步,说道:“好了,咱们练剑吧。”任落华道:“等会儿,荷包是怎么回事?”鹿淮一惊,忙道:“您听见了?”任落华一哼:“这个自然。” 他老人家玄功通神,耳力十分灵敏,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他察觉不到的事情,在他面前低言细语,哪能瞒过他去? 鹿淮不愿说出自己欺负哄骗任慕蓉,赚得一个荷包的事,只硬着头皮胡侃道:“您年纪这么大,还耳聪目明的,真是难得。要想在您眼皮子底下、耳朵根后边干点什么坏事儿,准讨不了好!”任落华道:“知道就好。” 这时虞晴儿进房来回禀道:“老太爷,午膳已经送来了,您就用么?”任落华道:“吩咐他们在偏厅摆饭。”虞晴儿应了,退了出去。 任落华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说道:“咱们先吃饭,下午再练剑。”鹿淮道:“好,您别说,还真饿了。”任落华白他一眼道:“还说不是来蹭饭的!”说着走了出去。 鹿淮嘿嘿一笑,也跟他去了偏厅。 一时用饭已毕,歇了个晌之后,任落华带着鹿淮来到菊园,说道:“既然决定要学,那就好好学,有什么说什么,不懂就问,可不能再胡乱应付。”鹿淮恭敬说道:“是,老太爷。” 任落华点点头,问道:“你知道一个词叫‘得意忘形’么?”鹿淮点点头,任落华又道:“那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鹿淮不通文墨,心里知道得意忘形的意思,但却想不出词藻来形容,只得道:“那个……不大好说,心里头明白什么意思,但就是说不出来。” 任落华点点头,说道:“这个词长久以来被人看作是贬谪之词,说一个人得意忘形,就是说他自满自大,忘乎所以。但光从字面上看来,却又是个褒扬之词。” 鹿淮奇道:“褒扬之词?” 任落华道:“是。世间万物,都有其形,亦都有其意。譬如竹子,其形节节叠加,其意则为刚正不阿,气节高尚。再譬如松树,其形万针伸展,其意则是坚贞无畏,傲骨峥嵘。武学也是一样。拿剑法来说,它分作两种,一为‘剑招’,二位‘剑意’,剑招就是‘形’,剑意则是‘意’。寻常剑法,着重于剑招妙术,刺、削、劈、掠,纷繁复杂,但只不过是下层剑法。真正的上层剑法,无招无式,无往无来,只要真意一到,法用万千。你手中的长剑不管是劈也好刺也好,只要剑意不散,那便有如剑神附体,无坚不摧。是故所谓‘得意忘形’,便是得其意,忘其形,心怀剑意,不拘剑招。这,便是上神九剑的精髓。” 这一番话讲述了武学的大道,鹿淮年纪尚轻,学识也浅,一时无法尽解其意,但却觉得很有道理。低头沉思一会儿,鹿淮问道:“照您这么说,上神九剑的剑意是什么?” 任落华道:“自然是‘天神之意’!” “天神之意?”鹿淮殊为不解。 任落华道:“上界天神,超凡脱俗,心怀无极大道,统领三界众生。举手抬足,即为天法;活思动意,便是神灵。是故学这一路无极的剑法,必定要有无极的心怀,剑如天道般无情,心似天神般慈悲,修习方能有成。” 说到此处,任落华目如日月,盯着鹿淮道:“那么,你问问自己,你配做天神么。” 第65回 炉照雪 听到句番话,鹿淮脸上蓦地一红,心想自己一个粗野小子,那有天神那般气概?心虚地道:“您看……我能配做天神么……我……我有没有天神的气概?” 任落华捻须一笑:“你自然有,要不然我也不会传这套剑法给你了。” 鹿淮原以为任落华会奚落自己一番,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回答,惊喜之余,又有怀疑,便道:“老太爷,您不要拿我打趣。” 任落华道:“我没打趣你。你虽然年纪不大,少年轻狂,但却天生是有高天气概之人,若非如此,你怎能融汇《坤德卷》之道,汲取那样多的大地灵气?就好像杯子装水一样,如果杯子窄狭,又哪能装下许多的水呢?” 鹿淮听罢,暗觉有理,心里虽然欢喜,嘴上却道:“我从未察觉到自己有这样大的气概,听您这么说,竟不敢信。” 任落华道:“这种天神气概,平时十分散淡,只会在危机关头显露出来。你瞧我,一个七十老夫,暮年衰朽,可当年也曾指天喝地,傲视八方。你之所以察觉不到自己的气概,是因为你年岁太轻,又未涉世,气概无处发散,是故有所不察。待日后你行走江湖,闯出一番名堂来之后,便能明白什么是天神气概了。” 鹿淮遥想到日后自己行走江湖,仗剑策马的情形,不禁又神驰天外,遐想联翩了。 当下任落华把上神九剑的修习法门传给了鹿淮。上神九剑和乾坤吞吐一样,不是以纷繁复杂的招式取胜,而是以雄厚的内劲为基础,炼就包罗天地的剑意,再将剑意与自身内力相结合,转化为叱咤风云的剑气。 但若说这套剑法没有剑招,也不尽然,如无剑招,只凭虚无的剑意,又如何伤敌?剑道和天道一样,只要得其真意,那举手抬足具为其形。正如任落华所说,只要融汇贯通了上神九剑的剑意,不管你是劈也好刺也好,那就是上神九剑的剑招。 是故学这路剑法,不在于勤学苦练,而在于悟道参玄,只要印证了剑法的大道,得了天神的气概,那就事半功倍,进展疾速了。 鹿淮虽然没有任落华那般的气概心怀,但毕竟是个洒脱坦荡之人,又聪明绝顶,极有慧根。听任落华讲道之后,多加交流,共同研参,只觉受益不浅。 他按照自己所得之意,先练了一路风伯剑。风伯剑的精髓,便是“无孔不入,席卷八荒”,鹿淮牛刀小试,掠剑如旋,手里长剑舞得有如一股旋风一般,一时剑意发散,剑气纵横,菊园中的枯黄落叶都被纷纷卷起,随着激流的剑气四下飞舞。 初学既成,后面的也就简单了些,一个月的功夫,鹿淮已经学会了风伯剑、雨师剑、雷公剑、电母剑、祝融剑、共工剑六剑。 这六剑效法风、雨、雷、电、水、火,均为进攻掠阵的狠招,只要心有激进强势之气,便很容易学会。 任落华却觉得这六剑过于凌厉刚猛,狠辣有余,谦冲不足,所以不是很喜。但鹿淮少年心热,对这种威力无穷的剑招十分喜爱,只觉得越厉害越好,是故学得十分起劲。 细数光华,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天也愈发寒冷,任落华吩咐下去,给鹿淮和虞晴儿做了御寒的冬衣。这一个月来,园中菊大多已然凋谢,不复往日之色。 照任落华平素习惯,每年须待最后一朵残菊凋零之后,才拔去枯枝,收起泥盆,待来年再种新品。但眼下见鹿淮常在园中练剑,剑气四下发散,常常断叶飞花,损坏不小,便不再等尽数凋谢,吩咐虞晴儿将余下残菊尽数收了。 鹿淮练功不辍,十分勤勉,任落华得知他年幼失学,识字不多,便命他每天拿出一个时辰来,让虞晴儿教他识字。鹿淮一心想练武,本不愿识字,但转念一想,自己发奋练功,未免冷落了虞晴儿,一天若能和她待上一个时辰,那也是好的,便答应了。 虞晴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在府中的书阁里借了本《千字文》,每日都教鹿淮识字。 又过了几天,这日傍晚,天色渐黑,鹿淮仍在园中练剑,正使一路雨师剑,剑光点点,如若万千雨滴。 这时忽见天上一个个的白点儿缓缓飘下,却是点点的雪花。 鹿淮收了长剑,向天一看,果真是下起了小雪,便向宅内喊道:“老太爷,小鱼,你们快来瞧,下雪了。”只见偏厅的窗扉打开,虞晴儿立在窗边,任落华正坐在偏厅饭桌旁,桌上放着紫铜火锅,一旁红炉青瓮,正烫着酒。此时菜未上齐,是故还在等待。 任落华见得天色半乌,白雪皑皑,不禁心怀舒畅,长声朗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时摩勒端上涮火锅的菜来,任落华倒了一杯温酒,一口饮下,朗声对鹿淮道:“饮酒观雪,人生乐事,你就不来么?” 鹿淮一笑:“谁说不来了?我今日定要把这座宅子喝得翻过来!”说罢还剑入鞘,踏着细雪,快步走进偏厅。 伴着飞雪,三人围在火锅旁吃饭,摩勒在一旁服侍添酒。今日府中新宰了羊羔,送来菊园的肉都是最好最嫩的,三人涮着羊肉,大快朵颐。 任落华甚有兴致,拉着鹿淮一起饮酒,鹿淮年纪虽轻,酒量却好,没多一会儿就和任落华喝干了十斤美酒。虞晴儿虽不饮酒,但见二人甚有兴致,也陪了一杯。温热美酒下肚,一张小脸登时通红,更添娇艳。 吃得一时,任落华对鹿淮道:“你那六路剑法练得差不多了,打明儿起得开始练天王剑和巨灵剑。天王剑以守为主,要卸去锋芒,多留余地,学着用剑气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守气比放气可难多了,自己要学会拿捏。巨灵剑为大力之剑,是调动体内真力,转化为无量大能,由手中之剑发散出去。不过要留神一点,别让剑里的力量积蓄太多,一旦撑不住了,伤的可是自己。” 任落华谆谆叮嘱,鹿淮一一听了,又问:“那盘古剑呢?”任落华道:“盘古剑就是雄浑一劈,哪用得着学?”鹿淮道:“既然用不着学,那为什么还要刻意开辟这一路剑法呢?还是说,创剑的老祖师是为了凑数?” 任落华白眼一翻。虞晴儿离得近,亲耳听见任落华咬碎了一个带壳的蛤蜊。 第66回 袭主君 任落华啐道:“你小小娃儿知道什么!越是容易的事做起来越难,若非融会贯通上神剑道,又如何能举重若轻,万剑归一?盘古剑是不用学的,你练会了前面八剑,对上神剑法的剑意有所领悟,自然而然也就会了盘古剑。” 鹿淮奇道:“竟然有这样的事?”任落华道:“这个自然,盘古剑没人能教你,你即使会了,也没法教别人,其中剑道,只能自己亲身证悟。” 鹿淮似懂非懂地听着,也不着急,心想还是照老太爷的吩咐,先练好前面八剑为是。 这样又练了十来天,天王剑和巨灵剑鹿淮也基本练会,他叫来任落华,在雪地当中,把前面八剑在任落华面前演示了一遍。因为上神剑法没有剑招,是以鹿淮演示的是何招式,任落华均不在意,只看他用剑的剑意如何。 八剑演示下来,小有成效,加之鹿淮正值少年,朝气蓬勃,演示出的剑法虽不似任落华那般浑厚无极,但却别有一股昂扬气势。 这正是上神剑法的妙处所在,一个人一个样,从不苟同,每一个练剑之人都须有自己的风格,不落于同流,这样才能使剑法千变万化,历久常新。 任落华看罢鹿淮演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进益很快,有那么点儿意思。” 鹿淮演练完后,一直小心翼翼打量着任落华的脸色,听到他这么说,不禁松了口气,心内欢喜,笑道:“这么说,我练会了?”任落华白他一眼,说道:“小猴儿胡吹大气,今儿你才破了题,后面的文章怎么作,还得瞧你自己。” 鹿淮知道,现在不过是刚入了个门,还得勤加修习,悟出不同的东西来,微一转念,又道:“那盘古剑我能练了么?” 任落华白眉一轩,说道:“怎么问我?上次我不是说了么,等你学会了前面八剑,盘古剑自然就会了,能不能练取决于你,跟我毫不相干。” 鹿淮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还是先练好前面八剑才是。”说着一抖长剑,又要练功。 任落华却道:“慢着。”鹿淮一愣,收了长剑,问道:“怎么了?”任落华道:“老一个人埋头苦练,也看不出好来,是精钢还是废铁,总得上了战场才能明白。嗯,你得有人帮你喂招才是。” 鹿淮一听,登时有些兴奋,脱口道:“您亲自上么?”随即见任落华狠狠白了自己一眼,心里明白,自己哪里能抵挡老太爷的高招?讪笑道:“我说着玩的,您老别当真。” 任落华仰头向天,暗自思忖,口内说道:“究竟谁能给你喂喂招呢?”鹿淮想了会儿,说道:“任小姐行么?”任落华哼道:“她?你想宰了她么!”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鹿淮功夫已然很厉害,任慕蓉难以抵挡。 鹿淮想到任慕蓉,不禁莞尔一笑,又道:“我见过任大公子,他功夫就很不错,他行么?” 任落华道:“崇圣么?”随即摇了摇头道:“崇圣和敬贤都不合适,他们虽然练功比你早,江湖阅历比你深,但内功修为均不如你,眼下你又学得上神九剑和乾坤吞吐,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鹿淮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 任崇圣的功夫他是亲眼见过的,一手洪阳剑指使得出神入化,当日看他降伏骆木犀之时,鹿淮就曾想过,自己若能练成他那样的功夫,就算不枉了。此时乍听老太爷说,任崇圣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怎能令他不惊? 他并不知道,自己得《坤德卷》之益,内力修为已达宗匠境界,任落华又因材施教,传给了他世间一流的功夫,将他体内的大能激发了出来。眼下的他,已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只不过从未和人交过手,没有临敌经验而已,稍加调教,前途将不可限量。 任落华见鹿淮一脸惊讶神色,皱眉道:“怎么,你很吃惊么?”鹿淮回过神来,说道:“没有,只不过……有些不敢相信。”任落华一哼:“崇圣的功夫乃我儿子所教,你的功夫却是我亲授,若我的传人连我儿子的传人都胜不过,岂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提起儿子任淑君,任落华就像恍然大悟一样,一拍自己脑门,说道:“怎么将他忘了!”鹿淮忙道:“谁?”任落华道:“我的另一个传人。”鹿淮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解道:“另一个传人……”随即醒悟,脱口说道:“您说主君?!” 任淑君虽然重于商贸,但一身功夫由任落华所教,从未搁下过,足以和江湖一流好手比肩,鹿淮身在任府,自然是有所耳闻。此时听得任落华打算让任淑君亲自来给自己喂招,鹿淮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 想了会儿,鹿淮对任落华道:“您是打算让我去找主君,还是请他亲自过来?”任落华一脸奇怪神色,打量着鹿淮道:“怎么,你还打算跟他一对一过招?”鹿淮听罢更觉奇怪,问道:“难道不是么?” 任落华一笑,脸上透出一股诡谲,鹿淮见状,心里一寒,不知道老太爷在打什么主意。 次日上午,任淑君前往老太爷的菊园,有要事想请老太爷的示下。因为老太爷不喜旁人扰他清修,旁人没有吩咐不敢靠近菊园,是以任淑君孤身前来,并未带得有仆从。 进得菊园,正好遇上摩勒。摩勒在园中打扫积雪,抬起耷拉着的老眼,一见是任淑君,也不打招呼,兀自低头扫雪。 摩勒少言寡语,又是老太爷最亲近的仆人,这么多年任淑君也习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走上前去,跟摩勒打招呼,问道:“老太爷已经用过早饭了么?”摩勒点点头,向身后房舍指了指,意思老太爷正在房里,让他进去。 任淑君会意,便向北面房舍走去。 走到房前,任淑君恭恭敬敬站着,朗声说道:“父亲,儿子来给您请安。”大家规矩,无长辈吩咐,家宅不得擅入,是故任淑君立于屋外,出言禀报。 只听房内任落华答道:“进来。”任淑君应声:“是。”这才推开门扉。 刚开了一条缝,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刺了过来。 第67回 断胜负 自任落华全家迁居中华来,任淑君便是府中主君,执掌门户,统御宗族。除两位至亲长辈外,任氏一族以他为尊。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竟会遇袭。 至于袭击者,自然是鹿淮。 这是任落华吩咐的,他知道如果事先告知了任淑君给鹿淮喂招,任淑君出手便会有些刻意,无法验证鹿淮真正的功夫进益,是故让他躲在门后伏击任淑君,打一个出其不意,这样的比斗才会真实。 眼见剑锋到了鼻端,任淑君当即左足一点,身如离弦之箭,退到了园子当中。 鹿淮毫不懈怠,使上电母剑,纵了上来。他修习上神九剑已久,练得十分熟练,手里长剑有如一条飞龙,真有电光闪现,雷火霹雳之势。 任淑君不敢怠慢,双手使上洪阳剑指,抵挡鹿淮的长剑。洪阳剑指并非九霄峰功夫,而是任落华所创,以指为剑,内力代替剑气,是故此时的比斗,便是有形之剑对无形之剑。 虽然任淑君未有防备,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但毕竟是久历江湖之人,应对之策十分迅速。 他于洪阳剑指上浸淫四十年之久,比任崇圣强之百倍,此时指力发出,鹿淮只觉锋芒大盛,奔射而来,只能用尽全力,加以抵挡。 过了二十招,鹿淮的电母剑已然使老,便一抖长剑,换了一路共工剑,剑如洪水奔腾,淹没九州。 任淑君已然认出,攻击自己的正是跟老太爷学武的少年,心里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动剑;又见他气势过人,已得上神九剑真意,知道是父亲的手笔,当下不敢小觑,打叠了十足的精神与之比斗。 又过十招,鹿淮寻了一个破绽,躲开任淑君的一记指力,长剑一抖,直取任淑君面门。任淑君没有躲避,反而伸出右手食指,正对着剑尖,竟迎着剑尖点了过去。 鹿淮见状一惊,心想如果他手指与剑锋相碰,岂不是要被生生切了去?有心撤回长剑,但他经验不足,无法做到收放自如,想回撤已然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只见任淑君忽而手指竖直指天,竟贴着剑身滑了过去,还没等鹿淮反应过来,就见他中指也竖了起来,两根手指,将长剑牢牢夹住。 鹿淮见他中途变招,心里微微一动,随即手里加劲,想把长剑夺回来。谁知任淑君这么夹着,长剑好似嵌在了铁山中一般,不论他怎么用劲,都纹丝不动。 微一转念,他又想转动剑身,任淑君若想避开剑锋,自然会撒手。但他又害怕这么一来割伤了任淑君手指,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转剑还是不该转剑。 其实任淑君功力深厚,夹剑的时候用上了真力,鹿淮就是想转动剑身,也做不到,更别提去伤任淑君了。鹿淮知道,如果临阵撒手弃了兵刃,那将是万分耻辱的事,是以宁肯死命撑着拔剑,也不撒手。 这时就听任落华在房中喊道:“其器不利,转而驭气,力贯长剑,剑气伤敌。” 鹿淮一听,登时醒悟,一提真气,将内力注入长剑之中,一时长剑剑身灌注真气,四下汹涌,直直要把任淑君的手指震开。 任淑君感受到了鹿淮发出的强劲真气,微微一惊,心道:“这少年年纪轻轻,内功修为恁地深厚!”当下也运起真气,凝于手指,死死钳住长剑。 原本鹿淮是打算跟任淑君比试一下招式的,没想到只堪堪斗了三十来招,就变作了比试内力。鹿淮的内力虽高,但任淑君几十年的积攒,也不遑多让;何况任淑君论经验比鹿淮不知强了多少,对自身内力的收放也较鹿淮而自如,是以几番对峙,均是鹿淮吃力难受,任淑君却挥洒自如,举重若轻。 再斗得一时,鹿淮只觉丹田里的真气开始紊乱,极像伤火遁隐者之后的真气反冲,心里十分焦急,诚知不能再斗下去,便想往回撤。 但刚一息功,只觉真气不听使唤,并不归于气海,而在胸肺间不断游走,十分混乱。正着急时,又听任落华说道:“浑小子,难道你就只会上神九剑么!” 这一句话提醒了鹿淮,此时真气正好在胸肺间,岂不正好施展乾坤吞吐?当即凝气于肺,蓄足力量,一张嘴,真气汹涌喷出,射向任淑君面门。 任淑君修习乾坤吞吐,已是三十岁后的事,万没想到这弱冠少年也会此功,眼见真气激射而来,顾不得别的,只得撇了长剑,身子向后一翻,躲开逼来的气流。 任淑君避开之后,那股真气势头不减,激射在粉墙之上,登时墙面破裂,石屑纷飞。 长剑夺回,鹿淮松了口气,见任淑君刚翻跃躲避,尚未站直,右肩之下露出一个大的破绽,知道这正是大好机会,当即长剑一挺,向任淑君右肩肋下刺了过去。 眼看就要得手,鹿淮满心欢喜,可就在这个当口,任落华身如飞烟,从房中跃了出来,一声大喝:“都不许动!”鹿淮一愣,定住了身形,也察觉任淑君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二人都在等老太爷的示下,只听任落华缓缓说道:“鹿淮,你输了。” 鹿淮仍旧保持着身形低矮、剑刺任淑君肋下的姿势,听任落华这么说,不由得心下不服。明明自己就要得手,可以伤了任淑君,怎么说自己输了? 只听任落华又道:“淑君你别动,鹿淮你站起身子。”鹿淮闻言,收回长剑,站起身子,只见任淑君右肩肋下破绽依旧,左手却伸出了食指,好像在往下点指。 任落华问道:“看出门道来了么?”鹿淮瞧了半天,摇了摇头。任落华道:“你瞧他左手食指指的是什么地方。”鹿淮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矮着身子刺任淑君右肋,在任淑君指下的,正是自己的头颅。 原来任淑君察觉到自己右边破绽的时候,剑尖已然到了肋下,知道无法封挡,便不再理会,待鹿淮身形到了切近,伸出左指,对准了鹿淮的头顶百会穴。 任落华见鹿淮神色,知他已然想到,便道:“方才你确实抢了先机,寻到了淑君右肋的破绽,但却忘记了他左边是没有事的。你一见有破绽,便鲁莽行事,不知防御,头顶便卖给了对方。刚才如果是真正的打斗,结果便是淑君受伤,而你,则送命。” 听到这儿,虽然是寒冬腊月,鹿淮背后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68回 月王恨 高手比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瞬息弹指之间,便是生死之分。鹿淮今日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知道,如果方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自己早就头骨破裂,死在当地了。 鹿淮一抹额头细汗,问道:“老太爷,依您说,我应该如何应对主君这一招?” 任落华从鹿淮手里接过长剑,说道:“你是右手执剑,去攻他的右肋,须斜着身子,且左手浑没用处,还将背脊头颅卖给了对方。若我是你,在发现他右肋破绽之时,便交剑于左手,左手执剑去刺他右肋,右手则可以封挡他左手的攻势,这样才能有备无患。” 任落华嘴里说着,手中笔划,鹿淮登时懂了应对之道,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任落华:“你临敌经验太少,和淑君初次交手,能斗成这样已属不易,不过练功不可丝毫懈怠,还须勤勉为是。”鹿淮点点头,从任落华手里接过长剑,又去一旁练习。 这时任落华才想到任淑君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站着,模样十分滑稽,忙笑道:“哟,可把你忘了,手快放下来。”任淑君这才收了左手,问任落华道:“父亲,这是……” 任落华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我教他功夫有些日子了,想找人来喂喂招,便让他在门边设伏,和你比斗比斗。” 任淑君知道父亲脾气有异常人,听了他所说,也只能微微苦笑,无法辩驳,只道:“这少年虽然年幼,但修为惊人,的确是可造之材,若加以调教,日后必成武学宗匠。” 任落华不置可否,望向正练剑的鹿淮,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神色。 任淑君忽道:“父亲,儿子今日来,是家中有要事向您禀报。”任落华心下奇怪,自己早已不插手世俗事务,这一点任淑君自然深知,是故有再大的事也不轻易来找自己商量,此时见他来,心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当下说道:“你随我进来。”领着任淑君进了厅堂。 到了厅堂,父子俩分主次坐下,虞晴儿奉上茶来。 用过了茶之后,任落华道:“有什么事直说。”任淑君道:“前些日子,月国的老国王去世了,您知道么?”任落华皱眉道:“相隔万里,我怎么会知道!” 任淑君也觉自己问得笨了,微一汗颜,接着说道:“老国王去世之后,月国的王子继承了王位,成了新的国王。尚在前朝之时,月国与咱们中华有过征战,战败的老国王倒没什么,只不过在官面上断绝了与中华的往来,民间的商贸却不制止。谁知这位新国王刚一继位,便下了一道诏令,禁止月国上下与中华往来,不管是官面上还是民间私下,都不允许,如有违抗者,乱石砸死。” 任落华道:“他是为他老子出气来着?老子打了败仗都没说什么,当儿子的出来裹什么乱?” 任淑君道:“父亲说的是,依儿子猜度,月华大战月国惨败,老百姓对月国朝廷便已然失了信任,听说月国老国王打那时候起一蹶不振,对朝政也不甚在乎,是故底下官吏百姓都有怨言。这新国王一上任便下此严令,多半是做给老百姓看的,让老百姓知道自己的国王还是有那么一分半点的气度,敢和中华天朝抗衡。” 任落华点头道:“说的是,他初正大位,根基不牢,是要以此立威,换取臣民信任,这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顿了顿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任淑君道:“月国国王颁下这道令来,不许百姓与中华往来,那经商自然也是不许,咱们在月国的买办回来说,从上个月开始,咱们和月国的商贸就断了。” 说完之后,任淑君打量着任落华,见他脸上不动声色,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又不敢问,只得静静等待示下。谁知过了半晌,任落华才道:“接着往下说啊。” 任淑君忙道:“是。咱们和番邦外国之间的买卖,最大宗的便是月国,香料、毛毡、金银器皿、宝石饰物、犀角象牙,全由月国商人供货。这些物品珍奇稀少,利润丰厚,如果断了商路,咱们的损失将不可估量。另外月国在西界之西,正处要塞咽喉,我们和西方八国做生意,所运物资尽数要过月国的国土,一旦月国封堵商路,咱们货运不出去,西方诸国的货又运不进来,这将是十分棘手之事。”说到这里,任淑君双眉紧锁,十分忧愁。 任落华道:“你言下之意,是生意没法做了?” 任淑君道:“我也曾想过,实在不行的话,可由陆路改走水路,货物从中华南海起运,绕梵国进梵天洋,再绕过整个火国,经风暴角进入泰西洋,走泰西洋水路把货运至西方,西方诸国的货物亦可这样运回中华。不过这样一来,所需人力物力将上翻数十倍,成本大大增多。再说三重大海,风雨难测,保不住要出事端,若遇上暴雨海啸,损失也将数以千万计。是故此法难以行得通,该当如何,还得再商量为是……” 他自顾自这么说着,偶一抬头,只见父亲面如严霜,虽不带喜怒,但却从目光中透出了不快。 任淑君自幼敬畏自己的父亲,虽已经年逾天命,但仍在父亲面前谨小慎微,此时见父亲神色不对,立马住了嘴,心里惴惴不安,偷眼打量着父亲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任淑君心里已经开始发毛,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只听任落华缓缓说道:“你是嫌自己的钱还赚少了?”任淑君一怔,说道:“您说什么?”任落华道:“我说你是不是还嫌自己的钱赚得不够,仍旧要这样想方设法地往自己怀里搂!”说罢双目向任淑君望去。 任淑君只觉父亲的目光如一道闪电一般射向自己,不禁害怕与之对视,连忙低下眼来,口内说道:“儿子没有。”任落华道:“没有?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商量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吃饱了没事干消遣我来着?”任淑君登时站了起来,说道:“儿子绝无此意。” 此刻任淑君已然额头见汗。 第69回 诫子言 任淑君从小就跟随父亲在九霄峰长大,看到了武林尊崇的天帝爷是何等威风,父亲也一门心思把自己培养成新一代的武学大宗匠,继承天帝衣钵。 任淑君不负父亲期望,炼成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学,但与此同时,心境也悄然发生变化。 因为,任淑君随着年岁增长,忽而感受到,自己哪怕做得再好,还是逃离不了父亲的光环。世人提起他,都会称他做天帝之子,世人夸赞他,也都说酷肖乃父。只要他身在武林一天,永远也脱离不了“天帝传人”这个帽子。 世人也许会觉得,这是一种幸运,但在任淑君看来不是。 他,只想做他自己。 因此上,待父亲把全身武学神通倾囊相授之后,任淑君告知父亲,自己想要从商。 九霄峰所在的大西界,位置显赫,处于中华与西方各国之间,一条蜿蜒丝路串联东西,是天然的商贸往来之地。原本九霄峰的吃穿用度、日常物质均由游行商人提供,任淑君自年少时便与他们熟识,也对商贸大感兴趣,决心从商之后,他便跟随着这群商人,踏遍东方与西方各国。 精明的头脑,一身的神通,十年的时间,他变得富可敌国。 尔后随着父亲定居中华,他一手把持着东方与西方的商贸往来,成了当朝赫赫的财阀世家。皇帝倚重他,官员讨好他,商人巴结他,文人恨他可又奈何不了他。 如果说,任天帝的名声只在武林中流传,那他的名声,已然传遍了神州大地。谁都知道,钧天州温襄城玄衣巷内,住着一位活财神。 他真正走出了父亲的光环,发出了自己的光亮。 即使那些光亮,是烁烁生金的财帛之色。 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失望。 任落华。 任落华爱自己的独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儿子最终没有变成他期望的模样。在他眼里儿子应该继承自己的武学衣钵,但没想到的是,儿子继承自己武学衣钵的同时,也穿上了一件金丝银线的财富锦衣。 人如明月,各有各的皎洁,任落华深知,自己不能也不应去左右儿子,他应该过自己的生活。但是,财富散发的气息,对人的侵蚀,是任落华始料未及、也阻拦不了的。 他看着儿子从一位武学宗匠变成一位豪商富绅,看着他沾染上豪商富绅的种种劣迹,看着他越来越不再像自己的儿子。 想到此处,任落华盯着任淑君,语气渐渐加重:“你小子,在九霄峰的时候还有点儿模样,迁居中原之后却重利爱财,恨不得把天下的生意全拢在自己手里才好。干了几年,有了点儿积攒,酒色财气哪一样你不沾?俗话说‘见利忘义’,有了钱后,连什么是仁义礼智都忘了,你打量你干的那些偷鸡摸狗、有悖人伦的混账事我都不知道么!” 任落华说到这儿,已经变成了厉声呵斥。 任淑君见父亲说了狠话,连忙跪了下来,磕下头去,口内说道:“父亲恕罪,父亲恕罪!” 任落华冷哼一声,任由任淑君跪着,继续说道:“现如今咱们家,烈火烹油,富贵繁盛,就连皇家宫廷采办的各类物什也都得经咱们的手,好的咱们自己留着,不喜欢的才给皇帝老儿送去。到了这个地步,你竟不知足,还想老天拔地地搂钱。我看你已然忘了你是武林之士,忘了什么是江湖气概,忘了什么是天地正气!我任落华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你哪点儿像我!”说着重重一叹,气愤中透露出几丝失望之情。 这时任淑君不再告罪,反而说道:“人各有命,亦各有所求,父亲一生只为求及天道,儿子却割舍不下经商。咱们志向殊途,那也没有办法。父亲不喜儿子经商牟利,这一点儿子深知,但眼下咱们任家的生意已然做大,中华上下钱庄商号、买卖往来,都要靠咱们经营维持,如果一旦收手,垮的不是咱们一家,只怕咱们中华商界,都要败落消亡。”此时他已不似先前那般慌乱,言语平稳了许多。 任落华知道任淑君所言不差,中华自古重农抑商,商贸本就有限,任府得天独厚,几乎把中华所有的商贸往来都揽了去,不管什么买卖门类,都或多或少与任家沾边。如果任家止了贸易,脉络一断,中华上下的商贸尽皆有损,那无疑是祸国殃民的大事。 想到此处,任落华未免又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任淑君仍然跪着不动。任落华不耐,大声道:“我让你起来!”任淑君这才起身,低眉顺眼站在一边。 沉吟半晌,任落华说道:“那你来找我,究竟是想干什么?” 任淑君道:“儿子是这么想的,月国虽然下了国诏,禁止与中华通商,但与西界却仍有往来。咱们可派一个买办在九霄峰常驻,借九霄峰的名义与月国做生意,置办下货物之后再运回中华。您看此计是否可行?”说着心内忐忑,打量着任落华。 只见任落华白眉紧锁,好一会儿才说:“你想拿我九霄峰做你挣钱的幌子?哼,九霄峰是清修之所,祖师曾有严令,不许与外界世俗往来,这一点你不知道么?” 任淑君道:“儿子知道。”任落华道:“既然知道,怎么还发此愚问?”任淑君道:“儿子不敢说。”任落华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说。” 任淑君这才说道:“既然祖师下过严令,不许九霄峰弟子与外界世俗往来,那为何父亲这一辈的九位尊主要与中华来往呢?” 一听这话,任落华不禁哑口无言。九霄峰的创派始祖皆是躲避秦乱的中原汉人,开创了九霄峰一脉之后下过禁令,不许本门弟子与世俗往来,只可避世隐居。 传到任落华这一代的时候,九位尊主深知本门与中华同枝同脉,渊源甚深,且中华正当强盛,英豪辈出,应该与之相通才是。所以他们九人力排众议,开始与中华交往,中原武林这才知道有九霄峰这一门派。 到他们九位尊主退位之后,心里对中华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九霄峰,任落华、景千重、秦显基等大多数的尊主都来到中华颐养天年,直至终老。要说九霄峰与外界交往,源头是在任落华这儿,所以任淑君这么一说,任落华便无法辩驳。 第70回 驭鹤归 任淑君从未顶撞过父亲,是以在那句话说出去之后,他便已后悔,生怕因此得罪了父亲,致使老人家生气。 谁知任落华却自嘲也似地笑笑,说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好,也罢,确是我辈尊主打破了祖训,算你说得有理。”顿了顿:“那,你想让我作什么?” 听父亲这么说,任淑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道:“儿子是想请父亲修书一封给九霄峰的现任尊主们,好让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以便让咱们办事。”任落华道:“现在的尊主你尽皆认识,何必又要让我来?” 任淑君道:“儿子心想,父亲的信,份量自然重些,诸位尊主也更为敬服,这才来劳烦父亲。”任落华哼道:“同样都是一片纸,我又不用金箔玉简写的,哪又重些了?”任淑君也不敢反驳,只道:“是,是。” 这时任落华向外大声喊道:“晴儿!”虞晴儿在园中看鹿淮练剑,听到老太爷呼叫,连忙跑进来,应道:“老太爷,您有什么吩咐?”任落华道:“去我书房,把印章拿来。”虞晴儿依言到了书房,取来了任落华的印章和朱砂,放在任落华身边的条案上。 任落华一瞥任淑君,说道:“信呢,拿出来吧。”他知道儿子的行事风格,肯定已经备好了书信,只等自己印章。 果见任淑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恭恭敬敬递到任落华面前,说道:“请父亲过目。”任落华看都不看,说道:“晴儿,把印盖上。”任淑君一愣,随即把信递给了虞晴儿。 任落华道:“这次我虽助你,但你要明白,我并非是为保你富贵,而是为保中华商道安稳,只因商道板荡,天崩地裂。”任淑君恭敬答道:“儿子明白。” 虞晴儿已然把信笺盖上印章,递还给了任淑君。 自古商贸,分秒必争,任淑君拿到信件之后,心下甚慰,对任落华道:“事不宜迟,儿子这就吩咐人将此信送往九霄峰。”说着深鞠一躬,告退离去。 任落华见他趋财若鹜,只微微冷笑,却不再说什么。 任淑君从菊园出来之后,回到任府正房,叫来了安道顺,让他吩咐下去,安排人把此信送往九霄峰。他知道只要此信一到,九霄峰的尊主定然会卖给老太爷面子,便又安排了买办账房一干人等,收拾好包袱细软,带好账目银票,准备让他们连同信使一起出发。 正在大堂吩咐各项事务,安道顺走了进来,回禀道:“主君,门外有一位先生求见,自称是九霄峰的人。”任淑君一愣,霍地站起,忙问:“那人姓什么,现在在哪儿?”安道顺道:“说是姓楚,正在知客厅用茶。” 任淑君喃喃道:“莫非是他?我正要派人去九霄峰,谁知道竟然来人了,妙极,妙极!”连忙吩咐安道顺道:“开中门,快请,快请!” 安道顺见事甚明,知道此客贵重,便快步走了出去。任淑君也不敢怠慢,忙走到院落之中相迎。一盏茶的功夫,安道顺领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年约四旬,身形修长,面容俊朗,举手抬足之间,有如风拂云变,十分洒脱。 任淑君一见,立马满脸堆笑,拱手笑道:“寒泽兄……不,楚尊主,玉趾降临,真令舍下蓬荜生辉。”那男子楚寒泽连忙还礼,嘴角微微含笑,说道:“淑君兄客气了,咱们交情匪浅,自小便以兄弟相称,‘尊主’什么的,休得再提。” 此人便是一位新晋的九霄峰尊主。 任淑君道:“寒泽兄不远万里,降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楚寒泽道:“楚某前来,确有要事向天帝爷禀报,还望淑君兄代为通传为是。” 任淑君知道,楚寒泽以尊主之身,从西界来到中华钧天州,自然有十分要紧之事,连茶都来不及上,当即打发安道顺先去菊园禀报,自己引着楚寒泽随后而来。 他二人相携来到菊园,任落华早已得道消息,在厅堂等候。 进入大厅,楚寒泽见到任落华,登时赶上几步,俯身跪拜,口内说道:“寒泽拜见天帝爷。”任落华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楚寒泽却不站起,只道:“寒泽有要紧之事,想向天帝爷禀报。”任落华道:“有事也起来再说。” 楚寒泽这才站起,脸上现出悲痛之色,缓声说道:“禀天帝爷,九霄峰收到消息,东方尊主他老人家在昆仑墟驭鹤登仙了。” 任淑君闻言吓了一跳,忍不住“啊”了一声。 东方既白原是九霄峰归元宫的尊主,与任落华同辈,年纪较任落华为长,他的武功修为已然通神,此刻离世,自然不是横遭不测,而是油尽灯枯寿终正寝。 任落华历遍尘世,勘破天道,世间万事已经难以让他心起涟漪,但陡然间听到这多年挚友的死讯,也不禁心下难过,说道:“此话当真?” 楚寒泽道:“不敢欺瞒天帝爷,半月前咱们在外边的弟子返回九霄峰,说是在昆仑之墟,亲眼看到东方尊主乘坐一头仙鹤向北冥高天飞去。得到消息之后,寒泽便立时下了九霄峰,马不停蹄地来向天帝爷报讯。” 任落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天边云霞,缓缓地道:“东方大哥的心境,如月照高天,水银泻地,无往不至,无所不容,他了悟印证,参透元神,得天地自在,享乾坤逍遥,生死于他,已是微如草芥的小事。此时他终年登仙,驾鹤而去,逍遥于高天之上,拜谒上圣大仁慈者,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乃是莫大幸事。” 这番话说得虽然通透,但任淑君从中听出了父亲的惋惜,在一旁劝道:“父亲,您也不必太过伤心,身子要紧。” 任落华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人生终如幻梦,却不知东方之既白。”说着一声长叹,似乎有着不尽的叹惋。 第71回 九霄变 任落华心里,感叹时光无情,故人凋零。先前他从鹿淮那里听到了景千重的死讯,眼下又得知东方既白仙逝,想起斯人已逝,自己还会远么?以他的心境,早已不将生死拘于怀中,但觉得人世光阴何等迅速,尘缘满日,如若弹指,思之难免有些怅然。 感慨一番,任落华命楚寒泽与任淑君坐下,吩咐虞晴儿奉上茶来。 三人饮罢清茶,任落华问楚寒泽道:“我退位之后隐居中原,不问世事,已经好些年没有九霄峰的消息,眼下九霄峰情景况如何?” 楚寒泽好像早就知道任落华会问九霄峰的事一般,微微一笑,说道:“天帝爷毋须挂心,九霄峰一切都好。寒泽前来,一是向您禀报东方老尊主逝世的事,二来九霄峰近年有些变故,也得跟您回禀才是。” “变故?”任落华眉头一皱,露出不解神色。 楚寒泽道:“是。九霄峰自开创以来,便是九宫九尊,九主共领,尊主由全体弟子共同推选,若有大事,便召开‘九尊朝会’,共同商议。天帝爷那一辈九位尊主退位之后,我等由众弟子推选,忝列其位,虽不敢说将九霄峰发扬光大,但也夙夜谨怀,不敢丝毫懈怠。” 楚寒泽一边说着,一边偷瞄任落华脸色,却不见任何悲喜,只得自顾说道:“我等执掌九霄峰之后,前后历经诸事,发觉先前的典章规制已难以适应当前大势,均觉九霄峰急待变法革新。是故咱们一起商议,想更改一下九霄峰先前的典章。” 任落华闻言,微微冷笑,说道:“九霄峰自秦末发迹、东汉起兴,已历千载,从未听过有什么典章规制不适之说。” 楚寒泽听出了任落华的不快,心里微微有些不安,但嘴上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万物有道,穷则变,变则通,世上岂有千年不变之道?又焉有千年不灭之朝?且说昔年天帝爷等九位尊主,打破陈规,变更祖训,往来中华,互通有无,使我九霄峰声震武林,至今思之,仍是一件美谈。我等效仿先贤,也是为九霄峰未来着想。” 听到此处,任氏父子想起先前争论,不由得互望一眼。任落华道:“那你说说看,你们变更了什么典章规制。” 楚寒泽道:“我等认为,九门九宫分领其事,各自为政,权力过于分散。且九尊朝会分歧太大,近年几件事务都因无法统一决议而搁置,误了不少大事,可见先前的典章规制不利于九霄峰行事决断。于是我等商议,打算将九门九宫的权力收归,更好地治理行事。” 这番说辞,在楚寒泽来之前就已然想好,早有准备,但此时真的当着任落华的面说出来,还是难免有些心虚,不禁移开目光,不敢看着任落华。 任家父子二人听罢,都不由得对望一眼,露出讶异神色。九霄峰九主共领,千年如一,眼下竟然收归权力,简直是闻所未闻,未免令人吃惊。 任落华道:“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楚寒泽道:“照九霄峰的规矩,自然是有人发起奏表,然后全体弟子公议。”任落华道:“我问的就是这个发起奏表的人。” 楚寒泽道:“是玄天宫的程尊主。”任落华道:“噢,又是程凤麟。” 楚寒泽道:“是,程尊主起初发起奏表之时,确有反对之声,召开了十余次九尊朝会,连着七次公决,最终还是以多胜少,认可了此项公议。” 任落华道:“花老尊主仍在九霄峰,她怎么说?”楚寒泽道:“神母娘娘是与您同辈的老尊主,虽在九霄峰颐养天年,但早已不管宫中事务,是故本次公决,她老人家并未参与。” “花媞兮不管?”任落华白眉一轩,“这倒是怪事,这么多年了,九霄峰就没有她不管的事。唔,这么说来,眼下九霄峰是一个人执掌了?” 楚寒泽道:“那倒不是。我们商议之后,按天地人三才之理,将玄天宫、承天宫、海天宫合并为‘天道宫’;将无量宫、太玄宫、长生宫合并为‘地德宫’;将归元宫、修灵宫、聚神宫合并为‘人华宫’,推选了三位尊主。” 任落华冷笑道:“那不是换汤不换药,还是分权么?”楚寒泽道:“话虽如此,但尊主精减,比之前九主共领之时,已然好了许多。” “什么尊主精减,这叫排除异己!”任落华一声冷哼,“现在的三位尊主分别是谁?” 楚寒泽道:“天道宫由程凤麟程尊主执掌,地德宫则由柯沛雨柯尊主执掌,至于人华宫……”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便由寒泽执掌。” 任落华望了他一会儿,忽而长声一笑。楚寒泽一愣,不知任落华是何心意。 笑声渐歇,任落华道:“我早已退位,九霄峰的大小事务与我已然无干,你们要变法,也任由你们变去。不墨守成规,精于变通,原是好事,但变革易法须审时度势,不可恣意妄为。九霄峰历经千载,不易把持,若是一步走错,那便万劫难消。我有句话,托你给程凤麟带去。” 楚寒泽神情一肃,说道:“恭聆天帝爷教诲。” “世间万物,难逃因果,九霄峰一脉,乃避秦法一统而生,此刻在九霄峰上推行一统之法,无疑与九霄峰之天理相悖。昭昭天道,庶人难逃,九霄峰因何而生,就会因何而灭。”任落华目光紧盯楚寒泽,“你记下了?” 楚寒泽见任落华目光深邃,余音不尽,不禁心下一震,只得道:“寒泽记下了,一定会向程尊主告知。” 任落华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我乏了,不能久陪。淑君,你安排他在客房歇宿,住几日再走。” 楚寒泽忙道:“不敢叨扰,寒泽这就告辞。”任淑君有事相求楚寒泽,哪肯就放他走?当下说道:“寒泽兄千里奔波,车马劳碌,远道而来,小弟尚未尽地主之谊,岂能即走?少停小弟还有要事相托,万望寒泽兄在此盘桓数日。” 楚寒泽见任淑君言辞恳切,却之不恭,只得道:“既如此,寒泽便叨扰了。” 任淑君大喜,喊道:“安总管!”安道顺正在门外,闻言进内道:“在。”任淑君道:“你带楚尊主去东厢房歇息,吩咐膳房准备一桌上席,午间我与楚尊主接风。” 安道顺躬身答道:“是。”当下引着楚寒泽去厢房休息,离了菊园。 楚寒泽一走,任落华就对任淑君道:“你信不信,迟早有一天,九霄峰还有事端。楚寒泽这个尊主,做不长!”说着摇了摇头。 任淑君知道父亲所指,无法辩驳,只能默然不语。 第72回 渊流词 翌日,天又降下大雪。任府朱门青瓦,尽数被白雪点染。 前一晚,任淑君设宴与楚寒泽饮酒叙旧,席间说了任府欲在九霄峰安排买办与月国做生意之事,且又有天帝信函,楚寒泽自然满口答应。 到得今日,任淑君将盖有任落华印章的信件交给楚寒泽,安排下买办账房、人马随从,带着无数送给九霄峰的礼物珍品,装了二十余辆马车,一同随楚寒泽回归西界。 事办妥之后,任淑君十分快慰,回到内宅,刚走到回廊下,就见任慕蓉披着一件孔雀翎织就的斗篷,正在前方的青石路上走着,后面跟着个小丫鬟打着伞遮雪。 任淑君喊道:“蓉儿。”任慕蓉闻言回头,见是父亲,便笑道:“父亲,是您呀。”当即蹲身施礼道:“女儿问父亲安。”任淑君道:“你去哪里?”任慕蓉道:“我去天香居,听说二嫂嫂这两日身子不爽快,我去瞧瞧她。” 任淑君一愕,低声自语道:“她身子不快么,我怎么不知道?”随即抬起头来:“下雪天别走有湿雪的地方,仔细摔着。”任慕蓉笑着应了,裣衽告辞,径往天香居而去。 到得天香居,廊下早有眼尖的小丫头瞧见,忙向里面回道:“三姑娘来了。”说着打起厚厚的毛毡帘子,请任慕蓉进去。 外面虽然飘着鹅毛大雪,但屋子里各处置着火盆,烘得暖洋洋的,一点也不觉寒冷。任慕蓉脱下斗篷,早有丫鬟伸手接过,任慕蓉道:“二哥哥二嫂嫂呢?”那丫鬟道:“二爷和二奶奶在书房呢。”任慕蓉便向堂后的书房走去。 刚走到一半,任敬贤就迎了出来,任慕蓉笑道:“哟,二哥哥这么客气,亲自来迎我了?”任敬贤也笑道:“贵客降临,自然要出门迎迓。你打哪儿来的?”任慕蓉道:“刚去给老姑奶奶请了安。”兄妹俩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书房。 任敬贤酷爱读书,是故书房里壁悬字画,书卷林立,虽不华贵雍容,但却精致文雅。此时秦裳正在书桌前写字,见任慕蓉来了,忙搁笔起身。 任慕蓉见状忙道:“二嫂嫂快别动了,听说这几日你身子不爽快,我特来瞧你。”秦裳笑道:“前日和二爷贪玩堆雪菩萨,着了点凉而已,没什么大事,这样大风大雪的,难为你想着。”回头吩咐丫鬟给任慕蓉倒茶。 任慕蓉走到书桌之旁,向桌上瞧了一眼,问道:“二嫂嫂写什么呢?”秦裳一笑:“没什么,抄一些古人的诗词,写着玩呢。”任慕蓉侧过头一看,惊道:“这是前朝末代君王渊流帝的词,你怎么……这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可就不得了了。” 秦裳瞧任慕蓉神色紧张,一脸认真的样子,十分憨厚可爱,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怎么,你害怕官家知道了,要把我抓去杀头么?好妹妹,我每次练完字都会把纸张放到火炉里烧掉,你用不着担心,不会留下什么罪证的。再说了,咱们这儿深宅大院的,与外面几乎隔绝,又有谁会查抄进来呢。” 任慕蓉松了口气,说道:“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吓死。”任敬贤在一旁笑道:“你这傻孩子,小事也当真,真吓死了也不稀奇。”任慕蓉小嘴一撅,白了他一眼。 这时丫鬟奉上茶来,又有仆妇搬过几张漆木靠凳,凳面铺上棉垫,凳下放上炭炉,三人在书桌旁坐下,一起饮茶。 用过清茶,任慕蓉问秦裳道:“二嫂嫂,你很喜欢渊流帝的词作么?”秦裳道:“是。世人都说渊流帝非亡国之君,却当亡国之运,现在想来,的确是造化弄人。国事放一边,他填的词却是世间极品,烁古越今,不由得让人喜爱。我知道抄录前朝君王词作是掉脑袋的事儿,但我就是喜欢渊流帝的词,喜欢就是喜欢,也没旁的法子。” 任慕蓉看着秦裳,心下对她所言甚为认同,又看了一眼桌上词作,忽而笑道:“渊流帝的词作前后有别,繁盛荣华之时,他的词风流花哨;国势衰微之后,他的词又变得悲情至深。你抄的是他早先的词。嗯,‘嚼烂红茸,笑向檀郎吐’,这么香艳,说的是你和我二哥哥么?” 秦裳脸上一红,不由得伸手在任慕蓉脸颊上轻轻一拧,笑道:“这小丫头,不知哪儿学来的浑话,竟拿我来打趣,瞧我不撕你的嘴。”任慕蓉娇躯一让,向任敬贤靠了靠,笑道:“好嫂子,饶了我吧,二哥哥救我!” 任敬贤笑道:“越大越没规矩,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你。父亲已然把你许配给了靖海王爷,明年就要过门,这样子嫁过去,哪里又像个王妃了?”秦裳笑道:“我倒忘了这事,方才小女子无礼,还请王妃娘娘见谅则个!” 一提到嫁人之事,任慕蓉臊得满脸通红,起身道:“不跟你们浑说了。”说着就要离去。 秦裳一把拉住任慕蓉,说道:“哟,还真生气了?不得了,王妃娘娘生气了,二爷,咱们快点逃吧,若是靖海王领兵过来,那可逃不了了!” 任慕蓉闻言,面如初春之花,羞赧更胜。秦裳见她真的害羞了,便道:“好了,不逗你了,坐下喝茶吧。”任慕蓉这才坐下,脸上仍旧娇羞不减。 这时秦裳忽道:“对了,说到词作我倒想起来了,三妹妹,前些日子我听大嫂说,你在中秋之夜填了首好词,后来因为些闲事岔过去了,直到今儿才想起来。好妹妹,能让我拜读拜读你的大作么?” 任慕蓉道:“中秋时的事,现在我哪里记得?再说了,我也就是瞎填着玩,作不得数的。”秦裳已然换过一张白笺,把笔递给了任慕蓉,笑道:“你就写出来看看嘛。” 任慕蓉无法,接过笔来,说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若是记不住写错了,那可不能怪我。”说着当真凝神细思了一会儿,便在白笺上将词作誊了出来。 堪堪写毕,秦裳取过一瞧,嘴里轻声念道:“渐补天残,玄轮欲满,轻拢几分冰凝。倚醉相看夜景,遥闻月桂,心悲姮卿。寒楼孤寂,听捣药声停,凉却香茗。烛火摇曳,哪堪得,几番流云。悄立孤江岸,长念往事依稀,若见若隐。咽愁饮泪,装欢谁问,霜眸颦颦。仙姝无缘,自叹惋,广寒凄零。又岂知,人间怅惘,也悲寂寥伤情。” 任敬贤点头道:“好词,好词!只不过你小小孩儿,知道什么是怅惘痴情么?”任慕蓉道:“二哥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第73回 少年乐 任敬贤从秦裳手里接过纸笺,又看了一遍,说道:“依你的意思,天上清冷孤寂的月宫,要比人间好得多,是么?” 任慕蓉夹手拿过纸笺,搓成一团,说道:“一个人住在月宫,虽然孤寂,也要比这纷扰的人间好得多。固守自己的孤单,不被这凡尘困扰,难道不好么?” 任敬贤瞧她一眼,说道:“照你这么说,像咱们老姑奶奶那样,一个人独居,谁也不见,这样就好了?”任慕蓉道:“那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那就这么过一辈子又有何妨。”任敬贤笑笑:“欲赋新词强说愁。” 秦裳似乎能够明白任慕蓉的心情,伸手搂过任慕蓉,柔声说道:“你这孩子呀……”任慕蓉却轻轻挣脱,撅嘴道:“我不是孩子了。” 秦裳见了任慕蓉这般痴意,和任敬贤相视一眼,都不禁莞尔微笑。 秦裳道:“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又给我瞧了首好词,引得我意兴大发,少不得要写点儿什么相遣才好。”任慕蓉道:“怎么,嫂子又想起社了么?”秦裳道:“是,你们愿不愿意?” 任敬贤道:“我自然愿意,就看三妹妹怎么想。”任慕蓉道:“当然愿意了,哪一次起社我落下了?不过就咱们三个未免太少,须得叫上大哥哥大嫂嫂才是。”一说起这个,她立马来了兴致。 任敬贤道:“大嫂必定会来,却不知道大哥他有没有这个雅兴,会不会来跟咱们作乐子。” 任慕蓉道:“爹爹自从把生意上的事交给大哥哥后,他就很少跟咱们一起玩儿了,别说玩乐,连面都很少见。”任敬贤道:“国有重臣,家有长子,世事原是这般,须怪不得大哥。”任慕蓉道:“咱们叫他来的话,他多半要回绝,不然这样,咱们不说是起社,诌个由头诓他过来。你们说怎么样?” 秦裳笑道:“前儿朱账房家的娘子倒送了我好些旦国海虾,要不这样,咱们说请大哥大嫂过来品海味,把人诓过来再说。”任慕蓉拍手道:“如此最好,我这就去叫他们。”说着起身就要走。 任敬贤忙道:“慢着慢着,外面大风大雪的,这么点小事哪能让你去?打发个丫头过去请也就是了。不过话得说在前面,待会儿大哥若是生气了,你可得兜着,与我们二人无干。”说着笑吟吟望着任慕蓉,任慕蓉笑道:“有我呢,大哥哥再怎么着,也不会冲我生气。” 所谓“起社”,便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自发起一个诗社或是词社,大伙儿一起写诗填词,以此为乐,是平时消遣时光的作乐之法。任府的小辈们也深爱此道,经常起社作文,以附风雅。 当下任敬贤命一个丫鬟去请任崇圣夫妇,秦裳则吩咐几个婆子去整治旦国海虾,烫了黄酒过来。不一会儿,任崇圣和叶清秋二人来到天香居,任慕蓉等人接待了,五个人一齐饮酒啖虾,一派其乐融融。 吃得一时,任慕蓉向任崇圣说了起社填词一事,任崇圣笑道:“我便知道,这旦国的海虾没那么容易吃,也罢,忙了好一阵了,好不容易轻省两天,就陪你们赏玩赏玩。”众人听他愿意起社,尽皆欢喜。 任敬贤道:“难得大哥有此雅兴,兄弟一定好好相陪。”任崇圣道:“不是我兴致好,只是现在不玩,等过两天可没日子玩了。”任慕蓉奇道:“怎么了呢?” 任崇圣道:“时近年关岁末,有一年的账目要算,累的日子可多着呢,你小小姑娘成日无事,殊不知道做哥哥的有多少难处。”任慕蓉道:“你有难处不假,但攒下的体己也要比我多得多,我还想等闲了下来,跟您借几两银子花花呢!” 叶清秋笑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莫不是心里着急了,要赶着置办嫁妆不成?”这么一说,大伙儿都笑了,任慕蓉臊了个大红脸,只说要拧叶清秋的嘴。 秦裳道:“闲言少叙,咱们这就起社,先定了词牌再说。”说着早有丫鬟递来词牌签子,供众人挑选。 所谓定词牌,便是将各类词牌写在竹签之上,放入签筒之中,请一人抽签,抽到是什么词牌,大家便填什么词。 秦裳正要请任崇圣抽签,忽听任慕蓉道:“二嫂嫂,咱们今儿换个法子。”秦裳奇道:“换什么法子?”任慕蓉道:“平素都是一个词牌,押一个韵脚,大伙儿都按此填词,未免太过无趣。不如今日咱们一人抽一个词牌,自定韵脚,各填各的,你道如何?” 秦裳尚未答话,任敬贤已抢着道:“这个很好,老是一牌一韵,未免太过拘泥,若一人一牌,便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好坏高低,更容易分辨得出。” 其他人对此均无异议,当下五人纷纷伸手,各抽一签。 任崇圣抽到的是“鹧鸪天”、叶清秋抽到的是“凤栖梧”、任敬贤抽到的是“洞仙歌”、秦裳抽到的是“雨霖铃”,任慕蓉抽到的则是“青玉案”。 定好词牌之后,众人便又商议以何为题。 叶清秋道:“难得今日好雪,咱们便以雪为题如何?”秦裳道:“嫂子你忘了,去年咱们便以雪为题作过诗呢。”叶清秋笑道:“你瞧我,竟把此事忘了,当真是糊涂了。” 秦裳道:“你忘了我可没忘,嫂子你的那句‘纵是凄寒也动人’,至今我都挂在嘴边,有事没事都念叨呢。”叶清秋莞尔一笑,说道:“我胡乱涂鸦,哪比得上你写的?” 任慕蓉道:“你们都不要假客套了,快快想今日的题目方是正经。” 众人思虑半晌,忽听秦裳道:“方才看了三妹妹的词作,写的是嫦娥仙子,要不干脆咱们就写女子吧?”任敬贤奇道:“写女子?写谁?你莫不是想让大伙儿以你为题,为你歌功颂德么?”众人听了,一同大笑。 秦裳笑道:“二爷这话可差了,小女子无才无德,哪有什么长处值得旁人作文章呢?倒是日后出了位王妃娘娘,凤仪昭然,这才值得人记以辞赋呢!” 原本任敬贤打趣秦裳,秦裳轻轻巧巧,又把乐子引到任慕蓉身上,弄得任慕蓉老大不好意思,只啐道:“二嫂嫂你若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叶清秋道:“不理她怎么成?她还指着你年年颁下赏赐来呢!”秦裳忙笑道:“还是大嫂懂我的心思!” 任慕蓉一跺脚,抬身就走。 第74回 句中意 任崇圣手快,一把抓住任慕蓉腕子,说道:“怎么,你还真走?”任慕蓉撅嘴道:“留在这儿白白让人笑话,不走怎么办?”叶清秋拉任慕蓉坐下,说道:“你把我们招来,自己却走了,是何道理?快坐吧!”任慕蓉这才坐下。 秦裳早就取过一封白纸来,用小刀裁成数十片小纸片,拿起笔来,刷刷点点,在每张纸片上写下了一位有名的女子,然后将纸片揉成团,摊在桌上,说道:“这些纸团里都写着一位名女子的名字,咱们仍旧抽签,抽到是谁就以谁为题。” 众人均觉此计不错,齐齐望向任崇圣。任崇圣伸手拈了一个,众人也纷纷伸手抽签。 结果任崇圣抽到的是精卫、叶清秋抽到的是王昭君、任敬贤抽到的是虞姬、秦裳抽到的是刘兰芝、任慕蓉抽到的是孟姜女。 别人的倒还可,唯独任崇圣望着纸团上的字愁眉苦脸地道:“这精卫鸟也算女子么?”秦裳道:“自然算,精卫原是炎帝的女儿,名叫女娃,东海溺亡之后才化作精卫鸟,叼草衔石去填海,她自然是女子。” 任崇圣道:“古人中奇女子有不少,为何偏偏写她?”秦裳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出那么多女子来,见还剩一片纸空着,便胡乱写了一个,没想到正好让大哥抽到了。”任崇圣道:“即使如此,我换一个便是。”说着要去再拈一个。 任慕蓉忙道:“不行大哥哥,抽了就不许换!若是想写谁就写谁的话,那抽签又有何意?” 任崇圣笑道:“笔墨上的功夫我原没你们通,眼下不过是想讨个巧儿,没想到你们还这般挤兑我,当真是欺负人。”说着摇了摇头,只得罢了。 一时房中安静无声,五人纷纷凝神构思,或是以手托腮,或是伸指点额,一言不发,脑中文思千回百转,暗涌连绵。 过得一炉香的功夫,叶清秋当先站起,走到书桌边拿起纸笔开始书写。紧接着任慕蓉也到了桌边拿取纸笔。任崇圣想了半晌,轻声笑笑,也走向了书桌。 任敬贤和秦裳互望一眼,相视一笑,任敬贤道:“就剩咱俩了。”秦裳摇了摇头,说道:“不,就剩你一个。”说着也站起身来,到书桌旁开始誊写。 任敬贤笑道:“谁说就剩我一个?”丝毫不落秦裳之后,起身拿纸,提笔写词。 不时众人尽皆写完,秦裳道:“大嫂第一个写,自然是先看大嫂的。”叶清秋一笑,说道:“也罢,写得仓促,难入方家之眼,你们胡乱看看就是。”说着把自己的词作拿了出来,众人见纸上写的是: 凤栖梧·昭君 荒草萋萋苔满地,故国千里,归雁向南去。 霜染青丝人老矣,片片鸿书倩谁寄。 紫台风沙烟凝碧,汉家金钿,胡虏尘中弃。 化身尘埃雪下藏,牧马长聆琵琶意。 叶清秋是温襄城城令大人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所填词作向来规整,这首词倒是她的文风。众人又看任慕蓉的,只见她写的是: 青玉案·孟姜女 万里烟沙愁满路,芳心远,向谁去。 秋色残凋如何度。蜿蜒千里,绵亘西东,君子断魂处。 夕阳轮转又旦暮,哭倒长城泪无数。 但问卿卿恨几许?万句悲声,一腔血泪,化作相思露。 秦裳笑道:“你这首词,倒和那首中秋夜填的《长相思》有异曲同工之妙,同写悲情,不过前者有些凄婉,后者有些悲怆。”叶清秋也道:“蓉儿进益了不少,‘血泪化露’之言,端的感人至深。” 众人纷纷同意,又看任崇圣所作,只见他写的是: 鹧鸪天·精卫 浩渺烟波白浪深,无情澜覆有情人。身落水宫膏鱼吻,灵飞天外幻禽身。 含花草,衔石尘,茫茫海波竟自沉。朝起暮落犹未悔,只愿沧海再无痕。 众人之中,任崇圣于文墨一道只属末流,虽也自幼学诗作文,但他醉心武学,又擅长经商,子曰诗云之类便不及旁人。是故众人一见,都莞尔一笑。 任敬贤道:“果然是大哥手笔,朴实无华,刚直素雅。”任崇圣心知弟弟是刻意捧自己,他无心文墨,也不在意,当下也不出言点评,只微微一笑。 众人又看秦裳所作,只见她的是: 雨霖铃·刘兰芝 嘉彼处子,如花静娴,若柳柔淑。玉荷泥中凝伫,自愈洁,他人愈妒。蕙质兰心怯软,怎奈风雨覆?只落得、白绫一挽,身悬池边断肠树。 曾闻西方有菩提,散香花、堪把世人度。相遣迦陵仙鸟,总徘徊,哀鸣满路。回望人间,犹记石蒲旧约莫负。便纵在舍那天境,总是沉香处。 众人一看,皆拍手叫好,叶清秋道:“妹妹这首词,妙就妙在下阕,以上天神佛的眼界,来看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又把接引魂灵的迦陵仙鸟与孔雀契合,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徘徊的哪里是孔雀,分明是难以割舍的痴情。写得果真绝妙!” 任慕蓉笑道:“看来今日摘冠之词,非二嫂嫂莫属了。” 任崇圣道:“慢来,二弟的词大伙儿还没看呢。”秦裳道:“不错,二爷向来文墨无双,比我要高明得多,这次填的词,想来也是极好的。” 任敬贤道:“极好不敢,但总归是看得过眼。”秦裳笑道:“二爷怎么这般谦虚,拿给我们看看方是正经。”任敬贤笑笑,拿出词作来,只见他写的是: 洞仙歌·虞姬 青鼎沉烟,染蓉帐香残。醉里观星更漏短。看天河微茫,月华泻地,清风起,零落多少寒蝉。 漫步更携手,西楚君王,也曾豪气吞霄汉。叹时不与我,楚歌四面,烽烟乱,柔肠千转。无奈何造化作弄人,青锋三尺,血如花绽。 众人看罢,齐声叫好,秦裳道:“‘血如花绽’四字,凄美悲怆,尽显伤情。纵观虞美人生前身后,除此四字之外,再无别的辞藻可以言说。”叶清秋道:“看来今日起社,居冠者又是二弟了。”任慕蓉道:“每次都是二哥哥第一,真真令人生气!” 第75回 迎岁除 任崇圣在任慕蓉后脑勺上轻轻一拍,笑道:“你自己技不如人,有什么可气的!”任敬贤笑道:“三妹妹若是心里不平,我便把这第一让给你。”任慕蓉道:“谁叫你让了?下回我非得夺冠不可。大哥哥二哥哥,下次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任崇圣道:“要瞧你们瞧,下次我可不来了。原本作诗填词就不如你们,还得陪你们闹腾,没的让你们当笑话!蓉丫头你抱什么屈?我才委屈呢,被你们一帮人恃强凌弱地欺负。”一说这话,大伙儿齐声大笑。 任慕蓉道:“你还弱?你一记洪阳剑指使出来,咱们都得趴下投降,到底谁强谁弱,你自己说!”任崇圣道:“我说的又不是功夫,咱们回回比的不是剑,而是笔,若真是比武的话,那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言下之意,自是表明自己在众人中武功最强。 任慕蓉却道:“从前咱们府中,除了爷爷和父亲,自然数大哥哥您的功夫最高,不过眼下嘛……却说不准了。” 任崇圣剑眉一轩,“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怎么,蓉儿你练会了绝世神功么?若真是这样,做哥哥的也替你高兴,嗯,拯救世间受苦百姓的重担,可就落在咱们任大女侠肩上了!”说着伸出大手,轻轻拍在任慕蓉肩上。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任慕蓉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我,而是爷爷眼下在教的那个人。” 任崇圣尚未说话,任敬贤已抢着道:“你是说那个鹿淮么?”任慕蓉点点头:“听说老太爷已经把乾坤吞吐和上神九剑传给了他,昨儿他和爹爹比武试招,竟打了个平手。” 任氏兄弟闻言一愣,他们的功夫均为父亲亲传,将父亲当作标杆,一心一意想要赶超,谁知一个黄毛小子竟和父亲打了个平手,怎能令人不惊? 任崇圣望向任敬贤,问道:“这小子是个什么人,竟能让老爷子不顾颐年清修之乐,亲传他功夫。”任敬贤道:“还是得问三妹妹。”说罢望向任慕蓉。 只见任慕蓉低着螓首,嘴角含笑,一个人在那儿出神。瞧她神色,好像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 任崇圣、叶清秋、秦裳也注意到了,纷纷望向任慕蓉,见她还没注意到,叶清秋便凑了上去,在她耳边说道:“三妹妹,想什么呢?” 其实任慕蓉心里,想的正是那日在栖霞圃中和鹿淮调笑嬉闹的场景,听到叶清秋这么一问,好像心底的秘密被人窥探到了一般,脸上倏然一红,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 任敬贤察言观色,问道:“三妹妹,你不是见到过那个鹿淮?”任慕蓉心子一跳,不由得大声道:“没有啊!”说完之后,又觉自己过于失态,忙低下头来。 任敬贤他们几个互望一眼,心里同时会意,任崇圣道:“肯定有鬼!”任慕蓉强辩道:“谁说的!我……哪有什么鬼……”任崇圣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迟早有一天我要会会这个鹿淮。”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一旁的窗棂忽而打开,原来是北风大作,窗子又没关紧,所以被风吹开了。窗棂一开,立马有寒风涌入,夹杂着大雪往屋里吹来。 叶清秋正要过去关窗,却被任崇圣拦住了。任崇圣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只觉神情一爽,长声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要过年了!” 时光如水,忽忽已至岁末年关。世家大族,到了最繁忙的时节。 从腊月二十二日起,任家上下开始忙活整顿,在安道顺的指挥下,上百名仆从一齐动手,上上下下打扫房屋、清理宅院、修剪花草,一连忙了两天。 腊月二十四日,任淑君亲自挥笔,书写春联。无数亭台轩榭,均要贴春,是以一写就是一上午,裁红纸的刀都快钝了,晚辈儿孙们喜气盈盈,把春联福字贴满了整个任府。 腊月二十五日,任家南方的稻农与北方的麦客,在规定的日子里,把年底该缴的农租缴了上来,稻米流脂粟米白,十万斤粮食运进了任家的仓库。 腊月二十六日,任家温襄城外十余处庄子上的管事,送来牛羊猪鹿、獐狍鸡鸭等家畜家禽连带山间野味无数,全部围在了任家后院的勾栏之中。 腊月二十七日,任家开始清点核对一年的账目,这是任府最大的收益。九州各地的掌柜全部云集温襄城,任淑君主持,任崇圣协管,打烂了算盘十几把,整整算了一天。算出天册五年任府岁入八千六百九十六万七千三百四十四贯,同年朝廷岁入七千零七十万贯,任府所得比之天册朝廷尚多一千万贯。此事自然秘而不宣,惟有任府主家才知底细。 腊月二十八日,任府走油炸供,预备祭祖贡品,热油滚滚,一天都不曾停歇。 腊月二十九日,任府颁发年赏,领赏的队伍从内账房一直排到角门边,所有在家的仆人都得了红包新衣,外帐房则给柜上的伙计管事的都发了过年赏银。 年关虽然热闹,但鹿淮仍和往常一样,只在菊园中练剑,旁的一概不问。 倒是虞晴儿,自幼久居山谷,除了父亲之外就几个仆人,纵是过年也瞧不出热闹来,眼下到了当朝第一的大府邸,看到了这般繁华热闹景象,惊奇之中又觉欢喜。 此时已是严冬,原不要莳花种草,她无所事事,便和府内几个小丫头子四处去逛,也帮着忙些针黹之内的轻活,至于领红包、领新衣,都是她去做。 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了大年三十,照旧年之例,这日该当祭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是故今日全府都起了个一大早,各个全神以对。 任家在本朝没有官爵,照理春祭之事与皇家无干,但任府财势熏天,连及皇家,所以本朝天子特意颁下恩赏白银五百两给予任府祭祖。 按照任家的财力,哪里缺了这区区五百银子?但这是天子的恩赏,乃是天家殊荣,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体面,一时任淑君率领儿孙朝向北面,叩谢天恩不提。 第76回 庆丰年 任府之中,修有供奉祖宗的厅堂,任落华亲自题名为“鸿慈永诂”。前几日安道顺亲自带领众仆从收拾妥当,打扫得一尘不染,今日一早,众仆摆好了香烛礼器,点上宫灯,将一间供祖厅堂照的灯火通明。 因为任家出自九霄峰,是故厅堂中除了供奉任氏的祖先牌位,还供奉了九霄峰的开山祖师与历代先人,神龛上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牌位。 此时任府上下已聚集宗祠之内,吉时一到,礼赞官高声演礼,任淑君因执掌门户,是为一族之长,便亲自读了祭文,献上四色供馔,奉上美酒清茶。 进贡已毕,请来老太爷任落华,连同任落华之妹任若华,二人站在前首,拈香下拜。 二老身后,任淑君、周若弗、任崇圣、叶清秋、任敬贤、秦裳、任慕蓉等一众小辈,连同本族子弟,一齐向祖先叩拜。主人家们跪满了整间厅堂,数百仆人则在堂外叩拜祖先。 祭祖已毕,众人回至正房厅堂给老太爷和老姑奶奶行礼。一时摆开大宴,吃了团年饭,鹿淮和虞晴儿则跟安道顺、摩勒、陈六伯等人在下院用饭。 到得晚间,众人围绕火炉一起守岁,期间开戏作艺、礼乐长歌,一派其乐融融。到得天干地支轮转相交之时,已至新年,主家颁下压岁钱,金银锞子不知道赏出多少,外间则放起了烟花炮竹,绚丽璀璨,几乎将整个黑夜全部照亮。 鹿淮和虞晴儿站在院中观看烟花,绚丽无伦,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世间平安喜乐,莫过于此。 初一无事,到得初二便又热闹了起来,前来拜年者络绎不绝。来者有各路亲友,也有王侯贵胄、富户乡绅。因为任府是当朝大家,所以各色人等都有意亲近巴结,不论何种身份,何种家底,都要来任府一拜,方是见了真佛。 从初二开始,任府的来客就不曾停歇,整日戏乐大作、开宴摆酒,银子流水价花出去,也不知用了多少,但对任府来说却不值一提。 这样忙了十来日才渐渐停了下来,没歇几天,上元节又至,府内又重新张灯结彩,悬挂五光十色的宫灯,准备迎接上元佳节。 因为前些日子大开大办各种豪宴,众人均觉疲惫,是以上元节之日便不再相请外人,也不大摆筵席,只在每人面前设一条长案,预备各人喜爱的几样菜馔,叫一个小班社唱几出戏,自家人一起热闹热闹也就是了。 任落华因见鹿淮和虞晴儿年幼,独自过节未免冷清,便带了他二人一起来到厅堂,在自己的桌边设两个团花绣墩,跟着自己一同看戏。 府里家宴,从不宴请外人,众人见老太爷带着鹿淮二人过来赴宴,心里都有些异讶,没见过的便纷纷好奇地打量这个少年。 只有任慕蓉想起当日嬉闹,心有所感,羞怯怯地不去看他,只托着腮装模作样地看戏,但戏文唱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倒是鹿淮,原本就喜欢看戏,在天鹰馆学艺的时候,因为没钱,还常常溜进戏院,趴在栏杆上蹭戏听。此时他金刀大马地坐在老太爷身边,一边饮酒食肴,一边看着戏曲,和过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过得一时,一出戏唱毕,任淑君道:“戏先停了,进上元宵来。”没多一会儿,一行青衣仆妇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往每人的桌上都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鹿淮和虞晴儿端起碗来,一咬元宵,入口生津,里面香甜的汁液流出来,端的美味无比。 秦裳道:“这元宵馅子是莲蓉豆糜,并无桂花,怎么吃在嘴里竟有桂花的味道?”叶清秋也道:“不仅如此,平常元宵必然连汁带水,黏稠粘牙,这元宵却丝毫没有水汽,个个浑圆,入口爽滑,真真是奇怪。” 老姑奶奶任若华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也不奇怪。这元宵是以‘蒸煮相合’调制之法才得来的。” 这位老姑奶奶年纪与任落华相若,一直独居,从不见人,只有逢年过节才和众人一处坐坐。但见她白发如银,周身气度雍容华贵,不因岁月遮掩秀丽,端地是朱门贵妇之派。 见老姑奶奶说话,秦裳便凑趣笑道:“我们这山里的孩子,原也没老姑奶奶知道的多,您给讲讲,什么是‘蒸煮相合’之法?” “蒸煮相合,便是将元宵煮至七成熟之后,放入蒸笼里蒸。”任若华娓娓道来,“蒸水不是寻常白水,而是浸了桂花蕊的桂花水,用这样的水蒸元宵,桂花的精华全部融了进去,所以才会有桂花香味。而蒸了之后,水汽脱干,所以才不会黏稠粘牙,都是浑圆一个的了。” 鹿淮和虞晴儿在旁听得做一个元宵也要这般费事,不由得一齐咋舌。 叶清秋听罢笑道:“真真不得了,原来一碗元宵还有这么大的规矩,怨不得二弟妹不知道,连我也没听过呢!” 任若华道:“这都是宫里的作法,寻常人家不知道,也不足为怪。”说到这儿,老太太不禁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周若弗见状忙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快点吃吧,仔细元宵凉了。”众人不觉有异,纷纷低头吃着元宵。 吃罢元宵之后,任淑君刚要安排开戏,却见任慕蓉走了出来,站到任落华案前,对任落华道:“爷爷,今儿是上元节,我和哥哥嫂嫂们商量了,写了几个灯谜,想考较考较您老人家,看您能不能猜出来。” 任落华饶有兴致地道:“我若猜不出来呢?”任慕蓉道:“自然是罚酒了!”任落华一笑:“要是猜出来了呢?”任慕蓉笑道:“我可没钱赏您,再说了,我那几个体己,您也不稀罕。”任淑君闻言斥道:“无礼!” 任落华不以为意,说道:“敢情只罚不奖,那这灯谜有什么猜头?罢了罢了,还是开戏是正紧!”任慕蓉急道:“人家好不容易都作出来了,怎么就这么算了?”微一转念,说道:“要不这样,您说要什么奖,我给您预备。” 任落华瞥了一旁的鹿淮一眼,忽而一笑,说道:“横竖荷包是不要的。” 一旁的鹿淮正在喝茶,听得老太爷这话,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忍不住大声咳嗽。虞晴儿见状,连忙给他拍着后背。 鹿淮一边咳嗽,一边心道:“这老头子,真是非!” 第77回 灯谜谶 任慕蓉闻言也是一怔,随即脸色绯红,知道自己和鹿淮的事让老太爷知道了,不由得大不好意思。一瞥鹿淮,见他神色狼狈,也正好望向自己,不禁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旁人看到自己的窘态。 周若弗见状道:“蓉儿,怎么了?”任淑君老于世故地笑道:“多半是这丫头有什么短处,被老太爷掐在手里了,是吧,蓉儿。”任慕蓉尚未接话,任落华已道:“也罢也罢,不论赏罚,把你的灯谜拿出来吧!” 任慕蓉如获大赦,回身去命仆妇把灯谜带上来,只见几个婆子抬着一个罗纱灯屏走上前来,灯屏上悬挂着四个灯谜。 众人起身离座,围了上去,一齐望向灯屏,只见第一个灯谜写的是: 将军神威立地天,丹心一片照人间。 流星飞石浑不惧,只愿凡尘灭狼烟。 “此谜谜底当是箭靶。”任落华笑道,“你这丫头,把一个箭靶子写得这样悲怆,不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么?” 秦裳道:“我倒觉得,‘丹心一片照人间’之句写得极好,将箭靶比成将军,自有一股英雄气概。而‘只愿凡尘灭狼烟’一句,则别有一番慈悲怜世的情怀。” 任落华道:“慈悲怜世?箭靶为习武之器,勤练弓箭,便是大兴杀戮。你说此物是慈悲怜世,那不就像说刽子手悲天悯人一般么?”秦裳脸上蓦地一红,说道:“老太爷说的是,是我失言了。” 任落华不再理她,看向第二副灯谜,只见写的是: 形如飞鸟云拂面,影若浮萍雨打身。 飘渺无依空虚界,情系一线携手恩。 任落华道:“此谜谜底应是风筝。箭靶写威,风筝又写情,蓉儿,在你眼里,这些家什物件都是活物吧?” 任慕蓉道:“是啊,放风筝的人心里肯定都爱风筝,要不怎么一直牵着不松呢?”任落华道:“即是这样,那还放什么,收在房里岂不是更好?莫非你放风筝之时,不将线铰断,让风筝飞去么?” 当时风俗,放风筝之后,是要剪断丝线,任风筝飞去,是故老太爷有此一问。 只听任慕蓉道:“我偏不这样!”任落华一笑:“是舍不得吧?蓉儿你好不小气!风筝放了又如何?你爹有的是钱,让他一万八千地买去,也就是了。”任慕蓉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小气……” 任落华却不理会她,再看第三个,只见上面写的是: 举杯邀星星在手,仰头望月月宿盆。 相逢见面却不语,同心同意幻同身。 任落华道:“这个容易,是水中的倒影。以此为灯谜的,恐怕你是古今第一个。”说着又看第四个,只见上头写的是: 枯树千枝即为冠,苍雪万里且作裳。 问鼎兴亡相逐利,寒冰国里诉衷肠。 任落华尚未说话,就听鹿淮道:“这不是鹿么?” 众人同时望向鹿淮,鹿淮一愣,心知此刻不应该贸然插嘴,当下不安地望向老太爷,只听任落华道:“你说说看,为什么是鹿。”鹿淮道:“头上长树,说的不就是鹿角么?那个问鼎逐利,讲的多半是‘逐鹿中原’吧,其他的我看不懂。” 任落华点头道:“你自姓鹿,见了这‘鹿’自然是亲近,嗯,小子倒也不笨,是鹿不假,不过不是寻常的鹿,而是北方雪国的苍雪白鹿。” “苍雪白鹿?”鹿淮十分好奇。 任落华道:“不错,这种白鹿只有在极北的雪国才有,通体雪白,与冰雪融为一体,极难捕捉,被当地人称作‘冰锋王爵’。我壮年时曾去过雪国,费尽全力也只猎过三头。蓉儿的谜面中提及‘苍雪万里’和‘寒冰国’,说的自然是这种苍雪白鹿了。”转头望向任慕蓉,说道:“是也不是?” 任慕蓉一笑:“爷爷果然聪明,蓉儿小小技俩,果然难不住您。”鹿淮道:“日后我也找机会去趟雪国,猎一头苍雪白鹿回来。”任慕蓉道:“爷爷都很难猎到,你怎么猎得到?”话音刚落,见鹿淮望向自己,心子蓦地一跳,又连忙低下头来。 任落华瞧在眼里,也不说破,只道:“雪国风霜万里,寒冰千仞,你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转头对任慕蓉道:“丫头,灯谜我全猜出来了,我的彩头呢?” 任慕蓉笑道:“先前您老不是说赏罚不论的么,怎么又问我要彩头了?”任落华知道孙女作灯谜不过是应应节气,逗自己一乐,心里不计较,嘴上却道:“到底还是小气!” 猜完灯谜之后,众人一齐归座,鹿淮正要回去,忽而鼻端闻到一股幽香,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耳边有一细微声音说道:“散了之后,我在栖霞圃等你。”言语温婉,正是任慕蓉无疑。 鹿淮听罢不由得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任慕蓉衣袂款款,已然归座了,当下也不说什么,又坐回了老太爷身边。 一时又演起戏来,却是《八仙赐福》之类的喜庆戏。 周若弗因多喝了几杯,头有点儿晕,再待下去怕会失态,便先告了退,一帮丫鬟簇拥着她回房休息。从厅堂退出,穿过一阵长廊,正要回居室,忽见一旁花亭子后转出两人。 此时天已大黑,不甚明朗,周若弗便停足细看。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八九岁年纪,身形伟岸,颇为英然,女的二十一二岁,一身锦服,清新可人,却是任淑君半年前新娶的一位小妾荷姨娘。 照任府的规矩,姨娘姬妾身份卑微,节日饮宴没她们的座位,只能在自己房里用饭过节。此时在这儿见到,周若弗心下疑窦丛生。 “主母!”荷姨娘原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见到周若弗,不禁吓了一跳。 周若弗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转头一瞥那男子,又问:“这个外男是什么人?怎会来到内宅?!”荷姨娘慌慌张张,望着周若弗不知道说什么。 周若弗望着这二人的神态,心中猜到几分,厉声道:“好娼妇,你莫非是私会外男,行苟且之事?!混账东西,来人!”话音刚落,那男子已经伸手揽过荷姨娘的腰,身子一纵,使上轻功,如箭般离去。 第78回 战双英 周若弗身为任府当家主母,经事甚多,知道其中虽有古怪,但涉及任府名声和夫君私隐,不宜张扬,当下吩咐贴身女使向任淑君独自禀报,切勿令他人知晓。随后吩咐仆人知会任府里豢养的武师,看守各大府门,许进不许出,没有主君主母之命,不得擅开。 安排妥帖之后,周若弗自己也快步返回大院厅堂。刚到堂内,便见三道人影盘旋闪烁,正是任崇圣与任敬贤在和那男子斗作一处。 原来那男子抱着荷姨娘在屋顶上奔走,心知任府藏龙卧虎,不宜惊动,须得赶快带着荷姨娘出了府邸才是,谁知任府房屋林立,规格甚大,他又不认得路,几个起伏,所到之处灯火通明,竟误打误撞地闯入了正在唱戏庆节的大院厅堂。 任家众人均在看戏,一见有人从屋顶蹿出,众女眷都大声惊呼。 “崇圣,敬贤!”任淑君生怕是来人加害老太爷,连忙呼喊两个儿子,任崇圣和任敬贤二人立时起身,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分左右将那男子和荷姨娘围住。 那男子见得有人拦截,止了步伐,冷笑道:“两个毛头小子,我不想要你们的性命,识相的快点让路,免得往后的上元佳节,你们家人在吃完元宵后还要给你们烧把纸钱。” “好贼子!”任崇圣闻言大怒,“竟敢口出狂言,来任府撒野,今日若不让你吃点苦头,怕是你不知道江湖有人!”说着双手食指伸出,洪阳剑指蓄势待发。 任敬贤拦着兄长,说道:“稍安勿躁,姨娘还在他手里,可别伤了她。”任崇圣知道父亲宠爱这个新娶的姨娘,投鼠忌器,还是小心为是,便把内息按下,静观其变。 只听任敬贤道:“这位朋友,今日你私闯鄙府,到底所为何来,还望说个明白。”顿了顿,又向荷姨娘一指,说道:“此人是我父亲的姬妾,男女有别,还望你将她放下为是。” 那男子哈哈笑道:“你们任府又不是什么深宫禁院,我来与不来,跟你们有什么相干?就算是深宫禁院,只要袁某想去,谁也拦不住,皇帝老儿岂能奈何!我见你小子有些礼数,便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休得啰嗦,快快让路便是!” 任敬贤道:“此言未免有些蛮横无理,你私闯我家,我还不能问问么?”那男子眼一瞪,喝道:“不能!”话说到这儿,连任敬贤那样素有涵养之人也不禁心中恼怒,任崇圣大喝道:“二弟,别跟这贼子废话,先拿了他再说!”说着凝气于指,“嗤”地一声,发出一记洪阳剑指。 那男子见气势来得凶恶,立即身子一跃,指力射在屋顶上,洞穿了十几片屋瓦。那男子身子落下,一见那屋瓦,心道:“任家为武林世家,还真不可小觑。”随手将荷姨娘往房顶上一放,双手成掌,向任家二位公子推去。 任家兄弟见他掌力浑厚,也不敢怠慢,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周若弗正在此时回到了大堂,将事情原原本本跟任淑君说了,听到自己的姬妾和一个男子私逃,任淑君不禁心头火起,瞪着那男子暗自生气。 台上的戏早已经停了,众人都关注着屋顶上的打斗。 鹿淮不想上元佳节还会碰上这种事,不禁有些见猎心喜的感觉,对任落华道:“老太爷,要我上去跟那人过过招么?”任落华道:“眼下不用,你好好看崇圣敬贤二人的手法,尤其留意敬贤。”鹿淮依言向屋顶上望去。 任崇圣使的是洪阳剑指,指法凌厉,劲气纵横,鹿淮早在明堂城就见识过,也不觉有异。再看任敬贤,只见他身形灵动,影如飞烟,双手好像一对飞舞的蝴蝶,或是拳击、或是掌劈、或是爪拿、或是指弹,洋洋洒洒,举止萧然,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舞蹈。 鹿淮看在眼里,只觉得赏心悦目,美妙无方,忙问老太爷道:“这是什么功夫?施展出来这般漂亮!”任落华道:“这是我从养菊之中悟出来的‘逍遥散手’,飘逸灵动,挥洒自如,每一式都配有一句写菊诗。崇圣刚劲勇猛,不适合学这套功夫,敬贤倒是一把好手,你瞧,这招是‘霜天白菊绕阶墀’!” 只见任敬贤身如魅影,绕着那男子飞速旋转,双手在他小腹、胸口、丹田、脖颈、背脊、椎骨、大腿、膝盖等多处地方猛击。 那男子只觉浑身剧痛,想制住任敬贤,却连他的衣角都抓不到一片,这时只听头顶声响,任崇圣一记洪阳剑指指劲已经照着自己的脑门射了过来。 那男子周身被任敬贤所制,头顶又有指劲逼来,知道躲避无望,只得强行硬接这一招。 霎时间情形凶险之极,荷姨娘见状一声惊呼,大喊道:“不要!”任淑君向来心疼这个爱妾,一见她惊呼,也不由自主地喊道:“不要伤他!” 任崇圣指力发出,已然收之不及,只见任敬贤从那男子背后转出,对着那记指力打了一掌,那指力被掌风一扰,去势稍偏,打在一棵枯树上,登时枝桠断裂,木屑横飞。 任落华道:“这招叫‘栽多不为待重阳’,是借力打力的功夫,下一招敬贤会使‘此花开后更无花’!” 只见任敬贤左手手肘一顿,结结实实打在那男子心口,那男子只觉气息为之一塞,尚未提气,就见任敬贤双手手腕相合,十指箕张,有如一朵盛开的花朵,“噗”地一声,重重击在那男子胸口。 鹿淮看到这儿,转头对任落华道:“老爷子,你有这样厉害的功夫,怎么不传我?”任落华白他一眼道:“上神剑法都没练好,就想着练其他的了?路要一步一步走才是,你若想学,我日后尽可传你!”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惊叫,鹿淮忙回头一望,只见任敬贤已从房上跌了下来。 原来任敬贤双掌打在那男子胸口之时,只觉软绵绵如若无物,一时背上生出冷汗,暗叫不好。内功强劲者,往往虚怀若谷,胸腹不设防备,将对手引进来,待得对方入了自己之彀,想撤也来不及之时,再行发力伤敌。 果然在他双掌将撤未撤之时,那男子胸间涌出一股巨大力道,势如奔浪,将任敬贤从房顶震了下来。 第79回 水火合 见任敬贤从房顶跌下,秦裳一声惊呼,转头喊道:“主君!” 任淑君点点头,身形一转,到了任敬贤身子下方,伸手拍在任敬贤腰间。任敬贤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托了起来,登时站稳。 站稳之后,任敬贤对任淑君道:“敢情那人没用全力,是故意用诡招引我们上钩的!”他这样跌下略显狼狈,心里有些羞愧。 任淑君知其心意,只道:“那人功夫比你高得多,输给他不丢脸,要是不敢再去斗,那才丢脸。”任敬贤一听,胸间意气陡升,登时点了点头。 这时已有仆人照周若弗的吩咐取来了两把长剑,任淑君接过,递给任敬贤道:“用上神剑法跟那人过招!”任敬贤点头接过,使上轻功,复而跃上房顶。 房顶之上,任崇圣和那男子正自打斗,那人双掌大开大合,力道虎虎,将任崇圣压在了自己的掌底。任敬贤拔出一把长剑,双手使劲,向那男子背后掷去,一时剑如飞烟,疾速飞了过去。 那男子察觉背后有人偷袭,一掌逼开任崇圣,侧身躲避。任敬贤几步赶上,用手中的长剑一挑,那柄长剑立时弹起,飞向任崇圣。 接到长剑之后,任崇圣一声清啸,兄弟二人不约而同,一左一右挥剑削向那男子手臂。那男子手掌一翻,身子俯冲,趁着二人出剑之时,冲到二人胸前,挥掌打向二人胸口。 二人同时回剑护住面门,那男子只得罢手。见得那男子退后,兄弟二人又挺剑上来。 任崇圣使的是“祝融剑”,任敬贤使的是“共工剑”。祝融剑法狠辣犀利,共工剑法阴冷轻灵,二者配合起来,当真是所向无敌。 只见他兄弟二人相互结合,任崇圣狠刺猛劈,任敬贤轻挑横削,只攻得那男子措手不及。但那男子武功比任家兄弟高出许多,在他二人剑下回旋,虽说不能轻易取胜,倒也能撑下来。 过得三十来招,任崇圣长剑直取中宫,刺向那男子心口。那男子见来势猛恶,连忙向后翻腾。就在此时,任敬贤身子回旋,已在那男子双臂上各削一剑,登时鲜血长流。 这一招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任淑君见自己两个儿子剑法练得如此精纯,不禁心下欢喜,连任落华也看得舒畅,大叫道:“好!”老太爷一叫好,众人登时震天介喝起彩来。 那男子一抚臂上剑伤,冷冷说道:“上神剑法果真名不虚传,袁某今日见识了。”任崇圣喝道:“我剑底不诛无名之辈,你到底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那男子道:“某家袁卫擎!我倒要看看,你奈我何!” 那袁卫擎心下知道上神剑法的厉害,不能以寻常功法抵挡,当下运起勤练的“千手仙猿掌”,身形如若猿猴一般,腾挪跳跃,拳掌威猛,千手千掌,向二人攻了过去。 任家兄弟凝神迎战,依旧挺剑疾刺,但袁卫擎双手如若猿猴通臂,在两柄剑下旋转环绕,任家兄弟只觉得对方身形灵动,根本刺不到他,心下都暗赞他功夫灵巧。 斗得一时,袁卫擎看得一个破绽,左臂一伸,屈指弹向任敬贤的剑身,任敬贤只觉手腕一震,长剑差点拿捏不住。这一下得手,袁卫擎跟着右腿反踢,直取任崇圣小腹。 任崇圣忙将长剑护住小腹,袁卫擎一脚正中剑身。任崇圣微微一笑,一手执剑柄,一手捏剑尖,用力一弹,登时将袁卫擎弹了出去。 袁卫擎身子飞出,借着这股去势冲向任敬贤,双掌猛推。任敬贤长剑一横,径去削他手掌。袁卫擎忙将掌风扫到一丈开外,将任敬贤逼得往后一退,身子一翻,立时在屋顶上站稳。 就听任崇圣叫道:“二弟,水火相合!”任敬贤会意,一声清啸,剑上劲气纵横,向袁卫擎劈去。 所谓“水火相合”,便是祝融剑和共工剑的相合使出,剑气从剑身中四下发散,祝融剑气如岩浆热浪,共工剑气似洪水猛兽,剑势凶猛凌厉,常人难以抵挡。 袁卫擎左右各被一股强势力道逼来,当下双掌一分,抵住两股力道,只觉得一边灼热,一边阴寒,自己夹在这两股力道中甚不好受。这样撑得一时,袁卫擎心下一转念,放弱了抵挡的力道,任家兄弟见状,剑劲便又前进了几分。 此时的三人,已如绷紧了的弓弦,只待致命一击。谁知袁卫擎忽而双手一松,身子陡然上跃,任家兄弟只觉力道刺空,又收势不住,竟不由自主刺向自己的兄弟。 这么一来,任家众人都不禁惊呼。见得情况紧急,任淑君想也不想,连忙跃上房顶,双手运劲,一手抓着任崇圣手腕,一手抓着任敬贤手腕,两股力道登时被止住。 任淑君眉头一皱,抬头见袁卫擎从任家兄弟的双剑剑气中逃出之后,立马抱着荷姨娘向外奔出。他正要赶上前去拦截,只见一道人影跃上房顶,到了袁卫擎面前,一口劲气喷出。袁卫擎只觉面门有如刀割,胸口不由得一闷,脚下一错步,登时抱着荷姨娘摔下了房顶。 出手拦截者正是鹿淮。 他见原本见任家兄弟在房顶上与袁卫擎打斗,就有上前一试身手的想法,但老太爷一直拦着不让,只让他观摩那三人比斗。后来见袁卫擎制住任家兄弟,将要逃走之时,他便顾不得老太爷不许,使轻身功夫跃上房顶,施展了一招乾坤吞吐,将袁卫擎拦截了下来。 任淑君见鹿淮出手相助,心下暗自感激,又见荷姨娘也摔了下去,连忙抽身跃下,想去接住荷姨娘。谁知袁卫擎和荷姨娘下堕之势实在太快,任淑君根本救之不及,只听“砰”地一声,袁卫擎身子着地,却将荷姨娘托在上面,没有受到损伤。 屋顶虽然不高,但这么跌下来,身上还压了一个人的重量,袁卫擎终归扛不住,呕出了一口鲜血。 荷姨娘身子一翻,见袁卫擎口吐鲜血,又是着急又是心疼,连忙拿出手帕给他拭去嘴边血迹,失声哭道:“擎哥,你……你没事么?”袁卫擎见她担心,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笑了笑道:“我没事。” 任淑君虽然妻妾成群,但对荷姨娘却尤为宠爱,此时见袁卫擎和荷姨娘当着自己的面亲热,又想起荷姨娘有意背叛自己,不禁怒火中烧,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袁卫擎冷冷地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想要你命的仇人!” 第80回 残荷凋 袁卫擎认识荷儿那年,是九岁。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二人正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二十岁上,袁卫擎外出学艺,与荷儿约定,等自己学成之后,便回来娶她。 这本是世俗间最寻常的海誓山盟,但不巧,遇上世俗间最寻常的变故。 荷儿家是任家庄上的佃户,这日父亲病重,直直快要了性命,但却没钱医治。正巧任淑君出巡各庄,下田巡查,荷儿的母亲便上门恳求,求任淑君救命。 任家对待佃户向来仁慈,当下任淑君命庄头给他们请了郎中,还出钱抓药治病。在他们家的时候,任淑君见到了长像可人的荷儿,心里喜爱,便提出来要纳荷儿为妾。 荷儿母亲知道任家待人宽厚,自己女儿嫁给任淑君,无疑是攀上了高枝,当即便应允了。 荷儿虽然忘不了袁卫擎,却知有恩必偿的道理,但见任淑君救了父亲,自己无以为报,只得委身于他。 后来袁卫擎学成回乡,听到荷儿嫁人的消息,悲愤欲绝。此时他已经有了一身的本领,打听到了任府所在,偷入府邸,与荷儿偷偷见了面。 二人相见,分外情伤,虽身份已异,但情义不改。商量上元佳节这天宾客众多,正好逃走,却不想竟让周若弗撞破。 可见上天之意,并非尽遂人愿。 听袁卫擎这么说,任淑君却笑了笑,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有何仇怨,就算是有深仇大恨,凭你的功夫,又能奈我何?”袁卫擎狠狠地道:“你们除了人多欺负人少,还会什么?要是和我单打独斗,你能胜我么?” 任淑君闻言,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屋檐,震慑寰宇,清清亮亮地传了出去,好像一整座温襄城都能听到任淑君的笑声。 任淑君的武功是任落华亲传,数十年寒暑的修习,亦然日臻化境,浑厚无极,虽然经商日久,但却从未搁下。 听到任淑君的沛然真气,袁卫擎面如死灰,自愧不如,沉默一会儿,说道:“姓任的,你杀了我吧,但你要好好对荷儿,若让我知道你敢欺负她,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荷姨娘在一旁抱着袁卫擎,泪如走珠。 任淑君尚未说话,周若弗先道:“主君,今日是上元佳节,不宜见血。”任淑君眉头一皱,说道:“我理会得。” 荷姨娘忽而跪到了任淑君跟前,恳求道:“主君,主君,求求您放了他,您放了他,我一辈子跟着你,永远不走,求你了主君!”任淑君看着荷姨娘那张清秀的脸,心里却是一腔的怒火,说道:“你为他竟哭得这么伤心?!” 荷姨娘一愣,随即说道:“主君,您对我一直很好,但我……我真忘不了他……” 任淑君听罢,心中不由得一痛,双眼一闭,缓缓说道:“崇圣,敬贤,把这个人押到后房去,先废了他功夫,等出了节之后,我再来处置。” 任家兄弟领命,执着长剑到了袁卫擎身边。 荷姨娘从任淑君话里听出不悦,知道任淑君不愿放过袁卫擎,心里好像反而安生了一些,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袁卫擎身边蹲下,抱住他的身子,将脸贴在他脸上,柔声说道:“擎哥,你知道么,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想到咱俩在小荷池边采莲蓬的样子,那时候我才九岁呢。擎哥,我的身子虽然给了任家主君,但我的心一直在你这,咱俩生也一起,死也一起……” 袁卫擎心下温馨,又有些伤感,忽而觉得荷姨娘身子发颤,心下诧异,强行忍痛转过身子,只见荷姨娘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用袁卫擎身子挡着自己,已经用匕首自尽。 “荷儿!”袁卫擎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叫,紧紧抱住荷姨娘,众人也甚为吃惊。 只听得荷姨娘转过头去,对任淑君微弱地说道:“主君,您对荷儿一直这么好,荷儿求您什么您都答应,今天荷儿最后求您一回,您放了他吧,所有的错都在荷儿,都怪我……”说着竟然挣扎着,向任淑君磕下头去。 任淑君连忙上前,伸手要扶,谁知荷姨娘一个头磕在地上,便再没起来。任淑君知道没救了,心里一痛,转头瞪了袁卫擎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众人,看到好好一场堂会闹成这样,心下也都不好受。 这时老姑奶奶任若华走了上来,望着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袁卫擎,脸上闪过一丝沉痛,对任淑君说道:“淑君,你就依了荷姨娘所言,放了这人吧。”此言一出,余下众人都甚为赞同,不禁频频点头。 任淑君没有回答,转头望了父亲一眼,任落华没说什么,对虞晴儿道:“扶我回去。”虞晴儿本来含着眼泪望着袁卫擎,听老太爷这么说,连忙伸手搀扶着他,与他一起离了此地。 事已至此,任淑君别无他法,只冷冷地道:“姓袁的,看在荷儿的面子上,你走吧,今生今世别再让我看到你。”说着伸手一挥。 任崇圣和任敬贤见状,把架在袁卫擎颈中的长剑撤开,袁卫擎勉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抱着荷姨娘的尸身,缓缓向园外走去。 “慢着!”听到任淑君如是呼喊,袁卫擎转过身来,一脸鄙夷,寒声道:“怎么,后悔了?”任淑君道:“把荷儿的遗体放下。”袁卫擎浑身一震,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任淑君又是一喝:“放下!” 一旁任敬贤虽说吃了袁卫擎的亏,但心里着实怜悯此人,见他与父亲这般僵持不下,便走上几步,温言道:“放下姨娘的遗体吧,今儿你不答应,是走不了的。你放心,她伺候我父亲一场,我们会好好将她安葬。” 袁卫擎听罢,诚知今日无法带走荷姨娘尸身,若死命相拼,也只落得跟荷姨娘一样的结果,自己死不足惜,但这大仇又如何得报?想着又望向荷姨娘面庞,那容颜清秀如新,一如安静睡着了一样,不禁心如刀绞,一狠心,将荷姨娘的尸身递过。 任敬贤寻思是自己是晚辈,荷姨娘是父亲的姬妾,不便与其接触,于是转头喊道:“快拿藤榻来。”便有四个仆人去偏厅抬来了藤榻,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上前搬过荷姨娘尸身,安放在榻上,众仆快步抬走。 眼望众仆抬着荷姨娘尸身离开,袁卫擎心下不舍之意犹如怒涛汹涌,眼睛一直盯着荷姨娘,目光随着她挪移。当荷姨娘被抬离院子彻底不见时,袁卫擎回转的目光正好落在任淑君的脸上。而任淑君面如严霜,也正望着他。 袁卫擎缓缓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把你们任家夷为平地。高天在上,后土在下,满天神佛,具为见证,我袁卫擎若不依此誓言,但教天诛地灭!”说完之后,转身离开。 他言语平和,不急不慢,众人听在耳里,却不由得闪过一阵寒意。 任敬贤眼望袁卫擎走远,心里竟莫明地升起一份失落,一转头,只见花园荷池中早已枯萎衰败的残荷,正随着习习微风轻轻摇摆。 第81回 嫏嬛夜 一场上元宴会不欢而散,人人心里不是滋味儿,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任淑君想起袁卫擎临走时的恐吓,心有难免有些顾忌,不禁后悔就这样放他离去,当下命任崇圣和任敬贤二人带同家里的一干武师连夜追随,去查袁卫擎的底细门路。 鹿淮回到菊园,见任落华和虞晴儿都已经睡下,便自行去房中洗漱。刚打好热水,他忽然想起任慕蓉约自己到栖霞圃中相会。 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任慕蓉为何会深更半夜约见自己,按照大家闺秀的礼数,这般暗夜相会很不合适。莫非竟是有要事要商议?那有何要事,又需要夜间相商? 想了半晌,鹿淮往窗外一望,月上中天,皎洁如雪。鹿淮细细思忖,此时天已大黑,且刚经历了袁卫擎和荷姨娘的事,任慕蓉多半也没有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自己去了也是白去。想到这儿,便坦然洗漱干净,倒在床上睡觉。 刚钻进被窝没一会儿,鹿淮心里不安,心想如果自己不去,任慕蓉真在栖霞圃等自己一晚上,那可有些对人家不住。左思右想,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径往栖霞圃而去。 此时已是黑夜,鹿淮出来得匆忙,又没点灯,是故只能一路摸黑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栖霞圃,只见前面凉亭下孤灯一盏,任慕蓉提着一个灯笼,正在那儿等着自己。鹿淮心下暗道:“幸亏今儿来了,若是放了她的鹰,日后还指不定落多少埋怨呢!”一边想着,一边走上前去。 任慕蓉黑夜一个人咱在栖霞圃里,原本就有些害怕,此时听得脚步声响,不由得心下一紧,轻声道:“谁?”鹿淮笑道:“地府十王的叔父,牛头马面的舅爷!” 这正是他二人初遇之时,鹿淮用来打趣她的话,任慕蓉一听是鹿淮,登时笑道:“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鹿淮道:“大小姐传唤,小子怎敢不来?你有什么事找我?” 这些日子,任慕蓉一直想着鹿淮,心里好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的,时而高兴,时而难过,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她也说不清楚。在她心里,好像有一万句话想对鹿淮说,但此时见到他本人,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踌躇半天,任慕蓉道:“那个……荷包我快绣好了,过不了多久就能给你……”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 鹿淮等了半天,见她不作声了,奇道:“没了?”任慕蓉轻轻“嗯”了一声。鹿淮道:“就这事?”任慕蓉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鹿淮哭笑不得道:“你玩我是吧?就这么一句说不说都不打紧的话,竟三更半夜让我顶着风出来,真是能折腾!”说着嘲讽也似地笑了笑。 任慕蓉一听,心里不禁微微有气,说道:“你若不愿听,那回去就是!”鹿淮道:“已然都出来了,听也听了,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我说,你是因为上次我砸了你的玻璃花,心里不忿,故意诓我的吧!” 想到那日的场景,任慕蓉又噗哧一乐,笑道:“没错,我便是故意诓你,你待怎样?”鹿淮笑道:“看来只有把你手里的灯也砸了,才算是捞回本来!”说到这里,二人同时大笑。 笑得一时,任慕蓉忽道:“你小点声儿,可别叫人发现了。”鹿淮道:“你这是在自己家,又不是偷东西的毛贼,有什么害怕的?”任慕蓉道:“不是这个,哎呀,你这人太讨厌了!”鹿淮笑道:“怎么,你还害怕人家说咱们花园幽会么?” 听到“幽会”二字,任慕蓉脸色绯红,好在现在是晚上,光亮又不大,鹿淮看不出来。只听任慕蓉啐道:“你就会说些浑话打趣我,我不理你了!”说着转身要走。 可任慕蓉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鹿淮笑道:“怎么,舍不得走了?”任慕蓉道:“不是,你来!”鹿淮道:“不是说不理我的么,怎么又要我来?”任慕蓉道:“你看那儿!”鹿淮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座楼阁上亮着灯光,便道:“怎么了?” 任慕蓉道:“那是嫏嬛阁,是我们家的书阁,现在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光亮?”鹿淮道:“怪道说你们是当朝大户,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挑灯夜读。”任慕蓉道:“胡说什么,因为藏书贵重,嫏嬛阁未时便会落锁,钥匙是安总管掌管着,怎么会有人趁夜读书。” “谁说是有人了?”鹿淮狡黠一笑,“此时此刻,多半是鬼!” 任慕蓉终归是女孩儿家,闻言不禁打了个寒噤,说道:“你个作死的,可别吓我!”鹿淮道:“你若是好奇,咱们去看看便是。”任慕蓉担心道:“合适么?”鹿淮道:“这可是你自己家,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跟我来便是。”说着当先走在前面。 原本任慕蓉不想理会这些小事,但从本心来说,想和鹿淮多待一会儿,不愿就此回去,微一琢磨,还是跟着鹿淮走去。 嫏嬛阁是任家的书阁,分作上中下三重阁楼,藏书万册,平时府中人等借阅书籍,均是白日,晚间从未有人。任慕蓉和鹿淮到了楼下,蹑手蹑脚走上发着微光的第三层,正要推门进去,忽而听到里面发出人声。 鹿淮向任慕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耳朵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任慕蓉见状,也把耳朵贴了过去。 刚听一会儿,二人都是一惊,只听得里面娇嗔阵阵,媚语连连,竟有人在里面行鱼水之欢。他二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对男女间的秘事还是有着一些朦胧的明白,知道这是羞耻之事。 任慕蓉心下又羞又奇,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在书阁里胡闹。 这时就听里面一个女声道:“主君,您今儿心里是不是不痛快,怎么和我在一起都这样愁眉苦脸的?”又听得一个男声重重一叹。 任慕蓉听在耳里,如遭天雷轰炸,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在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任淑君和二嫂秦裳! 第82回 杨妃叹 世族名门的深宅大院之中,藏匿着无数隐晦秘辛,鹿淮一直明白。 学艺的时候他就听殷汝敖说过,晓梦城的陈大户喜好被自己的姬妾鞭打折磨,而城令大人府里豢养了一众清秀相公以慰其断袖之癖。多数秘辛,不胜枚举。 殷汝敖的爱徒问为何如此,殷汝敖说,大家族的人往往行事怪癖远超常人,因为他们拥有富贵权势,寻常的酒色财气已经难以打动他们的欲望,须有打破伦常的独特喜好,才能让他们沉醉其中,兴奋莫名。 但此刻亲眼所见当朝第一大家的府邸秘事,鹿淮心情难以言说。 照理说,任府是诗礼大族,门风甚严,原是名门望族的榜样,谁知这翁媳二人竟在书阁中行此有违伦常之事,辱没门风不算,就连礼义廉耻都忘了,未免有些令人惊愕咋舌。 如果说鹿淮心里有些五味杂陈,那任慕蓉心里则是椎心泣血。 在任慕蓉心里,自己的父亲慈爱温厚,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实在令她难以接受。一时她噙着眼泪,悄悄拉了一下鹿淮的衣角,示意要赶快离去。 鹿淮却不理会任慕蓉,不但不离开,反而微微昂头,透过纱窗往里面望去。 任慕蓉大急,狠狠将鹿淮的衣角扯了一把。鹿淮扭过头来,拉过任慕蓉的手。任慕蓉被他的手一拉,只觉浑身触电一般,刚想把手收回,却感觉到鹿淮在自己手上写字,于是凝神分辨,只见鹿淮写的是:不要妄动,当心主君发觉。 任慕蓉这才醒悟,如果被父亲听到脚步声,将此事撞破,自己尴尬不说,或许鹿淮连小命都得丢了。当下不再想着要走,沉吟一会儿,竟也缓缓抬起头来,向屋里望去。 一望屋里,见秦裳只穿着一件月白肚兜,周身肌肤胜雪,略有香汗,头发如若绸缎般披着,双手托着一盏灯台,站在书架之旁。 任慕蓉见到秦裳,脸上蓦地一红,心道:“二嫂嫂真的好美。”转眼一瞧,只见自己的父亲衣衫不整,躺在一旁小榻之上,满头大汗,脸上却瞧不出喜怒来。 任慕蓉看得面红耳赤,正要不看,忽听任淑君道:“裳儿,倒不是我故意给你坏脸色,只是今儿当真不痛快。你荷姨娘这么凄凄惨惨地死了,罪孽须得着落在我身上。” 秦裳道:“您有这么多姬妾,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呢?是荷姨娘对不对?”任淑君道:“虽说她没跟我多久,但也算恩爱一场,此刻丧命,终归有些舍不得。”说着又是重重一叹。 秦裳放下灯台,披上一件轻纱,走到一旁桌边,端来一杯酒,递给任淑君道:“斯人已逝,您也不必太过伤怀,喝了这杯吧。”任淑君接过,一饮而尽。 秦裳接过任淑君手中酒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转身过来,在小榻上坐下,月色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莹白清绝。 只听她说道:“主君,您老实告诉我,您究竟是伤心荷姨娘的死,还是因为荷姨娘的背叛生气呢?”任淑君一愣,沉吟半晌,说道:“这个我也说不清,多半都有。” 秦裳道:“主君,我倒觉得,荷姨娘所作所为,让人佩服。”任淑君道:“为什么这么说?”他见秦裳欲言又止的样子,忽道:“你有话对我说?” 秦裳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这样亲热是什么时候?” “当然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仲夏,也是在这嫏嬛阁上。”任淑君细细回忆起往事,“你当在这儿看的书,是《太真秘闻录》,当时我就忍不住来笑你……” 说到此处,任淑君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与秦裳所说的话语。 …… “你这孩儿,怎么看这种无用的稗官杂书?” “此书所载乃是杨妃生平事,如何是稗官杂书。” “杨妃本是明皇儿媳,却背夫以事亲翁,无耻无德,她的生平有什么可看的?给她着书立传的酸儒,当真是昏了头了。” “恕媳妇无礼,父亲此言差矣,杨妃不顾世俗礼教之偏见,愿与真爱之人白首共老,乃是至情至性的真人,如何能用‘无耻无德’四字来评她。” “这么说,你对杨妃倒有孺慕之情?” “不错。” “何以为凭?” “杨妃敢做的,我也敢做。” …… “……就这么着,咱们俩个糊里糊涂的,一个做了明皇,一个做了杨妃……”想到当时情景,任淑君不禁微微带笑。 “那天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一样呢。”秦裳也是一笑,“咱们做了一年多的明皇和杨妃,当真是快活,可后来主君你说,咱们这样终归不好,还是少见为妙,于是此后便不再相会了。但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儿要约你出来么?” 任淑君摇了摇头,只听秦裳缓缓地道:“主君,我嫁的是敬贤,他待我很好,但我心里喜欢的却是主君你。可我们有翁媳的名份,就不能在一起,那样是为世俗所不容的,但我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待在你的身边,没有法子。” 她动情地说着,任淑君心下涌起一阵阵暖意。 秦裳续道:“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喜欢一个人,就能坦然说出来,我喜欢一个人,就只能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就因为种种规矩名份,便不能捅破这一层。难道我的情爱,便比世人低贱一些?” 听到这里,任淑君心里升起一股愧疚,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眼前这位痴情女子。 秦裳面不改色,仍缓缓说道:“今儿我瞧见荷姨娘,她所作种种,当真是震人心魄。她心里有着真情挚爱,为了它,可以逃离富贵豪门,不顾此生性命。今日荷姨娘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她只要离开袁卫擎,就能好好活下去,但她宁肯死了,也不违背自己的本心,着实是令人钦佩。” 说到此处,秦裳叹了口气:“主君,荷姨娘教会了我,人之至情,可以以死坚守。我心里放不下你,现今已不愿意再偷偷摸摸,违背自己的真心。但世间礼法,绝容不下你我的作为,既然如此,与其生得苟且,不如死得干净。” 任淑君听得不妙,忙道:“裳儿,你,你要做什么?” 秦裳笑道:“生亦所欲,情亦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情也。” 任淑君大惊,想起身上前拉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提真气,却也提不上来,忙道:“这是……你给我服了烂柯散?”秦裳淡淡一笑,说道:“这药的药性您自然知晓,不伤身子,只会让人手足酸软,一个时辰之后药性就会消散。” “裳儿,你不要做傻事!”任淑君只觉心下如雪冰凉。 秦裳笑道:“我没有做傻事。记得么,那一夜我将自己给了你,你也说我在做傻事,当时我就跟你说,我没做傻事,我不后悔。今儿我也想说,我没做傻事,我不后悔。主君,我不用再苟且偷欢了,我终能堂堂正正,以证真心。” 秦裳取出了一段白绫,抛上了嫏嬛阁的横梁。 第83回 旧情绝 秦裳悬上白绫之时,鹿淮心里一阵犹豫,不知该不该出手相救。 若是不救,眼看着秦裳殒命,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若是相救,岂不是撞破了任淑君与秦裳的秘事?鹿淮忽而拉起任慕蓉的手,伸指在她手中写道:要不要救? 任慕蓉没有回应。鹿淮觉得奇怪,一抬眼,见任慕蓉泪光盈盈,伤心之情溢于言表。这时任慕蓉拉了拉鹿淮的手,示意离开。微一犹豫,鹿淮终归是依了任慕蓉,趁着任淑君心怀激荡,不易察觉,和任慕蓉一起悄悄退下楼去。 二人各怀心事,缓缓走回了栖霞圃,在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谁也没说话。 过了会儿,鹿淮问道:“你说,二奶奶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任慕蓉缩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其实他二人心内都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但都不敢说。 鹿淮又问:“为什么刚才你不让我救她?”任慕蓉沉默半晌,这才怔怔地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二嫂嫂说的话很有道理。对她而言,死了或许比活着更好。”鹿淮一时不能体会其中的意思,只在心里暗暗琢磨。 任慕蓉道:“鹿大哥,今天晚上的事咱们对谁也别说,好么?”鹿淮听她言语中有恳求之意,当即答应道:“我不说自然可以,只不过明天二少奶奶的死讯终归会传出来,瞒也瞒不住。”任慕蓉道:“这个爹爹自然会妥善处置,用不着咱们担心。” 他们相对无言,默然坐了半晌,望着嫏嬛阁上那隐隐微光,心里均是五味杂陈。 果然第二天就传出了二少奶奶秦裳突发急症暴毙的消息。 昨晚任淑君见秦裳悬梁,有心上前相救,苦于周身酸软,不能动弹。又想张口唤人,可这么一来自己和儿媳的丑事便会暴露。当下真是左右为难,望着秦裳临死前的笑容,心下无可奈何,只得闭上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过得一个时辰,药性退却,任淑君忙上前查视,见秦裳已然自缢身死,玉殒香消,想起旧日恩情,不禁伤心痛哭了一场。尔后他穿上衣服,收拾好嫏嬛阁里的一切,使上轻身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秦裳的尸身运回了天香居。 任敬贤受命和兄长一起出城打探袁卫擎消息,不在家中,任淑君便安安稳稳把秦裳的尸身放回。安顿好尸身之后,任淑君取来胭脂水粉,涂抹在秦裳的颈部,遮掩勒痕,然后又潜运内力,震断秦裳心脉,这才离去。 第二日贴身女使发现秦裳死去,忙禀报了周若弗。请郎中来看过之后,郎中只说是突发心疾,深夜暴毙。秦裳身子素来娇弱,此时突发疾病,众人也不疑有他,只叹她为人和善,就此病逝,真是红颜薄命。 任家刚办完上元家宴,转眼就又要打理秦裳的丧事,大红灯笼尚未拆下,立时换成白色。 荷姨娘是姬妾,身份卑微,所以丧事未曾大办,秦裳却是二房正妻少夫人,又是任淑君的心爱之人,是以任淑君投掷银两无数,要替秦裳大加操办一场往生法事。 一时任府府门洞开,两边挂满白色灯笼,素质幡布。全府上下众仆皆浑身缟素,乱哄哄人来人往、忙里忙外。阴阳司择准了日头,调停好一切,整座温襄城都布满了讣闻。 安道顺安排好诸事,采购了镶金嵌玉的棺椁,停灵于天香居中。任淑君差人从皇家寺院请来了一百零八位有道禅僧,在大厅上诵经布道,超度前亡后化诸魂,忏悔生前身后罪孽。 任家是名门望族,听闻任府的二少奶奶病逝,当朝的富商乡绅、官府诸吏都来吊唁,一时宾客如云,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任家财势甚大,影响深远,这样一个少夫人去世,竟也惊动了深宫禁院,天子特命司礼大太监来温襄城吊唁,还颁下五百两白银治丧。 任淑君率领家人向北遥拜,叩谢浩荡天恩。 再次日,任崇圣和任敬贤追寻袁卫擎不得,相携回家。闻得爱妻暴毙,任敬贤悲痛欲绝,在灵堂上大放悲声,直哭得嗓子都哑了,仍觉悲情不尽。 任慕蓉也在灵堂守灵,见得任敬贤这样悲伤,心里不是滋味,不禁有些怨恨父亲。 任淑君心中虽然悲痛秦裳身死,但表面上依旧装做无事,接待来往亲友之时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失礼之处。 秦裳逝世的消息传到了菊园,任落华知道后,只冷冷一笑,说了句“造孽”。他也不去灵堂,只在菊园中自顾自地静修。 虞晴儿听说秦裳去世的消息后偷偷哭了一场,想去帮着做些事情,但任落华却不许菊园的人去帮忙,虞晴儿无法,只得罢了。 鹿淮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信守对任慕蓉的诺言,连虞晴儿也不告诉。 这日他练罢上神剑法,听得不远处诵经声响,知道法事又在开办,有心想去看看,转头见虞晴儿正在炭篓子边取炭,便道:“小鱼,我想去天香居看看,你要去么?” 虞晴儿早有意去瞧瞧,苦于老太爷一直不让,听鹿淮这么说,立马答应,可又担心道:“老太爷不是不许么?”鹿淮小声道:“咱们偷偷去,不会被发现的。”说罢往老太爷的书房望了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老太爷的法眼,此时见老太爷没有出声干预,知道他已经默许了,便撇了长剑,和虞晴儿一起向天香居而去。 去往天香居的路上尽是里外忙活的仆人,你来我往,十分繁乱。 到得天香居,见里面站着四十多个全真道士,手持拂尘法器,在给秦裳打一场平安消孽醮。鹿淮二人从一旁的侧门进去,走到灵堂之内,见众位宾客坐在左首,任府的众位女眷则坐在右首,任慕蓉也在其中。鹿淮不方便过去,便隔远和任慕蓉摆了摆手。 任慕蓉也注意到了,此时不便过来相见,便向鹿淮点了点头。 虞晴儿望着秦裳的棺椁,想起她素日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掉了几滴眼泪。 “晴儿?”虞晴儿听到有人唤她,一转头,见是搭救过自己的陈六伯,忙拜见道:“六伯好。”陈六伯道:“你在菊园可还过得好?”虞晴儿点点头:“您呢,还好吧?”陈六伯同样点了点头。 因大办丧事,任府上下的仆人都忙碌异常。陈六伯管理下房院的伙房,每日要带领众仆收拾府中宴席,安排待客茶点、果品、菜蔬。他跟虞晴儿招呼两句,又立时忙碌去了。 当晚陈六伯安排好各类事情,收拾妥帖之后方才回到房里。刚点亮油灯,只见一个人站在窗边,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第84回 潮声乱 陈六伯记忆里,最难忘的是明皇江畔的江潮之声。 明皇江浩渺宽阔,丝毫不逊钱塘。那日自己躲在船舱之内,抱剑蜷缩,耳边潮声怒号,宛如炸雷,轰隆隆哗啦啦的声响,扰得自己半生难以安眠。 时而有江水溅入船舱,不多时舱底也是一片湿水。身子随着江船的颠簸上下起伏,仿佛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如这潮中之舟一般,漂泊无依。 这是陈六伯半生的噩梦。而今天,梦要醒了。 眼前的那人六十来岁年纪,须发微白,一身彩袍,容貌十分萧然,显得精神老练。 乍见这人,陈六伯一惊,连忙快步抢到门边,冷冷问道:“阁下何人,来此作甚?”那老者望了陈六伯两眼,笑道:“你是陈海狄?” “陈海狄”三字一出口,陈六伯好像又听见浩荡江潮之声,狂风怒号,直把自己淹没。 陈六伯道:“阁下到底是谁,怎么知道在下贱名?”那老者道:“老朽姓卢,名叫雪庵。” 直承身份后,陈海狄反倒心境平稳不少,闻言道:“原来是仙墨梨园的‘失空斩’卢前辈。”卢雪庵道:“不敢,正是区区。”陈海狄走到桌边,颓然坐下,一声叹道:“你们仙墨梨园,终归还是找来了!” 卢雪庵也在他身边坐下,说道:“看来,你知道有人会来找你。” 陈海狄拿起桌上的茶壶,缓缓给卢雪庵倒了杯茶,口内说道:“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仙墨梨园的人会找来,只不过,我没想到是您亲自找我,还以为是‘生旦净丑’四位。” “他们四个也在四处查访,不过我这老头子运气好,抢先一步找到而已。”卢雪庵一笑,“陈兄弟,既然你知道我仙墨梨园的人会来,那所为者何,自然也应该知道吧?” 陈海狄点头道:“自然是为了贵派姬掌门的死因了。” 卢雪庵道:“不错,你或许知道,先师姜公妙山老大人座下共有四位传人,三徒一女,掌门之位传与了我二师弟姬云凰。” 陈海狄道:“姬掌门武林闻名,在下崇敬早非一日。” 卢雪庵道:“我姬师弟一年前突然暴毙而亡,验尸仵作说是气息堵心,梦中猝死。我细细查验他的遗体,发现周身经脉胀实僵硬,大有古怪,但却不知道究竟怪在何处。” 一边说着,卢雪庵一边偷瞄陈海狄的脸色,见他神情木然,不知心中所想,续道:“待得姬师弟遗体下葬之后,我四处询查蛛丝马迹,偶然在姬师弟书房中找到一本日事录,翻到最后一篇,终于发现端倪。” 陈海狄道:“那篇日事录上写的什么?” 卢雪庵道:“上头写道,‘是日明皇江畔练气,遇贤婿望水之管家陈海狄,言道有要事相商,诡秘至深,直言不足为外人道也。余心甚疑,待明日赴会,方晓乾坤。’” “姬掌门所书不差,那日情景,正是这般。”陈海狄点点头。 卢雪庵道:“我看完之后,心内生疑,江望水和姬师弟次女姬卿成婚,乃是我姬师弟之婿,心想莫非他竟和我姬师弟之死有关?再看日期,正是姬师弟死去的前一天。姬师弟殁后,继任掌门乃是他的长女姬玉,当下我与她商量,派遣生旦净丑四位师侄,拿着那本日事录前往江家,要和江望水对质。到了江家,四位师侄问这‘陈海狄’是何人,不料江望水矢口否认,只道全无此事,乃是有欺世盗名之辈借他之名加害岳父,要陷害自己……” 听到此处,陈海狄脸上一阵不悦,似乎对江望水如此说法大为不满。 “世人均知,江湖各大武宗门派于十年前结盟,推江望水为盟主,武林名望甚重,且他们素日翁婿情谊甚笃,料得不会加害姬师弟,我们也不好与他为难,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卢雪庵仍自细致分析,“唯有我觉得此事古怪,知道这要紧之处便是找到陈海狄此人,便四处打听陈兄弟你的下落,天可怜见,终于劳有所获,在这任府之中找到了你。” 卢雪庵说完,一双精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陈海狄。 “江望水瞧起来道貌岸然,实则无耻透顶!”陈海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卢前辈,今天你问到这儿,我便倾我所有,全告诉你。我本是江家的一位清客武师,那日江望水找到我,要我装作管家,去见仙墨梨园的姬掌门。他说姬掌门每日上午会独自到明皇江边练气,便让我那个时候去见姬掌门,约姬掌门十月初十这天去离仙墨梨园十里之外的红树林与他相见,有要事商量。还让我嘱咐姬掌门,不可将此事透出去一点风声。我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让我装作管家过去找姬掌门,但我身为江家的清客,主家有事,我又怎能推辞?当下也不多问,就前往了仙墨梨园。” 卢雪庵道:“你到那儿见到姬师弟了么?” 陈海狄道:“我十月初九赶到仙墨梨园,在明皇江江畔,果然见到了姬掌门,将事情转告给他之后,当即告辞,欲回江家交差。谁知在渡头等船之时,竟遇上大风暴雨,航船无法摆渡,便耽搁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我正要回江家复命,谁知竟从金剑门的弟子口中听到姬掌门去世的消息。我大吃一惊,心知其中必有古怪,现在听您一说,想来那时多半就是江望水在红树林中设下埋伏,害了姬掌门。” 说到此处,陈海狄打量卢雪庵脸色。卢雪庵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陈海狄续道:“当时我想,这场大风暴雨救了我的性命,我若回到江家,势必被杀了灭口,于是当即坐船逃遁,不再返回江家。那时我也不知该藏身何处,忽然想到任家和江家并称江湖两大世家,躲在任家必是好的,于是来到了任府,在这里屈为老仆,以避杀身之祸。若是今天您不来,这件事恐怕就真如石沉海底,一直埋没下去了。” 卢雪庵听罢,低头细细琢磨,口内说道:“照你这么说,姬师弟在十月初九与你见面,得知消息之后,十月初十在红树林与江望水相见,那时便已被害。但是姬师弟初十那天下午却回了仙墨梨园,并未身死,也没有提及红树林一事。到得十月十一日清早,众人才发现他在睡梦中死去。也就是说,姬师弟是十月初十夜间身死。这么一来,却又如何解释?” 卢雪庵剑眉紧锁,深深思索其中的关窍。 第85回 疑云散 听卢雪庵这般说,陈海狄也觉得前后对不上,心中一片疑云混沌。 “我们去江家查过,十月初十那日江望水并未来到仙墨梨园,而在千里之外的家中与当地富绅宾客会宴,我那姬卿师侄女也在场,多人证明,不可能分身加害姬师弟。”卢雪庵说到这儿,望向陈海狄,“陈兄弟,我诚心前来,还望你也诚心相告才是。” 陈海狄知他怀疑自己,忙道:“在下万万不敢谎言欺瞒。江望水若没亲自前往仙墨梨园,那吩咐旁人前去加害姬掌门,也是有的。” 卢雪庵道:“姬师弟武功高强,寻常之辈难以加害,却不知何人有这般手段。再说,江望水和姬师弟翁婿情深,素无嫌隙,为何平白无故要加害岳丈呢?”说到这儿,二人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之中。 陈海狄脑筋飞转,口中喃喃说道:“姬掌门十月初十白日和江望水所布置的人相会,下午回到仙墨梨园,当晚逝世,第二日被人发现,这个……其中古怪,究竟在哪儿呢?” 正在琢磨,陈海狄忽而脑间电光火石般一闪现,脱口说道:“卢前辈,您说姬掌门死时,周身经脉僵硬,很是古怪对么?”卢雪庵一愕,随即点头。 陈海狄道:“莫不是在十月初十白日,姬掌门就被古怪功夫伤着了,白日里看不出来,晚间伤势发作,这才暴毙?” 卢雪庵脑中一震,细细一想,伸手拍桌道:“多半就是如此!可我姬师弟玄功通神,世间有何人能这般伤他于无形?更不知道,他是被何等功夫伤成这样。” 陈海狄忙道:“以在下所知,江家有一门‘广寒髓’神通,能将真气渡入他人体内,靠真气后劲杀人。我猜测姬掌门所中多半是此神通。就算江望水在家不能加害姬掌门,但同样可以将此功传与别人,命人加害姬掌门。” 卢雪庵点头道:“若是如此,江望水传功之人,当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查访高手不难,但要报仇可须多费周章。”微一沉吟,又道:“虽然此刻你我可作此猜想,但空口无凭,只是猜测,怎能证明姬师弟确实死于此功?” 陈海狄道:“您可以找江望水试功,暗自试探这套功夫之性,再行断决。”卢雪庵摇头道:“江望水何等精明,怎会以此功示于我跟前?”陈海狄道:“广寒髓乃江家祖传神通,江望水处若试不出,您可以找江望水的独生爱子江浸月!” 听到“江浸月”的名字,卢雪庵微微点头,说道:“这人我倒是见过,当年姬卿师侄女带他回了仙墨梨园一次,不过那时他年纪还小,现在多半不认识了。” 陈海狄道:“此人性子放荡,江湖云游,居无定所,您若找到此人,便可试出广寒髓的功法。若可笃定此功即是害死姬掌门之功,便将那江浸月擒了来,以他为胁。到时候我跟您去江家,为您佐证,让姬掌门死因大白于天下,我也不用再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了!” 卢雪庵听得此计可行,不禁心下欢喜,说道:“若是这般,老朽先谢过陈兄弟了。”陈海狄忙道:“卢前辈千万不可如此,我这也是赎罪,再怎么说,姬掌门也是我约出来的。” 卢雪庵道:“陈兄弟不须内疚,你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亡羊补牢尤未晚,何必自我责备?事不宜迟,老朽这就告知生旦净丑四位师侄,去寻找那江浸月。陈兄弟,告辞了!” 卢雪庵查证此事已经一年有余,此时听得陈海狄说出原委,终有一条线索可以追寻,心下甚慰。他性子洒脱,也不拘虚礼,双手一拱,振衣出门。 “卢前辈好走!”眼见卢雪庵的身影消失,陈海狄望着天际黑云遮月,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天色已是丑时,心想明日还要忙秦裳丧事,只得先行睡下。 卢雪庵得获重大线索,心里舒畅,以极快之速在任府的高门屋脊上奔走。任府格局庞大,进出不易,卢雪庵正依着入府的记忆奔离,忽觉身后剑气纵横,一股锐劲直冲背脊。 当下卢雪庵不及细想,反手就是一掌,雄浑掌力直奔剑气。原以为对方会被掌力逼停,谁知那剑气削金断玉,竟破了自己的掌力,直奔身后而来。 “莫不是任家主君亲至?”卢雪庵心下惊异,脚下加快步伐,逃出剑气的追赶。 几个起落,已到了任府大宅的外墙之上,眼前便是临街的玄衣巷。 卢雪庵跃上高墙,趁机回头一望,只见月色之下一道人影正持剑追赶自己,面目却看不清楚。当下也无暇分辨,身子一跃,落入玄衣巷。 此刻已是夜半子时,温襄城早已宵禁,街道上空旷无人。双脚刚一沾地,卢雪庵一吐气息,发足狂奔,飞也似地向城门跑去。 先前在任府之中,卢雪庵知道府内藏龙卧虎,是以起跃腾挪均是高明轻功,身形虽快,但脚下虚浮,不敢发出声响,生怕被任落华和任淑君发觉。此刻到得外街,无所顾忌,直如骏马般狂奔。 瞬息之间,已到城门之下,城门之上自有巡逻军士。卢雪庵溜到城郭角楼之下,一提真气,身如旋风,飞也似地上了城楼。就在此刻,耳畔听到了细微踏墙之声。 卢雪庵心下一惊:“任府持剑之人居然还在追我?!” 上了角楼,正好军士外巡,无人看守。卢雪庵身如飞鹰,直直向城外扑落。待得踏上城外野地,卢雪庵更无忌惮,在郊外官道之上宛如猎豹般风行。 然而,身后的追赶之声仍未停歇。 待得奔到城外一片树林之中,卢雪庵见身后追赶不停,当即脚步放缓,口内喊道:“何人一直追赶在下?不知有何冲撞,还望明示。”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大胆的贼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来任家撒野作乱,你深更半夜潜入任府,到底有何图谋,快快说来!” 卢雪庵心底十分惊讶。他见对方轻功高妙,剑气纵横,心想应该是武学高手,任府之中能有此功力的,不是任老太爷,便是任家主君,谁知发声之人竟是一个少年,莫非是任家第三代的小辈?当下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你爷爷叫鹿淮!” 第86回 失空斩 鹿淮生平比较厌烦丧礼,觉得那是对活人的一种折磨。有人说这么做是为了解心疼,但在鹿淮看来,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只会让人心疼外加膝盖疼。 当一众禅师念完消孽往生经之后,夜已大深。那些嘈杂的铙钹终于让鹿淮忍受不住,邀着虞晴儿一起返回了菊园。照虞晴儿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很可能想给二少奶奶守一整宿。 刚走到栖霞圃,就见一道黑影从屋檐之上飞一般闪过。 “莫非是袁卫擎去而复返?!”鹿淮想也不想,从腰间拔出佩剑,连忙追逐。 孔夫子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自从他学剑之后,佩剑就成了一种身份象征,如先师孔子随身佩玉一般。当下他一提真气,使上轻身功夫,一直追随那道黑影到城外郊野。 听卢雪庵停步问自己姓名,鹿淮想也不想就答了出来。 卢雪庵不知道“鹿淮”是何人,见他并不自称姓任,心里也微微奇怪,心想多半是任家的远亲外戚,当下说道:“老朽并非歹人,身入任府是有要事须办,无意冲撞任氏诸贤,这才悄声夜行。尊驾一言不发,提剑便刺,却又是何道理?” 按江湖规矩,武林中人相见,须得先行盘道,尔后再见状行事。鹿淮这般背后下重手,自然是乱了武林的规矩。 如果鹿淮是个真正的武林剑侠,自会遵道,但偏生他是个半吊子,对于这些江湖道,殷汝敖没有教,任落华不屑教,是以他浑然不知道里面的规矩。 听卢雪庵这般说,鹿淮一口啐在地上:“你都摸黑上梁溜进人家家里了,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对你下手?是贼要打,是奸要拿,老家伙,这你都不懂么?!” 卢雪庵冷笑道:“似你这般言语无礼的小子,当真是缺了教训。”鹿淮道:“有本事你就来,看是谁教训谁!”当下一声长啸,挺剑刺去。 鹿淮出手凌厉,一路风伯剑狂风般刮去,铺天盖地都是剑影。卢雪庵见来势不凡,当下不敢小觑,身如飞燕,在剑影中来回穿梭。瞬息间五十招已过,鹿淮无伦如何铺就剑风,始终摸不到卢雪庵一片衣角。 当下鹿淮手中变招,剑气凝聚,对准卢雪庵后背就是一剑,剑气赫然吐出,走如电奔,正是一路电母剑。剑气之中隐隐含有霹雳之声,去势如龙,直奔卢雪庵背脊。 卢雪庵身形一转,屈指一弹,一股劲气从指尖弹出,撞上飞奔而来的电母剑气,登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两股劲气化作无形。 这是仙墨梨园的绝妙指法“琴筝弹指”,卢雪庵浸淫其上已四十年,指力已不弱于弯弓铁弹。鹿淮不敢小觑,刷刷刷就是三剑,三道电母剑气又向卢雪庵奔去。只见卢雪庵双手连弹,宛如抚琴弹筝,手中指劲接连发出,一阵电光闪烁,破去鹿淮的剑气。 鹿淮身子上跃,离地三丈,自上而下劈下一剑,却是雷公剑中的杀招。登时剑气如若九天之雷,照着卢雪庵头上劈来。卢雪庵见来势凶猛,当即双手双足全力伸展,瞬息之间紧绷如弓弦,只见他身子猛然一弹,一股劲气从他体内迸射而出,只听轰隆一声,宛如天雷撞上地火,登时气劲四下发散,摧毁四周无数枯枝。 这是卢雪庵自己从琴筝弹指中悟出来的新功法,取名为“天弦千机箭”。琴筝弹指以手指为弓,气劲为箭,他便因其演化,以身形为弓,以内力为箭,将自身内力如弓箭般激射出来,其威力自是非凡。 鹿淮身子落地,就见卢雪庵已经欺了上来,使上一路精妙的擒拿手法,径直来抢自己的长剑。先前卢雪庵一直是守势,先下转守为攻,凌厉之势比鹿淮尤甚。 当下鹿淮使上一路天王剑,把千万道剑光布满周身,死死守住自己的门户。卢雪庵见他防御滴水不漏,心里暗赞一声,也不管鹿淮剑气飞舞,只要稍微有一丝破绽,便不管不顾直往里抢,手爪锐利,混不畏惧剑气。 又过一百招,鹿淮身子后退,放一个弱势。当卢雪庵欺上来时,鹿淮内劲凝于剑身,直向卢雪庵压来,卢雪庵双掌一合,已将剑身夹住,正欲奋力夺剑,忽觉剑身一阵龙象巨力压来,直压得自己气息一窒。 这正是巨灵剑的绝招,使出的时候,雄浑巨力如泰山压顶般涌来,降服十方。这路剑法非得以雄厚的内力为基石,方能修炼。卢雪庵万万想不到鹿淮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当下又惊又敬,口内说道:“阁下内功深厚,敢问跟任府主君如何称呼?” 在卢雪庵看来,鹿淮多半是任淑君的弟子,自然想不到是任落华亲自授艺。 鹿淮道:“你叫他任府主君,我也叫他任府主君!” 卢雪庵微微分神,鹿淮长剑又压下几分。过得一炷香时分,卢雪庵知道不能一直跟对方这般耗下去,自己年老对方年轻,长久比斗终归难胜,当即一振气海,真气上提,以自己的混元内息与鹿淮拼斗。 鹿淮直觉对方内力陡增,长剑抬起了两寸,当即双足向地里猛钻。此刻正是大地灵气散发之刻,鹿淮潜运《坤德卷》心法,调动大地灵气,转化为自身内劲,又向卢雪庵压去。大地灵气取之不竭,比起卢雪庵自身内力积攒更为强劲,当下鹿淮又把卢雪庵压下三寸。 卢雪庵不知鹿淮有大地灵气相助,惊讶这少年怎会如此深厚修为,眼下也只能苦苦支撑。 又过一炷香时间,二人虽可拼斗,但鹿淮手中长剑却支撑不住,瞬息之间只听得“铮”地一声,长剑在二人的内力夹击之下碎成齑粉。 这一下力道陡然失控,二人同时向对方扑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鹿淮竖掌如刃,一记八荒斩斩出,附带着巨灵剑气,其势如同裂地。 谁知卢雪庵同样是一记手刃斩来,劲气锋锐,宛如撕裂万丈沟壑,碧落为之一空。 双劲一交,鹿淮均觉大力汹涌,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 这时就听有人朗声笑道:“一斩街亭绝,二斩万城空,三斩千秋泣,雪庵公的‘失空斩’果然独步武林!” 鹿淮身子后退,背靠一株大树方才停下,胸口内息翻涌,双目向发声处望去。只见月色之下,一道人影站在一株枯树之巅,身子随着大树枯枝微微摇晃,轻功绝妙,令人钦佩。 第87回 披龙鳞 鹿淮一直以为,御风郎许镜还的轻功神通是独一无二的,此刻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人只知道轻功蹬屏渡水来去如风,但在任落华的教导下鹿淮开始明白,绝顶的轻功不是跃得多高或奔得多快,而是举重若轻,从有观无。 以高明轻功站在树枝上,凭借树枝的韧劲上下起伏,对于绝顶高手而言,这并不难。但是眼前这人,是立在枯枝之上,枯枝衰脆,轻触即为齑粉,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者,非是绝顶高手不可。 鹿淮初出茅庐,不畏高人,见那人出言称赞卢雪庵,当即凝气于掌,雄浑一斩。一记八荒斩劲气扑将过去,只听“喀啦”一声,那人所塌枯树断裂。 却见那人双臂一舒,袍袖甚为宽大,鼓起风来,宛如一双羽翅,绕着枯树盘旋而下,宛如天仙降临一般。 待得落地,宽袍人走上前来,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笑容满面,双目精闪,颔下微须,气度儒雅轩然,仿佛山中高士、世外仙人。 一见此人,卢雪庵拱手道:“原来是谷主先生到了,金口一赞,在下着实难当。”宽袍人连忙还礼:“雪庵公这般谦逊,后学好生钦佩。” 鹿淮见他二人熟识,心道不好,自己修行尚浅,原本卢雪庵一人便难对付,此刻又添帮手,更是难敌。但转念一想,自己是天帝与地皇的传人,纵是不敌,也不能在外人跟前输了气势,当即上前喝道:“遭瘟的奸贼,居然还埋伏有帮手,你们一起上吧,爷爷不怕!” 宽袍人一愕:“雪庵公是仙墨梨园长老,江湖驰名,人所共敬,少君何以出口伤人?” 听到“仙墨梨园”四字,鹿淮登时想起那日徐夫人所说姜氏夫人的事,登时对这一门派心生厌恶,哼道:“仙墨梨园本就是下三滥的所在,尤其是姓姜的,更加不是东西!” 卢雪庵的授业恩师正是仙墨梨园的老掌门姜妙山,听鹿淮辱及师门,任是卢雪庵涵养再好,此刻也不禁有气,说道:“你这黄口小儿,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真以为我仙墨梨园不会杀人么?!” 鹿淮哈哈一笑:“你们仙墨梨园的人,深更半夜摸进任家府邸,攀墙走瓦,行事鬼祟,这等见不得人的事都做得出来,杀我一个无名小子,又有什么奇怪的了?” 卢雪庵老脸一热,心中有气,但又不好发作。 宽袍人道:“江湖中人暗夜出行,大宅借道也是常事,敢问小哥,可曾见雪庵公杀人放火、谋财害命?”鹿淮一愣,又听宽袍人道:“他老人家不过是借道过身,并无唐突,你又何必这般为难侮辱?可见是个没走过江湖的,不知其中的道理。” 宽袍人此言不假,鹿淮的确不懂江湖明暗规矩,这番话说得鹿淮好不羞惭,但嘴里还是倔强:“我没走过江湖,你走过?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宽袍人一愣,忽觉劲风扑面,一股锋锐劲气已到胸口,确实鹿淮所发“乾坤吞吐”。 宽袍人浑然不惧,任由劲气冲到身上,只见那排山倒海的劲气一沾他的袍襟,仿佛撞上铁门精钢,登时化于无形。 “混宇一气,万鳞护体!”卢雪庵高声大赞,“‘混宇龙鳞甲’果真妙绝无双!” 原来这宽袍人炼有一门神通,收到外力来袭之时,混宇真气遍布全身,宛如神龙一般长有一身鳞甲,不论拳剑刀枪均不可入。 鹿淮震惊当地,知道此人绝难对付,当下心念百转,思考应对之法。这时就听宽袍人问道:“这位少君方才使的是乾坤吞吐,不知和任公落华先生如何称呼?” 鹿淮道:“我和他怎么称呼,你管得着么?若是有胆子,你亲去问他老人家便是。” 宽袍人和卢雪庵对望一眼,摇头道:“这人武艺必是天帝所传,但是说话行事忒没有规矩,不知道天帝爷有没有教他武林的人情世故,这般在江湖行事,非吃大亏不可。” 鹿淮一愣,他自跟任落华学艺以来,一直独在菊园,不见外人,任落华也没教过他江湖上的人情世故,是以他直如一个无知混小子一般,言语粗鲁,不知礼数。这时被宽袍人这般点出来,鹿淮才从心里生出一股自惭。 他忽而觉得,自己让任落华丢了脸。 微一转念,鹿淮对卢雪庵道:“你若真的只是在任府借道,没有为非作歹,那我也就不跟你追究什么了,你走吧。”他虽有意跟卢雪庵缓和尴尬,无奈实在不会说话,语气言辞,仍是傲气不减。 卢雪庵武林高士,自不会和少年争竞,当即说道:“我前往任府,确是有所图谋,并非借道。但所办乃是门户私事,全然与任府主家无干,因此也不敢惊扰任家上下。若我有意去往任府,任家主君必定大开中门相迎。小孩子,你的武学修为令人钦佩,但眼界太狭。红尘万丈,你可莫把江湖太看浅了。” 鹿淮一怔,尚在思考其中真意,就见卢雪庵对宽袍人道:“谷主先生,今日一会,得见神技,豪兴不浅。在下身有要事,可告辞了。”宽袍人躬身送道:“雪庵公慢走,山高水长,万望珍重。”卢雪庵一振衣摆,瞬息间消失在暗夜之中。 看着眼前一唱一和,鹿淮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宽袍人走到鹿淮跟前,说道:“少君虽不肯明言,但必是任家传人无疑,我这番前来温襄城,也是去往任家。如果少君不介意,咱二人可以同行。” 鹿淮道:“你去任家作什么?”宽袍人道:“我收到任府的讣闻,特来致祭凭吊。” “你是来给二少奶奶吊丧的?”鹿淮看了他几眼猜,想是此人必是任府的亲友故交无疑,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太过无礼,不禁暗叫一声惭愧,说话的口气已客气了不少:“你是任家的亲眷还是朋友?” “算是亲眷。”宽袍人无奈地摇摇头,“离世的二少奶奶,是我女儿。” 第88回 忆亡女 鹿淮活到现在从未有过如此尴尬,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贸然得罪任府的外家亲眷,更没想到对方竟是一位前来祭吊自己亡女的父亲。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顺着缝隙一直挖到十八层修罗地狱里去。 说明缘由后,二人便相约一起返回温襄城。出城的时候风驰电掣,回城的时候缓步慢行,鹿淮只觉这十几里路比番邦外国还远。 闹了一宿,待得到达城外之时,天已微明,城门已开,二人顺顺当当进了温襄城,来到玄衣巷,到了任府的大朱门前。 此刻天色已然大明,任府的丧礼却连日带夜,僧道轮替,不曾停歇。 安道顺正在大门口查验今日奠仪礼器,见到鹿淮和宽袍人同行而来,惊疑无比,忙吩咐仆人上前迎接,自己却奔向内宅,向周若弗报讯。 周若弗在灵堂陪了一夜,已十分困倦,正等着长房儿媳来替代自己,好去安歇,忽见安道顺快步进来,躬身禀报道:“禀主母,鱼沧谷虞先生来了!” 周若弗闻言,一夜的困倦瞬息烟散,立马站起说道:“快去请主君,叫上二少爷。” 安道顺知道其中缘故,登时躬身答应,飞奔而去。 众仆人将鹿淮与那宽袍人迎入,刚走到外院院中,便见任淑君、周若弗、任敬贤面带悲戚,迎了上来。 任淑君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潮引兄不嫌小犬顽劣,猥自枉屈,将令爱下嫁与他。任府得此佳妇,阖府上下,无不感念盛情。可惜小犬无福,这么好的妻室竟留之不住。” 任敬贤含着眼泪在宽袍人跟前跪倒,口内说道:“敬贤没有照顾好裳儿,有负岳父大人所托,特在此领罪!”说着磕下头去。 宽袍人扶起任敬贤,对任淑君道:“淑君兄说哪里话来,世人有命,那孩子命薄,怪不得你们,万万不可如此自责。”任淑君万分歉然,引着宽袍人进了灵堂。 鹿淮跟着众人一起走进灵堂,尚未来得及拜祭,就听得一旁有人一声惊呼。 任淑君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惊呼之人正是虞晴儿。 那宽袍人见到虞晴儿,浑身一震,惊呼道:“晴儿!”虞晴儿望着宽袍人,脸色忽喜忽惊,怔怔喊了声:“爹爹……” 鹿淮在一旁虞晴儿喊他“爹爹”,吓了一跳,说道:“你不是说你女儿是二少奶奶么?怎么……怎么又成了小鱼的爹?” 原来此人正是鱼沧谷的谷主,虞晴儿的亲生父亲虞潮引。 虞潮引一见虞晴儿,连忙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温言说道:“乖晴儿,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爹爹四处找你,都快把江南翻个遍,你好不好,可受欺负没有?” 虞晴儿自从被父亲赶走,心里一直委屈,此时伏在父亲的怀里,听到父亲疼惜言语,心里的委屈倏然迸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虞潮引见状,伸手轻拍她背脊,柔声哄道:“好了,不哭了,是爹爹不好,不该跟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爹爹错了……”他越这么说,虞晴儿哭得越是厉害。 鹿淮知道虞晴儿一直担心父亲真的不要她,此时她心愿得解,自己也为她高兴。但随即想起,自己贸然得罪的是虞晴儿的爹,心里的尴尬之意又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瞄,看有没有现成的地缝。 任淑君在一旁看得奇怪,走上两步道:“潮引兄,这是怎么回事?” 虞潮引放下虞晴儿,对任淑君道:“说来惭愧,这是小女。前些日子因为一些小事,我说了几句重话,将她赶了出来,事后再去寻找,已然不见踪影。谁知她竟机缘巧合到了尊府。” 任淑君忙道:“原来晴儿姑娘是潮引兄的千金,我还以为是流落江湖的孤女,这些日子来尽将她当丫鬟使唤了,不周之处,还望潮引兄不要见怪才是。” 虞潮引尚未说话,虞晴儿已道:“主君,您千万别这么说,府中上下都对我很好,我心里是万分感激。”任淑君笑道:“我的儿,还叫什么‘主君’,该叫世伯才是。”虞晴儿点点头道:“是,世伯。” 任淑君心想,幸亏看在老太爷的份上,平日里对虞晴儿礼敬有加,若有何失礼之处,在虞潮引面前须不好交代。想到这里,又对虞潮引道:“潮引兄,不是兄弟说你,令爱这般玉雪可爱,你竟下得去狠心将她赶走,若换作是我,那可万万舍不得。” 虞潮引道:“兄弟一时鲁莽,的确有些过了。” 虞晴儿忙道:“爹爹,您快别这么说,只要您别不要我,我就很开心了。”虞潮引见虞晴儿楚楚可怜的神色,愈发觉得疼惜,又将她揽在了怀里。 这么久的阴云终于散去,虞晴儿心情十分高兴,从虞潮引怀里轻轻挣出,问道:“对了爹爹,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这么一问,倒让虞潮引想起了今日所来的要事,他拉着虞晴儿的手,走到秦裳的灵位前,缓声说道:“晴儿,这人是你的姊姊。”虞晴儿浑身一震,不解道:“我姊姊?” 虞潮引点点头:“她比你大了十多岁,是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我所救,收作义女,养在鱼沧谷。我与你任世伯是故交,有意结亲,便将她许配给了任家二公子。她出嫁之时,你才两岁,是以不知道有这么个姊姊。” 虞晴儿道:“那怎么也没见您提过她?” 虞潮引道:“她出嫁择良辰时,我为她推演过一卦,卦象说她出嫁后需与旧日娘家切断往来,方得太平。你这姊姊一生不幸,我自然想让她能得善果,只要她后半生过得好,就算断却父女之情又有什么相干?她原本随我姓虞,名叫‘虞轻裳’,交换庚帖之时,我便摘了虞姓,将其更名为‘秦裳’。出嫁后不许她与我书信来往,我也从不在谷中提她,你自然不知道。” 虞潮引望向秦裳的灵位,思绪牵引到了多年以前。 那日正是秦裳出嫁的日子,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团扇半掩涕泪长流的容颜,对着虞潮引盈盈下拜:“爹爹,自今日起,你可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言语虽少,却字字锥心。 虞潮引扶起女儿,柔声说道:“你虽不是我亲生骨肉,但爹爹待你爱你,直如己出。孩儿莫怪爹爹心狠,把你嫁入任府,是爹爹待你最后的慈悲。” 彼时秦裳梨花带雨,觉得父亲话里有话,但来不及问明,已到吉时,便被抬上花轿。终此一生,秦裳再没回过鱼沧谷,直到她去世,也没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89回 无所求 虞晴儿觉得,缘分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哪怕人生如同茧绸,但只要有一丝缘分相连,那边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寻到真切的亲近。 在初见到秦裳的时候,虞晴儿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密,却不知为何会如此。此刻听父亲说她竟是自己的姊姊,心下疑窦顿解,原来冥冥之中,自己和秦裳就有了千丝万缕的羁绊。转念想到她这样年少离世,不免悲切之情愈盛。 这时有仆人递过两副线香过来,虞潮引和虞晴儿各执一副,上前致祭。 虞潮引望着秦裳灵位,长声叹道:“原以为让你嫁入任家,便可远离江湖是非,能得福报善终,没想到宿命昭然,还是逃脱不掉。唉,孩子,愿你在黄泉之下早脱孤苦,灵升天国。”说罢望空一拜,言语之中透露着不尽的惋惜。 虞晴儿不知道父亲话有所指,只暗暗祈祷:“愿神灵保佑姊姊摆脱轮回之苦,早登极乐。”也随着虞潮引的样子,在灵前祝拜。 行礼之后,便有仆人领着虞潮引到一旁偏厅休息用茶,任淑君亲自相陪。 这时虞晴儿拉着鹿淮到了父亲跟前,对他说道:“爹爹,这是鹿淮哥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晴儿多半见不着你了。”说罢把鹿淮湖边相救、二人逃脱隐者追杀、在大牢内周旋、最终流落任府的种种事迹,一股脑儿向虞潮引说了。 虞潮引听罢,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万没想昨晚那个言语粗鲁的少年,竟是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更没想到自己一时失言,竟逼得女儿跳湖自尽,又想起女儿际遇之凶险,几番命悬一线,若不是鹿淮拼死相救,自己能不能再和女儿相见还真说不准。想到这儿,背后全是冷汗。 虞潮引站起身来,对鹿淮深施一礼,说道:“多谢少君搭救照顾我的女儿,大恩大德,虞某必将还报!” 鹿淮原本一心尴尬,此刻见虞潮引这般客气,连忙还礼道:“虞先生不用客气,我和小鱼是好朋友,救她帮她都是应该的。”虞晴儿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和鹿淮相对一笑。 虞潮引道:“少君怀恩不居,实在难得,越是这样,虞某便越该涌泉相报。嗯,大恩不言谢,少君若是不嫌弃虞某功夫粗鄙,虞某倒愿意和少君切磋一套功夫,以此为谢。” 任淑君一拍大腿,笑道:“鹿淮,潮引兄武林一人,神通精湛,能得到他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还不快快道谢!” 鹿淮一阵犹疑,他倒不是不愿意跟虞潮引学武功,但是在他心里,自己之所以救虞晴儿,并不是为了日后有人报答。眼下虞潮引以传授功夫相谢,倒让他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 听得任淑君要自己道谢,鹿淮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禁左右为难。 这时虞晴儿已经抢着道:“眼下鹿哥哥正在跟老太爷学武功呢。”虞潮引道:“是了,我倒忘了,少君武功由天帝爷亲授,虞某这两下三脚猫功夫,自是不敢拿出来显摆。”低头沉吟半晌,便道:“这样,日后少君若有用得到虞某的时候,尽管来鱼沧谷找我,不论刀山火海,虞某都在所不辞!” 鹿淮大声道:“虞先生,我和小鱼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不管是凶险也好,危难也罢,都是兴之所至,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至于报答之类的话,休得再提,我也不会稀罕!”说完之后,一脸严肃地望着虞潮引。 虞潮引看了鹿淮半晌,忽而仰天长笑,笑毕说道:“好,好!少君果然是性情中人,倒是虞某矫情了。”转头对虞晴儿道:“你的这个鹿哥哥,当真是与众不同。” 虞晴儿一笑:“那是自然。” 鹿淮原本以为自己会惹恼虞潮引,没想到竟得到他的称赞,一时也放下心来。 这日虞氏父女一直在灵堂相陪到晚间,用罢晚饭之后,任淑君请虞潮引到客房去休息。虞潮引说想给秦裳守灵,执意留在灵堂。虞晴儿与父亲久别重逢,心生亲近,便也留了下来,鹿淮自行回菊园休息。 一连数日,已到秦裳的出殡之期。早在前一天,任府就和温襄城的城令通了气,城令大人安排人打扫街道,围白布横档。搭七级大棚、过街牌楼、钟鼓二楼,布置好了一切。 出殡当日,辰时初刻出堂发引,放三声火炮,请文官点主、武将祭门,由四十八名杠夫将棺椁请出门外,八十人杠换三班二百四十人,摆开一字长蛇五里阵,浩浩荡荡,延绵街市。 队伍最前是铭旌幡,紧跟着就是纸人纸马,再接着就是法鼓子弟,后面有官府布置的衙役,打着肃静回避牌,另有小厮打着香幡香伞,后面跟着一百零八位大佛法师、四十九位全真道人,一时诵经念佛、摆弄法器,直如七彩流光。 尔后则是本家亲友家眷,男子尽数骑马,女眷则全坐轿。家眷之后,则是任府的数百位奴仆,全部披麻缟素,一时整条队伍迤逦绵长,不知何处方是尽头。 一路之上,各地大府、商号、乡绅、富豪,纷纷设了路祭棚,沿路祭奠。连温襄城的官府,也在衙门之外设棚路祭,温襄城令之子亲自祭拜。 沿路之上,爆竹声响,锣鼓齐鸣,洒出的纸钱在地上也不知积了多厚,把一条道路都铺得雪白。送到城门边之时,早有城令大人吩咐,城门大开,送葬的宾客送到此处也该打止,任府本家请诸位前往随行送葬的宾客尽数回家,自行将秦裳的棺椁送往墓地。 待得到了福地,将秦裳入土安葬之后,任府本家才原路返回温襄城,留下了百余位高僧道士再为秦裳做一场法事超度。 这么忙了一大通,丧事总算是办完了,全府上下尽皆觉得劳累疲惫,纷纷返回自己的居所休息。任敬贤尤其疲倦劳累,心力交瘁,一回到府里就病倒了。 周若弗听闻后,忙请郎中前来诊脉医治,看着生龙活虎的儿子病成这样,做母亲的不禁心痛怜惜,心里却想:“待敬贤病好后,就该找媒行的姚大娘子,给敬贤续弦了。” 第90回 难舍离 待白事全数办妥之后,任淑君便去了菊园,给老太爷请安。 父子俩坐在中堂,任淑君将整套丧事的前前后后都跟老太爷禀报了一遍,最后说道:“眼下丧事具已妥贴,也算了了一桩琐事。” “不是一桩琐事,而是一桩心事。”任落华一声冷笑。 任淑君心子一跳,他早知道自己和秦裳的事瞒不过父亲,上次任落华已然隐晦地透了出来,此时这样含沙射影地说一句,分明是在给任淑君敲个警钟。 任淑君道:“父亲,儿子从前荒唐,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从今往后,似这等事情,绝不会再犯。”任落华却冷冷一笑,不接他的话。 见父亲不做声,任淑君只得道:“还有一件事向父亲禀报,去往九霄峰的买办捎信回来说,在九霄峰一切都好,程尊主对他们很是照顾。咱们从西方买来的第一批货,不日也要运回中华了。”任落华摆摆手道:“生意上的事用不着跟我说。” “是。儿子心里还有个打算,想请父亲示下。”见任落华点点头,任淑君便道,“上次楚寒泽不是说了九霄峰的变故么?我私下寻思,父亲对九霄峰十分关怀,眼下九霄峰正处动荡之期,诸事不稳,咱们心里还是知根知底的好。那些买办既能经办买卖,也可当作是咱们安插在九霄峰的细作,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可给咱们回禀消息……” 说到这儿,他一望任落华,见任落华双目如炬,正盯着自己,一时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若是父亲不愿,那只当儿子没说过这话便是。” 任落华却收回了目光,对此提议不置可否。 正当他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之时,鹿淮恰好这时候从堂前走过,任淑君见状,连忙喊道:“鹿淮,进来。”鹿淮闻言便走了进来,向任淑君行礼之后,问道:“主君找我有什么事?”任淑君道:“晴儿姑娘已经跟她父亲回了鱼沧谷,托我跟你说一声。” 鹿淮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好像不愿意相信一般。 任淑君是过来人,见鹿淮这个样子,心里猜到了几分,便道:“送完殡之后,潮引兄便要带晴儿姑娘回家,晴儿姑娘本来打算跟你告个别,但又怕到时候舍不得你,便托我给你带个话,要你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鹿淮听罢,愣愣地道:“原谅?有什么好原谅的,她又没做错什么。” 任淑君道:“小子,有点舍不得吧?”鹿淮一望任淑君,见他一股老于世故的神色,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般,便犟嘴道:“谁说的,有什么舍不得,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她能回到她父亲身边,那是最好不过了,我有什么舍不得的?真是的……” 他越这么强言辩驳,越是透露出心虚,任淑君和任落华都是洞察世事之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相对莞尔一笑,也不接话。 鹿淮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心里愈发没底,一扭头,便走了出去。 “完了,魔怔一个。”任落华望着鹿淮的背影摇了摇头。 任淑君笑道:“这小孩儿倒是个痴情种子,若是潮引兄真能把姑娘给了他,也是一件美事。”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了秦裳,不由得心里一痛,微微地叹了口气。 鹿淮从房里出来之后,站在菊园的院子里,只见外面白雪皑皑,透着一股清寒之意,天际流云飞转,辽阔无边,一旁的几株大树枯枝摇曳,犹如孤老的旅人伫立在荒野中一般,西风瘦马,断肠天涯,好像天地悠悠,只有他只身一人,不胜寂寥怅惘。 站立半晌,鹿淮终归眼睛发红,落下泪来。 在他心里,好像自己哭不是为了虞晴儿,而是为了此刻的心绪一般。 一旁扫雪的老昆仑奴摩勒,发觉了他在哭,抬起浑浊的老眼望了他一眼,没有丝毫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又低下头去,继续扫自己的雪。 当晚任落华命摩勒预备了白汤锅子,切了一大盘鲟鳇鱼脍,烫好陈年黄酒,请鹿淮过来烫鱼喝酒。鹿淮心里有烦心之事,借酒浇愁,几杯下肚,渐渐露出愁闷之态。 任落华见状笑了笑,夹了块鱼肉放进鹿淮碗内,说道:“小子,不会这么没量吧,一斤不到就这个嘴脸,那这里一大坛子什么时候才喝得完?”鹿淮道:“喝不了我不知道砸了么!”任落华道:“这可是七十年的绍兴黄,你要是敢砸,我就揭你的皮。” 鹿淮也不理会,兀自斟酒痛饮。又喝得半斤,鹿淮一斜眼,见任落华嘴里嚼着鱼肉,一双眼睛却盯着自己,便道:“瞧着我作什么,我脸上又没鲟鱼肉。”任落华道:“晴儿走了,我明儿允许你想她一天,从后天起,咱接着练功。” 听到“练功”二字,鹿淮脑中有股雷声轰鸣的感觉,只听任落华续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晴儿,但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们都还年轻,往后相见的日子有得是,何必如此颓圮?大男儿志在四方,拿得起放得下,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可不是武林中人的做派。” 鹿淮因为酒劲上来了,有点儿愣相,任落华瞧着他,淡淡地道:“我说,你还想学武不想?” 鹿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啪”地一声把酒杯摔得粉碎,站起来大声道:“自然要学了,我要练成最高的神通,我要做天下第一!”他一下子站起来猛了,酒劲儿往上一冲,脚下有点蹒跚,忍不住伸手扶住桌子。 任落华横他一眼,说道:“你想当天下第一我不拦着,但干嘛砸我一个杯子?喝了酒就毁东西,跟那帮市井酒徒有什么两样?瞧你那德行,坐下吧。” 鹿淮脸上一热,又坐了下来,刚要再倒酒,才发现自己的杯子被摔碎了,便道:“老太爷,我那个杯子……”任落华道:“没预备那么多,你就吃点菜得了。”鹿淮无法,拿起筷子吃饭,但心里又实在想喝酒,想了想,便拿起了酒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任落华见状冷哼道:“看来让你歇一天怕是不够,照你这个喝法,出了年节再练功吧。” 第91回 逍遥游 任落华自过七十岁后,睡眠一直甚浅,这日和鹿淮喝酒啖鱼过后,却睡意深沉,一枕安眠。不想翌日清晨,自己尚在被窝之中,就听到园中剑声纵横,咻咻作响。 任落华起了床,披一件黑貂大氅,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就见鹿淮在雪地里练剑。 修习剑法日久,鹿淮的上神九剑已有模有样,堪堪一套剑练完,任落华十分满意,笑道:“我难得好睡,却被你扰了清梦,古人说‘闻鸡起舞’,这寒冬腊月的,鸡都起不来,你倒起来了,好小子,我只当昨儿那些酒把你喝倒了呢!” 鹿淮收了长剑,闻言笑道:“我又没老,怎么会喝一点酒就醉呢。”任落华白眉一轩,说道:“你说谁老?”鹿淮笑道:“反正不是我。” 任落华哼了一声,转头喊道:“摩勒,把这小子的早饭倒茅坑里去!”鹿淮忙道:“别,别,老爷子,我说错了,我跟你逗着玩呢!”说着跑了进来,一脸赔笑。 二人用过早饭之后,到了园中,任落华道:“你的上神九剑练得有那么点名堂了,这套剑法剑道绵绵,无穷无尽,往后有无大成,还得你自己亲身了悟。”鹿淮道:“只可惜,我仍旧没有练成盘古剑。”任落华道:“别急别急,那一天会来的,眼下把剑收了吧,我把逍遥散手传了给你。” 鹿淮自从上次看到任敬贤使出逍遥散手之后,一直对此情有独钟,此时听老太爷愿意以此功相传,不由得喜不自胜,乐得抓耳挠腮。 逍遥散手本是任落华早年所创,共有十六式,每一式都配有一句七言菊诗,使将出来,摘叶飞花,邀星伴月,自有一派洒脱逍遥之感。 到得晚年,任落华对年轻时所创的这套功法有着不同的领悟,便在前十六式的基础之上,又创了十式新招,是以整套逍遥散手便有二十六式。 为和以前的招数进行区分,后面十式便配以两句五言菊诗。因为这套功法是在不同年龄所创,心境不同,对“逍遥”的领悟自是不同,所以功法施展出来也有不同。 当下任落华将逍遥散手的入门功夫传给了鹿淮。 鹿淮起初练习前面十六式之时,只觉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举手抬足之间发散着不尽的风流,好似乘风揽月,又像落雨摘花,真有倜傥潇洒之态,可得天地乾坤之逍遥。 待练后十式的时候,却觉得招式十分迟缓,好似老翁捻须,又似老妪绣花,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不由得心下奇怪,练着练着,就停了下来。 任落华见状,问道:“怎么不练了?”鹿淮道:“我不明白,这种慢吞吞的打法,哪有什么逍遥之态?”任落华道:“在你心里,觉得什么是逍遥?” 鹿淮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此时被问到,便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任落华道:“洒脱不拘地出掌,自由自在地挥拳,就是逍遥了?那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愚妄之念而已。逍遥不在其形,而在其心。逍遥得之于天地,天地之逍遥,无往无来,不生不灭,然则人心若是安宁,将天地纳在心里,那逍遥亦自得于心。真正的逍遥,不在洒脱不羁,亦不在自由自在,而在心宁自得。身不妄动,则不损伤,心不妄动,则不沉沦,一心生万相,世间百态,万事万法,也只存于心内而已。” 他这番话过于玄妙,见鹿淮一脸迷惘,知道他不甚明了,便道:“你年纪小,不懂也没关系。说实话,我也是到老了以后才悟出的这番道理,年轻时比你要狂妄得多,这才会有前面的十六式。真正老了之后,才明白逍遥的真意乃在后面十式。” 鹿淮道:“就算我现在年纪小,不明白那些花里胡哨的大道理,但是若按照后面十式的打法,与别人过招能胜么?这样慢吞吞地打斗,岂不是只有被宰割的份儿?” 任落华一笑:“那好,你来打我。” 鹿淮一怔,任天帝神通卓绝,名动江湖,在他未出生之时已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一代武学大宗师,在他心里,任落华有如神明一般,只可仰望,不可进犯。此时听说要和任落华比斗过招,差点连心都跳出来,一时间犹豫不决,也不答话。 任落华见状道:“怎么这个模样?咱们又不是拼命,喂喂招而已,算不得什么。”鹿淮练武已久,知道实战比言传身教有益得多,当下拱手为礼,说道:“那就请老太爷手下留情。” 任落华道:“你初学逍遥散手,尚未精纯,还是用上神九剑对付我才是,待会儿你只管用最狠辣凌厉的招数,万万不可怠慢,我便用后十式逍遥散手接招,让你看个明白。” 鹿淮闻言,便又回房取来了长剑。 原本他心里犹疑,不愿出手狠辣,怕伤了任老太爷。但转念一想,老太爷神功盖世,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难以招架,哪里还谈得上伤了对方?当下一抖手腕,长剑雄浑一劈,正是雷公剑。 雷公剑有如浩荡天威,雷霆万钧,鹿淮内力深厚,剑法也练得精纯,此时施展出来,道道剑影把任落华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任你是何人,也难逃出飞窜的剑影。 任落华站在剑影之中,点头微笑,对鹿淮的剑法十分满意,见长剑已然劈到了自己的顶门,当下缓缓抬起手掌,竟用掌心去接那长剑。 鹿淮大惊,以他现在的功力,就算是岩石铁杠都能一剑劈开,任落华一只手掌怎能当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有心想收回长剑,无奈剑招已然使老,撤之不及,又想任落华之所以敢这么做必有他的缘故,当即只能咬牙劈下,心里却惴惴不安。 那长剑将要劈到任落华手掌之时,任落华五指一拢,有如一朵花儿一般,鹿淮只觉自己的长剑有如劈在了棉花堆里,空荡荡如若无物。 任落华一笑,拇指与中指轻轻合拢,将剑身捏在了指尖,鹿淮见状,便用力往后拔。谁知这轻轻一捏竟有千斤之力,长剑好似嵌在了铁山之中,根本拔不出来。 任落华微微一笑,手腕一抖,霎时间剑上附着的雷公剑气荡然无存,接着任落华微一用劲,鹿淮只觉胸口一闷,不由自主地撒手,长剑被轻轻巧巧地夺了过去。 第92回 伏羲道 鹿淮自学武以来,有过两次失剑。一次是那晚和卢雪庵比武之时长剑被毁,另一次便是今天。但和卢雪庵比斗的那一次是在二人雄浑内力挤压之下造成的后果,相比之下,这一次被任老太爷轻轻巧巧地夺剑,更令他震惊。 任落华拿着长剑,对鹿淮道:“看到了吧,小子,这是以慢打快的高明功夫,比那越打越快的招式强吧?一动不如一静,安宁于心,方是真正的逍遥。” 鹿淮先前被任落华的功夫震慑,此时又听得两句玄妙话语,一时也琢磨不透,露出迷惘神色。任落华也不在意,只道:“你不懂没关系,先好好修练功法,边练边悟,等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明白的。”说罢一摆袍袖,转身离去。 从这天起,鹿淮便开始修习逍遥散手。 虞晴儿离开之后,鹿淮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就在这菊园之中,也不跟外人接触,只专注练功。鹿淮的内功深厚,又有任落华指点,过得一个多月,已经将全部逍遥散手融会贯通。 先前鹿淮无法理解逍遥散手后十式的精华,但这段孤寂的练功时光过去,心里渐渐明白任落华所说的“不动即不伤”之意,于是举手投足,摘叶飞花,都有自得逍遥之感。 任落华法眼如炬,看在眼里,心下暗喜,知道鹿淮已然渐渐了悟,得了逍遥散手的真意,眼下多加修习,日后必成大器。 岁月流逝,如若弹指,已到三月春天,花卉开放,草长莺飞,一股盎然生意。 这日鹿淮练完一整套逍遥散手,任落华从房中踱步出来,说道:“好小子,再过得些时日,就能在江湖上排上名号了。”鹿淮道:“哪有您说得这么厉害。”任落华道:“若是我教出来的人不能在江湖上排号,岂不是笑话!浑小子,进来。”说着转身回房。 鹿淮一愕,不知老太爷是何意,不过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到得老太爷的书房,只见任落华坐在书桌旁,桌面上摊着一张纸笺,上面画着一些横杠杠,三横一列,或整或断,却是八卦的图形。 任落华问道:“小子,知道这是什么么?”鹿淮瞧着纸笺道:“这个我是认得的,是八卦。”任落华点点头,又道:“那你认识么?”鹿淮摇了摇头。 任落华道:“先天八卦分作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有一个《八卦取象歌》可以助你记忆,你听好了。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今天你就把它给我记熟了,不可出一点错。” 鹿淮不解道:“记这劳什子作什么,我又不摆摊子算卦。”任落华瞪他一眼道:“就你这悖时的运气,还能算卦?想瞎了你那眼!让你记就记,哪来那么些说的!”鹿淮一吐舌头,说道:“记这么点玩意儿哪用得着一天,你等我一会儿。” 鹿淮原本聪明伶俐,记这么点东西原不在话下,过得一盏茶时分,已将八卦记熟。当着任落华的面背一遍后,鹿淮问道:“老太爷,您就告诉我吧,为什么要学这东西。” “因为,我要传你一些真正的神通。”任落华望着窗外,语调悠远深长。 鹿淮心子一跳:“真正的神通?”忽而想起那日景千重传功之时,也是万分慎重地说是传授神通。当时的情景,与此刻并无差别。鹿淮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隐约觉得,自己在承继地皇功法要旨之后,又要开始承袭天帝的衣钵。 果然便听任落华道:“小子,我这一生的武学修为,精华尽在这套功法之中,你如学会了这个,便算是我真正的传人。这套功法上达九霄,下落黄泉,奥妙无穷无尽,乃是无极大道。你年纪尚幼,我原不该传你,不过你内力深厚,又甚为聪慧,我便赌上一把。你需得用心修习,不可心有杂念,一旦心念动摇,灵明有损,我可救不了你。” 鹿淮浑身开始发抖,见任落华脸色沉重,便肃然答应:“是,我明白了。老太爷,这套功法叫什么名目?” “伏羲归藏道。”任落华一字一顿,缓声说道。 鹿淮奇道:“伏羲?”任落华点头道:“是,伏羲乃是我中华人文之祖,看日月经天,望斗转星移,观天地万物之变化,画出先天八卦。我这套功法,便是效法羲皇画卦,玄妙通神,法用万象。” 鹿淮道:“言下之意,这套功夫就是……画卦?” 任落华道:“不错,我现在演示给你看,你用真气护住心口,万神归一,抱守真灵,不管有任何难受之感,也不可泄了真元,否则小命难保。要紧,要紧!” 鹿淮见任落华说得慎重,便将真气起出,理气归元,自相守护。 “一画开天!” 任落华伸出右手食指,横向一划。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划从左至右,有如将天地撕裂,鹿淮瞬间觉得自己身子向下坠落,有如跌落在茫茫荒野,离天万丈,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二画至阳!” 原本鹿淮眼前是茫茫高天,陡然间又被撕破了一层,好像有人用手在天际划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瞬间涌出炎炎烈日、幽幽月弯、星罗列斗,尽数在自己眼前旋转,自己好像在日月星罗的漩涡之中,呼吸加快,心跳如捣,恐惧之意萦绕心口。 “三画乾定!” 眼前的幻象又是一划,九重高天近在眼前,天体运转,流星飞逝,陨石横行,自己好像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随风逐流,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宇宙何等微茫,自己何等渺小,一时心里的斗志全无,悲观不已,只想就此死去,不愿再活。 就在此时,鹿淮忽觉眼前幻象消失,睁眼一瞧,任落华站在面前,四周安宁平静,正是菊园无疑。而自己却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地,虽然是初春,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 这么经历一番,鹿淮好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想站起来都不行了。 第93回 观城景 武林与凡尘俗世一般,都看重传承,承上启下,发扬武道。而真正的武学宗匠,并非只会继承先辈传下来的武功,而是要在此之上,创立全新的神通,发扬光大,为武林添砖加瓦。 大师均是成批地来,也是成批地走。任落华一辈的九霄尊主,便是武林中不出世的奇才宗师,在承袭九霄峰祖传武艺的同时,也创出全新的法门。 地皇景千重着有《坤德卷》,灵王秦显基创出绝学“麒麟神抓”,已辞世的元君东方既白有一门炼气妙法“无极玄元气”,无一不是盖世绝学。 天帝任落华一生功果的集大成者,便是“伏羲归藏道”。 伏羲归藏道取自先天八卦,八卦分别代表天、地、风、雷、山、泽、水、火,伏羲归藏道便是以无上高深的心法,把卦象印在对手心中,让对方心中产生出无极幻象。 譬如画乾便是描画高天寰宇,画坤便是描画无垠八荒,画离便是描画炎阳大火,画兑便是描画淤泥沼泽。 幻象画成之后,对手便置身于这番景象之中,被雄浑无极的异象所震慑,身处极大的恐惧仿徨,劳心劳力,最终心力交瘁,斗志泯灭,甚至颓然身死也不察觉。 后来鹿淮修习得法后曾说,这套功夫就是勾画出恐怖异象,将人活活吓死。 话语虽糙,但却说中了伏羲归藏道的真谛。古语云“哀莫大于心死”、“杀人不若诛心”。从精神上、心灵上将人击溃,比屠戮肉身更为厉害。 任落华见鹿淮尚未从恐怖幻象中回过神来,便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早就跟你说过这功夫厉害,要小心防范,不想还是没有守住真元。小子,我刚才只用了二成功力,要是十足十的发功,你小子早就见阎王了。” 一见鹿淮仍自发愣,好像还没缓过劲来,任落华不悦道:“我说,这功夫你学不学?”一听这个,鹿淮双目圆睁,大声道:“学,自然要学!” 这套功法有如魅术,招式简单,无非就是画横杠勾勒卦象,但重的是内功心法。 鹿淮内力积攒深厚,早已具备修习上乘功法的基础,在任落华的指点之后,直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修炼心法。因为伏羲归藏道是造幻象的神通,如想以此伤人,必先自己经历无极幻象,得以安稳加持,待万神归一,方可以此伤敌。 是以鹿淮在修习期间,入魔无数,时而被烈火吞噬,时而被山崩掩埋,时而被洪水荡涤,时而被狂风蚀骨。好在任落华全程护法,助力鹿淮度过心魔。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鹿淮已能抱守心神,稳如泰山。融会贯通心法之后,鹿淮这才开始修习招式。伏羲归藏道招式简易至极,先以眼神擭取对方心神,二神连通,再伸指画卦,在对方心上勾勒幻象,引人入魔。 伏羲归藏道是鹿淮修习过的最高深武功,任落华也没打算让他瞬息学会,只让他把修习功法牢牢记住,终其一生,勤加修炼,必能印证大道。 从天册五年九月入府,到天册六年三月修习伏羲归藏道,半年的时间,鹿淮已然脱胎换骨。虽然他还感知不到自身所发生的变化,不知道自己已然在武林中到达何等层级,更不知道未来会有如何际遇。但这种潜移默化的精进,就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这一切鹿淮感知不到,任落华却是心知肚明。在如许短的时间之内,便调教出一名绝顶高手,任落华欣慰之至,觉得这是上天馈赠给自己晚年最后的一份礼物。 鹿淮练这套功法共一月有余,转眼已经到了四月之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这日鹿淮练功之后,已到黄昏,他一望天际,只见夕阳铺撒,天际似火,景致甚为宏伟。当即不再练功,使上轻身功夫,跃上了房顶,坐在屋瓦之上,看着远处的晚霞夕景发呆。 任府高屋建瓴,格局宏大,坐在房顶之上,整座温襄城的全貌都能收在眼底。此时正是晚饭时节,各家烟囱里都飘出隐隐炊烟,天色将黑未黑,已然有些人家点起了灯光,隔着窗纱透露出幽幽光亮。 夕阳在天,万家灯火,鹿淮瞧在眼里,竟有万分的落寞。 任府于他而言,是一个福缘深厚的幻梦之地,是一个造梦佳所。但是此刻的他,突然开始思念外面的世界。喧闹的市井,荒乱的江湖,暴土扬尘的西风古道,烟火弥漫的滚滚红尘。 他也思念虞晴儿。 想起虞晴儿,想起自己的江湖游侠梦,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你在那上面作什么?”一个清脆娇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鹿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袅袅婷婷地立在菊园,正是任慕蓉。 “上来呀!”鹿淮朝任慕蓉招招手。任慕蓉一怔,她是大家闺秀,上房这种事从没干过,一时间有些踌躇。鹿淮道:“怎么,你害怕?还是说轻功不行,没本事上来?”任慕蓉小嘴一撅,说道:“谁说我上不来!”当即使上轻功,飞身上了屋顶。 任慕蓉虽然功夫不高,但这么个房顶还是不在话下,登时到了鹿淮身边,挨着鹿淮坐下。 鹿淮道:“你怎么来了,给老太爷请安么?”任慕蓉道:“不是,我是来找你的。”鹿淮奇道:“找我作什么?”任慕蓉拿出一个荷包,递给鹿淮道:“这个给你。” 鹿淮这才想起来,任慕蓉还欠自己一个荷包,笑着接过一瞧,只见荷包用的是上等罗段,荷包身上用银线绣着一个梅瓶,里面插着一簇时菊,瞧来很像当日那一件玻璃花。 荷包的做工精细,十分漂亮,鹿淮甚为喜爱,嘴上却道:“这么个小玩意儿,你竟绣了小半年,若是在作坊里做工,非得让东家打死不可。” 任慕蓉道:“也怪不得我,我一直绣不好,绣了拆拆了绣的,直到今儿才做出来。”她这么一说,鹿淮知道她用了心,便不再说些刺人的话,把那荷包贴身收藏好。 任慕蓉见鹿淮把自己绣的荷包这么妥帖地收着,心内欢喜,笑了笑道:“你今日怎么不练功了,坐在这里作什么?” 这句话提到了鹿淮的心事,当即叹了口气,又转头望向城景,默不作声。见他不作声,任慕蓉也不说话,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城中景色。 过了好一会儿,鹿淮忽道:“我是时候该走了。” 第94回 笼中雀 任慕蓉这些日子以来心内一直很烦乱,活了十六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自从接下了这个荷包的任务,一门心思都花在绣荷包上面,描样子、选颜色、挑配饰、布针脚,万分用心,生怕一丝不妥,不能让鹿淮满意。 不就是个外来的野小子么?既非名门,又非高户,为何会让自己如此?任慕蓉不明白。 荷包早就绣好了,但任慕蓉一直不敢送来。她很担心东西送到鹿淮手上的时候,对方是开心还是嫌恶。直到今日下定决心送来之时,心里也紧张了半晌。 见到鹿淮喜欢这个荷包,自己也觉得是天大的欢喜,多日以来的压力陡然释放,竟有些轻飘飘的感觉。但没想到这份开心瞬息之间就被击碎,心情立马跌到谷底。 仅仅是因为鹿淮说,他要离开。 任慕蓉道:“你……你说什么?”鹿淮道:“我说,我也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任慕蓉道:“为什么?”鹿淮道:“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哪能一辈子呆在你们家。” “我该不该出言留他?”任慕蓉心里盘算,但终觉得不好出口,只能暗自焦急。 鹿淮没有察觉任慕蓉的心事,仍旧自顾自说这话:“再说了,我打小便想行走江湖,成为一代侠客,光照武林,若是在你们这大宅门里待着,这件事哪天才能做成?想了想,也该离了这富贵窝,做我的江湖客去了。” 一听鹿淮这么说,任慕蓉想到自己,玉手托腮,兀自出神。鹿淮一见,微微觉得奇怪,也不说话了,这么相对无言半晌。任慕蓉忽而怔怔地道:“我也不想呆在家里,也想出去走走,和你一样,去见见真正的江湖。” 鹿淮莫名其妙,说道:“你胡说什么呢?温襄城玄衣巷的任家三小姐,怎么能跟我们这些野小子一样满江湖乱跑?” 任慕蓉如若不闻,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早就想出去瞧瞧了,可爹爹老说,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呆在家里好,不要在外头抛头露面。”说到这里,任慕蓉叹了口气:“可谁叫我是武学世家的后人,谁叫我爹爹从小就教我学武呢。哪一个习武之人不想到江湖上游历的?” 听任慕蓉自称“习武之人”,鹿淮不禁笑了笑,不知道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哪里像个习武之人了。当即说道:“外面恶人太多,你一个姑娘,出门有太多不便。” 任慕蓉不服道:“我娘也说,外面人心险恶,有着许多的坏人,我倒觉得,正是有这些坏人,才有人惩奸除恶,江湖才有味道。要是没有这些奸恶之辈,那还出去作什么,还不如在家呆着清净呢。” 天际一阵雁鸣,却是候鸟春归,任慕蓉望着天际飞雁,喃喃说道:“我大哥哥十七岁就和府里的武师一道儿出去游历,若非如此,他‘指剑英侠’的名头也不会这么响。有时候我真是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子,是男子的话,我也能和爹爹哥哥一般,闯出一个‘侠’的名头,总好过现在这般空虚无聊。”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鹿淮见她这么说,不禁大有知己之感,只觉得任慕蓉所言便是自己心中所想,刚想接口说两句,忽听任慕蓉道:“鹿大哥,你带我出去吧!” 听任慕蓉这么说,鹿淮吓了一跳,嘴上不由自主说道:“这不行的,万万不行。” “怎么不行?”任慕蓉颇为不满。鹿淮道:“自然是不行了,你要是在外面受了损伤,老太爷和主君那儿,我可没法交代。”任慕蓉道:“哪里会出事,没什么不好交代的。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也没意思,咱们一块儿去,也算有个伴不是。” 这话说得鹿淮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想起了虞晴儿,想到和她结伴游历时的时光,心中蓦地一暖。望着眼前的任慕蓉,心想带她同行,有人相伴,也没什么不好。 一时之间,鹿淮左右为难,只觉真真难以决断。 任慕蓉见鹿淮有所犹豫,知他已然动了心,柔声求道:“求求你了,鹿大哥,就带我去玩玩好不好?求你了!” 柔声入耳,鹿淮只觉全身舒服受用,心念所至,竟想一口应了任慕蓉。但仔细一想,终是不对,又怕任慕蓉再行纠缠,自己把持不住,于是正色道:“你别再说了,任凭你怎么花言巧语,我都不会带你出去的。”说着站起身来,竟要下去。 这时就听任慕蓉幽幽地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人了。” 鹿淮一愣,脚步停了下来,望向任慕蓉,不解地问道:“你说这个作什么?” “我爹爹跟王府连了姻,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给靖海王了,进了王府之后,就是笼中的鸟儿,怕是想上街都难,更别说去江湖游历了。”任慕蓉万份落寞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命该如此,没法违拗父亲的心意,只想在步入王府之前去江湖走一遭,那也算不枉此生。” 鹿淮瞧她半晌,忽然想起自己困在天鹰馆的那段日子,高高的瓦墙,便是阻拦自己跟世界的一道天堑,站在墙内,对墙外有多渴望,那种滋味鹿淮一辈子也忘不了。 想到此处,鹿淮心里一下子笃定了主意,说道:“若你就这么走了,主君找你,那该怎么办?”言下之意竟答应了带任慕蓉出去。 他听任慕蓉吐露心声,大有同病相怜之感,率性所至,便登时应允下来。心想带她出去转得两日,如若无聊,她必会嚷着回来,到时候自己再送她回来便是。 任慕蓉一听,登时大喜,拉着鹿淮的手说:“你真的答应了么?”想到自己过于放肆,忙把手松开。鹿淮道:“现在你就想想,怎么跟你爹爹说吧。” 任慕蓉心中欢喜,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我到时候给爹爹留封书信便是。咱们什么时候走?”鹿淮两眼望天,想了会儿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今天?”任慕蓉一愕,随即一股自由之感涌上心头,“今天就今天!咱们出门要带点儿什么好呢?头一次出门,可得多带点儿东西。” 鹿淮怕她珠宝金钗、胭脂水粉地带一堆,忙道:“你收拾点细软衣服,多带银钱,拣件防身的兵刃就够了。”任慕蓉点点头,说道:“那好,我这就回去收拾,咱们在哪里碰头?” 鹿淮看了看天道:“还是栖霞圃吧,先回去吃了饭,酉时三刻,在栖霞圃碰头。”任慕蓉点头道:“好,咱们栖霞圃会合,不见不散。”说着飞身下房,径往自己庭院奔去。 第95回 墙里外 鹿淮见她风风火火离开,莞尔一笑,再望向温襄城景,天已黯黑,万家灯火明亮,寂寥之感愈盛,当即自己也下了屋顶,回到房中。 摩勒已然摆好了晚饭,老太爷坐在桌边,鹿淮告了座,二人一起用饭。虽然平日里这是这般用饭,但此刻鹿淮的心境却万千起伏。 在鹿淮心里,任落华早已超越了前辈、师父、祖父,而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此刻与他分别在即,心里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忽然明白那日虞晴儿为什么不告而别,面对离别,无言才是最好的言辞。 须臾用饭已毕,任落华起身离坐,向房内走去。 “老太爷!”望着老太爷回屋的背影,鹿淮忍耐不住,大喊了一声。 任落华回过头来:“怎么?”鹿淮话到嘴边,仍旧无法言说,迟疑一阵,只道:“您这里的酥炸豆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菜!”任落华一笑:“那你就一块不剩,全给吃了。”说着一转身,自行回房。 鹿淮夹起一块豆腐,低头吃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吧嗒吧嗒”落在碗里。 晚饭过后,鹿淮回到房里,收拾了包袱细软,把平日里积攒的月钱也尽数包了。 收拾妥当之后,他悄没声息走到园里,一扭头,见任落华书房亮着灯光,知道他在挑灯夜读。一想到真得要离开老太爷,鹿淮心里着实难以割舍,想起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方归,老太爷年寿已高,怕是难有再见之日。 想到此处,鹿淮不自禁地跪了下来,朝任落华的书房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离去。 更漏不歇,已到酉时,鹿淮趁夜到了栖霞圃,只见任慕蓉早已在园中等候。她换过了衣裳,披上一件银色斗篷,佩了一把三尺来长的精致利剑,立在花边,灿然生辉。 见鹿淮到来,任慕蓉兴奋地招了招手,鹿淮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任慕蓉一番,笑道:“平日里金尊玉贵的,这般收拾出来,还真有点儿意思!” 任慕蓉听他夸赞,莞尔一笑,鹿淮又道:“你都布置妥当了?”任慕蓉道:“我给爹爹留了封书,明儿他会知道的。再有,我带了十片金叶子,你说够不够?” 鹿淮吐舌道:“十片金叶子,走到九州外国都够花了,还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比咱可强多了。”想起自己带的那几贯钱,不禁摇了摇头。 任慕蓉道:“咱们是……越墙出去么?”鹿淮双眉一扬,说道:“这个自然了,走正门出去还了得,他们能放你走么!”任慕蓉被他一抢白,小嘴一撅,刚要说两句,忽听有人说道:“是呀,哪能走正门,丫头真是笨的紧。”声音苍老,浑厚有劲。 二人一惊,循声而望,只见花丛中间站着一位老人,一身金线黄衣,萧然轩举,正是老太爷任落华。 任落华身为九霄峰玄天宫尊主,内功深湛,勘得天道,法天象地,无所不能,方圆十里都可察微。鹿淮和任慕蓉之事,他尽数听在耳里,听得他们商量着离开,便也到了栖霞圃。 任慕蓉见爷爷出现,心下大急,只道走不了了。任落华缓步走来,站到任慕蓉跟前,望着任慕蓉。任慕蓉也和任落华对视,都不说话。 对视良久,任慕蓉看着老太爷眼中的深邃,只觉委屈满腹,扑入任落华怀中便哭了起来。 任落华轻抚她秀发,柔声说道:“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这句话你听过么?”任慕蓉擦了擦泪,点了点头。任落华道:“雉鸡都知道,宁肯不吃不喝,也不愿在樊笼里呆着,何况是人呢?天高海阔,便该鸟飞鱼跃,可别把大好年华困在高墙大院之中。” 任慕蓉渐渐收泪,抬头望着任落华,说道:“爷爷,您让我走么?”任落华见任慕蓉泪珠盈盈,极像过世的妻子,不禁心中一动,伸袖拭了拭任慕蓉眼角之泪,一手从怀中掏出来一物,递给任慕蓉道:“这个给你。” 任慕蓉伸手接过,映着月光一看,是一块黄金小牌,一面上刻着一朵盛开的秋菊,另一面上刻着七个字:任是好花须落去。 只听得任落华道:“这是我的‘落花令’,你身在江湖,若有为难之处,拿出此牌,便可化险为夷。”任天帝威震武林,无所不知,无人不敬,江湖众中人一见此牌,便知持牌之人与任天帝有极大渊源,不但不会刁难,反而会尽力相助。 任慕蓉嫣然一笑,举着落花令,说道:“谢谢爷爷。”任落华道:“外面不比家里,好生照顾自己。”任慕蓉心下温馨,紧紧抱住任落华,任落华一笑,转头望向鹿淮。 初见老太爷出现,鹿淮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此刻见老太爷望着自己,便讪讪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任落华道:“你小子,在我家白吃白喝了大半年,学了我的功夫不说,还一声不吭地拐走我孙女,好家伙,拿我任家当冤大头了。” 鹿淮笑道:“哪里是我拐您的孙女,分明是您孙女拐的我。”任慕蓉转过头去啐道:“你胡说!”任落华一笑,说道:“你要照顾好我孙女,若是饿瘦了些,仔细你的皮。还有,功夫可不许落下,在江湖上要是丢了我的脸,瞧我不把你孤拐打断!” 鹿淮道:“是,老爷子您放心,鹿淮绝不丢你的脸。”任落华点点头,望了望两个少年,袍袖一挥,说道:“好了,去吧!” 栖霞圃的南侧便通街衢,鹿淮二人拜别老太爷,齐齐跃上墙头。 “一墙之外,便是两重天地了!”任落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任慕蓉站着墙头,回过头来望着老太爷,只见祖父把弄着一枝花朵,站在花丛之中,爱怜地望着自己,不禁泪水夺目而出。 鹿淮却想着老太爷话里的意思。 半年之前,自己为了躲避江湖风波,进入了任府的朱门高墙,高墙之内,不但能遮风避雨,还助力自己脱胎换骨,修习神通。此刻自己又要越出这座高墙,重返江湖。 一进一出,当真天地两重。 想到此处,鹿淮五内激荡,不知所言。 任慕蓉仍在伤感,鹿淮拍了拍她的肩,二人一起向外跃出。待得跃出高墙,双足踏上墙外土地之时,鹿淮心里忽而轻松了起来,望着漆黑的天际,只想明天的日头快点出来。 第96回 宝号强梁 在鹿淮心里,行走江湖是一种幻梦,是骏马长策的洒脱,是古道西风的苍凉,是刀来剑往的快意,是拂袖远去的逍遥。他从天鹰馆逃出后,自认闯过江湖,但彼时的自己,和此刻重返江湖的自己,感受完全不同。 那时的他,初出茅庐,功夫未成,在江湖上手忙脚乱,行色仓促。 此刻的他,身怀绝技,修习有成,出门宛如锦衣而行,自在随心。 经过任老太爷的悉心调教,鹿淮已经成为一等一的高手,所需要的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实战历练,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江湖豪侠。 身为天帝与地皇的传人,鹿淮觉得自己已经足以应对江湖万方,但他不懂的是,江湖高深莫测,并不会因为你武功高就饶过你,也不会事事都符合心意。 毕竟,江湖无情。 从任家出来后,起初几日,任慕蓉只觉得新鲜有趣,很有兴头,向鹿淮问东问西,鹿淮便将从老太爷那儿听来的江湖趣闻讲给她听,任慕蓉很是高兴。 任慕蓉曾问鹿淮去哪儿,鹿淮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有心想去鱼沧谷找虞晴儿,但隐隐又觉得不妥,不知道自己此去鱼沧谷以何为由。又一转念,晓梦城天鹰馆有好些和自己要好的师兄弟,多日不见甚为想念,有心过去看看。 他现在身负绝世神功,和初出天鹰馆时已经判若两人,纵是十个殷汝敖也不是对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殷汝敖,鹿淮打心底里还是有着无边的恐惧。殷汝敖仿佛一个难醒的噩梦,一直萦绕在鹿淮心头,徘徊不走,难以消散。 终鹿淮一生,都未治愈殷汝敖带给他的梦魇。 但彼时的鹿淮,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晓梦城,去天鹰馆。悄悄看看那些还在受苦的师兄师弟,也去试着破除自己的心魔。打定心思之后,便携任慕蓉一起投东而去。 这日二人来到一座城池,名为“鹣鲽城”。城中街道整洁,商贸繁华,甚为富庶。 二人到一家客栈住下,客栈里的“蜜汁蒸熊掌”最为出名,任慕蓉向来不惜金银,便点了两只,熊掌软烂甜腻,胶质甚浓,二人一起吃得甚为畅快。 吃得一时,鹿淮一摸钱袋,只觉囊中羞涩,剩下些许铜钱,便悄悄向任慕蓉说了,让她拿钱过来,自己好去会钞。 任慕蓉从包袱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递给鹿淮,鹿淮望着这片黄澄澄的金叶,问道:“贯钱呢?”任慕蓉道:“上个市镇花完了,只有金叶子剩下,你叫店家找钱给你就是。” 鹿淮心道:“这片金叶子买下整个客栈都足够了,这么个小店,多半找不开,还是得去钱庄兑换。”当下说道:“你在这里慢慢吃着,不要乱跑,我去一趟钱庄,兑些银子贯钱出来。”说着揣起金叶子,向店伴问明钱庄的方位,抬身出去。 鹣鲽城最大的钱庄便是城北昌隆宝号,依着店伴所指方位,鹿淮找到此地,但见门楼高大,装饰堂皇,果真贵气逼人。若在从前,鹿淮万万不敢走进,此刻怀里有金叶撑腰,鹿淮理直气壮,迈着大步走了进去。 刚一入门,鹿淮就觉其中气氛不对,回头一望,只见身后平白无故多了两个人,又见柜台中的朝奉一脸苦相,旁边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用刀比着他的脖子。 原来此间钱庄已然被一伙贼人强梁所制,来人只进不出,进即被绑。此刻柜台之内,贼人正逼迫朝奉取出存银。 这时鹿淮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是身后的两人用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只听后面那强梁说道:“乖乖的别作声,若有半点不听话,仔细老爷们要了你的脑袋!” 鹿淮微微一笑,不顾强梁恐吓,竟自走到一旁的客座上坐了下来,顺手倒了杯清茶,细细饮用,随嘴说道:“你们这伙子人,干这行多少日子了?” 那强梁一愣,不想他此时此地还能问出这话来,愣道:“没多少日子,怎么了?”这话甚是憨直,鹿淮心下好笑,又道:“那挣了什么钱没有?” 那强梁正要说话,旁边的首领喝道:“你个野牛攮出来的夯货,跟这小子啰嗦什么,还不闭嘴!”又对鹿淮道:“兀那小子,乖乖坐着别说话,仔细你的小命。” 鹿淮一笑,并不搭话。这帮山贼强盗武艺低微,自己一拳就能打倒,但他刻意不动声色,有心想看这帮强梁如何作法。 那边朝奉正自愁眉苦脸地往一个口袋里装银子,忽听得门帘声响,一个黄影转了进来,却是一位黛眉如画,冰肌玉骨的绝美女子。 那黄衫女进门看到这场景也是一呆,一个强梁连忙冲上,用钢刀比着黄衫女的脖颈。 黄衫女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径自走到柜台之旁。 旁边强梁心里纳了闷了,不明白怎么进来的人都不怕自己?难道是自己不够凶恶?心下这么想,竟呆呆站在那里苦恼,不再理会黄衫女。 黄衫女来到柜台之旁,从怀里掏出一根金铤。金铤一出,登时满堂生辉。 立极朝曾颁布《宝钞明律》,明法执行“贯担匹两”的货币之政,即一贯钱兑一担米兑一匹绢兑一两银,然有一物不在此例,即是黄金。 中华不产黄金,此物金贵难得,于前朝之末、本朝之初才从海外流入中华。立极皇帝下令允许黄金参与金资交易,因尚在启用之初,未及铸成钱币,以金铤、金锭、金叶的样式在市面流通,由官府召集有名望的金银匠人铸造发行。 黄衫女手中金铤,形如墨锭,造形修长,上刻“武七郎十两足金”七字。武七郎是当朝有名金匠,冠其大名,足见金质非凡,是上等金品。 黄衫女将金铤递与那朝奉道:“请将这块金子兑开吧。”言语从容自在,竟也没将这帮强梁放在眼里。 那朝奉见这黄衫女说得这般轻巧,再一瞥旁边的彪形大汉,微微苦笑,不敢作声。 那彪形大汉打量黄衫女一番,忽而露出色迷迷的神色:“这小妞儿,长得竟这般标致,当真是送上门的肥羊。”说着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就要摸黄衫女的脸庞。 第97回 绿衣黄衫 见大手伸来,黄衫女心里忽而升起一阵恶心,秀眉一皱,袖子一甩,甩中彪形大汉的手背。她用袖子而不用手,自然是嫌彪形大汉手脏。 彪形大汉只觉手背火辣辣地疼痛,如被皮鞭抽了一般,摸着手道:“小妞儿手劲还不小。” “劳您给兑开。”黄衫女不理会那强梁,径直将金铤伸到朝奉面前。 那金铤形如长条,彪形大汉见状,伸手一把拽住金铤的另一端,笑道:“来,大爷给你兑开,待会儿用它买张大床,咱俩做和美夫妻,你道如何?” 黄衫女这时真生气了,拽着金铤一端,用力一拉,竟将那大汉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身躯从柜台中拉了出来,摔在地上。彪形大汉只觉周身疼痛,大叫不止。 守着鹿淮的两名强梁见到老大吃亏,登时挥舞着钢刀冲了上去。刚走两步,就觉得领口一紧,回头一望,见鹿淮伸着两只手,正抓着二人领口。 原来鹿淮见那黄衫女举止奇特,早就暗自留意,在那彪形大汉要摸黄衫女、黄衫女挥袖击打之时,他已经看出黄衫女身怀武艺,当下也不点破,只暗自旁观,待的身边强梁奔过,这才出手整治。 只见鹿淮将两名强梁高高举起,重重摔在地上,摔得他二人七荤八素。黄衫女一笑,伸足踢去,踢中了三名强梁的穴道,三人登时动弹不得。 鹿淮笑道:“小姐功夫厉害,在下佩服。”黄衫女裣衽一笑,说道:“公子哪里话来,婢子身份卑微,哪里称得上什么小姐?” 鹿淮一愣,他一见这黄衫女的通身气派,原以为和任慕蓉一样也是武学世家的小姐,谁知听她口吻,似乎身处奴籍,乃是婢女。随即又想到,连婢女都如此不凡,那这黄衫女的主人又是何等样貌? 正自想时,那朝奉已经叫了公差过来,将三名劫匪押走。 黄衫女问鹿淮道:“公子来这儿,可有什么事么?”鹿淮从怀里取出金叶子,笑道:“和你一样,也是来兑钱的。”黄衫女一笑,对朝奉道:“这会儿能给我们兑钱了吧?” 朝奉原以为铺子会被洗劫一空,自己也是性命难保,想不到竟被这二人解除危难,当下千恩万谢,欢天喜地为二人兑了钱钞。 拿到银子之后,鹿淮和黄衫女随即分手,自顾向客店走去。 客店中任慕蓉等得心焦,一见鹿淮回来,便道:“鹿大哥,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鹿淮将钱往桌子上一放,坐下喝了口水,将事情说了。 任慕蓉一听,忽而脸上闪现一阵失落,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怎么忽而不开心了?”鹿淮莫明其妙。 任慕蓉道:“我离家出门,原就是为了见识江湖风物,现在有这等强梁作恶的事情,你却不叫我,自己打发了,那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鹿淮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为了这个,便笑道:“出来没意思的话,你早些家去就是了!”任慕蓉一愣,万没想到鹿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下气苦,不由得流下泪来。 鹿淮最看不得人家流泪,见状忙道:“哟,你别哭呀,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见任慕蓉依旧在流泪,又道:“你想,那时候几个劫匪用刀比着我的脖子,我只能自己打发了不是?我总不能跟他们说‘你们等会儿,我把任家小姐叫来,让她来收拾你们’吧?就算我肯干,那伙子贼人也不肯哪!” 任慕蓉听到这儿,忽而噗哧一乐,说道:“你呀,尽瞎说!”她脸上泪迹未干,此时脸显笑靥,更显得梨花带雨,娇羞无限。 鹿淮见任慕蓉乐了,这才松一口气,这时忽见门口绿影一闪,一位绿衣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可爱清新,俏然生趣,眉宇间透着一股灵气。 只见那绿衣女坐下喊道:“掌柜的,做一个白玉豆腐,一个荷塘鱼圆,一笼茴香小笼包,再要二斤女儿红。”声音如泉击美玉,甚为清甜。 鹿淮见那绿衣女一人坐着,拿着一支竹筷子自顾自地把玩,不禁好笑。 忽听任慕蓉道:“你这般瞧着人家作什么?”鹿淮一愣:“我没瞧呀!”任慕蓉道:“骗人,你明明瞧了。”鹿淮怕她再闹,便一脸坦然,说道:“好吧,我是瞧了,瞧人一眼,犯了哪条律例了?”任慕蓉一怔,听他这么一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只听那绿衣女道:“如姊姊,你来了!”又有另一女子道:“若妹妹,还是你先到了。”鹿淮转头一望,竟是先前所遇那黄衫女。 黄衫女一见鹿淮,便报以一笑,鹿淮点头答礼。 任慕蓉道:“你又认得人家了?”鹿淮点点头。任慕蓉神色淡淡的,不再说话。 这时那绿衣女道:“如姊姊,我刚听到的消息,温襄城任家近来可出了不少大事,先是二少奶奶暴毙身亡,再又是三小姐离家出走。” 黄衫女讶道:“是么?我却不知。任家三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么会跑出来?莫不是家里待腻了?”绿衣女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一个女孩子老闷在深宅大院里,那还不闷出病来?还是咱们好,成日介跟着少主四处游玩,有意思多了。” 黄衫女笑道:“你这小妮子,张嘴闭嘴就是玩,少主太惯着你了!哎,你说,任家的小姐这么跑出来,那任家的人还不得着急得要命?” 绿衣女道:“可不,任家主君主母派了许多武师出来寻找,还托付人支会咱们主君,要咱们帮着找呢。这会儿江湖可有热闹瞧了!” 她二人说话之时声音不高,任慕蓉又没在意听,却被鹿淮听得清清楚楚,正自沉吟,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掌柜的,拿酒拿菜!”声音干哑,如若金属相击,甚是刺耳。 鹿淮望去,却是两位周身锦缎的老妪。两人都是六十余岁,一个形容枯槁,另一个牛高马大,二人都板着个脸,瞧来甚为严厉可怖。 任慕蓉一见这两位老妪,吓了一跳,登时叫了出来。 第98回 指引嬷嬷 任府的三小姐离家出走了,宛如一个炸雷,惊动了整个任府的宅门。 最早发现那封留书的,是任慕蓉的贴身女使,清晨她循例来伺候小姐起床,门口候了半日也没动静,随即推门进去,只见房里空空如也,锦被上静静躺着这封信件。 女使忙将留书送到了掌管内宅的常嬷嬷手中,常嬷嬷办事老练,虽然内宅女眷诸事归自己管辖,但兹事体大,不容小觑,当下马不停蹄把书信转送到了大总管安道顺处。 安道顺毕竟是大宅总管,见状不敢怠慢,先传下话去,令知情的仆人们不可声张,严守消息,如有泄露一概杖毙。又令三小姐房中女使仆役照常当值,一如往昔,不许令人看出不对来。安排妥当后,安道顺亲把留书送到了当家主母周若弗的手里。 周若弗大惊失色,原本次子丧妻新鳏,已让自己头疼好些天,谁知道待嫁的女儿又把天捅了个窟窿,当即服下两颗清心宁神丹,持书来寻自己的丈夫。 任淑君拿到女儿留书后,第一反应是不要惊动父亲,之前因为秦裳的事情受了老太爷不少的重话,不能再让他觉得自己治家不严。其次是不能惊动靖海王府,与王府联姻的事已经禀告圣人,断不能更改,若让王爷知道自己女儿不合规矩私自出府,不免坏了名声。 任府之中豢养了数十名武师,用以守护莫大家财。当即任淑君命安道顺稳住家宅仆人,不可泄露消息,在后堂召集全体武师,与他们道明原委,分作八路,八方找寻任慕蓉。 任淑君虽有安排,但周若弗身为人母,对这个幼女疼爱异常,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周若弗是洛河龙门派掌门周荣寿的女儿,周荣寿与任落华多年相交,情谊甚笃,二人这才结了儿女亲家。虽然出身武学宗派世家,但周若弗不涉江湖,于此等事情,不知如何处理。 她有两位自幼照管自己的嬷嬷,一位姓赵,一位姓荀,出阁的时候一同陪嫁到了任府,眼下是任府里的指引嬷嬷。周若弗没练过武功,两位嬷嬷却身怀武艺,乃是闺阁高手,她二人见周若弗这般焦急,便表示愿意出府一同找寻任慕蓉,以解主母忧心。 周若弗自幼被二位嬷嬷带大,对其信任无比,当即应允,是以二人也就继众武师之后也出府寻人。谁知她二人出来最慢,运气最佳,当先便找到了小姐。 两位嬷嬷在客店中一见任慕蓉,均面有喜色,只听那牛高马大的荀嬷嬷道:“小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让嬷嬷好找,家里主母急得飞天遁地,快快随我回去。”那形容枯槁的赵嬷嬷也上前道:“小姐,主母命我二人接小姐回家,今日找到小姐,可是莫大喜事。” 见到二位嬷嬷,任慕蓉强作镇定道:“赵嬷嬷,荀嬷嬷,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回去的。”赵嬷嬷道:“主君主母万分担心小姐,命我二人出府找寻,请小姐务必随我二人回府。” 任慕蓉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们回去对我爹爹妈妈说,要他们不要担心,在外面游历够了,我自然会回去的。” 荀嬷嬷道:“胡闹!这是好玩的么?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出了任府的大朱门,这外面世道的是是非非,小姐且弄不明白呢!” 任慕蓉道:“正是因为不明白,我才要出来弄明白,哪个人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的?不管什么大侠豪客,不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么?” 荀嬷嬷道:“切莫胡说,小姐万金之躯,怎能和江湖野汉相比?”任慕蓉道:“那我爷爷、爹爹和哥哥,他们不也是自己闯出来的么?怎么,他们也是江湖野汉?” 二位嬷嬷一时语塞,随即赵嬷嬷道:“任由小姐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也要带您回去。主母吩咐,绳捆索绑,均无不可。小姐,你是我看大的,可别让嬷嬷为难,快快随我回去吧。” 任慕蓉尚未说话,荀嬷嬷一瞥鹿淮,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和我家小姐在一起?” 鹿淮虽在任府居住了大半年,但多数时候都在菊园随老太爷修习功夫,两位嬷嬷也是深居简出,是以没有打过照面。 将荀嬷嬷发问,鹿淮待要回答,忽听她厉声喝道:“是你把我家小姐骗出来的,对不对!” 鹿淮见这老婆子这般无礼,不禁大为恼火,存心要和她作对,便道:“没错,我在你们小姐绣楼之中花言巧语了一个整晚上,才把她骗了出来,你待怎样?” 他故意提高声音,惹得店内众人都向这边望来。 荀嬷嬷心下大怒,这小子如此说,不明摆着是败坏小姐的名声么?当即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便往鹿淮脸上扇去。 鹿淮见来势不弱,以拳相就,抵住荀嬷嬷的手掌。荀嬷嬷手上不带内力,拳掌相交,手臂被鹿淮的拳劲震得微微发麻,说道:“还是个练家子,倒小瞧你了。”说着运上内力,一掌向鹿淮劈去。 荀嬷嬷外家功夫强劲,一路“龙门泼风十三式”练得浑厚无比,就算是盘根大树也能一掌拍断,这时一掌一掌劈向鹿淮,力道虽只有五成,但威力兀自不小。 过得十几招,鹿淮见她一掌从头顶罩来,便往横里一闪,荀嬷嬷一掌拍在桌上,一张红檀木桌立时木屑纷飞。 客店中的客人见有人打斗,生怕伤着,立时一哄而散。客店掌柜的叫苦不迭,躲在柜台后面,心疼着那些打坏的桌椅家具。 任慕蓉自幼由二位嬷嬷带大,畏惧二位嬷嬷的严峻,虽知道二位嬷嬷懂得武艺,但不想她们有着这等身手,一时之间竟看得呆了。 眼见鹿淮在荀嬷嬷刚猛的掌力之下来回穿梭,任慕蓉很是着急,想上前相助,但自己功力尚浅,想来抵挡不住荀嬷嬷的掌力。再者自己是任家的小姐,和母亲的配房、府里的指引嬷嬷动起手来,终归不好。 荀嬷嬷在和鹿淮相斗,赵嬷嬷便对任慕蓉道:“小姐,你要是乖乖随嬷嬷回去,咱们就放了这小子,要不然,嘿嘿,这小子的生死可与嬷嬷无干。” 任慕蓉一惊,只怕二位嬷嬷痛下杀手。她虽不想回家,但也怕鹿淮就此损伤,正要答应,忽而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掏出来一件物事,亮在赵嬷嬷眼前,说道:“嬷嬷,你瞧这是什么。” 赵嬷嬷一见,心子一跳,暗道:“该死该死,若是这般,可就难办了!” 第99回 令箭莫辨 任慕蓉拿出来震慑住赵嬷嬷的,自然是任落华的落花令了。 赵嬷嬷自然识得老太爷的令牌,一见之下,心内反复,口中说道:“老太爷的落花令,怎么会在小姐手里?” “自然是爷爷给我的。”任慕蓉得意道,“我出门是他老人家应允了的,因害怕我遇到危险,特地将落花令给了我。怎么,你要和他老人家作对么?你回去跟我爹娘说,要他们去问我爷爷,瞧他老人家许不许我出来。” 赵嬷嬷知道,落花令自来是老太爷贴身收藏,凭天帝爷的功夫,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人能从他身边盗得,小姐手中所持,自是老太爷所赐无疑。这么一来,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转头一望,荀嬷嬷虽然招法凌厉,却年纪老迈,且多年未曾与人比斗,此刻已然累得满头大汗,不知还能撑得几时,赵嬷嬷便道:“先别打了,过来再说。” 荀嬷嬷闻言,一掌推开鹿淮,跃到赵嬷嬷身边,抹了把汗说道:“怎么了?”赵嬷嬷道:“小姐出来,原是老太爷应允了的,还将落花令给了小姐。” 荀嬷嬷见任慕蓉得意洋洋地拿着落花令,心念微动,随即笑道:“小姐别胡闹了,老是耍小孩儿脾气,拿个假的来糊弄嬷嬷作甚?” 任慕蓉一怔,随即急道:“怎么会是假的?!这个是真的,是爷爷亲手交给我的,不信你瞧!”说着把落花令递到荀嬷嬷跟前。 荀嬷嬷却瞧也不瞧,说道:“嬷嬷老了,眼睛也花了,又怎能瞧得清楚?小姐别骗嬷嬷了,快随嬷嬷回去吧。”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么?我骗你作什么!”任慕蓉急得连连顿足。 鹿淮见荀嬷嬷蛮不讲理,心里不忿,上前道:“这是天帝爷的落花令,你眼睛瞎了么,真的假的都分不清!” 荀嬷嬷冷不丁地一个耳光甩过去,喝道:“我和小姐说话,哪有你这混小子插嘴的份?!” 鹿淮一时疏忽大意,没躲得开,脸上受了荀嬷嬷这一巴掌。荀嬷嬷手劲何等强大,这一巴掌打得鹿淮面颊高高肿起,差点儿晕了过去。 任慕蓉大怒,这一记耳光犹如打在自己脸上一样,说道:“嬷嬷,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荀嬷嬷不以为然道:“我是府中的指引嬷嬷,这小贼不懂规矩,自然是要教训教训,指引指引,又有什么奇怪的了?” 鹿淮一摸脸颊,怒火顶到了胸口,厉声喝道:“老猪狗,我也来指引指引你!”说着双掌一叠,向荀嬷嬷推了过去。 荀嬷嬷适才和鹿淮周旋了一番,见他一味应付闪躲,还道他武功平平,不敢与自己动手,此时瞧来,竟不想他功力强至如斯,便使出龙门泼风十三式中的绝招“千锤万凿”,双掌相就,硬接鹿淮的掌力。 只听得“啪啪啪啪”接连作响,二人你一掌我一掌,共对了四十余掌,手掌都震得发麻,一个暗赞对方年轻有为,一个佩服对方宝刀未老。拼得一时,鹿淮右手成刀,向荀嬷嬷劈去。荀嬷嬷只觉得他手劲锋锐,力道强劲,当下也不敢小觑,一招“石窟礼佛”,双掌运劲一合,竟将鹿淮的手刀夹在双掌之中。 鹿淮手掌一转,硬生生将荀嬷嬷的双掌分开,伸腿扫向荀嬷嬷下盘。荀嬷嬷身子一跃,以掌盖向鹿淮头顶,鹿淮一掌相抵,另一掌斩向荀嬷嬷腰间。 眼见荀嬷嬷难以抵挡,赵嬷嬷连忙拽起一张凳子掷去,挡在荀嬷嬷身前,鹿淮掌力斩在那凳子上,一张硬木凳子登时裂成几块。 这套功夫正是鹿淮的根基之技“八荒斩”。 任慕蓉一旁见状,大声喝彩,荀嬷嬷却吓得背上生汗,微一打叠心情,再挥掌而上。她的劈风掌力早就使老,一掌一掌极具威势,鹿淮的八荒斩也是强劲力道,二人不过一个是刚猛,一个是锋锐,登时不分上下。 荀嬷嬷一掌一掌地劈,鹿淮便一刀一刀地斩,然而这么比拼硬功,却是在于内力修为的深浅。荀嬷嬷有着四十余年的功力,远超鹿淮,鹿淮斩得十来招,腹内真气略显浊滞。 荀嬷嬷看出便宜,一掌推向鹿淮面门,待得鹿淮挥掌抵挡,另一掌便击向鹿淮小腹。 “小心!”任慕蓉一声大叫。 鹿淮连忙向后翻腾,逼开来势,荀嬷嬷乘胜追击,狠狠推了几掌。鹿淮双腿在柱子上一撑,身子立马跃高,荀嬷嬷尚未回过神来,就听得鹿淮一声大喝,一记八荒斩狠狠劈下。荀嬷嬷抬起头来,只觉上面一股强劲力道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赵嬷嬷厉声叫道:“快躲,快躲!”荀嬷嬷想也不想,连忙一个地堂滚,滚在一边。鹿淮掌力斩下,劲力全斩在地上,铺着的青砖竟碎了十多块。 荀嬷嬷虽然躲得狼狈,但毕竟性子刚硬,暗赞一声,复而挥掌抢上。 任慕蓉见鹿淮和荀嬷嬷斗得这么激烈,心内技痒,她离家出走,本是为了游历江湖,与外人拼斗,见赵嬷嬷在一旁观战,便拔出长剑,说道:“嬷嬷,今儿我可得罪了。”说着身形一转,长剑刺向赵嬷嬷。 赵嬷嬷丝毫不以为意,随便一闪,伸手一捺,点中任慕蓉的穴道。任慕蓉周身酸麻,软在地上。赵嬷嬷道声:“得罪。”便不再理会,自行观战。 任慕蓉初次与人交手,还没走上一招就被制住,不禁大为沮丧,暗自生气。 赵嬷嬷见小姐已被自己制住,也就没必要再和鹿淮纠缠,便喊荀嬷嬷住手罢斗,但二人打发了性儿,哪能轻易住手? 赵嬷嬷喊得几声,见二人都不罢手,索性自己上前,与荀嬷嬷共战鹿淮。赵嬷嬷武功较之荀嬷嬷为高,原本鹿淮和荀嬷嬷打成平手,此时赵嬷嬷一加入,鹿淮登处下风。 正打处,忽而听得一名女子叫道:“两个老的欺负一个小的,不害臊么?”声音清脆,却是先前那绿衣女。 荀嬷嬷大声喝道:“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管我任府之事!”绿衣女道:“死老太婆,事不平有人管,看你拿姑奶奶怎么样!”说着从腰间拔出两把柳叶刀,加入了团战。 第100回 落花回还 照黄衫女的说法,她们的主家与任府有旧,且家中主君收到了任府的传讯,要其相助找寻任慕蓉。是以当二位嬷嬷进店,点出任慕蓉身份之时,黄衫女是较为吃惊的。 眼见双方起了争执,且动上了狠手,黄衫女心下所想,是如何助其排解开误会才是。 正在犹豫间,只见绿影一闪,自己的姊妹竟也加入了团战,黄衫女不禁连连顿足,知道自己这妹妹娇嗔爽直,心无城府,心下担忧她会闯出祸来。 黄衫女在担忧,赵嬷嬷也同样为难,眼见形势越来越乱,情知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还需早点了结才是,于是飞身上前,一掌扫开鹿淮和那绿衣女。 鹿淮万没想到这骨瘦如柴的赵嬷嬷,功夫竟然比那牛高马大的荀嬷嬷高得多,眼见她一双肉掌使得虎虎生风,将自己和那绿衣女罩在掌底,四面八方都是掌影,直如一张大网。 鹿淮无法,只得使开任落华所传的逍遥散手,在赵嬷嬷浑厚的掌底寻求可乘之机。 斗得一百余招,赵嬷嬷有些不耐烦了,猛然间喝道:“小贼,拿命来!”说着五指齐张,有如龙爪,向鹿淮头顶恶狠狠地插去。 鹿淮大惊,忙双手封挡,赵嬷嬷突使诡招,抬起腿来,膝盖正顶在鹿淮小腹。鹿淮只觉腹间剧痛,双手忙向下斩下,这一下正中赵嬷嬷下怀,双手齐出,左手刁住了鹿淮双手的手腕子,右手掐住了鹿淮的喉咙。 鹿淮只觉得赵嬷嬷的手有如铁箍一样,挣不开也逃不掉,有心想用乾坤吞吐破敌,但苦于喉间被锁,呼吸不畅,气息上不来,一时间竟被那老婆子死死制住。 那边的绿衣女正在和荀嬷嬷纠缠,见鹿淮被擒,当下撇了荀嬷嬷,双手柳叶刀直直向赵嬷嬷背后刺去。 赵嬷嬷听得风声,带绿衣女到得切近,身子一斜,绿衣女双刀刺空,赵嬷嬷一记飞腿,正中绿衣女后背,将她踢得一个踉跄。 那黄衫女见状,忙上前几步接住绿衣女,见绿衣女脸色通红,知道那一记飞腿的力道不小,当下将她扶到一边坐下,助她调理内息。 赵嬷嬷转头望向鹿淮,冷笑道:“小子,你还狂么?”鹿淮轻蔑道:“爷爷偏狂!”赵嬷嬷手上使劲,只掐得鹿淮一张脸如猪肝一样发紫。荀嬷嬷走上前来,说道:“还狂么?”鹿淮这时候呼吸困难,早已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挣扎。 这时地上的任慕蓉叫道:“嬷嬷,你快放开他!”赵嬷嬷转过头来,刚要说话,就听任慕蓉道:“我跟你回家。” 任慕蓉突然答应了回家,倒叫二位嬷嬷有些意外,互望一眼,荀嬷嬷道:“小姐,你可不能说瞎话诳嬷嬷。”任慕蓉道:“我身为小姐,难道还会诳你们这低三下四的仆妇么!” 二位嬷嬷是周若弗的陪嫁嬷嬷,身份绝非一般仆人可比,在府中向来受人尊敬,连安总管都礼让三分,此时听任慕蓉说自己是“低三下四的仆妇”,不禁心里有气。当时主仆之间尊卑有别,二位嬷嬷再如何也终归是仆人,小姐这么说,也无法回嘴反驳。 任慕蓉见她们犹豫,大声道:“我任家当朝大族,满门名士,难道说话不说话么?本小姐说了跟你们回去,就会跟你们回去,你们还犹豫什么!” 见任慕蓉言语中涉及任府的名望,二位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当下赵嬷嬷松开了手,放开鹿淮,鹿淮如获大赦,在一旁喘息不止。 其实鹿淮内力修为远超二位嬷嬷,但却输在临敌经验不足,之前和卢雪庵比武,都是大开大合的招数,堂堂正正比拼,是以得心应手。但赵嬷嬷所使招数,诡谲无端,鹿淮从未经历过这番比斗,自然难以分辨虚实,这才强被弱治,遭人钳制。 任慕蓉缓缓说道:“我既已答应归家,还不将我的穴道解开。”口气冷静平稳,已然恢复平日里世族大家小姐的口吻。 赵嬷嬷向荀嬷嬷点点头,荀嬷嬷走上前来,给任慕蓉推宫过血,解开了穴道。 任慕蓉站起身来,对二位嬷嬷道:“今日之事,我回家会好好向爹爹禀报。”言下之意,竟是回府之后要和二位嬷嬷算账。 二位嬷嬷此番是奉命前来,虽然知道主君主母不一定会降罪自己,但将小姐得罪了终归不是好事,不由得有些烦闷。 任慕蓉走到了鹿淮跟前,泪眼汪汪地望着鹿淮,鹿淮一见,登时心里有些不甘,觉得自己太过无用,不能保得任慕蓉周全,当下豪气又起,对二位嬷嬷喊道:“老猪狗,有本事再来打过!” 任慕蓉却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看来这是我的命,注定无缘在江湖一游。”鹿淮见她神色凄苦,更觉难受,只想上前和两位嬷嬷拼命。 任慕蓉默默无言,将怀里的金叶子全掏了出来,连同任落华的令牌一起递给了鹿淮,说道:“这些我用不着了,你留着吧,日后在江湖上走动兴许有用。” 鹿淮木然接过金叶子和落花令,说道:“你回去之后怎么办?”任慕蓉一愣,微一沉吟,说道:“我回去后……要嫁人了。”说到这儿,竟有些哽咽。 鹿淮想起她先前所说的要嫁入靖海王府一事,道:“那咱们往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么?” 一听鹿淮这么说,任慕蓉泪如雨下,心想自己往后成为王妃,深居王府,受到天家礼制的约束,哪还有和外男的见面之日?当即不再答话,身形一转,迈步离开了酒店。 赵嬷嬷望了鹿淮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随着任慕蓉出了店外。 荀嬷嬷却对三人道:“你们三个小毛崽子,求神拜佛保佑别再碰见老身,下次相见之日,总有人要毙命当场。”说罢一声冷哼,也跟着离开了酒店。 任慕蓉这么一走,鹿淮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缺失了一块。低头一看,看见了落花令上镌着的七个字:任是好花须落去。 望着这七个字,鹿淮心里似乎有着不尽的酸楚。 第101回 登楼堕水 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信宿命,但却无法预知自己的宿命如何安排。 有的人江湖遇险,飞来横祸。有的人功成名就,赫赫声威。有的人大彻大悟,绝迹红尘。也有的人,在刚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故事。 江湖之无情,便在于对每个人的宿命都不作怜悯。任慕蓉便是这样。 鹿淮正自茫然不知所措时,黄衫女已经为绿衣女调理好了内息。 绿衣女收了柳叶刀,走上前对鹿淮说道:“这两个老贼婆子好不张狂,你怎么让她们走了呢?”转头对黄衫女埋怨道:“还有你如姊姊,你怎么不帮忙?” “那是任府的嬷嬷,要带任府的小姐回家,咱们凭什么阻拦?”黄衫女似乎有些不悦,“再说了,咱们主君和任家主君是世交,若被任府的人知道了,岂不是让咱们主君面子上不好看?你刚才也太莽撞了,天幸两位嬷嬷不认得咱们,要不然看你怎么跟主君交代。” 绿衣女却有些不以为然,撅着小嘴不说话。 黄衫女转头见鹿淮在那里发愣,便轻轻喊了声:“公子。”鹿淮回过神来,说道:“是,姊姊有什么话尽管吩咐。”黄衫女道:“公子客气了,眼下任小姐已经走了,不知道公子有何打算?”鹿淮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该离开这儿,还是该去把任小姐追回来。” 绿衣女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把深闺里的任大小姐带出来了?” 鹿淮叹了口气,便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了。 二女听完后,互望一眼,只觉得不可思议。绿衣女道:“那你现在还打算去追任小姐么?” 鹿淮沉吟一阵,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她连这样一个小小心愿都不能完成,有些可怜。” “公子,在婢子看来,您不用为任家小姐惋惜。”黄衫女缓缓说道,“有些故事在刚开头的时候打止,也没什么不好。前路风险,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就这样结束了,也挺不错。或许您能将任小姐追回来,和你一起游历江湖,但之后呢?她还能陪你一辈子么?不还是得老老实实嫁入王府当她的王妃么。缘来不喜,缘去不悲,这才是正理。” 鹿淮怔怔的,只觉得这番话大有江湖自在风范,原本他有心将任慕蓉追回来,但眼下却心生迟疑,左右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又听那黄衫女轻声喊着自己:“公子?”鹿淮回过神来,说道:“别叫我什么公子了,敢问二位姊姊怎么称呼?”黄衫女尚未回答,那绿衣女已抢着道:“如姊姊,有人问你的芳名呢!”说着脸上尽是调笑之意。 那黄衫女倒是脸色严正,对绿衣女道:“小坏蹄子,这位公子是位正人君子,可经不住你来打趣。”转头对鹿淮道:“婢子姓苏,这位妹妹姓杭,贱名不足挂齿。” 这时就听得外面有响箭破空之声,绿衣女听闻,说道:“是少主。”黄衫女点点头,对鹿淮道:“我家主人在召我们回去,这里先行告退,公子莫怪。”说着裣衽施礼。 鹿淮忙道:“二位姊姊请自便,援手之恩,来日再报。”二女相对一笑,并肩出了酒店。 待得二女离开之后,鹿淮更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当下和酒店掌柜算清了酒菜钱,赔了损坏的桌椅碗盏,也自行出门。 刚出店外,只见寒星点点,暗夜如潮,街道上零零星星有些灯火,倍显凄凉。 鹿淮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微一转念,使上轻身功夫跃上房顶,站在房檐之上,举目一望,四周黯淡漆黑,别人家灯火阑珊,自己却茕茕独立,忍不住长叹一声,便信步跃了出去,在房上漫步游行。 此时他功夫大进,轻功十分了得,在屋顶上奔了一阵,丝毫不觉劳累。又去得一射之地,忽见前方有一座三层楼阁,瞧来是一间不错的客栈,当下一提气,向房顶跃了上去。 原本凭他的功夫,足以跃上这座楼阁,谁知适才和荀嬷嬷动手之时大耗真气,此时过于用力,竟岔了气息,在将要踏上客栈屋顶之时,气息为之一塞,登时无法轻落着地,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踏碎了瓦片,掉了下去。 下堕得过于突然,鹿淮也是大出意料,刚想使轻身功夫上跃,就已咕咚落地,身周热乎乎湿答答的,竟掉入了一个浴桶之中。 鹿淮一抹脸上的热水,扭脸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此时他眼前是一个妙龄少女,周身未着衣衫,如若凝脂的雪肤上沾满了水珠,一双灵动有神的双眸正吃惊地盯着自己。 原来这少女在房中沐浴,鹿淮不偏不倚,正好下堕在她的浴桶之中。 那少女和鹿淮都吓懵了,两人对视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 少女想到自己没穿衣衫,不禁甚是羞赧,双手遮着胸口,失声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微一转念,怒道:“你无耻!偷看人家洗澡,你……你是淫贼,不要脸……”随即大声叫道:“来人啦,有淫……” 口中的“贼”字尚未出口,鹿淮已经快手将那少女拉过,左手按住那少女的嘴巴,右手按住她背脊上的大椎穴,那少女登时全身酸软,叫喊不得。 这时就听得门外有人喊道:“里边的小姐,您没事么?可有什么麻烦么?”却是客栈的店伴听到房内有响动,过来看看有无要紧。 鹿淮一愣,见那少女有挣扎迹象,便在她耳边道:“你随便说个瞎话,把那人遣开,要是敢乱讲什么,小心性命不保。”说着缓缓松开手,但却不敢远离,只要这少女说了别的,立马就会掩上。 那少女背后穴道被拿,不敢造次,只得对外说道:“我……我没事,刚才房里跑出来一只耗子,我……我用花盆砸耗子,甩到了房顶,把房顶打穿了。呃……不碍事,你……你先去吧,明日找人来修补就是了,花销从我的账上算。” 那店伴闻言,“呲”地一笑,唯唯诺诺,告辞离去。 第102回 玉笛飞声 若干年后鹿淮想起今天的遭遇,木讷的嘴角还是会泛起一丝微笑。他曾经想过,上天必是做过一番精细安排,才会这般周密谋划,让自己落在这个浴桶之中。开启这个荡气回肠的故事,遇到这个羁绊终生的人。 而对那个少女而言,一切的缘分,都始于一场胡闹。一切的缘分,也终结于一场胡闹。 可此时她尚未明白胡闹背后所蕴藏的代价。 听得外面的店伴走远,鹿淮松了口气。那少女一回头,对鹿淮怒目而视,冷冷地道:“你还不放人么!” 鹿淮一愕,随即道:“先跟你说清楚,我不是什么淫贼,不过是从房顶上过,一不留神掉下来了,有些失礼之处,你可别见怪。”那少女道:“你,你还搂着我作什么,先松开再说!”鹿淮这才想起自己还搂着人家,连忙放手。 手刚一松,只见少女快如闪电,右手伸出两指,直直向自己目中插来。 鹿淮万没想到这少女竟会功夫,更没想到她会如此痛下杀手,当即想都不想,运起乾坤吞吐,一口真气呼啸喷出。经过任落华一番指点,鹿淮现在的修为已然精深,乾坤吞吐神通也更为自如。 少女见来势锋锐,不敢掠其锋芒,右足一点,身若飞鸢一般跃至一架屏风之后。 鹿淮趁机跳出浴桶,刚一出来,只见白影一闪,少女披着一件雪白单衣,又从屏风后跃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支白玉长笛,如剑一般刺向自己。 鹿淮见状,双掌飞舞,使出逍遥散手,径去抢那支玉笛。少女手中玉笛融入剑法精要,一招一式都凌厉绝伦,只不过玉笛浑圆,没有剑刃的锋芒,缺了几分锋利之气,但出招迅猛,招招直指要害,倒也着实了得。 逍遥散手是任落华心血之作,灵动轻快,举轻若重,只见鹿淮掌如飞影,在玉笛之下盘桓穿梭,好似在和少女戏耍一般。 少女恼恨鹿淮轻薄于她,有心置他于死地,但见鹿淮功夫奇巧高深,不由得心中不安,越往后打,就越觉得鹿淮功夫比自己高明得多,眼看一百招将过,自己剑招已然使完,鹿淮却丝毫不见败象,不由得心里焦急。 少女心意烦乱,手上也就渐渐露出破绽,鹿淮看出便宜,架开少女一记飞腿之后,竟把自己的面门卖了出去。少女见状大喜,登时玉笛一挺,径取鹿淮面门。 殊不知这一招乃是诱招,鹿淮一见,正中下怀,待玉笛到了面门,双手如花绽放,将玉笛拢在了掌中,然后双手一合,有如花朵含蕾,再一用力,便将玉笛轻轻巧巧地夺了过去。 这路逍遥散手的主旨,乃是仿效天地,意蕴逍遥,并且招式中都含有花语,使将出来,如花盛开,落英纷华。鹿淮原本长相俊朗,得了逍遥散手真意后,一招一式有如流云清风,繁星朗月,仿佛是一位王孙公子在摘叶掐花,俊美无端。 少女见他举手抬足间曼妙无比,神采飘逸地夺去自己的玉笛,一时竟有些愣神。 鹿淮夺过玉笛,心里得意,脸上泛起微笑,对少女道:“这笛子你还要不要?”少女见他笑容,心中一荡,随即收敛心神,叫道:“快还我!”鹿淮道:“我费力抢来的,哪能轻易还你?有本事你自己抢回去!”说着手里转着玉笛,笑吟吟地等少女来抢。 少女冷冷一哼:“笛子被你的脏手拿过,我不想再要了。” 鹿淮最恨别人轻贱自己,闻言怒道:“你的笛子才脏!准是勾栏堂子里姑娘用来娱客的,谁要你这破烂玩意儿!”手一扬,把那笛子狠狠向少女掷去。 少女见状,连忙伸手一抄,将那笛子抄在手里。刚一触到笛身,只觉胸口一闷,稳稳拿住了之后,真气兀自紊乱。 “这人好大的手劲!”少女心下嘀咕,再看鹿淮,见他怒冲冲地推开窗子,正要往外跃出,连忙叫道:“你别走!你,你不许走!”鹿淮回头冷笑道:“你说不许就不许?你有本事留得住我么?不让我走,我偏要走!”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棂。 “你若走了,我立马死在这里!”少女忽然冷冷说出这样一句话。 鹿淮本打算离开,听得少女这么一说,竟自懵了,转头道:“你说什么?”少女道:“我说你若走了,我立马死在你的面前。” 鹿淮忽而一笑:“我都走了,你还怎么死到我面前?有本事的话就来追我,跑到我前面死去吧!”说着手一撑,已经站上了窗台。 少女冷笑一声,掌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银把儿匕首,手一翻,插进了自己的肩头。 鹿淮一惊,立马跃了回来,喊道:“你干什么?!” 少女冷冷地道:“你当我是说着玩的么?要走你尽管走,这下一刀,我就刺向心口。”说着已将小银匕首拔出,对准自己心口,肩头伤处鲜血直流,溅上了雪白的衣衫,犹如雪地里的红梅点点,鲜艳得有些刺眼。 鹿淮不知道这少女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急得抓耳挠腮,口内说道:“今天真是出门没翻黄历,先遇着两个老贼婆娘,现在又碰上个疯丫头。” 少女杏眼圆睁,嗔道:“你叫我什么?!”鹿淮道:“我说,你先把肩上的血止了好么,我瞧着吓人!”少女一瞥肩头,再望向鹿淮道:“你还走不走了?”鹿淮心里真有点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只得道:“行,我不走了,你先止血吧!” 少女横了鹿淮一眼,也不答话,先伸手点了肩头两处穴道,流血登时止住,然后走到一旁的桌子前面,从包袱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盒,打开盒盖,室内登时充满了一股清香,再看盒里,却是淡绿透明的药膏。 少女褪下衣领,露出香肩,刮出一小块药膏涂在伤口上。那药膏甚具灵效,药到血止。 鹿淮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肩膀,一时心神迷乱,呆在当地。 第103回 问卿芳名 伤口血止之后,少女又刮出些许药膏涂在伤口,有备无患。涂药完毕,少女轻轻吹着自己的伤口,偶一抬眼,见鹿淮正木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肩膀,当即脸上一红,拉起衣领,遮住伤口,大声斥道:“你还看!” 鹿淮忙收敛心神道:“没有没有!没看没看!”少女道:“当真是没冤枉你,淫贼就是淫贼。”鹿淮道:“我求你了,别再那么叫我行么?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少女道:“你还问我?”鹿淮道:“不问你问谁,是你拦着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少女一怔,脸上登时显出一些女儿扭捏,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和她之前快爽凌厉的风格大不相同。半晌不语,最终她还是说道:“你这人是傻子么,我一个大姑娘家的,身子让你瞧了搂了,你若这样走了,我……我还怎么做人!” 听完之后,鹿淮吓了一跳,忙道:“我再说一遍,掉进你浴桶的事是无心之失,我可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你可别错怪了好人!”他过去虽然常在市井厮混,沾染了一些混混习气,但真到了这男女之防的礼教端口,还是不由得心生畏惧,想力证自己的清白。 鹿淮正自在那里着急,忽见少女一边瞧着自己,一边嘴角浮着微笑,好像自己焦急的样子万分滑稽,逗得少女十分开心。 从他掉入房内到此刻,他才留意到少女的容颜,清妍明媚,气度灵透,一颦一笑都似夏花初绽。若说虞晴儿是纯真可人,任慕蓉是贵气芳华,那眼前的少女,则是从未见过的一想之美。似乎只能在梦幻之中,才能见此美人。 一时鹿淮忘了争辩,瞧着这少女愣住了。 少女见鹿淮又是这般呆相,双眉一皱,嗔道:“你老是这般无礼地瞧着我做什么!” 鹿淮回过神来,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如果换做平时的话,鹿淮定会出言驳斥,但这时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好似心事被洞悉,也不敢抬眼瞧少女,唯唯诺诺,一声不吭。 少女道:“喂,小淫贼,你怎么不说话了?”鹿淮一遍又一遍地被人骂“淫贼”,心下有些无奈,便道:“你要我说几遍才懂,我不是……不是……”少女笑道:“不是什么?” 鹿淮知道少女想引着他说那个词,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下暗自焦急。 “你不说话,我可要说了。”少女在一个绣墩上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道,“今天不是我招惹的你,而是你招惹的我,我与你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好端端地在屋里洗澡,是你掉进了我的浴桶,使我受惊,非但如此,你还……还轻薄我……”说到这儿,少女脸上微微一红。 鹿淮虽想争辩,但隐隐觉得争辩也没用,自己这个“淫贼”的帽子是戴定了,于是也不作声,任少女说去。 只听少女续道:“你做了轻挑之事不说,还动手打我,抢我的玉笛,之后又畏罪潜逃。为了逼你留下,甚至让我受了刀伤,诸罪并罚,你说你犯下了多大的罪愆!” 鹿淮听得一愣一愣的,双目瞪得奇大,口内说道:“你是哪里来的明公院判?真是明镜高悬啊!断出这样高明的案子来,莫不叫人冤死!明明是你先动的手,肩上的刀伤也是你自己弄的,眼下反倒全成了我的过错?!” 少女道:“若是你不来,这些事会发生么?我好端端洗澡,就自己弄伤自己了?”鹿淮见少女娇嗔模样,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道:“算了算了,算我晦气,说不过你!” 少女见鹿淮认了,心里很满意,续道:“这件事罪责在你,你自己说,认打还是认罚?” 鹿淮见她一本正经地问自己,忽而又觉得好笑,心想:“你还真以为自己说一不二,有本事罚我么?”便道:“认打怎么说,认罚又怎么讲?” 少女道:“认打的话,就把你捆在树上打一天。”鹿淮伸了伸舌头,说道:“那认罚呢?”少女道:“认罚的话,罚你给我当一年的仆从!” 鹿淮一怔,说道:“你说什么?”少女道:“给我当仆从!你耳朵聋了么?就是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听我的话,成天成宿陪着我,全心全意伺候我。” 鹿淮忽而扑哧一笑,说道:“你这丫头是真的疯了么,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踏踏实实给你当仆从?”少女道:“因为你欺负了我。”鹿淮道:“眼下分明是你欺负我!”少女冷哼道:“我身子让你搂了瞧了,你说,是谁欺负谁!” 说到这儿,鹿淮又不好怎么接话了,脑子里回想之前胡闹的场景,忽而陷入一阵沉思。 少女见他出神,嘴角似笑非笑的,有些奇怪,便道:“喂,想什么呢!”鹿淮也不答话,只自顾低头沉思,少女微觉奇怪,又道:“小淫贼,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鹿淮忽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鹿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一刻问起少女的名字,他只觉得,在少女一番娇嗔薄怒之下,自己蓦然对她产生了一丝亲昵,尤其在她说出“成天成宿陪着我”的时候,心底忽而升起一股热潮,“想知晓她的一切”这一想法压制不住,心念所至,脱口问了她的名字。 少女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对方那句莫名其妙的发问,忽而心里也生出一丝亲昵,很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对方知晓。 于是此刻,少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叫鱼幼烟。” 鹿淮听到“鱼幼烟”三个字,心里只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或许前生便听过这个名字,登时笑了出来,口内喃喃:“鱼幼烟……鱼……鱼幼烟……” 仿佛念着她的名字,就能唤醒心底似曾相识的旧忆。也仿佛念着她的名字,就能把这个人一遍一遍刻在自己心底。 第104回 袖里藏箭 “刚才谁说了鱼幼烟?鱼幼烟在此?!” 窗外一声嘈杂的呼喊,打破了鹿淮的沉思。 此刻又一个苍老声音道:“小贱人哪小贱人,到处寻你不到,没想到竟躲在了这儿!”只听得呼呼声响,窗棂陡然之间“喀拉”一声破裂,两道人影飞了进来。 鹿淮见状,不自禁地身子一错,将那少女鱼幼烟护在了身后。鱼幼烟见到鹿淮这一举动,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浮现了一丝温暖笑意。 那两条人影一个是黑衣大汉,一个是精瘦老者,正盯着鱼幼烟冷笑。 鹿淮上前一步,问道:“你们是何人,来这儿作什么?”那黑衣大汉道:“哪来的小贼,竟敢直眉瞪眼对大爷无礼!”说着身子往前一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就往鹿淮脸上掴去。 鹿淮五指一张,使上逍遥散手中的“芳菊开林耀”,食中两指如剑一般,直点向那黑衣大汉的劳宫穴。指掌相接,鹿淮内劲一吐,那黑衣大汉只觉对方力如泉涌,一个收势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站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着鹿淮道:“你是在使妖法么!” 鱼幼烟笑道:“不是妖法,是专门降你们这些老魔小丑的仙术!” 那精瘦老者已然看出鹿淮的门道,当即笑道:“这位小哥武功高强,令人佩服。老夫朱城昆,是策马帮赤马堂的堂主,这位裘牧野裘兄弟,是青马堂的堂主,想跟小兄弟交个朋友,敢问小兄弟贵上下如何称呼?” 鹿淮笑道:“你这老头儿嘴倒滑,名姓什么的倒免了,我且问你,你们为何跟这位姑娘为难?”朱城昆见鹿淮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心下不快,嘴上还是说道:“两天前这女子潜入我们策马帮总舵,以鱼形飞镖伤了我们帮主,我二人奉命将她拿回去,交与帮主治罪。” 鹿淮尚未说话,鱼幼烟已抢着道:“王流骢那老贼死了么?” 王流骢是策马帮帮主的名讳,听她这么一说,那黑衣大汉裘牧野大怒,喝道:“臭丫头,贼贱人,死到临头还出言不逊,待会儿必定叫你五马分尸,让你也知道我策马帮的厉害!” “五马分尸”是策马帮的重大刑罚,五匹马身上系着铁链,另一端分别系在被分尸之人的四肢和脖子,然后把五匹马往五个方向赶,被分尸之人就会被活生生撕裂。 鱼幼烟不理会,只道:“我问你们,王流骢到底死了没有!”朱城昆冷笑道:“等你见了我们王帮主,自己再问他吧。”鱼幼烟冷冷地道:“我是在阳间见他,还是在阴间见他?”朱城昆道:“阳间见了你就在阳间问,阴间见了就在阴间问,反正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听得朱城昆这么说,鱼幼烟已知王流骢并未身死,心下大是沮丧。她知道今日躲不掉策马帮的追杀,若是王流骢被射死,自己也算死而无憾。可他安然无恙,大仇未能得报,未免有些冤枉。一看眼前形势,心想只有拼一拼了,于是一声清啸,手持玉笛直往裘牧野点去。 裘牧野见她以玉笛作为兵刃,微微称奇,又见来势强劲,便伸手抓向玉笛之尾,另手径拿鱼幼烟手腕。鱼幼烟手一扬,两枚暗器射出,裘牧野向后跃开数丈,伸手一抄,将暗器抄在手中,低头一看,却是两条银铸的小鱼,边刃锋利,十分精美。 朱城昆笑道:“你这妮子倒也大方,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银子。”鱼幼烟冷哼一声,一腿踢向裘牧野,双手又扣了四枚小银鱼,双手一扬,两枚射向朱城昆,两枚射向裘牧野。 裘牧野见她伸腿踢来,便伸手格开来腿,手一挥,将先前接住的两枚小银鱼打出,四枚小银鱼相撞,登时支离破碎,有如开了一朵银花。 二人过了十多招,鹿淮只觉鱼幼烟身形精妙美丽,但徒具其表,修为尚浅,这般下去,裘牧野定能取胜。又转头望向朱城昆,见他低着头,手掌托着刚接住的两条小银鱼把玩,竟对比武一事毫不在意,心道:“这瘦老头儿的武功说不定比那大汉还要高。” 当下鹿淮迈步出去,对朱城昆道:“来来来,老爷子,咱俩亲近亲近!”也不管朱城昆答不答应,一掌推出,正是八荒斩功夫。 朱城昆一见,登时还了一掌,双掌相交,二人同时退出几步,暗赞对方了得。 朱城昆变掌为爪,扑向鹿淮,鹿淮双手翻飞,使出逍遥散手的功夫与之拼斗。朱城昆走的全是刚猛的路子,手爪犀利,指劲锋锐,打斗时不住发出“嗤嗤咻咻”的声响。 鹿淮听得这锥刺刀刮之声,心下有些担心,生怕一不小心让这老头儿划了一爪,伤得皮开肉绽。朱城昆似乎看出了鹿淮的忌惮,便指上加劲,使得劲气声更加锐利。 鹿淮虽然临敌经验尚浅,但毕竟受过高人调教,几番比斗便慢慢摸清了门道。再过二十来招,鹿淮便看出了破绽,双手如兰,在朱城昆手臂上左穿右转,蓦的伸到朱城昆胸前,伸手一撕,撕下朱城昆一片前襟,掷在地上。 这一下倏然而至,快如闪电,朱城昆惊慌之下,一掌击向鹿淮胸口,鹿淮双手立马挽住朱城昆手臂,向外一崴,欲将其折断。 朱城昆外家功夫不弱,见他这般,身子便顺着这去势一转,抬腿踢向鹿淮腰间。鹿淮大惊,忙松了左手,一挽一摆,手臂好似绳索,系住朱城昆踢来之腿,向外一扯,登时把朱城昆身子甩出。 就在这当口,朱城昆双手一挥,只听得咻咻破空之声,十支袖箭向鹿淮打来。 鹿淮不想这老儿还有后招,登时双手飞舞,各接住四支,便去了八支,见另外两支对准了自己的面门,便伸嘴一呼,使上乾坤吞吐神通,内力吐出,将两支袖箭吹开。 那边朱城昆已然站定,双手连发,又是十支袖箭打来。鹿淮依着裘牧野的法儿,以器打器,将手里抓着的袖箭打出,和对方的袖箭撞在一起,当时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全都跌落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支袖箭径往鹿淮面门射来,运起乾坤吞吐已然不及,鹿淮微一转念,头一偏,登时将那支袖箭咬在了嘴里。 鹿淮吐出口中袖箭,对朱城昆笑道:“老家伙,还有多少暗青子,痛痛快快,一齐使出来。”朱城昆道:“用不着,你命在顷刻,还用得着浪费我的袖箭么?”鹿淮一愣,突觉胸口烦闷,腹中剧痛,脚下踉跄,连站都站不稳了。 第105回 相伴囹圄 朱城昆望着鹿淮的模样,心知已然着了自己的道,登时笑道:“倒也,倒也!” 鹿淮不由得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口中骂道:“老贼,你这袖箭之上喂得有毒,好不卑鄙!”朱城昆哈哈笑道:“暗器喂毒乃是常事,有何卑鄙?” 鹿淮头晕目眩,暗骂自己废物,一天之内连续两次中了对手的诡计。 这时忽听得鱼幼烟一声惊呼,不知出什么事了,鹿淮心内焦急,转头想去查看,就这一转头的功夫,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鹿淮悠悠转醒,只觉周身疼痛,手脚竟不能动弹。抬眼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绑着湿牛筋,此时正坐在一辆颠颠簸簸的马车中,却不知道去往哪里。 对面鱼幼烟同样被湿牛筋绑着,见到鹿淮醒来,鱼幼烟面露喜色,说道:“小淫贼,你醒了?”鹿淮道:“咱能不提那淫贼的事么……这是在哪儿?”鱼幼烟:“这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被策马帮的人给拿了。那个姓裘的真厉害,连中我三掌都没事,生生把我擒住了。” 鹿淮正听着,忽觉头脑一阵晕眩,这才想起自己中毒未解。 鱼幼烟见状道:“你中了那老儿的毒,眼下感觉怎么样?”鹿淮摇头道:“不怎么样。”抬眼一望鱼幼烟,见她秀眉微蹙,忧虑现于形色,心下一暖,便道:“你放心,没事的,我自有法子将毒素清干净。” 鱼幼烟脸上一红:“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说着一扭头,不再望向鹿淮。 鹿淮也不在意,想到任落华曾传过自己一门“玄黄阴阳气”内功,以体内的阴阳之气把毒素逼到一起,两股气流将毒素蒸成一股毒气,只要将毒气呼出,这毒也就除了。当下鹿淮悄运神功,暗自逼毒,半个时辰左右,鹿淮猛然间一口黑气呼出,拔毒殆尽。 鱼幼烟见他陡然之间吐出一口黑气,心下奇怪,问道:“这是什么?”忽而闻到一股子又腥又臭的气味,极是难闻,几欲作呕,连声说道:“小淫贼你做什么,几天没漱口了!” 鹿淮内息行走一个周天,已将体内毒素解除,身子无碍,不禁有些高兴,见鱼幼烟询问自己,便笑道:“吞云吐雾,没见过么?”当下又便驱动真气在体内游走。 鱼幼烟看着他调息身体,不一会儿,幽暗的脸色变得容光焕发,当下说道:“小淫贼,你武功是谁教的?”鹿淮仍旧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一位高人。” 鱼幼烟白他一眼:“废话,难不成还是孩子教你的?喂,既然你武功这么厉害,有法子逃出去么?”鹿淮眼睛睁开一线,望着鱼幼烟道:“你是在求我救你出去?”鱼幼烟啐道:“谁求你了,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么,这湿牛筋比钢条子还韧,有法子你也逃不掉!” 鹿淮一笑,“哦”了一声,又闭上了双目。鱼幼烟见状,暗自在一旁生气。 不时马车停下,已到策马帮总舵。裘牧野命人把鹿淮和鱼幼烟卸下车来,让一名帮众去请示帮主王流骢,看如何处置。 没过多久有帮众上前道:“堂主,帮主吩咐,此刻尚有要事,不能处置这二人,便命把他们关入大牢,到日后再来理会。”裘牧野点点头,又问:“帮主有什么事?”那帮众左右看看,低声道:“听说是少帮主的事,好像在外面惹了祸,被人拿住了。” 裘牧野和朱城昆均知王流骢之子性格放荡油滑,专爱惹是生非,也不知道给策马帮招惹了多少麻烦,当下对望一眼,也不在意,命人将鱼幼烟和鹿淮提入大牢。 装载鹿淮二人的马车复又行动,到了策马帮看押犯人的监牢之外,几个黑衣帮众掀开车帘,将他二人提了下来,直直押送到大牢监室之中。 这大牢里头不见阳光,又脏又臭,阴暗潮湿,烂泥一地,老鼠蟑螂乱爬,呆在这里头,鱼幼烟几欲作呕。鹿淮却无所谓,倚壁冥想,心里暗暗打着算盘。 鱼幼烟自幼养尊处优,此时窝在这又湿又脏的地牢之中,比打她骂她还难受,一见此时的光景,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眼圈儿开始发红。 鹿淮偶尔一瞥,见清澈的眼中泪水充盈,想到她这脾气傲娇的姑娘竟会伤心难过,不禁奇怪,问道:“小鱼,你是想哭么?” 话音一落,鹿淮自己先是一怔,蓦地想到了虞晴儿。去年自己和她也是这样困在牢里,斯时斯境,历历在目,虽然与虞晴儿分别不到半年,但感觉已经好久了一样。 鹿淮心想,或许是自己太过思念虞晴儿,所以才会喊出这么一句。 鱼幼烟也是一愣,没料到鹿淮会喊出这么亲昵的称呼,问道:“你叫我什么?” 鹿淮见鱼幼烟泪光盈盈,脸上冷傲消逝,透露出楚楚可怜之态,不禁大是怜惜,嘴上却道:“你不是姓鱼么,所以就叫你小鱼呀。” 鱼幼烟道:“谁让你这么叫了,我跟你很熟么!”鹿淮道:“算熟吧,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受这个罪,咱们说得上是有难同当了。”鱼幼烟道:“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称得上很熟。” 鹿淮道:“你要是想问我名字就直说,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鱼幼烟刚想说“谁想知道你名字”时,就听鹿淮已经说道:“我叫鹿淮,逐鹿之鹿,江淮之淮。” 鱼幼烟嘴角轻轻默念了几句,冷哼道:“什么破名字!喂,你武功这么高,见那两个人来抓我,使轻功逃了便是,干嘛装成打抱不平的侠客一样,还跟他们打一场?” 鹿淮道:“这世上还真是没好人走的道儿了,我好心助你,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还落一堆埋怨。”鱼幼烟道:“你助我?怎么把我助大牢里来了?再说了,你原本就是我的仆从,仆人救主子,是理所应当的。” 鹿淮想起之前在客店里的那场胡闹,便道:“我问你,为什么你会让我给你当仆从,还白天黑夜地伺候,你……你很想让我陪着你么?” 鱼幼烟一怔,心跳莫名加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第106回 旧怨重寻 鱼幼烟是个有心事的人,心内仿佛有着一汪池水,波澜反复,水光斑斓。 但是,自身的心事从未被人洞悉过。 曾经的她,觉得世间一切待自己都很冷漠,自己心里的那些事情,没人愿意过问关心,既然人间对自己冷漠,那自己也冷漠以对人间。 可当鹿淮把自己心里的某一处给点破的时候,欣喜与不安同时涌上心头。既有与人相知的欣慰,也有秘密被打破的慌乱。再一想到自己在浴桶之中,被鹿淮抱在怀里时的感觉,登时心如鹿撞。 但鱼幼烟嘴上不会承认,只道:“胡说什么,谁爱让你跟着了?你以为你是王孙公子么,自作多情,脸皮真够厚的,你要走就走,我可拦不住你。” “那便好,我还真以为要给你做仆从呢,若是真让我跟着伺候你一年,那还不得把人给逼疯了。”说到此处,鹿淮竟笑了出来。 见鹿淮这般反应,鱼幼烟脸显愠色,说道:“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鹿淮一愕:“什么?”鱼幼烟也觉得自己过于失仪,狠狠剜他一眼,扭头不再理他。 鹿淮只觉鱼幼烟喜怒无常,太爱耍小性子,但又觉得,她耍小性子时的薄怒模样十分动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对方生气的样子。二人相对无言,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直到了晚间,鹿淮靠着牢门,冷眼观瞧,见看守牢狱的策马帮帮众吃了热酒,此刻正歪在椅子上打瞌睡,心道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刻,连忙悄运乾坤吞吐功夫,胸腹间气息一收一放,“啪”地一声把湿牛筋绷断。 鱼幼烟一惊,心道:“这小淫贼功夫好厉害,竟能把牛筋绷开。”一见鹿淮脱身,鱼幼烟便想出言让他搭救自己,但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正不知如何是好,鹿淮已然走了过来。 鱼幼烟心中惴惴,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见鹿淮蹲下身子,盯着自己的面庞。 鱼幼烟见他这般无礼地望着自己,心下有气,啐道:“你干什么,身上牛筋脱了,你快走啊,别理我。”一见他还这么望着自己,急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啊,走啊你!”嘴上虽这么说,但眼圈儿竟自红了。 鹿淮扑哧一笑:“你声音再大一点,那睡觉的看守就被你喊醒来了。”当下手掌成刀,运起八荒斩功夫,对着鱼幼烟身上牛筋斩落。 劲气一到,鱼幼烟身上牛筋登时绷开,力道分寸把握得十分巧妙,没伤到她的皮肉。 鱼幼烟身上得以解脱,动了动手腕筋骨,站起身来,对鹿淮道:“你可别指望我会谢你。”鹿淮道:“你放心,没这指望,走吧!”说着当先向外走去。 鱼幼烟道:“咱去哪儿?”鹿淮听到这个“咱”字,心里微微一暖,转过头来笑道:“去找王流骢。”鱼幼烟一愣,鹿淮道:“你不打算报父仇了?”鱼幼烟摇摇头,鹿淮道:“这就是了,跟着来呀!”当下向牢外走去。 鱼幼烟望着鹿淮的背影,打叠一下心情,也随他而去。 自从朝廷颁布律法鼓励畜养马匹以来,策马帮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养马大户,在鹣鲽城外开辟八百亩地的牧场,畜马无数,名声大噪,成为江湖闻名的大帮会,一时人力财力俱富,在鹣鲽城西盖起总舵宅院,共有前后十二进,规模庞大。气势恢宏。 此时天已大黑,总舵道路曲折反复,巡逻帮众甚多。鹿淮二人轻功既好,行动起来如若魅影穿梭,轻轻巧巧躲开了巡查。可惜的是二人不知道王流骢所居寓所究竟在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找寻。 又溜走半晌,鹿淮打算抓个帮众过来盘问,忽听一间屋内传来朱城昆的声音。 当即鹿淮和鱼幼烟一起溜到了窗户下面,蹲下身子,湿了湿手指,在窗纸上轻轻一戳,凑眼过去,看里头是何光景。 屋内朱城昆和裘牧野躬身站立,正和一名端坐的中年男子说话。听得他们称那中年男子为“帮主”,自然是策马帮的帮主王流骢了。鹿淮和鱼幼烟对望一眼,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听朱城昆道:“帮主,您方才说,少帮主是被‘闹市四隐’扣下了?”王流骢长叹一声道:“回来报信的人说,骁儿在朝安城游玩之时,不知如故跟人口角,被一个年老厨子和矮小醉汉擒住,听他说那两人的相貌,必然是横三刀和戚九公无疑。闹市四隐二十多年没有音讯,谁知道骁儿竟犯在了他们手里。” 鹿淮不知道“闹市四隐”是谁,不禁望向了鱼幼烟,鱼幼烟却一脸不在乎,自顾自低头沉吟,多半是思考复仇之法。 房内朱城昆道:“闹市四隐大有侠名,少帮主究竟是因为何事得罪了他二人?”王流骢道:“这个送信的人倒是没说。”朱城昆望王流骢一眼,缓缓地道:“帮主,有句话,属下斗胆要说。” 见王流骢点点头,朱城昆道:“您这位少爷真该管管了,这些年为了他的事,您往外赔了多少的不是。慈爱败儿,孩子万万不可太过宠溺。”王流骢半晌无话,好久才道:“我是想管,可他母亲爱儿太甚,每每我打算管教,总是拦在头里。这些年,的确是太纵容了些。”说罢默然不语。 裘牧野道:“眼下还是先把人救回来再说,闹市四隐名声虽大,武功却不见得有多厉害。帮主,您下令吧,裘牧野愿意前去搭救少帮主,若是他们不放人,我就踏平了朝安城。” 朱城昆老于世故,见裘牧野一派砸明火的气势,当即说道:“裘兄弟稍安勿躁,闹市四隐不是等闲之辈,强行要人多半行不通,还是等齐兄弟陆兄弟回来,一起商议了再说。依我愚见,这次事出突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方理亏,还是先礼后兵的好,免得白白招惹麻烦。” 王流骢点头道:“朱堂主所言甚是,还是一切从长计议的好。” 鹿淮在外面屏息聆听,蹲得久了,双足不禁有些发酸,忍不住微微挪了一下,发出了一丝细微的声音,忽然听朱城昆一声叫喊:“何人在外偷听?!” 鹿淮一惊,见自己行迹已然败露,便不再躲藏。刚站起身,只见身旁人影一闪,鱼幼烟手持玉笛,已然破窗而入,向王流骢扑去。 第107回 父仇曲终 王流骢原本就在为儿子的事烦恼,忽见鱼幼烟再次来袭,当即怒从心起,大声喝道:“又是你这贱丫头!”说罢掌如凝山,向鱼幼烟劈去。 鱼幼烟挥动玉笛,刮起一阵劲风,化去来力,接而一掌击向王流骢面门。王流骢伸手一格,架开鱼幼烟手臂,鱼幼烟身子一跃,挥动玉笛,从上往下砸向王流骢天灵盖。 玉笛本是轻便灵巧之物,鱼幼烟竟将它当做雷公凿、流星锤之类的器械砍砸,招数奇特,不由得让王流骢啧啧称奇。当下王流骢不理会玉笛的攻势,左手向前一探,右手拍向鱼幼烟小腹,这一招声东击西,是要逼得鱼幼烟主动撤去玉笛,不然的话就要生生被这一掌的掌力击死。果然鱼幼烟手腕一转,撤去玉笛,挥掌去抵挡王流骢的掌力。 这时就见王流骢猛然收了掌力,身子一跃,跳起一丈高,横腿一扫,扫向鱼幼烟后背。这一招凶险万分,稍有差池,鱼幼烟必将身受重伤。 只见鱼幼烟把玉笛插向腰间,一声娇斥,身子竟在半空中打起旋子来,身影飞转,霎时间刮起一阵劲风,多股劲气发散出来,十分锋锐。 王流骢原本以为自己就要得手,没想到鱼幼烟会使出这样诡异的功夫,当下只觉劲气凌厉,自己小腿多处已被劲风刮伤,便不再恋战,身子向后一跃,站稳在地。 鱼幼烟凝气息功,俏生生地站稳,王流骢猛然醒悟,惊道:“这是浣溪纱!你是……你是……”鱼幼烟一声冷哼,十指箕张,又向王流骢奔去。 那日策马帮摆下宴席,宴请当朝兵马镇府司的长官,酒席宴前需要艺人献艺,便去鹣鲽城的伎馆聘请艺人。鱼幼烟早已在鹣鲽城内四处打探消息,听到策马帮请艺人的事后,便乔装混入献艺的歌姬之中,进入了策马帮总舵,在王流骢席前吹笛奏乐。 几番酬酢,王流骢已然酣醉,鱼幼烟看准时机,一口气发出十六枚小银鱼,射向王流骢胸口。发了暗器之后,策马帮大堂登时乱作一团,鱼幼烟娇声斥道:“狗贼王流骢,我是鱼先枢的女儿鱼幼烟,特来报杀父之仇,他日九泉相见,别忘了是姑奶奶杀的你!” 呵斥完后,策马帮高手已上前擒杀,鱼幼烟不再逗留,尚来不及查看王流骢的死活,便已飞身逃走。 要不说这世事凑巧,王流骢那日正好在练“龙驹飞天掌”,怀里揣着一个练掌力用的铁镜,护住了心肺,是故那十六枚小银鱼只让王流骢手足受伤,却未能伤到性命。 此时鱼幼烟再见王流骢,招招下的都是狠手,指法狠厉,竟把王流骢逼得手忙脚乱。 王流骢武功修为原本比鱼幼烟为高,但之前受了暗器之伤,手足有碍,尔后又被鱼幼烟的身法所摄,气势短了几分,此时在她凌厉的指法功夫之下,竟有些措手不及。 过了十数招后,王流骢叫道:“你……你这是琴筝弹指?!”话音一落,只见鱼幼烟双手连弹,劲风激射,正中他胸口,登时衣衫破裂,鲜血淋漓。 早在鱼幼烟飞身入屋的时候,鹿淮害怕鱼幼烟吃亏,便也紧随进来,刚进屋就见朱城昆和裘牧野扑了上来,只得动手与两人交战。 原本他担心鱼幼烟会遭王流骢的毒手,但此刻见她现在处于上风,心下稍安,一见墙壁上挂着一柄长剑,当即抢在手中,使出上神九剑中的雨师剑,剑气如暴雨倾盆,将朱城昆和裘牧野逼得四下逃窜,身上衣料都被剑气划破,碎片纷飞。 压制住这二人之后,鹿淮转眼望去,见王流骢受伤,此刻正是时机,当下喊道:“小鱼,接剑!”手一挥,长剑向鱼幼烟掷去。鱼幼烟接过长剑,手一抖,径取王流骢心口。 王流骢双掌如飞,正想用掌力震开长剑,鹿淮身形飞跃,逍遥散手使出,正中王流骢双肩,两条臂膀登时垂了下来。 就在这一当口儿,长剑贯胸而入,王流骢轰然倒地,立时气绝。 鱼幼烟杀死王流骢,父仇得报,登时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扔了手中长剑,一时竟有茫然无措之感。 那边朱城昆大声呼喝,只听屋外喊声大作,有不少策马帮帮众前来支援。裘牧野浑身都是剑伤,鲜血直流,当下也不理会,大声喝道:“帮主遇害!帮主遇害!大伙儿为帮主报仇,快快擒杀两个凶犯!”众弟子一听帮主遇害,登时义愤填膺,上前要和鹿淮二人拼命。 鹿淮一看大势不好,登时使出八荒斩功夫,掌力汹涌而去,击断两根大柱,损了主梁,偌大房舍竟塌了半边。 房屋一塌,暴土扬尘,登时乱成一团,诸多策马帮帮众都被埋在了废墟里头,待得飞尘止了下来,朱城昆等人定睛一看,鹿淮和鱼幼烟已然不见踪影。 月明星稀,荒郊空旷,从策马帮总堂逃出来后,鹿淮和鱼幼烟飞也似地逃出鹣鲽城,行走在林间的小路之上。 二人不发一言,只是低头闷走,鹿淮本想说什么,见鱼幼烟脸色凝重,又不好上前打趣。 这样行了一盏茶时分,鹿淮只觉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小鱼……”鱼幼烟一愕,转过头来,目含疑问地道:“你干嘛老叫我小鱼?” 鹿淮笑道:“我不是说过,你姓鱼,我才……”话未说完,就听鱼幼烟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你干嘛叫得那么亲昵,你不过是我的长随仆从而已,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放肆称呼。” 若是换做先前,鹿淮听了这话必然有气,但此刻完全不动无明之火,只道:“其实我叫你小鱼,不是全没缘由的。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姓虞,不过不是你这个‘鱼’,而是‘即鹿无虞’的‘虞’。我跟她一起流落江湖,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来她跟她爹爹回家了,我们也就没再见过面。现在我又开始行走江湖,碰到了你,正好又是姓鱼,所以也就叫你小鱼了。” 说到这里,鹿淮想起和虞晴儿一起的那段时光,不禁嘴角泛起了微笑。 转头一望鱼幼烟,只见她妙目含嗔,正盯着自己,鹿淮不解道:“怎么了?”鱼幼烟道:“那个小鱼,是女孩儿吧?”鹿淮点点头,鱼幼烟冷冷地道:“那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若是再这么叫我,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第108回 心若空海 鹿淮在天鹰馆学艺之时,懂得了市井规矩,学会了讨好巴结,学会了看各种各样人的脸色。在任府修炼神通之时,懂得了江湖大道,学会了无极神通功法,学会了走南闯北的行事道理。但是,他唯一不懂的,就是女儿心。 尤其,是鱼幼烟这般,心事情绪变幻莫测的女儿心。 原本说得好好的,忽然见鱼幼烟突发狠话,鹿淮奇怪道:“怎么了,我说什么了,干嘛突然这么生气?”鱼幼烟道:“不用你管!”说着脚下步伐加快,自顾自向前走去。 “谁稀罕管你!”鹿淮见她喜怒无常,不禁心里有气,冲着她背影大声叱骂。 鹿淮有心离开,但终归担心她一个女子在这深山野林中遇到什么危险,还是快步追了上去。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追,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鱼幼烟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鹿淮没料到她会突然停下,步子一下没止住,趔趔趄趄停了下来,说道:“你吓死我了,下回止步先给个招呼行么,差点儿撞上!” 鱼幼烟瞪着鹿淮,忽然玉手一挥,清清脆脆打了鹿淮一记耳光。鹿淮一怔,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正要发作,只见鱼幼烟身子一蹲,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鹿淮倒懵了,走到她身边蹲下,说道:“喂,你可真有意思,你打了我,你还哭?”鱼幼烟仰起脸来,大声道:“我偏要哭,你管我!看不惯的话,一掌打死我啊,反正你功夫那么厉害,杀我这样的不是轻而易举么!” “好好的我打死你做什么!”鹿淮哭笑不得,“你要点脸……不是,你讲点理行不行?你到底怎么了?打策马帮出来我就觉得你不对劲,照理说,你给你爹爹报了大仇,应当高兴才是,怎么哭哭啼啼的,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没爹!”鱼幼烟声音冷峻如霜。 鹿淮一怔,他见鱼幼烟那么费心拼命地为父报仇,本以为是父女情深,才会如此,想不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得心里大异,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我爹他不是个好人。”鱼幼烟怔怔地道,“他这一生,只爱音律,旁的什么一概不管,对我和我娘一直冷冷淡淡,不闻不问,好似我们的死活与他无关。那日我娘在收拾屋子,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把琴,其实也只断了一根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谁知他大怒之下竟狠狠地训了我娘一顿,还打了我娘一巴掌。我娘伤心之余,上吊自尽了。” 鹿淮“啊”了一声,鱼幼烟却恍若未闻,说道:“爹爹他平日里对我冷漠,对我娘刻薄,这也就罢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一根琴弦就逼死自己的结发妻子,逼死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原本我只不喜欢他,但因为这件事,让我想一刀杀了他。” 说到此处,鱼幼烟脸上露出狠辣神色:“我娘下葬之后,我找到了爹爹,当面对他说道,我要杀了他,为我娘报仇。谁知我爹爹竟大是高兴,说想要报仇任由我报,还说要亲自指点我功夫,将我调教成武学高手,好去找他报仇。” “这父女两个都是怪脾气,哪有教自己女儿功夫来杀自己的?”鹿淮心下这般想,嘴上却没说出来。 鱼幼烟道:“我不愿跟他住在一起,更不愿跟他学武,便一个人离了家,去投奔了我舅父。我舅父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武功极高,自小便是我娘一手带大,虽是姐弟,但一直拿我娘当母亲看待。听闻我娘被逼自戕,舅父当时就怒不可遏,说要杀我爹报仇。我不愿意他来动手,只求他教我功夫,这个大仇,由我来报。于是我舅父便当真开始传我武艺,等着我学艺有成之后,去为我娘报仇。” 鹿淮吐了吐舌头,心道:“这一家子,一个明白人都没有。” “七年之后,我练功有成,便禀明舅父,说要去找我爹爹报仇。谁知道他不知何故,竟和策马帮主王流骢结了怨,二人比武,竟被那姓王的老贼一掌击毙。”鱼幼烟银牙狠咬,“哼,凭什么?!我爹爹应当由我来杀,王流骢他凭什么横插一脚!他凭什么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这狗拿耗子的老贼,比我爹爹还可恶,幸好今日能杀他泄愤,不然我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说道这里,鱼幼烟目光中又透出一股凶狠之意。 “你杀王流骢,只是因为他阻了你的报仇大计?”鹿淮心下一寒。 鱼幼烟点点头,原本凶狠的目光又变得迷惘了起来,幽幽怨怨地道:“爹爹已经死了,王流骢也被我杀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活着应该干什么……”说到这儿,她眼泪又流了下来,轻声道:“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原本鹿淮见她心意凶狠,微微有些看不惯,但见她此时如此悲观,神色间充满凄楚,在月光下看去,脸上泪珠盈盈,楚楚可怜,心里又起了怜惜之意。 他知道,鱼幼烟之痛苦,是因为一直所仰仗的幻梦在眼前破碎,心里顿时空旷如海,无边无依,不知前路安在。想到此处,鹿淮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鱼幼烟闻得,看他一眼,忽而伸手擦了擦眼泪,自嘲似地说:“真奇怪,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些,你又不是我什么人!”鹿淮一笑:“我是刚才被你扇了一巴掌的那个人。” 听到这里,鱼幼烟望着鹿淮,眼里突然闪现一缕怜惜之意,忽而伸手,轻抚刚才鹿淮被自己打过的面庞,柔声说道:“疼么?” 柔声入耳,温软的小手又在自己面颊上抚摸,鹿淮心神一荡,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半寸,尴尬说道:“不疼,不疼,你别这么摸我,怪痒的……” 话音未落,鱼幼烟竟偎依到了自己怀中。鹿淮只觉浑身上下如若电掣,双手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道:“你……你是累了么?” “小淫贼,别说话。”鱼幼烟在他怀中轻语呢喃。 鹿淮听得,便真不再说话,大着胆子,轻轻搂住了她。 此时明月在天,莹光泄地,鹿淮抱着鱼幼烟袅娜的娇躯,闻着她身上的处子香味,一时间已不知道天地岁月,只盼望这一刻时光越慢越好。 第109回 梨香雅韵 钧天州的东南方,有一座名为“驹溪城”的城池,一道南北走向清溪穿城而过,将城分作东城西城。传闻前朝之时,有沙门高僧前往梵国求法,乘驾白驹跃马过溪,过溪之后,高僧合十长诵:“白驹过溪,前尘无常。”诵毕径往西去,留下了“驹溪城”这一城名。 此时城内那道清溪,正在夕阳之下泛着光彩,照街的气死风灯已经点亮,虽然是傍晚,但热闹的夜市才刚刚开始。小贩们开始摆开自己的摊位,准备迎接客人;吃毕晚饭的百姓正准备出门,去夜市好好热闹一番;街上灯火通明,似乎这一夜都不会暗下去。 鹿淮和鱼幼烟也并肩行走在其间。 昨日他二人在郊外树林里待了半宿,来到驹溪城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二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为疲惫交加,直直睡了一天,到了傍晚才醒。一天米水未进,二人均觉饥饿,便结伴来夜市吃饭。一时吃毕,二人便在街上四处逛着。 逛得一时,鹿淮见得前方锣鼓声响,知有戏院,便道:“小鱼,咱们听戏去吧。” 鱼幼烟扭过头来瞪着他,鹿淮这才想起昨夜鱼幼烟说过,不许再喊她“小鱼”,当即笑道:“你不会真的想割我的舌头吧?”鱼幼烟白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日后还会打算去见那个小鱼么?”鹿淮道:“嗯,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看她的。” 鱼幼烟当即小嘴一翘,说道:“你若是敢去看她,我就……”没等她说完,鹿淮已经抢着道:“就杀了我,是不是?”鱼幼烟摇摇头道:“不,是杀了她。” 一听这句话,鹿淮心里蓦地一寒,板下脸来,说道:“为什么。”鱼幼烟道:“不为什么,我想杀谁便杀谁,世上没人能管我。”鹿淮道:“那我想见谁就见谁,世上也没人能管我,你想杀她,就试试看!”说着也用阴冷的目光望向了鱼幼烟。 鱼幼烟万没想到鹿淮会这样跟自己硬顶,当下又急又气,说道:“你要帮她挡驾对不对?你要为了她跟我动手对不对!” 这两句话声音甚大,一时满街的人都望向了她们,鹿淮见四周的人们都望着自己,微觉有些尴尬,正想拉鱼幼烟离开,转头一看,只见鱼幼烟的眼眶竟自红了。 鹿淮忽而发觉,鱼幼烟虽然爱发脾气,不可理喻,可一旦露出凄楚神情,自己便心软怜惜,不会再去和她生气。心想难道自己跟鱼幼烟真是前世的冤家?当即在鱼幼烟耳边轻声道:“咱往后在街上说话别这么大声行么,走吧。”说着要去拉鱼幼烟的手。 还没拉到,鱼幼烟用力一甩,将鹿淮的手甩开,大声道:“别碰我!”身子一扭,离开了夜市。鹿淮无法,只得追着她而去。 原本鹿淮自己就是个难伺候的人,但世上的事正是这样,恶人自有恶人磨,碰上鱼幼烟,正是自己克星,反倒被她弄得手足无措。 鱼幼烟走了一阵,左拐右拐,始终甩不掉鹿淮,心里有气,见一旁有间屋子敞着大门,也不管是什么地界,扭头就走了进去。鹿淮一见这屋子上方挂着匾额,写着“梨香坊”三字,看样子倒像个歌舞伎坊,当即一挑门帘,忙跟了进去。 一到大堂,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流苏映光,堂内坐的要不是名商富贾,就是公子贵胄,个个锦衣华服,一时说不尽的纸醉金迷。 正北方是一方舞台,台上铺着月国地毯,当间摆放着一架国色天香屏风,十余名琴师弦师坐在右侧,正拨弦弄竹,击鼓敲磬,演奏大雅之乐。 台中放着一把梨木椅子,一名丽人端坐其中,手抱琵琶,边弹边唱。 这丽人瞧来四十来岁年纪,但却清丽脱俗,有如风中荷花,虽在风尘之地,但却丝毫不沾俗意。这丽人的歌声优雅婉转,好似清风拂过山林,白云凝于天际。 鹿淮虽常去茶馆听曲儿,但那民俗小调和此等雅乐相比,不知道差了几千万里,一时他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完全沉浸在这空灵的乐曲之中。 乐动歌走,不时那丽人已然唱毕,悄然停音,众客人皆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尚不能从乐曲中自拔,是故堂内寂然无声,落叶不闻。 “好!”一句喝彩声打破了沉寂,众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俊朗少年正大力鼓掌,向台上高声叫好。 这叫好的人自是鹿淮无疑。他从未在伎坊听过雅乐,还以为这里和茶馆一样,鼓掌叫好是对艺人捧场,是故不合时宜地喊了起来。 他这么一喊,众人纷纷觉得扫兴,尽皆怒目而视,鹿淮吓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一时有些心虚。 这时他瞟见鱼幼烟正在前排的一张桌旁,望着自己掩嘴偷笑,只能顶着众人斥责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在鱼幼烟所在的桌边坐下。 鱼幼烟白他一眼,说道:“你可真是个大老粗,带你来这里,就像是牵牛去吃牡丹。”鹿淮脸一热,不悦道:“你自己也不说一声,自往这里边闯,还怨我!”说毕转头望向台上,那丽人正在敛衽谢幕,身姿曼妙,体态端庄,不由得称赞道:“她唱得真不错。” 这时就听鱼幼烟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鹿淮回过头来,见她一脸鄙夷地望着台上的丽人,便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你笑什么?”鱼幼烟道:“我笑你没见过世面,听这么个乡野荒村的调调,就给惊成了这样。”鹿淮心里不服,便道:“有本事你去唱呀!” 鱼幼烟闻言立马站起身来,伸手在桌上一按,使上轻身功夫,跃上了舞台。 那丽人原本在谢幕,见突然有个少女跃到台上,不由得退后几步,说道:“这位客人,不知有什么吩咐?”鱼幼烟道:“借你的台子和弦师用用,行么?”那丽人一愣,说道:“你……你想……” “是,我想唱曲。”鱼幼烟坦然道。 第110回 如聆天籁 乐曲艺人身份卑微,乃下九流之属,自古已然。在世族大家看来,艺人与猫狗莺雀玩物无异,本就是拿来取笑解闷的玩意儿,算不得真人。是故下海从艺者,常为人所不齿,有人说你是个戏子,便是骂人的恶言。 梨香坊的那位丽人听闻鱼幼烟要在人前献艺,不免大为震惊。 鱼幼烟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只道:“我就想借你的台子唱个曲儿,你看成不成。”那丽人犹豫道:“客人可是当真?莫不是……莫不是打趣我来?”鱼幼烟道:“谁打趣你?我是真的想唱曲儿。” 台下众人见上台的是个绝美少女,大声起哄:“她想唱就让她唱!美人儿,唱呀唱呀!” 鹿淮从众人口语中听出的调笑之意,不由得心内一阵不快。 那丽人见鱼幼烟这般当真,众人又在起哄,心知推辞不过,便道:“那好,姑娘请。”跟弦师乐手交待几句,一提裙摆,从侧面走下了舞台。 鱼幼烟已经跟弦师们说好了曲牌,众乐手一齐奏乐,扬琴铮铮,洞箫幽幽,一个过门之后,鱼幼烟清了清嗓子,引喉歌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鱼幼烟音色甜美,歌喉曼妙,好似微雨打湿花瓣,又像清泉滴溅玉石,一时间所有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细细品着这个少女带来的韵味。 “好!”鹿淮又站了起来,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在大堂里显得分外刺耳,众人再一次齐齐怒目相向,脾气大的恨不得就将鹿淮赶出去。 台上鱼幼烟妙目一翻,对鹿淮道:“你给我坐下……” 先前那唱曲的丽人也在台下,听鱼幼烟唱毕,一时惊为天人,见鱼幼烟走下台来,忙上前道:“姑娘好歌喉!鄙人杜羡蝶,是这梨香坊的掌柜,可否请姑娘饮一杯酒?” 鱼幼烟尚未说话,鹿淮已然站起来笑道:“杜娘子,你莫不是想让她留下来挂牌唱曲儿?算了吧,这位大奶奶脾气大得很,伺候不了客人的。”鱼幼烟气道:“小淫贼,你嚼什么舌头根子!”随手拿起一个茶杯,就向鹿淮掷去。 鹿淮一笑,使上逍遥散手功夫,随手将茶杯抄在手里,不再出言取笑。 杜羡蝶笑道:“这位姑娘声若天籁,自不是寻常人物,我哪敢留她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虽不说辱没了她,但在这里混迹久了,也难免俗了。我出言请这位姑娘,不过是想结交一位朋友,姑娘若是肯赏脸,便请内堂坐。”说罢敛祍施礼。 “如此便叨扰了。”鱼幼烟报以一笑,信步往内堂走去。 杜羡蝶又回头对鹿淮道:“公子是这位姑娘的朋友吧,若不嫌弃,也请一起移步内堂。”鹿淮点头一笑:“那最好也没有了。”随鱼幼烟而去。 所谓内堂,就是用一架屏风将外面的客人隔开,但里面装饰华贵雅致,比外面精致不少。 二人刚一就坐,就有人献上美酒,另有四色精美点心。杜羡蝶在下首相陪,斟好三杯美酒后,杜羡蝶举杯笑道:“来,咱们共饮此杯。” 鹿淮在任家住过许久,喝过任老太爷收藏的美酒无数,这时端起酒杯,在鼻下一闻,登时笑道:“十年年份的蜜梨醇酿,果然好酒!”转头对鱼幼烟道:“今儿可沾你的光了。”鱼幼烟甚是得意,笑道:“知道就好。” 三人饮毕,杜羡蝶问鱼幼烟道:“敢问姑娘尊姓?”鱼幼烟道:“我姓鱼。”杜羡蝶道:“原来是鱼姑娘,方才听姑娘唱曲,只觉心神俱醉,如饮醍醐,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鱼幼烟笑道:“姊姊说哪里话来,我不过是胡乱唱着玩,哪里又有什么师父教了。” 杜羡蝶心知鱼幼烟曲技高明,绝不可能是自学而成,必有名师传授,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不愿透露师门而已,当即莞尔一笑,说道:“鱼姑娘天赋异禀,真真教人羡慕。” 鱼幼烟道:“哪里,先前我听姊姊的曲调深邃奥妙,有余不尽,才是真正历遍世事的人唱出来的情怀。” 杜羡蝶一愕,心里大有知音之感,信手拿过一旁的琵琶过来,说道:“今日得遇贤才,我自弹一曲飨客,还望二位不嫌浊音污耳,多多见谅才是。”鱼幼烟道:“哪里哪里,我二人求之不得。” 杜羡蝶一笑,轻拨琵琶,低声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声若凤鸣,韵味不尽,堪堪听完,鹿淮正要叫好,忽而被鱼幼烟拦住。鹿淮正不解时,只见鱼幼烟低声道:“你要再这样,像个乡下泥腿子似的,就给我滚到街上去!” 鹿淮尚未答话,就见鱼幼烟对杜羡蝶道:“姊姊,你刚才唱的是前朝渊流帝的词,歌咏禁曲,不怕惹麻烦上身么?”杜羡蝶一笑,说道:“先不说这个,我唱的这首曲子,还能入耳么?” 鱼幼烟道:“您刚才所唱,一声一曲,真像是在说故事,好像您就是渊流帝身边的妃子,陪着他历经了亡国之痛,在月朗秋夜,凭栏悼念故国一样。” 杜羡蝶道:“姑娘说笑了,我一介蒲柳女子,怎能是王妃。”鱼幼烟道:“冒昧问一句,前朝覆灭的时候,您出生了么?” 杜羡蝶一愣,目光开始变得迷惘,好似在追忆着什么,好久才道:“前朝破灭,立极皇帝攻入京师的那一年,我十五岁。”鱼幼烟道:“您那时住在京师?”杜羡蝶点头道:“是,我亲历了那场人间惨祸,舆图换稿,大厦倾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忘记过。” 鱼幼烟打量着杜羡蝶的仪态做派,心里猜到了几分,说道:“您是富贵官宦人家的小姐吧?”杜羡蝶笑道:“姑娘又说笑话了,我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哪里是什么小姐。” 鱼幼烟一愣,没想到杜羡蝶竟是婢女之流,刚要说话,忽听得梨香坊外人马喧天,呼喝连连,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第111回 蝶落梅边 马鸣声、呼和声、慌乱声、脚步奔走声、碗盏落地声、刀剑出鞘声,响彻整座梨香坊,仿佛预示着一场打乱将要在此上演。 鹿淮和鱼幼烟心里猜到七八分,早就做好应对准备,一望杜羡蝶,见她面容庄重,起落从容,没有一丝的惧意。二人尚在感叹杜娘子的气度,她已然当先走了出去,一如此间当事人一般。 三人从内堂出来,只见外堂的客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桌椅倒乱,杯盏狼藉,一群劲装结束、手拿刀枪的汉子们正盘踞此地,此刻两个人正缓缓走进,正是朱城昆和裘牧野。 鹿淮和鱼幼烟互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一般:“果不其然,正是策马帮的人。” 鱼幼烟不想连累杜羡蝶,上前一步,娇声斥道:“策马帮的狗贼们听了,你们要找的是我,与梨香坊无干,今天若是敢在这坊内胡作非为,姑娘可饶不了你们!”裘牧野闻言骂道:“贼贱人胡吹大气,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这时只听外面人声攒动,走进来一位中年美妇,那妇人年纪和杜羡蝶差不多,容貌也丝毫不相让,妩媚妖娆,更显勾人艳丽。 朱城昆等见她进来,登时躬身道:“夫人。” 鱼幼烟道:“哦,原来是王流骢的老婆到了,早就听说‘梅林雪狐’是个十足的狐媚子,今儿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王流骢的夫人梅雪怜,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女,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武林豪客不计其数,此时虽已年长,但容貌风范丝毫不减,仍是风韵犹存。 听得鱼幼烟出言讥刺,梅雪怜心下大怒,说道:“你便是杀我夫君的贱人?!”声音虽然严厉,但仍旧带着媚气。 鱼幼烟道:“王流骢是我杀的!枉你当年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怎么嫁了这么个没用的杀才?我替你杀了她,你该当高兴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个好人再嫁一回。我帮你这么大个忙,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带人来找我晦气?我劝你趁早回去才是,别耽误了改嫁。” 鱼幼烟出言如剑,句句带刺,鹿淮听得好笑,心道:“好一张利嘴!” 梅雪怜听得大怒,喝道:“朱堂主裘堂主,快快将这小贱人拿了,我要割下她的舌头来祭我夫君!”朱城昆和裘牧野齐声道:“遵命!”说罢从腰间取出兵刃,就要上前拿人。 鹿淮连忙踏上一步,拦在鱼幼烟身前。 鱼幼烟喝道:“梅雪怜,你敢伤我?你可知道我是谁么!”梅雪怜一声冷笑,正要说话,忽听杜羡蝶惊道:“梅雪怜?你……你是梅雪怜?” 杜羡蝶上一次听到“梅雪怜”这个名字,那时的她已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名字无形之中有了一丝羁绊捆绑,对这个名字又敬又怕又是好奇。二十年的光阴,没想到此刻又重新听到了这个名字,更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的面容。 此刻杜羡蝶,紧紧盯着梅雪怜,好像想从她的容貌上追忆出往昔的那段岁月。梅雪怜肌肤白皙,容颜妩媚,但细微之处还是看得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一如那段旧忆,也被岁月侵蚀成春水流沙,不复当年面容。 在众人不知道这伎坊掌柜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梅雪怜闻言望去,见到杜羡蝶,心里疑窦陡生,说道:“你是谁,如何认得我?”心里只觉这人眼熟,但却不知她究竟是谁。 杜羡蝶苦笑道:“那日你凤冠霞帔,宫扇遮面,红罗盖顶,虽然我没有瞧见你的容貌,但你应当瞧见过我。” 梅雪怜再看一会儿,脑海间那段最想忘记的记忆猛然涌现了出来,登时想起了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也顾不得仪容姿态,大声道:“是你?!贱婢!你还没死!” 鱼幼烟眉头一皱,说道:“喂,你骂什么人?!” 梅雪怜目中透出恨意,咬牙道:“好贱婢,当年我本想取你性命,谁知道席家被抄,府邸宅院被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我只当你死于那场大火,谁知道还活在人间。今日让我碰见,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解我数十年的心头之恨!” 杜羡蝶叹道:“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朝代都更替了,你会忘掉那些旧事,谁知道……谁知道你终归还是放不下。” 梅雪怜啐道:“不要脸的贱货,你做的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鱼幼烟见她言语中多番侮辱杜羡蝶,心里不忿,喝道:“梅雪怜,嘴里给我放干净些!”梅雪怜道:“我骂错了么?这娼妇不过是一介女使侍婢,粗蠢猪羊之辈,竟然僭越身份,勾引公子少爷,不是贱货是什么!” 鱼幼烟和鹿淮均是一愣,向杜羡蝶望去,杜羡蝶面沉如水,只道:“你错了,我和二公子之间,远比你想的要干净。”梅雪怜一声冷笑,满脸尽是鄙夷。 鱼幼烟听得莫名其妙,问杜羡蝶道:“姊姊,到底是什么事情,说出来不就好了么,如果是这个姓梅的误会了你,我们自会主持公道,不会让你吃亏的。” 鹿淮听罢暗暗好笑,心想:“你这小丫头,还主持公道,眼前这帮人如狼似虎,岂会听你的话?”他心里虽这么想,但也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让梅雪怜加害杜羡蝶。 梅雪怜在一旁听得,冷笑道:“我今日必杀这贱人,你们想出手阻拦,就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了。”鱼幼烟刚要回嘴,就听杜羡蝶道:“你要杀我,悉听尊便。”她脸上不带丝毫惧意,梅雪怜瞧得,心里恨意更胜。 杜羡蝶道:“反正我现在已经成了你刀下的鱼肉,杀我也不急于这一时,让我和两位小朋友说说话儿吧。”也不管梅雪怜答应不答应,便对鹿淮和鱼幼烟道:“你们想听故事么?” 鱼幼烟原本正在琢磨怎么帮杜羡蝶脱身,但见她一脸淡然,好像浑没把生死放在眼里,只得道:“您愿意说的话,我自然想听了。” 杜羡蝶又望向梅雪怜,目中有询问之意,梅雪怜冷哼道:“你说便说,也让旁人听听,你究竟是有多下作!” 第112回 研膏候归 杜羡蝶嫣然一笑,没把梅雪怜的恶毒言语放在心上,转头对鹿淮和鱼幼烟道:“二位可知道前朝的世家大户,天英城席家么?” 鹿淮不甚所知,便摇了摇头,鱼幼烟却道:“听我舅父说过,席家是前朝的名门望族,比之本朝的任家更甚。席家大爷是朝中重臣,官拜中枢太傅,权势熏天;二爷神通盖世,是位不出世的武学宗匠;三爷是商贸奇才,敛天下之银于一家,连官家皇帝都巴结他们。” 鹿淮听罢,心道:“若是单论钱财,任家也不遑多让。” 杜羡蝶点头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虽轻,对前朝的旧事倒知道不少。”鱼幼烟道:“哪里,也是听家大人念叨过,怎么,姊姊,您是席家的人么?” 杜羡蝶道:“我是伺候席家二爷的一个女使。十五岁的时候我被卖入席家,派到内房院服侍席二爷。那会儿,我叫他二公子。” 提起“二公子”这个称呼,杜羡蝶脸上浮现一丝亲密的温馨。 “我第一天到的时候,是和一个叫忆儿的大女使学合药,我不懂,便问忆儿姊姊,为什么要学着合药。忆儿姊姊说,二公子在和一名高人学武,常给跌撞得一身是伤,合药敷药,便是贴身女使的差事。等二公子晚上习武回来,是要给他上药的。 “我很用心地在学,白日里把那敷药之法练熟了,晚间便到二公子房里头,等他回来。第一次进二公子房间的时候,我当真惊呆了,里面的装潢摆设,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只觉得玉皇大帝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人待在里面,就像在画里一般。 “我正在四处乱看,就听屋外有人喊二公子回来了,我连忙跑了出去,只见几个小厮扶着一位年轻公子进来,他就是二公子。二公子闭着眼睛,走路很吃力,额上全是汗水,但面目十分俊美,说真的,我一辈子只见过这么一个漂亮的男子。” 说到这儿,杜羡蝶神色间露出一股微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俊美的少年。 梅雪怜见状怒道:“下流贱婢,恁的不知羞耻!”说毕走上了一步。鹿淮见状,抢身一拦,笑道:“别急,听她说完!”梅雪怜一声冷哼,不去理他。 杜羡蝶毫不在意梅雪怜,缓缓说道:“那时候,我傻傻地望着二公子,没有动,那小厮便骂我,说我为什么不搀扶二公子。我这才醒悟,按照府里的规矩,那小厮是不能进二公子房间的,于是我忙过去把二公子扶了进来。 “那时,二公子的手好冷,像冰块一样,他的呼吸也很急,脸上全是疲惫。到了房间里,我送二公子进入浴间沐浴,待洗完之后我便进去将他扶出来。二公子躺在了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好似在等待什么,我知道,该给他上药了。 “虽然日间练得很熟,但真让我做的时候,还是很害怕。我把药瓶在手里攥得死死的,不敢接近二公子,只怔怔望着他。二公子的脸煞白煞白的,像月亮一样,我正在看他的脸,突然二公子的眉头一皱,好像颇不耐烦。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傻站着了,便走了过去。 “其实我当时离二公子总共才三四步的路,但我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到了二公子身畔,便闻到了一种特别的香味,他刚沐浴完,不是什么熏香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他与生俱来的香味。这香味好奇怪,清新淡雅,浑不似熏香那样刺鼻和浑浊。二公子的一声细微的咳嗽惊醒了我,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解开了他的衣衫。 “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忆儿姊姊说,以前服侍二公子的女使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慢慢地替他除下衣衫,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伤痕。依着忆儿姊姊所教的法子,我给他上了药,他好像一丁点儿也感觉不到,只是闭目休息。敷完药后,我替二公子盖好被子,他就那样睡着了,而我就在他身边守着他,守着守着就睡过去了。 “后来的几天一直是这样,我没醒他就走了,整天整天不见人,晚上等到他筋疲力尽地回来,我给他上好药后,他便睡了。那几天,他连眼睛都不睁,看都没看我一眼,更没和我说一句话,我见他不做声,自己也就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服侍他。 “有一日,二公子回来,是让四个小厮用藤椅抬回来的,他伤得很重。我怕极了,要给他沐浴上药,他却摆了摆手,自己坐到床上,双腿盘膝,两掌相合。以前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是练功的姿势。 “二公子坐了好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汗珠不停地流下,我想过去给他擦一把,却又不敢。过了一会儿,只听二公子喉间一响,呕出了几口血,那血像墨一样黑,很是吓人。 “不知怎么的,我望着二公子这样,莫名其妙地哭了。二公子微微睁开眼看了我一眼,那是二公子第一次睁眼看我,他眼睛如泉水一样清澈,虽有几分疲意,但很有灵气,我和他对望了几眼,竟不敢再看。他也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瞧我。过了一会儿,我便和前几日一样,依旧给他上药和揉腰。 “第二日二公子没有离开家,而是一个人坐在花园中的摇椅上休息,想是伤太重了,要静养一番。二公子的花园很美,种了许多漂亮的茶花,他在花园中静养,我便坐在他身边做针线。那天太阳很好,我在二公子身旁,时不时地望他一眼,他却依旧闭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二公子老是不愿把眼睛睁开,只是一味地闭着,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情。” 说道这里时,杜羡蝶的口气仿佛在自语自问,随即淡淡一笑:“不过那是我猜的罢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杜羡蝶脸上泛起一阵失落,口内轻声喃喃:“时至今日,我也仍旧不知道。” 第113回 风里纸鸢 鹿淮听着杜羡蝶在追忆席家往事,仿佛间想起了徐夫人。那时徐夫人也如她这般,抚今思夕,悠然神往。故事里的事,如若云烟,讲故事的人,年华老去。 想到这里,鹿淮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鱼幼烟同样动情地听着杜羡蝶的讲述,见她自顾沉吟,不禁问道:“姊姊,席……席二爷就当真一句话也没跟你说过?” 杜羡蝶摇头道:“就在那天,他跟我说了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在做针黹,二公子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当时有些发愣,好半天才站起来回道:‘二公子,我叫小蝶。’这是指引嬷嬷给我取的名字,做女使的在主家不许用真名。 “告诉二公子我的名字后,他只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我见他愿意跟我说话,心里很高兴,想了半日,才大着胆子问他,干嘛老是要弄得一身伤回来。他笑笑说:‘练武功须得吃苦,每个武学宗匠都是千锤万凿从刀枪林里滚出来的。’ “我不明白练武究竟有什么好,也不知道练武究有多难,只说:‘别这样了,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叫人见了心疼。’” 听到这儿,梅雪怜啐道:“下贱娼妇!这话轮得到你来说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蝼蚁鼠辈妄想爬上高台盘,真真不要脸!” 鱼幼烟心下不悦,正要回嘴,杜羡蝶拦住鱼幼烟,对梅雪怜道:“您说的没错,这话的确不是当女使的该说的,是以出口便后悔了。我心下很乱,生怕得罪了二公子,谁知他却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对我说:‘怎么,你心疼么?’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脸当时就热了,不知怎么回答,二公子见我这样,笑得更欢了。我原以为二公子性子冷峻,不想他那样平易近人,笑得那样好看,没一点儿架子。 “后来,二公子依旧天天去习武,但对我亲近了些,晚间还陪我说说话。有一天,他白日里回来了,原来是教他武功的高人和一位武林人士有约,要去外地赴约,来回要一个多月,所以让二公子回家休息。 “二公子能在家里,我自然高兴得紧,他虽有时和我说说话,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看书写字,要不就是习武,或是终日望着茶花发呆。我还记得那日他在看书,我做针线累了,停下来歇会儿,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说,是讲十字教的书。” 听到“十字教”三字,鹿淮眉头一皱,想到了秦显基和任崇圣大论十字教的情景,心觉十字教实实在在是恶人麋集之地,不明白席家二爷为什么会看这种书籍。 杜羡蝶道:“我问他十字教是什么,二公子说那是西方人所信仰的教门。席家跟西方八国有生意上的往来,家中常有来自极西之地的物事,这书就是席三爷从西边带过来的。 “我问二公子:‘咱们拜的是玉皇天尊,佛祖菩萨,西方的外国人拜谁?’二公子说:‘西方人拜耶氏大神,他们的天主上帝。’我问:‘那是玉皇天尊大,还是他们的天主上帝大?’二公子说:‘这可为难我了,他们兴许一样大吧。’隔了半晌,他又说:‘小蝶,往后别叫我公子了。’ “我不解道:‘不叫公子叫什么?’二公子说:‘十字教教义讲,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你和我没什么两样,丫鬟不一定卑微,公子也不一定高贵。’我又问:‘那要不在上帝面前呢?咱们还平等么?’二公子道:‘自然平等了。我比你大几岁,你做我小妹子,叫我哥哥。’ “听到他要让我做他的妹子,我又惊又喜,但哥哥二字却很难叫出口,只得说:‘当着旁人的面,我依旧叫您二公子,没人的地方,我便叫您哥哥,好么?’他点头说好,我便当真叫了他句哥哥。” 杜羡蝶说得动情,梅雪怜却连连冷笑,鱼幼烟见状说道:“你冷笑什么?”杜羡蝶道:“她大概是在笑我和二公子太不成体统了。”梅雪怜剜她一眼,并不答话。 杜羡蝶道:“那段日子,二公子空闲的时候有许多,他便教我读书识字,有时还讲故事给我听。有一次天气很好,他竟带着我偷摸出了府邸,到野外去放风筝。 “记得那天他拿的是一只苍鹰风筝,我拿的是一只花蝶风筝,二公子放风筝当真厉害,风筝在他手里十分稳当。放得一时,他突然笑道:‘苍鹰要吃小花蝶了!’说罢手一扯,那苍鹰风筝便撞向我的花蝶。 “我一边笑,一边拉着风筝在草地上跑了起来,二公子也笑着来追我。我们一边跑一边笑,当真开心得不得了。我记得那天正好是立夏,一回家就有立夏团子吃,二公子将主母给他准备的立夏团子端到我房里,和我一起吃,咱们一边吃一边说笑,十分开心。 “那时候我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是丫鬟,是女使,是下人,也忘了他是公子。当时的情景,就和二公子所说的一样,在那个我们从没见过的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是丫鬟,谁是少爷。” 听到这里,鱼幼烟脸上透露出了羡艳之情,一转眼瞥到了鹿淮,鹿淮也正好望了过来,鱼幼烟一愣,随即把头低下。鹿淮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杜羡蝶道:“又过了几天,府内忽然传出消息,说二公子要完婚了,新妇是西界都护府梅将军的女儿,也就是……这位姊姊。”说着望向了梅雪怜。 鹿淮和鱼幼烟都是一怔,望向梅雪怜,均想不到此人竟是前朝将军之女。 梅雪怜面如严霜,并不答话。 杜羡蝶道:“听闻二公子要成亲,我心里跟刀割一样难受,可为什么会这样,当时我也说不清。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傻了,不是所有人都信那个上帝,难道我跟二公子真的平等?难道自己想当少奶奶?真是可笑。” 说到这儿,杜羡蝶真的自嘲也似地笑了笑。 第114回 舆图换稿 鱼幼烟道:“姊姊,你何必自轻自贱?你为什么不能当少奶奶?难道你没看出来,席二爷很喜欢你么?”此言过于鲁莽,话一出来,杜羡蝶有些尴尬,梅雪怜则一脸愤懑。 鱼幼烟却浑然不觉,问鹿淮道:“你说是不是?”鹿淮一笑,点头道:“很是很是!” 杜羡蝶说道:“我哪里高攀得上二公子那般的人物。府里为了二公子的婚事开始布置操办,银子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唯独我们这个院儿冷冷清清的,二公子成天不说一句话,好似成亲的不是他一样。 “临大婚的头天晚上,二公子喝醉了,一会儿仰天长笑,一会儿痛哭流涕,胡言乱语地说:‘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阔少爷怎么了?阔少爷就想娶小丫鬟!’我当时站在旁边,不知道他言有所指,只觉得他不能再这么喝下去了,便上去劝慰了几句。” 听到这儿,梅雪怜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声叹息杜羡蝶听在耳里,抬眼只见梅雪怜一脸失落,知她心里所想,满心歉疚。 杜羡蝶道:“我正劝二公子别喝酒了,他忽然说:‘小蝶,咱们到观日峰去看日出吧。’我一愣,明天就是他大喜之日,怎么还有闲心去看日出?当时二公子也不管我答应不答应,抓着我的手就出了房门,使上轻功,飞檐走壁地带我出了城。 “走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然全黑,我们到了山脚下,步行上山。观日峰很高,但我们好像各怀心事,有意拖延,都是在慢悠悠地走。终归在日出之前到了山顶。 “那时候,堆云如幻,太阳缓缓从云海浮出,把金光柔柔的铺在云上,仿佛在白色雪缎上撒了一层金粉。天青云白,峰岭如画,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色。” 此刻杜羡蝶好像又置身于观日峰上,眼前正是那番云海日出的盛景。 身边,则是那个挺拔俊朗的少年。 鱼幼烟面露神往,忙问道:“后来呢?”杜羡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望了梅雪怜一眼,呢喃道:“后来……后来……” 梅雪怜见她神色,知她心意,便道:“后来的事,我来说。这件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一番光景,从我嘴里说出来,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梅雪怜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我父亲是前朝西界都护府的都护,守境安土,镇护边疆。当时席家大爷席心轩是当朝太傅,我父亲与他是忘年至交,有心与席家结亲,同气连枝,稳固朝堂。那一年我年至及笄,父亲打听得席家二爷尚未婚配,便将我许配给了席二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当遵从。我也知晓席家在当朝的声望,嫁与他家,当是良配。故此我自然无有异议,安心等着来日出阁。 “我记得那段日子世道并不太平,月国东征,父亲在西界抵御外敌,几次征战,扫荡不少月国夷兵。谁知中原腹地九州会的反贼们攻占城池,席卷九夏,不日竟到了京师城下。父亲收到渊流帝的令箭金牌,命其返回京师御敌,他便将西界战事交予副帅,自己回了京师。 “那些时日,双方僵持对峙,朝廷内部争论喧嚣,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一时主和派占了上风,渊流帝命他们跟九州会反贼们媾和。父亲与席太傅均是主战派,一时气愤难消,竟同时称病,不再上朝。 “父亲和席太傅商议,说此刻朝内奸佞当道,朝外大军屯师,不如趁早办了两家的婚事,一来了却心愿,二来权当冲喜。当下两家一拍即合,便安排起我和席二爷的婚事来。” 杜羡蝶道:“我那时和二公子均觉天地悠然,喜乐无极,丝毫不知道外边的世道已然这般兵凶战危。”梅雪怜冷哼道:“你这没有见识的贱婢,只知道在深宅大院里图享安乐,哪里晓得什么家国大事?!” 梅雪怜又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成亲那天,我在喜堂中久等不来,心里纳闷。到了吉时,席二爷牵着这贱婢到了礼堂,竟对席家人说,要娶这贱婢为妻。” 说到此处,梅雪怜面带凶狠,杜羡蝶却是一脸的温馨。 梅雪怜道:“席家的老主君已然过世,彼时当家的正是席太傅,身为兄长,席太傅对二爷的荒唐举动怒不可遏,在喜堂之上威严叱骂。我心里自然也对这贱婢恨之入骨,若不是看在良辰吉日不宜见血,早就要我父亲杀了这贱人!” 说到这儿,梅雪怜忽而笑了:“什么良辰吉日,我活了四十多年,那一天是最丧气的!” 鹿淮道:“那后来这事是怎么了断的?” 梅雪怜道:“席太傅正在呵斥席二爷,谁知外面传来消息,说朝廷主和派没和九州会的反贼谈拢。原本众人都以为可以兵不血刃,让京师免遭涂炭,谁知最终还是兵戎相见。当时九州会兵威正盛,不到两个时辰,便攻破了三座箭楼。眼看立时就要城破,哪里还顾得上成亲?我父亲当即前往兵部调兵,席二爷也去了丹凤门协助守城。” 杜羡蝶接口道:“这是真的,二公子对我说,家国大义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当此国难,人人皆有守土之责。让我好好待在家里,等他退敌之后再图相聚,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就出去了,我就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内堂等他。 “那天外面人声大噪,火炮攻城的声音都快把耳朵震聋了,叫喊声,厮杀声,此起彼伏。我一直在想,如果修罗地狱有声音,那一定就如彼时彼刻一般。我心里虽怕,但也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逃走,一直在等二公子回来。谁知道,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九州会的兵士。 “京师城破之后,九州会的方大首领,也就是后来的立极皇帝下令,不许动老百姓一草一纸。原本大家以为来了明主,谁知刚过两天,朝廷就下令抄了席家。因为席家大爷是前朝太傅,主战派的首领,力主渊流帝与九州会作战,是以被当做反叛处置。” 梅雪怜一声冷哼:“见识短浅!立极皇帝是看上了席家富可敌国的家私,能为他初正大位夯实根基,这跟席太傅主战有什么关系。” 杜羡蝶道:“兴许是吧,我也不懂。席家本是名门望族,转眼之间一败涂地,人丁离散,朱楼玉瓦被烧成白地,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我们这些丫鬟被分给义军为奴,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我一直打听二公子的消息,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多半攻城那日,他……以身殉国了吧……”说到此处,杜羡蝶一脸悲戚。 第115回 前尘已矣 前朝国变,荡气回肠,鹿淮和鱼幼烟听罢这个故事,唏嘘不已。一时大堂里悄然无声,连那些策马帮的帮众们也都尽数默然。 过了好久,梅雪怜才道:“那真是一场噩梦。我父亲拼死守城,城破之时自刎殉国,我们全家四处离散,死里逃生的没剩几个。我有幸遇到策马帮的王帮主,为他所救,这才逃得一命,现在想想,还真是侥幸。”说着不禁一声叹息。 杜羡蝶缓缓抬起头来,对梅雪怜道:“梅姊姊,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你若想取我的性命,随时恭候。”又对鱼幼烟二人道:“还望二位不要阻挠才是。” 鱼幼烟和鹿淮二人心里着急,听杜羡蝶这么说,一时没了决断。 这时忽听梅雪怜道:“你知道我恨你什么么?”杜羡蝶道:“我和二公子虽然并无不端之处,但于你而言,的确有所亏欠。” 梅雪怜道:“不是这个,我恨你,是因为你虽然一直娇娇怯怯,看似弱不禁风的,但身上却总有一股气派,让人不可侵犯。” 杜羡蝶一愣,满脸尽是疑窦,梅雪怜见状道:“你不明白么?如果你真的害怕闪躲,跪地求饶,我必杀你无疑。但你现在这样坦然赴死,满脸从容,我便杀了你,那也是我输了。”说着梅雪怜低下头来,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人真是贱。”想起往事,眼泪流下来了。 杜羡蝶站了起来,想走到梅雪怜身边去安慰一下她,但又怕她抵触,一时有些犹豫。 梅雪怜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也罢,前尘往事已矣,那样的国难咱们都活了下来,现在还争什么你死我活?还是好好活着吧。”顿了顿又道:“其实,席二爷心里没我,这也怪不得你,只能说我和他有缘无分。” 鹿淮和鱼幼烟听得梅雪怜欲罢干戈,心下甚喜,鱼幼烟道:“你今儿总算做了件好事。”梅雪怜抬眼一望鱼幼烟,冷笑道:“我饶了她,可没说饶你!你杀我夫君,须得拿命来抵!” 鱼幼烟一愕,这茬儿她早忘了,现在才想起来,梅雪怜是为自己而来的,当下对鹿淮一使眼色。鹿淮会意,冷不丁地起身,跃到策马帮一名帮众身边,劈手抢了他的佩剑,大喊道:“小鱼,快过来!”鱼幼烟身如飞燕,到了鹿淮之畔。 见他二人要逃,裘牧野和朱城昆双双抢上,一刀一枪,所下均是杀手。鹿淮长剑一抖,使出上神九剑中的风伯剑,剑气如狂风呼啸,生生逼退了两人的进攻。随即舞起剑花来,铺天盖地都是剑影,众人只要微微近身,就会被剑气伤到。 鱼幼烟身在剑圈之中,对杜羡蝶喊道:“姊姊,我们改日再来看你,你保重!”话音一落,鹿淮携着鱼幼烟,身影一闪,裹在这团剑风之内,飞沙走石地去了。 策马帮众人呆当在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纷纷望向梅雪怜,等帮主夫人示下。 杜羡蝶上前一步道:“梅姊姊,他们两个是好人,还望你宽宥他们才是。”梅雪怜冷哼道:“我先前被你害得没了丈夫,眼下又被他们害得没了丈夫,怎么,你还要帮他们求情?”杜羡蝶一怔,立时无语应答。 梅雪怜白了她一眼,飞身出屋。策马帮人众紧随其后,乱哄哄出了梨香坊。 鹿鱼二人奔出了驹溪城,往后遥遥望去,见策马帮的人众没有追上来,这才放慢了脚步。 鹿淮把手里的长剑往地下一掷,说道:“这两天跟着你,当真是闹腾够了,又是坐牢又是逃命,再来几回,小命都要搭进去。早知道这么劳累,还不如在任府里待着呢,每天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鱼幼烟笑道:“就你这条烂命,丢就丢了,没什么可惜,那么在乎作什么?”鹿淮道:“你不在乎,我可在乎。” 鱼幼烟道:“你的剑法跟谁学的?我从未见过如此走意不走招的剑术。”鹿淮得意道:“怎样,厉害吧?”鱼幼烟一脸轻蔑:“谁说厉害了,我不过随便问问,就你那花架子臭剑法,只配给姑娘提鞋。”鹿淮笑道:“不错,我的剑法是臭,不过还好,正配给你的臭脚提鞋。”鱼幼烟气道:“叫你满嘴不是人话!”作势欲打,鹿淮笑着避过了。 鱼幼烟道:“说实话,你的功夫到底是谁教的?我自认也算熟识天下武学,但实在看不出来你的门道。”鹿淮道:“你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熟识天下武学,你以为自己是武林盟主么?”他虽这样说,但还是将自己学武的缘由原原本本告诉了鱼幼烟。 鱼幼烟听罢,惊当在地,说道:“你竟然是天帝地皇两位武学泰斗的传人?”鹿淮笑道:“不错。”鱼幼烟道:“你学了这般功夫,却来做我的仆从,这要是传到天帝地皇耳朵里,两个老东西岂不是要气疯了?” 鹿淮心里对二老敬若神明,听鱼幼烟这么说,心里登时不悦,刚要说话,只听鱼幼烟道:“这月色茫茫的,该到哪里去?”只见她一提莲步,又往前走去。 鹿淮无法,只有跟着她走,只见鱼幼烟低头慢行,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便道:“你想什么呢?”鱼幼烟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杜姊姊和席二爷的事,你说,席二爷他还在世上么?”提起这个,鹿淮也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 鱼幼烟道:“照杜姊姊的说法,席二爷只是失踪了,没了音信而已,并不能断定他已殉难。哎,要不我们把席二爷找到,带他去见杜姊姊好不好?”说罢满脸期待地望着鹿淮。 鹿淮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却觉得大可不必,这样就挺好。”鱼幼烟奇道:“什么挺好?”鹿淮道:“故事说到这儿打止就挺好,杜娘子和席二爷的故事,就权当是出折子戏,没有结尾,也不是什么坏事。” 鱼幼烟一双妙目望着鹿淮,嘴角似笑非笑,鹿淮见状怪道:“怎么了,我说错了?”鱼幼烟笑道:“没有,想不到你这小淫贼,还是会说几句人话。”鹿淮也笑道:“跟你比起来,我说的自然是人话。”鱼幼烟俏生生地一啐,并不回嘴,笑着往前走去。 第116回 金阁兰若 月朗星稀,已是半夜,走得一时,二人来到了一个村落,村人都已在梦乡之中。 鹿淮本不愿打搅别人,但见鱼幼烟脸有倦色,知她累了,便叩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不过多时,油灯亮起,一个中年人打开了房门,一问之下,原来此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鹿淮说明了借宿来意,那先生极为好客,急忙叫起自己的浑家,收拾出来一间客房供鱼幼烟安歇,又执意把自己夫妻俩的床让出来给鹿淮睡。鹿淮无论如何不肯,那先生无法,只得在外间屯放柴禾的竹棚下铺了床席,搭个草铺供鹿淮安睡。 那先生觉得慢待了来客,再三致歉,这才回房睡觉。 此时正是五月,天气暖和,不会着凉,鹿淮在天鹰馆学艺时早已睡惯了草铺,也不嫌粗糙,喜滋滋地躺下休息。连日来的劳累让鹿淮筋疲力尽,这一觉直直睡到了中午才醒。 次日起床后,鹿淮揉着睡眼从竹棚走出,到了那先生的房内,见鱼幼烟背对自己,坐在窗前,手里握着竹笔,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原本鹿淮想上前看看鱼幼烟写的是什么,但见她背影清秀袅娜,温婉恬静,想起这几日来的奔波,好不容易才得到现下一丝的安宁,便没有走上前去,只站在门边,默默望着鱼幼烟的背影发呆。 不一会儿,鱼幼烟放下笔来,撮嘴一吹,只听闻外面扑棱棱扇翅声响,一只茜色羽毛的信鸽停在了窗台上。鱼幼烟把写好的纸张叠好,放入一个白玉小筒中,绑在了信鸽的足边。 信鸽一挥翅膀,又扑棱棱飞去。 鱼幼烟站起身来,见信鸽飞远,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正好看见鹿淮站在那儿,不禁吓了一跳,说道:“你作死么,戳在人家后面干嘛!” 鹿淮笑道:“你写什么,鬼鬼祟祟的,莫不是通敌叛国,写了犯上作乱的文书?” 鱼幼烟脸一红,神色中有慌乱之色,揶揄说道:“我写什么,你管得着么!”鹿淮道:“这般奇怪,嗯,我现在就追出去,将那只鸽子打下来,看看你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鱼幼烟道:“你要是敢打我的鸽子,这辈子我都不理你。”说罢她一赌气就出去了。 鹿淮虽然和她认识没两天,但已经摸透了这姑娘的脾气,当即笑了笑,跟着她走出房间。 那先生两口子已做好午饭,招呼二人去吃,二人相对而坐,各吃各的,都默默不说话,弄得那先生大觉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堪堪吃完了饭,鹿淮二人起身告辞。鱼幼烟从怀里掏出贯钱,大约四五十个,算是给这先生两口子的歇宿钱和柴米钱。先生双手乱摇,口里说了一堆圣人教诲,坚决不肯收钱。 鱼幼烟懒得跟这腐儒啰嗦,把贯钱往桌上一抛,抬身就走。鹿淮笑着向那先生二人道了谢,也随着鱼幼烟而去。 走在山林间的小路上,鹿淮几次三番要去跟鱼幼烟说话,但又怕被她一句话顶回来,脸上无光,于是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在他心里,忽而觉得自己很好笑,明明受不了鱼幼烟的脾气,干嘛还这样跟着她?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前方露出屋檐一角,转过一个山弯,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山间寺院,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金阁寺。 这寺院隐在苍翠松柏之下,古意浓浓,淡薄恬静,自有一派沉寂朴素之感。一见这寺院山门,鹿淮心内不禁一片安然。 他正自顾着望着那块牌匾上的三个大字出神,忽听鱼幼烟喊道:“喂,你在那儿发什么愣!”鹿淮一瞧,只见鱼幼烟已站到了山门之内,作势就要进去,忙道:“你作什么,快出来,切莫冲撞了人家的山门。” 当时寺院古庙不招待女客,原是常事,故鹿淮有此一说。 鱼幼烟却偏生是个不怕惹事的,见鹿淮这么说,撅嘴道:“我偏要冲撞个看看!”说着娇躯一扭,转身进了山门。鹿淮无法,一声苦笑,也跟了进去。 这寺庙隶属禅宗,陈设古朴,十分清幽,不似净土宗那么富丽堂皇,香火亦非旺盛。 鹿淮跟着鱼幼烟逛进天王殿,见四大天王的泥胎塑像十分陈旧,中间供奉的东来佛祖也色泽暗沉,浑没一点生气。 鱼幼烟皱着眉头看一圈,说道:“这是叫花子窝么,乞儿杆子帮的大堂也比这里漂亮,你瞧这香案子,只怕是千八百年前做的吧。”鹿淮笑道:“兴许是达摩老祖东来中华那年,顺道从老家带来的。”鱼幼烟扑哧一乐,又自顾自逛到了后面去。 鹿淮见她笑了,知道之前的怒气已经消了,心下登时放下心来,跟着她走向后面。 后面供奉释迦牟尼世尊的大雄殿,仍和前面的一般,十分凋敝衰败。鹿淮向来有神便拜,见到释迦世尊的塑像,便拜了下去。 鱼幼烟见状道:“你作什么?”鹿淮道闻言一怔,停在半路,要跪不跪的,说道:“拜佛。”鱼幼烟见他样子滑稽,不禁笑了出来,上前拉他站直,说道:“这黑不溜秋的佛爷,瞧上去自己就过得不好,哪里能保佑你?不拜也罢。” 鹿淮笑道:“照大和尚们的说法,这外边的美丑,不过是假的虚的,里边可是实实在在的佛爷。我拜的是真佛,可不是这个皮囊。” 鱼幼烟不以为然,随口道:“这佛爷要是真灵,干嘛不给自己找件体面衣服穿上?你要拜就拜,我可没工夫陪你。”说着又转到后面去逛去了。鹿淮见状无法,也顾不得拜佛,随着她往后面去。 二人一起从大雄殿的后门走出,刚一出门,只见面前赫然一座金光闪闪的阁楼,雕梁画栋,全是纯金铸就,窗棂门扉,也全是精细的金箔,一时这座楼阁夺尽天下贵气,仿佛世间的珠宝黄金,都纳在了这座楼内一般。 先前鱼幼烟二人只嫌这寺院古旧,此时见到这座金阁,不由得都惊得呆了。 第117回 龛上女童 望着眼前的金阁,鱼幼烟说道:“这算什么,草里藏珠么。”鹿淮道:“便是任家的屋子,也没有这样气派的,真是海水不可斗量。”鱼幼烟道:“那个……你想进去看看么?” 鱼幼烟原本是往来随性的人,只是看这座金阁过于华贵,竟有些不敢轻举妄动。鹿淮听来好笑,说道:“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世上哪里你不敢进去?问我作什么,若想进去看看,那便进去看看就是。” 鱼幼烟也觉自己有些小家子气,脸上一红,白了鹿淮一眼,便向金阁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身后有人喝道:“且住!” 二人闻声转头一望,只见四个中年僧人站在一旁的围廊之下,一名僧人上前道:“二位檀越为何闯我山门?”鱼幼烟道:“我说怎么庙里没和尚呢,敢情都躲着。” 鹿淮见那僧人眉间一皱,知他心中不快,忙上前道:“这位大师父,我们是路过的香客,想进来拜佛求愿,只因没人指引,所以误打误撞闯了进来,还望大师父们不要见怪才是。” 那僧人道:“鄙寺乃禅修之所,从不接待香客,二位檀越勿怪。”说着右手一摆,示意二人出去。鱼幼烟见状冷笑道:“不接待香客?”说着一转身,伸手就去推金阁大门。 那僧人见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僧俗之防,一伸猿臂,就向鱼幼烟的腕子拿去。 鱼幼烟早已闻得风响,见他抓来,玉腕一翻,大拇指向外伸出,正中那僧人掌心的劳宫穴。那僧人只觉一股奇劲从掌心传来,不由得胸口一闷,倒退了几步。逼开僧人,鱼幼烟反手一推,推开了金阁的大门。另外几名僧人见状,立马冲了上来拦阻。 鱼幼烟眼一瞥,对鹿淮道:“动手!”鹿淮站在一边,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么一声娇叱,也没个主意,顺手就推出一掌,八荒斩劲力使出,登时推得一名僧人飞了出去。 原来这些僧人是寺内看守,根本不会武功,哪里是鹿淮的对手?另外两僧见鹿淮凶悍,便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 先前被鱼幼烟所伤的那僧人忙道:“快去禀报监寺长老。”一边说着,众僧一起离去。 鹿淮见惹出了事端,心里惴惴,忙道:“咱们还是快走吧。”鱼幼烟道:“要走你走,我可得看看这座金阁。”说着娇躯一转,就走了进去。鹿淮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这座金阁是从外看是两层楼阁,但里面却上下相通,有如一体。二人进来之后四下看望,只见一应陈设幔帐具无,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碑,正面上镌着各式各样的人物绘画,好像是在说一个故事。 二人看了半天,浑摸不着头脑,只得转到后面来。 刚到背面,只见金阁的北面陈设着香案神龛,因被石碑挡着,所以在正面时看不到。 那神龛中有一位女童的全身塑像,通体黄金铸就,缀满珠玉宝石,披着锦绣香花,容貌看上去却不像是中华人氏。 二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童塑像,鹿淮道:“好生奇怪,我也逛过不少庙宇,怎么从没见过哪个寺庙供奉女孩儿的。”鱼幼烟:“说不得,怕是咱们不知道的神仙吧。”转头一望那石碑的背面,只见上面编述历历,竟镌满了字迹,抬头写着:入梵功德记。 鱼幼烟细细地读着碑上记载的事迹,鹿淮也在一旁观看。 他在任府的时候,虽随着虞晴儿和老太爷学了些诗书文字,但终归浅薄,这篇文章骈四俪六,用词诘屈聱牙,鹿淮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得对鱼幼烟道:“上边写的什么?” 鱼幼烟头也不回,仍旧阅碑,口内说道:“不会自己看么。”鹿淮不愿直承看不懂,也无他法,只得在一旁无聊地待着。 堪堪看完,鱼幼烟回过头来,望向那尊女童塑像,满眼都是讶异。 鹿淮怪道:“怎么了?”鱼幼烟道:“如果这碑上所言不错,这里便是……便是……”她吞吞吐吐,鹿淮急道:“便是什么!”鱼幼烟望向他道:“咱们真的来错地方了,这里有一个极难对付的人物,咱们还是趁早走才是。” 鹿淮见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有些担忧,看来这里的确藏着高人。正要答话,只听外面有人口喧佛号,说道:“阿弥陀佛,请二位檀越移驾外间说话。” 二人在阁中闻得屋外佛号声,不禁对望一眼。 鹿淮道:“怎么办,咱们出不出去?”鱼幼烟道:“若是他们一喊就出去,那我们不是凭白折了面子?若是不出去,倒显得咱们怕他们,让这帮秃驴们得了意了。”说着秀眉一皱,有些犹豫。 这时屋外又有声音传来:“二位檀越,佛门乃清静之地,常人不可妄动。况且这金阁是鄙寺圣地,还望二位檀越早些退出来才是。” 鱼幼烟一抬头,对外喊道:“大和尚,我们不过进来游玩观赏,是你们的小和尚对姑娘无礼在先,错不在我!”只听对方答道:“既是如此,还请二位檀越先行移驾出来,若真是鄙寺僧侣的罪愆,自当给二位檀越赔罪。” 鹿淮见对方这般谦卑有礼,何况原本是己方莽撞在先,此时应该顺着台阶就下才是,于是一拉鱼幼烟的手,说道:“咱们先出去。”也不管鱼幼烟答应不答应,拉着她就往外走。 鱼幼烟原本不想跟着鹿淮出去,但小手被鹿淮的握在掌心里,只觉得全身都酥了一般,也没想到要挣开,便随着他走出了金阁。 到得阁外,只见外面站满了十来个灰衣僧人,手里拿着齐眉棍、钢戒刀、方便铲等器械,领头的是个中年僧侣,一身黄色衲衣,手持一柄五环锡杖,见二人出来,立马起手行礼道:“金阁寺监寺性海,见过二位檀越。” 鹿淮双手合十道:“大师有礼。”鱼幼烟仍旧一副傲慢样子,也不行礼,放眼望了望,对性海法师道:“怎么就这么几个小秃贼?谛闻大和尚呢,他老人家不在么?” 鹿淮不知道鱼幼烟口中之人是谁,满脸疑窦。 性海法师倒是一脸坦然,说道:“老禅师在后堂清修,向来不见外客,是故没有亲身前来见过檀越,还望檀越原宥。” 第118回 净土混战 鱼幼烟从金阁中的石碑上,知道了这座寺庙的来历,颇为忌惮这寺里的一位高僧。她原本想着,既然已经开罪了这里的和尚,哪怕是殊死一战,也不能挫了傲气,是以故意不把那位高僧大德放在眼里,竟开口直问他在不在。 谁知眼前这监寺性海法师这般谦卑有礼,竟说出“老禅师不能亲自前来拜见”的话来,要知道那位高僧江湖地位奇高,不亚于天帝地皇,性海法师这般说,无疑是谦卑到了极致。 对方这般有礼,鱼幼烟心下觉得不宜再惹事,当下换了口风,说道:“谛闻大和尚那么高的岁数,怎么能让他老人家来拜见我?咱们就此两便吧,他不用见我,我也不用见他,这便去了。”说着一拉鹿淮衣袖,就往外面走去。 先前那个被鹿淮所伤的僧人也在人群之中,见他二人离去,心有不甘,忽然站出一步说道:“金阁寺乃佛门圣地,岂由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毕伸手向鱼幼烟抓了过去。 鱼幼烟见这和尚平白无故动手,心下不忿,伸出手来在那僧人的腕下一弹,随即飞腿一踢,将那僧人踢翻在地上。就在此时,旁边两名僧人的齐眉棍已经攻了过来。 原本这事可以了结,谁知又生事端,只见鱼幼烟双臂有如两条柔丝,分别绕住两条齐眉棍,同时向外一别,喝道:“撒手!” 她原以为能一举夺下两条棍子,谁知道那二位僧人功夫不低,竟没能让鱼幼烟夺了去。鱼幼烟三次催动劲力,仍然抢夺不下,这时只听得耳后风响,又有两条齐眉棍扫了过来。 鹿淮见状,忙运起逍遥散手功夫,握着两条砸向鱼幼烟背后的棍子,内劲一吐,登时将棍子震成四截。把手里的断棍撇开,鹿淮冲到鱼幼烟背后,双手按上了她的后背。 鱼幼烟只觉得一股浑厚阳刚的内力从背后用来,忙一提气,双手用力,把那两根齐眉棍拗断,随即从腰间抽出玉笛来,挥手点向一名僧人的眉间。 鹿淮见她脱险,刚要讲和,只听得“当啷啷”一响,性海法师已经挥着锡杖攻了上来。 鹿淮无法,捡起地上一截断棍,挥棍一削,却是上神九剑的功夫。 剑法讲究轻便灵巧,鹿淮以棍作剑,原本不占优势。但上神九剑中有一路巨灵剑,刚劲有力,正是刚猛的路子,只见鹿淮挥舞着断棍横砸竖劈,有如熟铜鞭一般,气势竟不在性海法师的锡杖之下。 性海法师使着一路佛门的伽蓝伏魔杖法,只觉得这少年内功深厚,但招式诡异,刚猛之中带着凌厉,一时间打叠着十二万分的精神,沉心应对。 那边鱼幼烟一人抵挡十来名僧众,若是硬拼的话自然不是对手,当下使开轻身功夫,在众僧之中蹿来蹿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便挥动玉笛打穴,已有多名僧人中了她的狠手。 此时她见一名僧人挥棍打来,便身子一矮,闪到另一名僧人身后,手肘往后一顶,推了那僧人一个踉跄。对方收势不及,一棍打在那僧人肩上,登时将那人打在地上。 鱼幼烟笑道:“大和尚,看清楚了再打,那是光头,不是你的木鱼!”一边说着,挥手点中一名僧人的环跳穴,那僧人登时软倒在地。鱼幼烟又使诡招,接二连三地打倒两名僧人,见那边鹿淮和性海法师斗得正紧,便冲了过去,手中玉笛刺向了性海法师的后脑。 性海法师正在和鹿淮比斗,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偷袭,但却毫不在乎,只挥动锡杖砸向鹿淮。鹿淮反手一挡,只觉性海法师这一击雷声大雨点小,浑没有半点力道,正诧异间,只见锡杖被自己的一挡之力激得向后一弹,杖头越过性海法师肩头,竟向鱼幼烟顶门砸去。 性海法师这一招借力打力十分高明,鹿淮收之不及,忙叫道:“小鱼快躲!”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断棍挥出,不说截了锡杖的去势,只要打偏了准头,不至于伤到鱼幼烟要害便行。 鱼幼烟原以为就要得手,猛地见一股劲风袭来,也慌了手脚,竟然忘了躲避,锡杖打到跟前了也浑然不知。就在这时,性海法师一手抓着锡杖,断了去势,才保住了鱼幼烟的一条命。 见性海法师出手相救,鹿淮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时只见白影一闪,鱼幼烟到了自己身边,说道:“跟我来!”鹿淮不自禁地迈动脚步,跟着鱼幼烟又冲进了金阁。 进了金阁,鱼幼烟便撇了鹿淮,鹿淮顺手就把门一关。刚把门合上,只觉外面一股大力涌来,似乎要破门而入。鹿淮知道是性海法师在推门,于是一提真气,双掌用力,又将这门合上。 这座阁楼是纯金打造,窗棂也是金条铸就,用金扣扣着,正门是唯一能进来的通道。外面性海法师又催动了掌力,向里推进,鹿淮只得运起真气,发力抵抗。 性海法师在外三次催动掌力,都被鹿淮挡了回来,心里暗赞鹿淮内功深厚,便大声喊道:“二位檀越,这座金阁是佛门圣物,如若遭毁,罪过不轻,不如罢手停斗,贫僧保管二位平安离开鄙寺!” 鹿淮尚未说话,只听鱼幼烟道:“你这歪嘴的秃贼,别满口胡话糊弄你姑奶奶!适才我们原本好意罢手,是你们那边先出手伤的人,出尔反尔,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做派?此时又说这话,我们岂能信你!”说着竟也运起内力,双掌抵上金门,帮鹿淮抵御外力。 外面性海法师也知是自己有亏,见说辞无效,无可奈何,只得对身遭众僧道:“一起来!”众僧忙上前来,伸出双手,合力向里推进。 阁中二人见外面陡然之间力道加强,知道是众僧合力推门,当下又催动劲力,苦苦抵住。过了一炷香功夫,金门松动,慢慢地向里推开了一条缝儿。 鹿淮一惊,正要发力合上金门,只见鱼幼烟手一挥,一道银光闪出,对着性海法师的眉间发了一条小银鱼。性海法师一惊,侧头一闪,银鱼向后飞出,就在此时,鱼幼烟又发出六条小银鱼,分左右六路射出。众僧见银光闪出,纷纷躲避,有两名僧人还被银鱼伤到,力道自然泄了,大门又被鹿淮合上。 大门一合,鱼幼烟忙去搬门杠子,想把大门顶住,谁知道门杠亦是黄金铸就,十分沉重,鱼幼烟竟搬不起来。 鹿淮见状,正要帮忙,忽然觉得门外涌来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道,虽然柔和,但却不可抵抗,轻轻松松地就把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鹿淮看到性海法师等僧众已然退到一边,眼前站着一名老僧,正伸手抵着金门。 第119回 阖门斗力 鹿淮后来曾说过,真正的高人,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譬如景千重,譬如任落华,譬如虞潮引,还有他日后遇见的诸多高人。他们的风范、气度、神色,是等闲之辈所无法效仿的。 眼前的这位老僧也是这般。老僧身材高大,一身月白僧衣,白须拖到腰间,双目光亮大盛,面色十分雍容,看上去就是一位高僧大德。 鹿淮觉得这老僧的力道谦冲有力,绵密无尽,心里知道厉害,当下运起任落华所传内功心法,全力抵御。鱼幼烟透过缝隙也看到了那位老僧,暗叫不好,不再理会那条纯金的门杠子,忙上前来帮助鹿淮挡门。 鹿淮道:“这老和尚好厉害,内力这般充盈浑厚!”鱼幼烟咬牙道:“废话,谛闻大禅师能不厉害么?!”鹿淮一惊,原来这就是金阁寺住持,当下不敢小觑,用十二万分精神抵抗。 谛闻禅师是武林中的高僧大德,早已隐于山林,不问世事,只在自己的禅房里清修,连寺里的僧众都很少相见。今日得知两位武功高强的少年大闹金阁寺,才移步出来看个究竟。 他见鹿淮小小年纪,武功修为到了这一地步,不禁有爱才之心,有意考较一下鹿淮的功夫,这才和他交上了手。 鹿淮年轻气盛,刚劲有力,谛闻禅师虽然老迈,但一身佛家武学,沛然宏大,有如大力金刚,鹿淮远不是他的敌手。 之前和性海法师等僧众打斗之时,鹿淮已然消耗了体力,此时又比拼内力好一阵,气息已然开始衰败,不由得开始呈现弱相。 谛闻禅师察觉到了这一细微变化,微微一笑,双手加了力道,大门又被推开了几分。 这一推之势,将鹿淮推得浑身一震,力道汹涌,直贯双腿,脚下的金砖竟被踩碎几块,双脚踩到了泥土。 就在这一瞬间,鹿淮电光火石般的感受到了脚下暗力涌动,心下暗道:“该死该死,怎么连看家的功夫都忘了!”登时运起《坤德卷》上的功夫,将脚下的大地灵气汲取进来,在丹田转化为内力,原本疲惫的躯体霎时间精力充沛,手掌加劲,将大门又合上了几分。 鱼幼烟原以为抵挡不住,正想法子脱身,突然见鹿淮力道加大,心下殊为讶异。 原本谛闻禅师也以为鹿淮即将落败,谁知道他陡然间强力汹涌,比之前更甚,当下一提气,加大了掌力。 鹿淮脚下的大地灵气频频涌动,绵绵不绝地传了上来,有如天神相助,直直抵抗着谛闻禅师。谛闻禅师只觉对方一股沛然真气如若洪水江流,似乎永无断绝,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样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因为黄金相比其他金属较为柔软,在两股大力的挤压之下,大门已经开始变形,但两人的气势似乎没有任何变弱。 谛闻禅师只有一人,但鹿淮借得大地灵气,便犹如十几二十人轮番接替一般,这样又过了半个时辰,谛闻禅师的气势开始转弱。鹿淮看准时机,一提气,大门又合上了几分。 谛闻禅师见状,微微一笑,双目一张,陡然之间一股气劲涌来,鹿淮只觉门外力道加强,不由得气息为之一闷。 原来之前谛闻禅师只是牛刀小试,而现在运起了佛家的金刚神力,全力相拼,一时间双目精光大盛,白须飘动,头上冒起了氤氲白气。 恰在这时,鹿淮感受到脚下的大地灵气在缓缓减弱,想起景千重曾经说过,大地灵气按时辰散发,涌动之时可借力而行,但收灭之时万不可再借,不然会反被地噬。 大地的灵气慢慢平息下来,鹿淮已经感觉到大地开始吸收外力,知道不能再借,于是渐渐息功,双足站上金砖来,不再挨着泥土。 失去了地势,鹿淮的压力陡然加强,大门在谛闻禅师的金刚神力之下,一点点被推开。鱼幼烟早已退到了一边,手里的银鱼已经打光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看到大门渐渐打开,鹿淮无法,只得将身上所有的劲力凝聚起来,顶到肺部。 谛闻禅师感知到了鹿淮的力气在变弱,知道如果自己仍旧以大力猛攻,鹿淮非受重伤不可,便也慢慢地撤去劲力。 鹿淮的力道在减弱,谛闻禅师也逐渐收力,两股力量慢慢降了下来。就在此时,鹿淮忽然一抬头,口内一股刚劲凌厉的劲气喷出,直直射向谛闻禅师面门,却是乾坤吞吐功夫。 原来刚才鹿淮手上收力,凝气于肺,就是为了这雷霆一击! 谛闻禅师万万没想到此时鹿淮还会突出奇招,当下想都没想,伸足一点,身子飘然向后,躲避这股气劲。就在此时,鹿淮双手一合,大门“砰”地合上,再奋力拿起那根纯金门杠子,顶在了门上。 大门一关,鹿淮只觉全身的力都没了,登时软在地上。虽然他已无力抵抗,但心里明白,只要这大门一合,这场比斗就算是自己赢了。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浑厚从容的苍老之声:“阿弥陀佛,檀越神通,老僧佩服。”说话的正是谛闻禅师。 鹿淮想挣扎着站起,忽觉眼前一暗,没了知觉,就此晕了过去。 当鹿淮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禅房之中,右手貌似被人握着,一股温和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从手掌劳宫穴中传来,浑身上下被这股真气充盈,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适万分。 转头一看,只见谛闻禅师坐在榻边,正是他在帮自己理气归元。鹿淮见状,忙挣扎着要起来,谛闻禅师微笑道:“先别动。” 老禅师言语低沉谦冲,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鹿淮只得安安静静地又躺了下来。 适才他和谛闻禅师在金阁比斗内力,损伤过耗,真气大为受损,晕了过去,是故谛闻禅师一直用佛门真气帮他疗伤补气。谛闻禅师的真气雄浑无极,注入鹿淮身体之内之后,鹿淮便依照任落华所传的心法,将其吐纳运转,纳为己用。 又过一盏茶时分,真气在鹿淮体内走了十二周天,损伤的元气已补充充实。 谛闻禅师感知到了鹿淮体内真气的变化,微微一笑,收了内功,温言说道:“善哉善哉,任先生真是教得好徒儿。” 第120回 往事如烟 鹿淮翻身坐起,对谛闻禅师拱手道:“多谢大师帮我疗伤,今天我二人过于莽撞,冲撞了贵寺,还望大师原宥恕罪。” 谛闻禅师微微一笑,说道:“敢问檀越尊姓大名?”鹿淮照实说了,谛闻禅师又问:“檀越可是任落华先生的徒儿?”鹿淮道:“老太爷只是传了我些许功夫,没有收我为徒,也不许我叫他老人家师父。” 谛闻禅师和任落华本是故交,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也不以为意,只道:“你小小年纪,便有这般修为,任先生当真是调教有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了一旁的桌边坐下。 鹿淮也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这时门扉一开,鱼幼烟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和一碗素菜。 见到鹿淮起来,鱼幼烟脸上露出一股欣喜,随即又装得毫不在乎的样子,随口道:“哟,起来了,我以为你还得再睡两天呢。”说着把托盘往桌上一放,说道:“过来吃吧。” 鹿淮腹中早已饥饿,向谛闻禅师施了一礼,坐下喝粥吃菜。鱼幼烟在他旁边坐下,满脸微笑地看着他吃饭。 一时吃毕,鹿淮对鱼幼烟道:“这粥真香,可是你熬的?”鱼幼烟道:“美得你,还让我亲自给你熬粥?这是寺里的伙头师父熬的。”鹿淮道:“那你吃过了没有?”鱼幼烟道:“哟,难得你还惦记着我。” 白了鹿淮一眼后,鱼幼烟转头对谛闻禅师道:“大师,有件事我想问问,那座金阁中所供奉的,当真是释迦后裔么?” 听到“释迦后裔”四个字,鹿淮一愣,随即放下筷子,望向谛闻禅师。 谛闻禅师点头道:“不错,是释迦后裔。”鱼幼烟道:“这么说来,南海大悲屿的沈夫人,果真就是释迦牟尼世尊的后人?”谛闻禅师又点了点头。 “小鱼,你们说什么,什么释迦后人?”鹿淮一脸莫名其妙。 鱼幼烟道:“金阁里那块石碑上写得明明白白,金阁中供奉的女童,便是释迦牟尼的后人,这世上给圣贤建祠的多了,立生祠的可没几个。怎么,你都没看的么?” 鹿淮不愿自承看不懂篆文,只道:“那时候你打伤了人,在金阁里躲藏安身,我心里一直担忧着外面的事,哪里还有心思看什么碑文!”鱼幼烟道:“怕狼怕虎的,真没出息。” 鹿淮知道鱼幼烟的性子,也不在意,又道:“话说回来,佛祖不是出家人么,怎么会有后人,难不成他自己犯了大戒?”谛闻禅师笑道:“看来檀越并不知道这段江湖典故。”鱼幼烟道:“既然他不明白,大师,您就给他说说呗。”说着一脸兴奋地望着谛闻禅师。 “你若自己想听故事,明说便是,干嘛拿我当幌子?”鹿淮一声呲笑。 鱼幼烟被鹿淮说中心思,俏脸一红,说道:“谁说我不知道了,金阁里的碑文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早知道了。”鹿淮道:“既然如此,故事也不用听了,你现在出去待会儿,让大师说给我一个人听。” 鱼幼烟被他一阵抢白,心下不忿,正要争辩,忽然看到谛闻禅师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自觉有几分失礼,便强按下气恼,低声对鹿淮道:“这个仇,我今儿记下了。”也不等鹿淮还口,转头对谛闻禅师道:“对不住,大师,您请说吧。” 谛闻禅师一抚长须,缓缓说道:“原本这些凡尘俗事,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没什么可说的。但你我相遇一场,算是缘法,且二位檀越又愿意听,那老僧说了也无妨。这事发生在四十余年前,牵扯到中华、西界、梵国、西方八国,委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言一出,鹿淮登时觉得事关重大。他出身市井,常听别人吹牛说大话,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自己必然不信,但从眼前这位高僧大德口中讲出,却不由得人不信服。 这时听谛闻禅师说道:“二位檀越,可曾听说过十字教?” 听到“十字教”三字,鹿淮一惊,脱口道:“又是十字教?!” 从明堂城街头任崇圣提起,到后来与骆木犀共同受审,再到杜羡蝶追忆言及,十字教已三番五次出现,似乎如同一番阴云,久久盘踞,难以消散。 鱼幼烟皱眉道:“你知道十字教是什么么,别在这儿不懂装懂。”鹿淮却不在乎鱼幼烟的讥讽,忙把当年在明堂城与十字教众人相遇的事说了出来。 堪堪听完,谛闻禅师皱眉道:“照檀越这么说,十字教是西界的一个教会,教主叫奚天寺,是一帮汉人统领外夷开创的教门?”鹿淮点点头。 谛闻禅师道:“可据老僧所知,十字教是西方八国的国教,总坛在霞国的一个小镇之中,其掌教也是西方夷人,向来足不出户,只钻研教义典籍,也不会丝毫武功。怎么檀越却说,他是一位武林高手?” 鹿淮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鱼幼烟先前被鹿淮抢白,心下不快,此时自然不会放过讥讽鹿淮的机会,忙道:“我就说你别不懂装懂,丢的可是自己的脸,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么一耳朵,就敢在大师面前卖弄。多半呀,你是碰见妄人了,顶着十字教的名字招摇撞骗,却被你傻小子当真事儿听了,还满世界跟人说去,没的打了嘴!” 鱼幼烟妙语连珠般地讥刺,鹿淮心下甚是不快,正要发作,忽听谛闻禅师道:“这位女檀越言之有理,依老僧所想,奚天寺之流,要不就是十字教的分支,要不就是借着十字教的名来作恶,算不得什么正经教派。老僧数十年不出寺庙,对江湖上的事还真是不熟了。” “若真是一帮妄人倒也罢了,就怕是一群豺狼虎豹,贻害无穷。”想起那日骆木犀的凶狠,鹿淮不禁摇了摇头,“对了大师,不知道您说的这件事,跟十字教有到底何关系?” 第121回 十字圣教 谛闻禅师道:“这件事,的确得从十字教说起。东方人对十字教所知甚少,在西方却是一个威震天下的大教。此教自西汉年间起源于月国,其教主自称是天帝之子,广收门徒,宣讲正道仁爱,深受当地百姓尊崇。没过多久,十字教势力壮大,信徒众多,为当地朝廷所不容,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是故买通了教主的一名弟子,用计将他捉去,宣布十字教为异端邪说,当众将那教主钉死在了十字木桩之上。” “当皇帝的就怕教门势大。”鱼幼烟点点头,“汉朝独尊儒术,罢黜了百家。南朝四百八十寺,佛门好生兴旺,但武帝临朝,大举灭佛,万千佛寺都夷为了平地。” 谛闻禅师道:“自古的教门兴衰,都在君王的一念之间,有利则兴,有害则罚,无论中华还是四夷,都是如此。是以教门不涉国政世事,才是长久永安之法。” 鱼幼烟和鹿淮听得,深以为然。 谛闻禅师道:“听西方的传闻说,那教主死后三日复活升天,言道自己要回归天父身边去,择日会再下人世,普度众生,所以现在西方百万教徒,都在等那教主的再临。” 鹿淮道:“这人真是玉皇大天尊的儿子?”谛闻禅师笑道:“西人眼中的神和我们的神不一样,究竟是真是假,老僧也不知。”鱼幼烟对鹿淮道:“你能不能不问这种蠢话?!” 谛闻禅师续道:“不管那创教教主是去世了也罢,是飞升了也罢,总之是不在了。他的大弟子继承了教主遗教,在月国的一座城内开宗立派,创立教门。他为纪念先师传教之艰辛、十字架受刑之苦难,便以十字架为号,称为‘十字教’。这位大弟子便是十字教的第一位掌教。那座城,也就成了十字教的圣城。” 言及至此,方说明了十字教的来历,这与鹿淮先前所知的十字教来源大相庭径。 谛闻禅师道:“当时月国尚未兴起,西界之西那片疆土之上,只有一些林立的小国城邦,各自为政。十字教自从创立之初,便在当地传教,一时教义传遍八方,当地诸国信奉十字教的十有八九,好生兴旺。 “后来的几百年,朝代更替,几番征战,月国人陡然兴起,大张挞伐,在那片疆土上建立了赫赫有名的大月王国。月国举国奉拜月神,与十字教教义相悖,是故月国刚一建立,国王便下令驱逐十字教众。 “十字教众只宣讲道义,不习武功,抵挡不住月国的强盛兵威,只得携众离开了圣城,向西迁移,到了西方大陆之上。那圣城也就落入了月国人之手。” 鱼幼烟道:“十字教传了那么多小国,却没让月国人信奉,看来不论教义如何繁盛,也有做不到的事。”说着露出一丝讪笑。 谛闻禅师道:“纵使如释迦世尊那般,心有无量大道,也未必能使世人尽数信奉,十字教未能教化月国人,也不足为奇。他们去往西方大陆之后,在霞国小镇万帝岗城之中,重起炉灶,再建基业,谁知过了几百年,竟成了西方第一大教。 “彼时西方百姓,无人不信,连西方八国的国王都是十字教徒。老僧曾听知道西方掌故的人说,若有国王不信十字教,百姓便会起来造反,推翻国王,直至再推选出一位十字教徒作为国王为止,十字教在西方的势力,可见一斑。” 鹿淮二人听到这儿,均觉讶异,鱼幼烟道:“照您这么说,西方的那些国家谁来当国王,得十字教掌教说了算?” 谛闻禅师道:“虽不尽然,不过也差不多。曾听闻西方云国国王不服教令,得罪了十字教掌教,掌教宣布将云国国王革除教籍,不再是十字教徒。异教徒统领全国,云国百姓如何肯服?当即云国朝政大乱,国人纷纷起事,要驱逐国王。 “那时十字教掌教正在他的山间离宫中休养,国王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竟亲赴山间离宫向掌教赔罪。到达之时已是夜晚,侍从们说掌教已然安歇,那国王便在离宫外的雪地里顶着风雪站了一夜。 “次日清晨掌教临窗观景,忽见地里立一雪人,询问侍从,知晓此事,大为感动,当即原宥了国王,将他重新收入教中,这才平息了此事。” 国王被掌教这样挟制,在中华简直是闻所未闻,鹿淮和鱼幼烟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鱼幼烟道:“古时有程门立雪的典故,是为了请教学问,立候先贤。而云国国王这一番立雪,可就狠狠抽了自己的嘴巴了。” 谛闻禅师道:“这便是民心,不管你是掌教也好,国王也好,只要拿住了民心,那就是推天撼地的力道,就是你手里的剑。那掌教先把民心钩住了,举国百姓都成了他的利器,纵使身份贵如国王,也奈何不得。” 鹿淮二人闻得,纷纷点头,大以为然。 谛闻禅师接着说道:“十字教在西方权势熏天,如孔不入,西方八国的数十万雄兵,都宣誓为十字教效命。那时执掌十字教的正是第一百五十九位掌教,他见十字教正处鼎盛,不如趁此兵多将广之际,将本教的古老圣城夺回来,一雪当日之耻,重振十字教声威。 “当下他便召集了八国国王,共同商讨此事,先说了一通维护正教的官话,又说圣城之中珍宝无数,尽数被月国霸占。西方八国的国王,一来对十字教唯命是从,二来也想去劫掠财富,听掌教这么说,自然是满口应允,纷纷同意出兵助阵。 “是故那年西方八国集结十万雄兵,浩浩荡荡,东征月国,抢夺圣城。因为这支军队是受十字教掌教的派遣,且仪仗上都镌有十字架,月国人便将其称之为‘十字军’。那场东征,也就被称作‘十字军东征’。” 说到此处,谛闻禅师沉寂了下来,鹿淮和鱼幼烟互望一眼,不知道出了何事。过了半晌,只听谛闻禅师一声长叹,说道:“兵祸一起,当真是无边浩劫。” 鹿淮道:“月国和西方八国相比,哪边更强一点?”谛闻禅师道:“当时月国国力强盛,几乎可与中华比肩,西方八国与其相比,远远不及。”鱼幼烟道:“那十字军东征是打输了?”谛闻禅师缓缓摇头道:“当时老天却帮了十字军一个忙。” “什么忙?”鱼幼烟闻言,大为好奇。 第122回 血染梵天 谛闻禅师尚未答话,鹿淮却猛地想起一事,大声道:“我知道了,依着时间推算,那时候正当月华大战,月国正在和咱们打仗!” 谛闻禅师露出赞许表情:“檀越年纪虽轻,见识却十分广博。唉,时也命也运也,十字军大举压境,到达月国之后,发现月国守备竟十分空虚,几场仗下来,胜得轻而易举。 “十字军拷打审问月国俘虏,才知道月国精兵尽数进入西界,和中华在打月华大战,当即十字军十分欢喜,趁着月国没有防备,打了月国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节节败退,圣城被十字军重新占领。 “到了圣城,十字军并未将其以圣地看待,大开杀戒,日屠万人,原本的神圣之城,血流成河,积尸如山,成了哀嚎遍野的无间地狱。” 说到此处,谛闻禅师双手合十,口喧佛号:“罪过罪过,杀孽太重,杀孽太重……”言语间充满了悲悯,鹿淮二人也均是默然。 谛闻禅师道:“当时十字军的领兵将军眼见连连得胜,一时得意忘形,与部下商议,说当时月国与中华对战,势必两方都有损耗,不如趁此机会挥师东进,将东方各国也一齐攻下,让尘世间的百姓,尽皆成为十字教的信徒。” 鱼幼烟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区区十万人便想称霸东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咱中华拥兵数百万,一人一口吐沫也淹死了他们。” “得陇望蜀,原本是将才通病。”谛闻禅师道,“只是这将军以一己之私,贪恋战功,欲与东方开战,将世人拖入征战深渊,难免背负千古骂名,得不偿失。” 鹿淮点点头,说道:“任老太爷曾教过我一句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不管是对是错,朝廷都应该避免打仗,真正有道有德的圣主,不以兵力强盛为能,而是力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保得天下生民安享太平。” “任先生所言,深得老僧心意。”谛闻禅师合十赞叹。 鱼幼烟本想听故事,听这一老一小一唱一和,不禁有些不耐,说道:“大师,后来十字军真的攻打东方了么?” 谛闻禅师道:“这个自然,欲念一起,万马难勒,占领圣城不久之后,那将军便命副官带领一支军队,挥师东进。他们得知要入中华,先得穿越西界洪荒,自恃粮草准备不足,难以支撑长远作战,便转而南下,就近攻打梵国。待拿下梵国,收罗粮草,再图中华。” 鱼幼烟和鹿淮互望一眼,心下均道:“说了这么半天,现在才真正的进了正题。” 谛闻禅师道:“当时十字军大多在月国占领城邦,剿灭诸众抵抗,是故进攻梵国的将士只有一万五千人。可梵国是佛国,百姓崇尚佛法,天性温和,心存善念,原不是争勇好胜之徒,虽然十字军人数不多,却也难以抵挡。 “是故十字军连连得胜,一路摧枯拉朽,轻而易举地就攻入了梵国。眼见外敌入侵,梵国国王火速招兵整队,联络南海众多小国,一起抵御外辱。梵国地广人稠,要想一口吞下绝非易事,加上南海联军齐心保国,几场仗下来,竟打了个平手。两边的军队对峙在梵国的北部,呈泥潭胶着之势。 “先前十字军对梵国一无所知,后来抓了些俘虏,知道了梵国是佛国,平日里朝政由国王把持,但人人心内都敬畏佛陀。我佛释迦世尊出家之前原是王子,有妻儿子女,虽然世尊成佛,但千年来释迦一族的血脉却一直留存。 “那十字军官心想,若能俘获释迦后裔,挟佛陀后人以令国王,这梵国便算是不攻自破。于是再次整顿兵马,向释迦家族所在的舍卫王城发起了强攻。就在此时,十字军南攻梵国的消息,传到了西界九霄峰无量宫的尊主那里。” 听到“九霄峰”,鹿淮和鱼幼烟均是心下一动,鱼幼烟道:“无量宫尊主,便是与您齐名的绛衣佛老么?”谛闻禅师点了点头。 鹿淮曾听任老太爷闲谈时说起过这位无量宫尊主,便道:“绛衣佛老没有法号的么?”鱼幼烟道:“不知道,我只听说他经常穿着一件绛红佛衣,世人因敬他佛法高深,便称他为‘佛老’,法号什么的,还真不知道。” 谛闻禅师道:“九霄峰一向不与外界相通,直至任先生这一辈才始与中华往来,无量宫尊主的法号,从未听他提过,便是我也无从知晓,只称他为‘师兄’。师兄得知十字军攻打梵国的消息,一面让九霄峰的弟子南下援助,一面前往中华,寻求武林同道一起救援。 “其实早在兵祸初发的时候,梵国国王已经向中华天子呈上了求援奏章。中华为梵国宗主,照理应当派兵救援,可当时中华正处乱世,九州会正在各地起义,朝廷忙着镇压反贼,哪里有空南顾梵国?是故梵国国王的奏章,朝廷一直没有回复。 “朝堂不管,我等佛门弟子却不能坐视释迦后裔身遭荼毒,于是立马集结了一万僧兵,南下梵国相助。”说到此处,谛闻禅师眼前又浮现了当年南下作战的场景。 鹿淮道:“这一场战役,大师您也去了么?” 不等谛闻禅师回答,鱼幼烟便抢着道:“废话,中华僧兵的统领,便是绛衣佛老、壶头陀、云游尊者和谛闻大师,这四位高僧一战成名,被武林人士尊为‘佛门四圣’,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谛闻禅师道:“那些只是江湖同道的称呼,算不得什么。我等进入梵国之后,与九霄峰的僧侣同道们会合,直奔当时交战最激烈的舍卫王城,想先保住释迦后裔再说。十字军果真厉害,我们连续在城外大战三场,都是以平局告终。 “这时又一支援军从西方赶来相助十字军,我等原本就势均力敌,此时对方援军赶到,这舍卫王城守得住守不住都不知道,所以我等商议,由壶头陀师兄先护送释迦后裔去中华避难,我等留下,再御强敌。释迦后裔离开梵国后,我们和十字军又战两场,均以失败告终,眼看舍卫王城就要城破,谁知道十字军突然撤兵了。” 鹿淮奇道:“这是为何?” 第123回 释迦后裔 谛闻禅师道:“当时月国面临东西两面作战,东面是外侵别国,西面却是自己的国土,是故月国国王传令东侵的兵将回国守土,月国军队便从东方撤了回来,抵抗十字军。说句实话,当时朝廷的西界都护军和九州会桓大首领率领的义军,兵力与月国人不相上下,若不是月国人率先撤兵,月华大战谁胜谁负,还真是说不准。” 鹿淮一直觉得本国天下无敌,此时听谛闻禅师这么说,不由得心下不服。 谛闻禅师道:“自十字军东征以来,月国虽然失了一时之利,但众臣民却一直在顽强抵抗。十字军南攻梵国,兵力分散,月国大军又返回了西方,发起了反攻,在圣城一战大败十字军,使其西退三百里,圣城又落入到月国之手。那时十字军的将军发来兵符,命南攻梵国的兵马挥师西归,东西两面夹击月国,再夺圣城。所以十字军才会在那个时候撤兵。” 鹿淮道:“那十字军抢回圣城了么?” 谛闻禅师道:“那个老僧不知,但十字军西撤,的确解了梵国之围。我等僧众来到梵国王宫,和梵国国王一同商议,知道十字军的撤军是一时之计,难保他日后不会挥师再来,便决定暂将释迦的后裔留在中华,待局势彻底稳妥,再将其送回梵国。” 鹿淮点点头,说道:“所以释迦后裔就留在了中华了?”鱼幼烟白了他一眼道:“尽说废话,那金阁里供奉的女童,就是释迦后裔!”鹿淮一愕,忙道:“释迦后裔是个女童?” 谛闻禅师道:“不错,壶头陀师兄将她带离梵国,来到了南海大悲屿,一直在那里定居。”鹿淮奇道:“大悲屿是什么地方?” 谛闻禅师道:“相传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鱼幼烟也道:“听我舅舅说,大悲屿上有一座观世音菩萨的立身石像,高九十九丈,直指高天,绝不是凡人之力所能铸造,所以大家都说这是观音菩萨以神力幻化的身像。直到今天还一直有人守着呢。” 鹿淮满脸怀疑神色,嘟囔道:“真的假的?”望向谛闻禅师,眼中露出询问神色。 谛闻禅师会意,缓缓说道:“菩萨石像确有其事,但是不是观音菩萨的道场,老僧也说不准。适才这位女檀越说有人守护大悲屿,这是真的。岛上的武学世家沈家,千年前就开始守护大悲屿,一代传一代,一直到今天。壶头陀师兄知道沈家笃信佛法,武功卓绝,大悲屿又易守难攻,所以将佛陀后裔藏到了大悲屿,自己也留了下来,一直守护佛陀后裔。” 鹿淮点点头,又道:“那个女孩子现在仍在大悲屿上?”鱼幼烟道:“你没听大师说么,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人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你还称人家女孩子,好不羞么!” 鹿淮也觉得自己失言,但却不愿直承,刚要出言反驳,只听谛闻禅师道:“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四十六岁了。” 二人闻言一惊,鱼幼烟道:“沈夫人已经死了么?”谛闻禅师道:“她前年已经病故。”鹿淮道:“那佛陀后人岂不是灭绝了?” 谛闻禅师摇头道:“自她离开梵国之后,十字军又接连发起了几次东征,梵国的局势一直不是很好。到了她三十岁那年,仍然动荡不安,回梵国的日子也遥遥无期,当下大悲屿的沈先生做主,让她和自己的儿子沈南柯成婚。” 鹿淮奇道:“她三十岁才成婚?”当时女子十四五岁便可嫁人,过二十岁还不成亲便已是异类,拖到三十岁,的确足以惊煞旁人。 鱼幼烟道:“那沈夫人留下了子嗣没有?”谛闻禅师点头道:“成婚第二年她便生下了一女,是故佛陀的血脉今天仍在,不过已经不姓‘释迦’,而是姓‘沈’。” 鹿淮道:“那个沈姑娘现在还住在大悲屿上?”谛闻禅师道:“是,她祖父祖母和母亲都已经过世了,眼下大悲屿的主人是他父亲沈南柯先生,父女俩相依为命。但壶头陀师兄仍旧在她身边,守护着释迦血脉。” 言行至此,才说完释迦后裔的来龙去脉。 只听谛闻禅师接着说道:“中华的善男信女们知道了佛陀后裔来到神州,欣喜不已,由温襄城任家牵头,修筑了这座金阁,供奉释迦后裔法相,还镌刻了这座‘入梵功德记’石碑,彰显功绩,让万世流传。” 忽听鹿淮噗嗤一笑,鱼幼烟眉头一皱,只觉得鹿淮这般过于无礼,刚要埋怨,只听鹿淮说道:“这一准儿不是任老太爷的手笔,而是任家主君的意思,对不对?” 谛闻禅师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说道:“檀越果然对任家了若指掌,的确是这位任檀越牵头修建的金阁。” 鹿淮笑道:“任大主君最喜欢这一套虚排场,您是没见着,他家死了个儿媳妇,白事办得比皇后娘娘的还隆重,银子花得跟淌海水一样。再说了,除了他也没人拿得出这么多的钱。” 谛闻禅师道:“檀越说的是,不过在老僧看来,金阁玉楼与泥瓦土灰原是一样,没什么不同。金阁寺建好之后,任檀越发来一封帖子,请老僧前来住持。原本老僧不愿身居金阁,但转念一想,天下何处不是修行之所?执念于此,未免着相,便住了下来,直到今日。” 说到这里,禅房内再无声息,落叶可闻。 鹿淮一望窗外,早已月上中天,到了黑夜。 过了半晌,鹿淮忽然问道:“大师,梵国美不美?”谛闻禅师一愕,随即温言道:“异域风光,昼长夜短,色泽明亮,景致人文有别于中华,自有一番韵致。” 鹿淮点点头:“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去梵国看看。”转头对鱼幼烟道:“你去不去?”鱼幼烟道:“你想我去么?”鹿淮道:“自然了,你若是陪我去,那再好也没有。”鱼幼烟道:“我还没答应你呢,谁知道那梵国到底在哪儿。”嘴上虽这么说,但眼睛里却露着笑意。 鹿淮道:“我想去舍卫王城,瞧瞧佛陀讲经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儿,那里曾经是十字军东征的战场,兴许还能找到当年打仗的遗迹。” 谛闻禅师道:“揩镜拭鉴,史海淘金,凭古迹而叹兴亡,的确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鱼幼烟闻言,忽而伸出玉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嘴里轻声唱起了一支小曲:“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第124回 西厢待月 鱼幼烟唱的曲儿,是楚汉相争的故事,牧童在当年的古战场上,拾到了旧日的刀枪,好像看到了千百年前的征战杀伐,乌江水动,风烟寥寥,就如当年的霸王在凭江叹悼一般。 鱼幼烟的声音低鸣宛转,萧索迷离,甚有韵味。 听得此曲,谛闻禅师眼前好像又浮现起当年在梵国的舍卫王城前,和十字军征战杀伐的场面,刀枪阵阵,马鸣萧萧,全在脑海耳边萦绕。 过了半晌,谛闻禅师一声长叹:“罪过,罪过……” 此时此刻,夜已深了。 当日晚间,鹿淮和鱼幼烟就在金阁寺安歇。鹿淮因睡了一下午,精神旺盛,是故睡不着觉,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脑子里一直想着谛闻禅师说的那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过了二更,鹿淮仍旧毫无睡意,干脆披衣起身,推门到了中庭,观看幽寂月色。 走到天井之中,鹿淮见西厢房还透着灯光,转眼望去,只见西厢窗扉打开,一个婀娜身影坐在窗下的桌前,正是鱼幼烟。 此时天气渐渐变暖,鱼幼烟贪凉,只穿着一件白纱素衣,一头秀发自然地披散着,桌前孤灯一盏,幽黄的颜色,似乎在鱼幼烟的脸上度了一层光,显得愈发清绝秀丽。 多年以后,鹿淮回忆起在金阁寺的这个夜晚,曾经说过,自己真正对鱼幼烟动心的时刻,就是在这一瞬间。金阁寺西厢灯下的这个身影,一直萦绕心头,直到他死去。 西厢窗棂前停着一只信鸽,毛色与之前在那乡间教书先生家看到的相同,想来便是同一只信鸽。鱼幼烟手里正捏着一张纸条,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须臾看完,鱼幼烟把纸条在灯上引燃烧了,一转头,见到了站在天井的鹿淮。 鹿淮似笑非笑,正痴痴望着自己,鱼幼烟先是一讶,随即埋怨道:“作死的,小淫贼,你深更半夜地躲在那里吓什么人。”鹿淮一笑,迈步走上前去,那只信鸽见来人了,扑棱翅膀便飞走了。 鹿淮站在窗前,看着信鸽飞去,转头见鱼幼烟微微惊慌,似乎有秘密瞒着自己。 鹿淮想起了那日自己询问这只信鸽的事情,惹得鱼幼烟不快,心里虽疑,但仍旧装作没事一样,笑着对鱼幼烟道:“还不睡么?” 鱼幼烟见鹿淮不提鸽子的事,心下一安,只道:“你不也没睡么。”鹿淮道:“我一直在想谛闻大师说的那些故事,睡不着。”鱼幼烟道:“你是不是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不能像他们一样去带兵打仗,建功立业?” 鹿淮笑道:“倒也不是,不过如果我能早生几十年,是一定会跟着去的。”鱼幼烟道:“傻子,这世上的战乱征伐永远不会止歇,将军老爷们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身在乱世中,不怕没仗打,你想征战打仗,有的是机会,但兴许真的来事儿了,你倒没胆子了。” 鹿淮见鱼幼烟有些轻视于他,心下不快,转念一想,鱼幼烟就这脾气,不管什么事都要嫌弃几句才算甘心,心里没有恶意,也就不以为意了。 鹿淮道:“我倒不是想打仗,只不过想和那些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在江湖上闯出名声来。”鱼幼烟笑道:“你的心还不小,想闯出名声多容易,杀几个年老力衰的成名人物,名声立时就传出去了。” 鹿淮咂舌道:“名声是传出去了,麻烦也跟着来了,你就会出这种馊主意。”鱼幼烟道:“要有本事你来个不馊的。”二人对望一阵,忽然都笑了。 暗夜寂寂,星月寥寥,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直到东方大白。 次日清早,二人在斋堂和众僧一起吃了斋饭,因为之前有过冲突,是以十分尴尬。 用毕饭后,鹿淮放下碗来,对性海法师道:“大师父,我二人今日就告辞了,眼下想去拜别谛闻大师。”性海法师道:“檀越请自由来去,拜别云云,大可不必了。” 鹿淮有心和谛闻禅师道别,但听性海法师如此说,也就不强求,便道:“也罢,那我二人就此告别了。前几日闯山门得罪了诸位高僧,在此给诸位赔礼了。” 鹿淮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诸位僧侣拜了一拜。众僧全都站起,合十还礼。 鱼幼烟无心跟这帮和尚们打哈哈,只坐在一旁微微冷笑。 性海法师将二人送出了金阁寺,二人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中,鱼幼烟对鹿淮道:“你干嘛对那帮和尚那么客气?”鹿淮道:“原本就是咱们错了,难不成还要他们给我们赔不是啊?” 鱼幼烟道:“你说说我们错在哪儿。”鹿淮见鱼幼烟又要发作,忙道:“我可没说咱俩,说的是我,我错了!” 鱼幼烟见他腆着个脸在笑,便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自己错了,心里定是在埋怨我。”鹿淮忙道:“我若埋怨你,叫我被天打五雷轰,劈成碎骨头渣子喂狗!” 鹿淮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庄严,样子十分滑稽,鱼幼烟扑哧一乐,笑道:“你个小淫贼,油嘴滑舌地哄谁呢?告诉你,姑娘不吃这一套!”说着一边笑一边向前走去。 鹿淮自己也奇怪,原本自己性子不羁,天老大我老二,向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没人能让自己低头。但自从和鱼幼烟相识,性子变了很多,不骄不躁,越来越耐烦。 鹿淮感觉,自己遇见虞晴儿之后,性子开始收敛,慢慢变得平和;和任落华相识之后,开始懂得了什么是大家礼教,越来越懂得礼仪;认识鱼幼烟之后,反而自己变成了婆婆妈妈的迂腐之人,去迁就一个骄傲淘气的孩子。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到底是从何而来。 鹿淮一个人站在道间凝神思考,鱼幼烟走在前面,见鹿淮没跟上来,微微觉得奇怪,转过身来喊道:“喂,你被人定住了?” 鹿淮回过神来,见鱼幼烟俏生生的一张脸正对着自己,美得不可方物,心下一暖,笑道:“我一没冲撞守山神,二没冒犯地里鬼,哪里又被定住了!”说着紧走两步,和鱼幼烟并肩下山。 不时走到一座市镇,市镇虽小,但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门上插着艾草,悬挂花花绿绿的五毒挂饰,雄黄酒的香味更是四处弥漫。 鱼幼烟最喜热闹,见状说道:“今儿是赶集么?”鹿淮一算日子道:“不是,今天是端阳节。”鱼幼烟四下观瞧,果有成串的粽子当街贩卖,当下欢天喜地买了粽子与鹿淮分食。 二人逛街逛得一时,忽听路边有人说话:“碧玉湖有人在赛龙舟争宝,说是热闹得紧,咱可快点去看!”鱼幼烟听得忙道:“喂,有龙舟赛,咱们也去看看!” 鹿淮见鱼幼烟高兴,无事不允,当即和鱼幼烟随着人去一起向那碧玉湖而去。 第125回 碧湖行龙 昔年屈子投江,人们感叹莫名,害怕鱼虾水族啃食他的尸身,便将粽子抛入水中,以此饲鱼。千百年的传承,也就成了风俗。 鹿淮和鱼幼烟随着看热闹的百姓同行,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碧玉湖,那里早已经围得人山人海,人们都在湖边争相观看龙舟。 鹿淮二人从人群中挤到了湖边,只见湖水碧绿如玉,果真不负“碧玉湖”之名。 湖东面的渡口那儿停着十来艘龙舟,龙首雕琢得十分精美,分别是不同的颜色,以示区分。舟身却是朴素的竹筏,颜色暗沉,与精美的龙首浑然不搭。 鹿淮自幼看得诸多精美华贵的龙舟,见到此舟,不禁哑然笑道:“这是什么龙舟?也忒促狭了些!不是传说龙王爷的水晶宫里藏满了宝贝么,怎么一艘船倒做得跟烧火棍似的。” 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听得,慌忙说道:“小哥噤声!这里都是排帮的人,你刚才那番话若被他们听了去,可没你好果子吃!” 鹿淮曾和任落华闲聊时听老人家说起过,排帮是南方水乡中的大帮,帮众全是弄潮的好手,平时为各大客商沿河运送货物,油水甚多。任家在南方的货物也依靠排帮起运。 听那长者这么说,鹿淮点了点头:“排帮还真是不忘本,什么时候都带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言语中还是没把排帮放在眼里。 这时两百来人从东面走来,个个都是精壮汉子,上身赤膊,下身穿着短裤,手里拿着木桨竹篙,一瞧就是排帮的水客。 后面四个人抬着一顶肩舆,上面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目光精悍,就听众人说道:“瞧,那是排帮的俞帮主!”另有人应道:“不错,是俞四爷,今儿怕是排帮的重大日子,帮主都亲自来了!” 来人正是排帮帮主俞忘筌。 排帮人众在渡口那儿停了下来,立马有人摆上了香案供果。俞忘筌下了轿,走到香案之前,一挥手,原本喧闹的人群一时鸦雀无声,都把嘴闭上了。 鹿淮和鱼幼烟互望一眼,心下均道:“这人好大排场。” 俞忘筌在香案前上了香,一旁有人读了一篇祝文,却是祭奠屈原的祭文。 祷祝完毕,有人用笸箩抬上一笸箩粽子来,俞忘筌拣起一个,抛进了碧玉湖里。紧接着排帮众人纷纷上前,拿起笸箩里的粽子抛进湖中,以示纪念。 排帮弟子抛完粽子之后,岸边的老百姓们也有不少拿出粽子来,一一抛进湖里。 这时排帮弟子放起鞭炮,众水客们在鞭炮声中纷纷跳上了龙舟。这帮人虽然都赤裸着上身,但头上都绑着绑带,颜色各异,同色绑带的人上一艘龙舟,龙首的颜色和绑带的颜色相同,看来是区分队列。 众人上了龙舟之后,纷纷执着木桨,蓄势待发,只等待大赛将开。 这时有人抬过来一面大铜锣,放到了俞忘筌身边,锣槌恭恭敬敬递到了俞忘筌手中,俞忘筌接过,奋力在铜锣上一击,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声响,众水手齐声大喝,共同划桨,龙舟如离弦之箭一样从渡口驶出。 原来排帮自建帮之初就甚为敬重屈原,有惯例传承下来,每年都在端阳佳节这日比赛龙舟,一是贺节应景,二是考校功夫。 只见那些汉子们一个个手臂虬劲有力,奋力划水,龙舟飞也似地向前驶去。众人一旁叫好,为斗赛增添了气氛。 碧玉湖的西面设有一条彩带,横绝湖面南北两岸,便是终点。只见一艘红色龙头的龙舟冲在了前面,远超于众舟,如飞星流石一般,倏尔冲过了彩带。 见有人夺魁,众人震天价地喝起彩来,其余龙舟也纷纷到达终点,均无失落之意,而是不住向红头龙舟的人道贺,一片其乐融融景象。 排帮众人划着船回到了东岸,红色龙舟领头的弟子来到了俞忘筌跟前,深施一礼。 俞忘筌笑道:“今儿到底还是你夺魁了,不错,有大师兄的样子!”原来此人是俞忘筌的大弟子李金鳌,功夫在众弟子中当属第一。 李金鳌道:“是师父教导有方,也是众位师兄弟承让了。”俞忘筌见他功成不居,更为欢喜,向身边的人说道:“拿上来!” 有人捧过一只托盘来,上面用红布盖着一件物什,却不知道是什么。俞忘筌打开红布,只见托盘上摆放着一件金铸的龙舟,做工精美,金光灿灿。 排帮占有河运,向来不缺钱粮,这座金龙舟摆件,便是这场斗赛的彩礼。众人一见这金龙舟,纷纷叫起好来,李金鳌见即将有这么件宝物入手,自然是喜不自胜。 鹿淮远远瞧见,也道:“这排帮头子也真是阔,竟然送弟子这么大块金子。”鱼幼烟道:“怎么,你眼热?”鹿淮笑道:“敢情,金子做的,能不眼热么!” 鱼幼烟道:“这个容易。”当下跨出一步,对俞忘筌大声喊道:“且慢!” 一见鱼幼烟上前喝断俞忘筌,鹿淮就暗叫一声不好,众人也纷纷望向了鱼幼烟。 俞忘筌原本打算将这金龙舟赠给李金鳌,谁知道突然有人出言阻止,定睛一瞧,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不禁心下奇怪,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鱼幼烟漫步走去,口内说道:“这金龙舟应该给真有本事的人,不是什么粗鲁汉子都能拿的。俞四爷,你们排帮自称水上功夫武林独步,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你这脓包弟子,更是不值一提,区区雕虫小技,有什么脸面拿这件重器?” 鱼幼烟边走边说,不多时已经到了俞忘筌跟前。 鹿淮从鱼幼烟挪步之初,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她说话越来越过分,心也跟着一分一分地沉,恨不得就此走掉就好。但又担心鱼幼烟会吃亏,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走到俞忘筌跟前。 李金鳌见鱼幼烟出言不逊,句句指向自己,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这时冷冷说道:“莫非姑娘有世间独步的水下手段?李某不才,倒想领教领教。” 鱼幼烟道:“我又不是臭鱼烂虾,没事钻水里做什么。” 排帮水客每日都和水打交道,鱼幼烟这句话是骂了整个排帮的人,众弟子无不愤怒,若不是碍在帮主在跟前,早就发作动手了。 鹿淮听鱼幼烟说了这么句话,知道今日麻烦惹定了,先前他还在想圆场脱身之法,此时连想都不想,满心坦然:“行了,等着打架吧。” 第126回 金舟为彩 俞忘筌是一位心有城府的江湖豪客,昔年运河水路之上,漕帮独霸天下,弟子千人,无人敢上前置喙。俞忘筌仅是湘西洞庭的排佬,竟胸怀雄心壮志,结伙打拼,创立排帮,传授武艺,开始做与漕帮一样的营生。 漕帮管辖漕运,运送货物均是艨艟大舰,威武赫赫,对湘西水流中的小小竹排根本没放在眼里。谁知排帮辛勤创业,来者不拒,那些漕帮看不起不愿承接的零散小客,也一般恭敬接待,足迹踏遍南国大大小小的河川溪流。三年光景,云龙变幻,赫然壮大。 见排帮已然得势,漕帮帮主在漕帮总堂摆下龙门宴,约见俞忘筌,表面上说商讨日后货运川流划分,实意却是要打压排帮。 俞忘筌单刀赴会,面对漕帮的利诱恫吓巍然不惧,最后动起手来。俞忘筌在湘西山中跟随苗疆异人学过武艺,一身武功,当时连败漕帮九大高手,竟打得漕帮一蹶不振。此后双方易位,排帮负责大江大河,漕帮只能在溪流河湾里苟且偷生。 承平多年,得鱼忘筌,多年没人顶撞冒犯,俞忘筌似乎忘了江河风浪。 做了大帮帮主多年,没想到,今日里会被一个少女当众冲撞。俞忘筌虽然心里愤怒,但脸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来我排帮捣乱?” 鱼幼烟道:“这是碧玉湖,可不是你排帮的总舵,难道说这天下的河水都是你们排帮的?圣人天子和官家老爷答应了?就算他们答应了,河神龙王爷也不答应吧!” 她的话句句带刺,浑不把俞忘筌放在眼里,俞忘筌脸色又暗沉了几分,冷笑道:“原来姑娘是挑事来着,我倒是笨了,还和姑娘啰嗦些废话。” 俞忘筌话里带着怒气,所有的排帮弟子心领神会,都往前迈了一步,只等俞忘筌发令,便会上前将鱼幼烟生吞活剥。 鹿淮看在眼里,已经暗自防备,鱼幼烟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我倒不是有心得罪,只是觉得俞四爷您一句话说得太大了些,这才出来抱不平。” 俞忘筌道:“在下倒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开罪了姑娘,还请姑娘明说为是。”鱼幼烟道:“你不是说排帮的水下功夫独步天下么,我瞧这句话就大错特错!” 俞忘筌道:“在下这点微末道行,原不值得一提,不过修习得勤勉些,有些名声而已,江湖上朋友的谬赞,在下也只好照实收下,却不知道哪里惹着姑娘了。”他口里虽然谦逊,但却充满傲气,自信水底功夫武林独步。 鱼幼烟道:“你的水下功夫很厉害么?不见得吧,你比得过大蚌湾聂老拳师么?” 聂老拳师水上功夫闻名江湖,俞忘筌听鱼幼烟提到此人,微微一笑:“六年前我和聂大哥在洞庭湖斗赛闭气,沉下湖底看谁先出来,在下侥幸胜了半筹,比聂大哥多闭了一盏茶的功夫。聂大哥是武林前辈,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比聂老拳师要厉害。 鱼幼烟笑道:“这也不过是你一家之言,横竖聂老拳师不在这里,你就算撒谎也没人知道,随你怎么说都行。” 俞忘筌见鱼幼烟无理取闹,心下愤懑,刚要发作,只听鱼幼烟道:“好,姑且不提聂老拳师,我问你,你的水下功夫能胜过九霄峰海天宫的池老尊主么?” 听到“海天宫池老尊主”七字,鹿淮与俞忘筌均是一愕。鹿淮想起了当日景千重嘱咐过自己,要杀海天宫的池冷潇为他报仇。俞忘筌仿佛被揭开心底的一番秘辛,默然不语。 鱼幼烟道:“怎么样,说不出话来了吧?” 俞忘筌缓缓说道:“有人说九霄峰池老尊主能翻江倒海,纵横汪洋,但这只不过是江湖传说,真正见过他的没几个人,见到他弄水的更没一个,所以他究竟有没有那样神通广大,还是未知之数。”他虽这样说,但底气已经不如先前那般足了。 鱼幼烟道:“俞四爷,不是我说,您脸皮真是比城门楼子还厚,别说池老尊主,此刻眼前便有一人,你们排帮上下所有人都胜他不过。” “谁?”俞忘筌剑眉一轩,大声喝道。 “他!”鱼幼烟伸手指向了鹿淮。 鹿淮的脸色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看,冷冷地道:“我就知道你准得说我。” 鱼幼烟一脸得意,望向俞忘筌:“俞四爷,这位公子虽然年少,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得到过武林高人的调教,我敢说你们排帮上下,连同你俞四爷在内,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此言倒是不假,鹿淮得天帝地皇调教,此时武功自是高出俞忘筌许多,但水下功夫却未见得比俞忘筌厉害。 俞忘筌打量鹿淮几眼,冷笑道:“却不知这位小兄弟师从何人?”鱼幼烟道:“这个自然不能说,要是说出来,你哪里还敢和他动手?早吓得潜到那烂泥塘里不敢出来了。” “我倒要看看,这位小爷有没有本事,把老夫吓到烂泥塘里去!”俞忘筌转头向鹿淮道,“凫水、闭气、潜踪、弄潮,你选吧,不管江河沧海,老夫全都奉陪!” 鹿淮虽然武功高强,也懂得弄水游江之术,但毕竟是入门粗浅,哪比得上俞忘筌在水中浸淫数十年的功夫?若是和他比斗,自然是必输无疑。但鹿淮生性倔强,不会认输,眼下只得脑筋飞转,思考应对之法。 鱼幼烟道:“俞四爷,你还真是不懂江湖!今天你们排帮是干什么来着?比赛龙舟争彩头!我们现在争的就是这金龙舟的彩头归属,那自然是要比赛龙舟了!” 鱼幼烟也知道鹿淮水下功夫不如俞忘筌,但是内力修为必然比俞忘筌要高,所以想引着俞忘筌和鹿淮斗龙舟,那样鹿淮的胜算自然要大一些。 听鱼幼烟这么说,俞忘筌浑然不惧,朗声道:“好,老夫就和这位小兄弟比赛舟!”鱼幼烟道:“说好了,若是你输了,那金龙舟可归我!” 第127回 驾排争雄 俞忘筌记得,上一次跟他人比斗,便是在洞庭湖畔与聂老拳师比赛闭气。聂老拳师江湖名士,便是输在他手里也不打紧。但结果俞忘筌毅然获胜,赢得了武林盛名。 在此之后,他再未与人比斗。谁知今日竟要和一个少年比试,便是赢了也不露脸,口里虽然答应,但心里却憋着一口气。 俞忘筌刚要动身向龙舟走去,李金鳌站了出来,拦在俞忘筌跟前,拱手道:“师父,弟子斗胆,想替您老人家出战。” 原来他对鱼幼烟和鹿淮的张狂十分恼怒,见师父真要下场比试,忙出言阻拦,一来觉得对付这种蕞尔小子,不用师父出战;二来觉得自己若能帮排帮保住威信,在帮中的地位自会大大提高,师父也会更为器重,这才请缨出战。 俞忘筌本就觉得自己和一个黄口小儿比试有失身份,见大弟子出来想代替自己出战,心知他水下功夫不弱,和鹿淮比试应有胜算,于是点点头道:“好,你愿意试试也罢。” 李金鳌大喜,忙道:“是,师父。”说罢转头狠狠看了鹿淮一眼,转身向渡头走去,跳上了那艘红色龙头的龙舟。 鱼幼烟瞥了李金鳌一眼,对鹿淮道:“我看不惯这小子的张狂样儿,你给我去灭了他。”鹿淮白了鱼幼烟一眼道:“别说灭别人了,眼下我就快被你给灭了!”说着一脸哀怨,向渡头走去,跳上了一艘白色龙头的龙舟。 二人准备就绪,俞忘筌拿起了锣槌,猛击铜锣,只听“当”地一声,震天价响,李金鳌的龙舟如离弦之箭一样行驶了出去,排帮弟子齐声叫好,为大师兄呐喊助威。 鱼幼烟见李金鳌舟如飞矢,也觉佩服,转头一见鹿淮,不禁在岸上连连顿足。 原来鹿淮虽然知道游水,但却从来没有驾过舟,不知道划船撑舟的独有窍门,拿着船桨一划水,龙舟只在水中溜溜乱转,斜偏歪倒,并不向前进发。 排帮众人在岸上瞧得,纷纷大笑,口里不住讥讽谩骂,他们出身市井,乱混江湖,口里污言秽语,什么话都骂的出来。 鱼幼烟有心还嘴,但却根本听不懂他们骂的是什么,只得在岸边大声喊道:“小淫贼,你倒是给我往前呀!” 鹿淮自己也十分焦急,暗骂鱼幼烟给自己惹事,让自己丢这么大一个人,遭受别人的谩骂讥讽。但他明白,这时候不能焦躁,若是乱了阵脚的话就输定了,于是慢慢沉下心来,慢慢划动尝试,划得几下,果真掌握了窍门,连忙调转船头,向前方驶去。 这时候李金鳌已经快走完了行程的一半,鹿淮要奋起直追才能获胜,于是忙运起真气,力贯双臂,向前追去。 虽然鹿淮是头一次驾舟,不似李金鳌娴熟,但掌握了技巧之后,二人比的就是力道的强弱了。鹿淮真气充盈丰沛,双手运起“逍遥散手”的功夫,极尽力道精妙,每划一桨就前进一丈有余,比李金鳌要快捷得多,只见他连划十几桨,就已经赶上了李金鳌。 俞忘筌在岸上瞧见,暗暗赞了鹿淮果真功夫不凡,先前那些讥讽叫倒好的排帮帮众也安静了下来,互相窃窃私语,心下均为不安。鱼幼烟则喜不自胜,大声鼓劲喝彩。 这时鹿淮已经超过了李金鳌,李金鳌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鹿淮竟赶了上来,心想若被他胜了自己去,这排帮大师兄还有何颜面?于是心下陡生歹心,伸手在怀里一抄,掏出两枚飞镖来,挥手打向鹿淮后背。 鹿淮听到风声,侧身一避,躲开了飞镖,但这一下真气泄漏,被李金鳌赶了上来。鹿淮恼怒李金鳌暗箭伤人,喝道:“你暗箭伤人!”话音一落,只见李金鳌手一挥,又有两枚飞镖正向自己的面门飞来。鹿淮躲闪不及,忙一提真气,使出乾坤吞吐功夫,张口一喷,一口劲气喷出,吹偏了飞镖的来势。 李金鳌趁着这个空档,双手有如飞转,划着龙舟向前驶去。鹿淮卸开了李金鳌的暗器,冲着李金鳌后背大喊一声:“姓李的你好不要脸!”说着力惯双臂,向李金鳌追去。 鹿淮原本不是很熟悉操舟驾船,此时心意已经慌乱焦躁,更加显出乱象,龙舟又开始在水里乱转,不再向前。鹿淮抬眼望去,见李金鳌已经快到终点,心里更为焦急,胸内真气丰盈,力惯双臂,用尽全力地向前追。 此时鹿淮内力不住外涌,全部灌进双手的木桨,这又细又脆的木桨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沛然真气?只听“喀嚓”一声,两根木桨断成两截。 鱼幼烟在岸上瞧见,忍不住一声惊呼,心知鹿淮已经赶不上了,不由得连连顿足。眼见李金鳌的龙舟驶过终点,俞忘筌不禁哈哈大笑。 一时李金鳌行舟过来,另有一个排帮弟子划着舟将鹿淮也接了过来。一上岸,鹿淮就想去控诉李金鳌背后下黑手的事,却见鱼幼烟已经抢着到了俞忘筌跟前,大声道:“俞四爷,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跟你比一场了!” 俞忘筌打量鱼幼烟两眼,一声轻笑,不置可否。 鹿淮在鱼幼烟背后冷笑道:“小鱼你可当心,他们排帮的水耗子专会暗箭伤人,背后里下黑手,我刚才可是从暗青子里钻出来的,你和他们的头儿比,那可得加一万个小心。” 鹿淮一边说着,一边冷眼打量李金鳌,李金鳌耍浑惯了,脸上没有任何羞愧神色,俞忘筌也一脸不在乎,只望着鱼幼烟道:“我凭什么要和你比试?” 鱼幼烟冷笑道:“凭姑娘这手本事!”她话音一落,身如飞燕一般跃向碧玉湖,眼看着双足踏进了湖面,却不下沉,有如滑冰一样向前划去,到了一艘龙舟之畔,双足一点,俏生生地站在了龙舟之上。 寻常武功高手,登萍渡水原不是难事,但绝对都是一步一跃,尽量减少足底和水面的接触。而似鱼幼烟这般,双足踏在水上,足底贴着水面滑行的功夫,当真是世间少见,若不是亲眼瞧得,还以为是魔法仙术。 排帮众人久在水里,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般。鹿淮更没想到鱼幼烟会有这样俊俏的功夫,登时大声叫起好来。 第128回 漂萍渡水 俞忘筌瞧鱼幼烟露了一手功夫,心下暗暗佩服,上前一步道:“姑娘想要怎么个比法,还请先划下道儿来。” 鱼幼烟道:“比试的法儿很容易,就是咱俩不借助一点点东西器具,单凭自己的肉身,看谁先能到终点去。” 排帮人众之前见识了鱼幼烟的滑水功夫,此刻听她要和师父比斗不借力过水,心下纷纷有些担忧。鹿淮听闻,知道鱼幼烟心有胜算,不再担心,只看那俞忘筌如何答对。 俞忘筌微一沉吟,缓缓说道:“纵使是达摩祖师当年,横水过江,也需借助一苇之力,大圣大贤尚且如此,我辈何如?” 言下之意,像是自承无法像鱼幼烟这般登萍渡水。 鱼幼烟笑道:“达摩一介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说俞四爷,您用不着先自己堕了气势,我说的比斗,不是非得划水登萍,只要是不借任何器械,不管你是游水也好,还是潜水也罢,都是算数的。” 俞忘筌听罢,暗想自己入水如獭,这样比斗应该是大有胜算,便道:“若是这样,俞某就领教领教姑娘的高招。” 只见俞忘筌双臂张开,早有弟子亲随走上前来,为他除去外衣宽袍,换上了紧身水靠。 鱼幼烟早俏生生地站在了岸边,鹿淮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有把握赢他么?” 鱼幼烟道:“若你方才争点气,不输给那浑小子,我也不用亲自出来和这俞帮主比试。” 鹿淮脸上一热:“若你不惹这是非,咱们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脱不了身了!” 鱼幼烟道:“也不知道是谁眼热那金铸的龙舟,我可不是为我自己。” 鹿淮道:“第一,我只说那龙舟好,没说我一定要它;第二,你为了谁暂且不说,反正把我豁了出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鱼幼烟刚想还嘴,俞忘筌已经换好衣服,走到了鱼幼烟身边,向鱼幼烟拱手道:“姑娘,待会儿还请手下留情才是!” 鱼幼烟笑道:“俞四爷尽管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小女子有的是办法应付。”俞忘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眼见比斗开始,鹿淮默默退到了一边,岸边两个各自深呼一口气,准备入水迎战。 李金鳌拿过锣槌,在铜锣上猛然一击,在震天价的锣声中,俞忘筌和鱼幼烟分别跃进了水中。 这番比斗和先前的赛舟又是两番光景。 俞忘筌身为排帮帮主,水下功夫之妙可想而知,只见他如跃鲤般入水,潜藏水底,游鱼似的向前窜去,自他入水,岸上众人便再没看见他的影子。 鱼幼烟飞身下水之后,和先前一般并不下沉,而是站在水面飞速滑行,好像有神只凌空托住了她,履水有如履冰。这样看上去,水里好像只有鱼幼烟一人在前行一般。 排帮弟子知道自己师父在水下潜行,但却不知道和鱼幼烟谁快谁慢,也不便喝彩叫好。 鹿淮对鱼幼烟这手绝妙的轻身功夫十分赞赏,甚至心生羡艳,心想这姑娘并不单单只会耍小脾气,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没一会儿功夫,已过了一半的行程,鱼幼烟真气已不似先前那般,身法渐渐慢了下来,低头一看,俞忘筌的身影黑黝黝一团,一直在身下。 比斗之初,鱼幼烟真气充盈,身如飞燕,且又在水面之上,是故要比俞忘筌快捷许多。 俞忘筌身在水底,有水的阻力,比鱼幼烟慢了半分。行程至此,鱼幼烟气息渐弱,俞忘筌的修为却比鱼幼烟深厚许多,慢慢赶了上来。 这时只见水面豁然绽开,俞忘筌涌了出来,换了口气,瞬间又潜了下去。 排帮弟子见师父已在鱼幼烟之前,纷纷大声喝起彩来。 就在此时,鱼幼烟右手一扬,点点银光射入水中。鹿淮知道鱼幼烟发了小银鱼暗器。 排帮弟子一见,无不大怒,纷纷骂道:“小贱人好不要脸,竟敢发暗器伤人!” 众弟子在怒骂,李金鳌却不发一声,鹿淮瞟了他一眼,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李金鳌瞧见,浑不在意,只专注看着水里的比斗。 发过暗器之后,水底没有一丝动静,也没见俞忘筌浮出水面,不仅是鱼幼烟,岸上众人也均觉奇怪。 鱼幼烟仍旧在向前滑行,忽然一只大手从水底伸出,正好抓住了鱼幼烟脚腕,鱼幼烟一声惊叫未完,只听“扑通”一声,就被拉入了水里。 鹿淮一惊,知道是俞忘筌恼怒鱼幼烟偷袭,出手惩戒,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飞身上了一艘龙舟,三划两划入了正轨,就要赶过去相救。 只见此时李金鳌一挥手,排帮一众人都上了龙舟,纷纷向鹿淮身后追去。 兴许是因为救人心切,鹿淮此时划船十分顺利,不偏不倚,不一会儿就驶向了事发之地。 排帮人众虽然操船之技娴熟,但内力均不及鹿淮一点零头,是故远远被抛在后面。 排帮的龙舟每一艘都有几个舟手划水,其他人都拿着兵器站在船上。 李金鳌见追逐鹿淮不上,便掏出了暗器飞镖,向鹿淮背后打去。 众人一见大师兄出手,纷纷拿起自己的暗器,一时飞镖暗箭如漫天花雨,成群结队地扑向鹿淮。 鹿淮察觉到了背后风声,便停下桨来,转身过去,双手画圆,使上逍遥散手中的“黄花不掇手,战鼓遥相闻”,只见暗器一到鹿淮的掌圈之中,纷纷被掌风带动,顺着鹿淮双掌的去势旋转,尽数被收罗。 收罗了所有暗器之后,鹿淮顺手一挥,把一堆暗器又反打了回去。 鹿淮的手劲和排帮弟子的手劲不可同日而语,只听得破空之声异常响亮,暗器飞石流星般向排帮众人激射而去,众人躲闪不及,只能挥动手中刀枪棍棒拦阻,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被暗器伤中。 阻了排帮弟子的来势,鹿淮飞速向前划去,但湖面上根本没有丝毫人影,鹿淮无法,只能先划到鱼幼烟落水的左近,再去查看。 这时就见湖面“啵”地一声轻响,一个白影漂了上来,正是鱼幼烟。鹿淮大喜,探手抓住她的身子,一提气,登时将整个人提了起来。 第129回 幻象滔天 鹿淮身在龙舟之上,重心不稳,这般猛一用力,舟身不住晃动,险些把自己都颠进水里去。忙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牢牢钉在船板上,拼力把鱼幼烟提了上来。虽然过程有些狼狈,但总算是把鱼幼烟救了起来。 鹿淮蹲下身子,见鱼幼烟小脸煞白,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正要想法子施救,忽听水面“泼剌”一响,一道黑影跃了上来,正是俞忘筌。 “吃我一掌!”俞忘筌人在半空,一掌推向鹿淮身后。鹿淮身形一转,反手就是一掌,双掌相对,二人身子均是大震,鹿淮跌出去几步,踏得龙舟东摇西晃,俞忘筌则被掌力震到了水里。 鹿淮吐纳几次,压住了内息,展眼一看,只见那些追逐自己的龙舟上已经空空如也,船上的排帮弟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奇怪时,鹿淮猛然想起,排帮弟子已经全部潜到了水底,好像一群鲨鱼般虎视眈眈,自己恍如孤岛上的孤鸟,随时会受到他们的进攻。想到此处,鹿淮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正在思考应对之法,忽然听得脚底金属声响,一柄柄单刀从船底插了上来。 因为排帮靠竹排在水上称霸,是故这些龙舟前有龙头后有龙尾,周身却是竹排,竹排之间留有缝隙,那些单刀就是水底的排帮弟子顺着缝隙捅上来的。 见得单刀涌上,鹿淮当先想到鱼幼烟还躺在船板上,若被单刀捅穿身子,那可不是玩的,连忙提起她的身子,扛在了自己肩上,随即伸腿一踢,将单刀踢断。 这时又有几把单刀捅上来,刀身一转,竟将竹排钻出一个个的洞来,眼前之意,竟是要把鹿淮的龙舟凿沉。 鹿淮心下大惊,他虽然会水,但毕竟不熟,何况身上还扛了一个人,怎么跟数十个水技精良的水手拼斗?当下只得一一把捅上来的单刀踢断,嘴里骂道:“不要脸的水耗子,有种跟爷爷上岸大战五百回合!” 李金鳌冒头出来,大声道:“小贼,你还妄想回岸上?你今天到了水里,就是堕入了无边地狱,这座碧玉湖,便是你的埋骨之所!”说着一阵大笑,身子一扭,又下了水。 鹿淮大怒,见脚下竹排上的洞越来越多,仍旧有不断的单刀捅上来,知道脚下竹排已不是久待之地,左右无法,只能是拼一拼了。于是一提真气,身子飞跃到半空,横腿一扫,踢向龙舟的龙头。 龙头受了鹿淮一腿之力,登时断裂飞出,向最近的左岸飞去。鹿淮身子下落,双足又在船板上一蹬,向那龙头方向跃出,竟直直去追那个龙头。虽然鹿淮身上扛了一人,但因为内力修为高深,使开轻功时丝毫不显呆滞,只见他身如飞燕,追着那龙头去了。 飞出七八丈后,龙头劲力已消,开始下堕。鹿淮也已经腾挪到了龙头左近,待龙头将要落水之时,伸足一踏,踏在龙头之上。原来他是借龙头做跳板,已备第二次借力登岸。 果真踏了这一脚之后,鹿淮的身子又升了起来,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登岸,果然见鹿淮身影下落,轻轻巧巧落在了岸上。 其实是否能抵达岸上,鹿淮心里也没底,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做困兽之斗,赌了一把,没想到真的平安到了岸上,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后怕。 这时忽听水面“呼喇”一声响,喊声大作,鹿淮把鱼幼烟放下,一回身,只见俞忘筌领着头,数十名排帮弟子从水中跃出,手里拿着武器,箭也似的向鹿淮跃来。 面对这么多人的同时进攻,鹿淮一时愣了,忽见排帮众人跃出之时,周身带起水花,如同搅起了滔天海浪,心内忽有所感,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众人猛然一划,划了两个短杠,嘴里喝道:“一划开阴!” 原本排帮众人来势汹汹,但见鹿淮这样一划,纷纷觉得眼前一股阴冷寒气袭来,凛冽阴森,深刮入骨,不由得人心里生寒。 这份阴寒尚未隐去,只见鹿淮在两根短杠之后又划了一长杠,嘴里喝道:“二划开阳!” 鹿淮指锋一到,排帮众人只觉眼前金光大盛,刺眼的光芒竟让人睁不开眼来,好像堕入了无边深海,海面金光粼粼,刺痛双眼,身子如石下堕,不知何处方是出处。 这时鹿淮伸指又划了两根短杠,嘴里喝道:“三划坎定!” 话音一落,排帮众人只觉得身边的金光倏然变成了滔天洪水,巨浪滚滚,涛声震天,水里涌起巨大漩涡,好像把天地万物都要吸到海底里去,其间水怪蛟龙上下腾挪,张开血盆大口,追着众人咬噬攻击,一时间这汪洋大海好似变了无极地狱。 排帮众人与水为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虽然亲水,但也最为畏水,每天和水打交道,最怕的就是反被水噬。此时堕入无边汪洋之中,众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身,一时只心如死灰,毫无斗志,恨不得就随着这漩涡沉入海底里去。 鹿淮用以克敌的,自是任落华所传的“伏羲归藏道”,伏羲归藏道取自羲皇画卦,是上达天道的神通,将卦象印于敌人心内,使其产生无极幻象,失去战斗意志,轻者深受内伤,重者能使人心力交瘁而死。 因为伤人太重,鹿淮本不愿使这套功夫,但排帮众人山呼海啸般一起涌来,只有这套神通才能应对,这才下了狠手。 他见排帮弟子纷纷落水,一个个面色狰狞,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心下微觉不忍,但转念一想,自己若不下狠手的话,被他们逮到,下场如何,不必言说。 当下也来不及再管他们,背起鱼幼烟,使上轻身功夫,飞也似地跑了。留下一地目瞪口呆的围观百姓,以及几十个排帮弟子的厮嚎哀鸣。 第130回 唯君之故 一路向东,为了防备排帮众人追杀,鹿淮不敢在集市逗留,钻入了山林之中,快到黄昏之时,已进入了深山老林。 到了这会儿,鹿淮才把鱼幼烟放下,见她仍旧昏迷不醒,还道是被水呛到了。一摸她小腹,却不见肿胀,鹿淮这才知道鱼幼烟是闭了气,一时经脉堵塞,便双手和她相抵,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鱼幼烟体内,为她推宫过血。 鱼幼烟的伤势不重,鹿淮沛然真气渡入,一盏茶的功夫她就醒了。 鹿淮见她苏醒,心下一安,说道:“把真气纳进气海里,等补足了之后,走一周天试试。”鱼幼烟依言将鹿淮的真气纳进气海,在气海内旋转一周,复而顺着奇经八脉游走而出,在体内走了一周天。 周天行走通畅,可见她已无大碍,但鹿淮坚持还让她再走两周天,有备无患。鱼幼烟见鹿淮关心自己,心里甜甜的,便乖乖听话又运起真气,行走两周天,这才凝神息功。 鹿淮收了内力,对鱼幼烟道:“咱们约法三章成么?”鱼幼烟见鹿淮忽然这般一本正经,不禁一愕,说道:“你说。”鹿淮道:“从今往后,不许再去惹事冒险。” 鱼幼烟望着鹿淮,忽而笑道:“你怎么这般没胆子,不趁着现在年纪小,胡闹几场,往后成大人了,可就没时候玩了。”鹿淮道:“你管这叫‘玩儿’?这是玩命!你想想,今天要真死在那帮人手里,咱可怎么办?”鱼幼烟道:“若真死在那湖里,屈原多半不干,会骂咱们去跟他抢粽子。” 鹿淮一本正经地跟鱼幼烟说事情,鱼幼烟却一直嬉皮笑脸,不禁心下有些不快,但见了鱼幼烟这张笑脸,想发火又发不起来,只得重重一叹。 从这声叹息里,鱼幼烟听出了鹿淮的情绪,知他心里愤懑,便收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很认真地问道:“小淫贼,我问你,你一直是乖孩子么?” 鹿淮一愣,他出身市井,小时候跟混混没什么两样,又没怎么念过书,哪里和“乖孩子”有半点关系?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鱼幼烟道:“那你现在怎么这般一本正经地老实?” 鹿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顾自想了想,说道:“我也不清楚,小时候我也是个不安生的孩子,后来拜了师父,被管了起来,仍旧是爱闹,也闯了很多祸,若说是什么时候转的性子,那还得说是入了任家,识得任老太爷之后。” 鱼幼烟道:“天帝爷教你什么了,让你变成这样?”鹿淮心下一想,任落华的性格,颇有返老还童之态,平素也喜欢嬉笑怒骂,似乎也不是那样温文尔雅。 想了半天,鹿淮道:“不是,不是认得老太爷之后,那会儿我仍旧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子。好像……好像是……”鹿淮仔细地思索了一阵,抬眼望向了鱼幼烟。 鱼幼烟道:“好像什么?”鹿淮道:“好像是遇见你之后,我才变成了这样。” 鱼幼烟一愣,脸上忽而一阵绯红,嘴里说道:“你个小淫贼胡说八道,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更没教你规矩礼数,你人变了,哪里赖得着我!” 鹿淮却不理会鱼幼烟说什么,只呆呆望着天际出神,嘴里说道:“好像真是的,我原本和你一样爱闯祸爱惹事,也不怕有什么后果,但遇到了你之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见你这里闹事那里闹事,心里很害怕,怕你伤到自己,怕你遇到什么灾厄,很想护着你,甚至很想把灾祸惹到自己身上,帮你扛了才好……” 鱼幼烟万没想到鹿淮会向自己说出内心的话来,一时只觉得心子跳得飞快,瞬身有如触电般酥软,脸颊上绯红似火,脑子里一片混沌,却又有一股柔情蜜意生出来,如一股暖流一般,流遍全身,四肢百骸无不舒服受用。 这时鹿淮转过头来说道:“所以我说,以后别再惹祸了,咱们好好的。”鱼幼烟听到“咱们好好的”五个字,只觉得心神俱醉,饶是她平素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鹿淮没察觉到鱼幼烟的心意变化,站了起来,说道:“今儿咱们怕是得在这山里过夜了,我去找些野果野味,你生个火吧。”当下自去寻找食物。 鱼幼烟随手捡过身边的茅草柴枝,用火刀火石点燃了火。 满心柔情,也随着烈火燃了起来。 当晚二人就在这山林中过夜,因怕野兽伤人,故都睡到了树上。次日清晨,二人尚在睡梦之中,山林间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鸟鸣。 鱼幼烟听得鸟鸣,醒了过来,一看鹿淮,见他站在树梢之上,正向发声处眺望。刚欲发问,又听一声鸟鸣传来。那鸟鸣不似寻常禽类鸣叫,高昂激奋,大有送音啸日之感。 听到这鸟鸣,鱼幼烟微微称奇,问鹿淮道:“这是什么东西在叫?竟这样爽亮,整座山都听见了!”鹿淮道:“山中野鸟,谁知道是什么。” 这时又听得数声鹰啸和鹤鸣,与之前那鸟鸣互相交错,好似在争吵,又好像在嘶骂。 鹿淮听得一时,对鱼幼烟道:“好像是有一堆扁毛畜牲在打架,要不咱看看去?”鱼幼烟也有意去看个明白,于是点了点头,和鹿淮双双下了大树,使上轻身功夫,循着这禽类鸣叫之处而去。 二人循声而去,奔进一片树林,走了一盏茶的时分,忽见前方的一株大树之上,停着一只硕大的白隼。 那白隼有半人多高,通体雪白,肌腱甚伟,目光似电,神俊非凡,双足犹如钢爪,神色间桀骜不驯,像是一位傲气满满的武林高手一样。 树下站着两名男子,劲装结束,面目身形极为相似,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想来是双胞胎。那二人都抬着头,紧紧盯着那只白隼。一人身畔停着两只苍鹤,另一人肩上停着两只金雕,这四只飞禽虽不似那头白隼那般英武,但也尽皆神骏无比。 鹿淮和鱼幼烟二人停在不远处,遥遥望着前方的人和飞禽,鹿淮道:“那只白鹰儿好神气!”鱼幼烟白鹿淮一眼:“少见多怪,什么白鹰儿,这是雪国的凌冰天隼,生于冰天雪地,长于风间云里,是世间少见的神禽。只不过这白隼向来都在北国苦寒之地,怎么会在南边出现,端地叫人想不明白。” 第131回 鹰啼鹤啸 鹿淮听闻这白隼来历非凡,更觉喜爱,说道:“要是我能养一只这样的隼,那就真不枉了。”鱼幼烟道:“怎么,你又想要?” 鹿淮一望鱼幼烟,见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想起自己昨天说了句金龙舟不错,鱼幼烟就给自己惹下那么大的乱子来,不由得心里一紧,说道:“不要!打死我也不要!” 鱼幼烟知道鹿淮心里想什么,扑哧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那树下的二人专心致志盯着白隼,身边来人了也浑然不觉,过得一时,见那白隼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动作,那执雕人忙一声清啸,双肩一拱,两头金雕振翅向那白隼扑去。 这时鹿淮和鱼幼烟才明白,这二人是想借着自己蓄养的猛禽将这头白隼收服。 两头金雕飞到了白隼左近,只见那白隼一声长鸣,伸翅一扫,这一扫之力竟扫开一头金雕,俨然一位武学高手风范。鹿淮一看,便觉这头白隼肯定不是凡品。 扫开这头金雕之后,另一头雕“呱呱”一叫,从左攻来。白隼瞥了它一眼,双翅一拍,身子腾挪而上,让那金雕扑了个空,接着身子往下一落,两只钢爪猛地插入那金雕之背。 金雕吃痛,嘶声鸣叫,白隼双足一撕一扯,竟将那雕背上连羽带肉撕下两块。那金雕吃痛,扑棱棱地落下地来,低声哀鸣,不能再战。 那执雕人见爱雕受伤,不禁又惜又怒,撮唇一吹,另一头金雕直向白隼扑去。那白隼停在树枝上,见那金雕飞来,便铁翅一扫,将那金雕的来势打斜,身子一矮,钢喙啄入雕身,扯出一物,吐在一旁。那金雕受了白隼这么一击,登时跌落在地,就此死了。 鹿淮和鱼幼烟看得明白,白隼啄中的乃是那金雕的心脏,眼见这白隼眼色之准,力道之狠,其快捷凌厉,毫不输于大武师,不禁对其甚是佩服。 两头金雕一死一伤,那执雕人大怒不止,那控鹤人笑道:“老弟,我平日里怎么说的,你那两只鸟儿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但却是金玉其外,不中用的,不如和我一样,早早驯养仙鹤。可你就是不听,怎么着,丢人现眼了吧!” 那执雕人又羞又怒,狠狠地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有能耐你叫你那两只畜生把这神禽擒住,别只光说嘴,兴许你的下场还不如我呢。”那控鹤人说道:“好,等我擒住了这神禽之后,再来用你那一死一伤的鹌鹑下酒。”执雕人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控鹤人轻抚两头苍鹤的头顶,说道:“好鹤儿,把那头大白隼给我抓下来。”说着在两头苍鹤背上一拍,两头苍鹤身如离弦之箭,向那白隼扑去。 苍鹤飞得太快,弄得鹿淮两眼一花,待得细看,却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那树枝上并没有了那白隼,却坐着一位白衣侠士。 那两头苍鹤一雌一雄,雄鹤长喙如矛,刺向那白衣侠士心口,那白衣侠士不慌不忙,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雄鹤长喙,雄鹤死命挣扎,却挣之不出。 雌鹤见爱侣被困,便冲将上去,伸喙一刺。白衣侠士不加理会,握着鹤喙的手一甩,雄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摔了出去,与雌鹤的长喙相就。雌鹤见状大惊,拼命收喙敛翅,但势头实在太大,收之不住,长喙刺入了雄鹤的背部。 若不是雌鹤拼命卸力,以它铁喙之利,早已弄得雄鹤毙命。饶是如此,雄鹤还是疼痛不止,一声嘶鸣,疾冲向天,好像在发泄痛楚,倏而又一回旋,向那白衣侠士扑去。 那白衣侠士身子一腾,轻轻巧巧地跃上半空,一手抓出,正好握着雄鹤脑袋,一用力,雄鹤登时脑浆外溢,摔了下来。 雌鹤见爱侣毙命,心下狂痛,一声疾唳,向那白衣侠士冲去,好似要拼命。你白衣侠士身子竟然奇迹般地停着半空中不落下,见雌鹤冲来,便在空中一转身,一指点出,洞穿雌鹤头颅,雌鹤毙命落地。 这时那白衣侠士才落在树上,哈哈大笑。 鹿淮眼前又是一花,定睛一看,却见白衣侠士已然不见,那头白隼在昂首长啸。 原来正是那白隼用钢爪抓碎了雄鹤的头颅,也是那白隼以铁喙啄穿了雌鹤的脑袋,适才的拼斗,都是那头白隼。只因那白隼的一腾一挪,一振翅一伸爪,都宛如一位武学宗匠,所以鹿淮才会将它认作是一位白衣侠士。 “黄鹤放,黄鹰扬!”忽听鱼幼烟笑道,“你们两个鸟贼儿还真是自不量力,竟敢毛着胆子去捉凌冰天隼,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真真是好笑!” 原来那二人是孪生兄弟,江湖人称“雕鹤双禽”,驯禽本领极佳,哥哥黄鹤放擅长弄鹤,弟弟黄鹰扬擅长驯雕,所驯飞禽向来神骏勇猛,捕鹿擭羊亦非难事。 这日二人见到这只白隼,起了捕捉之心,便让自己的爱禽上前相斗。他们那两头金雕和两头苍鹤本是少见灵禽,但一碰到这白隼,却非死即伤,更显这白隼的神威。黄氏兄弟大怒之余,对这白隼的贪求之心更盛。 黄氏兄弟先前专心于白隼,之后又兀自大怒,未对鹿淮二人在意,这时见到二人,微惊之余,又是愤懑,黄鹤放喝道:“小贱人,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见了爷爷还不磕头!” 鱼幼烟冷笑道:“你还是先把自己死了的鸟埋了,在它坟前面磕几个头吧!” 黄鹤放见自己的双鹤同时毙命,比之弟弟的一死一伤犹有过之,不由得又羞又怒,听鱼幼烟这般出言讽刺,心头火起,拔出腰刀,身子一闪,便向鱼幼烟劈去。 鱼幼烟见黄鹤放单刀劈来,一声冷笑,身子凌空一跃,跳到半空。 黄鹤放一刀劈空,身形一扭,身子也向上跃去,单刀直削鱼幼烟脚腕,鱼幼烟在半空扭转身形,指若兰花,在刀背上一弹,只听“叮”的一声,黄鹤放便觉虎口一热,手里单刀竟拿捏不住,脱手飞了出去。 这时二人落地,黄鹤放盯着鱼幼烟,恶狠狠地道:“琴筝弹指!原来是仙墨梨园的人。” 第132回 妙法神音 鹿淮头一次听说仙墨梨园,是在娲皇浮屠听徐夫人说的,那时因为姜氏之故,让鹿淮对仙墨梨园顿生厌恶。第二次是在温襄城郊,与卢雪庵比斗,从虞潮引口中听来。 回到任府之后,鹿淮曾向老太爷细细询问,得知此门中全是梨园子弟,将戏曲融入武学,别开奇径,十分了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 鹿淮又想到那日在梨香坊,鱼幼烟登台唱曲,惊为天人,心道:“怪不得小鱼的曲子唱得这般好,原来也是梨园子弟出身。” 鱼幼烟见自家门派被道出,也不掩藏,只道:“你这鸟贼倒也有些见识,我仙墨梨园的人很少出世,更不在人前显露武功,你竟认得这一路琴筝弹指,着实不错。” 黄鹤放冷笑道:“不敢,我弟兄二人虽非出自名门,但在江湖上还是小有一些名头,与贵派的失空斩卢爷和姬玉姬掌门也打过交道,算是有过见面之情,姑娘瞧来年纪不大,多半是仙墨梨园的晚辈,先前毫无缘由地出言讥讽,却是过于无礼。此事该如何了断,还请姑娘放下个话来。”这时黄鹰扬从腰间拔出一对铁钩,也走上了前来。 见黄鹤放扬言威胁,鱼幼烟也不在意,只道:“怎么说是毫无缘由?你自己无能,擒不住凌冰天隼,还不许旁人说?” 想到刚才的事,黄鹤放不禁脸上一热,刚欲辩解,只听黄鹰扬道:“你这小丫头满嘴胡言!我们擒不住这畜牲,你便擒得住了?”鱼幼烟道:“这是自然,这么只扁毛畜牲,抓它就和探囊取物一般,哪用得着那么费劲巴力还不讨好的?” 她这句话既是抬赞自己功夫高强,再是讥讽黄氏兄弟无能,黄氏兄弟听出了言外之意,心下均是不快,黄鹰扬道:“别胡吹大气,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将凌冰天隼抓住再说。”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均望向了树梢上的那头白隼,白隼傲气依旧,望都不望众人。 鱼幼烟道:“我若抓住了这只鸟儿,该怎么样?”黄鹤放道:“若抓住了白隼,我弟兄二人便送你十头一等一的禽鸟。”鱼幼烟道:“我又不是厨子,要这么多鸡鸭鹅鸟作什么,宰来吃么?再说了,没用的扁毛畜牲,要来作什么。” 黄鹤放道:“姑娘若是再出言不逊,就别怪再下无礼了!”鱼幼烟道:“你刚才不是已经无礼过了么,刀都被本姑娘打飞了,还想怎么着?” 黄鹤放大怒,正要发作,只见鱼幼烟从怀里掏出四枚小银鱼,手一挥,竟向白隼打去。 银鱼飞镖去势很快,瞬间到了白隼身前,白隼似乎浑没有将这暗器放在眼里,待得小银鱼飞到身前,忽而伸翅一挥,将四枚小银鱼齐齐打落,小银鱼飞到地上,深深钉入了泥土里。 鱼幼烟望了望地上的小银鱼,说道:“这畜牲的劲倒不小。”话音刚落,只见白影一腾,白隼已经向自己扑来。鱼幼烟笑道:“来得好!”说毕一掌挥出,扫向那白隼。 白隼虽有灵性,搏斗之术也不差,但终归是飞禽,怎能和习武之人引相比?鱼幼烟掌风凌厉,锐气逼到白隼身旁,白隼无法,当下只有一振铁翅,飞上天空,样子似乎要逃走。 鱼幼烟又是一掌挥出,掌力往那白隼扫去,这掌力甚是奇巧,先是向外放,然后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掌力扫到那白隼身畔,白隼敌之不过,急向外逃,但那一股力道从横里卷来,卷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渐渐转回,截断了它的去势。 鱼幼烟这一掌使得恰到好处,一把白隼逼回,力道立马消散,不损白隼一点皮毛。 白隼被鱼幼烟逼回,停在一根树枝上,它好像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似的,也不畏惧,昂首望天,浑不把鱼幼烟放在眼里。 黄鹤放与仙墨梨园有些渊源,对仙墨梨园的武功甚为熟悉,一见鱼幼烟这一手功夫,当时就说道:“好一招‘盖天旗诀’!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学会了仙墨梨园的不传之秘‘妙法神音诀’,必然是下代掌门无疑!” 原来仙墨梨园有一门神功,名为妙法神音诀,是前代先祖从乐曲中悟出来神奇法门,共有九式,分别为水龙吟、蝶恋花、浣溪沙、剑器近、解连环、踏莎行、破阵子、鸳鸯煞、盖天旗,功法名字取自曲牌名,是掌门或接班人才有资格学这一套功法。 先前在策马帮斗王流骢的时候,鱼幼烟就曾使出过其中的“浣溪沙诀”;碧玉湖和俞忘筌斗水,使的便是“踏莎行诀”,一招一式,尽皆玄妙无比。 见黄鹤放道出这门功夫的名字,鱼幼烟点头道:“你还真有些见识,连妙法神音诀都知道,倒小瞧你了!”转头向上,对白隼笑道:“这扁毛畜牲样子倒是神气,怪让人看不惯的。” 说毕双手伸出食中两指,有如捻剑诀,指尖发力,指向那白隼。只听得嗤嗤声响,鱼幼烟指尖好像激射出一道极速气流,射向那只白隼,正是妙法神音诀中的“剑器近诀”。 指力射出,白隼腾空而起,避过尖锐的劲气,身形一转,又向鱼幼烟扑来。 先前白隼袭击鱼幼烟,被她的掌力逼开,此时再一次扑向鱼幼烟,已经有了防范。只见鱼幼烟双手运起剑器近诀,指尖激射出凌厉的劲气,射向那白隼。白隼左转右闪,竟接连避开鱼幼烟的四五道劲气。 黄鹤放见状,生怕鱼幼烟痛下杀手,伤了这神禽,当下喊道:“姑娘手下留情!”话音一落,只见那白隼已经到了鱼幼烟切近。这时那白隼凶性已现,双翅张开,足有两丈来长,双爪如果铁钩,直直抓向鱼幼烟双肩,铁喙恶狠狠地啄向鱼幼烟顶门。 白隼这一招式暗合武学之道,将鱼幼烟周身上下全都罩住,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鹿淮见鱼幼烟身逢凶险,当即想也不想,冲上去就要相救。八荒斩掌力刚运至掌中,忽听“咻”地一声响,那白隼身如飞箭一般向外跌落,滚在了一旁的山石之间。 再看鱼幼烟,左掌护胸,右拳直伸,却是她用拳劲击退了白隼。 第133回 毒断死生 妙法神音诀中有一门“破阵子诀”,功法如名字一般,凌厉锋锐,专破围堵,可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适才白隼将鱼幼烟身周尽数罩住,鱼幼烟便以此功法破敌自保。 就算是一名武学之士,有内功护体,想要硬接鱼幼烟这一拳,都会身受损伤,何况是一头禽鸟?见白隼飞出十几丈远,黄氏兄弟抢先奔了过去。 鹿淮忙走上前来,问鱼幼烟道:“你没事吧,可伤着了没有?”鱼幼烟摇头道:“要是被这扁毛畜牲伤着,我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当即和鹿淮一起走向那白隼落地的方位。 到了切近,只见那白隼跌落山石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黄鹰扬精于禽鸟疗伤之道,俯下身来查看了一番白隼的伤势,对黄鹤放道:“没死,摔晕过去了,刚才那一拳力道太大,有没有内伤,还得细查才知道。” 黄鹤放望向鱼幼烟,眼中颇有埋怨之意,说道:“姑娘若拿它不下,直说便是,何苦伤了这神禽?”鱼幼烟满脸不在乎,说道:“我只说捉拿它,有没有说一定得拿活的,喂,姓黄的,你说说,姑娘是不是依之前所言,拿住这畜牲了?” 黄鹤放诚心爱鸟,听鱼幼烟这般说话,虽满脸怒气,但也来不及驳斥,忙俯下身来和黄鹰扬一起查看白隼伤势。 鹿淮一拉鱼幼烟衣袖,在鱼幼烟耳边轻声道:“你昨儿答应我什么了?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鱼幼烟不悦道:“我只是抓个鸟而已,哪里又惹事了!” 鹿淮心想:“你这不是惹事是什么?”但知道跟鱼幼烟辩解也没用,便生气不去理她,也蹲下身子来,想用真气将白隼激醒。 谁知刚一俯身,就听树后有人喊道:“大胆的贼子,竟敢来此谋我的灵药!”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鹑衣蔽履的中年男子跑了过来,他身长不过五尺,矮小消瘦,但双目却分外有神,一到切近,便撒发出一股药香。 那男子跑到山石边,伸手就把白隼的身子掀开了,弄得黄鹰扬措手不及,喝道:“你作什么?!”那男子也不理会,细细忙向山石间的缝隙中望去,才看两眼,便身子赫然摔倒,伏地大哭道:“完了!完了!我的一番心血全完了!” 鹿淮往那石缝中望去,见里面有一支灵芝,但已经成了碎片,想来是刚才白隼落地之时力道太大,正巧将这株灵芝压断,心想道:“说不得,这个祸又要落在小鱼头上了。”不由得暗暗埋怨鱼幼烟。 黄鹤放看那男子半天,猛然想起一人,忙道:“足下可是‘断死生’甘仙农?”那男子骂道:“是又如何?你们这帮直娘贼,还我灵芝来!”随即哭出声来。 甘仙农武功平平,但却是江湖上的用毒能手,享有声名,人所周知,此时竟在这儿放声大哭,不由得令人啧啧称奇。 鹿淮道:“这位前辈,您先别吵嚷,这灵芝若是您种的,咱们商议着赔您就是了。” 甘仙农站起身来,瞪着双睛,脸上泪痕犹在,大声喝道:“赔?你有钱没地方买去!七百年的灵芝!七百年!这灵气就这么生生毁了!”说到这儿,甘仙农又哭了出来。 鹿淮正要劝慰,甘仙农忽而止了哭声,目露凶光,眼神从左至右,在四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冷冷地道:“那只白鸟,是谁的?!”说着目光落在了黄氏兄弟身上,说道:“雕鹤双禽,是你们养的贼畜牲么!” 黄鹤放知道甘仙农的来历,对他杀人于无形的用毒之技颇为忌惮,连忙推脱道:“不,我不是我们,是她!”说着向鱼幼烟一指。 甘仙农望向鱼幼烟,鱼幼烟满脸地不在乎,说道:“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算个什么,不知道羞么?就为了这么棵破草枝子,怎么跟死了老娘一样!” 鹿淮听罢,暗叫不好,转头一望,只见甘仙农脸色更为阴郁。 鱼幼烟慢条斯理地从衣囊中摸出来一颗南海珍珠来,硕大浑圆,显然珍贵无比。鱼幼烟道:“喏,这珠子给你,自己找个生药铺子,买上几斤灵芝吧。”说着随手一抛,将珍珠抛在了甘仙农身前。 这一举动有如打赏小厮,十分无礼,鹿淮眉头一皱:“小鱼,别这样。” 甘仙农也不恼怒,伸手捡起那颗珍珠,在手里掂量掂量,冷笑道:“这么珍贵的宝物,可比这灵芝值钱多了,在下怎么能收?”说着轻轻巧巧将珍珠抛还给鱼幼烟。 鱼幼烟万没想到甘仙农会将珍珠还回来,见珍珠抛到身前,随手就接在了手里。鹿淮听得风声,知道甘仙农没用内力,不是偷袭,便不理会,任由鱼幼烟接了去。 接回珍珠,鱼幼烟笑道:“原本想赔你的灵芝,但万没想到你这人不贪财,倒叫我有些为难呢。”甘仙农哈哈大笑:“不为难,不为难,用你的小命来赔我的灵芝,倒也划算,唔……说不得,我兴许还吃着亏呢。” 鱼幼烟一愕,忽觉手心里有些麻痒,低头一看,自己握着珍珠的手掌,已经变得瘀黑。 甘仙农号称“断死生”,周身是毒,断人生死。刚才拾起这珍珠的一瞬,毒物已经沾染上珍珠。鱼幼烟将这珍珠握在手里,毒素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了她体内。 鹿淮见状大惊,忙伸手点了鱼幼烟手臂上的穴道,让毒素不至于四下发散,轻轻将鱼幼烟扶到树旁坐下,说道:“千万别动,也别惊慌,别叫血行加速。”转身向甘仙农走去,口内大声道:“快拿解药来。” 甘仙农已伸手将残破灵芝一片片捡起,小心翼翼地收进衣囊里,见鹿淮质问,冷笑道:“就算要了那丫头的命,也换不回我的灵芝!解药?爷爷的药从来就没有法子解!” 黄鹤放点头道:“这倒是真的,甘仙农只制毒药不制解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鹿淮咬牙道:“我不信!”说罢一掌推向甘仙农。 第134回 大医有道 见鹿淮掌力攻来,甘仙农退后一步,伸出袍袖就是一挥。他这一挥,没有任何力道,也没有任何风气,不知道是何意思。 黄鹤放见状,忙拉着黄鹰扬向后退,口内喊道:“二弟当心,快快闭气!” 鹿淮猛然醒悟,甘仙农这一挥袍袖,是在放毒。寻常毒药,必然气味刺鼻腥臭,要不就色泽暗黑,但甘仙农多年来苦心研毒,制出了无色无臭的奇毒,杀人于不声不响之间,让人尚未察觉,便已中毒身亡。 鹿淮心知厉害,当下两掌扫出,将掌风扫到三丈开外,身子猛然向后退。 甘仙农武功不高,与人争斗,皆以此法将敌人逼开,然后借机逃遁。他见鹿淮闪躲,正中下怀,快跑几步,手一伸,竟将地上昏厥的凌冰天隼抄在手里,身如走马,一溜烟去了。 黄氏兄弟大骂甘仙农,二人同时向甘仙农身后追去,心想一定要将凌冰天隼追回来。 鹿淮却无心追赶,忙跑到了鱼幼烟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此时鱼幼烟倚着大树,脸色暗沉,神志已然昏迷。 鹿淮拿起鱼幼烟右手一看,手掌已然全黑,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挽起了鱼幼烟的衣袖,只见黑色已经漫延到了手肘。心知不能再耽搁了,应早些给她用药才是,于是将鱼幼烟负在了背上,使上轻身功夫,忙往山下奔去。 不过多时,鹿淮已经来到了与俞忘筌斗水的市镇之上,也顾不得里面是不是还有排帮的帮众,飞也似地冲进了城里,沿着街市四下搜寻。 猛然间看到竹挑店招,写着“安诊堂”三字,正是一家医馆。 鹿淮快步冲了进去,也不管堂中多人等着看病,就冲到了坐堂郎中面前,大声道:“大夫呢?!”那郎中尚未答话,排队等候的病人们早已不悦,纷纷呵斥鹿淮插队。 鹿淮心急如焚,见众人吵嚷不停,更觉生气,扭过头来大声喝道:“谁再敢嚷!”这一喊用上了内力,连屋瓦都震得簌簌作响。众人慑于鹿淮的功夫,都噤了声。 那郎中见鹿淮凶恶,战战兢兢地道:“官人息怒,小人这就给官人看诊。”鹿淮忙把鱼幼烟放在诊榻上,郎中细细诊查了鱼幼烟的毒势,忙道:“官人!这位姑娘已经毒气攻心了!” “废话!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你来诊治!我难道不知她毒气攻心?!”鹿淮大怒。 那郎中见鹿淮露了凶相,心内恐惧更盛,忙道:“官人听小人说,小人医道浅薄,治不了这位姑娘的病,此去不远的青石街,有一间养荣堂,坐堂的王大夫医道高明,官人可以去那儿……”他话还未说完,鹿淮已经抱起了鱼幼烟,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那郎中见鹿淮离去,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裤裆里已满是热尿。 鹿淮冲到街上,抓起一个路人,大声叱问他王大夫的医馆所在,那路人被鹿淮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说了地址。鹿淮依照其所知,飞奔而至,果然找到了那家养荣堂。 养荣堂的坐堂大夫王世祯,原是前朝太医院的正奉上太医,官拜正二品,专门伺候前朝的末代君王渊流帝。改朝换代之后,王世祯不愿侍奉新主,毅然回乡,开馆坐诊。因出身宫廷,且医术高明,深受当地百姓敬重。 鹿淮冲进养荣堂之时,发觉这里的病人比之前那一家安诊堂的更多,王世祯大夫白髯如雪,一身素衣,端坐在堂中,一边捻着白须,一边给人诊脉。 鹿淮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抱着鱼幼烟就扑在了王世祯跟前,大声喊道:“大夫救命!大夫救命!” 王世祯一瞥鱼幼烟,见她眉间已经被黑气笼罩,知道她中毒深重,不宜推迟,当即站起身来,对排着长队的病人说道:“诸位稍待,在下有急诊。”当即命鹿淮将鱼幼烟放到一旁的榻上,为鱼幼烟号脉看诊。 鹿淮心里焦急,又奔累一番,此刻安顿好鱼幼烟,便在一旁大声地喘着气。见王世祯的眉头越来越紧,心里也不禁越来越慌,问道:“大夫,她有救么?” 王世祯把手收了回来,捻着胡须,皱眉沉思。 鹿淮原本在大声喘气,一见王世祯在沉吟思考,生怕打搅了他,忙把呼吸屏住,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嘴唇,只盼他能说出“有救”来。 过得一时,王世祯叹了口气,说道:“这位客官,在下无能为力。” 听到这句话,鹿淮终于怒了,伸手抓着王世祯的衣领,豁地将他提了起来,恶狠狠地喊道:“你要是不救她,我现在便宰了你!” 谁知王世祯面不改色,浑然不惧,冷笑道:“怎么,想行凶伤人么?武功高只吓得到贪生怕死之辈,我王某人怕你什么?!你若真有本事,现在便取了我项上人头。” 鹿淮见王世祯一脸正气,浑然不可逼视,便慢慢松了手,但嘴里还是说道:“你既没本事救人,还开什么医馆,当什么大夫?!” 王世祯道:“大夫又不是大罗金仙,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位姑娘命该如此,我辈何如?”鹿淮听王世祯这么说,精神陡然崩溃,委顿在地上,放声大哭。 王世祯见鹿淮哭得伤心,心下也是不忍,缓缓说道:“小哥,医者父母心,我若有施救之法,必不会见死不救。人各有命,只得听从任之。”鹿淮哭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王世祯道:“世上愚人众多,有病不求医,而求神佛庇佑,当真是妄昧之极。我身为大夫,生平最厌神佛。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发觉那些药石无用的病患,寄心神佛,淡看生死,也是一种慰藉。是故神佛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时王世祯取出银针,连刺鱼幼烟十二处穴道,又取出一瓶丸药,喂鱼幼烟服下十丸。转身对鹿淮道:“小哥,身遭劫难,伤心无用。我封住了她的穴道,延缓毒发时刻,又喂她吃了丸药护住心脉,延长几日寿命。你带她去吧,找一个心之所安的地方,陪她最后这些时日,哪怕是寄心神佛,也好过担心烦扰。” 王世祯面现医者慈悲之色,鹿淮望见,忽而想起了那日谛闻禅师的面容,也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