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晚明》 第一章 初入京城 明万历四年,岁在丙子,其时张居正为首辅,正大刀阔斧的进行至上而下波及整个大明的改革,史称张居正改革。 经过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任首辅十年呕心沥血,大明朝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盛世曙光。 饱读诗书之士或投身科考,或投身幕府,欲一展抱负,而民间奇人异士也大举进京。随着张居正改革的影响扩大,京城汇聚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愈加多。 …… 绍兴府山阴县,世袭绍兴卫指挥使的张寿峰,手持书帖,兴奋莫名的在书房踱步。门外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探出头来,约看了几息,忽的一笑:“父亲有何喜事,孩儿也要分享。” 张寿峰闻言停下脚步,向少年招手,欢喜道:“介宾,来,来,快看!” 少年赶紧奔了进来,一把夺过书帖就看了起来。等少年看得差不多,张寿峰忍不住说道:“介宾啊,为父带你去京城可好?” 张介宾已经大致看完,知道父亲是要入定西侯府做幕僚。便开口问道:“父亲,您为何要放着绍兴卫指挥使的实职不做,偏要去当什么侯府幕僚?” “介宾啊,我已三十九,人生过半,没几年好搏了。我没有为将之材,只懂些医术,能教你的也不多。”张寿峰说着,不由得摇了摇头,想到侯府来书,又兴奋起来:“现在机会来了,我们进京,我不能教你的,京城能教你。” 张介宾闻言一愣,还没想明白,张寿峰又继续说道:“我不求你读书有成,只愿能开阔视野,走一条你自己的路来,而不是像祖辈般世世代代困守绍兴卫……” 好不容易等到张寿峰说话间隙,张介宾赶紧插嘴道:“父亲,我是来叫你吃饭的。” 张寿峰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抓着张介宾的胳膊就走。 虽是午间,张寿峰仍然喝得酩酊大醉。 接下来几天,整个张府都忙碌了起来,张寿峰去绍兴卫办理交接手续,将世袭指挥使让给了兄弟张寿山。 张介宾也到卫儒学办理了相关手续,有指挥使出面,加上定西侯的威望,一切都波澜不惊。 最后,张介宾去了城隍庙,见了蒙师周述学。周述学良久不语,看了看尚未完成的书稿,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张介宾跪在城隍庙外,哭泣道:“老师,对不起,父亲要带我去京城,日后恐难回来,望老师另觅传人,介宾叫老师失望了。” 待张介宾走后,周述学喃喃自语:“糊涂啊,我既已收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天下何人及我,徐渭徐文长?不过有些文采急智,哪及我的天文地理奇门遁甲!” …… 十一月初,京城大时雍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张寿峰已举家进京有几日了。 前日去定西侯府报道,第七任定西侯是蒋建元,去年方袭爵,正欲有所作为,很是礼贤下士,封了五十两纹银,还给了十日假,让张寿峰先把家安顿下来。 这两日张寿峰父子跟着牙行看了几处房,即便下雪,也没停下看房脚步。看完大时雍坊这处三进四合院,父子都比较满意,一番砍价还价,以一百五十五两成交。 前往宛平县公署所在地积庆坊签契,钱契两清。并依法缴税,二十两内免税,一百三十五两需缴税,每两三分税,共缴税四两五分银。 此时天子脚下,张居正当政,考成法实行三年,吏治清明。而今年张居正还加大了考成法力度,可谓官不聊生。恰逢年底是外官三年一朝之期,各府县主官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寿峰一行回到客栈,叫来脚行将行李都搬去大时雍坊新家,对张介宾说道:“介宾,随我去见梦石先生,方才我听人说他正坐堂问诊。” 张介宾忙道:“父亲,不用这么着急吧?我们到京城都没来得及休息,就到处跑,何况拜访梦石先生,不得提前递个帖吗?” 张寿峰却不在意道:“无妨,梦石兄非常人也,不会在意这些,何况我的假期有限,后面还有很多事,错过就得到明年去了。” 很快两人来到石仁堂,往里一看,一边坐着一位年约七旬的长者和站着十来个等候的病人,一边是正在抓药的伙计,和几个等候拿药之人。 时间一刻刻过去,天逐渐暗了下来,雪依然没停,出去的人渐多而进来的人渐少,很快堂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 待七旬长者看完,病人前去柜台抓药,张寿峰才和张介宾走了进来。长者正待问询,看见来人就是一愣,片刻长身而起,惊喜道:“长庚,何时来京的?” 张寿峰哈哈大笑,行礼道:“梦石兄,可想死我了。”礼毕,连忙拉过张介宾,说道:“还不快给金伯父磕头?” 张介宾赶忙磕头问礼:“侄儿介宾给金伯父磕头了,问金伯父安。” 金英大叫了三声好,把张介宾扶了起来,责怪道:“长庚你也是的,下着雪还带着介宾到处跑,你看都湿透了。” “有金大夫在,还怕小小风寒么?”张寿峰笑道,接着正色道:“此番前来,有一事要拜托梦石兄。” “何事,说来听听,我能做的一定帮忙。”金英问道。 “介宾是我独子,打小跟我学医,已有不错底子,还望梦石兄能帮忙调教调教。”张寿峰直言道。 金英闻言,再次打量了一番张介宾,见少年眼睛明亮,人也机灵,心中已然欢喜,有了收徒念头,只是不知少年心性如何,肯不肯用心学医,说话便有了几分保留:“好说,好说,若介宾真肯用心跟我学医,我岂会藏私?” 张介宾闻言大喜,忙跪下就要磕头,金英却阻止道:“你可以先跟着我,拜师容后再议。” 张寿峰闻言只是点头称是,知道金英是要时间来考较介宾,但他还另有打算,便又说道:“好叫梦石兄知晓,弟此番举家入京,是为了介宾能多跟名师,除了兄长,弟还将带他去拜访何际明、徐文长还有李卓吾等先生。” 金英听得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吃惊道:“你没说笑吧?何际明、徐文长、李卓吾?那可都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物,能拜得一人为师,已是三生有幸,你还想让介宾都拜一遍?” 张介宾也是大吃一惊,虽然有两人不知是谁,但徐渭徐文长他熟啊!这可是大明第一才子,山阴县的名人,文武双全,书画第一的人物。不过让他熟悉的原因还是杀妻入狱,三年前又被大赦出来。这可比什么抗倭英雄,书画宗师,大明才子更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这几年,徐渭除了修《会稽县志》,便是游历江南,不然凭张寿峰的劲头,早拉着张介宾堵到徐家门口拜师去了。 “有何不可,他徐文长不也是山阴人,能看不上我山阴儿郎?他李卓吾,自称异端,要扫清世间虚伪,正本清源,舍吾儿还有何人?他何际明……嗯……”张寿峰正激情澎湃的说道,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何际明,只是听说他要找个衣钵传人。于是硬着头皮说道:“何际明既然想找个衣钵传人,我儿正合适。” 金英听他说了这般多,知他是打算广撒网,就看能逮着那条鱼。也不在意,随即告诫道:“不管你让介宾拜多少师,我没门户之见,何况他们和我所学不一,也没啥好计较的,只一点,贪多嚼不烂,你既让介宾跟我学医,那就不能半途而废。” “那是自然。”张寿峰还没说完,张介宾已然跪倒,指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张介宾学医若三心二意,不得金梦石先生认可,绝不出师!否则天诛地灭,皇天后土,父亲师长共证此誓。” 金英和张寿峰对视一眼,见事已至此,也没再想其他,索性就让张介宾一并拜师。 此后数日,张寿峰忙着改换门庭,将之前旧院的如意门换成了对应他们身份的蛮子门。并和张介宾解释道:“普通百姓如意门,普通商宦蛮子门,再往上走就是金柱大门、广亮大门、王府大门。本来以我们世袭卫指挥使,是配得上金柱大门的,这会不是没了嘛,未来我张家能否再次改换门庭就看你的了。” 随着门庭、三进院落的改建,以及家具、生活用品的陆续配齐,又用去了一百多两。 整个张府焕然一新,中间的大院落,生生被张寿峰改成了颇有江南味道的水榭雏形。 也许是因为徐渭明年才能北上之故,也许是为了忙活他的寿峰水榭,总之张寿峰没再带着张介宾四处拜师,而张介宾却过上了跟师学医的安稳生活。 十日假很快过去,张寿峰去了定西侯府,作为新任定西侯招募的第一个高级幕僚,懂医会做人,还是前卫指挥使,正四品高官,张寿峰一来便成了定西侯府的新贵,可谓如鱼得水。 一晃又是一月过去,距离外官朝觐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之期日近,来京之人激增,虽然外官不敢提前或者延迟抵京,但并不妨碍他们提前派人入京打探消息。 离得近的,有远谋的,早一个月就派人进京,后知后觉的也在这几日遣人来探听消息。 这半月来,张居正清查河南、山东征赋情况,户部早已发话山东河南要降职二十人,革职十人,末位淘汰,杀鸡儆猴。 消息传出,官道热闹非凡,随着消息蔓延,整个大明都为之行动起来。 年仅五十一的张居正,在他执政的第四年年底,开始加快改革步伐,他在走前人没有走过之路,也是在走前人已经走过的路。 第二章 道士听西游 十二月二十五日,多达万人的外官队伍涌入京城,虽然分散各门而入,但以正阳门最多。 此时张介宾就挤在人群看热闹,看了不知多久,他还是觉得只有城门刚开那会壮观,现在进城的队伍虽然也不少,但新鲜劲已经过去,他便往正阳门前的棋盘街而去。 棋盘街是内外城的交通要道,四四方方各有百步宽,真正的天子脚下,中央衙署门口。商业交融之所,奇人异士汇聚之地。张介宾只要一得空便往棋盘街跑,和那的三教九流混了个脸熟。 张介宾来到棋盘街,老远就向着卦摊大叫道:“潜虚老人,我来了!” 潜虚子,年五十七,游方道人,入京已四年,每日雷打不动的来棋盘街摆卦摊,一年到头也算不了几卦,而每天功课只是抄写道经。 初来乍到,很是有不少人看他仙风道骨,前来算卦,他也来者不拒,可灵验者,别说十之一二,简直是百无一中,一时之间传为笑柄。 他也不在意,仍然每日雷打不动的摆卦摊,抄道经。直到张介宾到来,再一次打破他的平静。 张介宾的呼叫,潜虚子像是没听到,仍然我行我素。张介宾自顾自话:“潜虚老人,今天好多官员入城,很热闹,一准会有人来找你算卦,听说张首辅降了十九人职,免了十一人职,都是河南山东的官,他们肯定怕了,还不得到处求神拜佛?” “雷声大,雨点小。”潜虚子头也不抬的说道。 “不会吧?我可听很多人说,张首辅是要恢复嘉靖新政,动辄要免职一两千人呢?怎么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呢?”张介宾奇怪的问道。 “这次来的是正官,没有佐官。”潜虚子仍然是简单一句,不带解释。 “哦,这样说来,是有道理,可张首辅要行新政,不把反对派都免职,怎么给改革派腾位置?”张介宾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奇怪的问。 “没有永远的反对派。”潜虚子淡淡道。 “你是说,今天的反对派,明天也会成为支持他的改革派?这么说你也看好张首辅的新政咯?你不会在学姜太公钓鱼吧?”说着说着,张介宾像是发现什么大秘密,顿时兴奋起来,一个劲追问道:“潜虚老人,你快说呀,是也不是?” 潜虚子沉默了,手也停了下来,刚沾的墨随即滴在了纸上,还保持着墨滴状,并没有立刻晕开。他拿过另一支笔,轻轻沾试,口中说道:“不是。” “哦,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辅佐张首辅呢!”张介宾哦了声,怏怏不乐道。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沉思,不知过去多久,张介宾又兴奋道:“潜虚老人,我在山阴听到一个故事,说与你听好不好?” “不好。”潜虚子回了句,继续抄写道经。 “听说是徐渭带出来的,好像是有人为了换他的画,找给他狱中解闷来着,我可喜欢故事里面的孙悟空了。” 张介宾并没有理会潜虚子,提了一嘴故事来源,就开始讲大闹天宫。 “……当时众圣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本不打算听的潜虚子,被动听了大闹天宫,当听到“上西方请佛老降服”时,抄经的手再次停了下来,头皮发麻,隐隐觉得持续了一千多年的佛道之争又将再起波澜。而这一次,争的不再是庙堂,而是世俗。 “两百年休养生息,可堪一战否?”潜虚子默默叹息道。 正讲得起劲的张介宾,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打断,他便停了下来,好奇问道:“潜虚老人,你有听我讲故事吗?” 潜虚子点了点头。 “这故事可好?我觉得比那些神仙啊有趣多了。张天师斩妖,斩来斩去都是那一套,无趣得紧,我看你要不也写写?你不是喜欢吕洞宾嘛,人家唐僧去西游取经,你就让吕洞宾去东游访神呗!” 张介宾在夸赞之余,不忘抱怨一番张天师,接着又好意提醒道,也不管有没有讲到唐僧和西游之事。 潜虚子再次点头,继续陷入沉思。 见此张介宾狡黠一笑,他就是故意说西游故事来刺激这道士,他知道这道士是有真本事的。别看他隔天往这跑,好像只是玩闹,他可没白跟周述学五年。 这些日子他默背了些道士所抄经文,跑了城西百余道观,竟无一人知道出自何本道经,一来二去,他再迟钝也知道潜虚子是在这着书立说。 这可是大隐隐于市的得道高人,张介宾便有了想法,一要学他本事,二要给他找些事做。于是就有了今日说西游之事。 “也是到做出改变的时候了,连信道的徐文长都要千方百计找来西游一读。”潜虚子长叹一声,连呼:“罢了,罢了,你明日再来。” 说完,也不收摊,拿着经书稿纸便走。步伐似慢实快,之前张介宾几次跟着,都跟失在人群之中。 第二日,张介宾一大早便赶来,自打前日的小年开始,石仁堂就歇业了,金英现在是小病不看,只有危急重症才出诊,他要年后再去跟师。 潜虚子早已在卦摊坐着,也不抄道经,只是看着本书。 张介宾还是老远就大叫着:“潜虚老人,你在看什么?” “余畏斋的《列国志传》。”潜虚子说道。 张介宾凑上前去,看是“子牙避纣隐溪”之事,嘟嚷道:“什么列国志,就这么一卷吗?” “有这十回足矣!何况还有这两本。”潜虚子抚须笑道,接着又拿去两本书,正是《武王伐纣平话》、《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你就用这去抗衡西游?不行吧!”张介宾还是不看好,伐纣的故事,他早耳熟能详,并不觉得能和西游故事相提并论。至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听都没听过! “《大唐西域记》又有几人看?焉知日后不会有封神的传说。”潜虚子倒是自信满满。 万历五年到来了,从棋盘街经过的人越来越多,有朝觐的数千外官,有朝贡的各国使者,更有大明的满朝文武勋贵。 而这一老一少,就这么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西游和伐纣故事,只是西游总是打妖怪,而商周也渐渐开始脱离历史,神话起来。 除了对早已有之的神仙,如托塔天王、哪吒、二郎神等加以改造外,也创作了新神仙,如鸿钧老祖、陆压道人、雷震子。当然免不了将佛教诸神掐头去尾的改造一番。 参考书目,也从之前三本,慢慢开始增加,《搜神广记》、《增补搜神记》、《武王伐纣》、《比干剖腹》、《玄帝收魔》…… 初步框架搭好,已过去了十日,春节已经过去,这日张介宾再次来到棋盘街,卦摊却空空如也,只有张书帖,上书“三年后见”。 张介宾大喊一气:“潜虚老人,我等你回来,你还什么都没教我呢!” 喊完也不管其他人的侧目,径直往东边的中央官衙区而去。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澄清坊大街,径直便往衙门属地而去。 从没人和他说衙门重地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之话。加上张介宾本是精壮少年,穿着打扮得体,气质又佳。就这般教他堂而皇之的在中央官署所在的各胡同间穿行。 最先经过的是礼部,但张介宾对礼部没有兴趣。他继续穿街过巷,一个胡同胡同的进,一个衙门衙门的过。户部、吏部、宗人府,他只是看了牌匾,兵部、工部、鸿胪寺,他也是过门不入。 直到见到钦天监三字,张介宾才停了下来,面露惊喜。没错,在棋盘街厮混了月余,他早就对这带有传奇色彩的钦天监份外感兴趣。今日无事,又见无人阻止,他便堂而皇之的寻找起来,还真叫他找着了。 张介宾很兴奋,就打算和门子说一声,可并没有看到门子。他见门没关,轻轻扣了扣,问道:“有人在吗?” 见没人回答,他便跨了进去。心想既然没人守,而大门又开着,显然是让人进的。 张介宾刚进门,在院子里走了没几步,就听里间正房,传出一声大喝:“汝是何人,竟擅闯钦天监?” 这一声大喝,把张介宾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是为年过七旬的老人,想来是不会为难他的,便连忙解释道:“小子山阴张介宾,听人说起钦天监,想进来学习。” “山阴?绍兴人?”老者语调有些奇怪。 “正是!”张介宾恭恭敬敬道。 “汝可是阴阳户?”老者喝问道。 “不是。”张介宾有些奇怪,老者为何语气不善,还是恭恭敬敬回答道。 老者大叫一声:“来人!” 立刻从屋里冲出数人,将张介宾拿下,扭送去了旁边的兵部衙署。 现在是正旦假日,和全年无休的钦天监不同,此时的各部衙门都没有主官,无论大小事,一律等五日假后处理,兵部也不例外。 消息传回张府,立刻派人找上定西侯府,让张寿峰想办法。 定西侯正和十余幕僚在宴饮,张寿峰得知消息,回到席间,对定西侯恳求道:“侯爷,犬子无知,竟擅闯钦天监,现被扣押兵部牢房,还请侯爷施以援手。” 蒋建元闻言面露难色,他是勋贵,只要不犯大错,就可世代兴荣,与国同休。但唯有一点不能触碰,那便是谋反。 钦天监可不能碰,一碰就满身腥,科道是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而张寿峰又是第一个投奔他的四品官,不好不帮。正左右为难,抬头见幕僚都在,蒋建元便说道:“大家都在,不妨都议论一二。” 张寿峰一听,心中就是一紧,他本想借着定西侯对他的器重,让侯府出面作保。这会儿变成众人议事,大家也都明白定西侯的难处,不可能偏向他说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 第三章 一体堂 定西侯府争论了半天,也没给出什么具体办法,张寿峰只得请辞回去另想办法。 蒋建元好言相劝道:“长庚,莫着急,也别说什么请辞的话,需要多长时间我都准你,需要打点的钱由侯府来出。只是你也要理解我,别的衙门都好说,就是钦天监,唉!”说着不由叹息起来。 见状张寿峰也只能领情,告罪一声,往府外走去。这时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蒋华追了上来,喊道:“长庚,请稍等,我送送你。” “好,谢谢蒋先生。”张寿峰闻言也没在意,应了下来。 出了侯府,见蒋华还没停下的意思,张寿峰忍不住问道:“蒋先生还有事?” “令郎之事,老朽给你支一招,准比侯府发话管用。”蒋华开口说道。 张寿峰闻言大喜,长躬一礼道:“还请蒋先生不吝赐教!” 蒋华哈哈大笑道:“你们啊,是当局者迷,只需请金大夫出面,去一体堂走上一遭,人自然就出来了。” “一体堂?不知道是什么新设衙门?”张寿峰没听说过一体堂,询问道。蒋华却是笑而不语,让他直接去找金英解惑。张寿峰只好告辞,叫了脚夫,一路往石仁堂奔去。 送走张寿峰,蒋华仍然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侯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多活几年。” 另一边,张寿峰赶到石仁堂,猛的敲门,很快就有伙计跑来开门。见是张寿峰,只朝后院喊了一声“张老爷来了”,便迎了进去。 这石仁堂是三进四合院的后罩房改造而成,本是仆人住所,照看倒也方便。因此从这进门便是后院,一般是不让人进。 在后院见到金英,张寿峰求救道:“梦石兄,还请施以援手,救犬子一命。” “介宾患了何疾?”金英惊讶的问道。 “介宾误闯钦天监,现被扣押兵部牢房,还请梦石兄带我去一体堂说情。”张寿峰长话短说,拉着金英就要出去。 金英连忙摆手道:“长庚,你倒是把我给弄糊涂了。闯钦天监,扣押兵部,你让我去一体堂干嘛?” “一体堂不是官府新设机构吗?”张寿峰奇怪道。 “一体堂和我的石仁堂一般无二,就是一个医铺。”金英十分肯定的说道。 “没道理啊,蒋老先生怎么会拿这事开玩笑呢?怎么会这样?”张寿峰神色大变,失控道。 “哪个蒋老先生?你先别着急,慢慢和我说。”金英宽慰道。 张寿峰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回答道:“定西侯府蒋华蒋老先生。” “哦,原来是他。你容我想想,钦天监……兵部……一体堂……一体堂?……徐汝元?……徐汝元?……太医院?” 金英先是喃喃自语,说着说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是太医院!不管钦天监还是兵部,都要给太医院面子。长庚,走,我们去一体堂找徐汝元。” 这回换成金英拉着张寿峰出门了,坐在车上,他问道:“长庚你初来乍到,恐怕不知道一体堂宅仁医会吧?” “一体堂宅仁医会?闻所未闻。”张寿峰如实说道。 “也不怪你,这是八年前,汪心榖和徐汝元师徒发起的医学会社。当时还宣言要‘集天下之医客京城者,立成宅仁之会’。此等豪言壮志,唯徐君一人耳。”金英说到这,言语满是感慨。 “哦?那不知最终召集了多少客于京师的医家?”张寿峰好奇的问道。 “四十六人。”金英回答道,说完继续补充:“真正响应号召的还是他们新安医家,足足有二十一位呢!” “那有几人在太医院任职?”张寿峰还是惦记着儿子,问道。 “这我不清楚,只要汪、徐师徒二人在太医院就好。我们又不用请其他人出面。”金英毫不在意的说道。 “还请梦石兄趁这空隙,好好给我讲讲汪徐二医家故事。”张寿峰拜托道。 “好,汪宦字子良,号心榖,新安祁门人,徐汝元授业恩师。着有《医学质疑》,坊间有卖。至于徐汝元享有医名已有二十几载,名春甫,字汝元,号东皋,他的那部《古今医统大全》……” 金英刚说到《古今医统大全》,张寿峰便惊呼道:“啊……原来是《古今医统大全》的徐春甫,他的书我一直放案头,十年朝夕相处,只不知……” 张寿峰不知道该如何阐述自己复杂心情。干脆背诵起书中的名言警句来。 什么“元气有限,人欲无涯”、什么“坐勿背日,卧勿当风”、什么“五谷充饥体而不能益寿”、什么“百药疗疾延年而不能甘口”云云。 在张寿峰口诵成篇时,车夫已将两人载到了一体堂。 金英当头而入,朝着年近六旬的徐春甫笑道:“汝元,别来无恙乎?” “梦石兄?什么风将您老给吹来了?” …… 在二人交谈时,张寿峰推开帘子走了进来,入眼的一体堂通身一体,很是宽敞大气,大堂高丈八有余,长五房不止,更有三房纵深,还有大根大根的柱子能看出原本的十五房模样,像是茶楼一般。 此时这大堂分布着十五位大夫,每位大夫跟前都左五右四中一的摆放五根凳子,四张椅子和一根凳子。 凳子都座无虚席,后面还都各有十来人站着,椅子却空了不少,尤其是第一张和第四张,几乎没人坐。而第二张零星坐着几个老人,第三张也有几个抱着孩子的人。张寿峰把眼一扫,便发现常常是要等右边的空了下来,左边才依次就诊。 大堂还活跃着十几位年轻人,他们都身着统一的青布衫裤厚棉服,围着十五位大夫在转,时而跟着把把脉,时而去候诊处,又时而在桌上提笔写些什么,忙得不可开交。 更里面的药铺柜台坐着五位药师,在一张张核查药方。后面还有五位抓药的学徒,取一张药方便抓一份药,再交给药师核对,方才交付患者。另有两位掌柜,负责收银。 看到这,张寿峰大吃一惊,良久说不出话来。金英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知了徐春甫。 徐春甫大包大揽道:“既然是梦石兄的关门弟子,那便是我的子侄,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辈医者,早该团结起来了。” 张寿峰连声感谢,金英为二人引见。 两人见过礼,徐春甫说道:“今日休沐,待明日早朝见到谭公,我给打声招呼,张郎便能回来。今日就且吓他一吓,好叫他日后不敢胡来。二位,楼上有包间,何不随我上去品茶长谈?” 张、金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见事已有了回旋之地,也都放下心来。 张寿峰边走边感叹道:“汝元兄我今日方知,原来医馆还能这般壮阔,真叫我眼界大开。” “哈哈,这算什么,长庚你是没去太医院,那才是真的壮阔,无愧于医家圣地之称,我这一体堂与之相比,就只是萤火之光。”徐春甫笑着说道。 “汝元何必自谦,你这一体堂还只是萤火之光,那我石仁堂岂不是连灯都不配点了?”金英也笑道。 “哈哈哈,梦石兄还是这般有趣,不过说真的,太医院虽好可杂事却多,远不如御药房纯粹。”徐春甫评价道。 “既如此,汝元兄何不当个御医,只一心一意侍诊圣上?”张寿峰说道。 金英笑道:“好叫长庚知晓,汝元嘉靖年间便是钦定御医。” “当个御医有何好处?一身本领十去七八,方子不能随便开,必须要经方,还不能随意加减,药量多少,药材炮制,煎煮方式,都给限得死死的。这哪是行医,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况且,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徐春甫接过学徒递过的茶水,边给二人满上,边说道。 金英闻言点头表示赞同,接着问起汪宦近况来:“久未见心榖先生,可还在太医院?” “恩师去年十月已辞官归乡,想必年前已到家,只是尚未收到书信。”徐春甫喝了口茶,才缓缓说道。 “久闻心榖先生和汝元兄之事迹,都说给名师高徒再添一佳话。不成想心榖先生已离京,缘悭一面啊!” 张寿峰感慨道,先前虽不知道汪宦和一体堂宅仁医会,但《古今医统大全》他却是拜读了十年,而今日在一体堂的见闻,更是让他震撼。因此对那未曾谋面的汪宦自是大为敬仰。 “家师若知,定大为欣慰。”徐春甫回了句,说完又对金英道:“梦石兄可还记得蕲州李东壁?” “李时珍?当然记得,他爹当年与我相熟,听说已经走了,唉,又少了一位故人。你怎突然提起他?” 说起李时珍,金英不免又想起他那位老友,又是一阵感怀,最后好奇的问道。 徐春甫笑道:“东壁兄可了不得,欲修本草,正大江南北的寻医问药,去年来信,我邀请他北上,也许过几个月就来京,到时我们可热闹热闹。” “那感情好,故人之子,昔日之友,我定要好生尽地主之谊!”金英也异常高兴。 …… 正月初五的太阳,随着他们谈话而落下山去,而此时的张介宾,正在兵部牢房大叫着:“我好饿啊!” 第四章 把牢房当家的人 “我好饿啊!” “有没有人?” “给点吃的吧!” “有人在吗?这不会就我一个人吧?” “要死人了!” …… 张介宾已经嚎叫了大半个时辰,竟没有一个狱卒出现,而且他发现这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生命倒有不少,都是些老鼠虫子。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待在这么差的环境,天知道他前五个时辰是怎么过的。但这第六个时辰却是被他嚎叫过来的,直到天色渐暗,牢房即将被黑暗吞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环境。 “救~命~啊~” “我~好~饿~” 张介宾已经快没力气嚎叫,只是反复喊出这两句,再后来真的成了鬼哭狼嚎。好在这没人,不然一准吓死个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张介宾声音已经沙哑,发出的鬼哭狼嚎也变得时断时续。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一点光正摇摇晃晃的向他慢慢飞来。 张介宾大喜,发出的声音却是沙哑的:“我好饿啊!” 光点一阵晃动,继而稳住,再次摇摇晃晃向他而来,待更近些,张介宾才看清全貌,顿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居然和他曾看过的那幅《玄奘负笈图》一般打扮。待细看,来人年约六旬,背负书笈,书笈上方还悬有供夜间行走用的油灯,正是之前看到的光点。再看有头发,张介宾松了口气。 还不待他继续看下去,来人已经停在他跟前,开口说道:“小小年纪,倒挺能吓唬人,犯何事了?休沐还被关进来。” “老神仙,您是听到我喊饿,来给我送吃的吗?”张介宾直愣愣的盯着他问道。 “哟,我还成仙了,吃的我还真有。不过你这屋不行,太脏太乱,去我那一起吃。第七根柱子,对,就那根,你用劲拔,对,能拔动的,你再用劲,你没吃饭?让我来,一起啊,别看着,这不就可以了?” 照着来人所说,张介宾找到第七根柱子,使劲拔却没拔出来,来人不信邪,也拔了一气,最后在两人合力下拔了出来。 “好了,你快出来,把柱子插回去,别太用劲,一会儿又难拔。行了,跟我走。” 张介宾便跟着来人继续往牢房里面行去,边走他边问道:“老神仙,您有名字吗?您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别老神仙,老神仙的叫,我姓何,名良臣,字惟圣,号际明,你随便怎么叫都行。”何良臣大大咧咧道。 “您就是何际明?”张介宾惊喜不已,三步并做两步,一下窜到了前面,认真看着他问道。 “我是何际明,至于有没有另外的何际明,我不知道。”何良臣呵呵笑道。 “听说您在找传人,您看我成吗?收我为徒吧!”张介宾毛遂自荐道。 何良臣打量了他一番,说道:“哟,小子听谁说的,我的徒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张介宾兴奋道:“父亲说的,要我拜您为师。” “你父亲挺有眼光,但我不收。”何良臣把头一甩,就进了一间牢房,头也不回道:“要吃就进来,拜师就自个儿回去。” “我饿了先吃,拜师再说。”张介宾跟了进来,笑嘻嘻道。在何良臣放书笈时,还帮了把手。 何良臣取下油灯,把桌上油灯点燃,又去四周点了几盏灯笼,房间顿时亮了许多。 张介宾这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地牢,分明是家嘛!方才昏暗还不觉得,这会儿看得明白,床铺、桌椅、书架、脸盆一个不缺,四壁都有纸糊了半墙,就连栅栏也不例外,在红灯笼映衬下,格外喜庆。 “际明先生,这是你家吗?”张介宾还是不敢置信,天下怎会有人真把牢房当家呀? “有何不可,兵部既然有空房,而我又没地方住,这不就正好?”何良臣认为合情合理。 “会同馆不是可以住吗?”张介宾这月余没白混,还是了解了些东西。 “太吵,我不喜欢。”何良臣满是嫌弃的口吻说道。 “总好过牢房吧!”张介宾不服气。 “我爱住哪住哪,你再说,别吃了。”何良臣有些生气了,见状张介宾立刻闭嘴不再说。 何良臣在说话时,也没闲着,从书笈中取出纸裹的食物,封坛的豆酒,最后才说道:“没有筷子,没有碗,肉你随便吃,酒没你的份。” 张介宾见是烧鸡,直接就撕下一个鸡腿,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口齿不清道:“就是让我喝,我还不喝呢!谁稀罕似的!” 何良臣一听,倔劲上来了,一把夺过鸡腿,自己啃了起来。张介宾见状,伸手就要去撕烧鸡的其他部分。何良臣把手一拍,结结实实的打在介宾手背上。 “痛,我还没吃两口呢,最多我不吃鸡腿了,都留给你,我啃鸡架可以吧?”张介宾揉手呼痛,以为何良臣怪他吃鸡腿,便说道。 “不成,鸡腿可以吃,鸡架也可以啃,酒也得喝!”何良臣把眼一瞪,大喝道:“一口酒一口肉,跟我学!” 张介宾虽然并不想喝酒,但耐不住鸡肉的诱惑,便应了下来。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烧鸡只剩下了骨头,豆酒只剩下空坛。 何良臣晃了晃空了的酒坛,吩咐道:“你且在这待着,我再去找点酒肉。今夜不醉不休!” 张介宾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但意识还清醒的,连说:“好,好,肉,多肉……” 何良臣又负芨而出,真像极了玄奘负芨图。 此时大概戌时三刻,天早已黑了,距离京城夜禁时间仅剩两刻钟。从兵部到最近的食肆,白天是能来回的,可现在天黑路滑,加上又下起了雪,铁定是不能在夜禁前回来。 何良臣却不在意,借着酒劲,径直往先前的食肆而去。刚到食肆,暮鼓敲响,掌柜正准备打烊,何良臣大叫道:“两只烧鸡,两瓶烧酒。” “打烊了,打烊了,客官赶紧回吧,夜禁就开始,您还敢出来啊!”掌柜赶紧摆手道,正旦五天免禁日已过,兵马司今夜就开始上岗。 “赶紧给我拿,没你的事,我倒要看看何人敢拿我。”何良臣满不在乎的说道。 见状,掌柜只好包了两只烧鸡,又提了两瓶烧酒塞进书芨中,用烧鸡隔开放稳,口中念道:“烧鸡两只,银一钱;烧酒两瓶,银一钱,客官两钱纹银。” 何良臣从腰袋掏出一小锭银来,掂了掂,抛给掌柜道:“四钱有余,不用找了,再给我拿坛豆酒,随便装些熟食。” 掌柜也掂了掂,就往铺里去,悉悉索索的包些什么,不一会,一手提着坛酒,一手撑着包食,口中再次念道:“豆酒一坛,银二钱;烧鸡两只,银一钱;烧酒两瓶,银一钱;收银四钱有余,熟食一份作零头咧!” 将酒食放好,掌柜最后说道:“客官慢走,当心夜禁。” 何良臣也不搭话,背起书芨,行了没两步,回头叫道:“掌柜再给我拿瓶烧酒来!” 掌柜一愣,随即应道:“好勒,客官稍等!” 不一会,却拿了瓶黄酒,口中念道:“送客官黄酒一瓶,不收钱咧!” “谁要你送,快快给我拿烧酒来!”何良臣大怒,掏出一串铜钱就朝掌柜掷去,掌柜往旁边一闪,可铜钱还是砸在了他胸前。 吃痛之下,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不能惹的存在,忙赔不是,低头拾起铜钱,战战兢兢的问道:“客官是再要一瓶还是两瓶?” “你看着办!”何良臣闷哼一声。 掌柜去了又来,提了两瓶烧酒,还拆了五十文出来,讨饶道:“客官,您看?” 何良臣提着两瓶烧酒转身就走,掌柜这才来得及擦拭满头的汗水,刚才真的吓他一跳,他明明已经躲了,可结果铜钱还是结结实实砸他身上。这让他明白,遇到了练家子,还是一个酒徒,发起酒疯来更是难招架。 离开了酒肆,何良臣反倒不着急赶路了,夜禁已经开始,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打紧。 他开了瓶烧酒,就这样喝一口走几步,走几步又喝上一口。慢慢的,一瓶烧酒见底了,他奋力一掷,烧酒瓶就往天上飞去,不一会狠狠的砸在身后,这突兀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 何良臣毫不在意,又开了另一瓶烧酒,继续边走边喝。 很快身后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当先一人大喝道:“兵马司办案,你是何人,因何犯禁?” 何良臣转了过来,也不看他们,依然自顾自的喝酒,口中直呼痛快! 十余名兵马司差兵将他团团围住,领头一人仍在喊话,何良臣并不理会,转身继续往前走,照常喝上一口,走上几步;走几步,又喝上一口。 他走,围着他的兵马司也跟着走。这时距离中央官署已经很近了。那官差还在坚持喊话,显得不依不饶,其他兵马司差兵也都继续保持着包围圈。 到了兵部所在的胡同口,继续喊话,继续包围。 到了兵部衙门,坚持喊话,坚持包围。 进了兵部大牢,喊话继续,包围,嗯,破了一个口子。 何良臣这时站在大牢门口,一气喝完剩下的烧酒,晃了晃空了的酒瓶,朝身后抛去,酒瓶朝着一位差兵飞去,那人伸手一挡,酒瓶落地破碎。 “还要拿我问罪吗?不拿我就进去了。对了,你们是东城兵马司的人吧?来得倒迅速。”何良臣背对着他们说道。 闻言东城兵马司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究竟谁是官谁是民了。 何良臣说完,也不等回答,直接走了进去,接着传来最后的话:“多谢相送,要进来喝一口不?” 众人都被何良臣的古怪行为镇住了,良久那官员才指着一人道:“进去看看。” 那人年约十七八九,手持火把,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过了好一会,才面露惊悚之色而回,支支吾吾道:“那人,那人真把这当家了。” “里面有几人?” “两人。” “在干什么?” “喝酒吃肉。” …… “撤,先汇报上去,问问兵部什么情况。”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 第五章 不眠之夜 走在地牢中,何良臣已经有些上头,脚步蹒跚,但并不碍事,酒兴上来,纵情吟道:“ 治曲辛勤夏竟秋, 奇功今日遂全收。 日华煎露成真液, 泉脉穿岩咽细流。 不忍拨醅斟瓮面……” 吟到这时,他已经走进牢房,张介宾正伏桌大睡,何良臣往床头一坐,书芨与床就嘎吱一响。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诵道:“ 且教留响在床头。 老怀块磊行浇尽, 三径黄花两玉舟。” 那个兵马司已经跟到牢门外,何良臣也不管,照着张介宾肩膀就是一拍,口中还嚷道:“起来,喝酒吃肉!” 张介宾本来睡得很熟,也架不住他这要命的双重冲击,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头痛……喝不了……呃……让我……睡一会……”但人虽醒,酒未醒,有气无力道,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小事,喝着喝着就好了。”何良臣却是不理,又是一掌拍在他肩上。接着自顾自就将酒食一一取出,两大只烧鸡,两瓶烧酒,一大坛豆酒和一大包熟食。 牢门外的兵马司看着忍不住咽了口水,何良臣打量了一番,见此人不过十来岁,心下一软,便招呼道:“你也走了一路,进来喝点酒驱驱寒。” 可那兵马司却一动不动,既不离开也不进来,只是这么站着。何良臣也就不再管他,打开烧酒又喝了起来,连呼好酒。见张介宾还在那抱头,大喝一声:“喝~” 张介宾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酒劲顿时去了三分。门外那兵马司也被吓了一跳,仿佛被猛兽盯住一般,他再不敢逗留,转身就跑。 何良臣又抬头看了眼那人离开的背影,就转头盯着张介宾看。 张介宾无法,只好挑了那瓶显得很少的烧酒。反而对那坛造成他现在难受的罪魁祸首避之不及。既已做决定,反倒轻松了起来,只以为刚才那一下是醉酒造成的。酒一打开,芬香扑鼻而来,未饮先醉,对这酒莫名就多了几分期待,猛喝了一大口,只觉口感香甜,清纯甘冽,比之豆酒更胜一筹。 何良臣见他如此表现,大为满意,叫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酒兴一浓,话匣子也打开了,漫漫长夜,二人早已经酒足饭饱,醉意横生,只是谈兴正浓,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你问古之名将有谁?那多了去,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行,那我就说几个。伊尹、吕望、孙武、穰苴、管仲、吴起、韩信、孔明……你了解几个?两个?就这你还想拜师,不行,不行,差远了……除非……除非……” 兴致再浓也抵不过酒劲上头,说着说着两人已经趴在一起睡着了。 这时外面走来两人,都手提灯笼,身披蓑衣,停在地牢门口,一人开口道:“小友可要一同进去?” 青年本就极其仰慕老者,自要一路相随,说道:“同去!” “这住了位奇人,我不放心他,人老了,经不起折腾,咳咳!”老者说着,忍不住咳了起来。 青年担忧道:“明公三度请辞,陛下和张相都不允,可明公身子骨还能撑多久呢?” “能撑一日,便是一日。陛下和张阁老励精图治,欲有大作为,兵部尤为重要。这本是胡公强项,我哪是这块料,只可惜胡公含冤而死,就只能由我来强行画策。”老者边走边说道。 胡宗宪他自然知道,是个传奇存在。青年接着说道:“明公更当注重身体,今晚下雪,您还执意出来。” 老者挥了挥手,说道:“不打紧,夜禁本不该出行,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担心他又醉酒。” “我一个人来就好。”青年说道。 老者闻言大乐:“你来,方才就差点被兵马司的人带走,那不白挨顿打?” 青年语塞,方才路遇兵马司,幸好有老者在,不然真被带走了。 两人来到牢房门口,老者指着一片狼藉,笑道:“你看,我就知道。” 青年见状也不由一乐,他先是被这如家般的牢房吸引,接着才注意到一片狼藉的桌面,和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的两人。 老者走过去将二人放到床上,把棉被打开,替他们盖好。接着给桌上的灯添了些油,将灯罩盖上,只留了通风口,灯光眼见的暗了下来。青年也到四壁,吹熄了灯笼,牢房就更暗了。 两人提着灯笼走了出去,牢房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桌上还剩一点昏暗的光。 天色已晚,二人便没再回去,径直入了兵部衙门。 老者说道:“里间有榻,你自去休息吧!” 青年摇了摇头,为了今日的会面,他朝思暮盼了五年,回想先前的书信往来,三年前的缘悭一面,可见今日一面有多难得,他岂能浪费。 “小友倒是固执,既‘愿一相见,道其所有’,也经‘四板谒’而入,且闻‘琼鸡之呼,玄龙之笑’,又因何留书而去?” 老者处处引用青年原书,喟然长叹道:“‘显祖出都门矣,一面何时?谨奉别言’,字字珠玑,个中情真,真令老朽惭愧啊!” “明公高居大司马,显祖区区一落第书生,见宾客都是名将贤士,自行惭愧,只好留书道别。”汤显祖见老者引用留书之言,深受感动,便直言道。 “看来小友今科是志在必得?”老者笑道。 汤显祖沉默了,他并非志在必得,只因今日在临川馆得知老者因身体抱恙三度请辞,担忧之下方冒昧探望。 老者见他不说,也不着恼,继续说道:“好不容易来上一回,却跟老朽到处跑,没来得及好好说话,既无睡意,不妨促膝一谈。” 汤显祖大喜,忙帮老者褪去蓑衣,和自己的一并挂到墙上,又将房间几盏灯点亮,他看清满屋的案牍,想必是老者公房。 二人入座,从平倭到剿寇,从征战到统筹,各抒己见,一起回顾了老者纵横三十载的军旅生涯。 说到士气,老者就提到军中设戏班之事。 “为振奋士气,我于军中设戏班,多唱些保家卫国,誓灭倭寇的旧戏新曲。效果比我预想的还好,我便把将一习惯保留了下来。” “听闻明公每到一地,海盐腔便传至一地,如今东南已是遍地开花。”汤显祖对戏剧很是下了番功夫,各地情况他皆知一二。 老者哈哈笑道:“哈哈,其他地方我不知晓,但闽粤和江右,海盐戏班应当盛行。为士卒计,我命全军习唱,以便解甲后有一谋生之技,想来此三地会有不少士卒以之为业。” 汤显祖说道:“敢叫明公知晓,进京前我曾去宜黄,亲见以之谋生者多达千人。” “好!好!好!”老者连声叫好,他是宜黄县人,汤显祖是临川县人,两县皆属抚州府,抚州古称临川,素有才子之乡美誉。当听闻因为自己,千人受惠,老者自是高兴。 说道这,二人就戏剧展开一番细聊,交流认识,大多是汤显祖问,老者说。此时二人都不知晓,这会给中国未来的戏剧带来多大影响。 老者突然问道:“听闻张阁老先前在寻觅青年才俊,不知可有找上你?” “明公如何知晓?”汤显祖大惊,不解老者因何知晓,但还是如实回道:“三年前张相府上曾来人聘我为西席。” “这就是了,想必你没应下吧?”老者抚须笑道。 汤显祖更奇了,说道:“学生当时落第,痛定思痛,一心想着回乡苦读,哪有为西席之念?” “那你可知,最后谁做了张府西席?”老者问道。 “学生不知。”汤显祖如实说道。 “沈懋学,你可认识?”老者说道。 “君典兄啊,是个博学多才之士,堪称我辈楷模。”汤显祖显然认识沈懋学,对他是推崇备至。 “哦?”老者闻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才又缓缓开口:“如此说来,却是可惜了。” 汤显祖不解道:“可惜什么?” 老者长叹一声:“一惜你与状元失之交臂,二惜俊杰却莫名卷入朝堂之争。” 汤显祖更糊涂了,问道:“学生不解,明公可否指点迷津?” “时机未到,日后你自明白。”老者摇了摇头,不想现在就点破,影响青年这次春闱发挥。 此时钟楼钟声再次响起,随即又传来“邦~邦邦邦邦~”的打更声。 老者摇头笑道:“与君夜话不觉晚,恍然已敲五更钟。老朽该上早朝了,小友请自便。” 到里间侧塌换下燕服着上常服,最后在汤显祖帮助下把锦鸡补服穿上。 燕服是官员私下着的便服,而日常装着是常服。补服是常服一种,为了区别官员品级的补子,文禽武兽,各分九品,文官二品为锦鸡。 汤显祖望着老者后背栩栩如生的一对锦鸡,目露羡慕之色。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如老者般既能纵横沙场,又能执掌兵部护卫河山。 穿戴整齐,老者再三检查无误后,推门而出。 看着老者瘦弱的身子,汤显祖突然有些心悸,赶忙上前,夺过灯笼,说道:“明公,请让我为您掌灯!” 老者点了点头,二人刚出衙门,就响起五更一点的钟声,距离五更三点上朝,尚有三刻钟。 万历五年的第一次日常朝会,即将开始。 第六章 三六九朝会 老者和汤显祖来到左长安门,让给事中例行查看牙牌、门籍后,走了进去。 汤显祖不是京官,也非京籍生员,无权入宫朝参。只能站着宫门外等候,不过一刻钟,陆续进去了几百官员,随着时间推移,进去的人渐渐少了。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长庚、梦石兄,你二人就在这等消息,我要入宫朝参,待见到谭公,自有分晓。” “那就有劳汝元了。”金英拱手道。 “汝元兄,犬子之事就拜托给你了。”张寿峰长躬一礼,郑重的拜托道。 “你二人就放宽心吧,谭公为人甚是和善,岂会为难一童稚?”徐春甫哈哈笑道,说完便进了左长安门。 汤显祖听到谭公之名,便留了心,见再次提到,当是指明公无疑。此番又闲来无事,便主动上前结交。 “学生临川汤显祖,见过二位仁兄,不知如何称呼?” 金英回礼道:“不敢称兄,鄙人石仁堂一大夫,姓金,名英,你唤我金英就好。” “金兄,小弟表字义仍,你可叫我义仍。”汤显祖再次见礼道。 “鄙人姓张名寿峰,字长庚,现在定西侯府谋生。”张寿峰接着介绍道。 “长庚兄,幸会幸会!”汤显祖行完礼,记得方才听的话,知道金英字梦石,便再次朝金英拱手道:“想必梦石便是金兄表字吧?” 见金英点头称是,他才看向张寿峰,问起心中事来:“方才听长庚兄提及令郎,不知所为何事?” “犬子无知,昨日擅闯钦天监,被兵部捉拿入狱,此番还得靠汝元兄向谭大司马禀明实情,好叫犬子免受无妄之灾。” 张寿峰仍有几分担心,没见到人出来,他怎么也不能放下心来。 汤显祖神情一动,出言问道:“不知令郎被关押何处?” “兵部大牢。”张寿峰说道。 “令郎贵庚?身高几何,有何特征,穿甚么衣服?”汤显祖一口气问道。 张寿峰大惑不解,但还是说道:“年十四,高约七尺,穿着?或是身着苏氏直裾,他总爱乱跑,服饰剪裁紧身,一如武服。” 汤显祖已有七分把握,最后再确认道:“令郎好酒乎?” 张寿峰摇头,肯定道:“未曾饮酒,平素我也叫他喝上一口,他死活不肯。” 闻言,汤显祖摇摇头,抱歉道:“昨日夜间,我见一老一少,于兵部……嗯……做客,那少年好酒,其他一如令郎打扮。”本想说是在兵部大牢,可那景象却又不像,只好改口道。 张寿峰听是老少二人,又是在兵部做客,显然不是张介宾,只当又是一个习武少年,并没在意。 三人都是一早赶来,未吃早餐,便到宫门外旁的棋盘街,吃起京城小吃。 此时尚早,五更三点未到,但已经没有入朝官员,这时再进去,也铁定迟到。 棋盘街人已经很多,多是官属,还有早朝巡视皇朝的锦衣卫,千余人散布于九门内外。当然少不了兵马司成员,棋盘街却是兵马司两不管之地,恰好在京城中线,皇城门外,宛平、大兴两县交界线上,背靠东西中央官署,而自发形成的热闹街市。 金英是京城人士,对内外两城了如指掌。闲来无事,为打发时间便对二人说道:“今上冲龄践祚,张相为大局计,改日朝为三六九朝,你们可知大家如何看待?” “哦?那不就一下子减少二十日,官员当然高兴,可这些商贩得骂张相了。”张寿峰说道。 掌勺的小贩亲自给他们端来豆汁,闻言插嘴道:“客官有所不知,至从有了三六九朝,五年来我们棋盘街更热闹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听小贩这一说,汤显祖和张寿峰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明白为何如此。 金英却哈哈笑道:“掌勺的,若我给你说道明白,你可给我兄弟三人免了这顿吃食?” “若真能说个明白,这顿我请,日后我也好给其他客人显摆显摆嘛!”掌勺的呵呵笑道。 “好,你自去忙,且竖耳听仔细了。”金英加大声音,让几步外忙活的小贩能听清。 “每日上朝是当朝太祖所定,初始还好,至宣德年间,失朝人数高达五百余人,成化年间,再增至一千余人,占朝官半数。此后历朝情况更差,嘉靖时干脆取消朝会,隆庆时才恢复。” “因此虽然看似减少了朝会次数,但上朝人数却比过去多了至少一倍。加上棋盘街本就位于东西官署之间,非上朝之人又得正常办公,官员长随并没有减少,而早上时间更充裕,你们的生意自然更好了。” 掌勺的恍然大悟,颇为惊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朝会竟然还取消过?这才恢复多久啊!” “一看掌勺的就不是京城人吧?”金英说道。 “我是通州人,在京城讨生活几十年,只是才到棋盘街这边来。”掌勺的解释了一句,接着问道:“那宣德、成化是哪位先帝,距今多久?” “这得加钱,一顿可就值这么多。”金英哈哈笑道,让小贩出价。 掌勺的却掰扯道:“客官,你得讲道理,先前说好的,要给我讲明白,我这只听得半懂不懂可不行。” 三人闻言哈哈大笑,掌勺的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顿本就不值几文钱,算成本就一两文钱的事,如今官吏清明,无苛捐杂税,无欺行霸市,正是能靠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太平盛世,至少在两京以及江南如此。 说掌勺的日赚百文也不为过,自然不会真舍不得这一两文钱。 金英解释完宣德、成化二帝,继续说道:“掌勺的,咱们打个商量,我是西长安街石仁堂的坐堂大夫,今后你免我饭钱,我免你诊金如何?” 掌勺的抬头看了看他,年过花甲,还不知道有几年好活,自己正值壮年,三五年不见得会病上一回,还只免诊金不加药钱,三年早餐就是一两银子,五年得一两八钱,怎么看自己都是亏,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 “那再给你免药钱,只要你来,诊金药钱全免如何?就当买个护身符,可比你去求神拜佛,祈福禳灾有用得多。”金英继续说道。 掌勺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但觉得不对等。饭是实打实的吃,可病却不一定会得,最后还是摇头。 “加上你的妻儿,不过只免诊金,药钱另算。”金英继续加筹码,他也是闲的没事,临时起意之举,成与不成,都无关紧要。 “成,再加上我的父母兄弟……” 金英闻言大瞪眼道:“唉唉,他们可在通州啊,你也别太贪了,差不多就行了。我还懒得天天从西长安街跑过来吃你顿饭。” 掌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家父母兄弟确实都在通州,没路引也到不了京城。 “那成,我也不为占什么便宜,只是想给家人买个平安,一年到头有个什么不舒服,好有个地方可以去看看。我先前听什么扁鹊三兄弟来着……”掌勺的说着,开始使劲的回忆。 张寿峰说道:“据《史记·鹖冠子》记载,魏文王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说,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王又问为何你的名声最大? 扁鹊回答,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 金英刚要回答,见张寿峰已经开口,便没插话,而汤显祖只注意看掌勺的表情。只见掌勺的满怀期待,先是点头,继而皱眉,最后欲言又止。 汤显祖大感兴趣,连声追问:“有话不妨直说!” 掌勺的吞吞吐吐道:“故事嘛……是这个故事,大概意思能听明白,只是……只是……不如茶馆说书先生讲的有趣。” 汤显祖拍案而起,踱步道:“就是这理儿,就是这理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 掌勺的先是吓了一跳,见不是冲自己发火,才放下心来。 张寿峰说完也注意到掌勺没听明白,还不待他进一步解释,就被汤显祖的举动镇住了,好一会才追问道:“义仍何事欣喜?” “我苦苦思索三年,如何使戏剧更有价值。方才想通,就是他!”汤显祖大笑道,指着掌勺的,又指了一圈棋盘街的商贩食客。 “他,他,他,只要他们喜欢看喜欢听,能看懂听明白,还能有所收获。对,要他们喜闻乐见,要他们有所获。这些才是戏剧之魂,戏剧就应该从他们中来,才能被他们接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真想不管不顾,抛去一切功名利禄,纵情于戏剧之中,那是何等的快哉!” 金英闻言直点头,他已年过七旬,大半个身子已经埋葬土里。早就过了追求功名利禄的年纪,反倒是希望他能这样做。 张寿峰正值壮年,还想着最后为儿子搏一回,正想劝说,又想到介宾十年后,也是这个年纪,若也这般说,自己会如何想?思来想去的结果是,支持他。 “义仍,若真喜欢,那就走下去,我相信你既有这番想法,耕耘数十年,不会比关白郑马王他们差的。” “谢谢!”汤显祖点了点头,再看向两百步外的皇城,他脑中浮现出一对锦鸡,那正二品大员的象征,离他从没有如此近过。 “在此之前,我要再战春闱,寒窗苦读十载,就剩最后一截,心不甘啊!” 此时天早已经大亮,随着左右长安门打开,两千多朝臣鱼贯而出。 第七章 兵家谭纶 汤显祖三人去到左长安门等候,此处等候的人真不少,有轿有马,尽显华贵,多是勋贵家仆。 虽然上朝人数多达两千,真正的主角是阁部,四品及以上文官为配角,四品以下文武群臣皆为看客。勋贵和四品及以上武官同为陪衬,只是站位靠前,偶尔能说说话,也就仅此而已。 因此散朝,最先出来的是杂官和勋贵武将,接着是高官,最后到六部大员。至于阁臣,就在皇宫文渊阁办公,不需出宫。 张寿峰看到定西侯蒋建元出来,就上前问候,并给管家蒋华也行了一礼。便继续紧盯着宫门,随着官员散去,左长安门冷清了起来。而早该出来的徐春甫这时还不见身影。 又过了片刻,陆续出现了高官,都是官署在左门这边的。 张寿峰正着急间,突然看见徐春甫和正二品大员一同出来,他反倒不急着上前追问。 这时徐春甫也看到了他们,招呼道:“长庚、梦石兄,一同随大司马去兵部。” 汤显祖向那老者说道:“明公,先在这吃了早餐再去衙门吧!” 金英二人也连声附和,他们何曾像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朝廷大员。一时都有点手足无措。 徐春甫见汤显祖和老者相熟,和他互相认识了一番。方接着说道:“是极,是极,义仍所说极是,大司马若不嫌弃,一起吃个早餐。” “我一介武夫,粗鄙得很,哪有嫌弃之说?小友,你去多买几份早餐带上,我们换个地方食用。”老者笑着说道,最后叫汤显祖去买。 汤显祖还没动,张寿峰连说他去就好,金英已经年迈,倒不需去争,中国历来有尊老传统,七旬老人是可见官不拜,还能得官员的礼重。 很快汤显祖二人便买了回来,大家一路往兵部衙门而去。 老者将大家带到地牢前,呵呵笑道:“若不嫌晦气,可随我同进。” 大家忙说荣幸之至,随后而进。 来到里间牢房,大家都为之一惊,就连昨夜来过的汤显祖也震惊不已。 通风明亮不说,里间布置更和外界一般无二,两排牢房十余间,里边物什一应俱全,间间堪比旅店客房。 众人虽都是守法臣民,从未和大牢打过交道。但也听说里间如何的脏乱差。 不管何人,一旦进入。若不花银打点一二,可能死骨无存。如何会想到,牢房还能这般精致。 老者解释道:“我朝以士治天下,讲究刑不下士大夫,可难免会有作奸犯科之辈,刑罚必不可少。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更是屡见不鲜。这多少能给朝廷存些颜面。” “大司马少说了一点吧?”徐春甫见老者没继续说下去,笑着说道。 老者也不见怪,显然是了解其性格,便补充道:“不错,最重要一条,兵部衙门也要吃饭。” 众人一惊,没想到老者这般坦然,毫无忌讳。明代官俸不高,还有本色、折色之分,更是大为缩水。海瑞堂堂官员,家无余产,竟至饿死子女;买两斤猪肉为老母祝寿,朝野为之侧目。 清官难为,由此可见一斑。有明一代,贪污受贿之风就刮了二百余年。各种五花八门,变样创收的,合法非法的,层出不穷。 老者继续说道:“我等所处位置,不必贪污,也能过得滋润。” “明公高风亮节,显祖愿效……” 老者挥了挥手,打断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张阁老给我们高官划的线。合法权益大家可以放心享用,一旦过线,严惩不贷。” 汤显祖沉默了,昨晚老者问了张府请他之事,先前不明白,事后却慢慢回过味来。他可知道三年前和他一起落榜的人就有张府公子,而高中的三百多进士,竟无一个照例选拔为庶吉士。意味着,这批进士无望高位。这般强势霸道,让汤显祖本能的对张居正有些反感。 “我虽不需要这些,也要为下面的人考虑。索性就保留了这特色。”老者说着走了进去。 “那倒是,你们兵部狱卒也不敢过于为难入狱官员,谁知他们何时便被起复!我说,还是你们这法子好,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给钱就往里间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给钱,那就在外间待着,你还没处说理,这本就是监狱的样子。这算盘打的,实在是高!”徐春甫来京十余年,携医术行游走于公卿间,京城就没有什么是他不清楚的。 老者也不在意他略带的嘲讽,开始动手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见状汤显祖过来帮忙,张寿峰去别间把桌子搬了张过来。大家齐动手,很快两桌椅摆好,吃食也都一并放上。 张寿峰这时还纳闷,一路进来也没见那间有人,方才趁着搬桌椅也往里看了看,仍是无人,那介宾究竟关哪去了? 心中疑惑,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开口。他正纠结间,金英反倒问了来:“汝元,我那宝贝徒儿现在何处?每间牢房我都看了,根本没有。” 听金英这般一说,徐春甫也糊涂了,他疑惑地望着老者:“兵部在这边还另设有牢房?”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就这处,昨日休沐,未有人和我汇报,想必是知晓误会,私下给放了。” 众人也不疑有他,因为三人昨晚夜宿一体堂,张寿峰并没有回家,家人也不知他在何处。汤显祖见三人点头,也不在意,只是问道:“明公,现在叫两位,嗯,两位先生起来就餐?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二人,昨晚老者只是提了一嘴,要来见一个奇人。 这会汤显祖倒是相信了,不说一心把牢房当家之事,就两壁堆满的千册书籍,也足以让他称奇。 老者没有回答,他已经在叫了。何良臣从梦中醒来,见是老人,把眼一闭,侧个身,继续睡去。老者推了一下,他不耐烦道:“烦不烦?一大早扰我清梦。” 老者叫道:“老何,别不识好歹,你这臭脾气,再不改改,真要蹉跎一生了。快起来吃饭,我亲自给你带的。” “我乐意,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临老,不改了,也改不了。”虽这样说,但他还是起来了。掀开被子他才意识到里面还躺了个人,其实早有注意到,只是方才醒来,又顾着斗气,脑子没有完全清醒。 只觉得头疼欲裂,不及思考,便吼道:“谭纶,你大爷的,将此人弄我床上作甚?” 众人愕然,汤显祖和老者也面面相觑,昨晚还真就是他将让二人弄床上去的,这会儿被指着鼻子质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良臣踹了一脚,张介宾大叫醒来。接着便传来一连串的“父亲”、“师傅”、“介宾”、“徒儿”的招呼身。 三人一愣,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张介宾揉了揉生痛的脑袋,慢慢回想起闯钦天监到入兵部狱,以及后面发生的荒唐事,一切好似做梦般。还不待他细说,众人也都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汤显祖说道:“看来我早上的猜测是对的。” “介宾你不是滴酒不沾吗?”张寿峰见介宾头疼的样子,担忧的说道。 “哼,我让谁喝谁就得喝。”何良臣闷哼一声,也回想起昨晚之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需要解释,便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两个当事人都还宿醉,谭纶说道:“喝些米粥会好一些。” 金英担心张介宾身子,见壁案上有笔墨纸砚,便去磨墨,提笔书写道:“白豆蔻仁、缩砂仁、葛花各五钱,干生姜、神曲(炒黄)、泽泻、白术,各二钱,橘皮(去白)、猪苓(去皮)、人参(去芦)、白茯苓(各一钱五分),木香五分,莲花青皮(去穰)三分。” 张寿峰也行医多年,接过一看是葛花解酲汤,便跑去拿药。 张介宾二人各喝了碗粥,稍微好受了些,躺下继续休息。 谭纶、汤显祖、徐春甫、金英四人也都坐下喝粥,开始聊起醉酒和解酒的方子。 谭纶虽是科举出身,但一身功名都是马上获得,早已融入了军人习惯,好酒成兴。也积累了一些解酒灵方,简便廉效。 徐春甫、金英都是一代名医。常年给达官显贵诊病,都是些普通人难得的富贵病。醉酒便是常见病,也都积累了些解酒的良方。 徐春甫早在二十年前,便博古通今的整合医书,又是在新安那片医者圣地成长。各界重视之下,新安的医家、医籍如雨后春笋。这才使得徐春甫,能在短短几年,完成一般医家数十年难尽之功。 因此徐春甫说的每个解酒方,不仅有出处,还都经过新安医家使用,效果显着。 一开始谭纶还说得起劲,后面就剩下徐春甫和金英二人辩难,至于汤显祖,虽然也初通医术,但也就是懂得皮毛,在两位行医三五十年的方家那就不够看了。 眼见二人没完没了,何良臣头都大了,看了眼张介宾,正巧谭纶插了句话,他便大吼道:“好你个谭纶,身为兵家,却在医家群里谈酒论医,兵家之道,你丢哪去了?避其虚实,还要我教吗?”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乐开了怀。这里可不都是些兵家和医家么,哦,还有一个是儒家,未来的戏剧家。 第八章 百家将起 何良臣吼了一嗓子,众人大笑,都感觉此时场面真有些像百家论道。 虽然汤显祖还声名不显,但谭纶、徐春甫、何良臣、金英可都是名望盛于一时之士。比之战国百家学者,也不遑多让。 他们间的论战,又和百家争鸣之时有何不同? 思及至此,徐春甫蔚然长叹:“惜哉,若无张首辅压制,我大明的百家争鸣局面早已形成。” 闻言,在京城多年的谭纶、金英都默然不语。汤显祖此时是第三次进京赶考,也感受到京城的变化。 而张寿峰早在他们谈话时,就带着几名兵士抬着东西进来,在对面牢房摆放好煎药。这时朝他们走了过来,闻言好奇道:“这是何故?” 徐春甫是深受其害,早生怨言,嘲讽道:“见不得人比他好呗,好好的灵济宫讲学都被停了。” 汤显祖也插话道:“我首次进京之时,曾慕名到灵济宫听讲过,尤其是徐阁老主讲,座无虚发,广场都挤满了人,足有四五千人之多。” 徐春甫点头道:“正旦休沐,那是官员主场,而平时就不同,初一十五由国子监师生包场,心学、理学争相论难,心学理学不同派别间也自相驳难。特别是泰州学派,更是几乎成为公敌。” “这还是儒学方面,各派道士也会从各处赶来,反倒是灵济宫超然物外,被外来道士指着鼻子骂还笑脸相迎。更有甚者,和尚也不甘示弱,跑来辩难,不过倒没有出现前朝故事,没能砸成场子。” 金英显然是知道这事,他是倾向道家的,自古医道不分家,远自葛洪、陶弘景、孙思邈,医道共遵之,近自金元四大家,援道入医,开医学百家争鸣,自今受其影响。 “佛家是没落了,许久未闻有什么得道高僧。如今反不如得我国朝支持的道家。” 张寿峰虽不知京城事,却是从江南来,知道佛家近况。出言道:“杭州云栖寺的祩宏,皈依佛门短短几年声名鹊起,大有整合佛门之举,江南佛寺多有接受之意,绍兴寺庙如今已规整许多。” 金英又说了几句,都是些尊道贬佛之语,谭纶看不下去,主动替佛门说话:“佛家也不是毫无是处,嘉靖年间,少林武僧踊跃参军,也为我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 “武当不也派张松溪一行下山助战?”金英当年也曾从军,和道士张松溪打过交道。 谭纶一拍脑袋,得了,不能继续下去,不然就不得不提,张松溪一跃退众僧之事。内斗怎么都不光彩,于是说道:“佛道两家都于国于民有利,暂且不提。” 说完又对徐春甫、汤显祖道:“张阁老也是为国家着想,朝廷大员带头论战,民间学者纷纷效仿,热闹归热闹,于国于民有害无利。就说佛道之争,灵济宫来过和尚,广济寺也去过道士,闹得沸沸扬扬。你看这些年不讲学了,官员安心做事,百姓安居乐业多好!” 这是实情,不管大家怎么想,好处是看得见的。 在谈论中药已煎好,何良臣、张介宾服药休息,谭纶去衙门办公,其他众人也没离开,只是去隔壁房间继续聊天。 此时就只剩下医家,徐春甫、金英、张寿峰,还有略懂医术的汤显祖,这未来给“道地药材”定名的传奇戏剧家首先开口道:“论医我不及在座的哥哥们,可我爱结交医中名士,曾遇常熟缪希雍,一见如故,与之谈医论药。” 此时的缪希雍刚三十出头,正四处寻师访友,努力精进医术,还未名闻天下。 众人未听说缪希雍,但并无大碍,徐春甫说道:“谈医论药并非医家专属,我恨不得天下人人皆懂医识药。病有所医,不必去求神拜佛,也无需割股疗亲来尽孝。我愿为此奋斗终身。” 徐春甫的话震撼住了众人,特别是金英行医五十载,见了太多的悲剧发生。可以说医家天生就和一切迷信是死对头。他之所以敌视佛家,也因为无良寺院,误了太多的患者。 至于道观,情况不比佛寺好多少,只是道与佛最大的不同也在医上,道藏六成是医书,任何一个得道高人,必然是医家圣手,而得道高僧则不然。金英从自己接触的佛道两教高人身上,得出了道家和医家无二,一心救人,而佛家只知害人的惊天结论。 每个医家都是扫除迷信的斗士,上古与巫作对,而如今在南方也在和巫做最后的搏斗。几千年努力之下,终于将迎来医家的最终胜利。可新问题又不断出现,巫者改头换面,如今以阴阳师、道士、和尚、三姑六婆等其他面目依然活跃在民间,影响底层百姓。 以至割股疗亲的荒唐之举,如今更从百姓之家进入官绅之宅。由明转入到暗,让医家大为头痛。 现在徐春甫提出了新的解决思路,普及医学药学,来对抗日渐猖狂的无知迷信。这让金英如何不欣喜若狂? “汝元,你,你,真是天生医家,医林有你,是医家之幸,更是百姓之福。好,好,我虽年迈尚能饭,有生之年,必教出能与你并肩的大医来助你一臂。” 张寿峰也是大受鼓舞,附和道:“梦石兄、汝元兄,你们放心,介宾若不肯努力学医,弟必打断他双腿。” 张介宾没有想到,就几步之外,一个影响他命运的决定就这么诞生了。此时的他,虽然也喜欢学医,但并没有意识到医之可贵。 汤显祖闻言也顿生责任感,郑重的说道:“不曾想,小弟误打误撞之举,包含如此之多。有朝一日,我若能写就传世之作,必将融医药常识于其中,造福桑梓。” “你就不想大些,造福天下如何?”徐春甫笑着说道。 “天下之大,又有几个如临川般的戏曲之乡呢?就怕写了也没人能唱。做人不能太过好高骛远,一步一个脚印才能把事做好。”汤显祖却说道。 “义仍啊,我算是明白,为何会有医家与相交莫逆,时时能受启发,不与你相交,我都觉得亏呀!”徐春甫笑道,转而感叹:“你说的一步一个脚印做事,算是解了我这几年的心结,在京城总束手束脚,看来确实该辞官归乡。天下如新安般家家重医,人人贵医之地少之又少。” 众人点头,新安确实与众不同,从无到有,再到如今冠绝一时,只用了两百年。短短两百年就能和吴中,旴江鼎足而三,成为晚明名医的孵化地。孟河、钱塘医派还要几十年才诞生,岭南医派更要等到晚清。 而与吴中、旴江医家不同之处在于,新安医家没有门户之见,不拘于一地。新安医家自诞生之日起,便与徽商息息相关,徽商助新安医家收集医书,替他们觅名师。学成的医家也为徽商健康保驾护航。相辅相成下,形成了如今哪儿有徽商,哪儿便有新安医家的局面。 新安医家也由此脱颖而出,成为晚明医学进步的重要助力。 也只有深受其益的徐春甫才明白,医家一旦联起手来,力量会多么惊人。一体堂宅仁医会因此成了中国乃至世界第一个医学组织。 当时间来到晚明,各行各业都蓬勃而起,史家谓之资本主义萌芽。可萌芽的不仅仅是商业。 医学,农学,工业,军事,天文,小说,戏曲,教育,市镇等等无不开出了新花,结了新果。 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在开创未来。 何良臣和张介宾已经下床过来,药效起了作用。 “见过父亲!” “见过师傅!” “见过各位伯伯叔叔!” 张介宾挨个打招呼。 何良臣却往床上一座,大笑道:“在聊什么,继续啊!” “在下张寿峰,感谢兄台照顾犬子,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张寿峰客气道,心中还有几分埋怨他灌醉儿子。 “好说,好说,听令郎说,汝欲让他拜我为师!会不知我?”何良臣笑道。 “莫非阁下便是号称异端的李贽李卓吾先生?”张寿峰惊讶道。 众人闻言也是讶异,一时到忘了谭纶曾称他“姓何”之事,皆在想天下也只有泰州学派传人才会这般放荡不羁。其中又以李贽李卓吾为甚。 心学传自王阳明,本是文武兼顾,又讲究个知行合一,很是出了些能文能武之辈,在万马齐喑之际,耀眼无比,吸引了无数拥泵。 王阳明逝世不过五十年,心学就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形成了隆庆初年,上自首辅徐阶,下自贩夫走卒,无人不谈心学的局面。 徐阶一场灵济宫讲学,听众多达五千人,皆为朝廷官吏和太学生。就连维持秩序的士卒都能津津乐道几句心学语录。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辈,亲手葬送了一切,那人名叫张居正。他看到了心学泛滥带来的弊端,于是毫不留情的辣手摧之。 所以众人一看牢房满壁书册,行为又无拘无束,自然会联想到泰州学派传人李贽身上。 何良臣神情一愣,看看金英,又看向张介宾问道:“你究竟要拜几人为师?” 张介宾尴尬无比,望着父亲,示意他出来说句话。 张寿峰这时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说道。 第九章 叩首千回 “想必阁下便是何际明先生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何良臣没好气道:“当不起啊,看来我比李贽小儿差了不少。” 众人闻言,心中难免嘀咕,你何良臣只是小号戚继光,只是当世名将。人家李贽那可是泰州学派集大成者,抛开一切,平心而论,那可是能与程朱陆王齐名,当世无出其右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徐春甫听说过何良臣,知其性格,想通过他自己之口,佐证他不如李贽,于是问道:“惟圣兄,敢问当世兵家如你般者几人?” “戚继光,俞大猷,谭司马三人。”何良臣如实说道,在他书写的《阵纪》中,提了三位当代兵法大家共计十次,其中戚继光独占七次,俞大猷两次,谭纶一次。而对李成梁却只字未提。 人们常常以战功论名将,他何良臣却以战法论古今名将,采百家之长,成一家之言,终有以《阵纪》为代表的际明四书。 “惟圣兄可有给四人论个高下?”徐春甫继续追问。 “单论阵法,当世惟戚继光之鸳鸯阵,与我之连环、因之二阵可媲美。若论步战,我之二阵,间以车骑,可制戚继光之变鸳鸯势。”说起阵法,他显得十分严谨。 可听在众人耳中,无异于惊天霹雳,纷纷问道:“没说笑吧?” 见众人不信,他举风雨雪雾之战,说了戚继光在闽浙用兵之事,最后总结道:“人言戚继光能之,我每究其浙闽用兵方略,不过稍识其毫末。若谓其能集古名将之大成,应机宜以不测,则我未敢以心许之也!” 众人早已先入为主,认为他在说大话,根本听不进分析。他们虽不懂兵,但还是有自己的一套评价标准,便是胜负。 “像你这么说,世间就没有良将了,鸳鸯阵这般不堪?”徐春甫反问道。 “我敢断定,若无改进,戚继光之后,鸳鸯阵再不能于沙场逞威。鸳鸯阵的厉害不在于阵法,只在于戚继光一人,如此阵法我如何破不得?又如何不能破?” 何良臣说着,不自觉站了起来,睥睨之气显露无余,这是翻阅研究,吸收千年兵家精华带来的自信;这更是数十年纵横沙场,未尝一败带来的底气。即便是人人称颂的戚继光,他也敢直指其要害。 这也是他愿意接受蓟镇游击将军之故,因为谭纶、戚继光都在蓟镇。古之名将、名阵只存书册,唯有戚继光和鸳鸯阵,他能亲自见证。 “好,好,好,这才是我认识的何际明。”外间谭纶击节叫好。 众人才发现,不知何时谭纶已经带来几个士卒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谭纶拉着何良臣胳膊,对众人介绍道:“先前未来得及与众人介绍,在这里我给诸君介绍一位当世兵法大家。对,就是何际明先生。汝元兄当知我与俞大猷整顿京营,编练车阵之事?” “哼,蠢重失制,变阵困难,毫无是处。”何良臣闷哼道。 “你们知道吗?我和俞大猷,耗费无数钱粮编练而成,他何际明,看了一眼,就批得一无是处。若是你们做何想?”谭纶接着说道。 “当然不服气了。”汤显祖最是佩服谭纶。 “我也不服气,就和际明对了一阵,可知结果如何?”谭纶继续问道。 众人见何良臣不屑一顾的神情,已然猜了个大概,但还是不敢相信。 “明公,不会是你和俞大帅败了吧?”汤显祖神色大变,有一种信仰破碎之感,他心中的无敌战神,耗费巨资打造的车阵,既然不堪一击。 “对,他何良臣就练了三天,三天啊,就让我们数月成果化为灰烬。” 众人还在消耗谭纶说的这件事,就见谭伦继续说道:“好在没有在战场上相遇,这一年多来,我和俞大猷痛定思痛,重新改造了车阵。际明,托你之福,世间再无两辕车,只有大而不重,轻而不虚,进退纵横不滞的偏厢车。我为朝廷,为万千将士,在此感谢你。” 谭纶说着,郑重的向何良臣行了大礼。何良臣也端正起来,坦然接受。 这一幕更是刷新了众人的认识。本以为是夸夸其谈之辈,竟然真是兵法大家,让他们数十年形成的胜负观遭受到挑战。原来名将也会败,名阵皆可破。 而张寿峰、张介宾父子眼神都亮了,兵法大家就在眼前,如何肯错过。 周述学常对张介宾讲,世人皆以名利为重,殊不知名利乃过眼云烟;只有学识方可贵,遇可学之人,不必讲究礼义廉耻,死缠烂打也要学他一手。而周述学本人便是这样成为黄宗羲口中上下千年,第一博学之人的。 只见张介宾扑通一声跪倒,只听他说道:“际明师傅,请受介宾徒儿一拜,望师傅传我兵法,学生本该是世袭绍兴卫指挥使,如今丢了职位,只愿亲赴九边,为国效力,福荫子孙,望师傅成全,收我为徒。” 金英瞪大了眼睛,气得转过身去,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汤显祖也被这少年惊呆了,他不知道,日后这少年还会和他争老师。 徐春甫笑看众人,他可记得,昨日金老头说过这是他关门弟子。就看何良臣收不收徒,若收,日后又如何相处,想想都期待。 张寿峰也劝说道:“际明先生,您看昨日都一起醉酒同塌,总不能不认账吧?您可是当世第一的兵法大家,再看我儿介宾,有先祖之风,那可是受太祖接见过的,天生当是兵家传人,您就调教调教,如何?” 谭纶抚须大笑,也想促成这段师徒因缘,开口道:“我看此子不凡,很合我胃口,际明你若不收,我可带走了。” “放你娘的屁,我何某人收与不收,都没你谭大头的份。”何良臣破口大骂。 “那你究竟是收也不收?你不收我可真带走了,正好我缺个传人呢!”谭纶毫不生气,继续逼问道。 何良臣为难了,昨晚相处,让他有些喜欢这少年,可这短短几个钟头,哪能完全看透一个人,他可不想所托非人。本打算在多考察一段时日,这会被三人联手催逼,让他收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何况真就这样被逼收下,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时,张介宾再次说道:“常听人言,拜师当以诚,古有程门立雪,今日介宾愿绕皇城叩首千回,叫人人知晓我拜师诚意,愿际明师傅怜悯,不然介宾必叩首而死。” 说着也不管众人,开始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就这样跪拜叩首而出。 众人都没想到这年仅十四的少年如此果决,但不知是否能说到做到,便跟了出去。何良臣背上书芨,也跟了上去。 很快众人来到东长安街,张介宾依旧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口中高声道:“绵竹张氏子介宾,欲拜际明先生为师,望师成全!” 这千古奇观,引发众人围观,谭纶早在出地牢时便已经安排兵部士卒去通知四城兵马司维持秩序。所幸并无大乱。 从东长安街转向草帽胡同,又走过东安门大街、烧酒胡同、取灯胡同,再转向福祥寺、马尾巴胡同,走过地安门大街。 众人都动容了,这可已经跪拜了半座紫禁城了。还是未加任何防护措施的跪拜,额头早已见血,若非冬季衣服厚,膝盖也该摩出血了。 金英开口劝道:“际明先生,介宾这般诚恳,你就收下他吧,额头都磕出血了。” 何良臣傲然道:“我早就和他说过,我何际明的弟子不是那么好做的。既想沙场点兵,死且不惧,若这点苦头也吃不了,何必从军,何苦拜师。学而不用,不学也罢!” 张介宾听了,再不抱侥幸之心,接着一板一眼的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口中依然高声道:“绵竹张氏子介宾,欲拜际明先生为师,望师成全!” 京城九门取次过,张介宾叩首一回,距离他所说的千回还差九百九十九次。 张介宾还待继续叩下去,何良臣说道:“好了,今日就到此,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回,暂且欠下。我且收你做记名弟子,你何时叩首完,再何时收你做入门弟子。” 何良臣就站着中央官署街道上,对众多围观群众扬声道:“叩首千回,便是我何际明收徒初试,若能做到,我来之不拒,不论贤愚。” 此言一出,引起轩然大波,此后便在京城茶楼街巷盛传一时,后面还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何良臣望着跪在他跟前的少年,轻叹道:“介宾,我知你非是我的佳徒,为何还要收下你?” “千金市马骨,师傅请放心,介宾此后必每日叩首一回,直至叩完千回。只愿早日能助师父觅得佳徒。”张介宾诚恳的说道。 他继承了蒙师先博后渊思想,并不在乎名分,学到本事才是根本。 就这样,张介宾拜了第三位老师,而这三位老师的影响将伴随他一生。 第十章 所谓文斗 张介宾此后几日,雷打不动的沿皇城叩首一回,这件奇谈经过几日发酵,与元宵、外察、春闱一起成为了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之事。 佛寺道观前千人万人叩首是很常见的,大家早就见怪不怪,可绕皇城叩首千回,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京卫武学,今日正值五日一次演习弓马之日,武训导带着百余武学生出城演练,其中夹杂着二十余位武官。 他们一路往城西而去,街道群众议论之声陆续传入耳中。 其中一人年约十五,名叫王鸣鹤,听人群有人说起:“那个少年已沿皇城叩首几日,每日只说,愿际明先生收为入门弟子,也不知这际明先生何许人也,让少年这般恳求。” “好像是什么将军,要找衣钵传人,说只要能叩首千回,一律收作记名弟子,至于能不能入其门,就看造化了。” 随着马匹前进,声音落到了身后。但少年记住了际明先生、叩首千回、衣钵传人这些关键词。决定等月中休假之时再去打听详情。 王鸣鹤,淮安山阳人,武官世家出身,初习儒,年长见军备废弛,儒不习武,武生偏习儒。大受刺激,毅然转武学,可此时的卫儒学,只有儒学再无武学,卫学亦然。 数十年来,淮安周边卫学、卫儒学生考中文举人的大有人在,而考上武举人的一个没有。王鸣鹤凭借父亲的职务,获得了进入京卫武学的名额,今年四月就要参加武举。 而此时东安门外,十王府旁,大纱帽胡同张府,沈懋学带着侄儿沈有容来张府讲学。张嗣修将沈懋学领入外院书房,安排仆人领着沈有容参观张府。 张府占地约十亩,分前后两院,中间还有个占地四亩的花园。这和北京四合院完全不同,是苏州建筑风格。 府中下人不少,沈有容刚走到花园,就见两个婢女,说说笑笑而来。 “方才那少年你见到几次?” “前日出去见到一次,今日是第二次” “我见三次了。” “天啊,那他岂不是每日叩首一回?好虔诚啊,那人为何还不肯收下他?” “听人说已收下了,现在是记名弟子,还有什么入门弟子、衣钵传人,总之还在考验。” “那人可真了不起,怕是什么厉害人物吧!” “听说是什么名将,官虽不大,可厉害的紧。”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我好像看见管家在那边。” 二人便不再聊,低头匆匆而去。沈有容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想起路上来时,好像也听人说起。当时叔父叫得紧,他不便细细打听。 午饭后,沈有容抽空对叔父说道:“叔父,士弘下午想出去转转。” 沈懋学知道侄儿好动,是个闲不住的人,点了点头让他自行安排,只是叮嘱道:“酉时之前必须回来,我在这等你。” “是,叔父。” 沈有容,字士弘,宁国府宣城人,着名的宣纸产源地。自幼随叔沈懋学习诗学文。可是,年龄稍长,便又开始跟着驰马试剑,讨论兵略。 沈懋学也不介意,沈家一贯是文武兼修,他本人也是文武双全,博学多才之士。沈有容在沈懋学的影响下,走上了习武之路,有了立志从戎之念。 今日听闻有名将欲觅传人,他如何按耐得住,叔父虽也习武,却也是空谈,并没有实际经验。这会有拜兵家名师之机,他又如何肯错过。 一路打听,来到兵部地牢外,一群人正围观,里面有一人说道:“各位弟兄,也别嫌我啰嗦,后面有新来之人,我再从头讲一遍。师傅收徒标准,就是和我一样,叩首千回,对沿皇城,你沿内城也行,三百回?不行不行,皇城也是千回,内城还是千回,你说内城长,那没办法呀。什么你要跑紫禁城去,如果你不怕锦衣卫抓那便去吧!” “好了好了,各位兄弟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简而言之,你只要叩首千回,就是我的师弟了。就这么简单,像我一样叩一回先做记名弟子?不行了,不行了,师傅说了我是例外,这叫千金市马骨。拜师言个诚,投机取巧可不行,若真抱着这心思,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别说师傅了,我这关你都过不了。” 沈有容听完,心中有数,还有最后疑惑,便扬声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宣城沈有容,初来京师,不识泰山,不知令师何许人也?是否值沈某为之叩首,想先一睹尊容。” 喧闹的场面,在沈有容开口之后便静了下来。张介宾打眼望去,见是一青年男子,身高近八尺,长得是虎背熊腰,言行之间气势十足。 张介宾向来好武,对豪杰之士向来倾慕,一见沈有容便有几分心喜,拱手行礼道:“师傅人称际明先生,当世兵法大家,谭公谭司马都礼让三分。不信可问他们,初六我叩首之时,谭司马是否一路见证。” 人群中有几位当日在场的,忙出言作证。 沈有容点了点头,却傲然道:“昌黎先生曾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言‘世间不止师择徒,徒亦择师’。还请让我亲向际明先生讨教一番。” 其他人一听,纷纷附和道:“让我们见际明先生,才肯行叩拜之礼。” 张介宾心想,若就这样让你们进去了,那岂不显得我无能。念头急转,见那青年似有嘲弄之意,计上心头,团团拱手笑道:“各位兄弟莫着急,师傅忙于着书立说,你们这一大群人进去,恐恼了师傅。我看这般,沈兄既然坚持要进,总得叫大伙服气才行。这样吧,大家不管文斗武斗,只管站出来和沈兄比比,赢的人再接受其他人比试。我先声明,若文斗输了,可再武斗,武斗输了不能再文斗。沈兄意下如何?大伙觉得呢?” 沈有容点头认可,见少年行事有分寸,对未曾谋面的际明先生又多了几分期待。 “为何文斗输了,能再武斗;而武斗输了,却不能文斗?”有人问了出来。 “对呀,这是哪般道理。”又有几人附和道。 “你想啊,你们这二三十号人,若人人选择武斗,沈兄即使再厉害,不见得的得一个个将你们都打倒。”张介宾解释道。 众人一听有道理,便认可了下来。经过一番思考,最后有十八人选择文斗,八人选择武斗。 张介宾也不惊讶,他上过绍兴卫儒学,里面就他一人文武双修,堂堂武学早已经彻底沦为了儒学附庸。京卫武学稍好点,武举好歹还能占些名额,可京卫武学并不对平民开放,这来的少年,大多只上过社学,识些字罢了。 等开始所谓的文斗时,沈有容差点没掉头走,张介宾也尴尬不已。那群少年,本是京城子弟,对这熟悉得很,不知从哪弄来箭壶、蹴鞠、蟋蟀、纸鸢、白索、傀儡以及各种乐器。 张介宾赶忙说道:“蹴鞠投壶还可以,其他的太过儿戏。” 众人大急,其中一位手拿乐器的少年更是举例道:“琼台先生、阳明先生,少时便钟爱提傀儡,还不是成为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 他旁边的伙伴接口道:“就是,他们玩得,我们如何玩不得?” 还有人质问道:“姓沈的,你莫不是怕了?怕了就说,爷给你换个简单的。” 沈有容乐了,也不看看他叔父是谁,吹拉弹唱、蹴鞠投壶,从小玩到大,蟋蟀、纸鸢、白索、傀儡也是陪伴他度完了整个童年。玩方面,除了他叔父,还真没怕过谁。 接着在张介宾惊愕之下,成了沈有容个人场面。 蹴鞠,四人在胡同里折腾,没能阻止他一人进球。 纸鸢,在他腾转之余,三人的线全搅一块了。 蟋蟀,三个号称斗王的大将,一死一残一跃筒而出。 眼看十人败北,剩下的八人也没了斗志。在看到他十投十中的投壶后,没人敢应战。沈有容拿起唢呐,众人连忙叫停,这可是中央官署,皇城边上,唢呐一响,众人都得倒霉。 沈有容大笑,他就是吓唬他们,放下唢呐,他随手拿起最近的荜篥,娴熟的吹了起来。 众人见他连荜篥都会,再不敢比试乐器。 接下来是跳白索,跳白索是跳绳。单人跳和多人跳,沈有容都从容不迫,完胜三人。 紧接着的是提傀儡,是木偶之戏,沈有容也操纵自如,又是三人败下场来。 到最后,选择文斗的十八人,只剩下本想靠吹拉弹唱取胜的两人,他们想了想,觉得这家伙就是一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一流,未必读过什么书。 二人绞尽脑汁思考对策,之前拿乐器的少年说道:“陈哥,你家不是为元宵准备了很多灯谜,你说他个最难的。” 那陈姓少年苦恼道:“我一向对字谜不感兴趣,根本没去记。” “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难道一个没记下?”这拿乐器的少年急切道,他家开的乐器铺,紧挨着陈家灯笼铺,二人打小就熟。 陈姓少年想了想,颓废道:“记过几个,这一时半会想不起了。” 乐器少年,轻声私语几句,陈姓少年眼前一亮,知这问题当初社学无一人全对,便信心满满的对沈有容说道:“我且问你,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沈有容虽有些疑惑,仍然答道:“两人,一尧一舜,上古仁君。” 陈姓少年一愣,想了想后面的问题更难,再次问道:“那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个人,复姓澹台,字子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的便是他。”沈有容解释道。 “啊!”陈姓少年大惊失色,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沈有容问道:“小兄弟请继续,不妨问难些,四书五经我自幼读,诸子百家,无不涉猎。” 张介宾抚掌大笑:“沈兄真才俊,介宾佩服。” “不敢当,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沈有容问道。 “山阴张介宾,祖籍绵竹。”张介宾自我介绍道,接着对那二人说道:“文斗只剩你二人,赶快出题,后面还有兄弟等着武斗呢!” 那八人早叫沈有容的身手惊住,此刻闻言,纷纷说道:“不打紧,不打紧,你们慢慢想,我们不着急。” 陈姓少年抱歉的看了乐器少年一眼,抱拳道:“小弟服输。” 乐器少年此时心里也有些打鼓,想了想去年灯会,又多了几分把握,便先介绍道:“我有一谜,乃去年元宵节的压轴谜,全场无一人达出,最后还是太学生路过,才不至于走空。怎么样,怕了吧?” 沈有容闻言,心中也是一紧,担心最后在字谜上栽跟头。 只听乐器少年说道:“明月照我还,打一人名。” 第十一章 京城子弟多才艺 沈有容一听就乐了,本以为会是何等难的字谜,不成想却是这个,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震川先生,归有光。” 乐器少年没想到这等难的字谜,姓沈的也能一口道破。要知道去年元宵,这灯谜可是从十一摆到了二十,在最后一天,才被碰巧路过的太学生一口道破。 其实也无怪他人,毕竟出谜之人是读书人,解谜的却是平头百姓,通常对大家又是以字号尊称。比如阳明先生他们知道,至于王守仁何许人也,不知道的人想必不在少数。 震川先生之名,虽然盛传于文坛,但民间知晓的也不少,可谁会去管震川先生姓甚名谁。因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很难的谜,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轻而易举。 这便是古代,平民百姓虽可以读书为官,但那也是万中无一,多数还是碌碌无为。当时间来到晚明,一切都变了,属于普通人的机会遍地都是。 这场不平等的文斗,就这般落下帷幕。如果来人不是沈有容,如果沈有容不是出身沈家,叔父不是沈懋学,这些京城子弟也不会败得这般惨。 张介宾安慰了一下落败的十八位少年,接着说道:“沈兄,是一个人单挑他八人,还是两两相斗,直至最后获胜?” “先来两人,我试试手。”沈有容好武,却不莽撞。文士多出世家,豪杰出身草莽,他能凭借沈家底蕴在文斗方面压他们一头,却不一定在武力上也行。 两个强壮少年默契的走了出来,他俩都是底层武官子弟,没有继承权,一切只能靠自己从头搏起,从小就开始打磨武艺。加之是在谭纶整顿京营之时长大,比起他们的前辈和后辈,可算是有为一代。 张介宾见三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便暗自思索:沈兄看来是武学世家出身,并非武将世家,手里的招式煞是好看,难免有些多余。他的气力比我强,若我有这般气力,二人在我手上走不了十招。 就在张介宾思索时,场中三人已过了二十余招,沈有容已渐渐占了上峰。 沈有容此前一直是闭门造车,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在乡里,众人都知他是沈家人,知他叔父是大才子,对他都礼让三分。让他一直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实力。 这番交手,便有所保留,直到熟悉起来,才逐渐发力,将二人逼退后,沈有容抱拳道:“承让了!” 二人苦笑,跟着抱歉:“多谢沈兄手下留情!” 张介宾哈哈大笑道:“精彩,三位都是真豪杰,介宾佩服,若能成为同门,那就更好不过了。” 那二人闻言大喜,他们不怕吃苦,就怕学不成真本事。若能学,别说绕皇城叩首千回,就是绕整个京城他们也愿意。 沈有容不待张介宾问,转头望着剩下的六人说道:“你们一起上吧!” 其中一人闻言大急,赶忙道:“哎哎,不是说任由我们出题,你咋自己决定起来了?” 这少年姓王名喂马,军户子弟,世代擅御马,父亲是中府草场管理马匹和放牧的军士。中府草场位于东安门外,是御马监在城内的两处草场之一,另一处是御马监内草场,全由太监掌控。训练有成便分派出去掌管各处草场。 王喂马说道:“刚好从蓟镇来了一批良马,还未驯服,我要和你比驯马。” 沈有容听得嘴抽抽,深吸一口气,才平息下来,很干脆的说道:“骑马我会,御马不行,沈某认输。” 王喂马大喜,对那七人道:“我就说嘛,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还不能赢上一回?” 前面那二人中的一人懊悔道:“早知我就和他比修枪,还比什么武?” 那剩下的五人心思活络了起来,纷纷说道。 “哈哈,我和你来官捉贼,凭我对京城胡同的熟悉程度,不管你为官为贼必输无疑。” “我和你比做买卖,每人十文钱,看谁赚得多。” “我和你比打造武器,敢不敢来?” “我,我,我……”剩下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必赢的主意,便一同说道:“我们也来官捉贼。” 沈有容哭笑不得,想扭头就走,又不愿放弃名师。摇摇头,认命道:“打造武器我不会,其他的就依你们。先官捉贼,时间以多久为限?” 张介宾师从周述学,精通天文历法,对时辰很敏感,看了看太阳影子,加上之前的钟声,推算道:“大概还有三刻钟便是酉时,便以三刻钟为限,钟响定输赢。” 沈有容一听酉时,便想起叔父让他酉时之前回去之事。为了不耽误,他选了做贼,让另外三人做官,在张介宾一声令下,飞奔而去。 一路奔在东长安大街,沿着上午走过之路,向张府而飞驰而去。他想先回去向叔父说一声,而且这条路走过有印象。沈有容腿脚快,加上大街人来人往,不一会便将三人甩掉了。 很快来到张府,他到客厅喝着茶,不由笑了出来,心道:让你们作怪,剩下两刻钟你们就摸瞎吧,爷不奉陪了。他打定主意,钟声不响不出门。 就这样三盏茶功夫过去,当酉时钟声敲响,他才不慌不忙去了趟茅厕,回来对门子说道:“待会沈先生问起,你就说我先回会馆了。” “好,沈公子慢走,用给您安排车吗?”门子说道。 “不用,不用,几步路,我走回去就行了,我还打算再沿途逛逛。”沈有容连忙摆手道,比试尚未结束,他还得回去呢! 在他离去不久,沈懋学和张嗣修一起走了出来,张嗣修问道:“沈公子可有回来?” “沈公子回来过,在客厅喝了几泡茶,刚钟声响起便又走了,让小人给沈先生说一声他先回会馆。小人本要给他安排车子,沈公子不坐,说要沿途逛回去。”门子如实说道。 “沈先生,您看,沈兄弟已经回去,还要引荐给父亲吗?”张嗣修问道。 沈懋学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嗣修此事就此作罢,还是叫他自己走武举之路,堂堂正正才能在军中出人头地。” 张嗣修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沈氏叔侄都是有真本事之人,有没有他张家帮扶都能出人头地。 沈有容赶回地牢口,见那三人已垂头丧气等候多时了,不由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对张介宾说道:“张小兄弟,现在只剩下四人,你看可否就让我们一起进去?” 张介宾闻言沉思片刻,继而摇头,说道:“四人咋行,我看与你切磋的那两位也可一起进嘛!至于其他人,不是没有机会,就看你们能不能把握住。” “什么机会?”众人问道。 “条件不变,叩首千回!”张介宾说完,带着六人便走了进去。 把众人安排在一间空牢房里,一个个的安排进去单独面谈。张介宾先让那两个比武少年先进,第三个才是沈有容,接着是王喂马、修械少年、商贾少年。 面谈完,张介宾问众人道:“际明先生当得汝师否?” 沈有容笑着点头:“际明先生之才,沈某佩服之至。” 另外五名少年苦笑,王喂马更是直言道:“我就只顾着紧张,忘了相问。” 众人闻言大笑,神情不复紧张。张介宾暗自点头,这才带着他们一起进入。 何良臣看着眼前的七人,他是没想到,二十年来没觅到一个合适人选,这才几天功夫,就有七位人选。经过挨个问话后,心里早已有数,说道:“姓沈的小子可以先做记名弟子,其他人等叩首千回再说。” 那五人本已不紧张,但一见到何良臣,就又开始紧张起来,这次进来也未主动说上一句话,就如木偶般被带出。 牢房只剩下师徒三人,张介宾打趣道:“沈兄你虽年长几岁,可还得叫我师兄,来,叫一声听听。” 沈有容却说道:“现在我们都只是记名弟子,都没正式入门,说什么师兄弟?还是看谁先入门,以入门时间来论长幼。” 张介宾不乐意,问何良臣道:“师傅,世间的教条,您认还是不认?” “礼岂为我辈设焉?”何良臣傲然道。 “那就对了,您看如今大家都按进学时间来论同年。同年秀才,同年举人,同年进士。通常是中了举就不论同年秀才之谊,中了进士就不要同年举人之情。这便是如今的礼,师傅可愿受其束缚?”张介宾问道。 二人一听,如今还真是这般。何良臣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何际明的弟子,不论年齿,不论官职,一律按入门时间来论。” 张介宾闻言一喜,继续说道:“弟子有疑问,记名弟子可是师傅弟子?” “当然……” 何良臣话未说完,张介宾立刻称赞道:“师傅英明,既都是弟子,我便是师傅当之无愧的大弟子。” 沈有容毕竟初次见面,不如张介宾熟络,加之他也不是礼教中人,虽称一个少年为师兄有些膈应,却也不是不能接受。既已想明白,便大大方方的见礼道:“士宏见过师傅,见过师兄!” 张介宾笑嘻嘻道:“师弟,以后师兄罩着你!” “好了,好了,怎么看你这么欠揍呢?你二人有空便可来这找我,我这的兵书你们都能借阅。抄本给我小心些,只能翻看抄写,不能带出,在那一排,大约三百多册。”何良臣说道。 张介宾走过去翻看,过了许久问道:“师傅这本《八阵图》真是诸葛亮所着?” 第十二章 会同馆 接下来两天,在张介宾、沈有容二人带头下,后面跟着长条条一片的京城少年沿皇城叩首,队伍从一开始的二十余人,更是激增到五十余人。 除了叩首外,剩下时间,张、沈二人便日日泡在地牢中,听讲看书。 正月初十,何良臣讲解完,让张介宾二人自己看书。沈有容这几日都在抄宋版孤本兵书,张介宾不然,他只对《八阵图》感兴趣,两日便抄完,朝夕捧读不倦。 见何良臣写书,沈有容抄书,好生无趣,便自顾自的一手持书一手背后,像模像样的往外踱步而去,想看看今日有没有少年蹲点。 还未走出大牢,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心下大奇。他来此也有五日,除了看守的狱卒,还从未见过有其他人进来。 不一会,就见三个狱卒押送一个官吏进来。 张介宾此时也颇有些把牢房当家的意思,好奇的对押送狱卒问道:“大兄,这位犯何事了,明日便是元宵,你们要休假吧?不会打算关他十日,那要死人的。” 说起这事儿,张介宾就来气,他当时可是被饿了一天啊,难免就对来人报不平。 狱卒说道:“张小哥,不会出现上次之事。那时我们见你年少,里面又有何先生在,便没安排人值守。你放心,元宵期间,我们会有人轮番值守的。” “那他所犯何事?不会是十恶不赦之徒吧!我会害怕的。”张介宾笑道,说是害怕,却一点惊恐之色也无。 “不会不会,张小哥请放心,真是十恶不赦之徒,早移交刑部了。他是兵部车驾司派往会同馆的官吏,因馆伴使臣不利,牵连获罪。” 张介宾闻言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外走,在出地牢时看了一眼,见狱卒将车驾司官吏押入的正是当日关他的牢房,顿时就乐了。 走出地牢,并没有少年蹲点,因为明日便开始元宵,这是大明最重要的节日。假期长达十日,举国同欢,简直比元旦还重要,元旦也才五日假。 闲来无事,他便朝南往东江米巷大街走去。走到这突然想起刚才听说的事,便朝大街东的会同馆走去。 来到会同馆门前,见有兵卒把守,显然是不能进的。他问起街旁商贩来:“听说会同馆有人闹事,不知是真是假?” 商贩没开口,客人反倒是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嗨,都杀人了。北馆的女直,南馆的丽人,是世仇呢!当年都在一个馆,打生打死的,这都分馆百多年了,还斗个不休。昨日是开放日,不知咋的撞一块了,顿时急红了眼,打得那叫一个精彩,两个女直把十二个丽人全打趴下了,还打死了一个……” 等这人说完,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 “那丽人是高丽吧?” “可不是嘛,现在叫朝鲜。” “女直在北馆,是土司吗?” “嗨,女直都不知道,就在辽东,岳家军听说过吧?当年就是打的他们,对,那时叫金人。” “那打的好,朝鲜人也太怂了,十几个打不赢两人?” “要真这么好打,当年也不会占我半壁江山,也就没岳爷爷抗金之事了。” “也对,在京城还敢这么蛮横,应该叫李大帅好好教训一下。” “他们也就敢欺负欺负丽人,看他敢不敢对我明人动手?” 听得差不多,眼看越聊越起劲,张介宾赶紧抽身,往澄清坊大街而去。来到玉河桥,回头往西街看去,尚能看见南会同馆,馆分三个院落,听人说起里间房屋有三百八十七间,比起北馆还要多十一间。 张介宾并没有什么目的,纯粹是好奇,也是想打发时间。就如在东江米巷一般,向澄清坊大街的商贩问了起来:“听说北馆女直昨日和南馆丽人打了起来,两个女直打倒了十几个丽人,你们知道吗?” 一个,两个,三个,澄清坊大街的也汇聚了一群人,开始有声有色的讲述。 事发地点就在这附近,这边的人更能说事。 “当时啊,那些朝鲜人刚出来,偷偷摸摸的想和我做生意,嗨,那是我能干的吗?早些年生意不好做还可能,现在什么生意不赚钱,何必铤而走险?” “别听他啰嗦,我来说,昨日开馆,憋了几天的各国使臣,那叫一个疯狂,贩卖、采购、游玩,正巧有几个女真人也出了来,女直女真都一个意思,丽人朝鲜也一样。对,是朝鲜人先动的手,还不是以为能以多打少,结果惨不忍睹,死了一个。还连累了陪同的车驾司,那叫一个亏。” “对,凭什么外国使臣犯法,我大明官员同罪,没这道理嘛!” “你还别不服,你几个朋友来做客,你叫儿子带友人去参观,结果两个友人打了起来,你是打陪同的儿子,还是打友人?” “嘿,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这叫什么,礼仪之邦,我大明堂堂礼仪之邦,岂会和这蛮夷一般见识。” 张介宾听笑了,问道:“各位叔叔伯伯,可知那南馆来了几国使者?” “这你问错地方了吧,这是北馆,你该到东江米巷去问!” 一人嗤笑道:“外地来的吧?我可跟大伙好好说道说道,就这几年,南馆又叫玉河馆,住进了六十三国使者。”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吹牛吧?” “嘿,你咋不信呢,我儿子是里面的馆夫,今年是第三年当值,里面来了哪些使者了如指掌。就朝鲜,那一年可是来好几次。嘿,不瞒你们说,我也就清楚这三年的事,我家小子今年就当完差了。” 张介宾见不能了解更多情况,便沿路返回,沿街的商铺都装扮得红红火火的,他想要不要给牢房也装扮一番?思考片刻后决定,要带上沈有容一起来做。 想到便做,于是匆忙往地牢赶去,到了地牢口,见一少年立于一旁。 张介宾了然,问道:“兄弟也是来拜师的吧?” 那人闻言转身,打量了一番张介宾,点了点头说道:“过来看看,你也是?” 张介宾见少年看似弱不禁风,气质却给人有不凡之感。说道:“我也是过来看看。” “我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你不妨和我一起等候际明先生出来。”那少年说道。 张介宾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突然说道:“你脑子不够灵光,际明先生恐不会收你。” “何出此言?”少年诧异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笨。 “你且看我如何做。”张介宾心中好笑,走到看守狱卒那先轻声说道:“假装不认识我,听到没?待会为难一下后面那个少年。” “官爷你好,我是来找际明先生的。”见狱卒点了点头,他才大声说道,说完便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那少年见他就这般进去,迟疑了一下,走了两步,又退回原处,继续一板一眼的站着。 张介宾进去便往里间走,正好拉着沈有容一起操办,他手里没几文钱,但沈有容有啊! 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看了何良臣一眼,凑到沈有容耳边轻声说道:“师弟,明天元宵,我们一起给师傅个惊喜吧!今晚不禁宵,别说话,我们悄咪咪地出去。” 说完张介宾转身就走,何良臣喊道:“你小子鬼鬼祟祟干嘛?” 张介宾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转过身来:“我和师弟说,牢里关了个人,牢外还有个少年学人家程门立雪,要感动师傅呢!叫师弟和我一起考察考察,看做我们的师弟够不够格。如果不够,好叫他快快离去,毕竟久立伤骨,拜师不成,还长不高就亏大了。” 沈有容一愣,刚才有说这事吗?他对这个活泼的小师兄,也是没法子。聪明却不专注,对什么都感兴趣,偏偏认真起来又叫他自愧不如。 何良臣挥了挥手,不再管他。张介宾边走边催促道:“师弟,快些,我到外面等你。” 沈有容收拾好,问道:“师傅,徒儿出去看看?” “去吧,去吧!元宵了,这几日你们可以歇息。”何良臣说道。 沈有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去。 何良臣苦笑,这两徒儿,一个没大没小,一个又拘于礼节。 张介宾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了出来,这一进一出手上的书都没放下。来到少年身边,悄咪咪地对他说道:“你看我都进去了,你有进吗?” 那少年摇了摇头。 “为何不进?”张介宾好奇问道。 “书。”少年吐出一个字。 “书?”张介宾晃了晃手中的书,奇怪道:“书怎么了?” 那少年不说话,张介宾急了,忙催问:“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少年很无奈,只好说道:“你是际明先生的弟子,当然进出无妨,我不是。” 张介宾顿时明白,少年是从他手中的书猜出来的。他好不失望,本想捉弄一番这少年,叫他日后聪明点,可谁想竟这般聪明。 “在下山阴张介宾。”见他已经猜出,张介宾也不隐瞒,大大方方行礼道。 “山阳王鸣鹤。”少年回礼,表情略带奇异的说道。 张介宾闻言如遭定身术,整个人一僵,他不确定这少年是否在拿他开涮。是真这般巧,一个山阴,一个山阳?或是报复他之前的整怪? 第十三章 同门聚首 张介宾的表现在王鸣鹤预料之中,他本是文武双修,岂有不读《兰亭集序》之理?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开篇点明,从而使会稽山阴二县名传天下。 王鸣鹤自然知晓,可没想到,这便遇上了一个山阴人,平时也无妨,可一刻钟前,眼前这山阴人还有意戏弄他,显得这会他自报家门就有些刻意般。 眼见张介宾果然惊疑不定,王鸣鹤诚恳道:“在下非是戏弄,真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山阳正是淮安府治所在,不敢欺瞒。” 张介宾这才了然,解释道:“惭愧,小弟枉做小人,方知王兄实有古仁人之风。” 王鸣鹤不再说话,这时沈有容走了出来,二人对视良久,同时开口道: “小兄弟可是出身将门?” “兄台行伍出身?” 张介宾见此哈哈大笑:“你二人有意思,都是做我师弟的命。” 王鸣鹤不语,沈有容苦笑,这小师兄,总爱占口舌之利。 “王小兄弟,你这就看错了,沈师弟出身武学世家,并非将门出身。”张介宾对王鸣鹤解释道,接着又问:“你来得如此之晚,年纪也不大,不像监生,应是武学生,奇怪京卫武学何时对淮安招生了?要招也应该是南京武学招才对啊!莫非令尊在京城当差?” 王鸣鹤点头认可,并未解释,反倒是问:“你我年龄相仿,何以判得你大我小?” “你若入得吾师之门,可不就是我师弟,那还管什么年纪大小?就算我爹妈老子拜入师门,也是我弟妹。”张介宾煞是得意。 沈有容苦笑道:“小师兄这人就这样,你习惯了就好。” 王鸣鹤若有所思,张介宾一手抓一人,拉着二人胳膊便走,催促道:“闲话少说,我们赶紧去采购时货,庆祝元宵。” 见王鸣鹤面带迟疑,沈有容也说道:“何师最重能力,不注重礼法,我等同去,待会回来为你引荐。” 王鸣鹤这才跟上,三人有说有笑,朝着东长安街而去。 东安门外,庙会、灯会齐上阵,东安门内皇城的内市也向百姓开放,达官显贵又汇聚一片,此处的热闹更甚棋盘街几分。 三人走在东长安街上,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走着,突然有人大叫:“张师兄,这边来,我们都在。” 张介宾闻言望去,见一条胡同口站着几人,猛朝他们挥手。正是王喂马、乐器少年、陈姓少年三人。 六人汇合,张介宾好奇道:“王喂马,你咋和他二人遇上了?” 三人虽都在东城,可陈姓二人在取灯胡同,王喂马在王府大街,相隔十几条胡同。 “嗨,逛灯会遇上了,这不又遇上你们三人,嗯?这位兄弟没见过。”王喂马说着,看着王鸣鹤有些疑惑。 “这位可是你本家兄弟,叫鸣鹤。”张介宾向他介绍道,接着又给王鸣鹤介绍三人:“这位王喂马,你二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一位叫刘耀文,名不副实,回去之后得改名叫耀武。这一位是乐器铺的少东家乐平安,记住啊,姓乐不姓乐。” “大家认识认识,说不定日后都是同门师兄弟了。而我就是你们的大师兄张介宾,这是你们二师兄沈有容,至于三师兄嘛,我看很可能就是这位王鸣鹤。”张介宾开始给大家排位。 “好说好说,方才我和小乐正邀请王喂马一同去取灯胡同看灯会,三位师兄一块去吧?”刘耀文邀请道,他家的灯笼铺,装点了整条胡同,这是一年最热闹之时,恨不得叫上所有兄弟一起观赏。 王喂马也说道:“可别小看了刘家的灯会,取灯胡同的灯火可是京城一绝,昔日那飞天的万户就用的是那的取灯。听说这几天万户后人可能会表演灯火飞天呢!” “别瞎说,只是些江湖杂耍,不是万户后人。”刘耀文赶忙解释道。 乐平安插嘴道:“取灯灯会和大佛寺庙会毗邻,更是闹热无比,去了准不会后悔。说不定还能遇上其他师兄弟呢!” 六人就这般说笑着,像取灯胡同和大佛寺而去。他们这开始论起师兄弟来,可真正拜入门下的只有张介宾和沈有容,还只是记名。但众人相处几日,一起沿皇城叩首,已经叩出情谊,早开始私底下以同门论交了。 元宵灯会,以灯火为主,却又不局限于灯火,其他杂耍,新鲜玩意也沿街兜售。 走在路上,张介宾把想法和众人一说,大家离开改了主意,仿佛灯火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木兰辞》说: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京城又有谚云: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今夜我们不妨采购四城,顺带见证一番是否真是谚语所说那般。”张介宾见大家都有兴趣,便提议道。 乐平安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灯会延续十日,不必急于一时,我们先给师傅准备年礼。” 张介宾把手一伸,很光棍的说道:“师兄手中就这七文钱,不然我一个人就办了,哪有你们露脸的机会,表现的时刻到了,都把钱掏出来吧!” 沈有容拿出元旦叔父给他的一两银子,说道:“这是我今年的压岁钱,都在这。” “看不出来嘛,二师弟家这般有钱?”张介宾羡慕道,其实他今年的压岁钱也不少,足足两百文,这才过去十日,就只剩下七文。 沈有容别过头去,理也不理。这是他琢磨出来的小技巧,对付张介宾刚刚好,这些时日屡试不鲜。 王喂马掏了三十七文,乐平安掏了七十二文,刘耀文掏了三钱又二十六文,就连王鸣鹤都掏出二钱又十文。 张介宾又怪叫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们一个个竟都比我这师兄有钱,我得要回家要钱才行。” “我们可没问家里要,这是我的压岁钱。”乐平安炫耀道。 “对哦,问家里要钱非好汉。”王喂马强调道。 刘耀文虽然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确,你这师兄真不给劲,才七文压岁钱。 “好,好,若不叫你们见识一下,还以为我这师兄是混出来的。今日我便叫尔等知道什么叫本事。” 张介宾本是要强之人,这会被几人一刺激,就发了狠。他随周述学启蒙,象数、星纬、堪舆、律吕等他都略知一二。拿出属于自己的七文钱,将剩下的一股脑塞给了沈有容,对沈、王二人说道: “师兄把师门大任就托付给你二人,且去五城采购,今日皇城开,内市也别错过了。” 沈有容、王鸣鹤二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这所谓同门大师兄竟这般不靠谱,小孩子的过家家也值得这边较劲?当然王鸣鹤此时自动忽略了自己也不过十五岁的事实。 待二人离去,张介宾整个人气势为之一变,若粘上胡须,披上道袍,手持拂尘,那就会有几分潜虚子的仙风道骨。 带着三人径直沿着朝阳门大街而去,直出朝阳门,向着东岳庙而去。 东岳庙是正一道在北方最大的道观,虽然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录司衙门在朝天宫,但朝天宫在西城,不如东岳庙来得近,至于其他更近的道观,不值得显摆,要显摆还得去东岳庙。 来到朝阳门外大街,入眼便是东岳庙山门,此时正值庙会,特别是正月十五张道陵诞辰日近,为恭贺正一真君祖天师,正一道各道观正在准备大型斋醮活动。 张介宾来到一处摊位,大声道:“各位叔伯大爷们,在下山阴张介宾,跟师习得象数,能辩人旦夕祸福。元宵佳节将近,大家都想平平安安过节,不妨让我看上一看,求个吉祥如何?” “你这毛头小子能看出啥?”人群中有人问道。 “看不准不收钱,看准了你给个一文钱便是。”说完掂了掂手里的七枚铜钱道:“瞧,方才在大佛寺看了十人,就得了七文,您道这准还是不准?” “嘿,谁知你小家伙说的真假?”有人质疑道。 “真假一试便知,可有人试上一试?”张介宾说道。 “我来!”一名年轻道士走上前来。 张介宾一笑,热情的上前抓着道士的两只手,嘴里说着讨喜的话,将道士哄得是眉开眼笑,唾沫横飞。 恭维话说完,张介宾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开始认真象数起来。 一番艰深晦涩词汇缓缓而出,最后总结道:“此卦为凶,有化大化小之机,这位小道长,你恐有祸端。大凶则有牢狱之灾,小凶也会有道规惩罚。逢凶化吉,只在我一言之间。” 小道士本来被张介宾吹捧得很是舒心,自从开始筹备斋醮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般高兴。谁知这小家伙说翻脸就翻脸,竟然诅咒他有牢狱之灾,简直是岂有此理。 张介宾眼见不妙,赶紧先发制人,扬声道:“大伙儿或有不信,且听我一一道来。” 第十四章 援医入象 张介宾说完,不等小道士上前,便开始说起依据来:“你眼睑晦暗,两颊灰褐,人中失荣无光泽。象数相因而生,然后有占,占所以知吉凶。占指房事,而你一个道士行房事,岂不荒唐?且问你是霸占良人,还是出入烟花柳巷?”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特别是陪夫人小姐前来烧香许愿的,更是拉扯起小道士来。 小道士连忙分辨:“那小子瞎说,污我清白。” “有没有污你清白,拉去医馆一辩便知。”张介宾随口就给出了解决方法。 几人拉着那小道士,便往朝阳门外大街医馆走去,这医馆名叫杏林之光。 早有人跑去通知坐堂大夫,等众人推拉着小道士来到杏林之光,大夫也不急着把脉,认真的打量了小道士一番,暗暗点头,也不把脉,只是先问小道士:“你最近是否畏寒肢冷,头晕耳鸣,小便频数,腰膝酸软,精神疲乏?” 小道士先说吃了一惊,然后否认道:“没有,你说的这些都没有。” 大夫也不继续问,反而是和他聊起最近的斋醮来:“想必你最近都在忙着准备斋醮吧?别担心,我姓沈,师从李梃,上龙虎山修过几年道,后还俗娶妻,现在还是道门居士呢!” 众人嚷嚷问道士是否奸人妻女,沈大夫一拍桌子大骂道:“这里是医馆,只有大夫病人,不是大堂,岂有给你断案之理?再嚷嚷全赶出医馆。”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张介宾却一点不着急,只听他二人论道说经,好一会,沈大夫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懊悔道:“看我,年老了就爱啰嗦,忘了是给你看病来着,唉,让我给道兄把把脉。” 小道士心中不慌了,对这为他说话的沈大夫很是信任,顺从的将手伸了过去。 沈大夫号了有半盏茶功夫,才让小道士换手,又号了半盏茶功夫。才让小道士收回手,又看了看舌苔,才说道:“你的脉象沉细无力,尤以左手尺部为细。左尺细,主证泄痢、遗精。舌质淡嫩紫,舌苔薄白。再观面相,老夫断定汝为房事操劳,伤肾。” 小道士立刻否认道:“我没有,你胡说。” 张介宾这时出言道:“诸证皆明,你还敢抵赖?早听闻东岳庙多神人,是否要捉你去辨上一辨?” 拉他来的那几人一听气急,一人大喝道:“打死这个畜生。” 几人一扑而上,顿时拳打脚踢起来,小道士连忙求饶道:“大夫救命,救命!” 沈大夫走上前去,众人动作为之一停。小道士抱头呼疼,结结巴巴的感激道:“谢……谢……大夫……讲香火……” 小道士未说完,就见沈大夫一脚踹去,人滚了几步远,方听他大骂道:“讲个屁的香火情,汝等衣冠禽兽,爷见一个打一个。什么东西,坏我道门清誉。” 张介宾见众人又要上去打,连忙劝道:“别打死了,要吃官司,不如送去东岳庙,交方丈处置。” 众人拳打脚踢了一气,才扭送去庙里。张介宾赶紧言谢:“多谢沈大夫,秉公执言。” 沈大夫好奇的问道:“小兄弟也是道门中人?” “不是,只是粗通象数。”张介宾解释道。 “不简单不简单,我当年就是学不会这些,只习得最简单的医术。”沈大夫感叹道。 “敢叫长者知晓,小子也是用医术来佐证象数,算是投机取巧吧!以四诊合参佐证六十四卦象,以个人脾性推知未来定数,不定富贵,只断吉凶,如此方入象数之门。”张介宾一一道来。 “呃,这非是道门正法,不知何人传授?”沈大夫问道。 “我老师自学而成,多有创新,教导我亦是如此。”张介宾一提起老师就颇为自豪,他虽拜三人为师,却只称了一人为老师。 告别沈大夫,张介宾再回到摊位前面,继续吆喝道:“各位老少爷们,叔伯大爷,方才小子随手一算,你猜怎么着?道貌岸然的小淫贼竟被我给揪了出来。一文钱便能断吉凶,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事儿?只此今日,过期不候。” 先前观看的人便一拥而上,张介宾只得说道:“有言在先,我现在要做的直言快语,这直言快语的准确率只有四成。像刚才那般合参占象,准确率高,价钱是一两纹银。当然不管一文还是一两,都是不准不收钱。现在先来直言快语,大家排好队,一个个来。” 等众人排好队,张介宾才一个个的给他们算了起来。这也是没办法,之前他接着奉承之机,抓着小道士双手把了脉,又引他说话,看了舌苔。结合面部气色,走路姿势等等才能确定小道士的肾虚缘由,以此来解凶卦,才会一语道破。 至于其他人,吉凶自当对半分,根据对每人套话、观察,大体可以推断其性格,好对症下药。这样的准确率是在六成左右,不过他挣不少钱。 半个时辰过去,张介宾看了十五人,得了十文钱。 觉得这速度不行,根据这十几人经验,他开始更大胆的做法,直接铁口直断,一个人不过十几息,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他看了七十人,得了三十文。 又忙活了两个时辰,得了一百十二文,他才收工。整理一夜所得,一百五十二文,加上自己的七文,就有了一百五十九文。 张介宾得意的对几个师弟道:“怎样,服气了吧?师兄不靠家里也一样的赚钱,这来钱速度如何?” 王喂马、乐平安、刘耀文早已心服口服,乐平安崇拜道:“师兄干脆你收我为徒得了,有了这手艺,我还去学什么兵法呀!” 另二人也是羡慕,但初衷未改。王喂马嘟囔道:“你这厮太没骨气啊,说变就变,那以后我就是你小师叔了,喊声师叔。” 乐平安一听,顿时不乐了,再不提拜师学艺之事。 刘耀文问道:“师兄你怎么会算卦,还这么准,我看好些人都没给钱,不然才不止这点呢!” 张介宾哈哈笑道:“如果不灵验,为何卦者能千年传承不断?” 三人一听,齐声道:“请师兄赐教!” “说来话长,我蒙师姓周,精通百家,不管各种学问,但凡有些用处,必深究其原委。周先生曾用中国之算,测西域之占,以会通中西。而耳濡目染下,我便学会‘以甲测乙’……”张介宾说道正起劲,他很愿意分享他和老师之事。 “没听懂,师兄能说简单些吗?我太笨了。”王喂马绕绕头道。 张介宾被打断,心里就来气,吼道:“简而言之一句话,老师的教导,让我学会了用医学佐证象数。” “什么是医学佐证象数?”乐平安弱弱的问道。 张介宾一拍额头,大叫道:“天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让我咋说啊!说不清楚,不说了。” “师兄……”刘耀文叫了一声,却半天没有下文。 张介宾看着他,乐平安补充道:“刘哥的意思是他也想知道,希望师兄能讲一下。” “唉,造孽啊,我怎么摊上你们这一群家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是咋过来的,难道你们就从不读书?”张介宾郁闷道。 刘耀文一听,眼睛都红了。乐平安把眼一瞪,拉着刘耀文就走。 王喂马跟着走了几步,见张介宾不知所措,又转回来,说道:“社学荒废了,先生胡乱教,我们只能凑合着学。其他学校去不了,我们也想读书啊,没书读了,你知道吗?” 二千万的青少年,只有其中百万被儒学体系接纳,另外医学收纳几万人,阴阳学收纳几万人,卫学收纳十来万,武学收纳几千人,佛道两家吸纳十来万人。剩下的都压在以社学为代表的蒙学身上。 社学运行两百年,很多已经荒废,替代社学的私塾,又选择优等生,导致大多数人没办法读书。而医兵阴阳佛道吸纳的人员过少,从百工习百业就成了大多数人唯一出路。 百家会教人读书识字,而百工不会,只会教一技之长。 张介宾想明白后,也跟了上去,道歉一番,开始认真解释起来:“那位小道士,我是在和他拉扯说话时,便把了他双手脉,在他说话时瞧了舌苔,又注意到他气色。从而知晓他纵欲过度。至于象数,我先辨吉凶,再辨大小、急缓、解否。这又是从医学八钢辨证而来。没错,我就是用医学结合象数来断人吉凶。” “这样也行?那街上的半仙都是骗人的?”王喂马不敢置信道。 张介宾摇了摇头,十分遗憾的说道:“我所用的是旁门左道,听说道教掌握着正道之法,前些天我遇到一个游方道人,结果因为我说的西游故事,跑去研究封神故事去了,害我没来得及跟他学本事。” “你一个人霸占那么多老师干甚?”王喂马质问道。 “何不留个给我兄弟?”刘耀文说道。 “幸好那道人走了!”乐平安庆幸道。 第十五章 替道与约定 距离初十夜已经过去三日,不知为何,东岳庙遭到后宫娘娘申斥,庙会也临时关闭,听说东岳庙众道都闭观祈祷。 这事发生的第二日,也就是今日,消息便经王喂马之口传到了张介宾耳中。张介宾隐隐觉得,这事可能跟那晚有关,他不确定的对王喂马说道:“莫非那小道士是哪位王爷皇子的替道?” “替道是什么?”王喂马不解的问道。 “真笨,顾名思义,代替出家的道士。”张介宾笑骂道。 “他那么年轻,会代替谁出家?”王喂马又问道。 然后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莫非是当今圣上?” 此言一出,二人大惊失色,若果真如此,那他们岂不是冒犯了天威? 张介宾思及至此,赶紧去地牢找师傅问策。地牢经过沈有容、王鸣鹤二人布置,很是喜庆。前日,王鸣鹤就正式拜入了何良臣门下。没错,不是张沈二人那样的记名弟子,而是更近一步的入门弟子。 王鸣鹤武将世家出生,从小文武兼修,更胜张沈二人,用何良臣的话说就是:“娘的,这是贼老天给我的补偿啊!本以为有个张小子就勉强够了,又来了个沈小子,我寻摸着,这二人性格相反,各有偏差,取长补短还有得救。不成想这又来了个更完美的,他奶奶的,亏待了我三十年,终于开眼了,哈哈哈……” 于是何良臣一高兴起来,直接收为入门弟子,还让他做大师兄。张介宾一听就不干了,争吵了一回。 何良臣说不过,脾气上头,直接将张介宾逐出了师门,又重收了一次。然后认命王鸣鹤为大师兄,张介宾为三师弟。 张介宾愣了好一会,忍着泪水,继续顶回去,说还有沈有容这二师兄在,即便他被逐出师门,也该轮到沈有容做大师兄。 关键时刻沈有容不给力,直接说自己无意当这大师兄,建议不如分内外门,王鸣鹤为内门大师兄,张介宾当外门大师兄。 可何良臣脾气一上来,哪能听得下劝,直接拍板,认命王鸣鹤为大师兄,沈有容为二师弟,张介宾为三师弟。 张介宾气不过,招呼也不打,直接跑了。这两天也没再去叩首,更没去地牢听讲。 这时突然被东岳庙变故产生的大胆的猜想吓到,不自觉就往地牢跑,待入地牢才反应过来。 张介宾正准备出来,王鸣鹤却从外面进来了,说道:“老远就看到师弟往这里走,还以为你想通了呢,这是又反悔了?” “你瞎说什么,我早已被逐出师门,岂敢当你的师弟。”张介宾闷哼一声说道,“师弟”二字咬的很重,仿佛这样就能出气似的。 “何必如此,师兄也好,师弟也罢,只是个称呼。你以为叫你小师兄和叫小师弟会有不同?若真想成为师门第一人,靠的不是师兄之名,是能力。你若有这能力,我叫你声师兄又何妨,别让我瞧不起你。”王鸣鹤说完,便与张介宾擦肩而过。 张介宾像是没听到一般,强自解释道:“我是来这找车驾司了解情况的。” 王鸣鹤闻言皱了皱眉,接着说道:“师傅是喜欢你的,你难道要让师傅向你这徒弟先服软吗?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又不是没有老师认过错!”张介宾回了一句。 “澹台灭明若和你一般,还能得到孔夫子的认可吗?还能成为享誉列国的大儒吗?你别说话,我现在也不是大师兄;你也别高兴,如你所愿,大师兄是沈大哥,师傅说我三人,按年龄论长幼。” 王鸣鹤先是连问,再两次打断张介宾说话,把张介宾走后事情的转变说了出来,不过并没有说转变为何而来,然后才接着劝道。 “师弟,去和师傅道个歉,回来咱们一起学习。看看究竟是你这山阴人厉害,还是我这山阳人更胜一筹。” “那还用说,肯定是我这山阴人更厉害了。从古至今,世人皆知有山阴,何人知晓还有一个山阳来着。”张介宾见师傅已退了一步,心中的憋屈一扫而空。立马像是换了个人,恢复原样,还不忘一脸得意的显摆,说完就蹦蹦跳跳往里跑去。 他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一贯和长者厮混惯了,以往所交的长者又岂会和他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但何良臣是谁,大半辈子的官场险恶都没磨去他一身棱角,又岂是易相处之辈。若无贵人相助,他决活不到今日。 王鸣鹤见张介宾远去,不由苦笑道:“真是一对冤家,若我和你说了,沈师兄托你之福也入了门,你会作何感想?” 不了解这些的张介宾,笑嘻嘻的来到何良臣门外,大声道:“师傅在上,请受介宾徒儿一拜!” 何良臣一见张介宾,勃然大怒:“滚,老子没你这孽徒!” 张介宾并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好了,您老人家消消气,别和我一般见识,您多大我多大是吧?何苦来哉,气坏的身体可是自己的,划不来。” “少来这套,给我滚,看见你就来气。”何良臣余怒未消。 “两天了,气还没消啊,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早知我就过个十天八天再来。”张介宾说道,突然想起此番来意,继续说道:“这次过来是有事儿,向师傅请教。” “你爱请教请教谁去,老子懒得搭理你。”何良臣还是爱搭不理。 张介宾依然继续说道:“三天前,我为了赚些小钱,去了东岳庙,看出一个小道士纵欲过度,于是戳穿他虚伪的面目,谁知既引起后宫插手,东岳庙封庙悔过,担心冲撞了替圣上出家的道士,特来请师傅指点迷津。” 本来还在生气的何良臣,随着张介宾的讲述,也陷入沉思。此时已顾不得生气,接着讲道:“未曾听说小皇帝有替道之事,不过既然后宫有人插手,想必是李太后,李太后还有一子,潞王朱翊镠,今年九岁,倒是有可能。” 张介宾一听不是小皇帝,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膛,庆幸道:“好在不是圣上,这我就放心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潞王,又是圣上胞弟,想必很让圣上忌惮,不大会为他出头。” “我宁愿你得罪的是小皇帝,小皇帝还有群臣制衡,潞王有李太后撑腰,一向祸害宫中,如今你惹到他头上,不追究则罢。”何良臣把眼一瞪,好气道。说到最后,不住摇头。 “啊,这潞王还是混世魔王?”张介宾大吃一惊。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你自求多福吧,祈祷没人记起你来。日后你也别在沿皇城叩首,人多眼杂,若被人认出,你不死也会脱层皮。说不得还会给家人带来祸端。”何良臣说道。 “那我岂不是也要连累师傅,好在你已将我逐出师门,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张介宾担忧道,转念一想,他已经被逐出师门,那自然就没事了。 “你说的是啥话,我将你逐出师门不是又重收了一次?你还是我三徒弟,老天也改不了。”何良臣气呼呼道。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我大徒弟当得好好的,凭啥说换就换,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师傅?”张介宾抱怨道。 “凭啥?就凭我是师傅,就得由我说了算。”何良臣很是霸气的说道。 “这可由不得你,我和王鸣鹤说好了,各论各的,一切凭实力说话。我肯定会是三人中最出息那人,若死后有灵,百年后定见分晓,我们都会知道,倒时我看你还怎么偏心。怕是也会留下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慨。” 张介宾说着他们的约定,并自信满满的认定自己必然是三人中最出息的存在。 “或许你的成就会比他们高,但至少于兵法一道,我敢断定你注定比不上他二人。”何良信誓旦旦的说道。 “那真不好意思,我注定会让你失望的。不就是兵法嘛,他二人一个比一个呆板,能推陈出新么?师傅您老人家保重身体,再活他个三五十年,我就能提前听你说一句‘以貌取人,失之介宾’了。” 张介宾的看法与何良臣恰恰相反,他认为王、沈二人很死板,就算有成就,也不可能比他高。 “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看我有生之年是先听到捷报,还是‘噩耗’。”何良臣接受了张介宾的建议,想看看自己的三位徒弟,会不会活成自己意料的那般。 “那成,就这么说定了。这段时间我去石仁堂避避风头,过上几个月再来找师傅听讲。好了,我现在去找沈师弟说去,也要有个约定才行。”张介宾说完准备离去。 “嘿,还敢叫沈师弟,不知道应该改口了?”何良臣‘嘿’了一声,说道。 “我们是鹬蚌相争,他却是渔翁得利。师兄就师兄吧,反正是暂时的,我肯定要先他成为入门弟子。”张介宾很是自信的说道。 “可惜你没机会了,还没开始就又输了一盘,可怜的娃。” 第十六章 实干家吕坤 当张介宾得知沈有容也入了门,就他这个最早的记名弟子,依然还是记名。委屈感顿时从心底充斥全身,叫他十分难受,再无心过节。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格外热闹,元宵眼看就要过完,而灯会庙会上已经少了很多官员的身影。 特别是外官,本活跃于京城各处,而现在仿佛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月二十日,元宵最后一日假,各地会馆气氛紧张,都担忧明日的外察大计结果。 内阁,十八日便恢复了入值,张居正看着户部送来的文书,不住点头。心中已有了决断,在外官考察表上划了条线,对其他阁臣说道: “冬至以来,人人皆道我张居正要大黜百官,三大假都过得不踏实。哼,我张某人岂是他们能揣度的?” 说完将批示后的文书往案上一拍,次辅吕调阳,拿起一看,大吃一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东阁大学士张四维见状,拿过一看,露出了同样神色。 此时的内阁,只有他们三位阁臣,张居正用人,讲究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吕张二人不像张居正这般强势,素来没主见,见张居正主意已定,就不再说什么,将之于其他处理好的文书放一块,叫人送去宫中。 内阁办事效率很高,只是张居正故意压着外察之事,倒让这几千官员战战兢兢。 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大同知县吕坤,这三年来治理地方颇有成效,自是没大在意此次外察。 他听说当年结交的好友这会在京,立刻联络起来。 东长安街詹家茶楼,二楼正南一桌正坐着三人。 “义仍,你说选什么地方不好,偏选这,不嫌闹得慌?”吕坤说道。 “心吾兄,我看你是做官了,静不下心来了。”沈懋学笑道。 “对啊,心吾兄,官要做,戏也可以听嘛!久处案牍间,利用休沐听听戏缓解缓解,有何不可?”汤显祖摇晃着脑袋,哼着小曲,闻言说道。 “义仍,君典,不是我不想听戏放松,可得有这个功夫才行啊,我这三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家都搬到衙门里了。”吕坤苦笑道。 “哦?难道襄垣知县这么难当?”沈懋学皱眉问道。 “一言难尽,二位贤弟有所不知,我在襄垣干了两年,好不容易把一县大大小小事物梳理好,正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得了,大同知县无能,让鼠疫泛滥,留下了一大烂摊子,调我去补窟窿。实不相瞒,此次朝觐,我都是算着日子走的,马都跑废了几匹。”吕坤一脸无奈的说道。 “当下如何了?”汤显祖连忙问道。 “我到任之后,将所有患有鼠疫之人收集,让县训科带领十二位医学生,沿街按里的巡视,配合县乡大夫郎中,一齐治理。加上省府支援,两个月就解除疫患。可鼠疫好治,灾荒难度,为此我是使出浑身解数。” 吕坤从没想到,短短三年的经历,会将一个不辨菽粟的青年,生生逼成一个治理能手。 “我算是明白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不能救荒,不能治病,不能增粮。每当我要坚持不住时,便作呻吟语,久而久之,竟也写有半册书了。” “呻吟语?”汤显祖、沈懋学疑惑的问道。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三年治二县,让我意识到。”吕坤说了两句,一时没想到这么表达自己三年手机十五万,沉吟思索,遣词道: “天下之势,乱象已形,而乱机未动。乱心已辨而乱人未出。对,乱象已形,乱机未动,乱心已,乱人未出。这就是我们的大明朝,危机四伏,时不我待,张相公改革正当其时。若再不做出改变,天下就乱了。” “心吾兄,此话严重了吧?”沈懋学不敢置信道:“我也游历数省,虽算不得十分太平,却也没有乱象可言。” 汤显祖也点点头,他也在江西、江南游历,也多次沿大运河进京,所见所闻,无不是歌舞升平。 “二位贤弟啊,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江南,你们做多走过运河,到过京城,这都是繁华所在,可北方这般大,你们去过山陕甘宁?知晓那是怎样的生活?”吕坤却问道。 二人摇头,沈懋学疑惑的说道:“我倒是和山陕会馆之人打过交道,他们可不缺钱。” 吕坤一拍脑门,对今科进士不报希望,他本想着能影响这几位好友,从而影响今科进士。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至于他二人能不能高中,吕坤倒是很自信,即便这科无缘,下科也迟早高中。 “二位贤弟,愚兄有一肺腑之言,不论今科是否高中,请一定去北方各地看看。”吕坤也不继续说下去,至于看什么,他知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不需要说透。 沈懋学二人都点了点头。三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下面台上的戏,正是《元宵闹》。 过了一会,汤显祖突然又念叨起方才吕坤说过的话来。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天下之势,乱象已形而乱机未动?乱心已辨而乱人未出?” “心吾兄,这便是你的呻吟语么?”汤显祖好奇的问道。 吕坤点了点头,就见汤显祖满是称赞的口气赞誉道:“真精辟,可还有吗?说来听听。” “嘿,你这家伙,我用来疏解压力之作,你当是诗赋么,还互相唱和相赠?”吕坤气得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好哥哥,你知道的,小弟就好这一口,最见不得精辟之语。”汤显祖祈求道。 吕坤还是摇头,解释道:“我的呻吟语,多有犯讳违逆之语,不宜示之以人,你若真想看,等我哪天得空了,择其狂而未甚者编之成册,再送你一观。” 汤显祖见此也只得作罢,只好说道:“既如此,我便不强求,只是心吾兄,可不能叫我久等啊!” “你啊你,真是痴儿!” 这一打岔,三人渐渐又聊起天来,而话题逐渐转到这次外察上来。 第十七章 茶馆闲话 当说到外察,三人意见各不相同。 汤显祖说道:“常言道察其言观其行,张首辅则不然,查其言当审视其行,观其行自当推敲其言。简而言之,改革是其行,罢黜是其言,若改革为真,罢黜可不必当真。” 沈懋学争辩道:“我在张府做了几年西席,见了张首辅不少次,他从来都对家人要求严格,说一不二,如何言行不一了?” 汤显祖皱眉道:“上科进士无一个庶吉士,是因为什么,君典当心知肚明。以心吾兄的才干,足以选拔为庶吉士,他日自当入阁,何以像如今这般,三年两县的跑。” “朝廷自有朝廷法度,首辅有首辅思量,改革哪有一帆风顺之理?”沈懋学继续替张居正分辨道。 “哼,这与改革是哪门子关系?”汤显祖哼的一声说道。 “非进士不得高官,非翰林不得入阁,进士一定能当好官?翰林天生就是阁老命?” 沈懋学话一出口,不仅汤显祖,就连吕坤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近百年来,科举、选官、内阁等越来越完善,可带来的弊端也不能不叫人反思。 思考了好一会儿,汤显祖打破沉静道:“就算张首辅真是为国考虑,总有不教而诛之嫌,难以服众。” “这倒是,若有朝一日,再有这般之举,我必力劝之。”沈懋学认真道。 “君典兄,为此当浮一大白。”汤显祖哈哈大笑,举起茶碗,示意道。 “说是喝酒畅聊,你偏选茶楼,说是当浮一大白,偏生是茶,叫我如何说你?”沈懋学也笑道。 吕坤喃喃道:“观其言,察其行?观其行,察其言?” “心吾兄作何想?”汤显祖问道。 “我在想,若你二人当真是实诚君子,日后结局,我已知晓!”吕坤心中担忧,便如实说道。 “哦?那心吾兄不如说来听听!”沈懋学好奇道,想听听自己二人在吕坤看来会是何种结局。 “君典,或死于非命!义仍,官运难畅,当归隐梨园。”吕坤缓缓说道。 “依据呢?不妨细说。”汤显祖已是信了几分,追问道。 沈懋学自不认同,却也没阻止,想先听听再说。 “君典,当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典故吧?不妨自发审视内心。至于义仍,你不适合为官,你之所长对治理一方毫无用处,你之性格,更不适合混迹官场。” 吕坤说完,将茶一口喝尽,告辞道:“天色不早,愚兄先行告辞,祝二位贤弟此番必定高中。” 汤显祖见状,忙起身相送,沈懋学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拉着吕坤胳膊说道:“心吾兄且慢行,此番外察如何看,你还未说呢?” “观其言,察其行,我在揭榜前夕还出来喝茶看戏,与友闲聊,还不能说明我的态度?”吕坤反问一句,哈哈大笑而去。 汤显祖送走吕坤,回来见沈懋学仍在思索,也不打扰,自顾自的看戏喝茶,戏看了两场,茶喝了五遍,沈懋学才缓过劲来。 “如何,不知君典可悟出何道来?”汤显祖笑问道。 “心吾兄倒是与你之见略同,都认为张首辅不会大肆罢黜外官。”沈懋学说道。 “你还坚持认为张首辅会罢黜一大批官员吗?”汤显祖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外官人人自危,也是不争的事实。”沈懋学苦恼的说道。 “他们那是当局者迷,况且哪怕是只罢免一人,那也可能会是每一个人,他们如何不自危,还敢花天酒地,等朝廷捉其把柄么?”汤显祖说道。 “言之有理,可心吾兄为何说我会死于非命?我仍百思不得其解。”沈懋学还是很疑惑。 “这还不简单,去会同馆再去拜访心吾兄,问个清楚。刚才我还以为你拦着心吾兄就要问,谁知问的却是毫不相关的外察。” 汤显祖很无奈的说着,他这会倒是旁观者清了,对于自己的事却又当局者迷。 沈懋学苦笑道:“当时我就觉得这事儿很重要,等到心吾兄走后才发现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想通。也怪心吾兄,出来才多一会,午饭都没吃,天色哪里晚了?” “君典兄,你莫较真,心吾兄可没说过天色晚,只说天色不早,先告辞。不早可不代表晚哦!” 汤显祖摇头晃脑的说道,说完也不管沈懋学,又跟着下面戏台唱起戏来。 一向喜欢热闹爱玩的沈懋学,因为关心朝廷大事,反到不像汤显祖这般洒脱。 “义仍,今科你有把握不?”过了好一阵,沈懋学又突然问道。 汤显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又想起半月前那番夜话,老者的叹息声仿佛就在眼前。 “君典,你自会高中,说不得还会中个状元,光宗耀祖。” 汤显祖只说了前半段,至于后面的话,不好再说了。这时他也意识到老者与吕坤的认识相同,莫名就为这位好友担忧起来。 “如此说来,我就放心了。想必有张首府在,主考官也不至于胡来。只要凭才录取,我兄弟二人必当高中。寒窗苦读二十载,几番落第,也该苦尽甘来了。” 沈懋学今年已经三十八岁,虽名闻海内,却一如才子前辈,困顿于科场。文征明、归有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汤显祖却没这个自信,他知自己拒绝了张府,恐过不了会试这关。难免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摆手道:“日近午时,不如吃些饭,春闱日近,君典兄当更惜时啊!” “是极,是极,那便在这对付过去,你我兄弟各自回去闭关温习,决战春闱,待放榜后,我二人再来此好生庆祝一番如何?”沈懋学一听,极为认可,忙说道。 “好,汝元就在对面,一并叫来用餐。”汤显祖应了一声说道,然后对着下面喊道:“小二~” 很快一个候堂的伙计奔了上来,等把汤显祖的嘱托和点的菜名记住,又匆匆跑了下去。 就在这满朝上下操心外察之时,回归石仁堂的张介宾,早被金英安排来了这詹家茶楼对面的一体堂医馆。 第十八章 一体堂来客,开创大道者 张介宾来一体堂当学徒已有几日,他还没适应被呼来唤去的生活。相对于在石仁堂跟师的场景,一体堂的学徒毫无尊严,毫无自由,毫无趣味。 哦,不,趣味还是有的,当慕名而来的患者发出惊叹之语,当外来医家前来拜访之际,当患者病愈前来致谢之时,张介宾觉得,一体堂还是有些意思的。 前提是,没有大夫、患者、药师在他看得正起劲时,突然打断他。 临近午时,对面詹家茶楼伙计前来叫徐春甫去用餐,张介宾正想着是不是能午休一会儿,在徐春甫出门之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拦住了他。 “老先生,敢问这便是人称医家圣地的一体堂吧?” 徐春甫问道:“认得字不?自己不会看啊!” “不好意思,晚辈未说清楚,请问老先生这家一体堂,可是新安医家徐春甫创办宅仁医会那一体堂?”青年先抱歉,接着再问道。 闻言,徐春甫上下打量了好一会青年,才开口道:“你师从何人?从何而来?” “晚辈师从历下李……”青年正要告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改口道:“晚辈从海州而来,曾在历城求学。” “哦,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历城有如此医家圣手,能让人舍吴中江右而北上学医。”徐春甫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说道。 “恩师医名不显,世人不知。”青年说道。 “那其他方面很有名了?”徐春甫随口一问,也没想要什么答案,继续说道:“这便是你要找的一体堂,你是来以医会友的吧?” 青年见徐春甫不再追问,松了口气,如实回答道:“正是,晚辈于海州也闯出些薄名,不过毁誉参半,心中存有疑惑,想向当世大医请教解惑。” “不妨说说看,我正是一体堂主人徐春甫,或许能给你解惑一二。”徐春甫笑道。 青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随手一拦,竟就拦住了徐春甫本人。他赶紧说道:“小子鲁莽,无意冒犯徐大家,还请原谅则个。” “无妨无妨,说说心中之惑。”徐春甫摆了摆手,催促道。 “晚辈东海陈实功,字毓仁,自幼学医,受名师指点,专攻外科一道。”陈实功简单介绍了一番,才开始说起他的故事。 原来陈实功于外科一道上,一讲究内外兼治,二擅用刀圭之术。东汉以来,随着华佗之死,刀圭一度流于末端,特别是宋以来,重内治而轻刀圭。 陈实功在恩师的内外治理论下,发现刀圭之术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凶险,便逐渐摸索出一套外治法。 本来小打小闹,也没人注意到他,随着患者口碑发酵,引来医家关注,这一下就不得了了。在诸多前辈医家的劝说下,陈实功仍然不改初衷,遭到了抵制。 陈实功毕竟年轻,没办法百分百保证疗效,那些失败病案,开始广泛传播,加上其他医家众口铄金,引经据典,闹得患者人心惶惶,医闹也随之剧增。 他的从医资格也受到质疑,没有师承就等于没有行医资格,平时没人告没事,一告一个准。几番对博公堂下,陈实功被勒令不准于海州行医,海州也就再无他立足之地。 如果不是有许多患者为他请命,他还免不了庸医杀人罪的惩罚。 徐春甫听他说来,好奇问道:“若依你所说,即便不效,也不至于致死,庸医杀人罪从何而来?” 陈实功低下了头,扭扭捏捏不开口。 徐春甫更好奇了,对里面大喊一声:“听够了没,还不滚去干活?” 张介宾从门后探出头来,说道:“徐伯怎知我在门后偷听?哦,晓得了,又有人唤我,中午都不让人休息,太没人性了。” “罢了罢了,你去说一声,我带你去吃个饭,吃完再回来干活,晚上干不完不准睡觉。”徐春甫摇摇头,无奈的说道。 “这就对了嘛!” 张介宾跑了进去,很快又跑出来,他对这庸医杀人案很是好奇,这些天慕名而来的医者不下十人,可只有这人对簿过公堂,还是以庸医杀人之罪。 “走吧,今日有人请客,席上好好说下这段公案。”徐春甫说完,领着二人向对街行去。 “原先一体堂也是茶楼,或者叫戏楼更准确,因为得罪了人,便典卖了地契房产,散去了戏班。詹家接手了戏班,加以改造,便有了如今的詹家茶楼盛况。新安商帮接手了这处房产,后转赠于我,我寻思着,商人能结帮,医家又如何不可,便收了下来,改造了一番,联合二十位新安医家,并二十五位客于京城的各地医家,创了宅仁医会,立足于这一体堂。” 徐春甫边走边介绍道,随着他的讲述,张、陈二人才明白一体堂宅仁医会的由来。 来到楼上,张介宾见是汤显祖和沈懋学,连忙行礼道:“介宾见过汤大哥,见过沈世叔!” 汤显祖笑骂道:“你个臭小子,我和君典情同手足,为何他是世叔,而我却是大哥?” “他是我师弟沈有容的叔父,自当是世叔;而你是我谭师伯的后辈,理应与我同辈。”张介宾如此说道,还是把沈有容当做师弟。 沈懋学闻言哈哈大笑,对着汤显祖道:“义仍,如此看来,你也当唤我为叔才是。” 徐春甫也笑骂了几句,才给二人介绍道:“此人东海陈实功,悟华佗密技,后生可畏,义仍,你也爱谈医论药,汝二人当好好亲热亲热。” 汤显祖闻言眼前一亮,竟有人能悟得华佗失传之技,当是奇人。 沈懋学虽然不懂医学,可也对所谓的华佗密技格外感兴趣。 徐春甫见状点点头,又给陈实功介绍起二人来:“这是临川汤显祖,这是宣城沈懋学,都是当世一等一的才子。” 陈实功闻言也各位欣喜,他对才子有天然好感。赶紧抱拳道:“东海陈实功,字毓仁,见过两位兄台。” “临川汤显祖,字义仍,很荣幸认识毓仁,日后还会多叨扰,望见谅!”汤显祖笑着问好。 “宣城沈懋学,字君典,幸会幸会!”沈懋学也行礼道。 张介宾见没人理自己,赶忙插嘴道:“还有我呢,山阴张介宾,无字无号,见过陈大哥!” 张介宾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番大笑,也让众人熟络了起来。 徐春甫再次提起之前的事:“毓仁,那桩庸医杀人案有何缘由,不妨说来,我们给你分析分析,好消你心中之惑。” 陈实功站了起来,朝众人深深一礼,方才说道:“也是我年少轻狂,治好不少外科疾病,便开始膨胀起来,有一日,突然送来一位刎伤患者让我救治,我见此人,伤口不深,尚有几分生机,便大胆推测,若能止血,再用针线缝合伤口,辅以伤药外敷,兼补血行气之药内服,是否可以力挽狂澜,救他一救?” “你便不管不顾的施救了?”沈懋学问道。 “没救过来吗?”张介宾也好奇问道。 陈实功摇了摇头,说道:“不,救过来了。”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自刎之人还能救治过来?这如何能让众人不吃惊。 陈实功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救了过来,只是脖颈处留有骇人伤痕。” “真是不可思议啊!”徐春甫感慨道,他从医多年,从阎王那夺命之举不知做了多少,可也从没有听说有人竟然可以救治自刎之人。 陈实功继续说道:“此事传开后,又陆续送来几个自刎之人,我只治好了一例。后来刀圭之争事起,医闹频发,我治失败的病人家属多有来闹,其中就有一起是吻伤患者家属,告我庸医杀人罪。” “刎伤本就不可救,你能救治只有功,何来的过?”汤显祖奇怪道。 “一言难尽,乡人把我捧得过高,而那人也听说了我的事迹,被人催债,以死相挟,私下却早对家人说过,要第一时间送来找我救治。谁知送来已经咽气,我也无能为力。此事本已作罢,但家属听闻医闹,便讹上了我,后来更闹上公堂。”陈实功缓缓道来。 “这般说来,只要第一时间施救,刎伤皆能救回?”徐春甫问道。 见陈实功点头,汤显祖也问道:“以多久为宜?” “要看伤口深浅,若是血脉全断,或者身首分离,我也无计可施。只要有一线相连,便有一线之机。至于时宜,我常备有应急药物刀圭,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便有一分把握,当然生机越长,越好救治。”陈实功解释道。 张介宾极其震撼:“古有华佗刮骨疗伤,开颅治疾,今有陈大哥妙手治刎,不让先贤专美于前啊!” “不敢当,不……”陈实功还没说完,张介宾已然跪倒,叩拜道:“陈大哥,你一定要收我为徒,我也要能治刎伤。” “胡闹!学医岂可好高骛远,走还没学会,你还想跑?师都没出,你还改拜他人?”徐春甫呵斥道。 “让你见谅了,这是我师侄,是我好友梦石兄的关门弟子,太过顽皮闹腾,送来我这磨练性子。也不知是受何人影响,最爱拜真本事之人,见一个拜一个,关键是没一个能安心学完。” 徐春甫骂完,转身对陈实功解释道,说到张介宾的混账事,让他也头疼不已。你爱学习是好事,但你得把每样都学透学精吧,哪像你这样的。 陈实功见此,便将眼前少年与不靠谱对等起来,这又给日后的太医院传道,徒增了几分波澜。 “唉,徐伯你怎无故污我清白?我张介宾岂是三心二意之人?”张介宾大叫道,可众人都不听他的解释。 汤显祖、沈懋学都跟徐春甫一同数落起张介宾来,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表明此子毫无定性,做事三心二意。 张介宾忙道:“医学、兵法,都是终生之事,一时半会哪能吃透,我这是厚积薄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叔伯非我,焉知我不成?” “狡辩,继续狡辩,你又如何佐证?好了,你别说话,赶紧吃饭,吃完滚回去干活。”徐春甫笑骂道。 “……”张介宾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真有化悲愤为食欲的劲头。 四人继续说起陈实功之事来,徐春甫问道:“那你的疑惑在哪?” “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刀圭可以挽救众多生命,海州医家为何要对我群起攻之?”陈实功苦恼道,他今年才二十二,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闹得过街老鼠地步,这如何能让他释怀? “圣人之道不传久矣,汤药、针灸、推拿、刀圭、解剖本是先秦医家常技,典籍无处不体现。可随着儒家独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便成了一条界令,解剖几难见踪影,刀圭只剩下小打小闹,唯有不损伤身体的汤药、推拿和针灸,得以传承。” 医学传承始末,若天下仅一人明白,那人便是徐春甫。随着徐春甫讲述,众人这才了解医学的前世今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竟误打误撞,继承了前人刀圭之秘?哈哈哈哈,我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且叫我继续摸索,将来定让世人有得选择。纯内治也好,纯外治也好,内外兼治也罢,交由患者去选择吧!” 陈实功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两年了,他从未如今日这般畅快。 徐春甫也是大笑,说不出的快活,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此刻的徐春甫便是如此。大笑完,郑重其事道: “你我都一样,所作所为是在继往开来,你要有心里准备。凡开创大道者,必肉身趟荆棘,血染鸿途。毓仁,你可能做到?” 陈实功听到“凡开创大道者,必肉身趟荆棘,血染鸿途”时,双眼放光,这是对医家莫大的肯定,儒家追求三不朽,医家也能?医家也能! 陈实功激动的握着徐春甫双手,眼中的光化作了雨,从眼眶倾泻而出。这不是滋润万物的春雨,是慰藉心灵的热泪。 徐春甫一生从未开宗立派,可他却促使医家第一次以独立身份登上历史舞台。 徐春甫之前,只有医者。徐春甫之后,便有了医家。一如儒释道,更如墨、法、农、兵、阴阳、名、杂…… 第十九章 医道可兴 经过茶楼的这番畅聊,陈实功心中疑惑全消。 徐春甫邀请道:“毓仁,京城可有住所,不妨搬来一体堂同住,也好切磋医术。” 陈实功说道:“暂时住在会馆,如果汝元兄不嫌弃,我明日便搬过来。” “我岂有嫌弃之礼,像毓仁你这般的良才,我是多多益善啊!”徐春甫说道。 陈实功点了点头,又提到一件事儿:“此番北来,我遇到了几位医家,其中一位蕲州李时珍,也让我受益良多。” 徐春甫笑道:“东壁兄啊,前些年也在太医院,去年还从庐山寄信于我,说正在游历大江南北,寻医问药,欲修本草。我还给他回信,寄到他蕲州老家,告知他若北上,当来京城一会。” 陈实功点头道:“他得知我要来寻你,托我转告,来信已收到,今年或将北上,届时与你一晤。” “好啊,正好当年的同僚都在,是该好好聚聚了,如此多的名医大家,医道大兴,当指日可待。”徐春甫哈哈大笑,接着对陈实功说道:“下月初五,我邀请太医院同僚,那时,毓仁你就知道,京城的医学底蕴有多深厚了。” “恨不能立刻相见。”陈实功遗憾道。 “你呀你,别不知足了,一月也就休沐这么一天,你还想所有人都像我一般这么自由,一月就去那么几天?”徐春甫摇头说道。 汤显祖听了,心中有了计较,出言道:“届时我也要前来!” “义仍,春闱在即,你还是好生温习,切莫本末倒置!”徐春甫劝道。 “对,汝元兄言之有理,义仍你若有兴趣,可待李东壁抵京之时,再见众医家也不迟嘛!”沈懋学也跟着劝说道。 “无妨,就当是散散心喽,还能缓解一下压力。”汤显祖笑着说道,心里却不这样想,他只道自己今科没有高中的希望,既如此那又何必担心。 “义仍兄倒是洒脱。”陈实功羡慕道。 “哪里哪里……”汤显祖谦虚道。 “好!”徐春甫拍案而起,慷慨激昂道:“既如此,我就去信新安、旴江、吴中,邀请各地名医齐聚京师,来一场医林盛会。是了,太医院又该荐良医,索性就来一场大的,让礼部下文催促二京十三司荐良医来京考试。哈哈哈哈,儒家能进京赶考,医家又有何不可?” 张介宾闻言瞪大了眼睛,在徐春甫的大笑中,他不禁思索着,国子监有岁贡,太医院为什么不能岁贡呢?这样自己是不是就能进太医院学习了? 他又想到当初钦天监因他说想学习,而将他捉拿入狱。更是打定主意要去太医院学习才行,好让钦天监知晓,他是有资格去任何地方学习,有资格跟任何人学习的。 想到这,张介宾脱口而出:“我要去太医院上学!” “胡闹,太医院岂是你说进就能进的?”徐春甫呵斥道,呵斥完又定定地望着张介宾,喃喃自语道:“对呀,良医可举荐,医学生又有何不可举荐的?” 张介宾大喜,正要附和,就听徐春甫激动的对陈实功说道:“毓仁,你还年轻,又医名不显,我先举荐你到太医院学习,从医学生做起。” “一切任由汝元兄安排!”陈实功抱拳说道。 “好,好!”徐春甫连叫了几声好。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去太医院,我也可以从医学生做起。”张介宾见徐春甫高兴,忙自荐道。 徐春甫一听,脸顿时黑了,他从没见过这般好学之人。别人好学是优点,值得鼓励;而张介宾的好学,就难免有些厚颜无耻之嫌。让他都忍不住想压上一压。 “好啊,若你能达到毓仁一半水平,我便亲自举荐你。”徐春甫答应道。 张介宾一听,顿时心里打鼓,望着陈实功良久不语,这可是能把自刎之人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神人,是华佗在世,他张介宾比得上一半吗? 看了许久,张介宾把心一横,对陈实功说道:“陈大哥,得罪了。” 陈实功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他学医十来年,行医也有四年,不敢说多厉害,至少在外科一门上,绝对是世间少有的高手。这还未出师的少年,竟然敢和自己比医术? 张介宾不管他,开始提条件:“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比试外科,具体什么时候,比什么,那就由我来定。” “好啊,竟有如此胆色,我便替毓仁应下来。只要你能达到毓仁的一半我便荐你入太医院,绝不反悔。”徐春甫替陈实功答应了下来。 陈实功见状不再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张介宾寻思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先观察观察陈实功哪些地方不擅长,好巧胜他一局。 第二日,陈实功就大包小包的搬了过来。张介宾堂而皇之的翘班,跟领班的说,他立下军令状,要跟陈实功较量,不能正常上工。开始整日价的跟着陈实功,还美其名曰见识一番刀圭之术的神奇。 徐春甫一大早赶去太医院,把想法一说,杨继洲、龚延贤、刘浴德、涂绅、王门、孟凤来、余应奎、周亮宗、张廷玉、吴文柄等同僚纷纷附和。 众人一同赶赴太医院旁的礼部衙署,拜见礼部尚书马自强,陈述此事。 “如今国事一片大好,太医院欲有所作为,当趁此时各司、州、府、县正官在京,不妨一并通知,荐良医入京考核,优则赏,劣不罚,如此天下良医汇聚一堂,乃一大盛事。”徐春甫说道。 龚延贤也说道:“南丰李梃,医术精湛,当为良医。” “新安方有执,医名天下传……” “蕲州李时珍,可再召入京……” “闽南周慎斋……” “秦昌遇……” “张三锡……” “刘全德……” “申拱辰……” “赵贞吉……” …… 随着众人七嘴八舌,马尚书才知道原来大明有这么多良医。 马尚书忙说道:“此事体大,待我禀告张首辅再做定夺!” “万万不可!”一个声音传来。 第二十章 外察结果 众人都看了过来,想看看是谁在说不可,见是余应奎,马尚书大惑不解的问道:“为何不可?” “张首辅做事都从全局考虑,而且不喜士人结社聚会,我等所为本就有违张首辅之意,这拿去请示,结果不言而喻。”余应奎缓缓说道。 马尚书闻言皱了皱眉头,心中权衡利弊,太医院乃礼部下辖机构,更换增补太医,本是分内之事,区区小事也无需劳烦内阁。此事若成,太医院立功,便是他立功,至于张首辅的态度,也确实让他琢磨不透,一时也拿不下主意。 徐春甫见马尚书为难,赶紧劝说道:“马尚书,此事若办成,可是能青史留名的,试想百年后,人人歌颂,家家生祠,这是多大的功德!” 龚廷贤也跟着说道:“增补太医本就是例行之事,事成,功则归尚书,事不成,过则由我等医家共担之。” “我等医家愿共担之!”杨济时等医家纷纷附和道。 见此马尚书终于点头,愿意去给外官们打招呼。 而在此时内阁正式发文吏部,将此次外察结果公之于众。 吏部尚书张瀚,由张居正越级提拔,凡事都以张居正马首是瞻。接到公文,立刻叫来吏部右侍郎申时行,申时行是今年刚从礼部右侍郎转为吏部右侍郎,而他的坐师正是张居正。 因此张瀚遇事都要找申时行商量。 很快申时行便到来,在张瀚招呼下,看起公文。待看完也是吃惊道:“这真是张老师的意思?” 张瀚郑重的点点头,吩咐道:“你这就带人去传达。该表彰的表彰,该抓的抓,别怕,有我和张首辅做你的后盾。” 申时行辞过张瀚,拿着文书,找来吏部干事,一同匆匆而去。 会同馆北馆四千多外官齐聚一堂,申时行代表吏部,科道也有来人,将共同宣布早该出来的外察结果。 “万历五年正月己亥:……”申时行念到此,见众人略有吃惊之色,也不停留,继续念道:“……特罢免刘……等八十三人。”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 “正月己亥不是九天前吗?难道念错了?” “害我担心这么久,没想到,结果早就出了。”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不知科道拾遗又要贬黜几何?” …… 在众人议论声中,申时行本打算接着说升迁奖励之事,但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科道来人,笑了笑退去一旁。 六科给事中代表上前宣布道:“有鉴于过去三年取得的成效,张首辅指示,降低拾遗人数,共提交……等七人,由吏部进行罢免。”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热闹非凡,四千五百余官员,竟然只罢免了九十人。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得以幸免,完全将那哭天喊地的那九十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过了好一阵,申时行才继续上前说道:“最后由我来代表户部宣讲,过去一年,在座同僚共同努力下,岁入达435余万两,比五年前250余万两之数,增加了185万两,财政收支相抵,尚结余85万两,扭转了长期财政亏虚的状况。” 众人闻言默然不语,国家财政确实扭转亏损,可天知道他们为了这100多万两付出了多少心血。 在申时行一一列举的事实中,恳切话语里,渐渐引起了部分一心做事的官员附和。吕坤便是其中一个,声音从零散到汇合,渐渐响彻全场。 申时行见此,讲得更卖力,终于带动了全场。此刻考成法带来的负面情绪,在国家荣辱面前,卑微的不值一提。 他们都是来自大明王朝的各个角落,深知这几年带来的改变。只是之前怨恨张居正霸道,将隆庆改革成果归于高拱。 不管是隆庆朝还是万历朝,张居正都是内阁一员,是改革派核心,从未改变。 十年改革初见成效,这让经历过嘉靖末世的官员尤为感触。否极泰来,真的只用了短短二十年,就做到了由乱到治。 申时行看着众人神情,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始终担心,一味的强硬会带来绝对的反弹,而他要做的,就是帮张居正缓解与众官的天然矛盾。 不止是他,内阁的吕调阳、张四维,六部的谭纶、马自强等人都是如此。 强硬的自始至终只有张居正一人,他一力压服了天下反对派,还用考成法逼着众人做事。而他们这些张居正的伙伴,都如捧月的众星般绕其四周。 内阁中,张居正听着干事传来的消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御膳房太监领着一群宦官提着食盒而来,摆放整齐后,对张居正说道:“这是陛下赏赐,张相与各位大人请慢用。” 会同馆申时行已经把官员升迁转任大致交待。这时礼部马尚书和徐春甫联袂而至,将太医院医官举荐事宜告知众官,让他们秋季进京。诸事完毕,众官散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续去吏部交接好,便能走马上任。 在张居正等人用膳时,申时行前来回话,张居正叫道:“汝默来了,过来一起用餐!” 申时行入座,简单汇报了外察工作,张居正先前已经听人汇报过一遍,却仍然问得很仔细。 张居正说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考成法实施以来,朝廷朝令而夕奉行,方有这般局面。汝默,可有体会?” 申时行恭敬道:“老师驭人之术,如火纯青,学生拜服!”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驭人之术,力所能及之下,关键职位之上,讲究立贤无方,唯才是用。其他职务就我就只看结果。吾用人,无论是谁亲故乡党,不计从前过失,但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吾必用之。” “学生受教。”申时行恭恭敬敬道。 “为政当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切记,切记!海瑞、王世贞之流,海内闻名,吾不用。谭纶、戚继光、汝等能任事,吾举而用之。便是此理!” 张居正此言一出,三人立马起身,表达谢意。 第二十一章 悠闲的二月 三年一朝的外察结束,四千余官员妥善安排好后,开始走马上任。 詹家茶楼,二楼老位置,汤显祖做东为吕坤践行,叫上了沈懋学、徐春甫、陈实功,还有说要来端茶倒水的张介宾,不过此时并不在场。 “恭喜心吾兄,高升右参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汤显祖率先说道。 “官升五级,着实让人羡慕啊!”沈懋学也祝贺道。 “心吾贤弟,三年两县忙,朝廷终究没有亏待有功之臣啊!希望再接再厉,还山东一个政清人和。”徐春甫欣慰的说完,又勉励道。 “汝元兄请放心,我吕心吾别的本事没有,治国安民还是摸索出了些门道。我也养成了吾日三省的习惯,并付诸笔端,我不仅自己要做好官员本分,更要为后来者留下可行的范本,以供参考。” 吕坤说着自己的打算,徐春甫三人眼前一亮,都没想到吕坤竟然如此打算,这是在做吏部未做之事。 “恨不得此刻有酒,当浮一大白。”沈懋学一拍桌子,激动的说道。 “怪我,怪我,没吸取教训,下次定当提前备酒!”汤显祖一拍额头,自我检讨道,不过听其口气,仍没打算换地方。 “这有啥?让小二去拿打坛酒来就是。小二~”徐春甫笑道,便唤起伙计来。 “来了,来了,酒来了!” 一声回应传来,便是咚咚咚的上楼声。 在座五人闻言都是一愣,陈实功纳闷道:“这小二未免也太神了吧,未卜先知?” “莫非是心吾兄早有准备?”沈懋学也奇怪道。 “哪里哪里,我怎知义仍这般不靠谱,说是践行,连酒都不提前备上。”吕坤摇了摇头,笑道。 汤显祖苦笑,看来自己得学着喝酒了。 众人正说着,脚步声已近,众人看去,来人竟是张介宾。 徐春甫笑骂道:“你这小机灵鬼,买酒来就买酒来,干嘛变声学小二?” 张介宾嘻嘻笑道:“这不是为小二着想嘛,若不答应一声,他再跑过来岂不是白跑?” 詹家茶楼,上下两层,分布有一百余张桌子,有十几个伙计上下忙活。 汤显祖夸赞道:“介宾啊,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今天我做主,准你喝酒。” 张介宾正色道:“汤大哥你这就不对了,酒是我买的,怎么能替我做主呢?应该是我请你们大家喝酒,身为东道主,岂无陪酒之礼?” 他正气凛然的说完,又悄悄附汤显祖耳边私语道:“今天你欠我个人情,可别忘了,日后会向你讨要的。” 汤显祖苦笑不得,张介宾已经在忙前忙后给众人茶杯满上酒,真像那么回事。 吕坤认真的看了看张介宾,他们这是初次见面。 张介宾察觉到,大大方方走过去,轻声说道:“吕叔,听说你和礼部很熟,看能不能把我弄进钦天监或者太医院学习,不然国子监也成,再不行就弄进武学,王小子总跟我炫耀他能领廪米,我不能比他差吧!” 吕坤闻言眉头就是一皱,转念一想这就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得苦笑道:“抱歉啊,我没这个权利。” 张介宾一听,满脸失望,闷闷不乐的退到一旁,专心做起了端坛倒酒的事来。 经这一打岔,众人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来我们举杯,共同祝心吾兄高升,此去前程似锦。”汤显祖举起酒杯说道。 “恭喜心吾兄荣升三品之列,他日入朝,定是高官之位。”沈懋学跟着说道。 “祝心吾,能更好的造福一方。”徐春甫说道。 “祝吕大人~”陈实功说道。 “承大家美意,吕某先干为敬!”吕坤笑道。 “干!”众人说道。 送别吕坤后,各人各忙各事,当时间即将来到二月,一切都显得很悠闲。 沈懋学继续半教半读的备考生活。汤显祖虽然仍在温习,却对中第不报什么希望。 陈实功已经在一体堂坐诊,成了唯一专攻外科的大夫,张介宾是其随侍。徐春甫除了朝会、轮值外,也一直待在一体堂。 无数像吕坤一样的外官陆续离开,京城陷入难得的平静之中。 冬至、旦日、元宵已过,朝觐外察已毕,只剩下二月中旬的春闱。而曾轰动一时的叩首之事,也因为东岳庙事件淡出人们谈资中,东岳庙还在闭门祈祷,东城这段时间有大批陌生人出没,前几天还有人找上王喂马。 正月三十,酉时,一体堂,一个少年正在排队,等好不容易排到时,突然说道:“大夫,内急,我要去茅厕。” 说完赶紧捂着肚子往后跑去,跑的路上一把拉过正在陈实功旁边忙前忙后的张介宾。 到了后面,张介宾不耐烦道:“王师弟,你上茅厕拉我干嘛,我又不上。” “大师兄,前几日东厂找上我,打听你的消息,我本想早来告知,感觉有人跟踪,担心受怕了好几天,正巧昨日感了风寒,我便拖到现在,才来找你。你赶紧回西城去吧!不然迟早会找到你。”王喂马急切的说道。 张介宾一听,顿感头大,看来何师傅说的没错,真是得罪了潞王。想着未免有点生气,又没得罪你潞王本人,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王喂马拿完药走后,张介宾继续在陈实功身边帮忙,只是不断出错,被陈实功好一顿埋怨,最后实在忍不了,干脆不用他了。 张介宾心不在焉,感觉在大堂里待着也不安全,便上楼去,还是觉得不安全,又跑进空的包房,进了房间总觉得窗外有眼睛盯着,赶紧把窗子关得牢牢的,心中又开始担心突然有人会闯进来。 正想着,门突然开了。他一惊之下,就要往窗边移去,却见是徐春甫,才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老是出错。这会又躲到这来干嘛?”徐春甫皱着眉头问道。 “徐伯,下午我师弟来找我,说东厂的人正满城寻我,要抓我回去给潞王出气。我害怕,明明是那小道士自己不检点,我有何错?” 张介宾说着说着,越觉委屈,说到最后,语带哭腔。 徐春甫一听是这事,金英将张介宾交他之时,就说过此事。他本以为是杞人忧天,不成想竟出动了东厂人马。 第二十二章 张介宾之忧 听了张介宾的哭诉,徐春甫脾气上来了,一拍胸脯说道:“介宾你别慌,明日大朝会完,我便进宫,亲自去找李太后求情。徐某这十多年御医岂是白做的,定当保你一保!” “当真?”张介宾满眼期待的望着徐春甫。 “当然,徐某一生从无半句虚言。”徐春甫傲然道。 “那我继续待在一体堂吗?”张介宾问道,他还是觉得一体堂不安全。 “不,你现在就去定西侯府,去待上几天,一切待我明日进宫后再说。”徐春甫却说道。 “徐伯,你是担心潞王会提前对我下手?”张介宾问道。 “对,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凡是他想要的没有什么得不到,早养成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若得知你在我这,我担心他会偷偷派人拿你,再来个死无对证,那时就遭了。” 徐春甫皱眉说道,张介宾一听,差点没吓死,这人还能这般凶残? “我这有免禁牌,你晚间拿着出去,兵马司见此会放行。”徐春甫取出一块牙牌,递给张介宾说道。 这是御医专用牙牌,不同于一般大臣的,也不同于其他宫人的牙牌。 “记得千万别弄丢了,明早让你父亲给我送到左长安门来,不然我可进不了宫。”徐春甫叮嘱道。 “我知道了,徐伯,放心吧!”张介宾保障道,好奇的打量着牙牌,见徐春甫要离开,又手忙脚乱的行了大礼,口中说道:“大恩大德,介宾没齿难忘!” “好生学医,莫要辜负了汝父,汝师的一片苦心。”徐春甫说道,他还记得那日兵部牢房,金英和张寿峰对他的保证。 张介宾不知道徐春甫意有所指,还深以为然的表示道:“这是自然,介宾必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知道就好。”徐春甫说着,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问道:“你已年满十四,快十五了吧?” 张介宾赶紧点头称是,不明白徐春甫为何有此一问。 “明年你就成人,该考虑及冠之事。”徐春甫点了点头说道。 张介宾一听,忙摇头说道:“不急不急,此事不急,及冠之事再过四五年也不迟。徐伯您可别跟父亲师傅说啊,我还没长大,晚几年再说。” 徐春甫笑笑,也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张介宾见门合上,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牙牌,心中莫名有了几分安全感。 “若是拜入徐伯门下就好了,御医,新安医家,一体堂,全是依靠。不行不行,那几位师兄的日子可不咋好,还是金师傅更疼我。” 张介宾想着想着,又自我否认掉,只要一想起徐春甫门下弟子的处境,忍不住打个寒战,自认承受不了。当然他不会认为自己医术也比不上那些师兄们,最多只是暂时落后,谁让他更年轻,总能超过的。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一体堂打烊,要回家的大夫早在半个时辰前,就陆续走了。这会收工,都是住在一体堂后院的大夫,基本都是新安医家。其中有一半都是徐春甫子侄、门徒。 这里任何一个放出去都是能独当一面,成为一县一乡名医的存在,但在一体堂,有一半还不能坐诊,只能随侍在旁。 他们可不像张介宾这般自由,张介宾虽不至于偷懒,但总评三论四,做事还随性,老抢着做自己想做之事。 前面才有跟着徐春甫蹭饭之事,又依着自己的意愿,从学徒擅自变成了陈实功的随侍,上升了好几个层次,短短几天就走完了一般学徒几年的历程。这在一体堂也就独一份。 张介宾跑到陈实功身边说道:“我这几天有事,等我回来,继续随侍左右,其实你的手艺还不错,我大概有了头绪,用不了多久就能打败你,记得啊,等我回来。” 陈实功嗤的一笑:“就你刚才那些失误,我八年前都不会犯了。” 张介宾涨红了脸,争辩道:“那是因为……那事出有因嘛!” 陈实功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就往后院走去。只听张介宾在后面喊道:“别忘了,等我回来打败你!” 见陈实功无动于衷,张介宾也不生气,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有所发现,陈实功外科天赋是很强,还能熟稔运用内外治法,达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可人无完人,内科病,新外科病,陈实功治起来就束手束脚,常常要沉思良久,反复琢磨推敲,效果还不大好,这便是他张介宾的希望。 又等了好一会儿,暮鼓敲完,更点奏过,夜禁开始,张介宾才施施然提着灯笼准备出门。 一体堂没有特定门子,都是随侍搭配学徒值夜,以备夜间急诊。张介宾之前也以学徒身份值了一夜。 “张师弟,夜禁已经开始,你别回家了。”见张介宾一身打扮,值夜的师兄劝道。 “徐师兄我有急事,是徐伯要我办的,你瞧,免禁牌在这。”张介宾说着,把牙牌取出给他看。 这徐师兄,正是徐春甫三子,比张介宾大不了几岁,平时关系最好。闻言便不再阻拦,开门让张介宾出去。 “徐师兄,一体堂是九年前成立的,那之前你们在哪坐诊呢?”张介宾刚出门又转头问道。 徐师兄一愣,没想到张介宾怎会有此一问,想了想,回答道:“那时我不在京城,听说叫什么保元堂,应该是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保元堂现在如何,更不知道在哪。” 张介宾怔怔的看着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师兄已经把他想问的一口气说完,可他除了名字,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路向着定西侯府行去,遇到了东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和西城兵马司人马,检查了他手里的牙牌,都给他放行。只是嘱咐他走大道,莫走小巷。 京城虽然安全,有五城兵马司守候,可还是会发生偷盗甚至命案。 张介宾自然会走大道,他又不赶时间无需赶路,他有免禁牌,也无需躲避兵马司巡逻。 他的危机是在宫里,在那祸害京城的潞王手上。 第二十三章 侯府夜话 张介宾连夜赶到定西侯府,将事与父亲大致说了一番。张寿峰倒一点不慌乱,只说了句: “晓得了,你且在此安心住下,若潞王果真不肯放过你,大不了你我父子远走高飞,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家?” 张介宾闻言,心中顿时放心不少,拿出牙牌对父亲说道:“这是徐伯的牙牌,明早进宫还需要,还得麻烦父亲大早走一趟。” 张寿峰接过牙牌,说道:“如此大恩大德,即便是为父连夜送还都不为过,何况区区一起早,你且睡下,天塌不下来。” 张介宾没有睡意,满怀期待的望着父亲说道:“父亲,我睡不着,您能陪我说会话吗?” 张寿峰点了点头,听着张介宾在那说着,不时回应一声。 “父亲你知道吗?我发现周老师好厉害,我用象数给那小道士占了一卦,当时解道,他之祸福在我一言中。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当我算出凶卦时,我与他在那一刻命运已然相连,我之吉凶,却也在我的一言之中。”张介宾缓缓说道。 张寿峰闻言皱了皱眉头,宽慰道:“你别多想,这只是巧合罢了!” “不仅仅是巧合,去年年初,周老师就提过我们的师生缘不长了,却不想半年后成真了。”张介宾继续举例说明。 “那大概,大概是为父托人为你物色老师以及谋求入侯府之事,传入了他耳中,才有此一说。”张寿峰好一番思索,才给出了相对有信服力的答案。 “可,周老师真的很厉害,他什么都会。”张介宾一时不知道如何替周述学说话。 “你说的周老师我知道,他不如徐渭徐文长。”张寿峰说道。 “哦?父亲见过?可周老师一直不让我告知父亲,拜他为师之事。”张介宾很奇怪,继续说道。 张寿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我们山阴有几大家族,以徐渭徐文长为代表的儒学世家,以我们张家为代表的武将世家,你应该知道吧?” 张介宾点了点头,认真的听着。张寿峰继续说道:“我们张家世代把持着绍兴卫指挥使之职,而儒学世家又占有了大部分科举、岁贡名额,让寒门很难出头。周述学祖父出身寒门,小小年纪便进了学,却止步于生员之列。为了培养后人,他讲七子送去拜师,其中一个和徐家子一起拜入阳明先生弟子门下,另外几人也拜入各家。几十年下来,生生在我们儒武两家之外,形成了第三家,姑且叫之杂家吧!” 张介宾听到这儿,好奇的问道:“这事好多好多年前,那么周老师呢?难道和我们家有什么恩怨?” 张寿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你啊你,戏文听多了吧?” 张介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真以为两家是世仇呢! “周家七子,夭折了三位,剩下四位,有只有一男丁,此四人便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了给他,这男丁正是周述学。周述学也不负众望,二十出头便进了学,可我山阴是科举大县,进学容易,中举难。无论是徐文长还是他周述学,都几次铩羽而归,空有才子之名。科举走不通,周述学便想走武途,你祖父担心他会在绍兴卫扎下根,便使计将他诓骗去了京城。周述学几十年如一日的以布衣之身,游于公卿之间。可当时朝廷不如现在,危机四伏,满朝文武浑浑噩噩,那有他周述学出头之机,不过当成一戏子般糊弄。你说祖父坑了他几十年,他还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张介宾听得很是气氛,咬牙切齿道:“那后来呢,周老师一直没发现吗?” 张寿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或是早就发现了,嗯,再后来东南倭乱,战火波及桑梓,涌现出无数的英雄豪杰,我山阴儿郎岂甘于人后,纷纷投笔从戎,其中又以徐文长和周述学最出色。二人皆投入东南支柱,胡公宗宪幕府之中。献计献策,短短几年便助胡公平定倭乱。当时军中有言,大事不决问徐生,琐事不决问周生。由此可知他二人孰强孰弱。” 张介宾不服气道:“这怎么能说明周老师不如人呢?只是他徐文长聪明,只解决大事,谁不知道清官难判家务事,我周师能把琐事处理的井井有条,大事又岂能处理不好?” “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他周述学先被你祖父摆了一道,又被京城卿贵玩弄于股掌之间,在胡公幕府中更被徐文长压了一头,他若真有本事,岂会如此窝囊?我就不信他周述学一点脾气也没有,甘于陪衬。” 张寿峰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他当年也是胡宗宪幕府一员,徐文长受宠,他自然是站在徐文长一边。当时幕府中,六成都是浙江人,山阴人也不少,都以徐、周二人为首。他张寿峰当然也想出头,成为第三人,可奈何年轻,实力不足,好几次提议又都被周述学驳斥,更是对他有意见。 张介宾见父亲激动不已,他反而是静下心来,认真想了想,才缓缓道:“父亲,你请听我说来,在当时幕府中,除了徐文长和周老师外,还有谁人比较出色? “郑若曾,我还是跟他学的医呢,认真算起来,他还是你的师公。嗯,还有归有光是他连襟,《筹海图编》也由他编撰,徐文长私下里和我说,天下只四人知兵,他、戚继光、唐顺之,还有就是郑若曾。”说起郑若曾,张寿峰仿佛变了个人,一如维护周述学的张介宾模样。 “哦?这么说唐顺之也很厉害了?”张介宾心中一动,突然说道。 “那当然,论文他是当年会试第一,位列嘉靖八才子之首,唐宋派领袖。论武,他是平倭英雄,威震一方。”张寿峰说道。 “那你见到他时,他算是功成名就了吗?”张介宾又问道。 “自然,已经是文坛盟主,军中宿将,此等文武双全之辈,古往今来罕见之。”张寿峰说着,忍不住羡慕起来。 张介宾听到这,突然笑了。 第二十四章 奇人周述学 “父亲,那当时天下可还有人能让唐顺之引以为师的?” 张寿峰闻言,果断摇了摇头,说道:“普天下谁还能教他唐顺之的,除非阳明先生复生,还有可能。” “那能当其师之人,必定胜他徐文长三分了?”张介宾不给父亲反应时间,在他话音刚落,便立即问道。 “那是自然……”张寿峰还没说完,张介宾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畅快淋漓,一扫下午的担心害怕。 “哈哈哈哈,如此说来,周老师分明就胜过他徐文长嘛!” 张寿峰纳闷道:“何出此言?” “父亲啊,好叫您知晓,你口中那古今无双,文武双全的唐顺之,正是我同门师兄,嗯,不对,他是记名弟子,我是关门弟子。”张介宾得意的说道。 “怎么可能?”张寿峰不敢置信的说道。 “怎么不可能?”张介宾洋洋得意的回道。 “他周述学何德何能……” “父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知做何解,还请父亲讲解一二,介宾洗耳恭听!” 张寿峰听到《师说》这句话,顿时明白,看来周述学有他不知道的过人之处,不然不至于让高傲如唐顺之者,折节拜师学习。 “不知是何知识,如此吸引人?”张寿峰好奇问道。 “父亲可知前朝郭守敬?”张介宾问道。 “当然。” “唐顺之不仅文武双全,更对天文历算各位感兴趣,欲重现郭氏之法,可百思不得其解,后得知周师精通此道,特来拜师学习。父亲有一段墓志铭,您或没听过,我背给您听。”张介宾一一道来,最后说道。 见张寿峰点头,张介宾背诵道:“自西域经纬历入中国,始闻经纬凌犯之说。然其立法度数与中历不合。毗陵唐顺之慨然欲创纬法,以会通中西。卒官不果。述学乃撰《中经》,用中国之算,测西域之占,以毕顺之之志。” 张寿峰听完,默然不语,良久方念道:“慨然欲创纬法,以会通中西?以中国之算,测西域之占,以毕顺之之志?如此大宏愿,也就唐顺之敢发,世间真有这般奇人,三百年疑难一朝得解?” “父亲!”张介宾满是期待的望着张寿峰,见他看向自己,才继续说道:“父亲,我想回山阴,我不想待在京城,我想周老师了!” “别怕,不会有事的,如果京城真无我爷俩容身之地,我们便回去。”张寿峰揉了揉张介宾的头,宽慰道。 “真的?”张介宾高兴的问道。 “嗯。”张寿峰点了点头。他明白儿子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回去,他也不忍儿子失望。笑着说道:“我算是明白了,他周述学一生坎坷,便教你这般滑头,这是要你避其覆辙呀!” “父亲,我觉得周老师并不怨恨祖父,不然何以收下我?我看周师也无意和徐文长一较长短。您想,若真想比个高下,只需将收徒唐顺之之事宣扬出去,天下谁人还敢小瞧周师?”张介宾继续分析道。 “有道理,当年我毕竟还是年轻啊!总觉得周述学故意针对……” 张寿峰还没说完,再一次被张介宾打断道:“父亲怎可直呼老师名讳?应该称云渊先生。父亲知道老师的表字吗?” “呃,好像叫继祖还是什么!”张寿峰直呼其名惯了,又十几年没打过交道,一时也想不起周述学表字。 “哎呀,父亲,叫我怎么说你。记得啊,我只说一次,表字继志,号云渊。记住了吗?”张介宾顿时不乐意了,接受不了自己尊敬的师长,这般被父亲轻视。 “好好好,我记住了,周继志,周云渊嘛!”张寿峰一向对儿子宽容,没有一般家族的森严等级,闻言只好说道。 只是此刻他听着继志、云渊,才明白当年那个少年,是背负怎样的使命,参加科举、谋求出路,又如何为了大局,放弃个人荣誉,甘为人后。 他又想到,无数像徐渭、周述学、金英、唐顺之般的人物毅然从戎,才换来如今的海静疆宁。每逢大乱,必有豪杰起。 “介宾啊,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我们一家能留在京城,你放心,我会去信,让你二叔亲自去邀请云渊先生来京。”张寿峰说道,见张介宾不乐意,忙说出自己的打算。 听闻要邀请周师进京,张介宾也就不坚持要回山阴了。 “今夜痛快,岂无酒乎?”张寿峰解了一心结,心中格外痛快。先前他总认为父亲坑了周述学几十年,周述学又利用幕府职权打压他,所以得知自己的儿子竟然拜入了周述学门下,格外气愤,一心要举家搬迁,给儿子另觅名师。 “啊!父亲这大晚上你还要喝酒啊,误了徐伯早朝咋办?”张介宾对那日醉酒仍心有余悸。 “何妨,侯爷也是要上朝的,我这便去取酒,让下人明早叫我便是。”张寿峰毫不在意的说着,就往外面走去。 “父亲,孩儿不喜饮酒!”张介宾赶紧说道。 “说的是甚么话,你能跟他何际明喝,如何就不能陪我喝了?我还是你老子不?” 张寿峰说着就来气,之前百般劝说,儿子都滴酒不沾,让他个人独酌好不痛快。可儿子呢却背着他和一外人喝得天花乱坠。真是岂有此理。 “好吧,父亲仅此一次。”张介宾认命的说道。 “这还差不多,你且等着。”张寿峰大笑而去。 “酒,少喝些也无大碍,只是没提前备好金师的解酒药,这会儿也无处抓药,好生为难。”张介宾喃喃自语道。 很快,张寿峰带着两个仆人抱着坛酒,几盘吃食,几个酒碗,走了过来。 “好运,好运,哈哈哈,蒋老先生也要来喝一碗,介宾,你待会可得给蒋老先生敬酒,他可是你救命恩人。”张寿峰笑到。 “蒋爷爷也来,那感情好。”张介宾一听,眼睛都亮了。谁不知道他张介宾最爱和有本事的人打交道。他早听父亲说过这位老管家的故事,心向往之久矣,今晚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第二十五章 岁月孕佳酿 待仆人将酒食摆好,张寿峰亲自满上三碗,不一会,老管家蒋华便施施然到来,手中还提着坛酒。 “你父子二人,有口福了,这坛酒我可是收藏了十五年,两任老侯爷可是打了好长时间的主意,都叫我给护住了。”蒋华笑着介绍道。 张介宾一听,好奇道:“蒋爷爷,您十五年来不会就只收藏了这么一坛吧?地窖是不是还藏了更多,我可不行堂堂侯爷会只对一坛酒念念不忘。” “哈哈哈哈,早听寿峰说起张小郎聪明伶俐,果不其然啊!对,我每年都会精选二十坛佳酿藏于地窖,十五年来概不例外。不过窖藏十年以上的总共也就十三坛了,窖藏十五年的更是只剩下三坛。这些年被两位老侯爷偷偷喝了几十坛,可心疼死老朽了。” 蒋华说着,满是回忆之色,将桌上的酒碗端起,闻了一下,也不喝,就放回桌上。对侍候一旁的仆人说道:“去另取几个碗来,再吩咐厨房,烧些热水,泡壶茶来。” 等仆人离去,蒋华才指着桌上的酒说道:“这酒年份不够,味不够淳,还是先尝我这藏酒,绝对让汝父子二人永世难忘。” “真的?”张介宾一听,赶紧将三碗酒倒回酒坛中,就准备倒酒。 “莫急莫急,不急于一时。”蒋华挥了挥手,语重心长的说道:“这酒碗已经沾染了俗酒之气,岂能再盛我这美酒?且待仆人取来酒碗。张小郎,汝需记得,任何美味佳酿,都需耐得住性子等候。十五年都等了,还急于一时吗?” 张介宾一听,耐不住的心猿意马立刻收了起来。放下酒碗,长长一揖道:“介宾受教了,还没感谢先前蒋爷爷救命之恩呢,介宾再次谢过。” “无妨无妨,我也听说了,即便没有我支招,小郎也无大碍,还因祸得福呢!”蒋华却摆了摆手说道。 “哪里的事,蒋先生,这段时日,我父子多承蒙您的恩德,真是没齿难忘。”张寿峰也起身行礼道。 “我印象中你们山阴人都是放荡不羁,不拘小节,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哦!”蒋华抚须笑道。 “哦?蒋先生也曾到过江南?”张寿峰问道。 蒋华摇了摇头说道:“我一辈子都在侯府,未曾离过京城。” “莫非蒋爷爷和寓京的山阴前辈相熟?”张介宾心中有了猜测,于是问道。 “对,二十年前,曾与不少你们山阴人打交道。”蒋华点头说道。 张介宾兴致来了,笑嘻嘻的说道:“晚辈大胆一猜,蒋爷爷且看我猜得对否?” “哦?小郎不妨一猜,若你能猜中一人,我便送你一坛十年窖酒。”蒋华也来了兴致,笑呵呵的说道。 张介宾心中大乐,听蒋华说起这十年窖酒竟让堂堂侯爷惦记,早想一饮为快,这会能独自拥有一坛,正好可以拿去与师傅师弟一起品尝。 “若我能猜对两人呢?”张介宾继续问道。 “那我便给你两坛,哎,别再惦记了,我也就只剩十坛,不能赌,不能赌。”蒋华应了下来,见张介宾还想继续说,连忙摆手道。 张介宾却说道:“蒋爷爷不让我说话,那我怎么猜呀?” 蒋华一听哈哈大笑,直说:“着相了,着相了。” “有一人,于文,他被誉为大明第一才子,诗酒书画样样无双。于武,他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运筹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山阴徐渭徐文长,蒋爷爷可与之相识?” 张介宾缓缓道来,蒋华却是一愣,继而方道:“小郎聪慧,徐文长我确与之打过交道。” “有一人,博学多识,尤精历数卜祝,闻其曾以布衣之身,游与公卿之间,山阴周述学周继志,蒋爷爷可认识?”张介宾继续说道,想起周师数十年蹉跎京师,为世人所轻,心中就是一痛。 “山阴王家屏,想必蒋爷爷不会不认识吧?” “够了,够了,无需再说了。今日我才知,寿峰所言非虚,小郎日后必成大器。幸好我没继续赌下去,不然十余年所藏将为之一空。”蒋华早惊得站了起来,连忙摆手到,他是怎么也不成想到,张介宾竟然会一说一个准。 张介宾向来爱凑热闹,喜欢听故事,这几年在周述学教导下,养成了不拘一格,先博后渊的习惯和认识,常年混迹于山阴会稽二县市井中,早对这些年山阴风云人物了如指掌,只需筛选出那些入过京,又性格豪放之人出来,自是容易。 在众人闲聊之际,仆人已经拿回了酒碗、热水和茶。 将酒碗摆好,茶水泡上,便立在一旁,不曾打扰。 “来来来,我们满饮一碗,为我们的山阴之缘干了。”蒋华亲自给三人倒满酒,端起酒碗说道。 “寿峰敬蒋先生!” “介宾敬蒋爷爷!” “同敬山阴!”蒋华却说道。 众人喝完,蒋华继续说道:“少时每当读《兰亭集序》,便对山阴的兰亭集会心向往之。这些年,身虽未至,心早已游了不知几回,我也算是认识到了山阴的群贤、少长,此生无憾矣!”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场兰亭集会,让山阴扬名天下,也让我们相交。敬兰亭集会!”张寿峰也满是感慨的说着,最后提议道。 “敬兰亭集会!” “敬兰亭集会!” 又是一碗喝下,蒋华问道:“此酒如何?” “我这半生的酒算是白喝了,日后真不知何酒可解馋。”张寿峰满是回味,满是陶醉的说道。 “这还不简单,你现在便挖几个地窖,每年窖藏上几十坛,十年后再起出饮用,美酒佳酿不就源源不断了?”蒋华却不在意,随口说道。 “蒋先生啊,我可没您这般克制,连老侯爷也能拦住,我是拦不住自己这张嘴。怕没藏上两年,就叫我给糟蹋完了。”张寿峰苦笑道。 “任何美味都值得等待,岁月孕佳酿,愈久弥香。”蒋华意有所指的说道。 张介宾点了点头,想着回去就让人开窖藏酒,等过二三十年再取出来喝。 张寿峰有些迟疑,有所猜测。 第二十六章 托付后事 张寿峰不知是否猜测有误,迟疑着没第一时间接话。 蒋华叫道:“来继续喝,今晚与君一醉。” “蒋爷爷,这一坛酒可不够三人喝,哪能醉人?”张介宾一听说道。 “这桌上不是还有一坛酒吗?再不够让仆人去酒窖拿。”蒋华大手一挥,霸气的说道。 “也是这窖藏十年的酒?”张介宾有些期待的说。 “可以从答应给你的那两坛中匀一坛来。”蒋华笑道。 “啊,不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就这就挺好,我喝不了多少。”张介宾赶紧说道,总共就两坛,三个师傅他还苦恼怎么分呢! 又是几碗下肚,蒋华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张寿峰父子这才知道蒋华竟然管了侯府四十几年家,是由第四任侯爷指任的伴读。 “明年我便七十了,算是年近古稀,当年的同辈中人也没几个了,哦对,张小郎的师傅算是一个,他还年长我几岁呢!”蒋华略带些醉意说道。 “啊,金师已经年过古稀了吗?我怎么看着才耳顺之年?”张介宾不敢置信道。金师傅看着也就年过六旬,整天介的到处跑,可健康了,哪点像是年过七旬之人。 “这还有假?金梦石年长我七岁,今年已七十有六了。”蒋华说道。 “七十六了呀,那?”张介宾感叹了一句,然后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臭小子,你想说我为何与梦石兄情同手足是吧?听说过忘年交吗?”张寿峰笑骂道,然后才开始慢慢说起当年之事来。 “二十一年前,胡公宗宪临危受命,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兵务,为灭倭寇,广发求贤令,数年来,吸引了大批能人异士汇聚旗下。 我当时年少,你祖父不让我去,不久祖父去世,我服完丧,便请命上前线。胡公下令调我麾下听宣,去往路上,恰巧救了一行人,其中一个便是梦石兄。他与部队走散,遭遇小股倭寇。 至那以后,我二人越发熟稔,索性便义结金兰,成了八拜之交。我的医术,除了学自郑若曾,另外就是跟着梦石兄学的,只是我二人既已结拜,也就不便师徒相称。” 张介宾听得眼前一亮,嘿嘿嘿的笑道:“哦!原来,父亲才是我的大师兄啊!大师兄在上,师弟这厢有礼了!” “去你的,没大没小。”张寿峰笑骂道。 “哈哈哈哈哈……”蒋华也是哈哈笑道。 大笑过后,蒋华说道:“当时天下承平已久,天下皆重文轻武,重科举门第,而轻布衣之士。可当天下一乱,只身赴难的反而是这些布衣之士,我们这些卿贵家奴,不过是干吃饭,不干事。” 说到侯门,张寿峰不知该如何插话,天下勋贵大都成了摆设,成了勋荣。定西侯府还好些,封侯较晚,也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可除了第一、二任侯爷战功卓着,三、四任侯爷能勉强守业外,从第五任开始,威望下滑严重。到如今第七任,已经和其他开国勋贵没什么两样,都一般差。 蒋华从第四任定西侯开始,一路见证侯府一代不如一代,更是焦急不已。挥手让仆人下去,蒋华才继续说道。 “长庚啊,我关注你很久了,自从三年前你谋求进入侯府,我便派人去山阴打听过你。几番考校后,我与老侯爷选定了你,后来侯爷去世,此事就耽搁下来,直到去年才给你回信。” 张寿峰、张介宾二人这才知道,原来辞官入幕还有这一番故事。 “长庚何德何能,能得老侯爷与老先生青睐!”张寿峰慌忙起身说道。 “你当得,我不会看错人的。如今小侯爷虽袭爵不久,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小侯爷啊,除了寻欢作乐,别的一概不会。我在还能查漏补缺,若哪一日,突然去了,这侯府可咋办啊!”蒋华说到最后,老泪纵横。 张寿峰父子手忙脚乱的劝了起来。 张介宾说道:“蒋爷爷您放心,有我父子在,侯府只会更兴旺的。” 蒋华握着张寿峰、张介宾父子双手,急切道:“此言当真,长庚此言可当真?” 张寿峰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介宾此言,正是吾意。” “好,好,好!”蒋华大叫了三声好,方才继续说道:“长庚、介宾非是我强人所难。委是没有比你更合适人选了。我也不会让你为难,只要尽职尽责便好,我辛苦谋划四十年,侯府还江河日下,是我教导无方。” “蒋先生严重了,侯爷已经很优秀了,比起京城其他公侯,要好不知多少。”张寿峰措辞很是谨慎。 “小侯爷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究竟什么样,老朽心里有数。”蒋华苦笑道,接着又说道:“长庚啊,你比较本分,没有跟小侯爷出去花天酒地,所以不曾发现小侯爷的小动作。他是在防我呀,故不曾在府中流露出来。” 张介宾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在发生。开始为刚才说的话后悔。 张寿峰此刻也是为难,之前只知道。侯府管家为人正派,能力出众,善能持家。蒋建元袭爵,礼贤下士,欲有作为。 而他又只是想借个跳板,借侯府之力摆脱军户身份,值此隆万盛世,给介宾一个出人头地的平台,于是一拍即合。 如今才知,蒋华老先生年岁已老,蒋建元里外不一,那他真能在这侯府一直干下去吗? 刚才又把话说的那么满,这会已没有退路,况且,两个多月下来,不论是蒋建元还是蒋华,都对他分外礼重。他又如何能一走了之? 蒋华见张寿峰惊疑不定,也不催促,自顾自的喝酒。 良久,张寿峰才理清思路,下定决心,郑重道:“长庚已到不惑之年,不知还能活几年,这把骨头就交给侯府,以报知遇之恩。但介宾年幼,未来可期,他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吧!” 蒋华闻言大喜,兴奋的说道:“这是自然,我还有一份厚礼相赠。” 第二十七章 命中贵人 蒋华说有一份厚礼相赠,也没让张寿峰二人去猜,接着说道: “并非啥值钱的东西,老朽一生未有什么积蓄,只有府邸一座,酒窖一口,窖中藏酒一百九十余坛。窖龄十年以上者十坛,一到九年者各二十坛,另还有两坛是方才输于张小郎的。” 张寿峰闻言,连忙拒绝道:“蒋先生万万不可,我怎能要你的府邸呢?” “有何不可?我无儿无女,这些东西难不成还能带走?与其日后不知便宜谁,不如赠与长庚。”蒋华笑着说道,似乎对无后之事毫无芥蒂。 “这真不行,若我收了老先生的府邸,日后还如何在侯府立足?”张寿峰仍然摇头不肯应下。 “也罢,府邸之事再说,酒窖和那一百九十坛酒,你当收下吧?”见状,蒋华不再坚持,退一步说道。 张寿峰没多考虑,今夜喝了这酒,便毫无抵抗之力。若接收,每年二十坛,可勉强够喝上一整年,日后不愁没酒喝。于是便应了下来:“酒窖和酒,长庚就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老朽这些酒可保你十年不愁酒吃。你若克制一二,让十年窖藏达到二十年,那味更淳。你要记得任何美味都值得等待,也需要时间来酝酿,愈久弥香。” 蒋华见后事已安排妥当,心中再无牵念,格外轻松起来,便再次告诫道。 张介宾认真看了看蒋华,不像是早夭之相,也就不在意了。 三人继续喝着,很快一坛酒见底,三人喝起茶来,不再继续喝酒。 “长庚,你也不必担心,老朽的身子骨还行,再操劳个几年没什么问题,会给你打理好一切。”蒋华如此说道。 再看眼前,张介宾不知何时已经扶桌大睡,张寿峰抱着张介宾准备将他弄去床上休息。闻言点头道:“有蒋先生在,长庚心里就不慌了。” “那行,你们父子休息吧,明早可以多睡会儿。”蒋华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去。 “可不敢睡去,还得劳烦蒋先生和仆人说一声,叫侯爷时,一并叫上我,我还得给汝元兄送牙牌,不然误了早朝时间。”张寿峰忙说道。 “哦?徐汝元的牙牌怎会在你手中?若有遗失,那可是大罪啊!”蒋华奇怪的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张寿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犬子顽皮无度,获罪了潞王殿下,汝元兄担心护不住犬子,特赠牙牌让他连夜赶来。” “不知因何事得罪的潞王?”蒋华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大惊失色。 “元宵夜前,犬子与众少年去往东岳庙,用象数卜得一小道士,犯了淫邪,当场指证出来。叫他被百姓一顿好打,还扭送给方丈。事后宫中下旨斥责,才知那人竟是潞王替道之人。潞王咽不下这口气,正满东城的找寻犬子。” 随着张寿峰一一道来,蒋华算是清楚了前因后果,他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你莫要说与侯爷知,我会吩咐下去,让下人闭口。另外也别让张小郎在侯府待了,明早便送去我府上,担保无人敢搜寻。” “那就多谢蒋先生了。”张寿峰感激道。 “应该的,你赶紧睡一会儿吧,到时我会让人来叫你。这些东西待会儿会有人来收拾。”蒋华说完便出去了。 一夜无话,五更悄然而至,无数官宦人家都忙碌了起来,二月初一的大朝会如期而至。 张寿峰与蒋建元一同出门,随后蒋华安排仆人将张介宾送去自己府上。 徐春甫在左长安门看到张寿峰,叫了声:“长庚这里。” 张寿峰赶紧走上前去,忙施礼道:“汝元兄,太感谢你了,几次三番都劳烦的你。” “这是什么话?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更何况是我辈医者?”徐春甫瞪眼道。 “您对我父子,那是恩同再造,长庚没齿难忘。”张寿峰感激道。 “这都是小事儿,只要你还记得当日之言,我便是再辛苦百倍,也甘之如饴。”徐春甫笑道。 “汝元兄请放心,我一定会监督吾儿介宾好生学医,他日好与汝元兄并肩作战。”张寿峰再次保证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等我的好消息。”徐春甫说完,大踏步向左长安门行去,例行检查完毕,进入了宫门。 张寿峰便一直在这等着,望着宫城,直到一个惊喜之声传来:“长庚你怎么在这?” 张寿峰一听便知来人是谁,正是八拜之交的金英金梦石,奇怪的说道:“梦石兄这么早便来就食?” “人老了,瞌睡少,坐不住,便到处走走。你是陪定西侯来的,为何不在右门,却在这左门?”金英解释了一句,然后问道。 “小弟确实是和定西侯而来,不过确实为了给汝元兄送牙牌。”张寿峰解释道。 “汝元的牙牌怎会在你这?”金英好奇的问道。 “唉,一言难尽,还是介宾那件事。”张寿峰叹息道。 金英是知道张介宾得罪潞王之事,一听急切道:“介宾怎么了,潞王的人找上门来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前几天已经找到王姓少年,追问介宾消息,昨日那少年才寻得机会告知介宾。汝元为安全计,给了牙牌,让介宾连夜来了侯府。我刚给汝元兄送牙牌过来。” 张寿峰说完,金英才放下心来,拉着张寿峰就走,口中说道:“人安全就好,先吃个早饭,这事再合计合计。” 来到宫门外棋盘街上,还是老地方,掌勺的对他们已经很熟,也不问什么,不一会儿便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豆汁。 “汝元是作何考虑,是要入宫求情吗?”两人吃了一会儿金英才问到。 张寿峰点了点头,说道:“此番进京能认识汝元兄,是我父子的幸运啊!称声及时雨也不外如是,每当需要帮助时,汝元兄总是恰逢其会。我已决定,必让介宾收心,好生学医,如此方不负汝元兄的付出,不负梦石兄的教导。” 第二十八章 医虽小道 听张寿峰这样一说,金英沉默了。张寿峰以为金英不信,继续保证道:“梦石兄,我之前对介宾是太放任自流,你放心,此番我必吸取教训,当好好管教一番。” 金英摇了摇头,却说道:“介宾虽才做我弟子两个月,但我自认为已看透他了。他聪明好学,肯吃苦专研,又擅长发挥,能到人所未到之境。假以时日,必成非凡大器。” 张寿峰松了口气,他就怕金英不愿再教介宾。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时。 金英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东岳庙事件后,我也旁敲侧击的了解到,他之前似乎还有位很了不得的蒙师,天文地理,五运六气,占卜会测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我一问,竟然是周云渊! 我再一细问,好家伙,介宾竟然援医入象,把深奥难懂的象数简单明了化,所中者十之七八,关键他还看不上,认为是小道,非必要不肯用。 我一听心里犯嘀咕,于是突然问道:医是否为小道?你道他如何说?医乃小道也!哈哈哈哈哈,我金梦石一生为之自豪的医术,在他眼中竟是小道!是小道,是不堪大用的小道! 我自认是没这个能力教好他,索性就让他去汝元那磨练磨练性子。你去问问汝元,又奈何得了他不?” 张寿峰听老哥哥这一说,心里拔凉拔凉的,恨死了那私自给介宾启蒙的周述学。这哪是在替他教儿子,这是在毁人啊! “梦石兄,之前我忙于军务,疏于管教,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日后一定多加管教,让他及时回头。”张寿峰再次强调道。 金英依然摇头,说道:“长庚你先听我说,人老了就爱唠叨,你也别嫌烦啊!” “哪里,梦石兄请说!”张寿峰示意道。 “我并不反对介宾糅合百家,也不在乎他以医为小道的看法,医又何时成大道过?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是我心不甘啊!我只担心他看的太多,学的太杂,走不出自己的道,找不到自己的道。 你也别逼他,身为师长,我只想他更好的成长,在没有找到,没有发现适合他走的道之前,我不会出手干预他,也希望你也别干涉他。 就让他这样自由自在的成长,长不大也就平庸一生罢了,若能长大结果,那一定会震古烁今。我岂能误他,你又岂忍心误他?” 金英缓缓说道,虽仍有些不甘,却又怀有别样期待。 张寿峰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不语,这两天带给他的意外和冲击太多太多。可也不如金英这段话对他的冲击大。 他能感受到金英的矛盾与期望。可以想象,自己看得比命重的医学,被自己最看重的弟子视之为小道,这是何等悲哀!想纠正,却又发现,根本没有其他可供选择,儒学、医学、天文、地理、兵法、象数,你能想到的,他早有涉猎。 涉猎越多越迷茫,总不能真的当头棒喝吧?只能放任,让他沿着自己现在的路继续走下去,或有突破的一日。 这一刻不管是身为师傅的金英,还是身为父亲的张寿峰,面对那叫人不省心的张介宾,都很煎熬。 过了好一会,金英宽慰道:“这不怪你,也不怪介宾,是我们医家自己不争气。还记得嘉兴嘉善那个袁表袁庆远吗?他也中举了,将参加今年的春闱,前些日子来拜访我。 一开始我还蛮高兴的,本以为我医家将再出一进士,可谁知他也认为医乃小道,弃医从儒了。想他曾祖何许人也,一心追随方孝儒,遭十族之厄而不悔改,为之甘愿隐姓埋名,立下誓言叫子孙永世不得科考,不事伪君,遂成医学世家。 一百多年过去,数代人的坚守,世代为医的誓言,竟叫他袁表给破了,他这是欺师灭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张寿峰一听,心里更不好受了。嘉兴与绍兴相近,仅各杭州一县,又跨海相望,互通消息。绍兴卫指挥使,也兼顾着巡海,防海之责。与嘉兴乡绅多有往来,自然与袁家相熟,勉强算是世交。 袁表之父袁仁袁参坡,布衣学者,以医为业,以贤能闻名,与沈周、唐伯虎是诗文好友,与王艮、王畿相交,引为知己,遂成为王阳明的不记名弟子。名满江南,人称参坡先生。 这样一位医学世家子弟,竟然忘了不试科举的誓言,忘了祖辈恩怨,抛弃看家本领,转投身科举。 他张寿峰本是武将世家,尚且弃戎从医。现在正儿八经的医学世家子弟反而弃医从儒,这如何能让他释怀? “想当年,那个热血青年,那个敢立危城之上,敢于沙场救死扶伤的袁庆远,再也回不来了。”金英念叨着,惋惜着,悲叹着。 “谁说袁庆远回不来了?”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庆远兄?”张寿峰闻言看去,惊呼一声,继而热情的说道。“你什么时候来京的,也不告知我一声,我给你接风洗尘啊!” “抱歉啊,长庚。我前些日子抵京,不过二日,便又出去游历,昨日方才回来。”袁表抱完歉,才解释道。 张寿峰方才还有些埋怨袁表背弃医学,这会见到来人,早把那点不痛快不知丢哪去了,说话都带喜庆道:“你呀你,一如当年模样,一点没变啊!让我忍不住想起一首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 “停停停,长庚兄我可比不了周郎啊!莫吹捧我了。”袁表赶紧说道。 自袁表突然到来,金英就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庆远兄是哪年中举的,参加了几次春闱?”张寿峰问道。 “隆庆四年侥幸中举,隆庆五年初次进京赶考,煞羽而归。”袁表如实说道。 “哦?隆庆五年,那你是否认识临川汤显祖、宣城沈懋学、归德吕坤?”张寿峰一听隆庆五年,顿时想到那年同科的几人,于是问道。 “认识,他们可有高中?”袁表问道。 “你未参加万历二年春闱吗?”张寿峰奇怪的问道。 “当时尚在守孝,未参加。”袁表摇了摇头说道。 “吕心吾三年前中了进士,如今更是高任山东右参政。前几日刚离京赴任。”张寿峰说道。 第二十九章 袁了凡 张寿峰说完吕坤之事,接着邀请道:“过几日一体堂聚会,汤义仍还要来呢,庆远兄不妨也来参加吧!” “哦?早听说一体堂宅仁医会,不知具体是哪日,庆远定会到访。”袁表好奇问道。 “我看还是不必了,到访之人皆是我医坛圣手,你个数典忘祖之辈最好还是别来了,我怕污了众人之眼。”金英哼了一声,说道。 “老哥哥,我们这么多年交情,您可以不念,但当年救命之恩,庆远不敢或忘。”袁表动情的说道。 “梦石兄,即使庆远兄弃医从儒,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您这何苦来哉!”张寿峰也不解的问道。 只听金英激动道:“我何苦?是啊,我又何苦跟这等之人怄气,哼!” 袁表苦笑,只得说道:“老哥哥是怨我弃医从儒,弃道信佛,入心学门,仍言行不一。” 张寿峰一听,顿时明白过来,金英最痛恨的三件事,袁表都占了,难怪会如此生气,也不知是否介宾惹来的。 “老哥哥,我虽从儒信佛,可并未弃医弃道啊!”袁表辩解道。 “你这般更可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金英却不听。 张寿峰却听出来了,今天金英这般生气,看来和袁表、介宾二人都脱不了干系,至于谁累谁,估计都有,这下反倒是他不知该如何做了。 “你是知道的,我命生来注定,事事皆不出孔先生所料。孔先生说我五十三岁将有大难,恐无生还之机,我想既然无论如何,命运都无法改变,那还努力什么,就这样度过一生得了,我本已打算自暴自弃。 隆庆三年,岁贡入南国子监就读。一日游栖霞山,恰逢云谷禅师,对坐一室三昼夜,心如止水,云谷询问,我一一告知前事,受云谷“立命”之学,改号“了凡”。 我于佛前发下宏愿,愿做三千善事,以中进士。从此开始行善积德,第二年秋闱,孔先生算该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验,由此始矣! 至今八年,三千善事,尚有一二未完成,今科想必是难高中,所有此番入京,我遍游燕赵,欲坐满善事,可谁知如今天下承平,吏治清明,忙活月余,也不过完成七八十件。索性就回来,不必急于一时。” 随着袁表缓缓道来,张寿峰惊讶不已,这世上真有神人如孔先生般算无遗策?又果真向袁表所言,修“立命”之学,可逆天改命? 这一切都显得那般不真实,刷新了张寿峰对世界的认识。 “一派胡言,若真有这般神人,先帝何至于生死道消?”金英气得吹胡子瞪眼,嘉靖帝修道数十年,几任国师相助,天下道观求仙,最后也难逃一死。在他看来这什么孔先生,不过子虚乌有之人罢了。 “这孔先生是我母亲请来的,我哪敢以母亲的名义撒谎?至于是否属实,老哥哥若不信,可去乡里一问便知。”袁表很笃定的说道。 张寿峰见袁表以母亲的名义来说,顿时信了三分。他两家相交多年,早知袁表是孝子,更知她母亲的伟大。 见金英还是不信,张寿峰出言道:“庆远不会拿母亲之事说谎,梦石兄恐怕不知袁老夫人吧?我给你说道说道。” 随着张寿峰讲述,金英才知道,原来袁表母亲是续房,但对所有子女都视若己出。并在袁仁去世后,将子女一一培养成才。不仅如此,还是以德报怨的典范,说了折李送羊,终成烟亲之事。 金英这才慢慢相信,但对袁表弃道家投释家之事还是耿耿于怀。 “老哥哥,道也好,佛也罢,在于个人。我国向来是儒释道并举,讲究三教合流,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哪还能分得那么清楚?” 袁表这时说道,他一生本就和三教息息相关。拜入心学门下,早年信道,中年信佛,儒释道三家伴随他一生。这也是自宋以来,三教合流的必然结果。 “这倒是,儒释道殊途同归,我并不专信某一个,只是相较而言,对道家更亲近些罢了。”张寿峰认同到。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英也是知道,医与儒,道与佛,他所信仰的都处于劣势。即便国朝大力支持下,道家兴盛一时,可相比于佛家,还是有一定距离。 “唉,大势所趋,如之奈何?”金英感叹一句,也不知是感叹自己,还是袁表,亦或是张介宾。 “庆远兄,你怎会一大早来这?还有你改号了,以前不是叫学海吗?现在叫什么……了凡?袁了凡?怎么听着有点不伦不类?” 张寿峰问着问着忍不住发出了一连的问来。 “哎,我叫了凡,怎么就不伦不类了?了凡,了却凡尘,你且看,日后我袁了凡必定不朽。”袁表颇有些自信的说道。 “我就不信了,换个名字还能流传百世,永垂不朽了。”张寿峰满是不信的说道。 “光换个名字不行,要做才行,等我行完三千善,我还要再发宏愿,行万善以求子。我偏要彻底改了孔先生口中的定数,我偏要活过五十三,偏不信我袁了凡命中无子嗣。” 袁表今年已经四十四岁,无一子嗣,对短命无子的定数生恨不已。或许这也是他弃道从佛的一个原因。 “别说信什么,真要求子,还是我给你开几服药,回去好好养养,再让弟妹也去看看,捡几服药吃,说不定就有子嗣了。”对于中年无子,金英见过很多,因此也是信手拈来。 袁表却没有半分自信,他说道:“我也打小学医,试了不知多少方,几十年下来无半分效果。” “就你那半桶水医术,能做什么?你这发愿求子与缘木求鱼何异?坐下我给你号号脉!”金英直接开骂,骂完直接命令道。 袁表虽然不认为有用,但不好逆其意,只得乖乖做好,伸出手来。 另一边,那掌勺的突然说道:“老大夫,你也来我这吃了好些天了,也给我号号脉?” 第三十章 信巫不信医 金英闻言,打趣道:“掌勺的,你是盼着自己生病吗?” “哪能呢,我这是……这是……嗯……什么病……防什么病……”掌勺的当然不会认,结结巴巴道,半天没想到如何表述。 “未病先防。”张寿峰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啊对,未病先防,我就是未病先……哎,来啦……”掌勺的惊喜道,还不待继续说下去,听有人叫唤,忙应了一声,又忙活去了。 金英无奈的摇了摇头,沉下心来认真的给袁表号起脉来。 张寿峰无聊,又看了看宫门,也不知现在几时,还有多久大门才打开。更不知徐春甫此行顺利与否,潞王是否会打消追查到底的念头。 过了好一会,张寿峰还在发呆,想着心事儿,听见袁表声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忙问道:“梦石兄,庆远兄如何,能有子嗣吧?” 金英皱眉道:“不该啊,不应该啊,按理说肾气十足,怎会无后呢?” “你看,我就说嘛,我好歹也是家传医学,还是知道几个方的,吃了这么多年,仍然不见效。一切都在孔先生算定之中。只有行善积德,方才能逆天改命。” 袁表早已经习惯了,从第一次应验开始,他就活在孔先生神算的阴影中。十年前他提前获得廪生资格,本以为孔先生失算了,可到后来才知道是先生算漏了人,他的资格还是取消了。第二年才排上他,一如孔先生算定的时日,分毫不差。 那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让他一度失去信心,打算就此躺平,不再奋斗。反正一切都命中注定,努力也罢,不努力也罢,该是他的总会是他的,不该他获得,求也求不来。 获得廪生资格,他获得到南京国子监就读资格。一日游栖霞山时,恰逢云谷禅师,和他对坐三天三夜,心如止水,古井不波。让云谷禅师十分惊讶,于是问道:“我和你对坐三日夜,是如何做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大成境界的?” 袁表如实说道:“我这一身都被孔先生算定了,何年何月该获得什么?某年某日死去。一切天注定,我还有什么好求的?” “我本以为你非凡人,不曾想却仍是凡夫。世间哪有命中之事,只有认命之人。”云谷禅师说道。 袁表早不报任何希望,只是随口一问:“此话怎讲?” 云谷禅师说:“凡夫因无心,所以被阴阳气数所束缚。一个人如果诚心竭力,为善不倦,数就拘他不得。反过来,如果肆无忌惮,怙恶不悛,数也保他不住。你二十年来被孔公算定,一毫都不曾转变,岂不就是凡夫吗?” 寥寥几句就让袁表顿生希望,于是追问道:“你是说定数也可以逃脱吗?” “命由己立,福自己求,祸福无门,唯人自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云谷禅师缓缓念道,最后一声佛号,顿时让袁表如遭雷击,仿佛明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袁表诚恳道:“还请大师请教我!” 云谷禅师很是满意袁表的态度,继续说道:“一个人只要真诚用功、多做善事,没有不应的。” 袁表拜倒于地,恳求道:“请大师教我摆脱命数之法。” 云谷禅师拿了一本《功过格》递给他,嘱咐道:“每晚将一天的存心行事,反省检点,按格记功过。每至月底,总结一次,将功抵过,多余的就可作为善行了。” 拜别云谷禅师,袁表跪在佛前忏悔,并做了一道疏文,立誓先行三千善事,求登科第。也是这一天,袁表将自己的号改为“了凡”,他说道:“了凡者,将凡夫之见,一扫而光。” 从此以后,他每天都活得小心谨慎,即便在无人之处,也常怕得罪天地鬼神。碰到讨厌他、毁谤他的,他也安然接受,不敢有半点不敬,唯恐神佛怪罪。 一年后,袁表以国子监生参加科考。孔先生算的命,袁表应考第三等,结果没想到,他竟然考了第一等。只有一二等可以参加乡试,三到六等无法参加。 接下来,孔先生算的命又失灵了,孔先生没算表能通过科考获取乡试资格,更没算到他会考中举人。而这年秋闱,他中了举人。 从此他对云谷禅师说的深信不疑。“命由己立,福自己求,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便成了他的座右铭。 在张寿峰追问下,袁表再一次,更详细的说了一遍。 张寿峰听得惊疑不定,这不是方才的三言两语,更具体更细致,甚至连对话都完整的复述,让人不得不信。 金英听完,喟然而叹:“扁鹊有六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我真想一走了之,大概也知道你的病因了,若你不信我,不肯服药,药再对症,也无办法。” “老哥哥,你当清楚,佛不是巫。”袁表苦笑道。 “在我看来都一样,医的对立面都是巫。”金英一口咬定道。 “好,老哥哥,我听你的服药如何?”袁表退让了一步,说道。他知道金英的医术,服药不会有害,也就应了下来。 金英闻言才转怒为喜,说道:“你这病是心病,弟妹也一样,你二人对孔算子之言都坚信不疑,他说你一生无子,你们先入为主,行房之时,之后,先天之精皆为情志所伤,以至今时无子。 我治疗此疾,无外扶正祛邪,燮理阴阳,随证治之。四乌贼骨一芦茹丸加减可堪大用。本当先调情志,然你如今相信释家立命之说,恰好应证,如今便服药调理,不出几年当有子嗣。” 张寿峰一听,就知道金英用的是妇科第一方,虽然有些好奇,男子服用是否同样有效,却并未询问。他知道很多医家都有自己的密方验方,非嫡子传人,轻易不会外传。 袁表一听,心中大喜,对有子嗣又多了几分希望。 金英摇了摇头,叹息道:“信巫不信医?也能化腐朽为神奇,但愿有朝一日,天下人人都信医不信巫吧!” 第三十一章 李应试叩首还恩 金英感叹完,对袁表说道:“你晚些来石仁堂,我给你开方子,现在先吃饭吧!” 经过这一番折腾,再无人提及什么背弃医道之事,关系自然融洽起来。袁表也舒了口气,总算是化解了金英对他的气。 这时张寿峰又问道:“庆远兄,你还未说为何来这呢!” “我行善而来,一大早有邻里患病,我帮忙送去一体堂,忙活完,想着正是上朝之时,索性过来看看。”袁表解释道。 “京城自从有了一体堂,不知吸引了多少病患前来,全天下除了太医院,估计就一体堂有这么多大夫能应付得来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金英说起一体堂就忍不住赞美。 张寿峰仍记得初见一体堂时的震撼,那通身一体的大格局,那井然有序的场面,那虚位以待的急妇老幼椅。无不表明了一体堂宅心仁厚之意,无愧于宅仁医会之名。 “不知老哥哥和长庚,因何来此?”袁表话音刚落,噗嗤一声,掌勺就笑道:“他呀,就为了来我这喝碗豆子!” 金英、张寿峰闻言也乐了,便将前事说与袁表知。 袁表这才知道老哥哥竟然也有这等荒唐之时。 金英却很是淡然,笑着说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呀,都是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耻从何来?掌勺的你也别笑,就你这一天好几次让我给你号的脉,都够我去看好多病人了,诊费何止这些?” “嘿,我这是未病先防!”掌勺的还记得先去张寿峰告诉他的话。 “未病先防没错,也犯不着一天几次的防啊,我告诉你,你这是在浪费我们宝贵的大夫时间,是在犯罪!不说一年半载,你三五个月让我给你检查一次也就得了,犯得着我来一次,就给你检查一次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专门来这给你看病呢,你说这些食客看到了,心里会怎么想?还敢来你这食用吗?” 随着金英缓缓道来,掌勺的面色变了几遍,良久方长躬一礼,诚恳道:“是我贪心,大夫教训得是,我再也不敢如此了。” 金英闻言,欣慰的点了点头。 袁表看着他二人若有所思,张寿峰看着袁表三人,也似有所获。 金英说完掌勺的离去,见二人半天没有声响,好奇的打量着二人,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二人在想甚?” 袁表、张寿峰惊醒过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袁表说道:“观老哥哥言行,我在想行善可以不局限于行善,可以分外善行、善心、善意,更主要的是善之教化与普及,若天下人人向善,人人行善,那何愁天下不治?” “我方才所想,此地仿佛特别容易悟道,前有义仍悟戏道,今有庆远兄悟善道,而这相同之处,在于他二人皆从市井小民身上悟得,正待继续深思,就被梦石兄叫醒,委实可惜!”张寿峰接着说道,话到最后分外惋惜。 “哦,看来是我误了大家呀!阳明先生龙场悟道,你们在摊贩上悟道。怕是不让阳明先生专美于前啊!”金英哦了一声,打趣道。 二人苦笑,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拍马赶不上阳明先生的。拿他们与杨明先生作比,让他们情何以堪? 如此这般,说笑打趣,时间过得飞快,随着宫门开启,万历五年二月第一个大朝会,就此闭幕。 棋盘街顿时热闹起来,与普通朝会不同,大朝会几乎汇聚了所有京城官吏,达官显贵,朝贡使节。 三人对此毫不在意,专心的等起要等之人,在交谈中袁表也得知了张介宾之事。此时的他不会知道,自己会与这位少年有何等的渊源。(注:不是师生缘。) 这时一位锦衣卫走了过来,对着金英就是一拜,说道:“金大夫,您的大恩,应试没齿难忘!” 金英显然不记得此人,但听言语似乎是这几年救过的某个病人,可怎么看也没有丝毫印象,只得说道:“恕老朽眼拙,似乎我们未曾见过面吧?” 李应试一愣,忙说道:“金大夫未曾见过我,去年您曾救过一位锦衣卫百户,那是我父亲,您对我李家有再造之恩,若非如此,我也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更不能顺利继承锦衣卫职!” 金英闻言点了点头,这些年他救治过的人无数,京城名医可不是白叫的,是无数的救死扶伤堆砌而成,是数万获救患者的将他捧上去的。 “无妨,大夫本就当救死扶伤,令尊是怎么去的?”金英挥了挥手,又问道。 “先父是在任务中负了重伤,金大夫你及时抢救,让父亲又多活了大半年,撑到我赶来。见我顺利入职锦衣卫才撒手而去。” 李应试说完,也不顾大庭广众,就跪下磕起头来,金英连忙去扶,但李应试坚持道:“这是先父遗愿,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你磕个头,还请成全!” 见此,金英只得作罢,生生受了此大礼。李应试磕完头,起身又对张寿峰、袁表二人行了一礼,才转身而去。 这一刻,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命运已经相连,下次再见之时,将会在一个特殊的地方,而那时的他们,也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一直以为锦衣卫,很暴力血腥,不成想也有这般感恩知礼之人。”张寿峰感叹道。 袁表也点了点头,说道:“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古人诚不欺我!” “此刻汝知为医之道否?”金英看着离去的李应试淡淡的问道,继而又摇了摇头:“恐是不知啊,你从没入过门,又岂会知道?” 张寿峰也略带尬尴,他仿佛也没入到此门。要不怎会没人来感激他呢? 袁表若有所思,这一刻他有些明白为何父亲宁可终身布衣,也要行医,哪怕文名动江南,也不弃医职。 那个时代,能和王阳明师徒论道,能和唐伯虎、沈周诗文唱和之人,又岂是无能之辈? 而这样的人,一心想着的是行医,即便去世,也让母亲李氏心心念念要让他子继父业。 “老哥哥,医者崇高,我知之已晚,医道自有人传承,我之道不在此。” 第三十二章 针灸狂人杨济时 袁表坦诚的说道,意思虽未改变,但态度已然不同。 金英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张寿峰呵呵笑着,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人。 好一会,宫门出来的人渐渐少了,无论是左长安门还是右长安门,都是好一会才会出来另一个官员。 张寿峰知道徐春甫此刻已经进宫,或许正在等候太后召见,或许已经谈上了。而他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若事不成,他将带着张介宾还回山阴,从此隐姓埋名,直到潞王就藩。 在等待中,又有几人出来,张寿峰不认得,金英确认得,见来人走近互相行礼。 “子才,近来可好?继洲,年余不见,精神更佳了。诸君安好!” “梦石兄,别来无恙?”龚延贤说道。 “梦石兄,一年未见,可想死弟了。”杨济时打着招呼。 “见过梦石先生!”其余太医行礼问好。 张寿峰、袁表瞪大了眼睛,都没想到金英这般受人尊敬。 传统医学本就是越老越吃香,金英今年七十六,正是一位医者的最佳年龄。再小些医学素养沉积不足,再大些,身体状况支持不住。 面对一群平均年龄在五十左右的太医,金英称得上是他们的前辈。是与龚延贤之父龚信同辈存在。 互相见完礼,金英问道:“继洲,不知最近在研究什么?” 一旁的龚延贤说道:“老哥哥怎么不问我?” 金英见他一脸的快问我,笑骂道:“你,我还不知道,一准在鼓捣你父亲那些行医笔记,何必多此一举。” 龚延贤今年五十五,与杨济时同龄,互相都较着劲,作为现今太医院公认医术最精湛者,二人都想一较高下。多年下来,二人都大有长进给,放眼天下,能稳稳压他们一头的,当世只有万密斋一人。 就连金英和龚信,单论医术,也不敢说能稳操胜券。至于李时珍、徐春甫,当下和未来地位崇高,但就医术而言也要逊色他们三分。 万密斋现在能稳压他们一头,靠的也是经验积累,现在他已经七十八,还年长金英两岁。比龚杨二人足足多了二十几年的行医经验。 杨济时比之龚延贤,还要活泼三分,见状打趣道:“子才你那点破事,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这会儿又怪没人来问你,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龚延贤一听,顿时急了,立刻说道:“老哥哥,好叫你知晓,这家伙近来入魔了,整日介地找着我们针灸,你是不知道,太医院那帮医士医生,一个个见着他就躲,最怕上的就是他的课了。哪怕我们医者不惧针,也耐不住他三百六十穴轮番上阵啊!” 金英一听,笑骂道:“神农尝百草,我医家自古便如此,你竟如此俱怕?” “老哥哥,这哪是尝百草,简直是在玩火自焚,他在太医院翻箱倒柜,倒腾出数十年前高武前辈的《针灸聚英》一书,非得尝试动、退、搓、进、盘、摇、弹、捻、循、扪、摄、按、爪、切这十四种手法。 就这还嫌不够,非要再来个组合手法,烧山火,透天凉!你尝试烧山火、透天凉也就罢了,他还要结合自己家传的《卫生针灸玄机秘要》来一个融合再创新。 你要创新也没问题,但你得遵循我们的针灸禁忌吧,可他倒好,越是禁忌他越要去尝试,还美其名曰打破迷信,批判继承。 我们可以把身体拿给他练手,但不能致性命于不顾,让他胡乱折腾吧!” 随着龚延贤的控诉,众太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都纷纷控诉起来,显然都是杨济时疯狂针灸的受害者。 张寿峰惊呆了,原本以为自己的医术还算可以,就比金英差那么一点,可谁知来了京城,一个个都比他强太多了吧? 这都是一个什么时代,敢滥用刀圭,甚至连自刎之人也敢去救,关键还能救回来一些。敢大胆尝试针灸,连失传已久的烧山火、透天凉也要重新推演出来,并且敢于想针灸禁忌发起宣战。还有号召众医家结社互助,集众人之智,一同救死扶伤。 张寿峰发现自从到了京城,虽然没有刻意去结交,可见到的,听到的医中名家太多太多了。 袁表此刻感觉,自己弃医是正确选择,他可做不了这般疯狂的举动,敢于向未知,向权威,向过去无数医家公论宣战。 杨济时就这样任由他们控诉,待他们说得差不多,才缓缓道:“没事儿,好好的发泄发泄,等回去咱们再来试试我的新想法。”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惊恐万分的望着杨济时,恨不得离他远点。 虽如此,可该扎的还是少不了,他们不是愚夫愚妇,也都知道杨济时此时每进一步,后世医家就将少犯无数的错,可能因此挽救无数生命。 金英见状点了点头,笑道:“抱怨抱怨也是好的,抱怨完该干嘛继续干嘛,该针刺的,还得让继洲针刺。你们怕,我可不怕,继洲,我把话撂在这儿,我这副身子随你扎。 我幺孙,还有介宾也都给你扎。我知道穴位在男女儿童身上各有差异,你可以慢慢探索定穴。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我一家老小都鼎力支持。” 龚延贤讪讪道:“老哥哥啊,我也就这一说,岂会不知继洲此举于我们医家有莫大好处?不然也不会轮番让他这么反复折腾。” 其余太医也纷纷表态,自己只是发发牢骚,并非不知好歹,做那扯后腿之人。 有明一代,是针灸学在古代最后的黄金时期,研究出了20多种复式补线手法,并围绕这些手法问题展开了学术争鸣。当然除了针刺,灸法也发展迅速,还整理出了不属于针刺部分的“奇穴”一类。 如果说百家争鸣于战国,儒释道争鸣于魏晋南北朝,那么儒之争鸣在宋,医之争鸣在金元,而针灸争鸣就在明代。 明代针灸最高成就,一个是高武和他的《针灸聚英》,另一个便是杨济时和他的代表作,当然此时他还在融会贯通之中疯狂试错。 杨济时闻言笑了,他算是又领先了一回,压了龚延贤一头。他二人便是这样,你超我赶,向着医学至高境不断攀登。 第三十三章 意识觉醒 龚延贤见杨济时看着他笑,没好气道:“针灸本是你家学,胜过我有什么好得意的,等你辛辛苦苦,摸索出针法,确定了穴位,我还不是可以拿来就用。就怕你倒时只得感叹一句:可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我乐意,医者岂能弊帚自珍,从而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杨济时呵呵笑道。 “你们家传的《卫生针灸玄机秘要》,不也是代代单传,弊帚自珍?我可没见何时刊印发行过。”龚延贤确说道。 “这是先祖遗命,我也无法改变,但我可以将我自己融会贯通后的针灸经验,刊行天下。” 杨济时先是沉默,继而说道,他在遗命与使命中,找了个平衡点。那便是将自己所学刊行于世,而不是直接公布家族秘方,这便不违背孝道。 各行各业,各家各族,弊帚自珍已然是常态,是社会各界所认可的做法,称之为家传秘籍。 这在战乱纷飞的年代,朝代更替频繁之时,保存古籍古技,有莫大功劳。这做法可谓是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国家掌握的孤本秘籍,奇技巧工多烟消云散,流落江湖,反倒是私人珍藏,家族技艺得以代代相传,绵延不绝。 放眼如今的大明,仅江南数地,传承数百年的家族比比皆是。 家传秘技,对技艺的保存作用不容忽视,但对技艺的损害同样不容忽视。传承下来的家族很多,传承中断的家族更多。 从春秋到明代,唯一没有中断的只有孔家,而孔家只传经书,不传技艺。 在官方和私传之中,还有一个重要传承方式,便是刊印发行成册,以书籍形式公布天下。而这在古代,也只能传承一时,也为知识和技艺的延续做出了重大贡献。 在自宋以来至今,已隐隐有成为主流的态势。 宋版元版书籍,不过数百年,大多都已成了孤本善本,为私人珍藏。书籍的传承,同样会存在失传的可能,于保存技艺上看,也不见得会比家传更优。 只是刊行于世,最大的作用不是保存,而是传播,首先是让当世更多人受惠,其次才是流传后世。 “这就对了嘛,我整理父亲医学笔记,总结医家经验,也是为了刊印发行,供总医家参详。”龚延贤乐呵呵的说道,神奇也颇有得色。 此时的龚延贤还不是十多年后,那个让皇家背书,为世人尊崇,捧为当世第一的医林状元。 但较劲归较劲,该有的医德与担当,他都不缺乏。 杨济时笑了笑,又对金英说道:“梦石兄可知休沐日,我们众医家将汇聚一体堂谈医论道之事?” 金英点了点头,笑道:“汝元前些日已经托人递帖告知我了,一并说了今年太医院荐医之事。可是我们医林盛世啊,我可不会缺席。” “我们忘了谁,也不敢忘老哥哥呀!”龚延贤插嘴道。 “对了,给你们介绍两位,都是我当年从军之时结交的患难兄弟。这位张寿峰,字长庚,弃戎从医,也是我医林新秀,他独子介宾是我关门弟子。” 金英先奠定基调,然后给众人引荐张寿峰,接着又介绍袁表:“这位袁表,字庆远,是嘉善袁参坡先生后人。” 众人闻言,肃然起敬,论医术,或许袁仁不及薛立斋、汪机、江瓘、吴球、谈允贤等同辈医家,但论医名,论地位,这些医家拍马难及。 无他,医林从来都附庸于士林官场,医坛依附文坛。医家没有独立地位,就连现今社会地位,还是靠范仲淹“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现身说法给提起来的。 当然,医家也不是没人站出来扛起医坛兴衰大旗的,那便是张仲景。他首次提出“进则救世,退则救民”的大医精神,更着书立说,开伤寒之滥觞。 不过此时,张仲景地位并不崇高,只是历代十八名医中的一员,只有部分医家尊他为亚圣,还没形成医林共识,远不是后世备受医家尊崇的医圣。 现在医家尊崇的是三皇,是先医,都是各界共尊人物。从张仲景的地位也能看出,此时的医界没有形成共同的认知,没有医家灵魂人物。 而这一切,都将改变,医家意识到了觉醒之际,只欠一个契机。 袁仁袁参坡的地位之高,是一般医家终身难以企及的,可以说是当时医家的标杆,是旗帜。而袁仁也不孚众望,与当时名家平等对话,一定程度上拔高了医家的上限。 这也是众人得知袁表是袁仁之子时会肃然起敬的原因,更是金英之所以埋怨袁表弃医从儒的缘由。 金英对此很不满意,闷哼一声道:“不必如此,他不过医界一叛徒,未得参坡先生真传。早已经弃医从儒,不是我们杏林同道。” 众人哗然,颇有种信仰破碎,遭受背叛之感。 龚延贤恨恨道:“我怎么觉得这么憋屈呢,明明知道人各有志,有选择的自由,可就是不舒服。” 杨济时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汝元兄为何要创一体堂,中行又因何重立医圣,概因我辈医家弱而卑微,还不自知。” “知耻而后勇,为时未晚。”金英说道。 “我更期待一体堂集合了,我辈医家当联合起来,是我们太医院失职,一直未能担负起整合天下医家的责任。反倒是一体堂先做了起来。” 龚延贤说道,此刻他有深深的责任感,他意识到自己也许能做更多。徐春甫不过年长他一岁,他更比方有执虚长一岁,可与这两位同龄人一比,他龚延贤显得是那么无能,平日所作所为显得多么可笑。 如果说此前的他,有责任感,有担当意识。所以想整理父辈医学经验,造福于世。那现在的他,就想更近一步,要成为徐春甫、方有执那样,对整个医林有大贡献的人。 “新安医家,一次次走在我们前面,我们不能总落于人后啊!”杨济时感叹道。 第三十四章 人才济济太医院 新安医学自从汪机之后,人才辈出,更有徐春甫、方有执这等杰出之辈。 听了杨济时的话,众人都沉重的点了点头。 龚延贤是旴江医学当代领头人,同属旴江医学的还有涂绅、余应奎等人。 杨济时是三衢杨氏一脉嫡传,刘浴德,是淮安医家代表;其他如王门、孟凤来、周亮宗、张廷玉、吴文柄等也都是各地名医代表。 吴中医家近年来虽没有多少人入职太医院,可底蕴却是公认最强的。 在这医家实力与医家地位严重不符的时代,是每个热爱医学之人,每个从业医家的奇耻大辱,谁也不愿就这般继续下去。 “好了,各位,气愤是不能顶事的,我们该做的应该是磨砺医技,培养良医种子。如此方能后继有人,提升医家地位,不在朝夕,在于一代又一代的接力走下去。”金英盖棺定论,说出了他想众人所做之事。 “梦石先生请放心,我们不会让这身医术失传的。”刘浴德保证道。 “择佳徒而教之,是吾辈愿望。”杨济时认真的说道。 “我们抚州向来重医,生来便吃药,稍大便识药,一生跟医药打交道。”龚延贤更是郑重其事道。 “如此甚好。”金英抚须笑道。 “听说家乡有个晚辈到来,很是受了委屈,继洲我告个假,去见上一见,也算是提携提携后辈。”刘浴德对杨济时说道。 杨济时点头笑道:“去吧,听汝元说起,我也很想见他,但不急于一时,等休沐我再见也不迟,就不跟肖斋兄争了。” 刘浴德告罪一声,就朝东长安街一体堂走去。 “梦石兄,我等也告辞了。”杨济时率先说道。 “梦石先生,再会!”众人行礼道。 拜别众人,金英说道:“我行医五十年来,唯有此时的太医院最是兴盛。杨继洲、龚延贤,何等人物,也不过区区一吏目,一可知医家地位之卑微,二可知太医院人才之盛。” 张寿峰没有接话,而是自顾自话:“梦石兄,我突然想提升自己的医术,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 金英点了点头,看向众太医离去的背影。 袁表虽然没有开口,也没有什么不虞之色,好整以暇的吃着豆汁,自然随意。 又过了好一会儿,日升中天,棋盘街行人渐少,商贩也多离去。掌勺的收拾好,对众人说道:“打烊了,你们还不走吗?我要回去了,下午再来。” “梦石兄,庆远兄,不如我们先去一体堂等着,汝元兄早晚会回来的。”张寿峰见状提议道。 金英、袁表都点了点头,三人便也向东长安街行去。 进了一体堂,便见大堂内。稀稀拉拉候着几位患者,十五处医家也只有四处还在营业,看架势是上午剩下的。 其中一个是年轻大夫,旁边站着位老者,正是刘浴德,正在看病的,不用说便知是陈实功。 又等了一刻钟,病人散去,陈实功撑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脖子。对旁边的刘浴德说道:“不知老先生何故来此找我,又有何贵干?” “老夫淮阴刘浴德,算是你的老乡吧!”刘浴德大大咧咧道。 “原来是刘前辈,毓仁这厢有礼了!”陈实功一听,就知对方有大来头,忙行礼问好。 刘浴德很是奇怪道:“你未听说过我?” “晚辈多年在外求学,回家乡时日不长,故未听闻老先生,还请原谅则个!”陈实功说道。 “无妨,我是听汝元所言,知你之遭遇,你可愿意让我修书一封,替你说情一二!”刘浴德问道。 “那就多谢先生了!”陈实功感激的说道。 “我也看了你好一会儿,你的医术水平还不错。”刘浴德中肯的评价道。 能从一个太医的口中听到不错二字,一般人都应高兴才是,陈实功却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晚辈并不擅长内科,只是初通而已。倒是与外科一途,颇有心得。” 刘浴德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听汝元说起,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众人到膳房用餐,饭后稍事休息。 到此时徐春甫仍然没回,众人不免担忧起来,颇有些不知所措。 金英安慰道:“大家莫慌,或许是潞王殿下故意刁难,拖着不应。大家该干嘛干嘛,下午便知分晓。” 很快到下午开工时间,大家都自一体堂的开工时间,门一打开,患者便陆续走进。开始有秩序的排在十五位医家诊桌之前。 众人便又忙活起来,刘浴德。饭后便离去,回太医院报道去了。 一直到酉时,徐春甫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张寿峰迎上去,忙问道:“如何,太后怎么说?潞王松故意刁难吗?” “我没见到太后,宦官将我的请求带入,就一直将我晾在那。我知道此事与太后无关,定是潞王得知消息,给我的一个下马威。”徐春甫咬牙切齿道。 “潞王这般胆大包天?”张寿峰不敢置信道。 “只怕更过分的他也做得出来,这还是看在我十几年御医的份上,给我留了点颜面。”徐春甫苦笑道:“这个潞王,我倒是小瞧他了,不知道他身边哪位公公如此精明算计,能让潞王对他言听计从。” 金英等人听了,心里倍感沉重,知道此事很难善了。 “罢了,我父子改日就回山阴。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张寿峰颓然道。 “还没到这一步,我们从头再议!”金英说道。 “对,你这时离开,指不定潞王半路会不会动手。反不如京城安全,有我们照应。他们既然阻拦我见太后,说明他们有所顾忌。这便是一线生机。”徐春甫听了金英的话,沉思了片刻,分析道。 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只是先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有想到,潞王这么做正是有所顾忌。 也许不是潞王本人顾忌什么,只是潞王身边的那些贴心人,担心太后或者朝廷会拿他们抵罪。 徐春甫笑着说道:“我们堂堂正正,何须惧怕他们?介宾不是想如太医院学习吗?我这就成全他。” 第三十五章 太医院医生 徐春甫话音刚落,众人便大吃一惊,不知他此话何意。潞王连御医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只是太医院里的区区一医生。 太医院分为医官和医学生,医学生每年一大考,成绩优异者升为医士,成绩不合格者为医生,可以补考两年,两年仍没通过,便打回原籍,举荐人受罚。 太医院医学生除了子继父业外,一律由各地举荐入京考核。张介宾按理来说是没有资格被举荐的。当然如果金英愿出面做保可以请宛平知县代为举荐。那便另当别论。 但现在由徐春甫口中所说,显然并非要走举荐之路。 “我要上书,请求面向顺天府,公开考选医生,我要世人皆知,我要让潞王,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徐春甫神情激奋的说道。 随着他的述说,金英也激动起来:“好好好,我也来牵头,号召京城众医联名上书,考选医生。也不必局限顺天府,但凡规定时间内能到达者皆允许考选。” “对,此言甚妙,我去请谭公出面,动用兵部驿传,将消息传遍大江南北,至于边远地区就算了。”徐春甫笑着说道。 “那时间定在何时?”张寿峰这会问道,他不想托太久,整日提心吊胆。 “嗯,时间不宜过久也不能太少,至少要把消息传到江南要留足他们北上的时间……”说到这,徐春甫停了下来。 “消息传去容易,但要从江南赶来,没有两个月是不可能的。”张寿峰皱了皱眉,两个月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汝元,不如我们就在北方府县考选,江南医学本就发达,医官大都出自那,医学生就从北方考选吧!”金英建议道。 徐春甫点了点头,认可了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北方早不是金元四大家生活时那样,是全国医学中心。如今的医学中心在江南。 想到便做,徐春甫还没来得及休息,又匆匆赶往太医院。叫上龚延贤、杨济时、刘浴德、涂绅等人,再一次赶往旁边的礼部衙署,拜见礼部尚书马自强,将面向北方府县考选医生之事告知。 “三百年来,北方医学止步不前,再无金元时期的半分底蕴。试看如今的太医院又有几个北方医者?”徐春甫直言不讳道。 “考选医生有助于培养北方青年医家,是功在当下,利于百年之事。”龚廷贤补充道。 “我杨家三代太医,我也是在太医院里面成长起来的,太医院为天下医家圣地,其效果远超师承家传,我们当为北方培养更多的名医种子。” 杨济时更是现身说法,他们祖孙三代世代太医,对太医院的教育是深有体会。 这一次礼部尚书马自强并没有犹豫,直接点头答应下来。他是陕西同州人,更知道北方名医的稀缺程度。 徐春甫接着说道:“太医院并未大规模培养过医生,考选范围不宜过大,人数不宜过多,不如先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四地试行。再摸索出效果,有了经验再扩大到北方,乃至整个二京十三布政使司。” 礼部尚书马自强闻言沉思的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他本想将自己家乡陕西也纳入试行。可转念一想,短时间内,挑选的也是良莠不齐,届时对陕西医学进步没有半分好处,反而丢他的脸。 还不如先拿这几地试行,也可从容布置挑选青年才俊,参加明年的考选。马自强没有想到的是,徐春甫他们想要的不是国子监的岁贡,而是科举的考选。 得到礼部同意,徐春甫又去了旁边的兵部,找上谭纶。 “咳……咳……汝元来了……咳咳……咳……有什么……咳……事吗?”谭纶一直咳个不停,说话断断续续的。 杨济时、龚廷贤。几乎同时迈步向前,一左一右抓住谭纶的手就号起脉来,然后交换,看舌苔。杨济时更是给他针刺缓解咳嗽。 徐春甫眉头一皱,没好气道:“谭公您再这么折腾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谭纶却不在意,笑呵呵地问道。“怎么样,二位太医,我这病还能不能好啊?” 杨济时刚给谭纶施完针,没好气地说道:“您都中风三次了,再不休养,张仲景来了也没用。” 谭纶近两年多次中风,都被徐春甫、龚延贤、杨济时他们救了回来。只是朝廷一直不肯放他离去,整日操劳,快油尽灯枯了。 龚廷贤也摇了摇头,拿笔写了起来:“虽然风邪已驱,但是余邪未清,身子还有些麻木,再吃几剂药吧!” 谭纶笑呵呵道:“行,我都听太医的。” 徐春甫指责道:“您要是真听我们的,就休养一段时间,您也不瞧瞧自己都虚弱成什么样了,哪还有一点将军模样?兵部事那么多,您何时三更前睡过啊,这可不是养生之道!” 谭伦低下了头,轻声道:“兵部的事儿急、重,拖不得,马虎不得,我不得不慎之又慎,多花点时间,多思考得失,总能少出些错。” 众人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根子不在谭论身上,而是朝廷将这重担压在了他肩上,不肯放行。 龚廷贤把方子写好,先给徐春甫看,徐春甫看完点了点头,又递给了杨济时,杨济时看完才交给谭纶。 谭纶接过来看了又看,不住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子才就你这手字,天下没有几人及得上。你于书法之道,已经不输于当世名家了。” 龚廷贤闻言哭笑不得,一位医家圣手开的方,却被评为字不错!这怎么感觉有点讽刺意味呢? 谭纶还在那评头论足,他出身抚州对医药自不陌生,水平虽然不高,药方还是认识的。他对这位同乡医家,还是很信任的。更何况,还是龚信之子,自然不吝赞美。 “要我说,也就我们抚州走出来的人,能这般出类拔萃,兼修多能。” 龚廷贤闻言有些面红耳赤,他方才输给杨济时一回,现在当着他们的面,他如何受得住? 第三十六章 一体堂聚会 谭论自顾自的赞美着,他有这个自信,因为抚州自古以来便人才辈出,是科举大府、才子之乡、医药之乡、戏剧之乡。论人才之盛,论博学多才,能比抚州强的府没有几个。 “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篇《兰亭集序》,让会稽山阴名闻天下。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一篇《滕王阁序》,让临川(抚州)才子之乡深入人心。 杨济时微笑着点头,抚州是很强,可衢州也不弱。一首《三衢道中》,同样使三衢名传天下。 徐春甫同样如此,天下谁人不识新安?哦,新安还有一个名字叫徽州。大名鼎鼎的徽商,就是新安商人。只是大家习惯叫新安医家,而不常叫徽州医家而已。 谭纶说了好一气,才歇了下来。这几日偶感风寒,再加上中风后遗症,让他好不难受。现在经过杨济时的针刺调理,难得舒舒缓过来,便絮絮叨叨,说了很长一气。 “对了,你们携手过来,应该不是专门来给我看病的吧?”谭纶像是突然想起,询问道。 “我们来找谭公,想借兵部驿传,通知京畿、山西、山东、河南四地,我们将于三月三举行太医院医生考选,各定三到五十名,不管选中与否,皆不做惩罚。”徐春甫缓缓的说道。 “为何突然想起要考选医生?”谭纶问道。徐春甫将张介宾之事如实相告。 谭纶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还说届时要观模一番。 此事议毕,众人告辞离去,杨济时说道:“大司马我每隔几日便替针灸一回,能一定程度缓解你的症状。” …… 很快四日过去,一月一次的休沐日来到了。 整个京城又恢复了热闹场面,各种庙会、集会、宴会、郊游层出不穷。不过隆庆朝,热闹的讲学之风已荡然无存。不然此刻的灵济宫定热闹非凡,人山人海。 不过此时谁也不知道,在一个小小的医馆里,正在召开大会。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讲学集社。 太医院几乎倾巢朝出动,但御医却只来了徐春甫一人。御医名义上可以算是太医院的一部分,实际上却分属两个部门。 此时一体堂后院,有龚廷贤、杨济时、涂绅、余应奎、刘浴德,王门、孟凤来、周亮宗、张廷玉、吴文柄等太医。 还有以金英为代表的京城医家家。以汤显祖、张寿峰、陈实功为代表的南方医家。 徐春甫介绍道:“梦石兄想必大家都很熟,这位汤显祖,字义仍,可是多才多艺,想听戏的可以找他。这位是原绍兴卫指挥使,张寿峰,字长庚,弃戎从医,现在定西侯府做事。” 接着又给他们介绍道:“而这一位更了不得,便是我之前给你们提过的那位华佗在世,刀圭之术天下无双。陈实功,字毓仁。此番集会也是想给你们互相引荐。” 介绍完他们,徐春甫又开始介绍起太医院的医官们。众人互相见礼,算是认识了。 待众人认识过后,徐春甫说道:“此番聚会有三件要事,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第一,三月初三太医院医生考选,考选内容可以先讨论个范围。第二,东壁兄即将北上,在座有不少也认识或者听说过他,我们可以先给他接风洗尘,想必界时会有提前进京的各地医家,我们一并款待。第三便是秋季的太医院医官荐选,此事时间还久,暂且可以先搁下。好,我们就这三事展开讨论,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尽管畅所欲言。” “其他暂且不论,我们先将三月三的医生选拔考试内容定下。”金英说道。 “既是太医院医生考选,就依先例便是。”孟凤来说道。 “不行,以前是推选的技艺精湛之人,而且是以全国推选,人数不过数十。如今可是在四地选拔人数更是高达数百。”龚廷贤说道。 “范围小了,人数多了,那题自然应该降低难度。”杨济时也说道。 “北方医学本就不如南方,若能以同样标准来考试,恐怕合格的没有及格。”余应奎紧接着说道。 “我也赞同,降低难度适应考生。”周亮宗赞同道。 “我提议先给他们摸底,然后再出题。”张廷玉提议道。 “等摸完底,出题的时间就很急,也许字数不够。”刘浴德想了一会,说道。 “那还不简单,提前多出几套题,等摸底完再根据实际情况调节。”吴文柄说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便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之法。 “那以何书出题?需要限定不?”王门问道出题范围。 “我们太医院也不过《素问》、《难经》、《脉决》、《伤寒论》等主要课程。再讨论一下,我们是在这五书里面出,还是选其中某一本书来出?”徐春甫说道。 “我觉得可以都考嘛,看看他们所擅长哪个,到时就收入哪个。”龚廷贤说道。 “对,先前也说,要多出几套题,难易不等,届时给他们摸完底之后,好再决定究竟出哪一套题。”刘浴德赞同完,继续说道。 “好,我们现在就分工,”众人应和,然后开始忙碌。 陈实功几人虽然很想插入进去,却一直未找到机会。这会儿见众太医,开始扎堆细谈,他们便凑上去。 陈实功走向刘浴德一行,他们此时正围绕着疮疡展开,陈实功大喜,就停在了这,听了起来。 另一边,杨济时带着针灸、按摩组在那里商讨。 龚廷贤组围绕着大方脉组讨论。 众人都讨论的热火朝天,定下的题目越来越多。此番聚集的目的之一即将达成。 太医院本就是国家医药行政管理机构,也是皇室医疗单位,负有国家医学教育医学、人才考试选拔、祭祀名医、医官的任免与派遣的功能。 对于医学教育和人才考试选拔,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分内之事。商讨起来自然容易,很快便形成了。难、中、易三种,十一科共三十三份考试题。 第三十七章 档头密议,医家上山 在众医家商讨试题时,东厂正在谋划抓人。 自打元宵开始东厂番子就满城搜索,经过大半个月查询,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指明与兵部脱不了干系。 而随着徐春甫求见太后,又将东厂番子目光吸引到了太医院和一体堂。经过几日的探查,终于锁定到张介宾身上。 此时东厂提督是冯保,而他的官职全称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 冯保是个奇人,爱权不恋权,有文化有品位,相比其他太监,他算得上是正直之人。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可以和郑和相媲美。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掌握有东厂锦衣卫,本应该权倾一时,作威作福。可冯保没有,反而是支持张居正改革,只做自己份内之事。而他最大的爱好也就是爱财。 冯保几乎没怎么做过坏事,更没怎么以权谋私。但他不能代表所有太监。 他虽然是东厂提督,下面还有他不能掌握的力量,如帝、后亲信。 洪荩宝,锦衣卫校尉,选拔入东厂成为番子,派往潞王府办事,得到潞王赏识,提拔为档头,如今专为潞王办事。 东厂除了提督太监,其他成员都从锦衣卫选拔。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除此以外,设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锦衣卫拨给,分为子丑寅卯十二颗,颗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其余的人靴帽相同,但穿直身。 具体负责侦缉工作的是役长和番役,役长相当于小队长,又叫“档头”,共有一百多人,也分子丑寅卯十二颗,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役长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又叫“番子”,又叫“干事”,这些人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 这一百多档头,冯保只掌握了八九十,剩下的都听调不听宣。 洪荩宝作为潞王府红人,此时正和十几位档头会面,他们都是走了太后门路的锦衣卫小旗。 因为潞王发怒,众人跟着洪荩宝折腾了二十来天,总算是得到确切消息。 “各位弟兄,别的我也不说了,据我所知,那小鬼已经消失,一体堂伙计说已经离去好几天,是趁夜走的,刚好是那狗御医进宫前夜。若和他没关系,打死我也不信。” 洪荩宝恨恨的说道,他为了找出罪魁祸首,不知多少个日夜没有休息好,还叫他被潞王一顿臭骂。 “还请洪档头明说,要我等怎么办,你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另一档头说道,其他人也都附和。 “我们这有十二人,加上我们手下番子,有六七十号人。如今功劳就在眼前,就看大家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干。”洪荩宝说道。 “有何不敢?”众档头异口同声道。 “哦?看来是我小瞧你们了,连闯兵部大牢都不带皱眉的。”洪荩宝咯咯笑道。 众人一听,面色巨变。东厂虽然有监察百官职责,可也没权利随意去抓人啊,更别说什么闯兵部大牢了。 “这恐怕不好吧?” “我可听说,兵部老凶了,去年他们可是连监军都打了,最后也不过是将人收押了事。” “对,我蓟镇的哥们都说了,是兵部硬保下来的。我的乖乖,这么横的人我们也敢去得罪?” 洪荩宝闻言一笑:“那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宦官,岂能和我们比,我们的后台是谁,你们怕什么?只要为主子办好事,别的都不重要。”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又多了点底气,但对闯兵部大牢仍有忌惮。 洪荩宝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我也不是鲁莽的人,实话告诉你们,我已请示过潞王,得到了命令。还有,你们附耳过来……” 听洪荩宝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大喜,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那好,大家各自回去,召集弟兄,申时三刻澄清坊大街汇合。”随着洪荩宝一说,众人四散而去。 而此刻的一体堂,众医家已经把题出好、写下。 徐春甫看着三十六分试题,很是满意的说道:“诸君辛苦了,中午我请客,宴请大家!” “哈哈,你不请谁请?”龚廷贤笑道。 “谁不知你徐汝元是医家中第一有钱人?不狠狠宰你一顿,那我们牺牲这难得的休沐日,岂不亏大发了?”杨济时也笑道。 徐春甫也笑了,他们几个本就是同龄人,相差不了几岁,关系一向都好。 汤显祖说道:“不如就在对面茶楼随便吃点?还能听听戏,喝喝茶。” 徐春甫笑骂道:“你就离不开詹家茶楼了,是吧?之前几次,还没吸取够教训?” “这次我提前备好酒,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菜,我也可以去点嘛!他那位置又宽敞,还有戏可听,茶可喝。可不比食肆好吗?”汤显祖振振有词道。 “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让大家来决定吧!”徐春甫摇了摇头,对众人说道。 汤显祖期待的望着大家,龚廷贤说道:“我是爱看戏的,我之前义仍的想法,去对面茶楼。” 杨济时笑道:“你这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啊!” “我抚州人爱看戏,那是出了名的,你们也得多跟我们熏陶熏陶。”龚廷贤颇为自豪的说道。 “我就和你不一样。”杨济时呵呵一笑,没想到话头一转:“我是帮理不帮亲,吃饭的同时还能看看戏,有何不可?我支持你义仍。” 汤显祖一听乐了,本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而有了这两人旗帜鲜明的支持。 众人便都纷纷附和,由此可见他二人在太医院的威望之高。 既已决定,众人便向对面詹家茶楼而去。汤显祖、张寿峰和陈实功三人作为在场年龄最小,就主动跑去买酒和熟食。 酒足饭饱,徐春甫提议道:“还有半日,我们不妨到妙峰山一游,既赏春景,也拜一下药王、神农。” 第三十八章 兵部对峙 妙峰山位于京城近郊,香火很盛,一年倒有60多天的庙会,是京城百姓出游的极佳选择。 四月才是出游的好时候,不过徐春甫一行,显然并非奔着庙会而去,人少更乐得清静。 于医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三皇庙、先医庙和药王庙(殿),不同地方规制不同,名称不同,祭祀对象不同,但无一例外都与医家有关。 北方最大的药王殿在安国,而整个大明最重要三皇庙却是在太医院,也是唯一纳入官方祭祀的医庙。 此去妙峰山纯粹也是为了散心赏景,顺道给药王殿烧柱香。 就在徐春甫一行登山时,东厂档头带着手下番子在澄清坊大街聚集,申时二刻,十二队人马已经到齐。 洪荩宝说道:“感谢各位档头的大力支持,感谢各位兄弟到来。话我就不多说了,弟兄们的功劳我一定会上报潞王,会有重赏,太后那也定会赏赐你们。” 简单几句话便调动了大家的干劲,在洪荩宝的带头下,一路向兵部行去。 到了兵部衙门,惊动了兵部守卫,里面没有路,再往里走便是兵部大牢,这群东厂番子明显是冲着兵部而来。 两伙人对峙者,谁也奈何不了谁。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兵部成员赶来。 洪荩宝就这么站着,他也没想到休沐日,兵部还有这么多人值守。但此时显然不能退,兵部与东厂、锦衣卫争斗百年,谁也不会先低头。 很快谭纶带着一干兵部官吏走了出来,经过杨济时几日针灸,他也不怎么咳嗽,身子也比之前有劲儿了。 看见东厂来人,谭纶不由皱眉道:“你们东厂番子来我兵部有何贵干?” “奉太后之命,带走一个人。”洪荩宝即便面对堂堂六部高官,正二品大员,他也丝毫不惧。这不仅仅是因为锦衣卫和东厂身份加持,更在于他是潞王的人,是能够在太后那说上话的人。 “懿旨在何处,拿来我过目一番。”谭纶淡淡的说道,大明的官连中旨都能驳回,更何况区区懿旨。 洪荩宝礼貌一笑:“太后是口喻,没有懿旨。大司马是要抗旨不遵吗?” 谭纶却道:“我只知有皇帝,不知有太后。我谭纶乃朝廷命官,不是一姓奴仆,无需听命后宫。” 洪荩宝神色此刻有点不大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说道:“大司马,我是奉命而来,还请不要为难我们。” “我何时为难你们了,我告诉你们凡事要有个度,冯相那,我可是能说上话的。朱指挥使那,我同样也认识。” 谭纶语气虽轻,意思却重。东厂一把手和锦衣卫一把手,他都能说上话,这对任何一个在东厂任职的锦衣卫来说,杀伤力都很大。 但洪荩宝却是打定了主意投奔潞王、太后,自然就对前领导和现任领导没有什么畏惧感。 “大司马咱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地牢那小鬼,” 谭纶一挥手,兵部士卒围住了他们,喝道:“我倒要看,谁敢在兵部放肆!” “大司马,你是执意要阻拦了?难道你要为了那囚犯抗旨不遵?”洪荩宝略带几分威胁。 “你可以试试!”谭纶说道。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里面都有谁,你不要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囚犯,而连累了那个大囚犯。”洪荩宝说完大小囚犯,看着谭纶脸色。 谭论当然知道他说的囚犯具体指谁,却也不惧。毕竟是得到张居正同意,不怕别人翻旧账。 “里面那人便是蓟州游击何将军吧?他可是连监军都打了的人,恐怕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挫骨扬灰吧!你若让我带走那小王八蛋,回去我就向潞王汇报,此事便揭过,不再追究。”洪荩宝说着自己的解决方案。 “我兵部之事,何须你来聒噪?来人,下了他们的武器,押送锦衣卫,交给刘指挥处理。”谭纶一声令下,众人便行动起来。 百多号人就在兵部门口打了起来,东厂番子虽然都是从锦衣卫里面精挑百选出来的,但对比谭论整顿过的京卫来说,他们就不够看了,毕竟都是战场,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很快,东厂番子便只剩下几个档头,其余都被打趴。 洪荩宝厉声尖叫道:“谭伦你别太过分?” “当年我能杀倭寇,今日还能被你给吓住了?”谭纶扬声道。 “谭伦,我要告你,告你包庇犯人。随意任由囚犯出入大牢,你就等着被参吧!”洪荩宝其实也顾不得面子,大喊大叫起来。 “你尽可去告。”谭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早已跟张居正汇报过,天塌不下来。 “我谭伦要保的人,谁也别想祸害。”谭纶对着押送而走的东厂番子喊道。 众人押走了番子,谭纶说道:“你们都自去忙,我去大牢看看!” 众官吏散去,谭纶径直往大牢而去。 大牢里有几个狱卒在轮值,他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先看见大门口不远处的那间一房。正是那个因伴使而入狱的兵部车架司一员。 “你放心,过几日我便找由头放你出来。” 那人感恩戴德,再三叩谢。 离开车驾司,谭纶继续往里走。来到何良臣的牢房,说道:“际明,京城非久留之地,我看你还是回蓟镇吧!” 何良臣没好气道:“当初是你亲自下令让戚继光抓我过来,这会儿又想赶我走,哪有这么容易!” “京城并不安全,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挺多久!你还是回蓟镇,至少有戚继光保你,我也放心。”谭纶认真的说道,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怎么京城又有人想动我,这会儿是谁?”何良臣淡淡的问道,丝毫无不惧。 “这次是潞王,你的好徒弟给你招惹回来的,你还是离开的好,我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谭纶说道。 “我才不走呢!就算要走我也要风风光光的走,而不是这么窝囊的离开。我不可能每次都这样。”何良臣突然吼道,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愤怒。 谭纶沉默了,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阵纪》成书 何良臣的发泄让谭纶心里堵得慌,他能理解却无法改变,只能尽可能的为他们遮风挡雨。 他是武将在文官中的代表,是掌天下兵事的兵部。在武将身份日低的当下,他谭纶也无法改变大势。 靠几个有良知,有远见的文臣,是不可能撑起武将自立自强的一片天。 谭纶离去不久,沈有容匆匆赶来,见何良臣没事,才放下心来,说道:“师傅没事儿就好,士宏听闻东厂硬闯兵部大牢,可是因为张师弟之事?” “是为我师徒而来,狱卒提前告知我听,东厂想以此相胁,让谭纶在我与介宾间做选择。”何良臣发泄过后,心情平复了些。对沈有容说道。 “不知师傅犯了何事?竟令东厂抓着不放?”沈有容好奇道。 “还不是监军那档子事,哼,我何良臣的部将,岂是他能喊打喊杀的?”何良臣怒哼一声说道。 沈有容了然,心中有了猜测,便不再继续追问。 “不知师傅有何打算?” “我能有何打算,戴罪之身,恐怕要在这大牢住上一辈子了。”何良臣带有几分揶揄的口气说道。 “谭公其实挺照顾师傅的,先前徒儿都不知师傅还是戴罪之身,而且在牢中还出入自由。”沈有容莫名对谭纶多了几分敬意。 “你也莫给他说好话,若不是他,我也进不到这。他不能秉公办事,我不领他的情。”何良臣气得转过身去,恨恨道。 沈有容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说道:“王师弟一月只有两天假,我想抽空给他送点东西,师傅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这才走几天,能有什么话。”何良臣没好气道,见沈有容有些尴尬,看了看手上的稿纸,说道:“这本《阵纪》已经完成,你若不嫌麻烦,抄一份给他送去。免得他在里面荒废了功课。” 沈有容闻言大喜道:“师傅,《阵纪》完稿了?” “昨日便完稿,这是为师十几年的心血,几十年的沙场经验,都在这了。” 何良臣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不是他完成的第一部书,此前便已完成了《利器图考》、《制胜便宜》两部兵书。但这本《阵纪》,绝对称得上是他的代表作,一生心血所化。 “师师师傅,这这这这……弟子收下了,一定抄两份,不,抄三份……总之,谢过师傅!”沈有容颤抖的双手接过这份书稿,激动得语无伦次。 登堂入室,也不过就是这样,有什么比得上衣钵相传? “另外你再拿二钱银子带去,昨日谭纶过来我才知道,鸣鹤他老子并不在京城,听介宾说元宵那日,他拿了二钱十文来?若我所料不差,他是把这个月的廪米钱都拿出来了。” 何良臣掏出一小锭银子,对沈有容说道。那日回来张介宾就将会同馆、办年货、包括赚钱之事,都跟他说了。 沈有容接了过来,又问道:“多日未见张师弟,不知他现在何处?” 何良臣摇了摇头,说道:“这要他爹才知道,为师不知。” 沈有容不再说什么,认真的看起手中的书稿,看了一会儿,便又去到旁边抄写起来。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他才告辞,带着书稿离去。 洪荩宝一行人被送去西江米巷街北的锦衣卫衙门。此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刘守有,名臣之后,继承了前两任指挥使的一贯作风,官声较好,是历代锦衣卫中难得的好官。也开启了文官子弟执掌锦衣卫的先河,在此之前,文官子弟向来是耻于从戎。 此刻见到兵部押来的几十号同僚,他也一阵头大。这些人本是从锦衣卫当中挑选去东厂服役的,名义上他是能处理,可实际却不好处理。 东厂和锦衣卫关系密切,当锦衣卫权大,便架空东厂。东厂势大,锦衣卫便依附东厂。 也有平衡的时候,比如现在,除了所用之人,都是锦衣卫干事外,其他都是各干各的。 冯保不贪权,刘守有没野心,所以厂卫难得保持平衡。 这会儿平衡似乎要被打破,刘守有怎能不感到头疼?何况还涉及到其他势力,这让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刘守有,在思考如何才能将自己摘身事外。 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好方法,最后把心一横,将这些人关进诏狱。不审也不判,径直往张府而去。 张府,刘守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张居正。 张居正点了点头,只说道:“知道了,你秉公处理便是。” “太后、潞王和冯公公那……”刘守有询问道。 “冯公公那我去说,太后和潞王,我奏请陛下决断。”张居正说道。 刘守有告辞离去,按照张居正的意思处置了洪荩宝等人,便将他们放回。 谭纶处理完公务,坐上轿子也奔往张府而去。谭论身子比起月前汤显祖初见他时,更差了三分。那时还能坚持自己走路,这会儿只能坐轿了。 到了张居正府前,谭纶下轿,门子见是他,连忙请进客厅用茶。便让人去禀告张居正。 “张阁老,纶此来有几事相询。”谭纶率先说道。 “何际明是其一,你且说来。”张居正提了一嘴何良臣,示意谭纶继续说。 “际明此事也拖了几月,该做定夺了。昨日我去见他,书稿已经完成,煌煌巨着,字字珠玑,功莫大焉!可否让他官复原职,重回蓟镇效力?”谭纶问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回道:“前几日戚继光也来书,说蓟镇缺人手,点名要何良臣,当然他跟我说,如果俞大猷能去更好,他愿退为副官。” “俞大猷不行,整顿京营离不开他。”谭纶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 “既然你二人都为他说情,人才难得,与其折在这,不如让他去该去的地方。明日早朝,你便提出此事,我会请示陛下答应下来。”张居正说道,明日初六,又到三六九早朝日了。 谭纶闻言大喜,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是为我一晚辈求情,望张阁老惜才。” 第四十章 内外相 张居正闻言神情颇为不虞道:“你这是什么话?” 谭纶不管张居正的神情,仍自顾自的说道:“临川汤显祖,才名天下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两次落第,打磨已经够了,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当再多增阻挠。” “听你之言,是我阻他前程了?”张居正没好气道。 “或许不是,难保下面不会邀功故意为难。”谭纶如实说道。 “我是谁?他是谁?我堂堂大明首辅,会专门和一位举人过不去?”张居正感到莫名其妙,盯着谭纶继续说道:“你是高看他了,还是低估我了?” “那三年前,为何无一庶吉士?”谭纶问道。 “我儿嗣修,才学人品俱佳,竟榜上无名。反而尽录取庸碌之辈。这样的人如何当得庶吉士?”张居正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话虽如此,终究……” 谭伦还没说完,张居正便打断道:“你看当时有多少人落榜,沈懋学不也同样如此?” “那今年的春闱?”谭纶问道。 “你放心,主考官不是我,我也不会专门为难人。”张居正说道。 “那我就替后辈谢过张阁老了。”谭纶起身行礼道。 “可还有何事?”两事说完,张居正又问。 “我恐时日无多,想再请辞,希望能辞官回家休养。”谭纶说道。 “这话你就莫说了,除非你能挑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我便放你离去。”张居正提出条件,谭纶只得苦笑,若那么容易找到,也不会让他一直待在这个职位上。 谭伦说完这几件事儿,便停了下来。见张居正没有什么想问,他便想告辞离去。 “子理兄,辛苦了!”张居正突然叫着谭纶的表字,说道。谭纶,要比张居正年长5岁,和徐春甫同岁。 谭伦把挥了挥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辛苦的是阁老您。”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之事。天色不早,用完餐你就回去休息吧!”张居正说道。 “多谢!”谭纶却之不恭,饭后谭纶回去。 而此时去妙峰山的众医家,这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来。 一进城门,杨济时笑道:“今日痛快,好久没有这般痛快了!” “你还好说,是谁在半山腰就累的走不动了,非要停下休息,几番折腾下来,害我们差点进不了城。”龚廷贤笑骂道。 “你别说我,又不是我一人拖后腿,都五十好几的人,爬山能不累么?”杨济时却并不在意,认为人就得服老。 “你看看我们老哥哥,七十六了还健步如飞,你个小年轻反而爬不动,像话吗?”龚廷贤指着金英,笑话着杨济时。 杨济时挥了挥手说道:“梦石兄不一样,他本就是京城人,经常走这个路,熟门熟路的,当然不觉得累。我不行了,这脚啊,认生!” 金英也说道:“好了,你也别说继洲了,我打小就和朝天宫的道人修习吐纳之术,又时常练八段锦,身子要比常人好,还不显老,很多人都以为我才六十出头呢!” 张寿峰看着汤显祖、陈实功笑道:“看来还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占了便宜啊!” 汤显祖、陈实功二人也跟着笑了,可不是嘛,这里面就他三人最年轻。尤其是汤、陈二人才二十出头。 张寿峰感慨道:“去了妙峰山,我才知道北方的药王殿也颇有特色,与南方的先医庙大为不同。” 杨济时等人闻言点了点头,他们都来自南方。 龚廷贤遗憾的说道:“可惜此前不知,白白错过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唉,另外也未逢庙会,不知道庙会是何等的壮观。” “这还不简单,两个月后你再来上一趟不就知道了。”徐春甫笑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届时我们一起?”龚廷贤大喜,并邀请道。 金英说道:“我都可以,我又不用入职,天天都是休假。” 众人说说笑笑,从城西来到城南,众医家陆续告辞回家。 金英、张寿峰等人都留在了城西。而住在城东的则继续往澄清坊大街走去。 待徐春甫几人赶回一体堂,才得知东厂番子硬闯兵部大牢,欲抓张介宾和何良臣之事。当得知被谭纶硬保了下来,还将这些番子扭送到锦衣卫,徐春甫就忍不住大叫起来。 “好好好,干得好,就要打击这些东厂的晦气。” 可以说东厂的名声比锦衣卫坏多了,锦衣卫好歹还有紧箍咒,而东厂却没有不一样。 笑完又感到一阵后怕:“今日休沐,如果不是谭公仍坚持上值。就那几个狱卒肯定拦不住东厂番子拿人。” 另一边洪荩宝也撅着屁股赶回潞王身边,汇报了此事,这事儿还不算完。 第二日早朝,谭纶上奏启用何良臣,得到张居正首肯,冯保也并未说什么,最终得到万历帝批准。何良臣四月将走马上任,重回蓟镇。 在张居正、冯保内外相的施压下,其他反对力量根本就起不来。 万历五年的朝廷,张居正正如日当天,声望正浓。得到了太后、皇帝、冯保、阁部大臣等一大批人的支持。这就使得他的意志和意见能有条不紊的执行下去。 马自强又代表礼部,上奏了几件事儿,其中一件正是有关太医院的荐良医和北方四地考选培训医生之事,此事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告知朝廷为好。出乎意外,张居正并未反对,也都得到了万历的批准。 散朝之后,徐春甫很是高兴,对一众同僚说道:“朝廷既已批准,我们就要准备大干一场。” 龚廷贤笑着说道:“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想看看,我未来的弟子都是什么样的。” “总是出类拔萃的,没有点真才实学,也不可能被推荐进京,更不可能通过我们的测试。”杨济时倒是很有信心,毕竟一个人能够通关斩将被选中,怎么也不会差。 徐春甫说道:“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到了。 众人闻言都点了点头,对日后的聚首更是心向往之,恨不得这会就来。 “我们且好生准备着。” ps: 求收藏,求追读,求关注。 第四十一章 京畿医学生 有了朝廷的背书,各地举荐的医学生,开始陆续进京。最先到达的是河北京畿各府县的医学生。 徐春甫一高兴直接将这些人全部接到了一体堂安置,还美其名曰:“我替诸君提前筛选。” 张介宾躲了几日,得到朝廷背书,便又回到了一体堂。 见到一干年轻医学生,格外高兴,呵呵的介绍道:“各位哥哥好啊,在下山阴张介宾,今后说不得我们便是同门师兄弟,还请多多赐教!” 徐春甫见张介宾这般热情也说道:“各位都是青年俊才,是我医界的后起之秀,不妨先认识一番,日后还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这时一个穿着生员服的青年走了出来,只见此人颇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在下雄县赵凤翔,字羽伯。少学举子业,粗通百家学说,能诗会画,略有薄名。于医一道,尚未入门,此番得知太医院招生,特来学习,日后还请各位方家多多帮助。” 赵凤翔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特别是保定府及其周边,更是激动莫名。 “没听错吧,我保定才子也改学医了?” “我听说他去年秋闱落榜,便宣言不再考取功名。原以为他会寄情山水,闲云野鹤,不曾想今日在此相见。” “我的乖乖,这世道变了,医家也有如此吃香的一日。” “这是我们保定的光荣,注定我保定医学将大盛!” 其他各府医学生,也被众人的议论所惊住,这般年轻的举人,浅尝一次便放弃科考?这如何不让人侧目。 赵凤翔却是淡然一笑,洒脱至极,全然不在乎他人看法。他旁边一人站了出来,抱拳说道:“羽伯兄,自幼酷爱易学,与道家有缘,去年以拜入道门。你们也可以称呼他为丹崖子。” 张介宾闻言眼前一亮,先前听到弃儒从医,并没让他惊愕,毕竟年头改换专业是很常见之事。 他个人也是弃戎弃儒从的医,但听到与道家有缘,心里莫名升起了几分亲切之感。他也与道家有缘啊,也喜欢易经。 “羽伯兄,真巧啊,我也喜欢易学,心慕道门,总有一日或会称呼一声道兄!” 赵凤翔抱拳行礼,算是互相认识了。 先前那人继续说道:“我叫王廷辅,安州人,庠生。”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庠生,府州县生员,俗称举人。有一个还不够,这还出现两个,关键还都是保定府人。 “保定府州县也就十几吧?” “好像是三州十七县。” “进学之人,大府不过二十,大州县不过十五,如地方乏才,也就四、五人。” “这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二十人,他们这么年轻,考上十次,怎么也能中举,奈何放弃这大好前程?” “若我是生员,我还学什么医?就算考到七老八十,我也要考个举人出来!” 众人都不理解他二人,为何要放弃大好前程?最后只能归结于人各有志。 “在下获鹿县,崔元裕。”崔元裕说到这儿,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便摇摇头,下去了。 “获鹿县崔元裕?”王廷辅念叨了一遍,问道:“不知少司马崔应麒是你何人?” 崔元裕苦笑摇头,颇为无奈道:“正是家祖!” 这四字便如惊雷,一下炸在了众人脑中,少司马,堂堂兵部大员,这样了不得的人物,而他孙子竟然也跑来学医了。 崔元裕抱了抱拳,退回一个角落,尽量将自己的身子隐在了别人之后。可此时谁也不会再小瞧他。 接下来又一人,站出来继续介绍道:“我叫汤性鲁,可不敢和前面几位兄台比。先祖乃河间先生门下弟子,我汤家世代也只出医者。” 这一次和先前的讶然不同,众人皆是羡慕之色。这可是河间学派传人啊! 时间虽过去了四百年,南北“攻守易势”,北方仿佛灵气枯竭,不复昔日荣光,大不如南方。 可提起金元四大家,天下医者谁不敬仰?四大医家一脉相传,发端于河间,滥觞于河间。留下了千古佳话。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私淑朱丹溪,算是丹溪一派;崔兄又是真定府人,想必和李东垣脱不了关系,属易水派;汤兄又是河间传人,地道的河间派。这样看来,金元四大家传人,我们要凑齐了。” 张介宾可太激动了,他可是私淑丹溪之学已久,这会儿算是早到同志了。 “这哪齐了,张戴人可没传人在这呢!”赵凤翔笑道。张从正,字子和,号戴人,世人常称张戴人、张宛丘。 “河南的弟兄,不是还没来嘛,到时必然会有攻邪派传人。”张介宾却很自信的说道。 “好了,介宾不要打岔,你们接着介绍吧!”徐春甫这时打断道,让剩下的人继续自我介绍。 这时一个肉嘟嘟的少年,站了出来,呵呵笑道:“我叫杨健,也是真定府人,不过我是柏乡县的,和崔元裕不同县。” “你不会也是弃儒从医吧?”张介宾问道。 “不是不是,我家是马户,是带养马的,我这次来就是想学医马之术。”杨健依旧是呵呵的笑着,很是人畜无害。 不过听在众人耳中,就很不是滋味儿。 “兄台是否来错地方了?这是太医院,不是御马监!”一人出言道,然后团团拱手道:“在下潍县孙出声,字辰铎。世代为医,善针灸。” “孙出声,这名字应景!”张介宾笑道,徐春甫瞪了他一眼,他离开缩回头不再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是太医院招生,可天下医学不都一样?”杨健不服气道。 孙出声没好气道:“望闻问切,你给我问一下,切一下,看那畜生会不会搭理。” “马通灵,如何不能问切?它的每一声鸣叫都是回答,至于切法,我虽然不会,可切法又不止切脉一种,腹诊、抚按不都是切法一种?再说我若学好了脉诊,未尝不能应用到马上。” 杨健侃侃而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你这是玷污医学,我懒得和你争,且看你能否通过考核。”孙出声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他。 这时又一人走了出来,说道:“在下解延年,栖霞县人,家父也是行医之人。” “见过解兄,不知可有擅长之处?”张介宾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东道主,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 解延年说道:“和辰铎兄相似,不过我个人对经穴更感兴趣,不局限于针法,灸法、按摩,我都可以。” “那感情好,还遇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以后请多多指教!”孙出声很是兴奋,把和杨健争吵的烦恼丢到瓜哇岛去了。 “不会也瞧不上我吧?”杨健看着解延年问道。 解延年说道:“不会,个人有个人的爱好,因为喜欢而去从事,我认为很好。” “那就好,我也觉得你的选择很好,以后我们就一起学医了,我还要向你请教怎么寻找马的穴位呢!”杨健自顾自的说道,半句离不开马。 “我们都像师长请教,嗯,对,向师长请教!”解延年面色一僵,转而说道,说着说着,顿觉理所当然起来。 “徐太医,您以后是我们的先生吧?您会给马看病吗?”杨健追问道,他此时还分不清楚太医和御医,以为太医院的都是太医。 “这我可不会,你若真考进来,一切都得你自个儿去摸索,不过我可以帮你引见御马监的兽医。也可推荐你过去学。”徐春甫笑道,并且问杨建想不想去御马监。 杨健直摇头,连连说道:“不,不去,老爹若是知道了,会打折我双腿的。” “看你这怂货,也就配跟畜生打交道。”孙出声嘲笑道。 张介宾说道:“辰铎兄,往来是客,相逢便是朋友。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更应该相亲相爱,彼此扶持。” 孙出声面色一红,低头不再说什么。 徐春甫暗暗点头,对张介宾的识大体还是很满意。 就这样又介绍了几个,一人说道:“在下邢台吴永昌,字世隆,顺德府人。自己看书摸索,喜欢收集古医方。” “幸会幸会,世隆兄,先前你自个儿摸索,以后就有名师教导了,嗯,还有良友交流。”张介宾连说幸会,热情的不像话,不过对于背井离乡之人,却是莫大的慰藉。 “多谢张小哥,也请大家多多关照!”吴永昌抱拳致谢,又请众人多关照。 吴永昌退下后,又上来一人抱拳道:“在下巨野姚宏,喜爱本草,常往安国跑,大家若有什么本草疑问,可一起探讨。” “哇,这么多人呢,总算是有一个本草专家了。我还在想,药是医者的武器,若无人去精研药,让我们无后顾之忧,不然如何能打好生死战?” 张介宾惊呼道,他真是等本草专家,等了太久太久了。 姚宏点点头,没说什么就下去了,他常年上山采药和混迹药市之中,擅于和本草打交道,疏于与人交流。 张介宾也不在意,他性格如此,什么事都大大咧咧的,不放在心上。 大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言的介绍,很快就剩下最后一人,只见他说道:“在下汜水李守钦,钻研内经,尤喜太素。” “李兄,我也是,我认为内经是医学之本,掌握了内经,也便掌握了医学的真谛!”张介宾很是兴奋道,他对内经很有自己的想法,说个七天七夜也说不完。 “幸会幸会,有机会我们探讨一下。”李守钦抱拳道,对于同好无非是排斥和惺惺相惜两种,而他显然是后者。 京畿一共有八府,二直隶州,十七属州,一百一十六县。推选出来近五百余医学生,在八府二州筛选了一次,保留前十位,剩下了一百。抵京后又筛选了一番,就只剩下四十余人。 众人介绍完,徐春甫安排学徒将他们带去休息。一体堂后院很大,本就是休息用的客栈,被他改造后能容纳足足五百人入驻。 有时也会让病人留宿,很多病人都是慕名从各府县来的,根本来不及出城。而有的是病情不允许,只能就近休息。 特别是陈实功来了后,外科手术量,手术程度,明显增加。此时一喜堂后院常住的病人从十几位变成了三十几位。这都是陈实功的功劳。 众人下得楼来,大堂仍然热闹非凡,来往的病人络绎不绝。 经过陈实功处,张介宾说道:“看到没?这位陈兄,也会是我们的同窗,他可厉害了,自刎之人都能就过来。可知他刀圭之术私淑何人?” 众人一片惊讶之声中,孙出声说道:“莫非是华佗?” 张介宾点了点头说道:“对,他便是人称华佗在世的陈实功,陈毓仁,东海人。届时或许就我与他两人是南方的,你们全是北方人。不过我们二人水平肯定最高!” “何以见得?”孙出声很不服气道。 汤性鲁也说道:“我看未必。” “有本事和我比医马!”杨健说道。 “哎哎哎,别不服气,医马是吧?我陈兄肯定行,不服,找他比去!”张介宾忙说道。 “比就比,医人不行,医马我从没怕过。”杨健说着,就向陈实功走去。 张介宾连忙叫住了他:“比也看场合啊,这会儿正在坐诊呢!” 杨健讪讪而回。 张介宾继续引战道:“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啊,陈兄和我,你随便挑,咱们来一个以医会友,岂不快哉!” “这可是你说的,输了可别说我们以大欺小哦!”王廷辅说道,在众人里面他的医术绝对是能进前五的。 大家对彼此的医术也大多了解,毕竟是经历过两次选拔,都是笔试加实战,说不上知根知底,却也能判个高下。 众人摩拳擦掌,恨不得离开就大战三百回合。大家都是从一百多府州县,五百多人里挑选出来的精英,谁也不认为自己比谁差。 而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让众人惊愕不已,都没想到他会认输。 “你们比就好,我认输。” 第四十二章 周岁小孩误食铁钉 众人诧异的看着出言之人,都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认输。 说话之人正是赵凤翔,只听他说道:“不敢欺瞒诸君,我的名额是一友人相让,加上正科大人力推,我才得以入京。” “你一点医术都不会?”孙出声问道。 赵凤翔很坦诚的承认道:“师长知我学医之志,便建议我参加此次考选。府学教授将我托付医学正科,为免他人非议,我一位至交好友,自愿退出,将名额让给了我。” 徐春甫闻言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医家太需要荣誉,太需要振奋人心之举。有什么比得上一位前程似锦的年轻秀才,弃儒从医来得震撼? 张介宾认真的看了赵凤翔、崔元裕、王廷辅三人,总觉得他们和卫儒学里的同窗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对赵凤翔印象最好,此时出言道。 “无妨,羽伯兄,以后我罩着你。谁敢不服,就来找我比试比试。” 众人倒没有比较之意,倒不是怕了张介宾,纯粹是赵凤翔名声在外,常言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自然不会因为赵凤翔此时不会医学而有所轻视。 赵凤祥朝众人拱了拱手,最后看向徐春甫。 “既然大家愿意相让,我没有意见。”徐春甫呵呵笑道,全不在意。 张介宾说道:“他不比,我们来比,好叫羽伯兄在一旁见识见识医家的风范。” “就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医家风范?” 这话却是陈实功说的,他刚给一个患者做完小手术,这才有空理会在他旁边站着的这群人,听到张介宾大言不惭,便回了一句。 张介宾颇有自信,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展现医家风范?你在质疑我多年所学?” “可别告诉我,前几天那人不是你,那错都是我犯的。”陈实功想起就来气,他最见不得患者受罪。 张介宾讪讪一笑,又把话岔开:“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东海陈实功,字毓仁,其他人就自我介绍吧!” 接着四十几人,七嘴八舌的做着介绍,听得陈实功头都大了,也没记下几人,只得说道。 “我这还有病家,你们先去休息吧!来日方长,日后在与众兄弟好好亲热。” 众人闻言,这才离去。 此后几日,他们都成了大堂学徒中的一员,分给了十五位医家,哦,也有例外,姚宏去了柜台当药学徒。 张介宾,还是跟着陈实功,此外还有汤性鲁、孙出声,以及换过来的杨健,他心心念念就是要和陈实功切磋医马之技。为此哪怕是和孙出声不对付,也过来了。 再加上张介宾,可是热闹无比,也给病家带去了不少欢声笑语。 时间来到二月二十一,距离医学生们到来已有六日。 就在这时,一对夫妇抱着一周年小孩,急忙赶来,口中惊呼道:“大夫救命,大夫救命!” 时隔大半月又轮到徐师兄值守,三言两语问清病症,便让他们去找陈实功。 “陈大夫,陈大夫在哪儿?快救救我的孩子,他方才一岁呀!”孩子母亲哭喊道。 那孩子父亲抱着小孩,急切的跑着,一个劲的叫着:“陈大夫,陈大夫,快来救命!” “跟我来,跟我来,快,快!”张介宾正在询问后面患者情况,闻言赶紧迎了上去,连说道。 一边带路一边又在观察小孩情况,只见他鼻孔喷血,情况危急,却不知是何缘故。 “陈大夫,就在那!”张介宾往陈实功那一指,孩子父亲便快步奔去。孩子母亲也要跟上,张介宾却拦住了她,说道:“你相公已经带孩子去了,你先别着急,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孩子母亲满是焦急的看着丈夫儿子,一个劲的埋怨自己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在那里纳鞋底,孩子爬着玩儿,我顺手给了他一枚鞋钉他玩,谁知,谁知,他竟吞了进去!” 哭了一气,孩子母亲接着说道:“我见他吞进喉间出不来,大惊,倒提双足,想倒出铁钉。谁知鼻孔喷血,就成这般模样……” 张介宾庆幸道:“幸好你抱来了,不然就危险了,铁钉或已入肠胃。” “啊!”孩子母亲惊呼,吓得六神无主,迭声哀求张介宾想办法:“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想办法呀,我可不能没有他。” 张介宾道:“陈大夫正在给你孩子看呢,你先别着急。” 孩子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几步就跑了过去,在那干着急。 张介宾却没上前,那边还有三个帮手,他开始沉思,如果这不是在医馆,而是他单独遇上,又该如何? 思来想去,他记起《神农本草经》记载“铁畏朴硝”,便顺着这想了下去,都叫他想出一个治疗方案。 想到便做,张介宾跑到柜台,对姚宏耳语几句,这才不慌不忙的走了过来。 却听陈实功苦口婆心道:“我已说了多次了,铁钉已入肠胃,非开膛破肚不能取出,再耽搁下去,孩子就没命了!” “这……这……”孩子母亲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这人开膛破肚还能活吗?”孩子父亲也一个劲摇头,就是不肯答应。 “哎,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我呢?只此一途,别无他法,不信你问其他大夫,唉,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把所有大夫都给我请过来会诊!” 陈实功实在无法,患者家属不同意他的方案。只能邀请众医家共同商讨。徐春甫今日当值,不在此处,宅仁医会的数十位医家,也是轮番来此坐诊。此刻除他外还有十四位医家。 很快十四人便会拢一处,了解了前因后果,开始讨论起来方案来,这也是一体堂的特色。 巴应奎说道:“若在喉间,尚能取出,此时已入肠胃,难,难,难。” 支秉中接口道:“铁畏朴硝,或可一试。” “我曾用过,效果不大。”陈实功却摇了摇头说道。 张介宾就这样在一旁,既不着急,也不献策,就这样看着,听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夫妇俩眼巴巴的看着他们,见他们提出一条又一条的意见,又一条条的否掉,简直急死了,一个劲的催促道。 “各位大夫,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是吧?你们快想啊!” 巴应奎年长一些,他走了过来。对夫妇俩说道:“最佳办法是用芒硝,可那枚铁钉实在太大,芒硝作用不大。” “请听我一言,再不可耽搁了,不然到时肝肠寸断,就为时晚矣!” 第四十三章 张介宾急智解危难 任凭陈实功说破嘴皮,夫妻俩就是不肯松口,他空有一身刀圭术,却无法施展,急得他团团转。 张介宾见姚宏将他要的物品都取来了,这才开口说道:“大家听我一言,我有一法,或有奇效,无需开膛破腹,你们肯用否?” 巴应奎骂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快说来!” 张介宾头一缩,不敢隐瞒,倒豆子一般,把他的想法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巴应奎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般简单,略一思索又觉得或许有效。 陈实功像是不认识张介宾一般,细细打量,喟然长叹:“今日方知,刀圭术难兴之根由。” 张介宾就在夫妻的殷切期望里,在汤性鲁等人崇拜目光下,接过姚宏拿来的物品。 “此物是由活磁石一钱,朴硝二钱,研为细末,然后用熟猪油、蜂蜜调制而成。甘甜可口,赶紧给孩子服下。” 张介宾给他们解释了一番,便递给了孩子母亲,让她给孩子喂服。 孩子母亲照办,给孩子服用后。大家都紧张的等待着,陈实功已经让汤性鲁几人准备好手术器具、汤药等物品,以备不时之需。 张介宾却让姚宏去拿来了夜壶,以便当场验证是否有效。 在众人瞩目下,小孩捂着肚子哭,张介宾大喜,捧着夜壶就让孩子母亲准备。 不久,小孩解下一物,大如芋子,润滑无棱,药物护其表面,张介宾也不嫌臭,有木棍拨开,众人也都凑上前来查看,看后皆啧啧称奇。 孩子母亲给孩子收拾干净,这才顾得上来看,又哭又笑道:“正是那枚铁钉,正是那枚铁钉!” 孩子父亲扑了一下跪倒在地,口中直道:“王某叩谢恩公,王某叩谢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介宾赶忙扶起,连声说道:“介宾当不起,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本分,你这样是折杀我啊!” 孩子父母付了药钱,更给了张介宾双倍诊金。这才千言恩,万言谢而去。 待他们走后,汤性鲁他们都把张介宾给围了起来,一个劲催问,是何缘故。 张介宾解释道:“使用的芒硝、磁石、猪油、蜜糖四药,互有联系,缺一不可。芒硝若没有吸铁的磁石就不能跗在铁钉上;磁石若没有泻下的芒硝就不能逐出铁钉。 猪油与蜂蜜主要在润滑肠道,使铁钉易于排出。而且蜂蜜还是小儿喜欢吃的。以上四药同功合力,裹护铁钉从肠道中排出来。” 赵凤翔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悟,说道:“有道理!难怪医家用药讲究配伍,原来各味药在方剂中各自起着重要作用哩!” “你把我的话都说完了,让我无话可说了。”杨健埋怨道,他好不容易想到配伍药味之事,结果可倒好,被一个还没入门的生员给截胡了。 孙出声道:“你又何尝不是把我的话给抢了?” 汤性鲁:“……” 吴永昌:“……” 李守钦:“……” 解延年:“……” …… 此事过后,众人都对张介宾另眼相看,佩服不已。 之前大家是谁也不服谁,更别说是张介宾这个小他们好几岁的小小少年了。 先是陈实功用他那精湛的外科功夫,征服了众人。接着又是张介宾用他那灵活的头脑,巧解危难。 一时间,陈、张二人被称为一体堂的“外陈内张”。外科不决问陈,内科不决问张,成了众人的习惯。 又这样过了五日,二月二十六人,河南医学生来了,经过太医院初试,同样淘汰了大半,留下了四十二人。 这日正当朝会,徐春甫例行上朝,接着又被召进宫中。给帝、后、皇妃等例行检查。 便嘱托巴应奎去接河南医学生,张介宾又岂会错过机会,也跟着一起去。 在太医院见到一群人,便热情地说道:“在下山阴张介宾,见过各位哥哥,可是河南同好?” “正是,在下杞县刘汲,字宁思。曾听心吾兄来信提及过你。”一个青年应声道,正是吕坤好友,刘汲刘宁思。 “莫非是吕心吾?”张介宾一听,顿时有了猜想,毕竟河南人他只认识一个。 “正是。”刘汲点头应是。 “那感情好,以后我们就同辈论交了。”张介宾一听,直接开口道,还把辈分拔高了一层。 刘汲说道:“理所应当!” “还未请教宁思兄都擅长什么?”张介宾继续说道。 刘汲说道:“内经、脉经均有涉猎,尤喜太素。” “巧了,这次前来的朋友里,也有一位专研太素,想必你二人会有共同语言。”张介宾一听格外高兴道。 接下来大家一一上前介绍,很快又有两人同时上来说道。 “在下,鄢陵郑二阳,见过各位兄弟。”郑二阳先开口道。 “在下,鄢陵刘贲卿有礼了,我二人师承一家,皆擅长伤寒。”刘贲卿除了行礼,还多说了一点。 张介宾喜道:“幸会幸会,原来两位还是同门师兄,日后我们也会是同门的!” “我二人都来自开封,我叫倪维德,字仲贤,这位是我好友郑谊,于医一道,我们什么都会点,没有特别擅长的。”倪维德说道,接着再介绍起郑谊来,最后才总结道。 “我叫万纯忠,喜欢本草……” “我叫王鼎新,擅长奇门遁甲……也喜欢本草,还喜欢收集奇方验方。” 倪维德之后,又有两人同时迈出一步抱拳说道,说到一半,万纯忠就停了下来,二人相视一笑,王鼎新继续说下去。 说完,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然后一同退下。 “在下房景敏,汝阳人,都略有涉猎。” “在下光州黄扑,擅长方脉。” “在下正阳刘清明,擅长方论。” “在下濮州李先芳,无擅长。” …… 大家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自我介绍者。四十来人就只剩下最后三人。 三人互相看了眼,又互相谦让了一番。然后一人上前说道:“在下方应时!”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议论起来。方应时便不再继续说什么,退了回去。 张介宾暗暗心惊,把方应时名字给记了下来,看来此人颇有名望,只不知是文名还是医名。 第四十四章 齐入豫队 “方应时是谁,很出名吗?”房景敏小声向旁边黄朴等人询问道。 黄朴一脸惊异的说道:“兄台不是豫男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齐刷刷的看向他们,房景敏胀红了脸,不好意思的说道:“小弟汝州人,地属豫北。” “难怪!”黄朴恍然,给他,也给众人介绍道:“近年来,我们豫南有三神之说。神画、神童、神医,神医即方应时。” 众人一听,便看向方应时,只见他也不过二三十,不成想医名这般显赫。 “侥幸治好几个疑难杂症。”方应时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众人却不敢小瞧他了,能名传一县,已称得上神医之名,而他之名更传数府,半个省,那已经不是区区太医院医学生能容纳得下了。 巴应奎上前将他叫走,众人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剩下的两人。 “在下祥符县周博,祖籍会稽,与张小哥算是同乡,医术还算中规中矩,喜欢专研。” 两人中年龄较大的一人,先站了出来,抱拳说道。 张介宾又兴奋起来,哇哇乱叫道:“哇哇哇,周兄太有缘了吧,难怪一见你便觉亲切,到时你要和我住一块,我们抵足夜谈。” 众人虽不知会稽、山阴详情,却也知道关系甚大,不然王羲之也不会说“会稽山阴之兰亭”。 等张介宾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巴应奎和方应时二人也走了回来。 巴应奎见状问道:“大家都认识了吧!现在便跟我去一体堂,马车就在外面。” 众人正动身往外走,张介宾忙叫道:“还有一位兄台未介绍呢!咦,刚才人还在!” 大家这才想起确实漏了一人,那人已率先走了出去,请大家正在找他,只得又回来,苦笑道。 “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小生区区贱名,当不得如此!” 张介宾却不依道:“进了这门便是兄弟,一个也不能漏,谁也不能例外。” 那人说道:“小生长垣宋培,字太素。自学医数载,水平尚可。” 张介宾还不满足,嘟囔道:“最后一个也不多说一点,这也太简单了吧!” 宋培闻言一笑,看向李先芳,说道:“李兄似乎不是豫人,何以在此?”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 张介宾讶然道:“濮州不是河南地?” 众人想了半天,都不知濮州在何地。还是刘汲见多识广,出言问道:“足下可是东昌府人?” 李先芳点头称是,正要解释,张介宾忙拉住他,说道:“不忙,不忙,这般有趣,且容我们猜猜。” 而此时的众人,听说了东昌府,大半人还是不知在何地。但开封府、归德府,这些离得近的府县来人,都一副了然的样子。 张介宾笑道:“连我这远在江南的山阴小子都知晓,你们就连眼皮子底下的地方都没听说?” 众人燥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巴应奎把脸一板,骂道:“张小子你若没有乘船北上,能知晓?有甚得意的。” 在一体堂张介宾不怕徐春甫,却格外怕巴应奎,一听立刻逃走,奔外面去了。 见张介宾逃跑,那些人才好受一些。 李先芳抱歉道:“并非小弟有意隐瞒,当时正在归德府游学,得知府县医考,一时技痒,忍不住报名参加,不成想一路走到了京城。” 另外两位归德府的医学生,都很尴尬,他们此次共三人通过考核,而成绩最好的便是李先芳,没想到不仅是外府,更是外省人。 这显得归德府太差劲,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青年医家。 众人在底下互相打听了一番,当得知东昌是山东一府时,顿时哗然。 年龄最小的张昶,更是激动道:“我要和你比比,看是我梁人厉害,还是你齐人更胜一筹。” 他是大梁人,正是战国魏国都城,齐晋争锋由来已久,齐桓晋文历来为众人称颂。 张昶喜欢泡在茶楼酒肆,听多了这类故事,心向往之,这会儿得知齐人混进了他们队伍,更是力压一府。这如何让他受得了? 陈介宾在外等了好一会儿,见没人出来,便又跑了进来。刚好看到这个少年挑衅之事。 他没有记住这少年,他潜意识中,就直接无视了少年,四十二人,他只记住了十三四人。 倪维德忙叫住少年道:“小昶,莫要入戏太深,什么梁人齐人,都是大明人,现在虽然分属两省,他日未尝不会归于一处。何必分个你我,判个高低?” 刘汲、郑谊、郑二阳、刘贲卿等人纷纷站了出来,劝说张昶。 和京畿分配均匀不同,此次河南各府,人数相差悬殊。比如开封府,直接占了十人,前十五名中更有六人都来自开封府。 这也是少年心高气傲的原因,他实力并不比李先芳差,自然不服气了。 李先芳直接讨饶道:“在下失礼在先,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张昶还要说什么,开封府众人拦住了他。 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只见当头一人是礼部干事,太医院作为礼部的直属单位,又是邻居,院内之人都认得那人,经常往这跑的张介宾自然也认得。 礼部干事,后面还有太医院医官,正是龚廷贤,后面还有四十多人。 李先芳拍额摇头,张介宾好奇问道:“李兄何故如此?” “他们都是山东来人。”李先芳苦笑道。 张昶一听又闹腾起来:“好哇,来一个还不够,还来这么多,我一个能打十个!” 张介宾对这位少年,好感爆棚,也不嫌事大,在那起火:“张兄好样的,我支持你,我还有好多哥们儿,都挺你!” “好,你这兄弟,我交了!”张昶兴奋的点头,看着走向他们的山东医学生,充满了战斗的激情。 其他人也是,虽然不像张昶一样入戏,却也有好胜之心。 先前都是在府县争斗,又从全省数百人中拼出来的杰出青年,面对同样杰出的山东青年,他们又岂能错过。 第四十五章 山东来人 随着山东医学生到来,现场气氛顿时紧张。 张介宾更是激动不已,他才把京畿青年收服,正想让京豫两地医学生斗个高下,没想到山东医学生来的如此及时突然。 更巧的是,恰好是在李先芳事件暴露后。这等巧合,若不斗上一斗,岂不浪费机会,他就不叫张介宾。 给道士说西游这等荒唐事他都能干出,更别说是这些青年了。 礼部干事,将山东来人带进来,勉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龚廷贤看着气氛不对,纳闷道:“你们这是何故?莫非和齐地有什么误会?” 山东来人也是不解,其中一位中年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道:“先芳,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先芳还在摇头叹息,听这声音,突然一个机灵,脱口而出:“尹师,你怎么在这?” 这中年便是尹林庵,医名享誉齐地,各府县皆有慕名而去拜师之人。李先芳也跟着学了两年,算是他的记名弟子。 李先芳再一一看去,整个人懵了,木偶般的挨个叫道:“刘师兄……侯师兄……陈师兄……周师兄……你们怎么都进京了?” 山东共来了四十九人,他一口气竟叫了十七个师兄。 河南医者到倒吸了口凉气,特别是张昶,他本以为他们开封来了十人,便已了不得。而山东中人,仅他们师徒便有十九人,这还怎么比? 河南还没有能教出十几位杰出传人的大名医。 是的,他们已经自动把通过全省选拔的人,当作是未来名医,是一代人杰。 尹林庵微微皱眉,他的大弟子刘梦松立刻站了出来,抓着李先芳问道:“李师弟,师傅问你话呢,赶紧说!” “啊?师傅问我什么?”李先芳一脸茫然的问道。 众人无语,合着这半天,就顾着激动去了。 四弟子周宗岳站了出来,说道:“李师弟,师傅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为何他们一副恨不得吃了我们的模样?” 李先芳赶紧说道:“都是弟子惹得祸,月前弟子游学至豫,十几日前,得知归德府县医选,按耐不住便报名参选,一路走到了今日。” 大弟子刘梦松颇为怪异,说道:“就因为你混进了他们队伍中?” 李先芳尴尬的说道:“还不止……” “莫非你是归德府第一?”四弟子周宗岳插嘴道。 “四师兄……所言正是。”李先芳越说声音越小,他看见河南众人面色铁青,声音不自觉的便降了下去。 周宗岳大笑道:“好好好,没有丢了师门的脸。” 张昶忍不住了,冲上前去,指着鼻子叫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师门不师门,咱们手底下见真章,敢不敢跟我一对一?” 周宗岳笑了,其他师兄弟也都笑了。 张昶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啊啊怪叫,撸起袖子就要打架,也不管什么斗不斗医了,更不管年龄和身材的差距。 李先芳赶紧拦在中间,好言说道:“师兄们并没有嘲笑之意,只是我周师兄,医术在师门是公认的第一。大家见你挑了最厉害的忍不住,嗯,善意的笑。” 张昶是冲动,可他并不傻,他比之李先芳都不见得有什么优势,更别说连李先芳都自愧不如的师兄,而这师兄更是师门第一,他自不是对手。 场面便很尴尬了,张昶此时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了,先芳你跟大家道个歉,就回我们这边来吧!昆石、风山,你二人也道一个歉。这位小兄弟,对不住了,是我教徒无方。” 尹林庵本是大度之人,更不会跟一位少年计较。何况事情本身就是自己弟子惹出,于是出言道。 张介宾暗道:“你还教徒无方,这么多弟子,我看也就徐伯可跟你一比。放着好好的太医院医官不去考,反跟我们来争这个医学生,太无耻了。” 这样一想立刻跟张昶同仇敌忾起来,出言道:“尹老先生,您老不会也是齐地医学生吧?” 龚廷贤笑骂道:“介宾,别乱说,尹大家是我太医院邀请的医家,日后也会是你们的讲师。” 张介宾一听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和尹老这样的牛人同台竞技呢!” 众人大笑,一度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河南医学生的表现更甚,先前带给他们的压力,这会儿荡然无存。师傅不出场就好,对付弟子们,他们还是有把握的。都是青年俊才,谁也不比谁差。 龚廷贤笑道:“好了,既然大家都遇到了,那便互相认识一下。” “是极是极,在下山阴张介宾,这厢有礼了!四书五经我读过,诸子百家我翻遍,奇门遁甲我略知一二,五运六气顺手拈来,于历法,天文,地理,兵法,无所不通……我的英雄事迹很多很多,大家可以慢慢了解!” 张介宾正介绍的起劲,突然听到一声闷哼,顿时一哆嗦,结束了介绍。 巴应奎出言道:“好了,张小子只是抛砖引玉,也就吹的厉害。不过他的做法确实值得认可,大家便畅所欲言吧!” 此言一出,河南医学生便先自我介绍。 刘汲率先说道:“在下开封府,杞县刘汲,字宁思,见过山东诸位方家!” “在下开封府,鄢陵郑二阳,见过山东诸位方家!”郑二阳紧跟着说道,后面便跟着这模板说了下去。 “在下开封府,鄢陵刘贲卿,见过山东诸位方家!”刘贲卿第三个说道。 “在下开封府,倪维德,见过山东诸位方家!”倪维德第四个说道。 “在下开封府,郑谊,见过山东诸位方家!”郑谊第五个说道。 “在下开封府,万纯忠,见过山东诸位方家!”万纯忠第六个说道。 …… “在下开封府,大梁张昶,见过山东诸位方家!”张昶第十个说道。 这样一来,很是给了山东诸人一个下马威,先前得知尹林庵门下弟子十几人带来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河南众人与有荣焉,恨不得接下去。 宋培笑了笑,从人群后面站了出来,扬声道:“长垣宋培,见过尹师叔!” 刘梦松咦了一声,周宗岳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并不认识宋培,奇怪他为何叫师傅为师叔。 第四十六章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 “原来是宋贤侄,十来年不见,都这么大了,要不是和令尊有几分相似,我都认不出了。” 尹林庵略微思索了会,终于想起这是哪位旧故子侄,笑着说道。 刘梦松闻言才想起,这位旧日玩伴,走了过去左看右看,还是不敢置信道:“培哥儿?真的是你?” “梦松,真是我,我去年不还给你写了封信,你没收到?”宋培笑着说道。 “收到了,可是,你不是应该在庆阳府?你还说那儿是旧敕勒川,只是风吹尘扬不见牛羊。” 刘梦松是真没想到,宋培会出现在京城,而且他们还能继续学习。 “师叔知道,我立志学医的缘由,经过多年诊治,我终于治好了父亲旧疾。收到你的来信,得知恩师辞世,我便辞别父亲,意欲奔丧,给师傅燃柱香,磕个头。 离开庆阳府,我就顺路回家祭祖,这时听闻太医院选医之事,想着你们或许也会来,我便也报名,一路走到了这。果然还是遇上了你们。” 原来宋培因父亲旧疾煎熬,十来年前曾就地拜了尹林庵师兄学医,当年尹林庵还未满三十,却也学着师兄收了弟子,便是刘梦松。 宋培父亲宋炣,四处为官,从滨州阳信县丞,一直做到现在庆阳府同知,十几年升六级,算是正常升迁速度。 “太好了,我给你介绍我的师弟们,我常和他们说起你。”刘梦松兴奋的说道,朝着众师弟大喊道:“来来来,快来见过宋师兄。” 周宗岳等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说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培笑着说道:“好,今日我宋某多了这么多师弟,值得庆贺,晚上我请吃酒,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齐喝道:“谢宋师兄!” 像极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直接将方才整齐划一自报家门的河南青年气势又压了下去。 张介宾忍不住咂舌道:“这还没开始,就从四十二对四十八,变成四十对五十,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尊大神压阵,没法比了。” 说到这,他又突然想起,还有一尊大神也是在山东学的医,说不得也互相认识。心中更是哇凉哇凉,提不起半分兴致。 接下来张介宾再也听不见众人说的什么,整个人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 众人却没有管张介宾的状况,只见宋培拱手赔礼道:“各位兄台,方才是宋某失礼,并非有意起哄,实在是好怪为何山东濮州之人会在归德府参选。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李先芳连连摆手:“宋师兄严重了,是我隐瞒在先,何况不打不相识,没想到我们还师出同门。” 张昶酸溜溜的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有条运河,南来北往方便,我豫地乃中原腹心,千百年来人杰地灵,以前可以,现在依旧可以力压群雄。” 刘汲等人一听,一个个臊红了脸,默默的远离了他。河南是中原腹心没错,可早已不是千年之前的中原,相较于周边没有千年前的优势,更别说跟后起之秀的江南比了。 关上门来自吹自擂没事,这拿出来当做宣言,难免有些臊皮了。 张昶年少气盛,加上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中原优越论的熏陶,见不得河南不如人。 张介宾正神思不定,现场突然安静下来,他纳闷道:“怎么了?” 刘汲本来,离他挺远,但未来远离张昶,不自觉的靠近了他。此时闻言轻声说了张昶宣战之事。 张介宾一听,并不认为张昶有什么问题,奇怪道:“中原优胜各地,不向来如此吗?” 众人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跟这两位最年少的小家伙解释。 巴应奎一巴掌拍去,结结实实的敲在了张介宾后脑勺上,骂道:“臭小子,不知道别乱说。” 这一下把张介宾给打蒙了,他可没觉得自己有说错。 “那你为何不说你的新安话?” “你为何不说赣江话?” “你们又为什么不去说你们的齐鲁话?” “你们一个个说什么中原雅音,你们不配!” 张介宾带着哭腔,竭斯里底的呐喊,他的一句句质问,重重地敲在了众人的心上。 是啊,无论元代民间,还是大明官方,自上而下都在推崇中原雅音。这是华夏的根,是大明的本,中原雅音早已融入了每一个知识分子的血液之中。 中原雅音就是大明官话,是联系亿万子民的通行语言。因为有中原雅音,闽南人可以和川东对话,岭南可以和河北共情。 众人陷入了沉思,若无张介宾的质问,他们都已忘了,自启蒙之日起,一句句诵的正是雅音,是来自中原,传承千余年的洛阳正音! 不是南京语,不是北京话,是中原音。 是周公传的道,是孔子定的音,是历代先贤赋予的魂,更是大明恢复中华的见证。 龚廷贤是在场学问最高之人,他儒医道三通,都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境界。此时有感而发道:“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尹林庵一怔,旋即若有所思。 其余之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龚廷贤说论语这句是何意? 张介宾发泄过后,也冷静下来,开始后怕,担心又被巴应奎收拾,赶紧往一边挪移。 巴应奎倒没有要继续教训之意,他还在想论语和雅言有何关联,想了半天,得出:都跟孔子有关。 龚廷贤向张介宾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吧,介宾,没想到我们这些人,反而没有你看得明白。你没有错,错在我们。” 等张介宾转悲为喜,快活的走了过来。龚廷贤才拉着他对众人说道:“孩子们,有一句话,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昌黎先生的《师说》更应反复读,时时读。 你们都知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也一定记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那么什么叫‘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呢? 又为什么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呢?” 见众人都在思考,龚廷贤又叫道:“张昶,你也过来。” 第四十七章 太医院入学考试 张昶一脸茫然的走了过来,看着龚廷贤。 龚廷贤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继续说道:“我出生一个儒医世家,那里推崇道教,我耳濡目染下都有所涉猎。 从小到大,大家都觉得我应该走科举之路,必然会成为一代大家。可我没有,我偏偏选择了从医之路。 因为我爹是一位医家,他是我最敬佩的人,我亲眼所见,一个个被抬进来的患者,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就那么几味药,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生的希望,这是别的职业所不能做到的。 吾父与别人不一样,蕲州李东壁,年龄与我相仿,可他没我幸运,从小他父亲就不让他学医,这也是他医术不如我的原因。 吾父是真正热爱医学的,他不仅自己热爱,更希望他最疼爱的儿子、孙子,都能热爱医学,从事医学。张昶,我们一样,你以中原为荣,我以毕生所学为荣。” 张昶激动的说道:“我也以所学为荣!” 龚廷贤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张介宾,说道:“但你不是对吧?” 张介宾不服气道:“我当然以毕生所学为荣,不然我学它干嘛?” 龚廷贤笑了笑,说道:“汝心里所想,汝心中清楚。” 张介宾心道:我当然清楚,我只学有用之物,医虽小道,却能救命,何以不学? 龚廷贤不再理他,继续对众人说道:“孩子们,你们选择的从医之路,并不好走,一定要保持热爱,勤加学习。最后送你们,我毕生的医学经验――半日书,半日医。” 从这一刻起,无数的医家,涌现在大明各个角落,他们应运而生,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来浓墨重彩的一笔笔。 龚廷贤、李时珍他们只是先行者。 两日后,山西医学生进京,共四十人。 至此四地医学生们都已提前到达,京畿医学生四十六人,河南医学生四十二人,山东医学生四十八人,山西医学生四十人。 而山西医学生之所以只留下了四十人,在于他们重实践轻理论,笔试成绩一塌糊涂,不然人数还会增加至少十人。 总体实力强于其他三地,山西临近边地,医家常年与各种疫病做斗争,很是锻炼出了一批能治大病的医家。而山西教育落后于京畿等地,医家所受教育更低,导致医学经验没能形成着作传世。 山西也不像京畿,有太医院为后盾,这更使得山西医家能独当一面。 三日后,三月三上巳节,这天太医院格外热闹,四地医学生,再加上张介宾、陈实功,一共178人。将要进行最后的考核,也就是太医院的入学考试。 淘汰率很低,总共录取一百六十人。 张介宾对赵凤翔说道:“需要我给你抄吗?要不你还是给师长说一下,就别参加考试了。” 赵凤翔摇了摇头,说道:“考试我是不怕的,我也自学了一段时间,只是没有治过病。” 张介宾轻声道:“那考试我就不管你,待会治病你跟我一块儿,我先告诉你该怎么治。” “这也能告诉?你未卜先知!”赵凤翔很是怪异道。 “当然,我的本事多着呢,援医入象我早就用过了。”张介宾一脸骄傲之色,满脸写着,快来夸夸我。 赵凤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记得这少年曾多次说过自己喜欢易学,亲近道教,会一些也很正常。 张介宾又跑去问姚宏道:“怎么样?有没有压力,那万纯忠、王鼎新,比你如何?” “很强,不比我差。”姚宏一脸凝重之色,这几日他也多次与万纯忠、王鼎新切磋。 张介宾见他不肯多说,顿感无趣,又跑去问解延年道:“解兄,可有发现对手?” 解延年苦笑道:“不来京师,不知道人外有人,我是自愧不如啊!” “你都遇到谁了?”张介宾太奇怪了,怎么一个个都像是霜打的茄子。 这也不怪他,一下子涌入了一百多个青年医者,张介宾可太兴奋了,跟每个人都玩得来,而且只顾着展示自己,哪有给别人机会。 这样一来众人倒是都认识了他。但他也失去了深入了解众人的机会。反不如其他人之间的切磋来得实在。 解延年说道:“杞县刘汲、光州黄朴、东阿吴南阳、滨州周宗岳师兄弟。” “等等,吴南阳是谁?我咋不知道?”张介宾不觉得此人,忙问道:“莫非是山西来人?可东阿是山东的呀!” 解延年说道:“正是山东人。” 张介宾问道:“可是尹门弟子?他们当时介绍得太快,我没记着。” “不是,吴南阳的脉诊功夫,不比周宗岳差多少,也是个劲敌。” 解延年很是郁闷,山东,特别是尹门一脉,人人都是脉诊高手。让他压力倍增,要知道十分之一的淘汰率,是在各领域中进行。 他们擅长脉诊,那肯定重点考核脉诊。 不像姚宏、万纯忠、王鼎新他们,专研本草的本来人就少,铁定是不会淘汰的。总要给李时珍留着。 张介宾这会跑去河南人群中,问道:“大家有没有遇到什么劲敌?说来听听呗!” 刘贲卿哈哈笑道:“我们兄弟擅长伤寒,暂时还没遇到对手。” 张仲景便是河南人,伤寒杂病论在河南流传很广,更有不少伤寒名家。 郑二阳也笑道:“听说山西医家伤寒运用得好,只是不知来人中是否会有伤寒高手。” 刘汲笑道:“我才知晓,尹老他们竟然和吕心吾相熟,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还有这段渊源在。” 张介宾也是一喜,想到吕坤确实是去山东做右参政,认识当地医家也很正常。 这一打岔,张介宾也没了继续问下去劲头,突然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们个秘密,待会儿会有人来砸场子,可有热闹看了。” “砸场子?谁敢来太医院闹事,这是不想活了吗?”刘汲诧异不已,简直不敢置信。 张介宾却看向王鼎新,说道:“你相信我吗?” “相信!” 第四十八章 御药房乃医家翰林院 王鼎新微笑的说道,他这段时间可没少被张介宾纠缠。就因为他少遇异人,学了奇门遁甲术。 “还是王兄识货,哈哈,等着瞧好了。”张介宾哈哈笑道,目光时不时盯着院外。 在张介宾殷切目光下,院外始终没有人来,众人看了看天色,狐疑的看向他。张介宾有些尴尬了,考试时间马上就到了,人怎么还不来? 随着一声锣响,众人入座,张介宾也不再理会其他,端正坐着。 桌椅都摆在院里,这次来人有些多,部分桌椅还是从隔壁礼部和钦天监借的。 “欢迎各位医丁到来,好了,发题。”院使徐伟站了出来,就说了一句,几十位太医院医官便开始分发试题。 众人诧异,没想到院使大人,称他们为医丁,更没想到致辞会这般简单。 张介宾憋得难受,嘴微微的张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拿到试题一看,众人都傻眼了,现场嗡的一下便炸开了。 “一、厥阴病 厥阴病欲解何时,浮沉迟数何分?” “二、胸胁痛 假令遍身痞疹状如丹毒,搔之痒痛无时,系属何症?当以何药治之?” “三、胞阻 假令妊娠六七月,遍身俱肿,喘满腹胀,系属何症?当以何药治之?” “四、胎风 假令婴儿食少腹胀,面萎肌消,精神疲倦,系属何症?当以何药治之?” …… “八、眼丹、针眼何分? 假令眼胞上下,皮里肉外,忽然结肿,形如枣豆,坚硬不痛,皮色不变,系属何症?当以何药治之?” 一连八题,涉及方方面面,根本不是先前所说分科考核,而且题的难度明显增大。 见众人议论,徐伟再一次站了出来,说道:“肃静,此番不是入学考试,乃太医院肄业考试,不愿考的请离座!” 这次稍微多说了句,在他退后,徐春甫也站了出来,解释道:“孩子们,稍安勿躁,我们的入学考试在后面,此番是院使大人给大家的一次机会,成绩优异者入御药房。” 部分人兴奋起来,他们知道御药房代表什么,更多的人却是茫然。 徐春甫见大多数人不了解御药房,扬声道:“御药房,乃医家翰林院!” 此言一出,众人沸腾起来,喜形于色。 而这时一个声音传出:“我赵台鼎退出此次考试!” 张介宾一听兴奋了,激动的道:“就是他,砸场子的人。” 徐伟并不搭话,看着赵台鼎站起身,走到一旁。 “我张介宾退出此次考核。” 张介宾也不甘人后,第二个站了出来。其实他对进不进御药房无所谓,只是觉得赵台鼎这样很酷,便也跟了出来。 有了两个带头之人,很快第三个站了出来:“俞尧日不参与此次考试。” 张介宾纳闷的看着他,显然并不知晓他是何人,待他走近,问道:“兄台从哪来,也是来踢场的?” “和你一样!”俞尧日淡淡说道,然后站在了赵台鼎一旁。 张介宾还要说什么,又是几人同时站了起身。 正是赵凤翔、王廷辅、崔元裕、刘汲、宋培、杨健六人。 “赵凤翔……” “王廷辅……” “崔元裕……” “刘汲……” “宋培……” “杨健……” 六人自报姓名后,异口同声道:“不参与此次考试!” 徐春甫见此,笑了。院使徐伟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六人便走到张介宾他们身边站立。 其他人见状议论纷纷,很快又站出来了十八人,正式尹门弟子。 “刘梦松……” …… “周宗岳……” …… 十八人,自报姓名后,齐声道:“我等皆不参与此次考试!” “我陈实功,退出!” 十八人后,陈实功也站了出来,倒不是他不想进御药房,实在是他的刀圭之术,太过骇人听闻,不适合在皇宫侍诊。 此后再无人站出,张介宾数了数站着的人,又数了数坐着的人。很是奇怪道:“怪哉!咋还多了一个人呢?” 杨健问道:“什么多了一个人?” 张介宾说道:“我们这有二十八人,场中应该还剩一百五十二人才对,你数数,怎么会多出一个人呢?” 杨健一听,果然点起数来,点完说道:“是一百五十三人,是不是你算错了?” “怎么会?京畿四十六人,河南四十二人,山东四十八人,山西四十人。再加上我、陈大哥,还有这两位,一共一百八十人。除去,我们这二十八人,还剩下一百五十二,场中分明多了一人嘛!” 张介宾一一掰扯给他听,然后开始一个个都找,看是谁混了进来! 杨健也跟着找起来,还没看完几个,就听张介宾惊呼道:“怎么会是他?” “谁?”杨健好奇的问道。 “临川汤显祖,他不是科考落第归乡了吗?怎么会来这。” 张介宾没看错,正是汤显祖,他所料不差,此番会试果然榜上无名,而沈懋学高中状元,张嗣修位居榜眼。 他与袁表双双落榜,便相约四处游玩散心,不知从哪听闻太医院医考,也跑来凑热闹了。 杨健就不认识汤显祖,说道:“他很厉害吗?” “堂堂举人,有望中进士,你说厉害不?”张介宾好笑道,嗯,是有望中进士,毕竟沈懋学都高中状元了嘛! 知晓场中多的人是汤显祖,他也就不再去管了。又开始跟俞尧日闲聊。 “和我一样是何意?不应和他一样吗?”张介宾很是奇怪,为什么会是和他一样,明明是和赵台鼎一样来踢场子的嘛! 赵台鼎出言道:“他也是绍兴人!” 张介宾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就遇上同乡人了,年龄相仿,还都学医。 “那你又来自何地?”杨健却没张介宾那样震惊,出言问道。 “在下从蜀地来,乃内江人士。”赵台鼎拱手道。 赵凤翔问道:“不知赵文肃公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赵台鼎说道。 赵凤翔很是诧异道:“听闻赵文肃公去年仙逝,莫非传言有误?” “去年四月……”赵台鼎摇了摇头,满脸悲切,再说不下去。 闻言众人心中都有疑问,那你赵台鼎不在家守孝,跑京城来做甚? “家父遗言,守孝三月足矣,不许子孙守三年孝。”赵台鼎悲切的道。 第四十九章 泰州学派,医林藏书楼 俞尧日插嘴道:“他们泰州学派,最是离经叛道。” 原来赵文肃公,正是赵贞吉,不仅与杨慎、任翰、熊过共同并称“蜀中四大家”。 更私淑王阳明,也是泰州一派,与颜山农、李贽等泰州学派大将齐名。 他的弟子不仅有皇帝,有朝臣,有数千国子监生,更有邓豁渠等离经叛道者。 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泰州学派之人,那一切就正常了。 赵台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或者说早已习惯了。 “我都想跟着泰州学派学一学,就是不知道李卓吾先生何时进京。” 张介宾还记得父亲想让他拜李贽为师这件事儿。当然还有徐渭,应该也快进京了。 赵台鼎说道:“我泰州学派来者不拒,讲究有教无类。” 就在他们低声交谈这会儿,徐伟第三次说话:“恭喜二十八位医丁,从此你们便是太医院三等医生了。” 众人大哗,这都是在搞什么?好好的入学考试怎么一波三折? 徐春甫也很无奈,徐伟虽贵为院使,可已经十年没怎么管过事了。他是通政司右通政,掌太医院事。 通政司,是明代中央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的官署。是一个位卑权重的职位。平时事务繁杂,已经很少管太医院事了。 前日不知怎么听说太医院招考,过来考察了两日,昨晚突然变推翻前议,搞了这一出。 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徐伟是太医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是堂堂院使,更别说还是通政司右通政,听说又要高升了。 张介宾很是兴奋,崇拜道:“你们知道吗?院使大人可是东海望族徐家当代传人,这可是医林第一世家。” 杨健颇感诧异的问道:“东海徐家很有名吗?为何是医林第一世家?” “唉,高手寂寞呀,老天赐我一个对手吧!” 张介宾很是无语,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杨健,他都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了。 这自然不是只有张介宾才知道,俞尧日便给他说道:“东海徐家,本是东晋世家,南朝代晋后,徐熙时任濮阳太守,一日赠水结缘道门,得《扁鹊镜经》,从此开始了医学传家,至此千年不绝!” 当然这只是他们认为的千年不绝,实际上是自徐熙以下八世为医,自徐伟之上九世为医,至于中间是否有断,只有徐家知晓。 南北朝到隋,从元到明,徐家确实是世代相传,只是缺了唐宋传承。 但东海徐家是南北门阀中的异类,唯一的世医门阀,而且薪火延绵至今,这是也是事实。 虽然不能和曲阜孔家、龙虎山张家这等千年世家相比,却也是医林最显赫的世家。而徐家医脉还将延年至清,直到清末才断了传承。 “医不三代,不服其药”,足以看出时人对世医的推崇。而真正三代以上的世医少之又少,所谓“富不过三代”,也可用在医家中。 所以张介宾对此很是兴奋,就不难理解了。像他张家,还只是两代从医。 众人听闻也是佩服不已,都在想徐家有什么奥秘,可以千年传承不绝。 “莫不服气,他们虽然免试,可你们也有进御药房的机会!诸君好好考,我去去再来。” 徐伟说完,便离开了太医院,回了通政司。 一百五十三人便开始安静的考试,二十二位医学讲习巡视其间。 徐春甫看了一会,便带着二十八人进了医学门,穿过长长甬道,过了宣门平台,也不进大堂,反而左转,向北行去。 “我们太医院的建制与儒学庙制相似,儒学有大成殿、圣殿、启圣祠、先师庙,我们医学也有药王庙、圣惠殿、景惠殿、先医庙,当然各地的称呼不一,我们太医院的先医庙就叫景惠殿嘛! 比如刚才我们进的医学门,儒学也有,叫学门或者儒学门。我知你们很多都曾在儒学就读过,想必也去过尊经阁。 这会儿无事,就看看我们太医院的尊经阁,我们叫藏书楼,当然大家更习惯称它为医林。” 徐春甫在讲解的同时,也将众人带到了北厅后面。 众人一看,颇感震撼,这藏书楼比普通儒学还大。 “卫儒学跟这完全无法比,没想到我张介宾就要在这里学习,真是太好了!”张介宾忍不住感叹道。 “这就是医林?里面都是藏书?”赵台鼎也很是诧异,他父亲之前也担任过国子监祭酒,可国子监尊经阁也没这么壮观啊! “并不全是,东楼藏书,西楼刻书,中楼抄书。所谓东藏西刻中学习,以后你们都用得着。”徐春甫颇为自豪的说道。 张介宾这才明白先前父亲转述“一体堂和太医院是萤火与皓月之别”的意思。他本以为一体堂已经够气派了,没想到太医院更是恢宏大气。 “与国子监不同,国子监重在教,局限于四书五经,因此藏书阁不需要多大。我太医院承载天下医学兴衰的重任,尤重学,更在乎经验传承…… 你们进藏书楼,安静一些,龚吏目此时正在里面。而他正在做一件利在千秋之事,编纂修订龚老先生医学笔记。” 徐春甫嘱咐道,众人肃然起敬,这是无私贡献自己的家学啊! 众人进了东楼,没有看到龚廷贤,却见到了余应奎。他正倚在书架面朝着大门。 徐春甫问道:“子才今日未来么?” 余应奎看得正起劲,随手往东边一指,张介宾立刻蹑手蹑脚的跑了过去,片刻摇头晃脑而回。 “子才走了么?”徐春甫再一次问道。 “我都说了在那边,不知道自己过去,问什么问?”余应奎恼了,转了身去靠在另一排书架上,背朝他们,这时指的方向成了西边,正好是中楼方向。 徐春甫苦笑,颇为无奈道:“行了,你们看书去吧,别去招惹余吏目。我去中楼看看龚吏目。” 众人便分散而去,各自寻找起中意之书,看了起来。 张介宾随手拿了本《大观本草》,翻了没两页,便又放了回去,蹑手蹑脚的跟在了徐春甫后面。下了东楼,又上了中楼。 里面有几十人在书写着什么,但只有一人他认识,便是龚廷贤。 走近一看,一旁摞着厚厚几本,最上前一本,书写四字《古今医鉴》。 第五十章 三月三,祭三皇 张介宾看到《古今医鉴》忍不住想拿来看,却被徐春甫一巴掌拍下。他也不敢叫痛,“嘶”的连吸冷气。 徐春甫觉得好笑,不住摇头。认真的看起龚廷贤在写的内容来。 又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进进出出了好些人,龚廷贤才停笔活动了一下脖子,揉了揉手腕。 “汝元兄,是祭祀要开始了吗?”龚廷贤问道。 此言一出,正在抄写的众人,齐刷刷的停笔,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什么祭祀?”张介宾好奇道,这时也不怕打扰了,反正大家都在说话。 “三月三,三皇祭祀大典,你不知道?”龚廷贤没好气道。 “呃,我之前又不是医家,哪知道这些。”张介宾弱弱的说道。 “你就不是中华儿郎?三皇都不认了?从不祭祀?” 龚廷贤这一质问,张介宾顿时低下了头,三皇不仅仅是医家之祖,更是华夏之祖。也正因为此,朱元璋下令废除医家专祀三皇之举。认为三皇是中华之祖,医家之祖不足以显示三皇功德。 而这一来,天下三皇庙都改为了先医庙,少了医家专祀,反倒使得三皇没什么人祭祀了。 张介宾也很无辜,他如何知晓这些情况,只觉得自己愧为炎黄子孙。 徐春甫笑道:“好了,这也不怪介宾,以前没祭,现在补上就是了。” 张介宾赶紧点头称是:“自今日始,岁岁不忘祭祀三皇!” “这会前院还在考试,大概要一个时辰后才开始祭祀,我带他们先来看书,顺道看看你整理如何了。”徐春甫说道。 龚廷贤微微一叹:“这整理医籍,花的时间都够得上我自己写一部书了。” “你这是几易其稿了?”徐春甫翻看着桌上的几册书稿,问道。 龚廷贤说道:“第四稿了。” 徐春甫点了点头,他知道其实前年就应该出版的,但那时被徐伟一顿臭骂,龚廷贤憋着口气,这都修改三遍了,还没定稿。 “还在和院使大人怄气呢?”徐春甫笑道。 “徐家人,我只认你。”龚廷贤哼的一声,说道。 “他怎么说都是你父亲的至交,是对你们,更是对天下医家患者负责。”徐春甫摇了摇头说道。 “嘿嘿嘿,等他退休,我也照顾照顾他儿子。”龚廷贤怪笑的说道。 “随你了,反正我是见不得那天了。”徐春甫说道。 “汝元兄,你还是要辞官?”龚廷贤收起笑容,皱眉说道。 徐春甫点了点头,打量着四周,颇有些不舍道:“十几年了,还真有些不舍,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几时走?”龚廷贤问道。 “等东壁兄到来,或与他一同南下。”徐春甫说道。 “你这样说我都不敢期待群医盛会了。”龚廷贤苦笑道。 “徐伯,你要走啊,我还想跟您学医呢?”张介宾不舍道。 “徐师,我们舍不得你走!”众医士、医生齐声道。 “我这几个月不会走,何况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离别是在所难免的。我走后,一体堂也不会解散,你们还是可以去跟师学习嘛!” 徐春甫笑道,他一直在太医院、御药房、一体堂三者中间行走,为大家带来很多便利,如果要在太医院评选最受欢迎讲师,那一定是他徐春甫。 去跟师学习,还有工钱拿,这好事除了一体堂,哪还有? “徐伯,以后我能去新安找你吗?”张介宾问道。 “臭小子,你知道我是新安哪的?”徐春甫笑骂道。 “我长嘴了,会问啊!”张介宾说了一句,便模仿起来:“喂,大爷大娘,您们可知徐太医家住何方啊?” 众人都被张介宾逗笑了,离别之情一扫而空。 大家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来,张介宾也回东楼看起书来。 很快,外面传来嘈杂声,徐春甫喊道:“大家都出来,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 众人颇为兴奋,除了少数医学世家子弟外,都没有祭祀过三皇。 这生平第一次如何不叫人兴奋! 当先走来的人。接手持乐器,肩挑舞器,大件的更是多人抬着。他们都是乐生和舞生。是道录司和钦天监过来助祭之人。 乐器有:麾、祝、琴、瑟、编钟、编磬、埙、篪、笙、笛、排箫、搏拊、楹鼓、钟架、磬架、箫、乐冠、乐衣、带履等。 舞器有:旌节、翟、钥、带履、舞冠、舞衣等。 乐生:司麾二人、司旌节二人、司歌乐章六人、司搏拊二人、司琴四人、司瑟二人、司祝一人、司埙二人、司篪二人、司箫二人、司笛二人、司笙二人、司排箫二人、司编钟一人、司编磬一人、司楹鼓一人、司大钟一人,以上三十五人属道录司。 每年春秋两祭,道官先六日督率乐生自太医院演习。舞生共三十六人属钦天监,每年春秋两祭,监官先六日督率舞生自太医院演习。 景惠殿内,各种陈设早已布置妥当,陈设即祭器、祭品。祭器都是从祭器库中搬来的,祭品都是早上采买的新鲜肉品。 徐伟已经带着众人来到景惠殿,徐春甫点头问好,便带着众人退去一旁,轻声说道:“好好看,学习学习,来年或者你们就会参与祭祀!” 张介宾打眼望去,粗略估计,祭祀执事不少于二百人,心想,我的乖乖,听说太医院医官最初人数也就一百四,看来是扩招了,不然连祭祀人手都凑不齐。 杨济时作为通赞,此时唱道:“吉时到,乐舞生就位,执事者各司其事。” 众人各就各位,杨济时再唱道:“陪祭官各就位!” “分献官各就位!” “献官就位!” 赞引引献官至拜位。 杨济时唱道:“迎神!” 随着这声唱,乐生开始奏乐。 杨济时再唱道:“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生。” 献官陪祭官同四拜讫,乐止。 杨济时唱道:“奠帛,行初献礼。” 捧帛者各捧帛,执爵者各执吁爵,赞引至献官前。 赞引官道:“诣盥洗所。” 导献官至盥洗所,赞引官道:“搢笏。” 献官盥手进巾讫,赞引官道:“出笏。” 赞引官再道:“诣酒尊所。” 导献官至酒尊所,赞引官道:“司尊者举羃酌酒。” 执事者各以次执虚爵受酒,同捧帛者在献官前分两行,由中门入,序于神案之侧,朝上立。 赞引官献官从左门入,赞引官道:“诣太昊伏羲――天皇、炎帝神农氏――地皇,黄帝轩辕氏――人皇神位前。” 乐生再次奏乐。 赞引导献官至神位前,赞引道:“跪。” 第五十一章 祭祀过后 张介宾作为观礼一员,看着这繁杂隆重的祭祀,很懵。除了知道要听通赞,要跟着赞引走,要洗手献祭外,就只记得了“拜兴”而已。 “若无通赞和赞引官,祭祀岂不是乱成一团糟?看来我是做不来通赞,更别说赞引官了。嗯,我还是做执事的命,听吩咐,该走的走,该拜的拜,心诚就好。” 张介宾这样一想,看着一切就有序得多了。 随着献爵、出笏,俯伏起身,又道读祝者跪取祝文,退立献官之左,在通赞一声唱下,众官皆跪,奏乐停止。 读祝官抑扬顿挫的读着,读讫仍然祝文还回原处。 祭祀完三皇,又到四配,东西两庑二十八名医。 形式都大同小异,只是规格小一些。 张介宾看着神位上的朱丹溪,激动不已,这可是他的榜样,是终身努力的方向。 “总有一天,我的神位也要立于你旁,同享祭祀。”张介宾心中暗暗发誓道。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由他们这代人掀起的医学黄金时代,到清代以后,会急转直下,医家地位会跌倒那么低,以致几乎断了传承。 祭祀大典后,众人散去,徐伟对一百八十一人说道:“你们的成绩并不理想,我给次机会,明年三月三,再考一次。” 说完,徐伟径直离去,徐春甫笑着说道:“我们的院使大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好。这次没有一人达到要求,我希望明年你们中能有人进御药房。” 张介宾对旁边人说道:“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参加,不然岂会全都落选!” 杨健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是因为不会做,才出来的呢!” 张介宾一听,嘴都要气歪了。 众人也都不理他,只有赵凤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看来就我俩是难兄难弟!” 在场二十八人,除了他俩和张介宾,其他要么是出身儒学世家,转学医,要么是师从医中名家,都是为了精进医技,不愿意去御药房,那儿虽然显贵,可畏手畏脚,岂是医家所为? “笑话,这天底下还有能难到我张介宾的题?”张介宾闷哼一声,说道。 “那你咋不去考进士?”杨健问道。 张介宾气呼呼道:“哼,说来可气,去年科考,督学竟说我年幼,只给我评了三等。实在是可恨可恼,这是哪门子理由,我还不奉陪了呢!” 原来,不是每个生员都能参加乡试,乡试之前还得参加一次科考,考到一二等者方有资格参加乡试。三到六等,都没资格,考六等还要被黜免生员资格。 生员俗称秀才,参加乡试而又终生不中的大有人在,而一辈子都未能参加乡试的更大有人在。 所以被剥夺会试资格终身的唐伯虎,其实要比大多数人都幸运,至少他还考中过举人,是唐解元! 祝枝山五次乡试才中举人,八次会试都落第,最终也不过和唐伯虎持平。 文徴明就更惨了,九次乡试不中,最后还是好友看他可怜,又有才名,当贡生举荐入朝做了一年小官。比起唐伯虎、祝枝山还不如,终身秀才。 有的人早早看破,如周述学、李时珍、张介宾,未来的徐霞客,追求个人爱好,实现了自我价值。 也有人中途醒悟,如吴承恩、宋应星、冯梦龙,从此多了诸多名着问世。 张介宾的选择无疑是正确之举,他没有浪费几十年的宝贵时间去死磕科举,于医之道也没有像大多是儒医那样浅尝即止。 汤显祖明显也听到了,不过心中并没有多少波动。他对进士并不是特别执迷,这番参加春闱,纯粹是不想浪费机会,何况他还年轻,能熬到张居正下台。 这次来太医院,也是为了见识太医院,毕竟是医家圣地。 “汤大哥,你是真要来太医院学习吗?”张介宾发泄完,见到汤显祖悠游自在的样子,问道。 “会学上一段时间,我只要等到医林盛会开始,才能不留遗憾。”汤显祖说道。 “那可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半年。”张介宾兴奋的说道。 “入学考试为何取消,你知晓原因不?”汤显祖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有疑问,说好的入学考试,怎么就变成肆业考试呢? 一个都没考上,怎么反而都进了太医院呢,这也太儿戏了吧? 张介宾一句话就让他们无话可说。 “因为院使大人是东海徐家人,千年世医门阀,如果我们都能知晓,那也不会就他们一家传承千年了。” 众人想想,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都能想通,那徐家也没什么特殊了嘛! 此事放下,大家都又兴奋起来。 “太医院真是太大了,刚才的三皇祭奠,我连气都不敢喘,太隆重了。”解延年说道。 “我何止是不敢喘气,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怠慢了三祖。”黄朴也说道。 “看来大家都一样,我也没啥好隐瞒的,刚才真的太紧张了。我第一次参加这么隆重的祭祀。”孙出声拍拍胸脯说道。 “俺也一样,俺也一样。”杨健赶紧喊道。 众人相视一笑,大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不能在这么庄重的气氛里轻松下来。 “不过我担心的是明年,到时我们参加祭祀,会不会出差错。”张介宾却说道。 这句话说到了大家心坎上,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陈实功说道:“不会的,提前会有练习,直到闭上眼睛都不会出错为止。” “陈大哥,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之前祭祀过三皇?”张介宾惊讶道。 陈实功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三皇祭典,但之前参加过儒学祭典,祭祀过至圣先师。” 人群中有几人附和道,表示他们也参加过。 张介宾讶然道:“陈大哥,现在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打小学的医,还是习的儒啊?” 陈实功说道:“学的医。” “那你为何没祭拜先医,反而拜了孔夫子?”张介宾最奇怪的就是这点。 第五十二章 同窗先同铺 面对张介宾的询问,陈实功一时有些犯难,君子待人以诚,可他又不想给老师丢人。只得说道: “毓仁如今毁誉参半,实在不敢玷污家师名讳。” 张介宾不依,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劲催促道:“快说嘛!快说嘛!你的刀圭之术,天下无双,不会给你老师丢人的,说不定还给他老人家长脸呢!” 见陈实功还是摇头,张介宾更好奇了,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个新鲜,这下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发挥了他拜师的诚意。缠着陈实功问个不休。 这一缠就是几十年,直到陈实功名满天下后,才第一次公开自己的师承。可那时已经没人把他恩师和那位举世闻名的大佬联系起来。 几年的教导,陈实功用了几十年去努力,就为不给恩师丢人。他终究没有给老师丢人。 张介宾还待继续纠缠,徐春甫已经带着十几位医士过来,说道:“这些都是你们的师兄,他们给你们安排住宿。” 张介宾立刻说道:“徐伯,我还能继续住在一体堂吗?要不回家去住也行。” “给你安排了房间,你也可以回家去住,当然一体堂也是欢迎的。”徐春甫知道他这样说的原因,笑道。 张介宾这才放下心来,他就怕没有时间跟着其他师傅学习。 徐春甫走后,一位医士抱拳说道:“众师弟好,我叫阎坦,字平之,陈州人。” 张介宾惊呼道:“师兄莫非就是攻邪派传人?” 阎平之说道:“呃,算是吧!” “阎师兄好,小弟山阴张介宾,私淑朱丹溪,日后咱们切磋切磋!”张介宾抱拳说道。 阎平之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才继续对众人说道:“你们刚来,先暂时入住,等明日分了班次,再重新安排号舍。来十二人跟着我走!” 张介宾赶紧跟上,走了几步,又跑回去,一手拉着陈实功,一手拉着汤显祖,又跟了上去。 另外十四位医士,也纷纷说道:“来十二人跟着我走!” 最后多了一人,张介宾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赶紧说道:“师兄你好,因为小弟不常住宿,特跟徐师傅和阎师兄说了,剩下一人我带走。” 那人点了点头,带着十二人走了。张介宾看去,没想到剩下之人竟然是崔元裕。 “崔兄你怎么回事儿?堂堂少司马之孙,怎么就这么胆小?”张介宾责怪道。 “我……我是……偷跑出来的,没跟父亲说……”崔元裕吞吞吐吐道。 张介宾睁大了眼睛,诧异道:“看不出来呀,你胆还不小嘛!” “我想学医,可他们非让我去国子监,补博士弟子。” 藏在心里的话一说,崔元裕整个人顿时轻松多了,说话也流畅了起来。 “你多大了?”张介宾突然问道。 崔元裕道:“弱冠之年。” “弱冠补博士弟子?可以呀,崔兄,你也还没取表字吧?”张介宾惊讶了一回,又问起表字来。 “我还没行冠礼。”崔元裕如实说道。 “你别怕,大司马是我师伯,我去跟师伯说说,你一准没事儿。”张介宾大包大揽道。 “当真?”崔元裕震惊不已,这月余他一直提心吊胆。 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离家出走,这这等级森严的官宦人家是很不可思议的。特别是他祖父还是兵部少司马,杀伐果断。 而偏偏张介宾又认识大司马,这简直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崔元裕重重的吐了口气,脸上全是喜悦之色,开心道:“这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之事了!” “来跟我一起喊:太医院,我来了!”张介宾叫道。 崔元裕赶紧摇头,拉着张介宾就跑,张介宾还边跑边喊:“丹溪先生,一定要等我!” 崔元裕涨红了脸,张介宾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喜笑颜开,浑不在意。 一进号舍就大呼小叫道:“看我给你们带来谁了?” 王廷辅惊喜道:“崔兄弟,真有缘!” 崔元裕一看,大都是京畿同道,赵凤翔、汤性鲁、吴永昌、杨健、李守钦、解延年、孙出声、姚宏,再加上张介宾、陈实功、汤显祖,一共十三人。 赵凤翔叫道:“介宾、元裕,你二人来的晚,给你留了里间的铺位。” 张介宾一看,大失所望道:“哎呀,堂堂太医院,咋这号房这么小呢?十三个人挤一个大通铺啊?” 崔元裕说道:“没事儿,最里面留给我,我保证不多占位。” “唉,哪都一样,我大多时间还是要回家去住的,这儿,可能就住那么一两天吧!”张介宾怏怏不乐道。 陈实功笑道:“好了,你还能回家去住,我们可都得在这儿天天挤大通铺。你看这儿的人,你哪个不熟?还不知足啊!” 张介宾一听,果然,这次来的都是一块带来有半个月的人,他各个都输得很。他一想顿时高兴起来。 “陈大哥,你老师究竟是谁呀,你快和我说说呗!” 陈实功一听,笑容就是一僵,突然有些后悔劝导他了。往铺上一躺,转过身去,不理张介宾。 “陈大哥,大白天的你睡什么觉!”张介宾怪叫道,见他不理自己,又转到杨健身边,低声道:“快去和他比医马,可是你看家本领哦!” 杨健眼前一亮,跑过去烦陈实功去了。 张介宾嘿嘿一笑,又跑去汤显祖身边说道:“汤大哥,不知南方的戏曲跟北方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这儿有几个戏曲大家哟,你不去切磋切磋!” “谁?在哪?”汤显祖急切道。 “杞县刘汲,长垣宋培,信阳方应时,绍兴俞尧日,内江赵台鼎……” 随着张介宾缓缓道来,汤显祖双眼放光。众人对张介宾的话,还是比较相信的。毕竟这些天就数他闹得最欢,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雄县赵凤翔,安州王廷辅,鹿县崔元裕。嗯,就这些了。” 当张介宾说到最后三人,汤显祖立刻冲了过去,揪着就问。 赵凤翔、王廷辅、崔元裕都傻眼了,他们什么时候成戏曲大家了? 第五十三章 汤显祖怒问知音 张介宾狡黠一笑,蹦蹦跳跳出了去,也不留下看热闹,他不过稍稍捉弄一下众人而已。 王廷辅见汤显祖过来,赶紧说道:“我只是喜欢听戏……” “我也喜欢听戏。”他还没说完,汤显祖就打断了,然后看向赵凤翔。 赵凤翔皱眉说道:“我从没登过台。” “谁说戏曲家一定要登台表演?美食家就一定要会做菜吗?”汤显祖满不在乎道,再看向崔元裕。 “我……我爹才是戏迷……”崔元裕还没回过神,在汤显祖迫人的目光下,结结巴巴的说道。 “这就对了,你是家学。”汤显祖很是肯定的说道。 在汤显祖的一番说辞下,王、赵、崔三人都差点信以为真,真以为自己就是戏曲大家。 “你们是否认可二程所言‘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汤显祖问道。 三人赶紧摇头,若认可,他们也做不出弃儒从医之举来了。这句话,后他们百年的朱熹,给概括为六字――存天理,灭人欲! 汤显祖兴奋道:“我也认为,人心不是私欲,道心也不是天理。人心不必听命于道心,自然也就无需靠灭人欲,来存天理了。” 三人赶紧点头,只要不讨论戏曲理论,他们就能听得懂。他们可没有白寒窗苦读十余年。 “对嘛!我以为道心之人,必具智骨,具智骨者,必有深情。” 汤显祖说到这,思绪如泉涌,激动的说道:“夫以欲闻道而伤其平生,此予所谓有深情,又非世人所能得者也。对,正是这非常人所有的品德与深情,才是具有道心的表现。” 三人有些糊涂了,不是说存天理灭人欲吗?怎么又说到道心和深情来了? “世之假人,常为真人苦。真人得意,假人影响而附之,以相得意。真人失意,假人影响而伺之,以自得意。你们以为然否?” 汤显祖说到这,又问起三人来。三人赶紧点头,这话听明白了,只是不知怎么说到这的,思维没有跟上。 三人都感觉,他们就是这“假人”,为他这“真人”苦。只因为弄不懂他这“真人”为何得意与失意,而苦恼! 汤显祖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感悟,要跟人分享,这时恨不得一股脑全都说出来。 汤显祖说道:“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诸君以为然否?” 三人赶紧点头。 汤显祖再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 三人继续点头。 汤显祖接着道:“我认为情比理重要,以情为使,以情格理,方是道理。” 三人再次齐齐点头,另外八人惊呆了,这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当代写照? 汤显祖很是兴奋,接着说道:“我认为世间,却最缺乏情,只有礼法与权势充斥在社会中,弄得世人动辄得咎,没有自由,整个社会也毫无生气,所以需要我们为情呼唤,为情创作,创出一个有情世界来!” 这番话不仅令三人动容,也叫另外八人热血沸腾起来。好霸气,好志向,好一个创出有情世界来!让他们忍不住击节叫起好来。 “义仍兄,好样的,你若创这一出戏来,我第一个去捧场,虽千里,吾亦往矣!”受到大家情绪影响,赵凤翔第一次主动说起话来。 “汤大哥,你只管写,戏班的事,我去给你找!”王廷辅保证道。 “别的不敢说,我给你拉一群戏友来给你捧场!”崔元裕也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号房热闹非凡。 陈实功说道:“义仍,我也来给你捧场。” 孙出声说道,还数了起来:“汤大哥,我第一二三四,嗯,第五个支持你!” 汤性鲁说道:“算上我一个,作为本家我绝对支持你!” 吴永昌说道:“没二话,必须支持” 李守钦说道:“我别的本事没有,时间特别多,书信一封,千里奔来。” 解延年说道:“他们都说的太好了,我就一句,支持你!” 姚宏跟着说道:“我不会说话,但我会行动,看我行动吧!” 杨健憋了半天,一直没找到机会,而且该说的都被别人说完了,只得说道:“他们说的,就是我要说的!” 汤显祖自爱上戏曲以来,孤独了十几年,总找不到一个知己。这一切在今天都将改变。 他笑了,笑得畅快之极:“哈哈哈,痛快痛快,人生得一知己便是幸事,我汤显祖能得知己三位,好友一群,岂不快哉!岂不乐哉!” 三人迟疑了下,还是重重的点头。八人再次击节叫好,为他们贺! “我朝思暮想,也不过梦一场,显祖怀这梦久矣。有一得,欲分享三位知己。请听:生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他的三位知己。 三人却越听越糊涂,这会完全愣住了。什么生?什么死?什么非情? 汤显祖重复道:“生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嗯,什么意思???”赵凤翔皱眉思索半天,问道。 汤显祖狐疑的看着他们,说道:“我的情至说你们不是很认同吗?” 三人赶紧点头,又一起摇头。 王廷辅说道:“我们是不认同存天理,灭人欲。后面很多,没听懂,不知道你说的情至说是什么。” “那方才?”汤显祖很是纳闷道。 “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赵凤翔说道。 “我觉得你说的很激情,情不自禁都跟着点头。”王廷辅回道。 “我和他们一样,也不认同存天理,灭人欲。”崔元裕说道。 “你们不是戏曲大家,莫非创作理念与我……”汤显祖还抱有最后幻想。 三人赶紧打断道:“我们不是,是他张介宾瞎说的。” 汤显祖感觉自己心碎了,比科考落第还叫人失望。他想骂,可不知该骂谁。想哭,可男儿有泪不轻弹。 汤显祖如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走得踉踉跄跄,口中发出之声,一声比一声苍凉,一声比一声催断肠。 “知音常苦稀!知音常苦稀!!知音常苦稀!!!” 众人担心的看着汤显祖离去的身影。陈实功等八人本以为要见证一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谁知最后却是这样一场闹剧。 他们担心汤显祖会接受不了,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怒吼:“茫茫人海,我汤显祖的知音何在?” 第五十四章 会稽山阴,圣人圣山圣地 张介宾出去又挨个号舍问,找到赵台鼎,说道:“赵兄可知,你的同门师兄弟也在此间?” 赵台鼎诧异道:“谁是我同门师兄弟?” “你不是出自泰州学派吗?有一人,师承罗汝芳,可是师出同门?” 张介宾侃侃而谈,这次倒没有整怪,他是有分寸的,稍稍整一回,总得给些补偿,不然可就把人得罪完了。 赵台鼎兴奋了,激动的说道:“近溪先生高徒,恨不能立刻相见,不知人在何处,姓甚名谁?我这便找去。” 罗汝芳此前担任云南道巡察副使,不是正官,没有入京朝觐。但此次还是论功行赏,得以官拜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与吕坤一样职务。 与此同时,李贽也升为云南姚安知府。泰州学派两大干将,同时出现在云南,加上赵贞吉在四川推广心学,贵州又是龙场悟道所在,这就使得云贵川一时之间成为阳明心学的又一中心。 而巧合的是,李贽和赵贞吉一样,没有师承,却又同属泰州学派。可见泰州学派,在此时是众望所归。 “茫茫人海,我汤显祖的知音何在?” 张介宾还没开口,这时传来汤显祖的怒吼,顿时一哆嗦,有些害怕起来,脑子一转,赶紧说道:“就是他,临川汤显祖,你听,正在找知音呢!痛苦成什么样了。” 赵台鼎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赶紧迎了上去,抱拳道:“壮哉!汤兄真男儿!” 汤显祖像是没听到一般,怒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这时蔫了下来。 “在下内江赵台鼎,见过汤兄!”赵台鼎继续说道。 汤显祖仍然如行尸走肉般走着,也不知听没听到。 “兄台可是泰州学派,近溪先生传人?”赵台鼎再次问道。 听到泰州学派和近溪先生,汤显祖才转过身来,茫然的看着他。 “先父赵贞吉,开蜀中王学一派,方家都将之归于泰州一门。” 赵台鼎说道,他并没有说“文肃”的谥号,这是去年朝廷赐予,按此时的消息传播速度,远没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经过他的解释,汤显祖才回过神来,傻傻地问道:“与我何干?” “呃……”赵台鼎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汤显祖继续无意识的向前走着,心中悲苦依旧。想起恩师罗汝芳,不觉又思念起来。 罗汝芳也是旴江之人,汤显祖少时慕名拜师学习,是目前为止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 汤显祖还有个师叔叫何心隐,师公颜山农,都是泰州学派干将。更有师叔祖王畿,乃王阳明爱徒,浙中派创始人。 赵台鼎又追了上来说道:“你我师出同门,今又同窗,应该好好亲热亲热。” 汤显祖抱歉道:“赵兄,不好意思,今日我状态不佳,来日再登门拜访!” 汤显祖走后,张介宾才敢走上前来,说道:“我虽非王门中人,但父亲也曾带我拜访过龙溪先生,更去会稽阳明洞面壁参悟过三日。” 赵台鼎虽然也算是泰州学派一员,可平时都在川内,父亲做官繁忙,对他教导少了,加之泰州一派,讲究有教无类,人人皆可成圣,对门人弟子都是任其自然成长。 蜀地远离王门大本营,书本得来的知识多,实地了解就很少。于是赵台鼎问道:“我远在蜀地,了解有限,可否给我讲讲?” “一开始啊,父亲想让我拜龙溪先生为师,可龙溪先生早已不收弟子,就连李卓吾,也只能一旁听讲,而无师徒名分。龙溪先生就给父亲推荐李卓吾,说他是王门后起之秀,日后扛大旗者。” 原来王畿正是山阴人,年少时豪放率性,日日在酒肆博场中,每天都涉足酒楼茶馆和赌场。 王阳明是宁波余姚人,听说了王畿,很想结识这位豪杰,可是始终没有适当的机会。 于是,王阳明每日命弟子勤练各种赌技、酒量、乐器,然后暗暗派去找王畿。 弟子跟随王畿到酒楼,对王畿表示愿意与他赌一局。王畿笑着说:“腐儒也会赌博吗?” 弟子说:“我们师门每日都赌。” 王畿不由大感惊奇,就要见见王阳明。 一见王阳明的面,就被阳明先生深邃的思想折服。立刻表示愿意拜王阳明为师,成了王阳明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更开创了王门七派中的“浙中派”。 由于对王畿的喜爱,王阳明常讲学于山阴,且深有桑梓之念。故病逝后,王畿等弟子从江西扶柩归来,葬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会稽山更有阳明洞,阳明之名号来源于此。 当张介宾讲起这段少为人知的事情时,赵台鼎听得目瞪口呆。 一是震惊于王畿王龙溪年少轻狂,二是震惊阳明先生别具一格,收徒也是,归葬更是。 都说落叶归根,却不归葬余姚,而是山阴兰亭。 许久赵台鼎才缓缓说道:“今日方知,会稽山阴之兰亭将是千古圣地,有朝一日必去拜祭一番。” 张介宾心中却开始犯嘀咕:“先生葬于山阴兰亭花街仙霞山南麓,嗯,应该是会稽山的一部吧?嗯,总不至于是重名,若无意义,何以葬于此!” 这样一想,心中顿时坦然,因为即便他是山阴人,可也不知道王羲之时期的兰亭和现在的兰亭是否同一处,更不知这就是大禹归葬之地。 同为山阴人的徐渭说:“王羲之‘以书掩其人’,王守仁则‘以人掩其书’。” 曾国藩也拿来比较:“王阳明矫正旧风气,开出新风气,功不在禹下。” 若无关联,何以比较? 王羲之不是山阴人,却成就了会稽山阴之兰亭。 大禹不是会稽人,葬于会稽山;王阳明不是山阴人,也葬于会稽山阴。 二人同为圣人,有大功于中华,而都葬于会稽山阴,这是对此地河山何等的热爱! 会稽山阴有此三人,足以名垂千古。何况还有徐渭、鲁迅等一大群人,交相辉映。共同奠定了绍兴文运传承,历数千年而不绝。 “会稽山阴,钟灵毓秀,圣人所爱,赵兄当来看看。我也算是蜀人,祖籍绵竹,可我也热爱会稽山阴的一草一木。” 第五十五章 掌管天下医学 赵台鼎慎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江南,我迟早要走上一遭!” 在张介宾介绍之时,陆续从号舍出来了几十人,都是被汤显祖一身怒吼给吸引出来的。 特别是陈实功他们号舍,全体出动,也只有他们知道张介宾是始作俑者,这会见他还侃侃而谈,眼神都颇为怪异。 张介宾也注意到他们目光有异,知道自己这次玩大了,他也还没想到,就开开玩笑,结果汤显祖反应这么大。 张介宾对他们笑笑,赶紧说道:“各位同窗,小弟先回家去了,明日再来上学。” 说完就朝外跑去,陈实功他们没法,这还没正式入住,就一下少了两位舍友。 “谭大司马本来说要来看我们的入学考试,不想突发疾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陈实功担忧的说道。 “徐院使亲自出马,听说病情已经缓解,只是不能再操劳。” 阎平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这时开口道。 众人一听,忙鞠躬行礼道:“见过阎师兄!” “怎么今日入院,还不习惯吧?”阎平之笑道。 “阎师兄好,在下陈实功,字毓仁,东海人。师兄可以给我们讲讲太医院事么?” 陈实功抱拳见礼,先自我介绍,接着询问起太医院之事。 阎平之点了点头,众人赶紧靠拢过来,他挥了挥手,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未免打扰,不妨随我去南廊房。” 陈实功他们住的号舍,本是仆役住的群房,这次扩招,便移出给医学生们居住。太医院本来也有医士医生的专用号舍,却是一百四十人标准,如今都住满了人。 太医院大门面西开,正对礼部后院,北与钦天监一墙之隔,南临东江米巷西街,东江米巷之南,分别是巾帽胡同、南会同馆、庶常馆、亲王府。 东北部是銮驾库、翰林院。礼部以北是户部、吏部、宗人府,钦天监以北是鸿胪寺、工部、兵部,更北就是北御河桥和左长安门。 礼部户部以西正是棋盘街,而这一片就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天安门广场所在地。 陈实功所在的群房在二门右侧,房门面东开,西南是听差处,与东江米巷一墙之隔。东南是科房,本是十一科办公和教学之用,后逐渐沦为教学专用,在东江米巷也能听见朗朗读书声。 中央官署平时禁商,大明律令,商贩不得在官署百米内经商。当然会同馆开放日除外。这也是棋盘街商贩颇多的原因,因为大明门一年也开不了几次,而这又刚好离东西中央官署百米外,这也就给了商贩机会。 众人经过科房,阎平之说道:“这便是科房,我们私底下称之为学堂,也有人叫学房。里间或有师兄温习,大家不要吵闹。” 说完,众人果然都安静下来,只是好奇的打量着这未来读书之处。一路行来,还路过了好几处药圃,空气中都弥漫着药香。 阎平之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对着左前方说道:“那是南厅,又叫御医房,有时也会来学堂讲课。前面这就是南廊房,现在看到的是效力厅,中间是恩粮厅,后面是医士厅。” 南廊房有三大门,都面北开,由西向东对应三个大厅。 “我在太医院十几年了,算是资历最高的医士,你们很多基础课都由我们来给你上。” 阎平之来得医士厅门口,对众人说道。 众人一听,顿时眼前一亮。纷纷叫道:“还请师兄,多多关照!” “这会儿我们就先互相认识认识,明日再带你们参观整个太医院吧。”阎平之说道。 太医院是东西狭长的一个大院落。类似四合院的建制,只是更大更气派,是中央官署中占地面积最大的机构。当然不是太医院比其他部门重要,单单是因为太医院需要种药。 “我们除了太医院,还有宫内城外,御药房、外值房、公所十余处,另有药圃十余处。嗯,这只是北太医院,还有南太医院、中都太医院。” 随着阎平之缓缓介绍,众人都惊住了。 阎平之继续说道:“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直属的,其他管辖的就更多了,天下各府县医学、王府、惠民药局,足有四五千处,管辖数万医学生、药学生。当然,相比天下万万人的健康,我们任重而道远。” 今日在医士厅,众人只顾着震惊了。本以为太医院只是一所医学院,可现在才知道它还是天下医学的直属领导,肩负天下之人的健康使命。 阎平之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医官医士都在太医院,等你们学有所成,也将出任务,前往各军、边隘,去各府县诊治和培训当地医家。少者数月,多则数年,都是常态。” “那师兄也常年在外?”陈实功若有所思,问道。 里间一位医士说道:“阎师兄去年才回来,外练了九年,现在只等空缺就可替补吏目。” 众人听闻,倒没有多少触动,毕竟吏目只是小官。 那人见状,笑着摇头,给众人解释道。 “我太医院无论是先前的十三科,还是如今十一科,都只有十位吏目。是仅次于院使、院丞、御医以外的官职,也是唯一的官职。医士吏目,看似一步之遥,普通人一辈子可能也跨不过去。跨过去便是官,跨不过去便是民。” 阎平之制止道:“好了,这还是没影的事儿。” 那人说道:“怎么没影儿?徐师已递了辞呈,到时必然有一位吏目顶上,你的位置不就出来了么?” 阎平之摇了摇头:“你别忘了秋季的荐良医。就连李师都要回来,我哪有资格顶上去?” 那人闻言,沉默了。 陈实功说道:“那天下的府医学正科,不也是官职吗?” 赵台鼎也说道:“府医学正科也是从九品官员,何况天下有一百五六十个府,何必要盯着这十个吏目的名额呢?” 阎平之苦笑道:“因为吏目是京官,只有当上吏目才有可能转官。” “转官?”陈实功诧异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六章 太医院馔堂、书林、学堂 阎平之见众人不解,接着说道:“转官就是转任其他官职,众人皆以为当官必须经过科考,其实不然,还有例外,医学、阴阳学、武学,包括佛道,都没经过科考。” “但一般而言,医家只能在太医院、府医学任职;阴阳生只能在钦天监、府阴阳学任职;军生只能在任武职;佛家在僧录司和府僧纲司,道家在道录司和府道纪司任职。” “可君上开恩,特赐我医家,可转官,徐院使,就转官任通政司右通政,听说还要高升。” 如徐伟这般转官的医家,在明代不是个例,还有转任六部尚书的,这也是众人。宁愿在太医院熬资历也不愿外放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了医学,阴阳学虽然也偶然有转官之人,比例就小得到了。武将、儒学教授转官的就更少了。 这是历代太医凭借医术为后世医家挣来的良机,是可以不经科举,也能一步登天的终南捷径。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难怪世人都愿意在京城当个小官,也不愿外放做一方大员。 “没想到,没想到……”陈实功苦笑摇头,也不知没想到什么。 “吏目虽然只是从九品,这样之前只有1到4人,还是六年前的隆庆五年,才增设定额为十人。” 阎平之说道,正因为六年前增设了,他才看到了希望。这也是太医院多年发展,人数增加导致的结果。之前太医院只有一百四十余人的定额,如今却有四百多人,这还不算扩招的这一百来人。 经过阎平之的解释,众人再看吏目,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里往北,你看那处便是省牲房,赶车的牲口都在哪,以后也少不了跟那打交道。在北就是我们先前祭祀的景惠殿,景惠殿前是大堂,后是药王庙,在北是北廊房,北廊坊以西就是藏书楼、萧曹祠和北厅。嗯,藏书楼又叫……” “书林,又有东藏西刻中学习之说。”阎平之还没说完,杨健就抢答道。 阎平之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师弟说的对,看来你们都去过了?” 一部分点头,一部分摇头。点头的都是那二十八位弃考之人,摇头的自然更多,他们还没去过藏书楼。 “没事儿,有机会可以去一去。”阎平之见摇头的人颇有些苦恼,安慰了一下,接着又继续说道:“大堂,还有北廊房南边的右学房,都是日后我们学习之地。” “是医士学习之所,你们啊,难哦!”先前那医士补充道,说着不住的摇头。 阎平之苦笑,太医院一向宽进严出,想要成为医生尚且很难,更别说医士了。 陈实功这群人,准确来说,还是医丁,算是太医院准医生。 等三年学习考核通过,才算是末等医生。 医丁相当于童生,医生相当于秀才,医士相当于举人,吏目相当于进士。当然后两类并不能完全类比,但前两者完全可以。 “加油吧,学弟们,好好努力三年,争取考上医生。”阎平之鼓励道。 “阎师兄,我们没有三年,只有一年时间,徐院使说我们的入学考试,明年今日进行。”杨健委屈道。 阎平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事,转而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带你们去馔堂就餐吧!” 众人闻言大喜,不少人大早赶来都没用早餐,经过一堂考试又是三皇祭典,这会儿早饿扁了。 阎平之带着众人向馔堂走去,馔堂在北边,萧曹祠以南,北厅以西,好在太医院南北狭窄,过去也走不了几步。 一路东北向,从省牲房和南厅中间走着,杨健突然说道:“阎师兄,牲口病了,是我们给治,还是请兽医生来治?” 这话把阎平之问住了,仔细想了想说道:“都是院中仆役照料,想来牲口病了是叫的兽医看。” “啊,堂堂太医院还向外面请兽医生啊!”杨健惊呼道,他本以为这里既然有牲口,必然也有兽医生。 阎平之苦笑道:“人兽有别,术业也有专攻。出门在外,我倒是试着给马治过,通常量要用上人的几倍,还不一定有效。” 杨健闻言眼前一亮,惊喜道:“阎师兄,你既然治过马,那以后我们切磋切磋呗!我家世代养马,我可有经验了。” 阎平之傻眼了,这次招来的都是什么奇葩,怎么还有兽医世家呢! 杨健却没注意到,只顾着自己傻乐,来京半月有余,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同好,他简直太兴奋了。 赵凤翔扯了扯他,杨健停了下来,一脸纳闷道:“怎么啦?你也要一起吗?” 赵凤翔不说话,放开他便跟了上去。 就在大家说话时,又往西转向,从南厅和大堂中间走过,再接着北转,从大堂与铁云牌、宣门平台中间的路北上。走过大堂,西北处便是馔堂。 这时馔堂已经人满为患,正在堂食的张昶叫道:“哈哈,你们来晚了吧,你看你们住的号舍多远,再看看我们,不仅离馔堂近,离书林也近。” 二门也面西开有三门,陈实功他们在左门以南的群房,张昶他们在右门以北的群房,恰好就在馔堂正西方。 “这有啥得意的,等你们上学堂就知道了。”王廷辅说道。 “学堂?学堂不就在北廊房南吗?也在我们这边啊!”张昶疑惑道。 “哈哈,你不知道吧,那是医士学堂,我们是在科房就读。科房就在我们旁边哦!”王廷辅哈哈笑道。 阎平之这时说道:“你们人多会分两边就读,五科在南,六科在北,之前也说了,今日只是暂时的,明日会给你们分科,到时还要换号房。” “那……那师兄不是说,大堂和右学房不是医士学堂吗?”王廷辅一时没回过神来。 “之前是医士学堂,不过科房可容不下你们一百多人,右学房就腾出来给你们用了。”阎平之解释道。 张昶兴奋道:“可笑死我了,看来你们不仅就餐远,看书更远,可我们都在旁边哦!” 第五十七章 谈马色变 张昶的笑声此时显得格外刺耳,他这不仅是在笑山东生,连京畿生一块笑了。 陈实功也听说了那天之事,而且与大家都熟,张昶还跟着他当过几天学徒。此时说道:“小昶,少说两句,好好吃饭。” 张昶只是稍稍降低了些声音,可依然笑个不停。 大家也没办法真和他生气,此次招生中,年纪最小的两人,一个张介宾,另一个就是他张昶。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 虽然张昶要比张介宾大上一岁,可他没有张介宾的幸运,能拜周述学为师。 众人面色难堪,这时一人走了进来,开口道:“张昶,食不语!” 就这五个字,仿佛像是按了暂停键,笑声为之一停。 众人诧异,阎平之笑道:“还是马师弟说话管用。” 马师弟说道:“阎师兄好,我只是恰好带他们,也给他们讲了规矩。” 阎平之有些诧异,但没继续问下去。 陈实功看着这人,也颇为吃惊。看年纪也就十七八,怎么会这么有威望? 张昶他是知道的,除了张介宾谁也不服,好歹跟了他一周,在他开口后也不过是稍稍小声了点。为何这人一开口,张昶立刻就闭嘴了呢? “马师弟,名莳,年十七,去年刚升为医士,是我们医士中年纪最小之人。” 阎平之介绍道,话语之间颇为羡慕。以往医丁大都选自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少年,他入选时已经十九,三年考核没过,又考了一年,成为医士已经二十三,加上九年历练,如今已是三十二岁。 马莳十六岁就成为了医士,即便历练九年,也能在二十五岁成为准吏目,足足比他提前七年,如何不让人羡慕。 陈实功更无奈,他已经二十二岁,还是准医生,一年预科,三年考核,还得至少四年才能成为医士,二十六岁的老医士,如何比得这十六岁的少医士。 “各位师弟们好,请按秩序就餐吧!食不语,勿浪费!” 马莳说完,自觉排队打饭去了。 一时无话,众人都安安静静的就餐,直到马莳吃完离去,馔堂才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全然不将包括阎平之在内的众师兄放在眼里。 阎平之苦笑道:“亏我还是在院资历最老的医士,威望还不如小师弟。” 陈实功奇怪的问道:“马师……嗯,马师兄,平日里很严肃?为何大家都怕他?” 阎平之说道:“不是,他只是很自律,也很强势。” “自律?强势?那怎么感觉众人都怕他?”孙出声这时也接口道。 “大家不是怕马师弟,是怕杨吏目。”阎平之提起杨济时,也忍不住一哆嗦。 “杨吏目?杨继洲先生吗?”陈实功认识太医院一部分医官,出声问道。 “正是,杨吏目执掌针灸科,常拉我们去针灸,大家都怕。”阎平之虽然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京,可每次回来述职,总会被拉去试验针灸,也有心理阴影了。 赵凤翔说道:“莫非马师兄是针灸科的?专为杨吏目抓人?” 阎平之摇了摇头说道:“不,他是大方脉科(内科),但针灸在所有医士、医生中无出其右者。”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置信,这得多天才,才能跨科仍力压众人啊! 剩下的也无需阎平之说下去,也都能猜到七七八八。无非就是深得杨济时喜爱,谁惹他不痛快,谁就得挨针刺。 “不止我们太医院,钦天监、国子监认识他的,没有一个不怕。”阎平之补充道。 王廷辅这时插话道:“为何?” 阎平之说道:“因为马师弟能在儒学力压监生,在天文历算力压天文生。” 好嘛,众人都要麻木了,这还不仅是医学里跨科,更是跨学科碾压人了。 “那武学呢?”张昶突然问道。 “武学生倒不怕,只是一个个跑得快些罢了。”阎平之说道。 众人无语,避之而不及,还不是怕呀!可是也没想明白,武学生怕他干嘛。 王廷辅这时问道:“张昶,你又为什么要怕马师兄?” 张昶涨红了脸,急道:“谁说我怕了,我这是尊敬师长,长兄如父,我是待师兄如师傅。” 这话没人相信,真实情况大家都能猜到,无外乎马莳先前带队时,见张昶太过跳脱,给了个下马威。 “哦,对了。”这时阎平之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马师弟来自会稽。” 话音未落,部分人眼前浮现出张介宾身影,好家伙,绍兴府尽出些什么怪才,一个个都这么妖孽。 俞尧日大笑道:“好啊!吾道不孤!” 这时隐约有有人想到,先前这人似乎说过和张介宾一样,赵台鼎也说他是山阴人。 俞尧日,正是山阴人,年二十,游历至京,听闻太医院入学考试,本是要砸场子,恰好遇到另一个砸场子之人赵台鼎。 两人正想联手,力压群英,谁知院使徐伟视察,大手一挥,给予同等机会。这让他们怀有深深地失落感。 孙出声却奇怪道:“你个山阴人,跟人家会稽有啥关系?” “会稽山阴之兰亭没听过?” “你难道不知会稽山阴同为绍兴府治?” 俞尧日一连问道,让孙出声喏喏不敢言。 当然不止孙出声不知道,还有有一些人同样不知。 其实也不怪他们,一府两县的情况毕竟少有。一府两县又叫双附郭县,甚至还有三附郭县的情况。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北周时,置万年县,与长安县分治长安城。开始了城市的双附郭县模式。 到如今随着城市的发展,几乎所有大城市都存在这种情况。 而绍兴同样如此,绍兴府、山阴县、会稽县也都在一城之中。关起门来或许会分你我,出门在外那都是老乡。 众人几乎同时想到,他们是不是也有师兄老乡在此? 一时间众人都热切起来,张昶急忙问道:“阎师兄,太医院也有豫地师兄吧?” “齐地师兄不知都有哪些?”周宗岳也问道。 “京畿可有师兄在?”杨健干脆就在馔堂大声问了起来。 只有山西医学生,默默地就餐,不参与讨论。 这时徐春甫走了进来,和阎平之说了些什么,又转身离去。阎平之叫来大家问话,带走了一些人。 第五十八章 这就开学了? 张介宾不知道他回家之后太医院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汤显祖竟然也误闯了――钦天监。 更不知道那日他擅闯钦天监时,遇到的那七旬老者,正是前任监正杨启敬。历任嘉靖、隆庆两朝监正。 如今的钦天监里不是他的子弟,便是他的门生。 不过汤显祖要比张介宾幸运得多,没有撞见前监正,只是撞上了一位天文生。 钦天监、太医院只是一墙之隔,大门都是面西而开。除牌匾不同,形制大同小异,加上汤显祖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回来之时便误闯了钦天监。 一人急匆匆奔出,一人浑浑噩噩迈入,撞了个眼冒金星。 那人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跑急了,没看路,没撞坏你吧?” 这一下,也把浑浑噩噩许久的汤显祖给撞醒了。 “没事,是我走神了,不知你是师兄,还是和我一般的新生?”汤显祖揉了揉额头问道。 “呃,钦天监何时纳新了?”那人奇怪道。 “钦天监?这不是太医院吗?”汤显祖很是诧异,打量了一番,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兄台,太医院在隔壁,你走错了。”那人往旁边一指。 汤显祖赶紧退了出来,抬头一看,果然牌匾上写着钦天监三字,往旁边看,太医院就在一旁。 “抱歉,我走错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汤显祖抱拳问道。 “在下郭澹,兄台如何称呼?”郭澹也行了一礼,问道。 “临川汤显祖,见过郭兄!” 二人一番交谈,才知同是江西人,只是一人来自抚州府,一人来自广信府。 说起广信府,就不得不提贵溪县。那有座山名龙虎山,有座府名大真人府,正是与曲阜孔家并称“北孔南张”的张天师张家。 天师职位的继承采用世袭嗣教制度,朝廷赦封“张真人”。 张真人府地处龙虎山中部,南朝琵琶峰,背靠华山,门临泸溪河,此地为道教第十五洞天第三十二福地,为道教正一派兼龙虎宗祖庭。 张真人与衍圣公一样,位居正二品,并且掌天下道教事。通常由大真人府派人兼任道录司左右正一,官居正六品。 郭澹显然并不是大真人府中之人,并非道士。但江西受道教影响,民间也极为重视堪舆风水。多有阴阳户,是钦天监的重要人才基地。 有明一代,江西很是出众,科举高中率足以媲美江南,明朝二十四臣,有四人出自江西,皆位居首辅。其中解缙更是被誉为大明第一才子。 武将也有以谭纶为代表的一大批人;医学有新安医家活跃全国,戏剧则以汤显祖为代表;就连钦天监,也有不少江西堪舆师充斥其间。 无论科举、文学、思想、医学、戏剧、天文、地理、数学、还是物理,江西都位列前茅。 如果把省比作人,也有全才、偏才之别,那么江西无疑便是大明的全才。 汤显祖说道:“郭兄,我们既是同乡,又比邻而学,日后多多交往。” 郭澹点头道:“自当如此,早听闻旴江医学昌盛,日后定当领教一番。” “我看还是免了,我宁可你永远也别领教。”汤显祖笑道。 郭澹这会也醒悟过来,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们临川可不止医学,你倒是可以领教领教才子之乡的风范,戏曲之乡的雅致。” 汤显祖能在他乡遇故知还是很兴奋的,笑着说道。 郭澹说道:“这倒也是,光照临川之笔,千古传颂,定当讨教一……” 二人说得起劲,汤显祖看见他怀中抱有物品,想是有什么急事先,赶紧打断道:“不知方才郭兄何事匆忙?” “呃,差点误了正事,汤兄来日再会!” 郭澹转身,匆匆而奔去,汤显祖目送他离去,这才转向太医院。 第二日,张介宾一大早赶来太医院,进了大门,迈入二门(又叫医学门)。转向左群房,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正纳闷间,东南方传来朗朗读书声。 “夫病之所由来虽多端,而皆关于邪。邪者,不正之因,谓非人身之常理,风寒暑湿、饥饱劳逸皆各是邪,非浊鬼气疫疠者矣。” 张介宾赶紧走去,又听见他们继续诵读道。 “人生气中,如鱼在水。水浊则鱼瘦,气昏则人病。邪气之伤人,最为深重。经络既受此气,传入脏腑,脏腑随其虚实冷热,结以成病。病又相生,故流通遂广。” 张介宾心中想着,没道理啊,不是说今天分科吗?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上课了?可不论他作何想,诵读声仍在继续。 “精神者,本宅身以为用。身既受邪,精神亦乱;神既乱矣,则鬼灵斯入。鬼力渐强,神守渐弱,岂得不至于死乎!” 张介宾继续想到,这是什么科,莫非是大方脉科,我是一定要进这一科的。 “古人譬之植杨,斯理当矣。但病亦别有先从鬼神来者,则宜以祈祷祛之。虽曰可祛,犹因药疗致益,李子豫有赤丸之例是也。” 心想怎么又在说什么鬼神,莫非是祝由科?可是祝由科六年前已经废除了啊!这样想着张介宾已经来到了科房的门口,耳边继续听到接下来的诵读。 “其药疗无益者,是则不可祛,晋景公膏肓之例是也。大都鬼神之害则多端,疾病之源惟种,盖有轻重者尔!” 刚听到这,正想推门而入。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好,先诵到这,现在我提问,这是出自何书?万纯忠,你来回答。” 万纯忠毕恭毕敬道:“徐师,此篇出自《三说本草》。” “何人所作?”徐春甫再次问道。 “学生不知。”万纯忠低下了头。 “可有人知晓?”徐春甫环视一周问道。 众人皆摇头,齐声道:“吾等不知,请徐师赐教!” “坐!”徐春甫只说了一句,万纯忠便恭恭敬敬的坐下。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徐春甫摇了摇头,说道:“吾亦不知!” 众人愕然,门外的张介宾更惊住了,他只是离开一个下午,这真就开学了? 第五十九章 人人皆是后世祖师 张介宾不知道,昨天下午徐春甫就将新生中选修本草的挑了出来。 如今太医院十一科,并没有本草一科,但太医院却有专门负责生药库的御医,徐春甫正是其中一人。、 生药库在药王庙后面,算是最东端的建筑,没有向东开的后门,不过一般都是关闭的,只当有药材大量进出时才会开启。而那时会有礼部干事随同督办。 这时徐春甫继续说道:“这是我得到的一本,无名氏所着《三说本草》,收录进我编写的《古今医统大全》之中。” “徐师,我有疑问。”王鼎新举手说道。 徐春甫示意道:“请讲。” “师傅曾经给了我一本《古今医统》,正是徐师所着,可里间并没有收录此书,这是为何,还请徐师解惑。”王鼎新沉思片刻,说说了心中疑惑。 徐春甫看了众人一眼,见其中有几人露出同样神色,他开口道:“那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的《古今医统大全》何时完稿,何时付梓,共有几卷?” 王鼎新不确定道:“约是二十年前完稿,付梓大概也是那时,嗯,至于有多少卷,莫约有二十卷?” 徐春甫只是笑笑,看着其他人,鼓励道:“大家畅所欲言。” “徐师,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应该是十五年前付梓,至少五十卷。”姚宏举手发言,否定王鼎新的说法。 万纯忠这时也说:“我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明明《古今医统》收录有《三说本草》,而据《古今医统大全·卷九十六》采集摘录周定王《救荒本草》,编为《本草御荒》,落款时间为嘉靖甲子(1564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完稿并付梓,总共一百卷。” 此言一出大家都是一愣,纷纷翻起书来,如果方才大家还是闭卷作答,王纯忠翻书之举就将大家带入了开卷之中。 王鼎新最先翻到,他本来就根据记忆所说的答案相差无几,这会儿只是验证。 “据《古今医统大全·自序》中落款时间为嘉靖丙辰(1556),距今二十一年无误。” 王鼎新的回答并不能让人信服,大家激烈的争吵起来。张介宾推门而入,都没什么人注意到,在徐春甫点头示意下,张介宾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引经据典。 “不然不然,据《古今医统大全·卷五十八·腰痛门》论病机中,明确说自辛酉(1561年)之后集此书。可知可见时间是十六年前,共五十八卷,确定无疑。”姚宏也根据手中之书,争辩道。 大家争做一团,但所有的论据都没有超出他们三人所说内容。一时之间众人分成了三波,分别支持他们三人。 张介宾糊涂了,这同一本书,怎么还给出不同的答案来了?他对《古今医统大全》也很熟悉,是他四岁那年,父亲带回来的,跟了父亲十年,他也是翻了无数遍。分明是一百卷嘛! 带着这样的疑惑,张介宾首先走向万纯忠,拿着他手中的书看了看,跟父亲的是同一版本,有汤序,有王序。 又走向姚宏身边,拿书过来一看,顿时一皱眉,迟疑道:“这书,这书版本不对吧?嗯,确实是辛酉版,确实是五十八卷,莫非?” 带着这种疑问,张介宾又走向王鼎新身边,拿过书来仔细一看,叫道:“我的乖乖,又是一个版本,嗯,确实是丙辰版,二十卷。” 众人疑惑道:“什么意思?” 徐春甫见有人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众人更糊涂了,纷纷追问张介宾。 徐春甫笑道:“介宾你且与大家说说你的发现。” 张介宾清了清嗓子,意气风发道:“大家没有发现你们手中的书不是同一版吗?有丙辰版,辛酉版,甲子板。那你们还有什么好争论的,纯粹是鸡同鸭讲嘛!” 在场的并不全是新生,还有三年考核没过的医生,这会转修本草学,加一块也有近二十人。 大半手中都有《古今医统大全》,特别是老生,人手一本,得知讲师是徐春甫,都提前借了书来。 大家把书一比对,真的是五花八门,有正规出版的,有手抄本。而出版的足足有四版之多。 张介宾见大家醒悟过来,继续说道:“由此我想到,徐师是从丙辰年(1556年)开始付梓发行前二十卷,而到甲子年(1564年)最终完稿的《古今统大全》,共计一百卷。” 其实不用张介宾说,大家也都反应了过来。这时都看向徐春甫,想知道他这样问的目的。 徐春甫说道:“我只是想告诉诸君,无论是治学,还是行医,不可无书,也不能尽信书。版本的不同,抄袭的错误,很可能造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后果。” “世间读书人,手中之书,一部分是购自书坊,大部分仍是手抄,错误在所难免。特别是我们医学生,一个小小的错误,能影响几代人,甚至千百年。” “这不是危言耸听,你们有的世家子弟,经验传自家族,自当知晓。即便是自学成才之辈,那也可能会是开一家一姓医学之祖师。更有甚者,还会开宗立派。而你们的经验,子孙后代会奉为圭臬。” 众人闻言,心中大震,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重要。他们的一言一行,后世子孙是真的有可能奉为圭臬。 张介宾受到的触动更甚,昨日祭祀,他就面向朱丹溪神位暗暗发誓,将来有朝一日也要成为一派宗师,受万千医家香火。 今日便听徐春甫郑重其事的说,他们每个人都会是开一家一姓医学的祖师,更可能会开宗立派。而他们的经验,子孙后代还会奉为圭臬。 这让张介宾有些沉重,他虽有些小聪明,可也不敢保证自己一点错误也不犯。他的经验,他的错误,后世子孙都会奉为圭臬。 想到这,张介宾脱口而出:“这太可怕了,我还是不要开宗立派的好。” 众人本来都被徐春甫的话激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发愤苦读,做后世子孙的典范。 可这一下就被张介宾给破功了,让众人心里难受至极。 徐春甫怒吼道:“张介宾,你不去参加分科,跑来这做甚?” 第六十章 《敖氏伤寒金镜录》问世 张介宾一愣,追问道:“分科?在哪分科?” “介宾赶紧去右学房,大家都在那。”姚宏提醒道。 “右学房?右学房在哪?”张介宾虽然来过太医院好几次,可对太医院的布置并不熟悉。 王鼎新说道:“从这往北走,就在景惠殿以北,书林东南方,赶快去吧,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那你们怎么不参加?”张介宾很是奇怪,这还搞起特殊来了。 万纯忠说道:“十一科里并没有本草,我们是编外人员。徐师特意将我们挑选出来,统一上课。” 张介宾想了想,本草虽然重要,但犯不着专门学习,他还是对大方脉更感兴趣。 “徐师,各位同窗,介宾先走一步。”张介宾对众人团团作揖。 “赶紧走,赶紧走。”徐春甫一脸嫌弃,他好不容易调起来的氛围,被眼前这家伙一句话给破坏了,能给好脸色才怪。 “大方脉,我张介宾来了!”张介宾大喊一声,飞快跑去。 不过半柱香功夫,张介宾已经来到了景惠殿与北廊房之间的右学房。 此时不过辰时,分科已经开始许久,但远没到结束之时。 张介宾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先前走错地方,跑到本草班听讲去了。” 杨济时看了他一眼,便让他进来,接着说道:“我再给大家说一遍,此前凡本院习业,分为十三科,自御医以下,与医士医生各专一科。此情况至隆庆五年医改,有所变化,缩编为十一科。” “御医吏目共二十人,各科分布情况:大方脉五人,伤寒科四人,小方脉、妇人科各二人,口齿、咽喉、外科、正骨、痘诊、眼科、针灸等7科,各一人。” “医士、医生各七十余名,各分配在不同的科目上学习,如果各官员缺,及医士医生名缺,即以该科人数,照例考试增补,如无相应人数,则本着宁缺勿滥原则,不必补足。” “六年来,举荐人才俱增,且技艺精湛,本着惜才之心,医生剧增至一百余人。此番又扩招尔等一百八十余人,太医院人数已四百余人,这是我朝建院以来的首次。” “院使大人承担着巨大压力,只等更应认真学习,方不辜负我等一片苦心。” “现在我宣布各科招生情况:大方脉取四十五人,伤寒科去三十六人,小方脉取十八人,妇人科取十八人,口齿、咽喉、外科、正骨、痘诊、眼科、针灸等七科,各取九人。” “一切凭考试入选,想去哪科自去各科师兄那领取试卷。” 杨济时说完,阎平之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欲进大方脉、伤寒科、小方脉者,请随我前往教习厅考试。” 张介宾赶紧跟着人群出去,右学房一下子少了大半人。特别是河南、山西医学生,大半都奔着大方脉和伤寒科而去。 张介宾领了大方脉试卷,安静的开始答题。不过半个时辰,张介宾就交卷,来到外间等候。 此时外面已有不少人,都是众人中比较出众之人。 张介宾对他们说道:“你们发现没有?脉诊,本草都没有单独分科也!” 刘梦松苦恼道:“谁说不是,我们师兄弟都全部报考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科去了。” 刘汲说道:“没法呀,除非有人像徐师一般站出来,单独开一科。” “等师傅任了职,便可开脉科。”李先芳憧憬道。 周宗岳说道:“师傅才不会开脉科,师傅他老人家常说,脉诊只是四诊之一,不能舍其他而单论脉诊。” 张介宾想到金英之前的教诲,插口道:“四诊合参是必须的,那你们可知舌诊和腹诊?” “什么舌诊、腹诊?”周宗岳好奇的问道。 “你们可听过《敖氏伤寒金镜录》?”张介宾问道。 众人摇头,俞尧日努力回想,此时说道:“《内经》和《伤寒杂病论》倒有说要重视,舌形、舌质、舌苔在诊断疾病上的意义,可也没有给出相应的舌诊方法。” 张介宾点了点头,然后仔细回想金英所说内容,重新组织语言,一一介绍道。 “对,元朝一名唤敖氏之人,取法《内经》、《伤寒》,着《金镜录》、《点点金》二书,专论伤寒的舌诊,列舌像图十二幅。此后杜本认为十二幅图不能概括伤寒的所有舌象,又增补了二十四图,合为三十六种彩色图谱,取名《敖氏伤寒金镜录》。” “其中二十四图专论舌苔,四图论舌质,八图兼论舌苔和舌质。” “图中所载舌色有淡、红、青三种;论舌面变化,有红刺、红星、裂纹等;苔色有白、黄、灰、黑四种;苔质有干、滑、刺、偏、全、隔瓣等描述。对主要病理舌象均有提到。” “每图还有文字说明,结合脉象阐述所主证候的病因病机、治法、预后判断等,实为舌诊开山之作。” 随着张介宾缓缓道来,众人将信将疑,实在是他太过活泼,又极爱整人,即便是假话,他也说得一本正经。特别是汤显祖等同舍之人,如今对他更是不信任。 可更多的人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现场杜撰。 “我相信你,介宾!” 张昶却是迷信张介宾,因为先前只有张介宾力挺他,还举出中原雅音来佐证中原依旧是中原,还是人人仰慕的那个中原。让张昶得到不少安慰。 随着张昶出言支持,宋培也问道:“不知这《敖氏伤寒金镜录》何处可见?” 宋培也是记忆超群,只听两遍便记住了这拗口的书名。 “就在太医院书林之中,昨日你们未见到吗?” 张介宾一指旁边的藏书楼,脸上的表情更是一幅很不应该,瞎子也能看到的模样。 他们都是提前交卷,自我感觉良好,毫不担心成绩。此时闻言,纷纷往东楼奔去。 张介宾见状一笑,他昨日是意外发现《敖氏伤寒金镜录》。他可不信众人能在藏书楼三万余卷书中那么容易就一下子找出来。 果然,众人一顿好找,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张介宾才不慌不忙的踱步而来,恰是闲庭信步。 张昶一着急,抓着他就拉了过去,张介宾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见众人一幅要生撕他的模样,再不敢耽搁,带众人来到一个角落,取出本书来,翻到某处。 众人一看正是《敖氏伤寒金镜录》,只是不知为何会在薛立斋的《摄生众妙方》卷中,难怪他们久寻不到。 第六十一章 师兄薛立斋,日本留学生 “《敖氏伤寒金镜录》,为何会在《摄生众妙方》卷中?薛立斋,这名字好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宋培奇怪的问道,他是半路学医,对近代医家了解有限,一时没想到。 张介宾正要卖弄,可还不等他张口,一个声音却在他之前说道。 “因为《敖氏伤寒金镜录》是薛立斋先生意外得到,为推行天下,便收录其中。” 张介宾好不郁闷,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众人齐齐躬身行礼,尊敬有加道:“见过马师兄!” 张介宾目瞪口呆道:“你们,你们,竟称这小孩为师兄?” “我是小孩,那你呢?”马莳哼了一声。 “我比你高。”张介宾看了看马莳瘦小的身材说道。 这点倒是,自古弃儒从医的多,毕竟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影响。相比之下如张寿峰父子般弃戎从医的就少多了。 张介宾虽然年十四,若不看面容,没人会将他当小孩。马莳就不一样了,常年废寝忘食的后果就是身材瘦小。 “那是我先前饮食不律,作息不规,近来已多有改善。” 马莳本身极其自律之人,先前是没有意识到,去年开始他已经养成按时吃饭休息的习惯。只是时间尚短,变化并不明显。 “以后你叫我师兄,我罩着你。”张介宾就爱当师兄,方才见大家毕恭毕敬的样子,很是羡慕。这会就想收作小弟。 “你?不配!”马莳淡淡道。 三字一出,张介宾面色大变,众人却哄堂大笑。笑得他不明所以,却又索然无味。 他还记得山阳王鸣鹤那日所言,尊重是靠本事挣来的,而不是一声师兄就能叫出来。 张介宾稍稍拉过张昶,悄声问道:“为何你们都这么尊敬他?他这么小,才一天,不应该呀!” 张昶看了一眼正在给众人答疑解惑的马莳,压低声音对张介宾说了起来。 张介宾听完,皱眉思索了好半天。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马莳就说了几句话,身后也只有一位杨继洲,可自己这半个月来不也说了很多话,自己身后也有很多师傅啊! 他却是没想到,其实大家都很佩服他,只怪平时太活泼,又爱作弄人,让大家服而不敬。 就在他皱眉思索之时,张昶走了回去,丢下他一人在这。 “薛立斋先生是近世最伟大的医家,当与金元四大家并列。”马莳断言道。 周宗岳说道:“马师兄可以详细说说吗?” 马莳点了点头:“儒有程朱理学,陆王心学。薛立斋先生便是医中王阳明。” “那谁是医中陆九渊呢?”俞尧日问道。 “张元素、李东垣师徒。”马莳继续说道:薛立斋先生受李东垣‘脾胃论’,发展了温补脾胃之法,开创‘温补派’。”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理解了。王阳明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薛立斋发展了李东垣的温补脾胃之法。二人当真经历相似,更巧合的是,生在同一时代。 王阳明之后有王门七派,有李贽扛大旗。薛立斋之后,有温补派,有张景岳、赵献可这等影响深远的医中大家。 此时的张介宾并不知道,多年后,他会弃朱丹溪,而从薛立斋。如果真要选一个医中王阳明,那肯定得是日后的张介宾。而他在医学的影响,比王阳明在儒学的影响还大。 “可如今并没有多少人私淑薛立斋先生啊?”俞尧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医学不同儒学,先秦儒家便是显学,那时医家何在?宋时理学心学论战时,医家何在?我们医家起步晚,自两汉后,直到金元才有大突破。” “阳明先生逝世五十年,心学蔚为大观。可薛立斋先生才逝世十几年,况且医学思想又岂是十来年就能出结果的?” “你们且看着,我,马莳,将是下一位薛立斋先生。” 马莳信誓旦旦道,他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医士。可薛立斋却是最年轻的吏目。他是十六岁的医士,这一点甚至超过了薛立斋,毕竟薛立斋二十一岁才成医士。 可马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两年内成为吏目,就算是在二十三岁之前就成为吏目,也很难。而两年从医士到吏目,这是薛立斋创下的记录。 “我张介宾才是下一个薛立斋。” 走过来的张介宾刚好听到马莳最后这句话,扬言道。 “介宾,你知道薛立斋先生的事迹?”刘梦松好奇的问道。 “不然你们以为我何以能找到《敖氏伤寒金镜录》?”张介宾笑道。 “呃,那你知道薛立斋先生被誉为医中王阳明之事吗?”张昶也问道。 “什么?哪有这事。”张介宾却是没有听过。 “以后就有了。”马莳肯定的说道。 “哦,原来是你杜撰的,不过薛立斋却是远超同行,这样称呼也不为过。”张介宾想了想,也点头认可道。 张昶问道:“快和我们说说,薛立斋先生的事。” 张介宾得意的看了一眼马莳,声情并茂的述说道:“话说薛立斋出生医学世家,十八岁进太医院,二十一岁升医士,二十三岁升吏目,其后御医,一直做到院使。” “当然这些很多人都能做到,并不出奇,可是他医术精湛,擅以轻药治重病,达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说到这,张介宾面露崇拜之色:“以童子尿救急,以八味丸治消渴,凡此种种,足有数千例,皆在这薛氏医书十六种之中,实乃医家案头必备之书。” 张介宾说完,却没有听到众人惊讶之声,颇有些不解道:“为何你们无动于衷?” “马师兄都说了,我们已经惊讶过了。”张昶无奈道。 “那你们让我说什么?”张介宾郁闷道。 “说我们不知道的。”俞尧日接口道。 张介宾说道:“薛立斋着有一书,名《内科摘要》,此后大方脉科可以改叫内科了。” “大方脉叫得好好的,为何要改名?”张昶奇怪道。 “简明扼要啊!内科顾名思义,内治之科。”张介宾解释道。 “不好,不好,说其他的。”周宗岳说道。 “薛立斋是我们同门师兄,这个算不?”张介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都被马莳说完了,还让他说啥呀? “确实是我们的前辈师兄,我们要听的不是这个。嗯,先前你说舌诊还有腹诊,说说腹诊的事。” 俞尧日想了想,点头认可,想起先前张介宾说过的腹诊,好奇问道。 “腹诊啊……”张介宾沉思了片刻,说道:“据我所知《内经》、《难经》有提及腹诊,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发展了腹诊,提出了辨证论治的方法。但并无医家专门整理,没有出现舌诊那样的专着。” 刘梦松问道:“那你为何要提及舌诊、腹诊?没有专着,你特意提及,难道就为了让我们去研究?” “未尝不可!”张介宾笑道,然后面色严肃:“听家师提起,此事也与薛立斋有一些关系呢!” “哦?”众人好奇起来,就连马莳都放下书,看了过来。 “日本国有一汉方医,名吉田宗桂,曾两次来我大明留学,当时正是薛立斋执掌太医院。首次是嘉靖十七年来华,学医两年东渡回国。其人甚是好学,六年后,也就是三十年前再次来华,这次待了三年。” 张介宾先简单介绍了一番背景,才继续说道:“要说这日本国,医术也有可取之处,这番到来,还治好了一次先帝的疾病。” 众人倒不觉得奇怪,毕竟名医不能包治百病,即便是庸医也有手到病除之时。张元素也曾治好过刘完素,但金元四大家却无张元素之位。 张介宾说道:“据我所知,吉田宗桂除了用上日本的经验方外,更用到了腹诊。我想不管是舌诊还是腹诊,都能够提高辨证论治的准确率。” “难道他擅长腹诊?”刘梦松问道。 张介宾摇了摇头:“不,他的专长是本草。因为他对本草造诣颇深,才能在那一次一举扬名。” “我说这些除了提醒各位要重视各种诊法,还有一点便是,近年来我国医学不振。” “日本朝鲜,学我国医,尚能推陈出新,缔造一批名家,我等坐拥四海,反青黄不接,长此以往,恐将来,我辈子孙反去他国留学求医。” 众人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张介宾继续说道:“朝鲜金礼蒙,辑录《医方类聚》,共二百余卷,收方五万余首,每证有论有方,仅次于我朝的《普济方》。” “田代三喜,九十年前来我国学医,回国后,大力倡导李东垣、朱丹溪学说,开日本医学流派之先河。” “坂净运,八十五年前来我国学医,研习《伤寒杂病论》,归国后广泛传播仲景学说。” “据吉田宗桂所说,如今日本国医学,形成了两大学派。一为后世派,由田代三喜及其弟子开创;一为古方派,由坂净运及其门下弟子开创。两派交锋激烈,促成日本国医学兴盛。” 听张介宾说到这,众人早已经目瞪口呆。不成想朝鲜日本等国,医学也这般昌盛,更让人惊奇的是堂堂一派宗师,竟是大明的留学生。 田代三喜,1487-1498年,来华学医。坂净运,1492-1500年,来华学医。 二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来中国学医,又几乎同时开创门派,两派又刚好对立。 第六十二章 陈实功内外兼治,汤显祖出师不利 当张介宾说起朝鲜日本之事,叫一众人好不惊讶。 中国自古便是天朝上国,万国来朝,万人留学,都是常态。可从来没人给他们说过留学生回去后的事。 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就连马莳也面露惊讶之色,张介宾总算是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能镇住他们的嘛! 张介宾正待再接再厉,外面突然有人跑了进来,这人他认识,名叫吴崑,新安青年医家,常去一体堂跟师。年二十五,大方脉科医士。 吴崑笑道:“你们都在这啊,我说怎么一考完,人都不见了。跟我来吧,成绩出来了。” “啊,这么快!”张介宾惊讶道:“吴大哥,你们不会看都没看吧?” “别瞎说,两位师长,十八位师兄,二十号人,一人才判几份?”吴崑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了然,难怪效率这么高。 吴崑说道:“马师弟,你又偷懒了。” 马莳回道:“你们二十号人,少我一个不少。” 吴崑苦笑,对众人说道:“此番报考大方脉共八十余人,我们取前四十五人,现在我们进行第二场考核,走吧,大家都在外等着。” 太医院外院,一百七十六人已集齐,由十三位讲师,四十位医士带队。 不一会,徐春甫带着五人也来到外院,这五人是本草班医生。 “此番测试是去一体堂,我已提前安排妥当,大家跟我走。” 徐春甫看着一众年轻的医生,个个意气风发,顿时心情大好,大手一挥,颇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起先众人都按照各自报考的科房整齐而行,走着走着便乱了。大家便自由组合,重新排队。 不知何时张介宾来到了本草班五人之中。 “介宾,你还敢过来?徐师说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见张介宾走了过来,和他关系最好的姚宏说道。 张介宾笑嘻嘻道:“徐伯嘛,我又不怕。” “就知你要这样说,我们提前帮你说了。”万纯忠说道。 张介宾很是诧异的问:“说什么了?” “徐师说将你交给巴应奎巴大夫处置。”万纯忠还没回答,王鼎新先说道。 张介宾很是不解:“为何将我交给巴大夫?” “谁叫你只怕巴大夫。”众人大笑。 张介宾郁闷了,这都跑到太医院了,怎么还要被巴应奎教训。顿时对一体堂的测试也没有什么期待了。 众人过了玉河桥,来到东长安街,很快就进了一体堂。 张介宾一看里面十五张桌子依旧,可凳子、椅子,重新编排了一番,也都做满了人。他当然知道椅子本就是一体堂给予危急重症、儿童、老人、孕妇准备的。 这时有两张桌子前全是椅子,不用说也知道一张是给妇人科准备的,一张给小方脉科用。 “感谢大家对太医院和一体堂的信任,此次诊费全免,药费半价,当然介于人数太多,一人最多三副。”徐春甫对堂中五百多患者说道。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表示感谢。 陈实功还是坐回原位,作为外科第一个测试之人,每人负责三位患者,由各自科房讲师负责打分。 这只是入学分科测试,若是肄业考试,一人至少得治十人。 很快,陈实功开始给第一个患者问诊。这是位商贾,年三十三。 商贾说道:“我这臀腿部反复患疖肿已七年。开始时臀部生小疖,以后逐渐发展成为大颗,每次食糖后必发,自觉饥饿及休息后,可暂时不发。” 陈实功问道:“还有其他异常没?” “嗯……”商贾努力回想了一番,说道:“平日精神紧张,常觉心跳加快。” 陈实功检查了一番,看了患者臂部及下肢情况。接着号脉,然后才对讲师说道:“患者脉来和缓,精神较紧张,眼突,双手颤。左大腿内侧有一疖肿,如鸽卵大小,有波动,臀部及下肢有多数疤痕。” 讲师一直在关注,闻言直接说道:“不用管我,你直接治疗。” 陈实功便不再管是否考试,让学徒拿来他惯用的刀圭、针具,又叮嘱几句。 很快来了三位学徒,一人拿着针具、刀圭;一人拿着软绢、药筒和膏药;一人端着碗汤。 陈实功接过针具,取出针钩,和刀圭一起在灯上炙烤。接着以针钩向正面钩起顽肉,用刀剪当原顶剪开些许,脓眼见的流了出来。 再用药筒在灯上烧烫,盖在腿上拔脓。 排完脓,陈实功又用方盘靠身疮下放定,随用猪蹄汤以软绢淋汤疮上,并入孔内轻手捺净内脓,直到败腐宿脓随汤排净才停止。 再以软帛叠成七、八重,才继续淋汤于疮上,再两手轻盈旋按片刻,帛温再换,如此洗按四、五次。 患者大呼痛快,嚷嚷道:“七年来,首次这么舒爽。” 张介宾小声对赵凤翔说道:“他这是大惊小怪,毒解了,血气又疏通,疼痛还缓解了,能不爽快吗?这只能说明之前遇到的都是庸医。” 赵凤翔不语,只是死死盯着陈实功手上的动作。他此前不是没见过大夫治疖,可没有哪个像陈实功这样行云流水。 陈实功的手法确实很熟练,无论是之前的钩、剪、排,还是现在的洗、按,都恰到好处。 “这是玉红膏。”这时陈实功接过一种膏药,挑膏于手心上捺化,搽涂患之新旧肉上。 接着外面又用另一种膏药盖上,说道:“这是太乙膏。两种膏药的涂法,记住了吗?” 患者点头,陈实功继续说道:“四周已消肿,不必箍药,每日如此涂药,不消数日,你这七年好友就将不告而别了。” 患者大喜:“大夫,所言当真?” 陈实功这时正在开方,写完递给患者:“这还有一副药,三日量,内服外敷下,他只会走得更快。” 张介宾凑过去一看,却是仙方活命饮加减,口中喃喃道:“嘿,又是薛立斋!” 原来,此方收录在薛立斋《校注妇人良方》一书之中,出自南宋医家陈自明之手――《妇人大全良方》,也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妇科专着。后经薛立斋校注,更好的造福妇女。 而陈自明,不仅位居江西十大名医之列,还曾任建康府明医书院医谕,而这明医书院,更是中国最早的医学类书院,比之明清之际的侣山堂书院,还早了四百年。 讲师也查看了方子,对陈实功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做法。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陈实功都治疗得很完美。都是用的精湛的刀圭之术引毒外出,再内服外敷,标本兼治。 陈实功也成了外科第一位通过的医学生。 看完陈实功,张介宾悄悄对赵凤翔说道:“待会儿你先去测试,我在一旁告诉你是何症状,该如何用药。” 赵凤翔摇了摇头,很是认真的说道:“我要做的是和张兄一样能治病的大夫,你帮不了我。” “可这样你是进不了大方脉科的。”张介宾着急了。 “没事,大不了去其他科房先学习着,明年再考大方脉。你可得帮我补课哈!”赵凤翔笑着说道。 张介宾认真想了想,也说道:“听说马莳那小子,身在大方脉科,却又能在其他科力压众人,我也可以,到时候一定去各科房蹭课。” “还好你们打消了这念头,不然此刻就从太医院除名了。”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二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扭头一看,却是吴崑,他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一人考试,至少三人督察,哪有你们取巧余地。” 张介宾立刻笑嘻嘻道:“师兄说笑了,我们咋能做这种事儿。谁不知他赵羽伯弃儒从医,还没什么从医经验。这么明显,我们又怎会去干呢,是吧?” 吴崑狐疑的看着张介宾,赵凤翔也面带疑色,不确定张介宾前后的话,哪些假,哪些真。 说完张介宾也不停留,继续看起其他人的考试,而他自己,则要等到最后,那样才能一鸣惊人。 走着走着,突然见一位熟人,正在行针。心中奇怪,汤显祖为何要选针灸科? 这样想着便走了过去。 一番询问,原来这人乃是徽商,因小便淋沥不止,渐渐地面黄肌瘦,看了好多大夫都没有办法,遂转而求治于一体堂。 先前得知太医院要来考核新生,今天又来碰运气。 这名徽商所患的是一个看似非常简单的毛病,却把汤显祖给难住了,对于医学,他本就只是业余爱好,几个来回的针灸,病人都没有什么起色,让他很是沮丧。 相较于其他科,针灸他算是最拿手的了,毕竟被缪希雍特训了两个月。 徽商问道:“大夫,我这病还能治好吗?” 汤显祖回道:“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这样下去,我是不是……”徽商担忧道。 “不要多想,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可要耐得住性子。”汤显祖虽然这么说,可他自己的心中也没有底。 徽商这时捂着肚子,就往后院跑去。徽商便是新安商人,此地本就是他们看病之所,常来常往,熟悉之极。 汤显祖对杨济时说道:“杨师,要不您……” “若我出手,这科你就不及格了。”杨济时说道。 汤显祖闻言皱起眉来,思索片刻,颓然道:“杨师,我认输……” “等一下,你能治好的。” 第六十三章 汤显祖提壶揭盖用针灸,张吾仁凭脉大胆治伤寒 原来却是张介宾出言制止,他已经来了一会,看着那人情况,总觉得有些熟悉,思来想去,终于从眼前的场景得到提示,这可太像茶楼了。 他来到杨济时身边,指着汤显祖说道:“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杨济时摇了摇头:“你只要一开口,他成绩就不合格。而你也违了院规。” 后面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清楚。 张介宾张了张嘴,只得苦笑的看着汤显祖,突然见桌上有一茶壶,顿时一喜。 “不说话就不违规吧?” 见杨济时点头,张介宾大喜,只见他跑过去,一手提起茶壶,一手按紧壶盖,将壶盖上的眼一并按住。作势给汤显祖的茶杯里倒水,可不管怎么倒,水就是不见出来。 他还提起茶壶摇了摇,众人能听到水的声音。 接着他又给茶杯倒水,这时不仅不按着,还将壶盖揭了起来,水出得很快。 见汤显祖一头雾水,他又重复按盖倒水,水不出。提壶揭盖,水出。如此再三,茶杯都满了,他一口喝完,再次重复这两个动作。 杨济时在他按着壶盖倒水之时,便知道张介宾的意思,很是无奈。又叫张介宾钻了漏洞。 而现场已经有部分人想明白了,不断的发出“哦!”。 “原来如此。” “我怎么没想到?” “一壶惊醒梦中人。” 汤显祖从茫然,到紧张,眼见越来越多人明白,他更是紧张得无以复加。 张介宾已经喝了好几杯茶,见汤显祖仍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越来越觉得隔行如隔山,这句话概括的实在是太精辟了。 这时又一个人醒悟了过来,惊呼道:“这不是孙卓三先生的提壶揭盖嘛!” 杨济时大喝一声:“谁在说话?” 那人被这一喝给吓得一哆嗦,垂着头走了出来,杨济时把眼一瞪,见是一体堂学徒。 一口气就堵在心头,恨恨的瞪了张介宾一眼,声音柔了几分,对众人说道:“考试期间,都把嘴闭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经过那人这一提醒,汤显祖立刻想起提壶揭盖的故事。 再仔细一想,确实和孙卓三故事里那人情况类似。感激的看了张介宾,和出言那人一眼。 眼见徽商从茅房回来,便对他说道:“我已想到治疗之法,再给你扎一针。” 徽商点了点头,很是配合。 就见汤显祖在这个徽商脑后的穴位上扎了一针,并为之艾灸三壮。只这么一次,徽商的淋溺便被止住了。 徽商大喜:“神了,神了。” 汤显祖也笑了,围观众人更是大声叫好,引起大堂其余各处注意。 杨济时点了点头,说道:“算你通过。” 张介宾这时凑了过来:“昨日之事,就两清了。” 汤显祖哭笑不得,还是点了点头。 “张介宾,你别想那么容易通过测试。”这边的动静将徐春甫吸引了过来,了解了一番,才出言道。 那徽商显然和徐春甫很熟,帮张介宾说话:“我知道你们是在考试,能否看在治好我的份上,别为难这些少年俊杰可好?” 徐春甫说道:“胡贤弟,你是不知这娃的顽皮程度,早上我讲课,他来拆台,这会考试,他又帮人舞弊。我还给他机会考试,就很不错了。” 这名徽商,正是出自徽州八姓之一的胡氏。胡氏无论家族底蕴,还是出的进士数量,都居徽州前五。 与晋商相比,徽商更支持朝廷,二十年前,当江南残破,徽商鼎力支持绩溪胡氏一名叫胡宗宪的人,为平定倭患,很是出了番力。 无独有偶,三百年后,绩溪胡氏再出了一位人物,名叫胡雪岩,除了支持左宗棠收复新疆,还创办“胡庆余堂”中药店。 而四百年后,绩溪胡氏,还出了一位大文豪,名叫胡适。他是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 徐春甫对于这人还是很敬重的,专门解释了一番。 胡姓商人说道:“我几番前来,你都不在,自从得了这病,我都不敢参加宴会,这会好了。” 说完又对汤显祖说道:“小兄弟,下次我还找你。” 汤显祖忙推辞道:“当不得,还是师长同门提醒,我才后知后觉。” “日后有事来绩溪胡氏找我。” 胡姓商人又说了一个具体地点,这才和徐春甫告辞离去。 徐春甫说了一句:“这可是我们一体堂的一位东家,我走后一体堂能不能继续存在下去,他有一定的话语权。” 张介宾这时想起,初见陈实功那天,徐伯是说过,这一体堂原是茶楼,后一分为二,戏班被对面詹家茶楼拿走,一体堂被徽商买下,转赠给了徐春甫。 同时也对这位胡姓商人有了些许好感。身为东家还能遵守一体堂规矩,更难能可贵。 张介宾接着看了下去,很快人数少的口齿、咽喉、外科、正骨、痘诊、眼科、针灸七科都考试完毕,只剩下大方脉、伤寒、小方脉、妇人科还在继续。 近百号人在一旁观看,张介宾要的就是这感觉,不过还得等到另外三科都考完,他才会上场,那才是享受万人瞩目的时刻。 伤寒、小方脉陆续涌现出了好几个经典医案,一如先前陈实功、汤显祖般,让人拍案叫绝。 惊呼声将张介宾吸引到了伤寒科测试来了,这人张介宾也认识,叫张吾仁,来自山西平阳府。不过山西医家都比较低调,此前倒没感觉有多出色。 患者于二月末得伤寒证,恶寒发热,小便淋涩,大便不行。初病时,茎中出小精血片,有枣核般大。 病急求医,大夫诊断为房事所致,当作虚证来治,使用补中益气之药。谁知七八日后,热愈甚,大渴引饮,胃中满闷,语言错乱。 听闻一体堂有太医坐诊,今日特来求诊。 先前张吾仁说:“此乃大实大满之证,属阳明经,宜用大承气汤。” 众皆惊愕,纷纷劝阻,把张介宾等人给吸引过来了。 张介宾过来一看,只见伤寒讲师正皱眉思索,显然在犹豫什么。 张吾仁再次解释道:“六脉俱数甚,右三部长而沉滑,左手略平,亦沉实而长。当属大实大满之证,用大承气汤无误。” “四诊合参,其可弃其余三诊而专论脉诊?” 刘梦松也号完脉,此时出言道。尹门弟子皆擅长脉诊,但尹林庵经常教导弟子,不能专凭脉诊,必须四诊合参。 “四诊之法,脉诊最难,可也唯有脉诊最可凭,其他三诊难断,吾从脉。”张吾仁回了刘梦松一句。 “没错,虽然我常教导你们,不能单凭脉诊,可当四诊合参越合越乱时,可以舍其他而从脉诊。” 不知何时尹林庵走了进来,对刘梦松等人说道。众人赶紧行礼问好。 尹林庵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脉诊就是冲破重重迷雾的一把利刃,外在的症状有时会骗人,有时不足为凭,而这时唯一能探测到真正病机的就只有脉诊。” “可是师傅,您先前一直强调的都是要四诊合参,不能单凭脉诊,这……”李先芳满是不解的说道。 他还没说完,尹林庵就挥手打断道:“那是你们的第一课,是我对你们的基本要求。但你们是要成长的,我先前打算在你们可以出师时,才告知你们脉诊的重要性。” 周宗岳若有所思道:“难怪师傅一直重视我们的脉诊功夫,如此用心良苦。” 尹林庵一边特训弟子的脉诊,又一再强调要四诊合参,最终还是为了提高门下弟子诊断的准确性。 这位伤寒讲师本是捐官而当上的吏目,出自伤寒世家,讲课倒有不错的水准,可平时很少出诊,治病的功夫就缺了点火候。 先前他也诊断了一番,得出的结论和前医一样,可结果证明前医是错误的。 听了张吾仁的断言,他感觉有背仲景教导,想批评又没有疗效佐证,正为难间,他还想要不要请徐春甫来看一下。不成想来了尹林庵,他顿时大喜:“尹老来得正好,不妨也诊断一下。” 尹林庵回礼,刘梦松早已经起身让座。 一番诊治,尹林庵又看了看张吾仁的方子,略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错,你的诊断是对的,只是……算了,就用这方子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张吾仁倒没有多少喜悦,仿佛一切理所应当。只是点了点头:“大承气汤,两剂并作一副,一起服用。” 这时尹林庵也有些讶然,他没想到,这年轻人竟有这般胆魄,先前他还担心方子力度稍有不足。现在倒好,连服两副,换做一般医家又得担心药力过剩,过犹不及了。 药熬好后,病人连进两服,大泻后热退气和。 张吾仁嘱咐道:“大病初愈,切勿进食大热之物,宜以清淡为主。” 病人连声应是,病愈十数日后,因食鸭肉太多,致复热,再来寻张吾仁。 张吾仁教用鸭肉烧灰存性,生韭汁调下六七钱,下黑粪一碗许而安。这便是不听医嘱的后果。 第六十四章 后生可畏,青年医家大显身手 张吾仁接着又治了一人,完成了三人的测试,只是结果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出来,每位病者都被嘱咐过,三日后要复诊。 这也是要看众人疗效如何,当场治愈情况讲师都有记录,也是为了防止病者三日后不来复诊做的准备。 张介宾正打算回去看看大方脉有没有涌现出什么出众之人时,却见王廷辅走了上去,坐在小方脉诊位上,顿时来了兴趣。 一位婆子抱着位两三岁的少爷坐到王廷辅面前。 王廷辅一问刚满三岁,又得知大便干结。小孩周身透见水痘,参差不齐。再一号脉,说道:“两脉弦细而滑,当以清解泄化。” 说完提笔写下:“净连翘三钱,紫草钱半,粉萆薢三钱,赤苓皮四钱,忍冬藤五钱,地丁草钱半,保和丸布包五钱,建泻三钱,赤芍药二钱,枳壳同炒钱半,白藓皮三钱,焦麦芽三钱,丝瓜络三钱。” 接着王廷辅嘱咐道:“先开两日量,后日再来复诊。” 婆子拿着药方去抓药,第二位是被抬过来的。 病者十二三岁,住南城。喉中肿烂白腐,顽涎甚多,浑身大热,兼有疹子,烦渴饮冷,昏迷不识人,大便闭结,小溲短赤。 王廷辅皱眉说道:“脉象浮洪,舌红苔黄腻。合参各症,因是外受风温入于阳明,上蒸于肺,故咽喉溃烂,兼有疹子,正是温热欲出不得所致。” “大夫,我弟为何服药后,反而昏迷不醒?”病者兄长问道,他也听不明白什么风温入阳明之类的术语。着急的问道。 “前医专用滋阴之药,闭塞外邪,使不得出,故致神昏不识人。”王廷辅解释道。 病者兄长显然没有听懂,但也明白了一点,是之前的大夫用错了药。恨恨道:“下次若叫我再遇到他,必打他个半死。” 王廷辅并不理会他,转身对讲师说道:“风寒温散,风温凉散,凡是外感自汗不用表散之理。此乃温症最重之一端,非用大剂清解不足以驱此温邪也。” 小方脉科讲师是万邦宁,他父亲乃当今公认的医术第一的万全万密斋,而万邦宁本人也是三朝御医。 万邦宁点了点头,开口道:“说说你的用药思路。” 王廷辅缓缓说道:“内服汤药,外用吹药。葛根主身大热烦渴,用以为君;佐以薄荷、菊花以解其表,再用石膏以清其里,板蓝根、贝母、土牛膝以清理咽喉,鲜苇根以透发疹子;双花、丹皮、芍药以之为使。又因过服滋腻之药,再加瓜蒌以治胸结;又恐喉间肿甚,不能下药,先用《圣惠方》地龙鸡子白法,以开喉闭。外吹锡类散,以治腐烂。” 万邦宁听着王廷辅的话,不住点头,待他说完,露出笑容,拍了拍他肩膀,虽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 王廷辅让学徒抓来鲜地龙,研烂,以鸡蛋清搅和,给病者灌下。 张介宾知道这正是《圣惠方》的治喉闭法,用鲜地龙一条,研烂,以鸡子白搅和,灌入即通。 果然,病者服地龙后,喉肿渐消,饮水也不再呛。 王廷辅此时已经开好方,递给万邦宁审核。 只见方子写着:“生葛根五钱,白菊花二钱,板蓝根三钱,土牛膝三钱,金银花二钱,苏薄荷二钱,生石膏捣三钱,川贝母三钱,鲜苇根五钱,粉丹皮二钱,生白芍二钱,全瓜蒌三钱,粉甘草一钱。” 还贴心的写下煎药方法和服药之法:“用水6茶碗,单煮葛根成5茶碗,再纳诸药煮成3碗,分3次服。” 药煎好,服用后,病者身热渐退,疹子渐消。再吹锡类散后,白腐即随涎而出。 王廷辅嘱咐道:“我再给你开一副药,回去服用,明日再来复诊。” 病者兄弟忙连声道谢,取药而回。 张介宾很是兴奋,比自己治好病还要激动:“可以啊,以前常听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我还不相信,今日信矣!” “先前还觉得我们京畿医家还不错,今日方知,人外有人。我这点道行,勉强算是及格吧!” 王廷辅却摇了摇头说道,方才他也到处转了转,发现山西、山东、河南医学生明显要比京畿医学生要强上一筹。 万邦宁并不知道四地医学生的差距,他根本就不管众人来自何地,只论医术高低。此时闻言说道:“别的科房我不知道,我的小方脉科,目前还是你的医术最好,不输于其他医士医生。”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万家可是儿科世家,万密斋更是能和钱乙(宋代医家,儿科的奠基人)相提并论的儿科圣手。他们并不知道,一百年后,万密斋更是会被康熙封为医圣。 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医圣万密斋。孔子是一脉传承,没有变动。武圣却是由岳飞改为了关羽,并被后世认可。而医圣,官方封的正是万密斋,只是民间尊封张仲景,最后取代了官方,得到后世医家的一致认可。 虽然万密斋医圣之名没有保住,但他的医学造诣,对儿科的贡献,却是得到一众认可。成为与“儿科医圣”钱乙并称的两大儿科圣手。 这样的权威亲自给王廷辅背书,如何不让众人惊讶,看向王廷辅的目光都不同了。先前只是觉得挺厉害,这会就纯粹是仰慕了。 当然也有跃跃欲试,想和他一较高下之人,比如张介宾。比是肯定要比的,只是不会是现在。张介宾按耐下来,他要等到三科结束。 在先前第一位病者等待熬药之时,王廷辅就已看完另外两个病者,这会儿服药都离去了。 接下来,小方脉又有一人得到万密斋的认可,给予了很高评价。那人是开封府人,名叫刘宇,是开封府十位医家之一。 也许儿科(小方脉)被称为哑科之故,儿科高手都低调得过头,先前竟然没有被张介宾记住。这会儿他才认真的,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记在了心头。 河南医学生,又相继涌现出了几位有名医之资的人。开封府郑谊,汝宁府方应时,二人在大方脉造诣;汝宁府黄朴的伤寒造诣。都让人眼前一亮,惊艳一科。 山东医学生涌现得更多,大方脉的有周宗岳、刘梦松、李先芳等人,伤寒科的有巨野人姚廷帛。还有更多,都散于其他七科,张介宾倒没能看到。 伤寒科的最后一人,实力也很强,正是来自山西长治县的申相。实力不比张吾仁、黄朴、姚廷帛差。 相对而言,妇人科就显得没那么出彩了,报考人数也很少,早在七科结束没多久就结束了。 随着妇人科、伤寒科和小方脉科的相继结束,现场就只是下大方脉还在继续。 此时还有十几人没有上场,张介宾、赵凤翔、张昶、刘汲、周溥等人都在其中。 眼见没人上,刘汲走了上去。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求救声:“大夫救命,让让,人命关天!” 一人在前面开路,两人抬着一病人冲了进来。 刘汲赶紧上前去,安抚了一番,询问得知,病人年四十八,大汗淋漓,数日不止,衾褥皆湿。势近垂危,特来求救。 尹林庵正要上手,刘汲说道:“尹师,这我正在考试,请让我来治。” “这是危急重症,不在考试范围,还是我来吧!”尹林庵说着就上手号脉。 刘汲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脉也不号,就对学徒耳语一番,学徒匆匆而去。 这时才不慌不忙的上前来号另一只手的脉。 二人号完脉,了解完情况。尹林庵正要开方,刘汲再次说道:“尹师,让我来吧,我有把握。” 尹林庵这次倒没有拒绝,病人虽然看似危急,可生机尚厚,有他们在一旁把关,倒不会误了病人,于是点了点头。 很快,学徒端来一碗药,在场讲师,以及擅长本草的医学生,一闻便知是何药。 姚宏诧异道:“咦,就山萸肉一味药?” 众人闻言,也是讶然,这般严重的病人只用一味药就想四两拨千斤,达到逆天改命之效? 但见众讲师都没异议,便都按耐下来,仔细看下去。 山萸汤给病人灌服,不一会,病人汗就止了人也醒了来。 尹林庵诊治了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后生可畏啊!胆大心细,能对症下药,很好!” 刘汲也面露喜色,对病者说道:“好了,明早再来复诊。” 张介宾开始反思,方才若是自己,又会如何?想来想去,才发现自己应对危急重症还没有什么经验,大家都是同时面对的这个患者,可刘汲想到了,而他却没有想到。 第二位病者走了上来,陈某,男,五十四岁。 自述肢体震颤三年不愈。先感左手指颤动,后来右手亦颤,接着下肢亦觉软弱震颤,飘浮无力,如踏软棉。头昏目眩,心悸失眠,有时心烦闷乱,汗出偏沮,不思饮食,肌肉亦见消瘦。 三年用药投治均无效。病人自感甚苦,始来就诊。 刘汲宽慰道:“我们这儿都是太医,今日不会让你白来。我先给你号号脉。” 第六十五章 刘汲大胆治中风,介宾粗心险犯错 刘汲号完脉,又看了看舌苔,见舌头也有颤动,于是说道:“脉弦细带数,舌红少苔。” 他也是出身儒医世家,家中收藏有薛立斋医案十六种,倒是专门练过舌诊。先前的青年医家,大多都没有看舌苔。而真正让舌诊发扬光大的,是温病学派,舌诊对温病的重要性远胜于伤寒。 说完,刘汲让病者双手伸直,只见他手指震颤不止,但手臂倒不怎么颤动。 刘汲接着说道:“你试试握笔写字。” 病者很是为难:“大夫,我字写得不好。” “没关系,这只是为了佐证病况,不是为了看你字的好坏。”刘汲笑道。 病者执笔摇摆不定,别说写字,连画线都不成。 刘汲点了点头,让他放下笔,这才对讲师龚廷贤说道:“手指震颤不止,但手臂不觉颤动,执笔摇摆不能成字;舌诊时,舌体亦有颤动。此系肝肾阴虚,津液枯燥,筋失其养,虚阳浮动而震颤。” 龚廷贤点了点头,从刘汲治第一人时,他就不住点头,这时说道:“当如何治?” “当仿三甲潜阳意,滋肝益阴,镇心安神。”刘汲说完,提笔写道:“败龟甲盐水炒四钱三,珍珠母四钱三,生龙齿三钱半(以上三味久煎),制首乌三钱半,双钩藤二钱七,朱茯神二钱七,酸枣仁二钱七,左秦艽二钱七,刺蒺藜二钱七,当归身二钱七,杭白芍二钱七,炙甘草八分。” 写完将方子递给龚廷贤,龚廷贤点了点头,说道:“预计多久见效?” 刘汲这才拿回去又写了些什么,这才拿给病者,说道:“预计要服用月余,不过三日后你要回来复诊,这对我很重要,关乎我这次考试成绩。去拿药吧,服药期间有什么不适,可以来这里找我。” 病者走后,刘汲叫道:“下一位!” 来人是吏部右侍郎,名叫沈鲤,万历讲师团一员,算是当朝帝师之一。至于张居正,更像是校长,以首辅管理和监督众讲师,却不用给皇帝讲课。 刘汲问道:“不知哪里不舒服?” 沈鲤儿子说道:“父亲口不能言,甚至发不出声,而且手足麻木,痰也多。” 刘汲说道:“公体本丰腴,又善饮啖,痰流经脉,宜撙节为妙。” 沈鲤只是苦笑,他儿子替父亲说道:“上有赐,不敢辞。” 原来万历很是体贴讲师、阁老、尚书,隔三差五的赐予美食。将众人养得白白胖胖的,也养出了一身的富贵病。 沈鲤儿子继续说着病情:“昨日父亲忽然昏厥,并有遗尿,口噤,手拳等症,痰声如锯,病势危急,就近请来大夫,大夫开方有参、附、熟地等药,父亲懂医理,药虽煎好,却不肯服用,今早告假,特来就医。” 太医院虽然肩负起在朝众官的健康之责,可要请太医,也需要上书请医,只要上书就没有不批准的,但大多官员,还是习惯自己请民间大夫。 就连张居正也不例外,除了皇帝恩赐特遣御医给张居正看病外,基本都是自己找的大夫,最终也折在了民间大夫之手。使得张居正改革未半而中道崩殂,也使明朝丧失了最后的中兴机会。 刘汲点了点头,开始号脉,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沈大人脉象洪大有力,而面赤气粗,此乃痰火充实,诸窍皆闭之状。” 说道这,刘汲露出了笑容,说道:“所幸沈大人懂些医理,没有服用参附药,不然就危险了。” 沈鲤当时只是觉得药不对症,倒没有觉得真有什么危险,他儿子出言问道:“哦?有什么危险?” 龚廷贤这时说道:“一服参、附,立毙!” 沈鲤闻言,颇为吃惊,而他儿子更是面色大变,后怕不已。庆幸道:“幸好父亲懂些医理,不然后果不敢想。” 众人也是哗然,这可是堂堂帝师,若因为一副药而毙命,皇上还不大发雷霆? 刘汲有些为难了,轻声对龚廷贤说道:“龚师,我拟以小续命汤去桂、附,加生军(大黄)一钱为末,来治疗,不知您是否同意我开的方?” 龚廷贤略有讶色,没想到刘汲这般大胆,但也知道这是对症下药,于是轻声说道:“你胆子不小啊,这可是朝廷大员。” “在我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官民之别。”刘汲说道。 龚廷贤笑道:“你放心大胆的用药吧,有我在不会有事。” 果然当刘汲写完,递给沈鲤后,沈鲤又迟疑了。 刘汲苦笑,这人不懂医,是个麻烦;可懂医有时候也很麻烦。 沈鲤的表情引起儿子好奇,拿过来看了又看,还是看不明白有什么问题。而其他青年医家也纷纷过来观看,众人见有大黄,也颇为讶然。 这下沈鲤儿子哪还不知道问题所在,恳求道:“龚大人,您给我父亲开方吧!” 见状,龚廷贤说话了:“贤侄,我龚廷贤以三十年行医经验做保,此方无误,沈大人您也可以放心大胆服用。” 沈鲤虽然不相信刘汲,却无比信任龚廷贤,迟疑着点了点头。 而这时万邦宁、尹林庵等人相继诊断了一番,尹林庵出声赞同:“沈大人素有痰饮,又外感风寒,寒邪传入阳明,热痰蒙蔽清窍。用小续命汤去桂附加大黄,推陈出新,发表通里,恰到好处。” 这下沈鲤父子再无顾虑。 很快药煎好端了上来,沈鲤儿子给父亲喂服,刘汲三位病人的诊治到此结束。 大方脉的考试还在继续,可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放在沈鲤身上,想看看是否真的不会有问题。 半个时辰过去,虽然不像先前几人那样,效如桴鼓,立起沉疴。却也没有恶化的征兆,不由啧啧称奇。 沈鲤想回去,他儿子还有些不放心,硬是不让父亲走。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后。沈鲤再也坐不住,把手一甩,走了。他儿子这才不情不愿的跟上。 刘汲喊道:“三日后记得来复诊啊!” 沈鲤儿子回道:“我明日就带父亲来复诊。” 刘汲无奈,这是对他有多不放心啊! 就这样大方脉科,只剩下张介宾一人还没上场。 他顿时兴奋起来:“大家请看好,该我张介宾上场了。” 徐春甫也笑了,他拍了拍手。立刻从人群中走出来十来人,去除家属,怎么也得有十人吧! 张介宾暗暗吃惊,怀疑道:“这是不是太多了?不是每人治三人吗?” 徐春甫说道:“没有错,你是最后一个测试之人,而又多出了一些病人,现在他们都归你来治了。” 张介宾虽然也学医几年,但并未出师,只是先前见众人都能独当一面,自觉自己也可以。这会儿也不怕,直接应下:“好,我全包了,你们就看好吧!” 第一个上来的,是冯氏子,年十六,患伤寒,目赤而烦渴,似热症。号脉,一息七八至。 “当以承气汤下之。”张介宾直言道,挥笔写下方子,递给病者,大叫道:“下一位。” 来人是位妇人,年三十余,忧思不已,饮食失节,脾胃有伤,面色黎黑不泽,环唇尤甚,心悬如饥状肾虚,又不欲食,气短而促。 张介宾正待号脉,这时徐春甫怒骂道:“你个混小子,开的甚么方?几杀此儿!” 此言一出,张介宾愕然,手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此时万邦宁也号完脉,出言解释道:“《内经》有言:在脉诸数为热,诸迟为寒。今脉八九至,是热极也。殊不知《至真要大论》曰:病有脉从而病反者何也?岐伯曰:脉至而从,按之不鼓,诸阳皆然。王注云言:病热而脉数,按之不动,乃寒盛格阳而致之,非热也。此传而为阴症矣。” “此处用大承气汤不妥,当换姜、附来,以热因寒用之法治之。” 万邦宁一番话,说得张介宾羞愧不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万邦宁却没有理会,重新开了方,让学徒亲自去拿药煎药,才接着说道:“继续吧,此案不合格。” 张介宾深吸一口气,顿时有些庆幸他的病人有十人,而不是三人。可还没等他调整过来。 那妇人却突然说道:“能否给我换个大夫,这小大夫……太……年轻了。” 张介宾还是第一次这么窘迫,只感觉丢脸丢大发了,见众人都看着他,他才不好意思的说道:“没事,我们这是考试,会有太医审核的,刚才出现问题不就提前发现了吗?” 闻言,那妇人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张介宾号脉,这次看的格外久,问的格外细。良久方才说道:“当用冲和顺气汤:以葛根一钱五分,升麻、防风各一钱,白芷一钱,黄芪八分,人参七分,甘草四分,芍药、苍术各三分,以姜、枣来煎。各位师长请指正!” 张介宾说完也不写方子,而是一一说了出来,然后很诚恳的请教道。 徐春甫上前诊治,而后点了点头:“心肺在上行荣卫;肾肝在下养筋骨;脾胃在中,主传化精微以灌四傍,冲和而不息,其气一伤则四脏失所。” “方造成忧思不已,气结而不行,饮食失节,气耗而不足,使阴气上溢于阳中,故黑色见于面。色黑非瘀血。” “又经云:脾气通于口,其华在唇。今水反侮土,故黑色见于唇,此阴阳相反,病之逆也。” “上古天真论云:阳明脉衰于上,面始焦。故知阳之气不足,非助阳明生发之剂则无以复其色。” 解释了一通,徐春甫最后才赞扬道:“故用冲和顺气汤,作湿热郁火治,用升阳之剂,妙,妙!” 张介宾眼见扳回一局,心中重重舒了口气,而这时,先前那少年情况大变,只见他爪甲已青,而药尚未熬好。 众皆惊慌,徐春甫大喝道:“继洲,准备针刺救人!” 救急之法,最快不过针刺。 第六十六章 胃气尚存,便有一线希望 就在徐春甫喊话时,杨济时已经跑来,只见他刺了几个穴位,病人便转危为安。 见众人惊讶,杨济时诵道:“ 杂病随症选杂穴,仍兼原合与八法, 经络原会别论详,脏腑俞募当谨始, 根结标本理玄微,四关三部识其处。 伤寒一日刺风府,阴阳分经次第取。” “那方才老师……”孙出声和郑晖几乎同时出声问道,随即一愣,又同时停了下来,他们二人都报考的针灸科。而他们后面,姚宏慢了一步,见已经有人问了,他也就没出声。 杨济时并没有解释,而是接着方才的歌诀继续说道:“伤寒一日太阳风府,二日阳明之荥,三日少阳之输,四日太阴之井,五日少阴之输,六日厥阴之经。在表刺三阳经穴,在里刺三阴经穴。六日过经未汗,刺期门、三里,古法也。惟阴症灸关元穴为妙……” 众人闻言,恍然有所悟。他们都对针灸下过一番功夫,此时遇名师,一点便透。 张介宾眼见危机以解,便继续看下一位患者。 而另一边杨济时还在给针灸科医学生和针灸爱好者继续讲解。足足讲了一刻钟,最后又是一段歌诀:“伤寒流注分手足,太冲、内庭可浮沉,熟此筌蹄手要活,得后方可度金针。又有一言真秘诀,上补下泻值千金。”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道:“谢杨师传针刺之法!” 此时的杨济时还没着书立说,他的《针灸大成》还有二十多年才问世。此番行为无异于把众人当作了登堂入室的弟子再用心教导。 杨济时点了点头,说道:“尔等好生领会,勤加练习,当牢记,救急之法,最快不过针刺!” 众人皆道:“谨遵教诲!” 这时药已煎好,学徒端来给病人服用,汗渐出而愈。这被张介宾误诊的少年,又经万邦宁纠正,杨济时救急,至此痊愈。 仅此一事后,张介宾行医用药都万般小心,对诸多发挥,都亲身试药,打磨医术,终成大家。日后也因此避免了诸多失误,甚至还救回了自己的几个幼儿。也算是因祸得福。 像张介宾这般三省吾身的医家,还有很多。当代医学大家蒲辅周,青年时一次行医失误,痛定思痛,闭馆回炉深造,再回来时,已是一代大医。 这时张介宾又在给一妇人诊治,妇人自述白带常下已久,诸药不效。诊得心胞尺脉极微,白带寻流而不止,叔和八里脉微。 诊断完,给徐春甫让座,张介宾沉思片刻说道:“《脉经》云:崩中日久为白带,漏下多时骨亦枯。言崩中者,始病血崩不已,久下则血少,复亡其阳,故白滑之物下流不止。是本经血海将枯,津液复亡,枯干不能滋养筋骨。” “以本部行经药为引,用为使,以大甘油腻之药润其枯燥而滋益津液,以大辛热之气味补其阳道,生其血,以苦寒之药泄其肺而救其上,热伤气,以人参补之,以微苦温之药为佐而益元气,当用李东垣的补经固真汤治之。” 徐春甫闻言,点了点头道:“开方吧!” 张介宾挥毫写下:“柴胡根一钱,炙甘草一钱,干姜细末三钱,陈皮二钱,人参二钱,白葵花七个剪碎,郁李仁去皮尖另研如泥一钱(同煎),生黄芩一钱(另入)。” 如果是先前,写到这便会停下,可此时竟然还在写着:“上件除黄芩外,以水二盏煎至一盏七分,再入黄芩同煎至一盏,空心带热服之,候少时用膳压之。” 果然,不多时,药煎好服用,再用膳,竟一服而愈。 经过这几例,众人对张介宾的怀疑之色一扫而空,就连患者也不再排斥。 张介宾却如履薄冰,诊断用药都三思后行。 徐春甫几乎对他另眼相看,但还是告诫道:“你所学颇杂,涉猎医书也多。你能借鉴先贤之法是好事,可若出现前所未见之病例,又该当如何?” 张介宾闻言默然,先前刘汲救急时,他就反思过此事。可这也是没办法之事,他比大多数人都少了至少八年行医经验,别人都出师了,可他才拜师几个月,父亲也只是把他引进医学之门,仅此而已。 万邦宁说道:“汝元兄,他这个年纪,有这般造诣,实属难得。你呀,纯粹是难为人。” 听了此言,徐春甫才反应过来,他面对的不是已经出师的年轻医家,而是刚入门的少年,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很好,你的考核过了。”徐春甫挤出笑容来,说道。 张介宾却郑重行礼:“介宾谢徐师,当头棒喝,让我知自身不足。还有几人,请让介宾一并治完,以便发现更多问题。” 之前张介宾多称呼徐春甫为“徐伯”,只有正式场合,随众叫“徐师”。这还是首次私下郑重其事的称之“徐师”。 徐春甫也注意到张介宾的改变,他却没想到,正是张介宾强烈的自尊心,在这短短时间里,因为一次误诊,而发生蜕变。 而他更不知道,张介宾的下一次蜕变,会对中国医学造成何等的影响。最鼎盛时,竟达到了“半数医家师景岳”的地步。比之王阳明在明代思想界的地位更胜了几分。 明代之后阳明心学被弃之不用,但《景岳全书》却仍被奉为圭臬,并有“杂病师景岳”,“遇虚寒则用景岳”之说。 “那你继续吧,医者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嗯,还有,此人之病颇为棘手,可跳过去。”徐春甫见张介宾这番表现,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他继续诊治。 病者熊员外,患痢兼吐血不止,身热咳嗽,绕脐一块痛至死,脉气将危绝。前医让他准备后事,熊员外怎肯放弃,在这临近打烊之时找上一体堂来了。 徐春甫先前也诊治了一番,颇感棘手,正想召集众医商量对策,恰好轮到张介宾,便想给他一点难堪。 在张介宾诊治时,已经有几位太医看过,都一脸凝重之色。 张介宾视其脉果真危绝,心下一凛,突然想到先前提及腹诊之事。虽然他并不会,却也死马当活马医,慢慢感受起来,发现熊员外胸尚暖,脐中一块高起如拳大。 苦苦思索起来,又想到张仲景寸口、趺阳、太溪三部诊法,于是说道:“熊员外,我能号一下趺阳、太溪脉吗?” “大夫,你请便。”熊员外很是艰难,儿子替他说道,为了挽救一条命,胸腹都让他摸了,还在乎什么趺阳、太溪脉吗? 于是张介宾便蹲了下去,在熊家人和一众医家的惊愕之色中,给熊员外脱靴。 熊家人是没想到原来所谓的趺阳、太溪在脚上,而其他医家则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都把脉诊定性为寸口脉。 好一会,才有人陆续想起《伤寒杂病论》确实提及三部诊法。 张介宾却没有管其他人怎么想,他直接诊起趺阳、太溪脉,良久方说道:“胃气尚存,还有一线之机。” 此言一出,一众太医纷纷色变。 徐春甫更是斥责道:“介宾莫胡说。” 他们当然知道若是寸口脉难凭,当诊趺阳、太溪二脉,以候胃气、肾气。更知道只要胃气尚存,就还有救治的机会。 但这只是理论,理论岂能救人于顷刻之间?他们都是名医,或许能在理论指导下,摸索出一套治疗方法来,可这是要至少以十年为基数的。现在病人能撑十日就算好的,哪有时间来给他们摸索试错? 现在给患者一线希望,就等于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失望。 张介宾一听顿时明白过来,他只是根据理论,知道患者还有一线希望,可天底下又有谁能抓着这一线希望呢? 万邦宁摇头叹息道:“若我父亲在此,定能救上一救,可惜……” 众人闻言,都沉重的点了点头,对此深信不疑。 熊员外儿子听有一线希望,还不待他高兴,张介宾立刻就被斥责,心中好不难受。这会又听闻还有一人能救,而众人也都一致认同,这叫他顿生希望,忙催问道:“不知尊父何在,多少诊金,我熊家都出。” 万邦宁苦笑道:“黄州府罗田老家。” 一个童音传来:“莫非是人称‘万密斋的方’那万神医?” 张介宾一愣,没想到还有这叫法。见这小孩不过七八岁,蹲下问道:“小弟弟好聪明,你怎么知道万密斋的方?” 那人很是得意,随即想到祖父正在危急关头,又一阵难受起来,瘪着嘴,带着哭腔道:“我们那都这样说,‘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都怪我,若不是我想来京城,祖父也不会生病。” 原来熊员外一家本是武昌府江夏人,三年前举家进京。李时珍是蕲州府,万密斋是罗田人,而罗田从隋唐到明初都归属蕲州,后才改属黄州府,而在现代都归属于黄冈市。万、李二人可谓是老乡。 若他们此时在江夏老家,熊员外患病,只需要去百里外,便能寻到万密斋。奈何身在京城,而万密斋却远在数千里外的老家。 这便是命。 “弼儿,此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为了为父这贡生名额,悔不当初啊!”熊员外儿子说道,神情颇为自责。 “父亲,我们回家,我去磕头,一定能求来万神医,定能治好祖父之病。”熊弼儿一脸天真的说道。 第六十七章 针灸之效,太医院改组的影响 “就怕,就怕……”他父亲,那熊员外之子,却摇头苦笑不已。 三千里路程,没有数月是到不了的,何况还身患重病,哪能经受得住长途奔波。 熊弼儿看着仍吐血不止的祖父,无声的留着泪。 见此,张介宾突然也难受了起来,想起那未曾谋面的祖父来,哽咽道:“各位师长,你们都没法子了吗?” 张介宾强忍着泪水,期待的望着一众太医,可众皆摇头。 “堂堂太医院,身负天下医学重任,却连一孩童的祖父都救不过来?这还叫什么太医院!” “叫什么太医院!” “叫什么太医院!” 张介宾再也忍不住,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太医院不能力挽狂澜,还熊弼儿一个完整的童年。 “我来试试!” 此言一出,众皆诧异,却见出言之人正是杨济时。 “若相信我,就让我来试试,但我有言在先,针刺、火灸之下,非生即死。”杨济时看着熊家祖孙仨,神情极其慎重。 龚廷贤一脸震惊道:“莫非,你又要针灸禁忌穴位?”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时的杨济时一脸正气,浑身仿佛都散发着一种叫希望的光。 这束光照进了张介宾心中,也照进了熊弼儿心中,更照进了在场无数的青年医家心中。 而熊员外父子此时倒愣在当场,一时无人回答。 熊弼儿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 “我相信你,老爷爷。” “因为只有你说,我祖父有救!” 杨济时抚摸着熊弼儿的头,露出慈祥的笑容来,而后再次对熊员外父子问道:“可否让我放手一搏?” 熊员外儿子这才反应过来,迟疑的问道:“不知太医有几分把握?” 杨济时略一沉吟,看了看张介宾和熊弼儿,说道:“一线希望。” 张介宾很是感动,知道杨师此番站出来,是给他背书,他先前说胃气尚存,便有一线希望。此时杨济时真的站了出来,为这一线希望而努力。 “那就拜托太医了。”熊员外儿子诚恳道。 杨济时正要行针,龚廷贤最后劝道:“熊员外是痢疾,其脉危厥,唯有胸口尚存热气,此乃阴竭阳脱之证,上吐下泻无度,药之不及针之不到必灸之,不如试试灸法,看能否回阳救逆。” 杨济时神情肃穆,缓缓说道:“病有标本,治有缓急,若拘于日忌,而不针气海,则块何由而散?块不消散,则气如何疏通?气不疏通,何时才能痛止脉复?正所谓急则治标,正是此意!” 见此众人不再劝阻,都紧张的看着他行针。 只见杨济时急针熊员外气海穴,而后去针换灸,灸至五十壮而苏,其块即散,痛即止,脉亦复! 眼见熊员外状态恢复,杨济时才松了口气,他虽然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可挑战禁忌,还是让他心悬着,直到见效,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吾知春夏之病在阳,秋冬之病在阴。” “亦知春夏瘦而刺浅,秋冬肥而刺深。” “更知望不补而晦不泻,弦不夺而朔不济。大患危疾,色脉不顺而莫针。” 说到这,杨济时笑了:“无论多少禁忌都在其赋后,《标幽赋》开篇只有八字――拯救之法,妙用者针。” 众医默然,《标幽赋》他们都能倒背如流,可大都忽视了开篇八字,只记住了后面的针灸禁忌与方法。 杨济时继续说道:“劫病之功,莫捷于针灸!故《素问》诸书,为之首载。医缓、医和、扁鹊、华佗,俱以此称神医。盖一针中穴,病者应手而起,诚医家之所先也。近世此科几于绝传,实为可叹!” 众医更是窘迫,他们都是各科神医,名重天下,可针灸之法,却配不上他们的神医之名。 针刺救急,在他们这鲜有出现;针药并用,针灸也不过是辅助,褪去了应有的光芒,只是聊胜于无。 “一针、二灸、三服药。此先贤在告诫我们,针灸的重要。我辈医者,奈何要去其二,而只用药呢?” “难道无药,就不能行医了吗?” “堂堂大夫,反不如游方郎中?他们尚牢记廉、简、便、验四字!” “诸君呢?只会开方,开大方,用上等好药。这是治病,还是买命啊?” 以通州贡来的药材为例,苍术六百斤,价六两;而牛黄一两,价六两。别看都是六两的价格。可牛黄的价却是苍术的9600倍(一斤等于十六两,六百斤就是9600两),这便是上等药材和普通药材的区别,价值相差几乎万倍。 各地都有名医,但无疑京城,尤其是太医院聚集的名医最多。而太医院最擅长的就是治富贵病。这也是包括薛立斋、张介宾、赵献可在内的名医,都最终走向温补派的一个根源。 这就不怪杨济时意见这般大了,他的气是由于源头的,六年前,也就是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太医院改组。给太医院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将影响天下医家的变动。 一、将四位吏目扩大了十位,医官数量增加。 二、存在了两百年的十三科,变成了十一科。废除了金镞、祝由、按摩三科,增加了痘诊。 金镞科,属于外伤和战伤救治的专门科目。由于治疗对象多为箭、剑、刀等武器的创伤,故历代多称金疮或金镞。由周朝开始,历代相传,直到六年前被废除,归并到外科之中,虽一定程度上壮大了外科的实力,却使金镞大夫丧失了相应地位。更使得三百年后,面对西医外科手术冲击,没有一点抵抗力。 祝由太过神秘,本不想说。但为了完整性,还是介绍一下。祝由治病不用药或少用药,而主用祝由师的意念、符咒产生的场来治疗各种疾病。不排除部分有效,但太容易给巫婆、半仙、大神钻空子。 按摩科,又叫推拿,按摩科在宋金时期的中断,直到元末明初太医院重设按摩科。才促使按摩推拿在明代取得了一定的发展。随着6年前改组,按摩科又被取消。 为了避免传承不断,按摩大夫不得不改变对象,转向婴幼儿。从而诞生了小儿推拿的新方向。相继诞生了诸多推拿名医和着作,并在清代按摩进一步与正骨相结合。成为中医为数不多的优势所在。 太医院经过此番改组,简便廉效从占大多数的九科,一下砍去三科,仅剩针灸、外科、咽喉、口齿、眼科、正骨六科。别看科目上,好像多了一科,还占优势,但人数上却是只占少数。 太医院也是有大科、小科之分。以二十人来算,大方脉占五人,伤寒占四人,小方脉占两人,妇人科占二人,口齿、咽喉、外科、正骨、痘诊、眼科、针灸等七科,各占一人。 也就是说针灸等六科总共只占六人,占比百分之三十。而此前却是十三人中占了九人,占了接近百分之七十。 这一下颠倒了过来,可以说不仅仅是太医院的改变,更是对整个大明医学界带来了冲击。 更严重的后果是,进入清朝,中国医学彻底的偏科起来,不再是全面发展。先是抛弃正骨科,将之交给了蒙古大夫;接着废除针灸科,使得针灸几乎濒临失传。 紧接着伤寒和妇人科并入大方脉科,痘疹在之前也并入了小方脉科,口齿咽喉又合并成一科,再加上外科和眼科就只剩下了五科。 虽有五科,但有存在感的也不过是大小方脉二科。自此医学进入了僵局。恰在此时西方医学大肆进入中国,中医一败涂地,几乎被废除。 这便是此次,一个小小的太医院改组,带给中国医学界的重大转变。不过在晚明,凭借着两百年积蓄的力量,还是迎来了中国医学长达两百年的,被中国医学史称为――中医学的鼎盛与创新时期。 杨济时说完,徐春甫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这次改组的受益人。都从医士升为了吏目,一举跨越了关于民与官的鸿沟。 他们也能意识到此次改组,对医学界的重大影响。更忘不了昔日太医院的同僚被扫地出门之时的场景。 那一幕幕,分明是人间悲剧。 苦学数十载,一招废除。那离去的不仅仅是数十人孤单的身影,更是赖以生存的数以千计,以万计的医者的身家性命。那是在断千年的传承。 张介宾等人诧异的望着师长,听着他们,将六年前的事,一件件缓缓诉说。众人都感觉到了沉重。 他们忍不住在想,会不会若干年后,他们几十年后,刚成为一科圣手,结果却发现此科已废? 他们也会成为最后的传人? 这样一想,众人的积极性大受打击。特别是报考外科、口齿、咽喉、正骨、痘诊、眼科、针灸等科之人,恨不得立刻改换门庭,重新报选。 这时徐春甫站了出来:“诸君勿慌,朝廷对于各科都是有思量的,尔等放心,两百年内不会有大的改变。” 只此一言,便安了众人之心。 第六十八章 万历五年,万事开端 徐春甫的威信还是很高,大家先前都住在一体堂,先是被一体堂给狠狠震撼,然后又听了徐春甫很多传奇,早对他是佩服之极。 加上师兄所说,一体堂日后更是跟师圣地,这就令他们更对徐春甫恭敬有加。 徐春甫说道:“行了,大家也就别耗在这儿了,介宾继续!” 张介宾看了看熊弼儿一家兴高采烈的模样,也笑了。对医者的认识更进一步,他想着能成为一名力挽狂澜的大夫真好! 这样想着,心中愉悦,诊断起来更起劲了,很快看完最后一位病人,一体堂就只剩下他们这些医者。 徐伟不知何时又来了,他身边还有礼部干事。作为太医院顶头上司,每当重大活动,都要出席其中。 不管是招募医丁还是医官,也不管是大量进出药材,还是大型施医施药,礼部必然在场。有时甚至连礼部尚书都会前来。 院使徐伟,是才过来不久,但礼部干事却一直都在,他们只是监督和记录,并没有干涉其他。也无需怀疑他们的能力,这些干事很多都是从太医院升上去的人。当然只是吏而不是官。 不过跟在徐伟身边的,却是礼部主事,正六品。但徐伟身为太医院院使,却是正五品,而他的另一个职务通政司右通政,却是正四品。无论哪个职位都碾压正六品的礼部主事。 礼部主事笑道:“徐大人,你们太医院人才济济呀,无论是御医吏目,还是这些年轻人,都是人才。” 徐伟也笑道:“我的同僚都很厉害,不然我也不会放心,将院事都教由他们来管。” 礼部主事说道:“还没恭喜徐大人高升呢!” 徐伟赶紧摆了摆手:“认命没下来,还是先别外传。” 礼部主事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如果不是徐伟又高升,彻底脱离太医院,他又岂会甘居其后。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周边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先前早有风声,说徐伟要高升,现在得到落实,应该近期就会有调动。 太医院又将有大变动,就是不知何人会是下一任院使。 这几人看向徐春甫都满是遗憾之色,若徐春甫不是递交了辞呈,那他一定会是第一人选。毕竟是在朝廷诸公那挂名,而且身得皇上和后宫信赖。 龚廷贤颇为遗憾道:“十几年前,汝元兄刊印《古今医统大全》,足足有十几位朝廷大员为之作序,此等威望不输于徐院使。” 他的声音也很小,但还是叫耳尖的张介宾听到了。治好了几人的喜悦一下子就荡然无存,对那位只相处了几个月的徐伯,还是很不舍。 这会又想到何良臣何师傅,下个月也要走马上任,前往蓟镇。蓟镇是大明的九边之一,也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可以说天子守国门,守的就是这道国门。 徐伟扬声道:“诸位,肃静!” 此言一出,一体堂立刻安静了下来。徐伟这才继续道:“诸位医丁,提前恭喜你们进入太医院,希望你们在太医院都能好好学习,争取明年都能成为医生。” 众人都有点激动起来,显然对于医丁一词很是抵触,甚至有人觉得是对他们的侮辱。 医丁,顾名思义,来自医户的人丁。只是他们倒是错怪了徐伟,自从他接替薛立斋掌管太医院事,二十多年来,测试了不知多少医丁。 不过只是按照惯例,先前都是招收的十五至二十岁之间医丁。徐伟早习惯了,这两天也这样叫的他们。虽然称呼看似有些不尊重他们,但给的机会却比徐春甫他们先前的更多。 不仅没有淘汰人,还破例给了入职御药房的机会。虽然并没有人考上,机会却是给了。 众人虽然有些抵触,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他们是民,徐伟是官。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顶头上司,太医院的第一人。 好在徐伟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对后辈期望很大,但他也没想到这次升职来得这么快。他没有时间继续培养,只能交给其他人。于是接着对众太医说道:“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们了!” 众人纷纷回礼,口中说道:“乐意之至!” “我辈之责!” …… 杨济时笑道:“院使放心,我一定狠狠操练他们!” 徐伟点了点头,与众人告别而去。 这时众人也要回太医院,张介宾赶紧说道:“徐伯,我想请半天假,何师傅下个月就要去蓟镇上任,现在太医院还没正式开课,我想利用这几天多陪陪师傅。” 徐春甫先前也在朝会上听谭纶上书,知道何良臣四月要上任之事。也就点了点头,同意张介宾的请求。 张介宾和众人一同离去,到了军部,众人继续走,张介宾却停了下来,汤显祖看到了,也停了下来,说道:“不回太医院?” “嗯,我这几天要陪陪何师傅。”张介宾说道。 汤显祖笑道:“正好,我陪你一起去。” 张介宾很是奇怪的问道:“你没请假吧?” “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来太医院学习一段时间。礼部特批。”汤显祖却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张介宾顿时明白,汤显祖可是堂堂举人,是具有参与礼部选官的资格。 比如如今的宛平县,知县李荫,河南举人,两年前参与礼部选官,幸运担任天下唯二的京县之一的宛平知县,今年考察,得以再次续任。 县丞李果,四川黔江人,国子监生,三年前肄业参与礼部选官,担任县丞,今年考核合格,得以续任。 其他主薄、典史,一个苏州人,一个福建人,都是当地吏员,升来京县宛平。 虽然天下官吏有限,仿佛很难担任,可在这天下升平年代,别说是举人,就算是生员、吏员,也未尝没有机会,出任合适的官职。 汤显祖虽然没能考上进士,但他也是默认的统治阶级,毫不夸张的说,一个举人无论当官与否,都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 因为举人只要参与选官,起步就是知县。当然举人为官,顶破天也就是四品到头,很少有人能例外。这也是举人非要考进士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大的一个原因是举人难考,而进士易考。举人的中举率是三十取一,而进士却是十三取一,基本上只要有真才实学,考上十次总能考上。 归有光九上公车中了进士,宋应星六上公车未中,便放弃专心投入《天工开物》之中。若宋应星多考十年,天下便会多一个进士而少一本名叫《天工开物》的着作。 若归有光少考几次,天下会少一个叫归有光的进士,或许他的散文成就会更高。但历史没有假设,所以归有光还是那归有光,宋应星依旧是宋应星。 汤显祖跟随张介宾进了地牢,外牢房依旧关着那车驾司那人,进到里间,何良臣和沈有容都在。 “师傅,师弟你们好啊?”张介宾大声叫道。 何良臣眉头一皱,他正讲得起劲,没想到就被打断。沈有容也很无奈,因为何良臣下月要走,沈有容这段时间基本吃住都在这。 沈有容这时说道:“张师弟,《阵纪》不是都给你了吗?你不赶紧躲起来学习,还敢抛头露面?” 何良臣哼的一声:“这还用说,一准求上了张居正,不然天下何人可保他?” 张介宾颇感惊讶:“师傅真聪明,我现在没事儿啦,以后就在太医院学习,没人敢动我。” 汤显祖拱手问礼:“何师叔好!沈世侄好!” 见汤显祖出声,何良臣才给了好脸色,沈有容也赶紧见礼,他叔父沈懋学和汤显祖是好友。 “师傅你下个月什么时候走?”张介宾也不管他们正叙旧,急忙问道。 沈有容说道:“师傅初一便走,正好两位师弟可以一并送行。” “还没恭喜沈师弟呢,你叔父高中状元,这下可扬眉吐气了吧?”张介宾哈哈笑道。 说起他叔父,沈有容很是兴奋,那可是状元啊,这还是他们沈家第一个状元。他不知道,多年后他的一位表弟还会中武状元。一个是家族两代人中获得文武状元,这是绝无仅有之事。 沈有容高兴的说道:“我既已选择从军,那么我便努力考武举。不给家族扯后腿。师弟,下月我要追随师傅北上,鞍前马后,几年后学成再考武举。” 当张介宾和沈有容在讨论沈懋学时。汤显祖略感尴尬,因为他觉得正因为有张居正插手才导致一人高中,一人落榜。 但二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尴尬的汤显祖,汤显祖已经几日没见过谭纶,这会看张、沈二人说得起劲,他也和何良臣也聊了起来。 汤显祖说道:“久未拜访谭公,不知谭公现在如何?” 说起谭纶,何良臣也颇为忧心:“身子似乎更坏了。” 他是不大看得上谭纶的兵法造诣,但对谭纶的人品和担当还是很信服的。最多只是怒其不争,不能为武将做更多的事。 而这时外面突然嘈杂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第六十九章 谭纶病重,刘汲论交 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张介宾赶紧跑了出去,却见几位太医进了兵部衙门。 大门外还等着十几位医士医生,张介宾赶紧跑了过去,问道:“里间是谁患病了?” 阎平之神色肃穆的说道:“谭司马。” “啊!”汤显祖惊呼出声,他刚跑出地牢便听到,张介宾和阎平之的对话。 阎平之说道:“没事儿的徐院使,徐御医、杨吏目他们都去了。有诸位师长在,一定能化险为夷。” 马莳这时也说道:“留几人在这候着,其他人回去准备,烧火的烧火,备药的备药,随时准备煎药,送药。” 众人二话不说,便纷纷返回。 阎平之说道:“马师弟,我在这等着,你回太医院去吧!” 汤显祖也说道:“我也在这等着。” 张介宾没说话,但也不愿意离开这。 “这里就交给师兄和各位师弟了!”马莳说完,便快步回去。 不知等了多久,陈实功跑了出来,递过一张方子,汤显祖接过就跑回太医院。很快太医院也行动了起来,抓药,煎药。 汤显祖一直等着药煎熬,才又提着药盒又跑进了兵部。 张介宾整个人很是煎熬,可又什么也做不了,在这干着急。 不知又过了多久,汤显祖手持药方又匆匆跑了出来,眨眼又跑进太医院,半个时辰后再一次提着药盒跑了进去。 “怎么办?怎么办?没见好啊!”张介宾越发着急起来。 阎平之也知道,短短时间用下两副药,再看汤显祖面上没有一点喜色,心情都很沉重。 “谭师伯怎么会生病呢?谭师伯怎么会生病呢?他可是大将军啊,不是习武可以强身健体吗?怎么还不如手无弱鸡之力的人啊!” 紧张的气氛,让张介宾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阎平之宽慰道:“介宾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谭司马不会有事的。” 张介宾却再一次质问道:“谭师叔可是堂堂大将军,不是都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吗?怎么会病魔缠身呢?” “谭司马征战多年,身上多少都有暗伤。”说到这,阎平之也忍不住摇头。 他也是从小听着这些英雄故事长大的。如今英雄本人却被病魔缠身,生死难料。 此后倒没有人再出来,没有继续煎药,大概是起效了。 直到天黑,里面才再次传来声音,张介宾等人一看,是徐春甫他们出来了。 张介宾急忙问道在:“徐伯,谭师伯没事吧?” 徐春甫仍面有忧色,但见张介宾等人紧张的神情,挤出一抹笑来,说道:“没事了,幸好抢救及时。” 众人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先前只有张介宾几人,这会儿等待在这已经有几十人。 他们要么是和兵部关系好,要么就是受过谭纶恩惠。谭纶为人和蔼,又爱帮助人。大家都是中央衙署的邻居,加上医士医生经常外派,这就需要麻烦兵部的邮驿。 “好了,都回去吧。” 徐伟一发话,大家都往太医院走去。只有张介宾没动,他又等了会儿,还是不见汤显祖出来,便知他大概不会出来了。 张介宾这才返回地牢,把后面事情都说与何良臣知晓。先前见张介宾他们久去不回,沈有容就出来了一次,所以师徒二人都知道是谭纶病危。 这会儿知道谭纶已经转危为安,便放下了心来。 一夜过去,这天去一体堂的医学生只有几十人,而张介宾恰好是其中一个。 徐春甫一行再次去给谭纶复诊,一体堂的讲师只有十三人。 来找张介宾复诊的只有一人,很快就看完,他接着便看起其他的人来。 这时王廷辅正在给人复诊,就是住南城的那个病者,喉中肿烂,昏迷不识人,被兄长抬来那人。 昨日服用地龙后,喉肿渐消,人也醒来,喝水也不再呛。昨晚再服药,身热渐退,疹子渐消,喉中白腐也已经随涎而出。 王廷辅诊断完,笑着对兄弟二人说道:“小兄弟恢复的很好,效不更方,我再给你开三剂药。原方减去葛根、菊花、薄荷,三剂药后应该就能痊愈。”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救了我弟一命。”兄长很是高兴,连连道谢。 “谢谢恩公!”病者也赶紧说道。 万邦宁点了点头,对王廷辅很是满意。这么严重的病,两日便好,足以证明能力。 兄弟二人拿药离去,张介宾也来恭喜道:“恭喜恭喜,王兄好医术!” 王廷辅也回礼道:“张兄弟也不赖,每次让我大开眼界。” 他说的倒是真心实意,先前张介宾急智就幼童,短短四味药,便排出铁钉,让人很是钦佩。昨日虽然有一次失手,可为医者谁又没有过几次失误呢?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里,用了大量篇幅来拯救医误,由此可见一斑。 名医既不是能包治百病,更不是百分百验效,只是相比一般医家,失误更少,效果更好,医德更高尚,医学造诣更高罢了。 但张介宾对此却仍有芥蒂,如果不是他大意,也不会误诊。 这时,沈鲤父子走了进来,引起重人关注,毕竟是当朝帝师,在哪都有人关注。何况还遵守规矩,亲自来就诊,而不是邀去府上诊治。这让人顿生好感。 大方脉科处,刘汲本来正在旁观,见这父子果真来了,顿时苦笑。他今日本没有复诊之人。但沈鲤儿子既然说了今日要来复诊,他也只能过来。 不过大方脉处正在问诊,他走去一旁,妇人科这会没人,刘汲赶紧招呼二人过来。 沈鲤儿子这时倒面有喜色,嚷嚷道:“小大夫,别看你年纪不大,用药倒老道,父亲昨日服药,嘿,早上起来就能说话了。不过夫妻常说,一人一方,一时一方,昨日是昨日的方,今日还是重新开一幅,争取早日恢复。” 沈鲤无奈的摇头道:“犬子死脑筋,一大早就念叨,我实在受不住,只能麻烦大夫了。” 刘汲点了点头,说道:“无妨,能替沈大人治病,是我的荣幸。” 沈鲤好奇道:“听你的口音,似乎有一些豫腔,大夫莫非也来自中原?” 听沈鲤这般说,刘汲这才行礼道:“沈大人莫怪,晚辈正是同乡后辈,本应提前见礼问好,但职责所在,未敢冒昧打扰。” “哦?你听说过我?” 沈鲤很是好奇,自从中进士,他已经二十二年未回家。异地为官,也是千年特色。 因此才有贺知章那千古流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更是自古忠孝不两全的真实写照,当官家就不能顾家,顾家便不要当官。 刘汲面露崇敬之色说道:“沈大人,你是我们乡人的骄傲,大家都在传颂你的事迹呢,不知有多少年轻人以你为榜样。” “哦?不知都有何人以我父亲为榜样啊?”沈鲤儿子好奇的问道。 刘汲说道:“别人暂且不说,我和好友吕坤吕心吾,便一直以沈大人为榜样,不过我一直未能中举,已经放弃科举之路。” 沈鲤儿子口中囔囔道:“吕坤吕心吾,这名字有点熟悉?” 沈鲤笑骂道:“痴儿,上月你不是见过?” 沈鲤儿子却道:“父亲啊,每当休沐日,那么多人来拜访你,我咋能一个个都记住呢?他们又不是来拜访我的。” 众人听他这一说都笑了,确实一个月就那么一天的休沐时间,可这一天可能会有几十上百的人来拜访。一个人就见那么一面,又岂能都一一记住。 沈鲤说道:“没想到你跟吕心吾倒是好友,说起来我还是他的房师呢!我也很看好他。” 刘汲颇为惊讶,这倒是他所不知之事。要知道在明代,在此时科举完善之时,最重视的便是师生关系,其次同年。这师生不是蒙师,而是座师,房师。是乡试、会试时的主考官,和每房考官。 主考官便是座师,房考官便是房师,所谓房师便是批卷人,尝试把拟中试卷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再从房师推荐的试卷里面确定最终中式人选。 此次春闱,袁表之所以落第,原因很奇葩。本来房师挺看好他的考卷,拟为本房第一,可最后不知怎么想起袁表不得参加科举之事,便说袁表名字犯讳,将之黜落。 一段佳话变成了孽缘,也可由此而知房师的重要性。另一个重要性房师拟定的本房第一,必是前六,也就是说状元、榜眼、探花都是从这五房的第一之中诞生。 沈鲤既然是吕坤的房师,那他们的命运便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居正一样打破常规背叛座师。当然像张居正一样的人,也有不少,比如现在看张居正不顺眼的汤显祖。 日后的汤显祖在某种意义下还是张居正的徒孙。汤显祖也算是和张居正是一类人了,都是为了理想和事业,为了高尚追求,不拘俗套,敢于打破常规。 他们中间的纽带,正是思想启蒙者李贽。 在人人喊打的倒张之时,李贽仍然公开宣扬:张居正,吾师也! 而汤显祖,又是李贽门下弟子。 第七十章 太医院巧遇同年 就在刘汲与沈鲤叙交时,京城今日格外热闹,今日正是初五,每月一日的休沐日。数千官员,万余吏员,齐齐出动。 或拜访高官,或踏青出游,或三五好友聚会。街上处处是车水马龙,好似佳节。 这日有一辆马车在太医院里缓缓行驶,汤显祖也正往外走,打算去钦天监会友。这时车上一人突然喊道:“义仍贤弟,因何在此?” 汤显祖纳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马车。 很快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大约三十许,戴大帽,着青色圆领袍,正是举人服。 汤显祖见着眼熟,正待回想,那人已经自我介绍道:“义仍贤弟,不记得我了?太医院人,朱国祚,朱养淳。” “哦,原来是养淳兄。”汤显祖这才想起,这个有几面之缘的朱国祚。 原来此人正是太医院人,此前也和汤显祖一起参加了几次春闱,也见过几面,六年前还聚过一次。但朱国祚不像汤显祖、沈懋学、吕坤、袁表他们那样才名远播,加上交往有限,一时倒没想起。 朱国祚问道:“义仍贤弟为何在太医院?此番也是去参加同年聚会吗?” 汤显祖说道:“我参加太医院入学考试,今后要在太医院学习一段时间。” 朱国祚一脸惊讶道:“你考进了太医院?” 朱国祚就是地地道道的太医院人,不是徐春甫、龚廷贤、杨济时那样由地方考选而来,仍然保留原本籍贯。他的籍贯就是太医院,虽然家住宛平,但无论是祖先还是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的籍贯依旧是在太医院。 朱国祚也是宛平县近几十年来唯一籍贯是太医院的举人。当然了太医院是在大兴县境内,大兴县的太医院籍进士、举人、生员,更多一些。 宛平、大兴两京县流传一句话,“宛平举生出锦卫,大兴全靠国医天”。就是说宛平县的举人、生员大半都是靠锦衣卫撑起来的。而大兴县的举人、生员,几乎全出在国子监、太医院、钦天监上面,而此前还要加上一个京卫武学。 学而优则仕,并不仅仅只是一句空话,不仅儒医世家,优先科举,就连这些官方学院,也是优先科举。 朱国祚不是个例,正因为这些优秀青年考上举人脱离了医学,太医院才需要源源不断从民间补充医丁医官。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汤显祖这堂堂举人,不去参与选官,不去国子监就读,偏偏来了太医院学习。这如何不让他吃惊! 汤显祖却没在这上面解释,而是问道:“今日有同年聚会吗?不知都有哪些人?” 他自从上个月落第,便和袁表出游了一番,后又跑来太医院,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仍然在京城,故并没通知他。 朱国祚邀请道:“来,上车!状元郎沈懋学,令师兄杨起元都在,还有袁表、顾宪成、何出图、曾砺、白所知等人。” 汤显祖一听,眼前一亮,都是他认识之人,特别是师兄杨起元也在,他也就没有推脱,上了马车。 二人来到东长安街上一家酒楼,楼上窗户探出一个头来,正是白所知,只听他喊道:“义仍也来了?养淳兄,本来你是要罚酒三杯,既然你叫来了义仍,那便功过相抵。” 杨起元却说道:“廷谟,一码归一码,来迟了自当罚酒,邀请来了义仍,那么今日就不用出钱,义仍和养淳兄那份,我一并出了。” 杨起元是今科进士,而他才三十,可谓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相对而言,今科状元沈懋学就有点无精打采,高中状元本应该是实至名归,可偏偏榜眼是他弟子张嗣修,而张嗣修又有个好父亲,是当朝首辅张居正,这就引来了无数的流言蜚语。让他疲于应对,又想和张府保持距离。 因此当杨起元提议和先前好友聚会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权当散心。 今科参加会试的举人共4525人,除了高中的350人外,还有五十人中副榜,其他人大多数人已经打道回府。滞留京城的并不多,是他二人共同好友的就更少了。加上汤显祖,这次一共来了九人。 汤显祖二人上到楼上,众人互相见礼。 “重新自我介绍,袁黄,字坤仪,号了凡。”互相见礼完,袁黄赶紧说道。 杨起元笑道:“你看你,别的人要么改字,要么改号,可你倒好,从名、到字,到号,通通改了一遍。我看要不连姓一并改了,彻底来个不破不立。” 袁黄苦笑,他先前叫袁表,字庆远,号学海。今科落第,他也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是名字犯讳,他干脆就改个彻底。但众人一时都改不过来,常常还是叫先前的名字,他就只能反复提醒。 曾砺说道:“反正我已经习惯叫庆远兄了,你这会儿让我叫坤仪兄,总觉得别扭,干脆还是叫你了凡兄吧!” 在场众人年龄最大,名声最响,威望最高的正是袁黄。他此时四十四岁,加上父亲袁仁,以及老师王畿王龙溪的声望加成,袁黄早已经名重江南,不然也不会被房师想起,将之黜落。 接着便是吕坤、沈懋学、杨起元三人,都是真材实学之辈,名师教导。再然后才是汤显祖、赵南星、顾宪成三人,虽和汤显祖同龄,都是二十七岁,不过才名却弱了汤显祖几分。不过赵南星和吕坤都于三年前高中,此时并不在这。 何出图、白所知、朱国祚三人与前面诸人相比,就更不值一提了。其中白所知还不是举人,只是国子监生。 “袁了凡?这名字有特色,好记。”朱国祚念叨了一声,赞道。 众人都在讨论,只有沈懋学一个人独自饮酒。袁黄注意到了,这时说道:“君典,一人饮酒有什么意思,大家一起来。” 曾砺招呼众人坐下,举杯道:“在此我们先祝君典,贞复今科高中!” “一个是解元,一个是状元,真是羡煞我等。”白所知满是羡慕之色。 “三元得其一,便是人生幸事,确实值得满饮此杯。”朱国祚也说道。 见众人兴致盎然,沈懋学、杨起元都举杯。 杨起元隆庆元年,广东解元,今科进士。沈懋学今科状元。这正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而他二人都实现了。 此时的众人都不知道,未来三科,他们都会陆续高中,成为时代幸儿。 杨起元问道:“义仍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总不见人影,还以为你已经回乡了呢!” “对,还以为你不告而别。”顾宪成也说道。 “莫非了凡兄没有跟你们提起?”汤显祖很是诧异的看了袁黄,又看着众人问道。 袁黄说道:“别看我,我也是昨日恰好遇上石甫,今日便一起来了。” “怪我,怪我,一时忘了义仍。我自罚三杯。”曾砺赶紧倒酒,连喝了三杯。 朱国祚这时笑道:“你们绝对想不到我是何时何地遇到义仍的。” “哦?正好,席上无以为乐,不如大家都猜猜?”袁黄眼前一亮,建议道。 “好,我先来,应该是在临川馆或者谭司马处。”杨起元对师弟是知根知底,首先猜道。 猜完看了看几人,却见朱国祚摇头,袁黄哈哈大笑,汤显祖也露出苦笑之色。 杨起元也不在意,也连喝了三杯:“我自罚三杯,大家都接着啊!” 曾砺说道:“莫怪我取巧,我猜是在东长安街遇到的。” “石甫,自罚吧!”朱国祚直接判罚。 曾砺也不推脱,连倒连喝。 白所知想了想,正要开口。这时何出图说道:“这会儿除了高中的人,滞留京城,不在会馆,便只有国子监了,我猜是在国子监遇到的吧?” 白所知笑道:“启文兄,你若稍慢一会儿,也就不会猜国子监咯!” 何出图扶额大笑:“怎么忘了廷谟就是贡监,该罚该罚。” 何出图喝完,连呼痛快,好一会才说道:“廷谟,那你是否能猜中?” 白所知说道:“听祭酒大人说,近溪先生就要进京,义仍大概是在等近溪先生。既然不在临川馆,也不在谭司马府上。而义仍又没有跟了凡兄一起,贞复兄还第一个猜,显然也不在那。这就不好猜了。” 白所知分析了一番,才笑着说道:“地点太广实在不好猜,那我就来猜时间吧!” 众人一听,连呼失策。 白所知哈哈笑道:“我猜是在三刻钟前!” 朱国祚很是惊讶,脱口而出:“廷谟怎么猜得如此之准?” 此言一出,众人也颇感诧异,杨起元更是说道:“若我不是见你从北边来,都要以为你在半道见着他们了。” 白所知解释道:“这有何难,养淳兄是太医院人,家住大时雍坊,无论从哪过来,最多也就两刻钟。而恰巧养淳兄迟到了半刻,想必是路上耽搁。要么是两刻钟前,要么是在三刻钟前,总在这个时间段内遇上的。” 听他说完,众人便看向沈懋学、顾宪成二人,就只剩他俩没猜了。 第七十一章 临近转折点 沈懋学和顾宪成对视一眼,顾宪成率先说道:“长者优先,君典兄请!” 沈懋学洒然一笑,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如之再三。这才示意顾宪成说道:“叔时,到你了。” 顾宪成也给自己都酒杯满上,正在众人以为他也要以一饮而尽时,开口说道:“君典不开口,那这便宜就我占了,既然是两三刻钟,地点也不过东西江米巷而已,我就随便猜一个,东江米巷上遇到的。” 朱国祚一听哈哈大笑:“虽然很接近,但还是错了。” 袁黄也笑道:“我想是在太医院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感愕然。倒也没追究太医院也算是在东江米巷上这一事实,在众人心中,太医院是太医院,东江米巷是东江米巷,都是特指,而不是泛指。 “义仍何以在太医院呢?”曾砺奇怪的问道。 “莫非谭司马在太医院就诊?”杨起元猜测道。 白所知摇了摇头:“谭大司马是在自己府上,师长还去登门看望过。” 汤显祖说道:“好叫诸位兄长知晓,弟跟礼部申请,前日已考入太医院,将在里面学习一段时间。” “不会吧义仍,你是要弃儒从医?”何出图很是诧异,随即又兴奋起来:“我亦感兴趣,可以一起。” 众人正待开口,就被他这一句给噎住了。 曾砺、白所知家族也都有人行医,倒不会对医学有什么排斥。 朱国祚就更不用说了,他父亲朱儒乃太医院吏目,上面有意让他接替徐春甫,成为御医。而他自己从小也是儒医双修,直到父亲成为太医,他获得太医院官籍,得以入顺天府学,这才一心备考科举,荒废了医学。 可以说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和医学有些牵连,只是一时被汤显祖这惊世骇俗之举震住,待反应过来,也只是奇怪。 袁黄这时也问道:“义仍,你是暂时习医散心,还是打算一生从医?” 汤显祖说道:“暂时学习,数月后会有一场医林盛举,我想缪兄也会来,正好一晤。” 杨起元点了点头,这时看向白所知问道:“先前廷谟说恩师将入京,当真?” “师长说的,上月末吏部就下发通知,这会应该还没到云南。”白所知说道。 汤显祖也很兴奋:“多年未见恩师,幸好没早离去,不然真是人生憾事。” 杨起元更是激动,他十年前中了解元,接着两次落第,蹉跎九年,直到今朝通过会试。总算是没辜负师长教导。 他的恩师罗汝芳是泰州学派传人,他的父亲是甘泉学派传人。他只能前进,不能退路。 众人都知道,王阳明取得心学大成。却不知道,陆王心学中间还有过渡,可以说明代心学发展历程是由陈献章开启,湛若水完善,最终到王阳明集大成。 正德元年(1506年)是王阳明龙场悟道的一年,也是这一年王阳明与湛若水一见定交,相约共倡心学:“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 这次会面,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是在龙场悟道前还是后,也不得而知。只是分别说了一句话。 “若水泛观四方,未见此人。”湛若水说。 “予求友于天下,三十年未见此人。”王阳明也说。 惺惺相惜之情不言而喻。二人一创甘泉心学,一创阳明心学,互相影响,共同光大了心学。 而湛若水(湛甘泉)正是杨起元的师公,是他父亲杨传芬的授业恩师。 杨起元同时吸收了甘泉心学和阳明心学,好在二者同源,并不排斥。 袁黄笑了笑,也说道:“许久未见,近溪先生了。” 朱国祚突然问道:“话说,你们都师出王门,那谁的辈分更高啊?” 杨起元想了想,无奈摇头:“不好比较啊!” 可不是嘛,袁黄是王阳明徒孙,辈分是够高的了,可他杨起元也是湛若水的徒孙,当是同辈。 可另一方面,杨起元的授业恩师罗汝芳,又是颜山农弟子。颜山农弟子众多,除了罗汝芳、何心隐,就连谭纶也是其一。而颜山农又是王艮弟子。王艮是泰州学派开创者,也是王阳明弟子,其影响甚至超过了王阳明。 晚明泰州学派,一派影响抵得过另外王门六派总合,成为晚明显学。 这样算下来,杨起元和汤显祖的辈分,就低了袁黄两辈。袁黄是和颜山农同辈,就连谭纶见了,也应该叫他声师叔。这就无怪于张居正要叛出王门,他的辈分实在是太低了。见谁都是师叔师祖。 好在王门并不在乎三纲五常,不是理学家,跨辈分论交实属常态。拜师交友只看学识,不论辈分。 今日休沐,像这样的聚会很多。还有的寺庙道观,又开始小规模的讲会,比如城外的广慧寺,此时就汇聚了好几百人,在方丈主持下讲学,其中还有几十位官员。 谭论府上,此刻张居正也到访,卧室中,谭纶面色苍白,时不时一阵猛咳。除了他二人,就只有他儿子服侍在侧。 “太岳,你看我……咳……怕是真坚持……咳……不住了。”谭纶苦难的说道。 张居正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皱眉说道:“此时正是改革的关键时期,还请子理兄,一定要撑住,再给我几年时间。” 张居正卫籍出生,虽然位居首辅,却并不歧视武将。反而大力支持谭纶、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等人,可以说这是除明初和明末以外,武将地位最高之时。 “我虽然师从……咳……颜山农,入了心学门……咳……可也无力改命……咳……”谭纶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这就上书,请皇上专门安排几位御医日夜精心照料,定能助你康复。”张居正看着揪心不已,出言说道。 “还有一事……”谭纶说到这,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那位小友,还是落第了。” 张居正眉头一皱,不悦道:“子理兄,我都说了,我堂堂首辅,岂会专门和一位小小举人过不去?” 谭纶苦笑,又是一阵猛咳。 张居正继续给他顺气,语气和缓下来,继续说道:“我志在天下,满朝官员,我尚且能容忍。不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自认肚量不算小。” 张居正一生,为了理想也算是不择手段,但他从没有赶尽杀绝过。他虽然少年聪慧,却一直自认愚钝,所用方法都是笨方法,只是他肯践行。言出必行,这大概是他从心学得到的最大收获。 “太岳,我信你……改革难……改革之人……也难有好结果,太岳,我可能真坚持不住了……咳……咳……你要当心……咳……反噬……” “好了,子理兄,我需要你的鼎力支持,你一定要养好身子,我等着你继续和我并肩作战。”张居正见此也一阵难受,接着说道:“王荆州变法会失败,在于用人不当,更在于落实不到位。我不会犯他同样的错,我还有你们。” 此时的张居正并不知道,造成他改革最终失败的正是岁月。他没有王安石幸运,没这么多时间,他和他的至交好友,没有败给大势,没有败给政敌,却败给了无情的岁月。 张居正离开了谭府,虽然见谭纶的情况,略有担忧,却也相信他能挺过来。 一晃上午就将过完,今日复诊之人都有看完,下午无事,张介宾又告假离去。这会他倒没有去地牢,反而往西城走去,也不回家,而是去了石仁堂。 果然,金英正在里间,张介宾走了过去,凑进耳边说道:“师傅,徒儿回来啦!” 金英没有理他,直到看完这个病人,才没好气道:“你师傅我又没有眼瞎,还要你凑耳边来特意说一下?” 张介宾突然说道:“师傅,我想好好学医了。” “哦?说说,你是如何醒悟过来的?”金英很是好奇。 张介宾便将昨日的事和金英说了一遍,当然连同他的感悟也一并说了。 金英听得颇为惊讶,没想到他认为的难事儿,就这么一天就解决了一大半。这时他才认真的打量了张介宾一番,确实收敛了一些。 “既然今日无事,便跟诊吧!”金英说道。 “好嘞!下一位!”张介宾应了一声,很快就接过学徒的工作,开始熟练的叫唤起来。 时近午时,患者渐少,很快就看完最后一人,金英说道:“中午就跟为师一起吃吧!” “好唉,我就喜欢师娘的手艺,比我娘好多了。我再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人来。”说着便又跑了出去。 却听一阵铃铛响,张介宾闻声而去,见一人头戴斗笠,背负笈,一手摇铃铛,一手持旗,旗上写有一个大大的“医”字,正走过胡同口。 张介宾赶紧喊道:“兄台请留步,时近午时,不妨留下吃个便饭。” 那人颇感惊讶,问道:“小兄弟家有病人?” 张介宾摇头,笑道:“都是行医之人,相逢便是有缘,兄台来吧,我师娘的厨艺可好了。” 第七十二章 金梦石旧事,乐良才抵京 “在下山阴张介宾,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在铃医疑惑的眼神中,张介宾自我介绍后询问道。 听张介宾这么一说,铃医眼前一亮,也拱了拱手,晃动的铃铛一阵响:“鄙人慈谿乐良才,不想他乡竟遇故知。” 张介宾一听,也兴奋起来,热情更添了三分,忙道:“那我就更应该尽地主之谊,乐兄,请!” 乐良才知晓二人是半个老乡,原来山阴是绍兴府,慈谿属宁波府,两府不仅临近,界域还常有波动。慈谿日后会成为余姚县治,而此时的余姚不属于宁波府,反而归属绍兴府,这也是阳明先生会在会稽修阳明洞,并葬于会稽的其中一个原因。 由此可知两地之亲近,当得半个老乡之称。更何况,出门在外,老乡都以布政使司(省)来算。 二人先后进了石仁堂,石仁堂因为是后罩房改造而成,显得格外清静。只有各府下人从后门出入,当然早晚也少不了菜贩以及倾脚工们(粪工)。 此时午间,倒是少有人影,金英正在查看上午的医案,听到阵阵铃铛声,抬头一看,就见张介宾带来一青年铃医,不由大奇。 张介宾大叫道:“师傅,我出门遇到位老乡,见已是午时,就顺带邀请前来用餐。你们聊,我去叫师母多备些饭食。” 说完,张介宾便跑了进去。一般三进四合院,厨房常设于两处,一在正房之东,叫东厨;一在倒座房,客厅旁边。因金英常在石仁堂坐诊,也经常需要给病人煎药,厨房就在正房东耳房处。 张介宾几步跨过后院,就来到东厨,笑嘻嘻道:“师母好,饭可做好了?” “介宾,饿了吧?再等一会,先前煎药,才开始准备做饭。”师母也笑道。 “没没没,今天还有位客人,师傅让我和你说一声,嗯,多备两人饭食。好了师母,你先忙,我去招呼客人了。” 张介宾说完,也不等师母说话,又一溜烟跑了出去,却见师傅和乐良才二人正聊得火热,他不由大奇。 “看到梦石兄现在光景,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乐良才羡慕的说道。 金英却很是感慨:“对,也有困难时候,那时没外城,鞑子犯境还险些丧命,我把心一横,拿出全部积蓄,在贵人相助下,就在这内城盘下处宅子,开了这石仁堂,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张介宾听得大奇:“师傅,原来你还有这经历啊!” “臭小子,为师的事,你才知道多少?”金英笑骂道。 “我知道了,难怪师傅要从军征倭,因为饱受战乱之苦。”张介宾若有所思道。 “臭小子,你知道什么?”金英和乐良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我当然知道,二十七年前的庚戌之变,可是继土木堡之变,我大明的第二耻辱。俺答率军入古北口犯京师,勤王之师不敢战,听凭俺答兵在城外掳掠。师傅定是那时遭受的战乱,好在菩萨保佑,师傅一家逢凶化吉。” 张介宾说着,还双手合十起来。 “去去去,我又不信佛,菩萨才不会保佑我的。”金英嫌弃道。 “那就是三皇保佑,城隍爷保佑。”张介宾立刻改口。 “说起城隍爷,还真是,那日我刚从城外举家进城,结果俺答军就来了东直门外,并将城外民居皆烧毁。若我再多耽搁一会,这会我一家老小说不定已经掳去草原当牛做马了。” 金英说起这事,满是庆幸之色。原来内城九门,都供奉着城隍庙,城隍爷也是众人最信的神只。三教九流,贩商走卒,常进常出,都会祭拜一二。 “就对了,以后我再路过城隍庙,也多拜拜。”张介宾一听也是唏嘘不已,赶紧说道。 “我进京也有一些日子,都是积一餐,饱一餐,今日幸运,遇着老乡。”乐良才这时说道。 “可不是嘛,你既然是我老乡,那肯定得好好招待你,今日你可以大饱口福了。”张介宾接口道。 “什么你老乡,我老乡,大家不都是老乡?”金英说了一句,接着对乐良才说道:“我这劣徒,太过顽劣,良才可要多担待。” 乐良才点了点头,看着这对师徒,满是羡慕。 不多时,饭菜做好,大家就在后院用餐。饭后,金英感慨道:“离家数十年,也就十几年前回过一次,都快忘了乡音怎么说了。” 张介宾很是好奇:“师傅,大家不都说你是京城名医吗?” “臭小子,你跟了我数月,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哪里人?”金英一听,更是来气。 “呃,师傅你也没说过啊。”张介宾很是无辜的说道,他先入为主,以为金英就是京城人,倒没想过其他。 乐良才也感到稀奇,笑道:“真是怪事儿,张小哥,你竟不知晓,你们师徒都是山阴人?” “什么,师傅你也是山阴人?”张介宾大吃一惊。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师傅竟然也来自山阴。 金英转过身去,简直不想理他,这是多大条,才能把老师的籍贯都弄错。 可他这就冤枉张介宾了,他以为张寿峰早就跟张介宾说过,而张寿峰也以为金英已经告诉给张介宾。加上师娘本就是京城人,而众人又以京城名医称呼金英,这就导致张介宾直接将金英当作京城人了。 却没有想到,大家原来都是山阴人。 这时张介宾弱弱的问了一句:“那师傅,你肯定知道徐文长和周老师咯?” “废话,我们交往时,你还没出生呢!”金英骂道。 “呃……”张介宾顿时尴尬得无以复加。有些埋怨起父亲来,好端端的为啥还要他去拜徐渭徐文长为师。若师傅都来自山阴,那他们一家还迁来北京干啥? 此时的张介宾并没有想过,金英、徐渭、周述学,包括徐春甫、龚廷贤、杨济时等人又为何来京,还不是因为京城机会更多。 不然何以一个个非得到京城来。即便是今日遇到的乐良才,也大老远跑来京城,宁可做一个游方铃医,也要待在京城。 这时已经陆续有病人进来,乐良才见此,起身告辞:“多谢款待,乐某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叨扰。” “介宾,替我送送良才。”金英对张介宾说道。 “好嘞,乐兄,请!” 待二人走后,病人小声说道:“真是稀奇,坐堂医和游方医不应该是对头吗?你们怎么还相处这么融洽?” 金英笑道:“三十年前,我也是铃医,这还不是照样坐堂问诊?” “金大夫说笑了,您老可是咱京城的一绝呀,提起石仁堂,谁不赞一声?” 金英笑笑,号完脉,才在开方的间隙说道:“你都说我是坐堂医了,可上门看病的毕竟只是少数,乡间村里那么多穷苦人家,小病小痛哪个舍得花钱看病,若没有铃医游走四方,光靠我们这些大夫,可看不过来。” 病人一听确实这样,说道:“还是您老看得透彻。” 很快张介宾回来了,对金英说道:“也是凑巧,刚出胡同,乐兄就被一姓杨的员外叫走了。好像先前给杨家小姐看过病,这会不知怎么,那小姐茶饭不思,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就四处打听,竟真叫他找上了。” 二人一听,顿时会意一笑。 张介宾还在喋喋不休的说,说了好一气,才问道:“师傅,您说那杨小姐究竟得的是什么怪病,我看乐兄也不一定能治好,说不定就找上师傅来了。” 说完小声邀功道:“我和那杨员外的下人推荐师傅了,您放心,我没当着乐兄的面说,只是告诉他若还治不好,可以来石仁堂看看。” “你个臭小子,平日见你倒挺聪明的,今儿怎么净犯糊涂?”金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张介宾很是纳闷:“我哪里做错了吗?” 那病人也觉好笑,提醒道:“你们这行不是讲究医不扣门吗?小哥儿怎会不知?” “可是,可是……”张介宾一愣,半天也没想到如何回应。 “还有啊,那杨小姐分明犯的就是相思病,不管换成谁都治不好哦!”病人抓好了药,摇头晃脑而去,口中仍念叨:“治不好哦!” 张介宾一头雾水:“什么相思病,怎么就治不好了?” 不久传来乐良才入赘杨家,张介宾才得知那杨家小姐,名叫杨柳。乐良才更是送给她一对银镯作为信物,每个镯上各刻有一句话:“柔风吹波春池水”,“杨柳拂波乐跟随”,以表衷心,以定情意。 多年以后,张介宾才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而经过乐良才以及子孙三代人的努力,终于在第四代孙,乐显扬时乐家开始走向辉煌。 乐显扬先做了康熙时的太医,几年后辞官归隐,于康熙八年(1669年)创办了“同仁堂药室”,专心为百姓看病,制药。并订下“济世养生唯医药”的堂训,并鼓励族人以“同修仁德,济世养生”为精神时时自省。 而后三百年星火相传,“同仁堂”成为中药店的传奇。 第七十三章 太医院分科 一晃三天过去,一百八十一人的成绩今日就要公布。张介宾一大早赶来太医院,这次到没有再跑错地方。 众人都来到右学房外,按照十一科房整齐列队,张介宾所在大方脉有八十几人,占了近半人数。 “首先公布大方脉科入选名额。”阎平之手持卷轴,大声念道: “第一名杞县刘汲; 第二名信阳方应时; 第三名南皮汤性鲁; 第四名滨州周宗岳; ……; 第七名山阴张介宾; ……; 第十名滨州刘梦松; ……; 第十九名祥符郑谊; ……; 第四十四名濮州李先芳; 第四十五名大梁张昶。 以上45人入大方脉科学习。” 听到名字的45人悲喜交加,悲的是成绩不理想,喜的是好歹入了大方脉科。而未念到名字的三十多人,各个如丧考妣,他们都是一时人杰,没想到竟铩羽而归,一个个都大受打击。 阎平之安慰道:“微店的名字的不用沮丧,你们还可以补进其他科,平时也能来大方脉科听讲,我们随时欢迎。明年大考,还是有机会考上的。” 赵凤翔闻言点了点头,他也是落榜中的一员,就看待会哪个科房缺人了。 马莳站了出来,说道:“下面由我念针灸科入选名额。” “第一名潍县孙出声; 第二名平阳府宁县郑晖; …… 第六名平阳府宁县郑郊; 第七名抚州府临川县汤显祖; 针灸科入选七人,尚缺员二人。” 接着是妇人科、眼科、正骨、喉鼻等科,都有缺员。 全面都是医士念的名单,到小方脉时,万邦宁亲自上场。他一上来,众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小方脉科第一名保定府安州王廷辅; …… 第四名开封府禹州刘宇; …… 第三十名泽州程应宠。 小方脉尚缺额六人,欢迎大家前来小方脉学习。” 说完,万邦宁便下去,而尹林庵却走了上来,开口说道:“下面我宣布伤寒科情况。” “第一名平阳府芮城张吾仁; 第二名汝宁府光州黄朴; …… 第三名青州府益都杨惟正; …… 第十四名潞安府长治县申相。 伤寒科缺额四人,还请有志伤寒的前来找我。” 很快,包括外科在内的名单陆续念了出来,毫不意外,陈实功获得了外科第一。 等十一科念完,姚宏站了出来:“兖州府巨野姚宏愿转针灸科学习。”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大家都知道姚宏一向痴迷本草,这会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学针灸呢? “杨师前几日说得好,医者治病当简便廉效,我研究本草也是了这个目的,可现在有当世第一的针灸大家,可以学更简便廉效的方法,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本草我有基础,去旁听也不会跟不上,但针灸不行,必须从头开始学,如果马师兄觉得我还可以,请带我去见杨师,我要转入针灸科学习。”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杨惟正也站了出来说道:“青州府益都杨惟正,愿转入痘疹学习,世间疾病除伤寒外,唯有儿科最致命,六年前,太医院改组,特设痘科,只因痘疹夺走了太多幼儿性命。杨某不才,愿入痘科,习得良法,拯救更多幼儿性命于顷刻间。” 此言一出,更多人受到了震撼,他二人舍弃自身优势,转而从头开始学习针灸、痘疹,只是因为时代需要,病者需要他们。 这是真正的大医精诚。 有了他二人带头,先前因为落选而沮丧之人,纷纷振奋起精神,开始热火朝天的选起科来。 很快十一科皆满员,万邦宁最后说道:“现在跟着各房师兄走,要调号舍的,先各自协调,协调不了的,找各自师兄。换好号舍,认清学房,今日可以休息一日,明日开始,正式开讲。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日休沐,其余时间不得外出。” 张介宾一听,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再也不能随意出去,变得跟王鸣鹤一样倒霉。 大方脉在医林东边的北廊房教习厅,张介宾等人也需要搬号舍。而陈实功、汤显祖却不用动,外科、针灸等六科,外加本草都在科房(左学房)上课。 右学房,只有伤寒、小方脉、妇人科、痘疹四科。 当然十一科学习的不仅只有他们一百八十一人,还有三年内未通过考核的近百医生。 另外百余医士都在景惠殿前的大堂学习,只是大半医士和部分医生都外派,院内人数并不多。 张介宾搬完号舍,就邀请舍友去家里吃饭,有几人心动,但见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安排,那几人也婉拒了。最后。还是只有张介宾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刚出大门,就见汤显祖正和二人在太医院与钦天监相邻处说着话,张介宾一时好奇,也凑了过去。 只听一人说:“义仍兄、郭兄,今日凑巧,不妨与我去会友如何?” 另一人说道:“好,前几日未能好好与义仍畅聊,此时正好。” 汤显祖说道:“正好今日也无事,同去。” 先前说话那人正是朱国祚,而另一人正是广信府郭澹。他二人早已认识,一人是钦天监天文生,一人是太医院吏目之子。 今日又知晓三人间互相认识,更是激动不已。 “加上我一个吧!”张介宾一开口,便将三人目光吸引了过来。 朱国祚朝他点了点头,他二人也见过几面,算是点头之交。 汤显祖介绍道:“这是我太医院同窗,山阴张介宾。介宾,这是我太医院娇子朱国祚,钦天监大才郭澹。” “朱兄、郭兄,幸会幸会!” “介宾,你也来了?” “张贤弟好!” 三人互相见礼完,张介宾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带上我呗!” 朱国祚开口道:“正好,我们几个部门晚辈今日聚会,人当然越多越好,这样更热闹。” “哦?不知都有哪些部门呢?”汤显祖也很是好奇。 “四夷馆译字生,翰林苑童子生,这在加上钦天监天文生,太医院医学生。我嘛,也算是顺天府府学生。” 朱国祚挨个介绍道,说完还一阵感慨道。 “可惜今日不是休沐日,若等十五休假,聚的人更多,还有京卫武学生、国子监生……” 第七十四章 从四夷馆到古今战事 众人进到天字五号房,里间有七八来人,朱国祚拱手道:“屋垣兄,看我给你们带来了谁?” 屋垣兄便是杨元祥,他见朱国祚等人进来,仔细一打量,顿时大喜:“义仍,没想到你还在京城。” 汤显祖也认识此时,都参加了今科春闱,也都是榜上无名,闻言也满是欣喜:“不成想屋垣兄也在,今日来得值了。” 杨元祥赶紧跟其余众人说道:“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可是有名的大才子,临川汤显祖,字义仍,我知大家都不大待见儒生,觉得他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死读书。可义仍不一样,他是有真才实学的。琴棋书画,兵戏医道,他无不精通。” 众人一听,大为吃惊。他们非儒生,不是学校出身,要么是翰林院挑选出来的天才少年,要么父辈是官吏,都是打小接受政务锤炼,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破格参加乡试,哪个不是实用人才? 自是看不起哪些从小脱离实践的儒生,没想到杨元祥这样推崇汤显祖,这如何不让众人吃惊。 汤显祖也不倨傲,团团作揖:“义仍有幸能结识诸位英才,希望能经常往来,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译字生李怀弥也回礼道:“见过汤兄,在下李怀弥,四夷馆译字生。” 其余几人也纷纷自我介绍,都是翰林院和四夷馆的青年才俊。看书溂 张介宾、郭澹二人也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下大家算是正式认识了。 张介宾好奇的问道:“诸位哥哥都是翰林院和四夷馆的,据我所知两馆并无从属关系啊?” 众人一听都笑了。 朱国祚解释道:“介宾,你是有所不知,先前四夷馆正是归属翰林院,后才交与太常寺管辖。而且都是和文字和礼仪打交道,礼部、翰林院、太常寺、国子监、会同馆、四夷馆,多有业务交流。因此大家都比较熟悉。” 汤显祖、张介宾、郭澹三人这才明白,张介宾赶紧说道:“嗯,我们太医院和礼部、会同馆联系也很密切,常派医官进驻。之后也当多多交流才是。” 众人点头,先前没有交流,但这也是契合点。 张介宾这时想到先前女直和朝鲜使者斗殴之事,于是问道:“李兄,听说四夷馆共有九馆,不知都有哪些,可有女直、朝鲜、倭国馆呢?” 李怀弥笑着摇了摇头:“除了女直馆,其他都没有。” 又是众人所不知的,于是好奇的看着他。 李怀弥说道:“先前设有八馆,分别是:鞑靼馆、女直馆(女真)、西番馆(西藏)、西天馆(印度)、回回馆、百夷馆(傣族)、高昌馆(维吾尔)、缅甸馆。后增八百馆。” “至于你说的朝鲜、倭国,都在回回馆中。嗯,回回馆也包括琉球、暹罗等国。不过最近在议另设暹罗馆之事,我和几位好友,觉得这是个机会,正想考入新馆。” “原来回回馆包罗这么多。”张介宾忍不住咂舌道。 李怀弥说道:“当然了,回回馆也是各馆中最重要的。但其他每个馆包罗的都很多,比如鞑靼馆,包括北方各国,高昌馆包括原西域三十六国等等。” 张介宾继续问道:“听说四夷馆也和国子监、太医院、钦天监一般,都是学校,可是实情?” 翰林院、四夷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介宾被他们笑的不好意思起来。 杨元祥笑道:“张小哥不会也以为天下学校就只有国子监和府县学吧?” “呃……先前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来了京城我大涨见识……”张介宾解释道。 “哦!长见识了,想必也就多了钦天监、太医院和京卫武学吧!”杨元祥打断道,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朱国祚这时插话道:“也不怪介宾,若非一同参加乡试,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部门设有学校。” 朱国祚此言一出,众皆默然。 李怀弥更是喟然长叹道:“自从国子监分馆以来,我四夷馆已经多少年未出过进士举人了。我辈无能,愧对先贤啊!” 众人顿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不仅是四夷馆,就连翰林院习字生也几十年没出过举人。 顺天府乡试成分虽然包罗万千,可普通人中式已经越来越难了。儒生所占比例日渐增大,接着便是卫籍,特别是卫籍里的锦衣卫籍,更是中式大头。 在场众人中,也就太医院和钦天监还好一些。就连京卫武学,近几届都没什么人中式,好在还能考些武举人,也算是没完全没落。 这是一场实践输给理论的典型战例,在科举制度日益完善的中晚明时期,非学校出身之人日渐稀少。 此时的举人进士民籍不过占有六成,再过几十年,到天启崇祯年间,民籍占比更是要上升到九成多,那时才真的是不给其他人出路。 张介宾察觉到自己的话,让众人想起不好的回忆,赶紧弥补道:“说起来我还是卫籍,先前在卫儒学学习,可据我所知,天底下卫学、卫儒学中,近几十年没有一个考上武举的,把我武人的面丢完了。” “你们说,好好的军生,考上文举的大有人在,李梦阳、张首辅、谭司马,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武举呢,基本没有,真是气死个人。” 众人听张介宾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这样,其实都百感交集起来。 张介宾说道:“要我说,各司其业其实挺好,何必去竞争那进士举人名额?医者就在太医院不好吗?阴阳生就在钦天监,译字生在四夷馆不正合适?” “何必去跟儒生竞争呢?这不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吗?我说失败才是正常的,让牛拉车,让马犁田本就不对,可这世间多的是牛拉车,马犁田,我怎么也想不通。” 牛拉车,马犁田可不就是现状,众人闻言都深思起来。 许久李怀弥拍案而起,对张介宾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李某人,今后再不参加科举,一心做好通译事。” 两年后,张居正示意下另设暹罗馆,李怀弥等十日考入暹罗馆,跟着暹罗教师苦学三年后,恰逢朝廷考试十馆,暹罗馆译字生成绩位列第一。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从万历设馆到崇祯失国,暹罗馆一直占据第一,未曾改变。 李怀弥等人求仁得仁,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虽然译字生最高成就不过是芝麻小官,但他们为大明的外交做出了卓越贡献。 大明灭亡十八年后,南明最后一任天子失陷缅甸,晋王李定国几次营救不得,驻兵云南缅甸边界,暹罗国得知消息,千里迢迢遣使至晋王军中,邀请李定国入暹休整。 暹罗可以说是大明穷途末路之际,唯一表达善意的国家。而暹罗馆和暹罗侨民正是两国牵线搭桥的媒介。 “李兄,好样的,大丈夫当如是。”张介宾大声叫好,举起酒杯说道:“先干为敬!” 说完一饮而尽,李怀弥也端起酒杯就喝,二人相视一笑。 “你是我的榜样,再过些年,我也当从军行。征战沙场,扬我国威正是小弟志向。”张介宾此刻也是壮怀激烈,雄心万丈。 二人对话,牵动了众人心中久违的初心,特别是汤显祖,一边是戏剧,一边是中式,都触手可及,时刻煎熬着他。 郭澹倒显得古井不波,他本就喜好天文历学,现在也正是天文生,从没想过科举,也从没参加过。反倒不像众人这样,或患得患失,或大彻大悟。 张介宾放下酒杯再次说道:“李兄,我有好多疑问,想向你请教。” “请说,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怀弥对他很是感激,能帮上忙正中其怀。 “我思索过古往今来,四夷为患之史,向来是北多而南少,西多而东少。”张介宾回顾历史,接着说道:“可近来却不同,已成东北多而西南少,东南多而西北少之势。不知是何缘故?” “呃……兄愚钝,委实不知。”李怀弥哑然,他只是一个小小译字生,哪知道国家大事,更不知道国际局势变故。 张介宾大失所望,看向其他人问道:“诸位都是各方才俊,可否给介宾解惑?” 众人默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平时论起,国家大事来头头是道,此时张介宾之问,确实难倒他们了。 “这事儿我倒略知一二。” 众人看去,正是汤显祖。 汤显祖解释道:“谭司马是我榜样,我打小就想从军报国,可是还没等我长大,天下已然太平,我也就只能从文了。” “前些年我还真就这个问题,思索了好些年,也曾与谭司马书信往来交流过。” “关于东南为患,答案就在郑若曾着的《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三书之中。概括起来就是西北商路断,而东南商路开。” “西北,一则是回回教一统西域,与鞑靼信仰不符,再难倚西域为臂膀;二则也是商路,西北商路已断,而西域贫瘠,再难以养活大军。” 第七十五章 临行前的短聚 张介宾、汤显祖他们在客栈与翰林院习字生、四夷馆译字生会面后,又过去了几天。三月十五,殿试如期进行,毫不例外,状元正是沈懋学,榜眼张嗣修。看书溂 发榜过后,举朝上下大哗,张居正的政敌又抓住了一条他的诟病。 这一日,国子监、太医院、京卫武学都正值休沐,沈有容正激动的挤在人群中看榜,他后面张介宾、王鸣鹤也在人群中往前挤。 其实他们完全不用挤,前面的人早已经念了名字,他们正因为听了名字才挤得更起劲,见证状元时刻,当然一睹为快。 在人群的后面,汤显祖并没有上前,而他身边还站着袁黄、朱国祚等人。 今科高中的毕竟只是少数,落榜之人更多。 “义仍,我要走了。”袁黄神色从容,他早知自己今科难中,心态很好。 而同样知道自己难中的汤显祖,心情就差多了,口中念道:“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 如之再三,汤显祖吐出口气,心中顺畅多了,才对袁黄说道:“了凡兄,今日义仍做东,为你践行。” 朱国祚等人也附和,一行人转身离去。 看完榜,人群散去,张介宾几人出来并没看到汤显祖他们。 见沈有容仍是激动不已,王鸣鹤提议道:“今日我们师兄弟都休息,而沈叔父又高中状元,可喜可贺,不如叫桌酒席和师傅一起庆祝。” “正好我们三凑一点钱,大办一场。”张介宾也兴起来,可说着说着,又难免有些失落:“下次再休沐,师傅他老人家就离京了。” 沈有容、王鸣鹤闻言也难免有些感伤。 “大喜的日子就不说这些伤心的事,二位师弟,今日就由我代叔父请客。看,叔父一大早就给了我十两银子。”沈有容说着就掏出一锭银来。 “那感情好,你不知道啊,馔堂的伙食可差劲儿了。”张介宾一听大喜,还不忘抱怨一番伙食问题。 “张师弟,你就知足吧,京城谁不知道,太医院伙食可排进前三,仅次于御膳房和光禄寺。”王鸣鹤却笑道。 “唉,太医院的伙食是因为健康才排名靠前,嘿,健康可跟味道没一文钱关系。良药苦口,太医院的伙食也就比药好那么点。”张介宾吃惯了母亲和师娘做的饭,再吃馔堂饭菜,便索然无味。 王鸣鹤说道:“好了,我们分头行动吧。半月未出来,我都不知同门还剩多少师兄弟,大师兄我这有二两银子,你拿着多订桌席,还有师傅好酒……” “酒的事,我来解决……”张介宾想去上月,老管家蒋华赠了一窖酒,立刻打断道。可刚开口又觉这样不妥,还是得买酒,于是继续说道:“……不过还是要买几坛,我的酒是孝敬师傅的,你们最多尝尝。” 二人便见张介宾,像发神经一般,不时发出笑声来,不知想到什么事。 王鸣鹤也不过自顾自走着的张介宾,只是对沈有容说道:“那大师兄你就去订酒席,我去找王喂马他们,把所有师弟都叫上。”看书喇 “好,那我二人分头行动。”沈有容点头应道。 三人便朝着三个方向行去,走了一阵沈有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沈兄”的叫喊声。 只见张介宾又匆匆跑来,从腰间掏出钱袋,打开从里面取了一小块银锭,就往他手里塞。塞完还掂了掂自己的钱袋,嘿嘿笑道:“沈兄,我可比你有钱哦!不过不能全给你,还要留着下个月给你们践行。” 原来走到一半,张介宾才想起自己没掏钱,就要倒了回来。这钱有父亲给的,也有母亲给的,师傅金英和师娘给的,就连老管家蒋华都补了一份压岁钱。 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两,这时给了沈有容四两,也还剩下十六两,刚好一斤。 沈有容觉得好笑,他手里现在也刚好有十六两。不过他倒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众人便相继来到地牢,张介宾注意到先前关押的车驾司干事已经不在牢中,现在的地牢又空空如也。只剩下他们师徒,就连看守的狱卒都没了踪影。 张介宾小心翼翼的抱着坛酒,看到十几人都在里间,他大叫道:“师傅,看徒儿拿什么来孝敬你啦!” 还不等何良臣开口,他便揭开酒塞,顿时芬香扑鼻。 “好酒!快给为师拿来。”何良臣双眼放光,大叫一声,催促道。 张介宾不慌不忙的走了过去:“师傅,急不得,急不得,十年都已经等了,还着急这么会儿吗?万一摔了咋办?我可找不出第二坛来。” 何良臣接过酒坛,微微一嗅,顿感沉醉,小心翼翼地往嘴里灌了口,眼睛都瞪大了。不可思议道:“世间竟有如此好酒?我白活了几十年啊!” “哈哈哈哈,这可是侯府佳酿哦,窖藏十一年,师傅你日后就可劲的惦记吧!有钱都买不到了,准让你今后一喝酒,就想起徒儿来。” 张介宾见此笑得开心极了,吹捧了一番这酒,可就是不说他家有一窖。不过可惜的是十年以上的他拿不了,甚至五年以上的都被他父亲藏酒窖里间锁了起来。 下次他即便去偷,也只能偷些窖藏四年的酒,比之外间的好酒,并无多大区别。坊间三五年的藏酒多的是。不过他打定主意了,最后那坛十年窖酒,下个月也一并送给何良臣,金师傅那,动用父亲的藏酒就好。 王鸣鹤和王喂马已经把其他人都叫来了,灯笼铺少年刘耀文,乐器铺少年乐平安也都来了。 “师傅,你怎么独自喝起酒来?酒席来了,先吃点东西吧!” 沈有容奇怪的问道,他这时带着几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很快就摆满了两桌。 每桌都是三盘猪肉,三盘羊肉,三盘牛肉;大鹅一整只;鲜鱼一尾,糖哜饼三盘;糖果山二座;荔枝一盘,圆眼一盘;胶枣一盘,核桃一盘,栗子一盘,豆酒一坛。 “师傅,我这是按照乡饮酒礼的上席标准整的,一桌也就二两银。下午还有一席,比这更丰盛些,一桌三两银,还剩下六两,我想等下月初一再整两桌。” 沈有容见何良臣诧异的眼神,赶紧解释道。 何良臣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这顿已经够丰富了,你能想象人均五六斤肉的酒席有多丰盛吗?这光猪牛羊肉就有足足二十四斤(相当于现在二十八九斤),还有四斤的鲜鱼,4-8斤的大鹅。 这还只是六人席。 “正好,大家都长身体,多吃点!”何良臣招呼道。 吃了一气,王喂马期待的看着何良臣说道:“师傅,这酒能给我尝尝吗?我就喝一小口。” 王喂马一出口,众人便停了下来,齐齐看着他二人,想看看师傅究竟给不给喝。 何良臣晒然一笑:“有何不可?师徒之间,自当有福同享!来一人一口都好好尝尝。” 说完递给了王喂马,王喂马还真只喝了一小口。喝完,颇为不好意思的道:“这和豆酒好像没啥区别吧?” 众人你一口我一口,十几人下来,再回到何良臣手上,就少了小半坛。 何良臣无奈摇头,心疼得直哆嗦:“暴殄天物啊!竟喝不出其中味。” 众人都不好意思起来,也就沈有容、王鸣鹤能品出其中味。其他哪怕是张介宾,就只知道好喝,如此而已。 不过沈、王二人并没有显摆。 王鸣鹤问道:“下月,除了师傅和大师兄,你们还有谁会去蓟镇呢?” 此话一出,众人互相看了看,王喂马迟疑的说道:“我跟父亲说了,也跟着师父走,就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进蓟镇的武学呢?” “我的弟子,若想进就一定能进。”何良臣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众人顿时激动起来,要知道天底下卫学数百,可武学只有五个,除了二京,便只有籍镇有三个。名额有限,哪是想进就能进的,可何良臣是蓟镇游击将军,他既然这般说,就肯定能实现。 相继有五六人都说想跟着走,不过得先回家和父亲商量才行。 “师傅,那我也跟你们一起走吧!”王鸣鹤出言说道。 “王师弟,今年有武举,你还把时间浪费在路上,这不妥吧?”沈有容开口说道。 何良臣倒没有什么表情,还在那自顾自的喝酒,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王鸣鹤笑道:“今年我不考了,我还年轻,多学几年再说。” “不考了?”众人大吃一惊。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是文举人还是武举人,那都是很了不得的存在,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下凡。 一边是放弃考试,一边是没资格参考,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你们都走了,那京城不就剩我一个了?” 张介宾却顿感不舍,虽然大家相处时间不长,可毕竟是来京城最早结识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心中很是失落。 王鸣鹤说道:“我们在蓟镇,你也可以随时过来。京卫是练不出良材,但九边可以。” “好!”何良臣闻言喝彩道。 第七十六章 讲习和论医 何良臣高声喝彩,有王鸣鹤、沈有容二人跟他去蓟镇,他就很满足了。 很快又是几日过去,王鸣鹤也回到京卫武学,沈有容则乖乖待在会馆。少了他们,去地牢的少年反而更多。 而张介宾继续太医院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这段时间,除了讲师偶然给众人上上课外,大都是医士在带他们。 南廊房讲习厅,阎平之正和大方脉众人在闲聊。 阎平之说道:“你们的基础算是最好的,我们也不用循规蹈矩,这样吧,你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提出,我能解答的解答,不能解答的一并去问各位导师。” “这样好,我最讨厌就是照本宣科了。都是老师想教什么就教什么,而不是我们想学什么才教什么。”张昶很是高兴。 张介宾突然出声问道:“阎师兄,我有疑问,儒有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那么请问医是否有纲领,又是什么?” “嗯,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肯定是有的,至于是什么,这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暂时先记下,还有吗?” 阎平之皱眉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想到,问下一个问题。 张介宾也没纠结,也没什么失望之色,接着又问出第二个问题:“病有表里寒热虚实,我想问表证是什么?” 阎平之松了口气,笑着回答:“张师弟总算不为难师兄了,表证者,邪气自外而入者,病犯于表。凡风寒暑湿火燥,气有不正,皆是表证。” 张介宾问道:“师兄提到风,那伤风、中风可算表证?” “伤风、中风,虽有风之名,不可都当作表证,需要辩证。” “伤风之病,风自外而,可散,可温者,才是表证。” “中风之病,虽形证似风,实则是内伤所致,并无外邪,故不可以表证论治,具体很多,我就不一一举例了,日后遇到再说,张师弟,还有问题吗?” 张介宾赶紧道:“谢师兄解惑,我还有问题,之前翻阅方书,所见头目、口齿、咽喉、脏腑阴火等证,都说是风热,并多以升降并用,从逆兼施。” “难道就不担心升者会碍降,降者会碍升吗?也不担心从者忌逆,逆者忌从么?” 阎平之又被问住了,仔细想了想,还是不知道如何作答。于是说道。 “呃,张师弟所问都命中正要,皆是为兄没想过之事。唉,罢了,罢了,你们的水平,我哪有资格教你们,你们先自习,我去看看哪位讲师得空,请来给你们上课。” 说完,让众人先安静看书,他去请讲师来。阎平之坦然,众人也没有因此小瞧他。因为医不同其他,治病可以只凭借经验,可若想归纳整理成理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众人先前都看着阎平之和张介宾问道,疯狂做着笔记,都不忍打断,这会就阎平之去请讲师,更是激动起来。 很快龚廷贤走了进来,阎平之跟在身后进来,立于一旁。 龚廷贤看着众人笑道:“平之都跟我说了,你们很厉害嘛,竟将我得意门生都给问住了。” “先前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还将你们当做刚启蒙的医丁,现在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提,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们答疑解惑。” 张介宾把先前的问题再说了一遍。 龚廷贤点了点头,说道:“《经》曰: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寒者热之,热者寒之。” “又曰:病生于内者,先治其阴,后治其阳,反者益甚;病生于阳者,先治其外,后治其内,反者益甚。这是自古不变的正理。” 见众人点头,而张介宾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盯着他。 龚廷贤继续说道:“所以我立方的原则是,宜抑则降,宜举则升,所以见效速而绝无耽延之患。” 张介宾点头,接着说道:“先前还有问题,儒有纲常,那医是否有纲领?” “有,凡诊病施治,必先辨阴阳,此医之纲领也!”龚廷贤想都没想,直接回道。 张介宾一听眼前一亮,随即大喜:“嘿,医之阴阳为纲,确实比三纲五常要实用得多。” 接下来张介宾总算没问,把机会给了其他人。 汤性鲁说道:“先前听介宾提到中风,性鲁也有疑问:古今对于中风似乎略有不同,无论《内经》、《难经》、《病源》、《千金》,还是张仲景、刘河间、李东垣、朱丹溪都各有认识。龚师可以给我们说说吗?” 龚廷贤点头道:“古今医家多论中风,其实要弄明白也很简单,不管是哪一家言,你只要将之对照中风、属风、表证、里证,自然知晓。” “风有真风、类风,不可不辨。凡外感风寒就是中风,也是真风。还有不由外感也名为风者,如病机所云:诸暴强直,皆属于风;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之类,这就不是外感风邪,我们称之为属风。” “真风是外感表证,属风是内伤之里证。” 说到这,龚廷贤问道:“中风、属风,表证、里证,都弄明白了吗?” 众人回道:“明白了。” 龚廷贤说道:“弄清楚这些我们再来看刘河间、李东垣。” “东垣、河间之说,有相同的,也有不同之处。如中腑中脏,就认识相同,只是东垣又说中血脉,就有点差异了。” “如续命汤,河间用之治腑病,东垣用之治血脉。三化汤,河间用以治中脏,而东垣用以治中腑,则又是不同之处。” “不同的原因,也许是因证施治,或者各有所宜,姑且不论。” “各家所学不同,认识不同,名目混乱,泾渭不分,或说是,或说非,而含糊于可否之间,因致你们茫然不知所措。” 龚廷贤说到这,众人众人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是啊,古今名家那么多,不知该听谁的。” “我倒觉得,是我们自己没有读透,理解不到位。” “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分辨的清。” “要是有人能给我们专门整理一下就好了,吸收百家,自成一家之言。可使天下医家省取多少功夫。” “不不不,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感悟才是真。” “等你感悟完,几十年就过去了,难道你能一直学下去,不行医?” …… 如此这般一番争论。 张介宾也在思考,望着西方那看不到的藏书楼,突然问道:“龚师,咱们书林究竟有多少医籍?” “医林收藏古今医家着作三千余种,六万余卷。”龚廷贤说道。 见龚廷贤开口,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显然被医林藏书震撼住了。 众人里面不少出自医学世家,或者府县医学,也都藏有医书,多的不过几十种,几百卷。少的就三四种,几十卷。何曾见过这般多的藏书? 所谓读书破万卷,便可算是博览群书,现在单医书就是六个万卷。 “三千种,六万卷,这书可真多啊!”张介宾感慨了一声,又好奇的问道:“徐伯的《古今医统》参考了多少种书来着?” 龚廷贤笑道:“汝元兄还真说过,参考了近四百种,近万卷书。” 张介宾说道:“想必参考书籍都是精挑细选的吧?诸位想想,徐师为写一本书,翻阅了多少书,花费了多少年,才有一部煌煌之作。如今我们只是翻看,比起先贤辛苦,大家还觉得麻烦吗?” 众人心想确实如此,他们还在为先贤医家言论不一样而苦恼,可谁想过每一本书问世有多艰难。 动辄数十年,一本书可能就是一辈子。 龚廷贤说道:“写出来,删改编订成册更难,我刚才还在中楼修医书呢。不瞒诸位说,这是我父亲的医学笔记,父亲年迈回乡养老,我接手整理,在太医院同僚帮助下,花了数年,才初见成效。由此可见一斑。” 刘汲也很是感慨:“前人有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方知书籍之不易,字字句句都是心血结晶。” “龚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张介宾说道。 龚廷贤看着他说道:“什么问题?” 张介宾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看众人,一咬牙,还是问道:“我想问目前我……我们的医术处于什么水平阶段。” 众人闻言,也满是期待的望着龚廷贤,显然都想知道。 龚廷贤认真思考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们的医术水平,比先前医丁显然要高很多,至于什么水平。嗯,大部分人算是乡镇大夫水准吧!” “啊,这么低呀?”张介宾很是震惊。 众人满是愕然,他们自认为至少都是县级大夫水准,没想到只是乡中郎中级,这如何能叫众人信服? 龚廷贤笑道:“注意呀,我说的是名医而不是地方,一个名医可以待在乡间,可待在府县的大夫就一定都是名医了吗?” “我的父亲,我,我的子侄都在县里,可他们都算是国级水平,你们可相信?” 众人闻言都笑了。 “堂堂太医,当得起国级大夫之称。” “原来我们已经算是低级名医了?” “嘿,再低级,那也是名医呀!” 第七十七章 准名医榜 张介宾听到自己也是乡镇大夫水准,大小都是名医,心里还有点美滋滋。他便接着问道:“那阎师兄是处于什么水准?” “阎平之啊,算是府级水准。其他不好说,我们太医院的医士最低都是县级水平。”龚廷贤笑道。 众人一听,顿时目标开始明晰起来。这是先前都没有过的定位,之前只是笼统的分名医、庸医和一般大夫。现在龚廷贤提出名医也分好几种,这就能让大家有奋斗目标,一级一级的升上去,对比实力也更清晰了。 张介宾说道:“是不是说名医就可以分为乡级、镇级、县级、州级、府级、司级、国家级?” 龚廷贤摇了摇头,说道:“可以这么分,县级以下就没必要分那么细,都还没成出师,顶多算个准名医。” “那龚师、杨师、徐伯,你们应该算是国家级了吧?”阎平之也好奇的问道,他也是第一次听这样的名医划分体系。 “额,我只是举个例,算是一家之言,为了让你们更清晰的认识自己的水平,可没有形成公论。”龚廷贤也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随口一说,大家竟然这么感兴趣。 “怎么能算随口一说的,我觉得这样很有意义。” “对呀,官职都有大小品级,医术水平也应该有大小之别。” “这么一目了然之法,应该推广全国。” “不说全国,我们太医院应该先建立这样的平级水准。” “不好吧,若这样评级到时候也会产生其他的问题。” “我倒觉得挺好,先前都是熬资历,九年就能述职升级,哪像以医术水准这样来得公平?” “医术水准高,难道医德就好吗?我医术水平高,一年救一人,和医术水平略低,但一年救万人,谁更重要?” …… 大家针对这个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新的规则必然带来新的问题。 阎平之这时说道:“名医评价标准,可以不与官职挂钩,只与医术挂钩。只是私底下的一个评价标准,也可以先不对师长评级,只对我们这些医士、医生来论。我想师弟们都会很乐意,也能鞭策大家进步。如果效果真的不好,到时再废除便是了。” “对对对,我举双手赞成。”张昶立刻表态。 “先对我们来评吧,龚师,我先来。”张介宾自告奋勇。 龚廷贤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哪是这么简单哦!药品也要等到一年以后,我对你们熟悉后,知道你们大概水准才能评!” “现在也能评了吧,龚师你对我还不了解吗?”张介宾却不认同。 “即便要评价,也应该综合所有的表现,不是你治好几个人就一定是名医,即便是庸医,谁还没治好过几个疑难杂症?随随便便评出来,也只会是浪得虚名,还有什么意义呢?” 龚廷贤语重心长的说道。 众人一听,都郑重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种说法。 “唉,一年啊,好难熬,真想现在就知道。”张昶叹了口气。 张介宾也是一阵感慨,不知怎么突然看到立于一旁的阎平之,赶紧说道:“龚师你先不评我们,可以先评评我们的师兄啊!” 众人也是眼前一亮,纷纷附和道:“对,师兄们都跟您好多年了,总能给个公平的评价了吧?” 阎平之也满怀期待的望着龚廷贤。 龚廷贤无奈,只好点头。沉思了好一会儿,仔细回想了一众医士的表现,才缓缓开口道: “阎平之的医术还可以,基础扎实,小心谨慎,只是很少自己发挥,综合实力能达到府级水准。现在的水平当吏目其实还很勉强,不过你既然不愿意去府医学当正科,那就在太医院再历练几年,也还是能够当个吏目的。” 阎平之一听,神情有点黯然,有时候人不是不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他小声嘀咕道:“果然,不是每个人,都是薛立斋。” “至于马莳,嗯,天赋不错,医学造诣也很高。但年龄尚小,经验不足。综合实力算是州县级吧。” 龚廷贤没有理会大家的神色,接着评价起马莳来,评完总体实力,大家都以为要点评下一个时,没想到又评价起马莳的针灸水平来了。 “而他针灸水准更高些,就我了解,当今医家大多不擅长针灸,马莳的针灸水准,或在府级之上,当得司级名医之称。” 众人听完,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都觉得州县级配不上马师兄这偌大的威名,一听针灸竟然达到了只比国家级略低一点的司级。 这要放到周边小国,那都是能力压一国的存在。现在只是力压太医院年轻一辈,还不是绰绰有余? 在众人追问下,龚廷贤又点评了几人,张介宾又突然问起陈实功来。 “毓仁啊,虽然我和他只见过几面,但这一月来,常听汝元兄说起他在一体堂表现。可以姑且评价一番。” “他算是专才,不能像先前那样评价。他的外科水平,绝对达到国家级别,汝元兄先前还和我们商量,要推荐他为外科吏目,不过我们考虑他如今年纪尚轻,名声不显,想让他再多历练几年,这样也顺理成章。” 龚廷贤此言一出,众人简直都不敢置信,谁能想到和他们同吃同住,共同学习的同龄人,竟差点就成了他们的师长? 特别是张介宾,还胜过陈实功一次,也没觉得他有多特殊。 可众人细想,又觉得确实如此,陈实功的外科水准很高,只是先前在一体堂,找他看病的有一半都是内科病。而陈实功的内科水平也就和他们差不多,加上大家都重内科而轻外科,也就没觉得他有多厉害。 可若将外科提高到与内科同等高度,那陈实功现在都有医中大家的风范了。 “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深信,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也许过不了几年,毓仁就能开宗立派。没想到啊,太医院改组短短六年,就有这样一位不世人才出现。真是外科之幸,太医院之幸!” 龚廷贤说着说着,也忍不住感慨起来。 六年前疮疡、金镞两科合并为外科后,一直没有什么那得出手的代表人物,哪怕到现在,外科的吏目,也是其他科中比较擅长外科这方面的一人调来的。 那人正是朱国祚之父,太医院吏目朱儒。 两科也不是没有专业人才,可能胜任吏目的一个没有。改组之前太医院十三科,只有四个吏目。基本是都是大方脉、妇人、伤寒、小方脉和针灸这五科里出的。两百年来其他九科不是没出过吏目,但出的太少太少。 这也是徐春甫、杨济时那么想举荐陈实功的原因,外科太缺专业人才了。如果按名医等级来评分,全国或许有数万外科人才,可能达到司级以上的凤毛麟角,大都局限在府县,甚至更低一级中。 两百年来,外科成就最大的是薛立斋,不过薛立斋本人的最大成就还是在内科方面。只是在外、妇、儿、眼、口齿等各方面都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另一个代表人物沈之问,是麻风病专家。qqxsnew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专攻外科的大家。明代的外科成就都在晚明取得,在隆庆五年太医院改组之后,而陈实功是最具代表的一人。 今日的名医评级,很快传遍了太医院十一科。然后众人纷纷开始给自己大家都评级起来,经过数日的讨论修改,一份完整的新生榜单新鲜出炉,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一致认可,算是取得了公认。因为这榜单参考了录取名次,相当于是师生共同认可。 太医院十一科名医榜单: 府级大夫:陈实功(外科)一人。 州级大夫:刘汲、方应时、赵台鼎(妇人)、俞尧日(妇人)、汤性鲁、周宗岳、孙出声(针灸)、王廷辅(小方脉)、张吾仁(伤寒)七人。 县级大夫:张介宾、郑晖(针灸)、刘梦松、郑谊、刘宇(小方脉)、黄朴(伤寒)、杨惟正(伤寒)七人。 乡镇大夫:李先芳、张昶、郑郊(针灸)、申相(伤寒)、汤显祖(针灸)、程应宠(小方脉)等四十四人。 一共上榜六十一人。 第七十八章 院内一日 自从弄出一个准名医榜,太医院很是热闹了一阵,可热闹也是短暂的。很快还是回归到枯燥的学习中去。 好在太医院与儒学不同,不是只读四书五经,不是只写八股文章。当然到了清代,太医院也是要做“医八股文”的,但至少此时的张介宾他们不需要。 每日讲学时间很少,最多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看书学习,只有部分医学生可以跟着讲师侍诊。 这日,张介宾在太医院待腻了,想出去透透气,对刚讲完课的徐春甫说道:“徐伯,我在院里苦学一旬,您看,是否带我去一体堂侍诊?” 徐春甫却笑道:“我看你是坐不住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只有医生才能侍诊吗?你想跟着还是等明年吧!” “徐伯不能特事特办吗?你看我的基础也不算差,整日在这里呆着,不是浪费时间?”张介宾继续争取。 “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很重要,你还是好好的打基础吧。你未来能走多高,就看你现在打下的基础有多扎实。”徐春甫说完就往南走。 “唉,徐伯你先别走。”张介宾赶紧跟上,走过右学房,继续往前走,走在大堂和景惠殿之间,从棂星门前穿过。棂星门是景惠殿的外门。 “徐伯,您知道我的,一没事做就闲不下来,您说当个大夫不治病,那得多无聊。要不您给我找点事儿做?”张介宾走在徐春甫旁边,边走边说道。 徐春甫想了想,说:“实在没事做,你去中楼帮龚吏目修书。” “前些天去了,被赶出来了。龚师说有我们只会帮倒忙,不让我们插手。”张介宾对此也很无奈。 “哦,你们真去捣乱了?”徐春甫好奇问道。 张介宾说道:“哪有,才这么一说就被赶出来了,真是有苦说不出。” 徐春甫点了点说道:“修医书乃是大事,确实,你们经验不足。” “徐伯你怎么这么说?我可听说您当年着《古今医统大全》时,门生子侄都是有十几个参与呢,我们怎么也不比他们差吧?”张介宾却不服气道。 徐春甫笑道:“哈哈哈,每个人都不一样,如同冰法一样,有的人擅用奇谋,而有的人却喜欢堂堂正正,哪能一概而论。但你们经验不足却是事实。” 二人经过棂星门,从大堂后走过,来到南厅御医房。 此时里间并没有人,徐春甫把书稿放好,又走了出来,张介宾也跟着出来。 又一路往东,经过省牲房,张介宾看到杨健的声音,不由一笑,正想过去打招呼,又听南廊房传来一阵惨叫声,一群医士在医士厅里坐着什么。 张介宾正打算过去看看。 徐春甫却说道:“听声音就知道又在互相扎针,自从继洲当了针灸科吏目,马莳来了太医院,这便是常态。” 反正离得不远,张介宾便跑去在窗前探头看了看,只见门窗紧闭,里间有十余位师兄,这俩俩一对,互相扎针。惨叫声此起彼伏。顿时吓了一哆嗦,赶紧离开,生怕也被抓去扎针。 等他再跑回来,也没兴致再去搭理杨健,此时杨健和马夫一起给马喂食,互相之间聊得正起劲。 走过省牲房又转向北边,很快就来到了药王庙,里面也有不少师兄在,不过大多都是医生,其间还有几位医学生,孙出声、姚宏他们也在其间。 当然他们来这不是为了拜药王,而是为了药王庙里的铜人像。前来对照记忆人体穴位,为今后认穴扎针打基础。 “好了,你不是没事儿做吗?要么跟他们一样去认穴位,要么就到后面给药圃锄草。”徐春甫说完,径直去了生药库。 生药库是太医院院内四大重地之一,常年储备有各种药材,平时供应太医院、御药房日常使用,特殊时期更会开放供应整个京城――施医赠药。 里间药物的价值难以估计,多是各地上贡的药材。 张介宾闻言,思索了好一会,才觉得还是去药圃除草。他被刚才南廊房的针灸惨状,吓出心理阴影了,此时还没恢复过来。 来到药王庙后,只见大片空地,那都是一年生本草收后的景象,现在还有人正在除草,松地,为开春以后种植做准备。 这时张介宾看到汤性鲁,顿时喜道:“汤兄好雅兴,课余也来种药东御河。” 说完又看到王鼎新,好奇问道:“王兄何以一人在此?” “此时无课,过来锄草。认识药材的最佳方法就是照顾它的一生。”汤性鲁说道。 张介宾闻言直摇头,根本不认可:“这我可不同意,这些一年生本草还能做到,那些动辄几十年,上百年的多年生本草,你怎么去陪伴?何况还有那么多动物和矿石药材,更不可能做到。” “介宾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汤性鲁哭笑不得。 “王兄你呢,你们本草班人也不少,咋就你一个在这?”张介宾继续问道。 王鼎新一指西边,正是生药库的方向。不用说,就知道人都在里面。 张介宾有些好奇:“刚才徐伯也进去了,这是在清点药材?不知是入库还是出库?” 王鼎新笑道:“当然是出库了。上贡时间都已经过了,春季采购还没开始。” “这批药是运往哪去?御药房吗?”汤性鲁边锄草边问道。 “不是,这此是要运往九边,听说还要选一批人去支援。”王鼎新说道。 “可惜我们去不了,真是遗憾啊!”张介宾一阵感慨。 汤性鲁、王鼎新二人也满是遗憾之色。 王鼎新说道:“我辈更该努力,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 汤性鲁点头:“赞同。” 张介宾提议道:“不说其他来比除草,一人一块看谁先锄完。” “来就来。”二人都同意。 三人便一心一意的锄起草来,很快时间来到午间,众人收工准备去馔堂吃饭。 “来吧,我们三人一起评比。”张介宾很是自信。 首先检查汤性鲁负责区域,不仅锄得干净,而且松土也松得很好。再看王鼎新的区域,虽然草锄得没那么干净,但锄的范围却比汤性鲁的多了三分之一。 王鼎新笑道:“惭愧,我早来了一刻钟。” “愿赌服输,王兄确实厉害,汤某佩服。”汤性鲁很是干脆道。 此时张介宾已无半分喜色,三人过来一看,地里到处都有杂草,锄的范围也就跟王鼎新相差无几。 “额,平日少有干农活,显得粗糙了点。”张介宾有点挂不住面子,先前为了赶时间,只顾着追求速度,没管效果。 二人也没笑他,汤性鲁说道:“你我算是平手,王兄赢了。” 这说得张介宾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我还是输了一筹,愿赌服输。” 第七十九章 论战 马莳不认为圣人能和百姓等同,虽然圣人出自百姓,但不是每个百姓都能成为圣人,这就是两者最大的不同。 张介宾反驳道:“我不这样认为,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 “简而言之百姓日用,就成了检验是‘道’还是‘异端’的标准。” 马莳认真听完,笑道:“你的这一套还是王泰州的说辞,并不足以让世人认同。” “是不能让道学家认同吧?据我所知,平民百姓支持这个理论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哦!”张介宾也笑道。 马莳闻言皱了皱眉,他知道王艮的这套思想,很是吸引人。你想想一个是理学认为天生圣人,尊卑有序圣凡有别;而另一个却说“满街都是圣人”,“人人都是君子”,你会选择哪个? “泰州学派这套理论虽然能蛊惑人心,但你我都知道,真正能成为圣人级别的存在只是少数,也只会是少数。便是泰州学派又有几人可称是圣人,几人堪称是圣人呢?”马莳据理力争,话语的说服力也很强。 张介宾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理论上人人都能是圣人,是君子。若无这个思想,王泰州、王龙溪、罗汝芳、颜山农、何心隐,又怎么能脱颖而出?” “他们是圣人吗?谁又认可了?”马莳冷笑道。 张介宾一听来气了:“照你这样说,天下就没有圣人了?” “当然有。”马莳很是自信的回答,接着更是憧憬的念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张介宾一听乐了,他刚好听说过一个故事,这就能用上,只听他说道:“总算知道为何羲皇以上圣人,要尽日燃纸烛而行了!” “你……”马莳一时无语。 “这泰州学派李贽先生的言论,可有道理?”张介宾坦言相告,询问道。 “你这是狡辩。”马莳没好气道。 “你那也是夸张。”张介宾针锋相对的回道。 “那你就去信你的心学,我修我的理学,道不同,不相为谋。”马莳哼了一声,说完就走。 “别介,我们又不是儒生,都是医学哪用这样泾渭分明?不是本末倒置嘛!”张介宾赶紧说道。 马莳却没停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时期,理学依然是主流,虽然没有几个人在后世的名气上能和心学相提并论,但并不能否认他们在当时的名气、实力和地位,要远远高于心学。 qqxsnew 第八十章 送别 有的人能闻名于当世,有的人能闻名于后世,只有一少部分人于当世、后世都闻名。 马莳走了,张介宾也就不再想这些,穿过医学门,站在外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十步外便是大门,可没有牙牌也出不去。外院很大,大门有三,左右大门旁还各有差役住的群房;大院内,北有土地祠,南有听差处。 即便是外院也零零散散分布着药圃,在这寸土寸金的内城,没有一处是闲置的。只是和其他园子不同之处在于,本草替代了草木,但这更别有一番风味。 太医院俸禄并不高,除了闲余时间出诊赚些外快,园中药圃每年也能贡献些收入。 “唉,如果出入不需要牙牌就好了,现在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张介宾望着咫尺外的大门,不住摇头。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朱国祚。 “怎么,后悔了吧?” “兆隆兄,说实话,真有些羡慕你,可以随时出入,即便是府学,你也只需要参加月考而无需做日课。”张介宾转头看着他,眼露羡慕之色。 朱国祚说道:“我也是寒窗苦读十年,才有如今的轻松自在。不过一日高中,便一日不得真自在。” “听师兄说,申侍郎对你评价很高,还效仿醉翁为你避路,放你出一头地,不知是否真事?”张介宾好奇问道。 朱国祚一听,神情顿时严肃起来,面向西北方吏部,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说道:“申公是当世欧阳修,可我不是当世苏东坡啊,惶恐之至!” 张介宾却说道:“如今举朝上下皆是贤臣,是大明之幸,更是我辈之幸。兆隆兄不要妄自菲薄,或许他日你也能金榜题名,光耀后世,也会成一佳话。” “承你吉言。”朱国祚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介宾,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不知你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带?” 张介宾想了想,却是摇头,只是问道:“你这会儿出去有何事?” 朱国祚指了指东边,说道:“有几位詹事府、太仆寺的好友,相约下午喝茶看戏。” 詹事府、太仆寺也在东江米巷,不过却在东御河东岸。 张介宾点了点头,朱国祚告辞出了去。 外面有说话声,大概是在和哪个部门的熟人打招呼。 “四月就要来了。”张介宾说完,又穿过医学门,继续太医院的学习生活。 几日过去,时间来到三月廿九下午,太医院很是热闹,几乎所有的医士、医生都聚在南廊房恩粮厅外,今日可以领取下月的廪米。 不仅是太医院,国子监、钦天监、京卫武学、府县学生都有廪米可领,国家养士可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新生是没有的,医生也不是都有资格领取。 关了半个月,大家都按捺不住,此时半个太医院已经空了。而相反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万余学生散布京城,还得拿着一个月的廪米,五城生意都好了许多。 张介宾也是第一时间回家,不用说第一件事就是拿钱,接着跑去酒窖,取出属于他的最后一坛酒。 等他再来到地牢,果然大家都在。 这时牢房里已经大变样,两壁书架已经空了,而里面大小箱子十余个,恐怕一辆车都不见得装得下。m “师傅,那些书哪去了,这里面应该准备下吧?”张介宾好奇问道。 何良臣看到张介宾捧着的酒,双眼放光,笑道:“算你还懂事,那些大都是兵部的书,已经还了。” “给,师傅。”张介宾走了进来,把酒坛递给何良臣,接着说道:“大师兄,二师兄的行李还没拿过来吧?” 第八十一章 饯别(获得第一个舵主,感谢樱花飞舞的声音) 一夜过去,张介宾十余人一大早就来到地牢,众人收拾完毕,共有八人将随何良臣北上蓟镇。 王鸣鹤、王喂马、乐平安、刘耀文等人都在内。 何良臣最后再看了看兵部地牢,又看了看兵部衙门,微微叹了口气:“住了一年多,这会要离开,都有些不习惯了。” “师傅,你可是我认识的人里面,第一个把牢房当家的人哦!以后还可以常回来。”张介宾笑道。 “师傅走吧,大师兄把饯别宴设在城外驿站,我们现在去吧!”王鸣鹤说道。 何良臣点了点头,一路无话,来到城外,队伍又多了二十余人。 有兵部干事,也有太医院医士,还带着不少药材,大家都是要奔赴九边。 “何将军,不知我们是否能一起共事。”马莳边走边说道。 何良臣问道:“说不定呢,你们这次要去几个地方?” “要去五镇,蓟州镇、宣府镇、延绥镇、宁夏镇、甘肃镇。”马莳说完,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如果可以,何将军不如让我留在蓟镇。” “哦?马师兄,你为何想留在蓟镇啊?”张介宾好奇问道。 “因为蓟镇的兵最强,还有戚将军在。”马莳说道。 “可以,到时候我亲自跟戚继光说。”何良臣就没觉得这是什么难事儿,一口答应了下来。 马莳感激道:“多谢何将军。” “师傅,你可要说话算话呀,别让师兄失望。”张介宾说道。 何良臣点了点头。 张介宾又问道:“马师弟,你这次是去几年?三年吗?” “暂时确定是三年。”马莳回答道。 “唉,三年都见不到你了,不知道等你回来,我还在不在太医院哦!”张介宾顿感无趣。 众人来到驿站,沈有容几人早已等候多时,这时迎了上来,说道:“师傅一切都已备好。” 何良臣夸奖了几句,众人下车休息。 一个时辰后,又来了十余人,谭纶、徐春甫、张寿峰、金英、汤显祖也都来了。 “际明,我……来迟了!”谭纶说话还带着喘气。 何良臣皱了皱眉,说道:“都说了让你别来送了,你还来干嘛?” 第八十二章 学规 宋培这样一说,众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所谓佳人,并不是家人眷侣,而只是红尘女子。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吴永昌才来京城不久,又基本上都待在一体堂、太医院,哪来的时间赢得青楼薄幸名呢?仟千仦哾 见众人不解,宋培笑道:“换做别人啊,还不一定做得来,也就世隆兄,有真才实学,一次便将人家姑娘的心抓住了。” 经过宋培讲述,大家才知道吴永昌本就是生员,虽然不仕科举,但文采风流远超一般士子,身在北方却有江左风流。 而那女子官宦人家,本是江南人,惨遭劫难沦落风尘,在北方能遇上知心人也算是难得。 俞尧日也笑道:“先前听说秦淮河畔有一佳人名马湘兰,与吴中才子王稚登一见倾心,嗯,若我没记错,应该就是五年前。” “哦?没想到近年来风流韵事还不少嘛!”王廷辅说道。 “王稚登?有点印象,不知师承何人?”张介宾感觉这名字有点熟悉,便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衡山先生的衣钵传人,号称是文衡山之后,主盟词坛的领军人物。”俞尧日缓缓道来。 众人大惊,虽然在场大都是北方人,可吴中四大才子之名可是如雷贯耳。特别是唐伯虎、文征明,文坛、画坛皆是一代宗师级人物。无论是当世,还是放眼数千年历史,都是能排上号的。 王稚登作为文征明的弟子,未来能主盟词坛,那必定是响当当人物。 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家都是喜闻乐见,这有现成的,就更感兴趣了。 这时汤显祖也插话道:“世隆兄,你这是不让前辈专美于世啊!还有一事你或许不知,十年前,王百榖也曾名誉京师,引无数姑娘竞争艳。” “哦,竟还有此事?”张介宾惊讶道。 “义仍与王稚登熟悉?”宋培问道。 汤显祖点了点头,说道:“百榖兄,素有才名,前几年我也曾过吴门,与之交流过。” 赵台鼎想了想说道:“你这样说我也有印象,曾以一首牡丹诗名扬京师,其中我还记得一句‘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流传颇广。” 因为父亲赵贞吉曾经担任国子监祭酒,赵台鼎也在国子监生活过几年,对里面的风云人物也有所耳闻。 杨健咂舌道:“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众人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什么了不得,张介宾急道:“什么了不得?你倒是说个一二三出来呀?” “呃……”杨健一时语塞,只得强调道:“就是了不得嘛!” 吴永昌也只是淡淡笑道:“你们也不用羡慕我,我这人没恒心,做事随性,文不成武不就,会吟几句歪诗,作几首歪曲,科举无名,医术不精,比不得诸位方家。” 众人想了想,确实如此,就连准名医榜都没上,在场的也就汤显祖、杨健和吴永昌榜上无名。这样想后心理也就踏实多了,术业有专攻,大家互有所长嘛! “对于现在的境遇,你们怎么看?”吴永昌突然问道。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来自各地,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来太医院的目的也不尽相同。嗯,不知你们对现在这种半月一休的学习是如何看待的?” 吴永昌解释道,他先前虽然在顺德府学,可府学已经没有初设之时那么严厉,许多规矩对流于形式。有志向的生员只要参加月考、季考、岁考、科考就好;没志向的,那连保留三年一次的科考。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报个道。 第八十三章 谭纶病逝 正因为儒学学规形同虚设,广大的生员才有精力投身各个领域,更使得书院、社团林立。 此番考入太医院的士子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有十来人,其中向吴永昌一样心态的不在少数。好不容易寒窗苦读进了学,得以自由安排时间,现在来了兴致,前来学医,没想到管理的比儒学还严,这就让他们很难接受。 这也不难想象,在大明进学,就相当于考试大学,课业自由,有收入、有地位,还能免两人徭役,若不想更进一步,完全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比如文征明、张岱,便是此中翘楚。 现在好了,放纵了几年,再来到太医院,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收心的? 也不光吴永昌,两京国子监的监生大都如此,严格的监规必然导致强烈的抵制,即便是朱元璋在世,也不得不用严刑峻法来正监规。 而此时的国子监能循规守据,也多亏张居正的威名,而地方儒学的整治,还没有推行。 吴永昌的话,让众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张介宾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喜欢整日关在院内,唉,徐伯误我,当初说好了可以走读,现在却说要一视同仁,不然不好管理。既然要一视同仁,朱国祚咋就能自由出入?他就不是太医院人了?” 众人一听都笑了,依稀还记得初来那天,张介宾邀请崔元裕时,很是高调的说,他不会常住号舍,可以多住一人。那时多让人羡慕,而这会儿还不是跟他们一样,没了特权。 “世隆兄莫不是在这里呆不住了?你打算半途而废?”宋培问道。 “暂时没有,怎么也要把一年呆够吧,至于明年还留不留,就难说了。不过我看义仍,会是第一个离开吧?”吴永昌说道。 汤显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的情绪并不高。 张介宾看向他,也不知怎么安慰。又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势,似乎就要有大变,整个人也不好了。对于别人而言也许只是影响一时,对他却是性命攸关。 “其实还好吧,每天的课程又不多,空余时间很多。而这里又有诸多良师益友,还有书林可畅游,有生药库辨药材,有铜人像可认穴位,更有药圃可种药。等过段时间,说不定还能和师兄一样,跟师出诊,或者去惠民药局帮忙。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充实吗?” 汤性鲁的话,也让一部分人心向往之,能来到这里的,都是喜爱医学的人,有这么多跟医学有关的事儿可做,这是在其他地方所没有的。 “既来之则安之,诸位继续,我先去休息了。”宋培说了一声,便回了自己号舍。 “听你们说了那么多,就没有提到省牲房,没有车马,我看你们以后就肩扛步行吧!我也去休息了,明天再见。”杨健也说完,也走了。 众人各自散去。 接下来大家便又回到了,每日固定的学习生活中。一晃十日过去,临近十五的假期,大家都开始坐不住了。 这日,张介宾他们才下课,就感觉太医院一片肃穆,众人都感觉有些不对劲。 “朝中有大事发生,希望不会牵连我们太医院。”阎平之皱眉说道。 很快大家便打听到,大司马谭纶病危,半数御医吏目共同会诊。 而门禁解了,众人可以自由出入,但此时已经没人有心情游玩。 张介宾找了许久,才得知汤显祖已经赶去谭府,也知道徐春甫、杨济时、龚廷贤都去会诊,就连徐伟、朱儒、尹林庵也一并去了。 此时的徐伟已经升任太仆寺卿,从三品。太仆寺卿为中央六部九卿之一,隶属兵部,掌管天下车马,相当于现在的交通部部长。 接下来几日,太医院不再上课,昼夜运作不休,所有讲师医士医生,也都日夜轮值,对新生的要求是自习,不得外出惹事。 这样的紧张日子持续了五天。 凌晨,张介宾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顿时心里一紧,噩耗终究还是传了来:大司马谭公医药救治无效,病逝,享年五十八。 翌日,天子为之罢朝,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敏”,通告天下。 张居正、吕调阳等阁老,马自强等五部尚书都登门祭拜。 “子理兄啊,你几次三番欲请辞休养,我若准了,也许就没有今日悲剧。悔不当初啊,痛乎哀哉,悲乎哀哉!” 张居正哀伤不已,十年挑选,十年筹备,才凑出这最合适的班底,眼见改革正要出成果,却疼失一臂膀,这如何不让他神伤。兵部不比其他,要找一位合适的尚书是千难万难,更别说是向胡宗宪、谭纶这样文武兼备,威望显着,还是科举出身的帅才,就更难得了。 “太岳,节哀……”马自强才开口,也说不下去了,他是礼部尚书,与谭纶私交甚好,平日业务往来也颇多。 次辅吕调阳也很是悲伤,他和张居正、谭纶一样,都是卫籍出身,嘉靖末年,他和张居正等人掌权,整顿边务,共同起用谭纶、戚继光等人,练兵蓟州。如今谭纶却先他一步走了。 “我一直都以为我的身子支撑不了几年,会是最先走的那人,唉……”吕调阳的身体也不怎么好,近来多有患病,好几处也差点挺不过来。 “我们几个老家伙,谁身上没点毛病?”马自强苦笑道。 张居正也点了点头,两年前他也几次患疾,就算是现在也时常有些小毛病。 “子理是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暗疾,把身子搞坏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前车之鉴,我们当警醒。”吕调阳说道。 “和卿兄……”张居正看着他,却说不出挽留的话来。 吕调阳说道:“太岳,你放心,三两年内,我还是能坚持得住的。”仟千仦哾 “我虽然物色了几个接班人,可他们还太年轻,资历不足,我们还得多帮扶他们一段日子。在此就拜托诸位了。”张居正说完,对着众人长长一揖。 众人连忙避身回礼。 第八十四章 张居正的不幸人生 这一刻,张居正再次有种无力感,第一次是被发小辽王背刺,导致祖父丧命,那一刻他发誓要掌握大权,要为天下百姓做主。几十年过去,他终究做到了。 此后几经波折,即便是面对严嵩当权,他弃官归乡也是满怀希望,深信天将降大任者,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可是现在,面对生老病死,他却感到无力回天,哪怕早在六年前,便主持太医院改组,选拔了一大批名医。可医不是神,能治病却救不了命,也改不了命。 吕调阳与张居正,相当于富弼与范仲淹。吕调阳虽然来自广西,祖籍却是湖北,与张居正算是老乡,二人志向相投,关系莫逆。这几年张居正改革顺风顺水,吕调阳的作用不小。 有了吕调阳的承诺,马自强等人也一并表示会力挺到底。或许在历史上,他们的知名度并不高,可在这次遍及全国,并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改革中,他们付出的不仅仅是心血,更是生命。 一年后,马自强劳累过度,因病去世;吕调阳也因病辞官归乡,不到两年,病逝于家。而就在这些老伙计一个个积劳成疾,相继离世不久,张居正也很快步入后途。 万历五年,谭纶的病逝,仅仅只是个开始。这些改革干将,挫败了一切反对派,可却也败在了无情的岁月之手。 短短五年,改革主将几乎被疾病一网打尽。 不得不说,这是命运给张居正开的第二个玩笑。 时间回溯,嘉靖十五年(1536年),张居正进学,成为秀才。此时年仅十一岁。 第二年,张居正参加乡试,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将之黜落。原因是:张居正年十二,少年心性,需多加磨砺,以成大器。 也就是这一年,张居正的童年好友朱宪?受命三年后袭爵,将成为第八任辽王。 本该成为一段佳话的友谊,命运却给他们开了个玩笑,可以说改变了二人的一生。朱宪?是前辽王庶长子,如果不是前辽王早逝,他是没有资格继承王位。因为朱宪?年幼,袭爵也还有三年时间,于是这三年王府一切事物都由嫡母毛氏负责,包括对小辽王的教育。 而张居正的祖父正是辽王府护卫,张居正又是朱宪?的少年玩伴,如今又是江陵城妇孺皆知的少年秀才,辽王妃自然就以张居正作为榜样来鞭策朱宪?。甚至说出了“似你如此不上进,久后必为白圭所制”的话,白圭,张居正乳名。 三年后,嘉靖十九年(1540年),张居正第二次参加乡试,成为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举人。同年,十五岁的朱宪?正式袭爵,成为第八任辽王。 值此双喜临门之际,辽王府大开宴席,朱宪?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以庆贺张居正中举为由,将其祖父张镇召入王府赐酒,竟至醉死。 祖父之死对张居正打击很大,一个是无权无势的举人,一个是堂堂亲王,二者地位相差悬殊,更不可能报仇。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张居正高中进士,两年后(1549年),张居正以《论时政疏》首陈“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系统阐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宗室骄恣”,然后才是庶官疾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亏。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张居正见改革无望,请假回家,朱宪?频频邀请张居正宴饮,若无祖父张镇醉死辽王府一事还好,但已经发生了,二人再也回不到过去。 也是在这一年,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庚戌之变,张居正思想发生了转变,国仇与家恨中,他选择了前者。 接下来三年,张居正走访各地,体察民情,终得出“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这一结论,改革思想自此种下。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张居正重返政坛,在翰林院供职。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徐阶荐张居正为裕王朱载垕的侍讲侍读。三年后,隆庆元年(1567年),张居正以裕王旧臣(帝师)的身份,擢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正式进入内阁,参与朝政。 在张居正一步步走向权力中心之际,正式大明王朝最黑暗的时刻,流民四散,草译祸起,国家帑藏空虚,用度匮乏。北有鞑靼进犯中原;南有土司争权夺利,岑猛叛乱;东南倭寇骚扰沿海,民不聊生。此外,内阁的政治斗争也日益白热化。 水利万物而不争,此时的张居正早已经不在乎个人荣辱得失,一心只为实现救国平天下的理想。虽然他不争,辽王恣为不法的报应还是来了。 隆庆元年(1567年),湖广巡按御史陈省弹劾辽王恣为不法,隆庆帝下旨将明世宗赐给朱宪?的真人头衔予以剥夺。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巡按御史郜光先以十三条大罪再度弹劾辽王。隆庆帝命刑部左侍郎洪朝选、锦衣卫指挥佥事程尧相前往荆州勘问辽王罪状。 辽王朱宪?终究没能逃过大明律的制裁,自此辽王除国,王府充公。 但这又为后面的一系列事埋下了伏笔。万历元年,张居正“恭建楼堂,尊藏宸翰”,于城东重建张府,恭迎万历帝御题匾额。御题楼名“捧日”,堂名“纯忠”,御书大字对句一联云:尔唯盐梅,汝作舟楫。 即便是这样,去年,万历四年(1576年),巡按御史刘台率先对张居正发难,公然宣称张居正“污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第”。殊不知辽王府在江陵城北,而张居正府在江陵城东,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张居正高居首辅,自是没和他一般计较,此事被万历压了下了。可正因为张居正的沉默,这一罪名竟被政敌当作实证牢牢攫在手中。 万历十一年,辽王妃上《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污陷张居正侵夺辽王府金银财货,扬言“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一时间朝野呼应,群情汹涌,终导致万历帝对尸骨未寒的张居正痛下杀手。 张居正死后不到两年,就家破人亡,家属饿死、自缢者达17人,包括长子张敬修。余者发配流放。 张居正的一生遭遇留给历史、世人无限惋惜。 第八十五章 放眼尽是泰州人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京城又开始热闹起来。过去的四月,发生了不少大事,也大都和兵部有关。除了堂堂兵部尚书病逝任上以外,就要数三年一次的武举会试最吸引人。 武举会试,虽然不如文举般一下子涌入四千多士子,但各地武举人加上两京武学官生,也有千余人。 与文举不同,武举只有乡试、会试两级,并没有殿试。而且大明武举开始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远不如文举完备。 另一点与文举不同在于。武举人不是身份象征,不能直接授官,仅仅是代表有资格参加会试。 而在军队中,武举出身的将领不足十分之一,还大都担任低级军职,这也是武学与武举不振的真实现状。 对于武举,张介宾倒是下过一番功夫,最终放弃了走武举之路。他想着与其辛辛苦苦考上个武进士,却只能做个小将,不如直接投军幕府来得实在。 “千余人竞争一百个名额,与科举又有何异,科举出身覆盖百分之九十的官职,武举出身反而十不足一,非是大道,吾不行也!” “只是不知徐渭何时进京,我又能否拜入门下。” “可惜李贽今年没进京,未得一见,哦,近溪先生罗汝芳就要进京了,到时定要见上一面。” “唉,汤兄走了,谁给我引见呢?”张介宾自言自语道。 …… 三月初,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罗汝芳,正在巡视各地,他还专门到访姚安府,与知府李贽很是畅谈了一番,交流思想,也就是这时,罗汝芳接到朝廷命令,让他立刻赴京。 与士子进京赶考不同,官员出行,能乘坐驿站最好的车辆快船,若着急赶路,又有兵部手续,还有类似八百里加急的待遇。 从云南进京有四条路可选,除了一条水路,以及一条从四川北上,经陕西山西进京以外,另外两条都要穿过湖广,经河南、京畿北上。不过不管是哪种,从云南进京,都太过困难,普通士子至少得耗时八十天。 罗汝芳有着朝廷政令,速度自然要快些,为了减少一路奔波,他东行从贵州经过常德,到岳阳府,走水路,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此时已经过了武昌,就快到镇江了。 五月初一,扬州,吴道南等人刚从京城来,已经在此地待了些天了。 “真是没想到,君典、贞复他们这么给力,不仅高中,还得了状元,你说我们要不要提前告诉老师?”吴道南很是兴奋道。 他们今科落第,得知朝廷调罗汝芳进京,便提前赶往扬州,想跟老师碰个面。 没想到才离开京城不久,就听到今科报捷,沈懋学高中状元,杨起元二甲第五名,周汝登二甲二十八名,詹事讲三甲八十四名,邹元标三甲一百二十九名,一科高中五人,这是师门之幸。 邓元锡笑道:“确实可喜可贺,只可惜会甫(吴道南)你和景贤(左宗郢)、义仍(汤显祖)、弱侯(焦竑)他们落第了,不然高中个十个八个,岂不快哉?” 左宗郢却哈哈笑道:“邓师,莫说我了,先生都还只是举人,弟子岂敢高中?” 邓元锡、左宗郢虽然都曾师从罗汝芳,但左宗郢又拜了邓元锡为师。这个时代便是如此,师生关系很难理清楚。所以多以同年论交,很少论及师承。 而座师、房师,更是有名无实,和同年一样都只是因为利益走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授业恩情。 李登看着他们若有所思道:“我看你们啊,存心就是想打击我,现在我才发现,除了清虚道人,就只有我连举人都不是。” 左宗郢走了过来,一板一眼的拱手施礼道:“草民见过大人!” 众人闻言大乐。 李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李登是隆庆初国子监生,肄业后参加吏部铨选,担任了新野知县。而他本是南京人,南京也是京官,任满后,调至南京翰林院。因书法别具一格,颇有大家风范,如今也只在南京翰林院写写画画,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因此,虽然他只是贡监出身,但大小都是个官。而在座的举人,虽不是布衣,却也只是士子。 “说归说笑归笑,只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高中啊!”吴道南叹了口气,虽然明知道连捷进士的几率不过千分之二三,可三年又三年的希望到失望,也很折磨人。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十二年后,他会高中榜眼,万历己丑科殿试金榜,状元焦竑,探花陶望龄,而他们三人都是泰州学派传人。 这一年泰州学派再一次霸榜,一举囊括前三。其影响远超万历五年这一科。 陶望龄为罗汝芳门人周汝登弟子,周汝登绍兴府嵊县人,高中今科二甲二十八名。陶望龄会稽人,年十五,已拜周汝登为师。 绍兴净众寺,此时正值庙会期间,陶望龄陪母亲前来烧香。 他便一人独自逛了起来,走着走着就到了寺院后面,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知道是方丈大师。 “施主乃大明才子,贫僧早有耳闻。今日有缘光临敝寺,实在是三生有幸,恳请施主为先祖师遗图增色。” 陶望龄心中纳闷,大明才子?不知是何许人也。便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兴致来时,你不叫我也要题;兴致无时,你求我也没用。”那人说道,话语间透露出一股子孤傲。 “题诗既为敝寺增光,亦为先祖师遗图,请施主幸勿推却!”方丈再次恳求道。 “不题,不题,莫打扰我睡觉。” 此时陶望龄已经来到方丈室,探头一看,里间有两人,方丈在双手合什,躬身行礼。而另一人,正卧在塌上,背对着方丈。 陶望龄想了想,轻轻敲了下门,开口道:“请问……” 卧着那人大喊道:“徐渭不在,别处找去。” 陶望龄一愣,才知道原来这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徐渭。 方丈也说道:“小施主请回吧,徐施主近日都不见客!” 陶望龄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并不知道两位大师在此,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来了。打扰了,我这就走。” “慢着!” 徐渭不知何时已经起身。 第八十六章 半生落魄一老翁 正当陶望龄转身准备离开之际,徐渭突然叫住,等他转过身来,又问道:“当真不求画?” 陶望龄赶紧摇头。 方丈念道:“阿弥陀佛,贫僧观二位施主和我佛门有缘啊!” “莫胡说,我徐文长一生信道不信佛,你可唤我青藤道士。”徐渭很不屑的说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这就不打扰,明日再来。”方丈说完,躬身行礼退去。 “这老和尚,这寺庙,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徐渭疑惑的看着方丈躬身退出去,总感觉有哪里不大对劲。 “听母亲说自从云栖寺的祩宏整顿佛庙以来,我绍兴各大寺庙风气为之一变。”陶望龄给徐渭讲解道。 “没想到在牢里待了几年,外面都大变样了。”徐渭喃喃自语道。 陶望龄打量着方丈室,只见室内乱糟糟的,全是画稿,看着看着很快就被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墨葡萄图》给吸引住了。 正待细看时,徐渭一声大喝:“小子,给我磨墨。” 陶望龄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渭再次催促道:“臭小子,你耳聋吗?赶紧磨墨!”看书喇 “哎!” 陶望龄应了一声,跑上前来磨起墨来,也不多问。很快墨就晕开了。 徐渭取下画来,铺在桌上,执笔就在《墨葡萄图》题起诗来: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最后落款:青藤老人。 陶望龄念叨了几遍,突然说道:“可这是方丈室,没有书斋,何况现在是白天,哪来的晚风?” “滚,焚琴煮鹤之辈,待在这碍我眼!” 陶望龄惊得瞪大了眼,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被赶出来的陶望龄无法,看着手上的墨污,只得叹息,赶紧找水洗了手,这才不慌不忙的走了出去。 来到佛堂,陶母已经敬完香,正和方丈谈佛理,陶望龄赶紧走了过去行礼道:“见过方丈大师,母亲我回来了。” “哦,小施主与徐施主叙完了?”方丈问道。 陶望龄点了点头,又想了想告诉他说:“青藤老人已经给画题诗,方丈可去看看。” “善哉善哉,画在那,诗就在那,它们不会跑。不急不急。”方丈面露喜色,连呼善哉,继而又说道。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他们说的。 方丈又和陶母说了好一回,在陶母告辞离去时,方丈突然对陶望龄说道:“有观你与徐施主有缘,早来一日他没来,晚来一日他已走,或许你们日后还会有交集。” 陶望龄神色不动的说道:“多谢方丈!” 出了寺庙,上到车上,陶母问道:“方丈所说陶施主是何人?” “母亲,正是徐渭徐文长。” 陶母眉头一皱,说道:“日后少跟他来往。” “是,母亲。”陶望龄也不辩解,赶紧应道。他知道徐渭杀妻事件在绍兴传得沸沸扬扬,妇人女子对徐渭多有诟病。 第二日,徐渭睡到中午才起来,方丈早已经候在一旁,见他醒来,说道:“施主,还请洗漱,斋饭也在此。” 徐渭看都没看他一眼,端起斋饭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把碗一放,说道:“老和尚我该走了。” “多谢施主赐墨,这里有些盘缠,还请笑纳!”方丈拿出一个钱袋,笑着递给徐渭。 徐渭也不推辞,结果就塞进腰带,指了指《墨葡萄图》,又指了指散落一地的画稿,说道:“诗也题了,这些废纸你自个拿去处理,烧也好,卖也好,就抵这住宿钱了。” 方丈闻言一喜,忙说:“多谢施主布施!” 徐渭洒然一笑,挥了挥手,径直离去。对他而言,钱财如粪土,他的每一幅画稿都能让普通人家过一辈子。可他依旧过得很贫穷,因为他从不卖画,只送画。 徐渭离开绍兴,一路行船北上。一日来到常州,兴致来了,叫道:“船家,停下,停下!” 船家为难道:“客官,大家都赶路,这还没到休息码头,怎么能停下呢?” 徐渭并不理他,见船家和其他乘客都不愿意,他就挽起袖子,脱下袍子,就要跳河,还好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见他这般不要命,船家只好给停船让他下,徐渭哈哈大笑,掏出方丈给的盘缠就扔在船上,说道:“等我的话,这些钱你们大家就分了,不等的话,就自个走吧!我也追不上你们。” 众人见有钱,也就不急这一时,船家也赶紧向大家保证,待会路上一定划快点,把时间赶回来。 徐渭下来,发现风景和船上大不一样,好不失望。来到一座桥边,看见一个老农挑着一担粪走来。 他也不嫌臭,还很好奇的打量起来,见老农满头大汗,便上前说道:“老人家,这桥上挑了不好走,我帮你抬过去罢!” 那老农见他是斯文人,不敢劳他,但徐渭兴致来了,哪管你答应不答应,操手就上,老农只得答应,于是二人一起把一只粪桶抬过桥去。 过了桥来,老农连声感谢,说道:“劳烦秀才……” 老农还没说完,徐渭擦了擦额头的汗,摆了摆手说道:“我乏极了,那一桶不能再抬了,请你自己设法罢!” 说完径直离去,上船走人。只留下老农一人在那目瞪口呆。 船继续北上,很快过了镇江,渡过长江来到了扬州,停靠在码头。 徐渭下船百无聊赖的逛着,途经一客栈,忽听有人诵道: “琉球佩刀光照水,三年不磨绣花紫。 换钱解向市中悬,我贵彼贱无人市。 家惟此刀颇直钱,易钱不得愁欲死。 客问此刀值几何,广州五葛飞轻雨。 及今求市不较量,但输三葛钱亦止。 千人十往九不顾,向刀长立折双趾。 一日不食良巳饥,两日不食将何以。 却走异县告长官,往日停车傥知己。 平生自有孟尝心,今日翻思门下士。” 徐渭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那时他还是一个有为青年。 第八十七章 徐渭路遇赴京人 这歌正是二十七年前,徐渭惊闻俺答进犯京城所作,名《今日歌》。这场庚戌之变,改变了很多人,徐渭也是其中一个。 回想往事入神,耳中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待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进客栈,小二正着急的对掌柜说:“这人恍恍惚惚,莫不是中邪,赶紧报官吧!” 等掌柜看过来时,徐渭已经自顾自上楼去了,哪还有半点不正常?他一巴掌拍在小二头上,骂骂咧咧道:“你在胡言乱语,明儿个就别来了,晦气!” 小二揉了揉头,不敢说半个不字。很快又在掌柜催促下,堆起笑脸,招呼客人去了。 徐渭上得楼来,见靠窗一桌,有六七人,此时正在说最近时闻。徐渭也不管他们聊些什么,自顾自吟道: “长忆江湖落拓时, 坐拥红粉不题诗, 此生应是逍遥客, 肯把浮名换玉脂。” 四方客人照样谈笑自若,并没有因为他吟诗而侧目,靠窗那桌也在继续畅谈,只有背对他的那人突然转身。 那人的动作明显惊动了同桌之人,旁边一老者问道:“夫山,你怎么了?” 何心隐没有理会老者的问话,只是怔怔的望着来人。来人所吟之诗,正是他年少轻狂所作,知之者甚少,就连同门师兄弟都没几人知道。看书喇 他看着来人,只见貌修伟肥白,音朗然如鹤唳,心中似有一种熟悉感跃跃欲出,许是年陈已久,尘封心底太深,一时出不来,想不起。 徐渭见何心隐没有认出他来,也不在意,只是继续吟道:“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 “《龛山凯歌》?”何心隐一震,这诗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在幕府,为庆祝大捷,徐渭所作六首之一。 往事瞬间浮现脑海,何心隐愣愣地看着来人,脱口而出道:“山阴布衣,徐文长!” 徐渭叹息:“想不到我徐渭几年不出,就连柱乾都忘了我。” 何心隐大笑道:“山阴徐渭徐文长,天下谁人不识君?” 此言一出,同桌众人皆侧目,纷纷打量起徐渭来。徐渭销声匿迹十年之久,年轻一辈,知道他的或许不多,但并不包括他们。 “年前从江左流传过来一首诗,想来是文长大作吧?”何心隐说完,吟诵了起来:“为君一鼓姚江调,鼓声忽作霹雳叫。掷槌不肯让渔阳,猛气犹能骂曹操。” 徐渭点了点头,他生性孤傲,对权贵从不给好脸色,但对三五好友,却可以抛心抛肺,胡宗宪正是其中典型。徐渭因胡宗宪之死发狂,不仅杀妻,也曾自杀九次之多。 “一别二十年,你我都老了,老了。”何心隐悠悠一叹,二十年前,胡宗宪广发英雄帖,一时间群贤毕至,二人也正是那时相识。 见徐渭走来,众人连忙起身。其中一人说道:“后生吴道南,见过青藤山人,久闻山人大名,今日方得一见。” 何心隐这时也说道:“他们都是我泰州门人,大家同出王门,理应亲热。” 徐渭也不行礼,走了过去,大大咧咧的坐下,才说道:“礼非为我辈设焉,大家随意。” 等众人都落坐,徐渭继续说道:“我们确实师出同门,三十年前朝廷毁天下书院,龙溪、彭山二先生泛舟讲学,吾从而师之。” 王畿,号龙溪;季本,号彭山,都是王阳明弟子。 何心隐再次给徐渭介绍道:“罗汝芳,人称近溪先生,是我同门师兄,他们都是近溪门下弟子。” 徐渭虽然孤傲,但也知罗汝芳之名,甚至在名声上,比王畿、季本还要胜上一筹。而他徐渭之名,还只在越地流传。比不得泰州门人,四处讲学,名望天下传。 “我从云南赴京,途径扬州,与同门好友相聚,今日既见君子,我心则喜。”知道徐渭不拘礼节,罗汝芳也不做作,简单说道。 “既见君子?”徐渭重复一句,兴致起来了,看着众人道:“那不妨一同赴京,感受一番‘泛泛杨舟,载沉载浮’的滋味。” 何心隐摇了摇头:“我不日将去湖广,那边心学传播不力,我去看看能否打开局面。” 吴道南几人都是江西人,此次落第,刚从京城回来,自是不会现在回京。 邓元锡二十年前便杜门谢客,潜心为学,直到近日有惑,得知罗汝芳不日讲北上,应邀前来一会,此时惑已解,还要回去继续闭关为学,自然也不会北上。 李登在南京为官,也不能轻易离去,这次短暂出来几天还没问题,时间长了肯定不行。 最后只有徐渭、罗汝芳二人继续北上。送别何心隐,二人登上官船,徐渭说道:“你就不担心,他会一去不回?” 罗汝芳奇怪道:“只是去讲学而已,能有什么祸事?” 徐渭伸了个懒腰,就在船舷上坐了下来,舒服的摊靠好,才慵懒道:“湖广是张居正大本营,他不会让你们动的。” “柱乾不一样,他和太岳是好友,而且我了解太岳,他做事不会太绝。”罗汝芳却笑道。 徐渭听闻此言,心里顿时烦躁起来,十五年前他也是这种心态,以为凭借胡宗宪的功劳,并不会有事,可三年后还是含冤而死。 心里一烦躁,他干脆就闭目休息,很快就沉沉睡去,等再醒来已经身在船舱塌上。 一路舟船劳顿,虽然伙食颇丰,但对于两位老人都是不小的折磨。二人也早不似相遇那日般意气风发。 罗汝芳还好,几十年如一日的四处为官讲学,身体还能吃得消。可徐渭就不行了,他先前九次自杀,虽没成功,却也使得元气大伤,加上七年不见天日,更让不堪重负的身体雪上加霜。 此时才到淮安府境,徐渭就病倒了。罗汝芳一行在邳州的宿迁县停泊。 不久,又一船到来,船上站着二人,年轻一人说道:“久闻宿迁是北望齐鲁,南接江淮,居两水之中道,扼二京之咽喉。今日船过宝地,岂有不下船一探究竟之理?” 第八十八章 金台雅集 不觉间时间来到六月,张介宾他们进入太医院已快两月,今日又是月初休沐之时。早在昨日朱国祚就邀请了他们几位太医院好友前去参加金台雅聚。 一大早张介宾便来到东江米巷,没一会,朱国祚、赵台鼎、王廷辅、吴永昌四人便从太医院出来了。 张介宾好奇问道:“羽伯、太素、子思、正常兄他们呢?” “羽伯说落下的太多,要抓紧补习。太素、子思他们都另有安排,下次再参加。正常兄被他爷差人叫走了。”朱国祚说道,羽伯是赵凤翔,太素是宋培,子思是刘汲,正常是崔元裕表字,四人都是弃儒从医的士子。 张介宾闻言也就不再说什么,昨日起兴,他囔囔着要更多人一起参加,可朱国祚毕竟不是发起人,带几个好友去无妨,带太多人确实有点喧宾夺主。 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也便一口应下,恰好大家都有事,这会去五人正合适。 一行人沿着东城走,很快来到朝阳门,出城又沿东南行了二里,来到一处高地。此时高地上汇聚了二十余人。 看朱国祚等人到来,一位少年迎了上来,朱国祚给众人介绍道:“这位小郎名赵开美,翰林院习字生,父亲赵用贤,翰林院检讨。” 翰林院检讨,掌修国史,从七品。近百年来,官场流传着一句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由此可知翰林官的显贵。 “朱兄,这几位是?”赵开美打了声招呼,问道。 “开美,我给你介绍一下,都是我太医院的好儿郎,这位吴永昌,字世隆;王廷辅,字祖兴;赵台鼎,字长元;张介宾,尚没表字。” 朱国祚一一给赵开美介绍,介绍一人互相见礼,到张介宾时说到没有表字,他更热情了几分。 “巧了,我也没表字。”赵开美说完,又打量了张介宾一番,好奇问道:“我十四,你呢?” 张介宾笑道:“真巧,我也十四。” “看不出来啊,走吧,我带大家去交钱,朱兄都和你们说了吧?两餐,每人一百文,多退少补。”赵开美带着众人边走边说道。 众人都点头,表示知道规矩。交完钱,朱国祚带着众人去认识其他人。介绍了几个,大家正在互相熟悉,朱国祚突然对张介宾说道:“有一位老乡想不想认识?” “在哪?快快引路。”张介宾忙催促道。 朱国祚便带着他过去,叫道:“雨若兄,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张汝霖闻言,也走了过来,疑惑的打量了一番张介宾,见并不认识,便开口问道:“恕我眼拙,不知这是谁家公子?” 朱国祚哈哈笑道:“你们都同姓,又来自同一个地方,竟然互不认识?” “小子山阴张介宾,见过张兄,家父是原绍兴卫指挥使。不知令尊何许人也?”张介宾自我介绍道。 张汝霖正待解说,朱国祚笑着打断道:“他可是你们山阴的骄傲,状元郎公子,认识了吧?” 张介宾闻言大震,目光炯炯的盯着张汝霖,没想到他竟然是张元忭之子,六年前引起全城轰动,虽然那时他才八岁,却也印象深刻。状元坊他也多次去过,只是不曾见过张家父子。 张汝霖也笑着说道:“敬循今日还不来,竟至错过老乡,不知介宾何时来京的,家乡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介宾还在想敬循又是何人,听张汝霖发问,说道:“我是去年十一月到的京城,若说什么大事的话,就是三年前,徐渭出来了。” 张汝霖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我知,当初营救徐渭最得力者三,我父便是其一。” “哦?这我倒不清楚,只是听说诸多绍兴同乡大力营救,疏通关系,最终得以无罪释放。”张介宾闻言说道。 “对,越中十子中的诸大绶,彼时出任礼部侍郎,加上吾父,虽然只是翰林编修,但又有师友关系,最终在今上登基时大赦天下,徐伯才得以出来。”张汝霖解释道。 在二人闲聊时,朱国祚已经告辞离去,此时就只有他二人说着家乡话,家乡事。 “去年听说吴侍郎邀请徐渭进京,也不知具体时间,不然或可去给他接风洗尘,也算是全了家乡之谊。”张介宾想了想又说道。 “说不得,已经在路上了,此时六月,再不进京,运河又该冻上了。”张汝霖说道。 “先前你说的敬循不知是何人?”张介宾问道。 “敬循啊,是我好友,也是山阴人。翰林编修朱赓之子,想必你也听说过戊辰科的事吧?” 张介宾忙点头,表示知道。因为那一年正是隆庆二年,而状元也是绍兴人,名叫罗万化。而他会试排名是第351名,算是倒数。罗万化等人是那场君臣博弈中的幸运儿。加上下一科,隆庆五年,张元忭也一举拿下金榜状元。 隆庆朝唯二的状元公,竟都出自绍兴,一时传为佳话。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还只是刮过一阵风,很快就消散,但在绍兴城(山阴、会稽,一城两县)两位状元郎的故事绝对是妇孺皆知,经久不衰。 张介宾突然问道:“雨若兄,不知你是否婚配?” “未曾,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张汝霖奇怪道。 “早在山阴时,我就听说朱编修有一女,貌若天仙,才似文姬。如今你未婚她未嫁,两家又是世交,同出翰林,刚好门当户对嘛!”张介宾笑道。 张汝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说母亲最近怎么总撵我去朱家,原来存了这个意思。” 张介宾好奇道:“你和朱家小姐见过没,是否真像传言那样才貌双全?” “呃,未成见过,不过想必她是见过我的。唉,我说敬循为何总要和我诗词唱和,书信往来,没准我的拙作都进了闺房,这脸丢大了。” 张汝霖说着说着,就大叫起来,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哈哈哈哈,我说你赚大了。一准是人家朱小姐在选未来夫婿,你能被考察,还不偷着乐去。”张介宾笑道。 “你懂什么,不到最后一刻,我哪知娶的是高矮胖瘦,贤愚蠢傻,是否合我口味?正因为两家相熟,到时打不得骂不得,一辈子憋屈死。”张汝霖说着跺了跺脚,在那干着急。 “好了,着急也没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们选择的余地?”张介宾说道,又见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人来了,于是问道:“对了,雨若兄,活动几时开始,都有哪些环节,你给我说说。” 果然这一打岔,张汝霖就不再纠结朱小姐之事,给他讲解起来:“上午有一个诗会,题目现场出,中午就在这就餐,下午还有文集,之后继续用餐,顺便赏金台夕照。这可是燕京八景之一,也是今日集会的主要目的。” 没过一会,村民搬来了十张桌子,二十根凳子,众人齐动手,把现场围成一个大圈,待会吃饭活动都在这进行。 “在下无锡顾宪成,承蒙诸君错爱,推为此次雅集主持人,不胜惶恐,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顾宪成站在中间,朝四周团团作揖说道。 “我见有许多生面孔,想必也有不少和我一样是外地人,请问诸君可知晓我们脚下是何地?” “黄金台!” “燕昭王的黄金台。” “千金市马骨的典故出处。” “金台夕照景点。”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便是黄金台!” …… 众人回答五花八门,但多少都沾边。 顾宪成继续说道:“惭愧,昨日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金台夕照一说。不瞒大家,我是第一次进京。为的是金榜题名,可惜名落孙山。” 众人大笑,首次考不上是很正常的,毕竟一千人里最多也就三人能一次就考上。 顾宪成今年也才二十七,去年乡试高中解元,众所周知南直隶的解元最难考,不然唐伯虎高中解元后,就不会那么得意,以至于被科场舞弊案牵连。顾宪成也一样,凌云壮志并没有因为今科落第而有所改变。 “诸君大多比我先进京,和你们相比,我算是两眼一抹黑。亏得有雨若、开美等人帮我,才不至于把活动搞砸。后面还需要大家配合,希望今日活动能给大家留下一个美好回忆。好,言归正传,接下来开始我们的诗会。” 顾宪成说话时,众人还时不时说笑打趣一番,当他说道言归正传时,大家一下子便安静下来了。 “在说题目之前,请先听我说一下要求,在场除我以外一共有三十八人。现在自由分组,人数不限,分成六组就行。” 顾宪成说完,等了一会儿,见大家都分好组,他才继续说道:“诗会分为击鼓传花和作诗两种,我们先开始击鼓传花,当然鼓是没有的,由我来击节,每组出一个代表回答就行。本次击鼓传花主题为六月,吟诵一句包含六月的诗词,并说出作者和篇名。” 顾宪成说完,示范了一下击节节奏,大概二十息。接着回答了众人疑问,当众人都表示没问题后,他宣布:“现在开始!” 第八十九章 击鼓传花 “在说题目之前,请先听我说一下要求,在场除我以外一共有三十八人。现在自由分组,人数不限,分成六组就行。” 顾宪成说完,等了一会儿,见大家都分好组,他才继续说道:“诗会分为击鼓传花和作诗两种,我们先开始击鼓传花,当然鼓是没有的,由我来击节,每组出一个代表回答就行。本次击鼓传花主题为六月,吟诵一句包含六月的诗词,并说出朝代、作者和篇名。” 顾宪成说完,示范了一下击节节奏,大概二十息。接着回答了众人疑问,当大家都表示没问题后,他宣布:“规定时间内答不出,整组罚酒,准备好了吗?现在开始!” 第一组飞快说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第二组立刻跟上:“三年绝乡信,六月未春衣。唐·岑参《临洮客舍留别祁四》。” 第三组接着说道:“嵯岈枯木无碧柯,六月太阴飘急雪。元·居庸叠翠《河间府》。” …… 张介宾在第六组,除了他们五人外,还有赵开美、张汝霖,共七人。只听张介宾轻声说道:“作为一个熟记陆诗三千首的山阴人,请给我机会来一展放翁风采。” 张汝霖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放翁九千首诗,你熟背了三千?” “那当然放翁先生的经典名篇我一一牢记在心。”张介宾颇为自豪的说道。 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今时不同往日,科举不考诗词,根本没什么人会用心去记那些不出名的诗篇。这也是明代诗词远不如前朝的一个重要原因。 朱国祚说道:“我同意,你们呢?” 众人都没意见,张介宾一看第五组刚说完,他立刻站起身说道:“五月下瞿唐,六月过浮玉。宋·陆游《送叶尚书》。” 第一组继续说道:“四时何倏忽,六月鸣秋蜩。唐·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 …… 张介宾第二次站起身来诵道:“我昔游青城,六月对雪山。宋·陆游《郭氏山林十六咏飞雪》。” …… 张介宾第三次诵道:“十年去国悲霜鬓,六月登楼望雪山。宋·陆游《青城县会饮何氏池亭赠谭德称》。” …… 第四轮:“五月新面成,六月甘瓜熟。宋·陆游《村舍杂书》。” …… 第五轮:“病久一春稀见蝶,雨多六月始闻蝉。宋·陆游《雨后露坐小酌》。” …… 第六轮:“六月暑方剧,喘汗不支持。宋·陆游《剧暑》。” …… 第七轮:“六月芙蕖正盛时,画船长记醉题诗。宋·陆游《小舟自红桥之南过吉泽归三山》。” …… 第八轮:“满地凌霄花不扫,我来六月听鸣蝉。宋·陆游《夏日杂题》。” …… 第九轮:“江水来自蛮夷中,五月六月声摩空。宋·陆游《十二月十一日视筑堤》。” …… 第十轮:“思从六月师,关辅谈笑复。宋·陆游《夏夜》。” 一连十轮,张介宾都用陆游诗句,震撼全场,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组输掉,可也没人像他这样,逮着一个人使劲说啊! 不过进行到现在,大家花的时间越来越多,还要记别人说过的,避免重复,好在闲着的人多,都用笔记下来了,倒不会出现混淆情况。 现在是中场休息,其实也是给时间思考,下一场将决出胜负。 朱国祚问道:“介宾你还记得几句放翁诗句?” 张介宾想了想,苦笑道:“不多了,还记得六句,毕竟我也只记了3000首,还有6000多首没记呢!” 赵台鼎安慰道:“可以了,能记住十六首写六月的,已经很不错了。” 很快下一场继续。 第一组说道:“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唐·张说《巡边在河北作》。” 第二组说道:“成都六月天大风,发屋动地声势雄。宋·陆游,出处不知道。” 那人得意的望了张介宾一眼,二组两人起身默契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诗句、朝代、作者、篇名,一个答不出,四分之一的人罚酒。 他们为了逼张介宾,抢先将陆游的诗句说出。上一场不是不想说,只因为记不全,为了保险起见,大家默契的只说能记全的。 而现在不行了,名篇大家都说完了,其他的大都是这些没记全的,只能有多少说多少。 二组也给众人做了示范,先把陆游的抢完,这样大家都公平了。 张介宾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六首了,这还没开始呢,一首就没了,这叫什么话嘛!可不管他怎么想,击节没停,击鼓传花还在继续。 第三组倒没有说陆游的:“六月一日天大热,清风忽地过江来。元·王冕《素梅》。” 第四组站起身说道:“峒人争趁五更市,我亦来追六月凉。宋·陆游《游卧龙寺》。” 张介宾脸更黑了,只有四句了。 第五组接着说道:“六月苦多雨。宋·陆游出处不知道。” 五组一半的人起身喝酒。 张介宾站起身问道:“他们没说全的,我能再说吗?” 顾宪成停下击节,问道:“大家意下如何?” 一番讨论,最终同意,没说全的可以继续说。 张介宾顿时乐了,开口说道:“六月苦多雨,肩舆走江村。宋·陆游《过鱼蛇市小寺》。” …… 第二轮:“六月欲尽日杲杲,造物已命摧骄阳。宋·陆游《喜雨》。” …… 第三轮:“江水六月无津涯,惊涛骇浪高吹花。宋·陆游《长风沙》。” 第四轮:“六月长途将暍死,一天风雹起龙湫。宋·陆游《宇文衮臣吏部予在蜀日与之游至厚契阔死生二》。” …… 四轮下来,张介宾赶紧说道:“我记得的都说完了,剩下来就靠你们了。” “前面不是还有一首吗,你下一轮把它补全了,能过一轮是一轮。”赵台鼎建议道。 朱国祚此时也有些无奈的说道:“早知道你能记得这么多,先去就不应该让你显摆,留在后面说,这下好了,大家都半斤八两。” 张汝霖笑道:“你就知足吧,至少这十四轮,介宾没让你罚一杯酒吧?” “若先前他不说,我们至少能先走上十一二轮,再加上介宾说的那些,怎么也能走上二十轮吧?”朱国祚苦笑摇头,连呼可惜。 众人一听确实如此,张介宾也意识到自己卖弄太早,应该最后出场才能大杀四方。过早的将自己的底牌用完,现在大家都一样,没说的了。 第五轮之后,再无悬念,每组都或多或少的罚了酒,一直持续到第十轮,已经有几组开始全场罚酒。 顾宪成这时停下说道:“好,关于六月的诗句,已经说了一百多首,虽还有一些,但在比下去也没多大意义。我们接着第二个话题,有获胜组,第六组出题。” 张介宾他们一听,便开始讨论起来。 “金台夕照,不如用黄金台吧?不行不行,一两轮就没得说,我看就‘夕阳’如何?”朱国祚说着,就自我否定,接着提议道。 “夕阳也行,大家再想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张汝霖表示赞同,又让大家继续想。 “如今国家虽然四海升平,可居安思危,不如就定边塞诗如何?”张介宾建议道。 “边塞诗不错,现在有夕阳和边塞两题,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张汝霖点了点头说道。 “现在是晴日,非晴即雨,我建议说写雨的诗句。”赵开美说道。 “还有月,自古以来望月思乡,不如说月。” “还有登山望远,可以说山。” “有山有水才是好,也可以说水。” 不一会大家就讨论出好几种:夕阳、边塞、雨、月、山、水六种。 “大家商量一下,看看定哪一个,反正我觉得这些都好,哪个都行。”张汝霖笑道。 “夕阳吧,毕竟我们是因为金台夕照而来,这样更应景。”赵台鼎想了想说道。 众人也都认可,并告知顾宪成。 顾宪成对众人说道:“第六组提交的话题很好,夕阳,正好对应此次金台夕照雅集,要求和前面一样,以夕阳为话题的诗句,夕阳、斜阳、夕照等都可以,当然朝代,作者,篇名缺一不可。” 说完照例给了时间众人讨论,最后说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夕阳、斜阳、夕照会不会太广了?反正时间还长,不如一个一个的来?还有朝代,前面基本没有出错,不如去掉?”张介宾建议道。 “赞同。” “这样挺好。” “就这样吧,先来夕阳。” “朝代确实可以不用,我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 众人纷纷附和,顾宪成便同意了下来,说道:“现在从第六组开始,准备好了吗?” 张介宾站起身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第一组说道:“高城满夕阳,何事欲沾裳。贾岛《送人适越》。” 第二组说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 第九十章 罗汝芳进京与离京 就在众人击鼓传花之时,朝阳门外缓缓驶过几辆马车,正是罗汝芳、徐渭他们,随行的竟还有李时珍、司马大复。 李时珍为修本草,从准备到动笔,再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自从十二年前,他就多次外出实地考察,足迹遍及湖广、江西、直隶许多名山大川。 此次正好要北上直隶,顺道去京城会会友人。 司马大复是无锡人,擅长外科,是无锡举荐给太医院的医学人才。 李时珍从庐山考察出来沿江河北上,路遇从无锡赴京的司马大复,二人便结伴而行。 因久闻宿迁北望齐鲁,南接江淮,居两水中道,扼二京咽喉。司马大复建议暂且休整一下,恰逢因病滞留于此的徐渭二人,李时珍出手医治好,四人便一同入京。 有着两位名医照料,徐渭二人一路倒少吃了些苦头。除司马大复外,三人都对京城了如指掌。 这时罗汝芳说道:“燕京素有八景之说,此刻离我们二里外便是金台夕照,有时间不妨去看看。金台便是昔日的黄金台。” 徐渭闻言直接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行李就让随从带入城去,我们这便去,正好见见夕照。” 司马大复一听,也来了兴趣,点头说道:“我是没问题的,东壁兄,近溪先生身体可吃得消?” “铭鞠,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这十几年,风餐露宿于山野,朝夕与猛兽相伴,尚且无惧,何况区区赶路乎?”李时珍大笑道。 “我泰州门人,以弘扬心学为己任,为官时遍访四方,闲余之际也奔走讲学,登得高山,越得深溪,还有人赞我们能赤手搏龙蛇呢!”罗汝芳也不以为意的说道。 “人家那是赞你吗?讽刺你们斯文扫地,沦为粗俗野蛮之辈。”徐渭说道。 “我觉得是那就是,汝之砒霜,吾之蜜糖。”罗汝芳笑道,吩咐随从进城,他四人便往金台而去。 四人不慌不忙的走来,不过一两刻钟,就来到高台前。 “嚯,挺热闹嘛!”徐渭笑道,看了看众人又说:“都是些小儿辈,正好可以各干各的。” 罗汝芳等人也不在意有旁人在场,这是顾宪成见到来人,立刻大叫道:“近溪先生,您何时进京的?” 众人闻言,全都转身看向他们,显然都听说过罗汝芳之名。这时已经是午后,众人都在沉思赋诗,这会都停了下来。 顾宪成来到四人身边,这才注意到司马大复也在,惊喜道:“铭鞠,你也进京了?” 就在他们互相叙旧时,张介宾附耳给张汝霖说道:“那便是徐渭徐文长,前年我见过他一面,还有印象。” 没想到张汝霖一听就激动了,立马奔了过去,比之顾宪成快三分,只听他大叫道:“晚辈张汝霖,见过徐世伯,家父张子荩。” 众人都为之侧目,不知道张汝霖为何这般激动? “哦,原来是张小子,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徐渭打量了一番张汝霖,点了点头说道。 “还请徐世伯见谅,方才侄儿差点没认出您来。” 徐渭毫不介意,先前就连何心隐都没认出他来,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只能说这些年他变化太大了。 “无妨,你们是在办什么文会?继续,不用理我们。” 听了徐渭的话,张汝霖、顾宪成赶紧给他们讲解了一番,最后顾宪成邀请道:“还请几位先生为我们品评一番。” 罗汝芳笑道:“文长,书画你最擅长,就给他们指点一二。也让我们见识一下青藤宗师的实力。” “班门弄斧,青藤先生,请!”张汝霖、顾宪成将众人引了过去,大家立刻规规矩矩的做起画来。 徐渭不时指点一二,很快夕阳西下,大家都做完画,开始欣赏起金台夕照。 张汝霖说道:“每年最佳观景日,是春分、秋分前后,今年春分老天不赏脸,一连下了几日雨,时间一推再推,最终来到了六月。” 李时珍颔首微笑,也说道:“这些年风餐露宿,看了不少地方的日出日落,金台夕照虽不是最壮观的,却也有别处没有的美。更难得是在京城,为官之余,抽空看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顾宪成这时走了过来,邀请道:“近溪先生、青藤先生、东壁先生,铭鞠兄,我们在城里准备了些薄酒素菜,不知是否能有幸一起共进晚餐?”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李时珍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与村民交接好,付清酒食钱,来了一些村民将桌凳搬回。 众人便一同进城,在朝阳门大街一家酒楼,对付了晚餐。因临近夜禁,大家都没逗留,各自离去。 张介宾一行回到太医院,李时珍、司马大复去了一体堂,罗汝芳、徐渭都去了会同馆,他二人一个是受吏部调遣,一个受兵部调遣。徐渭不日将去宣镇。 罗汝芳一连住了几天,都没有人安排他,闲来无事,他开始到处参观,一时技痒,又按捺不住开始讲学。 六月初五,罗汝芳应邀至城外广慧寺讲学,恰逢一月一次的休沐日,朝中大小官员纷纷前往听讲。 杨起元、邹元标、沈懋学、周汝登、詹事讲等弟子都悉数到场。 杨起元看着广慧寺人满为患,颇有些担忧的说道:“近溪先生,张首辅历来不喜朝廷大员结社讲学,先前规模小也就罢了,如今人数越来越多,迟早会传到张首辅耳中。” 周汝登、詹事讲二人也表示担忧,劝罗汝芳暂避锋芒。 邹元标却不认同,只听他说道:“若无我们一代代人,矢志不渝的讲学,心学会有如今局面?我泰州一派,会如此兴盛?” 沈懋学也赞同道:“我被从不怕打击,大不了一死,若能唤醒几个同道中人,虽死尤荣。” “对咯,还是尔瞻、君典懂我,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已经六十有三了,也没几年好活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好了,准备讲学,不知道我能在京城还能讲几次呢!” 罗汝芳笑道,说完便率先走了出去,登上了僧人准备的高台。 “诸位同好,欢迎来听我的讲座。在场诸君我没见到几个熟面孔。我先自我介绍,鄙人罗汝芳,自号近溪。” “十年前,我曾应当时的礼部尚书徐阶徐大人之邀,于济灵宫讲学,听者大约有数千人,不知今日是否有当年故友?” 台下稀稀拉拉有几人应答,罗汝芳见此很是高兴,语气都多了几分喜悦:“人生一大乐事,他乡遇故知。今日是也!” “十年前的朋友,不知是否还记得我当时的一个观念?” 下面零零散散有人回答,罗汝芳便停了下来,鼓励大家踊跃发言。 “公事多决于讲座。” “大道只在自身。” “拟不学为学,以不虑为虑,不学不虑,方成良知良能。” “良知本天成,不以修炼而增,也不以不修炼而减。” “圣愚只在于觉与迷之间。” 罗汝芳听得不住点头,看来十年前种下的种子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逝。 “公事多决于讲座,如今我依然这样觉得,从未改变……” 说到这时,下面还有一个声音小声道:“不知道聚合堂又是一种什么思想。” “我刚听到有人问聚合堂,那我简单介绍一下。众所周知,我有一个师兄名叫何心隐,其才百倍于我。” “二十四年前,为了实现他改革社会的理想,他说服了宗族,出资创办了聚和堂,颁布了乡约《聚和率养谕族俚语》和《聚和率教谕族俚语》,统一缴纳粮赋,统一宗族子弟教育。” “聚合堂是何心隐关于大同社会的一次实践,我泰州学派历来有知行合一的传统。开山祖师王艮王泰州有均分草荡的实践,吾师颜山农先生也曾创办‘三都萃和会’,集合老壮男女七百多人,士农工商皆日出而作,日落聚于会堂,为诗为歌,为颂为赞,一时传为佳话。” “有鉴于此,何心隐效仿吾师,再创聚合堂,更进一步。所有子弟一视同仁,皆有受教育的权利,真正的做到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虽然聚合堂只存在了短短六年,但聚合的尝试只要继续下去,大同社会就一定能实现。” …… 接下来罗汝芳又再一次宣扬泰州思想,一讲两个时辰,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讲会结束,广慧寺主持邀请罗汝芳九日后再来讲学,罗汝芳答应了下来。 回到城里,关于此次讲学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想看张居正会如何表态。 而张居正也没叫众人失望,很快就有人弹劾罗汝芳:“事毕不行,潜往京师,摇撼朝廷,夹乱名实。”,而罗汝芳也被罢官,并遣还归乡。 六月十五的讲会终究没能进行,罗汝芳如流星般短暂进京,又快速离去。 而此时的徐渭已经前往宣镇,李时珍等人还在一体堂,张介宾依旧在太医院学习着,假期还没来。 第九十一章 名医齐聚 广慧寺讲学事件,并没有因为罗汝芳离京而终结。相反罗汝芳离京仅仅只是开始,参与讲学的部分人命运因而改变。奇怪的是身为罗汝芳的弟子,杨起元、沈懋学、邹元标等人并未受到牵连。 等张介宾好不容易待了十四天出来,才发现徐渭、罗汝芳已经双双离京,好在李时珍、司马大复二人还在。 第二天,张介宾赶到一体堂,未见李时珍等人,正待询问,便听楼上不时有欢声笑语之声,立刻奔了上去。 此时二楼热闹非凡,诸多名医齐聚一堂。张介宾一路问去,一路惊讶,简直不敢置信,诸多昔日传说中的人物,就这么出现在面前。 “在下山阴张介宾,见过老先生,不知尊姓大名?” “歙县老叟方有执,不知小友师承何人?”方有执笑呵呵道。 张介宾大为惊讶,方有执他熟啊,新安医家中最着名的几位,一生研究伤寒论,堪称当世伤寒大家。闻言赶紧回道:“家师金英金梦石,亦是山阴人,客居京城。” 方有执点了点头,也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金梦石其人。 接着张介宾一一问过去,又认识了宣州名医周慎斋、吴中名医申拱辰、真定府名医王门、太平府名医阴有澜等人。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张介宾都听说过,但绝大多数确实早有耳闻。 “在下山阴……” “行了,你不用介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众人哈哈大笑,确实,张介宾见一人介绍一遍,口称久仰大名,接着不待停歇又跑去问下一人。此时楼上人数虽多,众人也都互相在交流,可重复多了,还是被大家给记住了。 张介宾略感尴尬,只得嘿嘿赔笑,好在李梃并未为难他,继续说道:“老朽建昌府南丰人,比不得前面诸位贤哲,只是在乡下略有薄命,一生无甚功绩,只是为初学医者着书一本。吾观小友也是医中后辈,便送你一本。” 李梃说完,从怀中抽出一书递给张介宾,正是《医学入门》。 张介宾看着“医学入门”四个大字,哭笑不得,这是把他当做初学者了啊! 还别说,史上诸多名医大家,都是壮年学医,像他这般十几岁未入门的大有人在,算不得是故意小瞧他。 见张介宾一脸不情愿,巴应奎大骂道:“臭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书乃健斋先生毕生心血结晶,你若能吃透,至少是一府名医。” 方有执也笑道:“健斋兄,弟为你不值啊!都说宝剑赠英雄,可你赠书之人不识货,如之奈何?” 王门也跟着打趣道:“健斋兄,我可是听说《医学入门》两年前付梓,早想一睹为快,可惜未在北方出售。” “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世人皆知江左江右多人杰。可我燕赵之地,人才久乏。不如讲书转赠于我,也好叫我后辈子弟人手抄写一本,以便日后案头苦读之用。” 张介宾听到这,哪还不知此书的珍贵之处,赶紧塞进怀里,双手抱肩,一蹦三尺,远离了王门。 众人见状又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张介宾见众人不再关注他,他才出来继续询问起来。 “休宁生生子,无甚名头,莫问我要书,虽有几本拙作,付梓数年,已无存货。” 张介宾闻言好不郁闷,他只是想开口问姓名,谁知道生生子是何许人也,被他这么一抢答,张介宾昏头晕脑的就走向下一位医家,正待开口询问,才突然反应过来,生生子不就是孙一奎么? 《医旨绪余》,万历元年杭州吴氏刊本二卷,孙一奎撰,孙一奎,号生生子! 一想到这,张介宾赶紧转回去,激动的说道:“东宿先生,您的大作我早观看不下三遍,《医旨绪余》、《孙氏医案》都是一等一的好书,让人读之不释卷。” 孙一奎没想到张介宾会回转一枪,反把他给将了一军,更没想到张介宾竟然真看过他的书。据他所知,他的两本书目前只在江西、南直隶、浙江、福建几地发行。 但转念一想,张介宾自称是山阴人,或许是在山阴购得此书也不一定。 李梃笑道:“你看,出书还得趁早,晚了都没人知晓咯!” 孙一奎没好气道:“我也就比你早了两年嘛!” “结果却是知与不知的区别。” 被二人这一抢白,张介宾就更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他并没有买《医旨绪余》和《孙氏医案》,那是他父亲的案头书,他只是翻看过,当然并没有他所说那么夸张,没有看够五遍。 两本书中,他翻阅更多的是《孙氏医案》,无他,医案比医理更有趣味,也更适合初学者观看。 张介宾一连许下好几个承诺,才好不容易将两位大家应付过去。 对李梃他是这么说的:“有生之年,必定完成一部医学全书,不让先生一书孤独无友。” 而对孙一奎却是这样承诺:“先生命门、三焦、温补之说,发人深省,介宾虽愚昧,可来日方长,沿着先生指导之路,将来必有所成就。” 孙一奎、李梃满意了,张介宾却是满头大汗,天知道他承担了多大压力。待二人转身各自寻好友闲聊,张介宾才来得及擦了擦满头的汗。 过了好一会,才长舒一口气,此时仍心有余悸。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听两人在闲聊,说什么南院北院,吏目医生之事,不由好奇起来。 “应园,我南院缺少你这般青年国手,别看你叔父是吏目,我敢说你若入北院,顶多做一医生。若来我南院,吏目跑不掉,干一二十年,院判院使都任你挑选。” “允科兄,不是弟推脱,此番前来确实奉了家叔之命,哪敢轻易应允去他处。何况不瞒你说,我龚家数代人在京为太医……” “这就别怪我说你了,难道南京就不是京城?南院太医就不是太医了?” “是我口误,抱歉抱歉!” “无需多言,若有诚意,来我南院即可。” 第九十二章 徐春甫论医家 二人围绕南院聊了一大堆,张介宾却知道所谓南院,也就是南京太医院。看来一人是太医院吏目子侄,一位是南太医院医官。 只是挖人挖到太医院门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青年医术水平实在太高,世代太医,家学渊源显赫;二是南太医院实在无人,以至于病重乱投医,见一个拉一个,能不能挖到人就完全看运气。 想到这,张介宾赶紧自我介绍道:“小子山阴张介宾,见过两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年长者哈哈笑道:“这位是金溪龚居中,不说你也知道吧?至于我,南太医院傅仁宇,你可能没听说过。” 张介宾听到龚居中,顿时想起龚师曾说过,他的子侄辈,有一人与大家年纪相差仿佛,医学天赋极高,想必就是此人了。 至于傅仁宇,他倒真没怎么听说过,正打算恭维几句。 龚居中笑道:“允科兄那是自谦,你别当真,南京傅家乃眼科世家,一般人或许不怎么关注,但论及眼科,他自称第二,就没人敢自认第一了。” 张介宾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是真没怎么关注眼科,以至于没听说过傅家眼科之名。刚才听傅仁宇自谦,还差点信以为真。 “好了,你我虽是忘年交,可也不能夸来夸去。让人听了还以为我们目中无人,小觑天下英雄。” 傅仁宇打趣道。虽如此说,可神色间,自有一股子舍我其谁的风骨。那是他对自身医学水平的自信。 自古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可医学不一样。医家多是全能型,能治百病,但却有擅长与不擅长之别。 所谓擅长,不过是看的人多了,经验更丰富些。傅家专攻眼科,历代累积经验方远超同代医家。同理,又因为傅家擅长眼科,无数眼科患者慕名而来,又增加了眼科经验,由此形成了良性循环。 大家又闲聊了一会,该来的人基本都来了,徐春甫此时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鄙人徐春甫,祁门人,添为太医院御医,也是此间一体堂主人。在此欢迎各位医家圣手不远千里来此。” 众人闻言,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徐春甫的声音。 “本来是要尽地主之谊,多陪大家游玩一段时间,原先预定集会时间是九月,如今提前了两个半月,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 “理解理解。” 众人七嘴八舌的回复,并无多少抱怨之声。 “因身体原因,前太医院院使徐伟已经辞官归乡,我岐黄中人于朝中痛失一定海神针。我个人数月前也递交辞呈,礼部也早批准,本想赖到秋分去,如今看是不行了。” “加上前些日子广慧寺讲学事件,朝野风声鹤唳,以上种种导致我们提前召开此次医林大会。” “大会主要分为两项,一是太医荐考,今日在场同仁皆可参考,与以往不同,此次落选不会责罚举荐人。” “其二,医学交流。有不少人都是我们邀请过来参加医学交流的,比如蕲州李时珍、南京傅仁宇、歙县方有执、南丰李梃、休宁孙一奎等等,皆是我医坛不世出之人杰。” “或已用毕生心血着就医书,或正在编写中,这都是功在当下,利于千秋之事。” “说句毫不夸大的话,在座医家圣手,代表了我大明医学的最高成就,放眼历朝历代,也是能挤进名医之列。” 众人听到这,大惊之下,纷纷站了起身,忙一个劲的否认。这玩笑开大了,在薛立斋已逝,万密斋不出的年代,谁敢自称代表大明医术水平? “诸君无需如此,我们这是关着门说自家话,楼下已无患者,在座都是仁厚君子。有一说一,拿事实说话。评书中有青梅煮酒论英雄,我们也可来谈医说药论岐黄嘛!” 听徐春甫这般话,众人都冷静了下来,不少人额头都布满了汗水,悄悄擦拭。可徐春甫停下半响,都没人接话。他只得再次说道:“既如此,那我就来抛砖引玉。” “如今公认当世医术第一的是万密斋先生,万老擅长儿科,有万氏小儿科之说。于儿科一门,可有能相提并论者?” 众人皆摇头,何止是儿科,君不知湖广数府州县都流传“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由此便知万密斋的医术之精湛。 “针灸有徐凤《针灸大全》、汪机《针灸问对》、高武《针灸聚英》三书可称经典,其中高武《针灸聚英》成就最高,这毋庸置疑吧?” 众人有些迟疑,三本针灸专着,有的人看过一两本,有的人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书,只有部分人见过三本,此时都是零零散散的点头称是。 徐春甫也不管众人看没看过,直接点评道:“三衢杨家针灸世家,杨继洲更是博采众长,结合家传《卫生针灸玄机秘要》,于历代针灸专着,自成一家,其针灸水平可称当世第一。” 众人闻言都颇感惊讶,不成想徐春甫对杨济时这般推崇,不少人都第一次知道三衢杨家这个针灸世家。 徐春甫给了一些时间大家消化,等堂中声音小了下来,他才接着说道:“再说眼科,自称国朝之初倪维德撰《原机启微》以来,一直都是眼科医家案头必备之书,后由我太医院前院使薛立斋校注,增补薛氏眼科医论和眼科方剂于下卷,使此书更易读懂实用。” “而南京傅家本是眼科世家,当代传人傅仁宇,更是集眼科之大成,假以时日,整理医学付梓布于市,定又是眼科一代表作。” “不知何人眼科水平可相提并论,不妨提出来,也好互相切磋切磋。” 众人暗自估量了一下,除了南京傅仁宇还真没听说有什么眼科圣手。就这样一个个单论下来,众医家不得不承认,他们还真代表了当世医学最高水平。只是论的方法不再是全科,而是单科。 这样想来,众医家不由感到肩上责任无比沉重,担心自己给明代医学抹黑。这情况在文坛早已出现,甚至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虽一定程度上振奋了明代诗文不温不火局面,但也不得不说,明代诗文成就远不如唐宋。 第九十三章 徐春甫定医圣 就在徐春甫点评众医家时,张介宾、陈实功、司马大复、龚居中四人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一起。在场医家,就属他四人最年轻,当然还有徐春甫的子侄辈,不过都在楼下,并没有上来。 四人很快熟络了起来,陈实功、司马大复互相知道对方都擅长外科,颇有些英雄心心相惜之感。而龚居中听着徐春甫的话不时点头赞同,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些想法。 至于张介宾,则完全陷入结交新友的兴奋中,司马大复先前还有一面之缘,可龚居中却是实打实第一次认识。 另一边,随着徐春甫的点评,越来越多人围绕着杨济时、傅仁宇等人,在座大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大医,都有自己的一套辨认标准,几番闲聊下来,便知被点评之人确实医论水准高。 徐春甫照例留有时间给众医家交流,毕竟交流也是此次大会的目的,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下场与大家一起交流。等众人热劲下降,他才介绍下一人。 “歙县方有执,可能不少人都熟知,伤寒名家,他的名不仅仅在于医术精湛,更在于敢发前人所未发,想我辈不敢想。” “通过研究《伤寒论》,中行认为伤寒因年代久远,尤经东汉末年战乱,简编丢失错乱,早已去仲景《伤寒》原貌甚远。” “即便经王叔和及唐医家整理编次校刊的版本,在次序上也均有变动,医家或以为不全之书而置之不顾,或沿袭王叔和等版本之误。” “众所周知,唐宋以来,《伤寒论》地位日益高涨,可敢如中行一般质疑的,我不知还有谁。或许有人会认为中行亵渎先贤,可我敬他敢思敢想。” “当今之士,多有庸医不辨证论治,只知生搬硬套,不知残害多少无辜生命。更有甚者,一昧抱残守缺,将先贤之医书奉为圭臬,不敢丝毫质疑。岂不知人力有时尽,出现错误是难免的。” “我从不相信有什么天生圣贤,我医坛更没有什么生来知之者。近年来,医家越加推崇仲景之说,有不少人将之奉为医中亚圣,更有不少人直接称之为我医中圣人。” “可张仲景的圣人之尊是如何来的呢?据我所知,宋以前仲景声名不显,在场有不少专门研究过的大家,大家都可以说说,分享一下。中行、健斋,你们都是方家,就带个头吧!” 徐春甫说道最后直接点名方有执、李梃。 二人互相谦让了番,最后还是方有执先战了出来,他一来就先抱歉:“惭愧,健斋兄已经付梓数年,而我初稿尚未完成,实在不敢称方家。” “哪里哪里,我只是作入门之说,而中行你却是开伤寒研究新方向,他日论伤寒者,必定避免不了中行之说。”李梃赶紧说道。 方有执苦笑道:“健斋兄,你太谦虚了,我未见过比《医学入门》更好的入门书,后世学医者,必人人皆读此书。” 说到这,方有执也不继续谦虚,开始言归正传:“我研究仲景已近二十年,倒是发现时间越往前,越难有仲景身影,史书无传,医书无名。相传王叔和是张仲景弟子,后整理了《伤寒论》,这是今日所见版本的最初源头。” “自李唐以来,太医考试多考伤寒,这时是伤寒有名,而仲景无人知。对,唐宋都重视伤寒而无人关心仲景。” 方有执说到这,众医家都忍不住议论起来,对于这书红人不红的情况很是好奇。都在讨论前者和后者的优劣。 “其实我们用的也就是伤寒的方子,和伤寒思想,没必要一定关心着作者如何吧?” “为什么不关心,不知道医者当时所处环境,哪能理解为何要用此方,为何当用此方?” “《内经》、《难经》、《本草经》我们不知着作者,不照样用得很好?” “那都是圣人所作,如何不知晓?” “托名之作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实我也觉得关注于书本内容更好,观唐宋医学成就也可知一斑。” “我医学可不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那一套,今日之医学未必就比唐宋差,就算是比较金元,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 等众人讨论得差不多,方有执接着说道:“刚才大家讨论的很激烈,我就不说了,言归正传,继续说说仲景成圣之路。” “据我所知,第一次明确提出仲景乃医中亚圣者是刘河间,正是金元四大家之首的刘完素。但即便是金元时期,刘河间也是延续了唐宋医家一贯认识,还是基于对伤寒的推崇。” 说到这方有执对李梃说道:“健斋兄,不知我所说正确与否,不足之处,还请补充一二?” “亚圣之说确实是刘河间首倡,中行说得很好,请继续。”李梃笑着肯定道。 “健斋兄,我有一疑问,观兄之书中有言:后世称为医圣,可有说法?”方有执思考了一会,问出了心中疑惑。 李梃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朝首次尊称仲景为医中亚圣起于李濂《医史》,而首次尊称张仲景为医圣的却是在座的一位医家。” 话音未落,众人便议论起来,先前没感觉是因为不知道,张仲景医圣亚圣之名由来这般波折,此时知道了,那首倡之人可谓开一代先河,真正的第一人啊! 就在众人猜测究竟是何人时,一直旁观的张介宾突然惊呼道:“徐伯,原来你才是张仲景的真正推崇者啊!” “先前听你说,还以为你是质疑仲景之说呢!” 被张介宾这一打岔,众医家都看向徐春甫,没想到他会是首倡张仲景是医圣之人。 徐春甫笑道:“爱之深责之切,我只是不提倡盲目而已!” 李梃也笑道:“正因为汝元在二十年前就说道‘后人赖之为医圣’。我在《医学入门》继续沿用,只是改为‘后世称为医圣’。” 方有执等人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源头还在徐春甫身上。 第九十四章 说温补,修本草 在众人追问中,徐春甫只得解释道:“虽说只有刘河间、李濂明确提出仲景亚圣之说,可前人还提到一个词,便是大圣。” “成无己在他的《伤寒明理论》中说道:惟张仲景方一部,最为众方之主。是以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医帙之中,特为枢要,参今法古,不越毫末,实乃大圣之所作也。” “一百年后,南宋医家杨士瀛撰《伤寒类书活人总括》,总括张仲景《伤寒论》及朱肱《类证活人书》,其中说道:伤寒格法,张长沙开其源,朱奉议导其流,前哲后贤,发明秘妙,吾儒之孔孟矣。” “此次虽未明言圣人,儒之孔孟,不就是医中圣人么?故我大胆以一言而概之――后人赖之为医圣。” “当然,这只是我基于医家着作而言,私底下有几人称仲景为圣,何时称之,我不得而知。” 徐春甫话音刚落,众医家便击节叫好,先前虽然承认他医学造诣很深,可大多人并不服气,《古今医统大全》不足以展现徐春甫个人的医学思想和水平。 真正能代表他学术思想的《医学指南捷径六书》尚在编着中,算是他晚年力作。其中收录有《一体堂宅仁医会录》,保全了一体堂宅仁医会相关史料,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经发现就震撼医学界。 徐春甫看着激动的众人,感到很欣慰,虽然是临时起意,但能把众人积极性调动起来,就成功了一大半。 “我先在这说好,将来我也会把‘后世称为医圣’加入书中,作为对仲景影响的盖棺定论,大家没意见吧?”方有执这时宣布道。 “没意见,仲景本就是我辈医者推崇的四大家之一,怎么评价都不为过。”王门笑道。 当时间进入明代,随着金元四大家再传弟子相继离世,明代医家推翻了金元四大家的说法,开始把张仲景、刘河间、李东垣、朱丹溪并称为四大家,一直沿用至今。 这也从侧面佐证,张仲景在明代及清以前,并没有达到独尊地位。 “汝元兄别闲着,继续品评,我们都等着你呢!”见徐春甫在那和人闲聊,龚廷贤叫道。 徐春甫笑骂道:“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是吧?” “哈哈,你连医圣都能指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小心伊圣人少了香火,日后找你麻烦。” 几个与他相熟之人都开起玩笑来,先前医坛没有医圣,但有圣人,除了三皇,便是伊尹。当称仲景为亚圣时,元圣便是伊尹。现在又称仲景为医圣,自然就取代了原先伊尹的地位。 “好嘛,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啊。到时候流传出去,就成‘徐汝元大论医圣,一体堂笑评医家’。你们就听个热闹,什么都推我头上是吧?” 徐春甫虽这般说笑,却也没拒绝,继续站出来品评道:“李梃,医学入门上,方有执,伤寒研究,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此二人堪称个中代表。先前大家也听他们简单说了,还有疑问,下去咨询二位方家。” “我接着说下一人。休宁孙一奎,东宿一直是我很钦佩的医家,他兼取众家,对理论研究十分重视,尤其对命门、三焦的论述颇有见地,强调命门为肾间动气,有名而无形。仅此一条,便胜过当世无数人。” “东宿一向重视三焦的温补,其实我是有些疑惑的,请问东宿,你和薛立斋是什么关系?私淑立斋先生吗?” 徐春甫说着便问道,众所周知薛立斋开温补之滥觞,虽然温补派脱胎于李东垣的补土派,但二者还是有区别。因此得知孙一奎重视三焦上的温补,便直言相问。 “孙某治病,首重明证。凡证不拘大小轻重,俱有寒、热、虚、实、表、里、气、血八字,且病变多有始同而终异,故治法不可执一而无权变。” “时医多有对内伤发热、虚损、血证等滥用苦寒,畏投甘温的偏弊。而孙某重视三焦元气的保护和治疗,既反对滥用寒凉,又知晓过用辛热、疏导及渗利之剂的危害。” “至于是否温补派?”孙一奎说到这,想了想,笑道:“算是半个温补派吧!” 有明一代,温补派代表人物:薛立斋、孙一奎、张介宾、赵献可、李中梓。 此时除了张介宾已经开始学医,赵献可和李中梓,一个才四岁,一个还有十一年出生。加上薛立斋已经去世十八年,此时真正的代表人物,其实只有孙一奎一人。看书喇 徐春甫闻言补充道:“当世温补第一人,舍孙东宿还有何人?” 见众医家没有异议,徐春甫接着说道:“有一人,曾作《濒湖脉学》、《奇经八脉考》,堪称脉学经典。又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历时十余年只为修本草。” “以一人之力,做举国之事,此等大毅力,不知是否当得起众人一拜?” “东壁兄,辛苦了!”说完徐春甫当先行了一礼,众医家哪还坐得住,纷纷起身。 “使不得,汝元兄,你这是折杀我啊!”李时珍忙扶起徐春甫,连说使不得。 要知道此时的李时珍可以说声名不显,而徐春甫却早已经名满天下。 二者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一个很明显的比较是,《古今医统大全》,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多次出版,一二十位朝中大员争相作序。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为出版前后奔走二十年,不仅拉下脸去求文坛盟主王世贞作序,结果直到最后李时珍都没能见到成书。 《本草纲目》五十卷190万字,《古今医统大全》一百卷150万字。二者篇幅虽然有区别,却也不至于相差那么大。 由二人着作出版来看,便知徐春甫的名望远胜李时珍。 “当得,你当然当得。历朝历代皆有官修本草,我堂堂大明岂能有缺?是我们太医院失职,你做了我们该做的事,如何当不得我一拜?” 第九十五章 修本草,张介宾思归 徐春甫的话也代表了众医家的心意,自从北宋《证类本草》之后,500年未有这样的皇皇巨着。五百年的沧海桑田,时代需要一本能适应众人需求的本草着作。 “时代需要,我们需要这样一部本草着作,但需要不是盲求,不是将就,更不是滥竽充数。” “五百年来,诞生的本草专着不下百种,我朝开国至今,诞生的有一定影响的本草书目也有四十余种。” “综合性本草有八十年前王纶的《本草集要》,二十年前陈嘉谟的《本草蒙筌》。还有作为明代地方本草的代表,明初兰茂编撰的《滇南本草》。” “食物本草就更多了,其代表就是周定王朱橚编撰的《救荒本草》。除此之外还有鲍山的《野菜博录》,王磐的《野菜谱》,周履靖的《茹草编》,其中《食物本草》就有卢和、汪颖、薛立斋、吴文炳几人不同版本。” “诸多本草专书的的问世,加上药学方剂的发展,重修本草不仅迫在眉睫,同样是水到渠成之事。” 当徐春甫把重修本草之事娓娓道来,不少人才明白李时珍在做一件什么事,同时也知道了,前人已经做了多少努力。 李时珍被徐春甫推了出来,生生受了众医家一拜。这一拜是众人发自内心,同时也是将后背托付给了他。药可以说是医家赖以生存的主要武器,没有药,天下大多数医家都不会治病。 只有少部分可以用外治法,例如推拿按摩,针灸火罐,刀圭正骨等等治病。 医学的发展离不开药学的进步,同样药学的进步同样依靠医学的发展,二者相辅相成。 “东壁兄,说说本草修得如何了,哪天再来徽州,我定当陪同。”孙一奎笑着问道。 李时珍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短时间我应该不会去各地考察了,《本草纲目》的编撰即将告一段落,我准备回乡闭关,将书稿完成。” “是新修本草就要问世了?”李梃满是期待的问道。 李时珍微微摇头,苦笑道:“是初稿即将完成,最迟明年就能完稿,还得花时间修正,重修本草多大的事,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推出来。” 众人都知道,本草修订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也都理解李时珍的做法。 “不知东壁兄是以何书为底本?”方有执问道。 李时珍回答道:“北宋唐慎微的《经史证类备急本草》。” “原来是《证类本草》。”龚廷贤点了点头,此四字一出口,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心头,似乎很重要,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直到多年后,龚廷贤已经成了御医,更被当今圣上亲笔御赐“医林状元”,而李时珍也早已完成了《本草纲目》的修改工作,那时的龚廷贤翻阅宫中典籍,才想起原来早在七十多年前刘文泰就已经奉命修了一部本草――《本草品汇精要》,这部官修本草正是参照《证类本草》修订的。 可惜的是,《本草品汇精要》编纂完成,因为适值孝宗病殒,刘文泰获罪,加之该书彩图印刷技术难以解决,这部药典性本草被束之高阁,藏于府内,未获刊行。 《本草品汇精要》是明代唯一的官修本草。明代医药知识进一步发展与提高,全书在《证类本草》的基础上改编而成,是我国古代最大一部彩色本草图谱,共收图1358幅,其中366幅为新增,所有药图皆出自画工,工笔彩绘。 在《本草品汇精要》编成近200年之后,在清康熙三十九年,于秘库中发现了弘治《本草品汇精要》原本。 而此时《本草纲目》早已经风行天下。而作为明代唯一的官修本草的《本草品汇精要》,最终只是成为孤本善本存在。 类似于这样的惨剧,后面还有很多很多。 这一场医学盛会持续了十几天,不过张介宾也就第一天见证了,谁让只有一天假呢? 等好不容易快到月底了,结果这天杨济时带来了几位讲师,告知众人知晓。 张介宾看着熟悉的面孔,有王门,司马大复等人,都是先前在一体堂见过的。他心里顿时有不妙的念头,赶紧询问道:“一体堂会议结束了吗?” 杨济时感到有些奇怪,说道:“已经结束两日了,有什么不妥吗?” “那……李时珍、孙一奎、李梃、龚居中、傅仁宇等先生呢?”张介宾本想直接问,可还怀有些许希望,先问了其他人。 “事情已了,自然都离去了。”杨济时说道。 “那徐伯人呢?我好几日都没见,怪想念他的。”张介宾还是问了出来。 “汝元兄啊,和东壁兄一同离京,回乡去了。”杨济时说道。 “徐伯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们还准备送行呢!”张介宾一听就着急了。 杨济时笑道:“嗨,就你们这一月两日假,究竟是谁给谁送行,难道还叫汝元兄他们专门等你们放假?” 张介宾很是失落的走在太医院内,此时院内人很多,也很热闹,可他却觉得有些孤独。 朱国祚走了过来,问道:“介宾,你怎么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 “朱兄,他们都走了?” “谁走了?你是说汤显祖、崔元裕、赵台鼎、宋培、刘梦松他们吗?”朱国祚说道。 张介宾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陆续走了不少医学生,除了扶柩归乡的汤显祖,其他人都去了国子监,有被家里人逼迫,也有自己想通了自愿去的。 留下的人里面,也有不少已经不读医书,如同朱国祚一般一心备考科举的。 众人心思浮动,却没人管他们,这段时间已经有半个月没怎么给他们讲课了。 “还有院使徐伟,御医徐春甫都走了。”张介宾又说道。 “有人走,有人来,这不是很正常吗?先前我见又来了几位太医,说不得明日你们就要开始上课了。”朱国祚笑道。 “朱兄,我也想离开了,你是知道的,我有金师傅,他很厉害,我都还没出师呢,每天这样耗着真不应该。” 第九十六章 冬去春来 当张介宾说自己也想离开太医院时,朱国祚还以为他在说笑,可语气中那股浓浓的惜别之意做不得假。 “朱兄,我会走,但不是现在。” 朱国祚把这事记在心里。 此后一切仿佛回到正轨,平时张介宾正常学习,放假就去石仁堂跟师。 一晃数月过去,一封来自湖广的加急密信再次打破朝野的平静。 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病逝,享年七十五。 这一下就将张居正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年初谭纶病逝,幸好还有王崇古顶着。可如今张文明病逝,谁人可接替张居正主持大局? 按照祖制,朝廷官员的父母过世,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期满才能起复为官。可此时张居正的改革才刚刚展开,此时离开必使改革功亏一篑。 明朝的士大夫忠君尽孝的观念根深蒂固,未能尽孝何来忠君。 并以武宗朝的大学士杨廷和,收到父亲的讣告即回家守制为由,屡次三番上疏要张居正守制。 如此一来,人情汹汹,无论是御史还是六部官员都上疏要张居正守制,给张居正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此时万历还不能亲政,国家大政均需居正裁决,也不想让张居正回家守孝。最终由万历诏谕群臣,再及张居正夺情者,诛无赦,非议才消止。 明面上虽然不再说什么,可张居正的政治声望已经被此次夺取给破坏了干干净净。 在此之前,张居正是百官心目中的英雄,是力挽狂澜的救时宰相,而如今不守制的张居正便成了众官眼中的异类。后续的朝野共同倒张,从此时便已经开始发酵。 翰林院,沈懋学、吴中行、赵用贤等翰林官纷纷上书。中行、用贤皆受杖并免职,而沈懋学之疏为人所持,未能成行。 邹元标,观政刑部,也上书请张居正守制,同样受杖刑。邹元标受完廷杖,继续上书又迎来了第二次廷杖,这次廷杖八十,并谪戍都匀卫。 两次廷杖,一百多杖,谪戍数千里,邹元标竟然都没死,从此留下了“打不死的邹元标”的说法。m 眼见同样上书的好友,纷纷领杖各奔东西,沈懋学待不住了。先是给自己的好友,同榜榜眼张嗣修去书,要张嗣修大义灭亲,劝张居正守制。 这把张嗣修给为难死了,一面是亦师亦友,一面是父亲兼当朝首辅,他是左右为难,只好躲着沈懋学。 沈懋学见张嗣修之路不通,又去书给工部尚书李幼滋。打算让李幼滋这位当朝大员,张居正好友去劝张居正放弃权力回家守制。 李幼滋本就是张居正改革派重要大将,考虑问题也是着眼全局,他不像张居正那么强硬,虽然只是一个晚辈,还是很耐心的回道:说沈懋学所言为宋人腐语,张居正不奔丧,得圣贤中道。 沈懋学折腾来折腾去,都没成功,最终也只能引疾归。 以上几人归属,只是这次夺情风波的沧海一粟,如果不是万历再三诏谕群臣,再及张居正夺情者,诛无赦。朝局会更动荡。 沈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等人声名鹊起。 赵用贤回乡,建了座藏书楼,名“松石斋”,藏书达2000余种,万余册。赋闲之余据家藏之书编有《赵定宇书目》,着录图书3300余种,4900余册,其中宋版大字体图书就有50余种,元版书30余种。该目附有《稗通目录》,共着录240余册,各册着录书名。 赵用贤为明代目录学的贡献与保存做出了重大贡献。 其后,赵开美继承父志,改“松石斋”为“脉望馆”,藏书达4900余种,2万余册。 赵氏父子两代人经营藏书,使得“脉望馆”成为当时最大的私人藏书楼。即便是当时的天一阁也只有藏书2100余种,只是脉望馆的一半规模。 “暑字号”收录有九种大西人译着,《泰西水法》、《天主教要》、《几何原本》等等。 “洪字号”收录有外国诸夷志,十五种。遍及安南、琉球、北虏、百夷、日本、朝鲜等国。 而脉望馆又因保存完整,被称为中国私家藏书楼的“活化石”。除了收藏,赵开美还刊印校正发行古籍,“赵本”还成为品质的代名词。 赵开美抄校辑集的元明两代稀见杂剧剧本《古今杂剧》,今存国家图书馆,被誉为研究我国戏剧史的宝库。 赵开美校刊的《仲景全书》,为研究伤寒的最好版本。 ……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而此时的赵开美,还只是十四岁的少年,赵用贤刚被打完廷杖,正举家回乡。赵氏父子并不知道,他二人此次离京,会给藏书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吴中行,因为廷杖濒临死亡,幸得时医相救,捡回条命来。 邹元标更惨,两次廷杖,致使腿残,此番流放数千里,对他而言或许是好事。等他再回来,已经是一代大儒。 沈懋学本可成为居中调和两派的关键人物,可最终却弄得里外不是人,张居正提携他,他却背刺张居正。可谓成也张居正,败也张居正。 …… 冬去春来,万历六年悄然来到。 三月三,一年一度祭三皇的日子将近,而对于医学生而言,一年一度的考核就要开始。 “介宾,你真的不留下?”陈实功问道。 “准名医榜你都跻身前列,这一走,是我太医院的损失啊!”阎平之痛心疾首道。 张介宾笑道:“我又不是要离开京城,平之兄用得着这般惺惺作态吗?” 太医院十一科准名医榜单: 府级大夫:陈实功(外科)、张吾仁(伤寒)刘汲三人。 州级大夫:方应时、汤性鲁、周宗岳、孙出声(针灸)、王廷辅(小方脉)、张介宾、黄朴(伤寒)七人。 县级大夫:郑晖(针灸)、郑谊、刘宇(小方脉)、杨惟正(伤寒)李先芳、张昶、郑郊(针灸)、申相(伤寒)、程应宠(小方脉)三十七人。 上榜共四十七人,总共一百五十三人。这一年陆续离开了二十几人。 此番考核后,留下的人也许更少。 第九十七章 万历六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张介宾一行人来到医学门,见俞尧日正在吟诵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打趣道:“俞兄又在睹物思人?” “去年此时我本是来太医院砸场子,不知怎的就入了太医院。一年过去,似乎还学到不少。也不知若是参榜,能位居第几?”俞尧日说道。 众人相视一笑,准名医榜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俞尧日只是未参加中的一个。 “今年榜单,我们准备扩大范围,所有医士医生都参评。尧日,也邀请你参加。”陈实功说道。 “好啊。” 众人都没想到俞尧日竟一口应下,先前可是邀请了许多次,他都拒绝,没想到今日竟改性子了。 “我不参加,怎么砸场子?”俞尧日笑道。 众人大笑,还惦记着这茬。 很快,大家都聚集到了一起,等着公布这一年的考核结果。 朱儒见人差不多到齐,说道:“经过一年的学习,你们不再是医丁,都是合格的医生。可惜太医院名额有限,不能全都留下。希望回乡的医生也别忘了继续学习,这样才能更好的造福桑梓。” 众人闻言都有些压抑,大家都在太医院生活了一年,也都知晓太医院有定额,医官分为院使、院判、御医、吏目、大使、副使;医员分为医士、医生,如今虽有扩招,也不能多太多,毕竟要发廪米,这都是实打实的钱粮开支。 过去一年,他们一百八十一人除了包吃住外,是没有发廪米,平时开支、笔墨纸砚都是自备。这也是陆续有人离开的原因,一面儒学照发廪米,一面医学什么都没有,这样的落差感实在是太大了。 朱儒先是好一番安慰,最后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嘴今年扩招五十个名额,也没公布名单,就让众人都去参加祭三皇。 三皇祭典依旧隆重,因为是第二次参与,给众人的震撼反而不如去年。 张介宾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郭澹,其实早在几日前张介宾就知道此番钦天监领队正是郭澹。率领36名舞生,此刻好不威风。 “才短短一年,大家便都各有成就,不知义仍现在可好。”张介宾此时想起汤显祖来。 典礼结束,大开宴席,算是饯别,其中有一百人将离去,还有几十人会去往各地执行医疗任务,去一年、两年、三年的都有。 阎平之乐呵呵的走了过来,张介宾问道:“平之兄如此高兴,莫非升任吏目有着落了?” “介宾,你看你,人都还没离开,师兄都不叫了?”阎平之笑骂道。 “我这不是提前适应嘛!”张介宾笑嘻嘻道。 “吏目没那么简单,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名额就满了,不过我现在升为‘支品级俸’,也算是对得起我这几年做的事了。”阎平之感到很满足。 张介宾知道,所谓“支品级俸”是什么意思,因为暂时没有实缺,就先让你享受吏目的俸禄和待遇,等有实缺再给你补上。先支相应品级俸禄给你,这便是“支品级俸”。 支品级俸是医士的最高境界,一等医士支品级俸,月俸五石,是四等食粮医士俸禄的十倍。 二等医士支杂职俸,月俸一石,享受杂职俸禄。 三等医士领冠带,月俸七斗。 四等医士领食粮,月俸五斗,医士皆能免二人役,一人本人,一人同族。 五等医生,月俸四斗,仅免自身役。 这些都是无家口的俸禄,医生有家口,能多领一斗米,医士能多领两斗,算是福利了。 现在刚成为五等医生的他们每月只有四斗米,阎平之却有五石,今天之前他每个月还只是领一石米,一下子收入翻了五倍,如何会不兴奋? “马莳现在是什么等级呢?”张介宾问道。 “马师弟啊,他才起步,现在还是食粮医士。” 张介宾一听乐了:“哈哈哈,原来他就是为五斗米折腰之人啊!”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走了过来,吴崑也在其中,张介宾问道:“山甫兄是什么医士呢?” “吴师弟啊,现在是支杂职俸,不过早有师长说过,他才是我们医士中的第一人,如果只提拔一人做吏目,肯定就是他了。”阎平之轻声说道。 张介宾也凑他耳畔说道:“不会,前有马莳,后有陈实功。” 阎平之一怔,随即苦笑道:“我的乖乖,看来我是彻底没希望了,突然觉得能支品级俸就不错了。” 吴崑走了过来说道:“你们在那耳语些什么?” “吴师兄还用说,他们肯定在说我们坏话啦!”汤性鲁说道。 王廷辅、刘汲等人都点头,仿佛二人被抓了个正着似的。 “没有的事儿,我们在讨论俸禄之事。介宾问山甫月俸多少。”阎平之解释道。 “唉,我这一石的俸禄哪好意思说,不过我可听说阎师兄可是涨俸了,那还不得请客?”吴崑叹了口气,随即就把阎平之给卖了。 众人一阵起哄,阎平之瞪大了眼睛,像是不认识吴崑了一般,吴崑却满不在意。 “这可是你逼我说的,要请大家一起请。” 阎平之的话却吓不住他,吴崑笑道:“任你舌绽莲花,也奈何不了我,我就一石米,从没涨过。” “二月诗会,你吴山甫拔得头筹,得银一两;正月元宵,你吴山甫灯会得银二两;去年年底,龚师给你润笔之资达十两之多,腊月,一体堂付你年资若干,我想怎么也不会少有十两吧?生药库又分你银钱几何?诸君且评评理,他吴山甫该请不该请?” “该请!哈哈哈……”众人自然起哄。 “哈哈,我咋不记得原来还有这么多收益,请,请,只要他阎平之带头,我吴山甫奉陪到底。”吴崑很是霸气的回应道。 “你倒是说说,一体堂去年分了多少银子?”张介宾想着自己都得了一分银,顿时好奇起来,忙问道。 “不多不多,也就七两。” 第九十八章 出院跟师 其实若按他去年实际天数,是拿不到七两之多,只因他本是新安人,一体堂也是新安商人资助而成,也就多给了些银钱,不然顶多能拿三五两银子。 张介宾闻言倒也没多想,只是回想自己去年在一天天待了几天来着,思来想去也只有在进入太医院之前去过,之后每逢节假都跟师石仁堂。 闲聊没一会,大家入席,饭后还是朱儒将众人召集,公布了五十人名单。 果然张介宾名字并不在内,他找跟院里将情况说明。而此次一百多人,实力都很强,其实按照众医官想法,是都留下。但一来和先前打算不符,二来确实是名额有限,本来医家俸禄稀少,承担不起大多人的廪米。 如今放回的一百医学生,回到各地都是一代名医,远比留在太医院混日子要好。 虽然院里给了一月缓冲时间,离去之人都能领取二两遣散费。张介宾当天便去领了钱,扬言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此后数日,他照例前往石仁堂跟师侍诊,倒没有不适。一日,石仁堂来了一位踏伤患者,一问才知原来是去围观被踏伤。 “看他人热闹,遭自己罪,何苦来哉?”金英笑道。 “大夫你不知道,那可是堂堂张相爷,能见一遭,值了。”那人却说道。 “都在京城,何时不能见,你就在长安门外等着总能见到。我在棋盘街吃早餐就见过好几次。”金英依旧笑呵呵道。 “不一样的,今天不看,以后就见不到了。” 张介宾闻言也觉好笑,说什么见不着,肯定是以讹传讹。 那人见他们不信,赶紧辩解道:“我可听说,这次张相爷回乡是守孝,每个三年能回来么?何苦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好走不好回哦!” 这时张介宾才知道原来张居正今日离京回乡,不过他倒没有解释,据他所知,今上特批三月假,而且政务也不落下,快马送去张居正批示。 除了这日的新鲜事,以后的日子又古井无波,张介宾这一跟师就是三月。 这日徐渭从辽东回来,这一年来,徐渭在九边奔波,还受李成梁之邀,前往辽东教李如松兵法。 这一年的见闻,徐渭才知道边地并不安稳,只是有名将坐镇,来犯之敌都被击败。 万历六年正月,速把亥纠合了土蛮军大举入寇,李成梁将其击溃。这些土蛮军有女直人,也有蒙古人。镇防辽东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辽东的局面和徐渭没关系了,他受不住北地寒冷,身体转坏,好不容易病愈,便有了南下之念。李成梁见状也就不强求,徐渭离开辽东,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徐渭没去兵部报道,而是前来石仁堂找金英调养身体。 “人,还是得服老,你看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到处乱跑。”金英笑道。 “兜兜转转一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山人还是得回山去了。”徐渭看了看北方,说道。 “早些回去也好,我过几年也回去。”金英点了点头说道。 “徐世伯,你给说说这一年都经历了什么呗!”张介宾好奇的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你有兴趣自己经历去。”徐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呃,好吧!” 徐渭在京城养了月余,便跟着一位南下的官员离去了。 这段时间张居正回乡安葬了父亲又匆匆回京,继续主持福建的土地丈量事宜。 自从离开了太医院,张介宾的消息一下子就通畅,不时能听见各地改革大事,边地战事,大都是好消息,改革成效显着,战事捷报频传。 比如再次起用潘季驯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兴两河工程,治理黄河下游水患问题。 第九十九章 十年后 自从开始石仁堂跟师,张介宾便收心,不再想其他事。这一跟师就是五年,直到万历十年,金英举家归乡。 而后张居正病逝,张介宾为避难离开京城,前往蓟镇继续跟师何良臣,学习兵法。 三年后,何良臣辞官,张介宾便去了辽东做了幕僚,这幕僚一做就是两年,这五年除了偶尔潜回京城看望父亲外,一直都在李成梁军中。 十年过去,张介宾已经二十四岁,早已成家,并取表字为会卿。从金英那学成出师后,张介宾便很少涉及医学,一门心思都在兵法上。 作为幕僚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跟随在侧,一年也就跟随几个月,剩下时间便四处行侠仗义。 此时的张介宾因为常年习武,长得也是高大威猛,加上武艺超群,在北方行走,很有几分燕赵男儿的慷慨气质。 此时已是万历十五年春,张介宾再次回到京城,朝廷虽然已经准备潞王就藩,坐落于卫辉的潞王府也已经建了三年,距离完工还有一段时日,如今的潞王仍滞留京城。 张介宾不知道潞王是否仍记恨着自己,可去年传来消息,王喂马得罪潞王,惨着毒打。这也是他此番回京的一个缘由。 走在东长安街上,很有物是人非之感,一体堂已经关闭,现在是新安商馆,缅怀了一番,张介宾径直北上,探望王喂马。 “你信中也没说明,究竟因何事得罪了潞王,何当年有关吗?”叙了一番旧,张介宾直入主题。 “应该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潞王怎会记得我?”王喂马苦笑道。 “看来你这顿打,遭的不轻啊,几个月还没好过来。” 王喂马也是心有余悸的说道:“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幸好这些年跟着师傅在军营历练了几年,不然你也见不着了。” “对了,会卿,你不会就为这事专门回来的吧?”王喂马好奇问道。 张介宾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不全是,近年来,李帅日子不好过,我回京也是看能否帮上忙。” 王喂马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听说了,唉,你说这都叫什么话,宁远伯这些年,胜仗没少打,怎么日子反而更难过呢?” 张介宾也很无奈,自从张居正病逝,武将日子都越加难过,戚继光五年前被调离蓟镇,两年前又遭弹劾,继而罢免回乡,如今已经赋闲在家两年了。 “不说这些,你伤愈之后,还从军不?”张介宾不想继续说这事,于是问道。 王喂马闻言苦笑道:“我如今丢了这御马行当,不从军还能做什么?” “有无去处?若没去处,不妨跟我去辽东走走。” 见王喂马略有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介宾好奇道:“你是什么打算?” “大师兄邀我去他军中……”王喂马正说着,就被张介宾打断道:“嗐,我以为是啥事,沈师兄如今也在辽东,你还犹豫什么?” 王喂马很是奇怪道:“你不知道大师兄调去闽浙之事?” 张介宾闻言皱了皱眉,此事他还真不知道。倒不是他与沈有容关系疏远,只是辽东实在太大,他在李成梁幕府中,镇守辽东北部,沈有容却在复州卫,镇守辽南四卫,地处辽东半岛,这段时间他巡视诸地,音讯不通,此番回京也不顺路,是以并不知晓沈有容近况。 “好端端,沈师兄为何南调?”张介宾还是问道。 “具体原因我也不知晓,只知道大师兄擅练水师,此去闽浙好像也有这个原因。”王喂马想了想,不确定道。 张介宾却觉得肯定还有内情,不过沈有容是南人,如今随着俞大猷病逝,戚继光失势,南将在北方不受重用也是事实。 二人又聊了一番诸位师兄弟近况。 “去年二师兄,都试为天下将才第一,迁甘肃为参将,你知晓不?”王喂马说道。 “当然,这可是去年的大事,我也没想到王小子这般出息,兵部考评第一,太长脸了。”张介宾也很兴奋道。 “二师兄离京前,还找我们几个吃酒了,一晃十年,我们还是老样子,他是出息了,好在并没有嫌弃我们。”王喂马想起去年的事就满面荣光,因为这事街坊邻居都高看他一眼。 只是很快发生了御马之事,一下子又把他打回原形。 二人闲聊许久,见天色不早,张介宾才告辞离去。 经过东江米巷,张介宾看了看太医院,这可能是唯一熟悉而没怎么改变的地方。一体堂没了,石仁堂关了,兵部牢房如今真成牢房,除了太医院没变,其他地方都已成陌生之地。 正想着,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张介宾忙喊道:“兆隆兄请留步。” 原来正是朱国祚,他正准备进太医院,便被张介宾叫住。朱国祚闻言看了过来,见是张介宾,便笑着问道:“会卿何时回京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给你接风洗尘啊!” “怎敢劳状元公。”张介宾哈哈大笑道。 “说什么状元公,显得见外了,我还是当年那个朱兄弟,永远不会改变,除非你不认我这兄弟。”朱国祚笑着说道。 四年前,他高中状元,二十四岁的状元,加之是顺天府的举人,一时间成了京城的骄傲。 更别提他还是太医院人,简直就是当代医家的骄傲。也只因为此,原本只是吏目的朱儒,也高升为院判。成为太医院仅次于院使的存在,父凭子贵,这便是典型。 朱国祚最为人所乐道的还不止于此,当年初到京城,朱儒带着年仅几岁的朱国祚去拜见申时行,申时行竟为他避席。万历七年乡试,朱国祚中举,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他年纪太轻,又是申时行站出来为他背书,果然没几年,朱国祚高中状元,这时再没有人质疑他。 也是到这时,众人才知道申时行慧眼如炬,能在十几年前就发现这样一位少年天才。 而他二人的师生关系,也一时传为佳话。 第一百章 友人相逢 竟然遇上了,张介宾就与朱国祚一同进去,走在熟悉的院内,张介宾忍不住感叹:“整个京城,也就只有这院子让我有归属感了。” 对这话,朱国祚很是认同,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经常往这跑的一个原因,何况父亲在这,这便是他的家。 太医院的医士医生也都认识朱国祚,见到也只是点头示意,没人专门过来打招呼,礼存于心,对于时时能见之人,就不用一直挂嘴边。 “咦,我没看错吧,当年的张小子回来了?” 突然传来一阵惊疑之声,张介宾寻声望去,见是马莳,也不由大喜,忙见礼问好:“马师兄好,一别经年,万分想念。” “嗯,你这未肄业生,如今当改口唤他为师长,才合乎礼节。”朱国祚打趣道。 张介宾闻言,眼前一亮,惊喜道:“马师兄也高升了?” 马莳也有几分喜色,点头称是,接着说道:“阎师兄也离了太医院,吴师兄、陈师弟、俞师弟现在也和我一样是吏目。先前你熟悉的人,大都不在太医院了。嗯,朱师如今是院判,杨师、龚师都是御医。尹师还是吏目……”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大堂,此时生源减少,大堂不在做学习之用,是太医院主要办公之所。 三人进来,便引起众人一阵惊异,张介宾望去,半数都是熟人。杨济时、龚廷贤、尹林庵、万邦宁、王门、朱儒、司马大复、陈实功、吴崑、俞尧日等人。 “介宾见过诸位师长,问朱师安、杨师安、龚师安、尹师安、万师安、王师安……”张介宾一同问安。 杨济时抚须大笑,龚廷贤连连点头,林庵想了一会才记起来。万邦宁直说自己老眼昏花,让张介宾走近一些。至于朱儒、王门只是微笑点头。 张介宾问完安,这才看向吴崑、陈实功、俞尧日、司马大复几人,都以平辈之礼问好。按说司马大复也算是师长,可当年二人就是平辈论交,如今也一样。 “吴师兄能当上吏目我不奇怪,但陈兄、俞兄,你二人怎么又混了上去?满打满算,你二人入院也才十年吧?”张介宾笑道。 “没办法,本事在这。”俞尧日很是自豪的说道。 司马大复看着几人,颇有些感慨,近来太医院有四大青年医家之说,可同为青年医家的他却不在其列,让他好不郁闷。 众人继续议事,陈实功、吴崑、俞尧日、马莳、朱国祚则陪着张介宾在院里叙旧。 听朱国祚一说,张介宾才像是不认识几人一般,仔细打量。 俞尧日笑骂道:“怎么,我四人不像?” “太医院如此多青年才俊,怎么就轮到你四人执牛耳呢?”张介宾确实觉得不可思议。 吴崑闻言大笑,陈实功给他解释道:“介宾,还记得当年那准名医榜否?” “当然记得,我可排进了前十。”张介宾说道。 “我们被称为四大青年医家的原因正在于此,我们四人并列榜首。”陈实功说道。 张介宾闻言一震,忙追问道:“那你四人如今是什么水准?” “国家级名医,也是榜上独有的四个国家级名医。”马莳这时插话道。 张介宾良久不言,十年过去,当年的好友都成国家级名医,虽说是院内自己的排名,十年就成长起来,让人也颇感震惊。 可细细想来,又觉得在理,陈实功已经快三十三,他本就天资聪慧,十年前已经是公认外科水平第一,十年过去,又有何人可匹敌? 吴崑也快三十六,从医也是二十多年。俞尧日和马莳稍微年轻些,学医至今也是二十年有余。 “我们青年四大家是得到诸位师长认可的。介宾你还不知道吧?去年马莳的《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刊行,收《素问》81篇,合为9卷,于原文词义、医理逐篇逐段加以注解,在阐发经文精微、补苴唐人王冰注释罅漏诸方面,贡献颇大,龚师甚至扬言马莳是继王冰以后第二注家,此书当为《素问》主要注本,读《素问》者不可不看。” 俞尧日说道,这更让张介宾觉得不可思议,二人年纪相差仿佛,今年马莳也才二十六七岁,竟然就成了龚廷贤口中仅次于王冰的第二注家,这简直比徐春甫当年还要惊艳世人。 徐春甫当年也是三十多岁才名传天下,可马莳二十几岁就做到了,这如何不让人吃惊? 张介宾还不知道此书只是马莳的注书的开端,他甚至能凭借两本注书成为一代宗师。若知晓这些,张介宾可能震惊得麻木了。 “唉,不服气不行啊,我的注书才完成一半,马莳竟然完成了一部。”吴崑叹息道。 原来他也在为《素问》作注,这十年来也完成了十几卷,可马莳就九卷便成一家之言,而他还有一小半未完成。本来他是有望在四十岁前完成这部注书,只是先前支援边地,加上又花了些时间去研究脉诊,耽搁了两年,即便如此,再有个六七年也能完成《素问注》。 《素问注》便是他给自己注书取的名字。 俞尧日却笑道:“山甫兄,你就知足吧,太医院谁不知道,你的《脉语》,玄台的《素问注》,一时瑜亮?” 众人点头,显然都认可这说法,只是他们不知道,吴崑在后世也常和马莳并称,都是经注大家,《医林续传》更是盛赞:医林有不满焉者,非愚则狂而已。 “当世脉书,无外乎李时珍之《濒湖脉学》、汪机之《脉书要语》、《矫世惑脉论》、吴崑之《脉语》。” “听听,都把山甫你推向了当世三大家,与李时珍、汪机并称。”陈实功说道。 把吴崑的《脉语》和李时珍、汪机的着作并论,由此可见众人对他的认可。 李时珍此时闻名于世的,不是还未问世的《本草纲目》,而是《濒湖脉学》,若没有《濒湖脉学》,时医可能都不会知晓李时珍之名。 第一百零一章 时疫爆发 张介宾听闻马莳和吴崑都有拿得出手的着作,还有这么高的评价,简直都不敢置信。感情大明最杰出青年医家都被太医院包圆了,这下太医院乃医家圣地实至名归了。 “吴师兄,你太让我意外了,遥想十年前,你还只是给龚师润笔,拿几两碎银的小小医士,不成想几年不见,都着书立说,成一代大家了?”张介宾边说边不住咂舌。 “介宾,你不会以为山甫就写了本《脉语》吧?”陈实功笑道。 “难道还有别的医书?”张介宾颇感意外。 众人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模样。 “众所周知,成无己的《伤寒明理论·药方论》开方论之先河。我大明方书自《普济方》后由博反约,使方书更具实用性。但山甫的《医方考》一出,其他方书可以付之一炬也!” 对方剂学的理论总结和研究是宋以后开始的,在晚明开始走向昌盛,其中的代表正是吴崑的《医方考》和张介宾的八阵(《新方八略》、《新方八阵》、《古方八阵》)。 二人的方论承上启下,最终在汪昂身上取得大成,其《医方集解》,成了中医方剂学专着定型规划的奠基之作,影响后世三百年。 可以说在这一百年内诞生的《医方考》、《医方集解》,代表了明清方书的最高成就。而吴崑的《医方考》不仅是方剂学成熟的标志,更是明清方书的代表作,与《医方集解》同居榜首。 这一代表之作,却是吴崑在三年前就付梓,那时他才三十二岁。 张介宾已经被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汤显祖、朱国祚等士子一个个高中进士,他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接着沈有容、王鸣鹤等武生也一个个中了武举,开始统兵征战。 眼见众人出将入相指日可待,不成想马莳、吴崑等人又一个个着书立说,欲实现三不朽中的立言。 “介宾,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该你大展身手了。”陈实功这时说道。 张介宾想起这个时间点众医官还在大堂议事,恐有大事发生,皱眉略微思索便了然,不由忧心道:“近日又有时疫发生?” 众人点头,气氛有些沉重。 “五年前有大头瘟,那时你也在,好不容易克服,去年又冒了出来,好在不大严重。本以为今年会好过些,山西月前就有邸报传来,如今更是蔓延到京畿,余应奎、叶文龄已经受命前往支援,尚没消息传回。” 马莳说着,不住叹息,自张居正病逝,近年来不是天灾便是战乱,光是京城五年就遭受三次时疫侵袭,各地天灾人祸更是层出不穷。 “我们正提前准备,时疫一旦进京,就是一场硬仗,我们太医院不仅要兼顾五城百姓的安危,更要保障皇城不受侵袭。”朱国祚也很是忧心,他的恩师是当朝首辅,父亲又是太医院院使,时疫一来,他怎么都无法脱身。 “本来我太医院人手就不够,外派人员一时回不来,还得坐镇紫禁城,更是捉襟见肘,介宾幸好你回来了,我们好歹能轻松一些。” 陈实功说道,他虽然外科水平一流,但面对时疫,就远远不是张介宾对手,一在这特殊时期,像张介宾这样的良医,一个完全可以抵十个百个普通大夫。 张介宾点了点头,他五年前跟着金英一块治过大头瘟,可以说当时石仁堂就是西城的定海神针,不仅没让太医院支援过一个人,还腾出人手帮助京郊百姓。 只是金英在那年夏日,便举家归乡,西城少了一个领军人物,太医院必须兼顾才行,现在张介宾回来了,虽然不能完全放手,压力却少了很多。 吴崑说道:“这次时疫还是还是西来,西城和南城依旧会是重灾区,如今梦石先生不在,西城安危堪忧。南城百姓众多,且多是贫民,卫生条件更差,大夫水平不行,一向都是时疫重灾区,城外还有源源不断涌入而来的流民,更会带来时疫,可以说此番我们压力之大,远超五年前。” 太医院的医官总共只有二十几人,如今有五人在外,一时回不来,十位御医得坚守皇城,护卫皇宫安稳。压力便全压在了吴崑、马莳、陈实功、俞尧日、司马大复身上。 五人还有两个擅长外科,这也是为什么陈实功会说张介宾回来了,能减轻他们压力的原因。 太医院除了他们,便只能依靠那一百多医士,其中不乏支品级俸医士,支杂职俸医士,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有二十来人。 这些医士大都是府级、司级(省级)名医,是能载入县志、府志的名医。也是现在没有缺额,不然就能胜任吏目一职。 “现在院里有多少医士医生?”张介宾问道。 “医士有八十九人,医生有一百三十二人。余应奎、叶文龄两位吏目带走了五位医士,十三位医生。不过他们都在京畿,若有需要,尚能调回来。”俞尧日说道。 虽然能调回来,但一旦回调,就意味着京城面临全面失守,同样意味着要放弃京畿府县,全力保卫京师。这绝对是众人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张介宾有些吃惊,一般而言医士医生数目是对等的,可现在二者相差悬殊,里面肯定有问题。张介宾本想询问,可想了想,他此时已经不是太医院人,恐有内情,不好冒昧询问。 再思及阎平之,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如今太医院大多都是南人,出身北方的张介宾只知道王门一个。也许是派系之争吧,张介宾默默思索着。 陈实功四人离去,现在正是紧张时刻,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外面,出来陪同张介宾,除了是尽地主之谊,也是为了请张介宾出力。 目的达成,他们便回去继续商讨,只留下朱国祚陪着张介宾。 眼见众人走远,张介宾出声道:“兆隆兄,定远伯近来日子不好过啊,西有女直,东有蒙古。自从戚帅调离蓟镇,辽东的担子就全压定远伯身上了。” 第一百零二章 辽东现状 “四年前,好不容易拿下古勒山城,解决了阿台叛乱,下一步当一劳永逸解决建州问题,可朝廷偏将塔克世的土地、人马都送还给了努尔哈赤,令他承袭都督指挥衔。” “这下好了,四年来,努尔哈赤扯着我大明虎旗,四处征战,打下了好大一片土地,假以时日,恐是下一个阿台。” 原来阿台是王杲之子,而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又是王杲的女婿,王杲是建州女真头领,三十年来一直屡屡犯边,万历三年,李成梁率军攻打建州,王杲被擒,磔于北京。阿台却得以逃脱,继续作乱。 万历十一年,李成梁再征建州,塔克世与其父觉昌安前去古勒寨为明军劝降,因战事紧急被围在寨内。城破被明军误杀,本来若是将努尔哈赤一并解决,三十年的建州之乱便烟消云散。 可朝廷却讲理,认为觉昌安、塔克世父子是为大明而死,便将塔克世的族人土地赏赐给了塔克世之子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于同年,仅靠祖、父十三副甲起兵,征战建州各部,四年下来,基本已经拿下了祖、父旧地,却还不停兵。 这让李成梁也没办法,虽然知道放纵努尔哈赤会留后患,可努尔哈赤有着朝廷认命,又不想他外祖父和舅舅那般攻打朝廷,加上建州各部都是一般货色,李成梁也只能干瞪眼。 三十年过去,辽东在李成梁镇守下,昔日荒诞之地,如今堪称繁荣。后世虽然对李成梁颇有微词,说他坐视建州女真坐大。其实若没有李成梁,哪轮得到努尔哈赤一统女真,王杲、阿台父子便完成女真一统的宿命。 可以说李成梁延迟了女真各部一统的时间,使这个进程至少迟缓了三十年。而李成梁本人也在几年后遭受朝臣攻讦而被罢免。 自从李成梁离开辽东之后,十年之间更易了八位主帅,加上长达七年的援朝抗倭,不断从辽东抽调物质人员,使得辽东的边防一步步废弛,为努尔哈赤的崛起提供了客观条件。qqxδnew 而现在,便是李成梁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在张居正主政时,不仅没有掣肘,还有戚继光等人为他分减负担。他也不孚众望,多次反击蒙古,镇守辽东,收服女真,繁荣辽东,可以说交付了一份完美答卷。 可张居正刚死,一切都变了,万历十年开始李成梁就被针对,不仅体现在处置努尔哈赤一事上,更在于对李成梁父子的忌惮。 万历十一年,李如松升任山西总兵官,可朝臣认为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不应一同掌理重镇,幸得申时行出面请万历帝,保全李如松,于是召李如松入京任右军都督府佥书。 如今申时行便是李成梁在朝中唯一的依靠,朱国祚是申时行弟子,张介宾与之交好,这也是李成梁派他回京的原因。 “昨日回京,见了李世兄,听闻给事中邵庶又在弹劾两位世兄。” 张介宾口中的李世兄,便是李如松、李如柏兄弟。李如松担任右军都督府佥书没多久,又被弹劾,转为提督京城巡捕,现在仍被盯着,弹劾不断。 而李如柏现在是蓟镇副总兵,相对大哥李如松,他虽然也被弹劾,可却一路从铁岭卫都指挥佥事、到密云游击、黄花岭参将,如今更成了蓟镇副总兵,官职不断做大。 他的压力还小一些,朝臣主要弹劾对象还是李成梁、李如松二人身上,或许他们的错在于太能打了,整军备战全然不给文官面子。 “李如松将出镇宣府,为宣府总兵官。”朱国祚笑着说道,算是给了张介宾一个准确回复。 张介宾一听,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如松终于有用武之地,忧的是更猛烈的弹劾又将源源不断到来。可想而知,又会有数之不尽的弹劾奏章,对着李成梁、李如松父子而来。 “唉,也许只有定远伯退下,如松兄弟才能过得安稳一些。”张介宾心中想道。 “好了,你的事算是解决了,太医院的事你可得给我用心了。”朱国祚神情凝重的说道,此番时疫让他很是揪心。 “放心吧,命都能豁出去。”张介宾保证道。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命要保住,一个死去的张介宾可没有什么用,你只有活着才能发挥作用。” 张介宾笑了笑,却不像朱国祚这样紧张,对他而言,打仗从来就不是事,不管是辽东战场上,还是即将到来的疫情。这些都是人力能解决的,真正让他感到无力的恰恰是朝廷纷争,一句话就能启用一人,同样一句话也能罢免一将。 无论是戚继光还是李成梁,任用或是罢免只在朝廷诸公一念之间。 “你似乎很有把握?”见张介宾轻松模样,朱国祚很是诧异。 张介宾笑道:“京城拥有最好的医疗条件,若这样还不能平息时疫,我看大明就没有任何一地可免于难了。” 朱国祚仍然担忧:“话虽如此,可你也见到了,太医院就这点人手,哪里够用。” “两百年都过来了,现在为何才觉得人手不够了?”张介宾觉得好笑,先前太医院人数更少,医官不过十人,医士不过数十,还没嫌人少,现在扩增了数倍,反倒嫌人手不够用了。 朱国祚解释道:“京城几十万人,加上流民至少百万,这几百人哪里够用。” “谁说只有几百人?五城至少有两三千大夫,你可别小瞧他们,当年金师便带领西城大夫平息了西城内外的大头瘟。”张介宾认为城中大夫可堪大用,举了金英的例子。 “可梦石先生早不在京城了,何况五年前,不仅有石仁堂,更有一体堂的大夫出手相助,如今都没了。”听张介宾这么一说,朱国祚更担心了。 见此,张介宾笑道:“京城乃首善之地,愿意解囊相助的人很多,你若担忧,我给你出个主意,保管给你片刻之间变出成百上千的大夫来。” “你说什么?”朱国祚满是疑惑的望着张介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言便是五百医 “我说我可以给你变出成百上千的大夫。”张介宾扬声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莫说笑了。”朱国祚有些生气。 “我说真的,如今国子监有多少监生在监?”张介宾问道。 朱国祚虽然疑惑张介宾怎么突然提及国子监,还是说道:“在监生员大约有七八千人。” 他没有说的是,如今国子监简直是藏污纳垢之所,九成都是不堪大用之人,尽是些被府、州、县学,甚至是社学斥退之人,纳赀入监。 七八千人有真才实学者不足千人,这便是国子监现状。 “我朝士子,懂医者十有其一,精通者又是十有其一,这七八千人里便能找出数十精通医学之人。” “京中官员两万余人,除去朝中大臣,也能找出至少两百医者。” “据我所知仅宛平一县,便有寺、庵、宫、观、庙、堂、祠,共五百余处。僧人道士至少数万,十道九懂医,就以道士一万计,那便是数千的医者,其中精通医学者,不说多了,百位道医能找出吧?” “僧人通医学者虽不多,一两万僧众找出几十位僧医也不在话下。” “南会同馆是否还滞留各国使臣?北会同馆的土民不知还有多少,相比其中也有一二通医者……” 张介宾还没说完,朱国祚连说:“够了,够了,会同馆的人就不用劳烦,我大明医者众多,岂有劳烦土民藩国之理?” 张介宾也不在意,接着说道:“各地商馆会馆滞留京城者数十上百,商贾数以万计,其中通医者不下百人,新安、江右、吴中、浙东历来盛产医家,想必这些会馆也有不少,不妨去拜访一下。” 朱国祚闻言不住点头,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困扰众人许久的老大难问题,就这样被张介宾三言两语解决了。 他不知道,京城以外的各地,特别是辽东各位缺少医疗资源,以军队为例,辽东边军,每千人配备两名大夫,整个辽东总兵力不到六万,配备大夫也不过百二十人。 大战之后必有大疫,每当疫情到来,这不到一百二十的军中大夫,就是整个辽东几乎全部的机动力量。配合为数不多的民间大夫应对时疫和各种疑难杂症。 辽东鲜有读书人,也没多少和尚道士,不可能像京城这样随时可以凑出两三千民间大夫、两三百儒医、百余道医、数十僧医,更别说还有数百的太医院人常备着。 虽然只有两京才有太医院,可各地都有府州县医学和惠民药局。这又是辽东所不能比的,辽东没有多少府县,自然就没有多少相配套的医学和药局。 好在辽东是九边之一,有数万边军,有百余军医,这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大夫有了,可药材不够,这该如何解决呢?”朱国祚想到药材,又是一阵苦恼。 “御药房应该有不少药材贡品吧?”张介宾随口一提。 “御药房的主意你就别打了,皇宫还有数万人,后宫也都靠它了,能恩准动用生药库的药材就谢天谢地,不然仅凭惠民药局那三瓜两枣,真的是只能干瞪眼。” 御药房是医药机构,御医便是其中主力,其主要负责皇上和后宫嫔妃的健康。 太医院是集教育、医政、医药于一体的国家医药管理机构。太医院的御医主要针对皇家;生药库是太医院药材管理机构,储存各地药材贡品,以及朝廷采购的药材;生药库首先满足御药房的药材,其次才是给太医院使用。 而太医院自己的药材,便在京城的惠民药局中,顾名思义,是惠及民生的药材机构。这也是太医院的另一个作用,兼顾京城百姓健康。因此每当疫情爆发,太医院总是在五城施医施药。 太医院医政职能,便是管理天下州府县,一千多医学和一千多惠民药局,以及医学和药局的数万医师药师。还包括各地军医,各藩王良医所,以及天下医户及从医之人。 这也是太医院常年都有吏目、医士、医生在外的原因。 天下医事皆是太医院之事,而太医院却只有二十几位医官,两百左右的医士医生。拿最低的俸禄,干最苦的活,就是现在的太医院。而不拿俸禄,也干最苦的活,便是百年前的太医院人。 很难想象,大明太祖是如何想的,只给十人的官,只发十人俸禄,却让一百多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没错,明初之时,有七十医士,七十医生,这一百四十人在太医院工作,还得自备口粮。只有外派才补贴口粮,不外派在院,只有零星赏赐,别的分文没有。仟仟尛哾 张介宾闻言苦笑,京城满打满算就四个惠民药局,太医院一个,顺天府一个,宛平县一个,大兴县一个。可只有太医院直属的惠民药局仍然存在,其他一府二县,不知废弃多时了。 因为太医院就在大兴县域,不仅大兴县,就连宛平县都撤了医学,顺天府医学也荒废不知几时,没了医学,惠民药局自然也一并荒废。真到用时,还是只有太医院属惠民药局一间。 就算惠民药局比一般药铺大,药材储备也多,可也多得有限,顶多满足千人之用。 而一次时疫,感染人数动辄十万人计,惠民药局的药材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别以为只有这十万被感染之人才用药,其他人也需要服药预防,所需药材就不是十万之数,而是百万。 即便将生药库全部投入使用,也远远不够。京城各药铺药材倒是不少,但不是所有药材都能用上,只有对应的几味药才有用。 张介宾苦苦思索,京城不是辽东,辽东缺药可以向朝廷要,朝廷再妥善调配。虽然一来二去耽搁时间不少,总是解决办法。 如今京城缺药,加之时疫症状不明,具体缺何种药材更不得而知。没办法提前调配,等时疫症状摸清楚了,再去调配时间肯定来不及,除非把药材市场搬到京城来…… 思之及此,张介宾眼前一亮,对啊,京畿本就有天底下最大的药市,这还真是灯下黑啊! 第一百零四章 药都祁州 “草到安国方成药,药经祁州始生香。”说的便是安国药市。安国古称祁州,今属保定府。 安国药市从北宋开始形成,历经金元时期,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年历史。 天下承平至今,形成了四大药都。药都亳州,隶属南直隶凤阳府,辐射新安、吴中、浙东;药都樟树,隶属江西临江府,而临江、樟树两镇均为大明三十三大商镇之一,富甲天下,樟树之药与旴江之医遥相呼应。 药都钧州,后世禹州,隶属河南开封府是唯一位于中原的药都。南北汇通之地,东西交通之所。 而真正的天子脚下,还是只有安国,距离北京不过四百里,数日便能来回,若加急还能更快。 思及至此,张介宾忍不住一阵大笑,这让朱国祚颇感诧异,却也知道张介宾这是想到法子了,便连声催问道:“会卿,有何良策,快快道来!” “兆隆兄,可曾闻‘草到安国方成药,药经祁州始生香’乎?”张介宾反问道。 “安国药市,对啊,四月二十八为药王诞辰,是春庙最热闹之日,时日将近,此次时疫可无忧矣!会卿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一回来便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 张介宾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安国就在那,何曾不是仰我京城鼻息,可知互为表里,一荣俱荣。此时大家当局者迷,真到用时,一准会有人想到。” “也是,毕竟安国每年进贡的八大祁药,也是太医院必不可少的,我们虽一时不查,生药库大使副使也会记得。先不说这些了,你先逛着,我去过大家分享喜讯。” “自从山西疫情传来,我们许久没睡过好觉,今夜可以酣睡矣!”朱国祚边走边说道,言语中透着一股子的轻松。 张介宾也感到一阵轻松,定远伯交待之事完成,陈实功等人托付之事也有着落,如今要医有医,要药有药,没理由对付不了这一场时疫。 几日过去,余应奎、叶文龄终于传来消息,此次时疫为羊毛瘟。与去年,也与五年前的大头瘟不同。 有了确切消息,张介宾又有了新任务,前往安国买药材。 当然药材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得有人坐镇安国,毕竟现在虽然知道是羊毛瘟,但不能保证疗效,何况时疫在不同地区,不同气候情况下都会有所不同,对应药方也会随之改变,所需药材自然不会一成不变。 如今太医院可堪大用也就马莳、吴崑、陈实功五人,刚好可以坐镇五城。除了他们五人,也就只有支品级俸医士可派遣。 但什么是支品级俸医士?每个都是至少在御药房工作六年,或者外派长达九年的资深医士,说好的吏目一职迟迟不能兑现,只是支付从九品俸禄,这会还派人家出去执行任务,未免有点过分。 张介宾就不一样了,本来回家就有求于人,朝廷给他解决问题,他为朝廷排忧解难自是应有之理。何况这本就是他提出来的解决之法,由他去具体落实,更是合情合理。 就这样,本来是想好好会一会,朱国祚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儒医、道医、僧医,以及五城坐堂医,游方郎中。 这下全落空了,只能等时疫结束,回京再会了。 紧赶慢赶,张介宾于四月二十五来到安国城外,此时春季庙会已经开始,只是距离二十八日的盛会尚有三日。 “都说草到安国方成药,今日到要好好见识一番。”望着前面的城池,张介宾笑着对身旁一少年说道。 那少年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的气力。此番赶路,张介宾几乎日夜不休,几乎将同行之人尽皆甩下,少年能跟上已十分吃力。他是张介宾四年前在辽东救下孩子,名叫陈继盛。别看年纪不大,这几年也一直努力在马背上生活,就为了追随在侧。 “会卿,你还是一点没变,让我想起五年前你和梦石先生施医施药场景。” 说话这人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正是李应试。他弓马娴熟,自然也能跟上张介宾的节奏。 李应试也是张介宾的熟人,自打十年前,在棋盘街给金英扣头谢恩后,逢年过节雷打不动的来石仁堂叩拜金英,五年下来,早与张介宾相熟。 “还是有所不同,此番我需独当一面。不过有你二人助我,足矣!” 张介宾闻言大笑道,他从没有半点小瞧李应试、陈继盛二人,他们都是难得的智勇双全之辈。何况李应试还有锦衣卫的身份,朝中更有后台,能直通阁部,甚至上达天听。 两人都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确。 “进城。”张介宾话音刚落,三人便拍马而去。一路南下,进城便就近安顿,稍作休息,三人便往城南而去。 安国城南,坐落着一座规模庞大的药王庙,沿着药王庙,又形成了繁荣的大街。此时街上人山人海,人数足有数万。这便是北方规模最大的安国药市。 李应试好奇打量着街上的药铺,笑着说道:“这一路走来,药铺和地摊不下千家,我等远来是客,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而去我敢说,就算是知县也未必清楚其中虚实。你是做何打算,说来听听。”m 张介宾正要说话,见陈继盛还在皱眉思索,不由心念一动,建议道:“《三国演义》赤壁之战前夕,周瑜诸葛亮手写妙计,堪为佳话,我们不如效法,趁此时多看多想,晚间回到客栈,各自写下计策,如何?” 陈继盛一听眉头舒展,点头应下。 李应试也大笑:“好,便依你。” 三人便各自行动,张介宾早有对策,一路显得轻松自在,时不时进一家药铺交谈几句,或跟掌柜、或跟伙计、或跟入店客人闲聊。 走在街上,也不时和行商走贩交谈,询问药材,了解药材种植情况等等。 直到日落西山,行人渐少,商贩收摊,张介宾汇合二人,向客栈走去。路上陈继盛很是兴奋,整个人显得跃跃欲试,李应试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一百零五章 逛城北 回到客栈少年陈继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仅让张介宾、李应试觉得好笑。 二人悠闲的品着茶,坐等小二上菜,见他们不急,陈继盛有些坐不住,抓耳挠腮,只想菜快些上来,便能早回房间比对计策。仟仟尛哾 大约过去两刻钟,三人才吃完回房。等张介宾进到房间,陈继盛已经拿着张纸站在一旁傻乐。张介宾见到铺好的纸张不由觉得好笑,摇头说道:“小盛已经急不可耐,不仅准备好笔墨纸砚,还提前写好了对策。长者优先,省勿兄请!” “哈哈,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李应试哈哈笑道,坐下提笔就书写起来,好一会才放下笔,拿起纸张轻轻吹干墨迹,站起身来对张介宾说道:“我二人都以完成,会卿该你了。” 说完就到一边与陈继盛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张介宾只是笑了笑,坐下也提笔写了起来。等他放下笔,抬头不见二人,扭头一看,都站到身后在看他书写。 “会卿,说是计策,你全写下来就没意思了吧?”李应试没好气道。 陈继盛也嘟囔着:“会卿兄,你已经有了这么详细的计划,还让我们思考干嘛?” 只见张介宾的纸上写道:“京通卫帮、医学训科、药王庙主持、县衙礼房、南关里长、木铎老人……” “当然是让你们查漏补缺了,人力有时尽,难免会有疏忽,让我看看你们都有什么好计策。”张介宾笑道,拿过二人的纸就看了起来。 陈继盛写道:“与药王庙几大帮会联合,与惠民药局联系。” 李应试则写着:“拜访知州,询问里老,走访街市。” 张介宾边看边点头,李应试的还挺全面,上自官府,下自商贩,中有里老。是大明特有的政权结构,也是大多数官员特有的思路。加上陈继盛提的帮会,算是很全面了。虽然漏了县医学和药王庙主持,却也有惠民药局。至于礼房,本就属于县衙的一部分。 相对而言,张介宾的只是更具体,写得更多而已。 张介宾重新在纸上写道:“拜访知州,借调礼房;询问里老,了解药市;走访街市,联合帮会;起用医学、惠民药局。” “这样就更具体了,还有两日时间,我们先从哪开始,你们有没有想法?” 李应试思考了片刻说道:“先继续逛庙会吧,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还都不了解。” 陈继盛也忙点头,说道:“听说这几日都有活动,可没人邀请我们,如果有个东道主就好了。” 张介宾听了心中一动,十年前京畿各府县来了六十多医学生,其中就有保定府人,似乎就有人来自祁州。如今大家学成归乡,不知是否恰巧有在州医学和惠民药局任职。 想到这,张介宾也坐不住了,趁现在天还未黑,忙出去询问。 祁州城并不大,祁州公署就在城北中线西侧,而他们入住地在城北偏东处关帝庙附近。不一会张介宾就到了公署区,略一打听便找到州医学衙门。 此时官员已经下值,但仍有门子,张介宾询问门子情况后,连呼好运。 州医学典科名叫张汝翼,七年前太医院肄业归来,管理惠民药局,因为医术精湛,受众人推崇,担任过药王庙会主事,去年典科一职有缺,又公推担任了典科。 典科(相当于市卫生局局长)虽然没有品级,却是一州之中的重要官职,与儒学学正、阴阳学典术、道正司、僧正司一起,是知州管理社会各层的重要助手(佐官)。 有了熟人,张介宾总算是放下心来。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去州医学拜访张汝翼,门子见张介宾,笑着说道:“张相公来早了,典科大人今日估计会来的迟些。我昨日好像说过吧?” 张介宾点了点头说道:“无妨,反正闲来无事,不知可进去等否?” “当然可以,不过小老儿建议你们先四处逛逛,相公也知我祁州是药都,典科大人又是一州医学长官,这一个月是庙会期间,难免事多,坐堂时间就少。” 陈继盛一听,小声说道:“张大哥你们不妨先去逛逛,我在这等着,若典科大人回来,立刻通知你们。” 张介宾想了想,同意道:“行,那我们先在城北四处逛逛。” “这往西只有圣母庙,没啥好逛的,往东走逛的地多,关帝庙、儒学、文庙、书院、城隍庙、钟楼、鼓楼……等逛完回来,运气好就见着典科大人了。” 门子好心给他们提议道,等张介宾、李应试离开,又把陈继盛迎进了医学衙门。 “关帝庙、儒学、文庙就先不逛了,我们就住这,先远后近不如去书院瞧瞧?”张介宾对李应试说道。 “可。” 祁州城虽然不是成“井”字、“田”字分布,但也方方正正,有一条中轴线贯穿南北。 第一百零六章 文昌宫里 昨晚没走这条路,并不知道这路尽头是文昌宫,现在既然遇到了,二人便一同进了去。 文昌宫并没有门子,大门也大开着,进到里面,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音,二人便寻声而去。待走近些,才知道原来是一群士子在集会。 一人说道:“在下高阳孙承宗,见过诸君,若不嫌弃,我愿和秦地朋友组队。大家以文会友,莫伤了和气。” 另一人开口道:“如此甚好,欢迎孙公子,自古就有燕赵男儿之说,我们自当多多交流。” 又一人开口道:“稚绳兄有此雅兴,李某也奉陪。” 接着便是一阵惊讶声传来。 “高阳李家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久仰李翰林之名,今日一见李公子,仿佛有李翰林风采,了不得,了不得。” 那人一笑:“知先见过各位俊杰,大家都是保定青年才俊,理应多亲近。” 此时张介宾二人已经来到院外,正看到一人行礼问道:“高阳李氏,不知李俨、李师儒父二位先生是你何人?” “正是曾祖父和祖父。”李知先回道。 “原来是李世兄,禹州董九贡这厢有礼了。”董九贡也行礼问好。 李知先问道:“不知董兄来此所谓何事?” “不瞒李兄,我与仲好他们都从西安来,因为时疫爆发,本是准备去禹州购药,路上遇到山陕商人,他们建议我们来祁州,说祁州是北方乃至大明最大的药材场市。来到祁州,他们先去了药王庙,我们留在城里,无意叨扰,还请见谅。” 董九贡简单介绍了来意,并对今日之事表示歉意。 “无妨,以文会友本是佳话,何况你们前来,也人生地不熟,现在好了,有我们在,祁州你们做什么事都方便。”陆伸笑着说道,他是祁州本地士子,继承了祁州好客之风。 “长安冯从吾,我便是董兄口中的仲好,见过各位朋友。”冯从吾也拱手见礼问好。 武之望紧跟着说道:“临潼武之望见过诸君!” “祁州生员万经,见过董兄、冯兄。”万经回礼,并对另外几位尚未自我介绍的外来士子微笑点头。 “禹州王述古,见过祁州同好!” “禹州程一才,还请多多指教!” 当王述古、程一才等人相继站出来时,祁州士子都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本地人都只是小小生员,而外人士子却一个个都是举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加上同属保定府的孙承宗、李知先又事先声明要跟董九贡他们组队,祁州和保定府其他士子都没有一个主心骨了。 祁州在明以前的汉唐与金元时期都文风昌盛,出过不少名闻一时的大家。域内第一座书院――张子书院,还是一代儒学宗师张载所建,就位于祁州城东北处,文昌宫北端。 张子书院年久失修废弃,后人重修改为张子祠。嘉靖十四年,知州孔天胤另建贞文书院,结束了祁州书院缺失局面。 贞文书院建立后,不仅祁州及下辖深泽、束鹿二县生员,附近其他县生员也都前来听讲。书院中外地生员人数甚至远超祁州本地人数。 祁州两百年,商业特别是药业发展迅速,可文教却不尽如人意。国朝建立两百年,祁州仅出了三名进士,举人也不过出了三四十,堂堂州城甚至还不如下辖的束鹿县,束鹿县好歹都出了十名进士。 要知道保定府本是北地科举大府,两百年来出了两百进士,保定下辖三州(合八县)十二县,即便平摊下来,一县也应该是十名进士。可见祁州是拖后腿了。 这也造成外来压本地的局面,而且是方方面面,文教如此,商业同样如此。祁州州治是因药王庙会而移治而来,可以说药王庙会成就了祁州。 而在药王庙会其主导作用的,也不是祁州本地人,只有在生药材炮制上才以祁州药工为主。祁州也就占了地利优势,集天下药商成就了药王庙会,同样成就了祁州城。 众人介绍完毕,大体可分为四类,以陆伸、万经为主的祁州士子,以孙承宗、李知先为主的保定士子,以董九贡、王述古、程一才为主的禹州士子,以及以冯从吾、武之望为主的西安士子。 因为禹州士子和西安士子人少,又是结伴而来,昨日又一同邀约祁州生员,恰巧孙承宗、李知先等人又来拜访师长,听闻今日集会也来凑热闹。孙承宗、李知先二人也就和董九贡、冯从吾等人强强联手。 仟仟尛哾 第一百零七章 祁州文会 一人搀扶着王汝梅,缓缓向众人行来,孙承宗赶紧迎了上去,王汝梅连忙摆手,笑道:“我还没老得需要两人搀扶的地步。” 孙承宗也是一笑,很是自然的搀扶住另一边说道:“学生当然知道,只是老师近来身体不适,又抱恙奔波百余里而来传道,学生这不是搀扶,是礼迎老师。” “生子当如孙稚绳!”王汝梅听着不住摇头感叹,随即挣脱出另一只手,指着那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的说道:“你啊你,若有稚绳三分,我死也能瞑目了。” 青年苦笑,也不辩解,只是低头继续搀扶。 孙承宗却为他说道:“老师不必苛求冲吾兄,最难得不过一片赤子之心,光宗耀祖之事,您都已经做完了,冲吾兄他们能在您的庇护下,无忧无虑也是一件幸事。” “是啊父亲,您当年给我取名心赤,不就是想我保持赤子之心吗?”那人一听很是赞同的说道,原来他正是王汝梅长子,王心赤,字冲吾。 王汝梅一阵无语,心想我当年初为官,为了警示自己不忘赤子之心,才给你取这个名的,谁知二十多年辗转各地为官,疏于管教,真让王心赤活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碌碌无为之人。 这些年见多了青年才俊,本来对儿子有几分期待,可先后五年督促教育,也再难改变。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孙承宗,忍不住又是一阵感慨:生子当如孙稚绳啊! “稚绳,你不是去文安了吗?怎么又辞了馆职?”王汝梅问道。 “今年京察后,姜大人升任大理寺右丞,将姜贤弟他们接去京城,没了学生,我就从文安回来了。”孙承宗说道。这几年他一直在文安姜家任西席。 “这几年朝廷变动大啊!”王汝梅又是一阵感慨。 就这样闲聊着,三人慢慢走了进来,众人又是一阵行礼问好。 王汝梅笑呵呵道:“看见诸君,我仿佛看到了大明的明天。诸君可能不知晓,我是受刘知州所托,将在贞文书院讲学半年。诸君若不嫌老朽粗鄙,大可前来听讲。” 听闻这个消息,众人皆是振奋,特别是保定士子,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样。 “昨日稚绳邀我前来主持文会,我也厚着脸皮来了,就是为了早日见到诸位青年才俊。众所周知,保定历来崇尚武功,可谓是文道与武道并重。我也不例外,作为才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头子,你们要有吃苦的准备。好了,今日是文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知都有哪些要求,还望告知一二。” 陆伸和万经看了看董九贡他们,见他们谦让,陆伸站出来说道:“事先未有拟题,只是说以文会友。” 王汝梅笑道:“我观众人来自各地,彼此都不甚熟悉,索性就不拟题,大家自由发挥,做诗一首,可以现场做,也可以拿旧作。以文会友嘛,就没必要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 “好,以往文会都提前拟好题目,还有人花钱高价请人写诗,简直是丢我们文人的脸,老大人的提议就很好。” “是极,不做限定,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很好,很好。” “旧作我还是有的,到时请诸君多多批评。” “好说好说。” …… 众人一阵赞扬声,彼此都多了几分把握。 李知先这时说道:“早听闻王老文韬武略,不知是否有幸聆听佳作?” 众人眼前一亮,有明一代诗坛不振,佳作匮乏,虽然有前后七子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却也没能改变颓势。不知此次祁州文会,能否诞生一两首佳作,众人都很是期待。 王汝梅连连摆手,叹息道:“自从为官以来,二十多年未曾作诗,年少之时的拙作,就不献丑了。” 王汝梅既如此说,众人也就不再强求,毕竟彼此地位悬殊。 “我有一首旧作,还请诸君斧正。诗名《岳祠烟树》 行祠野水濆,古木起灵氛。 叶暗疑藏雨,林幽似带云。 微阴长不散,远势杳难分。 叶落西风外,离离漏夕曛。” 陆伸缓缓道来,吟诵得声情并茂,众人听得是连连点头。陆伸虽然只是一个生员,可这诗作的确实不赖,比现今大多数时人所作都要好几分。 王汝梅抚须赞道:“好一首《岳祠烟树》,清新淡雅,是我保定府难得一见的佳作。” 第一百零八章 《渔家》言志 冯从吾不理众人的惊讶,微微一笑,扬声说道:“一时文思泉涌,诗兴大发,所得三首,一并献丑了。” “其一 箪瓢不改亦非贤,人不堪忧徒自怜。 俗学不知吾性乐,丢过自己觅颜渊。 其二 信步蹻来自坦夷,何须沂水始相宜。 风流不得前贤意,晋室清谈又足悲。 其三 鸢飞鱼跃在天渊,夫子安能不谓然。 若使中间稍有物,任他行乐亦为偏。” 冯从吾这《与同志论学及暮春章有感》三首一出,就震惊全场,虽然这三首并不见得比陆伸的《岳祠烟树》和傅英的《磁河》要好,可这却是现场之作,就算是陆伸、傅英二人也不见得现在就能作出堪比这三首水平的诗。 一面倒的局面生生被冯从吾凭借个人才力拉了回来。 现在压力又回到了祁州士子身上,是继续用旧诗,还是作新诗,这是一个问题。 “好,早听闻冯家麒麟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诗言志,亦见性,他日成就不可限量。看来二十年后,关中将出一鸿儒硕学矣!” 王汝梅虽然没有点评诗的好坏,可对冯从吾的评价却高得惊人。 两年后冯从吾高中进士,为官七载后因直谏惨遭廷杖免官,居家讲学二十五年,建关中书院,育弟子五千,使得关中文风昌盛,成为一代大儒。 冯从吾不仅发扬张载开创的关学,更是把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融合的关学集大成者,并且是东林党在西北的领袖。 在关中创关中书院,在京城与与邹元标共建首善书院,使之成为能和东林书院相媲美的文学圣地。 冯从吾本人也因此被称为“关西夫子”。如同今日一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振兴关学。 祁州士子聚在一起低声商讨了一番,最后童潮说道:“方才听傅英的《磁河》,我也偶有所感,需要化用你的一句,只是此时天晴无雨,不得其景,恐他人误以为不是现场之作。” 陆伸说道:“无妨,既是因磁河有感,又有一句化用,是晴是雨就无关紧要。至于他人是否相信,强求不得,莫管那么多,为我祁州再添一佳作为重。” 童潮一想,确实如此,便点头应下,众人散去,童潮站出来说道:“先前听傅英的《磁河》有感,也作《磁河》一首。 雨歇磁河上,新添万倾波。 清涵双岸柳,暖浸半汀莎。 天外浮青练,风前漾绿罗。 观澜无垠趣,又听濯缨歌。” 众人颇有些惊疑,又是《磁河》,又是雨景,又是万倾波,真会如此巧合,真是现场之作? 董九贡、冯从吾等人则在议论磁河,能诞生两首府中佳作,这磁河定是祁州一景。 冯从吾问道:“不知磁河位于何处,这一路过来所经河流多不胜数,他日当去观赏一番。” “祁州城东南,有三条河流汇聚,依次是瀛水、沙河、磁河,最南那条便是磁河。”傅英说道。 冯从吾等人暗暗记下,打定主意此番事了一定去观赏一下雨中磁河美景。 等众人议论完,王汝梅才笑着说道:“今日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两首《磁河》各有千秋,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作。我对接下来的诗作份外期待,下一位谁来?” 孙承宗见无人上场,便站了出来,说道:“既然大家谦虚,我就先来献丑了。” 众人先前听王汝梅说“生子当如孙稚绳”,便记住了孙承宗,在场诸人,还只有孙承宗和冯从吾得到较高评价,其余之人也只是点评了诗作。 因此对孙承宗的诗作很是期待,祁州士子想着他是高阳人,同属保定府;冯从吾、董九贡等人则是欣赏孙承宗能摈弃门户之见,为他们禹州、西安士子站队。 孙承宗一指堂内一幅寒江钓雪图说道:“观此图有感,作《渔家》抒怀。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 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诗出震惊全场,如果说先前几首佳作达到府级水准,那这首《渔家》,便是司级水准,无论是在河南、陕西还是京畿,都是能入佳作之列。 这在诗坛不振的明代,此诗就是准一流水准,堪称大家之作,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中包含浓郁的为民请命思想,使此诗情感再度升华。 “好好好,多年未闻如此振聋发聩之作,稚绳有大才啊!一个‘呵’字,一个‘提’字,生动逼真,人物神态毕现。” “一句‘不识’抨击不识人间疾苦的行乐者,此诗观察细致,格调清新,文句简洁,描摹传神,笔力矫健,是为民请命的难得佳作,颇有几分杜工部《三吏》、《三别》遗风。” “妙妙妙,实在是妙不可言,思人之未想,道人之未道,稚绳若出仕,是我大明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哈哈哈哈,我保定府下一位栋梁之材非你莫属,后继有人啊,苍天有眼啊!” 王汝梅笑着赞着感慨着,说着笑着又不觉老泪纵横。他是亲自经历过庚戌之变,俺答寇边,进犯京城,劫掠京郊百姓,那种耻辱,已经深入灵魂,做梦都不敢忘。 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在舞文弄墨,一心想着雪耻。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做到了,二十几年来,他为官各地,从不排斥武备,反而勇于任是,虽几经波折,却也在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的延绥出任巡抚三年。 他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打击了蒙古部落嚣张气焰,并修建城防,更推行了丈量土地之策。这在张居正病逝,改革派星散之际,还敢坚持国策不变,更是难能可贵。 也因为此,此次丁忧结束,朝廷并没有再度启用他。他早已经被打上了张居正改革派的烙印。 世间虽无张居正,可坚守张居正的人却还在。虽遭贬斥,散于四海,却也时刻在影响着当地,孕育着大明最后的希望。 此时朝廷已经无力自救,可大明各地仍然有着勃勃生机。属于大明最后的辉煌,晚明百家,即将登上历史舞台。 第一百零九章 水很深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午时,张介宾二人才感到不妙,陈继盛一定没找到他们,这可是放了典科鸽子,还不知对后面的事造成什么影响。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由苦笑,本来只是打算随便参观一下,谁曾想这场文化竟然别开生面,佳作频出,让人叹为观止,应接不暇,不觉时间流逝。 这种高水平文会对大明文坛是有极大帮助,可在时疫迫在眉睫的关头,作为采购药材的核心人物,未免有些舍本逐末。 思及至此,张介宾赶紧站出来拱手作揖道:“许久不曾参加文会,不想会如此精彩,仿如樵夫观棋,不觉时间流逝。只是此番我兄弟二人前来是为采购药材,以备时疫,这就不打扰各位雅兴,事后再登门叨扰。” 李应试也拱手行礼,二人正要离去,王汝梅叫道:“慢着!” “还请留步!”冯从吾也挽留道。 张介宾、李应试闻言停下脚步,疑惑的望着二人。 冯从吾退了一步,让王汝梅先说,王汝梅也不客气,说道:“我此番前来,一则是应刘知州所托,二来也是为了坐镇祁州,尽力协调药物援救时疫之地。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遇见了,老夫自当帮衬一二。” 张介宾闻言大喜,他在辽东待了五年,对同时九边的其他各镇也向来关注,毕竟九边是边防整体,缺一不可,自然是听过前延绥巡抚王汝梅之名。 万历十年延绥大旱,积极救灾,不仅保全数万人性命,更消弭大灾之后的大疫,此等手腕能力,放眼大明都是一流的,有他坐镇祁州,何愁药物不足?仟仟尛哾 冯从吾也说道:“我等从西安赶来,也是为了筹备药物,他们本是禹州人,游学关中,眼见时疫爆发,各地缺医少药,邀请我们前往禹州购药。路上遇见山陕商队,掌柜的建议我们前来祁州,说这里的药物更齐备。” “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晓,为了打开局面,我们给贞文书院和祁州儒学下战书,也是打算以文会友,互相熟悉后,好获得帮衬。先前二位仁兄自报家门,我就想找你们合作,只是文会开始,想着结束了再说,没想到你们这就要走,我等岂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 冯从吾此言一出,祁州本地士子,一个个笑骂起来。 “好嘛,合着我们就是软柿子,谁想来就捏一下呗!” “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辈,不过我喜欢,哈哈!” “药材之事找我们可谓成功了一半,至于另一边,你们还得找外来药商,毕竟我们祁州也只产几十种大宗药材。” “唉,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有一说一,我祁州药市,九成掌握在外地药商之手,说来可气,祁州药商也太不堪了。” “嘿,莫说祁州药商了,你们祁州士子也不争气,听我们师兄前辈说,乡试都难得能遇上几个祁州生员,榜上更是难见祁州之名。堂堂一州学府还不如我们下面的县有水准,这也是没谁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们能耐,有本事从我们祁州划出去啊!划不出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你能耐我何?” …… 说着说着,祁州本地士子先内战起来,州生和县生开始乱战,虽然束鹿县无论生员、举人还是进士数量都是祁州的三四倍,可此地毕竟是祁州城。 一来有许多人在县儒学,并没有前来州儒学就读;二来虽然州儒学里面束鹿生人数也比州城多,可大家毕竟是前来借读,抢占了州城名额,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大多人还是有自知之明,并没有参战。 一个个不是天天看天,就是俯首察地脉,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双方混战。以至于参战的束鹿生一败涂地,州生个个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仿佛不可一世。 众人都只是看热闹,县胜州治,县胜府治的奇景在全国并不少见。 张介宾有些不解的说道:“这种下胜上的情况多吗?” “很普遍。”冯从吾说道。 “我还以为每个地方都和山阴一样,府治占据六成科举人数。”张介宾忍不住咂舌道。 “山阴会稽自古都是文教昌盛之地,不可同日而语。” 张介宾点了点头,他知道山阴一县的进士比保定一府还多,山阴一县名人是保定数倍之多。这便是江南的底蕴,如果不实行南北分卷,举人进士的差距或会扩大十倍。 等众人发泄完,王汝梅才笑着说道:“知耻而后勇,吵架是吵不出结果的,若是不服气,科场上见真章。” 祁州生员顿时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科场上还真不能见真章,二百年七十余场乡试、会试都一败涂地,哪是那么容易就翻盘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进入晚明时期,虽然进士并没有增加,可祁州的文风随着州儒学、贞文书院、文庙和文昌宫的合力,特别是贞文书院聘请大儒执掌书院,祁州文教不振局面真被改写。 这个出过药王的宝地,出过曲圣关汉卿的才子之乡,张载曾经讲学传道之地,时隔数百年,在药王庙会兴盛之后,文道也一度复苏。 有清一代,祁州科举登科人数反超束鹿县,只是那时束鹿县已经从祁州剥离,州生名额全归祁州一城。 张介宾留了下来,让李应试先去州医学拜访典科。与众人闲聊了一阵,张介宾说了昨晚思考的办法 王汝梅不住点头,见张介宾停了下来,皱眉问道:“还有吗?” 张介宾摇了摇头。 “嗯,思考还算挺全,但你们忽略了几点,你们所需之药,有部分就产自祁州,药农你们不准备联系吗?药农所在的村子,也都得去拜访,皇权不下乡,知州也管不到村里。” “祁州的商帮你们考虑到了,可据我所知,这只是行帮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帮会,杂货行、客栈餐饮行、木瓦石匠行、打铁行、宰杀行,更有丐帮、三皇会等。” “佛道两家俗家势力也不容小觑,其中以大佛教、敬天道为首,大小会道二十余家,还有白莲教也隐藏其中,时刻密谋鼓动造反,如一毒瘤,必除之而后快。” “这些就不说了,只说药行,就分生药行、熟药行、贩运商、片子棚、拆货棚、北大行、南大行。若不熟悉,你就别想办成事。” 第一百一十章 再临药王庙 张介宾本来是信心满满,可当王汝梅给他讲解了祁州复杂关系网,顿时目瞪口呆,知道此刻,他才明白治理一地究竟有多难。 这还仅仅是商业就涉及这么多帮会,更别说士农工商,各行百业又得多复杂?想将这些理清,岂是易事? “多谢王老先生指点!”回过神来,张介宾拱手深深一躬,王汝梅短短数语,带给他的是可以推之大明百府千县实实在在的经验之谈。一叶知秋,便是此理。 “孺子可教也!”王汝梅赞扬道。 “我虽从小在市井厮混,可接触的都是道德君子,博学鸿词之士,并没有接触到黑暗的一面。这倒是我的缺陷了,日后得多多行走江湖,弥补不足。”张介宾暗暗想道。仟仟尛哾 十年后,他从朝鲜战场归来,弃甲仗剑行走江湖,游历燕赵,问道东海,最终大彻大悟,回归医学,开始着书立说,总成一代宗师。 当时间来到清代,祁州药王庙,庙亭南北两侧的配殿里,北殿祀华佗、张介宾、刘河间、孙林、张子和,南殿祀扁鹊、张仲景、孙思邈、徐文伯、皇甫士安,南北两殿又称名医殿。 张介宾与张仲景同处次位,仅次于华佗、扁鹊,而在张子和、刘河间等之上。张介宾能成为十大名医之一配祀其中,年年享受香火祭祀不断,便知他在医学界的地位之高。 他与这片土地的缘分来自十年前,当他走出山阴小城,便走入了大明历史,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张介宾在文昌宫一直待到文会结束,这一场文会,涌现出不少人才,特别是祁州本地人,很是让人惊艳了一把。 但张介宾最感兴趣的却是高阳孙承宗、长安冯从吾和潼关武之望。孙承宗一首《渔家》尽显悲天悯人之情,为民请命之心,这和医家仁心极其相似。 而来自西安府的冯从吾和武之望,同样叫人赞叹不已,冯从吾的诗才就不说了,因武之望也精通医学,张介宾与之论医,更是相谈甚欢。 文会后,张介宾来到医学衙门,李应试和陈继盛二人还在院内等着,一问典科果然还没回来。 门子好心说道:“大人今日可能不来坐堂,你们去皮场王庙碰碰运气吧,说不准就在那呢!” “皮场王庙在哪?”张介宾随口问道。 “我知道,张大哥,皮场王庙就是药王庙,大家都这样叫呢!”陈继盛兴奋的说道。 张介宾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去药王庙看看,顺便吃个便饭。多谢老丈款待,我们先走了。” 李应试、陈继盛也相继行礼道谢,三人一路南行,出城不过两里,便进入药王庙市外围,除了地摊药农就是药贩和临星游客。 药王庙会批发比零售量更多,人更多。百分之八十都可以算是商贩,买和卖的商贩几乎一样多,而且买卖双方百分之八十都是外来商人。 百分之二十的本地人中,一是坐商,一是药农,一是药工,一是行人。 李应试这时说道:“我回医学衙门和老丈打听过了,祁州城户数只有一千八百,一家大约七八口,大约有一万三四千人,城内三千左右,城外一万出头。” “嗯,听说这是十年前为推行一条鞭法,清点出的人口,但仆人丫鬟,青楼戏院,寺庙道观,帮会乞丐都不算做人口,重点清点的还是土地上的人口,不排除瞒报情况。” 张介宾点了点头,问道:“你是锦衣卫出身,打听消息是本行,依你之见,农人瞒报几何,市人瞒报几何?” 李应试沉吟片刻,大概推算了一下人流量,已经本地外乡人数后,说道:“农人大概瞒报一成,市人至少两成。” “三千六,一万三四。”张介宾很快算出城乡大致人数,又问道:“仆人丫鬟,青楼戏院,寺庙道观,帮会乞丐,大概会有多少呢?” “这就不好算了,每个地方都不一样,祁州情况特殊,外来人员多,帮会乞丐自然更多,人多,香火旺盛,庙观也更多。” “城内富户百户,乡间百户,平均一户仆人丫鬟五人计,就是千人。” “城内青楼三家,有五十余人,暗娼人数相当。药王庙又与城内相当,除城内、药王庙另有水陆商镇十处,人数又和两地相当。这样算来,明暗娼妓当有四百之数。” “各道观寺院大约有百余处,平均一处十人计,当有千来人。” 明天更文 最近看《儒道至圣》,打算借鉴一下,结果入迷,写起同人文小说,五天下来竟写了4.2万字,而《医者晚明》就更了一章,两千字,惭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杆儿头 张介宾闻言沉默了,虽然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可他整个少年时期都与张居正息息相关。因为有张居正改革成果,张寿峰才举家进京,旅京六年,张介宾结识之人,无不与张居正有关。 这个一位不世出的救时宰相,都没能彻底扭转局势,也没改变宗室繁多,渐成大明毒瘤之弊。 张居正之后,还有谁能完成这一壮举? “省勿兄,幸亏有你相助,又得王老先生点拨,不然我就只有抓瞎。即便能完成任务,也会再添诸多波折。”张介宾由衷的感激道。 李应试却笑道:“会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你与人和善,热衷结交朋友,不愁无人相助。” 张介宾哈哈大笑,意气风发道:“那就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在这药王庙掀起刮向京城的风,扑灭京畿时疫。” 李应试、陈继盛闻言都笑了。这也是他们愿意帮助张介宾的原因。 十几年后,李应试受利玛窦影响,不仅帮助他完成《两仪玄览图》,还入了天主教。说起《两仪玄览图》,大家或许不熟悉,它的前身,正是《坤舆万国全图》,篇幅由六幅变成八幅,内容更详实,也更专业,更完善。后因为太优秀被珍藏,埋没三百年,直到民国才重见天日。 而三十年后,陈继盛毅然决然投身毛文龙,成为其副将,为东江镇的创立和壮大做了重大贡献。后毛文龙死,陈继盛继续稳定东江诸将,直到被归义降将叛变围杀,相继失去毛文龙和陈继盛的东江镇分崩离析,由大明海外之刃蜕变成刺进大明胸膛的毒箭。 李应试、陈继盛二人,或许不是将帅之才,可却是辅助将帅最好的军师副将。 张介宾有此二人相助,自感得心应手,也就不为怪了。 走在药王庙街,说是街,其实是街沿数条路的延伸,只见两边各有无数药农,或摆着背篼,或摆着地摊,都是贩卖草药。 其间夹杂着其他物品,要么与药物息息相关,要么就是吃食,都是为药市服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更有明妓暗娼活跃着。 与昨日众人匆忙而来不同,那时药市正散会。而现在正是交易高峰期,卖方吆喝,买方如潮,热闹非凡。 张介宾苦恼道:“人这么多,摊位更多,店铺也不少,你们说我们到哪去寻典科大人?” “去药王庙。” “去找里正。” 李应试、陈继盛二人同时说道。 张介宾更苦恼了,唉声叹息道:“同伴太能干也很苦恼,尤其是这人还没有过硬的身份。” 李应试大笑,陈继盛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归说,笑归笑,张介宾支走二人,让他们各自去药王庙,和去找里正。 见二人离去后,张介宾也露出笑容来,如同昨日一样,不再理会正事,开始不务正业起来。 询问药价,了解药市行情,品尝药材,大谈药性,和街上药农打成一片,也唬得附近游客商贾驻足围观。 很快也几人手持棍棒赶了过来,隔着十几丈远就开始大声训斥。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杆儿头来了,快散开。” 张介宾心中寻思,不知来人是什么帮会,不知是欺行霸市,还是替代巡捕?他倒无惧这几人,若是手持刀剑,他还忌惮几分。至于棍棒,笑话,谁没挨过似的。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在这搭台唱戏,不知道这是药王庙会期间吗?咱杆儿头发话了,谁他妈破坏庙会,爷就往死里揍。” 一人大喝道,众人闻声而散,把人群中的张介宾给显露无疑,一老农轻轻拉了拉张介宾衣袖,被那人一瞪眼,老农欲言又止,最好轻叹口气,独自离去了。 几人来到张介宾身边,颇有些耀武扬威道:“谁许你在这搭台唱戏的?” 张介宾笑道:“几位兄台,请问戏台何在?戏子何人,观众何在?” “你莫文绉绉的,会说话不?爷说你是,你就是。弟兄们,将不懂规矩之人抓去药王庙,交杆儿头发落。” 几人立刻冲了上来,却没有挥动棍棒招呼,而是拳脚相向,只见张介宾行云流水的挥拳出脚,肘挡膝磕,三五下众人便都倒地不起。 除了当头那人,其余都哭喊着求饶。当头那人怒骂道:“瞧你们那瓜怂样,真给爷丢人。” 张介宾将他制服,笑着问道:“刚才为何不动用棍棒?” “哼,爷可是道上的人,盗亦有道,立规矩,就是用来守的。” 张介宾顿时更感兴趣了,看来他们可能不是欺行霸市,真在做巡捕该做之事。思之及此,张介宾手下一松,站起身又伸出手来。 那人一愣,抓着张介宾的手一跃而起,恨恨的对同伴拳打脚踢,一个劲的骂:“爷让你瓜怂,让你瓜怂……” 几人被他打得是哭爹喊娘,一个劲保证再也不敢犯了。 等他发泄完,张介宾才说道:“听你口音,像是山陕一代的,为何至此?” “谋生呗,这地都是天南海北的朋友,你是少见多怪。” 张介宾更好奇了,问道:“上过学?” 那人给了张介宾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以为社学是吃屎的啊!” 张介宾更是无语,赞你一句,还喘上了,随即揶揄道:“看来是天资愚钝,被先生撵出学堂了?” “屁话,爷当年力压全村,要不是先生走了,爷能一路考上状元。”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张介宾本想问,走是离开还是病逝,见此情况,到嘴边的话只得又憋回肚里。 “为什么……罢了,和我说说,你们的杆儿头,还有你们的道。”张介宾说道。 “杆儿头姓张,是咱祁州的头,管着十二镇,每镇有一‘坐方的’。‘坐方的’有若干跑腿的。爷正是那跑腿的……” 本来还有些同情的张介宾,听他这区区一跑腿的,竟还如此自豪,顿时忍不住腹诽。 不管怎样,至少张介宾弄清楚祁州地界杆儿头的简易谱系图:杆儿头――坐方的――跑腿的。 “不知你们所属势力是大佛教、敬天道、三皇会、商帮还是丐帮?”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皇会 “祁州除了我们丐帮,谁能这么讲义气懂规矩?” 张介宾点头认可道:“饿死不做贼,丐帮都是好样的。” 张介宾的肯定赢得几人的认可,他们身为乞丐一员,平日没少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即便他们丐帮和普通乞丐不一样,更和那些利用残疾人博得同情的混账帮会有着云泥之别。 可不管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世人的偏见和歧视的鸿沟。 丐帮,没有成为武侠世界里那义薄云天的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豪杰也不会降龙十八掌,最多只会些打狗棍法。 “何人放肆,竟敢小瞧天下英雄?可有将我三皇会放在眼里?”就在几人在大街畅聊时,一算命先生不知何时走近,闻言呵斥道。 张介宾眼前一亮,三皇会之人也出来了,果然祁州的水深得很呢!仔细打量,来人杵着跟拐杖,双眼没有神韵,走路时拐杖先触地,来人很可能是瞎子。 先前那杆儿也回骂道:“你们又如何能和我杆儿相提并论,一群抱团取暖的瞎子群,若没有杆儿头维持秩序,你们还能在这立足?” “什么瞎子杆子,谁也不比谁高等,都是苦命人。”瞎老儿却自嘲道。 杆儿闻言也不继续说下去,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挖苦彼此。 张介宾好奇问道:“难道三皇会都是盲人?” “非也非也,敢叫小兄弟知晓,三皇会确切的说都是算命盲人。”瞎老儿笑道。 杆儿补充道:“三皇会是算命盲人为谋生结成的团体,源于何时无考。会址在城内南大寺,人数不如我们四镇坐方。” “小娃娃不清楚别瞎说,我三皇会为何能屹立安国千年不倒,其涉及地域之广,岂是你一跑堂的知晓?” “你们就下辖祁州十二镇,我三皇会下辖何止十二县,高阳、蠡县、博野、清苑、望都……哪一县没我三皇会之人?” “我会规之严,你又知多少?十不许,你又知几条?” 杆儿噗嗤一声,说道:“不许欺师灭祖、不许奸淫、不许偷窃、不许行乞、不许……嗯?四不许是赤裸裸歧视我杆儿,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无语。 张介宾也觉得好像,感情你都记得,却从来没注意到第四条是不许行乞? 不过张介宾也知道,三皇会总部在祁州城,可下属分会却已经遍布保定府各县,甚至势力都已经出了府域。 若说势力影响是出县,达府,鸣州,镇国,传天下五层,丐帮杆儿头是勉强出县,三皇会却是名副其实的达府之外,就差鸣州了。 在晚明各势力,真正的组织中就只有东林党和复社影响力达到了传天下程度。 这也是为什么在祁州,三皇会明面上实力不如杆儿头,而杆儿头却不敢动三皇会的原因。天下乞丐是多,可有组织的乞丐――丐帮人数却并不多。乞丐的零散性和多样性决定了他们不如盲人团结。 盲人不抱团,存活率远低于乞丐,这也决定了盲人比乞丐更为团结。 三皇会在祁州只有杆儿三分之一的人,但若加上分布在其余各县分会,那就是杆儿的十倍不止。 祁州地界的所有大帮会都有深厚关系,商帮有地域商人背景,大佛教有佛教背景,敬天道有道教背景,杆儿头有丐帮背景。 与之相比,三皇会,才是是最没有底蕴和背景的帮会。祁州三皇会总坛的存在便是周遭分会最大的背景。 张介宾与二人闲聊了片刻,就一同前往药王庙一处偏殿,殿中进出的大都是杆儿中跑堂的。在偏殿外,等了一会,又一同进去,进到殿内,还有几人在等后。 大概一刻钟后,他们前面终于没人,可后面又来了几人,一同进来或是一伙人。张介宾不及思索,就随着众人进入会客厅。 “张公子的来意,我已知晓,李百户才找上我。你们的误会,由我做主,明日大家一起喝一碗,什么恩仇都一口干。” “不知三皇会的朋友,又是为何插手其中?若是我的弟兄有冒犯之处,他日我定当前往南大寺,亲自给左尊赔礼道歉。若理屈是你,可别怪我替左尊教你做人。”杆儿头最后说道。 “老头眼瞎,可心不瞎,哪敢给左尊丢人,平时左尊常告诫我们,杆儿头,是祁州的天,三皇会不得坏了规矩。”瞎老儿呵呵笑道。 杆儿头不置可否,接着对张介宾说道:“有什么想说就说吧!” 张介宾压下心中疑惑,忙行礼道:“见过杆儿头,别的先不说,还请杆儿头助我此番购药顺利。” 杆儿头笑道:“伤天害理的事,我丐帮无人会做,张公子可以把心放下了。至于帮忙,恐怕你是找错人了,天下皆知乞丐最穷,我虽然是头儿,也并不富裕。” 张介宾问道:“不知我当找谁,还望告知一二。”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过去一年,写的内容不多,读者更少,一路还走失了很多读者。 三月之前,写了十几万字的《吴又可》,十月之后又动笔写下二十六万字的《医者晚明》,近半年时间也只写了四十万字,效率低下。 《医者晚明》,最近也更新不勤,但我想不会犯《吴又可》同样的错,哪怕一周两更,我也要把心中的故事讲完。 讲得好不好另说,反正这只是初稿,留待以后再修改便是。 《吴又可》停笔半年,将我几位重要读者给丢了,那时的我信心满满,他们也给予我极大的鼓励和支持。作品报告显示共有186位读者,读了118个小时。 《吴又可》被搜索66次。其中书友“你好”追读78天,448分钟。书友“沙子”追读56天,更是精读617分钟,留下22条批注,15条讨论,1条书评。 阅读时长超一小时的有十位书友,看这数据,可能比《医者晚明》还好一截。 当时间来到年尾,也有不少书友继续支持《医者晚明》,第一个评论,第一个打赏,第一个舵主,许多第一,让我和《医者晚明》不至于一直单机。 新的一年,没别的目标,接着写,尽快完稿,现在写的年代距离《吴又可》的时代,还有三十年,写下去,便是整个晚明了。 除夕夜,不能静下心来写作,有很多人和事,都值得书写,值得分享,就留待完稿那日,我再一一感谢。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感谢曾给过我支持,以及正在支持我的书友们,新年快乐。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祁州帮会 “买药自是找药帮之人,我祁州药商无数,但药帮却不成熟,一般人还真不好找。”杆儿头说道。 “不知我如何才能找到药帮?”张介宾行了一礼,诚恳的问道。 “巧了,此处正好有药帮行馆,据此地两个院落。”杆儿头回道。 瞎老儿问道:“今年药帮行馆设在皮王庙?” “设立都半月有余,你们三皇会消息不会这般闭塞吧?”杆儿头笑着说道,语气却是意有所指。 瞎老儿心中一个激灵,这也是三皇会的一大弊端,会中都是盲人,行动和传递消息不如正常人,因此消息常常会延迟一段时日。 “别担心,我才不会落井下石,祁州让我佩服的帮会不多,敬天道算一个,你们三皇会算一个。不是我自夸,祁州地界若无我三帮会,也不可能有今日局面。”杆儿头一脸骄傲的说道。 瞎老儿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这才明白左尊为何对杆儿头另眼相看。至于敬天道,道首白玉蟾也是一大传奇,因大佛教一家独大,鱼肉乡里,白玉蟾一怒之下,便创了敬天道,收拢十余道门俗家势力,与大佛教分庭抗礼。 而大佛教被敬天道打得丢盔卸甲,便又和白莲教联手,在黑化道上一去不复返。敬天道又被这黑白两道联手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幸得杆儿头施以援手,才堪堪扳回局面。 也正因为有敬天道在牵制大佛教和白莲教精力,这才让祁州再度恢复平衡,不至于影响到祁州药市和十一镇商业发展。 加上祁州本是商业重镇,和平稳定是所有人一致期望,在各行各业的强烈诉求下,大佛教和白莲教,也只能在十二镇以外耀武扬威,不敢涉足十二镇。 只是药农受其影响颇大,而外商又流动性很大,春季庙会期间,药商势力大增,力压祁州各帮会,夏秋冬三季,药商滞祁者五不足一,因此这大半年药商几乎没有存在感。 而现在正是敬天道和杆儿头压力最小的时候,不然杆儿也不会有精力在药王庙街市上巡逻。 张介宾听闻药帮就在庙里,心想李应试既然已来拜访过杆儿头,说不定已经找上门去了,他就无需急于登门拜访。 …… 在祁州闫村五里外无为庙,占地百余亩,内有信徒四十余人,其中大都是女子,各年龄段都有。一女子匆匆而至,将南关药王庙街市发生之事简单诉说。 几乎同一时间,石佛村石佛寺也得到消息,半个时辰后,石佛寺一僧人前往和闫村无为庙。 土地庙便是无为教在祁州的一个重要据点,无为教,又称罗教、罗祖教或大乘教。 而罗教自八十年前一经诞生,便一统民间秘密宗教,白莲教、明尊教、白云宗等百余秘密宗教都接受罗教信仰,信奉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并以《罗祖五部经》为共同经卷。 因信仰相同,教义相似,而又以白莲教影响最大,接受罗教教义最彻底,底层百姓分不清楚其中区别,都统称为白莲教。 知客将老僧带进侯客厅,还没进客厅,老僧便吟诵道:“念不是佛,坐不是禅;当面蹉过,执法成颠。打牛即是打车,说破何曾直半钱。梦中哭向佛,愿早死便得,小小莲花开,永超生死窟。” 老僧吟诵完,又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见过圣母,近日贫僧朝夕奉读《罗祖五部经》,其佛理经义之妙,二百年未有,实乃我佛门大幸。” “无生老母!”圣母赞道,对老僧研读罗祖经义很是欣喜。接着笑道:“一僧一道一儒然,同入心空及第禅;是水源流沧溟瀇,日月星辰共一天。本来大道原无二,奈缘偏执别谈玄。了心更许诃谁论,三教原来总一般。” “妙!妙!妙!”老僧连连称赞,心中却不以为然,所谓罗祖五部经,在他看来,粗鄙之极,根本不能和佛经相提并论。之所以会读此书,也只是为了维系联盟,利益使然。 圣母问道:“大师前来所为何事?” 老僧沉吟片刻,说道:“贫僧听闻一个时辰前,杆儿被人当街殴打,更是打进皮场王庙。” 说到这,老僧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圣母。 圣母也不卖关子,直接提要求:“想让我们出手相助也不难,将你们二十余庙的妇人交于我,我便帮你挡住敬天道。” “可!”老僧直接应下,开口说道:“我这就回去,这两日便将二十人给你。” “不是二十,是五十三人。”圣母似笑非笑的纠正道。 老僧老脸一红,心中大骂,可口中却说道:“贫僧乃一寺知客僧,并不清楚他处情况,一切便依圣母之言。” “如此便好。”圣母点了点头,接着嘱咐身边一年轻女子,那人退步而出。 见僧人盯着女子离去的身影,圣母只是淡淡说道:“此女罗兰,我教当代圣女。” 老僧心中一惊,赶紧掐灭不该有的想法。赔笑道:“难怪如此超凡脱俗,原来是圣女当面,不知何时莅临祁州?” 圣母却不答,在京畿,她是无为教第一人,天下共有十五位圣母,二京十三省各有一位。 可圣子圣女,天底下却只有两位,圣子是下任无为教主的接班人。而圣女却是无为老母的人间代言人。 虽然没有得道答案,但老僧对于前景已是信心满满,祁州地界不仅入驻了圣母,更来了圣女,这预示着无为教在祁州的实力大涨。 二人达成共识,两教开始行动,杆儿头还在与张介宾畅聊,一人匆匆跑了进来,禀告道:“张头,得到消息,白莲教全部出动,正向我南关而来。” 杆儿头说话的劲头为之一滞,神色凝重,立刻发话:“集合杆儿,准备干架。” “诺!” 四人抱拳应诺,牵马出院,飞奔而去。 张介宾眼看着祁州帮会就要大混战,心中着急,一旦数百人打起来,肯定会影响药王庙会,干扰购药事宜。 思之及此,他再也坐不住,告辞一声就离开杆儿院,直奔药帮而去。只是此时的张介宾并不知道,这一场冲突,正是因他而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典史一出 在药王庙三里外,两方人马正在汇聚,一方以杆儿为首,有敬天道和三皇会助拳,大约有百五十人。另一方是以无为教为首,辅以大佛教,人数有百八十人。 而随着时间流逝,双方人数都在激增,人数差距在缩小,杆儿这边还有反超趋势。 可双方既没有要动手的样子,也没有沟通的意向,仿佛在等什么。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双方人数都接近两百,这时从药王庙走出了五十几人,张介宾、李应试都在其中,同一时间从村落也走出四十几人,陈继盛也在其中。 四方人马不约而同都走向短亭,当先十余人进到亭内,其余人马都保持十余丈距离。 张介宾、李应试也进到亭内,陈继盛则留在亭外。 “小生李凤,被乡人举为里正,见过各位当家,药王庙会在即,不知诸位当家到访所为何事?” 南关里正李凤开口说道,虽然在四方中,他的势力最小,可他的里正身份上可达朝廷,下启乡间,自是不惧另外三方。 “见过里正大人,林某离开不过数月,好像祁州地界规矩有异,特来问询。”林熙行礼问好,述说来意,他是药王庙数千药商选出来的代表。 杆儿头也说道:“方才得知消息,白莲教和大佛教倾巢出动,我带领弟兄前来看看。” 圣母笑道:“张杆头和林帮主身处南关地界,自然要给里正面子。我可不是南关人,到哪去,不需要向里正报备吧?” 李凤哈哈笑道:“罗夫人去哪,自是不必和我说,不过……” 说到这,一阵马蹄声响起,典史带着十名马快赶了过来。原来,先前李凤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派人入城通报,而他也找已经召集人马,只是见双方还算克制,便一直没有出来,等林帮主带着药商护卫前来,才走了出来。 李凤等了这么长时间,也是为了等典史前来。 自从几十年前废军屯,祁州三卫就地解散,而千余民壮也逐年递减,至今只保留三十五人的名额。整个祁州,就只有巡捕官及其麾下十名马快、二十名步快,两名巡官捕盗马快。 如今到来的典史正是巡捕官,巡捕官职责对应的便是秦汉时的县尉,只是明代并没有设立县尉,也没有另设巡捕官一职,而巡捕官一般由县丞、主薄和典史兼任。 嘉靖以后,由典史兼任巡捕官成了惯性,这也导致典史职责的变化,本是负责文书、档案、表册的收取、送发的文吏,变成掌粮马、捕盗事的武官。 因此典史也成了事实上的县尉。五十多年后,典史阎应元坚守江阴八十日,使得典史一职天下皆知,青史留名。 典史的到来,让圣母慎重起来,这意味着朝廷力量的介入。无为教虽然被民间叫做白莲教,却并不是真正的白莲教。 最大的区别在于,白莲教是非法组织,而无为教却是朝廷认可的合法组织。五十年前,无为教创始人罗祖,进献《罗祖五部经》与嘉靖皇帝,甚至得到嘉靖的赞许。 其势头甚至压过了同时期儒家的王阳明和道教的邵元节。 就如同儒家正统不承认心学一般,佛教也不承认无为教,并将无为教斥为假道学的邪教,号召正统佛教徒予以攻击。随着无为教在各地影响的扩大,佛教的反击也日渐增强,最终无为教走向了和白莲教一样的命运。 但和白莲教鼓动造反不同,无为教很少暴动。只是秘密传播罗祖教义,最终罗祖教义几乎一统中国秘密宗教,成为能和儒释道三家相媲美的民间秘密教义。 而这一转型,正是发生在万历十五年前后。儒释道之外的第四股民间教义的崛起,和天主教的第二次东来,都将在万历年间来个大爆发。 “典史大人,你可算是来了,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李凤见典史到来,揪着的心才送了下来。 典史对他点头示意,也不下马,对着众人大喝道:“尔等非法集会,意欲何为?” 众人皆是心惊,忙不迭的想解释。 典史却打断道:“本官不管尔等此前是如何行径,只要我在任一日,便由不得尔等胡来。” 众人心中一阵凛然,张介宾感到这股熟悉的味道,心中大乐,此典史必是军人出生无疑。 “赵典史,民女此番前来并无他想,只是想和各位当家商量,入驻各镇事宜。祁州十二镇,皆被杆儿头把持,这吃像未免也太难看了吧?”圣母行了礼,缓缓道了来意。 老僧心中暗骂,改口也太快了,先前可不是这般说的。但他也不敢反驳,典史的下马威,还有无为教的强大势力都不是他大佛教能对付的。 典史也不搭话,只是看向杆儿头,张杆头说道:“众所周知,我们杆儿就是一群乞丐,不在城镇,怎么讨口饭吃?既然老少爷们赏口饭吃,我等杆儿自当舍命护一地安稳。望大人明察,我等杆儿并无欺行霸市之举,又无所谓势力一说。” 瞎老儿也说道:“我等瞎子承蒙大家关照,能在各地挣扎存活,可瞎子毕竟是瞎子,抱团互助总能少麻烦他人,若说瞎子欺负人,老儿第一个不答应。” 林帮主笑道:“我们都是一群商贾,谈不上什么势力,只是聚一起做生意,共用舟车、商铺、伙计,虽有一些护卫,也不是为了打打杀杀……” 李凤也为他们说话:“典史大人明鉴,我祁州自开市以来,多依赖各帮会之力,才有如今的规模。” 典史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个看去,这居高临下的气势,将一众当家的都压了下去,在场就没有一人年纪比他小,可官字当头,仍然将一干大佬压得死死的。 张介宾正想站出来缓和气氛,李应试一把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张介宾略一思索,顿时醒悟,也就打消了念头。 典史也注意到了两人的动作,但并没有理会。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戏上场 圣母干笑道:“大人严重了,民女一向都是本分人,讲究助人为乐。” 典史却不苟言笑,只是陈述事实:“本官可是听说你们不大安分,近两年朝廷可有不少声音,要取缔你们无为教,还说白莲无为是一家。” 老僧心想本来就是,他虽说是野僧,没有度牒,又拉扯起一个大佛教出来,整合了祁州地界的佛家世俗帮会。这几年在敬天道的打击下,不得不将无为教引为外援,可打心底根本看不起无为教,认为无为教抢了自己的信众。 圣母立刻叫屈道:“大人明鉴,我无为教从没有蛊惑民众聚众闹事,更不向白莲教那样不事生产,整日唯恐天下不乱。我无为教自老祖悟道以来,本是禅宗一支,只是一直不被佛门认可,但世祖皇帝可是亲口赞许无为教义,而我无为教也不负众望,自诞生之日起,便主张行善积德,导民向善。” “罗祖认为,一切苦难都是欲望造成的,应对之法,唯有追求无为,一切有为法都是导民念佛、受戒、禅定、造像、布施、苦行,以及出家,而这些佛家修行都是外相,不如精神上的觉悟。而无为法就是教导信众回归本心,唯有靠顿悟的工夫,才能达到绝对自由的境界,才能回归真空家乡。” “大人,试问我们无为教,有哪点违背大明律了?何苦要对我们贫苦百姓赶尽杀绝呢?我们也是大明子民啊!” 圣母说得是声泪俱下,特别是是无为教众,闻着无不涕泗长流。其余帮众伤心的有之,心动的有之,嘲笑的有之,总之不一而足。 李凤再次替无为教说道:“大人,虽然大家容易混淆白莲教和无为教,可据我所知,本地的无为教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 说到这,李凤看了老神在在的僧人一眼,直接揭短道:“甚至比起所谓大佛教,风评更好,坊间都说:宁信无生老母,不供如来佛祖。” “是极,是极,我们大佛教也不供奉如来佛祖,我们只拜弥勒佛。”老僧一脸赞同道,仿佛不知道里正在说他似的。 “呵,有趣,有趣。”典史略一点头,接着看向正在抹眼泪的所谓圣母,开口道:“我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朝廷的事自有上面大人做主。上面说你们是邪教,那本官就起兵镇压,上面说你们是合法教派,本官就替你们保驾护航。” “空穴不来风,你们若管不好地下信众,朝廷来替你们管。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民女,谢过大人!”圣母抹干眼泪,福了一礼。 典史看向另外几位当家的,林帮主率先开口道:“千里经商只为财,破财免灾的到来草民自是懂,该徼的商税,该付的租金,各位维护庙市的安稳费,药王庙的香火钱,修缮路面、桥梁、清理河道淤泥等等费用,我等义不容辞。” 瞎老儿也笑道:“老瞎子也替自家弟兄表个态,今年庙市不拿一分一厘,全凭本事吃饭。” 林帮主喝彩道:“好,明日搭戏,你可得给我们捧场,不说多了,五六出戏,你们三皇会得上台给我们镇住场子。” “好说,好说,明日弟兄们来给老弟捧这个场子。”瞎老儿一口应下。 “还有我们敬天道,包两场。”白玉瞻说道。 “求之不得。” “我大佛教,出三场。” “欢迎之至。” “我等杆儿没啥拿手戏,一出戏就够了。” “张头儿仗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设场镇 随着众帮会当家的毛遂自荐,林帮主一一应了下来。每年药王庙会,各商帮都要搭台唱戏,还要花钱从各地高价请来戏班,如今虽然也已经请了戏班,但少唱几出戏,可用来平复祁州帮会的情绪,何乐不为? 庙会前大戏被众人三言两语定了下来,现场的氛围顿时缓和了不少,典史也知道今日不会发生大规模械斗冲突,神情也和缓了不少。 众人友善的继续交流着,张介宾也低声与李应试说着什么,但很快又被场内的话吸引。 “大人,民女此来就是想和众当家协商,关于无为教和平入驻十二场镇事宜。”圣母继续把话题带了回来。 “这不可能,众所周知,十二场镇历来就归商帮、杆儿、三皇会所属,据帮内长老历代相传,场镇也不是平白无故就有,是我们一点一滴流血流汗建设的。现在成规模了,你们就想来摘果子,哪有这般道理?”杆儿头直接拒绝道。 “我们不是来摘果子,是来协商的。”圣母说道。 瞎老头也说道:“张杆头所言有理,祁州这么大,为何十二场镇都在我等经营范围内?尔等就不反思反思?” “谁说都在你们地界,原本有三镇是在我手里,只是被你们无耻夺走了。”老僧气愤道,自从丢了三镇,每年收入缩水一半。 “哼,多行不义必自毙。”白玉瞻冷哼一声,当年就是他看不惯大佛教欺行霸市,主动联合境内道家俗世势力,创立了敬天道,从大佛教手中夺了三个场镇,并邀请杆儿、本地商贾入驻,极大繁荣了市场。 林帮主见大家又开始争吵起来,赶紧出声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来说句公道话。” 众人一听,都停下看着他,作为祁州最大商帮主事,一人掌握万人生路,大家都多多少少要给些面子。 林帮主见大家安静了下来,笑呵呵的说道:“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可我最爱待的还是祁州这块地,其实啊,就我的经验,祁州的潜力大着,十二场镇哪够,就算是二十四场镇也吃得消。” “大师和圣母与其就盯着现有的这几块地,还不如重新经营几个场镇。你们想想,就算放开几个场镇让你们入驻,那几个香火钱能有多少呢?若你们自己建设一个场镇,店铺的租金,摊位钱、香火钱、茶水钱,这不比入驻其他场镇要强?” 圣母和老僧闻言沉思,张介宾也和李应试对视一眼,这确实是好主意,现如今祁州虽说是有十二场镇,可祁州城算一个,这是官府的盘,大家都动不得。四关算四个,其中南关药王庙是最大的盘,除去这五地,整个祁州也只有七个场镇,多吗?并不多。 别说再经营两个,就算再经营七个都没问题。 老僧仔细盘算后,对林帮主说道:“我大佛教分布广泛,帮主您说何地可为场镇?” 林帮主笑道:“就在石佛如何?” 老僧刚想答应,突然想到凡开场镇,必有设里甲,有马快不定期巡查,石佛村可是大佛教大本营,不能让官府入驻。思之及此,连连摆头说不妥。 林帮主闻言皱眉,石佛此地其实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只是地处商道,也有不少商贩行旅途经,大佛教坐地起价,平日没少坑蒙拐骗过往行商,本想做一歇脚处,也能协商解决此前问题。可老僧拒绝,他只得作罢,思考了片刻,开口说道:“崔章如何?” “崔章?”老僧犹豫了一会,问道:“还有其他地方可选吗?您看南马、中照、立家庄,可成?” 林帮主苦笑道:“大师,商镇不同农矿,不看地产丰富与否,只看是否地处交通要道。纵观祁州各商镇,无不设立在水路交通要道之上。如此说,大师可明白?” “明白,那立家庄不也在商道上,如何不行?”老僧反问道。 林帮主只得继续解释:“假若一亩地可供一家人吃饱,你让三家人共耕一亩地,是否够吃?” “帮主莫欺老衲不识数,多设一镇,也就两家,何来三家之说?”老僧不服气道。 “你看看立家庄前后都有哪些乡镇,你挤进去,会打破此前平衡,导致原先两镇都大受影响。” “大师,祁州十二场镇可不是由某一人而成,是千百年沉淀而成,可以说是最合理的存在,多一个吃不饱,少一个大家也要受饿。” “我等被大家推举出来,可不是要断大伙生计,而应该千方百计维持平衡稳定。” 林帮主的话,让杆儿头、瞎老头、白玉瞻等人连连点头,这理他们虽然说不出,可却一直都在这样做。 老僧听得一肚子疑惑,颇有些怀疑的问道:“既要维持平衡,你为何又唆使我们经营新的场镇?莫不是故意诓骗我们,好叫他们继续发财?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人,我们找谁说理去?” 此言一出,圣母也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林帮主。杆儿头、瞎老头、白玉瞻,甚至典史、里正包括张介宾都看向林帮主,想听他作何解释。 林帮主却是一阵打量老僧,不住咂舌,对众人团团作揖道:“大人,各位当家、好汉,请听我慢慢道来。” “历来城镇之兴,无外乎政治、人口、交通三类。而祁州之兴,却有所不同,它因商贸而兴,因药王庙会而兴,先有药王庙会之盛,后有祁州州城。” “两百年过去,祁州先后出现了十二场镇,可近年来药王庙会商贸逐年激增。我等商贾多次协商,若要满足庙会需求,办法有二,一是改一年一会,为一年两会。可这变动太大,各地药商恐难以通知到位,轻易变动恐得不偿失。” “二是多设场镇,适当分散商贩和人流量,预计可多设三到五个场镇。先看看情况,再做调整。” 典史皱眉问道:“如此大事,可有和知州大人知会?”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临济宗来人 “不瞒典史大人,此事我等商贾已与前后七任知州大人协商过……”林帮主说到这,只是苦笑。 但众人都知道,肯定是没结果,七任知州,前后二十一年,恐怕动用官府之力改变局势是行不通了,这也难怪林帮主把主意打到帮会头上。 “林帮主,我想知道,无为教所在地盘,可有适合新建商镇的?”圣母这时问道。 林帮主明显早已有研究,圣母一问,他不假思索便说了两处地名:“有,东路景和西伯章,两处都适合设场镇。若不满意……” “行,就这两地,还请林帮主派人来指导建镇事宜。”圣母一口应下,她毕竟来自齐鲁之地,走的地方多,见识远比老僧要高,眼界要开阔些。 “那好,圣母既然已做了决定,不如就此退去如何?”林帮主问道。 “好!”圣母一挥手,无为教众开始陆续退走。 张介宾本想叫住,可见圣母只是让属下退走,她并没有离去之意,也便作罢。 林帮主称赞一番,转向老僧,问道:“不知大师对崔章设镇是否还有疑虑?” “有,场镇经营短时间难见成效,这几年,我教众衣食可没着落。”老僧说着,又看了白玉瞻一眼,继续说道:“要我罢休很简单,将从我手中夺走的三个场镇归还,我二话不说就离去。此后与大家携手共建祁州。” 白玉瞻却也不生气,只是回道:“我无所谓,文斗武斗,你自己选,只要你能胜过我,还你便是。” “出家人,打打杀杀多不好。” “那便文斗。” “不妥不妥,贫僧念佛,你谈道,如何能斗得起来?” “那我与你谈经论佛便是。” “不妥不妥,贫僧不擅言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意如何?” “贫僧早已说了,直接归还三个场镇于我。” 见老僧这般胡搅蛮缠,白玉瞻冷哼一声,不在理会。 典史冷眼看了许久,这时直接发话道:“我不管你们如何争吵,先把人散了,再继续谈。” 几位当家的一听,思索了起来,杆儿头几人目光交织在一起,而后点了点头,各自将人遣散,老僧见此也让僧人信众退去。 自此一场大冲突消弭于无形。 典史见人群远去,满意一笑,嘱咐里正几句,便在众人恭送声中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张介宾、李应试二人说过一句话。 待典史走远,李应试悄声道:“我以为你会叫住典史。” 张介宾轻声回道:“我们要找的是典科又不是典史,今日也算有一面之缘,明日再去拜会。” 典史一走,众人顿时就放开了。 “今日我就把话摞在这,你们一日不归还三镇,我一日不肯罢休。大不了鱼死网破。”老僧率先说道。 “秃驴,你说甚?真当我不敢打杀你?”白玉瞻勃然大怒。 “有本事就将我打死,不然你也别好过。”对于白玉瞻的威胁,老僧是一点不惧,祁州虽然没什么军队,可保定府却是京畿重镇,天下承平,无人敢在天子脚下犯事。 “一码归一码,你二人的矛盾我不掺合。”被典史警告后,圣母越发不想掺合这些纷争,特别是近年来,随着无为教影响扩大,来自佛教徒的攻击日增。而且有从民间走向朝堂的趋势。 无为教重心在民间,不如佛教在士大夫中的影响,这两年朝廷取缔无为教的声音甚嚣尘上,让无为教高层很是被动。 “圣母,先前可是说好了的。”老僧闻言心下大惊,若无为教作壁上观,单单大佛教可做不到以一敌四。 就在这时,一僧一女同时来报:“临济宗源静禅师来访!” 老僧闻言大喜:“我佛门高僧莅临,看尔等还能猖獗几时。” 圣母神色复杂,手抓衣摆,颇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原来她此番西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与临济宗第二十七世传人――源静禅师,会晤。 无为教可以说脱胎于临济宗,是民间版的临济宗,现如今无为教不为佛教正统所容。若能得临济宗当代大师认可并为之正名,能大大缓解无为教的危机。 罗祖当年先拜临济宗宝月法师为师,学道不成,再访名师,有所感悟后,再拜第二十三代祖师无际明悟禅师为师,专研《法严经》六年,再被李头陀大师点悟,最终明了大道,法号悟空,着《五部六册》,创无为教,被朝廷册封为“山东罗祖圣君护国齐天大圣”的敕号。 而罗祖传道之时广收门徒,度化了临济宗、少室山诸多杰出门人,使之改投无为教。罗祖逝后,兰风和殷继南成为无为教两大核心,殷继南在运河沿岸影响更大,成为继罗祖之后,另一祖师,人称殷祖。 而兰风虽然在民间威望不如殷祖,可他出身临济宗,是被作为第二十六代传人培养,佛法和文学素养高超,兰风的改投和传教,使得无为教在士绅和佛教引起巨大轰动。 面对兰风的强势崛起,佛门分成两派,一派是接受,并拜师学习,以源静、朗目最有名;一派是排斥,以道开和云栖莲池为代表。 作为临济宗的后起之秀,第二十七代传人,源静、朗目都有望成为临济宗第二十七代禅师。 圣母给二人都去了信,此番却只有源静一人到来,她难免有些失望,相对于不善言辞的源静,她更希望来的人是朗目。朗目是最得兰风真传的弟子。 几年前,朗目利用自己的威望,重修华严寺,使得古庭再造,受到高度赞扬,被尊为“中兴尊宿”。在士大夫和佛门声望之高,甚至超越了转头无为教之前的兰风。 相对于朗目在大江南北的声望,源静就只在临济宗小有名气。 “有贵客光临,我先去迎接。”虽然有些患得患失,可圣母还是说道。 “本教高僧亲自,白老鼠你就等着吧,咱们就斗法,三镇我是要定了。”老僧更是激动莫名。 此地几里外,几位僧人正在商队之中,商队打着不少旗号,“江右”、“抚州”、“樟树”、“景德”,赫然是江西商队。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一十八章 颂平常是道 众人随着老僧与圣母前往迎接,如今佛门不振,堪称大师的没有几人,是以临济宗双杰也就凸显出来了。 禅宗虽是如今大明佛门主流,可曾经辉煌一时的北宗禅早已经断了传承,现在只有零星支脉,力图振兴北宗。 而南宗禅虽有五家七宗之说,也曾在唐宋历史上璀璨一时,光耀于史。但嗣法传承至今的只有曹洞宗和临济宗的杨岐派。另外三家四宗也都相继断了传承,消弭于历史中。 自从临济宗分为杨岐、黄龙两派后,本不再使用的临济宗之名,随着黄龙宗的消逝,被杨岐派继承。 如今的临济宗就是杨岐派,杨岐派也就是临济宗。 很快众人将源静禅师迎入城内广慈寺,主持亲自接待,将众人领入首座寮款待,这是寺内最高礼节,首座寮一般只接待过往名宿和达官显贵。 众人的随从都被侍者领去行者寮安顿,先前留下的二十几人,就只剩下九人,其中包括张介宾和李应试。张介宾二人是被张杆头留下,其他人并不知晓二人身份。 几人客气见礼后,老僧很是激动的说道:“源静禅师,您来得可真及时,您老不知道啊,我等僧人苦啊,祁州道门坐大,就城内知名道观就有五座,我佛寺只此广慈寺一家。” “更过分的是,他们不给咱活路,境内十二场镇,本有三处乃我佛门支持建成,每年都有稳定的香火,可道门竟强取豪夺。我佛门虽说只吃斋念佛,可每年法会,布施斋药,都离不开这些香火钱。” 老僧说着说着,就义愤填膺,声泪俱下,直让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源静禅师听得动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没想到北方僧侣也过得这般苦,如通大师,既然寺庙无力承办诸多法会,不如就停办。修佛在心不在行,佛祖岂忍众生悲苦。” 老僧法号正是如通,闻言直点头,不停抹眼泪,可听着听着就觉不对劲,怎么不想着帮佛门出头,反而让自己消停呢?而且这主张充斥着浓浓的临济味道。 “修佛在于修心,本心自与佛、与祖别无二意,且佛法无处不在,柴米油盐皆有佛法,无需再向外求佛求祖。” “可是,可是……”如通满脸为难之色。 源静禅师见此,再次念了声佛号,接着诵读佛经,禅籍代表作《无门关》:“大道无门,千羞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 白玉瞻忍不住摇头,说道:“这临济宗什么都好,就太想当然,真以为不念佛只读公案,就能见性成佛?若果真如此,岂不是遍地都是佛陀?哪还有儒道存在的必要。” 可不管众人怎么想,源静禅师依旧在《无门关》公案:“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州云:‘无!’。” “无门曰:‘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者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遂目之曰禅宗无门关’。” …… “颂曰:‘狗子佛性,全提正令,才涉有无,丧身失命’。如通大师,闻此《赵州狗子》可有明悟?” 老僧如通如实回道:“未有明悟。” 源静禅师也不失望,只是继续说道:“你且再听《平常是道歌》。”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善是青松恶是花,看看眼前不如它, 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 面上无嗔是供养,口里无嗔出妙香, 心中无嗔无价宝,不断不灭是真常。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不成想广为流传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四句,就出自《无门关·平常是道》歌中。 就连老僧也被惊住了,无论儒释道哪一教,都不可能有人真的能遍览完群书。但任何一本书都有人读过,其中名言警句,成语典故往往都能流传出来。 哪怕是不读书的寻常百姓,都能说上几句。而平常是道四句,虽没有达到妇孺皆知程度,但只要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就很少有没听过的。 在场众人,没一个是不成读过书的,就连瞎老头,借助双耳也听了不少书。 源静禅师见镇住众人,继续讲述公案,“百丈野狐”、“俱胝竖指”、“世尊拈花”…… 很快四十八则公案就讲完,《无门关》只有一卷,源静禅师讲完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期间还多有互动提问。 众人被动听完禅门三籍之《无门关》,这是文学、哲学最高,实用性最强的一本公案集,后世流传至日本的《无门关》注疏,就有数十种之多。 圣母在源静禅师停下,开口问道:“大师,关于鄙教提议,不知贵教是否答应?” “阿弥陀佛!”源静禅师只是念了句佛号,并没有作答,可落寞的神情,已是清晰明确的答复。 圣母虽早有心理准备,见此仍感悲凉,仿佛一下子抽走了全部精力,强作精神道:“多谢大师不远千里北来告知,妾身多有不适,先行告退,劳烦大师与诸位当家作陪了。” 张介宾眼见圣母就要离去,心知必和先前典史所说的,朝中有人上奏取缔无为教之事有关。 “圣母还请留步,贫僧此来不单是为送信而来。正定府临济院本是我临济宗的祖庭之一,自唐末以来,佛法南传,北方道统星散。” “贫僧有意重振临济院,恢复北方道统。无为教本是临济一脉,势力不止于江淮,更遍及齐鲁燕赵,有气吞山河,遍布天下,大振佛门之势。” “朗目师兄,引天台宗之旨,合曹洞宗之意,重建华严,欲成一家之言。贫僧观之,或可度己,难以度人。” “唯无为教得我临济宗真义,是佛法普世关键所在。”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一十九章 潜虚子消息 源静禅师此言一出,顿时震惊四座,在这道统之争的关键时刻,临济宗双杰竟都脱离宗门,探索自己的道。朗目禅师还是在传统教派在修修补补,援引三宗唯己用。 可源静禅师这是用弃佛门正统于不顾,投身更简化版的,更适应穷苦百姓的民间临济禅。 无为教自创立以来,一直都宣称是临济宗一支,也得到朝廷册封和佛门默认。可随着不吃斋,不念佛,不捐献香火钱,不剃度出家,不讲形式,内心求佛等教义广泛传播,对佛门的冲击实在太大。 引起正统佛门的强烈不满,在信佛的高官不遗余力鼓吹下,朝廷的态度微妙起来了。 如今佛门得道高僧本就稀少,在各方面冲击之下,也涌现出许多立志中兴佛门的高僧。 如果说朗目和源静禅师还是近年来临济宗新涌现出的僧杰,被赋予厚望。 那曹洞宗的达观大师、临济宗的德清大师、净土宗的袾宏大师,便是整个大明佛门各宗近二十年里涌现出,振兴佛门最有力的三人。三人最大的成就便是引领儒释道三教合流,禅净等诸宗归一。 而作为临济宗的高僧,德清大师对无为教的感观至关重要。为此四年前,德清专至山东,理清无为教宗旨、传承,否定无为教为临济宗一支,全面抨击无为教。成为抨击无为教最得力的高僧之一。 而慈圣太后更是对德清大师推崇有加,四年前皇太后遣使送三千金为他建庵居住,当时山东遭灾荒,他全数施舍给灾民。去年,万历皇帝印刷大藏经十五部分送全国名山,慈圣太后特送一部与东海牢山,因无处安置,又为他修建海印寺。 也是去年,达观与弟子道开为刻藏事特来东海访他,一待就是二十天。受他影响,出自曹洞宗的道开,也成了抨击无为教的急先锋。 德清大师还与文坛盟主王世贞交好,受他影响,无为教在朝廷、儒林、佛门名声大跌,除了依旧在民间势头强劲外,全方面受到阻击。 因此无为教高层为求破局,将目光放到临济宗后起之秀,朗目和源静禅师身上。尤其是朗目,现如今势头直追德清大师,若他能为无为教正名,能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危局。 最终结果却是,朗目默不作声,因为恩师兰风大师生前一直致力于无为教传播。兰风本是禅宗宗匠,曾着“尽微尘界菩提坐,不动秋毫***”之句,唱响禅门。德高望重,受僧俗推崇。 后半生为无为教奔走,论法难有敌手,他在世时,无人敢质疑无为教。因此被冠以铁嘴之称。不幸的是兰风于五年前病逝。 随着德清、道开,开始全面发力抨击,而无为教却再无第二个兰风。 被无为教高层给予厚望的朗目,一言不发,兰风的另一位弟子源静,独木难支。终究没能改变无为教被佛门斥之为异端邪教,难逃喊打喊杀的命运。 源静打着为恢复祖庭临济院北上,其实际仍是脱离临济宗,走上了其师兰风的老路。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众人自是不清楚,可主持、老僧和圣母,身为当事人,可太明白这其中含义。因而一个个极度震惊的看着源静禅师,简直不敢置信。 良久,主持还不敢置信:“大……大师,说笑的吧?” 老僧闻言心中思量起无为教和佛门谁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 源静大师却神情极其认真,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师,我替千千万万的教众感谢您,请受我一拜!”圣母说完,就拜了下去。 源静坦然接受,待圣母拜完,才上前虚扶一把,喟然长叹:“贫僧不如兰师,而对手更胜当年,也只能尽力而为,为我佛门,更为万千民众趟出一条道来。” “大师慈悲,我等必鼎力相助,绝不拖大师后腿。”圣母说道。 老僧这时也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今听大师讲法,贫僧已大彻大悟。吃斋念佛都是妄然,脚踏实地自有灵山。” “如通大师大有慧根,未来不可限量。”源静禅师很是满意的说道。 白玉瞻闻言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老僧没安好心,主持也像是第一次认识老僧,圣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在座的除了张介宾、李应试和源静禅师,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可众人都没有开口,大概是想着来日方长,一个人能伪装一时,却不能伪装一辈子。 果然,就见老僧再次说道:“源静大师,就在您来的前半刻,那道人扬言要与我佛门论法,还请大师出面指点一番,好叫他知晓我佛不可辱。” 众人都看向白玉瞻,这时白玉瞻也有点为难,他本是唐县清虚山道童,因偶然听闻“吾中国人也,生于中国,则行中国之道”而改名白玉瞻,与南宗五祖白玉蟾仅一字之别。 可他毕竟只是白玉瞻,而非白玉蟾。若只是与不学无术的僧人论法,自是无妨。可若对象换成真正的佛门高僧,个人荣辱他倒是不在乎,只是不想给道门丢脸。 思之及此,白玉瞻主动出击道:“大师之名,白某如雷贯耳。若和小道论法,恐有失大师之名。我教前辈潜虚子,近来正在清虚山,欢迎大师前去论道。” “潜虚子”三字一出,张介宾顿时一个激灵,简直不敢置信,当年那个在棋盘街摆卦摊的老道;那个听西游预演封神的老人! 那个留书说三年后见,却一去不回的潜虚老人,竟就在距此不过两百里的清虚山! 众人对“潜虚子”之名,更是如雷贯耳。至少此时的佛门,没有一人可与之相提并论。潜虚子的声望和成就,相当于如今达观、德清、袾宏三人的总和。 当然只是当下,潜虚子毕竟比三人年长一辈,也早他们一二十年扬名。在三人还在摸索自己的道时,潜虚子已经开宗立派,成一代宗师。二者在当下自是没有可比性。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章 三教合流 源静禅师还是德清的晚辈,又如何能敢去登门挑战潜虚子?何况儒释道纷争千余年,最终都走向了三教合流的万宗归一之路。 三家既有纷争,更有合作,但向前朝的全国性大论战,早已没有进行,自然更没有毁道灭佛之事发生。 “阿弥陀佛!”源静禅师念了声佛号,这才说道: “三十年前的秀才,而今面目现如来。 元知三教本无异,走入千山唤不回。 僧衲西风囊有锦,禅心明月镜无台。 我闻空谷脊梁硬,多得名流青眼开。” “福生无量天尊!”白玉瞻也念了声道号,附和道:“大师所言极是,我教向来主张:‘道释儒门,三教归一,算来平等肩齐’。” 源静禅师也是一脸慈笑,不住点头,接口道:“道分天地,万化总归基。佛在灵山证果,六年后、雪岭修持。儒家教,温良恭俭,万代帝王师。道传秘诀,佛流方便,忍辱慈悲。大成至圣,岂辩高低?都是后学晚辈,分人我、说是谈非。休争气!三尊一体,瞻仰共皈依。” 这一僧一道就此开始大唱三教合一论。 说什么“道释儒流都勘破”。 说什么“道释儒宽,通为三教户”。 说什么“道释儒三教,名殊理不殊。参禅穷理,只要抱本返元初”。 …… 听得众人是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般多的诗词高唱儒释道三教合流的。 做了半天看客的张介宾、李应试二人,也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这和尚道士说的话我都懂,这么感觉里面有玄机?”李应试问道。 “当然有玄机了,叫你不多读书。你以为他们是在说自己的理论么?都在引用前人观点。不过那老和尚可真够无耻的,怕了潜虚老人,就开始吹捧起道家来。” 张介宾先是略带嘲讽之意,点了一下李应试读书少,接着想起什么,不由嗤笑起来。 “他二人都在高唱三教合一,怎么就说是吹捧道家呢?”李应试不解的问道。 “因为啊,他们二人所说的话,都是历代道人的言论,这不是吹捧是什么?”张介宾解释道。 李应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许久才说道:“前些年,锦衣卫估算了一下大明二京十三司儒释道势力,结果你道如何?” “怎么?” “我的乖乖,天下佛寺达十万,道观三万,而儒庙不足两千之数。若无官学、私塾,根本不能与释道相比。”李应试咂舌道。 张介宾闻言也是皱眉,问道:“天下真有十万佛寺,道观也有三万?” “当然,只多不少。”李应试肯定道:“就宛平一县,就有寺二百一十一座,庵一百四十座。放眼天下,你就知有多少寺庵了。” “十万佛寺的话,那得有多少和尚,多少尼姑?我记得朝廷批给的度牒是有数的吧?”张介宾很是惊讶,想到度牒一事,又问道。 “对,朝廷批的度牒,全国应该只有四五万和尚,三万道士。可实际情况却是这十倍,甚至是百倍。”李应试说道。 “不对吧,我怎么觉得这一路过来,感觉保定也没有多少寺庙道观啊!”张介宾想起这一路见闻,还是问道。 “保定府有寺七十二座,观十三座……” 李应试还没说完,张介宾就打断道:“不对啊,祁州城内都有五座道观,还有药王庙难道不算道观?” “这就是问题所在,佛寺一眼明了,可道观却混杂不已。”李应试苦笑道。 “这怎么说?”张介宾问道。 “其实我觉得,除儒释以外的一切祖宗神仙庙宇都应该归于道观里面,可偏又没这么简单。庙宇左右不过寺、庵、宫、观、庙、堂、祠七类,寺、庵为佛门,宫、观为道门,都是容易区分的。 “可复杂就复杂在庙、堂、祠里面,既有文庙,也有观音堂,更有土地祠,虽然大多数还是可以归于道门,可佛道没少为了这些庙宇归属争斗。” 听到这,张介宾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祁州城内名义上说是道观有五座,可实际上不然。可都是些城隍庙、关帝庙、圣母庙、玄帝庙之类的存在。真正的宫观只有一座,便是文昌宫。 区分的混乱,导致管理更混乱。庙祝大都是半路出家,根本没有受过系统的道家教育。更没有道观度牒,这就导致名义上的道观庙宇多达三万座。 张介宾、李应试二人正窃窃私语,那边白玉瞻、源静禅师已经吹捧完了,二人谁也没提什么比试佛法道义之事,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陆道长是得道高人,既得知就在保定府,贫僧一定前去拜访,聆听教诲!”源静禅师说道。 “如此甚好,佛道一家亲,是应该多多走动。” 一位僧人走了进来,低声对主持耳语几句,主持点头,对众人邀请道:“斋饭已备好,大师与各位施主,请移步斋堂用膳!” “请!” “大师请!” …… 饭后,张介宾、李应试辞别众人,答应了林帮主所邀,明日前往药王庙观礼,便与陈继盛一同回了城北客栈。 回到房间,陈继盛说道:“一晃一日便过去了,感觉什么事都没做呢!” 李应试却笑道:“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可最终也没见到典科啊,事也没办成,后日就是药王诞辰,听说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人一定很多吧!还有傅懋光他们也应该快到了吧!”陈继盛说道。 傅懋光是去年入太医院的医生,因不会骑马,只得跟大部队一路舟车而来。 “典科虽然没见着,可祁州各当家的都见着了,就连典史都有一面之缘。说不定这次运药,就少不了要麻烦典史。”张介宾也笑道。 “祁州的马还真不少,没什么被快马运药更快了。”李应试表示赞同。 “好啊,我说你们怎么都不带上我,还瞒着我私底下都把事给办完了?”陈继盛大叫一身,很是不满道。 “哈哈哈!”李应试大笑。 “明天你就知道有没有瞒你了。”张介宾说道。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一章 药王庙会(1) 第二天,张介宾三日又是一大早出门,来到广慈寺汇合众人,一起去参加今日的庙会。 药王庙如今只有春庙会,说是春庙会,但其实日期长达五个月,而正期便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明日,这一日是传说中药王的诞辰。而百年后,还会有秋庙会,长达七个月,正期十月十五日,这天是传说中药王的祭日。 庙会和场集不一样,场集都是每月特定的某几天,庙会从来都不是某一天,而药王庙会是以四月二十八日为正期,前后长达五个月的药材交易盛会。 今日药王庙很热闹,一大早就有络绎不绝的人入庙参拜。其中还有不少人在酬神,有抬大供的,有献鼎的,有抬树伞的,还有专门的工人匠人在塑金身、挂匾、献袍,出入之间捐献香火的,自愿帮忙服役的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最最热闹的还是庙前的戏台,台上正在演大戏,多是动作而少台词,却能引得台下阵阵叫好声。台下没有座位,四周却都挤满了人,半数以上都是祁州本地人。 张介宾一行就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到来。 陈继盛兴奋的叫道:“好热闹,人也一天比一天多。” “明天会更热闹。”白玉瞻说道。 “对,明日是药王诞辰,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往年我们只唱三日戏,今年有各位当家鼎力相助,可以多唱两日。”林帮主这时从台下走了过来,闻言说道。 “阿弥陀佛,因药而成市,因庙会而兴盛,天底下除了祁州怕是难找出第二处了吧?”源静禅师说道。 “大师所言极是,天底下药市虽有几处,如河南禹州、江西樟树,都是药材汇聚之地,但他们都不是因药王庙会而兴起的。而天底下药王庙很多,祭祀的都是药王孙思邈,只有祁州另外,至今不知药王是何许人也,可偏偏却成就了天底下一等一的盛会。”林帮主说着,还忍不住感慨。 “哦?难道此地药王另有其人?”张介宾很是诧异,天下皆祭祀药王孙思邈,祁州偏偏是个例外? “对,目前只是留有两则传说,一则是‘鞋匠医公主敕封药王’,一则是‘药王显灵医秦王’,都无名无姓,不知何许人也,只知道是祁州南关人,也就是此地。后人为了纪念,特在此建庙。” 众人闻言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典科张汝翼,与众人笑着见礼后,继续说道:“太祖定鼎天下后,此地本为蒲阴县,因商贸繁荣,迁祁州至此。祁州可谓因庙会而兴,庙会又得祁州而盛,留下一佳话。” 待张汝翼说完,张介宾感慨道:“汝翼兄让我一阵好找啊!整整三日,难见一面,此番京畿遭逢时疫,众人都盼着祁州之药救命呢!” 张汝翼苦笑:“庙会期间,特别是这个月来,我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弟此前曾出任庙会管事,主持一应事宜,后又承蒙桑梓抬爱,举为典科,责任重大,一刻不敢松懈,望兄见谅!” “无妨,无妨,只是得京师所需药材,还需你的鼎力相助才行。”张介宾说道。 “分内之事,敢不效力?”张汝翼极其认真的说道。 听了二人对话,各当家这时才知道张介宾居然是京城来人。 白玉瞻躬身行礼道:“原来张兄弟还是钦差啊,失敬失敬!” “钦差当不得,小弟无官无职,只因在太医院学过一年,又恰逢其时,帮忙跑这一遭。”张介宾赶紧说道,冒充钦差可是大罪,他可不敢以身犯法。 这时杆儿头笑道:“真正的钦差可不是张兄弟,而是这位李兄弟,话说李兄,你可真够低调的,别的锦衣卫出京,那都是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端是威风凛凛,你看你,哪有一点当官的样子?” 众人一听李应试是锦衣卫,顿时一个个面色大变,虽然陆炳去世已经二十余年,可锦衣卫在他手里,达到巅峰,不仅使东厂俯首,更辐射全国。自此缇骑四出,天下莫不为之色变。 “张杆头说笑了,李某区区一武夫,也就听命跑跑腿,可不敢作威作福,污了锦衣卫名声。”李应试却说道。 他虽说得诚恳,可众人哪敢当真,他们虽都是雄霸一方的民间豪杰,可毕竟还是民,见官都有低三分,何况是堂堂锦衣卫。 圣母福了一礼,恭敬道:“昨日民女不知大人身份,多有怠慢,还请原谅一二。” 老僧更是不堪,直接跪倒在地,大声道:“草民如通,见过李大人,祝大人平步青云,为圣上尽忠,为朝廷分忧,为天下造福。” 李应试听得嘴角直抽搐,源静禅师也是微微皱眉,觉得老僧太过了,有失佛门体面,但也不好说什么。 瞎老头,杵着拐杖过来,也要给李应试行礼,李应试赶忙扶住,忙说道:“老丈,我可受不住,您老别折杀我了。” 张介宾也在一旁说道:“朝廷历来讲究尊老爱幼,对鳏寡孤独,残疾者皆有厚待。您老无需给任何人行礼!” “可……可瞎老儿还不足七旬……” “老丈,一码归一码,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始,便视天下百姓为亲生子女,宽爱有加,朝廷从未忘记你们。”李应试扶着瞎老头,宽慰道。 张介宾也附和道:“对,朝廷在天下府县为咱们穷苦人设有社学、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让少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葬。纵观古今,也只有咱大明朝在各方面做得最好。” 李应试白了他一眼,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各福利机构荒废严重,除了社学和惠民药局稍微好点,养济院和漏泽园都十不存一,如今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朝廷福利机构瘫痪,而民间机构还未兴起之际,说这话不会增加朝廷恩德,而只会显得朝廷失职。 李应试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在几百里外,河南士绅正在兴办善堂、善会,这在今后几十年内,会被江南继承而发扬光大。也使得善堂、善会和会馆,成为明清民间慈善机构的代表,有力的弥补官府留下的空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药王庙会(2) 这边各当家得知张、李二人身份开始毕恭毕敬,而台上台下众人,却依旧热火朝天。 张介宾拱手道:“京城百姓面料时疫威胁,会卿身负重任,还需各位的鼎力支持。” “我等定当竭尽全力,助两位钦差完成使命!”各当家的互相对视一眼,皆是齐声说道。 众人说话之时,林帮主有些迟疑,一时到没有跟上节奏。 其他当家的所谓竭尽全力,无外乎出人出力,可他却得大出血。如今祁州只有临时商帮,负责庙会期间各种事宜,上一任帮主正是张汝翼。 在商帮成立前,药王庙会只有零散的厂、行、会馆,随着药王庙会规模日益增大,商业纠纷也逐年递增。官方不厌其烦,毕竟任期内讼案多寡与官员前程相关。于是知州便让医学典科主管庙会期间一应事宜。 而典科一人,在日交易量以万计的庙会中,更是捉襟见肘。药物交易不同其他,不仅事关钱财,更波及生命。纠纷之多,难以想象。典科自然是忙不过来,又将此事分派给各大厂、行、会馆,开始是各自负责,可因为耽搁大家做生意,又变成轮流负责。 一来二去,就诞生了这临时的松散的商帮。 林帮主虽有一定权威,可重大决定也不是他一人就能做的。若朝廷狮子大开口,损失很可能就会让他一人承担,足以叫他倾家荡产。 张介宾见他神色有异,开口问道:“林帮主可是有为难之处?” “大人有所不知,草民虽然添为药帮主事,可也就是处理些交易纠纷,其他事都做不了主。这事张典科是清楚的。”林帮主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先把事挑明。 张介宾却有些不解,看向张汝翼:“汝翼兄,林帮主说的做不了主是指什么?” 张汝翼笑道:“这就要看你让他做什么事了,如果只是提供商家信息,牵线搭桥,提供物美价廉的药材,他自然是能做主。若是要强取豪夺,做那无本买卖,他自是做不了他人之主,最多是倾家荡产,如此而已。” 张介宾扶额苦笑:“林帮主,各位当家,会卿此次并非是空手而来。除了携带银三百两外,紧急情况更能奏请调用祁州库银。因此无须担心我们还强取豪夺,此番时疫,太医院早有准备,所需药材不会太多,我们来此也只是为了在紧急下,方便及时采购所缺药材。” 听张介宾这番保证,众人松了口气,虽然三百两并不多,可若只是按照生药材的成本价来算,足以购入药材一千到三千斤。加上库银,购入数万斤药材都不是问题。而数万斤药材足够京城数十万人服用了。 当然这只是生药材的成本价,制成熟药,价格要翻番,贩卖又得翻番,不过朝廷购药是不计成本的,百姓有服役的义务,制药就没有人工成本;急递铺是国家机构,没有运输成本。 只要官员清廉能干,在古代赋役体制下,不仅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更能以最小成本办好事。名臣海瑞无论是做知县时,还是主政一方,其中最大的亮点便是以工代赈,动用人数都是百万计。 无独有偶,一年后出任宝坻知县的袁黄,面临波及全县的旱情,仅仅凭借各方募捐得来的六百多两银和六百多石粮,在青黄不接的两个月里,不仅修缮河堤水渠数百里,更是全活宝坻县五万二千九百多人。 由此可知无论什么,若只论成本都很低廉。 他们担心的从不是正常情况,而是怕钦差利用手中权柄,强取豪夺名贵药材。一般药材便宜的一斤一二钱银子,贵的也不过六七分银。可名贵药材并不是这个价,如牛黄一斤十六两银,人参一斤十两银,相差数十上百倍。 可达官显贵偏偏就喜欢这些名贵药材,又造成这些价格居高不下。 药王庙会中,关外商人远比关内任一地区的商贾都多,他们手中的人参都是抢手货,就连京城的商人都来药王庙与他们交易。 张汝翼问道:“这么说来,会卿你现在也不知道要采购哪些药材?” 张介宾摇了摇头,说道:“确切的并不知道,不过据余吏目传回的消息,此番时疫是羊毛瘟,也将药方一并送回。但汝翼兄,也当知晓,不同地方,症状也大不一样,用药自然也应该因人制宜和因地制宜。” “如此的话,可得好生谋划才是,这三百两得用到刀刃上。”张汝翼闻言开始沉思。 “不是三百两,我们此行来了十三人,除了李大哥和继盛外,都懂医术,就连几个车夫都能给牲口看病。我们可是打算就在这做事,给大家看病辨药,一个月至少赚他个一百两出来。”张介宾信心满满的说道。 白玉瞻赞道:“这是好想法,每年庙会数以万计的商贩,鱼龙混杂,只要你们亮出太医院身份,不愁没人请你们帮忙看药。” “阿弥陀佛,施主宅心仁厚,身体力行,善莫大焉!” 张介宾微微一笑,继续问道:“庙会期间唱戏,不会影响药材交易吗?” “不会,庙会长达数月,不必急于一时,晚几天也没事。”林帮主说道。 杆儿头除了一开始跟着众人附和外,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开口道:“几位大人,马上就论到我等杆儿上台,我有些不放心,先告退去盯着点。” 得到回应后,杆儿头向杆儿聚集处挤去。 张介宾说道:“难得这般热闹,大家无需拘束,各自忙去吧,我与李大哥也看会戏。” 众人纷纷点头,源静禅师说道:“贫僧不喜热闹,先行告退。” 源静禅师说完就往药王庙走去。林帮主和瞎老头也跟着一起,林帮主是此次庙会主事人,要坐镇药王庙主持大局。而瞎老头是看不了戏,而台上的戏又多是些动作,很少语言,没办法听戏。 张介宾身边一下子就空旷起来,而此时一群杆儿一手持打狗棍,一手持碗,身手矫健的跃上台去,引得台下一阵阵叫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三章 药王庙会(3)鹤年堂 戏楼的台上杆儿正卖力表演,这便是祁州特有的环节,给药王爷献戏。 除了这药王庙前戏楼,还在庙北的大小药市,也都有人登台献戏,只是不如这边热闹。毕竟大小药市还是做生意的地方。 与其他庙宇通常是坐北朝南不同,祁州的药王庙是坐东朝西,大门和戏楼都在西方。而小药市位于药王庙以北,大药市以南,小药市内街巷纵横交错,除少数居民住宅外,其他基本都是药材商铺。 而大药市又不一样,它的四周均为药材商铺,可中间却有占地四五亩大小的空地,足以容纳数万人在此交易。由此便知大药市的大,是名副其实的。要知道整座药王庙占地也不过二十五亩,还分布着十几座建筑。 药王庙、小药市、大药市三点一线,构成了北方最大的药市,每年都有各地药商运来千万斤的药材到此交易,成交额达百万两,比一省的赋税还多得多。 而如此繁华的商贸,又给祁州贡献了多少商税呢?四十两! 当然并不是说往来祁州的药商就不缴税,只是没给祁州徼多少税,一路上也没少打点各关卡。 这边台上台下热火朝天,而药王庙内更是人山人海,叩首者数以千计,更有不少患者在家人搀扶下,一步一叩直至殿前。 庙内,还有不少自愿前来劳役之人,有洒扫庭院的,有引导香众的,举行仪式的…… 林帮主此时正在指挥大家拜谒,自备供品行一跪四叩礼。不过因为明日才是正期,药王庙正门并没有开启,所有百姓商贾参拜都从旁门进出。 此时尚早,吉时未到,前来拜谒献礼的都还是些百姓,商贾官绅都没参与,不过官绅得明日才来。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压过全场,接着鼓乐吹打起来。 “来了来了,肯定又是辽东大军先来。” “每年就辽东人来得最多,怕有千把人呢!” “也不一定就是辽东人,说不定这次是我祁州儿郎先来。” “有理,虽说我祁州商户仅占两成,可也能力压各地商贾一头。” 人群中一片嘈杂声,大家都在议论着,猜测着,注视着。 台上此时没人演戏,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从北而来的鼓乐鞭炮声吸引了,要不是人潮拥挤,一个个都恨不得立刻飞奔而去,先睹为快。 见张介宾几人也很是好奇,张汝翼给他们介绍道:“近年来,随着参加庙会商贾增加,渐渐形成了十几股各地药商。外地药商多以会馆为核心,而我本地药商多以厂、行为中心。而外来药商中又数辽东商人最多。每年都是浩浩荡荡结伴而来,人数多达千人,因此被称为辽东大军。” “哦?这几年我倒是一直都在辽东做事,也听说也商人常年贩卖药材为生。只不知这些辽东商人里面,可有女真、蒙古和朝鲜人?”张介宾问道。 张汝翼回答道:“有的,特别是朝鲜和女真商人还不少,以前他们都把货带到京城会同馆交易,后来发现随着贡使太受限制,价格也被压着,就说人参吧,三十年前一斤才一钱银子,现在都一两银子一斤都买不到好货,价格啊一年一个价。你说,那些女真朝鲜商人还会傻傻跟着贡使去会同馆做生意吗?” 张介宾闻言点头,不说三十年前,就是十年前,京城的人参一斤也才五六钱,就这样金英还抱怨很多普通人都快用不上人参了。 关于人参涨价,除了是贸易屏障打破,关外商人开始自由交易外,还因为上党人参减产,使得假药充斥市场,从而使得辽东人参成为唯一的选择,受到医患的追捧。 “那你说这率先献礼的会是哪里的商队?”张介宾好奇的说道。 张汝翼笑道:“自然知晓,这月来我一直跟着操办庙会事宜,不然会卿你以为这几日为什么见不到我的身影?” 听着越来越进到鞭炮和鼓乐声,张介宾问道:“哦?不知是谁呢?” “京城的药商,是仅次于我祁州和辽东的第三大群体。”张汝翼说道。 张介宾闻言点头,心想不管他们是否也带有购药任务,都可以合作。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露出了京城药商队伍,鼓乐喧天,还有不少人手持棍棒,走在前方甩着鞭炮,隔空炸得响亮,既热闹,又开路。 鞭炮过后,一群药商满面红光的向围观众人团团作揖,口中说着些“福寿康宁”、“无病无灾”。 其中一个药商见到张汝翼,远远就扬声道:“一望药王消百病,祁州百姓喜相庆;二望典科利万民,祁州百姓好欢喜。” “好!” “彩!” 众人纷纷唱和,气氛更是高涨。 张汝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张介宾说道:“会卿可知他是何人?” 张介宾也在笑着,闻言点了点头,说道:“自然,鹤年堂的曹堂主,我岂有不识之理?” “也是,我忘了会卿还跟着梦石先生学医十载,对京城医家自是如数家珍。”张汝翼一拍额头,才反应过来。 张介宾忍不住感慨道:“要说这鹤年堂也是厉害,两个家族,六代人,屹立京城一百八十余年,分店都开了五家。特别是在曹家手里,无论是严嵩、严世蕃,还是杨继盛、戚继光,都为鹤年堂题字,陈嘉谟、李时珍不吝盛赞。如此殊荣,京城仅此一家,相信天底下也没第二家了。” 张汝翼却说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汝州的孟余堂,传承至今已有八百余年,想必不比鹤年堂差吧?” 张介宾念叨几句,突然反应过来:“莫非是那唐代医家孟诜创的那孟余堂?” 张汝翼微笑点头。 李应试听了半天,满天雾水的问道:“你们都在说什么,孟诜是谁?唐代名医我就只知道孙思邈。” 张介宾笑道:“哈哈,孟诜与孙思邈齐名,都位列唐代四大名医,着有《食疗本草》,开八百年食疗养生之滥觞。现在我们能吃到药膳,都应该感谢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药王庙会(4)进药王庙 “额?现在很多人都吃药膳吗?”李应试很是糊涂。 “当然,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煲汤放的陈皮、桂皮、大枣;喝茶放的菊花、枸杞、桑叶、藿香,还有各种药酒、糕点,吃的膏药都是食疗一种。” 张介宾随口解释了一番,不待李应试回答,这一行两百来人已经风风光光抬着诸多祭品进了药王庙。 许多百姓也从各门跟了进去,而戏台也没戏演,众人关注的焦点便都放到正在进行的祭神献礼上。 陈继盛说道:“张大哥,李大哥,我们也进去吧?” “好,还要麻烦汝翼兄做一回东道主。”张介宾同意,转头对张汝翼说道。 “没问题。”张汝翼笑道。 李应试却说:“昨日你不是也拜访过张杆头,怎么没一并逛?” “昨日琐事在身,恐慢待了先贤。”张介宾解释道。 “请!”张汝翼点了点头,邀请道。 “请!”众人回道。 药王庙座东朝西,整体建筑分为三进院落,处在一条东西向轴线上。庙门前为一木质牌楼,高两丈有余,上书“祁州皮场王”,牌楼为三栋四楹,庑殿顶琉璃瓦面,斗拱飞檐,穿过牌楼便是正门,门楣上悬有“药王庙”匾额,只是正门非四月二十八日不开。 众人皆由两侧而入,入门便是过庭,过庭南北分别塑有白、红色骏马各一匹。造型生动,神骏异常,马旁各有马童一位。因此这过庭又名马殿。 马殿是进门必经之地,昨日便见过,加上入庙人多,众人都没多做停留。 穿过过庭就进入前院,院内古柏掩映,有钟、鼓二楼南北相望,规矩相类,长宽各丈余,高两丈余,布瓦歇山顶,银锭玲珑脊背,脊饰吻兽,古色古香。 到了这里,人们开始有序起来,有许多庙祝指挥着自愿前来帮忙的信众,疏导人群。 人群在垂花门外分流,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他们不住大喊。 “大家别急,让献祭的人先进,耽搁了药王爷用膳,要遭报应的。” “先来后到,大家排队,皮王爷看着呢,大家自觉!” “前面就是显灵王,别惊扰王灵,小心叫你不得安宁。” …… 秩序就在庙祝一干人的吆喝声中形成。一位庙祝见到张汝翼,忙热情道:“典科大人来了,快请进!” 说完便让开通道,张汝翼点头,又邀请张介宾先行,众人一番推让后,还是张汝翼带头走入了垂花门。 垂花门便进到中院,张介宾被入眼宏伟的墓亭建筑所吸引,只见其高近两丈,飞檐斗拱,金碧辉煌,亭内树一幢套色穿龙透花枣木碑,上刻有“敕封明灵昭惠显佑王之墓”字样。 张介宾不由咂舌道:“这便是皮王墓?” 张汝翼点了点头,说道:“对,这是皮王墓,墓亭建于永乐二年,也是那一年,以这墓亭为中心,建成了如今规模的药王庙。先有皮王墓,后有药王庙,再有药王庙会,才有的如今祁州城。” “不会吧,今日的一切,就因为这小小墓亭?”陈继盛第一次听说,满是不敢置信的说道。 “可千万别这样说。”张汝翼说完,对着墓亭赶紧拜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皮王爷千万别和他一般计较。” “额!”陈继盛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李应试踹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给皮王磕头?” 陈继盛还是没有动,只是不知所措的望着张介宾,张介宾皱眉,几息后说道:“入乡随俗,诚恳一点,知道吗?” 陈继盛这才不情不愿的磕起头来,他是在辽东长大,崇拜的是强者,更相信的是自己,而不是神灵。因此也少了很多关内百姓对祖宗和神灵的敬畏之心。 张介宾、李应试对视一眼,都不由苦笑。 中院并不大,此时里面只有几十人,还显得空旷,当然如果没有庙祝堵在垂花门,定会挤得满满当当。 见陈继盛磕完头,张汝翼说道:“走吧,去正殿。” 众人从墓亭侧边走去,入眼是一大院子,里面至少有上千人,而院墙两侧,还有许多人趴在墙上观看,而墙另一头,有不少小孩兴奋的手舞足蹈,显然是跨坐在父母脖上在看。 通往两座跨院的门,也有人把守。此时院内之人,大都是商贾,之前祭拜的百姓,都疏散去了跨院。 张介宾一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直到林帮主、张杆头得知,从正殿迎了出来,才引得众人一阵议论。 一番客气后,张介宾一行被迎入正殿。正殿位于墓亭正东,是整个药王庙的主体建筑,始建于永乐年间,历代都有修缮扩建。以至有如今规模,整体宏伟壮观,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叠梁式硬山顶。 殿内泥塑彩绘像七尊,正位药王像,黄袍金面,持七星牌,神态端庄。两厢有八位名医塑像,各个悲天悯人。 张介宾看着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刘河间、张子和等名医,心情澎湃,颇有一种大丈夫当如是之感。 此时的他不会知道,两百年后,正殿两侧还会各建一配殿,其中北殿第二尊神像赫然便是他张介宾! 排位仅位于扁鹊、华佗,与南殿张仲景同列,位于孙思邈之前。 “你在想什么?”李应试推了推张介宾,将他从深思中拉了回来。 “我在想,我现在选择的路,究竟对不对?”张介宾说道。 “后悔弃医从戎了?”李应试问道。 张介宾摇了摇头:“我没弃医,医学不能报国,我只是想恢复先祖荣光,纵横疆场,马革裹尸。” “既然已决定,就别想那么多,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你并肩作战,上沙场真刀真枪的干。”李应试说道。 “那我在辽东等你。”张介宾邀请道。 “好,一言为定。”李应试回道。 他们没有想到,这随口一说的约定,竟在五年后得以实现,而那时,他们会跟随一位大将,跨过鸭绿江,御敌于大明境外。 第一百二十五章 药王庙会(5)百年老店 “吉时到!”随着一声锣响,林帮主大声说道,将众人注意都拉了过来。 张汝翼作为主持者,此时说道:“吉时到,乐舞生就位,执事者各司其事。” 众人各就各位,张汝翼继续说道:“陪祭官、分献官、献官就位!” 庙祝引着众人至拜位。 “迎神!”见大家已经到位,张汝翼说道,随着这声唱,乐生开始奏乐。 张汝翼再唱道:“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献官、陪祭官等人一齐四拜,起身后,音乐停止。 张介宾看着这些,与太医院三月三祭三皇如出一辙。可后面就简化很多,毕竟祭三皇,太医院是代表的朝廷,规格大。还有礼部督查,要隆重很多。 而药王庙祭祀是民间祭祀,一切没那么正规。不需要和太医院一样,还得提前半个月培训训练。 正在张介宾思索这些时,张汝翼再次说道:“奠帛,行献礼。” 捧帛的人捧帛,执爵的人执吁爵,庙祝将众人带到献官前,说道:“诣盥洗所。” 献官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正是曹堂主,各自走到盥洗盆处,洗完擦拭干净。 庙祝见众人洗好,继续说道:“诣酒尊所。” 曹堂主等人到酒尊所,庙祝说道:“司尊者举羃酌酒。” 于是众人依次端着酒尊,捧着帛者分两行,由中门入,将之献于神案上。 等献礼都放好,张汝翼接口道:“诣药王神位前。” 话音刚落,乐生再次奏乐。 庙祝将各献官领至神位前,说道:“跪。” 众人跪拜。 …… 献礼结束,林帮主与张汝翼推脱一番,最后还是张汝翼接过铜锣,走出正殿,敲锣高声道:“开市喽!” 顿时,院内千余商贾兴奋道:“开市喽!开市喽……” “开市喽!” 渐渐庙内庙外民众声音逐渐汇在一起,由药王庙往北传至小药市,再到大药市,数万人的声音连成一片。 众商贾散去,药王庙再一次回归到祁州百姓手中,庙祝也不在拦门,混乱一阵后,等一窝蜂的民众祭拜完,庙内的人流量又再一次涌入大小庙市,回归到庙会之中。 献礼过后,张介宾几人跟随张汝翼来到跨院,张杆头说道:“今年比往年热闹,我看商贾多了不少,庙会应该会多进行一段时日。” 张汝翼赞同道:“没错,以往虽说庙会是持续五个月,可除了这个月,其他几月的商贾和药材不足三分之一,大都是些滞销药材,不得不延长之故。” “哦?我听说大小药市是全年无休,另外七个月情况如何?”张介宾问道。 “不行,这么和你说吧,我祁州药农药工,全年就靠这一个月吃饭。”张汝翼说道。 这么一说,张介宾立刻明白,还不待他继续询问。 林帮主待着几人到来,连连说道:“事情繁多,刚才处理完,失礼了,失礼了!” 曹堂主说道:“会卿你要来祁州,怎么不早说,可以同路的嘛!” “都怪我,不知道曹堂主也要来,不然都省了一路车马钱。”张介宾笑道。 “我每年都会来祁州购药,你可以问问,若没有我鹤年堂到来,他们敢不敢开市?”曹堂主很是骄傲的说道。 张汝翼苦笑道:“还别说,五年前还真推迟过开市,就为了等曹堂主。” “哈哈哈,会卿你现在知道了吧,别看在京城我们鹤年堂低调,可这招牌好使着呢!毫不夸张的说,祁州药材什么价,要看我鹤年堂的意思。” 李应试恍然:“佩服佩服,难怪当年杨继盛遇害,你们鹤年堂还不怕得罪严嵩父子,挂出杨继盛的题字。” 张介宾也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你们可真行,严嵩父子与杨继盛的题字并挂,这是忠奸同堂啊!” “在我们曹家眼里,只有病患,没有忠奸。”曹堂主大义凛然道。 张汝翼很是赞同:“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愿意等鹤年堂的原因,不是没有其他顾主,鹤年堂虽然每年吃货不多,可胜在识货,又童叟无欺,加上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影响药材价格走向。鹤年堂不来,大家都悬着一颗心。” 此时的鹤年堂,在曹堂主手里展现了达到了最辉煌的时刻,曹堂主之后,鹤年堂风光不再,百年后地位被新生的同仁堂取代。于是有了“同仁堂不至,安国不开市”,这在《大宅门》里,虚构的白家“百草厅”得到展现,而百草厅的原型正是同仁堂,白家的原型是乐家。 “原来如此,这就是百年老店的招牌。”说到这,张介宾突然想到先前提到的孟余堂,于是问道:“先前汝翼兄,你说汝州孟余堂延续八百年,不知这孟余堂可有人来?” 曹堂主也好奇道:“八百年孟余堂?我咋没听说过,张大人不妨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八百年不断层,这可是不得了之事。” 林帮主也看向张汝翼,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 张介宾见此,更好奇了,说道:“你们都是医药世家,怎会不知道孟诜和他的孟余堂?” “孟诜?”林帮主一脸茫然。 曹堂主想了想说道:“八百年前,孟诜,莫不是着《食疗本草》的孟同州?” “正是。”张汝翼点头。 “还别说,虽然《食疗本草》对我们帮助很大,可真第一次听说还有孟余堂这事。没想到啊,孟同州不仅医术了得,着作造福后世,就连药堂都能传承至今,可见家风可贵,是我辈楷模。”曹堂主感慨道。 “我也是与孟氏子太医院同窗才知孟余堂之事。听他说,其实孟家早已不行医,只是仍在经商,聘请坐堂大夫,经营药堂。加上孟家乃亚圣世家,历代得官府厚待,即便经营不善,没人敢谋夺。如此这般,竟然传承至今。” 张汝翼说道,原来七年前太医院招收的医学生,就有汝州孟氏子。 张介宾说道:“太医院不愧为天下医家圣地,先有东海徐家,千年传承至今;后有汝州孟氏,八百年传承不绝。继往开来,汇聚一堂,舍太医院其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药王庙会(6)唱药 曹堂主点了点头,颇有些遗憾的说道:“我父亲就是从太医院退下来,从丁家手里接过鹤年堂,三十年经营打下了基础。我虽说也算半个太医院人,可终究没入过太医院,深以为憾!” 张介宾笑道:“你只是还继承了这家百年老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有。” “那是你自己不原行医,当年我可听说了,梦石先生想将石仁堂交给你打理,你却不愿接手,反而弃医从戎去了。可惜了石仁堂这三十年多年的招牌,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曹堂主痛心疾首道,金英在时,一度成为京城名医表率,说是执掌京师医坛三十年也不为过。临老收了位关门弟子,本是传授衣钵之用,可最终却让人大跌眼镜。(眼镜古称僾逮,或叫叆叇,古已有之。最迟在嘉靖年间,就有眼镜说法。) 张介宾讪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况且我也没有荒废医术。” 曹堂主闻言,收拾好情绪,他这是由张介宾之事,想起当年自己从父亲手里接过鹤年堂的情景,一晃三十年过去,他也不再年轻。看待张介宾也跟自己的子侄一般,这才会失态。 “唉,也是当时我实在腾不出手,而寓居京城的名医,大都离京,以至石仁堂无人接手。” 张介宾宽慰道:“曹堂主无需自责,当时朝堂动荡,京城已非久留之地,远离朝堂也是人之常情。” “难哦,你说这世道怎么说变就便,短短几十年,我是越看越糊涂。算了,不说这些浑话,张大人,您再给说说孟余堂的事,让我们长长眼。”曹堂主说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太医院一别,我们已经几年没联系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张汝翼摇了摇头。 “汝州据此也不远,孟余堂没来人购买药材吗?”张介宾问道。 “我祁州药市近年虽说堪称繁华,可禹州药市却是老牌药材汇聚地,当年太祖高皇帝,甚至专门诏令药商汇集禹州。”张汝翼说道,最后叹息道:“汝州就挨着禹州,又岂会舍近求远?” 林帮主问道:“大人所说的禹州可是均州?” “对,正是均州,不过十二年前改名禹州,都是一个地方。”张汝翼点头应道。 林帮主笑道:“原来是均州,前些年我也跑过那边,不说别的,我们这药材是一年一会,均州可是一年两会定期交易,而且药商多达两三千家,确实远比祁州药市昌盛。不过那是以前,我敢断定,不出三十年,祁州必定后来居上。” “哦?林帮主自信何来?”曹堂主好奇问道。 “曹老弟没去过禹州吧?”林帮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未曾去过,自打去接手鹤年堂以来,就在祁州办药。”曹堂主如实答道。 “这就是了,禹州药市乃是官营,这么说曹老弟可明白?”林帮主轻飘飘一句,也不多做解释。 曹堂主恍然,二人相视一笑。可把众人给看急了,李应试催问何故,二人却都微笑不语。 林帮主赶紧岔开话题:“既已开市,我们不如出去看看?” 曹堂主也说道:“会卿你们也别急着买药,这里面有门道呢,需要什么药可以先看好,要买什么交给我,绝不会让你们的银子白花。” 张介宾赶忙致谢,众人离开跨院,走向药市。 一路上除了所见所闻九成都与药材有关,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当街卖艺之人,有猴子卖艺、跑马戏、说鼓书等等遍布庙会各个角落。 众人也不时停下观看一会,打赏一些钱币。 张介宾这时好奇问道:“昨各当家的不是出了不少戏,怎么先前就只见林帮主和张杆头的人上了,其他当家的人呢?” 张汝翼解释道:“会卿有所不知,我们这的酬戏向来就是两场打底,早晚各一场,明日是正日子,还会加一场。林帮主他们预计是五日十一场戏,可不会一下子都出了。” “除了正戏,各村百姓也会登台献戏,你们可能来晚了,不曾看到。除了庙前戏楼,大小药市每日开市闭市前也都会唱一场戏。会卿你怕是看不过来咯!”曹堂主说完,还打趣道。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这没关系,反正就图个热闹。”张介宾不在意,哈哈笑道,接着又说道:“大家其实也不用跟着,你们都有生意要打理,自去忙,有汝翼兄相陪就行了。” 林帮主说道:“反正顺路,我也是要去药市看看的。” “我此来就是买药,先看看品相和行情,了解一番。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曹堂主也说道。 来到小药市,林帮主告辞回了自己的药厂,前铺后厂,里面有数十人在做药材加工。 张介宾一行没有进去打扰,继续逛着,不时能听到一声吆喝: “杭州养斋药室,购人参百斤,宝和号成交!” “太原广盛号,购川锦纹三百斤,顺安药行成交!” “岭南冯了性药号,购庄浪大黄两百斤,平凉卫成交!” …… 张介宾听到这,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李应试不解问道:“会卿,怎么了?” 张汝翼和陈继盛也看了过来,张介宾说道:“没事,只是听到川锦纹和大黄,不由愣了神。” “这两味药有什么问题吗?”陈继盛不解的问道。 张汝翼笑道:“傻孩子,这是一味药。” “哦?”不仅陈继盛,就连李应试也愣住了。 “药材有很多别名,大黄在蜀地又叫川锦纹,此前说起大黄,必然以庄浪产的为佳,可蜀地后来居上,严格育种,如今逐渐有取代庄浪的趋势。” 张介宾解释道,他祖籍是绵竹,那个时代的人无论走多远,过了多久,一定会寻根问祖,不忘祖地。因此无论是张介宾还是日后的张岱,都是自称蜀人。而其实他们都已经离开蜀地近三百年。 “确实如此,以前大家都是不远千里去庄浪采购大黄,如今你们看,平凉卫都不得不千里迢迢来此。”张汝翼笑道,他是祁州土生土长的人,自然是乐见其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药王庙会(7)假药与次药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介宾望着西方,忍不住念到《蜀道难》:“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李应试说道:“会卿,想家了?” 张介宾摇摇头,说道:“不是,我很讨厌战争,讨厌流离失所。好好的一个天府之国,竟被打得支离破碎。有多少人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两百年休养生息,蜀地也恢复了些,你看前些年不还出了杨阁老和升庵公,官场文坛一时无双,留下父子佳话。”李应试安慰道。 “比起唐宋之时,差远了。”张介宾却说道:“不说其他,就药市,唐有大慈寺药市,宋有玉局观、大慈寺两处药市,一年三会,蔚为大观。可自从元军平川,自此蜀地元气大伤,至今三百年,再无药市可言。” 听了张介宾的话,众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代蜀地是能堪比江南的存在,放如今大明来看,就是一省堪比江南三省之和。而如今,别说江南三省,就江西一省都比三个四川还强。 经此一事,张介宾情绪低落,众人也都没了说笑兴致。又逛了一会,张介宾也注意到自己影响了众人,于是说道:“曹堂主,反正我们也没有闲逛的兴致,不如跟着你却买药,让我们见识见识。” “行,那你们到时候都配合一下。”曹堂主一口应下。 往前走了一会,曹堂主停在一处摊位,拿着一块雄黄问道:“这雄黄哪里产的,什么价?” “哟,原来是京城的曹当家,这可是好货,我专门从贵州贩来。”那人笑呵呵的说道。 曹堂主不知可否,抹了点细碎尝了尝,神色大变:“呸呸呸……” 张介宾等人也是大惊,特别是张介宾和张汝翼本就知道雄黄有微毒,可浅尝辄止并无大碍,曹堂主如此行为怕不是要讹上人家吧? 果然那药贩也是一脸怀疑之色,说道:“曹当家,您老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不能这样做,我只是小本经营……” 药贩还没说完,曹堂主勃然大怒,呵斥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鹤年堂曹永利之名,犯得着讹你?” 张介宾和张汝翼见曹堂主生气不像有假,也都拿起雄黄仔细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张介宾才不确定道:“似乎真有点问题。” 张汝翼摇了摇头,无奈道:“市面上假药有数百种之多,我能区分的十中无一,这药我是辨不出真假。”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杆儿,很快张杆头、林帮主都赶了过来。 张介宾还见到了前日在文昌宫遇到的几位士子,孙承宗、冯从吾等人也都在围观人群中。 曹堂主见众人围观,也不惊讶,奇怪的是那药贩见人越聚越多,反倒是松了口气。 这让张介宾更是吃惊,他虽不能确认,但有了曹堂主的判断,至少有七成把握这雄黄为假。 药贩这时开口道:“各位老少爷们都看看,都悄悄,我这贵州雄黄,绝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一斤只要三钱银子。” 围观之人闻言,跑出来几个,拿着雄黄就看了起来。 “三钱银子却是实惠,我方才在那边铺子问了,一斤药价三钱两分呢!” “哦?当真?” 人群中有人议论起来,又有几人过来看起雄黄来。 曹堂主也不急着点破,任由那几人辨认,过了大概一盏茶功夫,几人相继看完,耳语了几句,推出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子出来。 “见过曹堂主、林帮主、张当家,恕我等眼拙,不知这雄黄问题出在哪里?”老者行了一礼,而后问道。 曹堂主说道:“历来雄黄多有冒充丹砂,而又喜用臭黄充作雄黄用。这些辨别不难,可这所谓雄黄,却不是臭黄,而是用醋洗去的熏黄而成,此乃熏黄而非雄黄。” 此言一出,那老者面色变了几变,拿着手中的雄黄观看再三,颓然道:“枉我行医数十载,自以为能辨天下药材,不成想终是瞎了眼。” 张杆头一挥手,立刻去了几位杆儿,将药贩拿下,并收走药材。那药贩一个劲的喊道:“冤枉,冤枉,我这真是雄黄,真是雄黄,我自个去贵州花两钱银子收的!” 可却没人理他,连人带药一齐拿入药王庙跨院。 张介宾忍不住感慨道:“唉,那人或许也是被人骗了。” “天杀的造假份子,市面上这般多的假药流行,每年不知坑害多少人。识货不明就是助纣为虐,该打!”曹堂主却是愤愤不平道。 这话让老者一干人燥得脸红,一声不响的溜走了。 张汝翼却很是淡然的说道:“我祁州药市对贩卖假药之事,决不手软,这也是药市得以蓬勃发展的缘故。” 李应试深以为然,对曹堂主说道:“辨药既有趣,又能造福桑梓,何不多走几处,再挑几味假药出来,杀杀风气?” 曹堂主还没说话,人群中又有人说道:“你看,刚才还觉得人家店铺的贵,可至少药是真的,这假药再便宜,还不是害人?” “是是是,以后啊,宁可多花钱,也不能贪小便宜。” “是极,是极,店大不欺客嘛!” 曹堂主听着这些言语,对张介宾意味深长道:“你现在可知要想打造一个金字招牌有多重要,而维持下去又有多难?” “是以更需要曹堂主这样的大家重镇一方,走吧,曹大家,请带领我们去荡涤世间一切假药。”张介宾赶紧推着曹堂主就往另一个药摊而去。 小药市虽然街巷纵横交错,药材商铺林立,可街巷两旁还是摆满了摊位,有药铺摆在外间招客的,更多是药贩见缝插针,占领街巷各个角落。 虽说是摊位,药材却没有摆在地上,而是搭着架子,摆得半人高,供过往商客挑选。 曹堂主随意停在一处摊位,那小贩不过二十来岁,见曹堂主到来,颇有些紧张道:“曹……曹堂主,小人的药材都是劣等货,还请高抬贵手!” “嗯,品相确实都是下品,可制药讲究,手法到位,颇有些化腐朽为神奇之功,药效至少是中品。小兄弟是行家里手啊?”曹堂主忍不住啧啧称奇。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一窝蜂的跑来购药。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药王庙会(8)陈李济 一番抢购后,青年的摊位药材为之一空。 曹堂主一直看着,显然对这青年也很感兴趣,直到青年忙完,才过来感谢道:“感谢曹堂主,不然我此次就血本无归了。” “按理说你既懂药理,又会制药,若无钱购药,何不上山去采呢?”曹堂主好奇的问道。 “实不相瞒,我是从南海而来,路上遭了骗,没有盘缠,一路过关卡,没钱徼税,也只得拿药材抵。等到了樟树镇,又错过了开市时间,只得便宜卖与药铺,我思之再三,就这般回去,身上的银子还不够还帐,又听说祁州药市这个月开市,我想着不如只身前来,再设法购药加工,这样还不用徼税。”青年缓缓道来。 “南海离这很远吗?”陈继盛问道。 “如果是辽东最北,那么南海就是最南。”张介宾说道。 陈继盛问道:“那要走多久?” “几个月吧!”张介宾随口说道。 “那岂不是去年就出发了?”陈继盛一脸震惊。 青年苦涩道:“出门做生意,就是这样,常年在外,音信全无。” “你是本钱不够,就低价购买下品药材自个加工?”曹堂主再次说道。 “确实如此。”青年答道。 张介宾这时问道:“在下山阴张介宾,字会卿,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就一介草民,没有字,叫我陈体全就好。”陈体全乐呵呵说道。 “陈体全?”曹堂主念道一声,继续说道:“不知小兄弟师承何人?” “我因母亲病重,买来医书自学,一日上山采药,救得一老者,他得知我欲学医救母,便传我医术。说来惭愧,至今不知恩师是谁。”陈体全说着,又忍不住一阵叹息。 张介宾这时笑道:“我知道是谁。” “哦?”曹堂主很是诧异,陈体全也忙催问。 “道家医者,你若有心,不妨就在周边道观打听,定能问到音讯。”张介宾说道。 陈继盛一脸崇拜道:“张大哥真厉害!” “小盛啊,不是你张大哥厉害,而是古往今来的医家里,三个就有一个,不是神仙授医,就是异人相授,其实哪有那么多的神仙异人,都是些道人高士在教授。”张介宾却笑道。 曹堂主闻言也不住点头,赞道:“会卿这么一说,还真是,古人还真爱托名托仙。” 陈体全也点头称是,心想回去就去各道观好好问问。 “陈小兄弟,我看你经商实在是可惜了,不如听我一句劝,回去攒些钱,争取开一间药铺,这样更能造福桑梓。”曹堂主建议道。 陈体全苦笑道:“开店铺不难,可我没那么多钱来备药,何况我如今声名不显,又没个师傅帮衬,哪个会来找我瞧病?”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你也别在这久待,以免被这些蝇头小利误了大事,明儿见识完就赶紧南下。”曹堂主说着,还给安排上了。 “额,好吧,那我这就去退还摊位。” 陈体全说完,还不等他开始动手,曹堂主就开始上手帮忙,还一边催促道:“赶紧动手啊,你们也别愣着,都来帮忙。” 于是乎一行人都给陈体全当起免费伙计。 见陈体全提着大包小包走远,曹堂主才收回目光,很是得意道:“我绝对不会看错,三十年内,医药界必有此子一席之地。” 众人闻言,都不住摇头,却没有一人相信。只有张介宾,若有所思的看向渐行渐远的陈体全背影,心想:但愿如此! 此时没人知道,十三年后的1600年,陈体全因为高尚情操折服同乡富商李升佐,并在李升佐的资助下合伙创办制药厂――陈李济。此后四百年里陈李济代代相传,制药不息。最终成为与鹤年堂、同仁堂其名的又一块金字招牌。 别了陈体全,众人又继续逛了起来,不多时,再一次相遇孙承宗几人。 李应试笑道:“孙兄你们方才走得快,这会又撞上,跑不掉了吧?” “你看,我说要遭埋怨吧?你非得拉我走。”孙承宗对身旁冯从吾笑道。 “李兄、张兄、曹堂主,你们在打假安良,这可是利国利民之事,岂能因我们而耽搁,本想等午间再邀你们一同用饭。不过既又遇上了,不妨一起?”冯从吾说道。 “人太多了,一起会妨碍大家伙做生意,我看不如顺着一个方向,自顾自的走,随意如何?”张汝翼建议道。 “这位是?”冯从吾问道。 一旁的李知先说道:“这位便是我祁州典科张汝翼,张典科。” “幸会幸会,在下禹州董九贡!” “长安冯从吾,见过张典科!” …… 陕西、河南士子纷纷见礼问好。 张介宾在张汝翼耳边说道:“这些士子可都了不得,好几位都是举人呢!” 张汝翼闻言,顿时又热情了几分,若只是秀才,他还不需要如此,毕竟再小的吏他也比民强。可举人不同,任何一个只要出任为官,大小都是官,很少会是吏。 就这样,孙承宗跟着张介宾和曹堂主一起走着,李应试、张汝翼又跟着冯从吾、董九贡他们走着。 渐渐的就拉开了距离。 张介宾也不在意,对曹堂主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高阳孙承宗,字稚绳,我前日认识的朋友,他的一首《渔家》可是力压全场,叫人拍案叫绝。” “哦?愿闻其详!”曹堂主也来了兴致。 张介宾清了清嗓子,缓缓吟诵道:“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曹堂主听了,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后两句,还不尽兴,催促道:“再来一遍,人老了,记不住。” 张介宾于是再吟诵了一遍,曹堂主听完,终于记下,自顾自又重复了几遍,方才赞叹道:“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曹堂主的赞赏,让孙承宗诚惶诚恐,忙说道:“稚绳当不得老先生盛赞。” “当得,你孙稚绳若都当不得,还有何人当得起?”张介宾也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药王庙会(8)和尚卖药 孙承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赶紧说道:“别说我了,曹堂主、张兄弟,还是正事要紧,先看药材。” 二人点头,走着走着,张介宾一指前方,说道:“真是奇了,还有僧人卖药?” 曹堂主还未说话,孙承宗便说道:“张兄弟少见多怪了吧,不止有僧人,还有许多道士,尼姑,也贩药为生。祁州能成为药市,也因为附近药材品种多。” “对,稚绳说的没错,出家人也需要生活,做些买卖总比无所事事,去坑蒙拐骗要好。”曹堂主点头,接着说道。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走,咱们去看看。”张介宾顿时来了兴致,提议道。 三人便转入一条街巷,朝着先前。张介宾指着的僧人摊位处走去。 待走近了张介宾才发现,竟是广慈寺的小沙弥,昨日招待过他们。于是说道:“小师傅,你不在寺里念经,跑这来卖药?” “见过张施主,见过两位施主,贫僧今日不轮值,就来此卖一些闲暇之时收集的药材。”小沙弥说道。 曹堂主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起眼前的药材,品种不多,数量也少,而且这摊位也偏,除了零散一些人外,很少有来光顾的,大多只是路过。 张介宾继续和小和尚聊着,小和尚可能因为一上午没人光顾,这会也很健谈。 “小师傅,这大半天不会一味药也没卖出吧?”张介宾随口问道。 小沙弥连连摇头,说道:“还是卖了几两药,先前来了位老施主,需要两味药,就在我这称的。” “那肯定就是图便宜呗,你不会卖假药吧?”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蝼蚁尚且不敢伤害,岂能存害人之心?”小沙弥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双手合什念道。 就在张介宾打趣小沙弥时,曹堂主已经将药看完了,略有些惋惜道:“可惜这地太偏,没有什么围观之人,不然也能帮小和尚把药卖出去。” “哦?如此说来,这些药都不错咯?”孙承宗问道。 “何止不错,都是上好药材。”曹堂主纠正道,接着又对小沙弥说道:“小和尚,这药都是你自己采的?你还会制药吗?” 小沙弥点头又摇头,说着还有些迟疑:“药虽是我采,却是药师傅制作。还有别叫我小和尚,师兄说和尚是对我们的蔑称。” “和尚是蔑称,那……”曹堂主一听笑了,本想打趣,但话刚出口,就知不妥,改而问道:“那什么是尊称?” “如果是主持,要口称大师,至于我嘛,就像张施主那样称呼小师傅就好。”小沙弥想了想说道。 张介宾也笑了,随口说道:“小师傅,据我所知,和尚一词并不存在褒贬,秃驴才是蔑称吧?” 小沙弥低头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两个词都不好,大害小害都是对我们的伤害。” 见此,张介宾也就不继续争辩,而是问道:“对了,你先前所说药师傅,可是你们寺内有专门制药的药僧?” 小沙弥点头说道:“对,药师傅可厉害了,不仅会制药,还会看病,很多善信专门来找药师傅治病。” “不知是师承医方明,还是师承我汉家医术?”张介宾继续问道。 小沙弥摇摇头,表示不知。 张介宾也就不继续追问,而是对曹堂主说道:“这药既好,你干脆全收了,也算是孝敬佛祖了。” 曹堂主却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们鹤年堂与孟余堂类似,药膳是大头,这些药多是跌打损伤方面,我们鹤年堂倒是用不着。” 张介宾一听又笑了,打趣道:“谁不知道你们鹤年堂就在菜市口,三教九流,哪行你们不接待,就连断头台上安魂酒都由你们鹤年堂特供,我看完全用得上。” “可我们鹤年堂的秘方还真用不上这些药材。”曹堂主不由苦笑道。 张介宾只得作罢,对小沙弥说道:“你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无能为……” 话还未说完,另一端巷口传来争吵,张介宾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小沙弥说道:“又是那些假和尚在招摇撞骗,败坏我佛门清誉。” 张介宾闻言,顿时就知道是大佛教众,辞别小沙弥,三人就往巷口而去。 “我看就是这些书生讹人,茶馆里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我只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而当官的两张口,有理没钱莫张口。” “大师的药肯定好,我有回生病了就是在广慈寺治好的。” …… 一出来三人就听见一边倒的指责声。再细看,一方是武之望他们,一方却是几位僧人。很明显是僧人在摆摊卖药。 而人群中大都是对武之望他们指指点点,而少数知晓大佛教是什么货色的却都闭口不言。张介宾还没开口,孙承宗已经冲了过去,问询情况。 众人见书生这边来了同伴,一位脾气火爆的立刻开骂:“不识货就滚,莫在这丢人现眼,书呆子滚回家读你的圣贤书去!” “竖子不足与谋,活该受骗。”武之望大怒。 孙承宗赶紧拦住武之望,好一顿安慰,然后才抱拳赔礼道:“对不住了各位,我兄弟火气大了些,是非曲直先不论,我先替兄弟赔不是。” “我听说咱祁州药市最讲规矩,有药商林当家主持大局,有典科大人平息事端,还有张杆头、三皇会、敬天道坐镇一方,更有京城鹤年堂的曹堂主法眼辨一切。” “想必各位老少爷们都是信服他们的,这不巧了,鹤年堂的曹堂主就在这,我们何不请他老人家来评评理?” 众人听孙承宗这么一说,纷纷附和,其中一人指着曹堂主所在方向叫道:“曹当家的就在那,我先前见过他老人家,准不会认错。” 此言一出,顿时就是一片“曹当家”、“曹神医”的叫着,曹堂主也不推脱,团团作揖问好,这才上前查看起药材来。 武之望先前也在人群中看到过曹堂主,知道这是京城一号人物,见他出来主持公道,便放下心来。 第一百三十章 药王庙会(9)真作假时 就在曹堂主辨认药材时,两个杆儿闻讯赶来过来,了解了一番,一人跑回去报信。 而人群中了解大佛教的几人见来了权威,这是都悄声告诉身边之人,渐渐的一边倒的言论逐渐偏向武之望他们。 张介宾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会也不再班门弄斧,而是打量起众人来。看着众人由先前偏向僧人一方,到现在偏向武之望一方。正想着这会老僧应该慌了吧,待看过去时,却发现老僧老神在在的,没有一点担忧之色。 张介宾、孙承宗对视一眼,都想到先前那因受骗而贩卖假雄黄之人,莫不是老僧也被人骗了,误以为手中之药是真的,才这般有恃无恐? 二人都知道武之望不仅是举人,而且兼修医学,前日交流也都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杏林高手,不在于在药材上栽跟头。 无论众人如何议论,都丝毫没有影响曹堂主,只见他时而眉头轻皱,时而舒展,时而惊讶,时而恍然,这看得张介宾一头雾水,心里打起鼓来。莫不是武之望真栽跟头了? 老僧这时大笑起来:“各位施主请放心,贫僧的药贵有贵的道理,虽然样式奇异,不是药材问题,而是秘方制成。” “阿弥陀佛,贫僧知道有些施主对我们存在偏见,但我佛慈悲,讲究众生平等,普度众生,不论贤愚,依旧一视同仁。” 武之望见这老僧在这假作慈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任你巧舌如簧,也不可能以假乱真。” 孙承宗却感觉事有蹊跷,劝住武之望,才来到曹堂主身边,低声问道:“曹堂主,莫非这药没问题?” 曹堂主叹息道:“你的朋友栽了,这应该是个局,应该不是针对你朋友来的,只是恰好撞上了。” 张介宾就在不远处,记得似是而非,走近得知后,也很是惊讶,不由看向药材。 “这……这是人参?奇怪,人参无外乎切制、炮制,这明显是切制,却不是润切、蒸切,更不可能是生晒。抛弃成熟制法,完全是胡乱处理,暴殄天物啊!” 曹堂主见张介宾痛心疾首的样子,让他继续看其他药材,张介宾只得放下手中的人参片,这才发现,和其他药材摊位不同之处,别的摊位,大半都是常见药材,而这里的大都很偏。 “这是红花。” “嗯……这是什么?似虫似草,这般奇特。” “这葫芦里装的什么,汤药,不对,这是薄荷味。咦,这葫芦又是忍冬藤,不忍冬花味。” 见张介宾惊讶,老僧过来介绍道:“大人好见识,贫僧这里的药都是上好的,那虫草,与红花一样来自雪域高原,由我佛门高僧带来。” “这葫芦里的药乃是佛郎机药,佛郎机僧乃我佛门一支,从天竺国而来,于岭南传教,特供上等好药,取草木花卉,蒸而得其露,这便是药露,为天竺特有制药之法。” 张介宾又指向那切制人参,问道:“这又是如何制作的,可有功效?” “自然是有效的,这是云贵一代山民的祖传秘方,别看当地贫瘠,可山民也有医术传承,不比中原差。” 张介宾自然不会知晓,老僧所说的天竺佛郎机僧,其实是欧罗巴的天主教徒,为了传教大明,以僧自居而已。就连带有特殊使命的利玛窦,也已经在大明做西僧已有五年,他翻译的汉语版《天主实录》,通篇都是佛家言论。 随着传教士进入大明,西方药物也开始小规模流入。而同时藏医、壮医,日后的四大民族医药学,也在汉族医学力不能及之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这个时代,医学异常繁荣,各国各族医学都在蓬勃发展。 “你弄这么多千奇百怪的药,意欲何为?”张介宾不解的说道。 “贫僧所为,自有贫僧的道理。”老僧却不多说,而是看向曹堂主:“曹当家的,药没问题吧?” “常规的药没问题,只是制法奇特,而这些老朽也未曾见过,不敢下定论,姑且归入奇药异药一类吧!”曹堂主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 “那就好。”老僧说完,转身看向武之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愿赌服输,交出等价银钱出来,我也不坑骗你,这一摊子药,价值二百两。” 武之望全场听得分明,这时羞愤难当,先前见曹堂主打假,一时技痒,也想卖弄下医学,就抛下冯从吾、孙承宗一行,与两位喜好医学的同伴闲逛了起来。 路过这里,见老僧自吹自擂,心下不喜,再见这些药材制作粗糙,一看就是假劣伪冒。先入为主下,只是查看了些熟悉药材,果然不同,想当然就是胡乱制作,还想以劣充优。 于是才出现了先前一幕。 不仅武之望,两个同伴也陷入为难之中,出远门自然是带有盘缠,可也不过是十来两。两百两是决对拿不出。 “拿不出钱没关系,前面有当铺钱号,实在不行,去找同乡商人借。堂堂举人,总不至于赖账吧?”老僧看出他们的为难,办法都给他们想出来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赖你这二百两银子?陈兄,劳你跑一趟了。”武之望一听,立刻说道,他家在潼关,也有几个店铺,此次就有药铺掌柜同来。 那陈兄也不废话,应了声便离去。 不一会儿,杆儿带着白玉瞻走了过来。 老僧很是兴奋道:“白老鼠你总算是来了。” 白玉瞻没有说话,了解了事情始末,才说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还我三个场镇,不然此事没完。”老僧说道。 “为达目的,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啊,我说,三个场镇一年也就几百两银子,犯得着千辛万苦劳你去找这般多的奇珍异宝?”白玉瞻冷笑一声说道。 眼见白玉瞻生气,老僧却笑了:“你知道什么,这些药寻常人难得,可对于我却不难。你看,就这一会,两百两银子到手,可药材还在我手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药王庙会(10)医法三章 “僧别三日,更当刮目相看,不会再傻傻和你们硬碰硬,还是那句话,不归还场镇,这事没完。” 老僧说完,就不再理众人,自顾自的躺在躺椅上,伸手接过旁边僧人递过来的书,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骗经! 这书是年前一位河南来的药商给他的,说书来自江南,这是手抄本,原名叫什么他也不在意,反正现在的名字很贴切。 为了扳回一局,他早早布局,托少室山蕃僧弄来了些西南名药,又托江西商人,从潮商手中得了些佛郎机药,几个月来银子都花去了几百两,摊位也摆了三个。 就等着白玉瞻他们中招,只是没想到正主还没来,武之望倒先中招了。 白玉瞻见老僧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也是一阵苦恼,这真真假假,又是按规矩来,让他很不适应,也难以招架。 就在他苦恼时,张介宾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明律:凡庸医误致人死者,以过失杀人论处;以医诈财者,以盗窃论处;因以医诈财致死人命及以医杀人者,斩!” 白玉瞻闻言眼前一亮,大喝一声,念出了这医法三章。 老僧看书很快入神,不住点头咂舌,其痴迷程度,简直可以吊打眼前几位读圣贤书的士子。 可就在这时,被白玉瞻一声大喝下了一跳,老僧手中书直接掉落地上。回过神来,正待生气,可又被方才的杀啊斩啊镇住了。 老僧仔细回想一番,自己的药是真的,又没有诈骗,顿时有了底气。笑道:“你也别吓我,我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做生意,这位举人老爷坏我佛门声誉,捐献些香火钱,哪犯得着大明律。” 张介宾到想出去辩论一番,可这么没有一个官府中人,帮会虽说在维持秩序,可也执行不了大明律。只得作罢,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过多久,陈姓书生带来了几人,正是武家掌柜,掌柜来了一脸心疼的拿出银子,哭丧着脸说道:“少爷啊,这些都是买药钱啊,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我已经是举人了,我武家百年来唯一的举人,高中进士也是迟早的事。钱财于我如粪土,报效国家才是我唯一目标。”武之望却很不以为然道。 见此,掌柜只得叹息,心想这次购药只能先欠下款子,再差人回去取钱了。 武之望拿着银子抛到摊子上,说道:“看好,这可是上好官银。” 老僧也不搭话,自有一位僧人去清点称重。点完后告知:“成色没问题,数量也无误。” “不愧是商人,诚信这一块没得说。”老僧笑道,话语间略带揶揄。 “山野村夫也学人看书,真是可笑可笑。”武之望闻言也嘲讽了回去,二百两银子他倒是不在意,最多被父母埋怨一下。可在最自负的医学上,竟然栽了跟头。这才使得他一肚子气没处撒,憋着难受。 掌柜这时却说道:“大师真好本事,竟能寻来这些药材,你看我家少爷银子都付了,货可以拿走了吧?” 此言一出,张介宾眼前一亮,对啊,先前只说,若污蔑,当照价赔偿。可没说这些药材如何处理。看书喇 老僧却皱眉说道:“你们别太过分了,我只要了你们两百两,并未要高价,还想拿药走,没门。” “有门,没门,可不是由你说的,明码标价,钱货两清,这是为商之道。如今钱已付了,货自当归我。”掌柜相通了事情来由,一口咬定这是生意,而非赌博。 老僧有些为难,虽然二百两银子还是有赚,可若赌徒连手中的牌都没了,还如何继续开展? 白玉瞻大笑道:“该,我做主了,这摊子药材都归你东家,赶紧带走,不然得另付摊费,不多,一日十文,还剩大半日,就给五文吧!” 武之望虽说看不上这些药材,可能给和尚添堵,他也乐见其成。便催促道:“都带走,就是扔了也别摞下。” 老僧迟疑了片刻说道:“我退还一百两银子,药材留下,如何?” “不行,最多给你留二十,退我们百八十两,这事才算完。”掌柜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老僧连连摇头,说道:“不妥,不妥,最多退还一百二十两……” 武之望见掌柜的讨价还价,本就不喜,这会见老僧还斤斤计较。顿时就来气,呵斥道:“武掌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少爷,我说带走就带走,说扔掉就扔掉。” 说完,拿起葫芦揭盖就往旁边的沟渠倒,还骂骂咧咧道:“这劳什子的药露,准是骗人货,都给我倒个干净!” 掌柜无奈,只得和几位伙计齐上手,另外两位书生犹豫了一下,也想起方才的耻辱,也上手帮忙。 老僧连呼:“暴殄天物,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曹堂主任由大家发泄了一番后,才说道:“那些洋药倒也就倒了,毕竟来路不明,可其他蕃药土药,虽不多见,炮制也不一样,或可借鉴一二,兴许留着还有用。” 武之望闻言点头,对掌柜的说道:“剩下的都带走吧!” 老僧眼见阻止不了这一切,又摸了摸身上的银子,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就恢复过来。 “拿走就拿走吧,反正佛爷我不亏。”老僧说完,又拿起《骗经》满意的笑了:“狡兔三窟,果为正理!” 这话听得武之望心头火气,却又奈何不了他,心中打定主意,回去就苦研医学,再不犯这低级错误。 掌柜收拾好摊子,将武之望一并带走。 张介宾看向孙承宗,不住摇头道:“哎,武兄这性子……”看书溂 孙承宗却不想背后议论他人,只是问道:“曹堂主,这事算是解决了吗?” 曹堂主看向白玉瞻和老僧二人,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确,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二位不和解,事就不会完。 此事过后,众人汇合找了间食肆解决午餐。 下午继续跟着曹堂主闲逛,不过倒没怎么发现假药材,最多是些以劣充好,不过因为认识曹堂主,拿出手的都是上好药材。 第一百三十二章 药王庙会(11)药王诞辰 曹堂主见价钱合适,也购进了一些。跟着这一路,张介宾也问了不少价,货比三家,渐渐心中有了数。 傍晚,戏散摊收,张介宾跟随曹堂主一行走进跨院,悄悄拉了拉曹堂主,二人走向一处空旷地,张介宾说道:“曹叔,今儿跟您逛了一天,真是大开眼界啊!” 曹堂主笑骂道:“行了,你小子,怕是有事求我头上了吧?” 张介宾赞道:“真不愧是曹叔,法眼通天,我这点小伎俩瞒不过您。您也知道,太医院穷,这次就给了我三百两银,药材呢又只能多不能少,而我看有些药材,您鹤年堂也药购,我想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合作一下如何?”看书溂 “你打的什么主意,先说来听听!”曹堂主没有应下,只是说道。 “我想着,凡是我们都要买的药,就由您鹤年堂出面买,到时候太医院有需要再从鹤年堂买就是。这样,不仅您能赚些银子,而我也能买更多的药了。” 张介宾缓缓说出自己的思路来。 曹堂主一听就笑骂道:“你小子就没安好心,你以为朝廷的银子就那么好挣?会卿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官员好说话,朝廷钱难要,我真垫了银子,到时候拿不回来咯!” “怎么会,京城谁不知道你们鹤年堂的招牌,太医院还敢赖账么?何况,时疫爆发,京城数十万百姓,谁能置身事外,这个时候帮人就是帮己。”张介宾赶紧说道。 曹堂主正色道:“道理我懂,该我鹤年堂出力的,我绝不含糊。可事一码归一码。” “如今你是替太医院进药,我是替鹤年堂进药,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我听说过灾难当头,当守望相助,可没听说过灾难前后,还不分你我。若真如此,早乱套了。” 曹堂主的话,让张介宾晕晕乎乎的消化了好一阵,才理清楚:“曹叔,您就别拿捏我了,您曹家执掌鹤年堂六十年,我就不信您老没经历过这档子事。” “就是因为经历得多了,所以才更应该分得清清楚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曹堂主说道。 “可这规矩也要分时候吧?”张介宾说道。 曹堂主问道:“那你说是灾难之日多还是安稳的日子多呢?” “那当然是无灾无难的日子更多。”张介宾想也没想就回道。 “这就对了,规矩立下来就是给太平日子守的。你以为太医院为什么不分派任务给我们?”曹堂主一脸的孺子可教也。 张介宾若有所思的说道:“曹叔的意思是?” “有借有还,当然还的不一定就是药材,也可能是政策和赋税。”曹堂主回答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曹叔,受教了!”张介宾感激道。 “无妨,你也别太操心,时疫我经历得多了,那次不能安稳度过?朝廷向我们借药和购药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真缺什么药材,只要兵部动用急递铺,一日便能来回祁州,何况天下大小药市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的是药商源源不断的贩药来卖。” 曹堂主的话算是给张介宾吃了颗定心丸。于是再不提拖鹤年堂买药之事。 一夜无话,四月二十八日如期而至。 这一日是药王孙思邈诞辰,也是天下药王庙的盛会。 祁州百姓虽然接受了四月二十八为药王诞辰,却不认孙思邈。又因为药王庙是在皮王墓亭基础扩建而成,药王即皮王。 可皮王是何许人也,又没人说得清楚。这便成了一笔糊涂账,直到一百年后,考据学兴起,免不了一番追根溯源,才因皮和邳同音,又考究邳彤生平,这才得出皮王乃邳彤的结论。 于是乎祁州逆天下潮流,尊邳彤为药王,反而轻孙思邈。这也是祁州的特色。 昨晚,张介宾没有回城,就住在药王庙,天还没亮,外间就已经热闹起来了,药王庙周边住户不多,但各村百姓都起得很早。看书喇 “走,今日可是皮王爷大喜之日,去上柱早香。”曹堂主催促道。 众人来到皮王墓亭,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叩拜、烧香。 几人拜完,张介宾指了指伏地而拜的百姓,说道:“我们好像不够虔诚吧?” 曹堂主笑道:“吃人的尚且嘴软,何况是有求于神,不虔诚些心里如何过得去?我们医家,敬神更敬自身所学,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 林帮主也说道:“这座药王庙还是我们八省药商集三度资修建扩充而成,药王在天有灵,更应该保佑我们。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庙宇断了香火,坍塌不成形。可见神也好,佛也罢,都不会斤斤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一行人继续往东行去,到正殿拜了药王,才折返跨院,出了药王庙。 此时天还是漆黑一片,尚能看到四面八方的光亮,都在向药王庙汇聚而来。 戏楼上已有人登台献戏,开演前都免不了向着药王庙拜一拜,祈求平安、万邪不侵之类。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看戏吗?”张介宾问道。 “等吉时,顺便看看戏解乏。”曹堂主说道。 “吉时?”张介宾一头雾水,但见曹堂主不说,只能按下性子看戏。 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十年前跟汤显祖一起没少被他普及戏曲知识,而汤显祖特别是对昆曲的弋阳腔情有独钟。说大司马谭公对弋阳腔的推广付出了诸多心血。 而让张介宾入迷当然不是百姓献戏,而是科班的表演,而此时戏台上正在出演《佳期》。这些科班都是商帮高价请来,酬神献戏之用。 就这样一出接一出,《蝴蝶梦》、《送昭君》、《刺虎》、《弹词》,当表演到《山门》时,庙祝突然高声唱道:“吉时到,开山门呐!” 话音刚落,鞭炮炸响,鼓乐齐鸣,而药王庙大门随之缓缓开启。百姓顿时高呼,数万商民喜气洋洋,比之过年还热闹三分。 “知州大人到!”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来,一众乡绅伴随知州大人,从正门而入,林帮主等药商也跟随其后。 第一百三十二章 药王庙会(12)拜访广盛号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药王庙会(13)繁忙药市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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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五章 (14)北大会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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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六章 (15)片子棚帮工 杜掌柜给出承诺,送走张介宾二人,就又忙活去了。 张介宾这时说道:“我看今日不适合再去拜访其他掌柜,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去了反倒耽搁了大家做生意。这两日劳烦汝翼兄了,你也先去忙,我就随意逛逛,顺带等傅贤弟他们到来。” 张汝翼想了想,同意道:“行,那师弟他们到来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应都在药王庙。” 二人分开后,张介宾就在大药市闲逛着。与小药市街巷纵横交错不同,大药市围着一个大广场,场内到处都是药摊,每个摊位都很多人。 其间坐落着不少棚子,里面三五成群,都用着简单的刀具在给药材切片。 张介宾自然知道,这就是片子棚。观察了几个棚子的药材加工情况,每次抱来一捆或几捆药材,加工好,又过来拿走,再给上一捆。 往来送药材的既有牙郎,也有药铺伙计,当然更多情况还是片子棚自己兼顾拿货送货。 相同的是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健步如飞,一刻都不停留。 张介宾就置身于药市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似他这般闲的人不多。见这片子棚忙不过来,就主动进去说道:“你们这还找切工吗?我也曾在药铺当了五年伙计,什么活都能干。” 棚子里众人闻言,都看向年纪最大的老农,老农看了看堆积如山的药材,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犹豫了片刻,才说道:“那你帮我们搬货吧,见谁切完了就帮忙搬到一旁,再给他抱一捆过去……” 张介宾见老人就安排杂活给他做,也不搭话,抢过正在慢腾腾切药的小孩手中的刀,嚓嚓嚓就切了起来。 这一幕将众人惊住了,老人更是下了一跳,赶忙奔了过来,可见张介宾所切之药,厚薄适中,动作又行云流水,娴熟无比。 不由啧啧称奇:“好,好,好,比起我们十里八乡的后生强太多了,我看你天生就适合端这碗饭。” 张介宾在切药之余,还能分心闲谈:“老丈,不知我的工钱如何算,你们一天又能挣多少文?” 老农回去继续切药,闻言说道:“工钱有两种,新手一般按日,庙会期间都是五六十文上下,平时顶天也就二三十文。” “另一种按捆,一到十文都有,工钱越高要求越严苛,若切不好,还得照价赔偿。” “一般人就算想接,人家掌柜也不放心给。” 张介宾估算了一下,一捆药材虽然大小轻重不一,可随便一捆也得有二三十斤。普通一斤药材一到三钱,若有损坏,一捆就得赔偿好几两银子,这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看书喇 若不是信得过,没有哪个药铺敢轻易赊给别人去做。 “老丈,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为购买药材,可身上带的银子不够,想着靠本事挣些钱,您看我的手艺,可能接些贵重药材来做呢?” 张介宾询问道,虽然他对自己手上的功夫很自信,可毕竟是头一次接活,不知道比之这些老师傅又差多少。 老农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小伙子,这可不好办,你可知道为何片子棚都叫我们给包圆了?” “还不是因为本乡本土,大家知根知底,这才放心把这些药材交到我们手上。你若想自己接活来做,得有抵押,有人或店铺作保,不然可没人敢给你们药材。” 就这样,张介宾一般切药一边闲聊,很快就摸清了片子棚运营模式。 原来这些片子棚原先就依赖拆货棚存活。都是祁州本地人搭棚在做,有钱的就合伙做拆货生意,有技术的就切药,没钱没技术的只能跟着做学徒。 百多年过去,当年的拆货棚如今已经成为大药市的各家药铺,而片子棚很多也搬入药铺后面加工。 只有一些技术高超的,以及新入行切药的,还在这搭棚做活。 祁州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完整体系,药农――零售商――帮商――拆货棚――片子棚――药铺――零售商和顾客。 往大了分就两种,生药和熟药(成药)。关键就在药铺环节,药铺之前都是生药贩运和加工。 张介宾就在这片子棚一待就到傍晚闭市,中午和大家一起随便应付的吃了些干粮。 到结算工钱时,老农足足给了张介宾一百文,不止不住的称赞,最后说道:“小伙子,你可真行,明日再来,我分上好药材你做。” “那可就这么说定了,明儿我带几个朋友来,都给您帮工。” 张介宾离开片子棚,一路往南去,回到了药王庙。 陈继盛就守在门口,见到张介宾,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大叫道:“回来了,张大哥回来了。” 张介宾忍不住想笑,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还没迈入跨院,一群人就迎了出来,孙承宗、张汝翼他们都在,傅懋光等太医院医生也在其中。 这还都在张介宾预料之中,可其中竟然有两个许久未见的熟人――赵凤翔、王廷辅! “凤翔兄,一别十年,可想死我了,你不是在雄县吗,怎么会来这?” “廷辅兄,不是听说你跟着两位师长出京,怎么突然出现在这,是疫情又有新变化吗?” 张介宾见到二人,顿时激动起来,絮絮叨叨说了一气。 王廷辅说道:“我跟随余师、叶师出了京城,一路向西又出了顺天府,沿着长城南下,又走过保定府,进入山西地界。” “余师知我是保定府人,就遣我来祁州,给你们帮忙。我想着凤翔兄在家也无事,顺带就去雄县寻他。” “不想路上竟遇到了傅师弟他们,就结伴而来。” 原来王廷辅是保定府安州人,安州在保定府城正西,刚好处在府城、高阳县和雄县之间。 赵凤翔是雄县人,孙承宗是高阳人。都是临县人,他们都互相认识。 孙承宗这时问道:“会卿,你今天都跑哪去了,城里城外,大小药市,我们都找遍了,也没见着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16)时疫逸事 听到孙承宗询问,陈继盛连连抱怨道:“我跑得脚都快断了,到处都找了,也问了,可没人知道你的去向。” 张介宾赶紧给大家赔礼道歉,然后说道:“我在大药市的片子棚闲聊,顺带上手操作了半天,你们瞧,就这半日功夫,我都挣了一百文呢!” 大家见此不由得啧啧称奇,就连王廷辅也忍不住赞道:“行啊,会卿,你小子长本事了,就你这半日功夫都快抵得上旁人十日工钱。” 赵凤翔没好气道:“我说你是在夸会卿呢,还是损他?竟拿会卿跟最低收入比,谁不知道京城一个工匠每日都能挣六七十文。” 张介宾也笑道:“廷辅兄可不是那意思,不过我也问了,庙会期间本就是高收入,一半切工都能挣五六十文,我呢,勉强就比他们强那么一点。” 赵凤翔大笑道:“你们看看,十年过去了,会卿还是一点没变。” 张介宾想起先前答应老者的事,于是对大家说道:“我可提前说好了,明日起,大家都给我去找事做,工钱若低了八十文,就自己贴,多了自己收着。闭市后统一上交,就算大家为此番时疫出力了。” “行吧,我来这就没打算轻松过。”王廷辅直接应下来。 另外几个太医院医生也纷纷表示没有问题。 “那就这么定下来,加我共十一人,我就算百文,每日就是九百文,许多不许少。”张介宾说道。 “这不对吧,张大哥,我怎么感觉你把人算少了呢?”陈继盛点了点人数,很是纳闷道。 张介宾却笑道:“我只算了太医院人,你和应试兄自然不算在内。” “会卿,这我就要说你了,你是将我漏了,还是将凤翔兄漏了?”张汝翼却不依道。 张介宾顿时一拍额头,连呼失策。这次连同傅懋光,太医院一共来了八个医生。加上张介宾、王廷辅、赵凤翔,共十一人,确实没把张汝翼算在里面。 王廷辅说道:“会卿不是我说啊,你和凤翔兄早就离了太医院,反倒是汝翼兄,还在州医学任职。怎么也还是我太医院下属单位,我看啊,就得将州医学学生都算是,大家一起出力才是。” “别别别,我可还不想被大家埋怨,大家辛苦忙活一整年,可就等着这个月改善生活,我可不敢这时去调用他们。”张汝翼一听,赶忙推辞道。 原来,就连他们这些府、州、县医学的医官都不仅没有品级,还没有俸禄,更别说那些医学生了。 平时来跟师学习,义务出诊也就算了,这庙会期间,若是再耽搁他们行医,他们立刻就敢出走去做个逍遥自在的游方郎中。 “好了,难得你还把自己当太医院人,就只算你一个。”张介宾直接拍板道。 陈继盛要求道:“还有我,算我一个。” 李应试说道:“算上我吧!” 孙承宗也说道:“也算我一个吧!” 张介宾一一应下,十五人,每人八十文,共一千二百文。 第二日一早,除了陈继盛、李应试、孙承宗三人跟着张汝翼走了外,其余十人都跟着张介宾来到昨日的片子棚。 老农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先是一愣,待考核了一番后大喜道:“好,好,好,今日多了十人,货量可以翻两番了。” 接下来两日,张介宾一行都在这切药。 第三日,他让十人继续来这切药,他跟着张汝翼去拜访另外几位掌柜,商量购药事宜。 一连拜访了怀庆药商的杜掌柜,休宁的汪掌柜,以及禹州、江右等各地口碑上佳的药商。 第二日又在曹堂主和林帮主带领下去拜访了几位药商。 如此又过去了七日,急递铺送来消息,京城爆发疫情,朝廷下令太医院于五城施医施药,救治百姓。 并将所需药材一一列下,同时抵达的还有朝廷户部批文,让祁州知州权力协助太医院购药事宜。 张介宾此前已经谈妥,如今按着所需药材去各家药铺提取,一共购买各类药材达三千斤,折价千两银子。 立刻让李应试带着几位太医院医生跟随急递铺运药而回。 此后又陆续购药两次,不仅一次比一次要的量少,所需药材种类越来越少。 捷报频传,半月共整治挽救京城五城百姓近十万人,消耗各类药材一万三千余斤。看书溂 接到消息,张介宾很是激动,对众人说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感谢大家的鼎力支持,京城百姓才能安稳度过。” 张汝翼也很激动:“半个月救治十万人,天下除了太医院,谁还能做到?” 孙承宗忍不住叹息道:“可惜我大明就只有一个太医院,众人只看到这次太医院力挽狂澜,可疫病盛行的何止一地,天下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受苦受难。” 众人思及天下百姓缺医少药,也不由感同身受,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这时曹堂主和林帮主结伴而来,二人说说笑笑,进来后发现众人神情不对,曹堂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京畿时疫不都要过去了吗?怎么还愁眉不展?” 林帮主也笑道:“今儿得了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消息,正想和大家分享呢,你们这是怎么了?” “坏消息是什么?”张介宾问道。 “呃,不是什么坏消息,庙会盛况已过,曹堂主明日就要返京了,今晚我打算给曹堂主践行,希望大家能赏脸。” 张介宾又问:“那好消息又是什么?” 林帮主说道:“今年庙会成交额,比去年高了三成……” “还不是今年北方爆发时疫,各地都大量购入药材,这算是什么好事,发国难财吗?”傅懋光说道。 傅懋光是去年入的太医院,短短一年便凭借精湛的医技,通过考核提前成为一名医生。 “小傅,不得无礼。”王廷辅呵斥道。 傅懋光哼了一声,转身不理众人。 林帮主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童言无忌,我要说的好事正是这药材,我们大概了解了一下,因为这批药材通过药商及时运往各地,极大的减轻疫病流传。” 说道这,林帮主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各地纷纷传来捷报,如临漳医官冯崇儒,于此次瘟疫中,坐镇惠民药局,施医施药,全活临漳百姓甚众。” “今特遣县医学生,携药款,前来……嗯,某处结算药材钱。诸如此类情况,在京畿、山西、河南各地,数不胜数,反倒像去年汴梁因疫病死亡数万的情况再无发生。” 众人听完林帮主所说内容,都兴奋无比,张汝翼更是大笑道:“听到了没,竟然是冯崇儒那小子,没想到长能耐了啊,也不知怎么学会了空手套白狼。” 曹堂主笑道:“还不是因为祁州会做生意,大宗药材都在庙会结束后才结算。不过我倒好奇,他一没存银,二没作保,哪家敢这么大胆拆借药材给他?就不怕做了冤大头?” 众人也都好奇,看向林帮主,林帮主却是大笑,一指张汝翼,说道:“咯,冤大头不就在这嘛!” 张汝翼一愣,顿时大骂道:“好你个冯崇儒,竟打着我的名头,招摇撞骗到我家来了。” 众人一听,脑子一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顿时都捧怀大笑。 第一百三十八章 (17)左、右归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九章 (18)张介宾的方 张介宾大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叠药方来,一股脑递给林帮主,说道:“这是我自拟方十三首。其中虽不如左、右归丸惊艳,却也是我学医和悟道《八阵图》多年而成,姑且就称之为《新方八阵》吧!” 林帮主看着手中这一沓药方,虽然当先一张便是左归丸,他这时哪还会客气,立刻品味起来。 “左归丸以六味地黄丸打底,去泽泻、茯苓、丹皮三味药,而加上枸杞子、龟板胶、鹿角胶、菟丝子,以及川牛膝。” “重用熟地滋肾以填真阴;以枸杞益精明目;用山茱萸涩精敛汗。” “最妙是龟、鹿二胶的配合。” “龟、鹿二胶为血肉有情之品,鹿胶偏于补阳,龟胶偏于滋肾,两胶合力,沟通任督二脉,益精填髓,有补阴中包涵“阳中求阴”之义。” “再以菟丝子配牛膝,强腰膝,健筋骨,最后的山药滋益脾肾。” “八位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相辅相成,共收滋肾填阴,育阴潜阳之效。” 林帮主品味完,又是忍不住连连感慨:“妙啊,右归丸妙,左归丸更妙,张大人真乃医学奇才。真是羡杀我等,古往今来,多少名医大家,倾其一生都不能在先贤经方改动分毫。可张大人,这一改,就是两方,还改得这般妙,仿佛浑然天成。” 张介宾被他这番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他现在看来自己是兵法第一,武艺第二,杂学第三,医学只能排在最后。毕竟医乃小道,暂居末端。 可是林帮主的话却让众人心痒难耐,都想一睹为快。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是和医药打了数十年交道。可太清楚一个堪比经方的秘方的价值了。 林帮主仿佛不知道众人想法,赞完左、右归丸,又开始继续看其他方子,看一方品评一方。最后总结道:“方分‘补、和、寒、攻、散、热、固、因’八阵,一目了然。实属……” 说到这,林帮主目光突然停在了热阵的镇阴煎上,先前点评时,他只是大概看了看剂量,到最后三阵时,剂量干脆看都不看。 可现在一看张景岳居然要用到一二两时,顿时就愣在当场。 “林帮主,您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怎就突然走神了呢?” “不会是这些方子有什么问题吧?” 众人见林帮主愣在当场,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众人的叫喊,惊醒了林帮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大人,你这些药方配伍确实精妙,可似乎过于重用熟地了吧?” 一开始,林帮主还没觉得什么,等看完这十三首方子后,才反应过来,使用熟地的方高达十首,而且量都偏大,甚至还有几方生熟地黄混用。 “怎么,可是哪里有问题,林帮主是医林前辈,与药材打了数十年交道,还请不吝赐教!”张介宾语气诚恳的说道。 “赐教不敢当,只是探讨一二。其他方子用量都还正常,可这‘镇阴煎’中的熟地使用一到二两,似乎有太过之嫌。不如稍稍减些,用五到七钱如何?” 林帮主很是谦虚道,用商量的语气和张介宾探讨。 “什么?这可是汤剂,不是散丸,熟地一般只用三、五钱,他怎敢用到一二两?”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师承何人,用药这般大胆,即便开了方子,哪个药铺敢给他抓药?” “兴许就在自己药铺拿药呢,不过他就不怕医法三章吗?” “可能没有师傅带吧,不然怎会不知‘以医误致人死者,以过失杀人论处;以医杀人者,斩’的规矩呢!” 大家因张介宾大剂量使用熟地而议论纷纷,可张介宾却充耳不闻,反倒是和林帮主讨论起熟地黄的用法来。 张介宾说道:“熟地最是能补精生血,擅与众药配合,易于归经,这般好使的大将之材,我向来是爱用的。” 林帮主点头,对此表示理解,只是说道:“熟地确实作用广大,不然也不会成为市面上最炙手可热的药材之一,更是位居四大怀药之列。” 接着二人又从熟地黄的用法回归到‘镇阴煎’来。 张介宾问道:“林帮主可知此方师法何方?” “恕我眼拙,看不出是在何方基础上化裁而成。”林帮主再三思索,还是摇了摇头。 “此方的灵感来源于金匮肾气丸,只是我重用了熟地,所以治疗的病证就改变了。”张介宾说道。 “还请细说。”林帮主一听居然也是来自金匮肾气丸,顿时更为好奇。 “当年石仁堂来了一位喉痹患者,年三十,患病半月。脸肿一圈,脖子粗大,喘气很急,声音嘶哑,还生了口疮。” “我见此也觉棘手,只得先诊脉,他脉细且数,十分微弱,当为虚证无疑。” 林帮主听到这,问道:“莫非前医诊断为热证?” 张介宾点了点头,此时医家大都认为数脉就是热,只是张介宾师法仲景脉法,得出人一旦虚弱得过于厉害,元气大虚,其脉象也是数脉! “我再询问前医用药,发现都是黄芩、黄连、栀子、黄柏之类的苦寒药物。” “我便明白了,此患者本来体质为阴虚,患病后再用苦寒之药,这就雪上加霜,使得病情更重。” “下焦更凉,阳气反而都跑上焦来了。若再耽搁,或再继续服用苦寒之药,恐要出大问题。” 林帮主这才恍然,说道:“难怪你要重用熟地,用得好,值此危急关头,非大魄力,不能斩关夺将,救人于顷刻间。” “对,我重用熟地,就是为了尽快将亏损的肾阴补回来。”张介宾回了一句,接着继续说道:“于是我开了镇阴煎,熬好药后,用冷水冷却,方才让患者喝下。” 林帮主听完,许久无言,回想了那患者情况,再看向这‘镇阴煎’,只觉得更是巧妙无比。 先前的品评,是他根据多年药理经验,是在理论上论证可行性。但张介宾却是把理论实实在在用到具体的人身上,又才个人推而广之,提升到一个类型。 换句话说,这方子从一人一方,上升为可治一类病。而这正是成药(熟药)的必备条件。再放到现代西药中,那就是具备上市,可供临床使用。 在林帮主思索时,张介宾继续说道:“镇阴煎通常是用来治疗阴虚吐血,因阳气飞散导致的吐血,经常是来势凶猛,非常骇人,非大剂量熟地不能建功。”看书溂 “当然阴虚导致的喉痹,也依旧适用。但是在治疗喉痹之时,要将药放冷了再服用,此为暗度陈仓之法,如此服药不至于加剧上焦的难受。” 张介宾并不知道,他的这个用法,在未来会启发傅青主和李可,傅青主根据这思路,创了“引火汤”,当代大医李可,更是将这‘暗度陈仓’法,用得炉火纯青。 林帮主看了小半刻钟,才抬起头来,对着张介宾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大人的这美一首方,都价值连城,一旦制成药出售,不知多少药商、百姓因此获益。” “不敢当,林帮主此次大义相助,这十三首方就算是抵这八百两缺额。”张介宾赶忙搀扶。 “右归丸即可相抵,另外十二首……”林帮主想了想,还是打算另算。 “哎,林帮主你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这样的方子,别说十三首,就是三百首,我若想要,也就是心念一动的事。”张介宾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何况我一人能治几人,你若能制成熟药,那才是真正的造福天下!” 听张介宾如此说,林帮主虽还是过意不去,但也知道他为人,只是想着大不了让些利,大力推广这些成药,也算是不辜负张介宾的一番好意。 这药方和药款之事一并解决,张介宾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自拟的药方,无人赏识。以至于药款缺额迟迟不能弥补。这下好了,这身医学总算是起到了些重要。 无事一身轻,张介宾想起潜虚子就在两百里外,就起了去拜访之意。 于是对曹堂主说道:“曹叔,明儿记得叫我,到时我和你一起走!” 第一百四十章 庆都见闻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持戈以戒不虞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葛洪庐问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修道日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四 祝由科再现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介宾说鬼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道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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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道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下行走 当张介宾与白玉瞻来到庐外,就听见里面嘈杂的人声,好奇问道:“今日怎么这般热闹,这是要践行吗?” 白玉瞻只是苦笑,没有搭话。 这让张介宾更是好奇,走进庐内,就见里面盘坐着十几位中老年道士。 张介宾赶紧念了声道号,与大家见礼:“福生无量天尊,见过各位道长!” “张居士好!” “张道友来了。” “无需多礼。” 众道长纷纷说道,潜虚子对张介宾点了点头,郭静中拿来两个蒲团,二人坐定。 “陆道友,我龙门派当代掌教来信相邀,还请早日南下。”此时说话的是清虚山监院道长,主管清虚山全部道观。 方丈一开口,三都、五主、十八头及八大执事都纷纷附和。 “依贫道来看,其他私事可先放下,道友还需以道门为重。” “对,贫道可听说,那源静和尚可是被赶出临济宗,这才不得不北上另谋出路。陆道友千万不可犯糊涂。” “国朝两百年,我全真沉寂两百年,好不容易现在有大兴之势,掌教邀你前往,事关我道门兴衰,还望三思。” 张介宾静静听着一众道长的劝诫,很快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就在今日,全真龙门派当代掌教复阳子,来信邀请潜虚子前往王屋山一晤。 “各位道友来意,贫道已知晓,然吾意已决,此去顺路,耽搁不了多少十日。”潜虚子面带笑容,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拒绝。 方丈眉头一皱,语气带着强烈不满:“陆道友,事有轻重缓急,莫非在你心中,个人私事更比我道门兴衰重要?” “王道友是要问责贫道吗?” “不敢,道友并非我龙门一脉,又是堂堂开山祖师,好不威风,贫道岂敢对你不逊?”方丈话说不敢,语气却越来越凌厉。 “贫道想来也是,王道友虽贵为十方丛林方丈,又兼领保定府道纪司一职,堂堂九品官。一言可决生死,可定前程,但……” 说到这,潜虚子停顿了片刻,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却管不到贫道头上。” 这话一出,方丈面色很是难看,这一刻他真生气了,怕案而起,呵斥道:“陆长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龙门一脉嗣法全真,你一日不脱离全真,便一日受我约束。况我堂堂道纪司,管一府道门事宜,你安敢以身犯律?” 眼看矛头不对,白玉瞻赶紧劝阻道:“方丈息怒,都是道门中人,莫伤了和气。” “滚一边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白玉瞻闻言赶紧闭嘴,在离开前示意监院劝阻。监院是十方丛林二把手,有众道推荐出任,每一个都德高望重。 监院这时说道:“方丈息怒,陆道友没别的意思,依贫道来看,早一日晚一日并不打紧。陆道友是信人,有约先赴会也是情有可原。” 方丈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潜虚子。 “贫道没别的意思,只是如实相告,王道友你无权过问贫道之事,仅此而已!” 张介宾不明白潜虚子为何要硬抗方丈,难道他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 何况就算答应了,一旦南下,怎么走还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张介宾满肚子疑惑,于是悄声问一旁的郭静中:“郭道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郭静中这时起身说道:“贫道与张道友去做斋饭,诸位道长继续!” 说完将张介宾带了出去,来到火房,白玉瞻正在里面。 张介宾问道:“白道友,你没事吧?” 郭静中笑道:“白道友能有什么事,方丈掌管十方丛林,又道纪司的官,只是让滚出来还是轻的。” “是吗?”张介宾问道,见白玉瞻点头,想起他离开之前和监院的小动作,继续说道:“对了,先前你说是在清虚山出家,莫非那监院是你师父?” 郭静中一听就笑了,但这次没开口,张介宾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白玉瞻受到感染,也露出笑容来,这时解释道:“张道友有所不知,我道门实施的子孙庙与十方丛林分离制度。” “子孙庙收徒,十方丛林传戒。子孙庙是私有,不能挂单;十方丛林公有,观产归道门所有,不分全真正一,都可传戒、学道、居住、任职。” 张介宾一听有些明白了,开口问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各地子孙庙收了弟子,然后派到十方丛林受戒学习,学成再回来继承衣钵对吧?”m “张道友一点就透。” “也不全是,我还有疑问,挂单又是何意?” 郭静中这时插话道:“比如我,是从华山而来,云游各地,若想常住,就得以度牒挂单,掌管号房、客堂的道友,按簿查对法派留单,确认无误后交于执事审核。这个过程就是挂单。” “我明白了,离开时再消单是吧?” “对。” 张介宾想了想,说道:“陆师应该也挂单了,为何不惧方丈呢?” 郭静中说道:“你应该知晓陆师从哪来吧?” “江南啊,具体是哪,我忘了。”张介宾想了想,还是没记起具体依法。 “贫道是说,这十年云游是从哪开始的。”郭静中说道。 “哦,当然是京城了,我们还是在棋盘街认识的。” 郭静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就是了,道友有所不知,陆师还兼领了右演法一职,在天下行走,有监督道门之责,传道天下之职。” 张介宾一听,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可太明白这所谓演法的重要性,那可是朝廷和道门公认的第四人。 在整个道教百万教众,也只有张真人和左右正一,三人可压一头。官居六品,得官府、道门双方认可,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行走,不是那些云游道人可比的。 “没想到,陆师还是右演法,是道纪司的顶头上司,自然不惧。”说到这,张介宾又看了看震惊的白玉瞻,顿时想到什么,问道:“难道方丈他们不知陆师身份?” 郭静中微笑点头:“陆师一向低调,而且若大张旗鼓,那行走天下,还有何意义?”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丛林公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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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道门各派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明版惠民政策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回京路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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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医林大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五章 群英荟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华佗与张仲景谁厉害? 这日张介宾一大早来到太医院,就听到院里人声鼎沸。他没急着进去,而是对门子问道:“状元郎在院里没?” 门子回道:“三公子一大早就上朝去了。” 张介宾一听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初六,正值三六九朝会之时。于是对门子吩咐道:“状元郎回来了,记得告诉他,我有正事跟他说,记得让他来找我。” 张介宾说完微微叹息,这两日了解了一番,各地医家实力太强,北方医家根本不是对手,这让他对十日后的大比不报太大希望。 昨夜冥思苦想,终于叫他想出破局之策,但需要朱国祚出面才行。 正想着张介宾已经走过前院,迈入了二门,就见不管是北边还是南边空地上都聚满了人。 张介宾观察了一会,看见阎平之正在大堂外闲聊,快步走了过去,又看见王鼎新也在。 “平之兄,鼎新兄,你二人怎么来了?” 阎平之笑道:“果然,自从你决定离开太医院那日起,都不叫我师兄了。” 王鼎新说道:“听说京畿医家今日筛选,我特意过来看看。” “我看你们啊,是打错算盘了,错把我们太医院当做目标,我这两日可打听过了,南院、吴中、新安、永嘉、钱塘、嘉兴、盱江,一个个都来者不善。” 张介宾说出几个地方的强力竞争对手,只是他有意忽视了绍兴府,在他看来,没有他和马莳的绍兴府,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 阎平之说道:“对,我还听说有商家开了赌盘,只是押我们赢的人很少。” 张介宾趁机说道:“所以我们大家就应该一致对外,恨恨挫败各地的威风。虽然现在离开了太医院,但太医院丢脸,我们也未必光彩。” “有道理,所以会卿你就替我们去应战吧!”王鼎新笑道。 阎平之赞同道:“对,你就别指望我们了,谁不知道我豫地极缺医家,我们若临阵换阵,哪还有面目回去见家乡父老?” 张介宾一听也笑了,对着一旁看戏的众人说道:“我一个外人都在帮太医院拉人,你们就这样干看着?” “没办法,谁让我有这个自信,就算你们都不参加,我们四人也能包揽前五。”马莳很是自信的说道。 马莳一开口,众人也都纷纷表态。 陈实功说道:“能与各地高手切磋就好,输赢倒在其次。” 俞尧日笑道:“会卿你可知,凤来兄也代表绍兴府前来参战,我在想,既然大家不能代替绍兴出战,干脆就把凤来兄拉过来,大家都替太医院而战算了。” 众人里面,张介宾、马莳、俞尧日都是绍兴府人,而孟凤来也是。他四人算是绍兴府中的佼佼者。 就在这时,锣声敲响,大家都向北厅汇集。 朱儒带着太医院一众医官在哪等候。 王门边敲锣边大声说道:“上午笔试,下午候诊,大家都快点,我们就不搞搜身那一套,因为你们翻书也找不到答案。” 说着拿着棒槌一指旁边的馔堂:“有夹带小抄的,麻烦送去馔堂生火用,这样午间的饭食也能早些熟。” 众人闻言都笑了,一人说道:“先生太小瞧我们了,大家都是从各县一路杀出来的,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龚廷贤笑道:“王吏目可不是在说你们,是对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们说的,一到考核就各种夹带小抄,我们这是怕他们丢人丢出京城去了。” 王门又敲了一声锣,大声说道:“龚御医的话都听到了吧?平时也就罢了,这次可别跟我作弊呀,你不行就把机会让给别人。” “好,待会太医院人和各府来人岔开坐,现在就请大家有序的进入北厅。”看书溂 王门说完,众人就依次进了北厅,在众医官指挥下,八十多各府青年医家和七十多医士都有序入座。 张介宾、陈实功几人也被打散分到三间房里,等众人都坐定,六位医官依次给大家分发考卷。 每人有两张试题,张介宾拿到第一张试题一看,全是填空题,题目出自四大经典。 这些题没有难度,只是为了筛选出滥竽充数之辈。 答完了填空题,很快就到了简答题。只是……第一个简答题,张介宾就开眼了。 “问曰:华佗治伤寒法,与仲景少异何谓?仲景、元化之术孰优?” 张介宾顿时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个题,可太考验思辨能力了!而且,仲景元化之术孰优? 居然是问华佗和张仲景谁治伤寒更厉害! 世人都知道,华佗擅长外科,张仲景擅长内科,可偏偏第一道题就给了一个这样的题目! 好在张介宾也是博览群书,在历代医家着作中,曾看过华佗的相关记录。因此并没有被难住,直接开始了答题。 张介宾写道:“金方载华佗之言曰:夫伤寒,始得一日在皮肤,摩膏火灸之则愈,若不解者,二日在肤,可根据法针,服解肌散发汗,汗出则愈,若不解者,三日在肌……” “雍曰:元化之术,指日期为候,仲景虽指日,而要在察阴阳六经之证……” “至于仲景元化之术孰优,窃以为未易优劣,大抵仲景之术,得于学识;元化之术,得于心悟。心悟则变化无常,自用多奇,而学人鲜能从,必欲从上圣之精微,为百世之模楷,非仲景而谁欤?故仲景之于医道,守其常也,元化之于医道,从其变也……” 张介宾写的很认真,这道题出得很有水平,既考验了基础,又有深意。 最重要的是,第二个问题其实考的是对于临床的感悟。 这就说明,考察者要知道的是做题人自己对于临床的认知,这很关键。 张介宾做的很认真,看似考核,其实同样也是对于知识和感悟的梳理。 不得不说,能出这样的题目,绝对是大师!只是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 而此时就在几丈外的大堂,朱儒、杨济时、龚廷贤几人围坐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 朱儒笑着说道:“你们啊,这是故意为难他们吧?这些考题,也太难了!” “我现在都开始担心,这一次的考核有没有人能通过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有人功深似狂妄 龚廷贤听了,微微一笑:“这一次的考题,我们每个人一道题,其实考察的不仅仅是对方的基础,而且是对于医学的感悟!” “难度,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要筛选的就是能代表我们太医院的实力担当!” “我大明两京十三司,其中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想要力压群雄,题目太简单了反倒不容易挑出高手来。” 杨济时闻言不住点头认可,这次出题,他就是总负责人,好几位医官的题都被他打回去重出,最终挑出了这八道堪称经典的试题来。 “的确如此,不过,对于分数,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可以适当的放宽一些,不需要那么苛刻。” “毕竟,我们要的只是那几位能代表我太医院医学的后生。其他人也不宜过度打击。” 朱儒听到这两位定海神针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尹林庵这时说道:“要说难度,我这边还是从经典出发了,子才兄才是真正的难题啊,他竟然让比较世医、儒医、道医的异同。呵呵……现在的人,有几个对三家医学有太多研究的?。” 龚廷贤哈哈大笑:“从各家出发,可以体悟各家之长,这对于形成临证思维能力有好处,学医之人,思维不能被一家之言束缚,我就博采众家之长,自觉收获颇丰,应当加以引导。” 王门赞同道:“有道理,这次参与大比的可不止世医,儒医、道医来的也不少,临阵磨枪也比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上要好。” “不过,要说难度,我觉得还是杨老。杨老竟然把他手里的一个疑难患者写上去了,纯粹是为难这群孩子。” 周围众人一听,顿时笑着点头:“对啊,杨老的针灸推拿造诣之高,古往今来都找不出几个对手来,他挑出来的病人,考我们都合适。” 杨济时微微一笑:“思路对了,我就会给高分。毕竟,你们考验基础,我得考察临床能力啊!” “哈哈哈哈……” …… 众人交完卷后,两百多分考卷都收到大堂。由专门的医士医生糊名誊写一遍。 朱儒拿着两沓誊写好的考卷说道:“我们大家分工,谁出的题就谁来改,没出题的就和我一起批改这些基础题。” “好了,时间紧迫,大家辛苦些,莫耽搁下午的诊试。” 众人都接过一些考卷,批改工作很快开始了。 场面非但没有丝毫严肃之感,反而笑谈怒骂,打趣称赞,时常忍不住分享一二。 “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不错。” “是啊,不过也真有把人气死的,你看第一个题,我竟然看到了说华佗厉害,说华佗只是《青囊经》失传了而已……竟然给我讲起故事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哈哈……偶做调剂,倒也不是那么枯燥,一两篇精妙的文章,足以让我欣慰半天啊!” “年青一代还是有想法的……” 大家有说有笑的评判试卷,而这个时候,忽然一阵冷哼响了起来。 “呵呵!狂妄!嚣张!不可一世啊!”伴随着这怒骂的还有拍案声。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杨济时,只见他沉着脸,鼻息很重,吹得白胡子都有些飘动。 “继洲兄,这是怎么了,这般生气?” 杨济时沉声说道:“我看见一份试卷,竟然评判仲景和元化的不足,呵呵,真的是狂妄啊!” “仲景、元化何许人也,乃是我医门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岂是他黄口小儿能贬低的?” “还说元化诊病,得于心悟,心悟则变化无常,自用多奇,而学人鲜能从,必欲从上圣之精微,为百世之模楷但不足为学!” “狂妄啊!” “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龚廷贤见这老伙计气得够呛,顿时高兴起来,抚须笑道:“元化之术,的确是这样的,变幻莫测,讲究一个变字,对于年轻人不友好,入门门槛太高,但是对于我们而言,的确是价值难以估计。” “这个年轻人,能写出这点东西来,已经够得着名医门槛了,实属不易,分数不宜太低啊!” 杨济时瞪了他一眼,还是余怒未消:“我没有给他低分,这题又不是我出的,就算是我给分,也会给他高分。” “就像子才说的,他能力是有,但,言语之间却有一种傲气。这还只是其一。” “真正让我有些生气的,是他最后一题答案,真的是有些狂妄啊!”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最后一题,就是杨济时根据现在治疗的患者出的题,所以他是很有发言权的。 “杨老你给说说,怎么个狂妄之法?” “对啊,能让继洲说狂妄,没有几分本事,可做不到啊!” “你们说会是说,我猜是马莳,就这小子心气最傲。” “我看你是被他打击多了吧,我看是俞尧日,你别看他表面文质彬彬,内心的傲气一点不比马莳少。” “我认为是吴崑,人不可貌相,他性格最好,基础最扎实,最可能出人意表。” “你们都别争了,京畿八府二州一百多县,岂会没一两位名医种子?我看阎平之就不差,当年若不是一直没有缺,如今也和我们一样……” “好了好了,都被争了,都听继洲兄说。”见众人议论纷纷,朱儒开口打断道,然后对杨济时说道:“继洲,你给说道说道,我的兴趣也被你们给勾起来了。” 杨济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患者情况你们也清楚,治疗难度之难,即便是我也觉得棘手。可是,你们猜他怎么说的?” “呵呵,他说,虽有难度,但是亦有止疼复位手法可以针对!真是狂妄啊!” “我针灸推拿这么多年,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他可真敢说。我给你们读一读治疗办法。” “首先,针灸行快针止痛,选择穴位:身柱、命门、阳关、腰俞、委中、扭伤、人中……” “快针止痛?怎么个止痛手法?针灸止痛,说的轻巧,他这是取巧!不是我小觑天下医家,我杨继洲行走天下多年,遍访名医,就没见几人可以做得到针灸止痛。” “他一个小娃娃说行,能行了?嗯,如果真是马莳那小子,到时再收拾他。”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花独放不是春 众人听杨济时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特别是老人们想起十几年前这一老一少,满院折腾大家,以身试针的支配感。 “后面还有。”杨济时继续说道:“弹拨按抹,急弹拨数次,慢则倍之,用寸劲于指之上……” “按揉两侧,左手为柔劲轻巧渗透,右手力沉,要清浅结合,用顺劲儿巧妙顺而深入……” “后面就更厉害了,使用化劲,如棉裹铁一般,把力度渗透入进患者腰椎……” “你们听!这是一个年轻人能有的本事吗?这是初学者能用的治疗办法吗?” “一个治疗,用上了寸劲、巧劲、顺劲、化劲!” “若我再年轻二十岁,还能做到,他算什么东西,怎么不直接说,用祝由符咒来治啊!” “狂妄啊,真是狂妄至极!现在有多少年轻人会苦练功夫的,还使出寸劲、巧劲!” “特别是那化劲,我就没见哪个年轻人练出来过,马莳这臭小子,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看书喇 “原本还只是觉得有些自傲,看了这最后一题,才发现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当年就不应该同意将他转正,年少贸然获得高位,人都飘了,哪还有一点当年的谦虚好学?” “哼!” 伴随杨济时这倒豆子般的发泄,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的确这答案,理论上来说很完美,可难就难在这功夫和手法上,人人都知道斧头可伐树,可你若换成手掌试试,也几人能用掌来劈树的? 这时尹林庵突然说道:“万一他真的会这些手法和劲气呢?” 杨济时直接摆手,断然说道:“这不可能!马莳那小子我了解,他没这本事,陈实功倒是有这身功夫,但对伤寒了解没这么透,不然你以为我看第一题干什么,帮你们批改吗?” 尹林庵笑笑,也不在意,接着继续说道:“继洲兄,你恐怕是步了醉翁后尘哦,如果这份考卷不是出自我们太医院四杰之手呢?” 杨济时闻言也冷静下来了,对啊,天下英才何其多,他又何尝不是和当年欧阳修一样小觑了天下英雄,焉知不会再出现一个力压群雄的苏轼来? “是我着相了,大唐继往圣绝学,至宋有六大家,元开医家门户,我大明如何不能再现唐宋旧事?”杨济时摇摇头,说道。 王门赞道:“杨老高论,到时就轮到您老给年轻人让路,放他们出一头地了。” 杨济时摆了摆手,排除一切干扰,给了一个高分。他想着,这是做题,只要理论可行就对,大不了下午诊试,再辨高下。 众人继续低头批阅,过了一会,龚廷贤又拍案叫绝:“好,妙论,哈哈,此子当得榜首,字里行间虽然谦逊无比,但处处透露着一种霸气,言语之间的这种气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对,这叫做锋芒。” “我看这才是马莳的考卷,为人虽谦虚有礼,但他治学态度,就两个字:霸道!” 龚廷贤看着手中的考卷,赞不绝口,他对马莳这小子也很喜欢,一直认为跟着杨济时学针灸是浪费天赋。 如今太医院,虽说有十一科,但其实可以分为内外两科,内科他是实力担当,外科杨济时是实力担当。二人才入太医院开始就一直你追我赶,如今不仅冠绝太医院,更有问鼎天下的实力。 五大青年医家,各得两个半,而这半个正是马莳,马莳主修内科,又兼通针灸。 龚廷贤对此耿耿于怀,当年马莳入太医院时,他正废寝忘食修医书,根本没精力去管这些医丁,结果被杨济时抢占先机。 也就是那时,杨济时为了应对来自他带来的压力,满太医院抓人试验针灸,大家都避之不及,马莳这愣头青,却偏向虎山行,二人一拍即合。 结果多年摸索,不仅杨济时针灸大成,马莳也针灸小成,加上主修的内科,倒如今隐隐有成为青年一辈第一人的势头。 如果不是内有吴崑、陈实功,外有龚居中、缪希雍等人声名鹊起,马莳绝对是青年医家中执牛耳者。 马莳几人能年纪轻轻担任太医院吏目,这本身就是获得老一辈的认可,说明是能与他们平起平坐。 先前不是没有先例,如薛立斋,后成为医坛盟主;如徐春甫,开创一体堂新纪元;再如李时珍,如今虽然名声不出黄州府,但正在修的本草,即将绽放震古烁今的光芒。 这三人都年纪轻轻担任过太医院吏目。 无论什么时代,年轻人想出头,都远比熬资历的老人难太多了,而同样,能打破陈规的都不会是普通人。 龚廷贤对马莳是相当熟悉,此时言之凿凿,直接认定手中的就是马莳考卷。 听了龚廷贤话,尹林庵打量了周围的众人,忽然发现余应奎正在沉思,整个太医院医学造诣让他服气的只有三人,除了龚、杨外,就只有余应奎了。 因此见余应奎一直没怎么开口,尹林庵好奇的问道:“应奎兄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龚廷贤闻言,看向余应奎,原来余应奎正是他父亲龚信的弟子,同样得了龚家真传,当年就是余应奎和他一起校对的龚氏医书。 余应奎听见尹林庵问话,微微一笑道:“林庵兄,你就见不得我得闲,方才大家争论,我都听了,也对比了手中几份考卷,我只想说,后生可畏,吾不如也!” 此话一出,顿时大堂众人纷纷看向了余应奎,颇感惊讶。余应奎是太医院二十余位医官中最拔尖的存在,他居然说自愧不如。 无论是否谦虚客套,都可以看出他对这些后辈的看中。而且看好的还不止一人! 这么多难题,还能有不止一人能拿高分,这都是些什么怪才啊! 余应奎站起身来说道:“继洲兄先前说的那些劲道我都会,针灸止痛,我也能做到。那个病人,继洲兄也邀我去看过……” 龚廷贤一听,狠狠瞪了杨济时一眼,和他争弟子也就算了,还恬不知耻的和他争师弟。 可杨济时却直接无视了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后继有人无 余应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位师兄心中所想,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这么说吧,按照对方的方案,我觉得可行,能治!效果也会比较显着。我刚才其实就在思考对方的方法,不得不说,这是个人才,或者说是个天才!” 杨济时没想到余应奎竟然这样看好那人,瞪大了眼睛,正要说话时,余应奎再次开口了:“继洲兄,试想一下,若他不懂这些劲道,可能提出这样的治疗方法?” 余应奎的话重重击在杨济时心头,是啊,若他不会,岂能提出这些劲道,这严丝合缝的手法,这环环相扣的各种劲道,一般人哪懂? 杨济时张了张嘴,心中百感交集,他想了很多,自从十几年前太医院改组,取消祝由、按摩两科后,他手上功夫被废了一半,在宫里院内,只能使用针灸。 而随着朝廷风向改变,仅仅过去了十几年,随着老一辈人的相继离世,祝由、按摩已经渐渐有传承断绝之危。 现在看到有一个得推拿按摩真传的后辈,如何不叫他动容。 余应奎继续说道:“我世医自道门独立而出,从道医一家独大,到如今鲜有道医身影,何也?” “盖因道医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都是那种与世不争,信奉无为。” “然……”余应奎说道这,目光坚定:“然时移势易,如今天下变了,自宋以来,儒医剧增,世医辈出,道医独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 “前些日子,祁州传回消息,颇有几种迥异于我大明的医药现世,有些我们也有耳闻,如少林的医方明,继洲兄的金针拔障术,不就来自天竺吗?” “更让我在意的,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我们医学几乎没有大的改变,而四夷医学却在奋起直追。” “朝鲜、倭国、安南、琉球师法我中华,与我们大明医学一脉同源。而雪域的乌思藏,西域的亦力把里就与我们迥然不同,蜀地、滇池也有自己的土民医学。” “现在岭南又出现了所谓的西天竺医学,听说还在濠镜,仿我太医院,也建了两所西医院。” 余应奎说道这,很有一种紧迫感:“自古江右都是道门圣地,余某、吴球先生、龚家祖孙,正因我们走出了家门,这才有盱江医学的盛况。” “王兄,你是北方人,当年的医学盛况,今日可还在?太医院已经没有几位北方医家了。” 王门闻言,苦笑不已:“应奎,你就拿我开涮吧,我才疏学浅,可撑不起振兴北方医学的重任。” “不过,吕坤、刘汲、阎平之这些年轻人倒是很有想法,前段时间刘汲还给我来信,附带了吕坤的一篇《振举医学》,我看了也感触颇多。” 朱儒说道:“我们都老了,未来都要靠这些年轻人。” “是啊,能有这样有想法的年轻人,我觉得是医家之幸!”姚允升也接话道:“敢为天下先,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能做之事,这才是我们需要的。” 姚允升是太医院公认医术前五之人,已年过七旬,早已递了辞呈,只是礼部一直没批。 姚允升说道:“我看了看,发现都有不少后辈参加,院判之子,有子才的子侄,万兄之侄,继洲之子,还有嘉言兄之子。这就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啊!” 朱儒笑道:“我那几个小子,也就国祚争气,可惜他偏要走仕途,国栋就不行了,纯粹是凑个热闹,我的一身医术,后继无人啊!” 杨济时点点头,赞同道:“我杨家三代御医,可惜承祯资质有限,不是良医种子。” “我一直认为,医学传承不在家族,而在师徒,我就不勉强子侄学医,收几个佳徒难道不好?” 尹林庵闻言笑道,他一生授徒无数,也调教出几个青出于蓝的弟子来,反倒没有子孙不肖的困扰。 “哈哈哈,看来还是我老龚家有种,我那几个孩子,随便哪个都能吊打你们杨家。”龚廷贤这时高兴起来了。 同样是世医家族,他与杨济时虽然难分高下,可他龚家后人却能吊打杨家,这一直是让他得意之事。 姚允升说道:“你们啊,是对子侄要求太高,不可否认,居中、定国、万机他们是天才,但国栋、承祯、学易,也都有中人之姿,是多少医者都羡慕不来的。” 就在众人闲聊之际,王门突然对着手中的考卷赞不绝口:“好,你们看看这份考卷,与继洲兄那份何其相似,同样是以针灸止痛,同样是以不同劲道来治疗。” 杨济时一听,接过考卷就看了起来,还没等他看完,在场众人纷纷开始推荐起自己手中的精彩考卷来。 “我这份也答得很好,特别是对仲景、元化的认识,深刻无比。” “这一份论中风,发前人所未发之论,指出阴阳异位,升降失常可以导致中风的形成。” “还有我这份,对脉理阐述深刻……” “我手里这份更好……” …… 朱儒看着场中的一切,欣慰极了,手下人才济济,又后继有人,天下也是名家辈出,这是医家最好的时代。 历任院使中,他医术绝对算不上高明,可能得朝廷信任与支持,他说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说第一。也只有他才能带领医家再进一步。 “我决定了,为了拉开差距,下午我要带着患者去,给大家一次机会,给大家证明自己的机会。”龚廷贤看完几份考卷,拍案说道:“医术最好的证明,从来都只有疗效,一切就看疗效说话吧!” 众人闻言都有些傻眼了,这到底是选拔青年医家,还是选拔御医啊? …… 另一边,众人交完卷,前往馔堂,也开始分享考试心得。 “这次的题目真的难,之前的医士、吏目考核与这相比,简直是过家家。” 陈实功叹了口气,他属于偏才,八道题里有六道都是纯内科,对他这种外科高手很不友好。 第一百六十章 医家辈出 自从因医学理念不同,被时医排斥,陈实功背井离乡,来京城十年,一直都顺风顺水,长期位居准名医榜榜首,顺利通过医生、医士、吏目考核,实现三级跳,成为年轻医官。 对于各种考核,他一向都得心应手,这还是第一次备受打击。 吴崑安慰道:“毓仁别灰心,这次虽说是全面考核,但侧重点还是在内科上,对你确实不公平。” 马莳也赞同道:“我虽然都做完了,但确实有难度,这次差距会拉很大,应该没有十全了,我估计这一次能达到十失一二就不错了。” 原来太医院考核严格,有日常的日课、月考、季考,还有三年一次的大考。 考核分四等,十全为一等,十失其一为二等,十失其二为三等,其余为四等。 四等会面临降职、罚奉。准其半年后补考,补考再不过,还有惩罚。 众人都是从医生医士过来的,哪次考核不是一等?不然也坐不上吏目。 马莳猜得很准,这一次考核,他们这些高手都觉得难,更别说其他人了,差距只会更大。 听见马莳的话,张介宾总算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连你们都觉得难,那我就放心了,没想到太医院现在的考核这么难。” 陈实功见大家都说难,也好过了些,想起这段时间来京的诸多青年医家,说道:“你们知道金坛王肯堂吗?” “王肯堂?还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哥,还是哪里又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张介宾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人。 “这个王肯堂,出自金坛王氏,祖、父都是朝廷大臣。而他因母病而学医,其父担心他因此荒废了举子业,要求他中举后再涉及医学,其人也争气,八年前一举高中,自此儒医双修。” “中举后游历天下,与缪希雍论医,与汤显祖论曲,与郭澹论数纬,与董其昌论书画,与曾柏大师论禅。” 张介宾听到这,还是不得其解,问道:“没想到这王肯堂比我还兴趣广泛,我也只和汤、郭二人打过交道。不过你提他干嘛,他总不能放着进士不考,来参加我们这个青年医家大赛吧?” 陈实功点点头,说道:“对,王肯堂就在京城,与缪希雍结伴而来,如今正在郭澹家中。” “有趣,有趣,十年前我能打遍京城无敌手,十年后依旧可以。”马莳一听,双眼放光。 张介宾这时也想起初见马莳的场景,众人畏之如虎,只是不久马莳就被太医院派遣去了九边支医,这才有其他人冒头的机会。 几人聊着就到了馔堂外面,只听里面也有人在闲聊,正是世家子弟。 “祖父和叔父都告诫我,要低调,不可小觑天下人,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身为万氏子孙,压力有多大,我若不站出来,岂不叫天下医家以为我万家后继无人?” 说话之人是万科,万密斋之孙,也是万家年轻一辈第一人,平日最得祖父喜爱,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一身医术更超过了除万邦宁以外的所有父辈,堪称万家第三人。 “万兄言之有理,世人都爱拿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去和父祖相比,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我们也只是普通人吗?”杨承祯很是赞同,就因为他是杨济时之子,所以平庸都是错。 朱国栋、吴学易跟着也附和,吴学易还好,朱国栋的压力就大了,父亲是朱儒,弟弟是朱国祚,一个是大医院院判,一个是首辅弟子兼状元。 龚定国看他们抱怨,忍不住笑道:“我觉得还好,有压力才有动力,努努力,未尝不能超越父祖。” “定国之言甚合我意,父祖的成就,本就是用来超越的,唯唯诺诺亦步亦趋怎成大器?”万科闻声大笑。 马莳这时却给他泼了冷水:“我说是谁在这放大话,原来是万科兄啊,等你什么时候成为吏目,哦不,吏目你只能熬资历,嗯,就看你这次能不能代表太医院出战再说吧!” 万科一见是马莳几人进来了,顿时皱眉,连说晦气。看书喇 他去年跟随叔父来到太医院,也不信邪,接连挑战了这些所谓青年高手,结果却是赢了医士,输给了吏目。 他的一身骄傲,丢了一半,这一年来痛定思痛,磨砺医技,自觉大有长进,但还是没有必胜把握。 龚定国插话道:“原来是几位吏目大人来了,欢迎欢迎,大家赶紧去打饭吧,考了一上午都饿了。” 龚定国同样是龚家第三人,仅次于父亲龚廷贤和堂弟龚居中,比万科早入太医院,去年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就此相交莫逆。 他们二人同为吏目之下最强者,可惜的是他们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遇上的都是数百年难出的旷世奇才,这就显得他们很普通了。 等马莳一行就要去去打饭时,万科撂了句狠话:“一年超不过,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我万科就不信了,这辈子超不过你们。” “好啊,别说五年,这辈子你能看见我身影,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马莳的话很傲,说完扫视了众人:“你们呢?要不要试试?” 随着马莳咄咄逼人的目光,众人都低下了骄傲的头颅,能和他对视的,只有万科和龚定国。 龚定国被他这一激,火气也上来了,回道:“马吏目太自负了吧?莫以为天下无人,我有一堂弟,此番也来参加大比,到时你就知什么叫人外有人了。” “呵呵,那我等着。”马莳说完,收回目光,自顾自打饭去了。 张介宾偷偷给万科、龚定国竖起大拇指。心中感慨,这年头,天才都快要烂大街了,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 自从马莳进来,这群世家子弟都自顾默默吃饭,再不敢说话。 张介宾打好饭坐下,说道:“马师兄,你看你一进来,大家又鸦雀无声了,一如当年模样,真是半点没……” “食不语。”马莳一句话就把张介宾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景岳何许人也? 被马莳一句话堵了回去,张介宾只得说道:“好好好,食不语,我安静吃饭行了吧?” 众人安静吃着,很快外间又有声音传进来,一人说道:“咦,今日这么安静,难道我们来得最早?” “师弟想多了,吃饭谁不积极啊?我看大家都是被打击到了。” “天下英雄谁敌手,没有,榜首还得看师兄,哈哈哈哈,好诗啊好……呃……我什么也没说,别看我,师兄在后面。” 那人正吹捧这,一跨进馔堂,迎面就看见一大群人齐刷刷的看向他,顿时被吓得一激灵,赶紧改口。 周宗岳随后进来,见此也是一愣,接着行了一礼,就带着师弟们打饭去了。 他是尹林庵的四弟子兼得意门生,爱医成痴,不喜交道。自从大师兄弃医从儒,当官去了后,二、三两位师兄,自觉吏目无望,也回乡行医去了。 他这老四混成老大,当他没有追求,吏目有缺也不去争,用他的话说就是,能只拿俸不做事,何苦还要为难自己? 因此他至今还是支品级俸医士,拿着朝廷的俸禄,打磨自己的医术。也因为不争,他成了唯一一个让万科吃闭门羹的人。 这次如果不是尹林庵下严令,他也不会出来凑这个热闹。 周宗岳一行进来后,很快又来了几波人,有太医院人,也有京畿医家。 不少张介宾都认识,赵凤翔、汤性鲁、王廷辅都来了。 饭后,大家前往藏书楼,这被众人称为书林的地方。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过去,一刻钟过去,一个时辰过去,锣声迟迟没有敲响。 很多人按耐不住,心如猫挠,却又不敢出声,因为马莳、吴崑这些人在场,没人敢打扰这些大神看书。 除了马莳他们,张介宾、万科、龚定国、汤性鲁、周宗岳也都在安静看书,仿佛在比谁耐心更好似的。 但他们毕竟是少数,渐渐的更多人坐不住了,相继离开二楼。 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藏书楼响起一阵均匀的酣声,张介宾抬头望去,正是周宗岳。 他一位师弟,也发现了,赶紧叫醒他。 周宗岳睁开眼来,还有点迷糊,师弟简单一说,他就明白过来,抱歉道:“呃,乏了,小憩了片刻,打扰了,我回号房歇息去。” 说完自顾自下楼歇息去了。 张介宾起身笑道:“周兄真是好心态,视大比如无物,我就做不到,只能装腔作势。也罢也罢,各位师兄继续,我去也!” “哈哈,我以为就我静不下心来,原来会卿也是。”王廷辅也起身说道。 “同去,同去,不看了,我的修身功夫也不到家。”赵凤翔也附和道。 三人结伴而去,马莳轻轻一笑,继续埋头看书。 万科看向剩下几人,见吴崑、陈实功、俞尧日也没受影响,又看了看龚定国、汤性鲁,见他们也都能沉住性子,也笑了笑,拿书继续读。 楼中还有几人,见万科看都不看他们,也自觉无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起身离去。 万科嘴角上扬,不看也知道离开的必定有朱国栋、杨承祯、吴学易三人。 事实也正如此,吴学易三人也在离去的人群之中,出了藏书楼。 吴学易说道:“我算是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学医的料,成绩出来后,我就递交申请,下放县医学做个训科。就不在这群变态身边找不自在了。” 朱国栋、杨承祯闻言皆是叹息。 朱国栋叹息着摇头道:“吴兄还能自己决定去留,我就没这权力了,父亲在太医院一日,我便一日不得自由。”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老头子,也逼着我学医,学就学嘛,还嫌着嫌那,反正打击得我对医学是半点兴趣也没了。” 三人说着,都齐齐叹息一声:“唉,苦也!” 不管这三苦逼怎么抱怨,也不管藏书楼里几人如何比拼,张介宾一出来,就完全放飞了。 “哈哈哈哈,终于出来了,刚才装得好辛苦,看书本是乐趣,可那马莳小子一马起脸,顿时感觉压抑死我了。” “原来会卿是因为马师兄才出来的啊?”王廷辅诧异道。看书喇 “那当然,嘿嘿,你瞧,这是什么?”张介宾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得意的问道。 王廷辅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啊,会卿你好大的胆,居然偷藏书籍,被院里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罚你呢!” 赵凤翔也皱眉说道:“对啊,会卿,你赶紧放回去,你不知道,两年前,有一医生窃书,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逐出院去了。” “唉,我不一样,是借不是窃,看完自然就还回去了。何况,我偷一本书有何用?书才值几个钱,我要的是里面的知识,知识无价,我岂会干买椟还珠的蠢事。” 张介宾根本不在意,不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偷,就他和太医院的关系,讨要几本又有何难。 赵凤翔还在劝诫:“会卿啊,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我知你为人,可这习惯却是不好啊!” “行了行了,我又没离开太医院,在哪看不是看,你就别聒噪了,我这就去大堂投案自首成不?” 张介宾一听就烦,眼见大堂在望,也好奇这次成绩,说着说着就往大堂而去。 “哎哎哎,会卿,这是大比,你过去就违规了,放在科举上,那可是大计,有作弊之嫌。” 这一下,不仅赵凤翔急了,王廷辅也被张介宾这不按套路的行事风格,吓得够呛。 张介宾一想却是如此,停住了脚步,转身说道:“那你们可别在我耳边嗡嗡嗡了,真受不了。” 赵凤翔却说道:“你把书还回去,我就不说。” “给给给,你真是一根筋,当年读书读傻了吧,学医十年都纠正不过来,我看你还是回去继续读你的圣贤书得了。”张介宾一听就头大,赶紧把书塞到他手中。 赵凤翔拿着书,很是满意,也不看,转身就往藏书楼走。 张介宾急了,忙叫道:“你个赵呆子,那是我的书,你都不看一下吗?” 赵凤翔这才停下脚步,疑惑的看了起来,只见封面写着《景岳心法》,疑惑道:“我知道有《丹溪心法》,不知这景岳又是何许人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医学也开科举? 赵凤翔说完翻开第一页,就见“传忠录”三字,开篇论述:“万事不能外乎理,而医之于理为尤切……” 张介宾眼见赵凤翔看了起来,也不催促,只是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王廷辅见状凑过去一看,一下子也被书中吸引住了。赵凤翔看得入神,正要翻页,王廷辅连忙制止:“唉,等会,我才看一半呢!” 赵凤翔嫌弃道:“看个书都看不过来,要你何用?” 赵凤翔将书递给他,转头对张介宾说道:“此书颇见功底,阴阳表里虚实寒热,虽没超出仲景之意,但后面的医家八阵,以兵法喻医法,却是开一家之言。” “我现在更好奇这景岳是何人了,你运气真好,居然能从数万书册中找出。” 张介宾闻言哈哈大笑:“赵兄,我都说八百遍了,这是我的书,先前只是逗你们玩的。” “你的书?”赵凤翔很是怀疑道:“大家知根知底,再说你都弃医多年,能有这造诣?” 张介宾见他不信,指着那本书说道:“你自己看看扉页,有没有我的大名。” 赵凤翔凑过去一看,果然扉页上明明白白写着:棉竹张氏子介宾纂。他还有些不敢置信道:“景岳真是你?” 张介宾微微一笑:“如假包换。” 王廷辅听到二人交谈,也忍不住感慨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看来这一趟从军行,你是去对了。” “当然,马革裹尸,才是男儿最佳归宿。”张介宾很是骄傲的说道。 “铛~铛~铛~” 就在这时,锣声敲响,四散的人群都像大堂汇聚而来,张介宾三人也转身向大堂走去。 大堂外展示栏,杨济时他们正在贴名单,两张大红榜格外显眼。 司马大复手中拿着锣在敲,身边还有一群没有参赛的医士,在那维持纪律。司马大复边敲边大声说道:“左边看成绩,右边看参赛名单,若受不了打击,建议只看左边的成绩。” 众人闻言,大都往左边去了,看了成绩,谁上谁下一目了然。 王廷辅二人正要跟着往左边挤,张介宾赶紧拽住二人,说道:“那么多人,我们直接去看结果就行了,免得跑两次。” 张介宾虽然也觉得这次考核很难,但还是有信心能通过,除非只选一两人出战,不然肯定榜上有名。 王廷辅、赵凤翔闻言犹豫了一会,还是顺从的被张介宾拉去了右边。 此时参赛的虽然只有一百多人,可没参赛的医士医生还有近两百人,凑热闹的不在少数。 “让让,让让,闲杂人等别挤,让我们先看。”张介宾大声喊着,让看热闹的人别挤。 “会卿,可以啊,看不出来还深藏不露。”听到张介宾的声音,吴崑扭头笑道。 “什么深藏不露?”张介宾一愣道,而就在这时,陈实功声音传来。 “大家别着急,都安静一点,我给后面的人念念榜单。”陈实功声如洪钟,顿时盖住了现场嘈杂声音:“第三甲二十名,吴学易。” 此言一出吴学易身边的杨承祯、朱国栋顿时激动起来。 “学易兄,你上榜了。”杨承祯激动的晃着吴学易。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上。”一旁的朱国栋也是兴奋的大笑起来。 他们仨历年考核都半斤八两,基本可以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吴学易既然在榜单上,就代表着他们也会榜上有名。 陈实功却没有理会众人议论,继续念一个名字,稍稍停顿一会:“三甲十九名,王鼎新。” “三甲十八名,钱国祚。” “三甲十七名,支如升。” “三甲……” 一连念了好几个名字,都没人应答,大概是在左边看成绩没过来。 陈实功喘了口气,继续念道:“三甲第五名,王廷辅。” 张介宾一把拉过王廷辅,笑道:“如何,我说不用去左边看吧?你就是我医科的三甲进士。” “咦?没想到会卿也知晓元朝开医学科举之事。”吴崑很是诧异道。 “什么医学科举,我不知道啊!”张介宾满头雾水,莫非除了文举、武举外,还有医举? “我就说嘛,消息不可能传播这么迅速。”吴崑一拍额头,他也顾不得听陈实功报名字,而是给张介宾讲解道:“前段时间,我们整理翻晒太医院藏书,意外发现《通制条格》。这才知道《元史》中世祖与丞相一干大臣议开科举之事为真。” 张介宾皱眉想了想,还是不记得这事,问道:“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选举一,‘至元二十一年九月,丞相火鲁火孙与留梦炎等言,十一月中书省臣奏,皆以为天下习儒者少,而由刀笔吏得官者多’。”吴崑背了一段内容,问道:“现在有记忆了吗?” 张介宾想了想,不确定道:“就是说准许蒙古之士、儒吏、阴阳、医术试举那事?不是最终不了了之了吗?” 吴崑点了点头,很是感慨道:“我们之前也以为只是提议,没有落实,直到在藏书楼找到《通制条格》,才意识到这可能真的落实了。” “后来跟礼部申请,查阅皇家藏书,最终在文渊阁找到《元典章》,证实了《元史》和《通制条格》关于医学举行科举的真实性。” 原来历朝历代都有皇家藏书阁,明代藏书阁正是文渊阁和皇史宬,尤其是文渊阁,藏书四万多本,皇史宬还收藏有《永乐大典》副本。 就在陈实功一个个念着名字时,吴崑开始讲述元代医学科举之事,在儒学科举开启的第二年,医学科举也再一次提上日程,两年后,在第二次儒学科举之年,也颁布实行了医学科举。 “延佑三年颁布医学科举,仿儒学科举,三年一试,分乡试、会试两级,乡试不限额,各科可多达百人,延佑四年秋,万众瞩目的医学科举如期举行,赴京赶考者数以千计,共录取三十人。一甲任太医,二甲任副提举,三甲任教授。”看书喇 张介宾惊讶道:“若我没记错,医学副提举,至少是从六品官吧?” “对。”吴崑说道。 “我的乖乖,儒学科举的一甲状元才从六品,没想到医学还曾碾压儒学。”张介宾简直不可置信。 “不然何以如此多人,或弃儒从医,或退居山林,纵情梨园?” 张介宾这才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突然就提起十年前的一体堂集会,这次所谓的青年医家大比,不会就是效法的医学科举吧?” 吴崑理所当然道:“若无前朝的医学科举旧事,礼部那些官老爷会任由我们胡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吴崑说完医学科举之事,又想起另一事来:“对了,会卿,你头脑灵活,我再给你说一件事,你给拿拿主意。” 张介宾一听吴崑夸他,顿时大包大揽道:“山甫兄请说,准给你个满意答复。” “这事也和《通制条格》有关,我在翻阅条例时,意外发现一起案例,江南僧徒在搞‘拈阄射利’……” 随着吴崑诉说,一起元代版的福利彩票案件缓缓展开,原来江南僧侣为了解决建造殿堂、塔院的资金问题,以数十件极其有诱惑力的物品当作大奖。 向社会广为发布用竹子和木头制作的签筹,最后通过公开的抽签来宣告大奖花落谁家。 这便是‘拈阄射利’,与现代的福利彩票简直如出一辙。每当大奖揭晓当天,成千上万的信众手持签筹涌向寺院,风头压过庙会。 “拈阄射利”的盛行,让江南寺庙遍地开花,就连深山老林的古寺也抛弃落后的化缘方式,而采用先进的“拈阄射利”了。 吴崑最后颇有些遗憾道:“由于没有制约,渐渐‘拈阄射利’由集资建寺,沦落为僧人谋财的手段,最终被元庭以涉嫌赌博而取缔。” 张介宾听懵了,这都是什么书啊,医学科举就够震撼了,结果又出来了个拈阄射利。 “这《通制条格》不会是元代版《大明律》吧?” 听到张介宾突然问起,吴崑想了想,说道:“应该算是元版《大诰》。” “难怪。”张介宾恍然,这就不难理解了:“这是本好书,我得手抄一份,好好研究一番。” “这事稍后再说,你先给我拿主意。”吴崑说道。 张介宾笑道:“山甫兄的意思我懂,你是想利用这次大比,也来一次‘拈阄射利’是吧?” “还是会卿懂我。”吴崑大笑道。 “我还不知道山甫兄,十年前就看明白了,医家中最有生意头脑的就是你了。” “当年我们苦哈哈的没钱花,你却到处赚钱,帮龚师修书和一体堂坐诊也就罢了,居然还瞒着大家偷偷参加诗会、灯会赚钱,那小日子过得可真滋润。” 吴崑哈哈大笑:“京城开销大,你也知道我,一做起学问来,就双耳不闻窗外事,不攒点钱,我怕饿死都没人给我收尸啊!” 张介宾也笑了起来,相对于锋芒毕露的马莳,他更喜欢这更实在的吴崑。 “说实话,这‘拈阄射利’我看行,你想想看,它和猜灯谜又有什么区别,举办这么大的活动,收取一点润场费有何不可?” 说到这,张介宾嘿嘿笑了起来:“我看也不止和尚有头脑嘛,你看看灵济宫的那些道士,多会利用讲学赚钱,现在都不在乎那点香火钱了。” 吴崑一听也笑了,灵济宫的道士一向不务正业,热衷于请人讲学,每次数千人的入场券,贵宾席什么的,弄得是明明白白,除了张居正上台沉寂了十年,做回了道士本职。 可张居正一死,又恢复原样,那日子过得可比广福观和白云观滋润多了。 广福观和白云观可不是普通道观,前者是大名鼎鼎的道录司所在地,管理天下道教事。后者是全真教祖庭,天下全真教众的圣地。 但若说在京城官场、文坛的地位,广福、白云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灵济宫。 灵济宫的道士在讲学建设这一块,长期霸占榜首位置,直到多年后才被首善书院取代。 “第二甲第一名……” 二人聊得起劲,完全忘了这是在看榜现场,说完这些二人开始讨论起如何借助这次全国大比来拈阄射利。 他们虽然没在意,可现场却突然响起一阵阵热议来。 张介宾正说着突然被打断,好奇问道:“赵兄,这是怎么了?” 赵凤翔兴奋的说道:“俞尧日高中二甲第一名。” “哦?这都二甲第一名了,你呢,应该也进了二甲吧?”张介宾没想到这么快,随口问道。 “唉,高手太多,我没入二甲,只是三甲第三名。”赵凤翔摇摇头说道。 “二甲第一名大家都这么激动,一甲不还得疯了?”张介宾话一出口,现场又热闹起来。 大家都在高喊着“吴崑”、“吴吏目”,简直比自己高中还兴奋。 “山甫,恭喜你高中一甲第三名,实至名归。”张介宾一听吴崑中了一甲,也为他高兴起来。 吴崑哈哈大笑,对于这第三名,他还是挺满意的。 “就剩两个名单了,我不会落榜了吧?你们有听到我的名字吗?”张介宾这时也有些担心起来,先前只顾着说话,没听陈实功读榜,在他想来四大青年医家包揽前四都正常。 吴崑一听就乐了,而读榜的陈实功也很会把握节奏,越到前面几个名次念得越慢,吊足了众人胃口。 “这毓仁兄也真是的,要不是只剩两个名单,人又这么多,我直接就挤上去看个够。” 张介宾见陈实功兜兜转转就是不念最后两名,气不打一处来。 “我相信大家都想知道榜首花落谁家,唉,前面的人别说,你一说就没意思了。” “话说这次参赛人员,太医院和京畿府县各一半,可是榜上之名大都被我们太医院包揽了,有没有人觉得这里面会有内幕啊?” 众人闻言都笑了,质疑谁也不会质疑太医院人,特别是从十年前开始,大量招收北方医丁入院,建立了广泛联系,他们也都知道如今的太医院高手如云。 他们在府县治不好的疑难杂症也都是建议前往京城就诊。 “怀疑也好,相信也罢,考过的人都知道,这次的题是真难啊,我还从来都没考过这么差。”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张介宾好奇道:“毓仁兄这次也发挥失常了?二甲还是三甲?” “二甲第四名,毓仁兄擅长外科,而这次又主要考的内科,名次稍低了些。”吴崑说道。 张介宾狐疑道:“唉,每次问到关键处,你就闭口不言,前面到底有没有念到我的名字?山甫兄你怕不是早就知道名单,故意引我说话来折磨我的吧?” 吴崑笑而不语,就在这时陈实功说道:“好了,我怕再说下去,就有人忍不住上来揍我一顿,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一甲前两名!”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甲第二名,马莳!” 现场就稀稀拉拉想起几声叫好,与之前的热闹天差地别,过了好一会,又陆续响起参差不齐的叫好声,只是都显得有气无力。 这次陈实功没继续卖关子,而是大声说道:“看来大家的注意力的放在了榜首身上。让大家失望了,一甲第一名并非我太医院人。” 不少榜上无名的人都开始生起希望来,所有强劲对手都被排除了,那不就剩自己了吗? 从张介宾到杨承祯、朱国栋,从太医院落榜生到京畿府县落第生,都在心里念叨自己的名字。仿佛这一刻心诚就能改变命运似的。 杨承祯与朱国栋对视一眼。 杨承祯说道:“就剩一人,朱兄看来是没戏了。” 朱国栋瞟了他一眼:“没听到吗?不是太医院人,杨兄可惜了。” 二人虽然听得明明白白,可心底还是生出一丝侥幸,只要第一名一刻没念,那就代表有希望。 吴学易苦笑的看着二人,也开始为他们接下来的悲惨命运默哀。他好歹还名列孙山,可两位同窗却更在孙山外,回家是免不了一顿黄荆条子招待。 “现在我公布榜首之名,山阴张介宾!” 张介宾一听瞪大了眼,没想到自己还真中了榜首,放到前朝那就是医科状元! 而“山阴张介宾”五字一出,现场先是一静,片刻后陆续开始交流,继而沸腾起来。看书溂 “张介宾是谁?” “不知道。” “山阴在哪个府?” “绍兴府山阴县,兰亭集序之地。” “这不是我京畿之地啊!” “对啊,又不是太医院人,凭什么占我们的名额?” “就是,这不公平,南方本就医学昌盛,若是太医院人也就罢了,怎么随便一个人都抢占我们的名额?” “抗议,走,大家讨个说法去。”一人高呼道。 “同去!走!”不少人纷纷附和。 很快京畿落榜生的不满汇聚了起来,以抗议来发泄情绪。 张介宾就身处其中,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吴崑这时反应过来,惊呼道:“遭了,一直将会卿当做太医院人,却忘了籍贯这一码事。” “我寓京十年,早在大时雍坊安家置业,还不能算京城人吗?”张介宾愤愤不平道。 “唉,大家都落榜,心情不好,这时谁还能保持理智,这次毓仁兄玩脱了。”吴崑很是着急道。 可群情激愤下,他也没办法,只能暗暗着急,张介宾这时却冷静下来了,知道堵不如疏,安慰道:“没事,你看我的。” 张介宾本就在人群中,此时站出来大声喊道:“抗议!抗议!” “抗议的人跟我走,找太医院讨个说法。” 自小习武打下的基础,五年军营历练的效果,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张介宾一出声就调动了众人情绪。 人群就像是汹涌的洪水,终于找到宣泄口,随着张介宾的呼唤,跟着张介宾的步伐往吏目厅而去。 群情激愤的人群一走,留下的都是理智之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太医院人,还有一些认识张介宾,如陈实功、马莳、吴崑。 自张介宾一开口,他们就被雷得目瞪口呆。 “打倒山阴张介宾!” “还我公平!公开复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周衍,兴府良医之后 张介宾高呼口号,带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向北而去。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朱儒等人,众人一看二十几位医官现身,顿时气势为之一顿,朱儒大喝道:“此乃太医院重地,尔等意欲何为?” 这一声大喝,镇住了众人,人群自发分开,露出了张介宾身影。 “会卿,你来凑什么热闹?”朱儒皱了皱眉,沉声问道。 张介宾笑了笑:“我这次发挥超常,貌似引起了众怒,这不,他们要讨个说法,我就带过来了。” “胡闹!”朱儒呵斥道。 也不知是对张介宾,还是对众人所说,只是他们刚有议论的苗头,就立刻被这句呵斥给压了下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我只是因势利导。”张介宾解释了一句,然后转身看向众人,扬声道:“在下山阴张介宾,就是尔等声讨之人。当着众师长之面,我在这承诺,你们要什么说法,我就给你们什么说法。” 众人一听,这带头大哥正是声讨对象,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就低声怒骂起来。 “贼子,胆敢哄骗我等。” “岂有此理,奸诈小人。” “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我真傻,真的。” “如此行径,若说没舞弊,我一百个不信。” “唉,丢人啊,竟被人耍的团团转。” “公布考卷……” 众人七嘴八舌,在声声怒骂中,又夹杂着几声自省。 张介宾继续说道:“先前大家的质疑,我回答几个。其一,我虽是山阴人,但寓京十年,家在大时雍坊高坡巷张府。” “其二,我如今虽不是太医院人,但十年前,也是太医院一份子,参与评选准名医榜,并有幸名列其中。” “其三,榜上之人尚没质疑我,尔等哪来的底气?若不服气,咱们手底下见真章,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医者的水平从来不是考出来的,只有疗效才是唯一证明。” 张介宾一开口,就没众人什么事了,一句句话击打在本就脆弱的心灵上,将众人打醒,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人群中杨承祯、朱国栋,都低着头往后面挤,早在朱儒开口呵斥时,他二人就清醒了过来,这时哪还敢触霉头。 张介宾一一扫视众人,大多数人都不敢和他对视,要么低下了头,要么眼神左右游离。 可就当张介宾以为事情就要解决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桀骜不驯之人。 这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一身粗布麻衣,却难掩气度,与其他人的躲闪不同,他坦然的与张介宾对视,说道:“好一个疗效才是唯一证明,周某不服,张兄可敢一战?” 张介宾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才笑着说道:“如你所愿,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周衍。”青年说道。 张介宾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世家,他的记忆一向很好,不然也不能熟记众经典,可怎么想都没想到哪个府县有周姓世家。 想不到,张介宾只能推测这人可能是游方郎中,因而不擅长考试,思之及此问道:“不知周兄擅长哪一科?要比哪一科?” “外科。”周衍依旧是惜字如金。 “呵呵,又是外科,难怪。”张介宾恍然,心想原来他擅长外科,怪不得这次榜上无名。 可朱儒一听,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兴府良医周文采是你何人?” “家祖。”周衍依旧回答两个字。看书溂 此言一出,朱儒、张介宾、杨济时、龚廷贤等人纷纷动容。 张介宾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兴府良医之后,这就说得通了。” 可明白的终究是少数,其余众人都一头雾水。 “这人是谁?看穿着打扮就是一游医。” “不是说什么兴府良医吗?” “兴府良医是他家祖,谁知道兴府在哪呢?” “未曾听闻。” “咦,我知道一桩旧闻,但不敢说。”一人突然想到什么。 “赶紧说来听听。”众人急忙催促。 那人被逼无奈,只得简短道:“嘉靖爷当年就是从兴府出来继任大统的。” “嘶……”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看向周衍的神情复杂无比。 明明大家都是一起来抗议的,说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结果一个个都把他们当猴耍。 一个是榜首,一个与皇室有莫大渊源。 就在这时,朱儒突然看见躲躲闪闪的朱国栋二人,大喝一声:“你个人在这作甚?” 朱国栋身子一颤,当场跪倒:“父亲,孩儿知错了,这次名落孙山,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众人心想,又来了一个,不过一听连堂堂院判之子也落榜了,他们内心终于平衡一些了。 杨承祯见朱国栋就这么当众跪倒,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照做,正犹豫间,忍不住瞟了一眼父亲杨济时,只见他面无表情,顿时一哆嗦,身体也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将头埋了下去。 杨济时嘴角直抽抽,而一旁的龚廷贤哈哈大笑道:“继洲啊,继洲,你也有今天啊,你不会教子让我来呀,你看我的子侄,一个比一个出息。” “这个逆子,气死我了。”杨济时恨恨的瞪了儿子一眼。 “还嫌不够丢人啊,滚进大堂去,罚跪一天。”朱儒呵斥道。 朱国栋、杨承祯二人,连滚带爬的往大堂跑。 众人虽在看热闹,但见太医院两个世家子弟都落榜了,心里那个痛快啊,简直比自己高中还舒坦。 周衍冷眼看着眼前闹剧,一言不发,张介宾这时说道:“诸位师长,我与周兄的比试,能否在下午一并进行?” “可。”朱儒说完,甩手离去。周衍出身虽然让他惊讶,但却不足以让他屈尊纡贵,若是兴府良医周文采本人在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朱儒的底气,在杨济时、龚廷贤二人带头下,一众医官将周衍,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济时几人简单询问几句便离开了,他们只是考察一下周衍是否有真才实学,目的达到便离去了。 但留下的医官,起先也是在考察,渐渐的画风就转了,开始旁敲侧击起他祖孙三代与皇家的联系云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就在众医官围着周衍问东问西时,张介宾趁机对即将散去的众人说道:“下午诊试,欢迎大家前往见识,是浪得虚名,还是手到病除,到时候一目了然。” 等众人离去后,张介宾看了看还围着周衍的众医官,笑了笑,也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张介宾就见到在等他的几人,对吴崑抱怨道:“山甫兄真不够意思,瞒我至此。” 陈实功几人哈哈大笑。 “毓仁兄更过分,拿我开刷是吧?”张介宾一见陈实功还在那笑话他,更来气。 陈实功一听,赶紧赔不是:“会卿见谅,这次是为兄孟浪了,差点把事闹大。为兄也没想到这些人嫉妒之心这般大。” 张介宾也不是真生他气,只是大起大落,本以为要落榜,没想到居然高中榜首,又发生众人抗议,到现在他心绪还难平,因此说道:“我不管,毓仁、山甫两位兄长若不大出血,我意难平。” “好说,好说,会卿你接下来在京一应花销,就由我和毓仁承担了。”吴崑一听,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唉唉唉,我就那点俸禄,还要家小要养,这样吧山甫兄有钱,就他负责你这段时日开支。”说到这,陈实功沉思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提议道。 “嘉兴易牙周逸之,厨艺天下一流,为兄就豁出这张老脸,请他出手让你一饱口福,如何?” 张介宾张了张嘴,总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陈实功,可一想到嘉兴易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得说道:“那先吃再说,若不能让我满意,别怪兄弟不给面子。” 吴崑笑骂道:“毓仁可真不够意思,就知道慷他人慨,自己什么也不付出。” “不行不行,只请会卿怎么够,在场的同僚,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请。”司马大复笑道。 “哈哈哈,毓仁兄平日可没少蹭吃蹭喝,我们应该一顿给吃回来。”马莳也凑热闹。 “只是同僚怎么行,凤翔兄又怎么算?”王廷辅开口,并把赵凤翔加上。 “此事甚好,就这么说定了,先前毓仁兄高升都没请客。”万科也说道。 陈实功满口答应,之前他与司马大复一同升为吏目,众人都知他囊中羞涩,便只宰了司马一顿,放过了他。 此时旧事重提,他如何能拒绝,一人是请,一群人还是请。 “不知下午几时诊试?”张介宾问道。 龚定国笑道:“不愧是榜首,一心都在比试上。” 陈实功闻言一叹:“我是没想到,会卿这次能一鸣惊人,果然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有些担心,这第一次青年医家大比,我太医院会折戟沉沙,我们丢脸事小,令师长,令太医院丢脸,我们就百死难辞其咎了。” 马莳还对这次被张介宾抢了榜首不能释怀,闻言不悦道:“毓仁兄你别在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一出口,马莳才感觉语气不好,赶紧弥补道:“你只是不擅长内科,要知道青年大比是有全科与分科两项,到时有你发挥之地。” 张介宾见大家注意从自己身上离开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马莳的话问道:“全科与分科怎么比,是只能参加一个吗?” 马莳点点头,说道:“对,虽然医学是整体不可分割,但人精力有限,全科还是分科,由大家根据自身所长决定。” “现在有三十三人,不知最终会选多少人参赛?”王廷辅这时突然问道。 “十人左右吧。” 马莳此言一出,众人压力倍增,特别是王廷辅、赵凤翔等三甲之人。 一甲三人,二甲九人,这已经有十二人,哪还有他们这些三甲的机会? 汤性鲁怪叫道:“这下惨了,我刚好第十,不管谁上来了,我都得下,会卿,一切靠你了,千万要稳坐钓鱼台,不可叫太医院把十个名额包圆了。” 阎平之也苦笑道:“没想到十年过去,你们一个个都进步神速,反衬得我是越来越不行了。” 他刚好是二甲九名,在二甲末尾,也是非太医院出身中成绩前三之人。若连汤性鲁都不一定能进前十,他希望更渺茫了。 “汤贤弟,你可得更努力才行,不然真就剩会卿孤军作战了。”阎平之说道。 汤性鲁闻言,也感觉压力山大,只得说道:“我尽力。” 阎平之见此,才稍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会卿,你是我北医的代表,现在很多人都瞧不上咱们北方医家,你可得给大家伙长长脸啊!” 张介宾心道,我也是江南医家,就算胜了还不一定是给谁长脸呢! 就在众人期盼着诊试的到来,另一边离去的杨济时,安排人去请患者,准备下午的诊试。他们也走出了太医院,前往位于北城中轴线的鼓楼东大街。 鼓楼东大街是顺天府所在地,同样是惠民药局所在地,更是京城最古老的商业街。自元大都建立以来,就有“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说法,处于皇城正后方的鼓楼大街正是“后市”的核心。 自从一体堂关闭后,太医院医生医士跟师坐诊面向普通大众的地方,就只剩下惠民药局一处。 只是鼓楼东大街距离太医院十里,往来不如东长安街便利。 此时几人正在用楚音在交流着,一人年约四旬,另几人刚及冠,见杨济时到来,兴奋道:“杨老,听闻太医院正在大比,我这有几个同乡后生,能否让他们提前适应一下,与京城同好切磋一番?” 杨济时打量了一番几个年轻人,笑道:“濒湖先生看好的人,本事毋庸置疑,只是规矩不能坏啊,我若让他们参与太医院大比,新安、吴中来人恐会说太医院厚此薄彼了。” 这中年人正是李时珍长子,李建元,年四十四,常年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是《本草纲目》得以问世的重要助手。 李建元祈求道:“杨老,我楚地医学不昌,也不欲于天下争雄,此来父亲也一再交待我,是来开眼学本事的,还请让我带几位后辈提前见识一下,也不枉北来一遭。” 杨济时听他提到李时珍,也不好不给昔日同僚的面子,加上这次全国大比,李时珍本就是支持者,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改口道:“我也欢喜这几位少年,既有向学之心,也不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待会便一起去吧!” “好!”李建元大喜,这次来父亲还真嘱咐过他,说了几位有潜力的青年医家,好几位都在太医院。 只是可惜他年过四旬,加上自觉造诣有限,不愿丢人现眼,但不代表他不想见识一下青年才俊的风采,这才是他放下修本草重任,做了这楚地医家的领队。 毛世鸿闻言赶紧行礼道:“多谢杨老提携。” 车大敬一听也不甘人后:“届时一定好好和太医院的同好们,好好亲热亲热。” 樊炜见这两个湖南之人都这般积极,再看湖北一个个眼神躲闪,畏敌如虎,很是无奈,自从湖北出了万密斋和李时珍,就仿佛一下子耗尽了北地才气,年轻一辈除了密斋先生之孙万科外,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俊才。 但最终樊炜还是没跟着表态,他注意到杨济时行色匆匆,只想着在下午的大比中崭露头角,力压群雄。 杨济时与众人说了时间,便忙去了,很快,惠民药局上至大使,下至药工,全都行动起来,一个个特邀患者或乘车或坐轿而来。 另一边,张介宾等人也被龚廷贤召集,也一路往鼓楼东大街而来。 京城百姓对这些医者很是熟悉,过去两个月,太医院医士医生大出风头,力挽狂澜,救治京师五城十万民众。 没办法,街上行走的人里面,每四五个中就有一个经太医院之手搭救回来,想不认识都难。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家一出手 张介宾看着太医院众人与解释百姓打着招呼,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可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在最需要之时,却远在数百里外呢。 当然除了张介宾,还有几人也面露羡慕之色,他们要么是京畿医家,要么在外执行任务。 张介宾看着王廷辅几人,顿生难兄难弟之感。 走走停停,三刻钟过去,一行人才走到鼓楼东大街。对于这地方,张介宾也不陌生,之前五年他也没少往这边跑。 杨济时这时笑眯眯看向众人说道:“这次诊试,涉及到诊断、方药、针灸、推拿……因此要写按语,只要有助于治病的我们都考,怎么难怎么来!”看书溂 “医者不比其他,医要懂医,要懂药,要懂方,要懂针灸推拿,还要懂天时地利,人世百态。不仅要懂,还得精,对于医者时间就是生命,一息之间,就是生死!” 张介宾深以为然,马莳同样眼前一亮,众人都深受触动。 杨济时很是满意,又指了指一旁的楚地医家,对着在场众人说道:“对了,这些都算你们半个同窗,嗯,他们都是濒湖先生弟子,是来参加大比的,今天提前切磋一下。好了,大家准备一下,诊试即将开始。” 张介宾走入大厅,有些傻眼,只见大厅摆了十张桌子、十个药架,还有十张床,以及对应的凳子。桌上有脉枕、有针灸、刀圭……这些都没问题,问题在于药架没有标签,没有称。 众人也很惊奇,汤性鲁问道:“杨老,这是要考我们药性和对剂量的把握吗?” 龚定国也说道:“不给称,用手感抓药,这很难啊!” 陈实功这时终于笑了:“这对我影响不大,能用外治的,大不了就不用药了。” “对,难度还是有的,每人十个患者,每人限时一刻,共十刻钟,可先易后难。”杨济时仿佛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分三轮比试,一甲和二甲前五第一轮,剩下两人就由你们楚地出吧!” 说到最后却是对着李建元等人说的,李建元点点头,看着跃跃欲试的毛世鸿三人,想了一下,还是点了车大敬、樊炜两人名字。 毛世鸿有些失望,但还是没说什么,车大敬、樊炜却很是兴奋,一听是太医院一二甲的高手,他们就斗志昂扬。 “好,你们十人准备一下,一炷香后开始计时。” 杨济时说完,王门就点燃一炷香,张介宾十人立刻按顺序前往自己的诊位,开始争分夺秒的熟悉药材。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先认出记下药材种类和位置,待会开方就得耽搁更多时间。 张介宾、马莳、吴崑、俞尧日、万科、龚定国、陈实功、何其厚,连同车大敬、樊炜,都手眼心口并用。 好在这些都是常用药材,倒不难识别,唯一的难点在于,开方也不能超出这些药材,这就考究医者灵活组方,和对各种药性的了解,知晓各味药的替代品。 在场十人中,马莳、吴崑、汤性鲁和陈实功是最轻松的,马、吴二人都擅长经方,汤性鲁最擅长药性,而陈实功最擅长外科和外治。 就在十人忙着熟悉药材之际,杨济时来到张介宾诊桌旁坐下,张介宾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记药。 与此同时,龚廷贤也来到马莳诊桌边坐下,其他八张诊桌边也各做了一位医官,另还有十位负责维持秩序,安排患者。 王门见香即将燃完,开口说道:“时辰到,引患者入内。” 伴随着一阵王门声音响起,诊试,正式开始! 第一名患者为女子,张介宾知道,这是考他妇科水准,只见对方缓缓走来,气色显然不是很好,步态虽然平衡但缺乏几分稳,眼神也有几分漂浮,面色则偏于青黄之色。 “虚症!”张介宾见来人的一瞬间,心中就有了初步判断,接着认真打量了一番,发现对方阳气不足,特别是脾阳。 脾阳不足,肝气犯脾,青色显露,且夹杂黄色,为脾土弱色所为。 待女子坐下,张介宾这才开始询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 “感觉哪里不舒服?” “前段时间因着急而吐血,吐了两次。” “把手伸出来,我号号脉。” 女子伸手,张介宾开始号脉,询问道:“你脾气如何?” “容易着急,也容易发火。” “吃过什么药吗?” “吃过,先前大夫给我开了逍遥散和龙胆泻肝丸,吃了有七日,最近肚子更加不舒服,而且……”说道这,女子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今早起来就闹肚子……拉稀…….” “脉沉弦细。”张介宾号完脉,得出结论,又看了看舌苔,顿时皱起眉来。果然难度真的高啊!这第一个患者,就出现了舌脉不符的情况。 心念电转,思考起这舌脉不符,该如何判断,如何取舍。 这第一个患者,就给张介宾来了一个下马威,让他先前获得榜首的喜悦全消。 这样的患者,在外面想随便找一个大夫就看好的概率太低了! 因为对方太年轻了,很难出现虚症,如果按照舌象来判断的话,以清肝凉血来治疗,这又是一个大问题! 总之这就不是一个寻常病,看似吐血,脾气也大,舌苔黄腻……但张介宾能肯定,女子其实是“虚劳”! 没错,这是医家四诊中,很难诊断出来的一种疾病,名为虚劳症。 虚劳,病名,出自《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治》,乃是正气损伤所致的虚弱症和具传染性表现为虚弱证候的疾病。 这种病,一般很难有主症,主要表现就是,没有主要表现! 没错,因为,虚劳为五脏虚损所至,每一个脏器虚损,都有不同的表现。 患者看似是肝气犯脾,导致脾虚。但其实际却是因土气不足,脾阳虚弱,导致了无法抑制肝脏的正常行为,这才出现了面部的青黄之色。 如果是肝气过剩,则不是这样的表现。因此,一步错就会步步错,逍遥散,针对肝郁脾虚,可用于调和肝脾,但是力道过于弱小。 而用龙胆泻肝,力道又过于足,过度泻了肝胆之气,反倒是会伤了肝阳,肝阳源于心肾之阳气,伤了根本阳气,脾阳就不足了。 医家治病,难的是诊断,能诊断准的很难成为庸医,当然不会治疗也成不了名医。 张介宾把这些理清楚,终于松了口气,至于看似严重的吐血,在弄清楚这些之后,就不难理解了。 肝藏血,因肝气不足,不能固摄血液而导致血外溢。 因此张介宾判断女子的情况,正是脾阳肾阳,而为苦寒滑润,伐其生发健运之常,所以腹痛晨泄不食。同样也是脉沉弦细的原因。 整体辩证治疗的思路,自此已经完全清晰了。 这个考核,很有意思。不仅要写诊断,还要写按语。所谓按语,就是导致患者身体不舒服的原因。 张介宾写道:“本案为三焦俱损,治疗上先建中焦,因补土可以生金,肾关之虚,亦要仰赖于胃关。遂以补后天以滋养先天,方能获效。” 随后,张介宾自拟一方如下: “莲子(去心)五钱,芡实三钱,白扁豆钱半,冰糖三钱,茯苓块三钱,广皮炭一钱,人参一钱,甘……” 当写到最后一味甘草时,才想起药架并没有提供甘草这味常用的佐药,甘草为上品之药,具有解毒、补益之效,几乎能与绝大多数常见药搭配,都能起到辅佐之效,堪称第一佐药。 是药三分毒,通常用君臣佐使搭配,才能兴利除弊,发挥最佳疗效。 张介宾见没有甘草,这才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因甘草好使,过于依赖它了? 等去除甘草后,反而觉得这七味药搭配更合理,张介宾大喜,继续写下:“三十副,缓缓多服为宜。” 药不在多,恰到好处才能效如桴鼓。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这么快? 张介宾将方子叫给杨济时,转身就去抓药。而此时,一炷香才刚燃过一半多点。 这让杨济时很是吃惊,要知道,这大比虽然看似公平,可实际上这些患者都是他专门安排的,也就是给他看好的这十人,都专门开了小灶,准备的患者都是疑难杂症! 对于名家圣手,普通疾病治愈率能高达九成,甚至有谨慎之人,终生未尝失手一次。 但真正的疑难杂症有治愈率有多少呢?大概两成到五成,即便是宗师级大师,能达到六成都算顶天了。 当然在宗师手中,即便阎王催命,他们也有得是办法延长,如李可老中医的母亲患食道癌,被现代医学放弃,他接手治疗,结果又让母亲带癌生存了十几年,才寿终正寝。 杨济时本意是为了加大难度,好拉开差距,挑出真正的大医,不然难以代表太医院出战天下高手。 可张介宾的速度,真的是将他给惊到了,杨济时神情凝重的接过药方看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赞道:“好方子!” 当然杨济时并不是胡乱点评,虽然患者是他们亲自挑选,但也没丝毫松懈,在张介宾诊断完,思考开方时,他又诊断了一次,早已经心中有数,这才直接点评起张介宾的方来。 而杨济时的话引起后面尹林庵的注意,他负责的正是来自湖南的车大敬,这时别说开方了,还在进行第二轮脉诊,尹林庵是脉学大家,一见就知道是得了濒湖脉学真传,本也见猎心喜。 可惜那患者却也是脉证不符的疑难杂症,车大敬为保险起见,又进行第二轮诊断。 众所周知号脉时间不能过长,按压时间过长,会导致脉象不准,这一来二去,时间就耽搁了。 这时听见杨济时感慨,尹林庵闲不住,凑了过来。一看之下也赞道:“好苗子,比我那弟子强多了。” “你先诊断一下,就知道可贵之处。”杨济时却说道,在尹林庵上手诊断时,他又忍不住感慨:“开小处方,其实要比大处方更难得,不仅仅是耗费更多精力和时间。按语同样如此,寥寥几句,道尽此中真意。” 在病案上,张介宾写的按语十分详细。按语,最能看出是否诊断清楚,以及治疗思路的推断是否准确。 果然,等尹林庵诊断完,再看方子和按语时,那震惊模样无以复加。这就相当于,一开始看到一张满分卷,你会忍不住赞一句不错,可当你亲自动手做了一遍,发现是超纲试题后,在看手里那份满分试卷,就会是另一种感觉了。 特别是若连自己也无法写出比这更完美的答案时,那震惊才能达到尹林庵二人此时的程度。 “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啊!”尹林庵不停重复这一句。 “不错,我以为他还处于专方治专病,合方治疑难的境界,会使用逍遥散配合补中益气汤然后加减归脾汤来着手。” “不曾想,这臭小子都能自拟方了!唉,当年我应该拦着不让他从戎的,可惜了。” 尹林庵闻言眼前一亮:“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晚了,你以为像介宾这样的人才,那位辽东王会舍得放手?”杨济时说着指了指东北方向。 一听到杨济时说起李成梁,尹林庵也知道事不可为,别看李成梁被朝廷诸公向软柿子一样捏来捏去,但收拾他们这些医家,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二人虽都不是主打内科,可并不代表他们用药水平就差,至少在太医院还是能排上号的,如何能不明白用药境界。 初级:效法经方做加法,往里面加味。 中级:经方加减配伍。 高级:自拟方。 当然自拟方不是乱拟方,每一个自拟方子都要经过十数年或是数十年沉淀,任何一个医者能有一两个自拟方传世,都能称为名医,是能流芳百世的存在。 因为每一个自拟方,都要考虑君臣佐使,寒热温凉,性味归经等等。 你以为有这些就行了?当然不行,还得经得起时间和疗效的检验,每一个传世名方,都是经过数百上千年,经过无数医家和患者双重筛选,脱颖而出的才能称之为传世名方。 杨济时和尹林庵自是不知道,他们身边的这人会是天选之子,当别人还在为几个自拟方能传世而欣慰之时,这个名叫张介宾的青年,却有二百八十六个名方传世。 成为仅次于张仲景的方剂大家存在。 在杨济时、尹林庵二人点评之时,张介宾也没闲着,抓药,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事儿。 在先前一炷香时间里,他已经大概记住了药架上各味药的顺序,这时依靠记忆,让他很快完成了抓药。 当他把一包药抓好之后,放在了诊桌上,这打断了杨济时二人交谈。 杨济时检查药味和药量,尹林庵则扭头去看燃烧的香,一炷香还没燃完! 用了多久,这才多久,五分钟不到! 两人对一眼,杨济时说道:“七味药都准确,剂量也相差无几!” 尹林庵说道:“一炷香还没燃完。” 二人都沉默了,竟然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恐怖的色彩,这么快吗?这臭小子怎么能这么快! 说好一刻钟呢?说好三炷香一人呢?怎么一炷香就完事了,是香有问题,还是火的问题? 你快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准,你又快又准也算了,怎么还能随随便便就自拟一个方子出来! 这到底谁才是师长,谁才是后辈! 不得不说,张介宾抓药的速度,是真的快,除去来回的时间,最多六十息,七味药就抓好了。 不得不说金梦石对他这关门弟子是真上心了,短短五年打下的基础,让他终身受益。 相对于其他,抓药只能算是小事儿,简直微不足道!至于钱数,这都是童子功。 哪一个高手眼里心中,是没有一杆秤的? 当然了,张介宾并没有抓三十副,因为只是诊试,抓一服药就行,不然一刻钟就太欺负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的诊试可以结束了 张介宾把药一交,就再没关那女子,而是叫了下一位。 第二个患者,诊断:嘈杂! 张介宾也真是开眼了,这也是平时很难遇到的患者。一百个医家能有一个遇上都是幸事! 那么何为嘈杂?嘈杂是指胃中空虚,似饥非饥,似辣非辣,似痛非痛,莫可名状,时作时止的病证。 常和胃痛、吞酸等病同时并见,亦可单独出现,但又不是胃痛! 好在张介宾也算是博览群书,在他偶像朱丹溪的《丹溪心法》一书明确提及:“嘈杂,是痰因火动,治痰为先”,又说:“食郁有热”。 治疗的话,问题不大!这就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这一次张介宾诊断更快。 这一次,张介宾的按语,更加牛逼了:“痰因火动,乃噎膈之渐,故多用黄连、山栀、苍术、半夏、白芍之类……” 这一次,连方药都直接写了出来。 关键是,还精准无比! 开方、抓药…… 什么是效率,这就是效率! 这效率是博览群书带来的,是五年苦修带来的,更是站在伟人的肩膀上得来的。 杨济时和尹林庵已经震惊得快要麻木了,这时第二炷香才燃烧三分之二啊! 你没见到隔壁车大敬才刚刚下笔开方吗? 那才是正常速度好不好! 说好的三炷香一个患者呢! 张介宾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给师长带来的烦恼,跟不知道自己给众多同年带来的莫大压力。 想必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 …… 当张介宾抓完第六份药,第六炷香才燃了一半,也就是说时间连两刻钟都不到! 并非所有的患者,都是药物很少,病情简单,遇到一些棘手的,张介宾也不得不多花时间。 而此时,隔壁车大敬刚抓完第二份药,旁边马莳在诊第四个患者,大多人都停留在三四个患者之间。 都是高手,水平相差无几,只有一个例外,便是张介宾。 倒不是说快就一定水平高,只是同样水平,快就意味着能看更多病人,能积累更多经验,假以时日,高下立判! 杨济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别的考官得心应手,而他面前却有两个患者等着拿方抓药! 是的,他这个提前看过答案的考官,答题速度都不如旁边的考生。 他老了,年近七旬的杨济时,精力毕竟不如年轻人。加上严谨,不敢依靠先前的判断,非要再诊断一次才评判。 惠民药局外间排有十队,第一队已经空了,其他队则还有六七人! 对面,正是顺天府府衙,府衙有三堂两院,此时东西跨院就被太医院暂借,西跨院有二百患者。而东跨院则安置了二十考生,周宗岳、汤性鲁、阎平之、赵凤翔、王廷辅等人都在其中。 他们都在焦急的等待着第一轮考核的结束。但没人知道,此时的张介宾有多么的恐怖。 两个针灸患者,一个推拿患者,还有一个……特殊治疗的患者。 张介宾已经不是在按部就班的诊治,而是四人同治! 总共只准备了十张床,他一人占了四张! 杨济时对于张介宾这明显违规的要求,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考核?不重要了,他关心的是,张介宾能在多久内完成这太医院的常规考核。 没错,这本就是太医院医士、医生三年大考的内容,太医院人都轻车熟路,只有张介宾和那两个楚地医家是头回参加!就连汤性鲁这也是第二回了。 本来杨济时觉得自己不会在震惊了。 诊断水平,见识了,也就是无与伦比嘛! 谴方用药,见识了,不过是精彩绝伦嘛! 徒手抓药,见识了,最多是分毫不差吧! 但是,当杨济时看到张介宾针灸之时攘臂而起,张大了嘴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看到了什么,张介宾竟然用出了八针联颤效果…… 反应过来的杨济时,激动的站在那,盯着张介宾比划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有多久没看到八针联颤了?整整二十年,自从他踏入年迈,就再没见有人使用过,马莳是他半个针灸传人,也不过是能熟练掌握四针连颤,可一旦多至五针六针,就时灵时不灵了。 看着张介宾居然使出了八针连颤,杨济时激动的无以复加,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由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当年他也是能十二针连颤的,巅峰时刻甚至一度曾达到十五针连颤。 当然并不是连颤之针越多越好,就像现在,若是他出手,三针就能治愈那人,八针连颤?呵呵,用不上! 但用不用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看着,杨济时却笑了,他终于找到张介宾的缺陷,手上功夫了得又如何,穴位精准无比又怎样,没掌握住针法精髓,都枉然! 普天之下谁的针灸造诣最高?舍他杨济时,还有何人? 虽然杨济时觉得张介宾针法粗糙,但和方无定方,药无专药一样,针也无常针,不管是三针还是八针,能治愈患者都是好针。 这一次,张介宾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联颤结束之后,他开始行针捻转。为此,张介宾花费了两炷香时间,这还是第一次。 接下来就是停针,张介宾因为是头回参加,并不知道停针其实是不计算在统计时间之内,不然他也不会提出四人同治这明显不合常规的要求。 虽然效果还没完全展现出来,但这第七个,杨济时已经在心里给打了满分。 接下来第八个,考验的灸法+针法。这次花费了三炷香时间,也就是一刻钟。 第九位患者,推拿,又叫按摩,后世称之为正骨! 张介宾的手法,彻底把柔劲、顺劲、寸劲、化劲展示的淋漓尽致。 杨济时见状,简直比看到八针连颤还吃惊,八针连颤还只是手法和技巧,这些劲道可就实实在在是功夫了,非童子功练起不能成! 直到这时杨济时才反应过来:“这臭小子可不就是出身世袭指挥使家族,这真是机缘巧合吗?” 推拿到位之后,张介宾开始正骨,而张介宾的正骨,仿佛比庖丁解牛还要熟练。 几种手法使用下去,患者都忍不住叫起了舒服! 至此,杨济时再无半分怀疑,这小子上午的考卷果然是凭本事写的。 到现在,时间也仅仅只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是不足四刻钟,第十二炷香才刚刚点燃。 杨济时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张介宾,你的诊试可以结束了。” 张介宾顿时愣了一下:“啊?” “我……我已经失误三次了吗?” 杨济时满头雾水,什么失误三次?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八针连颤 但也没深究,只是严肃说道:“你现在已经完美通过九人,鉴于此次大选提升了难度,十失其一就等同于十全。” 说到这,杨济时才反应过来,感情张介宾所说失误三次在这啊! 太医院三年大考规定:十全为一等,十失其一为二等,十失其二为三等,十失其三及以下为四等。四等有罚,准其半年后补考。 杨济时自然不会说,之所以劝他放弃,是因为这最后一位患者,就是他亲自准备的,也是上午那最后一题的原主。 “按照要求,你最后一个考题可以不用进行。你如果现在结束考核,通过时间是十一炷半香!” “你也将会成为,我太医院有史以来第二位,在十二炷香内通过之人。” 杨济时说到这,心里补充了一句,第一位是薛立斋,他只用了不到十炷香。只是时隔八十年,谁知道薛立斋当年的通关之题有没有这么变态! 但杨济时希望张介宾能成为第二个薛立斋,因此忍不住提醒他,同时也暗骂自己怎么能故意刁难他。 原来早在上午,揭晓榜首之时,杨济时就后悔了。他自认太了解这位曾经的学生,根本不可能在最后那题上拿满分,因此就打算扣回来,给他准备了这个不可能治愈之人! 直到现在,张介宾用实力为自己证明,才让他后悔不已。 张介宾闻声,忍不住笑道:“谢谢杨师,作为考题,我也许会放弃做答。” “但,作为医者,我不能因为个人荣辱,而放弃治疗患者。” “况且十失其一已算作十全,那我治不治最后一人,对我的榜首有影响吗?” 张介宾的一番话,触动了杨济时的那颗救死扶伤之心。 对啊!有影响吗?薛立斋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是本朝第一,但放入千年医史中,又何其普通! 医术高低,哪有医心重要,若失去医者仁心,也不过是含灵巨贼罢了,苍生大医又岂会在意个人荣辱得失? 杨济时郑重的说道:“好,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介宾好样的,继续吧!” 想到张介宾之前的话,杨济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又沉声说道:“上午是我给你批的最后一道题,也是我给你打的满分。” “揭名后才知道是你,我后悔了,认为你只是取巧,因此决定给你一次机会,我把患者带来了,如果你无法做到你自己答案中的程度,是不可能起到效果。” “甚至,即便做到了,也可能依旧没有效果!你明白吗?” “我明白。”张介宾点头,他很清楚杨济时的意思,理论上能治,并不代表实际上也可以。 杨济时说完,顿时感觉一阵轻松:“好了,你可以按照你上午考试的设想,对患者进行治疗。也可以重新辩证论治。” 张介宾来到患者身边,已经准备好了各种针灸拔罐等器具,而针具里面,都是九针。 张介宾对患者进行了诊断,思索了片刻,拿起一盒铍针,又在心中仔细推敲了一番治法,再三确认无误后,他也不再墨迹,首先便是毫针针刺! 作为针灸止痛,张介宾也掌握了一些,这是最快速的止痛法。 他左手食指中指双指夹持毫针尾部,右手取出一根快速刺入,这就是快针! 快针,讲究一个速度和技巧性,需要精准的刺入腧穴,而且利用针体的震动对穴位进行一定的刺激。 针灸针尾部一般是弹簧形状构造,在快速进针之后,尾部弹簧较重,会因为惯性对针体再次刺激,而且伴随快速进针后尾部的摆动,带来新一轮的刺激,这就是快针! 快针止痛,效果显着。 这一幕,顿时吸引了周围空闲之人的注意,尤其是杨济时都忍不住瞪大眼睛,忍不住感慨道:“好精准的快针!” 要知道,快针想要有快速的效果,必须要快;然而一快起来,精准就是一个问题了,二者很难平衡。 至少现在的杨济时已经很难施展了。但张介宾的刺穴之精准,手法之巧妙,都出乎杨济时的意料。 不久,八根针全部精准的进入腧穴。 杨济时瞅了一眼,不知何时龚廷贤已经才马莳身边过来了,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看“肾腧”。 肾腧是张介宾第一个针刺的穴位。龚廷贤定睛看去,惊讶道:“第一根针的尾部,依然还有震颤效果!” 杨济时暗笑,少见多怪,又示意他看另外几针,这一看就把龚廷贤给看呆了,他压低声音,有些激动:“这……这是……八针连颤!” 杨济时也不得不正色起来,他认真点头,面色凝重的点头:“嗯!” “八针连颤啊!原来,原来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龚廷贤不敢置信道。 “那是自然,我杨继洲何时撒过谎?”杨济时一脸的骄傲之色,虽然是二十年前,至少我曾经达到过。 “八针连颤啊,这可是八针连颤啊!一般人能有三针、四针连颤就已经很难得了。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八针连颤!”龚廷贤依旧陷入激动之中难以自拔。 这到不是他少见多怪,实在是八针连颤太难得了。八针连颤的效果,是带动腧穴同时刺激,增强针感,具有催气效果,是针灸补泻手法中的补法,配合其他补法效果更加。 虽然杨济时有些瞧不上张介宾的针法,但他那是返璞归真,是多年经验的沉淀,是古往今来针灸的集大成者。 若他现在的身体能年轻二十年,施展起来效果只会更好,毕竟对于针灸、推拿、外科等医者,年轻本来就是实力的一种。 杨济时见着激动的老伙计,深吸一口气,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反倒是有些紧张起来。现在的自己……能做到几针连颤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施针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张介宾却没有想什么,一心扑到治疗上,这时又拿起了铍针!他右手开始顺着患者脊背往下轻按抚摸。 第一百七十章 目标朱丹溪 看着张介宾右手,杨济时忍不住双目绽放精光,屏息凝神,认真看了起来。 铍针,讲究定位,定位就是铍针的最关键的技巧之一。定位铍针,需要用顺劲和巧劲相结合,对于脊背后方筋膜区域进行感知。这是极为考察水平的技巧。 杨济时自然能看出来,张介宾看似随意的按压之下,皮肤凹陷之处,有淡淡的余波震荡开来,这是柔劲和巧劲结合之下的高难度技巧。 这一手,足以让张介宾脱颖而出,即便是和陈实功也有一战之力。这就足以让杨济时拍案叫绝了。 而此时,张介宾很快又找到了几个点。 他用手拇指交叉按压留下十字压痕,十字压痕的交叉点对准压痛点的中心,每次按压,患者都忍不住呻吟一声。 这让杨济时等人更加期待起来,龚廷贤说道:“竟如此精准!” 接下来张介宾开始进针,他右手持针如同持剑,双目聚精,针尖对准皮肤十字压痕的中心,右手骤然向下! 铍针快速穿过皮肤,当铍针穿过皮下时,针尖的阻力较小,进针的手下有种空虚感。而针尖刺到深筋膜时,会遇到较大的阻力,持针的手下会有种抵抗感。 这就是铍针的难点,一空一滞,铍针的使用技巧,往往要配合手法进行,才能有更好的效果。 张介宾手持铍针,双指巧如弹簧,震颤之间竟然宛若虚影。手法之精妙,如同穿花蝴蝶,铍针尾巴不断进出更是巧如蝉翼。 “好!”一时间,杨济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直接走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 这就是九针中的铍针,如今会使用的人屈指可数,而且一般人都是拿来排浓,要知道铍针又叫铍刀、剑针。拿着小刀小剑在身上戳,和拿毫针针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杨济时奔走半生,挖掘针法,传播针法,数十年下来,成果斐然,但像张介宾这样艺高人胆大的还是少见。 张介宾却没受他的言语影响,只见他双指灵巧而动,如同蝉翼扑翅,左手按压,右手进针,双手配合,精妙至极。 …… 渐渐的,围观的人开始增加,除了附近考官,就连在大堂巡视和引导患者的医官也被这里吸引,而这时大家居然齐齐看呆了。 等张介宾终于结束,这才松了口气,一抬头,被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吓了一跳。 而此时,患者也发出了呻吟声:“舒……舒服!” 杨济时闻言眼前一亮,问道:“不疼吗?” 他可是知道,之所以大多数人不愿意使用铍针的原因,那就是疼痛! 针刺能止痛,但只是降低,不是免疫,只有针法造诣登峰造极之人,才能增大止痛效果,降低铍针刺疼。 这十年来,他在太医院讲过三次九针技巧,不是他不愿意多讲,而是没人值得他去讲。可据他所知,当年的张介宾并没有掌握,这才是让他怀疑张介宾上午考试取巧的原因。 前面见到张介宾的八针连颤,和推拿手法,杨济时已经相信他或许真的能做到,但绝对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患者很肯定的点了点头:“不疼啊,反而很舒服!”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住了,杨济时更是瞪大眼睛看着张介宾问道:“你怎么做到的?你什么时候掌握的铍针技巧?” 张介宾苦笑道:“生死之间逼出来的,疾病千奇百怪,从不按照我们希望的来生病,这就要求医者要使出浑身解数来研究治法。” 杨济时闻言很是满意道:“看来你这几年边关历练效果显着。” 尹林庵闻言心中暗道,先前不知是谁还在后悔没劝着这小子呢! 不仅尹林庵腹诽,龚廷贤本来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可却被这两人的对话生生给堵了回去。 合着你俩针灸造诣高,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是吧? 其实太医院众人,都会针灸,比起一般人要好很多,毕竟身边就有一个针灸大家。但若是拿来和杨济时比较,就不够看了,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和他一较高下之人。 张介宾这才注意到围观众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各位师长,你们能让一下吗?我要开始推拿了!” “哦,好!”众人说完,互相瞅了一眼,默契的散去,就只剩下杨济时一人仿佛没听到一般,一步都不动。 张介宾见人散开,深吸一口气,聚精会神,开始了自己的操作。他的手法依然是柔和无比,刚柔并济,清缓结合,掌指拳背相得益彰! “狮子滚绣球!” “凤凰单展翅!” “开天门!” “打马过天河!” ……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被这里的噼里啪啦的之声。 马莳听到这伴随着老人呻吟的拍打声,一阵无语!这是考试好不,不带这样影响他人的。 不止是马莳,陈实功等另外八人也都要崩溃了,自己的考官跑别人那围观去了,这算是什么事! 还让不让人好好考试了? “龚老,你是要我参你们不务正业吗?”马莳不满的说道。 车大敬闻言不住咋舌,太医院人都这么有个性的吗? 他对自己考官尤其有意见,一而再的跑去其他地方凑热闹。考官也就算了,就连那叫马莳的考生居然也这么又个性,直接就质疑上了。 马莳出声,惊醒了众人,他们这才注意到其他考生的不满。ъiqugetv 众人赶紧回归本职,一个个认真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陈实功看到张介宾的手法,不由瞳孔一缩,心道几年不见,张兄弟已经能和自己一战了。 杨济时对张介宾是越来越欣赏了,心道:好苗子,这次不能再叫那姓龚的抢先了。 介宾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推拿针灸功底,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与陈实功并称的外科宗师,不,是更厉害,因为介宾才是真正的内外兼修! 就在杨济时心里想着收徒之时,张介宾的治疗,也快到尾声了。 当张介宾收功后,心中还是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说道:“杨师,我实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杨济时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身看了看一旁的香,数了数燃尽的香根,已有十二根,而第十三炷香也燃了大半。 “十二炷半,并列第三,通关速度仅次于薛立斋和徐春甫,与龚某人持平。”杨济时淡淡的说道。 张介宾一听就知道过关了,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与龚廷贤并列,直追徐薛二人,心中不由生出自豪感:我张介宾也是能和这些大家相提并论了,终有一天,我还会与丹溪先生齐名才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百家齐聚京师 杨济时拍了拍老人的后背:“好了,别趴着了,起来活动活动,感觉一下。” 趴在床上的老人还沉浸在推拿的余韵之中,这时闻言顿时一愣,意犹未尽道:“啊?好了?还能继续吗?我出双倍诊金,再按一阵呗!” 老人的话让张介宾有些哑然失笑。 杨济时笑骂道:“好了,蒋山人,你以为人的身体能经受无止休的推拿么?饭吃八分饱,推拿也一样过犹不及。” “这样啊!”将山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说你怎么老让我隔几天来一次,原来这身体吃一次能管好几天,要是肚子也这么争气就好了。” 说归说,蒋山人动作一点没耽搁,五六十的人了,动作还挺敏捷,张介宾心中有了猜测莫非这人就是人称中原琵琶的那个蒋山人? 蒋山人下来以后,活动了一下身子,扭了扭腰,顿时瞪大眼睛,激动的说道:“咦,我的老毛病好了?感觉身子骨一下子放松了,脊背也没那么疼痛了。” 杨济时说道:“此间还在考试,我们去后院闲聊。” 于是三人往后院而去,离开大堂,蒋山人说道:“小伙子,你可以啊,若能根除我这老毛病,老夫破例为你做一件事,你要为官,老夫为你举荐;要富贵,老夫在周王那也有几分薄面,可给你讨来。” 杨济时哈哈大笑道:“行了,你个蒋山人,自己都弃之为粪土的东西,你好意思给他人?” “你晓得什么,名与利对我们是砒霜,对他们那就是蜜糖,爱的人多着呢!是吧,小伙子,贪财好利人之常情嘛!” 张介宾越听越能确定这老者就是中原琵琶无疑,于是问道:“长者莫非就是琴痴蒋山人蒋老爷子?” 蒋山人饶有兴致的说道:“哦?小伙子如何看出的?琴痴?我一生最为人称道的是琵琶,和琴不沾边吧?” “何况话可不能乱说,老夫可听说郑王世子朱载堉朝觐被太后,被留在宫中教潞王声律,潞王听说了些韵事,好不羡慕,向太后讨要了飞瀑连珠,邀天下制琴大家共论琴事,如今各地琴社群贤,闻讯云集京师,小子这般捧杀我,是欲叫我与天下琴家为敌乎?” 张介宾一听潞王掺和其中,顿时消了去围观的念头,心中想道:我张介宾也擅长律吕,不得与天下琴家切磋,实为憾事。 又想到医家大比,琴家论琴,看来这京城比想象中还热闹,想必其他各家也不会闲着,趁还有时间,得去凑凑热闹才是。 这时听到蒋山人打趣,张介宾笑道:“蒋老爷子您可冤枉我了,韩昌黎有诗名《颖师琴》者,醉翁谓其是听琵琶,小子略懂音律,以为然。先贤尚且将琵琶等同于琴,老爷子爱琵琶成痴,叫声琴痴又何妨?” “若有人不服,且让他先去质疑醉翁和昌黎先生,或者舍琴而就琵琶与老爷子一较高下。” 二人一听顿时大乐,蒋山人笑道:“不曾想你小子也懂音律,不知师承何人?” “山阴布衣周云渊先生!”张介宾自豪道。 蒋山人好奇问道:“莫非是三十年前大闹京师,一连挑馆无数的那位奇人?” 杨济时点点头,说道:“正是此人,会卿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年为何被钦天监扭送去地牢吧?就和你那便宜师傅有关。” 张介宾呵呵笑道:“之前不知,后来才知晓,我那老师好生厉害,别人挑馆,还只是找一个来挑,周师倒好,什么钦天监、教坊司、钟鼓司、道录司,他都挑了个遍,还无一败绩,真让人神往啊!” “你小子学了几成本事,如今京师热闹非凡,可是扬名的大好时机,要不先让我来领教一下?” 蒋山人说着,不由技痒起来,他曾听先师提到过周述学。当年师公李东垣琵琶无双,也在京城扬名,奈何周述学不懂琵琶,二人未尝一战,引以为憾。 如今蒋山人见到周述学传人,就忍不住想替师公了结这心愿。 张介宾自然不知道这陈年旧事,闻言只是笑道:“小子只是粗通,当时年幼,没学到周师几分本事,如果蒋老爷子愿意放弃琵琶,另用其他乐器,小子倒是敢班门弄斧。” 蒋山人双眼一番,不再理他,这不白说,若能换,师公用得着抱憾终身?谁不知道他们这一脉,弃百乐而只专琵琶,这才有三代琵琶绝唱。 同时气苦,暗骂周述学不是东西,号称百家学问无不精通,可却偏生不习琵琶,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一时无话,张介宾也乐得清闲,开始寻思着去挑馆之事,没道理老师能打遍京师无敌手,自己这个弟子就不行。 想着想着,又想到这次青年医家大比,虽然在初选上,自己两次侥幸夺了榜首,但不意味着天下就没有别的高手了。 一刻钟过去,马莳走了过去,张介宾抬头一看,欣喜道:“马师兄这边,我等得好生无聊。” 马莳白了他一眼,给杨济时二人行了一礼,这才没好气道:“夺了我的榜首,还来打趣我,你真行!” 张介宾哈哈大笑:“咱们兄弟谁跟谁,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共同的对手都是各地医家,我们不论谁拿榜,光荣的都是太医院,输了都是给太医院丢人。” 杨济时赞同道:“介宾这话说得对,马莳你要端正态度啊!别到时候被各地压着打了。” 马莳冷笑一声:“就他们,也配作我对手,到时手把手教他们如何为医。” 杨济时无奈摇头,对于这个心高气傲的同僚,也拿他没办法。 大概半炷香过去,陈实功、吴崑、万科也结伴而来,招呼还没打完,龚定国也到来,接着一刻钟内,又陆续来了几人,最后一个正是车大敬。 “惭愧,不来京师不知人外有人,车某今日方才大开眼界。”车大敬拱手对众人说道。 张介宾回了一礼,笑道:“车兄有所不知,我们只是占了主场,因为平时考试就是这般,大家都习惯了,占了便宜。” “何况车兄也是提前了十炷香,这成绩放之四海而皆是一流水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双榜首 张介宾的话不仅宽慰了车大敬,也让其他人心里好受多了,都在想这个榜首还是很会做人,一点也不心高气傲。 龚廷贤也很是高兴,接着给众人说道:“对嘛,大家的目标不要局限在身边人身上,要放眼天下,如今能人辈出,正是你们一展身手的时机。” “自当如此,我见那个周衍也很是欣喜,不知他这个兴府良医之后,也几分家祖风采。还有缪希雍、王肯堂之流,我也要会一会,看看是否浪得虚名。” 张介宾不看也知道,说这话之人必是陈实功无疑,可他总觉得这个陈大哥眼界还是不够开阔,忍不住出声道。 “陈大哥,不是我说你,我们医家讲究三才天地人,人身自成天地,你重视外科没毛病,可若仅仅将目光局限在外科就落了下乘。” “须知人食五谷会生百病,身在京城,你可以专注于外科,他日行走江湖,若见人患内科疾病,总不能说这是内科事,汝自去找内科大夫吧?” 张介宾的话令众人捧腹大笑。 马莳这时也说道:“你们还别说,我当年奉命前往蓟镇,当地缺医少药,一日我外出采药,见一医一卒,甚是好笑。” “那士卒受箭伤,寻那医者来治,医者将漏在外间的箭杆剪去,便对那士卒道:好了,外面是外科事,我已做完,里面的你自去找内科大夫治。” 马莳说完,现场出奇安静,张介宾也陷入沉思,方才他还只是打趣陈实功,可这会事情真真切切发生了。 陈实功、吴崑、万科、龚定国也都在思索,十指还不一般长短,众人虽然都是高手,可一身本领也有高下,他们尚且如此,那比他们还不如的时医,庸医呢? “生而为医,我们便是生命最后的保障。患者若遇上我们,那是幸运,若遇上那个外科医生……”张介宾说到这,心中堵得慌,思绪乱如麻,也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好问道:“大家集思广益,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减少类似情况。” “正人先正己,别人我管不着,但可以从自身做起,言传身教影响身边人。我择传人,不看天赋,唯重医德。”陈实功想了想,首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万科补充道:“我万家不藏私,家传医学正在校对,可在序中强调医德,另外加强对子孙教育,编成家训,以正家风。” 吴崑想起之前了解到的元代医政,出言道:“你们说的都对,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学习前朝医政,我太医院应当负责,以府县学医为点,考校天下医家,合格者发放医牌,准其行医;不合格者,收拢医学统一教学,待合格后再给医牌。” “考较完,以后定期复查,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合格者升级,不合格者降级直至没收医牌。” 张介宾一听,知道吴崑这不仅仅是照搬元朝医政,还结合了本朝的外官大计和释道的度牒制度,因而赞道:“此策甚妙,几位师长可上书朝廷推行,如此方是我医家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福。” 众人也纷纷附和,他们都有一身本领,自然是怎么严格怎么来,说不定到时候他们就成名正言顺的至强者。 杨济时与龚廷贤对视一眼,都不由苦笑,这时外间已经开始了第二轮诊试,虽说少了杨、龚二人,但却并不影响。 李建元也赞同道:“杨老、龚老,家父也对此事上心,实不相瞒,我父子之所以奔走大江南北,考察修补本草,正是因为旧本草遗漏太多,同名异药,异名同药比比皆是,天下苦此久矣,朝廷不修本草,我父子却不能不有所作为。” 龚廷贤见李建元都搬出李时珍来了,只得说道:“此事很难实行,如今朝廷刚安稳下来,申阁老是不求有功,但求稳定,难啊!” “对,这事别说我们了,吕坤那小子也多次上书,想振举医学,他如今主政一方,朝廷都没通过,何况我们这些闲人?”杨济时也说道。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没人想到,而是如今的时局不允许做出大的改变。 张介宾闻言很是苦恼,想起张居正的好来,忍不住说道:“若张首辅在世多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杨济时也叹息,当时朱儒没掌管太医院,徐院使告老,徐春甫也离京,他们还只是吏目,不是御医,没有出诊的权利。 结果谁也没想到堂堂首辅,居然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不仅朝堂震动,天下也为之大变,谁能想到最终也波及到他们太医院身上来了。 虽然这样想着,杨济时还是给众人鼓励道:“只要天下需要,就一定还会有下一个救时宰相出现,我们只要做好当下,存储更多的人才,别到用时方嫌少。” “对,我们先做好自己该做的,首先为我太医院夺得此次青年医家大比榜首,确立太医院权威,今后才更好的号令天下。”马莳信心满满,说出的话也是激情澎湃,将众人的好胜心都提了起来。 俞尧日出言道:“好,就让我们联手,会一会天下医家。” 龚定国也附和道:“是到展现我太医院底蕴的时候了,我们沉寂有点久,估计大家都快忘了我太医院乃医家圣地了。” 张介宾、吴崑、陈实功、何其厚也相继表态。 万科却只是撇了一眼马莳,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神情却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太医院丢人。 车大敬与樊炜只是对视一眼,二人很是尴尬,他们来自湖广,也是太医院十日后要立威的对象。 但这一刻,谁也没注意到他们二人,或者说是注意到了,却没有放在心上。 时间就在众人闲聊中过去,第二轮结束,第三轮结束。 张介宾继续斩获榜首,马莳、吴崑也依旧保持原位。 只是二甲位置有些变化,依次是俞尧日、陈实功、万科、龚定国、何其厚、樊炜、车大敬。 第一百七十三章 父与子 众人见张介宾再一次拔得头筹,说不羡慕那都肯定是假的,却也没人嫉妒,这毕竟是实打实的本领。 杨济时这时对众人说道:“说实话,对于介宾的进步,我也很惊呀,遥想十年前,一体堂初试,他还犯过蠢,眨眼都有大家风范了。” 说着一指旁边的蒋山人,介绍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身边这位可是琴道大家,人称中原琵琶的蒋山人,周王府座上宾,也是你们上午最后一题的原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色,尤其是陈实功,不敢置信道:“这……这病治不好吧?会卿你是如何做到的?” 马莳、吴崑等人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他们都苦苦思索过,也都创造性的提出治疗方案,但也仅仅是缓解而不是治愈。 张介宾赶紧说道:“呃,我也没治愈,大家别着急,先听杨师把话说完。” 杨济时笑骂道:“瞧你们哪还有半点医者模样?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此方能救人于顷刻之间。” 众人闻言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继续听杨济时说道:“蒋老是宿疾,我也只能缓解,而无法治愈,介宾也一样,只是缓解效果比我还好一些,别惊讶,昌黎先生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 杨济时感慨道,说到最后又问起龚廷贤:“我们老了,就盼着你们一个个早些超过我们这些老骨头,是吧,子才兄?” 龚廷贤微微一笑:“自然。” 杨济时也会心一笑,他二人斗了这么多年,彼此惺惺相惜,大有吾道不孤之感。 “好了,大家前后忙活了月余,又是时疫,又是大比,我做主给你们放半日假,明日下午来报到就行,介宾也来,这次时疫你功不可没。” 杨济时说完,众人便告辞离去。 回到东交米巷,张介宾再去门房问了一声,得知朱国祚还没回来,也就不再等候,只是叮嘱门子几句。 走在回家路上,张介宾才感觉身边缺了什么,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把陈继盛落在太医院了。 等回过头去找,一问门子,才得知陈继盛早就跟着杨健出门,再问说是赶着几匹马往太仆寺去了。 太仆寺也在东交米巷,不过是在南御河东岸,既然知道陈继盛与杨健在一块,张介宾也就懒得去理会,玩够了自然会回家。 张介宾回到家,诧异的看着父亲张寿峰正悠哉悠哉的躺在寿峰水榭喝着酒。 “父亲,今日怎么不在侯府当值,反而在家喝着小酒?” 张寿峰斜了他一眼,叫道:“介宾来来来,这可是最后一坛了,你老爹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再不回来,我就全喝完了。” 张介宾从抄手游廊缺口处的小路,沿着木板桥到了水榭。 “父亲,你说院子宽敞着多好,你偏生建成这水榭模样,中看不中用啊!房子还容易受潮,翻修又得用钱。” “臭小子,你知道啥,这样住在才有家的味道。”张寿峰说着,又上下打量起张介宾:“来让我看看,嗯,壮了,没长高,看来在外面混得还不错。” “父亲,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五年前开始都不长个子。”张介宾哭笑不得道。 张寿峰更是没好气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梦石兄一走,你家都待不住了。” “天地良心,我可是年年都有回家的。”张介宾顿时叫起撞天屈来,接着又低声嘟哝道:“您自个儿不也是常年不回家,我回家时你不在,怪我咯!” “你个臭小子,又在那嘀咕什么,说大声点,让老子听听。”张寿峰不满的叫道。 张介宾顿时堆起笑容来:“父亲,儿是说已经知错了,您看这次我不就学聪明了,不仅提前托人给您报讯,还会多待一段时间,就让儿好好孝敬您老。” 张寿峰这才满意的笑了,一指旁边的凳子,说道:“坐下,陪你老爹喝。” 张介宾提起桌上的小坛酒,顿觉一轻,不由叫道:“父亲,你也太吝啬了吧,就这点,还不够两口喝呢!” “怪我咯,谁让你一整日不在家,老子还能给你留点就不错了。”张寿峰说完,继续悠哉悠哉的往嘴里灌酒。 张介宾无奈,嘱咐仆人去弄几个热菜,这才对张寿峰说道:“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我都把酒窖清空了,没想到你还藏着酒,是不是藏在侯府?” “怕什么,老子也有医术傍身,这点小毛病,吐几次就好了,你老子身体健康着呢!”张寿峰说着,嫌弃的撇了张介宾一眼,没好气道:“倒是你小子,老往边地跑,到时别还活不过我哦!” 父子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这几年见闻。 “父亲,侯爷如今真的大变样了?” “对,一如蒋老先生当年预料,如今为父算是套在侯府了,只盼着别出什么大事就好。” “可我听说侯爷很器重你,不是还让你接了蒋老爷子班,来管侯府吗?” “那是侯爷看在蒋老爷子的面上,侯府的家难管啊,虽还没到入不敷出的地步,可照这趋势也没几年好日子了。” 张介宾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将父亲绑到了定西侯府,十年下来早已脱不了身。 思之及此,张介宾也只得说道:“父亲莫慌,管家无外乎开源和节流,听父亲之言,节流是做不到了,那就想办法开源,挺过这几年,您就以年老辞了这管事。” 张寿峰看着张介宾,大感欣慰,心情大好之下,不知又从哪抱出两坛子酒出来,不消说父子俩最后都喝得是酩酊大醉。 第二日,张介宾忍着宿醉后的难受,想去捡几副药来缓解,就见张寿峰在后院扶着桶呕吐起来,忙走过去搀扶着,说道:“父亲,你的痰饮之疾这是更严重了吗?昨日就不应该让你和那么多酒。” 张寿峰被张介宾这一搀扶,本来就要出来的呕吐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感到一阵眩晕,精神也有些恍惚,更觉胃里胀满、上脘酸水,难受至极。 好一阵,张寿峰才恢复过来,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说道:“你个臭小子,瞎捣什么乱,老子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呕感,叫你给吓没了。” 张介宾却不在意,呵呵笑道:“父亲,你这是病,得治,孩儿如今大小也是名医,还是让我给你诊治一番。” “去去去,就你那点蹩脚医术,也好意思在老子面前显摆?”张寿峰却根本不听,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方法:“我的身体,我清楚,吐法比任何方法都好,你也别杵在这,去找个桶,咱们爷俩比比,谁更能吐。” 张介宾说道:“父亲,你也太小瞧我了,张子和善用‘汗、吐、下’三法,我岂有不知之理?” 张子和便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主张先攻后补,是攻邪派的开山祖师,代表作《儒门事亲》,推动了儒生学医事亲,堪称儒医的集大成者。 为医之人不知金元四大家,就相当于儒生不知程朱陆王。 张寿峰见儿子似乎知道一些,也就分享起来:“我和你说,根据为父的经验,这吐法有大作用,呕吐能将上焦之毒排出,恢复气机运化,用途可大了。” “只是啊,世人皆受不了攻邪之苦,好用温补,嘿,病都生了,哪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张介宾虽然在听父亲说话,可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张寿峰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日后就会成为他口中那个好用温补的大家。 不过如今张介宾师法的是朱丹溪,是寒凉派,与张寿峰走的攻邪派,都在温补学派的对立面。 这样看来,现目前他们父子俩虽然医学观念不同,却也没达到水火不容程度。 “相当年,你老子我还得依靠药物催吐,现在不用药物我也能吐,你且看好。” 张寿峰说完,得意的看了张介宾一眼,就开始施展他的呕吐功夫。 于是张介宾惊愕的看着父亲先吐痰涎,再吐出些紫黑酸恶物,然后神清气爽,与之前判若两人。 张寿峰催促道:“你还不吐?赶紧吐完喝粥去,效果最佳。” 张介宾抱着桶,可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说道:“孩儿愚笨,不用药物是吐不出来了,算了先喝粥,待会去捡几副药吃。” “这么多年了,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张寿峰无奈摇头,背着手离去。 父子俩喝着粥,张介宾还是忍不住说道:“父亲你这么吐,难道就不怕伤了正气吗?” 医家认为吐虽然可以排出身体之毒,但同时也会伤到元气。 张寿峰喝了一口粥,笑道:“介宾啊,你不是从小就佩服朱丹溪吗?自然应该知道朱丹溪的倒仓法吧?” 张介宾点头,所谓倒仓法,其实就是把肠胃比作粮仓,用牛肉汤催吐,将肠胃内所有的秽物清除干净,肠胃清理干净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倒仓之法不易行,少有人能用好,而张子和用药来催吐,虽然很快,但所用皆猛烈之药,自然会伤及正气。” 张介宾听到这,已经醒悟,不由揉了揉头,宿醉误事,脑子都不灵活了。 而张寿峰还在继续说:“我这是自我催吐法,不用药物,很和缓,靠身体本能催吐,也就不会伤及正气。” “人体的气机无非是升降而已,一旦升降受阻,人就会生病。现在我通过吐来打通障碍,那人还能有什么病呢?” “所以啊,这是个好方法,儿啊,好好跟你我学学该怎么吐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贾客书船 张介宾终究没能学会这说吐就吐的功夫,不过张寿峰却是实打实的半生践行这一套理论。 即便几年后把酒给戒了,还是每个月吐上一两次,前后坚持了四十年,好处也是立竿见影,年过八旬能登山,也能在灯下抄录古书,还一直没生什么病,活到了八十二岁。 等张介宾出门时,才知道陈继盛一大早又出去了,不由笑道:“这小盛,自从和杨健那小子混一块,都不黏我了。” 大时雍坊就在西交米巷,离东交米巷的太医院不远,张介宾来到太医院,医丁和医生还在上课,院内走动的人除了医士就是杂役。 他们倒是大都认识了张介宾,毕竟昨日大出风头。 张介宾径直到了大堂,里面就只有尹林庵和司马大复二人在,问道:“怎么只有尹师和司马兄,其他人呢?” 司马大复听到张介宾的询问,转身说道:“会卿来了,他们啊,讲习的讲习,修书的修书,进宫的进宫,还有告假的,去惠民药局的,闲暇的就只有我们几个。” “好吧,那我去书林看看书。”张介宾说完就往外走,一路向北,经过北厅还好奇听了听,发现是陈实功在给外科医生讲课。 他也没多停留,继续往北走,不一会就到书林。 这书林共有两层,二楼都是些珍品,一般只有医士吏目才来阅读,医丁和医生水平不够,多在一楼看书。 张介宾来得书林前,想起之前听说东藏西刻之说,便好奇的看了看西边紧闭着的门,想道:濒湖先生为《本草纲目》,跑遍了湖广、江南,都没人愿意刊印,而太医院能刊印却闲置着,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般想着,不自觉就走上楼去,万邦宁、万科叔侄果然在这里。除了他二人,还有几位万家门生。 见张介宾来了,万科说道:“会卿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校对。” 一人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张介宾让出一个位置。 张介宾看着桌上散放的书稿,拿着翻了翻,发现都是《保命歌括》,约占了众人手中的一半,想了想说道:“听说密斋先生除继承家学外,还博采仲景、钱乙、河间、东垣、丹溪诸家之说。而我也师法丹溪先生,不如让我来校对吧!” 万邦宁笑道:“你是说儿科啊,早已经刊印,这次无需再校对了。” 而这时万科却晃了晃手中的书稿,说道:“我手中还有两卷,不过我信不过你,你能有我更懂万氏儿科?” 张介宾也不在意,他虽然也懂儿科,但肯定不如万家子孙更懂万氏儿科,但还是好奇问道:“不知书为何名?” “《幼科指南》!”万科说道。 张介宾颇有些惊讶,他也不是第一次和万邦宁打交道,对万密斋医书十种了如指掌,可却不记得有这本书。 万邦宁解释道:“这是全儿根据家父《片玉心书》结合自身感悟所得,已算不得家父之作。” 张介宾闻言心中喑惊,没想到万机也开始着书立说了,看来也是受马莳、吴崑着述的影响。 最终张介宾还是拿起《保命歌括》的书稿看了起来。 众人都安静的校书,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叫唤声:“书船来了,快去挑书!” 万科顿时就坐不住了,一跃而起,张介宾很是疑惑道:“什么时候京城也有书船了?” “走,会卿,挑书去,叔父你们继续,我们去去就回。”万科说完,拉着张介宾就走。 东御河边,此时已经汇聚了上百人,而书船只有两艘,船上已有人在挑书。 张介宾看了看,一半都是太医院、钦天监、翰林院、四夷馆这些学术机构之人,另一半是中央官署的各级官员。 而国子监在北边定安门,监生一时半会也到不了这么快,何况如今捐监严重,已不是书商的优质客户。 看了一会,不断有人上船下船,有的人双手空空,不住叹息,有的人欣喜若狂,不消说也知是得了好书。更多人就在船上看了起来,书商也不催促。 张介宾也很激动,对着一旁的万科说道:“自从离开山阴,我已十年未见书船了。” 万科闻言说道:“那你很幸运,我还是去年才知有天底下竟还有书船这样的宝贝,唉,身在江南,何其幸也!” “也是,听说书船就是从太湖兴起的,那有一地名织里,家家有船,船船贩书,织里书船也就成了读书人的福音。” “没想到,书船居然开到京城来了,哈哈,真想立刻飞上去,好一饱眼福。” 张介宾说道,可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又很是无奈。 “再往前挤一挤,不然好书都被挑完了。”万科说着,就往前挤去。 张介宾感到好笑,但也跟了上去,直到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他才继续说道:“万兄,莫着急,你看前面有几个太医院人?” 万科这才醒悟,但还是说道:“早一刻也好,也许有一天,家祖医书刊印了,也会有很多人,如我们这般,抢着去购买吧?” 张介宾也忍不住畅想起来。 很快,前面的人渐渐少了,这时船上的人更多,两岸等候之人,不时催促道。 “别看了,喜欢就赶紧买回去。” “对,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偷跑出来的。” “我的五星行度才算一半,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司历怎么折磨!” 张介宾一听,顿时朝着那人方向喊道:“兀那小子,你是哪房的,司天工作何其重要,竟敢怠慢?我这就去告诉保章正。” 那人惊疑不定道:“你莫唬我,今日保章正告假……”后面声音减小。 张介宾还想继续逗他,万科眼疾手快,拉着他就往前挤:“快,上船要紧。” 二人终于还是挤上了船,张介宾说道:“走,外间都是文集,医书堪舆都在里面。” “啊,原来是你小子诈我。”那天文生这时听出了张介宾的声音。 “嘿嘿,不打不相识,天文医书通常都在一起,快往里挤!”张介宾嘿嘿一笑,三人一同往船舱挤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书船选书 张介宾仗着身强体壮,当先往船舱挤去,外面挤得人多,有人进,有人出,而越往里面,人反而越少,很快就到了船舱里间,这里也有一伙计。 张介宾问道:“医书可在这里,都有哪些新书旧本?” “这位爷,您来得正巧,这有祁门名医徐春甫新作,绝对是京城独一份。”那伙计说着,就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递了过来。 张介宾接过一看,正是《医学指南捷径六书》,便看了起来,将序言一读,仿佛徐师当面教诲,忍不住赞道:“好!这书我买了。” 这时万科与那天文生才刚挤进来,万科闻言说道:“会卿,得何书欣喜?” “徐师的新作《捷径六书》,虽是入门读物,却也值得细细品读。”张介宾说完,又对那伙计问道:“还有什么旧书没有?” “这有一《读素问钞》,也许是前朝抄本。”那伙计说着,弯腰从箱里又翻出一本书来。 张介宾接过翻着看了起来,心中狂喜,却没展现出来,细细观察,已然明了,口中却说道:“不过一普通笔记,也算是聊胜于无。” 把两书拿在手上,张介宾按下立刻就读的心思,对万科二人问道:“你们看中什么书没有?” “可惜朝廷不准私自研究天文,这里只有些堪舆之书,想我堂堂天文生,居然一书难得!”那天文生感慨道。 伙计一听,凑上前来,低声说道:“这有好书,就是不知书友能出得起什么价?” “戈某身上尚有几两银子,如果真是好书,全给你又何妨?”天文生闻言眼前一亮,赶紧说道。 朝廷不准民间研习天文,因此天文不同于别的书,一直是有价无市。 “具体是几两,说明白些,我才知那书还在不在。”伙计却不紧不慢的说道。 “嗯……一两如何?”天文生沉吟片刻,报出价来。 “或许不在了。”伙计也不看他,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天文生闻言皱眉,试探的问道:“可知是何内容,何人所着,莫要拿别的书糊弄才是。” “南都天文世家贝家家传,端是好书,别的我也不懂。”虽说不懂,可神情却很是得意。 果然,一听贝家,不仅那天文生,就连张介宾都忍不住惊讶,贝家可是天文大家,学贯中西,集回回历法和大明历法于一身,可谓是天文学里的朱熹、王阳明。 “二两银子,再多实在是拿不出了。”天文生立刻出了一个价,比之前翻了一番。 伙计并不说话,张介宾这时说道:“戈兄,他不卖算了,我那有一本好书,冠绝当代的天文大家周云渊先生所着,也不要你二两银,请我吃一顿就可以了。” 说着,还像他眨了眨眼,天文生顿时醒悟,同时也有些不可思议道:“莫非是三十年前,以一己之力败钦天监八大家的山阴布衣?” “正是,怎样,不比那什么贝家差吧?”张介宾略有些得意的说道。 天文生说道:“那当然,贝家和我们戈家,都是当年的八大家,周云渊端是了得。” “走吧,天文书流传的虽然不多,却也不止这一家,他不卖就算了。”张介宾说完,作势要走。 那伙计有些着急,眼中却惊疑不定,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出挽留的话来。 张介宾走了几步,好像才发现忘了万科,于是转身说道:“万兄选好了没,回去也给你开开眼,那可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周云渊先生的神作。” “快了,快了,再等一会。”万科头也没抬的回了一句。 张介宾走了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却是《保赤全书》,也是前年才出的儿科新书,也难怪万科会入迷。 而那天文生此时却有些进退两难,走,又舍不得那书;买,二两银子又拿不下。只得面无表情的站在那,仿佛在等二人一般。 张介宾这时抬头,又问道:“不知还有什么其他书推荐没?” 伙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显然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售那天文书,毕竟已经是普通书的十倍价了。 “算学商书,有新书没?”张介宾继续没话找话。 “商书在外间,算学还真有一本,也是抄本。”伙计说着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抄本。 张介宾接过翻了翻,说道:“书是好书,可惜讹脱舛误的太多了,算学不比其他,这错漏百出,拿着只会误人子弟……” 伙计也是略通算学之人,张介宾一连给他指出十余处错误,将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得亏遇到了我,不然这书分文不值,为了不贻害他人,我就按市场价收了,非人哉抄书客!”说到最后,张介宾大度的表示自己好人做到底,就忍痛买下了,还不忘批评一番那马虎的抄书客。 这里谈好,张介宾手中已有三本书,万科也拿上《保赤全书》,就只有那天文生什么也没有。 张介宾招呼二人就要离去,那伙计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书友稍等,看你们也是爱书之人,我就忍痛割爱,将那书给你们一观,若满意,二两五钱就拿走。” 伙计说完,又在箱子里翻了许久,才找出一本书来,递给天文生。 张介宾走过去一看,瞳孔一缩,心中大震,居然是《七政推步》,这书绝对值这个价!ъiqugetv 天文生也是大喜,连说:“值得,值得,这书我要了。” 伙计总算是松了口气,将三人领了出去,跟贾客耳语几句,这贾客就是书船主。 伙计说完就又回了船舱,贾客正守在舱口,将三人一番打量,像是再看身上有无藏书,而后笑道:“三位书友是一起,还是分开付?” “一起。” “分开。” 张介宾与那天文生同时出口,二人对视一眼,张介宾接着说道:“还是一起,贾客给我们再优惠点吧?” “好说,好说。”贾客口中说着,接过三人手中书,继续说道:“《七步推政》二两五钱,《保赤全书》一钱,《捷径六书》二钱,《读素问钞》一钱,《算学宝鉴》二两,一共是……” “什么?《算学宝鉴》怎么这么贵?前面说好了市场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报仇 张介宾一听贾客说出《算学宝鉴》的价,立刻惊呼了出来。他本来以为按照市场价,最多一两就能拿下,没想到居然高达二两。 如今大明商业繁荣,不仅小说、文集和时文盛行,商书和算学也收到广大商贾追捧,这可是关系生意成败的读物。 物以稀为贵,因此大明的书价之低可以说处于历史之最,当然低廉的价也造成书籍的粗制滥造,这也是没办法的。 张介宾常年与书本打交道,自然也是知道市场价的,这算学又和天文不一样,天文是禁书,价贵正常,算学却不应该这个价。 “书友也是识货人,就别诓老朽了,伙计不识货,竟被书友砍得好价,就说这《读素问钞》,依老朽看,八成是滑神医原稿,即便不是,也是其子侄弟子手书。” “若是前者,三五两银子也不觉贵,即便是后者,那也不止一钱的价。” 贾客的话,让张介宾讪笑不已,他之前就是欺那伙计不识货,早早将价给定死,虽然他也不敢肯定这书是不是滑寿手书,若真是,那就是孤本,天下独一份。 这滑寿可了不起,不仅是元末明初一代宗师,传说还是刘伯温的同母异父的兄弟。而这《读素问钞》正是其代表作,若真是他手稿,那价值就不是能以两计。 “再说这一本《七政推步》,乃是百年前南钦天监贝监正所着,能与《天文书》齐名。一部《天文书》就能奠定八大家格局,当知《七政推步》的价值,若非机缘巧合,老朽也得不到这书,你们就以二两五钱拿走了。” 贾客的这番话,让天文生也不好意思起来,他先前并不知道伙计所说之书是这本,不然怎么也不可能只出二两的价,就算是十两、二十两,他也只会觉得赚大发了。 只要把这书吃透,下一任保章正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年俸七十八石,即便现在物价低廉,到手的俸银也有二十四两,用半年、一年的俸禄换来世代受益的官职,怎么算都值得。 贾客三言两语,把张介宾几人说得惭愧,这时才提到《算学宝鉴》:“这书老朽也翻过,抄本确实有不少错漏,但这是一般人能看的书?能看懂的,又岂会被误导,这分明是我大明算学大成之作,售价二两绝对不为过。” 张介宾只得讪笑道:“嘿嘿,贾客果真不一般,难怪敢把书船开来京城。小子这点猫腻,哪能逃过您老法眼,就依老先生的,五两九钱,您多少给点优惠吧?” 贾客沉吟片刻,说道:“那就五两八钱。” “成。”张介宾掏出一锭五两官银,一锭碎银:“不多不少,刚刚好。” 贾客接过,在手中掂了掂,深深看了张介宾一眼,笑道:“书友好本身。” 待张介宾三人离开后,那伙计又窜了出来,伸出手来,贾客顺手将那碎银放在了他手里,赞道:“有进步。” 张介宾自是不知其中干系,更不会知道买的珍本会是高仿,或许知道也不会在意,到他们这年纪,收藏的价值能比知识本事高吗? 这就是明代书市的真实写照,盗版与造假齐飞,从而催生了专业的鉴赏家。 三人来到太医院门口,张介宾问道:“对了,现在还不知戈兄大名,在下山阴张介宾,字会卿,这是万机,字光祖。” “幸会幸会,在下戈壁滩,大家都是邻居,以后多交流。对了,这是书钱,你点一下。”戈壁滩说完,把银子递给了张介宾。 张介宾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相差不大,顺势就塞入怀中。 大家分开,戈壁滩进了钦天监,张介宾二人回了太医院。 不一会,马莳几人也结伴而回,说说笑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张介宾见他们手中没有书,好奇问道:“几位师兄因何事而喜,快分享一下。” 吴崑哈哈大笑道:“方才我与仲化去和贾客协商,他们很看好我们的书,愿意帮我们联系江南书商,刊印出售。” 马莳也是一脸的骄傲,医书不同于其他书籍,受众有限,就连李时珍,为了《本草纲目》奔走将近十年,都没书商愿意刊印,由此便可见一斑。 “可喜可贺啊,请客请客,你二位可不能耍赖,必须请客。后日是陈大哥请,你们看什么时候请比较好?”张介宾也为二人高兴,拍手笑道。 陈实功、俞尧日、万机互相看了看,都很是羡慕,他们都是翘楚,可在着书立说方面,确实落后了一步。 众人闲聊几句,就前往馔堂就餐,龚定国正在里面,张介宾问道:“书船来了,定国兄没去吗?” 龚定国刚打好饭,转身说道:“最近有些不在状态,贪多嚼不烂,我还是先打磨基础。” 马莳一听乐了,也没说什么,张介宾也知道,龚定国本来也是一代人杰,可惜在家被堂弟压一头,来了太医院,又被四大青年医家压了一头,概而言之:永无出头之日! 正因为如此,龚定国也知道基础的重要性,于是化压力为动力,磨砺自己的医技。 一时无话,大家安静用餐,一群人又簇拥着周宗岳走了进来,这次诊试周宗岳得了二甲第五名,毫无疑问,天下大比他肯定是要出战的。 张介宾邀请道:“周兄,坐这边来,我们兄弟也多年未亲近。” 周宗岳闻言点了点头,对其他师弟说了声,打好饭就来了他们那桌。 一时间,这里汇聚了太医院年轻一辈的翘楚,张介宾看着身边的马莳、吴崑、陈实功、俞尧日、万机、龚定国、周宗岳等人,很是自豪,这就是十日后,随他迎战天下青年医家的队友。 张介宾此刻很有信心,有这些伙伴在侧,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不管是南太医院还是吴中,也不管是盱江还是新安,都不如他们太医院人才济济。 饭后不久,汤性鲁、阎平之、杨健、陈继盛几人也来了。 陈继盛看到张介宾就大叫道:“张大哥,这两日都见不到你人,你不知道,我和杨大哥大放异彩,大败太仆寺的马医,扬了我们太医院之名。” 众人闻言,都觉得好笑,张介宾笑骂道:“小盛,你算哪门子太医院人?” 陈继盛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嘿嘿,杨大哥老把太医院挂在嘴边,太仆寺哪些马医都把我们当做太医院人了,何况我们也没给太医院丢人!” 杨健也说道:“那家伙也是我的老对头了,当年我还在太医院时,他仗着自己技高一筹,瞧不起我,如今,哈哈,你们是没看见他那黑脸,就像要打雷下雨一般。” 张介宾这时才想起,杨健是阴差阳错进了太医院,他本是抱着学习兽医而来,谁知道太医院却不教授兽医,他只得沦落到和省牲房的马夫切磋的地步。 后来各机构青年才俊聚会,遇上了太仆寺的马医,杨健技痒想着切磋一番,结果被马医狂虐。 后来张介宾只待了一年就离开了太医院,现在听杨健的话,才知道他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越来越热闹了呢,有意思。”张介宾笑道。 众人还没回答,锣声敲响,大家都向着大堂而去,大比最终名单即将公布。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万幸,我们不辱使命! 当锣声敲响,散于太医院各个角落的医士医生的都往大堂而来,不一会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还有不少人在来的路上,其中偶尔也能看到几个京畿各府县的医家。 众人叽叽喳喳的交谈着,锣声依旧有规律的敲着,直到感觉人都到的差不多,王门才停下敲锣,对众人说道:“现在请大家安静,院使大人有话说。” 朱儒站了出来,他身边除了跟着杨济时、龚廷贤等人,还有朱国祚这位状元郎。 张介宾顿时眼前一亮,朱国祚回了个眼神,二人相继一笑。 “这次聚集大家,有几件事要宣布,一是月前波及京师五城的时疫,二是公布昨日比试名单,三嘛,待会由国祚来说。” 朱儒虽然是简单的提了三件事,可众人却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特别是时疫,众人都在其中发挥了大作用,而昨日的大比更是令大家记忆犹新,实在是太难了。 “我还是觉得以笔试为第一关不公平,若先诊试后笔试,我京畿医家绝不止才几人入选。” “对,你看周衍大夫,就差点进不了诊试。” “还有冯崇儒,这次时疫大放异彩,结果也倒在了笔试上面,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名医是考出来的?” 经历了昨日请愿风波,众人都克制了很多,但怨念还是有,哪怕只有几个典型,也能被人心无限放大,仿佛人人都是周衍、冯崇儒一般,大有让我上我也行之感。 朱儒稍稍停顿了一会,任由众人议论,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继续说道:“大家有意见我能理解,医家大比就如同科举一般,批评也好,抱怨也罢,有比没有好。” “落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释怀,但我还是要说,此次大比,哪怕再不如人意,也是我医家的进步,是我医家之幸!” “因为我们至少有了与天下医家切磋的机会,有了一步登天的希望。” “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自己不行那就教出一个可以的儿孙、门徒来。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有希望总比看不到希望好!” 朱儒的话掷地有声,发人深思,在场两百来人都沉默了。 众人都心中大震,是啊,自己不行,不代表自己的后人也不行,若因为自己落选,而发难,导致医家大比一届而终,这就是断送自己的后人的出头机遇。 “大人英明,崇儒受教了!”冯崇儒站了出来,对着朱儒深深一拜,说道。 冯崇儒本来心中也有些不快,虽然在太医院那三年,他表现只是中规中矩,可回到临漳县,面对缺医少药的桑梓,虽只有短短七年,得到的锻炼不比常人一二十年要少。 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话放到同窗身上也一样,毕业七年,好不容易弯道超车,正巧又有露脸的机会,谁知道居然栽倒了小小的笔试上,这让他找谁说理去? 有了冯崇儒的带头,众人纷纷附和道:“大人英明,我等受教了!” 统一了思想,调动起了众人的情绪,朱儒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很好,你们当中有不少熟面孔,你们的进步我也看在眼里,我为你们自豪!” 见众人又要说什么,朱儒把手一压,继续说道:“好了,闲话少说,开始今日正题。这次时疫,太医院内部已经表彰过了,但扑灭这场时疫的,并不仅仅只有我们太医院。” “现在有请鹤年堂曹永利曹当家。” 张介宾闻言一愣,众人也很是不解,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大堂,就见曹掌柜笑呵呵的走了出来,与大家打着招呼。 “曹掌柜在这次时疫中,积极组织南城各药铺施医施药,还无偿捐献各类紧缺药材达千斤,这不仅仅是雪中送炭,那挽救回来的是一条条鲜活生命!” “世人皆知,我太医院于五城施医施药,活人十万,可民间大夫活人又有多少?我们有官吏监督,他们呢?救人都救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去统计。” “我提议,大家向曹当家敬礼,学习曹当家的大医精神!” 朱儒说完,就对着曹掌柜隆重行了一礼。 曹掌柜大惊,忙侧身避开,伸手搀扶。一人之礼能躲,一人之躯能扶起,可在场两百多人齐齐行礼,曹掌柜也只能受住,只是不停拱手鞠躬回礼。 张介宾自然也跟着行礼,这一刻,他心中也是激情澎湃,对于医道的认可剧增,甚至有就此投身于医学的冲动。 朱儒见众人礼毕,接着说道:“这次时疫波及之广,从山西到京师十余府数十县,殃及数百万百姓生命健康。” “各地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的大医,今日特别要表彰冯崇儒,以一己之力,活临漳百姓万余。爱人者人恒爱之,得临漳万家生佛者,冯君一人耳!” 此时此刻,冯崇儒再没有半分杂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士为知己者死! 够了,足够了,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执念,在这一刻释然了。桑梓念好,师长赞扬,同窗羡慕,这是他冯崇儒人生的高光时刻! 一生能有这一回,就不枉此生了! 在朱儒带头下,两百多人又是齐齐朝着冯崇儒深深鞠躬,拱手行礼,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众人心中的敬意。 冯崇儒笑了,以至于忘了回礼,但却没人说他失礼,这本就是他应得的。多少医者,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活人万余,也就是他这一月之数。 朱儒接着又表彰了几人,这都是几十府县涌现出的杰出医家,这次过来的青年医家就有几位。 如果没有这次表彰,张介宾还只知道冯崇儒一人,之前在祁州就听林帮主说过他的事迹。 现在才知道,人不可貌相,那些没通过笔试的医家,原来医术并不差,他们在各地,都是能救人于顷刻的名医。 “最后,我要隆重的表彰一人,也是最后一人,他孤身走千里,从辽东到祁州,以区区三百两,为我们筹集了价值两千两的药材。” “冲锋在一线的医家固然可敬,但也不能忘了那些为我们筹备药材而奔走努力之人,故汉高祖不忘萧何之功也!” 当朱儒一说孤身走千里,就有几人默契的看向张介宾;而当说到从辽东到祁州,看向张介宾的人更多了,在到言及三百两,能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 不明白的人,见众人都看向张介宾,一问也都肃然起敬。 张介宾没有任何诧异,早在曹掌柜出来时,他就知道自己也跑不掉。 朱儒最后说道:“我朱儒,谨代表太医院全体同仁,感谢张君介宾为我太医院奔走,为京城百姓购药。” “万幸,我们不辱使命!” 第一百七十八章 横推太医院 朱儒最后的话,让现场彻底沸腾了,在场的多是太医院人,也都了解太医院的过往,自然知道曾经的辉煌与落寞。 嘉靖新政,对太医院的影响也同样很大,其中改世医制为考选制,这对天下医家的影响,不亚于科举对世官制度的冲击。 自此,太医院恢复活力,再度成为医家圣地。 有明一代,无数名医都有过太医院履历,薛立斋、李时珍、徐春甫、杨济时、龚廷贤、陈实功、马莳、吴崑,这些在中国医学史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医,都被太医院收入囊中。 这次胜利,是几代太医院人努力的成果。 众人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朱儒。 朱儒却换了话题:“第一件事就说到这,接下来说第二件事。”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但对于即将公布的大比名单的渴望战胜了太医院荣耀。有时候个人得失确实比集体荣辱更有吸引力。 “这次大家成绩都很不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这让我们很是为难,为此商讨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宽人数。” 朱儒的话,让众人大喜,本以为这次就前十名能参加,一听放宽人数,二甲靠后,三甲考前的人都生出希望,继而狂喜! “前三甲的人都参加。”朱儒一张口,三甲众人先是齐齐一愣,然后便都激动得一跃而起,相拥而泣。 朱儒给他们时间发泄,等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还有,鉴于各地医家不擅长考试,我们商量决定,再给一次机会,待会惠民药局,每个人都可以参加诊试。” 京畿医家本来都打消了念头,没想到馅饼还真砸头上了,一个个也是喜极而泣。 “好,最后一件事,由吾儿国祚来说。”朱儒说完,便退到一旁,把位置让给了朱国祚。 朱国祚走上前来,笑呵呵道:“我知道大家都等不及了,我就长话短说,朝中大臣也来与医同乐,此次大比影响力将大增。” 众人闻言到没有说什么,可张介宾却是眼前一亮,这两天他想找朱国祚正是为了此事,以此扩大医家影响力。 没想到英雄所见略同,朱国祚不仅想到,甚至都已经开始做了。 果然,朱国祚只说了这一句,就下去了。 朱儒无奈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只得作罢,说道:“走吧,三甲也一起,这也是造福于民的大好事。” 二十名三甲与近百京畿医家在朱儒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向北而去。 朱国祚只匆匆和张介宾说了几句话,得知找他也是为了这事,他便神神秘秘道:“去不去看热闹?” “不就是诊试吗?有什么好看的。”张介宾一听就没兴趣。 “对了,刚好大家都在,我有事要说。”陈实功叫住众人,说道:“之前说好的,明天宴请大家,不过有些抱歉……” 马莳饶有兴趣的说道:“老陈不会是打算赖账吧?” 众人也都狐疑的看向陈实功。 陈实功忙说道:“没有没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还只是一顿饭。是这样的,我昨日去请周益之,他满口答应,可却让我把地点改一下。” “改到哪?”朱国祚好奇道。 “天津卫。”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大家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想到就做,很快,省牲房的马匹被征调一空,张介宾一行人手一匹马,奔跑在去天津卫的路上。 朱国祚没有同行,而是去了惠民药局,只是这一耽搁,惠民药局这时剑拔弩张。 朱儒神色很不好,在后院大发雷霆:“人呢,去叫了没?十里不到的路,怎么这么久还没来?” 司马大复苦笑道:“才去一刻钟钟,哪有这么快,实在不行,让我先去顶着。没想到那个武之望这么棘手,不仅王鼎新、吴学易,连周衍、冯崇儒都败了,我看王廷辅也不是对手。” “若我陈马吴俞四杰在此,哪有他猖狂的份?”朱儒余怒未消。 司马大复闻言,再次请缨道:“大人,让我去吧,三甲之人不是他的对手。” 朱儒压下心中怒火,说道:“行,一切就拜托司马老弟了。” “大人等我凯旋。”司马大复说完,转身出去。 一刻钟过去,一位医生惊慌失色的跑了进来,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司马吏目败了,说是无颜再见大人,负气走了。” 朱儒不可思议道:“什么?司马吏目居然也败了?” “是的。”那人拿出一张纸,赫然便是辞呈。 朱儒接过一看,差点吐血三丈,没想到司马大复都亲自出马了,竟也不如武之望? “他们比的是什么?”朱儒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急切的问道。 “妇科!”那人如实回道。 “大复迂腐,怎可自缚臂膀,不比外科反倒比什么妇科!”朱儒满是不甘之色,看着眼前的辞呈,面色阴晴不定。 不一会,又一人跑了进来,大叫道:“败了,败了,傅懋光含怒出手,依旧败北。” 朱儒还没来得及问。 后门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一人奔了进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大人不好了,几位吏目应邀前往天津卫,离去已有半时辰,城门卫说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追之不及了。” 朱儒简直快要崩溃了,双眼赤红,一把抓着那人双肩直晃,急切的问道:“怎么回事,是何人唆使的?” “大……大人,是陈吏目邀请了。” “这是上天要亡我太医院啊!”朱儒悲呼道。 又一人跑了进来,大叫道“大人,那个武之望终于退下去了,换成张鹤腾张大人,赵凤翔出战失利。” “支如升败北!” “涂绅败北!” “祝大年败北” …… 朱儒快要麻木了,堂堂太医院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来离了那几位,青年医家中居然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朱国祚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到来。待弄清楚前因后果,朱国祚也为父亲着急,来到后院,看到的朱儒却并不似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 朱儒见朱国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你做的好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被骂得狗血淋头 朱儒见朱国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你做的好事!” 朱国祚在路上已经得知了事情经过,正想说些什么,又一人奔了过来,大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那群儒医依旧在叫战,我太医院无一人敢战。 又一人跑来急忙报道:“大人,他们欺人太甚,竟说我太医院无人,京畿医家全是饭桶。” 朱儒气得差点跌倒,他执掌太医院四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在最得意之处揉虐。 朱国祚大惊,忙上前搀扶,朱儒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为父算是明白当年袁绍之辱,袁绍尚且还有三英,为父却什么都没有了。” 朱国祚安慰道:“父亲莫急,孩儿这便遣人追回会卿他们。” 朱儒摇了摇头,说道:“个人一时荣辱不打紧,他们都是我太医院的宝贝,且让他们放松一下,十日后的大比为重。到时再找回这个场子。” 朱国祚看着一下子苍老起来的父亲,心中暗暗自责,他也没想到武之望等人这么能闹腾,简直不把他这首辅弟子,前科状元放在眼里。 举朝上下,谁不知太医院是他朱国祚罩着? 当朱国祚来到大厅,武之望还在训斥众人:“不是说太医院人才济济吗?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难怪将榜首拱手让人,真是不堪大用。”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拿了榜首,那张会卿我认识,月前我也在祁州,他自然是有些本事,你们败给他我能理解,可怎么能相差这么大?” “这叫我们如何放心将圣上,将一干朝中大臣的健康相托?一群庸医,我以你们为耻!” 朱国祚听到武之望的话眉头一皱,又看了看在一旁高高挂起的医官们,就更生气了,很是不满道:“太医院丢人,你们就这么听着?” 王门苦笑道:“我们也想出手,可这武举人明言,不得以大欺小。” 当然这里的武是姓,而非真正的武举出身。 朱国祚这才反应过来,儒医虽然存在数百年,也盛行一时,可当今天下,老一辈的儒医真没几个拿得出手。 这武之望虽然狂妄,却也不傻,只对同辈人出手,这让他们这些前辈也没办法。ъiqugetv 杨济时却说道:“活该他们被骂,平时一个个都自以为是,让他们以马莳、吴崑为榜样,偏说挑战师长是为大不敬。我就看好万机和定国,只有他们身上才有年轻人该有的冲劲。” “定国当不得夸,还是万机那小子冲,有万家风采。”龚廷贤笑道。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万家,不仅仅是万密斋一家,还有为飞天而献身的万户家族。 而另一边,听到朱国祚出言,武之望还是给了几分面子,总算是不再得理不饶人,解释道:“朱兄来了,我不是故意拆场子,之前听说太医院如何如何,早有一较高下的念头,今日得偿所愿,却大失所望,让人痛惜。” “武兄是真性情,我理解。”朱国祚说到这,话锋一转:“只是很不巧,太医院四医家连同所有一甲二甲医士,都前往天津卫赴会。武兄若真想比试,不妨多等两日,或者十日后的大比,再论个高低。” 朱国祚的言语不卑不亢,四年历练显得很是老成,对于这些连进士都还不是的举人,简直是降维打击。 张鹤腾眼见武之望被压住了,反击道:“哦?这就奇怪了,太医院群英早不离去,晚不离去,偏偏在我们来挑馆时避而不见,莫不是怕了我们?” “笑话,陈大哥三日前就发出邀请,你以为跟你一样,都不知礼?”傅懋光冷笑一声,不屑道。 “手下败将也敢说话?”武之望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傅懋光双目含泪,却死命忍着,回道:“你恬不知耻,不准师长出手,又欺司马大哥实诚君子,不比外科,偏比劳什子妇科,简直欺人太甚!” “再者,我多少岁,你又多少岁?我若再过十年,定会胜你百倍千倍!” 武之望轻轻一笑,道:“好啊,我等你十年后来找我报仇。可你现在就是不如我啊!现在是,十年后依旧是。须知,十年后的我,进步只会比你更更快!” 这是武之望的自信,短短两个月,他自觉进步神速,知耻而后勇,说的就是他。 傅懋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恨自己没早生一二十年,不然哪容他这般猖狂! 现场并没有因为朱国祚出现而有多少改变,这毕竟是实力为尊的医坛,在真正的医家心中,个人地位的影响反而没那么大。 朱国祚皱眉看着这一切,心中不免有些埋怨一干医士,特别是兄长朱国栋,竟然如同木头一般杵在那,不发一言。 还有另外几个世医子弟,仿佛荣辱得失都与他们无关似的。 第一百八十章 看见佛祖 朱国祚目光不断扫过在场的太医院医士,可他们一个个都视若无睹。 倒不是他们不想出手,实在是实力不允许,比如吴学易,虽是医学世家出身,却也是三甲垫底之人,前面的高手都败了,他上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没有人发现大厅多了几人。 “看来太医院真是没人了,也罢,何大人、曾大人、张兄……我们走吧,十日后再领教所谓那些畏战的所谓才俊们。” 武之望叫着众人,神情之得意,语气之欠揍,实将太医院尊严反复践踏。 现在不仅傅懋光火冒三丈,就连杨济时、龚廷贤都忍不住皱眉,这家伙太不给他们这些杏林前辈面子了。就在二人犹豫要不要出手给他们些教训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阁下何人,我太医院也是你能辱的?” 龚廷贤浑身一震,蓦然转身,惊呼道:“居中,你何时进京的?” 龚居中说道:“我进京已有几日,陪着几位友人,一直到今日才来拜访,还望叔父见谅。” 武之望看向来人,一时也拿不准来历,与身边几人耳语几句,得知不是那个号称世医双杰的龚定国,顿时放下心来,很是不屑一顾道:“你又是何人,想强行为太医院出头?就不知有几分本事。” 龚居中一来,太医院高层都松了口气,两京太医院虽然近年来暗暗较量,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是一体的,想当年薛立斋就兼管过两京太医院院事。 朱国祚也听说过这位同龄人,更知道他本事还在龚定国之上,就算与张介宾、马莳相比,也不遑多让。 现场一下子更诡异起来了,与之前不同,现在是三方都自信满满,都有必胜决心。 不同的是,龚居中是源于对自身医术的信心,杨济时等人是基于对双方的了解。而武之望却是一半源于自信,另一半却是基于对太医院众人的了解。 “南太医院,龚居中,略懂岐黄,虽是太医院最没出息之人,可也敢为太医院而战!” 龚居中这时不再像开始那般盛气凌人,而是极其平静的说道。 “好,如你所愿。我连太医院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毫无存在感的南院。”武之望一口应下。 这时何出图说道:“正好还有一位奇异患者就在对面顺天府,你二人就共同诊治一番吧!” 众人都无异议,很快人就被请来,龚居中与武之望相继诊断,得知这人居然能看见发光的佛祖! 众人大感诧异,眼睛里看见佛祖,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神迹。 二人诊断完都愣住了,人怎么能看见佛祖呢? 患者说继续说道:“不瞒诸位,我也是虔诚的佛教徒,看见佛祖是大家求之不得之事,可……可佛祖应该是佛光普照,金光闪闪,而我看见的为何会是白衣白光佛祖?” “有人告诉我,昔日曾有一佛,也着白衣,后堕入无边魔界,我不会是被这魔给缠住了吧?” 众人闻言,都开始沉思起来。 龚廷贤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缘由,不一会杨济时也醒悟过来,二人对视一眼,都满怀期待的看着龚居中、武之望二人。 “只要找到病因,这病不难,要是让武之望给抢先治好了,我太医院的口碑算是全完了。”杨济时轻声说道。 龚廷贤却一点不担心,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放心。” 而就在这时,场中两人都动了,先是一阵短暂的眼神交锋之后,都心照不宣的开口道:“请!” 龚居中笑道:“远来是客,武大夫先请!” “你确定?我若开口了,就没你什么事了!”而武之望,更是自信的说道。 龚廷贤示意了一下,杨济时顿时明了,开口道:“不妨这样,你二人都把诊断和方子写下来,我们共同评论,这样一目了然,最是公平。” “好。”武之望说话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龚居中在看。 这种比试,不是单纯的两名患者分开比,也不是一个患者分成两个阶段在比试。而是,单纯的给出方案,进行治疗。 就看看谁的效果更好,而这个比试过程,就在于方药之间,以及能否说服对方和在场众人。 这是名医必备技能,不能让患者和同行信服,那患者十有八九会改弦易辙,不按医嘱服药。 龚居中点头应道:“好!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武之望哼了一声:“有话便说。” 龚居中沉声说道:“武大夫,你之前辱我太医院,我若胜你,我要求你当场对太医院道歉!” “你赢了我再说吧!”武之望轻轻一笑。 “那你是应下了?”龚居中追问道。 武之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很自信,不然不会揪着不放,思索了一会,又与同伴眼神交流,这才说道:“可,我有一个疑问。” “但说无妨。”龚居中听他应下,顿时松了口气。 武之望问道:“我输了道歉,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由你来定!”龚居中很是自信道。 “你若输了,就于十日后,当着天下医家的面,承认太医院失职,不配统领天下医家!” 此言一出,太医院众人无不色变,这话若说出口,太医院众人都得集体请辞,里里外外来个大换血,不然不足以消除影响。 若太医院果真失职还好,可现如今人才济济,名医汇聚。就好比堂堂一人来挑馆,恰好高年级集体出游,只将低年级的学生打败,就说这学校不过如此,何其冤也! 龚居中神色不变,却又去诊断了一遍,顿时眼前一亮,装作不注意,一挥衣袖,将他与患者的手盖住,越把脉眼中光芒越盛。 站起身来,信心满满的看向龚廷贤,龚廷贤沉思片刻,出于对侄儿的信任,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替太医院接下了。”龚居中说完,就开始书写,一场豪赌就此展开。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屏息凝神起来,无论是朱国祚还是何出图,也无论是龚廷贤还是杨济时,大家都少有的紧张起来。 这是一场双方都不能输,也输不起的豪赌,一方是太医院,一方是儒医,代表的都是朝廷,丢的自然也都是朝廷的颜面。 朱国祚已经在想怎么收尾,若真闹得不可开交,少不得要求到老师那去,他实在是不想给首辅添麻烦。 龚居中心中思索,此为妄见。脾初受病,为肺所乘,心为脾母,因饮食不节,伤及脾胃,子病及母,子母双损,故心气不足,因成‘妄见’! 加之白色为肺金之色,心主火,火克金,现在肺金之气反相侮于心,呈现不该有的白色。如此一来,心气更虚,故易产生白色光芒,这正是‘侮金’色。 至于佛祖,龚居中继续想着,心主神明,当是信仰之故! 如此一来,看似复杂的疾病,剥丝抽茧,也不过就是五脏之气的问题。 龚居中边想边写,纸上给了诊断为:心脾气虚。而方子却开了两个,一为实脾丸,一为补心丸。 当龚居中停下笔时,武之望也刚好写完,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意味。 二人都将方子递给杨济时,众人也都凑了过来,定睛一看,居然如出一辙! “天啊,居然一模一样!” “诊断都是心脾气虚!” “方子都是实脾丸和补心丸!” “就连药味和剂量都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还真是高手过招,竟然不相上下。” 正当众人大呼过瘾之时,杨济时、龚廷贤却同时出声。 “武大夫,你输了。” “龚居中略胜一筹!” 杨、龚二人一愣,接着相视一笑。 龚居中松了口气,刚才众人议论纷纷,他还真揪着一颗心,真怕棋差一筹,导致太医院如今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武之望眉头一皱,众人的议论他也听到了,这时突然被二人判定为输,他如何服气,便走上前去观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高手对决,战局反转 片刻后,武之望面色凝重的看了龚居中一眼,同时再次审视起自己的方子来,随后在心中开始推测药物进入身体的变化,一时间,他的面色逐渐变了。 而其他人听了,也不敢置信,继续比对。 “这明明都一模一样啊,怎么就一输一赢呢?” “对呀,如出一辙,同样的诊断,同样的方子,同样的药物和剂量,就连炮制都一样。” “不对,有区别!”傅懋光突然兴奋道,只见他指着一处说道:“你们看服用方法!” 众人这才发现区别,龚居中的补心丸,是五天服用完毕,而武之望的是六天! 一日之差!区区一日,真的是高下立判吗? 众人很是不解,都望向杨济时和龚廷贤,想讨个说法。 杨济时笑道:“这不是一日之差,而是对药理和方剂的精准把控,这是实力,更是魄力!” “对,很多时候,生与死就这顷刻间,须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龚廷贤也补充道。 现场大多数人都似懂非懂,但龚居中和武之望却一听就明白。 特别是武之望,更是知道高手对决就在顷刻之间,在药物克数斟酌之间,更何况,他们使用的是组方用药,不是合方,合方是一起服用,组方却是需分开服用。 如此一来难度更高,需要更精准的把握,五天和六天相差就大了,精准到每天需要补充多少心气。 为了自证清白,同时也为了减少误诊概率,武之望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只见他双眼紧闭,聚精会神的号起脉来。 毫无疑问,这武之望的脉诊绝对有入微境界的,能对人体的五脏六腑之气都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龚居中目不转睛的盯着武之望的一举一动,细节决定成败,并不是说说而已,突然他笑了。 也就在龚居中笑的同一时间,武之望突然睁开眼睛,激动的号起另一只手了。这次没再闭眼,龚居中能清楚的看到武之望的眼神,那满是兴奋和激动,这是必胜的神情。 左手是心肝肾,右手是肺脾命,真正的高手,不管是心气还是脾气,都是能精准的度量! 不过一炷香时间,武之望激动的站了起来,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我笑太医院无人,居然还想徇私舞弊,蒙混过关!” “龚居中,你输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患者的情况,其心气并不需要峻补,只需平补即可!” “本来你有机会和我打个平手,可你将胜负看得太重,欲兵行险招,扳回一局,只可惜事与愿违,哈哈!” 武之望的话振聋发聩,在场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 朱国祚更是身躯一震,他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龚居中居然会失了分寸。 而一旁的傅懋光也怒视着武之望,心中暗骂这人不择手段,提前以整个太医院荣辱来施压龚居中,赢得不光彩。ъiqugetv 武之望很是得意,用药如用兵,其实每个医学大家只要愿意,文都可为良相,武皆可为良帅。他只是略施小计,就相继击败了司马大复和龚居中,这如何不叫他兴奋! 这一刻,众人都认为龚居中真要输了! 可是,就在所有人把目光转移到龚居中身上时,三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龚居中笑罢,对着杨济时和叔父龚廷贤点了点头,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确定吗?” 武之望很是肯定的点了点头:“我确定,怎么堂堂太医院莫不是输不起吧?呵呵,别人怕你太医院,我武之望不怕!” 一时间场中所有的压力都到了龚居中身上。可龚居中却满不在乎:“看来武大夫也不过如此嘛!” 武之望顿时恼怒的盯着龚居中:“你这是打算耍赖了吗?” 龚居中对杨济时行了一礼,邀请道:“还请杨叔点评一番,让武大夫输得明白,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待。” 其实先前,龚居中还有些拿不准,心里还有些不踏实,万一武之望也察觉到患者的特殊脉象了呢?那胜负就难说了,只是此刻,龚居中无比笃定,因为对方并没有察觉到。 杨济时笑道:“你是为我太医院出战,荣誉当归你所有,还是由你亲自说吧!” 见状,龚居中不再犹豫,说道:“不知武大夫可曾听过斜飞脉?” 此言一出,武之望顿时惊愕失色,探手一摸,就像是触电一般,噔噔噔,连退数步,若非何出图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铁定跌倒。 龚居中见在场不少人眼中满是不解,继续说道:“所谓斜飞脉,其实是一种变异脉象。一般的斜飞脉,大家可能知道,是在手背上。但还有一种斜飞脉,不常见,因为它原本的脉相还是存在的!” “众所周知,左手心肝肾,心这一脉位于寸口,而偏偏这个斜飞脉就在寸口分支,这就造成了寸口脉象的虚大。” “可惜武大夫不查,竟不知其中缘由,贸然作出判断,以至于谬以千里!” 这就好比两河交汇处,水量大增,不是因为单一河流缘故,武之望只勘察了其中一条支流,便草率的下了结论。而忽视了,可能有支流汇入的原因。 恢复过来的武之望,愤怒的看着龚居中:“你……你……你胜之不武……你……你……这是取巧!” 龚居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怎么能说取巧呢?这叫认真,医者诊病就在这方寸之间,一着不慎,就是生死之别,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张鹤滕这时才明白先前龚居中为何要甩衣袖,顿时大怒:“你卑鄙,为了获胜,居然甘做小人!大家可记得,此君第二次诊脉时,用衣袖遮挡之事?” 众人闻言,眼前都浮现出龚居中抖动衣袖之事。 赞者有之,骂者有之,龚居中都一一收下了,只听他说道:“事关太医院的生死存亡,容不得我做回小人。若为自己,我可公平一战;但为太医院,我又何妨背负骂名!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说到这,龚居中看着武之望邀请道:“请吧,武大夫,该你道歉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各方云集 龚居中的话掷地有声,太医院众人沸腾了,这半日被压着打的憋屈,总算是出了,而一直被忽视的南京太医院,也第一次被他们接受和认可。 而傅懋光就更激动了,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倒不在胜负上,心里脑海都被求知欲塞得满满的。 他走过去,激动无比,伸出三根指头,就细细把起脉来,先是标准的寸关尺,然后慢慢移往左手寸口部位之后,身体竟然忍不住轻微颤抖起来。 傅懋光就如朝圣般,虔诚而又激动,因为这是稀有脉种,万中无一,百分之九十九的医家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遇到一个。 当傅懋光缓缓地一点点地往后移动时,果然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波动,确实有脉搏! 这一刻,傅懋光整个人就激动起来了,手指也再无从前那边灵敏,但他已经顾不上了,整个人都陷入狂喜之中。 激动过后,他将手收了回来,长舒一口气,稳定心神。 大厅虽然热闹无比,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得不可开交,所有人都注意都集中在龚居中和武之望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位才进太医院一年的年轻医生的动作。 或许注意到了,但因其年少,也只当是好玩。 若干年后,当太医院再一次面临来自外部挑战时,这位已经成长起来的小小医生,以一己之力,扞卫了太医院的名声,更扞卫了大明医学的尊严! 而此刻,傅懋光还只是十来岁,刚接触医学不久的少年,是龚居中、武之望等人的陪衬。 大家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一番交锋下来,武之望还是败下阵来,他张了张嘴,满是苦涩。 自打他儒医双修以来,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已是举人老爷,振兴家族的旷世奇才,医学造诣更是傲世三秦,这番游历,因西洋蕃药而折戟于祁州;此时又因斜飞脉再折戟于太医院。 武之望真感觉憋屈极了,这真是非战之罪,而是老天接连跟他开的玩笑。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天嫉妒他的才华,故意降下磨难。 但众目睽睽之下,武之望也做不出毁约之事,仰天长啸:“斜飞脉、反关脉、六阳六阴脉,本就是脉象的补充,今日是我不查,愿赌服输。” “我武之望,郑重的向太医院赔礼道歉,先前是我的不是,太医院还是有能人的,我很期待十日后的巅峰对决,希望届时不会令我失望。” 武之望说完,对着众人团团鞠躬作揖。 做之前,还很是难为情,一但开始了,整个人气质反而更上了一层。 众人并没有因为武之望输了一局就小瞧他,毕竟在场的同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的手下败将。ъiqugetv 如果先前不是因为武之望太过桀骜,大家也不会集体敌视他。而如今再一次遭受当头棒喝,武之望一内敛起来,众人对他的感观也就不一样了。 “不打不相识,大家只是切磋医技,没必要搞的剑拔弩张嘛!” 这时朱国祚开口道,本来儒医就是他邀请过来的,如今父亲执掌太医院,老师执掌内阁,但无论是父亲还是老师日子都不好过,他不想干着急。 本想着医家大比也是盛事,把儒医也拉进来,也可以提前了解了解,若有可取之人,日后他入了内阁,也好提拔一番。 谁知道这些人把文人相轻那一套陋习也一并带来了,这才有今天这次踢馆。若提前知道,即便不会阻止,至少也不会让一甲二甲一个不留的外出集会。 此时朱国祚的话语,配合龚居中的实力,这才让这一群前来踢馆的儒医收敛,对于他们而言,尊重不是靠官职,而是实力。实力不足,窃居高位,就是对朝野上下的生命不负责。而儒者学医,本就是重孝,重德,重才。 有了龚居中的胜利,再加上武之望的道歉,经朱国祚的圆场,现场总算是和谐起来了。 不管众人心里是如何想的,这一刻都开始交流起学医和行医心得。 医、道、儒,现如今医家的三个主要分支汇聚一堂,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用药分格,碰撞的火花,比之前的剑拔弩张更激烈。 这是思想的碰撞! 虽然道医早不复几百年前的辉煌,可龚家却是例外,如果说傅山傅青主是道医最后一个大家,那龚廷贤和龚居中,就是倒数第二和第三个道医大家。 他三人之后,道医再无大家,彻底成为陪衬。 与之相反,儒医自从宋兴起后,到晚明更是大家辈出,武之望只是其中一个代表。 世医就更不用说了,自始至终都是医家的正统,地位就如同儒家在政治思想文化方面居正统一样。 虽然此时一甲二甲中的世医不在,可杨济时、尹林庵、王门都是世医代表。 当他们都参与进来,这就是医家盛会,是医道儒于医学思想的争鸣。 因为先前闹得不愉快,众人还只是点到为止。 杨济时说道:“其实先前的比试还没结束,理论再好也只是理论,不如今日暂且作罢,待患者还需服五日药,不如五日后,我们在此相会,届时我们那群不靠谱的门生回来了,再与各位方家论医。” 何出图想了想,点头应下,这样确实挺好,现在大家都不太放得开,只有他们几人参与,其他人好像都成看客了。 武之望却是想着,有五日缓冲也好,听说江南儒医众多,此次肯定会有人进京,倒是可以利用这几天时间去联络一番,到时再扳回一局来。 龚居中倒是没有多想,江西道医他都拜访了一遍,愿意出山的都被他拉进南京太医院,其他地方道门虽也有精通医学者,可高明的却不多,还不如江西。 不管众人如何想,五日后的惠民药局论医之事,算是定了下来。算是在天下医家大比之前,提前来场热身。 众人散去,消息随之传出,就连会同馆中,滞留京城的各国使者和土司使者,都听闻了一些风声,其中不乏精通医理的人,于是礼部收到了几份要求五日后前往惠民药局观礼的申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林遇故人 张介宾一行来到天津地界,陈实功将他们领到桃口渡,路上介绍道:“桃口是水陆交通要道,虽然不比通州和天津卫,却也很繁荣。” “关键是南来北往的商贩不绝于缕,更有走海的商人渔夫,食材最是新鲜多样,这也是益之兄相中此地的原因。” “不瞒各位,益之兄的厨艺当世一绝,如今还精心准备,你们可有口福了。” 经陈实功这么一说,众人的兴致都被提了起来,很期待和周益之的会面。 桃口渡,又名桃花店,先是依托渡口而形成的村落,继而又形成商镇。 此时的大明,商镇逐渐成形,但尚未纳入政府管理体系,商业活跃的场镇因此成为鱼龙混杂之所,也多有奇人异事。 陈实功话音刚落,吴崑也补充道:“来之前我已打听过,桃口渡由天津卫管辖,是重要的粮食集散地。加之地理位置好,南来北往的商旅众多,各人口味不同,故而食材多样,能在此吃到天下美味。” 张介宾点点头,很是期待道:“食材虽然重要,但主厨之人更重要。自从来了京城,除了在家,很少能吃到地道的江南菜。我对益之兄的手艺很是期待啊!” “周益之此人我知道,厨艺如何我不清楚,但食疗养生,说是独步天下也不为过。”马莳看中的却是周益之融合医药和美食的价值。 众人闻言都是眼前一亮,上古之时,药食本就同源,难分彼此,但随着专业化,各行各业愈加独立,逐渐自成体系。 “看,桃口渡到了。”陈实功一指前方说道。 张介宾闻言望去,只是隐隐看到道路尽头有桃林,郁郁葱葱的一片,很是壮观,不由心念一动。 陈继盛正跟在他身旁,仔细看了看,奇怪道:“渡口呢,河流呢,我怎么没看到?” 陈实功笑道:“见一落叶而知秋将至,小盛还有待提高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拍马上前,远看还只是郁郁葱葱,近看却硕果累累,株株桃树都挂满了桃子,虽未成熟,也不久矣。 陈实功当先来到桃林边,驻马对着众人说道:“穿过这片桃林就是桃口了,里面好像有士子出游,你们说会不会正巧是益之兄他们?” 张介宾仔细听了听,点头道:“不管是不是,相逢就是缘分,不妨去结识一番。” 马莳笑道:“那还等什么,下马入林。” 于是众人翻身下马,牵马向声音传来的之处而去。 只听一人吟诵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另一人说道:“身处桃林,再听肯堂吟《桃花庵歌》,不由思及唐伯虎,子长,你祖父衡山先生与唐伯虎同为吴中四才子,不知可有什么韵事,说来好让我们瞻仰一下。” 又一人笑道:“缪兄你就别强人所难了,与其问衡山先生旧闻,不如相问文嘉先生之事,我听闻文嘉先生作《昨日》、《今日》、《明日》之歌,警醒世人,不知可有此事?” 那被唤作子长之人说道:“祖父之事,我知之甚少。至于三歌之事,半是真事半是谬谈。” 先前询问那人击节赞道:“好一个谬谈!”接着又对另一人说道:“缪兄,你惨了,你被姑苏文家惦记上了,恐怕你只能远走他乡咯!” 接着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介宾几人远远听着,心中已有猜测,这显然是江南士子,其中不少都来自苏州。 笑声刚落,他们也注意到这群牵着高头大马的来客。 一位魁梧奇伟的中年汉子,抱拳而出,声音洪亮道:“在下常熟缪希雍,最爱结识天下英豪,相逢便是有缘,我们备有薄酒与山珍,若不嫌此地简陋,就来喝一杯。” 陈实功正要说话,张介宾已经先开口了:“原来是缪大哥,早就听说姑苏有一亦侠亦儒的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缪希雍问道:“未请教?” “在下山阴张介宾,乃临川汤显祖友人。” 缪希雍这时再度打量起眼前的青年,只觉得与自己很像,自信与侠气并存。 二人对视良久,无视了一旁正惊喜的众人,原来周益之也在其中,不仅陈实功惊喜,马莳等人也都遇到了相识之人,互相引见一番,众人都熟络了起来。 见缪希雍与张介宾还在互相看着,王肯堂笑道:“你二人也是奇怪,大眼瞪小眼,要不拔剑战上一场?” 王肯堂的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才发现二人与众不同之处,两人都身穿紧身武者服,也都配有君子剑,都身材魁梧,一看就孔武有力。 看装饰像武人,看气质又确是文人无疑。 缪希雍笑道:“我半生游历江南,今日方知山阴竟有如此儿郎,张小哥,千杯酬知己,剑舞娱众人,你选一个。” 张介宾拍了拍腰间的剑,说道:“不瞒缪大哥,我出身卫所,又在边地行走经年,只会杀人技,不会娱人术。” 缪希雍闻言一愣,继而点头,颇有些感慨道:“难怪你身上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原来是在战场厮杀出来的。我虽仗剑行侠多年,却也弱了你几分,也不知此生有无机会到战场走上一遭。” 陈实功笑道:“你二人也算是志同道合,既是大医,又是大侠,天下医家虽多,像你们这样虽不少,却也不多见。” 张介宾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陈大哥说的不对,可不要忽视了四海为家的走方郎中,他们若没点傍身功夫,岂敢行走天下?” “有道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众人。”陈实功赞同道,然后拉过张介宾就开始给他介绍其众人来。 “这是周益之,厨艺如何,一试便知。这是王肯堂,凡用力处无不精通。这二人你的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这一位就了不得了,姑苏文元善,想必你也猜到了,正是文征明之孙,文嘉之子。继承了乃祖乃父文风,诗画双绝,也是苏州文坛数一数二的人物。” 第一八八十四章 雪耻之战 张介宾一一与众人见礼,同时也知道因机缘巧合,三教九流都齐聚京城,都有各种文会召开。 经过一番交流,大家都熟悉起来了,周益之说道:“野外条件简陋,也没什么准备,好在缪兄身手好,弄了些食材。” 陈实功一听赶紧说道:“本来和益之兄约好是明日,不想今日就巧遇上了,不过我相信,再简陋的食物到了益之兄之手,都会别有一番风味。” 张介宾看向一旁的食材,有鸡有兔,有鱼还有鸟蛋,这是就地取材,当场烧烤。 一晃三日过去,众人结伴入京,张介宾等人回到太医院,这才得知武之望等人踢馆,司马大复离京,龚居中力挽狂澜等一系列事。 马莳、吴崑、俞尧日、万机四人痛心疾首,都在惋惜错过一次机会。 陈实功则面色大变,没想到因为自己相邀,不仅让太医院蒙羞,还导致司马兄离去。 龚定国则是狂喜,堂弟居然出手了,这下定能名扬天下。 何其厚、汤性鲁、薛文宗、阎平之四人只是暗暗比较了一番,就无奈摇头,这武之望似乎没有短肋,他们即便在,也不是对手啊! 张介宾却注意到关键点,问道:“也就是说,两日后,还要再斗上一场?” “对!”朱国祚点点头,对众人说道:“一切就拜托大家了。” “好个狡诈贼子,从来都是我踢馆别人,竟还遭鼠辈偷家,这梁子结下了,看我如何收拾他们。”马莳恨恨的说道。 十年前年少轻狂的他,内挑太医院十一科,外战国子监、钦天监、京卫武学、僧道录司年轻一代,留下了赫赫威名。 就连儒学代表的国子监,都被他踢馆成功,这才是他能为内经作注,并成为经典的实力。 而如今,一些兼修医学的儒生都敢太岁头上动土,这如何不让马莳气愤。 “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我倒要看看,这些腐儒都有什么本事。”万机也表示道。 陈实功对着众人深深一礼,颇为自责道:“此事责任在我,就让我来洗刷太医院的耻辱。” 俞尧日却摇头道:“他们不会和你比外科,若比试内科,你上又能如何?” “这……”陈实功顿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论外科,他很自信,若他自认第二,就没人当得了第一。可内科,他也就一般,大概就三甲实力,远不是武之望对手。 吴崑这时说道:“万兄说得不错,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太医院全体同仁之事,我建议大家不分你我,共同应战。” 众人神情一震。 张介宾也说道:“对,这时候就不要逞英雄了,个人输赢本无关紧要,可这一次太医院输不起,我们必须获胜。” “而且我们的对手不止武之望一人,还有缪希雍、还有王肯堂,还有天下医家,还好这一次,阴差阳错让南北太医院联上了手,优势在我。” 龚定国一听南北太医院联手,顿时兴奋道:“我那堂弟可厉害了,北太医院四大医家,携手南太医院四大医家,哈哈,这一战,必胜!” 吴崑赞同道:“嗯,南太医院眼科举世无双,这正是我太医院薄弱之处,这下我们再无劣势。” 见大家都信心满满,而且出奇的团结,朱国祚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再次拜托大家了,一路奔波劳累,赶紧回去休息,后日惠民药局,我们定要一雪前耻!” 众人各自回家,一晃又是两天过去,距离京城大比还有五天,各地医家早已经汇聚京师,得知太医院与儒医的较量,怎么坐得住? 一时间,数千医家到来,再加上更多的围观群众,竟让鼓楼东大街破天荒的堵塞了起来。对面顺天府出面,才疏通了交通。 朱儒见此,只得将原计划室内的比试搬到室外,与顺天府一商量,决定就在这鼓楼东大街上公开比试,这样也方便就近取药。 好在京城道路是四通八达,占用其中一条主道,影响也不大。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汇聚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这时,太医院一方,走出来了二十余人,当先正是张介宾和龚居中,他们一个是双榜首,一个五天前力挽狂澜,而又恰好一个出身北太医院,一个来自南太医院。 在他们后面,是陈实功、马莳、吴崑等人。 吴崑赞同道:“嗯,南太医院眼科举世无双,这正是我太医院薄弱之处,这下我们再无劣势。” 见大家都信心满满,而且出奇的团结,朱国祚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再次拜托大家了,一路奔波劳累,赶紧回去休息,后日惠民药局,我们定要一雪前耻!” 众人各自回家,一晃又是两天过去,距离京城大比还有五天,各地医家早已经汇聚京师,得知太医院与儒医的较量,怎么坐得住? 一时间,数千医家到来,再加上更多的围观群众,竟让鼓楼东大街破天荒的堵塞了起来。对面顺天府出面,才疏通了交通。 朱儒见此,只得将原计划室内的比试搬到室外,与顺天府一商量,决定就在这鼓楼东大街上公开比试,这样也方便就近取药。 好在京城道路是四通八达,占用其中一条主道,影响也不大。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汇聚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这时,太医院一方,走出来了二十余人,当先正是张介宾和龚居中,他们一个是双榜首,一个五天前力挽狂澜,而又恰好一个出身北太医院,一个来自南太医院。 在他们后面,是陈实功、马莳、吴崑等人。 吴崑赞同道:“嗯,南太医院眼科举世无双,这正是我太医院薄弱之处,这下我们再无劣势。” 见大家都信心满满,而且出奇的团结,朱国祚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再次拜托大家了,一路奔波劳累,赶紧回去休息,后日惠民药局,我们定要一雪前耻!” 众人各自回家,一晃又是两天过去,距离京城大比还有五天,各地医家早已经汇聚京师,得知太医院与儒医的较量,怎么坐得住? 一时间,数千医家到来,再加上更多的围观群众,竟让鼓楼东大街破天荒的堵塞了起来。对面顺天府出面,才疏通了交通。 朱儒见此,只得将原计划室内的比试搬到室外,与顺天府一商量,决定就在这鼓楼东大街上公开比试,这样也方便就近取药。 好在京城道路是四通八达,占用其中一条主道,影响也不大。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汇聚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这时,太医院一方,走出来了二十余人,当先正是张介宾和龚居中,他们一个是双榜首,一个五天前力挽狂澜,而又恰好一个出身北太医院,一个来自南太医院。 在他们后面,是陈实功、马莳、吴崑等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知耻而后勇 众人闻言都点头认可,这脉象符合病人情况。 万机一开口,先前的担忧顿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继续说道:“患者的舌象是舌淡胖水滑,胃中酸腐作呕,腰困膝冷,神疲欲睡,面色嫩红。” “一息三至为迟脉,迟脉多主寒证,细脉主湿也可主虚。舌淡亦属于寒证,尤其舌胖水滑,更是可见寒湿脾虚之特点。” 万机声音洪亮,虽然不至于人人听到,但前面的数百人能听得清楚。待听到万机言及舌象时,顿时哗然。 “什么时候舌象也能反应病情了?” “就是,虽然仲景提到过舌象,可就如同华佗之技失传,舌象的具体方法也没有传下来。” “不对,我记得前朝就有人研究舌象,叫什么我给忘了,不过着作也失传了。” “我也记得……” 一人很是得意道:“各位,实不相瞒,薛立斋医书就收录有舌诊之法,在下不才,也略有研究。” “哈哈,我也读过,也了解了一番。” 众人的议论声,不时传到张介宾耳中,他也想起十年前,给同窗介绍《敖氏伤寒金镜录》的情景,没想到又是十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医者不了解舌诊,更别说会运用了。ъiqugetv 思之及此,张介宾不由感慨道:“医学能走到今日,也实属不易。” 龚居中问道:“什么不易?” 张介宾摇了摇头,又看向场中两人,说道:“晚点再说,先看万兄辨证论治。” 龚居中于是不再追问。 而场中的万机却不管众人议论,自顾自说道:“虽然患者面色嫩红,犹如化妆,却不是热证,不可以清热利湿来治。” “前几年,我也跟随祖父四处行医,见多了乡野郎中不管辨证,就知道见病治病,此乃医家之大忌。” 张介宾听得不住点头, 在场众人,也纷纷颔首,就连武之望都忍不住赞同。 不说别的,单这番分析就很见功夫了。多少医家都把病简单化,所以治病总是时灵时不灵。 万机继续说道:“再加之患者腰困膝冷,这明显是下有真寒,上有假热。这是浮游之火被逼上越,成为戴阳证之危急情况,若此时还敢投以寒凉,那阴阳离绝就在眼前了,怕是下午就可以办白事了。” 说完,万机看向武之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场中有不少人都很惊讶,没想到万机说得这么严重,因为他们的第一感觉就是热证,当投以寒凉之剂 曹掌柜也忍不住赞道:“真不愧是万家子弟,难得难得,密斋先生后继有人矣!” 武之望也点点头,开始重视起自己的对手来。 见到武之望眼中流露出的忌惮之色,万机顿感胜卷在握,忍住心中的喜悦,接着说道:“因此患者看似热证,其实却是罕见的寒证。所以治疗此病,当用热药。” “我断定患者为少阴病四逆汤证,当用四逆汤,温里散寒。” “你们再看,她舌淡胖水滑,胃中酸腐作呕,这是中上气化无权,四逆汤中附子可燃命门真火,可温脾胃之釜,脾胃康健,自然气化正常,症状可解。而且四逆汤可温里散寒,可解下焦真寒,上焦假热之危。” “另外再合少腹逐瘀汤,此方剂同样能温通下焦之寒,可助解戴阳危。同时,其逐下焦之淤的功效,也对患者有益。” “患者素来多劳累,因此体虚,正气虚弱才会出现少见的寒证急性盆腔炎。所以还要用扶正之药,我加党参益气扶正,茯苓健脾促进中焦气化,护卫脾胃,再加少量鸡冠花止血止其黄带,这便是我的全部组方了。” 万机不给众人反应时间,一口气说完,然后得意的看向武之望。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医学五花八门,众人都有偏长,而妇科毫无疑问是大多数医家的弱势。 因此见万机不辨证有理有据,组方也巧妙之极,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真不愧是公认医术第一的万密斋,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在众人没注意的旁边阁楼上,虚掩的窗前,几个老家伙正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人正是徐春甫,只听他笑道:“万兄有个好孙子,不会埋没万家声名。” “汝元兄,后悔离开京城了吧?”另一人正是南太医院院判傅仁宇,当世眼科圣手。 徐春甫笑着说道:“我以为你是来踢馆的,没想到你却让居中出手,帮太医院挽回了颜面。” “天下医学是一家,南北太医院统筹全局,威信不容有失,我也是太医院一员,何况当年是我在一体堂挖走了本该入太医院的居中,这是欠北院的,也算是还了。” 徐春甫闻言,不由笑道:“你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傅仁宇也不反驳,只是说道:“我看中了这个万家小子,还请汝元兄帮我!” “这不可能,你觉得朱儒会舍得放人?你比你还精明着呢!” 傅仁宇想了想,也只能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而场中,万机对着武之望拱了拱手,说道:“武大夫,该你了。” 武之望却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万机揶揄道:“这就认输了?那你……” “认输?不存在的。”武之望说了一句,便扭头看向曹掌柜。 曹掌柜早就看完两人的方子,这时直接摊开,说道:“两位的辨证论治都一样……” 万机神色一凝,也露出忌惮之色。 曹掌柜继续还在继续说:“开的方子也是少腹逐瘀汤合四逆汤加味。” 万机顿时皱眉,满肚子狐疑,这丫不会是造抄自己的吧? 接着曹掌柜的声音再次传出:“就是在几味药剂量和细节上有所偏差,朱大人,您过过目?” 曹掌柜说完,将两张方子交给了朱儒。 朱儒接过来皱眉观看,不一会,他眉头顿时一抖,忍不住抬头看向武之望,神色有些惊疑。 朱儒的这番动作,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 万机也忍不住了,他说道:“朱大人,能让我看看吗?” 朱儒也没拒绝,直接把武之望的方子递给了万机,张介宾、缪希雍几人也都凑过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手好字。 不过众人只看到武之望的方子,并不知道与万机的区别,不好评论。 但万机的表现就不一样了。 “泽泻?”万机抬头问道。 武之望说道:“温里散寒,正气来复之后,其虚寒的盆腔炎会转为热证。自当在首方中有热有泻,你逐淤逐淤,总是要助她泻走的,因此用泽泻,见效更加,也利于病情转轻之后的变化。” 万机闻言点了点头,又说道:“鸡冠花,你也用了一两?” 武之望笑道:“病人黄带如注,你少剂量见效是不佳的,别太担心这两味药,都用到一两的寒凉之性,我多加了半两的附子,有热药统御,不会有问题的。” 万机依旧皱眉,又问道:“那这油桂?” 武之望露出微笑:“易少腹逐瘀汤中的官桂为油桂,是为了引浮游之火下行,这是导龙入海之药,量虽小,只有一钱,但其效果却非常明显。” “这是经验之谈,下次再遇浮游之火上行,可在方中加上一钱油桂,以米丸吞服,自可导龙入海,见效极快。” 万机面色有些僵硬,他已有不详预感。 武之望则继续说道:“其实你的诊断非常正确,遣方用药也没有问题,只是用药的老道程度稍有欠缺。你的方子也能治她,只不过我见效比你快,疗效比你更好,仅此而已。” 万机的脸顿时精彩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最擅长的家学方面,输了一筹。 武之望露出和善的笑,温和地说道:“你比大多数太医院人强多了,是我见过的太医院人里,第二个能让我高看之人。” 朱儒张了张嘴,满是狐疑之色,这还是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武之望吗?不是说狂妄,刻薄,寡廉鲜耻吗?怎么突然就彬彬有礼起来,一幅谦谦君子模样? 张介宾等人神情凝重起来了,没想到第一局比试,他们就输了,万机绝对是他们一行人中的佼佼者,妇科还是他强项,没想到还是输给了武之望。 “看样子这人很强啊!”傅仁宇又生了拉武之望进南太医院的念头。 徐春甫赶紧打断道:“别想,人家可是堂堂举人,高中进士也未可知,岂会做那等弃笔从医之事!” 很快,一人跑了上来,恭恭敬敬地把方子递上:“先生,这是万机和武之望的方子。” 徐春甫此时已经有些老眼昏花,将方子拿得老远,还是看不大清楚,只得笑道:“傅神医,老夫的眼还有能看清这些字的那天吗?” “当然能,只要你佩戴叆叇,包管能看得清!”傅仁宇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徐春甫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拿出一个物什,赫然便是眼镜! 没错,这就是古人对光学的探索,造出来的原始眼镜,名为叆叇! 徐春甫扶着叆叇,看完两张方子,这才递给了傅仁宇,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傅仁宇苦笑,他出身眼科世家,精通眼科疾病,却不擅长妇科,但基本的理论却是知道,想了想说道:“单从这一个病例上面,我也无法非常准确和彻底地判断出一个大夫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武之望是有真本事的。” 徐春甫赞同道:“我估计万家那小子现在也很不甘心呢。其实万家小子诊断上的功夫不弱,可在遣方用药上面还有待提高,输了也是正常的,究竟经验不足。” “只是这武之望年纪也不大,既不是世家出身,也不是自幼学医……”傅仁宇还是有些不解。 徐春甫笑道:“你看看我。” “看你干什么?”傅仁宇嘀咕道,却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也不是出身医学世家,同样不是从小学医,却能年纪轻轻名扬四海,这大概就是天赋异禀吧! 万机调整了好久,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把再比试一科的话说出来,这时他很后悔,他明明可以比试儿科,干嘛非得硬碰妇科! 他因为年轻,一般的妇科病怎会找他看?这就导致理论有余而经验不足,但儿科不一样,他经手得多,用药更得心应手。 万机的纠结张介宾也注意到了,他也是个细心之人,略一思索明白二人明明年纪仿佛,为何一人老道,一人生疏。 武之望有钱又有才,加上又是年少得名,难免风流,接触的多了,自然更精通。 而万机的优势,张介宾顿时眼前一亮,拱手对着缪希雍三人说道:“这一场我们输了,第二场,儿科,我方依旧是万机,你们哪一位来对阵?” 此言一出,万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张介宾,没想到张介宾会这样挺他! 而其他人也都议论纷纷,现场热闹非凡。 第一百八十六章 陈履端 张介宾说完,看着武之望、缪希雍和王肯堂三人,而看向武之望的眼神很是热切,巴不得他能再上一场。 而武之望这时直感庆幸,好在来之前缪希雍、王肯堂二人再三叮嘱他收敛,要有君子风范,加上万机毕竟是万家子弟,又有真才实学,他也是见猎心喜,于是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既是比儿科,那我来会会你。”一个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一人走了出来,也不看旁人,对万机行了一礼,说道:“久闻万氏儿科冠绝当世,古吴陈履端,愿与万小友切磋一二!” 听到陈履端的名字,张介宾和一干太医院人还没什么反应,可江南医家却一个个激动起来了。 “可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王老先生去年为之作序的那人?” “正是,陈大夫整理刊印了宋代儿科名医刘昉医书,实为我医家着述之大事。” “听说陈大夫儿科造诣颇深,不知道与万氏儿科孰强孰弱?” “哈哈,这就有看头了,宋朝儿科传承人对决本朝儿科传承人,想想都激动。” “这可是杏林大事,我们可来对了。” ……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张介宾算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此人得到了宋代儿科大家刘昉的《幼幼新书》,耗时二十年,校对刊印发行于世。而陈履端本人也是出身于儿科世家。 张介宾本来想说,这次是太医院和儒医的比试,青年医家大比还在五日后,可见万机与陈履端眼中浓浓的战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最后只能无奈的答应。 李建元看着挺身而出的陈履端,也走了出来,拱手笑道:“恭喜陈大夫得偿所愿,今日之后,先生之名也将在北地流传。” 陈履端一见此人,就有点熟悉,回想了片刻,这才想起,原来是几年前在王世贞府上有过几面之缘。因此说道:“原来是小李大夫,不知道濒湖先生的《本草》修得如何了?当年一见惊为天人。” 李建元微微一叹:“一言难尽,五年过去,校对工作才完成三分之一,距离最终定稿依旧是遥遥无期。” “本草之修本该是举全国之力来完成,濒湖先生以一家之力,行此利国利民之事,实为我辈楷模。” 说来话长,其实也只是一个见面,二人已经叙旧完毕,李建元退回太医院阵营,陈履端则站在了万机对面。 曹掌柜满意的打量了二人片刻,对一旁的伙计耳语几句,那伙计立马钻进人群,不一会就带回几人,其中一男子还抱着个幼儿。 曹掌柜转身看向万机和陈履端说道:“这孩子两岁零三个月,已病有半月,别的我也不多说,你们自行诊断吧!” 陈履端闻言点了点头,对身旁的万机问道:“万小友,先请。” 万机沉思片刻道:“还是陈兄先吧,我再看看。” 陈履端点点头,也不多言,屈身蹲到了患儿面前,开始诊断。 万机面色有些凝重,这个病人跟先前那个女患者不一样。那个女患者的病是挺麻烦的,但也不是那么难,精通妇科之人都能治愈。 而这个患者已经病了近半月,就连鹤年堂的曹掌柜都束手无策,那就是真的棘手。如果是之前的他,肯定不会这么谨慎,但妇科已经输给了武之望,儿科如论如何都不能再输给陈履端了。 万机看了看患者的气色,又看向陈履端。而陈履端正在进行小儿指纹诊发,推动食指,观察指纹色泽、长短、浮沉。 因为小孩病情棘手,陈履端不敢大意,他也非常仔细地做了全面诊断,并仔细观察指纹情况。半晌之后,他才凝着眉退了下来。 陈履端让出位置,万机也就顺势上前,需要询问的前面陈履端已经问完了,万机只是稍稍补问了两句,然后观察孩子的情况。 这孩子已经发热半月之久,高热不退,但周身却无汗,咳而微烦,诊断其脉为数脉。舌质微红,舌苔黄腻。舌象和脉象都是主热证,与症状相符。 万机诊断结束后,也是一言不发,皱眉思索着治疗方法。 曹掌柜见二人都诊断完毕,这才上前说道:“竟然两位都诊断完了,那就把诊断的结论写在纸上吧!” 二人点头,提笔伏案书写。 围观众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都想先睹为快,可惜不过是徒然。 很快,陈履端率先交出方子,曹掌柜接过一看,不住点头,露出恍然之色。 这让众人更煎熬了,一颗心就像是被猫爪挠过似的。 见此,武之望一方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陈实功等人却忍不住皱眉,心里都有不详的预感,恐怕这第二局也危险了。 连输两场,太医院的脸就丢大发了。 就连张介宾也有些担忧起来,说实在的,他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陈履端这位儿科圣手来,关键是,这人一看就比万机要有经验,毕竟年纪摆在那。 而前一场,万机恰恰是输在经验不足上,难不成万机还要败上一场? 不管众人作何想,万机旁若无人的继续书写着,片刻后,也提交了方子。然后平静的站在一旁,淡然无比。 在诊断之前,他还忐忑,在下笔之前,还慎重,而现在就只剩下自信。对,就是自信,这自信不仅来自一身精湛的医术,更来自于祖父悉心的教导。 陈履端见此也很是诧异,诧异于他前后判若两人,又见明显在思索对比方子的曹掌柜,忍不住开口道:“曹掌柜,能否将万小友的方子给我一观?” 曹掌柜闻言看了过来,见万机也很是意动,笑了笑,也没说话,直接递过万机的方子给陈履端,又把陈履端的方子递给了万机。 二人接过方子,自顾自的看了起来,陈履端先接过方子,又因为对病情了然于胸,看得很快,这时讶然道:“万小友真不愧是万老传人,这银翘散加减用的老道,一看就是行家老手。” 万机这会也看完了,闻言笑了起来:“我用药如何或许还有待检验,可陈大夫的方子在我看来,也有待加强。” 陈履端神情一顿,万机却不理会,而是转身看向曹掌柜,说道:“曹掌柜应该能看出其中差异吧?” 曹掌柜苦笑道:“惭愧,老朽这些年都与药材打交道,医术不进反退,做这个见证人恐怕是有心无力。”说完又不住叹息:“老了,不中用了……” 众人闻言都大吃一惊,而张介宾、武之望等人都亲眼见过曹掌柜对药材的了如指掌,但同样也能看出这个小孩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治,可曹掌柜经手半月,病情反而更严重,这就能说明问题了。 可纵观京城,一体堂不存,又到哪去请比曹掌柜更合适的公证人呢? 朱儒率先笑道:“曹掌柜说笑了,十指都有长有短,个人精力有限,有所取舍也是正常的。就像我,自认医术平平,不也能做力所能及之事?” 见朱儒说话了,何出图也笑道:“对啊,曹掌柜为人,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若不做这个公证人,那接下来如何继续下去?” 太医院和儒医两位主心骨发话,众人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纷纷出言附和。 “曹掌柜太谦虚了,我可是听着鹤年堂和两代曹掌柜的故事长大的。”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曹掌柜的食疗乃是当世一绝?” “鹤年堂的熟药,可是惠及千家万户。” 而在这时,大街上的消息也传到了楼上,徐春甫突然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家 大街上正在发生的事,同样也被人如实的记叙下来,传到了阁楼上,几位老人凑一块看,突然一人哈哈大笑起来,正是徐春甫。 傅仁宇诧异道:“汝元兄,可是想到什么好笑之事?” “汝元兄何等人物,我猜必有好事发生,快说来听听。”另一人也笑道,这人却是方有执。 徐春甫又笑了好一会才止住,喘了会气,这才说道:“他们不是缺少公正之人吗?我们不就是现成的?” “我们这有伤寒造诣直追医圣仲景的方中行。”徐春甫看着方有执,很是肯定的说道:“我敢说只要中行之书付梓,世间庸医必将减少一成。” “汝元兄谬赞了,我是因为深受其害,这才想着溯本清源,推敲仲景原意,好让世间少些悲剧。”方有执连忙摆手,只是简单的说道。 “我懂。”徐春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见方有执看了过来,轻声说道:“三折肱为良医。” 傅仁宇却听得云里雾里,他大半辈子都待在南京,虽然也对各地名医有一定了解,但多集中在医学成就上,对他们的经历知道的反倒不多,正想询问,二人已经岔开话题了。 徐春甫笑道:“你看,我们中有当世伤寒第一大家,眼科第一大家,还有我这个滥竽充数的伪大家,足够给曹小友撑腰了吧?” “我看你是欠着曹家父子人情,现在是想拉着我们一起去替你还,对吧?”方有执没好气的说道。 “哈哈,在京行医,谁能少得了鹤年堂的帮衬。”徐春甫并没否认,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 此时大街,早已经人山人海,其中大多是久居京城之士,当有一人开始安慰起曹掌柜,大家都纷纷效仿,一时间,现场几乎都成了鹤年堂和曹家两代人的夸赞会。 众人的话虽然让曹掌柜大受感动,可并不能消除他心中之忧。他父亲太医出身,医术自是了得,经营起药铺也得心应手。 而曹掌柜自从父亲手里接过鹤年堂,不是在经营药铺就是在各地奔走,医术也因此荒废了。 这几十年不是没有人上门踢馆,但何曾有过这般大动静,毫不夸张的说,这些青年翘楚,任何一个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要镇得住这群人,不要说曹掌柜,就是他爹再世,也只会退避三舍。 “各位好意,曹某心领了,可这公正之事,曹某也真是有心无力,还请各位另请高明吧!”曹掌柜团团作揖,但话语却无比坚定。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双方战斗正酣,尚未言败,你个公正人咋能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他曹掌柜一个熟药商,懂什么医术,我看干脆就依他,另请高明算球。” “你懂什么,曹掌柜可是京城医望最高的四人之一,他老人家都不懂,就你懂?” “不是有四人吗,把另外三人请出来不就行了?” “都在太医院呢,你跑人家里来踢馆,还请人家长做公正,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诸如这般讨论不绝于耳,随着讨论的深入,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气,这太医院是真的很强啊,可为什么还会三番五次被打脸呢? 仔细一琢磨,看向龚居中、武之望等人的目光顿时不一般了,这两人都是劲敌,会是五日后青年医家大比夺魁的热门人物。 此时大街上的事不仅被京城百姓热议,也不仅是被代表各地前来参赛的青年医家关注,还被滞留京城的使者和商人看在眼里。 “上国还真是人才济济,若能带几位名医回去,君上定会重赏。” “可惜许浚没来,不然或能与上国才俊一较高下。” “我有打听过,年龄要求四十以下。” “许浚也才四十一二,看不出来的。” “可惜……”朝鲜使团中几位医官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当然他们自然是用朝鲜语在交流。 类似这样的话,还发生在西南几省土司身上,在后世,他们中诞生了壮、傣、苗、彝、土、瑶等民族医药学。 尤其是壮医学和傣医学,和藏、蒙、维医学,一同被誉为五大民族医学,都有成熟的医学体系。 很难想象,在一个国家能存在七种成熟的医学体系(还有十来种就差临门一脚的理论建设)。 可是有这么多的医学瑰宝的国度,非但没有出现医学的百家争鸣,反而差点做成罢黜百家,独尊西医的局面。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就在曹掌柜说完,团团作揖之时,一双手扶起了他:“永利,你身上的商人越发浓了,哪还有汝父半分傲骨?” 曹掌柜闻言,诧异的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居然是当世三位杏林大佬,赫然便是徐春甫、方有执和傅仁宇。 在万密斋已逝,孙一奎、李梃未至,李时珍名声不显,杨继洲、龚廷贤回避的特殊时期,能镇住天下医家的有且仅有他们三位。 见是他们三位,曹掌柜就如同看到救星,而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年少之时,父亲给他的那种感觉吗? 这样想来,还有点难为情,可又转念一想,这三位大佬的医学成就,是父亲都需要仰望的存在,自己依赖他们不是很正常吗? “永利见过三位杏林前辈,你们来得可太是时候了。”曹掌柜激动不已,连忙行礼,然后更激动的给大家介绍起来。 “诸君让我们一起欢迎三位前辈的到来,这位是东皋先生,一本《古今医统》,被无数医家捧为案头书。” “这位是九龙山人,也是最懂仲景的人,现在大家推崇仲景为医圣,都是山人十年如一日不遗余力推广的功劳。” “这位就更了不得了,眼科无双傅仁宇!” 随着曹掌柜挨个介绍起徐春甫三人,众人都被震住了。 特别是介绍徐春甫时,那感觉就像你在讨论孙悟空时,吴承恩居然也掺合了进来一样。关键是还被人给激动的指了出来。哦,对了,这时候的《西游记》才刚刚盛行起来,吴承恩也才去世几年。 第一百八十八章 薛门三传 曹掌柜看到徐春甫三人出现,顿时如释重负,这三人可了不得,除了方有执,另两人都是被他父亲推崇备至,甚至直言博学不过徐春甫。 这也是徐春甫能在三十年前刊印医书,会出现朝中大佬争相为之作序的火爆局面。 徐春甫的情况只是凤毛麟角情,更多的是如同李时珍一般,辗转十年依旧刊刻无望。而像陈履端能得一两位文坛大佬作序的,都少之又少。 大家一听东皋先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可当《古今医统》一出,众人顿时就沸腾了。 “我的天,我居然看到着作者本人了?” “三十年了,我与医学结缘就因此书,没想到先生仍在世!” “我简直不敢置信,这次我是带小辈来见识的,本以为我高低是个人物了,竟还想和京城切磋切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悄悄和你说,我先前也这样打算来着。” “不知者无畏,谁不知道东皋先生也是太医院出身,这群儒生还敢踢馆,也不看看太医院是谁罩着,回去之后准被师长一顿好训。” 众人的议论声不时传入太医院人耳中,十年过去,大多人已经忘记了太医院的前辈们,在这群天骄眼中前辈都是过去式,他们只在意现在,因为只有当下才是他们的舞台。 可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个名头,就将众人给镇住了。 特别是朱国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在罩着太医院,所以在儒医们无视他的存在,踢馆太医院时他才那么愤怒。 朱国祚先前还以为是恩师没有张居正的强势,才让儒医不把他这首辅弟子放在眼里。这会他才明白过来,是他的士林名头在医林不管用! 朱国祚又看向朱儒,发现父亲也正激动着,直说:“汝元兄,你再不现身,我太医院改制以来的成果将被全盘否定。” 徐春甫笑道:“太医院荣辱不在你我,而在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我相信改制是成功的,你也要相信他们。我们亲手调教的弟子,不得青出于蓝胜于蓝么?” 杨济时看到老朋友出来,也高兴不已,闻言也笑道:“是啊,我的院使大人,您就算不相信您的英明领导,也应该相信我的教学水平,我……” “你什么你,你就说你门下弟子,家中子侄有哪一个是拿得出手的?”龚延贤习惯性的抬起杠来。 杨济时:“马莳!” 龚延贤:“只算半个!” 杨济时:“半个也算!张介宾……” 龚延贤:“你才教几天?” 杨济时:“几天也算。” 龚延贤:“你个老不羞,耍赖是吧?” 杨济时:“就是耍赖,你奈我何?” …… 二人的抬杠并没有影响到众人,此时杨济时、龚延贤二人虽然在太医院和京城医望很高,却没有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想靠口碑享誉一地容易,想天下闻名就难了。除非着书立说和开宗立派。 所以哪怕是在后世妇孺皆知的李时珍,此时医名也难出蕲州。 当然在场众人也不都是在议论徐春甫,江南江北医家有不少都在讨论傅仁宇和方有执,而这两地恰好医学氛围浓郁,此次进京的青年医家不仅人数众多,还都医术精湛。 “傅前辈的金针拔障术可了不得,去年我去观摩了数月,也不敢说入门。” “这位仁兄可幸运,我是前年去跟师的,待了半月,没见着傅师用上一次,不过傅师的眼科造诣是真高,就这短短半月,傅师给我写了个出师牌匾,我往镇上一挂,你道怎着,眼科患者络绎不绝!” “嘶,敢问仁兄高姓大名,先前可是有师承家传?居然短短半月就能学成?”先前那人问道。 “小弟姓胡,本是毗陵人,因在孟河挂牌行医,人称毗陵胡,叫我胡毗陵也行。” 那人问道:“毗陵胡兄也是来参加医家大比的?” “那是自然,和我家小子一起,上阵父子兵嘛!”毗陵胡说着,就朝一个方向喊着:“慎柔啊,快来和我一起去拜见你师祖。” 在先前那人惊讶目光中,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挤了过来。 “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毗陵胡这时问道。 “泾县查万合。”那人自报家门道。 “慎柔啊,快拜见你查师……”毗陵胡话音未落。 少年胡慎柔已经当场下拜,口称:“徒孙拜见师祖,问师祖老人家安好。” “啊!” “这……” 毗陵胡和查万合二人面面相觑,可还不等他们有所表示,少年已经反应过来了,不好意思的揉揉脑袋,说道:“呃,好像我拜错了,今天实在是太激动了。” “要不查师叔?替师祖收下我,正好我也不想和父亲学眼科。”胡慎柔也不起身,干脆就将错就错道。 “胡闹,你查师叔自然也是专攻眼科的。”毗陵胡斥责了一句,就转身对查万合抱歉道:“查贤弟见谅,我这傻儿子就这傻样。” 只见查万合摇了摇头,神情严肃道:“胡兄,令公子很投我眼缘,泾县离毗陵和孟河都不远,不如就让他拜入我门下如何?” “啊,这怎么使得,我家小子自然是要跟我学的……” “父亲,我不想只瞧眼病。”胡慎柔倔犟的争道。 “哦?那你想学什么?”查万合很是好奇,若这小子想学的他不擅长,说明二人没有师徒缘。 “劳病,要学就学这个。”胡慎柔说着不自觉就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世人积劳成疾者多,而世医能治劳病者少,我要学就学能治天下劳病的无上医术。” “谁会,我就拜谁为师,一个不嫌少,十个不嫌多。” 少年的话让二人都是一愣,继而查万合哈哈大笑起来:“活该是我弟子,胡兄你可别拆散我们师徒啊!” “你真会?”胡慎柔简直不敢置信。 “如假包换,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查万合,师承周慎斋,师祖正是薛立斋。”查万合这次更隆重的介绍道,言语之中透露出一股浓浓的自豪感。 胡家父子闻言都倒吸一口气,周慎斋算是仅次于万密斋的大佬,而薛立斋就更了不得了,其他成就就不说了,他可是大明医林两百年,唯一开宗立派的牛人。 说起温补,肇始于李东垣,大成于张介宾,也有不少人把他二人当做温补派创始人,但薛立斋才是温补一脉真正的开创者。 薛立斋正是有感人们多内伤,时医又多滥用寒凉之药,因而大胆使用温补,自此行成晚明清初掌掴寒凉学派,脚踩温病学派,盛行近两百年的温补学派。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震惊之余胡慎柔不由狂喜,他师傅的师爷居然是薛立斋,那他岂不就是薛立斋的三传弟子了? 胡慎柔拜师说来话长,其实就发生在片刻之中,场中众人既没有被太医院影响,同样也没有被胡慎柔拜师吸引注意,大家依旧在为徐春甫三位医林大佬出场而激动不已。 “好,你这徒弟,我收下了,繁文缛节一切从免,赶紧起来,东皋先生似乎有话要说,认真听。”查万合扶起胡慎柔,又叮嘱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徐春甫的提议 随着徐春甫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众人议论声逐渐平息,都想听这位当今医林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会说些什么。 徐春甫看着不远处的鼓楼,里面似乎也有几位老家伙,微微朝鼓楼方向拱了拱手,里面的人也都躬身,似在回礼。 接着徐春甫就从鼓楼方向开始与众人行礼,诸多医家也纷纷回礼,数千人那熟练得就像是本能的动作,让围观百姓、北馆土民、南馆使臣都大为震撼。 这是来自文化的震撼,这效果与阅军不同,却也直击灵魂深处。 徐春甫团团作揖完,这才对着面前众人扬声说道:“适才听说尚缺几个公正,我们几位老家伙就不请自来,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无数医家都为之一振,曹掌柜更是激动的大叫了声好! 王肯堂出言赞道:“有三位前辈做公正,那自然好。” 缪希雍扬声说道:“久闻三位杏林前辈大名,早想在前辈座下听讲,今日有机会,岂能错过?” 武之望见二人都赞同,也跟着附和道:“是极,是极,两位仁兄说到我心坎上了。” 儒医这边见三位领头人一发话,自然是一片赞和声。 太医院众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个个神情都自豪无比,自家前辈这么得对手推崇,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大家也都看向张介宾,张介宾与吴崑、马莳对视一眼,出言道:“我太医院一方也支持三位杏林前辈。” 曹掌柜见双方都一致赞同,更是高兴,整个人顿感轻松。 徐春甫笑道:“感谢各位同仁的支持,我们三位老家伙定当发挥余热,给大家做好公正之事。” “京城一别已有十年,物是人非,但能见诸君云集,实乃我医林一大盛事。” “前几日我也听说,太医院组织京畿医家考核,引发了不少争议,大家对于考试很不以为然,认为医者的本事当看疗效,殊不知古往今来被人津津乐道,传颂千百年的大医,哪一个不是文采与医术并重?” “只有文采不配为医,只有医术,你也活该被埋没。” “医圣张仲景,若无《伤寒》一书传世,岂有今日之地位?华佗是个例外,但你可能找出第二个来?” “如今儒医渐成主流,此乃大势所趋,诸君切不可逆潮流而行。” 徐春甫在台上高谈大论,台下无数人帮着转述,虽不至于让人人得以耳闻,却也知晓了个大概。 大家都安静倾听,除了徐春甫的声音,场中就只剩热心人的转述,即便一时没人转述,大家也都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这得益于徐春甫的声望,若换一个人,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当然,我也很理解你们的感受,治病救人就已分身乏术,看书的时间都要靠挤,更别提什么着书了。” “我不求大家人人成为名医,但同样不希望你们当中有人沦为庸医,因为你们是从整个大明两京十三省,一百五十府,一千多县中挑选出来的名医种子,你们的未来可期,因此――” 徐春甫说道这停了下来,等众人转述得差不多了,他才接着说道:“我提议,先以医术论高低,再以考试定名次,这样一来,人人都有机会,诸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一时间都没人转述了,让离得远的一个个抓耳捞腮。 许久之后,大家都议论纷纷,后排之人才陆续得知消息,现场一片欢呼,对于徐春甫的提议都是一万个赞同。 徐春甫见状抚须大笑,看向朱儒说道:“朱兄,徐某一时激动,冒昧提议,不知是否有扰乱了太医院的准备?” 朱儒苦笑道:“你看这群情激动的,我若敢说一个不字,怕是走不出去了。” 朱儒都没意见,杨济时、龚延贤等人自然更不会反对,只有朱国祚长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徐春甫见太医院核心几人都赞同,又把目光看向一众儒医,直接略过何出图几人,他们虽然是儒医名义上的话事人,可在徐春甫眼中却只是一些略通医术的小小官吏而已,他的目光最终停在缪希雍、王肯堂、武之望三人身上。 “三位小友意下如何,可能做儒医的主?” 武之望是三人中最激动的,连忙回道:“我们本是大家推举出来的,当然能做主。” 缪希雍和王肯堂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又有几分跃跃欲试,见武之望已经应下,也就顺势点头。 何出图几人面色不虞,他们才是众人推出来的话事人,被徐春甫无视也就算了,现在被三个连进士都不是的小小郎中抢了风头,如何能下得来台? 只是他们也都听说过徐春甫的大名,知道现在朝中不少大佬都曾受惠于他,救命之恩大于天,一时之间也不敢造次,就连离开都不敢。 当然被无视的除了何出图几人,还有张介宾,不过他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问道:“徐伯,那万兄他们的比试还继续吗?” 张介宾的话把大家拉回了场中,场中几人尴尬极了,他们才是万众瞩目的啊,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一切都不一样了。 徐春甫也不想在这事上浪费时间,简单说道:“此次比试,万机小友胜。” 万机闻言松了口气,总算是挽回了几分颜面。 陈履端拱了拱手,也不争辩,只是说道:“技不如人,陈某服气,只是尚有一些疑惑,不知汝元先生宿于何处,晚生好登门求教。” 徐春甫说出一个地名,陈覆端再次行礼感谢,然后才转身对众人作揖道:“陈某一生痴迷儿科,今日得知万家传人在,一时技痒才忍不住一试,接下来的大比,陈某就不参加了,待决出高下,陈某再一一登门拜访,若有冒犯处,还请海涵,陈某在此谢过了。” 陈履端走后,徐春甫赞道:“好一个痴儿。” 方有执点点头,认可道:“方今天下,真是大医辈出,实乃我医家之幸,万民之幸!” 第一百九十章 大战正酣 陈履端的离去并没有让众人降温,反倒是激起了其中一些人的争强好胜心,毕竟陈履端可不是一般人,他虽然输给了万机,却无损他的名声。他还是那个被文坛盟主王世贞看好的宋代儿科传承人。 “近年来,能被王老先生看好的医家不多,陈履端算一个,李时珍只算半个。”查万合对胡慎柔说道。 胡慎柔好奇道:“王老先生是谁,也是大医吗?” 毗陵胡却神情凝重的说道:“傻孩子,李时珍才是大医,真正的大医。至于王老先生,那是主盟文坛的大佬,是大医也不得不求上门的人,他的认可,千金难求。” 见胡慎柔还是费解,查万合也感慨道:“学医难,着书难,出书更难,医书尤其难,本草更是难上加难呐!你以后就明白了。” 不管少年是否能理解,二人并没有进一步讲解的意思,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徐春甫身上。 当然不止他们几人,大家都在等着徐春甫继续说下去。 徐春甫也没让众人久等,继续说道:“我想稍稍调换一下顺序,也无伤大雅,竟然大家都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大展身手,我也不卖关子了。” “请诸君稍待片刻,容我先准备些牙牌,随机发放众人,接下来五日,大家都可挑战手持牙牌之人,只要挑战成功并保持住,都可参与五日后的青年医家大比。” “当然没有牙牌的人也不用担心,大比现场你也有一次机会,还是挑战手持牙牌之人。”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的五日内,挑战不做任何限制,各凭本事,只要不违大明律就行。” 徐春甫的提议让众人开始摩拳擦掌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行动。 等徐春甫下台来,朱儒担忧道:“汝元兄,你这般不加限制,我担心会出大乱子啊!” 杨济时笑道:“我以为无妨,医家行医本就是从阎王手里抢食,鬼神尚且无惧,岂会怕了区区人事?” 方有执也说道:“没错,我辈医者自从踏上行医之路,就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能要我们命的何其多,这也怕那也惧,何必行医?” “道理我都懂,可如今是特殊时期,今上又……唉,你们是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吾儿身为首辅弟子,我又执掌大医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就等我们犯错呢!”朱儒依旧是忧心忡忡。 徐春甫却不在意的说道:“此事乃我十年前挑起的,但有差池,都由我一力承担。吾老矣,也没几年好话的,人生在世,总得轰轰烈烈做一场。” 徐春甫的话让人动容,张介宾忍不住喝彩道:“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徐伯好样的!” 很快就找来了五百个牙牌,在场虽有数千人,但真正要参加大比的也就七八百人,只是因为徐春甫说不加限制,又多了三百来人。 看着眼前的千人,徐春甫说道:“大家无须着急,前排之人依次领取,后排之人,自去挑战便可。但需牢记,暮鼓晨钟之时,持牙牌前来登记,以此为准,迟到者意为放弃,不予增补。” 众人并无异议,开始领取牙牌。 张介宾离得近,领到了“伍拾捌”号,走出队列,就听到武之望大喜道:“真好运,我是叁号,只不知壹、贰号被谁得了,且去夺了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介宾心思活络,开始打听起来,而有心人不止一个,渐渐的画风就有些变了。没牙牌的还只想得一个牙牌,有牙牌的都想着名次更进一步。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默认了牙牌的名次。 一晃三天过去,参与的医者早已经过了三千之数。牙牌几乎每天都在更换主人,当然也有遗失的。 胡慎柔看着手里的“肆佰捌拾柒”号牙牌,很有些不满道:“明明可以更近一步,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挑战?” 毗陵胡说道:“孩啊,见好就收,你比爹还高几个名次,别抱怨了。” 一听老爹这样说,胡慎柔更来气:“爹,我也是有本事的人了,哪还需要你把我护在身后?” 查万合也说道:“胡兄,你这样可挺不过最后两天,前面大家都在试探,现在基本都心里有数,你不往前走,迟早被人拉下去。” 毗陵胡看着手中的牙牌,正是“肆佰玖拾伍”号,他也清楚现在大多数人都盯着最后百位的牙牌,他正犹豫要不要冒险去挑战前四百名时,一位少年走了过来。 “在下傅懋光,一时不慎输了手中牙牌,我见这位朋友和我年纪相仿,可愿一战?”傅懋光先对三人行礼,而后对着胡慎柔说道。 “好啊,见我好欺负是吧?定叫你空手而回。”胡慎柔战意浓浓。 “小友不妨先挑战我。”毗陵胡插话道,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牙牌:“我的是肆佰玖拾伍!” “爹!”胡慎柔不满的叫了声。 傅懋光见此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自是没意见,点点头说道:“好,就让晚辈来领教前辈高招!” 二人走向街上一处擂台,说是擂台其实并无高台,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当然少不了看热闹的围观者,而张介宾恰好就在其中,只听他说道:“乐叔,几年不见你医术生疏了啊,居然连个牙牌都保不住。” 这叫乐叔之人,正是十年前进京的走方郎中乐良才,宁波人,算是张介宾的半个老乡。 说话间,乐良才清楚自己又输了一局,只见他恋恋不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牙牌来,正是“肆捌叁拾肆”,交给了挑战者。 那位挑战者是朝鲜医官,这时正兴奋的在交流什么。不一会就有一位朝鲜医官走了出来,用不太标准的中原雅音说道:“张医官,鄙人三医司李命源,想领教您的医术。” 张介宾笑看着这位自称三医司的李命源,问道:“不知道阁下医术比之许浚、郑碏和杨礼寿如何?” 李命源疑惑的看向张介宾,还是说道:“我不如也,此三人都是我国数一数二的高士。” “郑碏曾在祁州向我求教,杨礼寿前日败于我手,你确定还要和我一战?”张介宾收起笑容,淡淡的说道。 “这……这……”李命源张目结舌,心中大骂起了杨礼寿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争夺牙牌 “李医官,还要挑战我吗?有人来挑战了,我没空闲谈。”张介宾见傅懋光几人过来,知道他又要发起挑战,便继续问道。 李命源今天是第一次过来,手里并没有牙牌,先前被杨礼寿忽悠,竟不自量力的想挑战张介宾,这时被问及,只得改口道:“上国天语博大精深,下官尚未掌握,难免表述不清,鄙人是想挑战他们。” 李命源说着,一指傅懋光几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指向了更年轻些的查万合。 可他并不知道,查万合才是四人中的硬茬子。 张介宾点点头,对傅懋光笑笑,这才对查万合说道:“这位是朝鲜国医官,想挑战兄台,兄台准备一下,下一局就轮到你们。” 傅懋光怕几人小瞧了张介宾,连忙补充道:“张大哥是这次太医院的双榜首,前日的夺魁大战,张大哥风头一时无二。如果不是被汝元先生叫停,强行禁止前五十……” “好了,小傅少说几句。”张介宾不耐烦的打断道。 一想起前日之事,张介宾就头疼,一开始他确实大出风头,也参与了壹号牙牌的争夺战,而对手正是缪希雍,旁观者或许不清楚,可他却知道自己是棋差一着,关键时刻却被徐春甫叫停,让他比输人还难受。 傅懋光自然没看出其中道道,这时吹嘘此事,无异于伤口撒盐,张介宾没直接上手都算克制了。 “总之就是我张大哥很厉害,你们待会输了别耍……”傅懋光又嘀咕了一句,可声音却在张介宾吃人般的目光下渐不可闻。 东鼓楼大街处处是擂台,细看缪希雍、陈实功、王肯堂、武之望、马莳、吴崑、龚居中、龚定国、万机等人都做着公正,又有徐春甫领着一众医家大佬巡视其间,一切都井井有条。 “还是汝元兄高招,这一放一收间,竟得五十助力,还叫大家服气。”龚延贤笑道。 “那你也不看看汝元兄是谁,普天下第一个把医家组织起来之人,若没点本事,岂能服众?”杨济时习惯性的怼了过去。 “杨老匹夫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龚老公公你皮痒了是吧?” 徐春甫笑道:“好了,二位贤弟,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那样冲动可不行。我还是更希望看到你二人在医术上你超我赶。” “杨老匹……那个杨老弟,你给等着,我一定在医学上压你一头。” “就你那点能耐,终身无望,我不会给你半点机会的。” 二人同时闷哼一声,都转头不在理对方。 “有一个旗鼓相当的老对头,真好!”徐春甫摇摇头,颇有些羡慕的说道。 这时街头又走来了一群人,旗帜飘扬,上书“天医”、“诸”、“徐”等字样。 众人一看这气势,顿感有热闹可瞧,一时间都忘了继续围观打擂台。 朱儒问道:“汝元兄走南闯北见识广,可知来人底细?” 徐春甫摇摇头,又低声询问方、傅二人,皆不清楚来人底细。 “看年纪不大像是来参加大比的,若不是路过,恐又是来踢馆的。”龚延贤想了想说道。 “若是踢馆就好办了,应战便是。”杨济时说道。 很快这群人便走到街中,领头那人老远就抱拳道:“天医社全体同仁,欲一会天下医家!” 众人这才知晓,继昔日一体堂后,医家中竟又诞生了一个医学社团。 “老朽徐春甫,不知如何称呼?”徐春甫问道。 “原来是徐老前辈当面,晚辈诸余龄,这是好友徐镗,我等正是效仿的前辈,于去年创立了天医社,听乡人言,京师有医家大比,紧赶慢赶可算是没误了大事。”诸余龄赶紧见礼说道。 徐春甫看着这一群风尘仆仆之人,既欣慰又感心疼,消息都没打听清楚,便冒冒失失的进京,全然不知这是青年医家大比。 “汝元兄,后继有人了!”杨济时拍了拍徐春甫,由衷地说道。 “各位,徐某有个不情之请。”徐春甫有些踌躇的说道。 “汝元兄无需多言,我懂,可让他们一同参加,但不计名次可好?”朱儒思索片刻说道。 “好,好,好!”徐春甫大喜。 将天医社十余人安顿好,众人回到东鼓楼大街,挑战仍在继续。 张介宾处,先是傅懋光夺了毗陵胡的牙牌,接着是李命源输给了查万合,紧接着李命源又从傅懋光手中夺走了“肆佰玖拾伍”号牙牌。 最后傅懋光再一次挑战胡慎柔,重新夺下“肆佰捌拾柒”号牙牌。李命源再一次发起挑战,和傅懋光战了个旗鼓相当,胡慎柔见此,息了挑战李命源的念头,战事至此方休。 没过多久,乐良才喜滋滋的提着“肆佰玖拾捌”号牙牌过来,被如狼似虎的胡氏父子接连挑战,最终棋差一着输给了毗陵胡。毗陵胡又直接认输,将牙牌送给了儿子胡慎柔。 暮鼓敲响,不管是正在比赛的,还是围观者,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休战登记,今日的争夺战自此方休。 一夜无事,晨钟如期而至,休整好的众人齐聚东鼓楼大街,开始最后一天的牙牌争夺战。 张介宾还是待在老位置,傅懋光这时凑了过来,说道:“张大哥,和你商量个事呗!” “鬼鬼祟祟什么事,说!”张介宾审视的看着傅懋光,又瞥了眼几步外眼神躲闪的胡慎柔,不知道这俩在搞什么鬼。 “是这样的,和慎柔老弟都觉得靠自己不能保住牙牌,所以想请张大哥施以援手。”傅懋光迟疑了一会,还是说道。 “这事没得商量。”张介宾一口回绝。 “不是让你弄虚作假……”傅懋光一着急,不知道怎么说,赶紧求援道:“哎,小柔你来说。” “不要叫我小柔,要叫慎柔知道吗?”胡慎柔一边抱怨着一边走了过来。 “是这样的,我觉得和那些大人比,不公平,我们几个一合计,就想着干脆把所有参赛的少年聚集到一起,互相挑战,这样牙牌不管怎样都不会被别人抢走。”胡慎柔把他们保牙牌之法和盘托出。 “这样啊,也不是不行。”张介宾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一百九十二章 脐风 见张介宾同意,胡慎柔笑容满脸跑了出去,很快就带回几个少年,兴奋的介绍着。 “张大哥,这是晋江的萧京,江津的李栻,黄安的陈志明,嘉兴的陈司成,昆明的余孟勋,贵州的余中瑞……” 张介宾一一打量着眼前这群少年,心中大叫好家伙,这是汇聚了天南海北的少年啊! 胡慎柔介绍完众少年,还很得意的说道:“张大哥,你别看我们年纪不大,可个个都是未来大医,就拿我身边的陈兄弟来说,他可是‘肆佰叁拾贰’号牙牌得主……” 张介宾闻言不由的多看了两眼那个叫陈司成的少年,没想到他不仅手里有牙牌,而且还排名不低,这可很难得,毕竟他还这么年轻。 陈司成见张介宾盯着自己看,也不露怯,大大方方的作揖道:“见过张大哥,小弟陈司成,嘉兴人士,还请看在同乡份上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张介宾收回审视目光,笑着回礼,接着问道:“嘉兴有个陈姓世医,医传七代,代代皆是不俗,不知陈小兄弟可知晓?” 陈司成埋头算了会,回道:“若我没算错,张大哥所说的嘉兴陈家,正是小弟家族,传至小弟正是第八代。” “陈氏八代良医,陈小兄弟当奋七世之余烈,成一代大医。”张介宾点点头说道。 “小弟自当全力以赴。”陈司成很是认真的说道。 闲谈几句,张介宾又与另外几位少年说了会儿话,将几人都记了下来,想看看日后是否有所成就。 接着这群少年便在张介宾的有意放水下,自娱自乐,显得很是悠闲自在,可其他战场就没有这般和谐了。 张介宾也是闲不住的主,叫傅懋光去把王廷辅找来,让王廷辅盯着此处,便跑别处观战去了。 没走多远,张介宾就见一处很是热闹,凑近一看,万机居然亲自下场,正挥舞着袖子跟另外两人说着什么,其中一位还是昨日打过交道的查万合。 张介宾往里走进,问身边围观的人道:“里面什么情况?” “患者是位婴儿,出生才几天,应该是脐风!”被问那人也是医者,顺口答道。 “脐风!”脐风是初生婴儿的高发疾病,张介宾听闻患儿是脐风,但还是吃了一惊,毕竟殒命在脐风之手的婴儿数不胜数。 张介宾没再问,转头看向患儿。这会儿患儿正被一位年轻女子抱着,患儿刚出生不过数天,身型瘦小。 万机从女子手中接过患儿,婴儿这会儿面色淡青,嘴唇淡灰,四肢微微抽搐,看上去情况非常严重。 万机跟随祖父万密斋多年,颇得祖父真传,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只是简单的检查,他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大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吧,我们成亲十年,才有这么一个孩子。” 边上那个年轻女子声音哽咽,被丈夫搀扶着,整个人都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查万合的经验明显也很丰富的,看出了孩子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并不想接手,这才引得本是做公证的万机亲自下场。 随着孩子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张介宾也知道了具体情况,原来他们并非京城人,只因孩子垂危,四处求医无果,于是进京,经好心人指点,便有了眼前一幕。 查万合看了孩子虽未说什么,可他表情孩他娘太熟悉,和先前的郎中如出一辙。这时见万机还主动接过孩子,便生了几丝期望,苦苦哀求道。 “光祖兄,让我看看。”张介宾见万机检查完,出声道。 万机讲孩子递给张介宾,张介宾小心翼翼的给孩子做着检查。 刚出生的孩子,胳膊纤细,本就不利于诊脉,加上孩子不时的抽搐,阵阵痉挛,更是影响诊断。好在张介宾也不是庸人,刚才看到患儿的情况,张介宾就知道孩子的情况相当棘手,这会儿一检查才知道情况不仅仅是严重,而是相当的危险,命悬一线。 “呜呜呜.......” 边上年轻女子捂着嘴,泣不成声,她刚生产不过几天,还在月子里面,这时候身体本就虚弱,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要离她而去。 而她丈夫稍好一些,搀扶着妻子,眼也已经泛红,泪在眶里滋生着,只是还在努力压制着。 见张介宾已经诊断完毕,万机走了过来,轻声说着:“会卿,可敢放手一搏?” 张介宾皱了皱眉,孩子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看似还有呼吸,却已是奄奄一息,也就是常说的一息尚存。这时候一般的方子已难当大用,必须兵行险招才能收万一之功。 “腹胀脐肿,日夜啼叫,此脐风将作也,可用驱风散;若寒邪深入,已成脐风者,又当视其所兼之形证治之。” “如肚腹胀硬,大便不通者,风兼实也,黑白散主之;面青肢冷,二便不实者,风兼虚也,理中汤主之。” “痰涎壅盛,气高喘急者,风兼痰也,辰砂僵蚕散主之;身体壮热,面赤口干者,风兼热也,龙胆汤主之。” “面青呕吐,曲腰多啼者,风兼寒也,益脾散主之;撮口唇青,抽搐不止者,风兼惊也,撮风散主之。” “若脐边青黑,口噤不开者,是为内抽不治,脐风见于一腊者,亦不治,一腊者七日也,儿生七日,血脉末凝,病已中藏,医之无益。” 张介宾还没开口,陈履端就先开口了,虽是简短一番话,却提纲挈领的道尽脐风之证。 但他最后一句话才是孩子此时的症状,全身抽搐,面色淡青,嘴唇灰淡,脐带周边青黑,正是病已中藏,医之无益的情况。 这时候哪怕是钱乙复生,万全再世,也只能竭力而为,但不能保证一定痊愈。 陈履端的话孩子父母还没听懂,但围观众人大都是医者,且不论医术如何,敢来这里的青年医家,都不是无能之辈,基本的医学素养还是有的。 这边万机见张介宾一言不发,忍不住对陈履端说道:“我知道患儿已命悬一线,可终究是一息尚存,此时我也没太大的把握,只能对症用药,以搜风镇痉、疏肝和胃的法子试一试。” 他的话虽轻,决心却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陈履端医之无益的坚决反驳。 陈履端却混不在意:“人力有时尽,医有六不治,不可为又何必为之?岂不是人病人多受折磨,人亲属更添悲痛。” 一时间场内的议论声陆陆续续传到了孩子父母耳中,他们也听明白了一件事,大多数大夫都放弃了他们的孩子,只有一个小年轻还在坚持。 万机如今也只是二十五六的青年,比之他们还显年轻,对于大夫而言,年轻就是硬伤。 丈夫看着年龄偏大的陈履端,语带祈求道:“大夫,真没办法了吗?要不,您在看看,仔细看看,说不定有办法呢!” 陈履端无奈摇头,说道:“这是死症,神仙来了也无法。” 丈夫还不死心,看着周围一众年龄大些的医家,偏偏是无视了万机和张介宾这些略显年轻之人。 一个个医家都躲开了他的祈求目光,丈夫还在坚持,仿佛只要有人不躲避他的目光,孩子就还有救似的,终于一位医家正视面对了他。 丈夫心一喜,一种名叫希望的因子正疯狂滋长,却听那人说道:“实不相瞒,陈大夫乃当世名医,更是儿科圣手,医名天下传,乃是当代钱、万,他都说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带孩子回去操办后事吧,时间不多了,多陪陪孩子,莫再让他白受罪。” “这,这……”丈夫一时张目结舌,良久才对妻子弱弱道:“要不,我们把孩子抱回去吧,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唯一的孩子,我们一起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好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后生可畏 但此时,那年轻女子哪听得进去,为了孩子,她都不顾自己产后虚弱的身子,四处求医,多方跋涉,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机会,她也愿意抓住,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不会放弃,这时倔强的盯着万机的双眼,轻声说道:“大夫,你有法子救我孩子是吧?” 万机看着这位年轻女子,神情郑重的说道:“实不相瞒,你的孩子现在已是垂危,仅一息尚存,作为大夫,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可有时候并不是尽力就一定有收获。” 年轻女子看着万机,已经泣不成声,丈夫也眼睛通红,强行的支撑着,眼睛也直勾勾的盯着万机。 万机的这断句话几乎已经让他们心中燃起的希望几近熄灭。 “故,我给不了你们什么保证,只能说我愿意尽力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人命关天,哪怕万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也不敢大包大揽。 “大夫,我们愿意,您就给孩子开方吧!”女子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丈夫咬咬牙,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查万合轻轻的在后面碰了一下万机,陈履端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在场之人就数他们几个医术最高,查万合和陈履端一个三十出头,一个四十出头,相对而言万机和张介宾就显得极其年轻了。 年轻人往往也最容易冲动,看着刚出生的孩子,看着边上泣不成声的产妇,谁能无动于衷呢? 哪怕是陈履端,刚才也是就事论事,其实一开始他也是想着怎么治好孩子,可多年行医经验告诉他,此时已经回天乏术,他也只能如实相告。 查万合却是关心万机,毕竟二人也是有渊源,算起来万机还是他的子侄辈。所以在万机说愿意接手后,他会忍不住提醒,毕竟这时候贸然出手风险是相当大的。 陈履端同样如此,见过的此类事情太多了,所以也是轻咳一声,提醒万机。 万机看向众人,歉意一笑,说道:“我仍记得,在我第一次表现出对医学感兴趣时,祖父很是郑重的把我叫到跟前,递给我一卷《备急千金要方》,让我熟记于心。” “当我读到《大医精诚》篇时,莫名激奋,内心仿佛有什么被触动。” 说到这,万机忍不住背诵起来:“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万机的声音不大,离得远的什么也听不到,可身边之人却被他这仿如誓言般的诵读声给震住了。 张介宾笑了,先前他没说话,却也一直在心中反复推敲治法,这会已经有了对策,又见万机一心赴救的拳拳之心,不由笑道:“光祖兄好本事,想来早已是胸有成竹,弟愚钝,现在才有些许头绪。” 万机听了张介宾的话,心中为之大定,对于张介宾的本事他还是很认可的,欣喜道:“会卿,我还以为你也要说爱莫能助呢!” 张介宾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徐春甫那几位大家,便对众人说道:“稳妥起见,去几个人叫一下几位先生来,人命关天,速去……” 说完,这才转身对万机说道:“光祖兄,我们先讨论,争取开一个对症的方子来。” “陈大夫,还劳您和家属沟通一下,等会我和光祖兄开出了方子,能不能用上就看你了。” 陈履端眉头紧锁,最后还是对查万合说道:“还是查兄去交涉,我对儿科还是有些心得的。” 查万合张了张嘴,很想说自己又不是没看过儿科,但突然想到眼前这人可是当今江南乃至天下最负盛名的儿科圣手,只得乖乖走向那对年轻夫妇。 见查万合生无可恋的走了过来,那年轻男子连忙摆手,急切道:“大夫,不用不用,我愿意立生死状,按红手印,一口唾沫一颗钉,绝不反悔,你也上去一起看,多个人多份力。” 查万合见状,径直走向一旁的桌子,提笔就写了起来。 另一边,张介宾说道:“患儿情况危急,别无前案可鉴,只得对症用药,有一味药必不可少……全蝎……” “钩藤!” “天麻!” “僵蚕!” 就在张介宾说到必不可少时,几人同时开口,陈履端说的是钩藤,万机则说的是天麻,还有一位围观的医家则说了僵蚕。 几人互相看了看,张介宾很高兴,连连点头:“对,全蝎、钩藤、天麻、僵蚕都很对症,我看完全可以一起放嘛!” 万机也缓缓点头,说道:“刚才你们说的全蝎、钩藤、僵蚕都能疏风镇痉,我看可以再加上蜈蚣……” 陈履端则说道:“还能用朱砂、琥珀安神……” 张介宾也在他们的基础上继续补充道:“黄芪有退肌热,实腠理之效,再用防风助黄芪相畏而相使,疏风实表,还可起到鼓舞群药之功。” “人参益气,白术健脾,茯苓渗湿宁心,此三类药也不可缺少。”万机接着又补充了三味药。 “生姜散寒温中……” “粳米和胃补中……” ……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参与进来,众人不断否决不合时宜之药,又不断增加不可或缺之药。这时早已经让年轻夫妇按完手印的查万合,又拿出一张写满了二十几味的准方子走了过来,问道:“我看这药方已成,没必要再多添药材。” 众人凑了过来,盯着他手中的方子,陈履端看完忍不住感慨道:“诸多药物和合,一成搜风镇痉、益气和中之功,从配武来看,或真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万机也激动的说道:“此方集众人之功,哪怕是祖父在世,也难开出更好之方了。”这一刻,他真有了告乃翁的冲动,他真的做到了,哪怕他只在其中起到了一点点作用。 张介宾再三思索,一把夺过药方对一旁候着的药童说道:“赶紧拿方去药铺,切记需冷水煎开后,小火再煎一刻钟,最后两煎汤药混合一剂,多次少量缓缓喂服。” 接着又迅速提笔把这方子重写了一遍,直到张介宾写完,龚延贤才急匆匆赶来。 龚延贤来了二话不说,先平心静气,开始给孩子诊断起来。 不一会徐春甫也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行来,龚延贤大喊:“杨老头,这次你针灸,我推拿,咱兄弟要齐上阵了。” 救急之法,最快不过针刺推拿!这次需要两位国医圣手齐上阵,可想而知孩子情况有多危急。 张介宾几人看着龚延贤一来,就有了更好的补充方案,不得不暗自佩服,同时也都反思,刚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徐春甫在二人忙活之余,也把孩子情况摸清楚了,对一旁的人说道:“准备开方……” 很快查万合就拿着手里的方子递了过来,表情还有些迟疑。 徐春甫见状问道:“有何不妥,不妨直说。” 查万合看了看张介宾,张介宾也不耽搁,也递过他重新誊写的方子,说道:“徐伯,这是我们几个商议出的方子,您老给把把关。” 徐春甫往腰间一摸掏出叆叇来,立刻有一个弟子上前帮他扶着叆叇,他借此看起了手中两张方子,许久才长叹一声:“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啊!就照你们的方子用药吧!” 几人一听,顿时喜形于色。 龚延贤刚推拿完,也走了过来,看了看方子,不住点头道:“二十余味药材,相互搭配,针对不同的症状,发挥不同的作用却又相得益彰,这方子确实无可挑剔。” 这方子不是什么经方,更没有出处,可通过药方,看药材配伍却完全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