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剑先》 第一章 天下楼 苏州天下楼。 归农山庄百晓生五年一评的江湖榜就在这几日公布,江湖客大都聚在天下楼一二楼里吃酒闲谈,没有打打杀杀,只有饮酒作乐,难得清闲。 天下楼,天下第一楼,有天下最好的酒,天下最好的厨子。 但在天下楼吃饭有个规矩,不能动武,不能赊银子。入了天下楼,只能吃饭喝酒。若是坏了规矩,天下楼自己的伙计自会处理,虽比不上三层楼那些江湖榜上的贵客,天下楼的伙计也是入江湖能搅起一阵风云的人物。 相比楼里的把酒言欢,楼下的小院略微清净。 一条鲜活的江鱼刚从水盆中跃出,落水时只剩一具干净的鱼骨。未见白衣少年出刀,他左手袖口刮起浅风,瞬间风去无痕。分离在半空的鱼肉被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生,翩跹间飞入静悬半空的白瓷盘中,一片、两片,沿盘边规整堆叠。 白衣少年右手轻摆,水盆盛着鱼骨打着璇儿飞去水井旁,没有一滴水洒出。 少年叫君不白,天下楼现任总楼主。 墙外有声响。 身材走样的中年胖子半个身子攀在墙头上,他本想轻功翻墙而入,高估了自己的身量,半个身子过了墙,还有半个身子挂在墙外,翻腾了片刻,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挂着。 胖子是苏州天下楼的楼主,楼万春。空长年纪,心性还如孩童一般。 “有门为何不走,好歹也是这里的楼主,被外面巷子里的菜农瞧见了,成何体统。” 君不白右手轻摆,一柄宽厚长剑生出,飞去外墙,将胖子挂在外面的半个身子托起,抛进院中,那柄长剑随即消散。 楼万春学的是百禽戏,自幼与山猪搏斗,虎豹拼拳,羚羊比角,轻功差了些,但身子还很灵活,借着那柄长剑,落入院中,拍拍身上蹭的尘土,新衣裳沾了灰尘,回家不好交差。 “这不是最近疏于管束自己的嘴,吃得多了些,想减减。” 君不白瞧见他那身针线有浅有疏,一个袖长一个袖短的衣裳,不像绸布庄的手艺,怒气减退,笑道:“杨妈妈给做的新衣裳。” 楼万春老脸一红,甩着一长一短的袖头,嘿嘿地笑:“拗不过,非要给做一件,从没学过针线,只能每夜熬着灯油缝制出来,女红是差了些,但是扔了又可惜。” 君不白唠叨道:“那就爱惜些,该走门走门,待会去厨房时换件旧衣裳,省得沾了油污,回万春楼的时候被杨妈妈骂。” 楼万春搓搓手,“那肯定的。” 杨妈妈骂人的模样君不白见过,风韵犹存的少妇骂起人来,没有一点脏话,叉腰昂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从天亮说道天黑,中途不饮茶水,被骂之人要么瞬间开溜,要么硬着头皮陪着笑脸,给几锭银子,杨妈妈会寻万春楼几个品相中等的姑娘,暗地里再提高点物价,刮点油水解气。 谁又能跟银子过不去。万春楼那个美人窟,入了门,不扒层皮,是难以走出门的。 至于杨妈妈为何会喜欢楼万春,始终是君不白心中的一个谜团。 以前君不白没来,楼万春在家有杨妈妈管着,在天下楼得端着楼主的身份,自然没几个说话的人,见了少年,亲切不少,话自然多些,“楼主,今年的江湖榜出炉了!” 君不白并不感兴趣,随口答道:“估摸着还那几个人?” 胖子往前挪几步,在静悬半空的瓷盘中捏出几片鱼生入口,清晨刚捕的鲜鱼,此时吃最鲜美,咋么出滋味,方才开口: “今年的江湖榜上,令尊刀皇君如意依然是第一位,您师父剑神苏牧排第二,可惜原本第三的羽帝柳寻山过世,被魔尊江南取代,第四位是长安现任国师宴归尘,第五位听说是洞庭谢家现任家主谢湖生,才二十出头。” 楼万春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比划,感叹谢湖生年纪轻轻便入了江湖榜,不过既然伸了手,再夹两片鱼生入嘴。 “第六位南疆毒王那个老毒物,第七位漠北雄鹰呼延决,第八位东陆书院的神笔江还岸,第九位西域苦悬寺的莲叶和尚。” 五年一评的江湖榜,除了些君不白从小听的名字,谢湖生倒是第一次听说,洞庭湖谢家以拳动江湖,二十岁问拳江湖榜,日后撞见了,也该一起喝次酒才行。 君不白感兴趣的是魔尊江南,听着耳熟,问道“魔尊江南是那个之前金陵天下楼厨房烧火的老头么?” 楼万春舔舔嘴唇,不屑一顾,“自然是他,当年被前楼主一烧火棍打去六十年功力,在金陵天下楼的后厨烧了十年的火,天天想着法的偷吃,差点成为江湖笑谈,后来趁着前楼主退隐,跑没影了,如今又敢厚着脸重出江湖。活了几十年,不知脸为何物了。” 楼万春最后这句,是跟杨妈妈学的。 “遇见我娘,谁不浑身发抖啊!”君不白苦笑,娘亲的烧火棍从小便是他的噩梦。 细算下来,魔尊江南遇见他娘时,已经六十多岁,在天下楼又烧了十年的火,距离娘亲隐退也有二十多年,那魔尊江南也是快过百岁,再登江湖榜,应该是入了长生境,真真老骥伏枥。 “前楼主那是女中豪杰,江湖有多少女子向往啊,对了,今年的美人榜,前三甲中有情司的叶仙子依然榜首,长安女帝第二,西域帝姬阿依娜第三,长安花魁李念念第四,江南沈家沈清澜第五,东海的蓬莱仙子第六,漠北苍云公主第七,南疆的圣女第八,江南节度使家的白清雪第九。” “她又是榜首啊。”君不白惆怅抬头,生怕头顶落下一片红叶,飞红过处,皆有她在。 这次换楼万春嘲讽,“楼主还是怕她啊。” 悬停在半空的瓷盘被君不白牵动,朝楼万春脸上扣去,楼万春左右腾挪,百禽戏中的灵猴身法,即便是他这般体型,也是四两拨千斤。 又使出盘蛇功法,吐出蛇信一般的舌头,将半空飞舞的鱼生悉数卷入嘴中,挺起肚皮接住下落的瓷盘,肚皮绵软,瓷盘落下弹起,被他接在手中。 “哎呦,厨房该起火备菜了。”楼万春像是看见邪祟,面色苍白,大叫一声,带着瓷盘跑远,平地上用轻功,像一头抢食的肥猪。 能让楼万春惧怕,说明房中那位姑奶奶已经醒来。 “打水,我要洗脸。”窗子被推开,探出一个绑着双髻的脑袋,十五六岁模样,隐约能见一片浅青色贴身衣裙。 不敢怠慢,君不白招手,水井中飞出一条水线,一直蜿蜒到窗边。 少女将整个头扎在水中,左右晃动,旁人洗脸用手,她用脖子,洗得差不多,啄一小口,咕噜噜漱口,吐在窗沿下的花圃中,窗沿下那片绿色花圃瞬间枯死。 天生带毒,多有不便。 君不白凝成的那条水线似瀑布垂下,细细冲散花圃中的毒。 “今日还去医馆么?”君不白问道。 “当然要去。”少女直截了当回道。 君不白看看天色,日上三竿,便督促道:“那你快些收拾,今日你坐诊,起得这么晚,小心被坐馆的大夫训话。” “狗拿耗子。”少女脸色一沉,轻哼一声,转身去找今日穿的衣衫,依然是青绿色,她喜欢青绿色,草药的颜色,也是毒的颜色。 少女叫苏晚,剑神苏牧和神农谷医仙孙若葳的独女,剑神苏牧即是自己师父,也是自己亲舅舅,就这一个姑娘,舅舅和舅母一直宠着,君不白的爹娘一直想生个姑娘,可惜未能如愿,也将苏晚视为己出,两家人宠着一个,早早便捧了天。 在院中稍候片刻,苏晚斜挎着布包出门,不显眼的粗麻包中是她从不离身的各种药,但多半也是毒药。 刚才闹得不愉快,小孩性子,这会她也不说话,猫起身子,一个借步,跳上君不白肩上,她自幼不食五谷,身子骨轻飘飘的,像只瘦弱的猫儿贴在他后背上,频繁点头,用下巴磕少年的左肩,以示报仇。 君不白撇嘴,想待会使坏吓吓她。 却被肩上小人的话识破,威胁道:“你要是敢使坏,等我回了五味林,一定向姑母告状,说你欺负我,姑母的那根烧火棍,你最清楚的。” 命脉被压制得死死的,君不白哪敢怠慢,平地掠起,足下生出一柄宽厚长剑,扶摇直上,平缓而轻柔。 路上,天下楼离神农医馆还有些时辰,小丫头发泄一通,又趴在肩上歪头睡去,她睡着的时候,倒是人畜无害。 临近医馆,睡梦中的小丫头闻到药材味道,自然醒来,双足蹬在君不白后背借他用力,翩然飞远,落在医馆屋檐上,回头扬起攥紧的粉拳,“记得晚上来接我,可不许晚了。” 君不白点头。 她跳下屋檐时,被坐堂的老大夫逮个正着,老大夫是神农谷的老人,与谷主同辈,小丫头耷拉着脑袋听训,在老大夫看不见的地方吐舌咧嘴。然后转脸撒起娇来,又是捶肩捏腿献殷勤。老大夫自幼看着她长大,除了训斥几句,别无他法,强装镇定,将她轰走,终生未娶的老人捋须微笑,儿孙绕膝,也是这般感觉吧。 既然已经出来,天下楼有楼万春,也不着急回去,君不白收剑,落在街上。 刚出巷口,便撞见两个穿红衣的有情司女子,十七八模样,清秀丽质。 有情司在金陵,全是女子,为两情相悦之人牵线搭桥,结为夫妇,相守白头。也为苦命人杀尽负心之人。 俊俏少年郎,最好牵红线。两位有情司女子相视而笑,将君不白前后拦住,生怕他跑了。 身材高瘦的女子开口,问道:“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可否婚配,几时嫁娶啊?” 君不白无奈,抬起左臂,手腕处有一缕红线结成的相思扣。 原本拦在君不白身后的灵眸女子快步近前,提起少年手腕,细细打量那枚相思扣出自何人之手。原本是惊奇,瞧真切了,也变得不可思议,朝同伴喊道:“唉,丹蓉,你看这像不像那位的针法!” 叫丹蓉的高瘦女子伸长白如细藕的颈部打量几眼,点头默认,神情恭敬,行起万福礼。“叨扰了!” 君不白抱拳回礼。 灵眸女子还有话要讲,被丹蓉拖着后颈扯远。 “丹蓉,我还没瞧仔细他长什么样呢?”灵眸女子挣扎。 丹蓉冷声说道:“你不怕那位知道。” 灵眸女子摇头,而后又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声称自己不会惹事,才被丹蓉放开,两人并行,又去寻找旁人牵线搭桥。 见两人走远,君不白拨弄起手腕上的相思扣,睹物思人,笑意渐浓,“你可没说过有情司的人也这般怕你啊,看来下次你出关的时候,我得表现好一些了。” 她喜欢喝酒,张家酒坊的仙人醉,最是喜欢。 君不白思索着该去张家酒坊一趟,定些好酒送去金陵有情司。 张家酒坊不远,除粮食酿酒外,也有药材入酒,酒坊与神农医馆隔着几条街,少年快步前行,穿过几条小巷,闻见酒坊醉人的酒香。 苏州地界,张家酒坊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常年喝酒,脸颊总是布满红晕,见他时也是未醒神态,却也最危险,只在张家供奉的神仙酒,常年喝,脱胎换骨,易经洗髓,常人入空灵境需自幼苦修,十几年才能初窥门径,张家人喝酒即可,五六岁时的孩童,便是空灵,这位已是化物境巅峰。 “楼主今日怎么得空到这酒坊来,是楼里的存酒不够了么,待会我差人再送上几车酒。”掌柜打着酒嗝在门口相迎,脚步不稳,似摔非摔,随手一捏,掌中凭空捏出一坛酒,扔给君不白。 客未行,杯莫停。张家会友,皆是好酒。 君不白接过酒坛,仰头灌下几口,用袖口抹去嘴边酒渍,赞叹道:“今年的新酒喝起来也是如此爽口。” “那是自然。”掌柜向后一步,倚在墙上,捏出酒葫芦,灌上一口,心满意足,问道:“叶仙子今日没跟你一块来,我那几百坛仙人醉还给她留着呢。” 君不白再饮一大口,才道:“她闭关了。” 张掌柜再饮,吐着酒气,“怪不得。可惜叶仙子闭关了,今年的美人榜百晓生又将她列在榜首,若是叶仙子没闭关,百晓生的轮椅都会被她砸了个稀巴烂吧。听说之前百晓生只是拄拐,叶仙子上了一次榜,他便坐了轮椅,下次仙子出关,百晓生只能被他那哑奴背着出行了。” 一坛酒饮尽,君不白将酒坛丢给张掌柜,笑道:“若是她听说了这次美人榜的事,估计会提前出关吧。” “那有好戏看了。”掌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一翻手,酒坛不见踪影,再翻手,又是一坛新酒,扔给君不白。 金陵有情司,那棵活了上万年的情缘树下,一袭红衣神情肃然的女子伸手接住一片红叶,衣袖宽松,露出藕色手臂,手腕上有一枚相思扣。 树上树下悬挂寻缘绳的少女们噤声不语,那位提前出关了。 “红袖。”红衣女子朝不远的阁楼喊一声,声音清冷。一柄红色长剑破空,飞将而来。剑无鞘,化成一点红芒,没入女子眉间,在她眉心开出一朵红色剑花。 红叶如雨落下,一抹嫣红化虹而去。 有情司少女们纷纷作揖,恭送她远去。 第二章 魔尊江南 临近晌午,君不白拢袖,扮作游人模样,踩着青石路,慢步走回天下楼。 与此同时,张家酒坊的一车仙人醉快他一步送去天下楼。 苏州街市,温软的语调中,年轻女子和上年纪的妇人一头扎在胭脂铺和绸缎庄,争相斗艳,留下一群干瞪眼的老爷少年,相视一笑,在茶摊酒肆饮茶喝酒,谈论趣闻风雅。 卖糖葫芦的小贩用秸秆捆出巨大的草人,扛在肩上,草人上插满红色诱人的糖葫芦,走街串巷,吆喝不停。晶莹剔透的酸红果,是孩童的最爱,扯着大人衣袖,叫嚷撒娇。 “老公,我要吃糖葫芦。” 墨色衣裙的女娃娃跨坐在玉面书生的肩头,伸手指着糖葫芦命令道。 女娃娃三四岁模样,粉雕玉琢,脸胖乎乎的,像糯米团子,说话时嘴里的两颗小虎牙奶凶凶的。 玉面书生一身儒生打扮,瞧不真切年纪,比年轻书生多几分沉稳,比学堂里的先生少几分威严,肌肤雪白,若是穿上女装,也是惊艳绝伦的那种。 书生捏捏女娃娃垂在他胸前的小脚丫,以示抗议。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喊老公。” 女娃娃拍拍书生的头,“可我以前就是这么喊你的啊。” 书生不语,喊住卖糖葫芦的小贩,从袖中摸出铜板一枚,扔给小贩。小贩得了钱,赶忙将草人递到女娃娃能够到的地方,女娃娃扶着下巴,挑选片刻,才相中一个满意的,一把抓下来,用小嘴咬上一颗,嘴巴本就小,一颗山楂将嘴巴塞得满当当的,原本糯米团子的脸此刻大了一圈。 书生轻声征求道:“可以走了吧?” 嗯,女娃娃点头,糖葫芦串作马鞭指向远方,双腿晃荡。书生驮着她穿过街巷,留下一众人争辩是不是童养媳的闲话。 君不白小时候也这么驮过苏晚,结果她尿了自己一脖子,从头到脚全是毒,在神农谷医治三年才祛除身上毒性,生怕他再被苏晚折腾,神农谷索性帮他练成万毒不侵的体魄。 出神时候,突然嗅到一股葱香味,很熟悉,循着味找寻过去,在一座茶楼前,找见香味根源。 卖葱油饼的推车,一半黄泥做的灶膛,一半毛竹撑起的用来揉面切葱的案板,灶膛上黢黑的油鏊子上,年前新榨的菜油被灶膛煎熟,头发花白的老妇在鏊子上摊葱油饼,老妇的手不惧油温,双手间隐约能见青玉色,双手在鏊子上快速翻动,葱香味更甚。临了再用去年晾干今年山泉泡好的荷叶包好,别有一番滋味。 “您怎么来苏州了!”君不白迎上前,恭敬又心喜。 老妇露出慈祥神情,从鏊子上捏出煎得金黄的葱油饼,麻利用荷叶包好递给君不白,“尝尝,今年新改的配方。” 葱油饼入口,油酥饼脆,先是油香,接着葱香爆满,最后是面香,多种面粉杂糅,比例正好,最后又一丝荷花香收尾。一张饼下肚,君不白说道:“您这面里大有乾坤啊。” 老妇开怀大笑,没有什么能比天下楼楼主的认可更让人开心的。又捏出几张煎好的饼塞给君不白,让他带给天下楼的旁人尝尝。 老妇递完饼,压低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见,“庄主传话,酉时让你去万春楼,有要事相商。” “为何选万春楼。”少年瞧向左手的相思扣。秦楼楚馆他不会去,一是他不喜欢,二是她不喜欢。 老妇又开始揉面做饼,“我只是传话的,等你见了庄主亲自问他。” 本想再牢骚几句,老妇专心做饼,他也插不上话,捏着葱油饼回天下楼。 君不白刚走一会,玉面书生驮着女娃娃走进饼摊,刚买的糖葫芦只剩一根竹签,女娃娃又看上葱油饼,命令书生买给他:“老公,我要吃葱油饼。” 老妇听声抬头,看见玉面书生,做饼的手僵住片刻。 “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老妇喊出玉面书生的名字,六十年前名动江湖的魔头,却驻颜有术,如他初入江湖那般绝艳。 “老宫,她知道你的名字唉。”女娃娃咯咯地笑着,笑得人毛骨悚然。 玉面书生悠然开口,道出老妇身份,“青玉罗刹罗青,化物境,四十年前江湖高手。” 老妇双手已染成青玉色,佝偻的身躯一点点笔挺起来,蓄势待发。 宫心语神色淡然,在袖中摸索一阵,摸出绣花荷包,“你的化物境赢不了我,今日只是陪宫主逛街,不杀人,葱油饼多少钱一张。” 老妇没回答,心如死灰。原本只有宫心语,或许能侥幸逃命,当他说出宫主两字,老妇便猜出女娃娃的身份,能坐在纵横江湖六十多年的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肩头发号施令的人物,唯有魔尊江南,长生境的老怪物。 长生境不死不灭,各有不同,江南这模样,应是返老还童。 女娃娃眼中有光,伸出两根手指,“奶奶,我要两张。” 一声奶奶,老妇心软下来,家中也有这般年龄的晚辈,收敛功法,再回到老态,弯腰做饼。 两张饼,四枚铜钱,宫心语将铜钱依次摆在案板上,多年习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 女娃娃一手一张饼,吃得嘴角流油,在宫心语的头发上衣服上蹭掉。女娃娃吃完两张饼,扔掉荷叶,带油的手直接抹在宫心语衣领上。 老妇从没见过这样的宫心语,她记忆中一尘不染的宫心语,杀人前要焚香沐浴,杀人后要换新衣裳。 二人走远,老妇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老妇整理头绪,蹲下身子,伸进推车的暗格中抓出一只灰色鸽子。以手作笔,在鸽子软腹部位凌空写下几行青色小字,写完字,将鸽子抛入空中,灰鸽振翅,在半空消失不见。 街上,女娃娃摆弄宫心语柔软无骨的耳朵,一会捏扁,一会拉长。 随时都要一尘不染,衣衫上的葱油让宫心语浑身难受,“我要去绸庄买身新衣裳。” 女娃娃已经习以为常,“好啊,老宫,你顺便再做一件裙子吧。” 宫心语不解:“你这身不是刚买的么?” 女娃娃蹬腿,让自己坐稳,憋着笑:“不是给我做。” 魔尊江南的恶趣味,带着宫心语穿裙子。 魔尊江南的养子,千魔宫右护法,名动江湖的魔头,一尘不染的宫心语,此刻面如猪肝,童年阴影,挥之不去,求饶道: “爹,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您的阴阳逆可男可女,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女娃娃一拳锤在宫心语头顶,拳头太小,柔软无力,“我现在是女孩子,你要喊娘才对,小时候给你穿裙子的时候你可欢心了,现在怎么如此嫌弃,不行,今天就要穿。” 宫心语闭嘴不言,驮着江南去姜家绸庄,心中盘算等给自己买了新衣裳,再借口没钱躲过这一劫。 君不白回到天下楼,将老妇给的几张饼交给楼万春,楼万春往怀中揣了一张给杨妈妈带回去,其余的与旁人分食。 等楼万春吃完饼,君不白才将他单独喊到小院,问道:“万春楼有没有什么,人不知道的暗道啊。” 君不白这一问,楼万春会错意,以为他按捺不住,要去寻花问柳,惊恐不已,摆手否定,“没有暗道,没有暗道。” 楼万春心知肚明,若是叶仙子知道是他给领的路,估计明天的太阳是看不见了。稳定心神,吞咽口水,苦口婆心劝到,“楼主,你可千万别犯错,虽然叶仙子现在闭关中,这苏州城有情司的眼线可是大有人在,若是被人瞧见,再添油加醋,传到叶仙子耳中,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啊。” 君不白瞪他一眼,“说什么呢,我是去见百晓生。” 楼万春若有所思,小声嘀咕:“怪不得昨夜她说有贵客来,原来是百晓生。” 昨夜万春楼有贵客,杨妈妈亲迎。 君不白追问:“你知道他住哪里?” “应该是顶楼。” “那还好,趁着晚上天色黑,御剑半空就行。” “楼主要爬窗户进去?” “不进去,就在窗外说。” “那就好,男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守身如玉的好。” 一个常年住在万春楼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属实让人疑惑。君不白真想知道杨妈妈私底下都会教楼万春什么。 身上白衣太过扎眼,晚上出门不方便,楼万春提议让君不白去姜家绸庄买一身黑色成衣。 姜家在江南,养蚕织布,绸庄里绫罗绸缎、锦帛粗麻皆有样式,也有做好的成衣。 万春楼每年的新衣裳皆是姜家绸庄定做,楼万春沾了杨妈妈的光,偶尔也能得到几身。自从杨妈妈开始学女红,就再没享过。 时不待人,刚才是慢步走回天下楼,再次出门,君不白直接御剑赶路,一炷香便落在姜家绸庄附近小巷。 收剑,紧走几步,迈进姜家绸庄。 绸庄掌柜是个中年妇人,体态婀娜,胭脂水粉勾画,墨色长发绾成云髻,珠钗点缀,贵气在脸上,妖娆在身上。平日里她只在二楼中盘算账本数目,今日破天荒下到一楼,围着刚才君不白在街头看见的玉面书生。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云锦,拿来做衣衫,最衬您的身份。” 迎来送往,看人下菜碟,妇人见过很多贵客,在宫心语身上,看到只有长安贵人才能媲美的尊贵。 墨色衣裙的女娃娃在一旁的圆凳上吃蜜饯,身子太小,圆凳上垫了两个蒲团才勉强够到桌上的蜜饯点心,女娃娃一口一个酸梅子,奶声奶气问到,“姐姐,这个能做裙子么?” 被人叫姐姐,妇人喜上眉梢,笑盈盈回话:“当然能做裙子,你想做什么裙子,姐姐帮你选。” 妇人挥手,伙计捧着一本图样递到她手边,“小妹妹,你看看这都是各种衣服样式,喜欢什么就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做。” 图样新颖,集合大江南北的款式,每翻一页,女娃娃都会停留片刻,看得出神,攥在手心的酸梅子滚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一直滚到君不白脚边才停下。 不能浪费粮食,君不白弯腰,去捡那颗酸梅子。 指尖刚碰见酸梅子,周遭的景色变了模样,不再是绸庄,是一条河,一望无尽的河。 “你就是苏柔的儿子啊。”河水里有玉面书生宫心语的声音,他踩着河水,一步一莲花。 能喊出娘亲的闺名,来势汹涌,应该是仇人,君不白问道:“你是何人!” 右手剑指,便是一柄长剑飞出,势如破竹,长剑穿透宫心语,如撞进海市蜃楼一般,他的身形飘散,又在另一处出现。宫心语身形翻转,几步近身君不白身前,伸手点向眉间。 “当年我爹在天下楼受了你娘的照拂,今日特来还礼。”照拂两字充满杀意,若不是自己当时闭关突破无我境,魔尊也不会在天下楼度过十年烧火生涯,被江湖人耻笑。 河变成了山谷,君不白从云端坠下,风刮着耳膜生疼,御剑缓降。左手的无形刀意已经挥出。 宫心语踩着一只飞鸟掠下,躲开刀意,刀意将湛蓝色苍穹劈开口子,质问道:“你用了刀皇的无形刀意和剑神的张狂剑,苏柔的落花流水呢?” “我娘没教我,那是我娘做的事,你为何不找她,来找我!”君不白埋怨中,第二刀劈出,随后是数十柄长剑。 第二刀刀意,宫心语没躲,只是伸出两指,夹断刀意,衣袖轻挥悬停长剑,“未入长生境,无法撼动刀皇和剑神。母债子偿,找你也一样。” 君不白心里想骂人。 似乎能听见他心中所想,宫心语欺身上前,再点眉间。 天下楼煮水的厨房,君不白被五花大绑,扔进汤锅中。 宫心语在一旁劈柴,往灶膛里添着干燥木柴,木柴越多,火势也越旺,汤锅渐渐沸腾,烫得君不白在锅里扑腾不已。 “哎,哎,我若是死在这了,我们家那几位可不会放过你的。”打不过,就搬出自家长辈,生死关头,保命要紧。 宫心语又往灶膛添一根木柴,起身,在热锅中洗手。 “两位在我姜家绸庄是否有些放肆了。”年轻又威严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长出的丝线切开厨房,整个画面如镜面破碎。 君不白又回到绸庄,还是弯腰捡酸梅子的姿势,但那颗酸梅子已被自己捏进手中。 四处寻找,没有见到玉面书生和女娃娃的身影。 就像一场梦,黄粱一梦。 不远处的小巷,在掌间玩弄蜘蛛的紫衣少女拦住宫心语和江南,少女身后背着两卷云锦。 “这是我家公子给你们的赔礼,此事是我家公子一人所为,并不代表姜家。” 宫心语开门见山问到,“姜凡衣入无我境了。” 少女噘嘴,“公子只是让我来送云锦的,其他的不能跟你说。” 宫心语笑而不语,扭头,失望地看一眼姜家绸庄,只要君不白在姜家绸庄,他就不能再出手,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云锦我收下了,今日只是陪宫主逛街,不问江湖事。”宫心语一挥衣袖,两卷云锦被一股无形气浪托着,飞至两人身旁。 少女作揖,翻上墙头,消失不见。 宫心语驮着江南随后也走进街市。 第三章 小乞丐 姜家绸庄内。 姜姓妇人做了一场美梦,梦见死去多年的夫君撑着纸伞在雨幕里与她对视,讲了许多柔情的话。 一只蜘蛛从梁上垂下,落在妇人肩头,顺着她的衣袖一直爬到掌心。 掌心刺痛,妇人惊醒,刚才服侍的贵客不见踪影。略显失态,妇人伸手去擦拭眼角已经干涸的泪珠,却瞧见掌中的蜘蛛在指尖织网。 结绳记事,结网传信,唯有姜家人能看懂的消息。 姜家人养蚕为生,但家主姜凡衣的贴身侍女蛛儿养的是蜘蛛。 蜘蛛在,便是家主亲临。 妇人捧起手,细细瞧着蜘蛛织网的针脚,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僵在原地的妇人在看手中的蜘蛛,青衣小伙计上前招待君不白。 君不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梦有些虚幻,难辨真假,却又身临其境,应该是无我境,娘亲树敌甚多,一时不知身份,晚上去见百晓生时可问个清楚。 最后那个声音,应该是姜家家主姜凡衣,姜家在金陵,姜凡衣身为家主,不能走出金陵,金陵和苏州又相距甚远,他能神游至此,应该也入了无我境。 空灵、化物、无我、长生,姜凡衣天生化物境,如今二十多岁便入无我境,世间少见。 掌中的酸梅子被无形刀意剥去果肉,只剩坚硬的果核,在细如毛发的刀意中又雕刻成一叶扁舟。 “客官,您需要什么啊?”小伙计开口问道。 君不白摊开手,将果核小舟放在之前女娃娃吃蜜饯的桌面上,随口答道,“一件墨色成衣。” “您请随我去成衣区,有裁缝为您量下尺寸。“小伙计半弯腰,恭敬说到。 妇人已读完蛛网上的信,蜘蛛在她掌心转上几圈,化作一团烟雾。妇人掌心随即长出丝线,吞食掉蛛网,喊住接待君不白的小伙计,笑容绽放, “楼主亲临,还是让我来招待吧。” 小伙计识趣,先朝君不白施礼,然后给妇人见礼,转身离开。 妇人摇曳身姿,前头带路,将君不白领至成衣区。 成衣区悬挂各种做好的款式衣裳,男女老幼,低矮胖瘦,一应俱全。 “将皮尺拿来。”妇人喊道。 侯在成衣区的青衣伙计捧着一卷皮尺小跑靠近。 妇人接过皮尺,绕至君不白身后为他量起尺寸,青衣伙计留在一旁笔墨记录。 “楼主几时动身去金陵啊。”妇人八卦道。 君不白伸直双臂,“姜凡衣让你问的?” 量好臂长,妇人将皮尺挪到君不白胸口,“只是好奇而已,金陵天下楼统领江南所有天下楼,楼主不去金陵,却在苏州落脚,而且有情司的叶仙子跟楼主有婚约在身,按理说楼主应该在金陵等她出关才对。” 君不白长叹口气,“有人不喜欢金陵啊。” 君不白在苏州天下楼落脚的缘由,是因为苏晚,苏晚谁都不怕,唯独那位是连名字都不敢听见,从小被人宠到大,遇见她一次,被训斥一次,哪还敢去金陵,离她最近的地方。 一物降一物,大鱼吃小鱼。 神农医馆,老大夫在与人号脉,苏晚偷闲,在一旁冲盹。老大夫轻咳两声,她没听见,依旧倚着桌角。老大夫也不去管她,写药方,喊药房伙计抓药。 绸庄里已量好尺寸,裁缝在裁衣。 姜姓妇人领君不白在待客区喝茶,“这是羽圣茶庄新出的煮茶,茶汤清新,再佐上一块蜜饯最好。” 伙计端上来的蜜饯,君不白一口未尝,不敢去碰,又怕再像刚才那般。 “楼主几时成亲啊,到时候姜家定为您跟叶仙子缝制一身婚服作为贺礼。姜家的绣娘可是天下最好的。” 妇人自夸道。 君不白一口茶差点呛住,“这个还得她说了算。” 妇人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捡一块蜜饯送入嘴中,红唇夺目,“也是,友情司本就是为人寻媒做亲的,这婚嫁之事可比我们熟稔的多。要说起来啊 ,友情司还是我姜家上一代的姑奶奶创建的呢,叶仙子的师父是姑奶奶的养女,楼主若是与叶仙子成了婚,跟我们姜家也算结了亲的。” 君不白客套道:“那到时也请掌柜的赏脸去喝一杯喜酒。” 妇人苦笑道,“到时候家主应该会去,我啊,还得守着这间铺子,去不得了。” 君不白不知接下来怎么回话。 一只兔子从门外跳进来解围,紧接着一个小乞丐扑进来捉兔子,青衣伙计去赶,都被小乞丐灵巧的身躯躲开。 姜姓妇人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叉,翻出一套花绳,花绳是闺房里的小物件,姑娘家一起玩乐的把戏,却在妇人手中成了一张网,脱手而出,飞向兔子。 撒欢的兔子还没蹦跶多远,被绳网捕住,动弹不得。 小乞丐飞扑上去,提着耳朵将兔子拎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你这个备用口粮,往哪跑啊。” 是个女孩的声音。 “小妹妹,既然捉住了兔子,就快些出去吧。”姜姓妇人并没因为小乞丐赶走几波客人而生气,指尖飞出一条丝线,牵动桌上的点心盘,一直飞到小乞丐身前,柔声说道:“这些糕饼也带着,却莫鲁莽,若是冲进别的不讲理的铺子,被人捉了去,挨了打,就不好了。” “这位好心的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被捉的,还有,我只吃肉。“小乞丐被污泥掩盖的脸笑出月牙,没接糕点,提着兔子往门外走。出门时,目光扫过君不白。 “这小丫头挺奇怪的。”妇人摇头,目送小丫头出门,一勾手,糕点盘飞回案几上,安安稳稳,没有一块糕点掉落。 姜家的牵丝成线。君不白也是开了眼界。 与妇人闲聊片刻,刚才的小乞丐进门,惹恼几波贵客,伙计招架不住,只能请妇人去。 又吃了一盏茶,墨色成衣送来,虽是赶工,但做工针脚也是细致非常。 伙计包好成衣,君不白付了银钱,出门回天下楼。 刚出绸庄,刚才的小乞丐从一旁跑出,擦身而过,顺走君不白放钱的荷包。 小乞丐跑得极快,君不白反应过来时,已跑出很远距离。 街上闲人太多,不好御剑,君不白足尖借力跃上屋顶,随着小乞丐的身影追去。 小乞丐左躲右闪,从闹市跑到荒郊,气喘吁吁,那只兔子被她晃晕过去。 “哎,不就偷你几个钱么,至于追得这么紧。“小乞丐回头抱怨,脸上的污泥被汗水冲散,露出红扑扑的小脸。 君不白更诧异的是自己的身法居然追不上她,隔空喊道:“钱你可以拿走,荷包留下。“ 小乞丐脚下没停,跳过一个小土墩,“偷都偷了,就算荷包还你,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身法比不过她,只能御剑,右手剑指,一柄长剑飞出。 小乞丐略微生气,嗓音提高几分,“你这人不讲信用,这就要下死手啊。” 眼见长剑靠近小乞丐,她的身影却消失不见,再出现,偏离很远。 君不白再出剑,还是同样情形,长剑始终碰不见她。 “不跑了,不跑了,实在跑不动了。”几个回合之后,小乞丐终于放弃,停在原地喘着粗气。 君不白收剑,停下身形,“还是刚才的话,钱给你,荷包留下。” 小乞丐伸手抹去脸上喊住,刚被汗水冲干净的脸又涂上一片污泥,“要是你给我找个能管饭的地方,这荷包和钱都给你。“ 绕了一大圈,是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君不白动了恻隐之心,开口问道:“你会烧火么?” 小乞丐月牙笑,“杀人放火会,烧火不会。”咕噜,肚子抗议的声音,小乞丐身子晃动一下,险些摔倒。 君不白往前走一步,小乞丐没逃,将荷包扔给君不白。 接过荷包,银钱一分没少,小丫头本性不坏,只是饿了肚子,才有这下下策,君不白开出条件,“我是天下楼楼主,楼里眼下缺个烧火的丫头,每个月一两碎银子,吃喝管够,你愿去么?“ 小乞丐叉腰说道:“那我要顿顿吃肉。“ 说完这句,眼前一黑,朝后方跌去。 君不白眼疾手快,纵身将她接住。小丫头很轻,单手就能拎住,应该是饿了很久,离近了看,倒与苏晚年纪相仿。 饿肚子是会死人的,不能耽搁,直接御剑带小丫头回天下楼。 刚才二人站立的地方,一朵红莲绽放,着一身黑袍遮掩全身的男子出现,声音嘶哑:“天下楼楼主,君不白。“ 天下楼里,楼万春在院中砍柴,不用刀,只用掌,一掌劈下,粗壮的木柴断成两半。 君不白御剑落下,焦急朝他喊道:“先去厨房拿点米粥来。” 楼万春看见君不白怀中的小乞丐,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跑进厨房,端出一碗米粥。 “楼主,你从哪捡的小乞丐。” 米粥递到小乞丐嘴边,可能是闻见香气,她微微睁眼,看清是米粥,挤出一句话:“我不要喝粥,我要吃肉。”又昏过去。 君不白看看那碗略微寡淡的白粥,“去拿只烧鸡来。” “楼主,你捡的到底是个姑奶奶,还是小乞丐啊,吃饭还这么挑。“楼万春虽然不情愿,但楼主发话,也只能听着。挪动身子去换烧鸡。 一整只烧鸡拿来,小乞丐的琼鼻耸动,整个身子都活过来,从君不白怀中挑起,一把抢过烧鸡,大肆啃起来,不到一盏茶,整只烧鸡只剩骨架。 小乞丐扔掉骨头,打个长长的饱嗝,心满意足,将丢在地上的兔子捡起来,抱在怀中。“哎,你刚才说好的,每月一两碎银子,吃喝管够。“ 楼万春训斥道:“没大没小的,这是楼主,既然要在楼里做事,要喊楼主。“ 小乞丐朝楼万春做鬼脸。 君不白嘱咐道:“无妨,规矩可以慢慢学,明天开始给她安排到厨房烧火,每月一两碎银子。还有,待会让吴妈给她洗漱下,换身干净衣裳。” 吴妈是天下楼负责浆洗的女眷。 楼万春面露难色,指指小乞丐,“那她住哪?” “今晚先住我那,明日再做安排。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总不能小乞丐小乞丐的喊你。”君不白扭头问小乞丐。 小乞丐露出月牙笑,“我叫明月,你叫我月亮就行。” 君不白感叹:“是个好名字。” 楼万春差人喊来吴妈,吴妈家中也有女儿,笑盈盈领着明月去洗漱。小丫头不认生,抱着兔子随她离开。 只剩君不白和楼万春两人。 “楼主,你是不是该动身去万春楼了。” 楼万春这一嗓子,君不白差点膝盖发软跪倒在地,连忙噤声,“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楼万春压低声音,连连点头,“是,是,是,楼主要去的是万春楼,不能让人听见,也不能让人发现。” 君不白踢他一脚,同样的低嗓音,“什么叫去万春楼,是在外面,外面。“ “那你几时动身?” “天黑再走,你带路。” “我能不去么?” “不能,我不认路。” 两人像在谋划某种大事,交头接耳。 明月小丫头被吴妈洗漱干净,换了自家女儿的旧衣裳,重新带到两人面前。 小丫头梳洗打扮之后,清秀许多,再配上她时不时的月牙笑,灵眸皓齿,有几分美人胚子,被她喊作备用口粮的兔子也梳洗了一番,白玉无瑕的兔子,除了肥硕一些,也是个上等品相。 “吴妈,今晚她先住我那,你收拾一下。” 君不白指指自己的院子。吴妈会意,带明月小丫头去他房中。 天色渐暗,君不白换上墨色衣衫,楼万春前面带路,二人翻过后院墙,去往万春楼方向。 天下楼的小院里,收拾好房间的吴妈已经离开,新换的被褥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明月大字躺在床上,来回翻滚。 “小白,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临时起的名字,饿肚子的备用口粮,小白缩在床脚,垂下兔耳瑟瑟发抖,早些时候还是田间撒欢的兔子,现在生死未卜,不知何时就会褪毛剥皮,成了口粮。 红莲在房中绽开,明月并不理睬,翻身去抓兔子脚,小白跑开,她索性趴在床上,去堵它。 红莲中嘶哑的男声,“师妹,别赌气了,跟我回去吧。”。 明月不坏好气,冷哼一声,“我爹让你来的。” 红莲中声音软下半截,“算师兄求你,师父发了悬赏,一千两黄金捉你回去。这悬赏我已替你压下去,趁师父还没发觉之前,快些随我回去。” 明月甩出瓷枕,“不回,不然你捉我回去,我不喜欢那里,你当年答应过娘的事你忘了。” 红莲中的人许久没有再说话,沉默,沉默,走至床边放下瓷枕,温柔说道:“若是不喜欢,就在这呆着,师父那里,我会替你扛着。” 说罢,红莲消失。 苏州城当夜,有数十人被杀,死前都见一朵红莲。 第四章 百晓生 万春楼内。 杨妈妈在自己院中缝制女红,不用迎客人,只穿一件贴身素衣,散着头发。 小院不大,一座袖珍假山和一方清浅鱼塘,旁的是杨妈妈亲手种下的花草,花草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寻常山野间最常见的。 房中有个新买来的小姑娘在伺候茶水,小姑娘家中父母早亡,被嗜赌的舅舅卖到此处,刚买回来时还怕生人,如今也大胆许多,伸着脖子偷看杨妈妈缝制的女红,却被杨妈妈一个眼神喝退,抱着手臂独自蹲在红泥小火炉旁煮茶。 杨妈妈早些年也是苦命人,卖鱼为生,后来有了钱,才转行做起这趟买卖。卖鱼时为一点钱讨价还价养成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表面上为人泼辣,内里还是纯良温柔。 万春楼卖艺不卖身。都是苦命的姑娘在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讨个生活。 姑娘们有喜欢的人,暗通款曲,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期盼着姑娘能得遇良人,赎身嫁人,相守白头。 但若是姑娘受了委屈,她百般个不饶,定要与那人撕破脸皮,讨个说法。 早些年卖鱼,市井小贩的技能学了不少,这闺房女红生疏得很,还没缝几针,就扎破手,眉头微皱,匆匆用嘴含住,小声咒骂一句:老娘杀鱼都杀得,这缝针为何就这么难。 楼万春从门口探头进来,杨妈妈眉头才舒展开,语态轻柔:“回来了,小桃,给老爷上杯热茶润润口。” 小桃起身倒茶,被楼万春制止,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先出去。又趴在门缝、窗口看几眼,确定没有旁人偷听。 杨妈妈笑问道:“今日怎么了,装神弄鬼的。” 楼万春紧走几步,走至杨妈妈身前,将她揽在怀中。 杨妈妈面如桃花,娇羞着挣扎几下,“死鬼,这还早呢,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 没等杨妈妈说完话,楼万春伸出手轻弹她额间,力道轻柔,“想啥呢,我这有要事跟你商量。” 杨妈妈在怀中眨眼,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正经起来了,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却被楼万春冰凉的手抓住。 “手怎么这么凉!”杨妈妈嘴中哈着热气,去暖楼万春冰凉的手。 楼万春突然哭丧道:“我怕是活不成了。”刚开始是干嚎,慢慢地有泪从眼角流出。 “是不是老太太又说什么了!”杨妈妈神色紧张。 楼万春的老娘不喜欢杨妈妈,一是她做这万春楼的买卖,二是她没能给楼家传宗接代。但是楼万春喜欢她,楼家老太太因此也很少作妖。 楼万春将杨妈妈楼得更紧,“不是,我带楼主来你这了。” 杨妈妈双拳锤在楼万春胸口,又嫌不解气,推开他,踢上一脚,嗓门也提高几分,指着鼻子骂道,“你是不是活够了啊,叶仙子的性子整个江南谁不知道,你居然还带你们楼主来万春楼,怎么,到时候让叶仙子把我们公母两来个透心凉啊,老太太年岁已高,咱两也没个后,老太太以后怎么办。你、你、你……” 杨妈妈浑身发颤,气结于胸,此时骂再多也无济于事,快速平静心态,问道:“你们楼主现在何处?” 楼万春低头望着脚尖,小声回到,“在顶楼窗外。” 杨妈妈诧异道:“没进到楼里!” 楼万春如实回答:“没。” 杨妈妈感觉浑身舒畅,自我安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楼万春纠结万分,“可是我带他来的,若是到时候叶仙子追究起来……” 杨妈妈气色缓和,指指小火炉上的煮茶示意要喝茶顺顺气,“没事,他是楼主,到时候一口咬定就是他逼着你让你带他来的就行。” 楼万春倒上一盏茶,嘴边吹凉,双手捧着递过去,“当真没事?” 杨妈妈一口饮尽茶汤,点头。楼万春破涕为笑,再将杨妈妈搂在怀中,杨妈妈与他商讨起生孩子的事,以防万一,楼万春扶腰求饶。 顶楼窗外。 君不白一袭墨衣,凌空御剑。夜色渐浓,路上行人并未察觉他的存在。 窗户大开,屋内,一身紫衣的百晓生在一架轮椅上喂鸽子,三两只灰色鸽子从他掌上抢食。百晓生年过半百,头顶未见一根白发,生得星眉剑目,举手投足间显现出贵气。 墙角蹲坐一个如山的壮汉,是百晓生从不离身的哑奴,哑奴灵智不全,抱着烤乳猪啃个不停。他率先瞧见君不白,嘿嘿两声,低头去啃猪头,两口将肉和骨一起嚼碎,吃得兴起。 百晓生和父亲刀皇、师父剑神是故交,君不白拱手见礼,唤一声世叔。 一声世叔,百晓生合掌为拳,手中抢食的灰鸽消失不见。 百晓生的化物境是化出灰鸽,飞鸽传信,知晓天下事。 百晓生两眼扫过君不白,歪着头,先是坏笑,然后是悲伤,再是抿嘴偷笑:“哎呦,是贤侄啊,怎么不进来呢,我可是千里迢迢从金陵一路赶到江南来看你的,窗外冷,别一直站在窗外。” 若是旁人,君不白的拳已递到他脸上,此时,只能拘着晚辈的礼数,咬牙道:“您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不能到这种地方来。” 百晓生身下轮椅吱呀着行至窗前,他自身的熏香清雅好闻,“你说说你们家,你爹天下第一,偏偏喜欢你娘那泼辣的性子,结果天下第一也不做了,整天躲在五味林里劈柴烧火。你呢,又选了叶仙子,处处被她压制得死死地,这人生啊,少了多少乐趣。” 君不白毫不客气说道:“老子喜欢就行啊。” 百晓生感慨道:“你这句老子没你娘说得霸气。”蓦然伤神,一拳砸在轮椅上,咒骂道:“那两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啊,一个躲在五味林,一个躲在神农谷,害得我如今连个喝酒的人都没了。” 躲在五味林的,是君不白的爹君如意,躲在神农谷的,是君不白的师父兼舅舅的苏牧。 君不白连忙安慰道:“要不我陪您喝一杯。” 百晓生露出笑意,“就等你这句了。”说话间,从轮椅下的暗格摸出一坛酒,顺手撤去窗前案几上的花瓶,摆上玉盏一对,青梅酒开坛时酒香裹着酸甜味,会人又忆起青梅雨水天气。 百晓生取一枚泡得发红的青梅置入盏底,倒半盏酒,将另一半没有青梅的玉盏推到君不白能够得到的地方,也不管他是否喝酒,捏起酒盏小酌一口,放下酒盏,望向远方轻吟一声:“行舟石桥下,举伞待人归。” 他等的那人最喜欢青梅酒。 君不白将玉盏牵引至手边,浅酌慢饮,酒微甜,入口如蜜糖,“您今天找我来,不只是喝酒吧。” 百晓生将盏底的梅子衔在嘴中,纤长有骨的手把玩玉盏,面色沉重,“有件事想让你走一趟。” 君不白递还酒盏,往后退一尺,“您的归农山庄藏龙卧虎,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啊。” 百晓生放下玉盏,正襟危坐,“想让你去扬州接一个人回来,此事归农山庄不便插手。” 君不白不解,追问道:“什么人,归农山庄都不便插手。” 百晓生眉头紧锁,又倒半盏酒在唇边晃动,仰头饮尽,长舒一口气,“江南首富沈万鲸的独女沈清澜,我当年欠了沈家一个人情。” 沈清澜,美人榜上排名第五。 归农山庄不便插手的事,只有长安那边,君不白压低嗓音,“沈家得罪长安的人了?” 百晓生沉默片刻,似有难言之隐,愁容惨淡,“她的命格与宫里的那位一样,这几日宫里应该会有人去扬州接她入宫,我不便出手,只能你替我去一趟,交予其他人我实在不放心,你放心,归农山庄会在暗处助你的。” 百晓生话语中宫里的那位,自然是女帝。 君不白从爹娘那听说过一些百晓生和长安的关系,知晓这是他的难处,自家长辈开口,不好推辞,开口道:“既然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替你走一趟。” 百晓生露出长辈欣慰的笑容,“事成之后,我让朱三槐将他养的猪送你吃肉。” 君不白呵呵地笑,摆手推辞,“那猪可是他的命,我可不敢,当年多少人想吃他的猪,都被他宰了。” 一旁的哑奴嚼完整头乳猪,在衣衫上胡乱抹一通,听见吃肉,两眼放光,咿呀比划着。 百晓生叩两下轮椅,哑奴怏怏地坐回墙角,用沾满油污地手抠起鼻孔。 君不白猛然想起白天遇见的玉面书生,抬头问道:“您知道何人的功法能让人入梦。” 百晓生右手一翻,一只灰鸽跳出掌心,灰鸽扑棱翅膀飞向君不白,在他眼前化成一行小字,“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 百晓生叮嘱道:“今日罗婆婆也遇见了,那人是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他的无我境是黄粱一梦,让人入梦,你没入无我境之前,再撞见他,一定要躲开。” 君不白庆幸宫心语是在姜家绸庄出手,若是别的地方,自己或许很难脱身。 百晓生又补充道:“还要小心魔尊江南,我上次见他时,他已经入了长生境,实力不比你爹弱,如今他返老还童,实力如何,已无人得知。” 返老还童!君不白不禁想起宫心语肩头的那个墨衣小丫头。 金陵秦淮河上,万千楼船画舫,莺歌笑语侵入水底。远离人声处,有一架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水中央,红灯高悬。 墨衣小丫头在船舱前的甲板上盘腿而坐,双头撑着头凝视面前与她同高的小火炉,火炉上的瓦罐里咕嘟煮着刚从河中捞出的鲜鱼,她嘴角的口水快要淌成河。 宫心语此时一身白色裙装,挽着金陵最时兴的发髻,站立船头,轻轻招手,河水中飞出几条鲜鱼,落在甲板上。船下行过的小舟都会为这船头伫立的绝色美人停留片刻。 君不白陪百晓生饮尽案几上的青梅酒,百晓生又将扬州之行的诸般细节讲予君不白听,定好明日一早便出发。夜色渐深,冷风吹来,君不白打了个寒颤,“世叔,我该回去了。” 百晓生紧紧衣裳,将玉盏和酒坛放回暗格,“不急,再等个人随你一起去扬州。” 君不白问到:“还有人跟我一同去?”。 “应该快到了。”百晓生叩两下轮椅,哑奴起身,走到轮椅旁,单手将轮椅拎起,扛在肩上。 君不白一头雾水,等人便等人,为何哑奴要扛起轮椅,“你们这是做什么?” 百晓生邪魅一笑,“等的人我得罪不起。” 话音刚落,哑奴扛着轮椅从窗子跃出,落在一处屋檐上,撒腿跑远。 一片红叶从头顶落下,落在百晓生之前放酒的案几上,接着另一片落下,第三片、第四片,红叶如雨下。 君不白此刻明白百晓生为何要逃,双腿瑟瑟发抖,连逃的欲望都被扼杀掉。 当一袭红衣将百晓生和哑奴甩落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轮椅碎裂,玉盏在青石路上来回滚动。吃了一身灰的哑奴瘸着腿扛起百晓生再次跑远,只留下一地狼藉。 寒气将君不白包裹,红衣静静站在屋檐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君不白僵直身子,慢慢降下身躯,与红衣平齐,小声试探:“你怎么出关了。” 红衣未回答,只是伸出右臂,一柄红色长剑在她手中光寒夜色。 君不白吞咽口水,心在嗓子眼跳动,“今日刚从张家酒坊进了一车仙人醉,要不我回去给你暖些酒喝。” 红衣还是不说话,眼睛瞪得君不白浑身发怵。 “今日遇见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所以才来问百晓生一些事的,我只是同他在窗外说了几句。” 红色长剑化成红芒飞入红衣眉间,开成一朵剑花,红衣才神色缓和,柔声说道:“我累了,抱我回家。” 君不白如坠暖阳中,周围的寒意此刻都觉得暖洋洋的,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横着抱起。她身上很香,贴着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很难把持。 御剑要走,被她喊住,“走着回去吧。” 君不白面露难色,万春楼和天下楼相距甚远,就这样抱着回家,双手必然会废掉。但是低头看一眼怀中人笃定的眼神,又不敢反驳,御剑落在街上,朝天下楼走去。 万春楼里,一扇虚掩的窗子,楼万春半蹲着身子和杨妈妈从窗户缝隙远眺。 杨妈妈压低声音问道,“走了么?“ 楼万春同样压低声音回道:“走了。” 杨妈妈倚在床头,锤打微微发麻的脚踝,以前卖鱼留下的病根,小声道:“你明日告病假吧。” 楼万春面露苦色,“要不你跟我回乡下躲躲,就说我老娘病了,需要照顾。” 杨妈妈垂下眼睑,抱起双腿蜷坐。楼万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掩上窗户,在火炉边烤暖手,为她搓着脚心。 街上鲜有人走,君不白抱着叶仙子,许久没这样抱过,温软香甜的气息扰乱他的步伐。 怀里人始终瞪着眼看他,但已经没有刚才的怒气,“为何不来金陵。” 君不白陪笑道:“你在闭关,不好让你分心,再者苏晚那丫头那么怕你,金陵打死她都不会去的,我要是强行带她去金陵,她给我娘告起状,我娘那根烧火棍可是不讲情面的。” 叶仙子冷不丁说道:“你怕你娘多一些,还是怕我多一些。” 这刁钻的话题,稍有不慎,两边都会得罪,君不白笑道:“自然是怕我娘多一些,对你,是喜欢,不是怕。“ 叶仙子勾起嘴角,伸出手臂勾住君不白的脖颈,阴险一笑,“不回天下楼了,去神农医馆接苏晚。” 君不白险些一踉跄,求饶道:“饶了我吧,我娘那根烧火棍真得要命的。” 苏晚告过几次状,君不白对烧火棍已然怕到骨子里。 “难道你就不怕我。”叶仙子一只手扯住君不白的耳朵,刚才冷冰冰的天上仙子,此刻也露出凡间女子的俏皮。 “疼、疼、疼……”君不白叫苦连连。 叶仙子趁火打劫,“你要是去神农医馆,之后就不用你抱我回天下楼。” “你说的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说的,不然我们拉钩。”叶仙子伸出小指,调皮地刮过君不白鼻尖,当作拉钩。 君不白欢快晃动双臂,两人仿佛打情骂俏一般,改道去神农医馆。 世人皆知叶仙子仙子落凡尘,性子孤傲清冷,却未见她私下里,与君不白一起时的欢快跳脱。 第五章 下扬州 医馆已经闭馆,苏晚趴在桌面用银针挑着灯花,一脸怨气。 老大夫在一旁捧着药典书籍翻阅,顺带泡脚,木盆中是各种陈年药渣,水温正好。 老眼昏花,老大夫看一会药典,就要停下放松片刻,见苏晚坐立不安,轻声道:“丫头,要不今晚就在医馆内住下吧。医馆本就有你的住处,我每日都安排人清扫通风,还特意熏过安神香,绝对没有虫蚁,比天下楼那满是厨房油烟的地方住得舒服多了。” 苏晚不答话,用银针将灯挑得更亮些,灯芯摇晃,在桌面投下一团影子,苏晚用银针戳着灯影,小声骂道:“说话不算话的小人,等我回五味林告诉姑母,到时候让你尝尝被烧火棍追得满山跑的滋味。” 老人都怀旧,老大夫有些心疼桌子,每一针都像戳在心上那么疼,跟着自己许多年的老伙计,随他一同诊治过无数病人,平时自己爱惜得要命,一点磕碰都受不得,连连说道:“天下楼那么多事,他啊许是耽误了,切勿生气,气大伤身,我们学医者讲究心平气和。” 等苏晚放下银针,趴在桌上吐气,老大夫才放心,泡脚水已凉透,老人用脚扯过棉布擦净,将棉布投进木盆中,浸泡剩余的药效。然后盘腿而坐,翻看那本早已熟记于心的药典。 医馆后院有人落下,苏晚耸动鼻尖,在混杂的药味中闻出君不白身上的味道,欣喜片刻,心里还是怨恨他来得晚,拉着脸,重新趴回桌面。 老大夫从书本中探出头,“人都来了,怎么还不高兴。”一边开导,一边扭过脸,朝窗外走近的君不白点头。君不白并肩而行的那一袭红衣,让老大夫轻松的神态略显紧张,从椅子上跳下,鞋也忘了穿,借轻功遁走。 君不白推门进来,迎面而来的是一包银针,犹如天女散花,点点寒光,刺向他身上每处致命穴位。 左手中指食指上下翻飞,接住每一枚银针,按照排列顺序,依次放入棉布包中,扎紧,走向苏晚趴着的桌子。 “你还知道来啊。”苏晚气鼓鼓喊话。 抬头那刻,看见君不白身后的红衣,嚣张气焰瞬间偃旗息鼓,像一只小猫往桌底缩去,歪头自语道:“她怎么在这。” 一物降一物,此时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君不白窃喜,在苏晚看不见的地方偷笑,还故作镇定,“别躲了,我来接你回去。” 苏晚缩在桌角,抱着桌角不敢松手,声音颤巍巍的,“我,我不,不回去了,这几天,我,我要在这研究药典。”吞咽口水,压制跳动不已的心脏,补充道:“对,我要研究药典,最近都在这住。” 叶仙子蹲在与她目光平齐的地方,一脸寒意质问道:“真不回去了!” 苏晚闭上眼,生怕与她对视,结巴回道:“不回去,不回去,我要研究药典。” 君不白跨坐在木凳上挑衅,“万一到时候你去我娘那告状说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馆不管不顾可怎么办。” “不会告诉姑母的,你快带她走。”苏晚已经快要哭出来。 “那我们走了,你在这安心住着。”君不白和叶仙子相视一笑,起身朝屋外走。君不白心里明白,叶仙子在,苏晚不会回天下楼的。若是叶仙子走了,今天的事苏晚还会秋后算账,那又如何,至少现在过瘾就行。 二人行至院中,轻功遁走的老大夫赤脚站在一个竹筐上,须发无风自动,一手握着药典,朝叶仙子见礼,“神农谷孙妙手见过叶仙子。” 老大夫刚才只顾得逃,并没看见君不白和叶仙子捉弄苏晚的场面。 叶仙子不理睬,故作清冷,一挥衣袖,飞向屋檐,仰头观望月色。 君不白抱拳,“我替她回礼。”这一礼是回叶仙子的无礼,接着再抱拳,“晚晚那丫头小时候被宠惯了,您老还是多担待些,这几日我要出趟远门,她在医馆还请您多费心。” 孙妙手摆手,示意君不白不必还礼,“叶仙子是天上仙子,这凡间礼数自是不够的,是我庸俗了。至于小丫头,可是我们谷主的掌上明珠,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要爱护照拂。” “晚辈这厢谢过了。”君不白弯腰行礼。 两人寒暄几句,老大夫受不住夜里寒气,光脚飞进屋内。 君不白跃上屋檐,笑叹道:“你这叶仙子的名头还是很唬人的啊。” 红衣回头,灿烂一笑,“人前还得装装样子才行。我可是下一任有情司掌尊,若是不能威慑众人,如何让有情司安稳立于江湖。” 君不白拉过她微凉的手,放在手心中暖热,“辛苦了,回吧,我暖酒给你喝。” 叶仙子歪头一笑,“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比试了,要不比试一下,看谁先回天下楼,输的人可要受惩罚的。”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化虹而去。 “你这不是耍赖么。”君不白御剑疾行。 夜空中,有红影一道,剑影一行。 孙妙手落在屋内,敲两下桌子,折身去穿鞋子,“出来吧,叶仙子走了。” 苏晚探出头,四处环视一圈,确定没见那袭红衣,才从桌底爬出来,气鼓鼓地去拿桌上包在棉布团中的银针撒气。 孙妙手眼疾手快,抢过棉布团揣入怀中,那张桌子实在不能再遭罪了。 苏晚未得逞,青绿色裙衫散出青绿色烟雾。 孙妙手张嘴,将烟雾吸入嘴中,神农谷中人大都以药草为食,练就百毒不侵体制,这点烟雾,不足为惧,悠悠说道:“静心方能治百病。” 气没撒出去,有孙妙手阻挠,苏晚直奔院中,将气撒在院中堆砌的晾晒草药的木架箩筐上,狠狠踢打一番木架箩筐,等她气消了,才走回自己房中,吹灯睡觉。 孙妙手无可奈何,喊伙计将院中收拾一番,自己去药柜中调配一剂静心安神的药,好让自己夜里睡得安稳些,年纪大了,受不起折腾。 天下楼厨房灶膛的火夜里也不会熄灭,单独留一个小灶,用来煨煮汤品。君不白取两坛仙人醉在灶膛上煨热,走回小院中。 明月住在他的房间,二人只能在苏晚房中将就一晚。 君不白暖酒回来时,叶仙子已经梳洗妥当,脱了鞋袜侧坐在床边。刚才的比试,她略胜一筹,赌注就是输的人给赢的人捏肩。 两坛仙人醉,一坛放在床边,一坛叶仙子独自畅饮。君不白卷起袖管,轻柔捏肩,用的是厨房揉面的手法。 君不白左手的相思扣和叶仙子右手的相思扣一模一样,她就是循着这个找见他在万春楼。 揉捏许久,君不白用衣袖擦拭额头的薄汗,好奇问道:“你这次出关是不是因为百晓生的美人榜。” 叶仙子饮下半坛酒,许久未喝酒,畅快之极,也因君不白捏肩的力道而气血舒畅,面色红润,吐一口气,“一半吧,主要是不想入无我境。” 君不白试探道:“何为不想入无我境?” 叶仙子将酒坛捏在手中,停顿片刻,“可能还没想好,我师父当年入了无我境,再也没走出过金陵。这天下的风景,我想都看上一眼。” 君不白停在半空的手又重新落在叶仙子肩上,隔着衣衫为她松动筋骨,笑道:“等答应百晓生的事结束了,我陪你去江湖走一遭,天下山水看个够。” 叶仙子喝完一坛仙人醉,放下空坛,再启一坛,她酒量极好,这两坛只算润嗓子的量,“若是下次再撞见百晓生,我会再打断他一条腿。” “放过他吧,怪可怜的。”君不白为生死未卜的百晓生捏一把汗,刚才摔在街上那一下,估计半条命都没了。 苏州城出城的主道上,百晓生端坐在罗青的推车上啃着葱油饼,衣袖有几条划痕,破烂不堪,哑奴在车后推行,一条腿还是瘸着,卖饼的罗青佝偻着身子随在一侧。 行了大半路,罗婆婆开口问道,“庄主,要不找个医馆瞧瞧。” 百晓生大口咬下一口葱油饼,用牙关狠狠地咀嚼,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用,眼下扬州的事最要紧,去扬州的人安排得如何。” 罗婆婆恭敬答道:“晌午就出发了,各处的暗哨也准备妥当。” 百晓生目光如矩,紧盯长安方向,“希望这次不要出任何纰漏。”下一秒却因咬到舌头而龇牙咧嘴。 罗婆婆连忙从推车中取一罐蜜糖给百晓生暂缓疼痛,“庄主还是去医馆瞧瞧吧,叶仙子可不是随便能招惹地。” 百晓生抱起蜜糖罐子,自信道:“有叶仙子在,这事胜算才高。” 今年的美人榜,百晓生是特意又将叶仙子放在榜首,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能出关,有天下楼、有情司、顺带神农谷趟入这步棋中,三家都有长生境高手作镇,长安那边也会收敛许多,自然不会率先怀疑归农山庄。 夜色渐浓,三人消失在暮色里。 一夜安睡,天微亮,君不白和叶仙子离开天下楼,御剑前往扬州。临走前给楼万春留下一封密函。 路上无趣,山川在脚下蜿蜒后退,叶仙子先是看一会景色,从君不白腰上解下一坛仙人醉,独自欢饮。不食人间烟火,唯有酒不能离身,出行带了十坛仙人醉,被君不白绑在腰间,临行时他还感慨过张家人一个酒壶走天下的轻便,壶中酒怎么饮都是满溢。 红袖翩跹,眨眼功夫,叶仙子饮完一坛酒,酒坛在手中化作飞灰,随风飘落。君不白又递上一坛,在云端之上饮酒,人间少有,自己也启一坛,陪她饮酒。 十坛酒,君不白饮了三坛,叶仙子喝了七坛,酒喝完,二人也到扬州地界。 在人烟稀少处按下身形,还是被一家出门卖菜的农户瞧见,跪倒在地,直呼仙人临凡。 二人不耽误,借轻功飞入扬州城,入城后先去扬州天下楼等归农山庄的人。 扬州天下楼在城南,城南多富商,人群也密集,二人在屋檐穿梭时,总能看见各家商户的商队,有镖师护送,镖车上“四海”两字最为显眼。 扬州有两样最盛名,美女和美食,美女之首当属江南首富沈万鲸独女沈清澜,美食之首自然是天下楼。 扬州天下楼楼主叫苏铃铛,苏柔的关门弟子,君不白要喊一声大姐的。 二人落在天下楼后院时,苏铃铛正在厨房剁做狮子头的配料,两柄双刀在案板上敲出乐器感觉。 “大姐。”君不白在院中扯着嗓子喊一声。 厨房刀声停下,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从厨房探出头,长相在美女如云的扬州算中等,头发用一根竹筷简单挽起,用腰间的棉布围裙擦手,她手腕上系着两枚铃铛,擦手时候玲玲作响。 苏铃铛眉眼弯弯,笑道:“我一听有人喊大姐,就知道是你,你不是在苏州么,怎么到扬州来了。” 说话间也瞧见君不白身旁的叶仙子,本想多看一眼,刚对上叶仙子的眼神,就不自觉往后退去。连忙将君不白扯到一旁,指指叶仙子低声问道:“江湖上都说叶仙子闭关了,怎么跟你一块到扬州来了。” 君不白正要回话,厨房后院敲门声响起。 苏铃铛看眼时辰说道:“应该是送菜的来了。” 苏铃铛摇动手中铃铛,有小学徒从厨房跑出来,小跑到后院门口,将门栓打开。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肩扛两筐蔬菜进来,蔬菜刚从地里刨出,还带着新鲜的泥巴。汉子步伐轻快,两筐蔬菜轻松扛往厨房。 路过君不白时,被他一把扯过扁担。汉子轻松躲开,一个转身,将扁担抢回手中,两筐青菜平放在地面。君不白刀意脱手,汉子后退几步躲开刀意,头顶的斗笠被劈开,露出一张黝黑沧桑的脸。 “朱三槐。”苏铃铛喊出声。 朱三槐嘿嘿一笑,挠着好些天没洗的头,“我还以为伪装得很到位,没想到一进门就被识破了。” “你身上的猪屎味太浓了。”君不白指指朱三槐好久没洗的衣裳。 朱三槐抓起衣裳在鼻底闻一闻,并没觉得有啥异味,“这几日干爹的闺女下崽了,我也就跟它们同吃同睡在一块。” 天下奇事很多,朱三槐生在乡下,乡下小孩出生时为了好养活,会认干爹,朱三槐是猪年生人,又姓朱,便认了一头公猪当干爹。朱三槐爹娘早亡之后,跟着干爹相依为命,闯荡江湖也不离身,多少打他干爹主意想吃肉的人,都被他手刃,扔进地里做了肥料。 叶仙子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红袖一挥,飞上三层楼顶,坐在屋檐上打坐。 朱三槐的嘴张到最大,久久不能合上,“那就是叶仙子。” 苏铃铛抬手就是一个板栗敲在他头顶,朱三槐才回神,摸着头顶刚突起的疙瘩哭丧道:“小铃铛,当年苏柔都没这么打过我。” 苏铃铛踹他一脚,“要是我师父在,你这颗脑袋都能当球踢了。” 朱三槐归属归农山庄,他此刻在扬州出现,必然是受了百晓生的授意。君不白开口问道:“是你们庄主让你来传话的?” 朱三槐目光扫过苏铃铛,没回答。 苏铃铛已大概猜出君不白为何会突然来扬州,扬声道:“我厨房还做着狮子头呢,你们聊。”走过君不白时,小声叮嘱道:“少跟归农山庄的人打交道,当年百晓生的一条腿可是被师父打断的,要是被师父知道你跟归农山庄的人往来,小心你的腿。” 厨房又响起剁陷声。 朱三槐一改神态,一脸庄重,从怀中摸出一只灰鸽,递到君不白手中,“庄主密信。” 君不白接过灰鸽,灰鸽在掌心化成几行小字,君不白刚看完,小字也消失不见。 屋檐上,一只黑色蜘蛛爬到叶仙子裙边,被她身上的无形气浪阻挡。 紫衣少女单手攀在檐角,另一只手捏着几盒胭脂,露出艳羡的目光,“叶姐姐还是这么好看。” “你怎么来扬州了。”叶仙子率先开口,黑色蜘蛛爬向紫衣少女,从她的衣袖一直爬到胭脂盒上,然后开始结网。 紫衣少女笑盈盈说道:“公子让我出来玩的。” 叶仙子迎着阳光起身,俯瞰少女,“姜凡衣入无我境了。” 紫衣少女单手借力,飞上屋檐,黑色蜘蛛趁机躲进她衣袖里,她张开手,让阳光透过缝隙照在自己的双眸上,爽快回道:“嗯,公子入无我境了。我是公子的眼睛,公子让我出来替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阳光刺眼,紫衣少女低头小声说道,“公子还让我给你带个话,姑奶奶从昆仑山下来了,不日就会抵达金陵,你还是早些入无我境的好。” 少女说完,跳下屋檐,融入熙攘的人群。 叶仙子转过身,凝望院中的君不白,欲言又止。 第六章 青云观 扬州城,城南出城五十里,有一座道观,名曰青云观。仗着城南富户的香火钱供养,一年四季求缘问道之人络绎不绝。银钱充足,道观四周维护也极为用心,青山绿水滋养出福地,每日天光坠入林间,云雾升腾,仿若人间仙境。 晌午时分,两辆雕花马车从城南沈家驶出,家丁十人护卫,丫鬟六人,老妈子两人。 今日是沈清澜亡母忌日,每年她都会去青云观烧香祈福。三年前父亲沈万鲸卧床不起开始,沈家多半生意都是沈清澜在打理。 马车中,沈清澜翻看手边堆叠的账本,美人榜上排名第五的美人,有着江南女子的温润清雅,这几年打理生意,眉眼间多出几分干练果断,姜家绸庄定做的流仙裙完美勾勒出曲线,随着她翻动账本,衣裙上熏染的栀子香风袅袅。 随身丫鬟沈梦在一旁抄写佛经,一笔落下,簪花小楷跃然纸上。沈梦的姿色与沈清澜不相上下,不相熟的人断然会将二人认作同胞姐妹。 翻看两页后,沈清澜抬头,头顶青色玉簪垂下的珠影晃动开来,玉簪是娘亲留下的,她从不离身。细长凤眸透过窗楣看眼时辰,开口问道:“秋晚是不是该回来了。” 沈梦歪头看她,轻笑回道:“早上我托人问过四海镖局的人,估摸着等小姐上完香,林小姐应该就进城了。” 沈清澜翻开一页账本,青葱一样的指甲划在纸上,“这死妮子也是,出趟门就要好几个月,书信就来了那一封,枉我每天都记挂她的安危。” 说话间沈梦已经又写几行经书,头也不抬,说道:“小姐,林姑娘字都认不全,你就别为难她了,哪次回来她没想着你,给你带了那么多当地的特产。” 沈清澜回瞪一眼,抄起账本轻打沈梦脚踝, “就你话多,赶紧抄经书,马上到青云观了。” 车内再归平静。 车子一路行至青云观。沈家的马车在青云观有单独的停靠地方。沈清澜被沈梦搀扶下马车,随行的两个老妈子从另一辆车中取出两个木匣,一盒是贡品旧衣,一盒是元宝香烛。 主仆二人沿石阶而上,老妈子紧随其后。 山脚不远处有座供人休憩的简易凉棚,各种茶水、酒货,也卖贡香蜡烛。凉棚隔壁,有一穿蓑衣卖瓜的农户,躺在摇椅上用蒲扇扫扑在瓜上的蝇虫,绿皮红瓤的瓜事先被井水泡过,吃起来解渴清凉。 农户是朱三槐佯装而成,凉棚也属归农山庄。 沈家车马刚到,朱三槐摸出一块铜镜,假意整理面容,将天光反射到青云观的琉璃瓦上。 青云观主殿屋脊上,君不白独自饮酒,脚边随手丢弃几个空酒坛。天光投进时,几口饮完手中酒,放下酒坛,起身轻拍灰尘,张开双手活动筋骨,目光停在观门处,等沈清澜的身影。 青云观主殿前有一参天古柏,长了数千年,老态龙钟,千年气运,也让树下的卦摊沾染上仙气,每每有人求签问卦,都极为灵验。卦摊后的老道在阴凉处小憩,身材妖娆的女子摇曳着细柳蛇腰走进卦摊,从签筒抽出一只红签,递给解卦的老道,娇滴滴问着卦相。 山下,朱三槐的瓜摊前也来了位憨厚可爱的小胖子,满身大汗,随手丢下一枚银质元宝,一拳砸开青皮西瓜,西瓜破成两半,一手捧起一半,狼吞虎咽。 沈清澜和沈梦走至观门处,驻足一拜。触景生情,想起孩童时候,娘亲带自己观中烧香,心中悸动,两行清泪从眼角落下。沈梦替她擦去泪水,两人迈步走入院中,在古柏下再一拜,两个老妈子在古柏下的供桌上摆放贡品,点燃元宝蜡烛,烧去旧衣。青烟直上,寄托思情。 贡香燃尽,沈清澜由沈梦搀扶入主殿跪拜。殿前司礼的老道引二人到神像前跪拜。沈梦扯住老道,要替小姐去功德箱添些香火钱。 君不白在沈清澜迈步院中前,已跃下屋檐,佯装成上香的公子哥,白衣素净。主殿内只剩沈清澜一人,君不白迈步往殿中赶去,刚才古柏下问卦的妖娆女子突然出现,一脚踩空,哎呦一声,跌在他怀中。 女子甩动手中的丝帕,一阵香风钻入君不白鼻腔。君不白将女子扶起时,女子如蛇一样狡黠的目光中透出诧异,温软娇羞地道了谢,一瘸一拐,踩着青石走远,君不白这才发现主殿中沈清澜已不见踪影,蛇一样的妖娆女子也不见踪影。 足下借力,轻功跃入殿中,殿中残留沈清澜衣袖的栀子香,还有一股羊膻味。 寻常香客都会在家沐浴之后才上山,道观中的道人常年清修,自然不会沾染这类异味超然的食物,定是有外人掳走沈清澜。常年在天下楼的厨房忙活,鼻子对羊膻味很敏感,循味追去,羊膻味一路上山,在林间穿梭飘荡。 远离人烟,也好御剑,君不白穿行山林,偶尔用刀意斩断拦路的枝杈,追了半盏茶功夫,见一身穿旧羊皮袄的老羊倌抱着一块白石奔行,羊膻味便是来自他身上,而他手中的白石,飘出淡淡的栀子香味。 抬手,便是三道刀意飞出,挡在老羊倌前面和左右。老羊倌对山林地形似乎相熟甚深,也不回头,左右腾挪,借林间草木躲开刀意,匍匐起矮小的身子,钻进低矮的灌木之中,灌木中发出沙沙的蛇行声。 灌木太过碍眼,又是四道刀意,将灌木切开,龟缩其中的老羊倌身上洒满残枝碎叶。老羊倌皴裂的红色面庞带着怒气,从灌木中跳出身,却始终护着白石,操着一口长安方言,边逃边开口,“你这个娃子,老汉鹅哪里得罪你了,这样子穷追不舍。” 长安方言,老汉的身份君不白猜出七八分,百晓生所说的长安来人,厉声道:“放下你手中那块白石。” 老羊倌还在逃,跳上树冠,将身子缩成一团,避免横生的树枝刮到白石,怨声道:“就这一块破石头,你娃就撵着老汉跑啊,这漫山遍野都是,为啥子非要鹅手中这块。“ 老汉嘴边说着,从腰间扯出一杆赶羊鞭,朝两侧树干甩去,鞭声落下,两侧树干竟变成两只白羊,发出咩咩声响,四蹄踏地,朝君不白撞来,君不白御剑提空,一只白羊托底,弓下身躯,另一只白羊借力跃上羊背,跃上半空,君不白从没见过如此场面,躲闪不及,被白羊撞开。 白羊落地,两只羊又开始借力向他撞来。 君不白瞬息间甩出两道刀意,白羊被刀意劈开,成四截枯木。 君不白再次御剑追上老羊倌。 老羊倌认出君不白的刀意,嚷道:“你娃子是君如意的人。” 老羊倌不再逃,翻身落在地上,脱下旧羊皮袄铺在地上,将白石轻放在羊皮袄上。老羊倌甩动羊鞭,目露凶光,咬牙切齿说道:“当年,老汉鹅退出江湖,回老家放羊,结果君如意那挨千刀的在华山比武,一刀劈开华山,将华山一分为二,他那刀意从华山奔袭了数千里才停哈,所过之处,沟壑难填,就连黄河都为之改道,形成壶口。老汉鹅在半山上的那些羊都被砍死,老汉鹅种的田也都被水淹了,所以我发誓,这辈子遇见君如意的后人,也要让他尝尝老汉鹅的厉害。” 江湖有载,二十五年前,刀皇君如意初入无我境,登顶华山剑宗,只出一刀,刀意横贯天地,将华山一分为二,刀意未停,奔袭千里,所过之处,沟壑蜿蜒,刀意停下之处,黄河改道,形成壶口,黄河之水倒灌,浊浪声如奔雷。 君不白扶额,江湖之大,爹娘的仇家到底占了多少,前几日碰见魔尊江南,今日又碰见老羊倌,正要回:“父母债,他不扛。” 老羊倌手中羊鞭挥舞,被羊鞭扫到的草木皆化作一头头白羊,羊群向君不白奔去,白色吞食山林,青色渐渐减少,君不白淹没在白色之中。 青云观半山腰有一片竹林,手臂粗的竹竿上,妖娆女子像蛇一样缠绕,用凤仙花染的红色指甲把玩手中的卦签,眺望山林,口中念念有词,“白石老道怎么还不来。” 竹林突然起风,竹叶纷纷落下,一道锋利的竹叶将女子手中的卦签一分为二。女子感受到杀意,抬头望去,叶仙子一袭红衣在竹林顶端站立,俯瞰着她。 方才叶仙子藏身在青云观的古柏上,也是瞧见女子对君不白使出的伎俩。 女子脸色一惊,身躯弯绕,落在竹林中,柔软的身躯匍匐成蛇,“有情司的飞花无情。” 竹叶雨停歇,一片红叶落下,第二片,第三片,青色竹林被红叶染透,如刀如剑。山竹被红叶清脆切碎,当啷落地,砸断新生的嫩笋。女子在漫天红叶中妖娆起舞,每攀上一节山竹,就被红叶斩断,山竹横断处的锋利,同样危险。折转之间身上被割出几条口子,冒出嫣红血色。 女子在红叶中艰难躲闪,她最擅长以色诱人,可在号称仙子落凡尘的叶仙子面前,丝毫不占优势。 “空玄,你死哪去了。”女子咬破嘴唇喊道。 竹林中响起排箫声,与竹林融为一体的青衫男子从一枝青竹后面闪出,嘲讽道:“我记得出行前,你可是拍着胸脯说过,不需要旁人插手的。” 叶仙子也为之一惊,她先前只感受到女子的气息,并未察觉竹林中还有另一人存在。手中红芒一闪,红袖捏在手中。 青衫男子挡在女子身前,抱拳,“给叶仙子见礼了,在下奇门十二生,申猴,空玄,我身后这位是巳蛇,云璃,今日我等来扬州是奉女帝之命,还望叶仙子行个方便。” 在男子道出自己的身份,一只小猴子从竹林荡出,落在他肩上,啃着一枚桃子。 奇门十二生,隶属长安女帝,以十二生肖排序,各司其职,行秘密之事。 叶仙子的眼始终停留在云璃身上,“你们长安的规矩我不想知道,今日只是私人恩怨,她碰了不该碰的人。” 空玄从袖中摸出一红色瓷瓶,肩上的小猴子捧过瓷瓶跳在云璃身边,递给她,瓶中是金疮药。“叶仙子还是手下留情,若是在这耽误了,那位公子可能就有危险了,白石老道已经快是踏入长生境的怪物,他赢不了的。” 空玄抬头望向山巅,湛蓝色天空飘荡的白云此刻也快变成白羊模样,随口说道,“即便仙子不担心,一对二,仙子的胜算不是很高吧。” 山上的动静,让青云观烧香的众人四散逃离,沈梦在大殿找了许久,都没找见小姐,哭得梨花带雨,烧香把小姐丢了,回去怎么交差。 两个老妈子强拽着将她从人堆里拽出来,沈梦还在哭,“这怎么办啊,小姐丢了。” 年长的老妈子镇定说道:“我们在这接着找,你速速回城搬救兵,多找些人上山来。” 沈梦稍微缓和,告别老妈子,哭着往山下跑。 山脚下众人作鸟兽散,沈梦告知家丁去沈家找人,自己单坐一辆车,去城门口等林秋晚。只要林秋晚回来,小姐就不会有事。 朱三槐的瓜摊前,吃瓜的小胖子将所有西瓜扫入肚中,打着饱嗝,开始慢悠悠上山。 朱三槐此刻只想将他拦住,但又不能表露身份,起身撒泼,“你吃瓜怎么不给钱啊。” 小胖子长得膀大腰圆,性子却截然不同,眨着童真一般的眼睛,涨红脸,“我刚才给过钱了。” “你什么时候给钱了。”朱三槐学着泼皮无赖的样子,手在背后刚才胖子给的元宝搓成圆团。 朱三槐这样一说,胖子也有些迷糊,开始质疑自己刚才到底给没给,但山上的信号催得急,不能耽搁,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元宝递给朱三槐。 朱三槐没接元宝,而是躺地撒泼,抱起胖子的腿哭丧。山上烧香的富家香客大都带着家丁逃走。剩下的全是归农山庄的眼线,众人将胖子围住,数落起来。 胖子面皮本就薄,一时间不知怎么反驳,将手中元宝扔在朱三槐身旁的地上,心想给钱了事。 朱三槐依旧不依不饶,“哎呦,大伙给评评理,我那一整摊的西瓜都被他吃了,他不给钱就罢了,还这般羞辱我,我虽然起早贪黑卖力气,但也是有尊严的,你这是打我的脸,不,打我们这些穷人的脸。” 朱三槐撒泼打滚之中,用指力去拿捏胖子脚踝处的筋骨,却有如摸在铜铁上的感觉,手指快被震断。 胖子焦急万分,一跺脚,朱三槐和一众人被弹飞几丈,朱三槐肋骨断了六根,口吐鲜血。胖子深鞠一躬,将怀中所有元宝放在地上,关切到:“大叔们,这是看病的钱,你们自己分吧,我真的有急事。” 小胖子在山路上奔袭,快如迅雷。 奇门十二生,亥猪,乌金。 朱三槐被众人搀起,喂下一枚定心丸,没有庄主的命令,不能插手,心急万分。 扬州天下楼,苏铃铛踏上三层楼,在楼梯位置,摸出腰后的菜刀,朝扶手处敲打两声,手中的铃铛玲玲作响。 三层楼屋梁的天井处,有一块暖阳地,一个纸扇轻摇的贵公子侧卧其中,手中纸扇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贵公子听见铃铛声,睁眼,满目春光,勾起嘴角,用放荡不羁的语调调侃道:“哟,苏楼主今日怎么有空上这三层楼了。” 苏铃铛自然没有好脸色,傲气说道,“帮我一个忙。” 贵公子从屋梁上坐起,纸扇轻摇,一只蝴蝶从纸扇上飞出,在他指尖翩跹跳动,“帮忙总要有代价吧,苏楼主亲自下厨给我做一个月饭,我就去。” 苏铃铛用明晃晃的菜刀指向贵公子,咬牙说道:“七天。” 贵公子摇头,“七天有些少啊!” 苏铃铛已经耗尽所有耐心,手中菜刀脱手,扎在屋梁上,正中贵公子裆下,“庄梦行,别逼我打你。” 庄梦行从屋梁上跳起,一身冷汗,拔出菜刀,翻身落在苏铃铛身前,将菜刀递还,打着圆场,“七天就七天,楼主都发话了,我哪有不从,楼主尽管吩咐就行。” 苏铃铛将菜刀插回腰间,眉头微皱,走至东向窗子,推开望向青云观方向,“去一趟青云观,接一下我弟弟。” “原来是小舅子啊。” 庄梦行话音刚落,两柄菜刀一柄劈向心窝,一柄劈向裆下。 两柄菜刀刚要靠近,庄梦行纸扇轻摇,几只蝴蝶飞出,化蝶而去。 “记得将他们平安带回来。”苏铃铛在窗前叮嘱道。庄梦行离去,三层楼只剩她一人,撑着手在窗边惆怅。 一匹白马从街上跑过,覆半边胸甲的林秋晚跨马横枪,朝城南奔去,右手一杆亮银枪闪着天光,马腹位置还有一杆用皮革包裹的长枪,丫鬟沈梦死死抱着她的腰。 四海镖局林秋晚,枪王林镇江之女,西楚霸王之后,一杆棠雪,一杆梨白,犹如霸王在世。 第七章 白石道人 青云观山顶。 山林被白羊淹没。 君不白的刀意将欺身上前的白羊劈成两截枯木。还未落地,枯木又被老羊倌的羊鞭甩中,劈断的两截瞬息变成两只白羊,融入羊群冲上前,丝毫不给君不白喘息之机,刀意挥出越多,白羊数量也会成倍增多。 接连甩出刀意,体力有些不支,君不白额上冒出虚汗,大口喘气,御剑的神智也开始恍惚。 稍有停滞,又会被羊群追上。御剑上空,地上的白羊也会在老羊倌的羊鞭之下,效仿之前的白羊踏背,几只相叠,借助前者足力,跃上半空,不论御剑多高,都能被最后一只白羊撞上。 此前也曾化出飞剑趁机偷袭过老羊倌,但在他身前一丈,就会被击退。 一丈是羊鞭的长度,也是老羊倌的护身范围。 刀意被克制,虽然御剑能逃,又在意沈清澜的去向。只能压低身形,躲开白羊视线,在茂密的树冠中穿梭躲藏,借机回复气机,寻找破解之法。 再观老羊倌,显得格外悠闲,身前一丈草地未被羊群践踏,也没被君不白摧残,依然保持原本模样,草色繁盛。 老羊倌初见君不白的无形刀意,想起陈年往事,恨得牙痒痒,怒火攻心,折腾这会功夫,瞧见君不白的狼狈样,已经气消了大半,而且他那御剑功夫让他想起剑神苏牧。只是一个君如意,或许还有周旋余地,再有剑神出马,命就一条,人老了,就会惜命,什么江湖仇恨,不值当。 自知刚才的话说得有些狠,这会得找个台阶下才行。老羊倌盘腿而坐,从腰间摸出一柄黄铜的旱烟管,抓一把自己炒的烟丝填满烟锅,用火石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眯起眼,林间白羊停下吃草, 没有之前的汹涌。 “娃子,你这无形刀意比君如意相差太多哩。你叫啥名字,跟君如意是啥关系,你那御剑的本事又是师承何人,都说这江湖是年轻人哩江湖,老汉也是惜才之人,你只要认个错,老汉也就既往不咎。” 君不白藏身树冠阴影之中,老羊倌的话清晰入耳,但并没立刻回话。担心一旦出声,会被老羊倌听声辩位,窥探到踪迹。 老羊倌抽完一锅旱烟,在脚底磕净烟灰,又填满一锅,见君不白没答他,一甩羊鞭,整个羊群都化作枯木,横七竖八散在地上。 “娃子,别藏着了,老汉的气已经消了,你是君如意的人,老汉再怎么为难,都得顾及刀皇的面子。” 从老羊倌的话中听出缓和气机,还是不敢松懈,君不白右手化处飞剑,试探性刺向老羊倌。 飞剑飞至老羊倌身前一丈化作齑粉,但地上枯木再没变成白羊。 老羊倌吐出浑圆的烟圈,并未对君不白的飞剑试探惹生气,语态平缓,“你这娃子,老汉都说了,既往不咎,不信老汉么。” 体力已回复七八,即便老羊倌藏着阴招,自己也能泰然处之,君不白从树冠中飞出,凌空而立,回答老羊倌刚才的问话,“刚才对前辈无礼之事,还望前辈见谅。在下君不白,君如意乃是家父,师承剑神苏牧,” 老羊倌猛吸一口烟,自己猜对了七八,久居长安,闭关修炼多年,江湖事很少打听,听见君不白自称君如意的儿子,生出好奇,那个曾经江湖上桀骜不驯的君如意也会坠入红尘之中,随口问道,“老汉闭关多年,江湖事知道得少些,你娃子居然是君如意的儿子,是哪个女子降伏了他。” 老羊倌没了恶意,两人也能心平气和交谈,君不白礼貌回到:“天下楼楼主苏柔。” 老羊倌被惊到,手中烟袋掉在地上,磕出火星,火星差点烧到羊皮袄,连忙用手扑灭,“你娃子说啥,天下楼的那个女子,我哩个先人,你娘是苏柔那女子,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许回家跟你娘嚼耳朵根子啊。” 魔尊江南被一烧火棍打去六十年功力,在天下楼烧了多年的火,老羊倌当年还是白石道人的时候,听过,也见过,天下楼楼主苏柔,比魔头更像魔头的存在。 老羊倌的窘迫,让君不白差点笑出声,娘亲的恶名在江湖还是吃得开的。卸去防备,御剑落在地上,走至老羊倌身前一丈位置停下,笑道:“前辈见过我娘?“ “何止见过,那女子惹不起,惹不起。“老羊倌想起当年被苏柔坑得几十只羊,瞬间觉得君如意当年的都不算事。 有些可能是仇,有些那就是噩梦,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老羊倌重整神态,盘腿,收起烟锅别在裤腰带上。 闲篇扯了,自然要回归初心,君不白拱手见礼,“还没请教前辈名讳,在下受人之托,要保沈家小姐安危,希望前辈行个方便。” 老羊倌摇头,“这些年受了长安的恩惠,沈家的女娃子是女帝亲自点名要的人,我还是要带回长安哩。至于老汉,以前被人叫做白石道人,现在老了,长安那几个娃子都喊我白石老道。” 君不白想起刚才撞见的蛇腰女子,问道,“你们这次从长安来了几位?” 老羊倌捡起四块碎石放在身前,如数道来:“来哩四个,直属女帝的奇门十二生向来只会一位出长安办差,这次四位同行,除了未羊位的我,还有申猴位的空玄、巳蛇位的云璃、亥猪位的乌金,所以啊,沈家这个女子你是带不走的。” 奇门十二生,君不白听过,十二生肖各司其职,每次新年首位交替,值守宫门之外,大都隐居长安,多少大事,也没有四位同出长安的先例。 沈清澜身上,应该藏了秘密。 百晓生只说了大概,君不白问道,“不知道长安为何要沈家小姐?” 老羊倌起身,拍拍屁股上土,一只手托起白石,一只手将羊皮袄穿回身上,“娃子,听老汉一言,长安的事情少打听,对你没好处的。” 一只蝴蝶从林间飞出,落在白石上。 老羊倌的羊鞭伸展出一丈,快速甩向林间,几截枯木变成白羊。 老羊倌突然发难,君不白御剑后退。 白羊并未朝自己而来,而是奔向远处。 白羊咩叫一声,化成蝴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轻摇纸扇的贵公子,庄梦行。 老羊倌收回羊鞭,别在腰间,“好多年没见到庄生梦蝶了。” 庄梦行折起纸扇,在老羊倌一丈前停下,先是看一眼君不白,灿然一笑,然后朝老羊倌行上礼数,“晚辈扬州天下楼三层楼伙计庄梦行见过老前辈。” 天下楼三层楼的伙计不归楼主管辖,来去自由。庄梦行的出现,应该是大姐苏铃铛的意思,收剑,重新落地,与庄梦行对面站立,“我大姐让你来的。” 庄梦行亮出厨刀,苏铃铛随身的厨刀,也证实自己的身份真伪。 老羊倌望向天空,有朵白云化成白羊模样,开口说道:“当年东陆那位庄先生一手庄生梦蝶,惊艳江湖,老汉还是娃娃时在山上放羊得过庄先生点拨,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庄生梦蝶。不过,你这娃子一点都不争气,怎么做了天下楼的伙计,庄先生的逍遥游你是一点都没学着。” 庄梦行打开纸扇,在胸前扇风,几只蝴蝶在扇面上飞出飞入,笑盈盈说道:“前辈是没去过扬州天下楼,那里的狮子头可是一绝,若是赏脸,晚辈亲自引您去坐上一坐,尝尝扬州美味,赏赏扬州美景。” 老羊倌摆手,“不敢去,不敢去,当年被苏柔那女子坑了,发过誓今生是不会再踏进天下楼哩。” 山林再次响动,几颗参天古树被连根撞到,一个黝黑的小胖子一路冲撞而来,见到老羊倌,咧开一口白牙,笑得欢实,也不管脸上滴淌得汗珠。 老羊倌怒问道:“你娃子咋来这么晚哩。” 乌金嘿嘿一笑,“在山下吃瓜忘了给钱,被卖瓜的大叔拦住了,纠缠起来,结果弄伤人了。” 山下卖瓜的是朱三槐。君不白出行前,朱三槐说过,归农山庄不方便出手,暗中相助,朱三槐的手段在江湖算中等,能被胖子弄伤,还有胖子刚才撞翻参天古树,应是横练筋骨的路数。暗藏一柄飞剑在身后,朝庄梦行使去眼色。 庄梦行停下纸扇,蝴蝶全飞回扇面里。 乌金已站至老羊倌身前,老羊倌开口道,“既然人来了,老汉也该走了,不陪你们耍哩。” 老汉抱起白石跳下山顶,君不白御剑去追,被乌金拦住。 此刻乌金全身乌黑,身子似玄铁硬度,君不白藏着的那柄飞剑与他擦出火花。乌金双手捏住飞剑,张嘴嚼进肚中,拍拍圆鼓鼓的肚皮,发出铜铁敲击声,“还没有没有啊,刚才跑上山,这会又饿了。” 君不白甩出刀意,刀意将乌金往后退行几步消散,乌金身上的衣物也显露出玄铁颜色。 庄梦行的纸扇飞出蝴蝶,朝乌金扑去,在乌金阻拦君不白时,挡住他的视线。 “中原乌家有一门绝学,幼时以沙金为食,再以外力横练筋骨,遇敌时凝聚体内沙金,周身如铁铸一般,刀枪不入,名为墨染沉沙。你先去追老头,这里我来应付。” 庄梦行知道乌金的来历,露出从容神态,催促君不白快些去追, 君不白御剑下山追向老羊倌。山上留庄梦行和乌金两人。 庄梦行的逍遥游身法,乌金拳脚未沾他衣带一角,山顶仅存的一块草色也在乌金的践踏之下消失殆尽。 下山路很快,顷刻功夫便追上老羊倌。老羊倌紧抱白石,与君不白拉开一丈距离。 有庄梦行在,乌金很难挡住两人,君不白的出现在意料之中,老羊倌先开口道:“娃子,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君不白与老羊倌较量过,知道老羊倌的实力,也不用刀意和飞剑,只是御剑紧随,好声商讨:“前辈,只要你放下那块白石,我就不追了。” 羊鞭打落一截碍眼的枝杈,枝杈并没变成白羊,老羊倌趁机往前荡出一丈,“娃子,莫追了,老汉好不容易将沈家女子变成白石,掩人耳目,即便你夺了过去,老汉不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再将她变回原样。” 君不白放快身形,“不管能不能将她变回来,先夺过来再说。” 老羊倌叹气,“你这娃子拗得很。” 半山腰开始有竹子长出,比山林更好前行,老羊倌脚踩一根山竹,山竹弓起,将他弹出几丈,落在另一只山竹上,依法炮制。 竹林视野开阔,君不白直接御剑竹林上,剑风扫动竹浪,拉近与老羊倌的差距。 竹林中有红叶在飘散,君不白望见竹林上的叶仙子,一袭红衣傲立,红袖长剑单手而握,在她不远处,有一只扛竹竿的小猴子,还有一位持玉箫的青衣中年男人。另一侧,蛇腰女子也在其中,如蛇一般缠绕在竹竿顶,自身有紫气氤氲。 老羊倌落在一截竹竿上,暂停身形,感叹道:“云璃那女娃子的五步蛇毒都用出来了,有点意思。” 老羊倌这话也是说给君不白听的。 持玉箫的青衣男人率先瞧见老羊倌,拱手见礼,被老羊倌一个随意摆手打发。 这二人应该就是老羊倌所说的申猴位的空玄和巳蛇位的云璃。 可能是君不白的出现,叶仙子微微走神,让围攻的两人一猴有了可乘之机。 云璃弹向叶仙子,手中紫气缠绕,青葱的竹叶被紫气沾染,顷刻丧失生机,枯败凋零。 空玄持玉箫在嘴边吹奏,扛竹竿的小猴子龇牙咧嘴,跳起身向叶仙子砸去。 一袖飞花无情击退云璃,被扑上前的小猴子分神,云璃的五步蛇毒近身,叶仙子腾空而起,扛竹竿的小猴子也挑起身,劈下竹竿,叶仙子另一只手的红袖将竹竿断成两截,小猴子不恋战,吱呀呀叫着,往后跳回空玄身旁。 叶仙子落下时,又是一袖飞花无情,云璃在红雨中婆娑后退,拉开一段身距。 三人再成鼎立之势,叶仙子的神态依然冰冷。 竹林摇晃,等待平静之后的喧闹。 君不白想上前帮忙,被叶仙子一个眼神喝退,。 叶仙子此刻见到君不白,悬着的心也放下许多。他安然无恙,便是最好。 心境变化,也让叶仙子转守为攻,红袖一转,直直刺向空玄,一袖飞花无情再起红雨。 叶仙子的仙姿换来老羊倌的感叹:“那女娃子是个好苗子,若是入了无我境,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羊倌自知耽搁久了,晃动身子,再次弹出几丈远。 不能插手叶仙子的事,君不白心中念一声平安,御剑追去。 一脉青色沿向山脚, 二人穿过竹林,行至山下,山下有青云观买的几百亩水田,水田中水稻葱绿,迎风而动,让人看了,心思纯净。 老羊倌在华山种过田,不忍踩踏水田,放缓身形,落在水田交错形成的小道上。腾出一只手抚摸稻浪,许久没种过田,有些怀念。 一匹白马踏入水田,紧随其后的是一杆银质长枪。枪如银龙,呼啸带风。 追上来的君不白也被突然闯进来的女子震惊。 老羊倌后退一丈,白马上的林秋晚双腿猛夹马腹,马儿前蹄抬空,跳上田地,又是一枪。 身前一丈便是禁地。 长枪似乎撞在铜墙铁壁,震得林秋晚长枪险些脱手,白马也后退几步。女子枪尾杵地,将白马停下。 老羊倌望着水田伏倒的水稻心疼,“你这女娃子,好端端的踩坏水田干啥,这都是粮食啊。” 林秋晚刚回城就撞见沈清澜的贴身丫鬟沈梦梨花带雨地在城门口哭,说是小姐去青云观上香丢了。 和沈清澜两人都是自幼丧母,手帕之交,亲如姐妹,林秋晚镖局都没回,直接骑马来青云观。沈家的人在山上找,她在山下巡视。沈清澜不见,她最忧心,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老羊倌被女子缠住,君不白追上前。刚要开口,女子抬脚踢在马腹一侧的皮革上,一杆银质长枪如离弦之箭朝他刺来。 抬手一道刀意将长枪打落,女子凌空跃起,手中长枪刺出,单脚将落地的那杆长枪踢起,手中棠雪,脚上梨白,一长一短,一攻一守。 老羊倌心疼麦子的模样,被林秋晚认为是自己莽撞,差点误伤一位农户,君不白的出现也让她转移对老羊倌的猜忌。君不白这般年纪,见到沈清澜的容貌,见色起意,也是正常,遂一心对付君不白。 晾在一旁的老羊倌得了便宜,哼起信天游,抱着白石走远。 女子的长枪诡异刁钻,攻守兼备。君不白御剑往上,会被女子投掷的长枪阻拦。 君不白躲开女子攻势,说道:“姑娘,你我之间似乎并无仇怨吧。” 女子持双枪落地,怒目圆瞪,“说,是不是你将沈家小姐拐走了。” 女子说出沈家小姐,君不白一脸无奈指指刚才老羊倌站立的地方,“姑娘,刚才那个老汉才是拐走沈小姐的人,你若是再拦我,他可就逃远了。” 林秋晚此时怒火攻心,不予分辨,骂道:“满口胡说,你这人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好人,还敢冤枉旁人,那老汉明明就是庄家户,你说他拐走清澜,他身上可有装人的麻袋。” 与生气女子讲理,哪还有理,君不白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羊倌消失在小道尽头,“你说我拐了沈小姐,那我身上可有装人的麻袋。” 林秋晚长枪横于胸前,“那你定然是有同伙。” 被认定的事,再怎么辩解都是苍白。 愁眉不展之际,叶仙子如天外飞仙一般出现,林秋晚一时都看呆,天下竟有比清澜还好看的女子。 叶仙子平静说道:“他们逃了。” 自从老羊倌和君不白消失在竹林,原本胶着的空玄和云璃与叶仙子交缠几个来回,也朝远处遁去。 叶仙子追了一段,担心君不白,折身追至山脚。 君不白按下身形,与叶仙子并肩而立,“那老汉我追丢了。” 叶仙子红袖直指林秋晚,质问道:“她是同伙?” 君不白苦笑:“应该是沈家的人。” 叶仙子的寒意让林秋晚清醒,双枪在手。 一只蝴蝶落在林秋晚肩上,庄梦行轻摇纸扇翩然现身,庄梦行站在林秋晚和君不白之间,用纸扇指向君不白,“林小姐误会了,这位是我们楼主的弟弟。” 林秋晚认识庄梦行,他因对苏铃铛一见倾心,而自荐成为三层楼的伙计,扬州人皆知,但他很少出扬州天下楼,今日撞见也是奇事。 林秋晚垂下持枪的手,左顾右盼,庄梦行在此,那苏铃铛多半也在,有她帮忙,也好找沈清澜,开口问道:“铃铛也来青云观了?” 庄梦行摇头,“她没来,她让我来带她弟弟回去。” 林秋晚咬咬嘴唇,有些失望,“铃铛要是在,还能让她帮我一块找清澜呢。” 君不白一旁搭腔,“沈小姐被刚才那个老汉拐走了,他手中的白石就是沈小姐。” 庄梦行解释道,“那老汉是白石道人,有将人变成白石的法门。” 顾不上道歉,林秋晚跳上马背,将梨白背在身后,棠雪紧拍马背,白马朝老汉消失的地方追去。 “那女子是谁啊。”君不白好奇问道。 庄梦行弹指,一只蝴蝶随林秋晚追去,“四海镖局枪王林镇江的独女林秋晚,跟沈家小姐沈清澜是手帕交。” “原来如此。跟你对峙的那人也逃了。” 庄梦行勾起嘴角,“没逃,睡过去了。” 山顶,一块凹陷处,乌金大字躺在地上,鼾意正浓,一只蝴蝶落在他额头上。 远处一片水域,一艘乌篷船停在水中央,老羊倌蜻蜓点水,落在船头,空玄负手立在船头。 船舱内,云璃香肩半露,倚在软裘上,空玄的小猴子在给她伤口上药。 眉间微皱,老羊倌问道:“乌金没回来?” “没。”空玄挤出一个字。 老羊倌将白石抱紧船舱,放在软裘上,出船舱,盘腿坐下,“不等了,走水路回长安。” 第八章 家人 稻田尽头,散乱排布着几家农户。 林秋晚骑马闯入村庄,马蹄声惊到农户家里养的狗,土狗吠个不停。 村子住的是给青云观种庄稼的农户,城里的达官贵人见过不少,对外人的出现并不惊慌。而且四海镖局的镖车经常会走过这里,村子的人大都见过林秋晚。 村头摇椅上晒太阳的老丈喊住林秋晚,沙哑问到,“林小姐今日怎么一个人到这来了。” 老丈是村子唯一的年长之人,山野之姓,林秋晚也不知他叫什么,勒住缰绳比划道:“老丈,您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羊皮袄抱着白石的老汉啊?” 老丈伸出枯瘦的手指向北面,“刚才朝北面去了。” “谢过老丈。”林秋晚道过谢,纵马朝北而去。 晒暖阳的老丈还没缓过神,已不见人影,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北面有一条壮阔的河水,空气开始潮湿,白桦木的丛林遮挡不住水汽。 若是贼人走了水路,没有船,自己再追赶就无济于事,紧夹马背,白马四蹄奔袭,踩起地上落花。 白桦林中,有一道光折进林秋晚眼中,用手中棠雪挡去,却在光里看到熟悉的身影背靠白桦树下。虽然只是背影,她已认出是沈清澜,光来自她头顶的玉簪。 “清澜。”林秋晚焦急地喊出声,马儿飞快地跑去那棵白桦树下。 至于沈清澜为何在这,她已无心思量。 白桦树下,沈清澜失去意识,垂着眼睑,在天光照射下,更加楚楚可怜。 林秋晚放下棠雪,去晃沈清澜,她没醒,又用食指探她的鼻息,气息平缓。 君不白携叶仙子落在一旁,落地声惊扰到林秋晚,棠雪顷刻出手,快要抵到君不白咽喉,被叶仙子的红袖打落。 “是你们啊。”林秋晚敛去敌意,专心对待未醒的林秋晚。 庄梦行踩在水面,从河上游飞来。 追来的路上并没听见打斗声,河面飘来的羊膻味,说明老羊倌就是在此地上了船。君不白有些不解,长安的人费尽心思要带沈清澜回长安,以老羊倌的实力,林秋晚并不能逼他放弃,那为何会将沈清澜留在此处。 君不白带着疑惑问林秋晚,“你是怎么找见沈小姐的。“ 怎么都唤不醒沈清澜,林秋晚将她拦腰抱起,身形飞掠,地上的棠雪被她脚尖挑起,两人落在马背上时,棠雪也插入马腹旁的皮革中。林秋晚此时心思都在沈清澜身上,眼中有泪噙着,“我刚入林子就看见她了,她始终不醒,我要带她回城找大夫,你们自便。” 林秋晚调转马头,沿路返回,打算回青云观,用马车护送沈清澜回城诊治。 君不白要阻拦,被庄梦行制止。刚才在稻田交谈片刻,庄梦行已知道君不白此行的目的。但沈清澜对林秋晚来说,最为重要,摇动纸扇,意味深长道:“你若是拦她,她会给你拼命的,她们是要回城的,我们可以回城等,一切等沈小姐醒了,再定夺。” 扬州的事,庄梦行最在行。 君不白放任林秋晚和沈清澜离开。忍不住好奇,走向沈清澜躺的白桦树旁,翻看地上泥土和树旁的刮痕,扭头问叶仙子:“你不觉得有些怪异么?” 叶仙子环视一圈白桦林,最终将目光投在河面上,她嗅到一丝血腥味,还有云璃身上的胭脂味,开口说道:“想不通他们为何丢下沈清澜。” 庄梦行捡起一块叶状扁石,抛在水面上,扁石打出一连串水花,荡去河对岸,而后打断二人,“既然沈小姐已经回城,两位还是跟我回天下楼吧,我好回去交差。” 此行是带君不白回天下楼,既然沈清澜已被林秋晚带回城,他也不用再淌浑水。 “也是,该回去了。” 有些事还是等沈清澜醒了,问个明白就行。 君不白唤出飞剑,伸手去接叶仙子,叶仙子收去红袖,红袖化作眉间一点,两人同乘,破空而去。 庄梦行摇动纸扇,身躯化成无数蝴蝶,与两人并行。 扬州天下楼三层楼,已是午后,苏铃铛在窗沿数了几个时辰行人。 当蝴蝶落在窗沿上时,她嘴角才有一丝笑意,朝空中握拳,凭空抓出两柄厨刀,插回腰后的刀鞘中。转身望向天光西斜的天井,庄梦行捏着一块鹅卵石在把玩。 “他们人呢?”苏铃铛问道。 庄梦行爽快答道:“在后院。” 苏铃铛快步下楼,手臂上铃铛轻快,下楼时,在楼梯口停下,仰头柔声道:“待会我会亲自来给你送饭。” 目送苏铃铛下楼,脚步声听不见时,庄梦行才笑出声,轻浮肆意,鹅卵石在右手指间来回翻动,“这趟小舅子救得值。” 苏铃铛走入院中,瞧见君不白,阴下脸,一柄厨刀直接丢过去,被君不白躲开。苏铃铛虚指一抓,厨刀再次回到手中,又扔出去,被君不白接住。 躲一次可以,不能躲第二次,常年在娘亲烧火棍下得出的教训,捧着厨刀踉跄走到苏铃铛身前,小心翼翼说道,“大姐,消消气,生气就不好看了。” 大姐生气时候,跟娘亲几乎无二。 苏铃铛扯住君不白的耳朵破口骂道:“你还知道啊,知道大姐我多提心吊胆么,生怕你卷进什么麻烦。” 耳朵根子被扯得生疼,君不白矮着身子求饶道:“大姐,轻点,轻点,耳朵快被扯掉了。” 苏铃铛手中力道不减,“掉了正好,卤成猪耳朵晚上下酒。” 求饶不行,改为撒娇,“大姐,叶仙子在看着呢,给我留点颜面。” 叶仙子冷颜旁观。 毕竟没过门,苏铃铛自知轻重,重拧一下出气,才将君不白放开,“看在叶仙子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还是大姐疼我。”君不白拍起马屁。 苏铃铛收回厨刀,踢他一脚,君不白没躲。这一脚很轻,轻飘飘得。 君不白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腹中空空,咕噜抗议几声。 苏铃铛撒了气,听见君不白肚子叫,语气缓和,“厨房还有今日新做的狮子头,我给你们做些,饿着肚子怎么能行。” 苏铃铛说着往厨房走,君不白跳上台阶,低声说道:“大姐,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去厨房暖些酒给她就行。” 苏铃铛目光扫过叶仙子,轻叹口气,不食人间烟火,少去多少乐趣。若是自己,断然不会这般折磨自己。 君不白和苏铃铛去厨房忙活,叶仙子自觉无趣,盘膝打坐。 厨房灶膛上,苏铃铛在团狮子头,拳头大小一个,用热油炸透,再丢进小灶炖了个把时辰的高汤里煨煮。君不白在一旁帮忙烧火,几坛仙人醉堆在灶上暖着。 将劈好的细柴塞进灶膛,看着忙活的苏铃铛,君不白调侃道:“大姐,那庄梦行是不是未来姐夫。” 苏铃铛一个厨刀斩在菜墩子上,以示威严,“刚打过你,是不是还想找打。” 君不白软起声音,“这不是关心关心你么,我这次下江南,娘可特意交代我要是来扬州了,问问你有没有相中的男子,她好给你置办嫁妆。” 团好狮子头,就等开锅,苏铃铛洗净手,用围裙擦净,转到案板前,捏起厨刀切配菜,傲气说道:“用不着,还让师父先给你置办聘礼吧,你跟叶仙子定亲这么多年,也该成亲了,再给师父生几个孙子,让她早早过上祖母的日子,省得到处惹事。” 君不白挑起灶膛里的火苗,用刀意熄灭火焰,只剩木柴上的余温,“这话我可不敢说。” “那就别问。”苏铃铛不会刀意,但落花流水学了七八成,砍瓜切菜时最拿手,即便是配菜在她刀下也是整齐好看。 高汤煮开,将配菜投入汤锅里烫熟。 “捞出来。”苏铃铛催促道。 君不白催动张狂剑中的御字诀,万物皆可为剑,狮子头伙同配菜从汤锅中飞出,落在白净饭盆中,最后点睛的高汤也化作白瀑一滴未撒落入盆中。 苏铃铛夸赞道:“功夫比以前进步了不少。” 不用再添柴,君不白起身,徒手将烫熟地几坛仙人醉拿来下,挂在腰间皮带扣上,挑眉说道:“那是,我现在不一定能输给你。” 苏铃铛撇嘴,“夸你一句,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君不白绕道案前,伸手去摸狮子头,被苏铃铛用竹筷打掉,训斥道:“洗手。” 君不白乖乖去洗手。苏铃铛问道:“真的不需要给叶仙子做点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对身子不好。” “不用,苏晚那丫头不是也不食人间烟火,照样活得好好的。”君不白洗完手,取竹筷扎一块狮子头大肆嚼起来,高汤煨煮的狮子头汤多肉美,烫嘴又美味。 苏铃铛也不管他,换下小灶上的汤锅,重新做菜。苏铃铛切菜时手腕铃铛会响,节奏分明,似马蹄踩踏。 “大姐,你这是还做菜给谁啊。”君不白坏笑道。 苏铃铛投来一个白眼,“吃的堵不住你的嘴啊。“ “那您做菜,我出去了。”眼力见很重要,君不白端起汤盆往外走。 叶仙子在院中打坐,君不白刚踏出厨房,她便睁眼醒来。 君不白身形轻掠,飞至她身前,将腰身往前让一寸,“给你暖的仙人醉。“ 叶仙子解下一坛仙人醉,启坛,抿上一口,面色红润,“跟你大姐都讲了些什么?” “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院中有石桌,端着盆讲话不雅观,催动御剑诀将石桌石椅搬至身前坐下,叶仙子挨着他坐下。放下汤盆,将腰间的仙人醉悉数解下,放在叶仙子手旁。 叶仙子目光灼热,“以后总要嫁进来的,想先熟悉熟悉。” 君不白摇头,一口吞下半颗狮子头,粗嚼几口,咽下肚中,“不用,按照自己的喜好就行,我大姐那人很随和的。” 叶仙子欲言又止,托腮看着君不白吃狮子头。 敦煌戈壁上, 丝绸之路有西域商人的驮队穿过,前几日经历沙尘暴,储水的物件损坏,水在戈壁可是生命之源,几日没喝水,人已经渴得嗓子冒烟,双眼通红,期盼有一场雨,或者遇见别的商队,或者货栈补给。 蓦然起风,有雪从头顶落下。这炎热之地,从没有过雪。 商人们用舌头接着雪花,跪在原地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敦煌佛窟,虔诚地回敬神明。 一袭红衣从雪中走出,红颜白发,一步一朵雪莲花。 第九章 铃铛声响 苏铃铛在厨房做好蟹粉狮子头一碟,香酥鸭半只,顺手炒个脆爽青菜,烫一壶松子酒,亲自端去三层楼。 路过小院时,君不白朝她打招呼,苏铃铛飞去一个白眼,径直上楼。 三层楼屋梁上,庄梦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两只蝴蝶扑着渐渐退去的天光。 苏铃铛刚踏上楼层,闻见饭香,庄梦行翻然起身,连打两个哈欠,端坐在屋梁上,用手将香味扫进鼻腔中,陶醉道:“果然还是我家铃铛亲自做的饭菜闻着香。” 原本感激庄梦行涉险去救君不白,以温柔相待,庄梦行一句我家铃铛,苏铃铛原形毕露,情绪上来,脸色一沉,将木托摔向桌面,怒声道:“还不如给狗吃呢。” 庄梦行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从梁上跃下,飞身上前,单手接住托盘,安稳放在桌面,菜汤一点没洒,叹息道:“这么好的饭菜怎么舍得给狗吃,我还没吃呢,摔坏了多可惜。” 怕苏铃铛再发难,庄梦行用脚扯过长凳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双银筷擦亮,一只手往嘴里扒菜,一手倒酒,吃得满心陶醉,还不忘空出嘴称赞苏铃铛的手艺。 苏铃铛做饭的手艺扬州一绝,厨子最喜欢的就是食客称赞自己的饭菜好吃,庄梦行几句称赞,苏铃铛气消去许多,心中还是担心君不白惹上什么麻烦,开口问道:“你今天去青云观遇见什么陌生面孔没。” 庄梦行舔完一根鸭腿,用手中半盏温热的松子酒润净嗓子,仰头开口道,“遇见白石道人和中原乌家的年轻一辈,这两位都归属长安奇门十二生,还有一男一女,只是远观,没能看清来历。” 长安奇门十二生从没有四位同出长安的先例,苏铃铛眼中有光,寒气渗人,“奇门十二生来了四位!” 苏铃铛脾气上来的时候,神鬼也要退避的。庄梦行慌忙端起狮子头的碗,筷子也不用,嘬一口汤,用嘴咬下半颗狮子头在嘴里嚼,点头回应。 按捺不住去归农山庄找朱三槐算账的冲动,苏铃铛握掌成拳,手腕间铃铛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归农山庄,居然敢拉天下楼淌这趟浑水。” 庄梦行吞完狮子头,用松子酒缓缓,开口安抚道:“长安那几位没占什么便宜,姓乌的中了我的庄生梦蝶,一时半会不会恢复,与叶仙子缠斗的那两位,一个负伤,一个跑了,白石道人跟你弟弟过了几招,应该是认出他的师承,刀皇和剑神的名头他也要忌惮些的,不然也不会将沈清澜留下。” 苏铃铛穿过庄梦行身旁,几步走到窗前,窗子一直未关,街上叫卖声不歇, 苏铃铛轻拍双掌,两手腕间的铃铛撞在一起。双手铃铛同响,说明楼主要出门。 纠缠苏铃铛多年,从她的细微神情中,庄梦行已猜出她要去哪。提起盛松子酒的酒壶起身追随,被苏铃铛的眼神喝止。 苏铃铛扭头,庄重地叮嘱道:“你帮我盯着我弟弟和叶仙子,别再让他们惹上事端。整个楼里,我只信你。” 整个楼,我只信你,庄梦行以为自己喝醉了,扑散酒意,回味苏铃铛这句听着顺耳又极致温柔的话。 苏铃铛已跃下窗沿,在屋檐上疾行。身形渐行渐远,庄梦行望着她的背影叹声道,“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庄梦行饮完整壶松子酒,握着酒壶把玩,苏铃铛要去的是归农山庄扬州分舵。他不能去,摇动纸扇,放飞扇中一只蝴蝶,然后转过身,收拾好桌上的狼藉,下楼去盯梢君不白和叶仙子。 归农山庄扬州分舵是一座半山建的菜园子,供给扬州大半个城的鲜蔬瓜果。山上放养很多山猪,山猪吃得都是老山参、野灵芝一类的稀罕物,长得肥头大耳,憨态十足,山猪长得好,产得肥料也足,整个菜园子也因此长势极好。 朱三槐从青云观被人抬回来,没去医馆,路上将青云观的事飞鸽传书给庄主百晓生。然后自己拖着半残的身躯上山,半山腰有一间草庐,药味很浓,草庐的主人叫李归农,是种地的好手,也是前任庄主,庄主百晓生的亲叔父。 李归农已过花甲之年,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子,精气神却如壮年,一身粗布打扮,草鞋一双,带着草帽,坐在一截树桩上碾着草药,枯瘦的手将碾成粉的草药随手洒在身前的土地上,人要医治,土地也要医治。 朱三槐推开柴门,一瘸一拐走进来。 李归农抬头,将他的身影收入眼中,笑道:“这又是在哪惹了祸端。” 李归农脾气和善,没有任何架子。 朱三槐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来这,轻车熟路,抄起草庐一旁放置的铁铲,撑着身子,走到李归农撒过草药的土地前,用铁铲挖坑,小声回道:“庄主交代的差事给办砸了。” 庄外的事,李归农不管,他只管种地,李归农眉头微皱,片刻舒展,从地上捡起一捧活血的草药,在药碾子中碾成渣,洒在朱三槐挖出土推上,叮嘱道:“记得坑挖深一点,露出头就行,那药也和得匀实些,不然药效会打折扣。” 朱三槐只顾挖坑,土质松软,挖出水缸大小的坑口,已经到他半腰。 李归农冷不丁说道:“那小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扬州?” 李归农是庄主的叔父,整个山庄只有他会喊庄主小子。但李归农只关心庄稼收成,很少提及庄主,他突然问到庄主,说明对此次长安的事情还是传入他耳中。临行前,庄主交代过,长安的事最好少讲给李归农听。 朱三槐停下挖土,仰视李归农,想着说辞,嘿嘿一笑,搪塞道:“庄主的行程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次的事也是罗老太太单方面发的飞鸽传书,我们按信办事。” 李归农哦了一声,不在追究。 朱三槐闷声挖坑,一盏茶功夫挖好一人深的坑,又将一旁的药渣和土和好,铺一半在坑底,自己爬进坑中,自己埋自己。埋到胸口位置,实在难以持续,在坑中求道:“您老给添几铲子土呗。” 李归农放下药撵,慢悠悠起身,接过铁铲,一铲子一铲子地往坑里填土,土一直将朱三槐盖住,露出圆圆的脑袋在坑外,李归农用穿草鞋的脚将坑上的土踩实。 李归农不是武夫,常年种地,浸淫其中,窥得自然之道,以凡夫身份入了化物境,任何土地在他手中,都会变得肥硕,种什么产量都比别人高,甚至活物被他种在土里,也会活蹦乱跳,比常人更健硕。 “过两个时辰就行了。”李归农埋好土,提着铁铲走回草庐,随后将铁铲放在墙角,又从草庐中拿一捧草药出来,坐木桩前碾着草药。 朱三槐一颗头在地上晃动,像刚长出的萝卜。人埋在土里很是难受,气血不畅,一心想喝水,又不能差遣李归农去。用足力气吹响口哨,一只黑背猪仔叼来一个香瓜滚到嘴边,香瓜一口的大小,水头足,最解渴,朱三槐不嫌脏,一口吸入嘴中,嚼几下,汁水灌满口腔,香瓜下肚,调动周深气血,早些时候被乌金撞断的肋骨酥酥痒痒的,有新肉在长。 山底,阡陌纵横,苏铃铛登山,杀意满怀。 归农山庄守山的农户大都见过苏铃铛,也不阻拦,甚至行礼问好。只有几个愣头青会拿起草叉、锄头等农具阻拦,也被年长的农户喝退。 “苏楼主今日怎么有空上山来了?”一个田间除草的农户问道。 另一个浇水的农户附和:“是不是楼里又要出新菜,苏楼主来找食材啊!” 苏铃铛上山是找朱三槐,对这些农户并无恶意,收敛杀意,问道,“你们庄主呢?” 除草的农户望一眼山顶,欲言又止,庄主被人抬上山时,他正巧看见,庄主前脚上山,苏楼主后脚就来,这常年不来一趟的主,在这节骨眼上山,来者不善。 浇水的农户大大咧咧,用水瓢指向半山腰的草庐,“庄主大概是去了草庐那。” 浇水农户想的是草庐有李归农镇守,苏楼主也不会太随性而为。 告别二人,苏铃铛借轻功上山,缩地成寸,顷刻间已至草庐。 李归农见苏铃铛在篱笆墙外现身,停下手中活计,坐直身子等她走进,心中却慌乱不堪,那个混世魔王的弟子,能不见最好不见。 李归农端起长辈架子,故作镇定道:“小铃铛今日怎么上山来了,是不是你师父来扬州了?” 李归农在草庐,苏铃铛多大的火气,都要收敛一些,环顾草庐,见迎风摇摆的朱三槐长在地上,量他也不会逃,颔首作揖,“李爷爷安好,师父她已经隐居五味林了,我今日是前来是找朱庄主的。” 李归农眼珠一转,不是来找自己,那就趁早离开,开口道:“既然是找朱庄主的,那我这老骨头也回避一下。” 李归农不管江湖事,长安的事,他定然会感兴趣,苏铃铛拐弯抹角道:“今日前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向朱庄主打听打听长安奇门十二生的事。” “奇门十二生?”李归农眉头拧成麻绳,一丝寒意扫过朱三槐。 不问朝堂事,不问江湖事,但是奇门十二生他最熟悉不过,当年被追杀,也是他们,直属女帝的奇门十二生,天下楼跟长安没太大交集,今日她突然上山,开口便是奇门十二生的事,说明奇门十二生来了扬州。 “三槐,奇门十二生来扬州了!”这个多年种地的老者此刻也露出王者气息,细长眸子有着星空一样的深邃。 朱三槐埋在土里,上下不能,含糊道:“庄主信上说,长安摘星楼上那位算出沈家小姐与女帝命格相似,要接她进宫,当年您跟庄主受过沈家的恩惠,庄主也是念及旧恩,想帮沈家逃过此劫,才命我们假意掳走沈小姐,等风头过了,再造成病死的假象,长安自然也会放过沈家。” 李归农垂下眸子,当年兵变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低声道:“当年确实受过沈家恩惠,能帮沈家逃过此劫,也是还了恩情。” 苏铃铛一旁抱怨道:“老爷子,这报恩归报恩,但也不能拉我们天下楼下水啊。” 想起苏柔,李归农还是胆怵,头转向朱三槐,“这里还有天下楼的事?” 朱三槐吞咽口水,小声道:“庄主怕归农山庄跟长安作对,被长安知晓,到时候难以保全。所以找了前任苏楼主的儿子君不白来扬州带沈小姐去苏州天下楼躲避风头。” 苏柔的儿子,李归农吹胡子瞪眼,厉声道:“混账,长安不好惹,这苏柔就好惹了,他是忘了那条腿怎么断的了!” 苏铃铛差点笑出声来,百晓生的那条腿是师父打断的。 李归农撒完气,趾高气扬的神态也收敛不少,自家子侄,这烂摊子自己也要收拾,搓手试探道,“小铃铛啊,你看看,都是老头我疏于管教了,待会我就修书一封,让那小子来扬州见我。拉你们天下楼下水的事,老夫在这给你赔个不是,之后若是长安再找事,尽管提我归农山庄就行,若是不解气,你再提个要求,归农山庄能做到的,老夫一定满足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归农拉下老脸,苏铃铛不会不给情面,既然他承诺之后长安的事统统推给归农山庄,自己弟弟那,耳提面命一番,让他知道利害关系,也好过替人挡刀子。轻咳一声,清亮嗓子,开口道:“既然您老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退一步,拉天下楼下水的事下不为例,不过这次的事你们归农山庄得补偿我。” 气不能撒,敲点竹杠是必须的。 李归农在苏铃铛身上看到苏柔的影子,自觉不妙。 “从明日起每日送两筐最新鲜的果蔬到天下楼,还有半扇猪肉,肉要这山上散养的,若不是,后果自己掂量,还有就是天下楼不会给钱,到什么时候我气消了,再说给钱的事 。” 苏铃铛已经手下留情,若是苏柔在,这整个山搬空都不会满足。李归农点头答应。 埋在地里的朱三槐面如死灰,却又无可奈何。果蔬好说,可是猪肉,还要山上散养的,那都是干爹的骨血。此刻只想苏铃铛再添点土,索性将自己活埋在此地算了。 苏铃铛敲完竹杠,解气不少,回家再敲打下君不白,少掺和朝堂的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 苏铃铛辞别李归农,飞身从半山一直掠到山脚,一路铃铛欢快。 第十章 庄生梦蝶 天下楼小院中,叶仙子在一旁打坐,红叶在她身下铺出软垫,每日必行功课,不曾拉下。 君不白收拾完碗筷,无事可做,恰巧庄梦行下楼洗碗。 大姐的幸福,还得需要自己这个弟弟去把把关,倚在厨房门前同庄梦行交谈。 “你跟我大姐怎么认识的啊。”八卦之心,自古有之。 在未来小舅子这博取点好感,也是必须要走的修行之路,庄梦行边洗碗边笑盈盈回道:“五年前来这天下楼吃饭,吃到第一口狮子头,就喜欢上这个味道,连吃了一个月,实在爱不释手,怎么都吃不腻,后来有幸见到你大姐,手艺又好,长得又美,在下一眼便沉陷其中,死乞白赖地想留在了天下楼,吃了几次霸王餐,被她捉回来抵债了。” 在天下楼敢吃霸王餐,也是个狠角色,君不白不怀好意地问道:“天下楼的霸王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吧。” 已经洗好碗筷,庄梦行甩净手中水珠,起身捏捏蹲麻的双脚。苏铃铛爱干净,这几副碗筷他洗了许多次,不会让她挑出毛病。“先是在这厨房洗了半年的碗,起初笨手笨脚得摔了不少碗筷,半年工钱抵了霸王餐,然后又烧了一年的火,抵了摔坏的碗筷钱。” 君不白偷笑道:“我大姐的脾气一般人可受不了啊。” 被冷水泼醒过,被烟熏醒过,被脚踢醒过,被柴火砸醒过,那一年半如牢狱班的生涯,也让庄梦行记忆犹新,拍着胸脯笑道:“虐着虐着就喜欢了,追你大姐,除了脸皮厚,心里素质强,这身体还得好。” 庄梦行将洗净的碗筷整齐摆放在架子上,顺手将木架上的水渍擦干净。 君不白摇头,心中嘀咕道这人没救了。 既然要问,就再多问些,倘若哪天大姐真的心软便宜了这小子到时晚矣,自己还是得盘查仔细些,开口问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么?” 庄梦行转身,用一副惆怅自知的神态回道:“庄家家训是逍遥游天下,过了六岁年纪,便要自力更生,出门远游,死时方能落叶归根,而且庄家家丁不兴,我如今离家二十年,同族之人也只遇见过一个。” 君不白自夸道:“不如我们天下楼热闹啊。” 庄梦行从厨房走出,站在一片暖阳中,沐浴着柔和天光,每日在三层楼听一二层楼的饮酒声、吵闹声、欢笑声,多少凄凉都被冲散,他喜欢这个地方,很舒服,比庄家要温暖许多,更重要的,他想留在这里,不禁感叹道:“是啊,这天下楼着实热闹。” 相谈怎能不饮酒,君不白虚手一抓,厨房里的两坛仙人醉捏在手中,扔一坛给庄梦行,折下身子坐在台阶上,翘起二郎腿,“还没听你怎么上的三层楼呢?” 庄梦行接过酒坛,爽快饮一口酒,一翻手,如古彩戏法那般,酒坛变成一面纸扇,轻摇纸扇,几只蝴蝶飞出,追光而行,“费了一番心思,也仰仗这一手庄生梦蝶。” 要登三层楼,便要胜过楼主。 君不白捏出粗浅的刀意,砍断一截光影,惊扰追光的蝴蝶,疑惑道:“这么说,我大姐败给你了?” 庄梦行合上纸扇,再翻手,纸扇变酒坛,仰头深深灌下一口,苦笑道:“打了个平手。” 说话间,一只蝴蝶风尘仆仆飞回院中,庄梦行摊开手,蝴蝶落在他指尖,羽翼忽闪,诉说着它的见闻,蝴蝶回来,说明苏铃铛也就快要回来。扭头望向小院后门处,露出等待神情期盼着她回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己。 君不白饮完手中酒,放下酒坛,好奇道:“江湖传闻庄子当年梦蝶之后,入了化物境,之后又神游北冥,看见鲲鹏振翅,入了无我境,一念之间,能行九万里之远,不知是真是假。” 蝴蝶停在酒坛上偷酒,庄梦行驱散它,让它落在自己肩上,自己抿一口酒,开口道:“江湖传闻,未必都真,老祖宗真容我也未曾见过。” 喝了酒,气血通畅,君不白起身活动筋骨,“早知道从白石老道那多问些了,他还见过庄子。” 庄梦行大口饮完坛中酒,一翻手,变成纸扇,肩上蝴蝶飞入纸扇中,“庄家并未有老祖宗入长生境的记载,白石老道见到的未必是庄子。” 君不白附和道:“也是,他说了奇门十二生四位同行,任何人都不会夺走沈清澜,结果还是将沈清澜留在白桦林。若是有人阻拦,该有打斗才对,我们离得那么近,应该是能听见的。一点打斗声都没有,确实说不过去。而且已经带走沈清澜,又不惜将她留下,怪异得很啊。” 庄梦行不语,他的目的是盯梢,沈家小姐的事与他无关。 水路中央,乌篷船推水前行。 白石老道叼着黄铜烟锅在船头垂杆直钓,鱼线没有饵,船行时,鱼线始终笔直,老道悠悠吐着烟圈。 空玄的小猴子扒在船边捞水中倒影,倒影破碎,小猴子吱吱呀呀得上跳下窜,捞几次没了耐性,跳回空玄肩上。 云璃已经醒来,肩上裹着狐裘,倚靠在船舱中央。船舱中央的白石散着栀子香,云璃用柔弱无骨的手去触碰,摸到一股微热的心跳声。 “前辈,真的不等乌金了?”云璃抽回手,恭敬问道。 白石老道扫一眼船舱,猛吸一口旱烟道:“我们此行是带沈清澜回长安,既然人已抓到,还是尽快回长安的好,乌金那小子就看自己造化了。” 一只灰鸽落在船篷上,咕咕叫着,空玄的小猴子猫着身子去抓,鸽子振翅飞远。 白石老道收杆,将钓竿放在脚旁,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再填上一锅,望着鸽子远去的方向,点燃烟丝。 鸽子掠过水面,穿过山林,从荒凉山野飞到扬州闹市,停在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后院。 天下楼小院,门环声落下,苏铃铛从小院后门进来, 敲了竹杠,心情舒爽,走路也带风。 庄梦行一脸笑意迎上,被苏铃铛忽视。 君不白见苏铃铛绣花鞋上一圈灰泥已经干巴,关心道:“大姐,你这是去哪了,怎么鞋上都是泥。” 苏铃铛淡然道:“去了趟归农山庄,讨个说法。 苏铃铛在君不白身前三尺停下,跺掉脚上泥巴,身形比君不白矮上半头,却给君不白一种话居高临下的感觉,循循教导,“以后不许再染指长安的事,归农山庄躲在背后,想拉天下楼、神农谷、有情司当挡箭牌,我们天下楼和神农谷是有师公跟剑神撑腰,但长安那边,也是有高人在,是连师公和剑神都忌惮的人。当年百晓生诓骗师公和剑神瞒着师父去长安,折了跟头,师父知道后打断他一条腿才消气。” 百晓生开口求到自己,有可怜沈清澜的遭遇,才答应这次扬州之行,中途反悔,实在放心不下,柔声道:“大姐,沈家小姐也没有什么过错,只是命格跟女帝相似,就要被强掳去长安,生死未卜,实在不忍心。” 苏铃铛往前几步,一只手搭在君不白肩上,语重心长道:“有时候心善也会造成过错。如今的万全之策就是趁现在白石老道不知你跟归农山庄有牵连,此事就此作罢,即便长安来天下楼寻事,也有说辞,你和叶仙子去青云观上香,遇见贼人要掳走沈家小姐才出手相助。神农谷和有情司也能脱开关系。至于沈家那边,不用担心,沈家是江南首富,自然有底蕴对抗长安。只要不与归农山庄扯上联系,长安自然也会顾忌的。” 君不白本想还嘴,被苏铃铛的气势镇退。 “沈家那边我会以好友的身份去探视,你不必再忧心。也不要急着回苏州,在扬州住几日,带叶仙子出去走走,好让人信服你跟叶仙子来扬州只是游玩。” 该叮嘱的已经叮嘱完,天光渐渐西沉,苏铃铛思量着安排君不白和叶仙子这几日的住宿。 叶仙子还在打坐,红叶铺在身旁。 虽然叶仙子跟君不白青梅竹马,但苏铃铛还是不知怎么跟叶仙子搭话,贴在君不白耳侧,笑问道:“晚上是安排你们住一间房,还是单独两间房?” 既然大姐都发话,自己一时半会是不能离开扬州,暂时抛开沈清澜的事,与叶仙子在扬州好好游玩一番,也不枉来扬州一趟,君不白厚着脸皮答道:“一间就行。” 苏铃铛一脸坏笑,“那可得注意些,可别到时候让我早早当了姑母,被江湖人说我们天下楼不知礼数。” 君不白脸一红,连忙解释:“大姐,我们可是清白的。” 苏铃铛笑得更欢,“不用解释,清白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晾在一旁许久的庄梦行见两姐弟的欢笑,心生羡慕,往前靠近几步,被苏铃铛察觉,一个眼神,让他停步不前。 君不白眼神飘到庄梦行身上,嘲讽道:“大姐,你也得注意些了。” 苏铃铛咬牙道:“好啊,大姐你都敢调侃,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君不白轻功遁走,苏铃铛紧随其后,二人在院中追赶。 叶仙子睁眼,散去功力,身下红叶不见踪迹,隐隐有踏入无我境的征兆,鞋底无数根系在生长,与远在金陵有情司的情缘树视野相通。她看见树上树下悬挂寻缘绳的有情司少女,少女们似乎也感应到她的存在,朝情缘树作揖见礼。 金陵有情司,邻湖的小院,前任掌尊叶逢秋将佩戴四十年的若水剑从腰间解下,锁进木匣中,然后泣不成声。 敦煌佛窟,最高的大佛头顶,迎风站立的姜红雪白发随风舞动,面无表情,自身的长生境给敦煌带来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雪,沙漠戈壁一片白茫茫。 第十一章 梨白棠雪 苏铃铛从扬州天下楼后院厢房中腾出一间给君不白和叶仙子,厢房挨着自己的住处。本就是客房,每日有人负责通风洒扫,干净无尘,只需再添一床被子,一套茶具,备点洗漱物件就行。 苏铃铛格外慎重,喊人去取熏香,被子要用香薰过才能进屋,茶具要从库房选最上等的瓷器,洗漱梳洗之物差人去买她平日用的那种。 君不白见大姐忙前忙后,将她喊住,示意这天下楼是自己家,随便凑活几日就行,不用特意这么铺张。 苏铃铛白他一眼,若是他自己,睡柴房都行,如今叶仙子在,她还没过门,自己又是大姑子,师父不在,这天下楼的礼数就要由她来撑着。见君不白在一旁碍事,将他推出厢房,嘱咐道:“你站这实在碍事,这屋子收拾好还得一些时辰,不妨带叶仙子出门转转,难得来扬州一趟,扬州的夜景不比金陵差的。” 君不白望着大姐忙碌的背影无奈叹气,转身跃上楼顶。黄昏有一道晚霞挂在天边,叶仙子在楼顶饮酒,手边数十坛仙人醉。 楼下是人间,楼顶是天阙,让人遗世而独立。 听见响动,叶仙子放下酒壶,歪头看他,柔声问道:“被你大姐赶出来了。” 君不白在她一旁坐下,笑着说道:“嫌我碍事,让我带你去街上走走,顺便看看扬州的夜景!” 叶仙子将酒壶递给君不白,酒快要见底,在坛底晃荡,酒坛却被她的手暖得发烫, “喝完这些酒再去。” 酒坛上除了酒香,还有叶仙子唇上的幽香,君不白一口将酒饮尽,放下空坛,再启一坛。用手暖热酒坛,递给叶仙子。叶仙子豪饮一口,递给君不白,他饮一口,再还给叶仙子,两人共饮一坛酒,并肩而坐,望着黄昏天色,有静谧,有安然,有灵犀一点。 十里灯场,夜色铺开,灯影打在窗纸上,明暗摇曳。 陪叶仙子饮完酒,二人携手从楼顶掠下,落在青石街上。 天下楼本就是侠客聚集之地,凭空掠下几人太过平常,君不白和叶仙子落地时并未引起波澜。 夜里街上卖的东西与白天无异,叶仙子不喜欢胭脂水粉,不食人间烟火,这些都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君不白牵着她往前走,不像寻常男女那样在某个摊子前停步,腻歪几句。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些,陪她走一段就行。 城南有水路直通运河,城南富人夜里寻乐也是乘自家的船去运河入口处的烟花之地。城南到运河入口的水路,有各种卖吃食的小船。 街上人很少,走过繁华之处,也是寂静许多,鲜有人影。 有人时她需要维持自己有情司掌尊的身份,眼下无人,她也能放松一些。 君不白停下步子,柔声问道:“要不要背你走一段。” 叶仙子将头转向一侧,冷言道:“不用了,有人在。” 初窥无我境,神识也比往日广阔许多,任何微小的响动,都会传入耳中。叶仙子朗声道:“既然追了我们一路,也别藏着了。” 无人回应。叶仙子抬手指向西南,一袖飞花无情席卷。 一杆银枪从西南飞出,投掷力度能听见破空声,君不白踏步向前护住叶仙子,同时甩出一道刀意。银枪和刀意撞在一起,西南角又有火药味从飞花无情之中迸射而出,弹丸大小的钢珠钉在银枪尾部,将银枪往前推进,长枪如箭,刺穿夜空。君不白唤出飞剑去挡。 飞花无情中的人影从背后取出一杆短枪,枪风横扫,扫出逃脱的缝隙。 人影落在街上,灯影下是林秋晚的脸,她双眼微红,布满血丝。 “林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君不白用飞剑逆转长枪,自身往后退出几尺,拉开一段身距。与林秋晚并无恩怨,更何况她跟大姐还是好姐妹,一家人,不必刀剑相向。 长枪折返,林秋晚伸手接住。随身长枪棠雪,短枪梨白,一守一攻,但今夜只有攻,没有守。怒咬牙关,长枪棠雪再次脱手,与君不白缠斗在一起,短枪梨白朝叶仙子刺去。一长一短交错之间,林秋晚空出那只手有一截火器显出,能闻见浓厚的火药味,机括声相撞,弹丸飞出,撞击脱手的那杆棠雪,调整棠雪落地方位。林秋晚自幼练枪,梨白棠雪如同手足,持梨白刺向叶仙子时,手臂与短枪融为一体,再用脚尖挑起落地的棠雪,踢向君不白,一气呵成。 梨白棠雪外加忽有忽无的火枪,君不白猜测林秋晚平日是以空灵境示人,而那杆火枪应是她的化物境。林秋晚这套长枪、短枪、暗枪如此行云流水,她平日练功一定格外殷勤。 此功法近身几近无敌,但却有个弊端,对手只要逃开就行。 君不白并不想与她缠斗,趁着躲闪空当,朝叶仙子使眼色。二人心有灵犀,同时朝后撤去,叶仙子向北,他朝东。 两人身形分散,林秋晚只能追赶一人,跺脚咒骂一声,舍弃叶仙子,朝东追去。 君不白从街边跳上屋顶,往人迹熙攘处跑,左手上的相思扣发出红光,叶仙子在感应他的位置。 林秋晚已从身后追上,长枪棠雪不易奔袭,被她背回身后,短枪梨白挑起瓦片飞向君不白,瓦片中间,还有几声冷枪。 君不白甩出几道刀意砍落瓦片和钢珠,回头隔空喊道:“林姑娘,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说出来,也好让在下死个明白。” 莫名其妙一通长枪短枪,总得有个说辞才行。 林秋晚额上有薄汗,心跳急速,渐渐感觉腿上吃力,轻功不是她长项,早些时候因为清澜掳走而心焦,失去冷静,放跑了贼人,心中懊恼,此时不能再跟丢君不白。 四海镖局在扬州扎根多年,也有手段和眼线。送清澜回沈家之后,林秋晚召集各处眼线询问过,知道沈清澜出事时,君不白正好出现在青云观。清澜被掳时,青云观人多眼杂,没人见到沈清澜如何被掳走,而自己在农田撞见君不白和贼人,为何偏偏他却知道沈清澜被掳走,说明掳人一事,他也参与,只是有两伙人都想掳走清澜。清澜没有被掳走,也是两伙人互相牵制,都没能得逞。 林秋晚大声质问道:“你敢说在青云观掳走清澜一事你没有参与么!” 屋檐尽头是河面,君不白御剑半空,林秋晚的质问他没法作答,自己来扬州就是受百晓生所托,私底下带沈清澜去苏州,跟掳走没什么分别。 林秋晚轻功不济,河面太宽,只能停在屋檐上,望着君不白飞远。君不白是苏铃铛的弟弟,她跟苏铃铛是好姐妹,天下楼的规矩她也知道,不能去天下楼闹事,抬脚踢碎屋檐上的瓦,碎瓦落在河中,恰巧落在一艘小船上。 船上的富家公子正陪烟花女子玩乐,碎瓦打翻酒菜,汤羹溅了一身,富家公子张嘴便骂,哪个不长眼的腌臜货,抬头撞见林秋晚,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软在船沿上。 林秋晚的眼,好似阎王索命。 君不白落在河对岸,藏在暗影处探查,见林秋晚在对岸屋檐上停留,才抬手抚平心跳。叶仙子从一旁走出,与他并肩而立。 叶仙子突然笑出声,“以前同人比试,从来都是将人打到趴下为止,没像今日这般打着打着自己逃了。” 君不白陪笑道:“委屈你了,毕竟是我大姐的好姐妹,这也不能动真格的啊。” 叶仙子握紧拳头捶在君不白胸口,正声道:“今日之事,总要有个结论才行,不然明日出门,还会被她追赶。” “我大姐已经在那了。”君不白指指河对岸,苏铃铛一身鹅黄长裙出现,挡在林秋晚身前。 叶仙子一个闪身跳上君不白肩上,调皮道:“既然她们在那,我们一时半会是不能回天下楼的,背我走一会吧,累了。” 一时天上仙子,一时邻家少女。 突然的转换,叶仙子跳上来时,君不白用双手托起她,让她贴紧自己后背,慢悠悠往前走,赏起夜景。 河堤有白沙杨柳,叶仙子伸手折下一截杨柳,用杨柳叶蹭君不白的脖颈,脖子很痒,只能往衣服里缩,又被叶仙子扯下衣领,将杨柳叶伸进去。 叶仙子在他背上,君不白不能用手去抓痒,只能挠叶仙子腿上的肉,让她也尝尝挠痒痒的滋味。 叶仙子起初还能绷紧不笑,君不白更加放肆,叶仙子踢一脚,他才作罢。 已经习惯杨柳叶划过脖子的肉,君不白好奇道:“你说我大姐会同林姑娘讲些什么?” “多半是掳走沈小姐的事。” 叶仙子将杨柳树枝抛入河中,杨柳不沉,随河流卷入运河。初窥无我境时与情缘树融为一体,见到师祖姜红雪,等师祖到了江南,或许也是她离开江南的时候。 河对岸有一艘乌篷船停靠岸边,瘦弱的船夫买来一碗鱼粉恭敬地递到船舱中,船舱黑布格挡,看不见里面。一只有肉的胖手扔出一枚元宝,顺手接过鱼粉。船夫跪在船板上捡起元宝,放在嘴中咬一口,跑船这些年,第一次见如此阔绰的主。在客人吃鱼粉时,又热心介绍起别的吃食。 船舱中吞鱼粉的客人豪爽道:“一样来一份。” 船夫得了指令,摇着船,往卖吃食的摊贩前靠。船夫卖力摇船时,没听见船舱里啃食瓷碗的声音。 第十二章 解铃还需系铃人 月上柳稍,整座城在睡去。 君不白御剑携叶仙子飞回天下楼。此时天下楼除了厨房煨煮汤品的灶膛在醒着,无半点人声。 轻声推开厢房门,大姐精心布置的客房,房中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猜到大姐是不知他们几时回来,怕香味少了,所以香料搁得分量比往日足。君不白咳嗽几声,甩动衣袖将熏香扑散,掩住口鼻冲入房中,用刀意熄灭桌上燃着的香炉,又将窗子打开半扇,透透院中凉风。 等熏香散尽还有些时辰,叶仙子要喝酒,君不白抬指,御物诀引院中井水给叶仙子洗漱,然后动身去酒窖中找仙人醉。 酒窖在厨房旁的半矮地下,君不白猫着腰下到酒窖,陈年酒香在酒窖里打转,除了江南张家盛名的仙人醉,也有中原、东陆、西域、漠北各地的酒。 各种酒坛围出一块空地,空地铺着青石,被酒香浸透,那位置是品鉴新酒的地方,有一方四方矮桌,还有几条粗矮的树墩子,树墩子表面刮得平整,最适合坐人。 本以为酒窖没人,结果撞见大姐苏铃铛在油灯下调制松子酒。 扬州天下楼的松子酒是大姐自己调配的秘方,每日口感会随酒菜、天气等变化一些。矮桌上各种香料草药用碗碟盛着,大姐用戥子精细到几钱几两,依次分好,等着投入酒坛中,煮成明日的新酒。在诸多香料草药中,一碟盐水卤好的猪耳丝显得格格不入。 大姐最喜欢的下酒小菜,是在松子酒煮好的时候,佐新酒一起品尝的。 君不白挑好几坛有年头的仙人醉,吹去浮灰,挂在腰间皮带扣上。悄无声息出现,自然也要悄无声息离开。 转身时,被身后一块酸梅子打在后脑勺,苏铃铛早就发现他。 苏铃铛嘬着酸梅子,漫不经心说道:“明日你去一趟四海镖局,秋晚有些事要同你讲。” 去四海镖局,那是林秋晚的地界,君不白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诧异道:“大姐,你不会是为了扬州天下楼,把我往火坑里推吧。” 苏铃铛又扔出一枚酸梅子,砸在君不白脸上,“想啥呢,事我已同秋晚讲过了,你只是受人蛊惑而已,看在我的颜面上,秋晚答应不追究你的事,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明日需登门赔礼道歉。” 君不白头摇得如孩童玩耍的拨浪鼓,“要去也是去沈家给沈清澜赔礼啊,去四海镖局做什么。” 酸梅子扔了两颗,自己吃了一颗,碗中只剩一颗,酿酒有些不够,苏铃铛指指盛酸梅子的碗,示意君不白让她丢的那两枚酸梅子放回原处,“秋晚的条件,赢了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沈家那边也会不计前嫌。” 君不白放还酸梅子,一屁股坐在树墩上,敲着矮桌,试探道:“大姐,你不会跟林姑娘还有别的交易吧。” “你大姐是那种人么!”苏铃铛假意生气,空出一只手打在君不白头上,几声铃铛响动。 调配松子酒的材料均分妥当,苏铃铛朝一旁半人高的酒缸努嘴,“帮我把酒缸搬过来。” 挨了大姐的打,还得心甘情愿替她搬酒缸,御物诀将酒缸抬起,送到大姐顺手的位置,君不白撑着头问道:“大姐,要是我今天不下来,你是不是得自己搬。” 苏铃铛将分好的材料依次投入酒缸中,以内力催动酒缸温度,煮酒时可以练功,一举两得,幽幽道:“你如果不在,我啊也不会这么累,这些松子酒都是明日送给秋晚的。” 君不白越听越觉得有些猫腻,开口问道:“大姐,你当真不会瞒着我什么吧?” 苏铃铛开始赶人,眼神真挚,“我是你大姐,不是百晓生,只会把你从火坑里捞出来,不会推你下去。信我,赶紧上去吧,叶仙子还等着呢。” 半信半疑爬出酒窖,厢房中熏香味已退去多半,叶仙子在床边静坐。一袭红衣,再配上一屋新买的物件,有点洞房花烛夜的意思。 见到叶仙子,才想起忘了去厨房暖酒,直接用内力暖好,解下一坛递给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 君不白解下腰间其他几坛酒,一字在床沿上排开,回答道:“大姐让我明日去四海镖局一趟,与林姑娘比武决胜负,赢了,关于沈清澜的事她和沈家都不再追究。” 叶仙子脸上俏皮几分,今日逃了,没打尽兴,明日定然将林秋晚打到心服口服,“看来明天有场硬仗要打。” 担心明日之行,君不白柔声劝到:“明日我一人去就行。” 君不白的独自赴约惹恼叶仙子,豪饮一口,怒目圆瞪,话语带着酒气,“你去哪,我便去哪。” 还想反驳,眼见叶仙子眉间的红袖化为实物,君不白才将嘴边的话吞入肚中。 陪叶仙子喝完仙人醉,用盐水漱口,叶仙子睡床,他睡脚塌。 酒窖中,苏铃铛的内力沉在酒缸中起伏萦绕。庄梦行轻摇纸扇出现在酒窖中,将一盒胭脂放在矮桌上。不需夸赞,自己应分之事,然后化为蝴蝶离去。 屋子的熏香有安神功效,睡得踏实。 君不白先醒,听见厨房节奏分明的剁馅声,马蹄刀伴随着铃铛响。天下楼的厨子都会早起,君不白出门时,天微微亮,后院劈柴烧水的伙计朝他问安。 在厨房门口瞥见一脸认真的大姐,不好进去打扰,就在后院找一块空地活动筋骨。 先是右手的张狂剑,幻出六柄飞剑,以御物决操演,张狂剑没有剑诀,性子越张狂,飞剑也就越强。然后是左手的无形刀意,刀意外放,从指尖一寸到身前数十丈,细如毛发又庞然宽厚。 有人敲动门环,劈柴的伙计去开门,归农山庄的送菜人用独轮车推着两筐果蔬进来,果蔬上有露水痕迹,足够证明新鲜。车上还有半扇猪肉,像是刚杀不久,肉质鲜活。 君不白昨日从青云观下来,一直没见朱三槐,索性问问归农山庄的送菜人,“你家庄主呢?” 送菜人一脸苦色,“庄主在家守灵呢。” “谁故去了?”一日未见,怎的就生出变故来。 厨房的剁馅声干净利落,送菜人吞咽口水定神,用下巴指向车上的猪肉,用只有君不白能听见的声调说道:“庄主的干姐姐。” 朱三槐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山猪,如今成了半扇猪肉,感情大姐昨天说的去归农山庄讨说法,是敲竹杠啊,还是杀人诛心那种。 “是归农山庄的人来了么,记得不用记账啊。”厨房传出苏铃铛的声音。 归农山庄的送菜人听见苏铃铛说话,乱了分寸,慌忙卸下菜筐和猪肉,推着推车跑出门去。 苏铃铛从厨房走出,看着地上的半扇猪肉,心满意足地点头,喊伙计将肉扛去冷窖里。 君不白夸赞道:“朱三槐如此忍痛割爱,大姐你这竹杠敲得可以啊。” 苏铃铛谦虚道: “这比起可师父差远了。” 几声鸡叫响亮,天光从一缕变成无数,天下楼开门迎客,苏铃铛折回厨房,伙计、厨子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君不白暖两坛酒给叶仙子,自己在厨房熬了一碗米粥,又切半只盐水鸡垫饱肚子,回房等叶仙子醒来。 天光彻底大亮,窗户映出光影,浮尘在光影中游离,君不白用无形刀意挑拨浮尘打发时间。 等叶仙子悠悠转醒,梳洗妥当,饮完两坛仙人醉,二人才去往四海镖局。不着急赶路,两人放慢步子,数着青石。 城南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在院中晨练,牛筋木做的红缨枪,在他手中横扫六合八方。早些年走镖伤了腰骨,如今才过不惑年纪,每逢阴雨天,腰骨就会隐隐作痛,生不如死。跟随自己走南闯北多年,那杆七十三斤七两三钱重的霸王枪成了摆设,镇守镖局正堂。 林秋晚在台阶上啃猪脚,从苏铃铛那听的偏方,能让自己皮肤水灵。沈清澜昨夜已经醒来,忧心沈清澜的事,一天未吃饭,特意嘱咐厨房将猪脚炖得酥烂些,好吃着软弹易消化。 林镇江一套枪法下来,林秋晚挑刺道:“爹,您还是省点力气吧,这腰本来就不好,别闪着了,不然刘姨还没过门,就要守活寡。” 林镇江气得胸口发闷,女儿丝毫没有姑娘家的秀气,口无遮拦,呛声道: “你就不能像个姑娘家一样温婉收敛些么!” 林秋晚丝毫不落下风,脱口而出:“都说女儿随爹,这不都随您么!” 体态丰腴的妇人端着暖茶从一旁角门走出,腰上的围裙还没解开,嘴角带笑,打断父女两人,“一大早的,你们父女两啊就别拌嘴了。” 林秋晚亲切地喊着刘姨。 妇人将暖茶递给院中的林镇江时,眼有媚丝。 林秋晚娘亲早死,四海镖局都是糙汉子,只有刘姨一个女子负责厨房采买和银钱往来。林镇江年轻时走镖,林秋晚便由刘姨带着,刘姨早年丧夫,再未嫁人,将林秋晚当自己女儿那般养大,以致后来林镇江和她生出情愫,林秋晚也是举双手赞成。 一家三口在院中看天光掠影,林秋晚啃完猪脚,将骨头递给妇人,往身上抹去油渍,取下背后梨白棠雪,告别两人,走出自家人住的小院。 “中午熬了鱼肚汤,早些打完回来喝啊。”刘姓妇人在林秋晚背后喊到。江湖上的事她不清楚,只期盼林秋晚平安归来就好。 林镇江攥紧枪杆,这几年退出江湖,四海镖局也是由女儿撑着,心中愧疚,虽时常嘴上抱怨她没了姑娘家的温婉贤淑,但还是希望她能像幼年时那样无忧无虑,遇见一个称心的男子,卸下肩上重担,平安过完此生。 穿堂风很冷,林秋晚扛着梨白,背负棠雪走进四海镖局正堂,正堂前有一块空地,是镖局练镖场地。 棠雪触地,影子在天光下朝北转去。 她在等人上门,继续昨夜未尽之事。 第十三章 心事 君不白和叶仙子姗姗来迟。 林秋晚被暖阳晒得有些瞌睡,见二人踏进门槛,正直身子,梨白磕在脑门上醒过神,长枪棠雪挽出枪花,在身前画出一道圆弧,英姿飒爽。 君不白笑脸问候,“早啊,林姑娘。” 这几个时辰林秋晚等得心焦,早上啃的猪脚已消耗殆尽,此时有些饥肠辘辘,想趁早比完,回去好喝鱼肚汤,棠雪枪尖指向君不白,冷声道:“不早了,开始吧,你们两谁来啊。” 君不白指指自己,“自然是我来。” 事先已商量好,叶仙子飞上屋檐,寻一处视野最佳的位置,在高处观望两人比试,若君不白落了下风,她会进场替他。 林秋晚先攻,棠雪如银龙翻江,挽着枪花,横扫而来。 君不白后退一尺,无形刀意脱手,枪尖与刀意撞在一起。长枪起势汹涌,那道刀意被枪花击碎。再甩出一道,在长枪与刀意纠缠时,君不白又起刀意,捏成三尺长刀,错开枪身,欺身扑向林秋晚。 林秋晚手中棠雪未收势,来不及回防,梨白从背后抽出,反手抓握。棠雪顺势刺入地底,身子向上弹去,翻转空余,梨白从君不白头顶垂直刺下。 君不白收去刀意,将刀意凝聚头顶,刀意化身成盾,挡住直刺下来的梨白。右手抬指,御物诀将林秋晚插入地下的棠雪抬起。 万物可御,他人兵器有时也能为自己所用。 棠雪被抬离地面,想从手中逃脱。林秋晚棠雪脱手,借梨白与刀意相撞之势弹向远处,落地前,空出的手唤出火枪,机括撞击,钢珠飞出。 君不白被钢珠分神,甩出刀意去挡。林秋晚已落地,双足借力,梨白横刺而来,丝毫不给君不白喘息之机。 君不白顺手将棠雪投向林秋晚,林秋晚隐去火枪,腾出手去抓。藏身地下的两柄飞剑从林秋晚两侧飞出,朝她左右手腕刺去,棠雪还未抓牢,用梨白挡去一柄,另一柄只能唤出火枪击退。 林秋晚左右逢敌,未抓牢的棠雪瞬息直接被君不白用御物决抬起,枪尖指向林秋晚眉心。往前一寸,便是香消玉殒。 认清形势,林秋晚止住身形,放下梨白,摊手道:“我输了。” 江湖儿女,输也输得干脆。 君不白停下棠雪,将枪尖转向天际,送到林秋晚手边,抱拳道:“侥幸而已。” “输了就是输了。之前说好的,你赢了,清澜的事我和沈家不再追究,沈家那边我会去说的。”林秋晚捡起梨白背负身后,扛起棠雪,转身要回自家的小院。本就有些饿,活动这一会,更加觉得饿了,想念刘姨熬的鱼肚汤,馋虫作祟,步子也快上许多。 君不白飞身将她拦下,“这就完了!” 林秋晚一脸童真,点头道:“对啊,我还要去吃饭,不留你们了。” 这跟自己想的有些出入,结束得太仓促。君不白愣神的功夫,林秋晚已跃上屋檐,走回去太慢,直接翻墙省事。 叶仙子从屋檐上飞下,走至君不白身旁,开口问道:“你刚才是如何夺到她的长枪?” 林秋晚不见踪影,君不白收回目光,靠近叶仙子,解释道:“那个啊,昨夜用御物诀帮我大姐搬酒缸时突然想到的。” 叶仙子看出林秋晚输掉这次比试的症结所在,感叹道:“她啊,太依赖手中的长枪,若她的化物境是那两杆枪,你今日未必会赢。” 君不白惋惜道:“是啊。” 院中就剩他二人,别人家的地方,不能久呆,二人相视一眼,出门回天下楼。 自家院中,林秋晚坐在台阶上喝鱼肚汤,鱼肚顺滑,连喝三大碗才满足。 林镇江将一碟桂花糕放在她手边,问道:“输了。” “嗯,输了!”鱼肚汤不管饱,林秋晚将整盘桂花糕抱在怀中,一口一个。 桂花糕噎人,林镇江倒一盏茶递给女儿,“咱们林家的霸王枪太依赖手中长枪,遇见化物境的高手,总是会吃些亏的。” 将茶水一饮而尽,递给亲爹,又将怀中的糕点扫个干净,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问道:“您走镖这些年,有没有在江湖上听说过千机阁?” 林镇江放下茶盏,找一安稳地坐好,才开口:“听说过,咱们林家那杆霸王枪就出自千机阁,千机阁是当年公输家创建,打造天下神兵。不过自从上一任公输家主失踪,公输家退出江湖,千机阁也一同消迹,如今快被人忘却了。难道你想找千机阁改造你那柄火器。” 林秋晚点头,畅言道:“既然化物境是心中所想幻化之物,那只要我见过更厉害的火器,这化物境或许也能有所长进。” 林镇江眼神飘忽,就这一个女儿,不想她涉足江湖太深,劝说到,“姑娘家还是相夫教子的好,你收收心,过些时候爹找找有情司的人,签个寻缘绳,给你寻个合适的夫家,这镖局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是你该过的。” 寻夫家的事讲了许多遍,听得耳朵生茧子,林秋晚喜欢快马走江湖的日子,呛声道:“那您跟刘姨赶紧生了儿子,我也好不再管镖局的事。” 一句话堵住林镇江的嘴,自己再老当益壮,也不能瞬间生个儿子出来,女儿寻夫家的事不再提。亲爹的无奈样子,让林秋晚开怀大笑,笑出泪花。 她在笑,也在哭。 城南胭脂铺。 苏铃铛迈进铺子,铺子中香粉味很浓。 胭脂铺人每月上了新货,会有伙计将小样送往各家府邸,然后各家差人来定相中的货色,依着每月的用量,再由胭脂铺的伙计按日子送货上门,极少有各家的夫人小姐出现在铺子里。 胭脂铺的妆娘叫画眉,四十出头,生得俊俏,加上上等胭脂水粉的遮掩,肌肤如少女一般。 瞧见苏铃铛进门,两眼放光,摇着团扇,携一阵香风走近。“呦,苏楼主怎么亲自来了,昨日不是刚差人来这买了胭脂么,今日又想挑些什么?” 苏铃铛买胭脂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整日在厨房烟熏火撩,用上的机会屈指可数,还不如自己做一桌子养颜的菜,多啃点猪蹄猪耳实在,况且一盒胭脂几两银子,够在天下楼吃一桌上等酒席。 苏铃铛从袖中摸出一盒胭脂搁在柜台上,胭脂盒上画着一只飞鸟,开门见山道:“我要买一角眉。” 画眉面色凝重,这种胭脂盒从不外售,苏铃铛又是从何处得来,听她说买一角眉,这名字也怪异,只能揣起明白装糊涂,“苏楼主啊,您来得真是不巧,这长安的货过几日才到呢,要不您先回去等着,等货一到,我找着您要的一角眉,立刻差人给您送去。” 苏铃铛阴阳怪气道:“我怎么听说这一角眉昨天就到了呢!”说罢,便要掀柜台旁的帘子,往后院闯。 画眉闪身,挡在帘子前。 后院有人在笑,“小铃铛,你这嘴比你师父还毒啊。” 画眉一改常态,在帘子前恭敬行礼,解释道:“属下无能,这苏楼主突然闯进来,未能挡住。” 后院人发话:“既然人都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画眉让在一旁,挑开帘子请苏铃铛进去。 胭脂铺后院临街,院中种着一棵梅子树,这时节梅子已经摘完,空有一片翠绿。一架轮椅在阴凉下扎着,光影斑驳,百晓生伸手喂掌上的灰鸽,哑奴站立身子抱着树呼呼大睡,口水顺着树干淌到树根,墙外葱油饼的香味不断飘在院中。 百晓生拖长声音,无奈道:“小铃铛啊,我只是被你师父打断了一条腿,也不能因此就给我起个一脚没的绰号吧,太不尊重长辈了。” 苏铃铛弹一下手腕上的铃铛,铃铛清脆地响一声。“若是我师父知道你哄骗她儿子跟长安作对,你那条腿也会没了的。” 百晓生摸向前日被叶仙子摔在街上的那条好腿,至今还隐隐作痛。“今天前来是替你师父兴师问罪的么。” 苏铃铛摇头,”不只是替我师父,也替沈清澜。” 百晓生合掌为拳,将鸽子团在掌心里,一摊手,空无一物,“若是替你师父,我自会去五味林请罪,至于沈小姐,我只是想还沈家一个恩情。” 苏铃铛怒斥道:“掳走沈清澜也算还恩情的话,那沈家当年还不如不施恩于你呢!” 百晓生正襟危坐,一脸庄重,“我只是替她做了个选择而已。若是不白和叶仙子带她回了苏州,那归农山庄会帮她逃过此劫,她会在归农山庄庇护下,平安过完此生,可若是奇门十二生带她回长安,那迎接她的便是另一种活法。” 沈清澜是人,有自己的抉择,不用他人来替她选,苏铃铛气在心头,率直道:“什么活法,撇下家人,远离江南,一个人在长安生死未知么。” 百晓生望向青梅树,目光如炬,说出几近癫狂的话,“归农山庄会不惜余力让她入主长安,君临天下!” 四十年前,有一个长安来的李姓孩童被寄养在扬州沈家,他不会笑,不会哭,每日都会爬上屋檐,守着长安方向。 那时沈家有个同他一样年纪的女娃,他在屋檐上看长安时,她会看屋檐上的他。 他看长安看了十二年,她看他看了十二年。 十二年里,他清楚记得梦里长安的每条街道,每个院子,见过的每一个人。梦醒时又会记得她看他时笑着的模样。 多年后,他带她爬上屋檐,指着长安方向,说将来会带她去长安,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喜欢青梅子的酸涩,她吃不了酸,却会用青梅子酿酒,搁许多的糖,然后等到了每年他来沈家那天的日子,让人从酒窖里把酒搬出来,和他一起在屋檐上喝酒,望着长安畅想。 他等了四十年,终究是没能回去长安,而她早已不在,往后每年青梅树都会结下新果,他会摘下来酿酒,搁许多的糖,守着那个痴念,守着她留下的唯一念想。 第十四章 江南沈家 苏州天下楼小院后门出门右转,走上百余步,有一条巷子。巷子卖各种果蔬肉类,还有一些山珍野味。 傍着天下楼,每日归农山庄将最上等的果蔬送往天下楼后,会在巷子口将次等一些的果蔬低价卖给摊贩,摊贩也会从别的农户猎户那收取品相上乘的果蔬肉类,维持生计。但归农山庄的果蔬,从天微亮时送来,一个时辰内,就会被城南各家的厨房采买瓜分干净。 临着天下楼的金子招牌,旁的肉菜也不愁卖,城东、城北、城南的住户每日也会来,顺便从农户那打听些天下楼最近时兴的菜谱和一些未听闻的江湖秘闻。 临近晌午,天光刺眼,果蔬失去水分,干巴成团,肉类也有些许异味散出。巷子口有摊贩集资修建的甜水井,卖菜的摊贩会在此时依次取水,淋撒在果蔬上,再维持一段品相。卖肉的摊贩会打一桶干净甜水,将肉洗净,晾在甜水井口,水井阴凉透风,晾个把时辰,肉质不腐不坏。 一辆雕花马车停在巷子口,车前两匹西域重金买来的大宛良驹骨架宽厚,毛发纯亮,在天光下染出丝绸般的血红色。车身取自南疆雨林的香叶檀木,经江南能工巧匠之后,浑然天成。檀木木质密实,在多雨的江南,下雨时节,不会有半点水汽渗入车内,盛夏天光最胜时,车内依旧凉爽透风。 车帘和窗帘子来自姜家绸庄最上等的云锦,巴掌大小一块,就够巷子的菜农勒紧裤腰,省吃俭用,风雨无歇卖上十年果蔬得来的银钱。 马车和大宛良驹身上有青铜模样的大鱼漆纹,整个江南,唯有沈家用此图案。 老丈挑开车帘,巷子气味混杂,用香帕掩住口鼻,眉头微皱,身上最上等的丝绸得不到舒展,褶皱成团,如他眼角的沟壑一般。老丈四十年前从亲爹手中接过沈府管家一任,如今也有四十年光景,在沈家,除沈家家主,他的话也是有一定分量。 沈家请人,多数是差门房将沈家拜帖送到,等着便好,自然会有人求上门。 今日老丈亲自出门,因为事关小姐,马虎不得。 马夫伸手去扶老丈,被他无情打落,老丈嫌弃马夫握缰绳的手一股马粪味,往日有二等丫鬟伺候,哪个不是香酥入骨,绵如锦缎。马夫自知身份不够,跳下马车,去车后将脚凳取来。老丈在脚凳上迟迟不肯落地。地上污水成河,菜梗烂叶被踩踏成泥浆,无一处好地落脚。自己脚上那双靴子,也是纹银二十两的上等货,一旦踩下,只会甩手丢弃。 迟疑片刻,老丈咬牙落在地上,脚下踩到一根菜叶,身子滑向甜水井。马夫不敢去扶,眼睁睁看老丈滑至水井旁,将井上的辘轳撞开,辘轳咕噜响动,木桶带着麻绳坠下,溅起水花,湿了老丈的衣裳。 摊贩哄堂大笑,老丈扶稳井沿,恶狠狠回瞪马夫一眼,责怪他为何不扶自己,马夫有苦难言。 老丈重整旗鼓,扶墙向前百步走出巷子,天下楼后院门前异常干净。灰瓦白墙,犹如水洗,青石路也是干净无尘。 老丈在墙角撇净鞋底污泥,整整衣容,紧走几步,叩响门环。 天下楼厨房热火朝天,烧火、切墩、煸炒、吆喝声盖住门环响。 老丈等上片刻,吐一口浊气,猛吸一口将腹腔灌满,隔墙喊道:“苏楼主可在,沈家有要事商讨。” 这口气老丈喊完,大半的力气都耗尽,扶墙缓慢坐下,用香帕扇风。这求人之事,着实是艰难。 一只蝴蝶从墙内飞出,落在老丈香帕上。 老丈以为寻常野蝶追香而来,此时有要事在身,心烦意乱,甩开蝴蝶。蝴蝶不怕生,绕着老丈正飞三圈,逆飞三圈,然后飞回院中。 墙里有门栓抬起声,老丈心喜,匆忙起身,在外人面前不能失了沈家的礼数,被人耻笑。 门开半扇,庄梦行探出半个身子,见门外老丈,心惊片刻,他居然亲自来此,开口道:“楼主暂时外出,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后院外人不能进,您要不过些时辰再来。” 庄梦行逐客令下,老丈不能一人回去,将左脚伸进门中,从袖中摸出火漆信件,递上前来:“既然苏楼主不在,不知苏楼主的那位弟弟可在,这是我家家主亲手写的信函,出门前特意嘱咐要交付于他。” 沈家家主沈万鲸三年前已卧床不起,如今亲写密函找苏铃铛的弟弟,庄梦行迟疑片刻,信上确实是沈万鲸的字迹,君不白昨日才来扬州,今日沈家便有人请,事有蹊跷,推脱道:“那位早上便出门了,与四海镖局的林姑娘约了比试,这会还未回来。” 老丈面露狐疑之色,“还未回来,林姑娘来了沈家,我才动身的,这……” 楼主外出,庄梦行代管楼主之事,“许是别的事耽误了,要不您再等些时辰。” 进不得天下楼,老丈也是无奈。撤回左脚,将信件塞回袖中,庄梦行掩上门,飞回三层楼。马车进不来,他又不想再回那条巷子,老丈端坐在门槛上,擦拭额头的汗珠。 有人落在巷子口,老丈抬头去看,笑盈盈张嘴,一杆银质长枪刺来。 刚回三层楼的庄梦行听见惨叫,闪身落在后门外,扇中蝴蝶飞出,掀起掉落的香帕,门外沈家老丈已不见踪影,没闻见半点血腥味。 有人在天下楼外动武,活人凭空消失,庄梦行纸扇轻摇,一只蝴蝶飞向远处。 苏州城南一家甜水摊,卖一种叫水八仙的甜水,食材都是店家去水塘亲自挖取的。掌柜是个寡妇,男人死在战乱,无儿无女,自己一人撑着甜水摊。 紫衣少女取两枚铜板买上一大碗,掌故人心底纯善,听少女说是特意从金陵来买她的甜水,遂多放半勺,又将自己私藏的野山蜜拿出让少女尝鲜。少女这趟扬州之行,淘换到不少心仪的胭脂盒,一边尝着甜水,一边赏玩。 一辆雕花马车疾驰而过,碾起一块细小的石子,石子被弹飞,不偏不倚打落少女手中的胭脂,一只蜘蛛从胭脂盒中爬出。 一根银丝从紫衣少女指尖飞出,牵住疾驰的雕花马车车辙,两匹大宛良驹跟少女角力,被少女生生扯回甜水铺子前,嚷着让马夫赔她的胭脂盒。 马夫之前仗着沈家庇护,路上撞了人,也是撒点碎银子了事。嚣张地扔一锭银子在桌上,转身要走。却被一根丝线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胭脂盒还没赔我呢,就想走啊。”紫衣少女蹲下身子,地上那只蜘蛛爬上她的掌心,少女邪魅一笑,将蜘蛛放在马夫脸上。很久没整人玩了,今日可以玩个痛快。 全身漆黑的蜘蛛在马夫脸上织网,马夫感觉脸在融化,不断喊着姑奶奶饶命。 远处张家酒坊二层楼上,君不白在同叶仙子饮酒,街上吵闹引起他的目光,“那个是姜凡衣身边养蜘蛛的小丫头吧。” 叶仙子起身,走至窗前,在金陵,那丫头总会往有情司跑,两人关系亲密,“她叫蛛儿。” 马夫的喊叫声,在二层楼上都能听见,君不白叹声道:“那马夫惹了她,不脱层皮都很难脱身啊。” 叶仙子并不打算制止,喝一口酒,转回酒桌,“等她玩够了自然就会放了他。” 金陵姜家,家主姜凡衣一生不能踏出院门,四岁时用牵丝成线在墙外捡到一个女婴,女婴眼睛长很像他娘亲,遂留在身边养着。起初姜家谁抱她都哭,只有姜凡衣在时,她会笑。等她到了记事年纪,对姜家人的牵丝成线羡慕非常,但外姓之人不能踏入姜家蚕房,郁闷许久,后偶然望见大雨来前在屋梁上结网的蜘蛛,另辟蹊径,用最好看的胭脂盒去养蜘蛛。 蚕虫吐丝,蜘蛛结网,凭着自身悟性,悟出千丝绕缠手,与姜家的牵丝成线相差无几。 姜凡衣不能踏出姜家,蛛儿成了他的眼睛,每隔断时间便会出门一趟,替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带些新奇的玩意回来,给他讲游历所见。久而久之养成好玩的性子,不仅爱玩,更爱捉弄人。 马夫平日伙食不错,喊了一炷香的时辰还能嚎叫几声,蜘蛛在他脸上结出厚厚一层网,马夫感觉自己整张脸被剥离,哀嚎几声,晕死过去。 蛛儿玩腻了,将落地的胭脂盒捧在掌心,敲一声,结网的蜘蛛跳进胭脂盒。拧好胭脂盒起身去喝甜水,甜水已经凉透,闷闷不乐起来。本想再买半碗,瞧见缩在墙角的掌柜,也就此作罢。 一片红叶从头顶飞来,蛛儿虚手一抓,将红叶捏在掌心,望向红叶飞来方向,跃上屋檐。 张家酒坊二层楼,见蛛儿荡进二层楼,君不白朝叶仙子身旁挪去。 “叶姐姐都看见了!”蛛儿嘴甜如蜜,叫叶仙子叫得亲昵。 叶仙子点头。 蛛儿瞧见君不白,绕着桌子打量,眼珠子滴溜溜转。 护夫心切,叶仙子冷声道:“不许捉弄他。” 蛛儿坏笑道:“叶姐姐你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他啊。” 叶仙子饮一口酒,吐气如兰,“以后若是还想去有情司找那些红娘要胭脂盒,就安分一些。” 蛛儿哦了一声,乖巧坐回叶仙子身旁,说起女儿家的悄悄话。君不白不好在场,跃出窗子,落在屋檐之上,却见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 第十五章 一箭西来 扬州城,灰瓦白墙,有一白衣少年在屋檐上与蝴蝶同行。蝴蝶振翅,始终越不过少年的追逐。 少年神情悠闲,白衣折出无数光影,仿若仙人,引得路人驻足惊叹。 蝴蝶穿过三条街,五条小巷,落在一家粥铺。 粥铺前有凉棚一座,别的粥铺,最好便是一碗白粥,眼前这座粥铺,粥里有肉味,粥熬得时辰足,粥米开花,粘稠香甜,撒一把筷子在粥上也能直立不沉。 君不白停在屋檐阴影处,屋檐也染上一片香甜。 粥铺聚满讨粥的孩童,捧着破碗挤在粥桶前。扬州城南多富户,成年乞丐不能入,无家可归的孩童却能在这讨倒一碗粥。 孩童衣衫褴褛,许久未冲洗过身子,身上污泥厚重,天光下还能见头上欢愉的跳蚤。经历如此不堪,孩童眼睛依然澄澈,用稚嫩嗓音讨着白粥。 蝴蝶落在粥桶前讨粥的女童头顶,被施粥的女子用手扫开,女子双眼紧闭,不曾睁开,却清楚知道蝴蝶落在何处,抬手驱散蝴蝶,而后露出满脸慈爱,为女童添上满满一碗瘦肉粥。 女童得了粥,小心翼翼捧着,在粥铺对面墙角寻一块天光好的地方,倚着墙,用半个袖子挡着,小心翼翼舔着碗,不浪费一点。 蝴蝶驻足片刻,又飞向远处,君不白紧随其后。粥铺里施粥的女子睁开双眼,眼眶中空无一物,抬头望向君不白方才藏身之地,轻蔑一笑,低头,紧闭双眼,为讨粥的孩童盛粥。 追赶一炷香时辰,蝴蝶落入一家富户中,屋檐悬挂的灯笼上大鱼漆纹环绕,府院高墙深锁,江南独有的灰瓦也换成琉璃瓦,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别人府院,不便闯入,君不白停步,落在一家商铺屋顶,俯瞰那座庞然大物。 一座墙,隔开扬州,独居一隅,城中之城。 府门前有黑衣护卫,十人一众,持刀剑巡视,从身形吐纳推断,皆是行伍出身,鹰视环顾,戒备森严。 富庶人家前院只待客,地势开阔,屋檐有角铃防贼,赏玩之物皆是盆景水缸,也不能藏人,青衣小厮持棍棒穿行各处。 后院是亲眷入住之所,与前院有一座花园假山相隔,这时节,园中奇花争艳,萦绕凉亭假山,花团锦簇。凉亭一侧,有汪池塘,从城外引入河水,经流前院矮渠,在园中汇聚入池塘,池塘水车再将塘中清水分流去往后院私宅中。后院青石路上,有绿衣侍女两两成行,手捧物件,穿梭其间。 一辆雕花马车从正门驶入,赶车马夫君不白见过,在甜水摊前被蛛儿姑娘追弄的那位,脸上红彤彤一片,像被揭去一层脸皮那样惨不忍睹。 马车被护卫逼停,马夫跳下车哀嚎不止,有门房小厮出来接应,将他抬入侧门。 蝴蝶已不见踪影,蝴蝶是庄梦行的,回去问他缘由便好。想着叶仙子还在张家酒坊,不能停留太久,抬手御剑要走。 高墙之中,有羽箭破空,无形无影。 君不白刀意起手,两道无形之物撞在一处,互相消融。 刀箭撞击声,引起墙外黑衣护卫注意,四处查探。 后院厨房,有一烤兔肉的绿衣女子攀上墙头,身材矮小,在墙头如雨燕一般翻越。女子踩响檐下角铃,后院最当中那座私宅,林秋晚持梨白棠雪跳上屋檐,随声而来。 君不白躲开羽箭,御剑凌空,一身白衣,莹莹孑立。 又是羽箭破空,抬手刀意将其打散,羽箭中却藏着另一只羽箭,子母连环,一大一小,打散的那枝羽箭遮盖住紧随的那枝,很难察觉。 躲闪不及,羽箭从脖颈擦过,狰狞出一道浅痕。 射箭之人,君不白始终未能找到,捏出刀意,往后退去。 “光天化日之下,阁下为何要做梁上君子!”男子声音浑厚,那声质问,如羽箭一样钉入君不白耳中。 隔着如此之远,都被察觉,那射箭之人,听力定然异常超绝。庆幸自己刚才未冒然踏入,君不白解释道:“初到扬州城,只是路过而已。” “是么?”男子发出疑问。 林秋晚已翻出正门,瞧见凌空站立的君不白,隔空喊道:“这位是天下楼苏楼主的弟弟,不用提防”。 林秋晚与沈府小姐沈清澜情如姐妹,如沈家小姐亲临,她的话,众人也信服,纷纷散去。 院中也再无羽箭射出。 与林秋晚相熟,君不白御剑落在屋檐,那射出羽箭之人气息凭空消失,满心疑惑问道:“刚才那射箭之人是谁?” 林秋晚放下梨白棠雪,随口答道:“一个山上的猎户,在沈家暂住几日。”而后话锋一转,“我记得沈家是专门差人去天下楼请你的,可你为何不坐沈府的马车入府?” 没等君不白作答。前院沈家家主书房伺候的小厮在院中毕恭毕敬喊林秋晚,小厮是来替家主传话,林秋晚落入院中,小厮在她耳侧耳语几句,林秋晚面露狐疑,目光扫过屋顶的君不白。然后扔下君不白,大步走进前院书房。 沈府管家在天下楼后院失踪,马夫被人在路上羞辱,加上沈清澜前日被掳走,这一桩桩,一件件,无论大小,都要谨慎对待。 君不白不知该走该留,收剑,以舒服的姿势坐在屋檐之上,那个林秋晚口中的猎户在他脖子留下一道箭痕,需要尽快处理,从怀中摸出神农谷特制的金疮药,敷在伤口处,药效神奇,血口在快速愈合。 后花园墙头,绿衣女子攀上前院屋顶,女子十五六岁,身材矮小,比苏晚还瘦弱些。手握一只烤到半熟的兔子,那只兔子得来不易,始终握得死死的,用眼睛将君不白的模样记在心中。 林秋晚再度走出书房,君不白脖上的伤口已剩一道红印,等入睡前再敷一次,明日便会完好如初。 林秋晚在书房台阶站立,作出请的姿势,喊道:“哎,下来一下,沈家家主要见你。” 书房门后,有挑帘声,适才传话的青衣小厮用玉如意挑起竹帘,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迈出门槛,眉眼间与沈清澜有几分相似。 男人躬身见礼,身子有恙,气息有些不匀称,虚弱道:“江南沈家沈万鲸,给楼主问安。” 君不白掠下屋顶,在汉白玉雕成的步道上停下,抱拳回礼:“天下楼君不白,见过家主。” 挑帘的青衣小厮从房中搬出红木躺椅,放在暖阳之中,男人扶着躺椅笑道:“这病啊,生了两三年,大夫说不能动气,得时刻躺卧,楼主不介意吧。” 君不白笑着摇头。 青衣小厮服侍沈万鲸躺好,挑帘回书房中。有些话,他不能听。书房他也本无资格进入,只是今日沈府管家出门请人,他才有幸。 在沈家,林秋晚便是最自在那个,持梨白棠雪盘膝坐在台阶上,一副主人模样。 林秋晚坐稳当后,开门见山道:“刚才沈家去天下楼请你的马车回来,马夫说老……”顺嘴说习惯了,君不白是外人,林秋晚停顿下,接着道:“马夫说天下楼的人告知他沈府管家失踪,他前脚刚回来,你后脚就在沈家门外,可是知道些什么内情了。” 庄梦行的蝴蝶出现,原来为此事。没必要藏私,君不白开口道:“我是在张家酒坊喝酒时瞧见庄梦行的蝴蝶,才尾随至此的。” 说话间,君不白追赶的那只蝴蝶落在林秋晚梨白枪尖上。 沈万鲸老奸巨猾,已猜出君不白话中之意,歪头看眼梨白枪上的蝴蝶,“确实是庄公子的蝴蝶,若是有人在天下楼外动武,以庄公子的修为,自然是能察觉。老沈那人出门喜好带香帕,这蝴蝶追香而行,贼人若是掳走老沈,蝴蝶也会追赶老沈的味道。” “叔父的意思是,沈家有……”林秋晚惊呼一声,奸细二字刚要脱口而出,被沈万鲸咳嗽声打断,沈万鲸暗地里摸向自己耳朵,告诉她隔墙有耳。 沈万鲸咳嗽声吓跑梨白枪尖蝴蝶,蝴蝶落在君不白肩头。 沈万鲸想从躺椅上起身,挣扎几下,无力瘫软,断断续续说道:“沈家有个不情之请还想楼主倾力相助。” “但说无妨。”昨日掳走沈清澜一事,心中有愧,如今沈万鲸开口,也算还沈家一个人情。 沈万鲸艰难开口,语气透着勉强与无奈,“小女昨日被人掳走,至今惊魂未定,这沈家后院女眷又多,前院男丁不便进入,眼下只有秋晚一人,若是贼人胆大来这沈府,秋晚始终双拳难敌四手。本想请苏楼主来住,可天下楼那里又离不开人。今日听秋晚讲叶仙子来了扬州,昨日小女被掳走一事,叶仙子也曾出手搭救,所以想,若是叶仙子能在小女康健这几日,作客沈府……” 叶仙子作客沈府,他也会来,沈万鲸不愧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划算,君不白推脱道:“她啊,不一定会答应。” 沈家最不缺的便是钱两,人情不行,那就用钱,沈万鲸夸下海口,目光笃定,“若是叶仙子作客沈府,沈家愿出千两黄金,亲自送往扬州有情司。” 君不白在想说辞,叶仙子一袭红衣落下,君不白手中有她的相思扣,相思扣中又有她一缕长发,初窥无我境,对那缕长发所在顷刻便知晓。 “此事我应下了,事后记得将千两黄金送往有情司。” 叶仙子爽快应下,沈万鲸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当即喊人去收拾客房。 叶仙子应下此事,君不白也没追问缘由。她做事,有自己的思量。 客房在前院,林秋晚起身,拍落身上浮土,棠雪梨白背负肩上,细心说道:“叔父,还是我带他们去后院吧,住得离清澜近一些,也好照应。” 外人不能入后院,叶仙子在此,也暂时没了那般规矩。能入住后院,离女儿近些,最好不过,沈万鲸喜笑颜开,“只要叶仙子不嫌弃,后院最好,最好。” 林秋晚领两人去往后院,有情司叶仙子作客沈家一事,一盏茶功夫便传遍沈府。 叶仙子被奉为座上宾,与沈清澜的院子仅一墙之隔,君不白成了陪衬,不能进男人的后院,也因叶仙子而破格入住。 第十六章 沈府见闻 沈府后院,林秋晚安顿好叶仙子和君不白,又将各院的管事老妈子喊来认个脸熟。 叶仙子的仙人之姿拒人千里之外,让沈家后院见惯世俗的女人们却步不前,在院中远远地行了礼数,溜着门缝离开。 安顿好二人,林秋晚从墙头翻入沈清澜院中。 一墙之隔,临院药汤味正浓。 叶仙子踱出房门,冷若冰清地走至院中暖阳里,整个人也暖熙柔和许多,轻抬衣袖,红叶飞舞,落在院中靠墙游走的矮渠中,冷不丁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君不白低身,捡起台阶上飞落的红叶,一片片叠好,攒在手掌中,而后蹲下身子,端坐在台阶上看她,“有些好奇,你为何会答应沈万鲸的提议。” 叶仙子眼神中有些凄凉,在暖阳里挤出笑意,柔声道:“我入无我境了,师父养育我这些年,若是真的要离开,总要为她做些事。” 叶仙子先他一步入了无我境,君不白先是心喜,然后怅然若失,“见到你师祖了?” 有情司历任掌尊入无我境,神识便与金陵有情司院中那棵情缘树想通。 当年叶仙子的师祖姜红雪为情所伤,在金陵河畔望断秋水,参悟忘情诀,一夜间青丝变白发,困锁心海,远走天山,不问红尘事。她师父叶逢秋,一生修习有情诀,却从未动过情,独守金陵四十年。 叶仙子抬起手腕,拨弄相思扣,“我师祖为情所伤,从此不再相信世间情爱,想让我随她一同远离红尘,修习无情诀,做个绝世的仙子。我师父一生未动情,心有遗憾,想让我坚持修习有情诀,留在金陵,与你举案齐眉,开枝散叶,白头到老。” 有些喜欢,从遇见开始,便已深陷。 君不白起身,距叶仙子的几步之遥,要用这一生去走完,“待会我会写封书信回五味林,让我爹娘亲自去一趟金陵,与你师父商议你我的婚期。” 有片红叶被矮渠旁的枯草阻拦,叶仙子俯身,将它捡起,低眉道:“若是我师祖先一步到江南,我师父没说服她,我的无我境与你的化物境也没赢过她,我们又该如何呢。” 君不白站到矮渠旁,将那个枯草连根拔起,紧要牙关道:“我会拼死把你留在江南。” 叶仙子丢下红叶,矮渠中的水流将它带去别处,起身,一袖红衣拂过君不白脸颊,“但愿我师祖来江南之前,你能入无我境。” 叶仙子扔下君不白,率先回房,在床榻上打坐。 院中,君不白在矮渠旁望着水流出神,甩出一道刀意,将水流切断,瞬息间,水流再次汇聚,载着杂物远离。 化物入无我,丝毫没有头绪。 隔壁院中,汤碗摔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将他拉回,跃上墙头,见一绿衣丫鬟捏着蒲扇在院中的火炉旁嘬手指。汤药太烫,她倒汤药时烫到手指。 林秋晚挑帘出来,悬着的心放下,关切几句,让丫鬟去房中涂点烫伤药膏,自己替她倒汤药。常年练枪,手心全是老茧,盛汤药的瓷碗她徒手捧着,一点不烫。 见君不白在墙头上,扯几句闲篇,担心手中汤药凉得快,转身回房。 房中能听见喝药声,还有叫苦讨要蜜糖的声音。听那人气息,应该已经无大碍。 在墙头观望片刻,那名烫了手的丫鬟出门接着熬汤药,君不白才飞向前院。 自己跟叶仙子在沈家作客,大姐那边得知会一声,在门房讨来笔墨纸砚,写下两封信,一封给大姐苏铃铛,一封让大姐差人送往五味林。 交代妥当,看眼天色,需去后院厨房走一趟,叶仙子打坐完要喝酒,自己也得吃些东西。喊住巡院的小厮,问到厨房方位,一路奔去。 厨房院中,绿衣少女在院中烤兔子肉,山上抓的野兔,用明火闻着烤,也不需什么香料,撒点粗盐即可,兔肉烤得汁水冒油,少女嘴角淌着口水,自言自语道:“本姑娘烤这兔子,要是在扬州城的酒楼里,怎么也得要他三两银子才行。” 君不白落在院中,响动惊扰绿衣少女。 已过饭点,这时厨房院中没有外人,绿衣少女才敢如此大胆地烤制兔肉。听见落地声,慌忙去藏兔肉,扭头瞧见来人模样,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地上,将兔肉架在明火上。 眼见君不白往厨房走,少女摊开手,喊住他,“要用厨房,先掏一两银子。” 君不白扭头问道:“怎么在沈家,客人吃饭还要掏钱啊。” 少女一脸蛮横,“在我这,就要掏银子。” 敢情,沈府也有不讲礼数的人,君不白指向烤兔肉,笑道:“你不怕我将你的事捅出去。” 少女翻他一眼:“我又不是沈家的人,随便你去讲。” 君不白又气又笑,“既然不是沈家的人,我用厨房为何要给你银子。” 少女握紧粉拳,在空中晃动,“你刚才吓到我了,要给一两汤药费让我压压惊,不给的话,别怪我喊师兄揍你啊,我师兄可是很厉害的。” 屋檐上一道无形羽箭飞来,被君不白刀意打散,羽箭将他逼退几步。 少女将烤兔子烤熟的一面翻向自己,叫嚣道:“再不给钱,下一箭可就射在你眉心喽!” 屋檐上有一道灰影落下,训斥道:“不许胡闹,那位是沈家的贵客。” 少女闻声,咬牙跺脚,撒娇道:“师兄,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两银子能买好多干粮呢。” 屋檐上,男子二十出头,面相寻常,双眼如勾,一身灰色粗麻衣衫,袖口十指格外纤长,一个踏步,落在少女身旁,去夺烤兔肉的签子,“我们只是在沈家借助,要懂得礼数。” 少女张嘴就咬,被男子躲开,男子蹲下身子,贴近去看兔肉烤得如何。 少女将兔肉往自己怀中揽,呸呸吐几口口水,挖苦道:“也不知道谁,前几天没钱吃饭,抢我的烤地瓜,那时候怎么不说讲礼数啊,这兔子肉可是我在山上抓的,你一口都别想吃。” 男子始终盯着兔肉不撒眼,少女吐了口水,他也不嫌弃,两人拉扯不停。 这对师兄妹为一只兔子打得不可开交,也无暇顾及君不白。 君不白去厨房,寻得几坛仙人醉,用灶膛余火温热,单炒两个菜,院中少女被师兄抢走半只兔子,拳打脚踢,男子始终缩着身子,将兔肉往嘴中塞,边吃边抱怨兔肉烤的有点老,换来少女的变本加厉。 叶仙子和苏晚都不食人间烟火,也没同她们抢过吃的。炒下一碟牛肉,一盘素菜,送去院中。江湖路上,多几个朋友也是极好。“若是不嫌弃,尝尝我们天下楼的手艺。” 绿衣少女闻着香味,围在君不白身旁,“我听人说天下楼的菜很贵的!” 天下楼三个字,男子面色有变,煞有心事,啃完半只兔肉,将兔骨嚼碎,吞下肚中,起身用袖子擦去嘴边油渍,飞上屋檐,化成一团灰影隐去踪迹。 君不白不解道:“你师兄这是?” 少女用手捏起一片牛肉放入嘴中,牛肉回味无穷,比烤兔肉味道复杂许多。一口不尽兴,索性将整盘牛肉接过去,用兔肉沾着牛肉,一同往嘴里送,“他那人就那样,阴晴不定的。” 少女舔完牛肉盘子,又将素菜接过去,几口嚼完,用兔骨吸饱汤汁,嘬到兔骨白净无暇,不舍地丢入火堆中。 “天下楼的菜还挺好吃的,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那一两银子我不要了。” 少女吃饱喝足,在绿衣上抹去油污,攀上屋檐,跳去远方。 古怪的一对,君不白将院中明火浇灭,在厨房吃好饭,洗净厨具,带着给叶仙子暖好的酒,掠回后院。 前院书房屋檐上,绿衣少女踩着琉璃瓦,琉璃瓦也值不少钱,想撬动几块,出去卖了换钱。 力气不够,琉璃瓦纹丝不动。灰衣男子在她脑壳敲一板栗,少女抱头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灰衣男子拼命站直身子,将目光投去更北的地方,“等以后师兄登上羽帝之位,你想要多少金钱就有多少金钱。” 少女将手臂张开无法再张开,贪婪道:“那我要很多钱,比这江南沈家的钱还要多。” 爱钱如命的师妹,张嘴闭嘴永远是钱,男子笑盈盈道:“以后啊,师兄让你躺在钱窝里睡觉,每天数着钱过日子,睡着了梦里也全是钱。” 少女笑嘻嘻躺在琉璃瓦上,天光下的琉璃瓦闪着金子般的光芒。她合上眼,梦里也是满地金钱。 君不白翻入小院,落在墙头时,见沈清澜披一件狐裘在院中踱步,林秋晚不在院中,之前烫到手的丫鬟还在熬药。一锅汤药快要熬好,丫鬟被烫过手,去找垫手的棉物件,沈清澜走去火炉前,徒手捏起煮药的汤锅,将药汤倒入碗中。 倒完汤药,又将手伸入火炉中,滚烫的炉火没有烫伤她一寸肌肤。 沈清澜察觉到墙上的君不白,扭头对他微笑。 恍神间,君不白看见院中的沈清澜变成自己,如有一面铜镜,他在墙头,也在院中。 取垫手物件的绿衣丫鬟进来,沈清澜披狐裘踱入自己房中。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君不白翻下墙头,房中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出院子,台阶屋檐结出冰霜,院中花草也染上寒露。 心中一紧,担忧房中叶仙子遭遇变故,足下借力,掠上台阶,却被房中叶仙子的声音喝止。 她与师祖姜红雪的对峙,不许他出手。 君不白退入院中,院中寒气渐浓,担忧寒气飘去旁的院子,左手刀意凝练,将散向各处的寒意打散。 每挥刀一次,散去的寒意便会再聚拢。寒意越浓,他的刀意也犀利几分。 一直挥刀,从天光正好,砍到日落西沉。 房中,叶仙子耗尽功力,眉心红袖化作红芒,落在她盘膝而坐的裙边。一片雪花从头顶虚无中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眉心处,她望见,一座依山凿刻的雄伟佛窟中,飞天壁画上的仙女衣角飘动,红衣流转。 金陵有情司,情缘树下,许多年没走出自己那座小楼的叶逢秋,拿出藏于匣中那柄微凉的若水剑,出剑,一道如水的剑意,从金陵挥向敦煌。 沈家后院,君不白逐渐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口干舌燥,灌下一坛仙人醉,强撑身子,左手刀意从奔流汹涌衰弱到细如毛发。 似乎有一道暖风,从脸颊吹过,无声飞入房中,满院寒意都在退去。 房中,叶仙子收去功力,红袖化作眉心一点,并未即刻起身,将目光转向房门处。 师父终究还是因为她而踏出那座小院。 院中花草向下淌着寒露,墙角矮墙的流水声此时也动听许多。耗尽全部力气的君不白横躺在院中青石路上,右手剑指微微勾向天际,一坛仙人醉中的酒化成歪歪曲曲的弧线灌入他嘴中。 有开门声,叶仙子走下台阶,蹲在君不白身旁,替他擦去额上冷汗,然后,一袖红叶铺在地上,挨着君不白坐下,将他的头抬起,搁在自己腿上。拿起君不白喝剩的半坛酒,饮一口,含在嘴里,俯身,喂入君不白嘴中。 冷酒入喉,已是微热,还有股香甜。“你们谁赢了?” 叶仙子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用手捏着他的耳朵,“我师父那道剑意挥出时,师祖她收手了。” 敦煌佛窟,最高的那座佛身裂出一道剑痕,顷刻间被大雪填满。 在叶仙子腿上躺去两炷香时辰,沈府厨房带出来的仙人醉,叶仙子喝去大半,剩余全喂给他。 天色近黄昏,气息已全然恢复,叶仙子将他扶起,在耳旁提醒道:“有人来了!”而后展露天人之姿,一眼冰冷,望向屋檐。 一只蝴蝶停在屋檐,庄梦行轻摇纸扇将蝴蝶收入扇中,静立屋檐之上,抱拳见礼。 庄梦行来沈家,多半是替大姐传话。 叶仙子独自回房去,君不白翻上屋檐,与他并肩站立。 “我大姐让你来的。” 庄梦行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叹气摇头中递给君不白,“你大姐给你的信。” 瞧见信笺上歪斜扭曲的墨团,君不白已明了庄梦行叹气摇头的缘由。大姐自幼不喜欢书文,除了天下楼水牌上的字会写,其他大都是形似。 展开信纸,信上墨斗大的字已经散架,大小参差。庄梦行扭头,不忍直视,对于书香世家,这便是最残酷的刑罚。 信上,大姐说到送往五味林的信已最先差人送走,额外叮嘱他时刻小心归农山庄的人出现在沈家,百晓生与沈清澜之间有数不清的关系。 君不白看完信,用刀意将纸切成碎片,随风撒去,纸花飞舞,让他想起白日追赶的蝴蝶,随口问道:“今日我在张家酒坊撞见你的蝴蝶,可是为了探查沈府管家在天下楼后院门口失踪一事?” 庄梦行合上纸扇,将整个沈府收入眼中,“沈府管家失踪前我见过他,只是上楼的功夫,他便无故失踪,那地方我细细瞧过,并无挣扎痕迹,应是他相熟之人,蝴蝶闻香追赶,会先去粥铺,再去沈家,以此推断,贼人先是将他藏在粥铺,自己再悄无声息回到沈家。” 施粥的粥铺何处能藏人,君不白满脸疑惑,“那粥铺你前去查看过?” 庄梦行摇头,“没敢去,那是明月楼的地界。江湖传闻明月楼近日发出千两黄金的悬赏,明月楼头号杀手孤月也在江南现身。” 盛世之下,也有光照不到的灰暗之地。明月楼,做的是杀人的生意。 君不白头皮发紧,一间不起眼的粥铺,竟是明月楼的地界,问道:“沈家有人被悬赏了?” 庄梦行撑开纸扇,纸上蝴蝶飞出,“不清楚,你在沈家时刻提防些,沈家此时最不太平,天下楼也可能被盯上,我不能再久留,你大姐一人在天下楼我不放心。” 庄梦行说罢,化身蝴蝶飞入夜色。 整座城像是蛰伏的野兽,搅动无边墨色。 君不白身上白衣渐渐与屋檐融为一体,长安奇门十二生、明月楼、归农山庄,似乎都绕不开沈府小姐沈清澜,沈万鲸不惜千两黄金请叶仙子作客沈家,沈家想藏的,究竟是什么。 沈家前后院有青衣小厮用竹竿挑着油灯去点亮屋檐下的灯笼,灯芯摇晃,有飞萤扑入火苗中取暖,被灼烧成一缕黑烟。 扬州城外,去往长安的运河上,水色幽暗,有一架行商的楼船停在河中央。船舱堆满江南最好的丝绸与茶叶。 白石老道扯过几团上好的丝绸铺在甲板上,白石放在丝绸上,自己蹲在墙角用手搓着烟叶,江南的烟草用茶香烘烤过,抽起来味道清雅,不熏牙,不呛鼻。 空玄在甲板上喝酒,一只烧鸡,半壶仙人醉。 夜里风冷,云璃全身裹着狐裘,从船舱走出甲板,柔弱无骨,飘至空玄身旁,狐裘领口钻出一只小猴子。小猴子瞧见鸡腿,跳下甲板,爪子抱起烧鸡就跑,被空玄踩住尾巴。小猴子通人性,眼巴巴望着空玄。 空玄扯一条鸡腿给它,小猴子喜笑颜开,荡上桅杆,在绳索间来回跳跃。 “喝酒不,江南的仙人醉。”空玄从身下木箱中摸出一盏粗陶碗,摆在对面,倒满,碗中映着满天星辰。 云璃端碗仰头饮尽,放回原处,将目光投向水面。 空玄扯过一只鸡腿,让给云璃。夜里没胃口,她摆手拒绝。空玄啃一口鸡腿,骨肉酥烂。 楼船之所以停在此处,是在等人。 一艘乌篷船从河岸荡出,黝黑的小胖子在船头撑着船桨。 桅杆上的小猴子率先发现他,从绳索跳下,落在甲板上手脚比划。空玄将剩下的烧鸡奖励给他。起身,抄起甲板上的竹竿。竹竿入水,将乌篷船整个挑起。乌金和乌篷船一同砸向甲板。 眼见乌篷船要砸在甲板上,白石老道的赶羊鞭从船舱甩出,乌篷船变成一只肥硕的白羊,乌金骑着白羊在甲板上尴尬挠头。 “如不因为等你,我们此时已经出扬州了。”白石老道的声音从船舱传来,威严慑人。 乌金对白石老道格外尊敬,跳下白羊,跪倒在地, “多谢前辈挂念。” “老道,既然乌金已经回来了,那我们启程吧,以免路上有变故。”一旁沉默的云璃插话道。 在扬州耽搁的半日,听到些见闻,此刻不能耽误,乌金拉高嗓音,道:“前辈,我在扬州听到一个怪闻,说是沈家小姐已经回沈家了,我们不是来扬州带她会长安的么,怎么放她走了?” “沈家小姐就在……”船舱中白石老道的声音停歇,有火石敲击声,然后飘出淡淡茶香味,白石老道从船舱走出,吐出残缺的烟圈,“在扬州逗留这半日,你可曾亲眼见到沈家小姐。” 乌金摇头。 “老道,你带回来的那块白石真的是沈家小姐么?” 云璃率先发难,全程均是白石老道插手,她没见到沈清澜变成白石时的模样。若是真的出了岔子,自己身上那道伤算是白挨了,嘴唇由红转紫,狐裘也染上紫烟。 白石道人在鞋底磕掉烟灰,握紧羊鞭,“璃丫头,信不过老汉么。” 空玄起身,跳上船头,水面映出他的倒影,两指弯曲伸入嘴中,吹响口哨,啃烧鸡的小猴子跳在他肩头上,淡定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小姐也有影子。” 长安权贵宅邸,都会养影子。四人久居长安,自然熟谙其道。 云璃卸去功力,一扭水蛇腰,跳坐在船头,轻抚肩上的伤疤,红唇夺目,“若是影子,我们便要再回一趟扬州,不过已经被沈家察觉一次,沈家必然有防备,再想带出真的沈小姐,可就难如登天。” 白石老道将羊鞭别入羊皮袄的裤腰上,点燃一锅烟,猛嘬一口,朝天际吐出浑圆的烟圈,若有所思。 空玄抄起竹竿,将水中倒影打散,水花四溅,“也有可能是沈家的诡计,沈家散出谣言,让我们猜疑带出来的是沈小姐的影子,便会送真的沈小姐回扬州,沈家只要在扬州布好局,等我们入瓮就行。” 乌金最耐不住性子,喊道:“空叔,若是按照你的说辞,我们不理睬此事,带着沈小姐回长安,然后国师鉴别是影子,那可是欺瞒陛下,要下死牢的。” 此次下扬州,白石老道是领头人,自然要听他的,空玄问道:“白老的意思呢?” 白石老道抽完一锅烟,又续上一锅,此事唯有回扬州才能辨别沈清澜和影子真伪。再入扬州,便是前路艰难。 抽完最后一锅,白石老道在鞋底磕去烟灰,将黄铜烟锅别在腰间,转向长安方向,行跪拜之礼,然后起身,折向扬州方向,操着长安方言咬牙道:“回扬州。” 空玄肩上的猴子在咧嘴笑。 云璃身上的狐裘再染上紫烟。 乌金仿佛从墨池中走出,通体乌黑。 第十八章 飞剑与飞箭 已是半夜。 叶仙子与师祖姜红雪的对峙虽然结束,但体内还有残存寒意。夜里寒意上来,浑身冰凉。君不白将整床锦缎被子披在她身上,用体温去暖她,将她的脚塞入自己怀中,用手不断搓热她的手,夜里还是被她身上的寒意冻醒。 独自出门,去厨房找些木炭生火,好让整个院子都有热气。 沈家后院,夜里寂静非常,几树夜里开的花在墙外绽放。 君不白掠上墙头,隔壁沈清澜的院子也静悄悄。 一丝响动从后院传到前院屋檐上,屋檐上小睡的灰衣男子猛然睁眼,挑动右耳,辨别是何人发出声响。并无异样,才收回敏锐听力。一旁熟睡的师妹捏着一锭银子睡得正香,像是做了美梦,呓语几声,翻身踢开身上的兽皮。男子摇头,将兽皮盖好,接着闭目养神。 厨房夜里不留火种,君不白用刀意劈开几块木柴,塞入灶膛中烧制木炭,空灶不能浪费,又起一锅开水,在厨房寻点花椒,带回去给叶仙子烫脚驱寒。木炭烧制途中,翻出墙角阴凉中存着的几坛仙人醉,在灶膛上暖热。 有黑影翻入厨房院中,蹑手蹑脚,身态轻盈。 君不白砍柴余下的几块还没收拾妥当,黑衣人落地时正巧踩在木柴上,脚下不稳,晃荡中发出声响。 一道无形箭气从前院飞出,钉在厨房院中,一尺见方的青石板裂成两半。 厨房院落空当,无处躲藏,黑衣人摸进厨房,与君不白撞个满怀。 君不白抬手便是刀意,想将他赶出厨房。黑衣人足尖轻点,朝后掠去,在厨房门槛处凌空翻起,单脚挂在屋梁,躲开刀意。 凝神定睛,瞧见是君不白,黑衣人眼神舒缓,扯下面罩表露身份,归农山庄朱三槐。 瞧见是朱三槐,君不白的手中第二道刀意散去,嘲讽道:“你不是在家守孝么,怎的扮成这模样,三更半夜来沈家?” 苏铃铛敲得那笔竹杠,扎得朱三槐心口直痛,翻下屋梁,在厨房门槛上坐下,一脸伤神,“庄主晌午时分进了沈家,至今还没出来,守在外面的罗婆婆不放心,让我前来探个信。” 锅中热水烧开,君不白掀开锅盖,用水瓢将热水舀入空木桶中,先前寻到的花椒一并丢入木桶中,“他来沈家做什么,归农山庄不是不能插手沈清澜的事么?” 朱三槐脱下鞋子掸灰,刚才那一脚踩在木块上,棉袜歪了几分,在鞋里硌得难受,“庄主和沈万鲸是旧相识,今日只是来叙旧的。” “那你慢慢找吧。”仙人醉已暖热,君不白将其挂在腰带皮扣上,灶膛烧熟的木炭用铁钩勾出,捏出刀意切成大小匀称的小块,盛入铜盆中,铜盆正巧可以搁在木桶上,单手拎起木桶,往厨房外走。大姐特意嘱咐过,不要跟归农山庄的人往来,此时避讳一些,也能少许多事。 朱三槐穿好鞋袜,拦住君不白去路,指指院中碎成两半的青石,心中胆怵,“帮个忙呗,叶仙子可是沈家的贵客,你自然也是畅行无阻,沈家这么大,庄主在哪我还不清楚,何况外面还有……” 叶仙子是君不白的软肋,本以为作客沈家一事,沈家人阖府上下知道便行,如今朱三槐也知道此事,想必是沈家放出的消息。沈万鲸为了沈清澜当真不择手段。以叶仙子当挡箭牌,君不白心中不悦,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你怎知道叶仙子作客沈家!” 朱三槐搓着下巴,如实答道:“沈家的下人把整个扬州城都传遍了。” 君不白低声沉吟沈万鲸三字,一字一停,字字杀意,大姐的叮嘱也被抛在脑后,“你在这稍候片刻,我去将东西送回,领你去找你们庄主。” 君不白掠上屋檐,沿路返回后院。朱三槐哪都去不得,在厨房翻看菜筐肉架。 后院,叶仙子一袭红衣在院中踱步。夜色微凉,映出她面庞冷峻,出尘脱俗。 君不白担心她的身子,飞下墙头,铜盆中的木炭带出零星火花,关心道:“怎么在院子里?” 叶仙子嘴角带笑,柔声道:“没你在身边,睡不着。” 君不白扯过她衣袖,衣袖里的手冰冷入骨,心疼道:“回屋吧,我烧了洗脚水,待会给你烫脚。” 叶仙子乖巧点头。 牵着叶仙子回房,将铜盆搁置在床头,木桶中的花椒水依旧冒着热气,“烫个脚,暖和点。” 脚塌有单独的水盆,倒满花椒水,让叶仙子倚在床沿泡脚,君不白解下腰间的仙人醉,温热的酒最适合暖手,一字排开放在床沿。 君不白开门要出去,门口灌进冷风,叶仙子抬头问道:“要出去。” 君不白柔声道:“有个架要打。” 叶仙子低头凝望脚尖,用脚趾挑着水中花椒,“那小心些,早去早回。” “嗯,泡完脚就上床躺着,水等我回来再倒。” 君不白退出房门,在门外将门掩上,轻功太慢,直接御剑去厨房。 沈清澜的院子,沈清澜披狐裘跳入隔壁,隔着房门望向屋内,笑意森然。 房中,叶仙子眉心红芒闪过,一剑卷起无数红叶。 沈家厨房,朱三槐将整个厨房翻了遍,找出一根脆生的黄瓜和半坛黄酱,黄瓜蘸酱,解渴开胃。 君不白遇见落在厨房院中,朱三槐抹净嘴边黄酱,闪身踏在门槛上。他不敢踏入院子,沈家守夜之人的箭太震慑。 “上来。”君不白伸手。 朱三槐眼神瞥向羽箭飞来时的方向,吞咽口水,有君不白在,怎的也不会遭难,心中一横,飞入院中,被君不白扯向自己足下的飞剑。 御剑凌空,有一箭西来。 心中有架要打,那就打得痛快些。 左手刀意虚握,汹涌的刀意直直切开羽箭,向飞来的方向追去。 右手剑指,两柄飞剑破空而行。 朱三槐藏在君不白身后,第一次御剑飞行,怕得紧,一不留神掉下去,会被摔成肉泥,双眼紧闭,揽着君不白的腰,双腿也扣在君不白身上。 前院书房屋顶,守夜的灰衣男子拉开弓步,右手呈拉弓状,一张冰做的长弓从左手长出,右臂弯曲后移,两只羽箭凭空出现,横架在冰做的弓身上,弓弦拉到饱满,松手,两只羽箭缠绕飞行,子母连环。 飞剑与飞箭,两两抵消。 君不白御剑逼近,灰衣男子一步未移。 剑指前方,三柄飞剑破空,屋檐下灯影摇晃,吹落无数花瓣。 一枝羽箭横架,弓满松弦,羽箭飞出时,又一枝羽箭横架,拉弓松弦,三枝连珠箭,力道与数倍增。 飞剑对飞箭,夜幕都被拉扯,天地在晃动。 朱三槐已经天旋地转,刚才贪嘴吃得那根黄瓜在胃里横冲直撞,一直顶到嗓子眼。 一向不好杀的君不白,今日怎么反常许多。 君不白左手凝练的刀意已经磅礴无边,拖拽出长长的虚影,横贯整个沈家。 一刀,将整个沈家砍成两半,未尝不可。 头上月光,满城阴影。有一刀,从沈家头顶夜空中落下。 守夜的灰衣男子终于挪开步子,将师妹抗在肩头,兽皮在腰间打成死结,向远处遁去。路途颠簸,师妹醒来,攥着银子在背上揉着眼睛问道:“师兄,发生什么了?” 沈家书院木材砖瓦紧实,上等的选材。扛得住天灾地动,刀意落下,整栋屋子被切开,琉璃断裂,屋脊坍塌,书卷滚落。 在灰衣男子背上醒过神的绿衣少女心痛不已,碎碎念着好多银子没了。 那一刀太霸道。 灰衣男子跳上不远处的屋檐,握紧双拳,柳家天下第三的箭终究追不上君家天下第一的刀。 沈家乱做一团,人声鼎沸,青衣小厮朝前院集结。 灰衣男子朝君不白抱拳见礼,昂起头颅,心有不甘道:“羽帝之子柳问舟见过楼主。” 君不白一心想找沈万鲸,对灰衣男子爆出羽帝之子身份并不好奇,他的听力超绝,沈家一举一动他都知晓,自然知道沈万鲸所在,盘问道:“沈万鲸在何处?” “还我的银子来。”心中贪财梦破碎的绿衣少女见整座琉璃瓦屋顶毁成一地残渣,从师兄柳问舟身上的兽皮上探出头,端起一架连弩,直指君不白心口,给他来个透心凉。 刀意游走全身,成一件薄甲,少女的箭并无威胁,从怀中腰包摸出一锭银子投去,少女见钱眼开,匆忙丢掉连弩,用双手去接银子,连弩砸在柳问舟头顶,在看不见的地方鼓起大包。 “沈万鲸在何处!”君不白再次问道。 绿衣少女用牙咬一口银子,银子质地柔软,留下一排牙印,有钱好说话,指向坍塌的书房地面,“那里原本有一条暗道,沈家家主跟归农山庄的庄主进去过,还没出来。” 摇醒身后的朱三槐,将他丢向坍塌处,他来寻自己庄主,不付出点苦力怎么行。 朱三槐五脏庙七荤八素,被君不白随手一甩,落地后吐得惨不忍睹。稍缓片刻,起身在废墟中翻找。小声抱怨,如果没有君不白那一刀,哪还需这般麻烦。 绿衣少女得了银子,小心翼翼揣入怀中的荷包,贴身藏好,拍两下胸口才放心。还有些困意,趴在柳问舟身上睡去,这次美梦成真,睡得更欢实。 朱三槐在废墟翻找片刻,找到一扇铁门。 铁门被整个房梁压着,朱三槐横练外力,整个房梁在他手中如豆腐一般,被捏成碎渣。 铁门藏有机关,朱三槐拉扯几次,纹丝不动。 君不白抬手刀意落下,门后有机括旋转声,铁门由内展开。 门里有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 君不白收剑落下,跳入门中,朱三槐随后跳入。二人跳入后,铁门重新合上。 柳问舟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青衣小厮在书房前驻足不前,家主不在,管家失踪,沈家现在无人管事,无家主令,任何人不得踏入书房,只得差人去后院喊林秋晚来主持。 第十九章 沈清澜 沈家后院,香罗软帐中,林秋晚鼾声震天,这两日因沈清澜的事焦心不已,体力不支。黄昏时便瘫倒在床榻上,即使睡得再沉,梨白棠雪也不离身。 卧房北侧有张罗汉床,沈清澜的闺房极少待客,床也成了丫鬟沈梦的卧具,熬了一整天药,还不小心烫到手,在林秋晚鼾雷声中,沈梦睡得更沉,沉到小姐几时出门也不知。 院门外有老妈子在拼命砸门,扯着嗓子喊到口干舌燥,也没喊醒屋内两人。前院小厮又在后花园催得紧,不能破门而入,老妈子心急如焚。 一片红叶从隔壁院中飘出,随后两片、三片…… 隔壁并没种枫树,这个时节又哪来的红叶,老妈子疑惑中扫落肩头的红叶,一头雾水。 红叶雨中,隔壁整扇木门从门框挤出,碎成几半,沈清澜从门后飞出,落在青石路上。 老妈子是来请林秋晚去前院主持大局,自家小姐出现,也不需再请林姑娘,急声道:“小姐,您快去前院瞧瞧吧,书房突然塌了,老爷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沈清澜回头,半张脸露出火焰灼烧过的伤痕。毛骨悚然,如见修罗梦魇。 老妈子没见过这景象,惊吓过度,晕厥倒地。 沈清澜葱白手指抚摸半张惨不忍赌的脸,笑得花枝乱颤,阴阳怪气道:“这世间的人还是这般胆小。” 一点红芒从院中飞出,随后红叶如雨下。 沈清澜漫卷衣裙,跃上屋檐,在叶仙子手中吃了亏,不敢正面交锋,落在屋檐上,回眸深情望一眼叶仙子的院子,借着月光,沉入后花园池塘,惊扰几尾浮水的红鲤。 “红袖。” 叶仙子在房中轻喊一声,刺入白墙三寸深的红袖化作一点红芒,飞回房中。盆中泡脚水已凉透,赤足踏出木盆,每走一步,脚下便有几片红叶生出。从房中踏入院落,红袖始终随在身侧。 院门口只有个昏死过去的老妈子,叶仙子卷一袖墙角矮渠中的冷水淋醒老妈子,转身踱入房中,掩上房门。与沈清澜院子相隔的那道墙已形同虚设,破砖烂瓦散了一地。 老妈子被冷水浇醒,眼前狼藉映入眼帘,拼命去揉眼眶,试图说服自己方才撞见邪祟,蒙了眼,深宅大院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明日得去青云观好好做场法事,请个平安符回来镇镇邪气。有天师在心底撑腰,神鬼都不惧,倚着墙角支起身子,甩去脸上水渍。瞧见那堵虚设的墙,快步迈入小姐的院子。 小姐房门虚掩,老妈子趴在门缝瞧上一眼,房中灯影绰绰,底气十足的鼾声,就如青云观山顶那顶铜铸的洪钟,霎然间灵台空明,得见真我。 “林姑娘。”老妈子先是在门外喊一声,等上片刻,门内没回应,才推开房门。 林秋晚霸占沈清澜的软塌,鼾声振振。瞧见软塌上的梨白棠雪,老妈子也不敢去喊林秋晚,生怕惊扰到她,给自己来个透心凉。老妈子眼珠转动,在床榻上没瞧见自家小姐,心中一惊,刚才所见又被翻出,慌忙将罗汉床上的沈梦摇醒。 “快去把林姑娘喊醒,小姐出事了,老爷也出事了。” 老妈子这一声咋呼,林秋晚从软塌上弹起身,双眼未睁,棠雪梨白刺向老妈子。 老妈子哎哟一声瘫软在地,林秋晚此时才睁眼,瞧见灯影下吓得骨头酥软的老妈子,在半空翻转身子,落在地上。扭头望一眼软塌,未见沈清澜,神色紧张,“你家小姐呢?” 没了林秋晚的鼾声作伴,沈梦也悠然转醒,迷糊中听见林秋晚问小姐呢,双眼瞪得浑圆,将目光投向软塌,自己睡前小姐就在踏上,此时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老妈子想起沈清澜那半张脸,双瞳涣散,神色痴癫,不敢再回想,痴痴道:“方才有小厮来报,说是书房突然坍塌,老爷还在书房没出来。我刚才来后院找您时,遇见小姐从隔壁院子出来,半张脸……” 林秋晚飞身落在老妈子身旁,梨白横在她身前,“清澜半张脸怎么了?” 有红叶从院中飞来,铺出一条窄路。 “那人不是沈清澜。”叶仙子一袭红衣踏在红叶铺成的窄路上,仙姿玉质。 林秋晚枪头指向叶仙子,咄咄逼人,“你这话是何意?” 月色清凉如水,叶仙子在院中沐浴月光,抬手,弹响手中红袖,红袖在动,地上剑影也在动, “你从白桦林带回来的并不是沈清澜。” 林秋晚心思动摇,握梨白的手松了又紧,低头,望向一脸无辜的沈梦。这两日一直是她照顾沈清澜,她自幼与小姐同吃同眠,清澜的任何变故都会被她察觉。 沈梦摇头。 叶仙子再次开口,“你行走江湖这些年,应该也听说过明月楼吧,明月楼三年前出了一个叛徒,叫做双月,他的凝音千幻可以幻成任何人的模样,即便是相熟之人也分辨不得。” 城南粥铺,施粥的目盲女子从后院出门,不用竹竿探路,整个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在她脑海中,点一盏烛灯,慢悠悠踱步,烛灯不作引路,灯火晃眼,提醒夜里对面来的行人避开她。 沈家暗道中,墙壁嵌有荧光石,被火匣子照亮,泛出阴冷绿光。石阶一直朝下,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在长满青苔的青石上,常年滴水,青石坑坑洼洼。 君不白几道刀意甩出,刀风将暗道中的陈年腐味吹散,担心暗道有机关,刀意覆盖全身,右手捏出一柄长剑御敌。 朱三槐跟干爹生活多年,猪粪的臭味习以为常,这暗道中的腐味,不足为惧,捧着火匣子四顾不暇。 暗道幽闭,总有人缓和气氛,朱三槐打趣道:“我听说有钱人家都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你说这沈万鲸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朱三槐走在前面,说话间步子放缓,君不白撞在他后背上,抬脚将他踹下台阶。朱三槐下盘功夫扎实,翻身落稳,正洋洋得意,墙角有窸窣声,似乎有活物爬过,钻入朱三槐的裤脚,阴物最是惊魂,腿上一凉,汗毛都直立起来,朱三槐哎呦一声,连忙抬腿去甩裤子,墙角苔藓湿滑,朱三槐金鸡独立,一个不留神,重重摔在地上。石阶已到底,路面平坦,却被浅到脚踝的水路阻挡,朱三槐这一摔,半个身子摔入水中,水花四溅。 “这什么破地方,漏水这么厉害。”朱三槐咒骂道,从水中起身,用手去拧湿透的衣衫,水声滴答不停。 朱三槐的舍身探路,也让君不白直接免去弄湿鞋袜的风险,御剑赶路。 前路渺茫,朱三槐眼馋君不白的御剑赶路,央求他顺手带着自己,被君不白拒绝。君不白的说辞是已经湿了鞋袜,不如淌水前行,一人受难,也好过两人遭罪。 朱三槐苦口抱怨天下楼的人都是人精,自己就是命苦之人。 君不白不耐其烦道:“你还想找你家庄主么!” 找庄主才是眼下要紧之事,朱三槐息声,淌着水往前走。 走了半盏茶功夫,前方有光,见一寿山石挡路。山石一人之巨,风骨苍劲,刻有泰山石敢当的隽秀字样。君不白御剑停下,在山石上瞧见剑法痕迹。 山石后别有洞天,有一汪涌泉,清澈见底,泉眼中央种着一树青梅,头顶有月光洒落,在枝杈间掀起流萤。尽头有座低矮的草庐,柴扉紧闭。 朱三槐最先瞧见青梅树下的轮椅,庄主的助行之物,怎么也不会认错。飞身上前,细细翻看轮椅,确定是庄主那架。心生疑惑,庄主腿有残疾,如何下了这暗道,又为何弃轮椅不顾。 山石上剑法凌乱,君不白瞧了几眼,没有头绪,御剑落在青梅树下,举酒见青梅,百晓生最喜青梅酒,沈家正巧也有一树青梅,他与沈家,不只是欠了人情那般简单。 泉水清透,池底铺满圆润的鹅卵石,每颗石上都有字,君不白引御物诀抬起一枚,月光明亮,石上刻有“沈”字,与山石上隽秀的字同出一人之手。 “庄主,你在哪呢?”朱三槐双手在嘴边括成圆筒,地下空荡,喊声撞在石墙上回音不断。 眼下只有草庐还没进去,想一探究竟,朱三槐掠向草庐,被君不白用御物决扯回青梅树下。 朱三槐正要开口作难。 君不白好心提醒道:“不要冒进,那有姜家的千丝断魂。” 池底被君不白抬起的那枚鹅卵石飞向草庐,鹅卵石飞近柴扉,裂成无数片,沉在地上,叮当作响。 千丝断魂,姜家的御敌手段,以丝线织成樊笼,丝线本就无色,最不易察觉。外人闯入,会被丝线切开,当场殒命,姜家人也会用此法困人。沈家是江南首富,与姜家有生意往来,砸重金请姜家布一场千丝断魂,也是情理之中。 朱三槐摸着心口吐气,脸色煞白,若不是君不白及时将他拉回,庄主没找见,自己先命丧此地。 暗处有人影,像是女人,有杀意。 君不白捏出刀意,甩向来人,被来人轻巧躲开,叶仙子着一身湿透的衣衫走近月光。 “你怎会在这!”叶仙子现身,触碰君不白心底的温柔,卸下心防,迈步向她奔去。 沈家后院,林秋晚的梨白刺向院中的叶仙子,什么明月楼,什么凝音千幻,什么自己在白桦林带回的不是沈清澜,她通通不信,她带回来就是沈清澜,自己同她讲过话,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就是沈清澜无疑,怎能有假,分明是叶仙子在扯谎。 院中,红衣携红袖,梨白舞棠雪。 第二十章 爱子心切 月光轻柔。 君不白一身白衣掠向叶仙子,地底有风,她的红衣略显单薄。 阿嚏!叶仙子揉动受凉的鼻头,脸色泛起红晕,如小鹿受伤一般柔弱地望着飞近的君不白,歪着身子倒去。 君不白愣神,眼中关切瞬间消散,一道刀意从指尖飞出,足下生出长剑,借力弹向远处,与叶仙子拉开身距,杀意腾腾道:“你是何人!” 刀意只是试探,叶仙子漫卷衣袖躲开刀意,湿透的红衣飞旋,将水汽化作无数银针砸向君不白,真面目被识破,那人笑得花枝招展,捏起嗓音娇滴滴道,“本想借着你怜香惜玉的本心将你制服呢,没想到被你识破了,不知我这变化哪里出了偏差。” 那人转动身子,在自身上下来回打量,并未瞧出什么破绽。 来人顶着叶仙子的脸,说着轻浮的话,做着轻浮的事,君不白愤然到极点,不再压抑内力,全身内力倾泻而出,十丈刀意从指尖汹涌,山洞的风被刀意挤压,水汽化成的银针消于无形,能劈开沈家的那座书房,也能将这地底一分为二,单手将刀意举起,阴沉着脸说道:“若是再顶着那张脸,这地方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我不信你舍得劈了她。”那人嘲讽道,立在原地,一步未移,紧闭双眼,张开双臂等刀意落下。 她不是她,又怎会迟疑,刀意从洞顶划过,几块碎石从头顶落下,落在泉水中。 百晓生撑着拐杖从草庐走出,在柴扉前大声喊道:“不白,那是自己人。” 触碰了君不白底线,不可能安然收手,刀意未停,起势汹涌,落下依然汹涌。 那人察觉到刀意未停,睁眼,换了模样,长出一张君不白的脸,形态体貌一般无二,连声音也一模一样,阴阳怪气道:“你不想知道叶仙子如何了!” 刀意偏了一分,从那人右侧擦过,那人脚下青石裂开细长的口子,蜿蜒曲折,吞食滚落的碎石,伴有水流灌入缝隙中。 抓住君不白的软肋,那人欣慰一笑,化成沈清澜的模样,紧紧身上的狐裘,大步朝草庐走去,扭头说道:“放心,我可不是顶着你这张脸去找她的,刚进院子就被叶仙子打了出来。” 走近草庐,草庐姜家的千丝断魂,她随手摆弄几下,推开柴扉,走入院中,歪头,食指贴在唇边,补充道:“不过,我本来的半张脸被沈家的老妈子瞧见,若是那老妈子多嘴告诉四海镖局那个林姑娘,沈家小姐被叶仙子毁了容貌,估摸着林秋晚会找叶仙子的麻烦。” 百晓生横起拐杖将沈清澜拦下,疑惑道:“你下来时被人瞧见了。” 沈清澜摇头,走入草庐,草庐中还有两人在。 叶仙子那不用担心, 君不白掠身飞向柴扉,在门前停下,问道:“她是谁?” 百晓生持拐杖点向千丝断魂,柴扉无声自开,眼神示意君不白进来,爽快回道:“明月楼排名第二的杀手,双月。你既然来了,有些事也想让你听听。” 千丝断魂被打开,侯在青梅树下观望的朱三槐轻功飞来,挤入院中。 朱三槐来此,应该是罗青的授意,百晓生问道:“罗婆婆让你来的?” 朱三槐点头。 百晓生端出归农山庄庄主的架子,嘱咐道:“在外面守着,我与他有要事密谈。” 百晓生将千丝断魂重归原处,转身步入草庐,君不白紧随其后。 得了庄主令的朱三槐在院中把守,一个人闲得无聊,瞥见院中种的花草,折下一根瞧着水灵的,在嘴里嘬出甜味来,来回踱步。 君不白最后步入草庐,掩上房门。 草庐不大,有堂屋和内屋两间,鹅卵石串起的珠帘将两屋隔开。内屋黑漆漆一片,只能瞧见门框。 堂屋有供案一条,摆着一方红木牌位,牌位无名无字。节下最鲜的贡果在白净瓷盘中供奉牌位,红烛两对相映,合衾酒瓢盛着青梅酒,灯影落在酒中,挑动暗红色的青梅。 堂屋正中,有张四方桌,沈家家主沈万鲸正坐堂前,化成沈清澜模样的双月在他左侧坐着,挑着桌上玲珑宫灯的灯芯。 门口墙角,哑奴在啃烤乳猪,哑奴在那,门口位置自然是百晓生的。 百晓生指指剩下的那一侧位置,示意君不白坐下。 四方桌,一人一角。 有些事,要耐着性子去听,才能知道缘由。君不白落座,桌上气氛诡谲。 面色苍白,气息虚弱的沈万鲸拍桌而起,摇摇欲坠,指着沈清澜质问道:“李三郎,你究竟想干什么?她是谁, 清澜是不是已经被带去长安了!” 百晓生丢掉拐杖,掰着腿坐正,从桌下摸出一壶青梅酒,独自斟酌,“她能是谁,自是你女儿沈清澜啊,如假包换。” 沈清澜夺过百晓生手中的酒杯,饮一口青梅酒,青梅酒太甜,吐舌,将酒还给百晓生,依旧挑着灯花。 沈万鲸双目通红,讥讽道:“我女儿,李三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沈万鲸回头,指向无字牌位,“当年我大姐未出阁便跟了你,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清澜可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你为了你那什么狗屁长安,就要送她去淌这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你莫不是忘了当年对我大姐的承诺!” 沈清澜是百晓生的女儿,这消息有些始料未及。君不白恍然大悟,沈清澜命格并不是与长安女帝相似,而是她本就是正统的帝位血脉,能危及女帝的存在。 归农山庄这趟水,他淌得有些深,大姐应该知道此中利害,才嘱咐他远离归农山庄,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不过知晓沈清澜身世这天大的事,此时抽身,已然来不及。 百晓生放下青梅酒,望向无字牌位,自嘲道:“我啊,不是一个好夫君,因为长安,我让你大姐葬送了自己,明明练了二十年的剑,却不能护她周全,就连名字都不能为她留下,死后也只能在地底建一座衣冠冢,不见天日,你说可笑不。” 洞中那些不知名的剑法痕迹,原来来自百晓生。 君不白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见到青梅树下,有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洞中练剑,后来,少年须发苍白,神情颓然,眼中再无光亮,瘫坐在青梅树下,用剑打磨鹅卵石,三尺长剑磨成短剑,短剑磨成匕首,最后只剩剑柄,剑柄磨没了,便用手去打磨,满池清水滴上灼热的鲜红色。 无鞘的剑,还怎能再锋利,再后来他去了长安,断了一条腿,一蹶不振,丢弃原本的名字,成为孤野之人。 百晓生还在讲着,声音惭愧:“我啊,也不是一个好子孙,李家千万人换来的基业,过了这些年,我依然没能踏入长安,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独饮最伤神,君不白扯过酒壶,饮上一大口,酒微甜,青梅略酸。 百晓生将酒壶夺回去,死死攥在手中,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目光坚定道,“可是我啊,想当一个好父亲,” 沈万鲸一甩衣袖,嗤之以鼻,“好一个好父亲,没有你,这些年清澜过得不知多幸福。“ 随后豪言道:”她只要是我江南首富沈万鲸的女儿,天塌下来我就能替她扛着,长安的人要来带她走,我便可以撒出千两万两的黄金去请人来阻拦,她依旧可以衣食无忧,没有家仇国恨,一生平安。” 挑灯花的沈清澜被沈万鲸瞪得后背发凉,毕竟是假冒的,收敛神态,端坐在长椅上。 百晓生捏碎酒壶,用酒水在桌上写下长安二字,每一笔都入木三分,“如今长安已经知晓她的身世,这江湖,又有多少人敢与长安作对。” 巍然屹立的长安与江南一隅的沈家,孰轻孰重,沈万鲸心知肚明,当年沈家是落魄,无力与长安抗衡,可如今,在他操持蓄养下,沈家已是江南首富,眼线遍布全国,富可通鬼神,又何惧长安。 卧榻三年之久的沈万鲸,病恹恹的神态全无,气魄夺人,握掌成拳,“一座长安城而已,又能奈我何。你若是怕了,就早点回你的归农山庄种地养鸟去吧。清澜是我养大的,若是长安咄咄逼人,搭上整个沈家,我也能护她周全,答应我大姐的事,我决不会食言。” 百晓生不敢苟同,青梅树下堆满的鹅卵石,是他沉在心底的悲凉,痛心道:“若是败了呢,她会落得跟你大姐一个下场。” 沈万鲸垂下头,低声回道:“你们归农山庄在民间的渗透,到时藏个人不是易如反掌。” 百晓生先是悲凉,再是无奈,然后鼓足全身力气,破釜沉舟道:“我藏了一辈子,不能让她再跟我这般躲上一辈子,以后她还要嫁人生子,她的孩子也要藏上一辈子,不见天日。” 第一次得到长安的消息,百晓生先是紧张,想着只要将沈清澜带到自己身边,以归农山庄的势力,将她藏上一辈子,平安此生,便是最好的安排。 在苏州城遇见明月楼出逃的杀手双月,他有了更惊险的谋划。藏了一辈子,女儿依然被长安忌惮,若是她再嫁人生子,她的孩子定然也会被长安忌惮,以此往复,何时才是头。 他要赌上一把,布一局颠覆长安的棋,让女儿可以光明正大走在暖阳之下,睥睨天下,俯瞰众生,不为任何人左右,平安此生。 百晓生的第一步棋是右手边的双月,他扯动嘴角,胸有成竹道:“昨日归农山庄已放出风声,清澜依然在沈家,那些长安来的贼人定会认为掳走的只是她的影子,一定会折返回来,到时只需将她与清澜掉包,替清澜去长安扫清一切阻碍,等一切平息,以沈家的财力和归农山庄这些年的谋划,拥清澜入主长安,轻而易举。” 沈万鲸双拳砸在桌面,如此异想天开,简直荒唐,指着双月化成的沈清澜破口大骂:“我不同意,你居然让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来左右局势,若是稍有偏差,清澜会……。” 沈万鲸收敛情绪,不再往下讲,大姐的下场历历在目,不能再让清澜步大姐的后尘。 一抹悲凉落在百晓生眼中,然后回归平静,手中有一片碎瓷扣进肉里,直勾勾盯着沈万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为何不放手一搏,为了清澜,也为了你女儿,你当真打算一辈子让你女儿做个丫鬟,不与她相认!” 女儿两字,戳到沈万鲸心中痛处,他摇晃着,脸色更苍白,轻咳几声,咳出血色,用衣袖胡乱擦去嘴边血渍,扶住桌角缓慢坐下。 第二十一章 前尘如梦 四十五年前,长安之乱。沈家牵连其中,族中长辈在那场变故中相继故去,沈家不得已逃出长安,远走江南。 家道落魄,飘摇欲坠,在江南老宅也是举步为艰。罪臣之后,谁又敢登门相助,自家远亲也是避之不及。 无钱财维系,柴米油盐这些日常所需,也是紧巴巴,沈家奴仆逃离不少,只有些年长的忠仆无处可去,拼死留在沈家,随沈家自生自灭。 一座破败的宅邸,护着一群落魄的人。 没有长辈,沈万鲸自幼跟大姐长大,长姐如母,在他印象中,大姐就是天上仙子般的存在,无所不能。 春日来临,大姐会帮他扎好风筝,陪他在院中跑上个把时辰,撒欢玩闹,然后歇上半晌,在书房教他识文断字,院中桃花总会落在大姐的书笺上。春雨来时,大姐会带他在院中垒好农田,种上瓜果蔬菜,日子虽苦,但每个时节都有果蔬食用。 夏日多雨,大姐会在屋檐下缝制衣物,自己养蚕,结茧缫丝,纺成丝线,然后织布染色,量体裁衣,四季交替时,沈万鲸都会收到几身大姐新作的衣衫。沈万鲸那时害怕打雷,雷雨天气,总会在大姐怀中撒娇,大姐会在床边整夜陪他。 沈万鲸最喜秋收时节,那时整个院子的人都在忙碌,瓜果蔬菜,从前院菜地搬到后院厨房,堆满菜窖。大姐每日督促的功课在这几日也会松懈,天光大好时候,沈万鲸会在院中陪着大姐腌渍咸菜,江南冬日虽然不冷,但整个冬天,大部分时间,沈家还是依仗咸菜度日。 冬日,大姐会带他上山寻找山珍,捕获野味,世家子弟,除了琴棋书画,弓马骑射也要样样在行。沈家老仆也会被大姐差去山上砍柴、烧炭,添置御寒之物。 江南不会落雪,大姐总会推算长安落雪的时节,独自一人爬上屋檐,望向长安,静坐一整日。 过了两年,直到那人从长安来了扬州,寄养在沈家。 他在屋檐上守着长安时,大姐会在屋檐下看他,然后将满树青梅摘下来做酒。那时起,大姐嘴角总是挂着笑意。 在这座逐渐复苏的宅邸中,男耕女织,有一家人围坐桌前的感觉。 再后来,大姐未出阁便与他私定终身。大姐嫁作他人妇,沈家家主之位自然交由沈万鲸。转眼沈万鲸也到舞象之年,大姐托了许多人,并未为他寻得一门好亲事。婚事一拖再拖,大姐也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在沈家后院养胎,为他寻媒之事暂且搁置。 大姐有了身孕后,总是胡思乱想,多次央求沈万鲸,若是自己有什么不测,一定要替她守住自己的骨肉。沈万鲸满口应下,大姐的孩子,便是与他最亲的存在,舍身也要护住。 大姐怀胎两月时,梦见死去的爹娘,决意去青云观还愿。烧完香下山时,在山脚捡到一名江湖女子。女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大姐心疼,将她抬回沈家医治。 那女子伤了头部,伤好之后竟忘记自己是谁,无处可去,大姐担心她出门生死难料,索性将她留在沈家,等记起自己是谁,再决定是否离开。 那女子忘了自己是谁,也全然没了江湖气,自荐照顾沈万鲸的衣食起居。 偌大的沈家,只有沈万鲸与那女子年纪相仿,孤男寡女,最难把持,暗生情愫。 等大姐发现时,两人已珠胎暗结。 那女子已有身孕,不好再大张旗鼓明媒正娶,为保沈家和女子的名节,只能对外称是给大姐孩子买来的奶娘,那女子也不计较。从此两个大肚婆每日在后院晒着暖阳,亲手缝制婴儿穿的衣物鞋子,其乐融融。 直到女子的仇家上门。 那一夜,沈万鲸第一次见到江湖。黑衣人从墙外翻进,寒光掠影。生死界限,就在十步之外。沈万鲸在院中寸步未行,脑海一片空白,眼见黑衣人逼近,大姐在房中喊他,他才回神。 大姐暴露自身,黑衣人瞧见行动不便的大姐,弃了沈万鲸,抬刀砍向大姐。大姐嫁的那人持长剑落在大姐身旁,身形飘逸,满院剑光,黑衣人应声倒地。沈万鲸从不喜夺走大姐的那人,在他舍身护住大姐时,心中终于认定他是大姐的夫君,自己的姐夫。 等姐夫除去黑衣人,本想去查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房中大姐因见血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即将临盆,众人慌作一团,没瞧见墙外有一黑衣人逃离。 当夜,大姐撕心裂肺地哭嚎几个时辰,产下一女。院中,姐夫喜极而泣。 众人守着新生的喜悦时,那名江湖女子瞧见院中的尸体,魔怔一般,走上前挑开黑衣人的面纱,瞧见面纱下的脸,女子瞳孔扩张,然后头痛欲裂,跪倒在地,想起以前事,心绪难平,致使周身气血崩坏,胎动早产,诞下一女,女子生产时,一声未吭。 双喜临门,有具尸体在沈家院中显得格外晦气,沈万鲸当夜便让人用破席卷了尸体,丢去乱坟岗,此事也被淡忘。 一月后,两个孩子摆满月酒。沈万鲸特意摆上几桌酒席给两个孩子讨彩头,有面生之人路过沈家,沈家也是夹道欢迎,请来人进门喝一杯满月酒。过了晌午,再无外人,沈家人关上院门,在前院看孩子抓周,大姐的孩子在地上哭闹不止,众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长安城前来恭送贺礼!”有人破门,两颗带血的头颅被丢进前院。一颗是丢去乱坟岗的那具尸首,另一颗沈万鲸并未见过。 那人一身紫衣,踢碎整扇木门,飘落在院中,俯瞰众人,玩味中带着不屑。 自从那夜黑衣人来,姐夫始终剑不离身,那人踏入院中时,姐夫的剑也横空刺出,剑花凌冽。 姐夫的剑很快,却始终慢那人一步,多次被他闪开。三招之后,姐夫握剑的手被那人生生折断。握剑的手断了,姐夫再换手,依旧是三招,另外一条手也被折断。 那人漫不经心讽刺道:“君子剑,也不过尔尔。” 那人将姐夫踢到在地,踩着他走向大姐怀中的孩子。 沈家人去拦,那人出手,一招殒命。 尸落成河,跟随沈家风雨漂泊多年的奴仆堆满整个步道。沈万鲸心痛欲裂,却不能上前,他身后是大姐和她的孩子,还有江湖女子跟他的骨肉,一步都不能退,这是他身为沈家家主和夫君的职责所在,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沈万鲸只拦住那人片刻,便被踢昏过去。待他醒来时,大姐和江湖女子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孩子在襁褓中睡熟,沈万鲸在院中望着无数老仆的尸身,不知所措。 夜里,姐夫在院中醒来,自己接回双手,异常平静,捡起地上那柄长剑,看一眼安然熟睡的两个孩子,没入夜色。 再见到姐夫,已是两年之后,他断了一条腿,歪斜着走进沈家,曾经意气风发的神态,已颓败不堪,他不言语,默默走进院中,跪在地上嘶哑的哭嚎,七日七夜,然后起身一遍一遍地练剑。他握剑的手颤抖不停,几次长剑落在地上,砸出声响,他会望着剑出神,笑着,哭着。 君子有剑在心,心已死,何以再握剑。 后来他发疯似得将大姐垒在院中的田刨开,挖出一人深的坑,将自己埋入坑中,不眠不休。沈万鲸带着大姐的孩子去看他,他眼中才有光,从坑中爬出,对沈万鲸愧疚道:“你大姐回不来了。” 两年前变故,沈家老仆皆已身亡,知晓两个孩子身世的人只剩沈万鲸和姐夫,除了姐夫姓李之外,沈万鲸不知他全名,谁都有秘密,那不知所踪的江湖女子,沈万鲸连她本姓是什么也不知道。多次问过姐夫,姐夫也不知晓她是否还存活于世。 沈万鲸和姐夫白日带娃,夜间在书房挖出一条暗道,用于日后藏身,并在地底开阔一片洞天,引地脉活水,即便在洞中藏上几年,也不忧心饮食。 地底开阔之后,姐夫便住在地底,建一座草庐,休养练剑。 三年之后,姐夫出关,弃剑不用,连本来姓氏也舍弃,更名百晓生,坐上轮椅,辞别沈家,踏入从未涉足的江湖。 沈万鲸去过地底,整块山石满是剑痕,开凿的碎石被姐夫用剑磨平棱角,丢在泉水中央,泉水中一树青梅幼苗在扎根生长。 那树青梅,也种在沈万鲸心中,复苏整个沈家,护住大姐的孩子。 沈万鲸在乱坟岗寻来一具女童尸首,大张旗鼓地发丧,对外称大姐的孩子落水夭折,停灵七日,将那不知名的女童埋入自家祖坟,年年香火供奉。 从此,大姐的孩子成了自己的孩子,取名沈清澜。自己与江湖女子所生的女孩,取名沈梦,并告知沈家后来买入的仆从,她是买来的丫鬟,陪小姐玩闹的。 十年苦楚,在沈万鲸操持掌权之下,沈家从初入江南的风雨飘摇一跃成为江南首富,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豪掷千金,在姜家求得千丝断魂,布于地底草庐,又广罗天下侠士, 镇守沈家。 沈家将是一座城池,一座长安都无法撼动的地方。 沈万鲸也请人找过那名江湖女子,天南海北撒网地找,却始终寻不见,她就像凭空消失,只留在他脑海之中。 她的牌位无名无字,就摆在草庐,他还欠她一场未完的婚事。 第二十二章 百步穿羊 沈家后院,无我境对化物境,毫无悬念。 叶仙子与林秋晚之间的缠斗,只在刹那功夫便收尾。 叶仙子一袖红叶扫落梨白棠雪,红袖横在林秋晚细腻修长的脖颈上。 剑上的凉意也让林秋晚清醒许多,后撤一步,用脚尖挑起地上的梨白棠雪,退至台阶之上。 在实力面前,只能暂且妥协。 一箭破空声,炸开夜色清凉,无数白羊惨叫。 叶仙子眉眼微皱,飞身掠上屋檐。抬眼望去,前院屋脊上,有一人搭弓射箭,无数白羊从正门涌入沈家。 地底。 陈年旧事再想起,有些伤神。沈万鲸挪动身子,从正坐起身,在供桌前燃上一炉好香。 化成沈清澜的双月略显无聊,趴在桌面小睡,她睡时会笑,笑容天真无邪。 百晓生手中的血色已干涸,暗红色脉络染红桌面木纹,一脸凝重。 君不白念起叶仙子,出门这么久,不知她现在如何。 地底回音,白羊惨叫声来回扩散。 百晓生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碾碎手中碎瓷,“入棋的人来了!” 小睡的双月起身,张开双臂,将睡意驱散,紧紧身上的狐裘,笑颜如花。 沈万鲸甩动衣袖,迈出草庐,临走前回望一眼百晓生,满眼坚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这局棋,他会陪着下完。 半盏茶之后,百晓生强撑起拐杖,从长凳起身,步履蹒跚,对墙角哑奴喊道,“该走了。” 啃乳猪的哑奴扶墙起身,满手油污在身上抹净,草庐太矮,哑奴弓起身子,护在百晓生身后。 房中只剩化成沈清澜的双月和君不白。 双月牵动红唇,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君不白潇洒起身,逃出草庐。 戏弄完君不白,草庐中双月笑个不停,挤出几滴眼泪,抬袖擦去泪痕,笑意戛然而止,用双手揉搓脸庞,整个神态变得如沈清澜那般端庄娴静,狐裘散落,化成广袖流仙裙,捧起一卷账本,在宫灯下翻看。 君不白逃出草庐,见百晓生在柴扉处等他,千丝断魂已解开。哑奴蹲在一旁捡碎石子,口水在嘴角垂落,晶莹剔透。守在院中的朱三槐已去青梅树下推那架轮椅。 君不白几步跨出柴扉。 百晓生用拐杖将千丝断魂织回原位,扭头道:“不白,世叔有个不情之请,救出清澜的事,还想请你出手相助。” 大姐劝诫在先,君不白自然不想再深陷,开口抱怨道:“世叔,你们家的事我可淌得有点深了啊。” 百晓生也不恼,拄起拐杖往前挪几步,绵里藏针道:“看来铃铛说了我不少坏话啊。” 百晓生往前挪动时,刻意露出那条断腿,接着惨兮兮道:“当年你娘打断我这条腿的时候,曾承诺于我,若我此生有难,她会帮我一次,这会你娘远在五味林,不如这个人情你替你娘还了如何。” 百晓生搬出娘亲,这事不好回绝,君不白怨声道:“我娘又不在这,您这话我很难辨别真假啊。” 朱三槐将轮椅推至百晓生身前,哑奴得了几块好看的碎石,乐呵呵傻笑,将碎石揣进胸口,将百晓生横腰抱起,安放在轮椅上,那两根拐杖哑奴瞧在眼中,在手中来回甩动,很是趁手,扛在肩上,充当兵刃。 百晓生叩两声轮椅,哑奴会意,推他离青梅树近些,池中鹅卵石更圆润,哑奴从怀中掏出碎石,全丢在地上,踩上几脚,跳入池中,满池清水,被他搅动得浑浊不堪,撑开衣摆往怀中揽鹅卵石,石头沉重,衣摆不堪重负,碎成两半,鹅卵石滚落回池中,哑奴恼怒,在池中跳动不止,似孩童那般撒泼,水花四溅。 “拿一颗就好。”百晓生在岸边嘱咐道。 得了百晓生的令,只取一颗,哑奴开始犯难,捡了一颗,可又觉得水中另一颗比手中这颗好,来回反复,池水搅得更浑浊,看不全池中所有石头,只能淌出水,趴在泉边等水色澄澈。 君不白不解,百晓生为何如此宠溺哑奴。 百晓生凝视哑奴玩水片刻,扭头,拖长声调道,“不白,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跟我家定了娃娃亲,你跟清澜可是有婚约在身的,若不想叶仙子知道,就应下我的请求,当年你我两家定亲之事我也不再提及。” 君不白抽动嘴角,这等谎言百晓生也说得出来,淡然道:“世叔,我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莫要诓骗我,我们两家若是定过娃娃亲,我怎会不知。” “给我一颗石头。”百晓生伸出手,朝哑奴喊道,哑奴从池中摸出一块鹅卵石,衣袖带水,将湿漉漉的石头放在百晓生手中。 百晓生催动内力烘干石头,用手指搓动石块,石块温润圆滑,把玩之余,昂头望向青梅树上的流萤,正声道:“当年沈家变故,你娘以为清澜夭折,两家婚事也不再提,让你与叶仙子定了亲,你娘那人最重承诺,若是她知道清澜活着……” 百晓生停顿不言,抬手将石子丢入池中,揉皱满池清水,涟漪扩散,圈揽起前尘旧事。 百晓生不像是扯谎,君不白好似被扣上箍圈,头疼不已,若真如百晓生所言,这与沈清澜的亲事也要趁早了断,以免节外生枝,被叶仙子听去,君不白咬牙切齿,握拳示威,重重道:“救下你女儿,婚事就此作罢,不许再提!” 百晓生阴谋得逞,目光灼灼,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最后一次。”总是被百晓生拿捏,心中不喜,君不白甩袖,御剑步入月光帷幕,头顶月光洒入洞中,凄凉无情,被他满身刀意斩碎。 洞中起风,吹乱发髻,百晓生深情望向池水中央的青梅树,笑意渐浓,诉说起心事,“你说,若是当年沈家没有变故,女儿嫁到天下楼,有那几个护犊子的怪物护着,这一生应该也会过得很幸福吧。” 青梅摇晃,树上飞下一只流萤,落在他肩上,闪着荧光。 待流萤飞走,百晓生眼角湿润,闭上眼,沉寂无声,再睁眼时,面庞冷峻,朗声道,“走了!” 哑奴还没寻得满意的石头,噘着嘴从地上爬起,将拐杖插在腰间,推着轮椅前行。 朱三槐默不作声,随在两人身后。庄主喜怒无常,比庄子里种地的李归农更让人望而生畏。 地洞出口藏在后花园中,被河道遮掩,君不白一手刀意甩出,将水渠斩断,刀意散开,惊起满院花海,君不白凌空而立。放眼望去,白石老道的羊群将整个沈家前院染成白色。 柳问舟在屋檐上拉弓引箭,漫天箭雨倾泻。他师妹在一旁护法,连弩紧扣,提防外人靠近师兄。白羊惨叫声不停,沈家前院临街的高楼之上,白石老道盘腿,单手扶着黄铜烟锅,一口一口吐出烟圈,羊鞭赶羊入府。 君不白刀意扬起的花海还未落下,每片花瓣成了叶仙子的立足之地。从屋檐步入半空,踩着花瓣靠近君不白,已入无我境,每一步,都是金陵有情司那棵情缘古树的化身。 叶仙子能知他的方位,自然是手中的相思扣,君不白关心道:“没被林秋晚为难吧。” 叶仙子摇头,一幅轻描淡写的神态,随后询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答应了百晓生,要去救沈清澜。”与沈清澜有婚约一事,断然不能讲给叶仙子。 叶仙子指向后院,失落道,“方才沈万鲸来过,让我帮忙护住沈梦,你那边我不能出手。” 君不白覆上满身刀意,笑道:“无须担心,我在白石老道那也不会吃亏。那沈梦是沈万鲸的女儿,他自然是得让你去护着的。” “那便好。”叶仙子回身,飞入后院屋檐,卷一袖红叶洒入沈清澜院中。不能与君不白同行,浑身寒气萦绕,连月光都沾上霜意。 君不白御剑落在柳问舟站立的屋檐,紧握连弩的小丫头欺身上来,连射三发箭弩,箭弩淬过毒,一点擦伤,就能丧命。 随手甩出刀意折断连弩,小丫头又是三箭连发,丝毫没有让君不白停留的意图。那眼神分明是,不给钱,就不能站在此地。 如此贪财,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君不白从腰包摸出一锭银子扔去,小丫头喜笑颜开,接过银子,用牙咬上牙印辨别真假,然后揣进荷包中,收起连弩,让出一方位置。 君不白落在柳问舟一侧,问道:“可曾见到那老汉身旁有一块白石?” 射箭之人,目力超绝,千里之外,蚊虫羽翼上的粉尘都能瞧得仔细,寻一块白石,轻而易举。 柳问舟无暇答话,百步之外,一头白羊从族群跃起,欲施羚羊挂角之势。 弓弦灌满,将头顶月光搭在弓身,无形无影。屏气凝神间,柳问舟递出弓弦,一箭破空,将白羊贯穿,箭势不停,飞出沈家前院,钉在临街高楼之上,白羊化成一片碎瓦。 白石老道挪开嘴边烟锅,叹息道:“你娃子这天外一箭跟柳寻山比起来,还是差些火候。” 白石老道叹息完,目光在君不白和柳问舟来回打量,嘬一口旱烟,吞云吐雾道:“天下第一的刀皇,天下第二的剑神,还有这天下第三的羽帝,传承是一个不如一个喽。” 自家长辈受辱,血气方刚的少年,怎会容忍。 “狂妄!”柳问舟厉声训斥,搭弓射箭。箭未近白石老道身前一丈,被羊鞭打于无形。 君不白十丈刀意横扫,满地白羊化作齑粉。正要御剑近身,耳侧有柳问舟低语提醒:“正东有一人一猴从侧门闯入,正北有一女子潜水路入院,正西有一胖子撞墙进院。” 正东侧门,空玄吹动玉箫,小猴子握紧竹竿跳过墙,将门闩抬起,一人一猴步入院中。 正北水路,云璃身姿如蛇,周身紫气氤氲,几尾游鱼穿过紫气,连鱼骨都被吞食。 正西墙根,乌金浑身漆黑,接连撞开几堵石墙,山石打磨的石墙,如豆腐一般软嫩。 第二十三章 箭影刀光 临街高楼上。 白石老道抽完最后一锅旱烟,在鞋底将烟灰磕净,别回腰间。 江南夜里湿气重,骨缝间隐隐作痛,老道揉搓膝盖骨,暂缓疼痛,心中慨叹,已然不复少年时。 沈家眼前最棘手的事,便是柳问舟。射箭之人大都目力、听力超绝于世,潜入沈府的空玄、云璃、乌金无论处于何地他能都知晓,那三人都不擅远攻,这诱敌之术,自是落在白石老道肩上。 白石老道自诩化物境巅峰,挥鞭化羊之术,以羊群扰乱柳问舟,让他无暇顾及旁人,分身乏术。未料想半路杀出君不白,老道掂量起君不白身后那几位护犊子的怪物,放眼整个江湖,也要退让三分的。 老道吃过亏,更不想惹祸上身。但长安之事又不能有纰漏,左右衡量片刻,想出两全之策,硬着头皮放胆嘲讽两句。 话里藏着两层意思,一是以江湖前辈身份指点二人学艺不精,二是暗藏讽刺自家长辈授业不勤。这少年人血气方刚,会错意,以为折辱自家长辈,与自己刀剑相向,生死攸关,为保命与两人动武,日后即便有长辈上门说理,还要另一套说辞在,不会理亏。 柳问舟的天外一箭被羊鞭打散。 君不白的十丈刀意将羊群湮灭。 见二人入了圈套,白石老道得意一笑,握紧羊鞭,飞下屋檐,落在沈府正门。 沈府外围那些护院之人,在第一次羊群冲入沈府时,大都被撞昏过去。 此时,犹入无人之境,白石老道有恃无恐步入前院,羊鞭甩动,脚下青石纷纷隆起,化身无数白羊,羊群集结,老道伸手抱起一只羔羊崽子,抚动绵柔的羊毛,夜里的寒气,也被羊毛驱散许多。 老道步入院中,周身未携带白石。那三人的入府,也让君不白猜不透沈清澜究竟被何人看护。 一旁的柳问舟垂下双臂,卸去半身功力,父亲柳寻山故去,柳家的天外一箭他只学了皮毛,未曾窥见真容,前半夜输给君不白,一是师妹睡着,不好大展身手;二是天外一箭不熟稔,输去一招半式。 如今面对白石老道,胜算不知,更不想师妹涉险其中,扭头望向君不白,开口道:“你我合力将他拦下如何,事成之后,沈家的那一千两与阁下均分?” 一旁淬毒箭的小丫头一听师兄要与人平分千两黄金,瞬间炸毛,将连弩转向君不白,嘟着嘴嚷道:“凭什么分他一半啊,那可是我的卖命钱。” 君不白只想寻得沈清澜在何处,一扫院中薅羊毛的白石老道,淡淡说道:“那钱在下不感兴趣,你若是告诉他四人身上谁带着一块白石,我便帮你这次。” 小丫头一听不分钱,别过脸兮兮地笑,蹲坐在屋脊之上,接着从箭袋中取短箭淬毒。 柳问舟闭眼,摒去杂音,风声旋入耳洞,千里之外花开之声尽收耳底,须臾之间,辨别出沈清澜所在之处。 再睁眼,信手捻出长弓,朝正北射出一箭,长箭折断月光,惊起后花园满院花海,钉入一池泥浆之中。泥浆中露出洞口,一条失去尾鳍的游鱼在洞口旁挣扎不已。 柳问舟散去弓箭,坦然道:“那女子入了地底,怀中抱有一块白石。” 君不白目光随长箭落入沈家后花园,沈家地底洞天入口如此隐秘,长安来的那位叫云璃的女子也能知晓,除非是提前探查过,或是有沈家内鬼通风报信,也可能是百晓生特意泄露出去,引长安之人入棋。 地底洞天中有化身沈清澜的双月在,百晓生如此信服她,她自然也是有些藏私的手段在身上,长安那个叫云璃的女子在叶仙子手中受过伤,如今尚未痊愈,断然是讨不到多少好处,沈清澜那边也不用太忧心。 君不白收回目光,刀意捏于左掌中,爽快道:“如何助你!” 柳问舟搭弓,弦如满月,“答应过沈家家主,需拖上一炷香。那老道最仰仗手中羊鞭,你若能破开老道身前一丈,我便有把握将羊鞭射落。” 君不白剑指划空,数十柄长剑溯光而立,比划道:“你有几成把握射落老道的羊鞭?” 柳问舟面不改色,沉声道:“一成。” 君不白放声笑道:“一成足矣!” 沈家前院,有白衣凌空,长剑蔽月而行,自夜幕垂下,剑风吹动满院月光,羊群咩叫声不歇,化成无数碎石,沈府前院青石下夯实的黄泥地基也在剑风之中吹出浅坑。 剑风之中,君不白落入院中,刀意流转,覆盖全身,一丈刀意自左手生出,细如银针。 以一丈换一丈。 白石老道单手托起羔羊崽子,扬起羊鞭。一丈之内,自是无敌。只需羊鞭落地,便能再次长出羊群。 君不白一丈刀意逼近,羊鞭卷入刀意之中。屋檐之上,柳问舟的天外一箭脱弦而出。 院中,箭影刀光。 白石老道不慌不忙,手腕翻转,羊鞭躲开刀意,将地上君不白唤出的一柄长剑连根拔起,甩向屋檐,长剑在空中化成一头白羊,羊角狰狞。 君不白剑指回勾,欲将长剑唤回,已化身白羊的长剑,不受他所控。担忧老道再卷其他长剑,衣袖甩动,其余长剑化为虚无。 柳问舟的天外一箭让白石老道分心,羊鞭削去飞箭。白石老道分心之余,君不白的刀意已刺入他身前一丈。老道未躲,脚旁放生的羔羊崽子高高跳起,撞在刀意之上。 刀意偏离几寸,为老道换来喘息之机,羊鞭落在地上,剑风吹散的黄泥地基长出几头白羊。 白羊咩叫一声,朝君不白撞来。 君不白刀意回防,宽厚汹涌之间将几头白羊斩落。老道的羊鞭已回到自身一寸之内。 屋檐之上,那头白羊跳上屋脊,踩碎几片青瓦。白羊乃山野之物,冬日啃食山缝间鲜嫩野草,会攀上陡峭山崖,这屋檐更是稳如平地。 “师妹,这头羊交给你。”柳问舟轻功遁走,落在另一处屋檐上,搭弓引箭,蓄满天外一箭,射向院中。 “待会再跟你算账。”屋脊上小丫头握拳示威,手中连射三只箭弩,箭弩带毒,擦过白羊身躯。毒性未渗入太身,白羊恼怒,撅起前蹄,撞向小丫头。 小丫头身材娇小,矮身窜入白羊身下,在山间打猎多年,野兽腹部最是薄弱,朝白羊心口连射三箭。毒入骨髓,蔓延极快,喘息之间,白羊口吐白沫,四蹄跪倒,化成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小丫头抬脚,将锈剑踢入院中。 君不白故技重施,一丈刀意近身。柳问舟射出的第二剑紧随其后。 白石老道脚边再无没有羔羊崽子,此次挥鞭打算先击退君不白,再中途转势,卷落柳问舟的天外一箭。 小丫头踢落的那柄锈剑闷声落入院中,君不白剑指勾回,那柄锈剑贴地飞来。 白石老道老眼昏花,并未察觉那柄锈剑。 羊鞭击溃君不白的一丈刀意,正要转势去卷柳问舟的天外一箭。君不白阴邪一笑,低头,一柄锈剑自颈后飞出,刺向白石老道面门。 “你这娃子玩阴哩啊!”白石老道怒斥一声,施轻功朝后撤去,手腕环绕,画出几道圆弧,紧撤羊鞭回防,只需羊鞭碰到锈剑,化羊之术便能施展。 白石老道后退几步,柳问舟的天外一箭偏离,君不白捏出刀意欲上前补一刀。屋檐上,柳问舟的第三箭已射出,极其平常一箭,撞在偏离的那箭之上,重整第二箭方位。 锈剑在前,天外一箭随后,君不白刀意收尾。 白石老道扯回羊鞭卷住锈剑,化羊之术未能成功,喘息之间,锈剑剑尖已抵至羊鞭木柄接合处。白石老道被剑气逼退几步,须发抖动。沈府正门台阶处有昏死过去的护院之人,白石老道用脚踢出就近的两人,羊鞭一扫,两人化成白羊,一头撞向锈剑,一头迎上天外一箭。 以他人挡剑,君不白最是不耻,甩袖,让锈剑溃散。 柳问舟的第四箭已射出,将天外一箭撞向夜空之上。 白石老道退出沈府,收回羊鞭,双指在嘴边吹响口哨,两头无主的白羊扭头跑向府外,在台阶处伏倒在地,化出本来模样。 “不打哩,你娃子想去哪,老汉都不拦着哩,我得歇会。” 一通活动筋骨,浑身酸痛,白石老道羊鞭扫地,青石长成一只羔羊崽子,老道盘膝而坐,招手让羊崽子跳入怀中取暖,取下腰间黄铜烟锅,填满烟丝,用火石点燃,猛吸一口,嘴边烟雾缭绕。 柳问舟敛去长弓,衣角带风,立在屋檐上。师妹已从一旁的屋檐跳来,对他拳打脚踢。 君不白散去刀意,轻功缩地而行,立在府门处。台阶上护院之人昏死过去,若是白石老道再用他人挡剑,势必很难收场,君不白毫不客气道:“以他人挡剑,前辈就是这般行走江湖的。” 老道被旱烟呛了一口,重咳几声,气息平缓,闭上一只眼,淡然道:人一老啊,惜命地很,这稍不留神就会客死他乡,老汉还想苟活几年。” 君不白走下台阶,在白石老道身前一丈停下。 老道只顾抽烟,羊鞭搁置一旁,在羊皮袄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符纸,丢给君不白,“莫走了,老汉的事已经办妥哩,这沈府老汉是不会再进,你想去哪,老汉也不拦你,还有,这是解开化羊之术的符纸,送予你哩。” 白石老道怎会如此好心,君不白半信半疑,以御物决牵引符纸,黄纸上赤红朱砂鬼画符一般,不解道:“为何送予我?” 白石老道仰头,朝夜空吐出一浑圆烟圈,悠悠道:“受人之托,确保真的沈家女娃子能去长安。” 第二十四章 各为其主 长安城中,有座楼直入云巅,抬手能摘星辰。 天上宫阙几万重,凡夫俗子不可登。 那座楼无门可入,却有人夜里瞧见过仙人骑鹤入皇城。 一片羽毛从云巅坠下,又被凌冽的寒风卷起,吹回楼顶。 楼顶养着几只白鹤,两个稚嫩的道童在梳理白鹤羽翼,高处不胜寒,小道童脸皮冻得皴裂,将半个身子埋入白鹤羽翼中,玩闹不停。 楼顶中央有瑞兽香炉,一人之高,香炉顶端青烟直上,沿天阶飘去太虚。 被寒风卷起的羽毛落在香炉脚边,香炉脚边有三个蒲团,被一人占据,侧躺蒲团上浅睡,鹤氅羽衣盖在身上避寒。 羽毛缓落,微乎极微的声响,那人被惊醒,端坐蒲团上,搭好羽衣,小心翼翼瞥一眼太虚,长舒口气,一挥衣袖,将羽毛卷入手中,端详片刻,投进香炉中。 睡得有些久了,那人两腿发麻,缓上片刻,裹紧羽衣,起身走向栏杆,抬手拨开浮云,遥望江南,将南边最亮的天狼星挪动几分。 沈家正东侧门。 小猴子在屋顶掀瓦,青瓦碎了一地,沈家护院们头顶挨了几片瓦,抱头鼠窜。 哑奴推百晓生从走廊步入院中,几片碎瓦落下,被眼尖的朱三槐轻巧接住,捏成粉尘。 又有几片碎瓦落下,百晓生轻挥衣袖,袖中剑气纵横,将青瓦挑回屋檐。 箫声肃杀,百晓生剑气挑回的青瓦被箫声震成碎渣。空玄停下吹奏,抱起玉箫立在月光下。 那小猴子见人将青瓦挑回,龇牙咧嘴,怪叫起来。 百晓生头也不回,冷声道:“三槐,去把那只猴子抓了。” 得了庄主的令,朱三槐轻功跃上屋檐,朝猴子抓去,猴子机警,从朱三槐掌中逃开,跳去一侧屋檐上,抬起两片青瓦丢去朱三槐的面门之上。 朱三槐一掌捏碎青瓦,牙关抖动,握拳追去。一人一猴,在屋顶窜动。 院中,百晓生和空玄,一高一低对视良久。 “怎么没见我家老娘?”空玄面色由阴转晴,朱三槐在,总得装点样子才行。 头抬得太久,百晓生转动略微僵硬的脖子,如见挚友,守在沈家墙外的罗青让朱三槐来沈家寻找自己,那她应该手头上有事走不开,笑道:“老太太估摸着正在烙饼吧。” 空玄下意识舔舔嘴唇,吞咽口水道:“好久没吃老娘烙的葱油饼了。” 百晓生笑意渐浓,“那你得多吃几张,老太太一听你要来江南,特意改了配方。” 两人寒暄之际,哑奴瞧见院中盛水防火的铜缸,几朵睡莲清雅,有金鱼在水面吐泡,哑奴淌着口水,一溜烟跑去水缸旁,用手捞金鱼,往嘴中塞。 空玄从屋檐掠下,在唇边吹奏玉箫,箫声短促,哑奴一头扎在水缸昏睡过去,塞入嘴中的金鱼脱困,携同伴躲入缸底。 空玄摇头叹气,可怜道,“你二叔的心可真够狠的,自己儿子都能毒成那样。” 百晓生不答,衣袖微动,将哑奴从水缸捞出,平放在地上,语气平缓到:“可曾探听到些什么?” 空玄收回目光,挽袖成花,负手立于一块见方的青石上,低声道:“当年,是有人告密到长安,说你藏身沈家,勾结旧臣和江湖人士,暗地里扶植李家势力,意图颠覆长安。又说你担心叛乱失败,被长安擒获,才特意留下血脉,以继续匡扶李家江山。当年是鼠年,奇门十二生守年之人是夜神,夜神下江南前得了两条密诏,一条是女帝亲诏,另一条无从查验,多数可能来自摘星楼。” 头顶有明月,月光太亮,遮盖星辰光芒。 百晓生手臂浮空,滑动食指,在夜幕下衡量星轨。归农山庄四时农耕依据星象推演节气,他也学了不少,“摘星楼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空玄学他样子,仰望星空,摇头道: “一切如旧。” 百晓生垂下眼睑,捏紧扶手,当年与刀皇君如意、剑神苏牧共闯长安,却被一枝羽毛挡在城外,眼睁睁见娘子殒命。 一阵掌风从墙外刮来,空玄转身,递出一掌,踉跄着向后退出几步,勉强稳住身形,抱怨道:“老娘,没必要每次见面都来上一掌吧!” 青玉手罗青收敛功法,肩扛包袱立在院中,凝重道:“你身在长安,要时刻提防些,万一我是旁人易容的呢。” 空玄一脸无奈,“老娘,那葱油饼的味我早就闻见了,哪有人杀人带一包袱葱油饼的,您还是快些解下吧,别烫着了。” 儿子关心自己,罗青面色绷不住,笑盈盈道:“就你小子鼻子尖。” 罗青麻利解下包袱,丢给儿子。 包袱看似不重,入手沉入顽石,空玄怀疑老娘将所有面都烙了饼。棉布包袱,裹了两三层,解开后是新鲜荷叶,荷叶被热气烫软,葱油沁润。 在长安这些年,最想的便是老娘亲手烙的饼,捏起一张投给百晓生,自己盘腿而坐,捏起一张往嘴里送,葱油饼略微烫嘴,确实最香,吹凉,几口将葱油饼送入肚中,吃着老娘烙的饼,思乡之情喷薄而出。 “娘,您这饼,我可是念了好久,我跟您说,整个长安城做饼的师傅里头,都找不出一个像您烙的饼这么香的。” 青玉罗刹罗青,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人如麻,心沉如水,儿子这句牢骚,罗青心疼不已,嘱咐道:“那多着呢,想吃就多吃些,剩下的留着路上吃。” 百晓生独自啃完整张饼,从怀中摸出软帕擦去油污,母子重逢的戏码,他在此地,略显多余。 “唉,别走啊,再吃一张。”空玄喊住要走的百晓生,扔出一张葱油饼。 百晓生接过饼,推脱道:“太油了,吃一张就行。” 罗青从身后捧出青梅酒,扔给儿子一壶,将另一壶捧到百晓生手边,“特意给你暖的青梅酒。” 有酒有饼,不好再推脱。 百晓生仰头灌上一口,青梅酒暖得正好,甜中带酸,冲散葱油饼的油腻。 罗青开口道:“长安的眼线都已安排妥当,扬州这边胭脂铺的画眉近日就会动身。” 空玄连吃四五张,还是不觉得腻,灌一口青梅酒,听到画眉的名字,手腕颤抖,吃剩的半张饼掉在包袱上,小心翼翼道:“娘,能不能换个人去长安。” 罗青瞪他一样,“不行,她被人认出来了,在扬州便不再安全,眼下长安是她最好的去处。” 百晓生在一旁帮腔道:“你位居奇门十二生申猴位,直属女帝,画眉去长安,在你庇护之下,谁人敢惹,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好让老太太早点抱上孙子啊。” 一听能抱孙子,罗青更坚定了让画眉去长安的决定。 被两人算计,空玄哑口无言,闷声吃饼。 扬州城中。 目盲女子提灯笼走过青石路,夜深人静,无人阻拦,步伐快上几分。 一柄菜刀从屋檐飞下,拦住去路,镶入青石中。 目盲女子停下步子,仰头望去,苏铃铛在屋檐惬意喝酒,手边还有一碟卤好的猪耳丝下酒。 目盲女子笑道:“苏楼主好雅兴啊。” 苏铃铛虚手一握,那柄菜刀飞回掌中,随手捏一根猪耳丝放入嘴中咀嚼,“近日传闻扬州城这地方赏月最好。来了之后发现,真如传闻所说。三月姑娘今日也是出门赏月么?” 三月姑娘心知肚明,赏月,赏得自然是她这弯残月。熄灭灯笼,藏入阴影中,“明月楼跟天下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苏楼主的手是否伸得长了些。” 苏铃铛抿一小口松子酒,冷声道:“你们明月楼过界之事都做得出来,我的手伸得长些又如何!” 三月轻笑,“原来苏楼主是来兴师问罪的,近日确实有人出一千两,买沈府管家的命,不过在天下楼门外杀人的不是明月楼的人,是我二哥双月。” 苏铃铛摇晃铃铛,嗤笑道:“三月姑娘这推得一干二净啊,双月三年前叛出明月楼,你们楼主可是豪掷千金悬赏他,他又怎敢现身扬州,在你眼皮底下杀人。” 三月姑娘将灯笼拆开,握柄处是一截金子做得短刺,半个身子沉入脚下的影子中,“我二哥入了归农山庄,此时就在沈家。我听说你师父的儿子也在沈家,我二哥的凝音千幻变化无穷,若是他着了我二哥的道,可别怪我没提醒苏楼主。” 扬州城中,有无数孔明灯升起,霎如白昼。 苏铃铛起身,握紧两柄厨刀,刀刃下午刚磨过,见血封喉,“我那弟弟功夫虽然差点,但他身后那几位,你们明月楼也要掂下分量。天下楼不能动武,你们明月楼破了规矩,我身为楼主,就要找补回来。” 孔明灯升起,无数阴影消亡,三月姑娘沉入阴影的半个身子又浮出地面。她的如影随形有影子才能施展,苏铃铛显然知道她功法的弱点。 三月姑娘贴墙躲入仅存的阴影中,却触碰到墙角的铃铛,铃铛玲玲作响。 这城中,已被苏铃铛布满防贼用的铃铛。 一盏孔明灯坠下夜空,有一道阴影划过,三月姑娘闪身躲入阴影中。 苏铃铛未动身,静待铃铛声响。 扬州城外,有一朵红莲绽放。庄梦行轻摇纸扇立在城墙之上,与那人遥相对视。 第二十五章 仙人指路 沈府正门。 君不白衣袖挥动,将黄符甩还给白石老道。 答应百晓生要护住沈清澜,自然会言之有信。 白石老道又填满一锅烟丝,抽搭两口,腰间羊鞭甩动,将黄符再次扬在半空,仰头望向夜幕,头顶星河璀璨,有仙人在巡视人间。 白石老道吐气成圆,幽幽道: “你娃子先莫急着拒绝老汉,老汉受得不是女帝的嘱托,是摘星楼上的仙人,仙人说只要沈家的女娃子去了长安,会帮她实现三个心愿。你娃子可知道,长安城里头有多少达官贵人挤破脑壳子求着,仙人都么瞧上一眼。这对沈家女娃子来说是他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仙缘,莫要错过了。” 君不白将黄符定在空中,衣角带风,嗤笑道:“在前辈眼中,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仙缘,可对沈家而言,那便是躲都躲不及的灾祸。” 奇门卷宗有载,二十年前,夜神受帝命,亲下江南,斩断李家气数。 白石老道自知君不白话中之意,低下头,接着讲道:“娃子,当年你爹刀皇君如意跟剑神苏牧被拦在长安城外,那也是仙人的手笔。两个长生境高手,生生是被一根都么巴掌大的羽毛压制住,连长安城门都么进去,仙人实力如何,你心里也该有个数了吧。只要仙人镇守长安,这沈家和李家是翻不出多少风浪的,都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君不白抬头,眼底星河无数。二十年前长安之事,爹娘还有舅舅都未提过。江湖上,长生境已是巅峰。而长安那位,仙人折羽,就能轻松压制长生境。长生之上,又是何种境界,这归农山庄和沈家又会走向何处? 白石老道暗送内劲,将黄符往君不白身前推动几尺,“不妨让沈家女娃子自己选,今日之事都是因她而起,仙人说了,缘起缘灭,都在她一念之间。那女娃子被云璃丫头带着去了沈家地底洞天,你只需将符纸贴在白石上就行,化羊之术自然会解开。” 君不白内心动摇,黄符顺势落下,单手捏住。 老道抽完烟,不再续上,磕净烟灰,双手揽住羊羔崽子。一切随缘,仙人又怎会算错。只等江南之事了结,他也能安然回长安,登摘星楼,叩问长生。 君不白辞别白石老道,御剑凌空,柳问舟在屋檐上盘腿打坐,师妹气还没消,对他又打又咬。看着可怜,君不白豪气丢出两锭银子,小丫头余光扫见银子,喜笑颜开,踩着柳问舟头顶跃上半空,将银子拦在怀中,美滋滋地笑着,嘴角快要开裂到后脑勺。 柳问舟发冠被踩歪,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灰色鞋印。 君不白御剑至后花园时,远远望见后院中林秋晚和乌金战在一起,梨棠白雪与乌金的拳脚磕出火光,叶仙子在屋檐上护着熬药的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君不白在青云观时也见过,猜测她就是沈万鲸的女儿沈梦,确实与沈清澜眉眼相似不少。 君不白温柔望一眼叶仙子,有她在,沈梦不会有任何闪失。随后按下剑身,落在后花园,轻抬左手,一道刀意甩出,将水流斩断,泥浆中露出洞口,双足点地,借力飞入洞中。 水流再次汇聚,游鱼欢畅游动。 君不白未落地,云璃从阴影中闪出,身形如蛇,缠在君不白身上,与他面面相对,葱白玉指似利刃一般,指尖紫气萦绕,朝他心口抓去,口中吐出紫气,扑向君不白面庞。 君不白百毒不侵之躯,五步蛇毒吸入鼻腔,毫无效果。顷刻间刀意覆盖全身,刀风将云璃斩落。足下御剑,凌空立在地底洞天之中。 近身的五步蛇毒都对他无效,云璃也未动身,低头望着身上被刀意割开的几条口子,春光乍泄。姜家的云锦针脚密实,挡住大半刀意,贴近肌肤位置只是划出几道浅痕。 上次青云观,他没着自己的道,这次五步蛇毒贴脸,他也安然无恙,世间能瞬解五步蛇毒的,只有神农谷。 硬来已经吃亏,只能换软的。云璃一挺胸脯,对付男人,软玉温香也是利器,娇滴滴道:“公子莫不是神农谷的人?” 除叶仙子外,旁的女子,难入君不白的眼,抬手刀意飞出,劈向云璃。 云璃飞身躲开,刀意带风,衣裙上再添几道口子,春光若隐若现。 雪肌微漏,云璃扭动身姿,春光更甚,魅声道:“原来公子好这口啊!” 非礼勿视,君不白别开目光,舍去刀意,右手剑指,长剑飞出,刺向云璃。 云璃身形如蛇,错开长剑,轻功点地,身子柔软无骨,散出勾魂的处子幽香,缠向君不白。云璃自幼吞食蛇血草,蛇本性淫,蛇血滴入土地,沁染药草,使得药草长出催情功效。寻常男女闻见,定会心血澎湃,迷乱本性,一时辰内需找异性共赴巫山云雨,才能缓解。 云璃有恃无恐,自然与她体内散出的幽香有关,君不白御剑躲闪,云璃扑空,反身落在头顶凸出的青石上,借力朝君不白缠去。 地底狭隘,云璃处在上风口 ,身上幽香被风弥散到洞中各处。 君不白躲闪不及,吸入一口,只觉气血朝下身聚集。借内力驱散,血脉翻涌更急,口干舌燥。抬手,引动青梅树下的清泉,飞瀑逆流,在半空拖出长影。清泉阴寒,淋遍全身,衣袖带水,浇灭下身欲望。 君不白的不堪,引来云璃吃吃笑声,任何男人,都会着她的道。 在君不白引飞瀑逆流时,藏在袖中的黄符飘出,被风卷起,贴在地上的白石之上。 黄符下,沈清澜蜷缩在地,浅睡不醒。 化羊之术解开,云璃一改神态,全神戒备,翻身落回沈清澜身前,盯着沈清澜身上那张黄符,开口道:“你那符也是白石老头给的么?” 君不白不语。 草庐中,有人打翻碎瓷,落地声清脆,在地底扩散几圈,回声才停。 云璃眼珠转动,轻摆衣袖,甩出一团紫烟,紫烟浓郁,散得洞中全是。 担忧烟雾中云璃伺机而动,君不白抬手刀意砍去,刀风吹散烟雾,云璃和沈清澜踪迹全无,与此同时,草庐中有桌椅被掀翻声,碎瓷落地,女子呼救。 草庐柴扉处的千丝断魂已被紫烟吞食干净。君不白刀意覆盖,御剑追去,身后引清泉飞瀑。草庐狭小,若云璃再使出身上的幽香,自己也好防备。 君不白踏身草庐中,贴黄符的沈清澜蜷在地上未醒,正堂供桌上的香已燃到尾部。 内屋门被踢开,有浅风从屋子里跑出。 君不白刀意扫入内屋,并无异常,探头望去,屋内有石床一张,一只红木柜子柜门大开,风从柜中灌进堂屋。 不放心沈清澜一人在此,答应过百晓生,要护她周全。 君不白折回堂屋,俯身去喊醒沈清澜。 沈清澜悠悠转醒,眼神陌生,瞧见君不白,猛然一惊,向墙角挪去。待目光扫到堂屋的供桌,意识到自己在沈家地底,才略归平静,警惕道:“你是何人?” 君不白收回手,起身,后退几步,挡在内屋门口,柔声道:“天下楼君不白,受你爹嘱托,护你周全。” 沈清澜上下打量君不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质问道:“天下楼的人我都见过,为何没见过你!” 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信物,君不白沉思片刻,大姐跟沈清澜是闺中好友,大姐的名头,应该能让她信服 ,张嘴道:“我大姐是苏铃铛。” 沈清澜卸下心防,但还是有些不信,蜷在墙角,语态平和,“既然你说苏铃铛是你大姐,那你说出一两件她私密事让我听听,好让我信服。” 说一两件大姐的私密事,就是吐露半件,大姐回头都能把自己舌头拔了去喂狗,君不白打死都不能触犯禁忌,心里打怵,摇头拒绝,“你跟我大姐是闺中密友,我若是背地里讲了她的坏话,哪日你说漏了嘴,将我供出来,我大姐会拔了我的舌头扔去喂狗。” 沈清澜噗嗤一笑,“你这么怕他,看来真是铃铛的弟弟。她可讲了你不少的事。” 君不白苦笑道:“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沈清澜已全然放下戒备,扶墙起身,整理好衣容,在贡桌前燃上一炷香,插入香炉,在蒲团上朝无名牌位三叩九拜。 “我爹呢?”沈清澜起身问道。 “你爹……”君不白突然停下,不知沈清澜问的是沈万鲸还是百晓生。 沈清澜怔在原地,自己遭遇变故,爹难道也,颤巍巍道:“难道我爹他……” 君不白让出一步,内屋浅风将衣角吹起,“你爹就在沈家,我们出去便能遇见。” 君不白的停顿,让沈清澜生出警惕,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他方才三言两语,怎知是真是假。踢开蒲团,往贡桌贴近几分,贡桌上有香烛底座,拔去红烛,有手臂长的一截尖柱,可以防身用。 沈清澜背过手摸向香烛底座,质问道:“你为何停顿不言!” 沈清澜微小的动作君不白尽收眼底,她的猜忌理所当然,自己也不知该不该讲她的身世,转身走向内屋,朗声道:“有些事得你上去了才能知道。若是不放心,我走前面即可。” 内屋不大,君不白几步行至红木柜子前,柜里有堵石门,应是云璃逃得仓促,石门未完全掩上,留有缝隙,被风灌入。 君不白手中用力,推开石门,门后是低矮的暗道,没有光亮,入口能容一人通行。 堂屋内,沈清澜将红烛拔去,香烛底座紧握在手中,尖柱朝向内屋,一步步挪向门口,怕君不白在门后藏着,尖柱顶端朝门内刺出几道,没有异样,才稍微放心,伸进一只脚,朝门里探头。 屋内红木柜门大开,君不白已不见踪迹,有风撩起她的发梢,阴冷湿寒。 第二十六章 谁言寸草心 沈家后院有座废宅,自江湖女子失踪后,宅子一直紧锁。 院中无花无叶,只有一座低矮的假山,矮渠早已枯竭,干涸的渠道被蛛网填满。 沈万鲸每年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除夕都会来上一遭。不带仆人,独自在院中坐上半个时辰。 今日月色很美,他已无心欣赏,蹲坐在石阶上,捧一壶烧酒干饮。 地底洞天的另一个出口就在屋内,他要演一场父女分离的戏码,戏越逼真,长安的人才能相信带走得是真的沈清澜。 这座院子离沈清澜的院子没几堵墙,后院的打斗声,惹得沈万鲸揪心不已,他不能出门去看,沈梦的生死全都寄托给叶仙子。这个女儿,他真的亏欠太多。 一口烈酒入喉,呛住喉咙,咳出一地血来,风烛残年的躯体,在闭眼之前,也要为大姐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他对着矮渠扯出一丝笑意,幼时,大姐总会带他在这院中放生莲花灯。如今物是人非,略显悲凉道:“大姐,你若天上有灵,一定要庇护清澜平安无恙。” 房中有地砖被挪动,沈万鲸仰头灌进整壶烈酒,心如刀搅。摔碎酒壶,撑起柱子艰难起身,横在门口,朗声朝屋内喊道:“沈家家主沈万鲸已在此恭候多时。” 云璃怀抱白石,在屋中立足不前,轻叱道:“沈家一介商贾,也妄想于长安作对。” 沈万鲸抬脚踢开房门,握拳威慑道:“沈某虽是一介商贾,但若有人戕害沈某家人,就算千金散尽,蛰伏十年、二十年,沈某也会将那人踩在脚下,挫骨扬灰。” 云璃媚笑道:“可惜今日只有你一人,并不能拦住我。”说罢,身形如蛇,缠向沈万鲸,指尖紫气萦绕。 沈万鲸一步未退,闷声吃下云璃的攻势,口溢鲜血。 云璃的功法靠得是身形灵巧,沈万鲸站如磐石。云璃缠上沈万鲸,指尖触碰到他心口,衣物里硬物阻隔,凭手感,他内里应是穿了护心甲。指尖五步蛇毒吞食掉沈万鲸身上的姜家云锦,黄金勾连的金丝软甲显露出来。 云璃合手成掌,一阵紫烟拂过沈万鲸面庞。沈万鲸一口将紫烟吞入腹中,张开双臂去抓云璃,想将她困在怀中。 云璃放开沈万鲸,闪入房中,与沈万鲸拉开几丈,震惊道:“吞毒入腹,你居然如此舍命!” 沈万鲸抱空,踉跄站稳,擦去嘴边血迹,这几年卧榻在床,吃去不少名贵药草,依然无力回天,撒手人寰已是早晚的事,区区毒烟,不足挂齿,淡然回道:“沈某已是风烛残年之躯,若能死前庇佑子孙,此生无憾。” 云璃惆怅满目,怀抱白石,训斥道,“难道除了女儿,阁下就没有别的遗憾事么?” 沈万鲸吞毒入腹,腹脏拧成一团,疼痛难忍,身上虚汗打湿金丝软甲,徒增几分重量。沈万鲸大口喘气,恍然间嗅到一股幽香,神识模糊,眼前浮现出那名失踪许久江湖女子,她正在屋中深情凝视他。 沈万鲸心中大喜,朝前方抓去,声音颤抖,歉声道:“你几时回来的,这些年我一直托人找你,你为何不回来,我还欠你一场婚事未完呢。” 蛇血草的催淫药效,会让人率先将所见之人错认成心中爱慕之人。 云璃已得到想要的答案,飞身上前,合掌成刀,斩在沈万鲸后颈上,沈万鲸笑中带泪,向地上砸去。 担心沈万鲸倒下时磕到头,云璃紧扯他身上软甲,奈何沈万鲸体重如山,云璃使出全身力气,勉强让他缓慢放躺,身上衣裙却又挣开几道口子。 云璃长舒口气,从怀中摸出红色瓷瓶,倒出两粒红丸,撬开沈万鲸的嘴喂进去,等他醒来,身上蛇毒自会散尽。 安置好沈万鲸,云璃起身,退出房门,在台阶处朝沈万鲸躬身见礼,轻声道:“师父临死前曾望着江南说过,此生有愧于沈家,无言再见你。师父欠你们沈家的,我会替她还上。” 云璃紧咬红唇,掠上屋檐,洒下一行清泪。 十年前,师父与她辞别,只身入皇城,刺杀女帝,殒命城中。她后来入主奇门,夺得奇门巳蛇之位,翻阅卷宗,卷宗上记载,师父深夜刺君,被夜神斩杀,死前回望江南,血染衣裙,轻唤了一声沈郎。 云璃伤感之际,身后有一剑划空,君不白御剑从屋中飞出。 玉箫声响起,空玄手提狐裘落在屋檐上,小猴子扛竹竿将飞剑打散。 空玄潇洒回身,嘴角油光闪亮,问道,“找到沈家小姐了。” 云璃点头。小猴子舞动竹竿,怒视君不白。 见云璃衣衫褴褛,空玄将狐裘扔给云璃,“你先走,这里我来断后。” 云璃披紧狐裘,头也不回,飞向远处。 屋中沈清澜已爬出暗道,见沈万鲸平躺在地,身子一软,扑上前,泪如雨下。 君不白没去追云璃,沈清澜在屋内,他需守着院子。 屋檐上,空玄打着饱嗝,怀抱玉箫,饶有兴致地看着君不白。连吃了十几张饼,再吹奏玉箫,好不容易吃下的饼会吐出来,岂不浪费了老娘的心意。索性扯几句闲篇,蠕动蠕动肠胃,拖延下时间就行。 空玄玩世不恭地笑道:“你就是刀皇君如意的儿子。” 君不白捏出刀意,小猴子上蹿下跳,嘶叫不停。 空玄嫌猴子聒噪,轻踢一脚,小猴子撅起红屁股挑衅。空玄放任小猴子作怪,连连摆手,劝说道:“别动武,别动武,令尊那人我可打不过。” 一人一猴毫无敌意,君不白散去刀意,语态平和,“你认识我爹。” 空玄一甩玉箫,敬仰之情展漏无疑,“令尊刀皇君如意,乃天下第一,江湖上赫赫有名,谁人不识。” 不能离沈清澜太远,君不白决意诈一下空玄,生出坏心思,轻笑道:“既然阁下知道我是谁,还是趁早离开得好,若是赢了我,我爹那人啊,最是护犊子,可你若是输了,面子上可就不好过喽。” 空玄不怒反笑,“你可比令尊有趣得多,今日若不是有事在身,断然与你去天下楼畅饮几杯。” 君不白斩钉截铁回绝道,“天下楼可不接你这种客人。” 空玄在原地转上一圈,不解道:“天下楼号称天下人皆可去,我这种人为何去不得?” 君不白扬手指向院中,屋内有沈清澜小声抽泣声,底气十足道:“阁下为虎作伥,这种客人,天下楼不接。” 空玄摇头,“你啊,不如令堂,若她还在天下楼,会先让客人进门,狠狠宰上一笔,等人喝得伶仃大醉,再揍得那人满地找牙,打断一条腿,扔扔去大街上。” 空玄说得好似亲身经历一般,君不白心情舒畅,轻笑道:“看来阁下在天下楼吃过亏了。” 空玄两指捏成一点,叹声道:“吃过一点小亏而已。” 君不白提醒道:“阁下既然吃过亏,就应该回归本心,少做些伤天害理之事。” 君不白话音刚落,一团烟火在沈府正门炸开,响彻夜空。 “看来我该走了,下次一定会让你请我去天下楼喝酒。”时辰已拖延到位,无需再留,空玄招手,小猴子跳上他肩头,折身掠向正门。 君不白按下剑身,落入院中,屋中沈清澜脸上挂着泪痕,双眼红肿。 君不白低声问道:“你现在作何打算。” 沈清澜别过头,擦净泪痕,伤心道:“我要留下来照顾我爹。” 青玉手罗青飞入院中,声如洪钟,“你不能留在扬州。” “罗婆婆。”沈清澜见到熟人,再次哭出声来。 罗青几步迈入屋内,在沈万鲸身上查验一番,宽慰道:“你爹只是中了蛇毒,并无大碍,过了今晚,你若还留在扬州,那你爹拼死做的局便前功尽弃了,你即刻带你爹一同随我去苏州暂避些日子。神农谷的孙妙手也在苏州,他可是医科圣手,你爹由他诊治,大可放心。” 最信罗婆婆,沈清澜止住哭声,去搀扶沈万鲸。她身子瘦弱,几次都未能抬起。 “站着干嘛,帮忙啊,难道让我老婆子扛他。”罗青朝君不白喊道,如训孙子。 老太太今日脾气古怪,谁惹了她。 君不白不敢怠慢,勾手,御物决将沈万鲸轻松抬起,客气问道:“将他搬往何处?” 罗青双手青玉色浮现,飞上空玄方才站立的屋檐,回身道:“去沈家侧门,那有套好的马车,庄主也在那,你先带清澜和沈万鲸过去,我有事要去处理,稍后与你汇合。” 罗青叮嘱完,一跺脚,飞向沈府正门,留下君不白和沈清澜面面相觑。 叶仙子就在不远的院子,御剑带上沈清澜,若是被叶仙子瞥见,连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君不白牵动御物决,将沈万鲸横在半空,轻功掠地,向侧门赶去,沈清澜在身后紧随。 沈府前院,空玄着急赶路,踩碎几片屋顶的青瓦。青玉手罗青紧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着实吓了空玄一跳,止步,停在屋脊上,肩上的小猴子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空玄刻意拉开距离,小心翼翼道:“老娘,您怎么来了。这若是被人瞧见了,我会暴露的。” 罗青从怀中掏出一双靴子,扔给空玄,“刚才庄主在,有些事不方便讲。纳的一双鞋忘了给你。你一个人在长安,多注意些吃穿。” 空玄脱下旧鞋,换上新靴子,靴子有些挤脚,隐而不言,在老娘眼前跳动几步,夸赞道:“老娘,这靴子当真合脚,穿着也很是舒服。” 罗青面色阴沉下来,眼露凶相,两双手青玉色森寒泛光,“你身在长安,万不能忘记使命,若是步入歧途,误了大事,我会亲自去长安,将你斩杀。” 老娘一向说到做到,空玄一改凝重,抱拳于胸:“娘,您放心,定不辱使命。” 罗青转而慈祥道:“此次画眉也去长安,记得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也不能怠慢了她。” 空玄乖巧点头。 唠叨几句,罗青转身飞向沈府侧门。 空玄僵在原地,笑意由暖变凉,将旧鞋子扔给小猴子,掠向正门。 自此母子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第二十七章 天光破晓 沈府侧门。 朱三槐套好马车,两匹汗血良驹比他还要高上一头。 一旁的哑奴要去骑马,被百晓生制止。 百晓生幻出两只灰色鸽子,一只送给朱三槐,一只捧在怀里,叮嘱道:“三槐,待会沈小姐和沈家主出来后,你跟罗婆婆一起送他们去苏州。” 朱三槐有些为难,出了扬州,便不是自己的地界,举目无亲,试探道:“庄主,我是在苏州待上些日子,还是送完人就回来。” 百晓生一眼阴寒,随即缓和,笑道:“送完人就回来,这扬州还需你坐镇才行。” “好嘞。”一听不需长时间留在苏州,朱三槐笑意满怀,接过灰鸽,藏进袖中。 百晓生从轮椅暗格中翻出一捧粟米,让灰鸽在掌中啄食,猛然抬头道:“我二叔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朱三槐无半点心思,以为庄主与他拉家常,语态轻松,笑道:“老庄主一直在山上种地,这些年身子骨硬朗得很,每日还能吃三大碗米饭呢。” “是么?”百晓生古怪一笑。 朱三槐扯开话匣子,接着道:“老庄主在山上时候天天念叨庄主您呢,盼着您来了扬州,能去山庄看他,这人老了,就容易念旧,庄主这次来扬州,不妨抽空去山上转转,你们叔侄可是好多年未见了,他见到您,一定欢喜。” 百晓生回头,望向台阶上用口水淹蚂蚁玩的哑奴,试探道:“要不要去山上玩。” 哑奴点头。 百晓生叩两下轮椅,哑奴欢快地跳下台阶,扛着拐杖,百晓生指向扬州归农山庄方向。二人没入夜色,冗长的街道,只留下轮椅吱呀响动声。 目送庄主走远,朱三槐正想跳上马车歇脚。 君不白牵引沈万鲸从侧门掠出,打趣道,“别偷懒了,快将车帘撩开。” 朱三槐本想回呛几句,青玉手罗青从屋檐飞下,足尖轻点,落在车顶。老太太的威压,让朱三槐闷声不言。 罗青居高望远,不见百晓生和哑奴,问道,“庄主呢。” 朱三槐一边挑帘,让君不白将沈万鲸推进车内,一边仰头回道:“庄主去归农山庄了,命我护送你们去苏州。” 远处青山隐现,罗青低声叹道,“他还是去了啊!” 君不白将沈万鲸放入车内,马车太高,朱三槐没预备脚凳,沈清澜几次都没跳上去。君不白好心催动御物决将她送入车内。 罗青翻下车顶,钻入马车去陪沈清澜,朱三槐垂下车帘,一扯缰绳,两马齐驾,顷刻不见踪迹。 侧门只剩君不白孤零零一人。红叶自头顶落下,一袭红衣立在身旁。 君不白柔声问道:“那边的事结束了!” 叶仙子冷若冰霜,毫无波澜道:“林姑娘断了两条手,沈梦留在那照顾她。” 断了两条手,对用枪之人来说,是件最痛苦的事,君不白惋惜道:“愿她能早日无恙。” 叶仙子不为所动,向前倒去,伏在君不白后背,倦声道:“困了,回天下楼吧。” 说罢,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唉,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回天下楼。” 君不白晃动肩头,叶仙子未醒,睡得更沉,身上寒气隔着衣裙窜入君不白后背。不知她是假寐,还是真得太累。君不白微微转过身子,将她拦腰抱起。天色渐亮,寒气尚未褪去,回天下楼这段路,她在自己怀中睡着,能少沾染些寒气。 御剑会起风,君不白足尖点地,轻功掠向远处,不急不慢。 扬州城中,放飞的孔明灯已悉数望不见。 苏铃铛收回厨刀,端坐在屋檐上,再启一坛松子酒,捏几根猪耳丝丢入嘴中,整夜没睡,肌肤有些暗淡,思量着回去得煮个肉厚的猪蹄子补补。 庄梦行轻摇纸扇落在屋檐上,发冠歪斜,碰响檐下仅存的一颗铃铛。 苏铃铛懒得回头,扔出一坛松子酒,守着天边的鱼肚白笑道:“输了?” 庄梦行用纸扇接住酒坛,仰头灌下半坛,嗯了一声。 苏铃铛饮上一大口酒,嚼着弹牙的猪耳丝,笑得更大声,“看来被人小看了,明月楼的人居然会手下留情。” 庄梦行幻出一只蝴蝶,蝴蝶去扶正他歪掉的发冠,转过身子,望向天边泛起的朦胧。 苏铃铛喝完整坛酒,舒爽得伸长腰身,柔声道:“好久没看过日出了,坐一会再回天下楼。” 庄梦行轻笑不言,苏铃铛嚼东西的侧脸比日出更动人。 扬州城外,目盲女子从一堵女墙阴影中走出,朝东方望去,她没有眼珠,却能清晰感受到光亮从那里升起。 一朵鬼雾红莲在墙头绽开。 唤作三月的目盲女子笑容灿烂, “怎么,明月那丫头还是不肯回家。” 红莲中孤月沉默不答,天色渐亮,照不透他身上萦绕的鬼雾,等上许久,才有一声嘶哑从喉间发出,“义父那再帮我拖延些日子。” 三月撑开双手,透过缝隙,轻抚徐徐凉风,若是能生出眼睛,一定要看一眼风是何种颜色,“义父那我还能再瞒上半个月,不过二哥在扬州现身,江南这边,四月和五月这几日应该会来。” 孤月再次沉默。 三月张嘴,吸入满满一嘴风,腮帮子鼓得满当当,几分俏皮,憋到脸部通红,才将风吐出,长长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叮嘱道:“再过几日便是娘的忌辰,若是碰见二哥,记得提醒他,他那人总是忘记。” 天光破云,头顶星空退去,圆月也在隐匿,孤月抬头,眼中悲凉无数,“不是他总忘记,而是在他心里,娘始终都活着。” 三月蹲下身子,从脚边繁盛的杂草中采下一朵花,贴在鼻底轻嗅,用手描摹花的形状,这种味道的花,总是长在坟头上,她描完花,迎着天光,说出疑惑很久的话,“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属二哥最宠明月那丫头,他为何会叛出楼去?” 红莲枯败,鬼雾被风吹散,孤月无声离开。 三月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女墙,望了许久,将花扔入空中,刺成无数片,消失于阴影中。 扬州归农山庄。 几声鸡叫声响彻山谷。 百晓生拄着拐杖登山,哑奴本想扛他上山,被他回绝。今日登山,不能借助他人,只能凭自己上去。哑奴扛着轮椅,在百晓生身后干着急。 山路很长,两旁的农户听见鸡叫大都起床。瞧见百晓生,纷纷跪下行礼。李家旧臣之后,心中还是怀念那个万邦来朝的盛世。 行上几步,百晓生便要停下歇息,好在山上还算阴凉,未蒸出多少汗珠。 从山底到半山草庐,百晓生走了一个时辰,靴子被磨破,血肉淋漓。 半山草庐,有一缕天光从山缝间垂下,恍如仙境。耕牛将肥沃的黑土翻出,李归农赤脚在田里播种。 百晓生推开柴扉,直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向李归农。叮嘱过哑奴不许踏入院子,他在柴扉前放下轮椅,翻弄地上跳跃的草虫。 李归农洒下一捧粟米,抬头笑道:“怎么今日有空上山来看二叔。” 百晓生踏进田里,泥土松软,两只脚陷入其中,不能再往前走。 李归农关心道:“别走了,你腿脚不便,还是在外面待着好,这地里沤了猪粪,别弄脏了你。” 百晓生退出田垒,侯在院中,等李归农将谷物全部播撒在地上,再赶耕牛用犁耙压平田地,才悠悠开口:“二叔,你我叔侄难得见上一面,为何不坐下喝杯酒呢。” 放生耕牛,黄牛走去山坡吃草,李归农开始在地头挖坑,摆手道:“今日天好,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若是渴了,屋里有酒,你自己拿来喝就行,不必管我。” 百晓生声调突变,逐字逐句道:“二叔,好歹你我也是一家人,一起喝酒才有滋味啊。” 有风,吹落李归农头顶的斗笠,斗笠成轮,从田间一直滚到百晓生脚边。 李归农放下铁铲,盯着百晓生打量许久,负手立在田间,昂首一笑,帝王之气尽显,“你知晓多少了!” 李归农底蕴十足,整个山间都在回荡他的声音。 百晓生在院中对峙道:“为何告密的会是二叔你!” 李归农欣慰一笑,问道:“你是查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百晓生咬牙,二十年前沈家奴仆和娘子的命,还有如今沈家人和清澜的命,在二叔口中如此微不足道,双目染血,怒斥道:“这有何分别!” 李归农轻蔑一笑,摆出夫子的架势,训诫道:“自然是有区别,你若是查出来的,证明你已有实力对抗长安,匡扶李家江山指日可待;你若是猜出来的,那证明你已窥得帝王之道,李家的命脉交予你,我也能放心。” 百晓生衣袖飘动,甩出一剑,“在二叔眼中,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就如蝼蚁么!” 李归农冷笑,袖中甩出一剑,君子藏剑于身,七十年,锋芒依旧,剑风强势,从田间吹到院中,斩断草庐。“你的君子剑是我教的,如何赢我。你是李家子嗣,生在帝王家,岂能被儿女私情所累。至死匡扶李家江山才是你所行之道,阻你者,我皆要杀。” 百晓生咆哮道:“二叔有此剑意雄心,为何不去长安,斩了女帝,做这帝王呢。” 李归农须发抖动,斥责道:“混账,这王位本就是你的。你父王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那时我便起了誓言,终此一生,助你君临长安。” 百晓生惨笑道:“可这誓言葬送了你的良知。” 李归农指向脚下田地,“哪一代帝王功成名就,脚下不是埋着数不尽的枯骨。我有愧于天下,却无愧于李家,无愧于你父王。” 李归农的声音被柴扉处翻弄草虫的哑奴听见,发疯一般,撞开柴扉,跳入田间,举起轮椅朝李归农砸去。 “回来。”百晓生敲两声拐杖,喊回哑奴。 哑奴扛着轮椅淌出田地,两条腿拖出深深的痕迹,将刚种的粟米翻出地面。 哑奴乖巧回到百晓生身旁,院中有散乱的农具,又勾起他的兴致,丢掉轮椅,捡起一柄锄头,在院中刨坑。 百晓生心疼道:“二叔可还记得他。” 李归农面无表情,悲壮道:“记得,那时他尚在襁褓,是我亲自从他母妃怀中夺走他,喂他服下毒药,与你换了身份。唯有如此,才能保你活着。” 百晓生嘴角咬出血色,钻心得痛,“那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李归农不作答,折身捡起铁铲,接着挖坑,土堆渐渐高垒,柔声道:“你那条断腿也该医治了,长安的路很长,无人能陪你,你该有一条好腿去走。” 百晓生丢掉拐杖,俯身跌在轮椅上,豪言道,“接下来的路,我会自己去走,不会像二叔你这般孤苦绝情。” 百晓生叩两声轮椅,让哑奴推着下山。 天光大亮,整座山明媚夺目。 李归农挖好坑,望着洞口出神,四十年前埋入地里的那柄佩剑,早已锈迹斑斑,他合上眼,老泪纵横。 第二十八章 情丝本无色 君不白飞回天下楼时,归农山庄送菜的农户叩响后院门环,有厨房伙计去开门收菜。 往日这时,大姐都会在厨房剁肉馅,今日倒没听见铃铛声响。 送叶仙子回厢房,隔壁大姐的住处,房门紧闭。 君不白用脚踢开门,隔壁有人翻身起床,伴随几声铃铛声响。 苏铃铛横躺在床榻上,妆容散乱,哈欠连连,隔着门窗慵懒喊道:“唉,今日厨房交给你了,我要睡上一整天。” 君不白抱怨道:“大姐,我也是整晚没睡啊。” 苏铃铛去摸后腰的菜刀,菜刀破窗而出,将紧闭的窗户撑开一条缝隙,烦躁道: “你一个大男人,少睡一晚又如何,记得再帮我挑一只肉厚的猪蹄卤好,我起来要吃。” 天光太刺眼,苏铃铛虚握,菜刀飞回手中,插回后腰的刀鞘中,翻身睡去。 窗户落在窗楣上,撑窗户的竹竿趁机滚落在地,君不白用御物决阻拦,轻放回窗沿上。大姐有起床气,若是再让她听见杂音,飞出来的便不再是菜刀。 怀中传出嘤咛声,君不白感觉脖子一紧,叶仙子的手环上来,头往他心口靠去,睡得香甜,头上发簪戳得君不白胸口发疼。 痛到龇牙咧嘴,君不白紧走几步,将叶仙子安放在床榻上,盖好丝绵被。 厨房已经开火,君不白留恋片刻,掩上房门,走向厨房。 房中,叶仙子睁眼醒来,盘腿而坐。神识中,眉间红袖化作一点红芒,穿过云山雾海,飞去敦煌戈壁。 敦煌佛窟,下了一整夜雪。雪霁天晴,旷野中所有佛像埋身雪中。 佛窟前有片空地,本是礼佛之人虔诚修行之地,昨日黄昏时最高的那座大佛无故裂出口子,加上一夜落雪,参佛之人害怕惹怒天威,卷行囊散去。 红衣白发的姜红雪走出佛窟,在空地堆起雪人,栩栩似人的雪人,是个男子的模样,没有五官,各种姿态站立。 姜红雪堆出姿态万千的雪人,愣神片刻,挥袖将所有雪人拦腰斩断,发疯似得狂笑。 一剑从云海刺出,天光破云,被大雪遮盖的佛像染上无数金光。 姜红雪袖中生出一缕红线,缠住刺来的长剑。红袖剑身轻鸣,挣不开那缕红线。 “师祖。”叶仙子一袭红衣落下,朝姜红雪行礼,红袖化成一点红芒,飞回她眉心之中。 那缕红线钻入姜红雪袖中,她往前走,走上台阶,异常平静,扭头问道: “几时随我去昆仑。” 叶仙子合手行礼,清冷回道:“我决意留在江南。” 姜红雪陡然暴怒,一挥衣袖,一截冰刺飞向叶仙子,途中寒风裹挟,卷起大雪弥漫,风雪中,有姜红雪的咆哮声,“你可知为何我要给你取名仙子,天上仙子,是高贵清冷、不恋尘世的,为何偏要落入肮脏的凡尘,尝这人间苦楚。” “红袖。”叶仙子清唤一声,眉间红袖化虹刺去。红袖与冰刺撞在一处,风雪骤停。 姜红雪轻抬右手,牵丝成线,捆住冰刺尾部,一抖衣袖,冰刺被红线带动,错开长剑,逼近叶仙子。 “那是师祖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红袖飞回手中,叶仙子握剑,折腰削向冰刺。 冰刺被剑身消去大半,重量减轻,红线舞动起来更加迅疾。 叶仙子飞身藏于佛像背后,佛像拦住冰刺去路,红线弯绕而行,几座碍眼的佛像,被红线断成碎石。 姜红雪的声音震落佛像上的积雪,“世间情爱就如鸩酒,腐骨蚀心,为何不听劝,非要沾染,这世间的男子没一个好东西。” 又有几座佛像断成碎石,叶仙子在佛像后回道:“您当年创立有情司,誓为天下有情人寻觅良缘,也曾坚信人间真情。后来您被情所困,远走昆仑,甩手将有情司交予我师父,她听从您的教诲,一生不敢动情,荒废年华,孤苦至今。您在昆仑修习忘情诀的这些年,可有想过,断情绝爱,对我师父是否公平,这世间男子,又真如您所说的那样不堪么。” 冰刺化成雪花,落在佛像头顶。那条红线,一头牵在姜红雪指尖,一头垂落雪地。她往怀中扯动一下,线那头,绵软无力,在雪地没留下一点痕迹。 “我到达金陵那日,希望得到的是另一个答案。” 姜红雪步入佛窟,天上开始落雪,红色的雪。风雪呼啸,将叶仙子吹入云海。 天下楼,叶仙子睁眼醒来,床边一字排开几坛仙人醉,酒被暖得正好。 厨房烟火缭绕,君不白一身白衣,两手捏出刀意,在砧板上剁肉。扬州天下楼盛名的狮子头,都是大姐一刀一刀剁出来的,不能偷懒。剁好肉馅,交予一旁盘馅的大厨调味,手臂酸麻,散去刀意,出门去选大姐指名要的猪蹄。 院中,庄梦行在井边帮忙刷洗碗筷,身上华服与此景很是不搭。 厨房当日所用鲜肉会悬挂于井壁之上,井中阴凉通风,可保鲜肉口感。 君不白以御物决抬起半扇猪肉,挑出肉厚的猪蹄,用刀意切下,剩余猪肉又放回井中。在院中生火,烧褪猪皮的土腥味,木柴的香味也能熏进肉里。 君不白翻动猪蹄,随口问道:“我大姐昨夜去哪了?” 庄梦行手上动作不停,答道:“你大姐昨夜出门找人,天亮时看了会日出才回来。” 君不白腾出手,用御物决翻烤猪蹄,瞥一眼大姐的房间所在,接着问道:“昨日天下楼外动武的人找见了。” 庄梦行刷净一个瓷盘,反手搁在身后的木板上,用手肘扶正歪掉的发冠,凝重道:“是明月楼的人。” “明月楼的人,我大姐可有受伤!”君不白分神,猪蹄差点掉入火堆中,慌忙捞起。 庄梦行摇头,“遇见的是明月楼孤月和三月那两位。不曾受伤,但也未赢。” 君不白悬着的心放下,补充道:“昨日我在沈家也碰到一位叫双月的。” 输给孤月,庄梦行神态紧张,叮嘱道:“昨日我跟你大姐只是侥幸,明月楼的人一向杀人如麻,再遇见,一定要谨慎提防。” “那是自然。”猪蹄烤好,君不白引一线井水,用刀意将猪皮刮洗干净,提回厨房卤制猪蹄。 庄梦行依旧俯下身子刷洗,跑堂伙计又从前堂捧来几盆待洗的碗碟。 金陵有情司,叶仙子负手立在情缘古树下,光影斑驳,枝杈间悬挂的寻缘绳随风摆动。 “没说动你师祖?”叶逢秋一袭红衣走近情缘古树,伸手抚摸古树苍老的纹路,在临湖小院住下这些年,很少来情缘树下,一束暖阳投她在裙摆上,熠熠生光。 叶仙子点头。 叶逢秋收回手,一片红叶落在她掌心,宽慰道:“心中想要什么,便做什么,师父还在,不必自己扛着。” 昨日砍去敦煌那一剑,叶逢秋以表明立场。 叶仙子目光柔和,在师父身旁,总能感受到暖意,小声问道:“您这些年可曾动摇过。” 叶逢秋温柔一笑,伸出一指,“你师祖丢下有情司远走昆仑第二年,动摇过一次,可一想到你师祖的遭遇,又退缩不前,彻底沉寂了。” 叶仙子上前一步,离师父近一些,“不后悔么?” 叶逢秋将红叶递给叶仙子,替她合上手掌,迎着光影,坦然笑道:“自己选的,为何要后悔。” 叶仙子摊开手,红叶躺在手面,合上手,红叶攥在手心。 叶逢秋穿过情缘古树,走出斑驳树影,整个人站在光里, 遮住头顶日光,柔情似水道:“多笑一笑,别总跟你师祖似得冷着一张脸。” 叶仙子攥紧手,不再撒开,决然道:“我要做天下第一。” 叶逢秋猜出她的心思,怅然叹气,“你师祖已经入了长生境,你做天下第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确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叶仙子睁眼,床边空置的酒坛又换了新酒,手中攥紧的红叶仍在掌心。启一坛酒,饮酒入腹,酒微热,与师父身上的暖意一模一样。轻唤红袖,一点红芒悬在屋中。做这天下第一,也不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君不白卤好猪蹄,用瓦罐小火煨着,走出厨房,庄梦行已不在院中。 一颗石子从后门丢进来,君不白用刀意斩碎。回头瞧见朱三槐在后门相隔几条街的屋檐上朝他招手。轻功点地,跃上墙头,眨眼功夫落在朱三槐身旁。朱三槐居然丢石子砸自己,得追弄他一番,坏笑道:“这么快就从苏州回来了,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啊,不然我大姐会骂我未近这天下楼的待客之礼。” 朱三槐后撤几步,一脸惊恐,“莫不是铃铛在厨房。” 君不白歪头,“怎么,你是来找我大姐的,我去给你喊。” 张嘴假意去喊,被朱三槐匆忙堵住嘴,嘘声道:“千万别让铃铛知道我在这。” 君不白打落他的手,笑道:“那你来这所谓何事。” 朱三槐清亮嗓子,低声道:“庄主让我给你带个话,沈家小姐要暂时安置在你们天下楼。” 算上这次,已被百晓生坑了四次,君不白怒道:“我们天下楼可不是善堂,他说安置就安置啊。” 朱三槐扯过君不白的衣角,让他小声些,“不白住,沈家小姐在苏州天下楼的这段时间,归农山庄的菜一律不收菜钱。” 君不白眼珠一转,敲起竹杠,“那不行,万一怠慢了沈小姐怎么办,每日还得送半扇新鲜猪肉,我来扬州前,你们庄主可是许诺的。” 一听又要猪肉,朱三槐从屋檐上跳起,横眉怒目,“庄主答应的,你去找庄主去,我只是传话的。你们天下楼这群匪盗,还想吃肉啊,门都没有。” 君不白装腔作势道:“匪盗,你这话我待会可会学给我大姐听的啊。” 朱三槐已然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尽管去,她敲了我那么大一笔,我家二姐刚刚入殓,新坟都没长草,我牢骚几句还不行。” 做不得恶人,君不白绷不住,点头道,“行,行,行,苏州那边不要肉了,传信给你家庄主,告诉他这算是欠我们天下楼的一个人情,往后要还的。” 朱三槐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灰鸽,向苏州方向撒去。 灰鸽振翅掠过扬州城,扬州城外的运河,有一艘楼船,挂起云帆,驶向长安。 第二十九章 一拳定江湖 苏州城。 一马绝尘而来,险些撞翻路上无辜的行人。 虎背虬髯的背刀客在天下楼门前勒绳停下,刀客不似江南男子的温软儒雅,带着西北荒蛮之地的鲁莽粗犷,走惯了江湖,带着匪气,抛一锭碎银子给门前迎客的伙计,粗中带细道:“老子这马要寄养三日,记得喂最上等的草料。” 天下楼外红底金字的水牌子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楼”。 要入天下楼,就得守规矩。 刀客翻身下马,在门前整理妆容,跺去鞋底的泥巴,拍掉身上厚实的浮土,浮土太厚,呛得刀客连咳几声,等尘埃落地,又啐两口唾沫将头发梳理平整,挤出笑意,迈步进楼。 一层楼是打尖赶路的江湖客,刀客未停留,径直上楼。 二层楼是江湖名士常待的地方,刀客要在苏州暂留三日,二层楼能听得到些他想打听的事。 上楼,寻一张靠窗的桌子,连着赶路好几日,风餐露宿,闻见楼里扑鼻的饭香味,口水泛滥成河,顾不上打听消息,解下刀横在桌角,粗声喊伙计要一条脆烧猪肘,一只烧鸡,一坛子烧酒。 刀客邻桌是位青衫公子,一桌子海味河鲜,白水清煮,看着属实寡淡。青衫公子夹一块白嫩鱼肉,慢裹一层料碟中的薄酱油,放入嘴中细品。 刀客看不得这文绉绉的吃法,吃肉就得抱着啃,满嘴流油那才过瘾。 一盏茶功夫,跑堂伙计端来猪肘烧鸡,外加一坛上好烧酒。 刀客先灌几口烧酒,吃相粗鲁,酒水顺脖子流淌,打湿前襟,刀客不理会,搁下酒坛,抱起猪肘狂啃。 靠墙一桌江湖客喝酒闲谈,整个二层楼都能听见。 书生模样的枯瘦秀才在桌前抄送金刚经,秀才身上长衫洗得发白,缝着两个极丑的补丁,手中笔杆秀气,墨迹也秀气,娓娓讲道:“江湖传闻,洞庭湖主谢湖生已现身苏州,不日会前往太湖仙岛,迎战镜玄阁。” 一旁吃蟹的富家公子搂着两名烟花女子,女子一个剥蟹,一个喂他,“秃笔秀才,五日前,你也说归农山庄百晓生现身苏州,害得老子苦等了好几日,连根毛都没见着。” 书生提笔甩出一滴浓墨,重音提醒道:“在下是秀笔书生,不是秃笔秀才。” 墨珠飞向富家公子,剥蟹女子有些慌神,朝富家公子怀中躲去,富家公子揽在剥蟹女子腰间的手抬起,指若游龙,微微弹指,浓墨折返,飞回秀笔书生的桌面。 富家公子收回手,探入剥蟹女子的脖领中,轻抚女子后背,女子肌肤柔嫩细滑。富家公子嘲讽道:“秃笔秀才,这墨石可金贵着呢,别浪费,就这一滴,你得卖多少豆腐才能挣回来啊。” 秀笔书生将墨珠引入笔尖,写下几笔经文,嘴上功夫不减:“王公子的游龙探花手又精进不少,你这套女人身上练出的功夫,出门时可得谨慎点,小心被有情司盯上。” 虬髯刀客啃完肘子,拽下一只鸡腿,插嘴道:“秀笔书生,你刚说谢湖生来了苏州,可当真。” 书生搁下笔,从桌边碗碟中捡出一块卤水豆腐,扔进嘴中,呡出滋味,起身朝刀客施礼,“秀笔书生潘如许,谢湖主来苏州的消息,绝对可靠。看前辈的装扮,是从关外来的。” 关外没有这般繁文缛节,刀客啃一嘴鸡腿,摆手让他坐下,粗声回道:“关外刀客崔朋山,不足挂齿。” 秀笔书生潘如许调转位置,与刀客遥相对视,依旧抄写经书,“崔前辈不远万里下江南,找谢湖主所为何事。” 关外刀客崔鹏山吐出一块鸡骨头,霸气道:“百晓生的江湖榜老子不满意,谢湖生那个江湖后生都能排第五,想找他较量一番。” 富家公子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前辈所言甚是,今年的江湖榜确实离谱,他谢湖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毛都没长齐,怎得就上了江湖榜,排在第五位。” 秀笔书生潘如许叩一声桌面,好心提醒道:“王公子,隔墙有耳,慎言。前几日江南水路打家劫舍的贼人被拔去不少寨子,纷纷入籍做了良民,据说便是谢湖主所为。” 贵公子努嘴,让剥蟹女子给他剥一个蟹钳,不屑道:“就谢家那螃蟹拳。” 秀笔书生再次叩动桌面,“你早晚会死在那张嘴上。” 关外刀客灌一口烈酒,囫囵吞下半只烧鸡,咧嘴道:“螃蟹拳,这谢家的拳听着也不怎么样。” 秀笔书生潘如许面色如纸,惨白道:“前辈莫听信他人之言,谢湖主的拳非比寻常。” 关外刀客崔鹏山咬碎鸡架,吞入腹中,牙关咯嘣乱响,“怎得个非比寻常。” “能一拳定江湖那种。”邻桌吃鱼的青衫公子搁下筷子,从袖中摸出一枚珍珠结了饭钱。起身,凝望三人。 关外刀客崔鹏山扯开凳子,单腿横跨,直言不讳道:“小子,这么说你见过谢湖生。” 青衫公子歪头一笑,“何止见过。” 秀笔书生潘如许抄经文的纸上落下一滴残墨,晕成一团,颤巍巍道:“您就是谢湖主。” 青衫公子抬手握拳,拳骨嶙峋,玩味道:“在下便是,洞庭湖谢家,谢湖生。” 谢湖生道出名号,摆出拳架。 富家公子脸色煞白,连连赔礼:“方才是在下酒后失言,还望谢湖主海涵。” “谢家的拳确实叫螃蟹拳,不过这螃蟹啊,可是横行无忌的。”谢湖生递出一拳,拳风刚烈,富家公子还未反应,已连同身前桌椅砸向墙面。整面砖墙被拳风撕裂,富家公子跌落在街上,胸骨尽碎。 两名烟花女子被拳风扫过,晕死过去。 刚才意气风发的关外刀客崔鹏山面如死灰,摸向刀柄,故作镇定道:“谢湖生,这天下楼的规矩,不得在楼里动武,你不知么。” 谢湖生捏响拳骨,再次摆出拳架,不屑道:“行走江湖,在下的拳便是规矩。” 谢湖生递出一拳。 关外刀客崔鹏山被一阵春风卷起,移至楼梯旁,着青绿色衣衫的男子从三层楼走下,“倘若天下楼有怠客之处,自会赔礼。不过任何人入了我天下楼,都需行我天下楼之规矩,谢湖主虽然榜上有名,但也不能破了规矩啊。” 谢湖生收拳,挺直腰杆,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抱拳回礼,“苏州天下楼,三层楼伙计,隋定风。” 谢湖生神态散漫,轻笑道:“隋家的春风化雨看着是挺花哨的。” 隋定风一脸正色,“可能我们隋家懂得分寸,没有谢家那样横行无忌。” “桌上那颗珍珠算是在下的赔偿。”守在天下楼三层楼的隋定风现身,拳自然不能打得顺心,谢湖生跳出窗子,一步便是千里之外。 “隋大哥,你与谢湖生当真打起来,谁胜算更高。”二层楼守层伙计柳芸娘从楼梯口现身,本是她去调停,但谢湖生身在江湖榜,算三层楼的贵客,只能请隋定风平定风波。 “无我境高手,不是你我能撼动的。”隋定风冷冷丢下一句,踱回三层楼。 二楼墙壁被贯穿,不能再迎客,柳芸娘唤跑堂伙计去安抚客人,转身飞入后院。 后院厨房,楼万春在熬制鱼汤,鲜嫩奶白的鱼汤用小火吊煮,香味飘临。 柳芸娘步入厨房,在楼万春身旁耳语,“楼主,出事了。” 楼万春将鱼汤交予一旁的大厨,走出厨房,飞上屋檐,停在被谢湖生一拳轰碎的墙外,面色凝重,街上死去的富家公子身旁围满行人。 柳芸娘飞身上前,瞥上一眼,闷声道:“死得是琅琊王家的二公子,需要知会一声金陵天下楼那边么?” 楼万春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丢给柳芸娘,“速去找人,带我的信物去往金陵。” 柳芸娘接过令牌,飞入楼中,片刻功夫,天下楼侧门,一匹汗血良驹绝尘而去。 楼万春仰头,朝三层楼喊道:“定风,速去一趟长江入海处,喊楼主回来。” 君不白在长江入海处参悟无我境,此时也得知会他一声。 三层楼有扇窗户被风吹开,一道青影掠向东方。 楼万春跳下屋檐,驱散行人,解下身上杨妈妈新做的衣衫,将王公子尸身遮盖,叹声道:“谢湖主,您这一拳,搅得江湖不再安宁啊。” 二层楼上,秀笔书生潘如许失魂一般走下楼,迈入临街卖菜的巷子,支起巷口与人代写信笺的书摊,一遍遍抄写金刚经。 关外刀客崔鹏山抱着刀,解下拴马柱上的马,腿肚哆嗦,几次都没跨上去,索性牵绳,跌跌撞撞走进人群。 二层楼守层伙计柳芸娘差人将那两名昏死过去的烟花女子送回原处,在楼下换上歇业的牌子。 一层楼打尖的客人已陆续离开,一层楼守层伙计谢灵远拨弄算盘,折算今日的损耗。 苏州太湖之上,青衫公子谢湖生踏水走去湖心,湖心宽广,无风无船。 远处,太湖仙岛,镜玄阁耸入云端的屋檐上,那枚通天古镜将整片天光垂泻在太湖水面。 水如玄镜,映出仙岛的模样。随着谢湖生的踏水而行,水面涟漪扩散,仙岛倒影一次次被踩碎,重合。 “洞庭湖谢家谢湖生前来问拳。” 那一声,飞鸟惊林。 第三十章 洞庭山脚太湖心 长江入海处。云帆沧海,水天融于一线。 隋定风降下身形,以春风化雨挡去咸湿的海风。 海滩有几户翻捡海货的渔女,肌肤被海风吹得黢黑发亮,斜跨竹篓,弯腰在泥沙中寻找海货。这样靠海的人家,男人大都出海捕鱼,自家孩子年幼,无人看管,渔女赶海时会带在身旁。孩童正值玩闹年纪,三两成群,赤脚在泥沙中奔跑,玩得不亦乐乎。 远处海岸,有白衣少年抽刀断海。 刀意汹涌,一刀劈断海潮,十丈之内的海底,泥沙松软,刀意斩断海潮后,又沉入泥沙之中,轻易裂开几丈深的缝隙,缝隙从少年脚下一直蜿蜒进海中,海潮被刀意一分为二,清晰能见海底泥沙中埋葬的鱼骨贝类。等海浪灌满缝隙,再次卷上海滩,携带新的海货抹平海面,少年又是一刀落下,刀意更胜之前。 赤脚奔跑的孩童在远处偷偷观望,被自家母亲厉声喊回身旁。 隋定风掠向海岸。自君不白从扬州回来,每日都在此处练刀。 隋定风在君不白身后一丈之外停下,躬身行礼,低声道:“楼里出事了,楼主请您回去。” 这一刀停在半空,君不白散去刀意,回头望向隋定风。已在海岸练刀半日,脸被海风吹得通红,嘴角开裂,以御物决牵引脚边一坛仙人醉捧入手心,灌几口润清嗓子,摆手让隋定风不必拘礼,嘶哑道:“楼里出了何事?” 海边风大,隋定风正直身子,往前紧走几步,“琅琊王家的二公子在楼里被人打死了。” 一直专心练刀,未饮清水,几口酒入喉,嗓子还是干渴,君不白呡一口酒含在嘴中,凝眉道:“何人坏了规矩?” 坏了天下楼的规矩,天下楼自要去找补回来。否则失信江湖,谁人还敢进天下楼畅快吃酒。 隋定风一手春风化雨挡去两人身旁的海风,无奈道:“洞庭湖那位家主,谢湖生。” 谢湖生这名字,听着耳熟,君不白放下酒坛,确认道:“谢湖生,江湖榜排第五那位?” 隋定风点头。 江湖榜的贵客,理应在三层楼,怎会与常年混迹二层楼的王公子起冲突,君不白不解道:“江湖榜上的贵客不是安置在你三层楼么,怎会让王公子私自登上三层楼!” 二层楼的客人私自登上三层楼,便是三层楼守层伙计的失责,隋定风慌忙辩解道:“”谢湖主此行并未表明身份,就在二层楼上。王二公子口无遮拦,羞辱谢家螃蟹拳,被谢湖主听了去,一拳打出楼,当场殒命。” 金陵琅琊王家,书香门第,读书人家,历代名人将相辈出。虽不问江湖事,这些年也是出了两位无我境巅峰高手。纵横书院的棋圣王积薪与现任王家家主书圣王淮安,二人皆是一步入长生的境界。 读书人家,门风清流,家训极其严厉,百年才出一位王公子这样的异类,自幼不好书中文章,偷溜出家门,游历江湖,不求名动江湖,偏偏独恋花丛,成为江南勾栏画舫的常客。王公子幼年在王家学堂熏染出的儒雅,文武皆修,博得一众烟花女子的追捧倒贴。 已是他乡客,不问家门事。 王家明面上将其逐出家门,但血脉相连,如今王二公子客死他乡,王家人多少会怜悯几分。 君不白迟疑片刻,问道:“知会金陵那边了么?” 在三层见到去往金陵的快马,隋定风沉声道:“芸娘已派人带楼主的信物去往金陵。” 君不白饮完整坛酒,将酒坛投入海中,浪花飞溅,海潮卷起酒坛沉向海底。金陵天下楼那边自然有人应对,苏州这边,自己也该去见见为天下楼惹下祸端的原主,唤出长剑,剑身轻鸣,“谢湖生现在何处?” 隋定风思量片刻,回道:“应是去了太湖镜玄阁。” “不回楼里了,随我去一趟太湖。” 君不白御剑凌空,隋定风揽一袖春风紧随。 太湖仙岛。 镜玄阁无数镜光投向湖心,有一耄耋老者撑船行至湖心,拦下谢湖生。 老者一身蓑衣斗篷,盘腿坐于船头,长眉垂肩,嘴中缺两颗门牙,笑道:“谢家洞庭湖的后生,好多年没见过了。” 谢湖生神情散漫,蹲下身子,用食指搅动脚下太湖,涟漪扩散,轻佻道:“老头,你也是镜玄阁的人?” 老者乐呵呵摇头,“不是。” 谢湖生伸出一指点向湖水,无风起浪,老者身下的船摇摆不停,“既然不是镜玄阁的人,还是不要拦我上岛,我的拳可不分长幼。” 老者在船头按下一掌,风平浪静,捋须道:“自老夫守湖至今,还未有人赢过我。” 谢湖生甩去指尖湖水,起身,后撤一步,拉开拳架,灿然一笑,“巧了,我自出生至今,与人问拳也未曾败过。” 老者哄然大笑,“老夫虽未进过学堂,但也听过荀夫子那句,‘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用心躁也啊,年轻人,不静心智,日日与人斗拳,又怎得见天地之广阔。” 谢湖生一步崩拳,起势,身后八百里洞庭扩散,洞庭之水苍翠如墨,侵吞大半个太湖,“天地再大,也装不下我这一拳。” 老者起身,立于船头,船头起雾,自老者身前向外扩散,蛮烟瘴雾遮盖太湖,白雾茫茫,与洞庭苍翠糅合相对,老者感慨道:“如此年纪便是无我境,的确可以横行无忌。” 拳至中途,狂风不停,蛮烟瘴雾被拳风吹散,整片太湖喧闹不止,鱼虾出水,跳入老者站立的船舱,片刻功夫,船舱满载,退向岸边。 老者迎风而立,两指点入风中,指尖雾气成团。老者身形飘忽,足尖轻点,从船舱弹向谢湖生。船舱被拳风轰碎,鱼虾尽毁。 拳已至尾声,霎然间风平浪静,沉寂无声。谢湖生收拳,玩味一笑,脚下洞庭之水游动,似一尾墨色大鱼。漫不经心向前迈出一步,一步洞庭之远,人已立在太湖仙岛之上。 岸边有青蟹横行,谢湖生俯身用指尖掉起一只青蟹,绕动指尖,玩耍一番,待青蟹吐出泡沫,才放它离开。 湖心老者被雾气托回岸边,被江湖后辈戏耍,颜面何存,愤然道:“为何收拳!” 谢湖生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巴掌大的扁石,撇入湖中,石头打着水花,滚出许久,才噗通一声沉入水中。石沉湖底,洞庭之水退去,太湖苍白如洗。谢湖生起身,在暖风里伸长腰身,打着哈欠道:“跟你打太没劲了。” “混账!”老者受辱,反手运掌,蛮烟瘴雾汇聚掌间,朝谢湖生递出一掌。 谢湖生摇头,一步洞庭,闪去千里之外,落在镜玄阁上,一拳轰去,镜玄阁顶通天古镜四角崩塌,守阁之人纷纷逃散,通天古镜坠入山林,沿山腰滚动,林中走兽嘶叫不停。 再施一步洞庭,谢湖生落回岸边,老者递出的一掌才到,起势,寸步崩拳,拳风刚劲,雾散于无形,老者被拳风波及,勉强支撑片刻,口吐鲜血,跌落湖面。 通天古镜已从山林滚至岸边,谢湖生轰出一拳,古镜停在原地,泛黄镜面将整片天光投进湖中。 山林中,镜玄阁中人踩过树冠追下山林,手中铜镜折光,交替着暗语。 谢湖生抬头端详通天古镜,古镜将他的模样映得清晰可见,挑眉笑道:“这个古镜适合扛回洞庭,送给我家阿墨梳妆。” 想起洞庭湖畔撑船捕鱼面庞略黑的女子,谢湖生笑得更欢。 远处剑声破空,谢湖生止住笑声,凝望太湖对岸,有人御剑而来,有青影踏水穿行。 谢湖生笑意转淡,如临大敌,“这天下楼来得还挺快啊。” 转身,一拳将古镜轰回山林,林中镜玄阁中人避闪不及,人逃树倒,惨不堪言。 太湖之上,君不白御剑逼近,不曾停留,抬手,几柄长剑飞向谢湖生,剑去声随,“天下楼君不白,前来讨教。” 谢湖生一步洞庭,停于半空,拉开拳架:“谢家,谢湖生已恭候多时。” “楼主小心,谢湖主已是无我境。”隋定风一袖春风化雨,将守湖老者捞起。 天下楼厨房所用鲜鱼多半出自太湖,老者烟波徒钓,所钓鲜鱼最是鲜活味美,煲汤或是鱼脍,皆是上乘。 君不白长剑飞出时,十丈刀意已捏在掌中。 自扬州回来,每日海边练刀,勉强入了化物境巅峰,但远远不够,离姜红雪入江南的日子屈指可数,不能放任叶仙子独自去面对,需尽快参悟无我境。海边练刀虽好,但终有瓶颈。隋定风的提醒,也让他坚定与谢湖上在太湖打上几场的决心,对上无我境,或许能从其中窥得破境法门。 谢湖生已拉开拳架,满心期待,“在下入江湖晚了二十年,未能得见当年刀皇君如意一刀劈华山、剑神苏牧牧剑九万里、天下楼楼主苏柔一棍镇江南的江湖神话 ,不知他们三位教出的徒弟能否胜过我这一拳。” 洞庭湖谢家。谢家螃蟹拳,本是渔家防身之用,难登大雅。 谢湖生幼年时未见江湖,少年时憧憬江湖,无显赫家世,无绝世拳谱,二十三年只练一拳,两岁练拳,从洞庭湖边一直练到洞庭湖底,三年岸边练拳,五年湖中练拳,十三年湖底练拳,无日无夜,寒暑不歇。二十四岁入无我境,身负八百里洞庭。江南水路匪盗猖獗,谢湖生初入江湖,连拔数十座水匪寨子,皆是一拳平定祸乱。 谢湖生此次入江湖,一为扩充谢家势力,一统江南水路,永保民生安息,再无匪患;二为与人问拳,谢家螃蟹拳,拳法虽弱,但有他在,亦可一拳定江湖。 第三十一章 剑雨烟寒拳微霜 太湖岸边。 隋定风将守湖老者送回岸上,一袖春风化雨吹干老者身上被湖水浸湿的蓑衣。 老者有蛮烟瘴雾护身,未被谢湖生的拳风伤及内里。隋定风帮他调息片刻,老者茫然苏醒,一眼望向湖心。 太湖之上。 有白衣少年御剑,一剑横跨太湖,尽显年少张狂。 有青衫公子握拳,一拳掀动湖面,湖中风卷云舒。 老者输去谢湖生半拳,瞧见君不白御剑太湖,惊呼道:“苏柔家的那小子怎么跟谢家后生打起来了。” 隋定风定身岸边,紧盯湖上二人动向,越境之战,不容乐观,沉声回道:“谢湖主今日在楼里打死了琅琊王家的二公子。” 老者受下谢湖生一拳,心脉受阻,无力支撑身躯,一手蛮烟瘴雾将自己托起,浮在空中,吐出一口浊气,比出两个手指,有气无力道,“金陵琅琊王家那可是有两个无我境圣人坐镇,王二公子再不济,也是王家子弟,自有长辈念着护着,这谢家后生也敢动拳将他打死。还有你们天下楼,当年魔尊江南就偷了一块烤白薯啊,便被苏柔那丫头打去六十年功力,绑在厨房烧了整整十年的火。她定下的规矩,谢家后生都敢逾越,是嫌活得不够长么?” 隋定风拆台道:“您若是在他这个年纪便是无我境,难道会收敛性子,隐居太湖不出。” 二十四岁便是无我境,世间罕见,老者轻叹一声,“若是湖底那位能助我入无我境,也不至于输谢家后生半拳。” 湖面,谢湖生的拳风吹入岸边,隋定风揽一袖春风化雨,护住自身与老者,拳风太强,两人衣袖被风撕裂,隋定风担忧道:“这太湖仙岛长在那位身上,他二人如此动静,会不会惊动湖底,那位倘若真的醒来,太湖仙岛也会不复存在吧。” 山林中铜镜折光,老者望向空荡荡的镜玄阁顶,心存忧患,“即便他二人不动武,这通天古镜被谢家后生搬离镜玄阁,湖底那位应该很快便会醒来。” 湖中之事已插不上手,也不能放任眼下事不管,隋定风转向山林,倘若湖底那位真得醒来,不止太湖,整个苏州城都会遭殃,正声道:“看来你我得去一趟镜玄阁了。” 老者浮向山林,轻咳两声,脸色惨白:“当真老了,受了谢家后生一拳,练这点路,都无法维持,看来那通天古镜物归原位得依仗着点你了,林中镜玄阁的人我来应付。” 隋定风携一袖春风窜向树冠,折身问道:“那位大概多久能醒来, 老者凭蛮烟瘴雾浮入山林,抬头望去,天光直射,地上影子缩成一团,“半个时辰吧,记得将通天古镜斜向正南,那位沉眠时喜欢天光折影。” 隋定风穿过树冠,寻见通天古镜,揽一袖春风,将古镜托起,投向镜玄阁顶。 老者深吸口气,一手蛮烟瘴雾撒向林间,踉跄着步入山林。 老年间,苏州城曾有传言,数千年前,有一团天火坠于此地,砸出巨坑,雨水倾灌,衍生出太湖。湖中本有一小龟,吞食天火灰迹,心智开阔,每日逐光而行,吞食鱼虾,悠悠千年流转,身形庞然,背生数座仙岛。后有寻仙之人迁岛而居,繁衍生息,建立镜玄阁。镜玄阁中人谨守祖训,自出生时,都会随身携带一枚铜镜。 太湖之上。 天地颠倒,君不白被拳风吹得倒悬于长剑之上,本欲砍向谢湖生的十丈刀意仓促收回手中,遮盖全身,身覆刀甲,护住身前一丈,先前试探的一剑早已不见踪迹。 此间,谢湖生只出了一拳,从出拳到收拳,须臾之间。 谢湖生已收拳,负手站立,歪头笑看君不白。拳势虽收,但拳风未停,搅动整个太湖,浪潮翻涌,苍翠之色凶如猛虎。 身处拳风之中,难以御剑凌空,君不白散去长剑,翻身坠向湖心,湖心拳风微弱,让他能喘息片刻。临近湖心,调转身形,唤出长剑,紧贴湖面而行,脚下数柄长剑藏于湖水之中。湖水湿沉,长剑不易被拳风吹散。 君不白调整身姿,恍然间,立身半空的谢湖生不见踪迹,君不白匆忙探去四周,谢湖生茫然无踪。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落在君不白肩上,语调诙谐,“怎的,在找我啊。” 谢湖生几时到的自己身后,自己竟丝毫未察觉。君不白足尖轻点,身子在剑身旋绕半圈,与谢湖生面面相对,再借力,退出一丈开外,勾手,藏于湖底的长剑顷刻出水,八剑齐飞,直直刺向谢湖生。 谢湖生摇头,一拳轰碎长剑,凌空而立,这一拳,未出全力,在湖底出拳,会与头顶拳风两两抵消。“你这人啊着实无趣,听闻当年剑神苏牧迎娶医仙孙若葳时,从江南天下楼一路牧剑入神农谷,剑河长悬于天际,遮天蔽日,斩断所有剑客的江湖梦。而如今江湖用剑之人少得可怜,我都已拳下留情,何不多陪我些时辰,让我见识下剑神当年牧剑九万里的风采。” 君不白捏出十丈刀意,甩手斩出,冷眼道:“剑神就在神农谷,你不妨吃上我几刀,等到命悬一线,往神农谷门前一躺,自然有人带你进谷,到时便能见到剑神。” 谢湖生抬手,一拳轰碎刀意,蹲下身子,在湖中取水洗手,嘲讽道:“传闻当年刀皇君如意一刀劈华山,你这刀我怎么觉得跟切豆腐似得软绵绵的啊。” 谢湖生洗净手,起身,在青衫上胡乱抹干,眼中倾慕之情尽显,“唉,既然剑神的张狂剑、刀皇的无形刀意你都使出来了,苏前辈的落花流水你也使出来让我开开眼呗。” 谢湖生此生最敬佩之人,便是君不白的娘亲苏柔。一棍镇江南,魔尊都敢塞去天下楼厨房烧火十年,那些江湖有名的侠客,入天下楼,皆得折腰三分,守着天下楼的规矩。如此豪情,令人神往。 君不白再幻长剑,立于湖面,指间刀意纵横,提醒道:“坏了天下楼的规矩,迟早会见到我娘的落花流水。不过见过落花流水之人,大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苏州这边已经有了烧火的人,你可能得洗碗擦地了。” 谢湖生一步洞庭,进到君不白身前一丈,厚颜无耻道:“我自幼练拳,饿了就饮洞庭湖水,渴了便从湖里抓鱼生吃,你说的这洗碗擦的活,我可能不在行。” 湖上拳风已停,洞庭苍翠尽染太湖。一尾墨色大鱼自谢湖生身后跃起,声如婴孩啼哭。谢湖生拖长尾音提醒道:“小心了,我方才那一拳的收势,不知你能否接住。” 已有一盏茶时间,谢湖生方才所出的第一拳才至尾声。 这便是无我境吧,君不白低声呢喃道。 墨色大鱼已跃向半空,轻甩鱼尾,鱼尾淌下的水线画成半弧,折射无数天光。大鱼对天嘶叫一声,翻转鱼身,垂头扎向湖心。 整个湖心都被大鱼炸出深坑,已能瞧见湖底淤泥浮藻,大鱼化身不见,整个太湖水波动荡,水浪翻起数十丈,扩向四周水岸,太湖仙岛上地动山摇。 浪潮冲击层层相叠,君不白手中十丈刀意尽数覆于身前,第一波浪潮冲击,身形后退几丈,脚下御剑,以刀意挡去冲击,还未喘息,第二次浪潮冲击再来,十丈刀意仅存四丈。 君不白幻出一柄长剑,撑住后腰,不能弃剑而退。天下楼迎天下之客,他是天下楼楼主,一旦退却,退得便是整个天下楼。 不能退,那便做个弄潮儿。 君不白身前四丈刀意隐去三丈,凝于手中三尺,无形刀甲覆身一寸。 抬手,一剑飞向浪潮,剑身撑开一人通行的缝隙。君不白御剑穿过缝隙,下波浪潮来临时,再出一剑,以后剑推行前剑,破开层层浪潮,君不白连出十剑,才穿回湖心。 湖心,谢湖生满脸惊诧,“本以为你会逃走呢,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君不白捏刀前行,“身为天下楼楼主,那便退不得。” “既然你为天下楼,那我谢湖生也该竭力出上一拳,方能以示敬意。” 谢湖生一改神态,拉开拳架,认真递出一拳,拳风霜寒,湖心迅速冰结,君不白被寒风裹挟,卷至太湖上空,胸骨碎裂,途中脏腑颠簸翻涌,脸皮也被寒风刮出数条血印,从怀中摸出一枚神农谷的续命丹药,暂缓体内疼痛。勉强御剑站稳,擦去唇边血迹,低头望去,千里太湖已霜结成冰。 湖心拳风凛冽,君不白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谢湖生在湖底传来的声音,“此拳是我入无我境后所悟,名为横行无忌。” 方才只是起势,拳至中途,整片太湖化成碎冰,迎风而上,在天光下折光无数,冲向君不白。整片太湖之水被他送往天上,谢湖生收势,拳风吹动,太湖之水枯竭,龟裂千里, 无我之境,便是江湖无我这般人。 君不白御剑凌空,俯瞰整片腾空而起的太湖。明了化物境与无我境之间,不止相隔千里万里之遥。 但年少轻狂,又怎能不张狂一次。 君不白淡然一笑,卸去无形刀意,右手剑指,指尖张狂剑意尽出,衣袖被剑意撑开,破成几缕,迎风飘摆。数十柄长剑悬于身后,远远不够,君不白再幻,鼻腔涌血,在胸前垂落。数十柄,再幻数十柄,直至剑河高悬,七窍带血,放才落下剑指。 剑指之下,剑河垂落,砸向霜结成冰的太湖之水,一河、一湖,一剑、一冰。云雾从接壤处升起,弥漫成烟。 “这风景深得我心。”太湖湖底,谢湖生欣慰一笑,一步洞庭,踏向半空。 太湖仙岛东侧,有污泥向上拱起,一双眼缓慢挣开,深色瞳眸比镜玄阁顶的通天古镜还要大上数倍。 第三十二章 山不在高 山林中。 守湖老者在一具尸体前停下,尸体被通天古镜撞碎胸骨,血肉碾转成泥,惨不忍睹。 老者凝眉片刻,引蛮烟瘴雾在死者身上翻出一枚铜镜后,折光传信。 几道黑影自山林深处窜出,朝老者抱拳见礼。 镜玄阁中人也似老者那般蓑衣打扮,黑衫黑袄,黑巾遮面。 有一年长之人落下枝杈,央求道:“谢家如此折辱镜玄阁,还望前辈能够出手相助。” 老者已输去半拳,自然不敢出头,叹气道:“那谢家后生既然能登岛毁你镜玄阁,说明我已输于他,无我境高手,不是你我所能抗衡的。” 那人垂下双臂,地上死去之人是自己本家族人,自幼一同在太湖打渔玩闹,如今相互成家,各有牵挂,此番回去无法与同族长辈交代。握拳,青筋暴涨,腰间铜镜被周身浑浊气息牵动,折光无数。 蓦然间,脚下山林异动,老者抬头望去镜玄阁,隋定风还未将通天古镜放回正位,心凉半截,面色苍白如纸,待那位真正醒来,整座仙岛都将不复存在,他身为守湖之人,自有守湖太湖之责,好意提醒道:“湖底那位醒了,速回岛中,带你族人逃命去吧。” 那人听罢,从族人尸身挪开目光,扭头回望仙岛中央,有炊烟升起,细听风声,有孩童追逐嬉戏,妇人捣衣,眼含热泪,祖辈繁衍生息的仙岛,逃出去,何去何从。 那人失落间,脑中翻出一本在镜玄阁看过的古籍,心思一横,咬牙道,“前辈,千年前我族中先人曾预言过此事,穷极一生写下一本古籍,其中记载,若是天光折影无法安抚湖底那位,自可参照古籍上的法子永绝后患,还望前辈出手相助。” 守湖老者捋须,“若当真永绝后患,千年前你们镜玄阁便有人用了此法,怎会耽搁至今。” 那人面露尴尬,“我等资质愚钝,未能入化物境,很难施以此法。” 被谢湖生折断的胸骨一阵闷痛,老者叹息道:“老夫如今被拳风所伤,不胜壮年啊。” 那人弓下身子,恭敬十分,“此法虽然凶险,但也能让前辈入无我境。” “是么!”守湖老者拖长尾音,心中躁动,隐居太湖,便是为了受那位大人灵气滋养,寻得破境法门,如今大好机会,怎能不把握住。 见老者心思动摇,那人引诱道:“那本古籍就在阁中,我派人去取来送于前辈。” 那人解下铜镜,欲折光传信。 老者一手蛮烟瘴雾遮住铜镜,飞出山林,沐光而行。 “不必了,既然当年受过你镜玄阁恩惠,老夫也该还个人情,你且先去湖边,待我去镜玄阁取了古籍,再与你等汇合,商议如何行事。” 守湖老者飞远,那人用铜镜折出几重暗语,俯身埋了本姓族人,领众人赶去湖边。 太湖之水从天而降,急速落下时擦出水雾,仙云缭绕。 君不白已无力御剑,任由自身从上空坠落,覆身刀甲也稀薄如纸,风灌进口腔,咳出血来,这一指张狂剑,透支内力,神农谷的续命丹药护住心脉,使他可以暂时保持神识清醒。 谢湖生一步洞庭停在他身旁,随他一同下落,神情轻松,“今日得见剑神的张狂剑,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瞧见谢湖生,君不白深吸一口气,翻身,将刀甲渡去左手,勉强捏出刀意,鼻腔涌血,血珠逆流而上。 谢湖生暗送一波内力给君不白,“留些力气吧,我谢湖生也不是好杀之人,既然我一拳打完,你还活着,那就是你未输,我未赢。等你养好伤,你我再在这太湖上战一场。不过下次,得让我见见真正的无形刀意。” 君不白捏出一丈刀意,执拗道:“我天下楼行事,不需他人怜惜,今日便可一战。” 谢湖生一拳捶去,轻飘飘一拳,君不白手中刀意尽散。 君不白落下一丈,谢湖生一步洞庭跟上,替他挡去下坠时的寒风,“说实在的,你们天下楼的菜确实好吃,比我家阿墨做得强上太多,她做的饭啊,狗都不愿意吃,不是烧糊,就是不熟,难吃地狠啊。” 谢湖生说阿墨时总是翘着嘴角。 既然谢湖生约好下次再战,此时还是多留些气力,说到天下楼的饭菜,君不白还是退去不少敌意,笑道:“狗都不吃,你怎知她做得难吃。” 谢湖生苦笑,“我家阿墨做的,再难吃我也得吃啊。” 君不白想起叶仙子,扬州一别,她已回金陵闭关,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你一口一个你家阿墨,她是你家娘子?” 谢湖生嘴角一翘,得意洋洋道:“还不是,但现在我喜欢她,她喜欢我,这就是人说的郎情妾意。” 君不白又落下一丈,谢湖生一步洞庭跟随,一拳挡去寒风。 君不白轻笑道:“你句句不理你家阿墨,那她一定很好看!” 谢湖生嘿嘿一笑,“她的脸很黑,害羞的时候脸红扑扑的,就跟山上的猴子屁股一样。” 君不白心头一震,这是形容心上人的词么,接着说道:“那她一定很温柔了。” 谢湖生一笑回应,“我家阿墨肯定温柔,每次打我都用竹竿。” 君不白哑口无言,突然不知如何开口,迟疑片刻,问道:“那她不温柔时是怎么样的?” 谢湖生不假思索答道:“会用菜刀追着我砍。” 君不白恍然明了,顺势道:“那她用竹竿打你确实温柔。” 谢湖生望向远方,此时洞庭湖心,脸很黑的阿墨姑娘在船头鼓捣菜谱,船尾一仓鱼虾鲜活跳跃,一条年迈的黄狗趴在船尾,睡得香甜。 二人闲聊间,霜结成冰的太湖之水被剑雨推回地面,碎冰消融,太湖重现。 君不白已调息均匀,右手剑指,唤出一柄长剑,点在剑身,立于水面,此时离太湖水面仅剩一寸。 谢湖生踏水而立,岸边铜镜折光,谢湖生轻蔑一笑,面朝君不白,“今日还有要事,三日后太湖再战。” 君不白背对岸边,并未瞧见镜光,将谢湖生拦下,与谢湖生闲聊片刻,不觉得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你杀琅琊王家的二公子不只是他羞辱你谢家拳法吧。” 谢湖生昂头道:“我杀他是因他与水匪勾结,暗地里拐卖良家女子。” 谢湖生拔掉的那几座水寨,都有被拐去的女子,每日一条咸鱼做口粮,锁在一艘破船中,衣不蔽体,供水匪享乐。若是染了病,直接割掉喉咙,扔去河中喂鱼,然后会有新的女子上船,接替前者。 拐卖良家女子,非君子所为,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君不白握拳道:“那确实该杀。” “走了。”谢湖生一步洞庭,闪身岸边。 君不白回头望去,一众黑影将他团团围住,看衣着打扮,是镜玄阁中人。 谢湖生一步洞庭,立在水岸,一扫众人,不屑道:“怎得,是打算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先前山林中与守湖老者交谈的那人扯下面巾,一脸狰狞,“谢湖生,你伤我族人,毁我镜玄阁,你就是无我境,今日也让你走不出这太湖。” 谢湖生不屑道,“你们镜玄阁勾结水匪,恶事做尽,老子杀了又如何。还有这太湖,老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你们一群空灵境的蝼蚁,拦得住老子么。” 那人铜镜在手,折出一段光,“我等虽然不济,但湖底那位已经醒来,你想离开,难如登天。” 镜光落入湖中,仙岛晃动片刻,一股威压自湖底传来。 谢湖生汗毛耸立,隔着湖水望去湖底,有灵物在湖底苏醒,惊叹道:“长生境!” 趁谢湖生分神之际,镜玄阁众人纷纷跃入湖中,铜镜交错折光,射向湖底灵物的瞳眸。 湖面,君不白脚下长剑蓦然折断,踉跄中跌入水中,湖底有一双瞳眸折出光亮,庞然深邃。君不白呛一口湖水,清凉刺骨。匆忙幻一柄长剑,翻出湖水,凌空隔出十几丈。那双瞳眸带来的感觉,让人胆寒。 谢湖生一步洞庭,折回君不白身旁,凝重道:“湖底那个东西应该入了长生境。” 君不白用内力烘干衣物,幻几柄长剑护身,“这太湖的由来,据说是两千年前天火坠地所致,那灵物吞食天火灰迹产生异变,身形庞然,之后沉眠于此,太湖仙岛便是从它背上长出。” 谢湖生一捏拳骨,骂道:“这镜玄阁是打算玉石俱焚了。” 太湖仙岛中心。 依山而建的宗祠,有一老者,从宗祠快步走出,须发垂地,拄着拐杖行至祭祀大殿,在栏杆前停下,未到年尾族人供奉先祖的时节,放眼望去,空旷无疑,能见太湖水面波光。 老者探头,凝望水面许久,顿足捶胸。自先祖迁居此地,数代人开垦积累,才有如今的宗族繁荣,如今难道要毁在他手中。 栏杆下有一方祭祀的空地。 老者收回目光,朝空地中央燃着木柴的青铜方鼎投去一团风干的龟壳,占卜吉凶。 龟壳被木柴烘烤裂开,一道道纹路映入老者眼中。 瞧见是大吉之相,老者悬着的心放下,面朝宗祠,跪倒在地,高呼先祖庇佑。 第三十三章 鹬蚌相争 镜玄阁上。 守湖老者飞入阁中,阁中无人把守,书卷散乱一地。 守湖老者凝眉,方才走得急,竟忘了问那人书卷存放何处,有何易寻的特征。 一手蛮烟瘴雾将阁中所存书简全部卷起,一卷一卷送去眼前辨别。 乡野村夫,识字不多,瞧上片刻,顿觉头晕脑胀,守湖老者后悔该让那人取来送予自己,省去不少麻烦。 一席春风落入阁中,隋定风立在护栏上,阁顶安放古镜的底座被谢湖主拳风轰碎,他要在阁中寻些能暂时稳住古镜的物件,瞧见守湖老者,略微诧异,揽一袖春风化雨藏于身后,戒备道:“前辈怎会在这,镜玄阁的人解决了?” 守湖老者一翻手,整片蛮烟瘴雾朝身前聚拢,书简在脚下垒砌,老者不停翻捡辨别,“湖底那位已经醒了,你迟迟未放好古镜,这镜玄阁中藏有安抚它的古籍,需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隋定风衣袖挥动,一卷书简吸入掌中,镜玄阁后人不善打理书简,书简竹木被虫蛀出浅坑,摇摇欲散,“前辈怎知镜玄阁中藏有安抚那位的古籍。” 守湖老者丢弃一卷书简,抄起一本古籍,古籍纸页泛黄,稍有年头,随口答道:“镜玄阁中人告知老夫的,当年受过镜玄阁先人恩惠,如今该还个人情与他们。” 受人恩惠,理当奉还。 隋定风放下戒心,瞥几眼书简,书简中所载通玄古文,他也不认得,随手丢去守湖老者脚边,“阁顶的基座被谢湖主拳风所毁,需找些物件来稳固古镜。” 隋定风跳下护栏,步入阁中,一袖春风化雨卷起实木书架,书架乃千年古木横切,抽取树芯打磨而成,与阁顶横梁一样结实耐腐,最为合适。 书架挪动,底座一方木匣掉出,砸向地面。 守湖老者眼疾手快,一手蛮烟瘴雾将木匣托起,牵引至身前。 木匣用千年古木所制,入手微沉 。匣子有锁,形同虚设,守湖老者手中蛮烟瘴雾将锁身腐锈,掀起木匣,匣中静卧一枚玉简,浮在软帛之上。 玉简古朴,通玄古文形如蝌蚪,守湖老者一字不识,翻开玉简,软帛上也有金线缝制的小字,那几行字老者认得,细读片刻,欣喜若狂,扔掉木匣,用软帛包好玉简,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痴痴地望着,呓语不停。 隋定风搁下书架,匣中之物使守湖老者失态,以为玉简有毒,守湖老者被魇住,遂一袖春风化雨送去他面前,试图让他清醒,“前辈,快些放下!” 守湖老者数年前躲避江湖追杀,坠入太湖,被镜玄阁先人所救。岛中民风淳朴,对外人并无戒心,将族中之事悉数抖给老者。湖底蛰居千年灵物,守湖老者当年化物境久悟不透,在仙岛修养数月,竟无端入了化物境巅峰,悟得一手蛮烟瘴雾。 苦练数年,却不如岛上数月,若是再受灵物之气滋养,或许能更上一层楼。老者伤愈之后,并未离岛,而是寄宿太湖,成为守湖之人,期盼有朝一日再入无我境。 消迹江湖,苦守数年,如今须发苍白,才得上天垂帘,怎能轻易放手。 心瘴成魔,老者手捧玉简,一指成剑,蛮烟瘴雾绕于袖口,刺向隋定风,“你可知老夫在这太湖苦守了多少,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怎会放手。” 隋定风一袖春风化雨挡去老者剑指,踢向守湖老者手中玉简,守湖老者未料隋定风会用脚踢,软帛摊开,玉简飞上半空。 守湖老者掠向半空去抓,被一股春风吹落镜玄阁外。 隋定风接住落下的玉简,玉简温润,通玄古文晦涩难懂。 “速速还予老夫。” 守湖老者被蛮烟瘴雾托起,凌空而立,蛮烟瘴雾化鞭,卷向隋定风握玉简的手。 隋定风掠向后方,守湖老者蛮烟瘴雾将护栏一分为二,人已近身阁中。 隋定风足尖轻点,化成青影窜向山林,一袖春风化雨将阁顶的通玄古镜吹落。守湖老者催动蛮烟瘴雾追去,头顶坠下的通玄古镜正巧将他拦下。 整面通玄古镜砸下,守湖老者用蛮烟瘴雾去阻拦。通玄古镜本就硕大,下坠时重量陡增,老者仓促防身,被通玄古镜砸入地底,之前被谢湖生拳风所伤,胸骨再裂几根,吐一口老血,血溅在手中软帛之上,却被软帛吸收。 通玄古镜未停,滚去山林,山林参天古树伏倒一片。 守湖老者从深坑爬起,凝一团烟雾在手,吞入腹中,将胸骨撑回原处,擦去嘴边血迹,飞身掠向山林,身旁蛮烟瘴雾汹涌扩散,伏倒的古树沾染上,顷刻成灰。老者杀意满怀,随风喊道:“隋定风,速将玉简还予老夫,否则今日便让你葬身太湖。” 通玄古镜已追上隋定风,隋定风停身,甩出一袖春风化雨,铜镜折光,映瞎守湖老者的眼。春风将古镜沿山林再次送回镜玄阁。 守湖老者吃过一次亏,自然不在硬抗,蛮烟瘴雾将自身拖去半空。 古镜碾向镜玄阁,镜玄阁楼底的撑天柱被撞折,整座镜玄阁轰然歪斜,向山林倾倒。 守湖老者已知晓古卷所书内容,镜玄阁坍塌一事,心中波澜不惊。没有天光折影,依旧可以安抚湖底那位,助自己登上无我境。只需夺回玉简,便能实施,遂极力驱蛮烟瘴雾追赶隋定风。 太湖岸边,惊涛拍岸。 湖中折光无数,有黑影在湖底惨叫一声,浮出水面,死去多时。 隋定风掠出山林,山林地势错综复杂,有参天古树阻碍,他的春风化雨会弱减许多。 太湖上,君不白和谢湖生立在一处,如朋似友,二人目光皆被湖中异动吸引,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眼下只得自己在此处拦下守湖老者。 隋定风回身,揽一袖春风化雨,湖水被春风裹挟,化成春雨,浇灌入山林间,形成屏障,息沉守湖老者涌出山林的蛮烟瘴雾。 隋定风在岸边,身后是一湖山水。 守湖老者在林间,满山蛮烟瘴雾。 守湖老者被拦在山林中,立身树冠,威胁道:“隋定风,休要误事,若是晚了时辰,湖底那位彻底醒来,不止太湖仙岛,整个苏州百姓都会遭殃。” 隋定风握紧手中玉简,心有忌惮,正如守湖老者所言,湖底那位真得苏醒,整个苏州城都会遭殃,可若放手,总觉得会生出别的事端。 回望一眼太湖,楼主和谢湖主都在那里,楼主化物境巅峰,有张狂剑意和无形刀意,谢湖主无我境,一拳定江湖,他二人若是联手,或许有胜算平定湖底风波。 守湖老者目力敏锐,察觉到隋定风心思动摇,蛮烟瘴雾化鞭,甩向隋定风。 隋定风引一袖湖水,春雨甘霖,息沉雾气,“前辈,倘若真为苏州百姓,还是放弃这玉简,与我等一同安抚湖底那位如何。” 守湖老者冷哼一声,苏州百姓全然死去,再过多年,还会有别的地方百姓迁居此地,再现城中繁荣。他已垂垂老矣,没有多少年头,入无我境,才有一线生机入长生境,摆脱生死,问鼎江湖。 守湖老者昂首挺胸,须发飘动,大言不惭道:“若老夫再年轻四十岁,自会救这一城百姓,可如今老夫已过耄耋之年,生死垂危,用一城百姓换老夫入长生也未尝不可。倘若老夫真得入了长生,必会此生镇守苏州,偿还一城百姓舍命之恩情。” 隋定风愤然道:“用一城百姓,换你一步入长生,如此孽障,你此生还得完么!” 守湖老者合指成掌,蛮烟瘴雾将山林啃食干净,无一活物。 “刀皇君如意二十二岁入无我境,剑神苏牧二十三岁入无我境,如今谢家后生二十四岁也入了无我境。老夫年轻时也是每日勤加苦练,昼夜不停,不敢懈怠半分,为何穷极一生,还只是个区区化物境巅峰。” 隋定风未反驳,春风化雨抬一片甘霖,在自身与守湖老者之间画出一条分界,“人各有命,不可强求。” “老夫偏不信命。” 突破不得隋定风,守湖老者转头朝湖岸东侧撤去,镜玄阁中人在湖底折光,已激怒湖底那位,他只需前去,以手中软帛抽取湖底那位灵气,助自己入无我境,再回头从隋定风手中夺回玉简,度化一身灵气,轻而易举。 隋定风一袖春风化雨紧随,每每追上时,守湖老者都会撒下一团蛮烟瘴雾,阻他前行。 二人追赶间,飞去太湖东侧。 隋定风方才站立位置,告知守湖老者安抚湖底那位古籍的镜玄阁中人淌水而出,在岸边扯下面巾,从水中捞出一枚活虾,剥去外壳,咬入嘴中,活虾鲜甜,那人阴鸷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简,对其上雕刻的通玄古文如数家珍。 守湖老者在镜玄阁所见木匣并非镜玄阁先人真迹,而是他寻能工巧匠做旧伪造而成。目的便是勾起守湖老者心中魔障,待他吸取湖底那位的灵气,度化灵气时,他便可从中作梗,夺得老者气数,为自身所用。 什么勾结水匪,也是他故意为之,引谢湖生入太湖,毁镜玄阁,唤醒湖底那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人为鹬蚌,他才是渔翁,倚湖野钓,钓来长生之路。 第三十四章 有仙则灵 太湖之上。 君不白连出三剑试探,长剑皆沉入湖中不见踪迹。湖中铜镜折光渐衰,镜玄阁中人不断浮出水面。 谢湖生一旁握拳问道:“你要走还是要留。” “身后便是苏州城,走不得。”君不白回身望向苏州城,决然回道。湖底那位当真醒来,掀翻仙岛,太湖之水涌入城中,苏州城有一城百姓,不能放任不管,何况天下楼也在其中,身为楼主,更加走不得。 谢湖生提醒道:“湖底那东西应该入了长生境,留下可能会送命。” 君不白惨笑道:“那也走不得,若被我娘知道,回去会打断我两条腿的。” 谢湖生目光投向太湖,握拳,霜风吹动身上青衫,陪笑道:“看来苏前辈比湖底那位更可怕。” 君不白捏出刀意,无形刀甲覆身,揭短补充道:“我爹这些年在五味林除了劈柴就是烧火,我师父还得御剑取水给她的菜园子浇水,你觉得呢?” “让两个长生境高手打下手,不愧是苏前辈。”如此豪情,谢湖生更加折服。 君不白又幻数十柄长剑立于身前,“你呢,为何要留下,无我境来去自如,离开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谢湖生目光转向岛中腹地,那里有炊烟人家。 若事先知晓镜玄阁视为珍宝之物的通天古镜是为安抚湖底那东西,断不会一拳轰塌古镜基座,“祸不及家人,镜玄阁的人做错事,不可饶恕,但岛中有老幼妇孺,不能因为我的莽撞而葬送。” 二人年纪相仿,谢湖生的品性,深得君不白欣赏,有意此事之后,与他推杯换盏,好好结交一番,豪爽道:“今日此事了结后,请你去天下楼三层楼喝酒如何,不醉不归。” 谢湖生心直口快道:“刚在你天下楼坏了规矩,就去喝酒,我怕不能活着走出来。” 兴起时,忘了天下楼那档子事,君不白一笑带过,“那就三日后,太湖一战,不论输赢,事后你我在这岸边饮酒。” “张家酒坊的仙人醉不错,记得多带几坛。”湖底异动频频,谢湖生拉开拳架,一步洞庭,步入湖心深处。 君不白御剑去追,远处镜玄阁轰然倒塌,瞥去一眼,守湖老者与隋定风沿湖岸动起武来。 那二人怎会大打出手,还未想清缘由,谢湖生已在湖底轰出一拳。 湖底寒风骤起,太湖之水喧腾不已。 君不白刀甲护身,俯冲而下,身前数十柄长剑破风而行,刺入湖底。 “小心。”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出湖心,提起君不白,踏向半空。 霜结成冰的太湖之水被一声嘶吼震碎,惊涛拍岸,卷起湖底泥沙。 于半空站稳身形,谢湖生神色凝重,“那东西吃了我一拳,一点伤都没擦出来,有些棘手。” 说话间,君不白落入湖底的数十柄长剑从湖底折返,朝二人刺去。 君不白剑指一横,撇开长剑,衣袖带风。 一团水线从湖底射出,君不白捏刀意去挡,水线化成无数水滴,错开刀意飞刺而来。 谢湖生递出一拳,水珠蒸腾不见,“湖底那个生了心智,不好对付。” 太湖之水暗影浮动,君不白捏出十丈刀意,扭头问道:“若我用刀意劈开太湖,让他显露身形,你再全力递出一拳如何。” 谢湖生捏拳回应,“可以一试。” 刀甲悉数渡向左手,与掌心凝于十丈,刀意纵横,君不白抬手,斩落一刀。海岸练刀数日,能抽刀断海,亦可抽刀斩湖。 十丈刀意垂落,太湖之水裂开,能见湖底泥沙浮藻。 灵物身躯在淤泥中浮出,瞳眸含光,身形庞然,二人只见冰山一角。 无太湖之水阻碍,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瞳眸处,递出一拳横行无忌,那灵物身负太湖仙岛,动弹不得,被拳风霜结。 谢湖生闪回半空,太湖之水合二为一,暂归平静,“镜玄阁中人依岛而居多年,应该有法子能安抚那东西。” 君不白指向倒入山林的镜玄阁,“镜玄阁已毁,估计你我得去岛中一趟,那里有族中老人可问。” “你我速去速回。”谢湖生一步洞庭,已在八百里之外。 君不白御剑追去。 太湖仙岛腹地,有田地鱼塘,村落无数 一家鱼塘前,房子临水建造,在鱼塘上空伸出半截空地,用几根柱子撑起。 鱼塘种着荷花,这个时节,花开正旺,早有蜻蜓立在上头。 鱼塘上,约莫四五岁年纪,绑着麻花辫的小丫头满头大汗跑出屋子,脱去鞋袜,伸出细嫩脚丫子在鱼塘中玩水,几条红鲤游过她脚心,小丫头咯咯地笑着,换牙的年纪,嘴中还缺几颗新牙没长出来。 鱼塘有风,浮动莲池。小丫头俯身从鱼塘掐下一个莲蓬,熟练掏出莲子,用手磕开果肉,放进嘴中。新鲜莲子脆嫩,当零嘴最合适。 屋里有身穿粗布麻衣的妇人捧着箩筐,走上空地,将箩筐中脱水的咸鱼放至天光下晾晒。 小丫头歪头问道:“阿娘,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妇人被女儿暖化,笑盈盈回道:“快了,就这两三日。” 小丫头略显失落,生气道:“阿爹骗人,明明答应好今天回来的,我还特意一下学就从学堂跑回来等他呢。” 妇人将咸鱼在箩筐中铺好,柔声哄道:“你阿爹这次出门还打算给你买布做新衣裳呢,城里花布那么多,你阿爹估计是挑花了眼,耽误了行程。” 一听阿爹这次回来买布给她做新衣裳,小丫头双脚晃动,惊散池中游鱼,美滋滋剥开一枚莲肉,放入嘴中,畅想道:“阿娘,你说阿爹会不会买很多花布回来。” 妇人掩嘴偷笑,“你阿爹哪次回来不是买很多东西给你。” 小丫头欢喜得不行,从鱼塘抽回脚,赤脚跑到妇人身旁,拱进她怀里,空地上一排湿漉漉的脚印未干,争宠道:“阿爹每次回来也给阿娘带了好多好看的首饰呢。” 妇人刚翻过咸鱼,手上鱼腥味重,搭着手,笑道:“那些以后都是留给你的。” 小丫头翻过身子,疑惑地望着娘亲,那对她来说还是件很久远的事情。 两道风影掠过,吹动荷塘满池荷花。 小丫头从娘亲怀中跳出来,喜出望外,“是阿爹回来了。” 小丫头光着脚在空地上伸着脖子探去,并没见到阿爹身影,略显失望。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妇人将一抹悲伤收入眼中,强装镇定,安抚道:“可能是起风了,回屋吧,今天我们炸藕花鱼吃。” “哦。”没见到阿爹,连最爱吃得藕花鱼此刻都索然无味,小丫头赌气将莲蓬丢入池中,抄起鞋袜,踱回房去。 依山而建的宗祠。 君不白御剑停在台阶处,数代人耗费人力雕出的石阶,岁月斑驳,石阶旁青苔转紫,一袖刀风将青苔吹落, 拾阶而上。 谢湖生一步洞庭,停在最高处的台阶上,拢袖等君不白。 入他人宗祠,还得尽到礼数,九十九节石阶,若是往日,君不白便是一步一行,今日以轻功赶路,足尖轻点,掠上几层。 谢湖生袖手喊道:“如此事态,你还尊守这些繁琐的礼数。” 君不白一袭白衣掠上石阶,轻声道:“他人宗祠,还是别扰了先人。” 谢湖生摇头,“若是我,就直接冲上来问个清楚,后人都不得活,还管什么先人。” 君不白不反驳,往前迈出几步,在青铜方鼎前停下,以刀意敲响铜鼎,“天下楼君不白,前来有事讨教。” 片刻功夫,宗祠中,有簌簌起身声,须发垂地的老者拄拐杖停在祭祀大殿护栏处,低头望向二人,在君不白眉眼间打量一番,小心翼翼问道:“你可认得天下楼楼主苏柔?” 老者说出娘亲名字,君不白顿觉不妙,抱拳见礼,“那是家母。” 老者往后躲半身,探出头戒备道:“是苏柔让你来抢藕花鱼的么!” 娘亲在江南的名声有些不太好,君不白抬头正声道:“我娘已隐居五味林二十多年了,如今天下楼是我做主。今日前来,是为安抚太湖里的那位。” 苏柔当年那一棍,至今脑壳还疼。老者方才占卜过,今日大吉之相,有贵人相助,老者探出半个身子,顶天立地道:“安抚那位的法子,就在宗祠中,你二位稍候,老夫去取来。” 老者折身迈入宗祠。 又听闻一件苏前辈的事,谢湖生倚在护栏前随口说道:“五味林在何处,下次带我去见见苏前辈如何。” 回五味林,稍有不慎,娘亲的那根烧火棍就会打过来,好不容易出来,怎会轻易回去。君不白阴阳怪气道:“过些日子我娘会去金陵,你若不怕死,到时可以随我一起去。” 谢湖生吞咽口水,轻问道:“苏前辈当真可怕?” 君不白恐吓道:“你以为那些江湖传闻都是空穴来风!” 谢湖生后退一步,身后是护栏,挡住身躯,不能再退,连连摆手,“那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 宗祠中,老者在列位先祖牌位前燃上一炉香,香烟直上,老者退去数步,蒲地而跪,行叩拜之礼。 “后人无能,惊扰先祖清修,此事事关仙岛安危,还望先祖成全。” 老者行下三叩九拜大礼,先祖牌位前的香烟盘旋于宗祠之内,有数位仙人自烟中走出,道骨仙风,满堂福蕴。 第三十五章 江上浮云 青铜方鼎中的木柴燃尽,鼎中只剩一堆烧得泛红的残渣,余温尚存。 须发垂地的老者还未走出祠堂。 谢湖生不喜欢等人太久,一步洞庭落在宗祠门口,迈步就要进去。 君不白怕他单枪匹马闯进去,扰了他人宗祠的清净,被老者呵斥,轻功点地随在身后。 宗祠里燃着古味檀香,墙壁两侧鱼油熬制的油灯烛光荧荧。 曲径通幽,可挡住门外寒风侵袭。两人紧走几步,室内逐渐开阔通明,有数座石像林列两旁,有仙人骑鹤、仙人驾云、仙人揽星辰、仙人羽化登仙。仙人石像斑驳,暗处长着青苔,应是多年之前雕刻建造。 谢湖生轻笑一声:“你说东陆那些一心求道的牛鼻子要是看到这些石像,不得扑通跪在地上,念几声无量天尊啊。” 千年前有寻仙之人迁岛而居,求证仙道,此地有仙人石像,不足为奇,君不白轻声回道:“这估计是东陆哪位求仙的道长南下云游,瞧见这仙家福地,才动了隐居于此的念头,铸造仙府,求仙问道吧。” 二人又前行几步,山壁有浮彩壁画,五色云图依次讲述太湖仙岛一脉传承由来。 路中央有瑞兽香炉一顶,烟云吞吐,让五色云图飘然玄妙,仿若仙境一般,人入其中,心思沉静,一心向道。 仙家福地,总是有股子阴森,谢湖生拳风吹散烟云,云图所述之事清晰映入眼帘。谢湖生抬眼扫过墙上所有五色云图。 紧挨古朴石门的第二幅云图上,有仙人坠下云端,行于水面之上,与一个撑船打渔的渔家女相视而笑,再后是仙人娶妻生子,儿孙绕膝。 这幅云图谢湖生很是喜欢,欣赏道:“这幅画上的倒是跟我和我家阿墨挺像的。你看这仙人,肯定是修习途中突然脑子开了窍,觉得长生路太无趣,索性舍弃仙缘,下山入了凡尘,结果在太湖一眼看上这个打渔的女子,然后娶回家,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一家人在这太湖上美滋滋地过着小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千年,一代传一代,有了如今的镜玄阁。” 听谢湖生话中之音,他对长生并无渴求,君不白不解道:“世人都想一步入长生,你不想么?” 云图已看完,谢湖生转身走向石门,满口拒绝,“不想,这一生在洞庭湖陪着我家阿墨,天气好的时候她在湖面打鱼,我在湖底练拳,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在家补网,我还去湖底练拳,然后再生十个八个儿子,我教他们练拳,这就挺好。若是我一个人长生啊,实在太孤单了。” 谢湖生张嘴闭嘴都是我家阿墨,君不白打趣道:“可是你家阿墨做饭那么难吃,你能受得了么?” 谢湖生一本正经回道:“那有什么,或许哪天我吃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吃了。” 君不白轻功点地,拉进与谢湖生的身距,挖苦道:“那以后你跟你家阿墨生得那些个儿子可从小就没口福喽。” 谢湖生握拳怒眉道:“那也是他们娘亲自下厨做的,哪个小崽子敢当面说难吃,老子不揍死他。” 君不白笑出眼泪。 二十年后,没有百晓生的江湖,登上江湖榜第二至第五位的谢家四子,每位身旁都紧随着一位天下楼的厨娘,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每吃上一顿美味,都会热泪盈眶。 谈笑间,君不白和谢湖生已迈入石门之中,门后是镜玄阁的列位先祖牌位,须发垂地的老者蒲地而跪,屋中有仙人浮于烟上,口颂通玄古文。 东陆的道士最好故弄玄虚,谢湖生想上前一探真假,被君不白扯住衣袖,低声道:“他人宗祠,还是收敛些好。” 须发垂地的老者听见背后有人言,微微回身望向二人,并不惊奇,也不出声,正回身子,伏地安静听完先祖教诲,待先人远去,才握紧拐杖,杵地而起,拐杖尾端轻点地面,烟云消散,列位先祖牌位前灿如莲花的贡香落下一段两指长的香灰。 谢湖生不耐烦道:“老头,你再耽搁些时辰,怕是太湖仙岛都要没了。” 老者不喜不悲,面朝谢湖生,蒲地跪拜,双手捧起拐杖,低头,须发在地上折出几道,“先祖教诲,太湖仙岛此番劫难,非谢湖主不能平,此事之后,这太湖自是送于谢湖主。” 谢湖生听得云里雾里,“你这老头是被烟呛糊涂了吧。” 老者一时语塞,目光转向君不白,嘴角噙动,示意他在一旁施以援手。 君不白也是一头雾水,轻咳一声,化解尴尬,“老丈还是先说说如何安抚湖底那位吧,这太湖易主之事等祸事了结之后,再详谈也不迟。” 老者年老迟钝,细想半晌才开口道:“方才已燃香求问过我家列位先祖,千年前,确实有位先祖曾忧心过湖底那位醒来掀翻太湖仙岛一事,穷极一生写下一本浮云古卷,上面记载着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以助我镜玄阁一绝后患。” 君不白急声问道:“那古卷现在何处?” 老者伸指指向远处,“就藏在镜玄阁中。” 镜玄阁已经坍塌,君不白轻瞥一眼身旁的谢湖生,以为是他的拳风轰塌镜玄阁,叹气道:“那镜玄阁已尽数毁了。” 须发垂地的老者一脸难以置信,从地上跳起,捏着拐杖,一路小跑出了祠堂,在护栏前遮住额头眺望,远处当真不见镜玄阁踪迹, 老者一辈子修道,讲究净口沉心,世代相传的镜玄阁,在他这一代被毁,此时也不顾破除禁忌,积压多年的脏话也从胸中喷薄而出, “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毁了老子的镜玄阁。” 老者越骂越起劲,须发卷动风声。 君不白与谢湖生追出宗祠。 眼前不见镜玄阁,谢湖生脸斜向一旁,卑陬失色,以为是自己那一拳轰碎镜玄阁。 老者口吐污秽之言,实在难以入耳,君不白打圆场道:“老丈,切莫动气,眼下湖底那位才是心头事,除了浮云古卷,可还有别的法子。” 老者收声,意犹未尽,悲怆转身,“先人只说浮云古卷有所记载,再无他法。” 谢湖生回声呛道:“你这先人可够坑的啊。”一想镜玄阁毁于自己手中,声音渐弱。 一股冷风拂过脸颊,鬓角浮动,君不白蓦然想起隋定风的春风化雨,他与守湖老者在湖岸大打出手,那藏于镜玄阁的浮云古卷他二人可能知晓一二,御剑而起,“速去太湖东侧,浮云古卷可能在那。” 一剑破空而去,谢湖生也不多问,一步洞庭追去。 见二人远去,老者在护栏前定身,将整片太湖之景尽收眼底,喃喃自语道:“若当年先祖不恋尘世,入了长生境,如今我这一族也不会借助他人之手来平定祸乱吧。” 老者望着湖面,怅然若失,望上片刻,心中悲凉万分,转身,抬腿往宗祠走去。 青铜方鼎旁,有一袭黑影闪过,往方鼎中投入几块厚实的木料,余温尚存的鼎中,火势再起,燃出壮阔的火花。 老者听见动静,折回护栏旁,俯瞰黑影,慈眉善目道:“几时回来的。” 黑影扯下面巾,抬头笑道:“老祖,远山今日刚回来。” 渔樵江渚上,太湖镜玄阁一脉,本姓为江。 老者须发被风吹动,仙气盎然,“没先回家看看你家丫头啊。” 江远山挠头一笑:“没呢,先来给老祖请个安,待会就回去。” 老者眼角皱纹堆垒,“我这无事,早些回家吧,别让你家丫头等急眼了,咱们这岛中啊,就她性子最急躁。” 江远山摸向怀中用桐油纸捆扎好的花布,宠溺道:“小孩子么,生性活泼些挺好,不易得病。这不我都送她去学堂跟夫子识文断字了,等再大些,自然也就文静了。” “既然见都见了,早些回吧,我要清修了。”老者摆手,转过身子往宗祠中走。 江远山一改神态,面色阴寒,覆回面巾,凭风掠上护栏,一掌将老者拍晕过去,轻松扛在肩头,步入宗祠中。 仙岛腹地,荷塘院中。 妇人在厨房油锅中炸藕花鱼,小丫头赌气,躲在自己屋中捶打布条缝制的虎头玩偶。 藕花鱼是开春时投入鱼苗,等荷花开时,花瓣随风落入池塘,鱼儿啃食,体肥肉美,没有半点土腥味,自带一股香甜,裹上炒熟碾碎的藕粉炸后,酥脆可口。 一碟藕花鱼炸好,妇人去荷塘折一枝莲蓬,剥出莲子,将杂物丢去灶膛中燃尽,再淘上半碗米,一同放入瓦罐中煨煮。小丫头最喜欢藕花鱼和莲子粥今日阿爹没回来,她不开心,妇人想着,这两样她喜欢的美味一并做了,总能让她开心起来。 一阵风吹入屋中。 小丫头单手提着虎头玩偶,赤脚跑出屋子,满眼雀跃,在荷塘空地上垫脚以盼,院门处还是空无一人,失落地走回屋子。 妇人捏起嗓音,学着孩童的语调,“小鱼,你猜阿娘给你做了什么,是你最喜欢的藕花鱼和莲子粥哦。” 小丫头垂头走向屋子,眼中泪珠打转,“可是我想等阿爹一起回来吃。” 小丫头哭丧着走回房中,一头载在塌上,将手中阿爹买的虎头玩偶扔得远远地,“阿爹个大骗子,说好今天回来的。骗子,大骗子。” 胡乱发泄一通,困意袭来,眼皮慢慢合上,渐渐睡去。 妇人在厨房熬粥,瓦罐中粥米咕嘟作响。一阵风吹动鱼塘,妇人面色突变,跑出屋子。 鱼塘空地,一卷桐油纸捆扎好的花布上放着一枚玉质的簪子。 “当真不回来了么!”妇人跌坐在地上,泪涌而出,厨房粥米鬻出瓦罐,被炉火烧成灰迹。 小丫头的屋子里,被她丢掉的虎头玩偶,又回到她手边,静静守着她。 第三十六章 神农医馆 太湖东侧。 守湖老者的蛮烟瘴雾本就轻飘如羽,对上隋定风,总会被他的一袖春风化雨轻松化解,无法拉开身距。 守湖老者退至太湖之上,一手蛮烟瘴雾沉入湖底,拖出两袖湖水。蛮烟瘴雾溶于水中,卷起两条凶猛的水龙,腾云驾雾般缠向隋定风。 隋定风稳下身形,一袖春风化雨迎上,蛮烟瘴雾有湖水依存,不易吹散,水龙化成一场烟雨落在岸边。 烟雨骤起,迷住视野。 谨防守湖老者偷袭,隋定风后撤几步,一袖春风化雨卷起,欲吹散烟雨。 烟雨中有两指穿袭而出,守湖老者合指成剑,指尖蛮烟瘴雾萦绕,刺向隋定风心窝处。 事先有所防备,隋定风一袖春风化雨挡去老者剑指。 老者不退反进,矮下半个身子,藏于身后的两条水龙呼啸而出,老者摊开双手,两袖蛮烟瘴雾插入水龙之中,掌化蛇形,牵动水龙撞向隋定风。 隋定风一袖春风未满,只得暂缓防守,足尖点地,仓促扫出腿风,身形朝后退去。 守湖老者两袖水龙摆动,扑向隋定风。自身双臂沉下,脱开水龙,掌化为指,蛮烟瘴雾隐去身形。 隋定风蓄满一袖春风化雨吹散水龙,落下时,老者剑指穿出蛮烟瘴雾,刺进隋定风心窝。 心口滚烫,隋定风闷声不语,有血滴在鞋面,染红地上青石。 守湖老者抽回手,蛮烟瘴雾从隋定风身上翻出玉简,嗤笑一声,走去湖边,用带血的手摸出怀中金丝软帛,血迹被软帛吸收,指骨枯瘦嶙峋。 守湖老者步入湖中,渐渐沉去湖底。多年湖边打渔,已练出极佳水性,在湖底呆上个把时辰都无大碍。 被老者一指贯穿心口,隋定风钉在原地,春风满袖,却无力回天。 江湖比试,输去一招,便会身死命消,果不其然。隋定风以前入江湖时构想过自己殒身的多种场面,如今亲临,竟没有半点恨意,心中释然不少,仿佛卸下满身枷锁,轻松畅快。 隋定风满袖春风撒去身前,随风而笑,“看来也便是到这里了。” 眼皮一沉,朝后倒去。 有一剑破空而来,一袭白衣将隋定风安稳接住,一枚续命丹药喂入他嘴中。 “我要回一趟苏州城。”君不白御剑而起。苏晚在神农医馆,她是神农谷下任谷主,深得神农谷真传,有她出手,定能救活隋定风。 谢湖生握拳,一步踏去湖心,“救人要紧,这里便交给我。” 君不白御剑凌空,右手剑指勾动,四柄长剑飞出,护住隋定风上下左右,破空而去。 太湖之上,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湖底。十三年湖底练拳,已习得龟息之法,踩着泥沙浮藻,寻找守湖老者踪迹。 苏州城,神农医馆。 苏晚在前堂坐诊,看诊病人不多,瞧着她太过年轻,担心她还未出师,医术不精湛,都围去孙妙手的桌前。 不用看诊,苏晚挪过脉枕,伏下身子,脸贴在脉枕上来回晃悠,惬意悠闲。 一块药渣从后院扔进来砸在她后背,苏晚回头,明月从门缝中探出头,朝她做鬼脸。 今日天下楼歇业早,明月也不用烧火,偷偷溜出楼来找苏晚玩耍。 君不白去扬州城的日子,苏晚和明月早已混熟,情如姐妹。 苏晚先瞧一眼孙妙手,他被病人纠缠,无暇分心,自己偷溜出去他也不知,猫着身子朝后撤去,轻功点地,掠去后院,在明月身旁落下,轻声问道:“天下楼今日不开门么?” 明月从斜跨的布包中摸出一块比脸还大的酱牛肉,大口啃起来,“今日楼里有人被打死了,胖楼主说从今日起歇业几日。” 苏晚张大嘴,惊诧道:“谁那么大胆子在天下楼动武啊!” 明月歪头想了半天,脑袋瓜子一团浆糊,“忘记了!” 苏晚晃动明月双肩,明月的脑袋也跟着晃动,嘴中一阵呜呜哇哇乱叫,“偷酱牛肉你怎么从来没忘过。” 明月逃出魔掌,再啃一大口酱牛肉,细嚼慢咽,“吃的可不能忘,忘了容易饿肚子。” 苏晚叹声道:“算了,我师兄是楼主,他自会去处理的。” 明月没心没肺道:“那我们出去玩吧。” 后院厢房中有人咳嗽,苏晚拒绝道:“这几日不能出门,后院有病人。” 明月再啃一口酱牛肉,剩下的用荷叶纸包好,放进随身布包中,用袖子胡乱抹去嘴边油渍,“那里是扬州城来的病人么?” 苏晚低声回道:“是扬州的首富沈万鲸。” 明月一脸天真问道:“首富是什么?” 苏晚买东西,在天下楼,有君不白出银子,在神农医馆,有孙妙手出银子,她从不过手,对银钱毫无概念,摇头道:“不知道。” 后院侧门,有马车停下声。 青玉手罗青翻入院子,朝苏晚见礼。 明月贴近苏晚,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那不是天下楼后门巷子卖葱油饼的老婆婆么?” 苏晚同样低声回道:“她叫青玉罗刹罗青,是归农山庄的人。” 青玉手罗青听见二人在背后说自己,并不理会,转身抬起侧门门闩,薄纱遮面的女子迈入门来。女子神态婀娜,衣裙上栀子香浓。 明月看得呆住神,目光艳羡,“那个漂亮姐姐就住在天下楼唉!” 薄纱遮面的女子听见声音,扭头望向明月,明月匆忙朝苏晚身后缩去。 那女子颔首行礼,由青玉手罗青贴身护着,步入沈万鲸休养的厢房。 明月眼睛闪烁,异想天开道:“晚晚,你们神农谷有能让人变漂亮的药么?” 瞧见那女子,苏晚面色不悦,捏紧粉拳,师兄丢下她不管不顾,去扬州那么多时日也就罢了,居然还带回个别的女子,冷哼一声,“师兄居然敢金屋藏娇,下次回五味林,看我不去姑母那狠狠告他一状。” 明月未涉男女之事,眨着眼好奇道,“金屋藏娇,你师兄不是跟有情司的叶仙子有婚约么?” 苏晚心底里已生出阴影,此生最怕叶仙子,轻提明月的耳朵,抱怨道:“说好了不许在我面前提她的,你怎么又忘了。” 明月夺回耳朵,用手护住,耳朵被扯得发红,也不记仇,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珍珠白牙,在苏晚身上蹭来蹭去,撒娇道:“晚晚,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一定记着。” 苏晚被逗笑,两人咯咯地笑着,互相点着鼻子玩。 一剑破空而来,君不白按下身形,落在院中,一脸沉重,“他被人贯穿心口,速速为他医治。” 瞧见师兄怀中的随定风,苏晚一改神态,一排银针自指缝间生出,朝隋定风胸口穴位钉入几针。随即从腰间布包摸出一瓶药粉,扔给君不白,异常冷静,“神农谷的止血秘药,先敷在他胸口。” 紧接着回头对明月交代,“月亮,你快去烧点热水,我待会要用。” 在天下楼烧火多日,已然轻车熟路,明月乖巧点头,飞奔去厨房烧水。 不容耽搁,苏晚指向后院空置的厢房,“先将他放入那间厢房吧。” 君不白替随定风敷下止血秘药,一手刀意扫开厢房门,将隋定风安放在软塌上。 苏晚掠入房中,两指捏出一枚毫针,刺入隋定风心脉。 苏晚的化物境为神农九针,九针各不同形,一针为鑱,二针为圆,三针为鍉,四针为锋,五针为铍,六针为利,七针为毫,八针为长,九针为大。 银针入肉消散,并无痛感。面色苍白的隋定风被一针刺入,面庞已有血色,苏晚眼神澄澈,十拿九稳道:“一炷香后他就会无碍。” “他这几日就留在医馆,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 君不白冷冷丢下一句,赶去太湖,找守湖老者为隋定风讨个说法才行。衣袖甩动,御剑飞走。 苏晚再捏一枚毫针,轻捻慢扎,半张脸贴在隋定风胸口,心无旁骛,静听他心跳起伏。 明月捧一盆热水进来,鼻头沾上炉灰,灰头土脸的。 之前在后院门缝偷看过苏晚诊治时的场面,望闻问切,施针开方,一气呵成,然后长舒口气,扬起药方,朝药房喊一声抓药,格外洒脱。 救人不能分心,明月退出房门,翻上屋檐,一人独坐,晃动双腿,从布包中取出酱牛肉,打开荷叶纸,大口啃起来。天下楼的酱牛肉,比之前吃过的都要好上数倍,每日都会趁人不备偷一块藏着。也被逮住过几次,但有苏晚出面,天下楼那帮人也就不再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隔壁厢房,薄纱遮面的女子走出,青玉手罗青去门外喊马夫。 女子停在院中等,抬头望向明月,撩开面纱,勾起嘴角,笑逐颜开。 明月愣神,僵住片刻,那女子笑时的模样,跟二哥双月如出一辙。 门外马车已停稳当,女子放下面纱,踱去后门,被青玉手罗青搀扶着踩上脚凳,钻进马车。 青玉手罗青随后钻入车中,马车扬尘而去。 马车远去,明月嚼着酱牛肉满心疑惑道,“难道二哥来苏州了。” 厢房中,隋定风气息平稳,苏晚喊医馆伙计前来为他敷药包扎,自己洗净脸上血渍,整理好衣裙,走出房门,长舒一口气,瞧见屋檐上的明月,欣然一笑,足尖轻点,略上屋檐,与她并排而坐。 明月惊呼道:“这么快就好了!” 苏晚昂头自夸道:“我们神农谷的医术可是天下第一的。” 明月将带有牙印的酱牛肉捧到苏晚面前,“晚晚好棒,给你吃酱牛肉。” “不吃,睡会就好。” 耗神过度,需小憩一会才能回神。苏晚推开酱牛肉,歪斜身子,倚在明月肩头,小睡过去。 明月依旧啃着她的酱牛肉,轻声慢咽。 第三十七章 问剑太湖 太湖湖底。 谢湖生递出一拳,拳风含蓄,吹开身前几丈,不见守湖老者踪迹,一步洞庭,闪去几丈之外,再出一拳。 洞庭湖上的渔家捕鱼,都会先在湖里赶鱼,将鱼虾赶至一处,再下网捕捞。这法子,在太湖寻一人,也可用得。 在湖底连出数拳,绕着太湖赶了一圈,不见守湖老者踪迹,地下水路暗藏,谢湖生疑心老者是躲去湖底那东西的身下。 连长生境都不惧怕,镜玄阁老者所说的浮云古卷,应被他夺得。 谢湖生抬起一拳,想起仙岛腹地的烟灰人家,又放下拳,先前用拳风霜结的那东西,若再一拳横行无忌,或许能掀出守湖老者,但也极有可能将它唤醒,镜玄阁已毁于他手,那岛上人家再悉数葬身太湖,便是他此生无法摆脱的孽障。 几尾太湖白鱼从眼前游过,蓦然间向上而去,窜出湖面,尾部水光折影。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出太湖,太湖湖面,无数鱼虾飞出水来,异常壮观。 君不白停剑湖心,一手剑指,整片太湖的活物都被牵出水面。 谢湖生催内力吹干身上青衫,一步洞庭闪去君不白身旁,捏起一枚跃出水的甜虾,剥去外壳,放入嘴中嘬食,虾肉紧实鲜甜,“你真打算用这法子将他掀出来?” 君不白目赤面寒。 夺一物,而动杀念。往日守湖老者送鱼去天下楼,念他耄耋之年无儿无女,为生计奔波,隋定风都会私下嘱托伙计多给些银钱。如此亲待,换来一指穿心。 “伤了我天下楼的人,便要知道后果。” 之前与谢湖生比试,内伤未愈,君不白吞下两枚续命丹药,强行催动内力,御物决侵入整片太湖,曳出一湖鱼虾。 “若是需要出手,我就在这。”谢湖生退去一旁。君不白如此不惜命也要寻见守湖老者。他不能插手此事,天下楼与守湖老者的恩怨,他身为外人,只能旁观。 将先前拖出水的鱼虾定于半空,再曳出湖中新的鱼虾,两处都不能分神。君不白鼻腔涌血,白衣尽染,又服下两枚续命丹药,张狂剑意带来的反噬,让腹脏间撕扯拧动,满身冷汗。 直至守湖老者一身蓑衣凫出,整片鱼虾才放归湖中。 君不白忿然作色, “天下楼君不白,问剑太湖。” 整片太湖,都听得见这一声问剑。太湖之上,数十柄长剑高悬,剑心直指守湖老者。 沉去湖底的时辰,守湖老者已依照金丝软帛上的法子,从湖底那位身上夺取多数灵气,隐隐有踏入无我境的征兆。 现如今被君不白拖出水来,也为验证是否当真可一步入无我。 守湖老者一手蛮烟瘴雾托起,静立湖面。许多年未与人报过名号,都快忘记了,往后要再入江湖,总得让人知晓自己是谁,细想片刻,从脑海中拼凑出沉寂多年的名号,傲声道:“老夫乃烟寒水寨寨主,言无契。” 立于君不白身后的谢湖生乐出声,话中带刺,“原来你也出自那寨子,可惜,被老子一锅端了。” 鄱阳湖上,一艘小船驶离商船,划船之人锦衣华服,携一仓金银珠宝,船尾有两名花钱雇来的江湖侠士压阵。 船桨推波而行,驮着满仓珠宝,小船吃水太深,略微缓慢。着华服之人不断吞咽口水,本是富庶人家的家主,靠水路行商,养活家业。自多年前水路被烟寒水寨截断,每年岁贡他都得亲来一趟,满仓珠宝换一年安稳营生。 若是赶上水寨易主,新主上台,还得再添一仓岁贡送去以当贺礼。 也曾有人报官剿匪,结果不出七日,满门被灭,满天缟素。水匪不似山匪,有据点可寻,这水路淼淼,一旦藏身芦苇荡中,官家都无从下手。那之后再无人提及报官一事,纷纷另改别路,以谋生计。 水路险,但利丰。有这条便捷的水路,便能省去大半花费,舍小财换大利,也是值得。 临近寨子,着华服之人手心冒汗,口干舌燥。每年都来,但每次都是心悬于口,谨小慎微。寨子中的水匪无道理可言,只认银子,稍有不悦,就可能命归九泉。 船尾压船的侠士惊呼一声,像是见到不可思议之事,“李翁,你快瞧。” 李姓商人颤巍巍抬头,眼前整座烟寒水寨只剩断壁残垣,天光垂泻,无往日阴寒,亮堂许多。 李姓商人望着出神,手中船桨沉去水中,拖着两条发颤的腿起身,心中积压多年,水寨消失,心中大喜,却抑制不住眼泪,口齿不清,抬手指着水寨残垣,“这……这……这寨子……” 寨子残垣上有一胆大的少年在捕鱼,听见人言,起身回道,“这寨子如今归谢湖主了。” 李姓商人再结心事,水寨易主,又得再奉一仓珠宝,试探道:“谢湖主是?” 少年用鱼叉叉出一条雪白银鱼,丢进身旁的鱼篓中,鱼篓已有半篓银鱼,少年翘着嘴,“谢湖主可是洞庭湖谢家的当家,他说了,以后任何人都可在水路畅行,不用担心,有他在,就再无水患。” 李姓商人朝少年握拳还礼,今日出门还有喜鹊叫喳,果真是好事临门。 欣喜之余,商人回身,朝船尾侠士躬身见礼,“两位可愿随我去一趟洞庭。” 略微年长的侠士抱拳,“李翁,那洞庭还是别去的好,谢家不喜外人。除了岛上人家,不见外客的。如今那位阿墨姑娘能在洞庭畅行,也是谢湖主当年一拳震慑谢家众人,打服一众长辈,夺了家主之位,才开的先河。像我等这般,去了也是会被人打出来的。” 李姓商人往日都是拿钱办事,如今有礼不能送,犹豫不决,“那这……” 年长的侠士安抚道:“回吧,给夫人公子报个平安,没了烟寒水寨,以后也不必提着脑袋讨生活了。” 李姓商人平稳心神,朝侠士行出大礼,“这些年辛苦二位了,无能为报,若不嫌弃,这一仓珠宝便送于二位。” 侠士面色不悦,“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事先已谈好的银两,我二人若是再贪心拿了李翁这一仓珠宝,还有何颜面混迹于江湖。” 李姓商人因烟寒水寨消失心喜忘形,赔笑道:“是在下唐突了,如此喜事,不妨你我三人共登醉仙楼,畅饮一番如何。” 若是与人拼酒,年长的侠士最是喜欢,咧嘴笑道:“那感情好,今日不醉不归才行。” 另一位故作高冷的侠士点头应允,一袖掌风将船推回来时方向。 太湖之上。 数十柄长剑坠向守湖老者言无契。 吞食湖底那位灵气,隐有破境之感,守湖老者一手托大,合掌为指,只出两指,指尖蛮烟瘴雾萦绕,以两指夹住一柄长剑,蛮烟瘴雾缠上,腐锈掉长剑。 长剑如雨,守湖老者从容以对,蛮烟瘴雾护住周身,两指翻飞,接连腐锈长剑,“老夫如今已得了仙缘,即将一步入无我,以你勉强入的化物境巅峰,很难赢我。” 君不白左手捏出十丈刀意,抬手落下, “夺来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 刀意霸道,裂开湖水。刀风吹散守湖老者身前蛮烟瘴雾,守湖老者自知这一刀威力,不敢硬接,后撤几步,蛮烟瘴雾沉入湖中,拖出两袖水龙。 抽刀可断海。 守湖老者的两袖水龙只存在片刻,便被刀风吹散,守湖老者忙隐去蛮烟瘴雾之中。 君不白这一刀,愤然至极,十丈刀风汹涌。守湖老者未隐去半刻,便被刀风吹出蛮烟瘴雾,伤及内里,口吐鲜血,怀中软帛跳出一角,将血迹吸净,老者轻咳一声,“君如意的无形刀意果然上乘。” 君不白再起刀意,刀意纵横,“那是你太弱了。” 刀风裹挟,湖面起风,守湖老者蛮烟瘴雾还未展开,君不白这一刀实实在在砍在守湖老者胸口。 隋定风受他一指,自己便还他一刀。 守湖老者吃下刀风,蓑衣断裂,露出骨瘦如柴的身躯。那一刀不仅斩碎蓑衣,也斩碎藏于怀中的玉简,守湖老者胸口洇血,软帛不断吞食血迹。 恍神间,守湖老者立在太湖湖心,没有君不白,没有谢湖生,没有呼啸的刀风。湖心一片沉寂,唯有脚下那团倒影衣角飘动,状如少年。 守湖老者俯身,想瞧得真切点,刚贴近湖面,脚下那团倒影窜出,与他融为一身。天地得以开阔,有天光折影,有飞鸟掠空,有白鱼产卵,有湖水拍岸,仿佛置身太湖,又仿佛他便是太湖。 另一面太湖,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君不白身前,望着僵在原地的守湖老者,凝眉道;“他入无我境了。” 君不白一剑试探,守湖老者未动,太湖中窜出一条水龙,蛮烟瘴雾吞尽太湖,长剑消于无形。 太湖仙岛山林中,一身黑衣的江远山将嵌入山体的通玄古镜拔出,一掌推去太湖。通玄古镜折光碾过山林,江远山身形飞掠,紧追而去。 通玄古镜一溜烟滚入湖中,溅起水花,江远山在湖岸边停步,捏碎玉简,深吸口气填满腹腔,随通玄古镜一同沉去湖中。 第三十八章 水宿烟寒 无风起浪。 守湖老者睁眼,微微抬手,整片太湖随之摆动。 一股浪潮腾然升起,将守湖老者升去半空,老者俯视二人,目中无人,“老夫如今已入无我境,你们还能奈我何!” 君不白一刀斩去,“区区无我境而已,又不是杀不得。” 守湖老者须发自动,如今已是无我境,不需再狼狈躲闪,除非君如意亲临。君不白的刀意,老者不屑一顾,摆手,一条水龙从湖底窜出,缠碎刀意。 礼尚往来,守湖老者负手身后,端起江湖高手的架子,心念徒生,数十条水龙自湖底窜出,缠向君不白。 “需要帮忙么?”谢湖生一旁问道。 君不白抬刀斩断两条水龙,御剑而起,“不用了,天下楼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 君不白随风而起,连斩数十道刀意,斩退水龙。 守湖老者有恃无恐,一手蛮烟瘴雾沉去湖中,步入无我境,天地无我,蛮烟瘴雾也蛮横许多,湖中鱼虾被蛮烟瘴雾侵染,腐锈成灰,蔼白色太湖再无活物。 枯守太湖数十年,得偿所愿,守湖老者目中无人道:“若老夫再一步成圣,还有谁能拦我。” 君不白不理会,十丈刀意斩去。一堵水墙升起,水中烟雾狰狞,撕碎刀意。 守湖老者仍在醉心陶醉,“老夫自幼年便生在烟寒水寨,随性而为,好不快活。若不是被人追杀,流落太湖,枯守至耄耋之年,也不会消迹江湖。如今上天垂帘,助我再入无我境。谢家小子,你毁了老夫的烟寒水寨,待老夫入了长生境,定去你洞庭湖,毁了你一湖之人,再建我烟寒水寨。” 不能插手,谢湖生一旁捏拳道:“你连一步成圣都未做到,这口气未免太大了吧。” 守湖老者已忘乎所以,听不见旁人之言,面朝君不白,“还有你天下楼,老夫要登楼,与刀皇剑神一绝高低,重写江湖榜。” 湖上有飞鸟,飞鸟掠空,被守湖老者狂言震碎身躯,落入湖中,又被蛮烟瘴雾腐锈成灰。 “今日这太湖,你未必能走得出去。”君不白连幻数十柄长剑,一手张狂剑意撒出,右手衣袖再次撕裂,整条手臂淌血。 “江湖人皆知君如意的无形刀意、苏牧的张狂剑,如今也要让江湖记住老夫的水宿烟寒。 守湖老者抬手,水宿烟寒掀起整片太湖,白是太湖水,亦是蛮烟瘴雾。 君不白一袖张狂剑意撒出,长剑势微,卷入水宿烟寒之中。 守湖老者立身浪潮之上,整片太湖匍匐在脚下,登顶江湖,指日可待。 “真不需要帮忙么?”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君不白身旁,若是他出手,一拳横行无忌,便可带走守湖老者。 君不白再幻长剑,“不用,既然他能入无我境,我也可以。” 谢湖生忧心道:“越境之战,虽然能助你破境,但稍有不慎,也会丧命的。” 已幻几十柄长剑,君不白身单影薄,嘴边无半点血色,惨笑道:“倘若真到那时,你再出手也不迟。” 世家子弟的荣辱,非谢湖生这种乡野之人能理解,散去拳风,故作恶人,“三日后,你我还有太湖之约,别食言了,不然三日后,老子会再登天下楼,把你整个楼都砸个稀巴烂。” 君不白心中莫名畅快,笃定道:“三日后太湖之约,决不食言。” 一手张狂剑意尽出,刀甲覆身,御剑迎去,左手十丈刀意紧随其后。 守湖老者嘴角勾起,君不白在他眼中已如蝼蚁,就连君不白身后刀皇剑神的名头也形同虚设。守湖老者望向湖底,若是再吸取湖底那位的灵气,可否一步入圣,再一步入长生,摆脱生死界限,跻身仙人之列。 长剑迎来,守湖老者一袖水宿烟寒拍落,顺便拍落十丈刀意。 君不白有刀甲护身,未能抵挡浪潮攻势,咳出一嘴血色,坠去湖心。 远处,谢湖生心急如焚,“你他娘的服个软啊,喊一声,老子就能一拳将他揍趴下。” 一剑自湖心飞出,君不白凌空而起,未见长剑护身,未见十丈刀意,赤手空拳冲向守湖老者。 守湖老者蔑笑一声,“看来是被老夫的水宿烟寒吓破胆了,也罢,杀了你能让刀皇剑神的心境大跌,世间再无人能阻我问鼎江湖。” 守湖老者撤去水宿烟寒,披一手蛮烟瘴雾萦绕指尖,化物境时一指贯穿隋定风心口,如今无我境,这一指威力如何,且在他身上试上一试。 君不白御剑飞来,守湖老者一指穿去,顿觉异样,眼前只是一道虚影。举目茫然间,身后有三尺刀意刺出,贯穿老者心口。 “你怎会在这?” 怀中软帛尽数吸干胸口血迹,守湖老者跌去湖心,未入长生境,依旧摆脱不了生死。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拳风托住摇摇欲坠的君不白,“你入无我境了。” 君不白散去刀意,虚弱摇头,指向湖底,“刚在坠入湖中时,瞧见通玄古镜在湖底。他既与太湖相融,太湖所见,便是他眼前所见。” 守湖老者的无我境是与太湖相融,湖底通玄古镜映出君不白倒影,再经湖水折光,将倒影投出湖面,形成另一个君不白,老者一指贯穿的只是湖面折出的倒影。 谢湖生一笑略过,“你也是侥幸,那老头刚入无我境,还未完全参悟自身的水宿烟寒。你这一刀,可是断了他的长生路。” 湖心,守湖老者沉去湖中。 君不白心生疑惑,登岛时镜玄阁坍塌,通玄古镜嵌在山体中,守湖老者与隋定风当时在太湖东侧,又是何人将通玄古镜沉入湖底,“我记得方才通玄古镜还嵌在山体之中,这会怎会沉在湖底。” 谢湖生目视四周,“你是说还有旁人在?” 君不白一剑沉去湖底,湖底可能藏有他人,“太湖仙岛归属镜玄阁,他们不该放任言无契在这放肆才对。” 仙岛腹地。 江家老祖从宗祠掠出,敲响青铜方鼎,钟鼎之声响彻整座仙岛,各家男女纷纷赶去宗祠。 江家老祖须发垂地,拔地而起,掠向村落。 荷塘人家,妇人已收了花布和玉簪,痴痴坐在鱼塘空地上,望着荷花出神。 江家老祖立在一片荷叶上,不怒自威,“江远山呢?” 妇人蜷膝,指向太湖,“他不回来了!” 一尾鱼跳出水,江家老祖拐杖点过,鱼成枯骨,沉去塘中,整片荷塘随之枯萎,“我江家仙居此地千年,江远山这是要毁了我江家千年命数么。” 妇人起身,直视江家老祖,将心中怨恨一泄而出,“老祖你一心痴求长生,可曾走下过宗祠,在这岛上住过半日,若你呆得够久,就该知道,这岛中每家的鱼塘中都葬着夭折的孩童!远山他只是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妇人曾诞下过一子,出生一日便夭折,被江远山埋去鱼塘中。 江家老祖须发抖动,“若非先祖当年舍下长生,我江家岂会折迹于此。你说老夫痴求长生,不心系子孙,老夫这些年苦修,为得便是能为江氏族人开辟一条仙路,摆脱生死之苦。” 一池活水,被江家老祖搅成死水,妇人神情癫狂,“那您要多久才能叩见长生呢,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妇人伸手比出一尾鱼的大小,”我的忌儿刚出生,才那多大点,连我的一口奶都没吃上,就死了,死了,你知道么,就埋在你脚下那个鱼塘。” 江家老祖心沉如水,“长生之路才是摆脱江家困境之选。江远山擅闯宗祠,惊扰先祖,待老夫同族人商议之后,再行家法。” 妇人往前踏一步,淌入鱼塘,鱼塘不深,到妇人半腰。 妇人淌水,摸出一团淤泥丢向江家老祖,“什么狗屁长生之路,你为的是你自己。你身为江家老祖,除了埋怨先祖,躲避事端,擅行家法之外,还为族人做过什么,你不如将这岛中之人统统杀死,然后高枕无忧地入你那长生。” 江家老祖颜面尽失,轻点拐杖,泥团沉入泥塘,吹皱一池死水,呵责道:“妇人之愚。” 妇人被吹落在墙上,砸断尾骨。 房中小丫头被惊醒,赤脚跑出空地,瞧见阿娘躺在空地上,气息孱弱,哭丧道:“阿娘。” 见小丫头介入,江家老祖敛去拐杖,掠回宗祠。 “阿娘。”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 妇人轻笑着将她扯进怀中,指着空地上用桐油纸捆扎好的花布,柔声道:“你看,你阿爹给你带的花布,不许再生你阿爹的气了,他啊还有大事没办完呢,办完就回来了。” 小丫头眼眶泪花打转,“我不要花布了,我要阿娘。” 妇人咳出一嘴血,“阿娘床头有个匣子,是你阿爹这些年给我买的首饰,以后就都留给你了。” 妇人身下淌血,晕成一团。 小丫头哭声凄凉,紧咬嘴唇,“我不要那些,我只要阿娘。” 妇人擦去女儿嘴角泪珠,叮嘱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哭,哭了就不好看了。笑一个好不好,阿娘最喜欢你笑了。” 小丫头抽噎道:“我笑一个,阿娘就会好起来么?” 妇人点头,苍白如纸。 “那我给阿娘笑一个。”小丫头擦去眼泪,朝妇人咧嘴笑着。 妇人欣慰一笑,垂下手臂,再无生机。 第三十九章 独望江心远 太湖仙岛,江家宗祠。 江家老祖已掠回宗祠门前,一手持拐,须发垂地,等山下众人登山。 如今江氏人丁稀薄,登岛的新面孔屈指可数。江家老祖收回目光,回味江远山家的那个妇人所说之言。 千年前,先祖登岛,瞧上这湖底的灵物,想以独门道法夺取灵物生机,助自身入长生。后因恻隐之心,觉得夺他人命数助自身入长生实属罪孽,索性弃了仙道,下山偶遇一平常女子,坠入凡尘,开枝散叶,有了太湖江氏一族。 先祖以登岛夺灵物生机,求问长生。那灵物又何尝不是,背生仙岛,也是为引诱他人登岛,汲取那人气数,滋养灵气,使自身得以入长生。 你不入长生,它便入长生。世间本就弱肉强食。 江家老祖拐杖杵地,怨恨道:“先祖啊,你一念偏差,害我江氏族人被一头畜生折磨至此。” 江氏族人已登上石阶,在青铜方鼎前围作一团。 族中声望最高的老人探出身子,他幼年登山,也曾见过老祖,如今老态龙钟,身形佝偻,“老祖,何事唤我等前来?” 江家老祖往前一步,俯瞰众人,“族里出了叛徒,需与你等商议,如何责罚。” 老人矮下半个身子,“老祖说的可是江远山?” 江家老祖面色一寒,“怎得,你知道他做了何事!” 老人惊吓过度,匍匐在地,整个江氏族人纷纷随他跪倒,老人回旋道:“老祖,这也是没法子啊,如今这岛中,孩童刚诞下便夭折,若是再过几年,怕是再无新生孩童,往后我等老了死了,我们江氏一族可就剩您一人了。” 江家老祖手中拐杖点地,青铜方鼎震颤,“老夫不是说过,待老夫汲取那灵物气数,入了长生境,自会助你等入长生,赐福子孙么!” 老人颤巍巍抬头,“老祖您一生未娶,又怎能体会我等做父母的心情,亲眼看着自家子孙夭折眼前却无力回天,那可是做父母最见不得的事啊。” 江家老祖威势渐弱,“为何不再等几年,几年都等不得么!” 老者支起上半身,指向一旁族人,“他家的二小子,刚过满月,就在他娘子怀里断了气,他家娘子哭瞎了眼睛,得了失心疯,抱着孩子一头扎死在自家鱼塘。” 老者再指向一人,那人年过三十,满头白发,神态苍老,“他家的丫头,长到三四岁,乖巧可人,结果四岁生辰那晚咽了气,最喜欢的藕花鱼都没吃进嘴里。老祖,我们真得等不得了。” 江家老祖据理力争道:“你等当真以为斩了灵物,就能保我江氏一族永无后患!如今大好机会可入长生,为何非要学先祖那般,一念之差。以天人之姿摆脱生死,睥睨众生,难道不好么!” 众人隐而不言。当年若先祖入了长生,哪还有江氏一族。如今隐忍,再等老祖登上长生,那时江氏一族还能存活几人。 江家老祖以杖抢地,怒不可遏,“一群短视之人。” 失望中瞥一眼宗祠,倾身见礼,随后拔地而起,掠向太湖,需赶在江远山之前,将灵物灵气汲取,一步入长生。 太湖之上。 君不白一剑沉去湖心,并未探查到可疑之人。 天光大胜,晒得面庞滚烫,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湖面,捧湖水洁面,被守湖老者水宿烟寒侵吞的湖水,没一点活物,阴寒冰冷,“也许是那老家伙的水宿烟寒使湖底东西突然翻了身,通玄古镜自己滚入了湖底。” 未寻得他人,守湖老者尸身已沉入湖底。君不白收剑,湖岸边,江家老祖掠下身形,朝两人呼喊。 江家老祖不守宗祠,怎会亲临太湖。君不白御剑飞去,江家老祖急声问道,“你可在太湖见到江远山?” 君不白不解道:“江远山是何人?” 有君不白和谢湖生帮忙,好过自己孤身面对江远山,江家老祖扯谎道:“江远山乃我族中一叛徒,假意勾结水匪,引谢湖主前来太湖,一拳毁去镜玄阁,好唤醒湖底那位,然后依照先祖浮云古卷上的法子斩杀灵物,助自己入长生。” 江家老祖前言后语不符,君不白后撤几步,御剑太湖之上,“方才在宗祠,你不是不知晓浮云古卷所书内容么!” 江家老祖惺惺作态,“上了岁数,脑子不灵光,你二人走后,我又烧香求问先祖,这才探听一二浮云古卷所书内容。其间又有族人通传那江远山恶行,这才匆匆前来告知你二人。”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君不白身侧,神情紧张:“言无契那老东西不见了。” 君不白低声问道,“你确定不是眼花了。” 谢湖生眼神笃定,“一团黑影将他拖去湖底那东西的身下。” 江家老祖眼尖耳利,察觉二人异样,提醒道:“我江氏一族皆穿黑色蓑衣,那黑影极有可能就是江远山。” 若真如江家老祖所言,江远山斩杀湖底灵物,这一岛人家都可能葬身太湖,君不白询问道:“可有法子能将他引出来?” 江家老祖指向仙岛腹地,“江远山最宠女儿,若是将她女儿带来湖边,他自会浮出水来。” 一道刀意自君不白手中斩出,毫无情面,“若是江远山最宠女儿,他要斩杀灵物,怎会不顾女儿安危,将她留在岛中。” 江家老祖常年置身宗祠,不近人情,几句话穿帮,躲开刀意,不羞不躁,“老夫这也是为一族之人安危着想,若江远山当真斩杀灵物,掀翻仙岛,我江氏一族千年基业尽毁,老夫还有何颜面去见宗祠列位先祖。” 谢湖生嗤笑道:“一个个都想入长生,若长生当真那么好入,这世上仙人不是随便撒网都能网上一兜。” 谢湖生二十多岁入无我境,江家老祖不敢驳他的话,长生境对谢湖生而言,可能就是几年光景而已,谄媚道,“谢湖主少年才俊,如此年纪便是无我境,自然是不齿的。” 君不白低声传音,“你对他的话信服多少?” 谢湖生摇头,“老奸巨猾,完全不可信。” 君不白蓦然笑道:“我娘当年会不会是识破他的伪善,才给了他一棍子。” 谢湖生坏笑道:“那他那一棍,挨得一点都不冤。” 二人突然笑出声,谢家老祖一脸茫然不解。 太湖湖底。 天光也不曾照进的暗处。 江远山将守湖老者拖入暗藏的水路,此处是灵物身下,千年泥沙积压,形成坑洞,正巧可藏身。 守湖老者还有一息尚存,胸口起伏。 江远山渡去一点内力给守湖老者,让他可活得久些。 浮云古卷上所书内容,虽能安抚湖底那位,但也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以肉身之躯汲取千年灵气,不能及时度化,也会爆体而亡。 守湖老者心有痴念,江远山深知他本性,这些年苦守太湖,为得不是报恩,他若得偿所愿入了长生,恐怕整个太湖仙岛都有可能被他据为己有。 以前守湖老者化物境巅峰,整个江氏一族无人能及,不敢觊觎。如今他命悬一线,可用他汲取灵物灵气,安抚那位,自己也好全身而退,护一岛安危。 方才藏身水路,已凿出一断浅坑,可在此处汲取灵物灵气。 江远山将守湖老者身子摆正,一掌撑去洞中,一掌与自身相连。守湖老者身藏的金丝软帛深不可测,能吸取多少灵气还未可知,倘若灵气外泄,自己也能度化一二。 金丝软帛浮在老者胸口,一道道灵气自老者掌中引入其中,偶尔有一丝灵气窜出,进入江远山体内,被他安然度化。 灵物灵气充盈,几道粗浅的灵气泄出,让江远山浑身酥麻,筋骨扩张,隐有破境之感。 江远山想起荷塘院中的夫人和女儿,眉眼含笑,畅想到,等他降服此物,入了无我境,就带着丫头跟娘子出岛转转,这些年窝在岛中,还没带她们见过外面的广阔。 仙岛腹地,荷塘人家。 妇人已断气多时,小丫头哭得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醒来,脸上泪痕已干,娘亲身下的血也殷红凝结。 小丫头赤脚跑去阿娘房中,抱着梳妆匣跑回空地,打开匣子,匣中各式各样的首饰,虽不名贵,却也灵巧许多。小丫头一件件取出来,在空地上排成一排,终于选得一件满意的,插入头顶,再将首饰一件件放回匣中,放置阿娘手边。 起身,去房中打水,用铜盆端着,浸湿毛巾,跪在地上擦净娘亲身下凝结的血迹。 厨房的粥已经熬干,一股糊味。 小丫头擦净血迹,再换一盆清水,给娘亲擦脸擦手。铜盆太大,身子太小,每次端水,都会洒出半盆。 娘亲太重,小丫头拖不动,一点点清洗娘亲的衣裙。妇人生前淌入泥塘,半身污泥已被天光晒干,小丫头慢慢剥下污泥,丢去鱼塘。 这是娘亲最喜欢的衣衫,不能弄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的衣裙被清理干净,小丫头从院中摘下几枚皂角,用石臼凿碎,一点点搓洗娘亲的裙角。从未洗过衣衫,笨手笨脚的,她想哭,可已哭不出声,眼角没有眼水,嘴中发不出半点声响。 以前阿弟夭折的时候她也哭过,却没今日这般心痛。 “江小鱼,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娘亲了,你是个大人了。”小丫头心中叮嘱自己。她不知阿爹什么时候回家,阿爹不在,她便是一家之主,得守着这个院子,守到阿爹回来,才能躲进他怀中放声大哭一场。 第四十章 一念长生 太湖之水陡然下沉,灌去暗藏的水路之中。 湖底蛰伏千年的灵物因自身灵气丧失,挣扎翻身。一道漩涡自湖心升起,太湖仙岛也被牵连,摇摇欲坠。 江家老祖晃动身形,以拐杖撑地,顾不上狼狈,忧心江远山断了他与江氏一族的长生路,迫切道,“那江远山一定是在湖底。” 且不论江家老祖所言真假,如今太湖仙岛摇摇欲坠,整个岛中人家都未撤离,不该葬身太湖。君不白无法袖手旁观,一手御物决沉去湖心,将通玄古镜抬出水来。 通玄古镜折断天光,一团光亮投去湖底。 湖底灵物千年来逐光而眠,天光折影投下,灵物也暂缓身形,自身灵气溃散之事全然抛于脑后。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湖底,轰出一拳,拳风逆流而上,与漩涡纠缠一起,两两相抵,太湖再归平静。 君不白已用过两次张狂剑意,内息不足,通玄古镜实在硕大,御物决勉强将古镜悬在湖心,支撑不了多久。 君不白面朝谢湖生,“我还能撑住半柱香时辰,你先送岛中之人离岛。” 谢湖生目光撒向江家老祖,年岁越老之人,越是执拗, “江家已经在这岛上活了上千年,是不会随便跟我离开的。若是想离开,那江家老祖早就派人送他们离岛了。” 此时,江家老祖心中并无江氏一族,只有长生之路可还存续。 君不白指尖略微吃力,通玄古镜移动几寸,又被他挪回原位,“眼下可还有别的法子?” 谢湖生望去镜玄阁所处位置,山林有山,与镜玄阁齐高,“我去将那座山移到镜玄阁的位置,你再将通玄古镜放在山顶,代替镜玄阁。” 先稳住湖底灵物,再去湖底寻江远山,眼下只有此法可行,君不白交代道:“速去速回,以防夜长梦多。” 谢湖生握拳,一步洞庭闪去山林,落于山脚。以眼丈量,山体与镜玄阁间相隔几丈,要将山体推去镜玄阁所处位置,需一拳精准无误。 “事关太湖仙岛安危,老夫身为江氏一族,不能袖手旁观,老夫要亲去湖底,将那族中败类揪出。” 太湖岸边只剩君不白与江家老祖,江家老祖目光始终未从湖心拔出,若是再耽搁些时辰,这长生路便会渺然无望,不能再等,心一横,吸一口气填满腹腔,扎去湖底。 君不白无心阻拦,此时手臂坠有千斤,一旦松懈,天光折影消散,再勾起湖底灵物翻腾,整个太湖仙岛都会荡然无存。 君不白周身气息凝练,全渡去右手,呼吸绵密,张弛有度。 山林中,谢湖生已递出一拳,拳风截断山体,半座山推向镜玄阁。有山石滚落,一直滚进太湖之中,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谢湖生收拳,一步洞庭闪回,“现在送你过去。” 一手揽向君不白腰间,一步洞庭,二人闪落山头。 君不白未站稳,通玄古镜失控,急速下坠。谢湖生一袖拳风托稳他,君不白再起御物决,扯回通玄古镜,寻头顶天光坠下方位,摆正通玄古镜,天光折影投去湖中,静等片刻,平安无事。 君不白长舒口气,山间暖风吹奏,畅快淋漓,“那江家老祖一头扎去了湖底。” 谢湖生负手山头,等君不白回复气息,“江老头应该是怕江远山毁了他的长生路,等不及了。” 太湖仙岛腹地,再无炊烟升起,寂寂无声,连飞鸟虫鸣都已听不见,君不白叹声道:“身为江家老祖,一心不舍长生,放任江氏一族不顾,实在枉为先人。” 谢湖生想起洞庭湖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辈,开口道:“有些人只是活得久了些而已,年岁越大,心眼越小,自私自利的很,才不会去管他人。” 君不白已回复气息,握拳,覆上一身刀甲。有刀甲护身,步去湖底,可吹开身前湖水,不至于溺水。没有谢湖生的龟息之法,在水中,还是谨慎为好。 唤出一剑,凌空而起,又幻几柄长剑防身。 无我境身法,只在一念之间。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湖心之上,等君不白御剑而来。 君不白御剑赶来,不由羡慕,“无我境,果然迅捷。” 谢湖生握拳,拉开拳架,拳风霜结,“等你入了无我境,也会像我这样。” 说话间,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湖底,一拳递出,掀起整片太湖,湖水浮空而起,霜结成冰。 谢湖生脚踩泥沙,朗声道:“这样寻人更快些。” 将一湖之水掀起,确实寻人更快,但也得是无我境之上才行。君不白御剑飞下,湖底泥沙也被拳风吹干。 湖底水道暗藏,纵横无数。湖水浮空之后,悉数显出,大大小小之多,不知哪个才是江远山藏身之处。 “我向东面找,你沿西面找。” 谢湖生指向东方,一步洞庭闪远,东侧是那东西的头部,先前它醒过,以他的无我境,自然能抗衡一番。 心领谢湖生好心,君不白御剑西去,不知水路是否贯通,送出一剑,在水路中探寻。 一段幽深水路中。 江家老祖在君不白与谢湖生折返太湖时,已藏身其中,未被拳风波及。 靠水吃水的人家,水性自然上乘。 江家老祖折断拐杖,脱下碍事的长衫,须发用渔网兜在下巴处,淌着淤泥寻找江远山。 此生唯一一次入长生的机缘,不能在手中溜走。 江家老祖年少时也曾潜入太湖,依照在镜玄阁寻得的那本浮云古卷指引窥视过湖底灵物,灵物身下暗藏水路,江家老祖年少时就曾寻摸个遍,自是轻车熟路。 在水路中折转几回,寻见江远山。 江远山对这突然现身的江家老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江家老祖率先开口,“远山,你如此违背祖训,心中可有愧疚。” 汲取灵气不能分神,江远山未起身给老祖行礼,侧过身子,将守湖老者藏于身后,正声道:“老祖一心潜修,不理世俗,我江氏一族孩童如今夭折无数,岛中只剩老弱,还有多少年头能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江氏一族为刀俎,斩杀灵物,远山不觉有错。” 江家老祖怒斥道:“粗浅之人,先祖当年弥留之际,还是心念长生,如此诫言,便是告知我等后人该摒弃儿女私情,遵循祖训,一求长生之路才是正统。” 江远山摇头反驳,“当年先祖舍下长生,得一人终老,延绵我江氏一族,后来弥留之际,曾惜念此生未入长生,远山不觉得先祖是悔恨,而是不舍。长生之路孤身一人,不如子孙绕膝,更让他挂念。” 江家老祖嘴歪眼斜,气结于胸,“歪理,满嘴胡言。” 方才回家,只在屋外瞧上一眼,娘子在厨房熬粥,小丫头因他未回家而吵闹不止,江远山嘴角带笑,“老祖未尝过爱慕一人,也未诞下一子,日日苦修,是体会不到每日回家时,有人为你温上一锅粥,有人在你膝下欢悦吵闹,那滋味比长生更加美妙,不论身在何处,都始终让你割舍不下。” 这江氏一族已无药可医,世间情爱怎能敌过长生,江家老祖心中忿然,“可惜你这份牵绊已毁于老夫之手。” 江远山眼角荒凉一片,荷塘院中荷叶枯败,无人温粥,无人欢闹,气血翻涌,吐出一口污血 ,指向江家老祖,“老祖,你……” 江家老祖逼近几步,恶语相加,“老夫为得也是我江氏一族登仙大业,你贸然行事,会毁了江氏运筹千年的根基。” 江远山神情涣散,心境大跌,原来方才回家已是最后相见,质问道,“长生真的那么重要么?” 江家老祖摊手,傲睨万物,“摆脱生死,再无束缚,天地广阔,皆在掌中,这才是我江氏一族的命脉所归。” 几道灵气窜入江远山体内,被他吸取,不断撞击心海,五味杂陈,“可那长生是老祖您想要的,不是江氏一族想要的。” 江家老祖抬手劈下一掌,掌风凄寒,“愚蠢之徒,休要断我江氏长生之路。” 江远山硬接下江家老祖一掌,有灵气护身,轻易化解掌风。 江家老祖被震退几步,网兜碎裂,须发拖入泥沙之中,惊诧道,“你入化物境了!” 江远山尚未调息,江家老祖第二掌已劈出。江远山如今与守湖老者相连,不能腾出手来,此时对付他轻而易举。 第二掌掌风江远山闷声接下,守湖老者掌心渡出一道灵气,替他抵消掌风。 江家老祖这些年与湖底灵物角力,相互牵扯,勉强入了空灵境巅峰,与化物境一步之遥,这一步,在江远山面前,却相隔数万步之遥。 江家老祖止步不前,动之以情,“远山,江氏一族的将来可全然握在你手中,莫要执迷了。” 哪还有将来,荷塘已在心海之间褪色,娘子再也不会簪着他送的簪子在院中翘首以盼,丫头再也不会将他送得虎头布偶扔得到处都是。 这样的将来,还是将来么。江远山心防大开,本沉去守湖老者胸口金丝软帛中的灵气被他周身混杂气息牵引,改道,直直渡去江远山心海处。 空灵,化物,无我,长生 既然长生无畏世间,那就入这长生,截断自身望不见的将来,将娘子和丫头永远封存在心海。 江远山送出一掌,掌风吹塌水路,掩埋自身与守湖老者。江家老祖跌去湖底,一身泥泞。 第四十一章 百转千回 湖底异动。 君不白御剑赶去,只见江家老祖在泥沙中打转,偷笑之余,一手御物决将江家老祖扯住。江家老祖须发间满是泥沙,还有几根浮藻缠在衣袖上。 对江家老祖也不如之前客气,君不白开口道:“可是遇见江远山了?” 江家老祖吐出嘴中泥沙,指向眼前坍塌的水路,“若不是有灵物助他破境,老夫也不会输他一掌。”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君不白身旁,瞧见江家老祖不堪,放声大笑,“怎么一会不见,摔得跟狗啃泥似得。” 少年张狂,却有本钱。 江家老祖朝谢湖生作揖,“还望谢湖主出手,若是再耽搁,那江远山怕是要入长生境了,我江氏一族危矣!” 越听,越觉得怪异,君不白疑声道:“长生境?那浮云古卷不是安抚湖底灵物的法子么,也能破境?” 江家老祖盘膝而坐,江远山这一掌,折断他几根肋骨,“那位先祖所书浮云古卷的法子,也是参照道门残卷,并非完本,汲灵物灵气破境,助自身入长生,以境界之威压制灵物。不过这灵物已存活千年,灵气氤氲,凡人之躯不能承载,那法子有些不足,只能以命换命。” 谢湖生抱怨道:“那还找我出手,等江远山入长生境降服那东西,再等他自身消亡不是更好。” 以他人做鼎炉,渡化灵气,再从那人身上汲取灵气,可让自身远离承载之险,江家老祖也是滚出水路时才想通此事,泄气道:“那江远山不知从哪得知的法子,以烟寒水寨的言无契做鼎炉,削弱灵气,再渡去他自身,此法并不会使他爆体而亡,只会接连破境。” 夺他人之气,助自身长生,这种邪道所为,君不白不齿,“这种夺他人灵气换来的长生,终究走不长远。” 二人不为所动,江家老祖决心再添一捧旺柴,“若江远山只为破境斩杀灵物也就罢了,方才老夫多嘴,好意告知他家中妻儿丧命,他最宠妻儿,方才已心防大开,一念成魔,誓要毁了太湖仙岛与他那妻儿陪葬,我这江氏一族怕是要彻底绝迹于此了。” 君不白朝谢湖生递去眼神,若是江家老祖话语间再有疏漏,提防些。随后捏出刀意,质问道:“他妻儿怎么死的。” 扯谎难圆,江家老祖抹一把眼泪,“这先祖迁岛而居,本是为汲取灵物灵气入长生,后来先祖一念善缘,不忍残害,舍弃长生,在这岛中隐居,才有了我江氏一族。可那灵物背生仙岛,也是为引活物登岛,吸他人生机,助自身入长生。那江远山的妻儿便是被灵物吸去生机,死在自家院中。” 江远山之举,实为拯救江氏一族,君不白冷声道:“如此说来,这江远山斩杀灵物,是为你江氏一族,你为何说他是叛徒。” 江家老祖咬牙切齿,“他毁了江氏宗祠,也要毁了这太湖仙岛,会让我江氏一族至此飘零无依。” 又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老头,谢湖生握拳道:“天地这么大,哪里不是家,非要守着这座破岛,是要等你江氏一族都被那东西吸干了,才开心么。” 江家老祖老泪垂下,皮肉悲伤,“自先祖开源,我江氏一族已在此地颐养千年之久,人单势微,倚仗太湖之险,勉强存活,若离了太湖,这周遭又有水匪环伺,难以保全啊。” 湖底灵物哀声嘶鸣,灵气溃散。 太湖仙岛上山林倾倒,荷塘院落歪斜零乱,人声惨叫不绝于耳。 有道黑影自水路中窜出,一身血迹未干,满目狰狞。 “真是长生境!。” 谢湖生惊呼一声,扯住君不白衣袖,携他一步洞庭闪去半空,一拳横行无忌,将悬在半空的太湖之水砸落湖中。 江家老祖已被二人扔在湖底自生自灭。 江远山只是微微抬手,霜结成冰的湖水化成甘霖,浇灌湖底干涸的泥沙,太湖再次满溢,风平浪静。 谢湖生无心恋战,无我境对长生境,无非是以卵击石,走才是上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事先说好,长生境我可打不过,要是我处在下风,我随时会逃的。” 君不白连幻数十柄长剑护身,“无人笑你,可惜了岛上那些江氏族人。” 江远山闪出太湖,并未朝二人发难。 抬手,掬起一捧太湖之水,守湖老者水宿烟寒侵染的太湖水,在他掌心变得清澈透光。 江远山洗净脸上血迹,望着水中倒影出神片刻,张开手,手中那捧水依然澄澈,从掌缝落入湖中,整片湖水泛光,清澈如镜,回复成谢湖生登岛时的旖旎风光。 梳理好仪容,江远山望向仙岛腹地,闪去自家院子。 君不白一剑追去。谢湖生思量再三,还是咬牙紧随。 荷塘院中,小丫头拱在娘亲怀中,娘亲身躯僵硬,即便天光垂泻,娘亲身上也是阴寒渗人。小丫头一直用嘴朝娘亲手上哈气,想暖化她的手。 见阿爹落在院中,小丫头心防崩塌,起身扑向江远山怀中,嚎啕大哭,“阿爹,你怎么才回来,阿娘她……” 江远山一脸冷漠,抬手,小丫头跌入鱼塘,似乎不认得女儿,僵直身子走向妇人,俯身将妇人横腰抱起,掠向江氏宗祠。 “阿爹,我是小鱼啊,你不认得我了么……”小丫头不知阿爹身上发生何事,在泥塘中挣扎着爬向屋前空地。 有一席白衣御剑而来,在泥塘上伸手接住她,将她扯出泥塘,温柔问道:“江远山是你什么人?” 阿娘以前交代过,外人面前不能哭,江小鱼擦去脸上污泥,略带哭腔回道:“他是我阿爹。” 若江家老祖在眼前,君不白定会毫不犹豫,一刀将其斩杀,为让江远山心境大跌,这种慌都扯得出来,再三确认道:“那你娘呢?” “被老祖打死了。”江小鱼想起要去追阿爹,赤脚踩过屋子,跑去院中,眼前不见阿爹和阿娘的踪迹。 谢湖生一步洞庭落下,低声道:“江远山去了江家宗祠。” 君不白指向院中失魂落魄的江小鱼,异常平静,“你先护送那丫头去江家宗祠,我要回一趟太湖。” 谢湖生已大概知晓江小鱼的身份,“是去杀江家老祖么?” 君不白点头,凌空而起。 谢湖生紧走几步,穿过屋子,在院中停步,小丫头一身污泥,唯独眼神澄澈,让人怜惜,敛去周身戾气,柔声说道:“我叫谢湖生,你叫什么名字?” 从未与谢湖生谋面,却让小丫头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亲切感,怯生生回道:“我叫江小鱼。” 谢湖生瞧见她光着脚丫子踩在碎石上,脚心冒血,自己幼年也曾这样光脚在洞庭湖练拳,每次踩破脚心,都被娘亲责骂,但娘亲背地里还是会心疼流泪,感同身受,关心道,“你爹带着你娘去了江家宗祠,穿上鞋子再去追吧,不然你娘在天上会心疼的。” 一道天光穿过谢湖生的青衫,投下一团阴影,替江小鱼挡去燥热,江小鱼摇头,跑出院子,朝江家宗祠奔去,留下一串血红脚印。 “这孩子……””谢湖生放心不下,一步洞庭追去,将她扶在肩上,闪去江家宗祠。 太湖之上。 君不白御物决抬起湖底江家老祖,一刀斩下。 不料守湖老者言无契自湖底飞出 ,一手水宿烟寒拦下刀意。 君不白惊愕不已,言无契已被自己斩杀,怎会死而复生,难道是江远山入长生境,引发异变。 犹豫间,湖面浮出位老者,老者衣衫不沾半滴湖水,凭水而立,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梨,在胸口擦上几下,狠咬一口,果肉脆生。 老者一招手,守湖老者言无契拖着江家老祖退去他身旁,老者几口啃完脆梨,丢掉果核,仰头问道:“你就是苏柔的儿子。” 君不白冷声道:“你是何人!” 老者又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枣,囫囵吞下,细想半刻,“千机阁上一任家主公输池,不过老夫现在啊是千魔宫的人。” 千机阁公输家,自上一任家主失踪,已多年未在江湖现身,鲜有人知。但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君不白曾与他在姜家绸庄有过交锋,“公输家名门正派,怎会投靠千魔宫。” 公输池又摸出一枚樱桃,出门急,就偷了一颗,不舍得吃,看两眼又放回去,摸出一枚荔枝,剥壳丢入嘴中,“名门正派,邪魔外道,都是虚名,那都不是老夫毕生所求。老夫要的是打造一件绝世神兵,重振千机阁威名。” 君不白捏出刀意,“这与江家老祖有何关系?” 公输池吐出荔枝果核,再没从怀中掏水果,“这江家老祖修道多年,江家先祖又从东陆而来,深藏道门之法,老夫想得上一二,铸炼神兵。” 君不白十丈刀意斩下,公输池摇头,守湖老者言无契迎声挡去刀意。 言无契双眼无神,像是提线木偶。 老者挖起耳朵,掏出一指耳垢,吹去湖中,“这是老夫刚用南疆秘术炼制的尸傀,他生前可是无我境,你的化物境巅峰很难赢他。念你是苏柔的儿子,苏柔与老夫有一饭之恩,今日也不为难你,这一物送予你,插入江远山心口,可破他的长生境。” 公输池丢出一物,闪身,携守护老者言无契、江家老祖不见踪影。 第四十二章 人心可畏 君不白接住公输池临走前丢下的物件,是个木工常用的凿子。凿子入手微凉,如女子发间的玉簪一般玲珑巧制。 出自公输家的物件,总是精细打磨,没有瑕疵。 君不白细细打量此物,若有所思。江远山入长生境,公输池又是如何知晓。千机阁公输家自祖师爷公输班起,千机百炼,妙法无穷。那江家老祖口中所说江远山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法子莫非是公输池教于他的。公输池又为何要助江远山入长生境。 理不清头绪,头疼之际。太湖仙岛,有钟鼎声响,哀声振振。 君不白将木工凿子收入袖中,御剑赶去江家宗祠。 宗祠山底,江小鱼从谢湖生肩头跳下。 这几日在江家学堂,夫子刚刚教过。江家宗祠,是用来供奉先人,祭拜故人,娘亲已经故去,她登山,需步行而上,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心中虔敬,才能慰藉阿娘亡魂。 江小鱼朝山前跪拜,然后起身,赤脚登山,每一步都铿锵有力。 谢湖生慢江小鱼几步,趁她叩拜时,偷偷用拳风扫落石阶上青苔。 九十九步台阶,对一个五岁的孩子,略微吃力,何况脚底有伤,越往上走,体力不支。每次她险些跌倒时,谢湖生会用拳风将她扶稳。 江小鱼走上三十三步,停在原地。还有三十三步,就能见到阿爹跟阿娘。 山顶钟声大响,蓦然起风,江小鱼愣神,跑上石阶,不顾宗祠礼数,每一朵殷红都在石阶绽开。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山顶。 青铜方鼎前,江远山将妇人投入鼎中,朱火青烟,妇人在鼎中化作一缕浮尘。 江小鱼已登上山顶,深深唤一声阿娘,跑去青铜方鼎,却被江远山身上无形气浪吹翻。 谢湖生眼疾手快,将她护在怀中。 江小鱼不知阿爹为何不认得自己,扯着谢湖生胸襟领口,嚎啕大哭,“阿爹是怪小鱼没护住阿娘,才不要认我得么?” 江远山不作答,抬手,林间一树古木水分丧失,枯成木柴,穿过山林,飞入鼎中,燃起一团冷火。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下,收剑立在谢湖生身旁。 江远山的长生境透着诡异,最后见到江远山的是江家老祖,谢湖生真心希望君不白在杀江家老祖时,从他口中探听到别的消息,低声问道:“江家老祖呢?” 未能杀江家老祖,心有不甘,君不白道:“被人掳走了。” 江家老祖未死,谢湖生居然心生庆幸,能解江远山困境,对他怀中的小丫头来说,她已没了阿娘,不能再没阿爹。“是什么人掳走江家老祖,这江远山的长生境透着古怪,我去将他追回来,他估计能知道如何破解。” 君不白翻手,将袖中公输池临走前留下的凿子递到谢湖生眼前,“千机阁公输家,公输池,不过他现在归属千魔宫。” 公输家已消迹多年,从何找起。千魔宫自魔尊江南失踪,早已不复存在,更无迹可寻。谢湖生眼中失落几分,“你知道公输池朝哪个方向去了?” 君不白摇头,“我也不知他去了哪。” 远在彭泽湖,烟寒水寨残垣。捕鱼的少年得了满满一篓银鱼,正要驾船回家。 肌肤若雪的女子赤脚从水面走来,脚踝处一截红绳醒目,伸手拦住少年去路。 女子手若柔夷,抬袖间,一袖香风扑面,勾去少年魂魄,媚声道:“小弟弟,这鱼能给姐姐两条么?” 少年从未见过这天仙般的女子,频频点头,将整个鱼篓递到女子面前,“神仙姐姐,这些鱼都送给你。” 一声神仙姐姐,喊得亲切,女子红唇勾笑,拢袖,两条银鱼飞出鱼篓,悬在半空,“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又拿了你的鱼,实在没什么送你,就将你这条命送还给你。姐姐再送你一句忠告,以后可得长个心眼,这越是漂亮的女子啊,越是致命。” 少年双目无神,僵硬点头,捧着鱼篓跳进小船,划去远方。待少年醒神,已记不得自己如何划出烟寒水寨。 生鱼腥气重,女子掩鼻,将鱼悬在半空,寻一块临水的地方坐下,摸出胭脂盒,细细涂起脚下的指甲,凤仙花做的红泥,将指甲染红,分外妖娆。 公输池闪在烟寒水寨,守湖老者言无契肩扛江家老祖。江家老祖被一颗脆梨塞住嘴,昏睡过去。 口感舌燥,公输池摸出一枚脆梨,啃上一大口,汁水飞溅,“姑娘是被护法大人差遣来监视老夫的么?” 女子涂着指甲,一笑倾城,“我可没那功夫,是宫主要吃这湖中银鱼,护法大人走不开,派我前来钓上两条。” 公输池扔掉梨核,在湖中泛起涟漪,几条银鱼惊散,“护法大人也是不懂怜香惜玉,活鱼这种腥膻之物,怎能让姑娘来抓。” 女子歪头,叹气时又是楚楚可怜的媚态,“护法大人脱不开身,我就得亲来一趟,换做他人,护法大人也不放心啊。” 公输池终于拿出那枚樱桃,放入嘴中,慢慢嘬食,“任谁都想不到,叱咤江湖的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如今成了在家带孩子的好手。” 女子瞬间变脸,妖艳夺命,悬在半空的两条银鱼砸向公输池,鱼腹被鱼叉扎出血洞的位置,四条血线紧接刺出,“公输池,不许直呼护法大人的名讳。” 公输池招手,守湖老者言无契扔下江家老祖,挡去女子攻势。 那女子心系宫心语,自然容不得他人半点对宫心语不敬,公输池弯腰赔礼,“姑娘,都怪老夫散漫惯了,这厢给你赔礼。其实在下对护法大人还是崇敬万分的。” 女子轻笑,媚然天色,瞥一眼守湖老者,开口问道:“这就是烟寒水寨以前的寨主言无契?” 公输池摆手,言无契跃入水中,抓起两条活蹦乱跳的新鲜银鱼,“如今是老夫的尸傀了。” 女子涂完指甲,起身,走去水面,“他可是为数不多能从护法大人手中逃脱的江湖人士。” 公输池招手,言无契跳上烟寒水寨残垣,曾经风光无两的烟寒水寨已是残垣,曾经名动江湖的言无契已成尸傀,实在讽刺。 公输池从怀中摸出金丝软帛,捧在手中,赶来彭泽途中,一直没参悟这是何物,“姑娘见多识广,可认得此物是什么?” 女子回头,瞧上一眼,掩嘴偷笑,“那是女子月事来时藏于裆下用于接葵水的物件。” 公输池满脸厌恶,贴身带了一路,还以为什么稀罕物,甩手将金丝软帛塞入言无契怀中,“这道门的东西可真够肮脏的。” “若你去过东陆,就不觉得肮脏了。”女子失神片刻,再换新颜,提醒道:“你偷的果子,回去时记得补上,那些都是宫主喜欢的。若是宫主发威,我可帮不得你。” 怀中还有两枚脆梨,公输池本想归途中享用,女子提醒,他吞咽口水,点头应允。 女子揽一袖香风不见,公输池提起江家老祖一步追去,守湖老者言无契手握两条鲜鱼,紧随其后。 江家宗祠。 山下挤满登山的江氏族人,钟鼎哀鸣,是有族人故去。 之前斩杀灵物一事,由江远山牵头,各家都有男子自告奋勇随他而去。 如今钟鼎哀鸣,山林坍塌,有胆大之人去过太湖岸边,灵物死去多时,岛中危及化解,可各家出门的男子尚未回家来,也没寻见尸首。 苟活的江氏族人心中期盼,期盼能在山顶见到自家的男子平安无事。 山顶,谢湖生抱起江小鱼,柔弱的小丫头背负着太多伤情,已哭晕过去,不能被杂音吵醒。 山下人头攒动,君不白御剑而起,低声道:“需要我帮忙拦住他们么?” “不用,这是江家宗祠,他们是江氏族人。”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宗祠门前,宗祠门前清净。 君不白御剑再上一层,落在谢湖生身旁,俯瞰众人。 一席黑色蓑衣的江远山还在痴痴望着鼎中火焰,旧柴燃尽,再添新柴。 有一中年妇人率先登上山来,只见江远山一人,脸色煞白,没寻见自己丈夫,哭丧道,“远山,怎得就你一人,你族兄呢?” 妇人的丈夫死在山林中,被通玄古镜碾成肉泥那位。 妇人摇晃着身子,往前挪步,质问不停,却被江远山身上无形气浪掀翻,朝后滚去几圈才停下。 又有几人登山,有少年,有老妇,少年扶起妇人,问道,“胖婶,你没事吧?” 妇人哭腔瞬起,拍地蹬腿,撒泼道:“江远山那个挨千刀的,就他一人回来了,我就问他我们当家去哪了,他就将我掀翻在地。” 少年家中,兄长也随江远山去湖底斩灵物。少年上过学堂,知晓礼数,越过妇人,朝江远山行礼,急声道:“远山叔,我兄长现在何处?” 江远山背朝他,不作答。 少年以为江远山悲切,没听清,再次问道:‘远山叔,我兄长在何处?” 江远山还是没应答。 少年有些着急,往前走去,被气浪扫退在妇人一旁,折断足踝。 又陆续有江氏族人登上山顶,那妇人有了依仗,添油加醋讲述江远山的恶性。众人激怒,纷纷围上前去,被气浪掀回。 族中声望最高的老者被人搀扶着最后登上山顶,众人七嘴八舌描述一番,老者摒退众人,上前几步,开口质问道:“远山,你可是入了长生境,瞧不上我们这些族人了!难道那些跟你同去的族人也被你全杀了。” 人心最可畏,弱者不可怜。 伫立许久时辰不语的江远山回头,肝肠寸断。 第四十三章 山外青山 江家宗祠。 数千年未熄灭的青铜方鼎,被江远山身上无形气浪吹灭,浮尘悬浮于半空,开出一朵朵白色小花。 薪火相传。这江家,不会再有新的添柴人。 江远山往前踏出一步,拧断老者的脖颈。老者无声死去,死时颌骨碰撞,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死寂之后,是慌乱的哀嚎。 兴师问罪的江氏族人仓皇而逃,如岸边退散的浪潮一般,留下满地狼藉。 哭天抢地的妇人方才还胡搅蛮缠,此刻逃得比旁人还要快,肥硕的身躯挤开人群,横冲直撞。 悬浮于半空的数朵百花飘落在失去生机的老者身上,老者身下的阴影长出细碎的杂草,一点点吞食掉老者的肉身,一片青绿色盎然升起。 君不白垂下目光,下山的江氏族人中,不择手段的妇人尤为扎眼。 一截新长的缠藤从石阶缝隙中卷住妇人,折断足踝,妇人脚下失力,整个人跌倒在台阶上,摔得七荤八素,紧随其后的江氏族人无人搀扶她,异常冷漠,从她身上踩过,留下一排杂乱的脚印。 妇人呜咽几声,死在石阶上,一团新绿从她身上长出,蔓延到石阶之上,开出几朵素净的白花。 下山的族人中,陆续有人死去,染绿苍凉的石阶。 死亡本是件悲怆的事情,却又开出一片繁盛的新绿。君不白攥紧手中公输迟方才留下的木工凿子,迟疑不决。 江小鱼从谢湖生怀中醒来,眼前被谢湖生宽厚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 “我阿爹呢?”江小鱼从谢湖生臂弯中探出头,用双眼寻找江远山的踪迹。 谢湖生微微挪动身子,将她按在怀中,阻断她透出的目光。 人小鬼大,山林间不绝于耳的惨叫,还有谢湖生的微微举动,江小鱼已猜透大概,低声问道:“我阿爹是不是杀人了。” 谢湖生不作答,有些东西不能留在她的脑海中,成为折磨她一生的东西。 江小鱼想挣开谢湖生,却被谢湖生死死箍住,瞬间哭腔乍起,“我要出去见阿爹,我多喊他几声,他或许就记得我了。” 眼下江家人的不断消亡,谢湖生断不会让江小鱼出现涉险,又担心江小鱼的哭腔引来江远山,一步洞庭,闪去江家宗祠中。 江家先祖牌位前供奉的香还未燃尽,余火昼明。 宗祠中香云袅袅,有些呛鼻,谢湖生一阵拳风扫过,香云退散。 谢湖生将江小鱼按在蒲团上,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安抚道:“你先在这呆着,我去带你阿爹来见你。” 一听谢湖生要带阿爹来,江小鱼止住眼泪,垂下头,小声说到:“可是阿爹不记得我了?” 谢湖生伸手按在她头顶,“没事,我有法子让他记得你。” 江小鱼嘴角挂着泪痕,一脸期待,“真的?“ 谢湖生捏掌成拳,一扫宗祠阴沉之气,随后伸出尾指,递到江小鱼面前,“不会骗你,不信的话我们拉钩。” 谢湖生身上有阿爹一样的温暖,江小鱼扯开衣袖擦去脸上泪痕,伸出小指勾在谢湖生指尖,摇晃着,点头道:“那我就在这等阿爹来。” “我很快就回来。”谢湖生轻笑一声,一步洞庭闪出宗祠,宗祠内那扇厚重的石门被他拳风牵引,重重合上。 宗祠外,君不白起身,刀意渡满全身。谢湖生一袭青衫落下,与他并肩而立。二人目光皆落在江远山身上,山下已是一片翠绿,犹如新生。 谢湖生捏拳,拳骨微微作响,“看来今日你得助我一次,答应了小丫头,要带她爹去见她。” 手中攥了许久的凿子,还是揣回袖中,君不白持剑,淡然回道:“既然承诺于人,定当全力以赴。” 谢湖生长啸一声,一步洞庭闪去江远山身旁,一拳横行无忌递出。 对上长生境,怎敢藏拙。 江氏族人已被屠戮殆尽,江远山弯腰,折下一朵素净白花,丢去谢湖生的拳风之中,一座青山自江远山脚下升起,满山青绿,直入云端。 君不白御剑而来,刀意纵横,落向江远山。 江远山负手山头,山间开出数朵白花,白花随风飘散,如蝗虫过境,蚕食掉刀意。 君不白右手撒出一柄长剑刺向江远山,此剑只为让他分心。 江远山两指捏住长剑,长剑在他指尖开成一朵白花。 山下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在江远山身前,携方才打出的那股拳风,再递出一拳。 江远山指尖白花挥动,拳风割裂,沉去山林之中,吹动几片落叶。 直至俯瞰见太湖全貌,山林长势才停下。 江远山立在山头,无视二人,眼角无端垂下两行清泪,慨叹道:“未曾想,过了千年之久,还有机会一览太湖全貌。” 君不白离江远山最近,听闻他口中之言,朝后撤去数十丈,御物决将一步洞庭而去的谢湖生扯回自己身旁,将江远山慨叹之语学舌给谢湖生。 谢湖生散去拳风,凌空而立。长生之路诡谲,夺他人肉身入长生,并非不可。可他答应过江小鱼,要将江远山囫囵带回去,如今被湖底灵物夺舍,他怎会信服,当即反驳道:“你的意思是江远山被湖底老鳖夺了肉身。可是说不通啊,他葬了自己的亡妻,也认得族中老小。” 君不白一旁补充道:“他却不认得自己女儿。” 谢湖生哑言。伸出尾指,刚才与江小鱼拉钩起誓过,会带她爹回去。倘若眼前那具躯壳之中当真不是江远山,是断不会带他去见江小鱼的。 谢湖生回身,瞥一眼江家宗祠,失望道:“看来我要食言了。“ 江家宗祠中,江小鱼从蒲团上起身,踮脚,半个身子攀上供桌,将江家先祖的牌位挨个填满一炉香,香云缭绕,江小鱼退回蒲团,闭眼许愿。 夫子教过,江家先祖秉承仙道,虽神游天外,但依然庇佑子孙。 “先祖赐福,阿爹能平安归来,能记得小鱼。“江小鱼紧闭双眼低声许下阿爹归来的心愿,又觉得自私,朗声补充道,”也希望谢……“突然顿住片刻,不知怎么称呼谢湖生合适,总得有个称谓,好让先祖听见,含糊道:”先祖赐福,那两个大哥哥也要平安无事。“ 江家先祖牌位前氤氲的香云化成一只仙鹤,从云雾中走出,走向江小鱼,与她融为一体。 先祖福荫回应于她。 青山之上,江远山往前迈出一步,脚下生出一团绿色,再迈一步,又是一团新绿,他从山顶走向太湖,从步履蹒跚到欣然疾走。 江远山停在太湖中央,足尖轻点,涟漪从足尖散开,明镜破碎。千年光景,已习惯湖中喧嚣,如今湖中没有活物,竟有些不适应。划开左手手腕,一滴血液漫入湖中,生出无数太湖白鱼。 守着太湖数千年,如今从水上望太湖,又是另一番风景。 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湖心,捏拳质问,“你是江远山还是湖底那东西?” 君不白紧随其后,御剑悬停湖面。 江远山低头,望着湖面倒影,随口答道:“是他,也不是他。他得了我的修为,我得了他的肉身,我二人因此一同入了长生境。” 谢湖生追问道:“江远山可还在?” 江远山踩碎倒影,摇头回应,“在江家宗祠被江氏一族伤透心之后,他便不在了。” 本还抱有的一丝希望也荡然全无,谢湖生沉默。握紧的双拳无力垂在腰间。 君不白开口问道:“既然他已不在,你为何要灭了江氏一族?“ 江远山不屑道:“这江氏一族深居太湖仙岛,夺我的灵气为生,我也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不过逃了一位,等我适应这具肉身,自然会去夺回来。” “你敢!”沉寂多时的谢湖生杀气纵横。 江远山扑哧一笑,“别误会,我说的不是那小丫头,那丫头是江远山的女儿,我自然会放过她,或许将来我厌弃了这俗世,这一身修为都会送予她。” 谢湖生递出一拳,整片太湖之水扬于半空,“有我在,休要打她的主意。” 江远山伸出一指,抚平湖水,湖水如珠帘,一滴滴落入湖中,轻声道:“有你照顾她,我也放心许多。“ 谢湖生有些恍然,这句柔情的话,是江远山说得,还是湖底那位说的。 君不白横在二人之间,他是江远山还是湖底那位,自己也拿捏不准,试探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找江家老祖。”江远山如实答道。 君不白追问道:“之后呢?” 江远山环手胸前,沉吟片刻,“等我杀了江家老祖,再做打算。那小丫头就先留给二位照顾些时日了。” 一朵涟漪开在湖面,江远山已不见踪影。 谢湖生怒骂连连,“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能护住自家娘子,又灭了整个江氏一族,没有脸面去见自己女儿,才否认自己不是江远山。” 有人去杀江家老祖,君不白心中顺畅许多,翻出袖中凿子,“如今他已不见踪迹,不论他是不是江远山,待他杀了江家老祖,再定夺也不迟。” 谢湖生息声不言。 君不白收起凿子,扭头望向江家宗祠,江小鱼还在那里,平静道:“你打算怎么照顾那丫头?” 谢湖生未答,一步洞庭闪去江家宗祠。 君不白御剑追去,山林中那座青山格外突兀。 第四十四章 一日为师 谢湖生停在宗祠门前,踟蹰不前。 君不白敛去长剑,一旁开口,“要不,我去帮你说。” 谢湖生摇头,亲口应下的事,自然要自己去讲,只是该如何去说,还没想好说辞。 山下一片新绿,太湖仙岛的炊烟人家不会再升起,整个江家只剩江小鱼一人,君不白开解道,“如今这太湖仙岛只剩下她一人,要不先寄养在天下楼。” 谢湖生摇头回绝,“寄人篱下,总是心存芥蒂。” 谈话间,谢湖生已想好如何安置江小鱼,踏入江家宗祠。 君不白停在门前,未有随他同去之意。 谢湖生紧走几步,在厚重石门前停下,门后便是江小鱼。石门厚重,没有缝隙,瞧不见内里,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谢湖生抬手落在门上,僵住片刻,一旦推开这扇门,等待她的会是另一种人生,可能比现在还要苦上许多。 猛然间想起身在洞庭湖的阿墨,她每日在湖面捕鱼的洒脱,谢湖生嘴角浅笑,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 掌心借力,石门缓缓推开,门内香云呛鼻。 江小鱼听见身后响动,满眼期待地回头,眼中泪光莹莹,委屈之中带着浓烈地心喜。 只瞧见谢湖生,难以置信,起身,跑去石门,以哭腔呼喊着阿爹,让人揪心。 空旷的回廊之中,只有几声微弱的回音。 谢湖生握拳,指腹扣在掌心,“抱歉,我食言了。” 江小鱼抹去眼泪,阿爹不在,哭也没人可怜,故作镇定,“我阿爹是死了么?” 谢湖生摇头,江远山还在,可存活是不是江远山,他分不清,“没死,他去找江家老祖了。” 江小鱼安慰自己,“那人杀了阿娘,阿爹肯定是去给阿娘报仇去了。” 谢湖生此生撒得唯一的一个谎言,“你爹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如今这太湖仙岛只剩下你一人,你要跟我走么?” 太湖仙岛只剩她一人,江小鱼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蚊蝇一般的声音问道:“是我阿爹杀了他们么?” 谢湖生软声回道:“不是你爹,是个长生境的怪物。” 江小鱼没去过江湖,紧咬唇边,仰头问道:“长生境很强么?” 不论那人是江远山,还是湖底的怪物,他的长生境并非正途,谢湖生不屑道:“他不算很强。” 江小鱼扯住谢湖生衣袖,央求道:“你可不可以做我师父,让我也变强,我没能护住阿娘,等我变强了,我就能护住我阿爹,我还要给江氏一族报仇。” 谢湖生低头,一脸庄重,“习武是件很苦的事情,我两岁练拳,练了二十一年,寒暑不歇,才有今日。拜我为师,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刻苦。” “我不怕吃苦的。” 整个山洞都回荡着江小鱼这份执着。 谢湖生在她稚嫩的面庞上,隐约瞧见自己幼年时的神态,镇定心神,肃然道:“给我行个拜师礼,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谢湖生的徒弟。” 江小鱼后退几步,双膝跪地,朝谢湖生参礼一拜。 多年以后,被谢家四子宠着、敬着尊称一声大姐的江小鱼,已是江湖、美人两榜榜首,每年生辰,谢家四子不论身在何处,都会赶回太湖,炸一盘藕花鱼,煮一锅莲子粥,陪大姐在太湖住上几日,一同泛舟太湖,一同比试拳脚。 江小鱼这一生有两个家,一个是五岁前,与阿爹阿娘一同生活在太湖仙岛上的家,另一个是遇见师父之后,师父谢湖生和师娘给她的另一个家。 宗祠外。 君不白闭目调息,今日耗神太多,此刻难得安逸。宗祠门前,微风不燥,有些暖和,整个人都酥软许多。 谢湖生闪出宗祠,立在栏杆前,青衫迎风而动。真如江家老祖所言,这岛如今拱手于他。 君不白懒得睁眼,开口道:“那小丫头拜你为师了。” 谢湖生心结放下,如沐春风,打趣道:“你这调息也不忘偷听啊。” 君不白毫不遮掩,开怀大笑,“没办法,耳力尚佳。” 谢湖生朗声道:“我要在这太湖仙岛逗留些时日,若是想找我喝酒,登岛即可。” 君不白睁眼,谢湖生立在一片光影之中,比那座突兀的青山还要伟岸。君不白散去周身气息,起身步入光影之中,与谢湖生并肩而立。风撩动脸颊,异常温柔,“那我会时常来叨扰的。” 谢湖生乐呵一笑,“随时恭候。” 君不白拍去身上浮尘,御剑凌空,“在这呆得有些久,也该回去了。” 待一袭白衣飞远,谢湖生才收回目光,一步洞庭闪去宗祠之中。 宗祠内,多出无数无名牌位,每一个牌位前,都燃着一炷香,江小鱼抱着蒲团,一一跪拜,有一道仙鹤虚影,始终紧随。 天下楼外。 楼万春一直在等隋定风和君不白,整个身子被天光烤出油脂。已经戒酒多年,今日又去酒窖取一坛仙人醉,独自斜在屋檐上饮酒。 一石能激千层浪,谢湖主这一拳,能搅动多大的江湖风浪,还未可知。 楼万春灌上半壶酒,酒入愁肠愁更愁,如今杨妈妈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差人去万春楼送了消息,特意嘱咐这些时日谨慎行事,提防些外人。万春楼暗里是归农山庄的势力,自会有归农山庄庇护。尽管如此,楼万春还是放心不下,君不白早些归来,自己也能回一趟万春楼,图个心安。 他是苏州天下楼的楼主,也是杨妈妈的夫君,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两方都得兼顾。 街上王家二公子的尸身被收敛,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椁,由一层楼管事谢灵远亲自压阵送去王家在苏州的别院。楼中警戒一事由二层楼管事柳芸娘亲身去打理,厨房已断了烟火,天下楼的人下得了厨房,也入得这江湖。 楼万春喝完整坛酒,平放在脚边,身子往墙面贴近几分,墙面阴寒,抵消气血的燥热,可让他随时保持清醒。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下,楼万春时刻提防,察觉有人靠近,腾然起身,身形灵巧,化掌为爪。 瞧见是君不白,撤去指力,一脚沉底,以踩碎一片青瓦的代价,卸去掌上凶狠。中途泄力,单脚撑不住楼万春发福得身躯,朝后仓皇退去。 君不白一手牵引,将他拉回,“楼里的事处置得如何?” 街上还有一团未干的水渍,楼万春扫去一眼,清亮嗓音,“金陵那边已差人去送信,王家二公子的尸身由谢灵远亲自送去王家苏州别院,楼里警戒一事暂由芸娘打理。” 君不白自知楼万春牵挂杨妈妈,“我既已回来,你且先回万春楼一趟,免得杨妈妈忧心,这妇人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 只有君不白一人回来,从他衣衫破裂程度,楼万春已猜出他是去找谢湖主问罪,“楼主可是去了太湖见了谢湖主?” 君不白转过身子,远眺一眼太湖,那座青山依然模糊可辨,长叹一声,“太湖江氏一族被灭门了。” 楼万春瞪大双眼,江氏一族在太湖延绵千年,仙途畅行,半日光景便被灭门,惊呼出声,“这可是谢湖主所为?” 君不白摇头,道明原委,“不是。江家自己内里的事情。江远山与王家二公子勾连,暗地里行些诱拐女子的勾当,引谢湖主入太湖,好惹恼湖底灵物。那江远山被千魔宫人蛊惑,强入长生境,与湖底灵物融为一身,后又被江家老祖杀了娘子,被族人责难,心海溃散,被灵物夺去神识,那灵物与江氏一族积怨千年,顺势灭了江氏一族。” 江氏一族凭岛而居,鲜有族人移居苏州城,无太多交际,江氏一族灭门,楼万春只是惋惜片刻,倒是王二公子的死,让楼万春有了头绪。 万春楼里苦命的女子甚多,听闻王二公子暗地里做些诱拐女子的勾当,才被谢湖主一拳轰死。王二公子的死本就压在心头喘不过气,这时顿觉呼吸顺畅,竟有些畅快之感,江湖中人,心直口快,毫不避讳,夸赞道:“谢湖主此乃大侠之举啊。” 太湖一行,所见甚多,君不白由衷赞叹道:“他那人确实不错。” 无王二公子之事烦忧,即便王家寻事,也有说辞,楼万春笑容绽放,乐呵呵道,“看来楼主结识到一位好友。” 院中,柳芸娘掠向旁处,余光扫见君不白,合首见礼,借轻功匆匆飞走,楼中警戒之事各处都得巡视一番,心中才能安心。 君不白猛然阴下脸来,小声叮嘱道:“随定风被太湖守护老者贯穿心口,如今被我安置在神农医馆,这事先别同芸娘讲,免得她揪心。” 柳芸娘心系隋定风,楼里大都知晓。 贯穿心口,楼万春忧心问道:“定风他……”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腹中。 君不白伸手按在楼万春肩头,安抚道:“放心,有苏晚在,他定会安然无恙。” 虽然平日惧怕苏晚,但她的医术确实实打实的,杨妈妈有身孕一事,便是经她之手调理。楼万春眼中有光,心中再生顾虑,“定风若是几日不归,芸娘必定会问起,倒时该如何回她。” 君不白收回手,背负身后,露出楼主神态,让人见到心中顿觉安稳,“推到我这就行,就说我派他出门行秘密之事。” 楼万春握拳行礼,“芸娘只有在定风那,才会乱了阵脚,到时楼主就得多担待些了。” 君不白轻笑道:“时辰不早了,速回万春楼吧,免得杨妈妈动了胎气。” 楼万春点头,平地跃起,一团黑影飘向远处,迅捷无声。 屋檐上,只剩君不白一人,楼中事楼万春已安排妥当,无需他再交代。心弦舒缓,莫名念起叶仙子,不由望去金陵方向,回金陵多日的她此刻在做什么。 第四十五章 姜凡衣 金陵姜家。 养蚕人家各处可见桑树,有风吹过,桑林婆娑作响。 少女一袭紫衣踩过枝头,摘下一捧桑葚扔入嘴中。离家多日,甚是想念桑果的甘甜。桑果肉食在嘴中爆开,樱桃大小的唇边淌下一团紫色,少女用身上最上等的云锦擦去嘴边汁水,期间仍不忘抱紧怀中的各色胭脂盒。 桑林中,青衣罗衫的采桑女众瞧见紫衣少女,见紫衣少女,如见家主,纷纷提篮见礼,轻唤一声蛛儿姑娘。 姜家礼数,蛛儿才不会遵守,撇下众人,轻点足尖,窜向姜家外墙。 桑林暗处,有姜家密结的千丝断魂,外人擅闯姜家,若不知其中妙法,定会被挡在墙外,要是再慌乱择路,踩中丝网,极有可能魂断桑林。 防守姜家外围的是姜家二小姐,蛛儿与她多有过节,今日回家,必然要追弄一番。坏笑之中,一手千丝绕缠手将身前密结的千丝断魂扯开巨大的口子,千丝断魂尾部防贼用的铜铃响作一片。 几道青影略出墙外。蛛儿已窜去别路,扯开另一处密结的千丝断魂,翻入姜家,咯咯得坏笑不停。姜家二小姐恼羞成怒的嘴脸,不去看也能想象出来。 青影为首的姜家二小姐细长的眼眉拧成一团,望向蛛儿消失的地方,紧咬红唇,“等我坐了家主,一定将你这个外姓之人赶出姜家。” 怒骂几声,招手,身旁青影散去,织补被蛛儿扯开的千丝断魂。 蛛儿已翻入姜家。姜家院墙之内,呈八卦之势,洗桑、蚕房、茧室、缫丝、织绸、染坊、刺绣、仓储,八处院落紧密相连,各院各行其事,由专人管辖。 八处院落围绕一座湖泊,湖泊天然雕砌,离水岸千里之遥。湖心有岛,岛上建有水榭,乃历任家主居住之所。水岸码头,有一艘小舟,谒见家主,需自行划船进入。 这些礼数是姜家的礼数,蛛儿不姓姜,并不用遵守。稳住身形,在水岸旁喘息片刻,一手千丝绕缠手结出一张蛛网,投向湖面,足尖轻点,踩向蛛网,蛛网密实,将她幼小身躯托起,足尖未沾到半滴水汽。行至水面,蛛儿依法炮制,投出几次蛛网,身形如燕,轻巧地落在湖心岛上。 回到岛上,便是回家。这几日外地游玩,始终没有在家安心。丝毫不停留,一溜烟窜入水榭之中,也不走门,翻窗进入。 屋内空旷,只有一座贯通屋梁和地基的木架织机,各色丝线悬于转轮之上。 织机前,素衣公子长发垂地,赤脚踩着织机足蹬,将各色梭子穿梭于织机之间,巧手翻云,织出最上等的紫色云锦。 素衣公子是姜凡衣,姜家现任家主。 “公子,我回来啦。”蛛儿撒娇一声,踢开脚上束缚的绣花鞋,掠向自家公子,从他的臂弯下钻进他怀中,分去织机前一半的腰凳位置,用头蹭着姜凡衣的胸口,像猫儿一样撒娇。 姜凡衣停下手中活计,一脸宠溺问道:“这些日子玩得开心么?” 蛛儿蹭着姜凡衣胸口,晃动双脚,身子娇小,足尖够不到地面,增添几分可爱。 小时候就喜欢赖在姜凡衣怀中,有一种久违的舒服,撅嘴抱怨,“一点都不好玩,那客栈里的床又硬又臭,用地还是劣等丝棉被,硌得好难受,我都好些日子没有睡安稳觉了。” 说罢,话风一转,捧着怀中搜集的各类胭脂盒,一一摆在织机前的木梁上,“不过我弄到好多胭脂盒,这几个是在扬州买到的,这几个是杭州一位好心的姐姐送的,这几个是在苏州从别人手上抢到的。” 蛛儿乐呵呵分享自己的战利品,姜凡衣一手牵丝成线,将依次排开的胭脂盒收回她怀中,叮嘱道:“别在织机上放这些东西。” 蛛儿才不会记这些琐事,吐舌抗议,换来姜凡衣轻敲头顶,“交代你的话带到了么?” 姜凡衣的怀中太过舒服,蛛儿有些困意,打着哈欠道:“在扬州城见到叶姐姐的时候就带到了,我还见到叶姐姐的男人了呢,不过长得好丑,还不及公子的十分之一呢,不知道叶姐姐看上他什么,护在手里跟宝贝似得,还不许我追弄他。” 姜凡衣耐心教导道:“这世间并非以貌取人。” 蛛儿将胭脂盒收入怀中藏好,伸长懒腰,蜷入姜凡衣怀中,断断续续说道:“我觉得公子才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蛛儿这几日奔波,回家躺入姜凡衣怀中,才足够放松,浅聊几句,深深睡去。 姜凡衣不再织布,伸手将她护在怀中,不由露出笑脸。 偌大的姜家,只有蛛儿,能让他卸下心防。 一片红叶自窗外飞来,暗藏杀意,刺向姜凡衣怀中的蛛儿。 蛛儿在熟睡,姜凡衣不好撒手,一道虚影从自身走出,结成另一个姜凡衣。 一手牵丝成线拦住飞来的红叶,姜凡衣已猜透来人身份,化成虚影,闪出水榭。屋内,留下另一个姜凡衣护着蛛儿。 叶仙子一袭红衣踩在湖面,整片湖水都因她的到来而清冷几分。 叶仙子率先开口,“这就是你的无我境!” 姜凡衣负手立在岛上点头回应。 身为姜家家主,一生不得踏出姜家,姜凡衣此生最想做的事,便是走出这座牢笼,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姜凡衣天生化物境,入无我境时,魂体分离,生成另一个自己。 “今日怎得有空来姜家,姑奶奶不日便会抵达金陵,你可做好打算了。” 叶仙子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闭关这几日,始终没有头绪,今日出关,想找你切磋,希望你能助我入长生境。” 姜凡衣轻笑一声,“天下楼有刀皇剑神两个长生境高手,为何不找他们。若他二人出手,姑奶奶也会给几分情面的。” 叶仙子一袖飞花无情扫向姜凡衣,花雨径直穿过姜凡衣,嵌入岛上石缝之间。 姜凡衣周身无恙,叹声道:“你啊,任何事都喜欢自己扛着,有时候服个软,假手他人也不枉是一种捷径。” 叶仙子嘴不留情,呛声道:“那你这些年一直想走出姜家,为何不亲自灭了姜家,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姜凡衣不做声,将目光投向水岸西南,院楼林立之间,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院,是他不能走出姜家的根源。 触碰姜凡衣的痛处,叶仙子软声道:“明日这个时辰,我还会来,希望你能给个答复。” 姜凡衣一笑抹去悲凉,“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不瞒你说,我也想入长生境。明日此时,在此恭候。” 叶仙子得了答案,化虹而去。 姜凡衣轻叹一声,徒步走回水榭。无我境幻化而来的身躯,并无痛觉,赤脚踩着不算光洁的青石,沾出一行浅浅的足印,顷刻消散。 水榭之中,姜凡衣一直等到月上枝头,蛛儿才转醒,在他怀中嘤咛几声,睁眼与他对视,朦胧问道:“公子,什么时辰了啊?” 姜凡衣提醒道:“已过了去她那的时辰。” “糟了。”蛛儿一时清醒,尖叫一声,匆忙从姜凡衣怀中跳出,踩住绣花鞋,掠出水榭,从湖面飞向西南水岸。 西南水岸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四周桑林萦绕,将小院藏在其中,鲜有人知。 蛛儿望一眼头顶月光,匆忙赶去院中。小院中,有一瞎眼的妇人端坐在台阶上等人。 “老夫人,我回来啦。”蛛儿翻墙落入院中,朗声喊到,生怕妇人听不见。 瞎眼的妇人顿时眉开眼笑,“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蛛儿挨着妇人坐下,抱怨道:“不怎么样,还不如岛上舒服呢。” 妇人始终带笑,一脸慈爱,“用饭没啊?“ 蛛儿扯过妇人的手,按在自己瘪下去的小腹上,“都快饿扁了呢。” 妇人抽回手,摸索着起身,焦急道:“那快些回屋,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啊?”蛛儿搀扶住妇人,虽然已闻到酸梅糕的味道,但还是假装一副期待的模样。 妇人宠溺道:“是你最喜欢的酸梅糕。” 蛛儿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那我要多吃几块。” “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妇人摩挲着蛛儿的手,在她脑海之中,描摹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屋中没有香烛,妇人瞎眼,用不上那些物件。妇人将蛛儿按在桌前,桌上摆着一碟妇人自己亲手做的糕点,糕点模样大小匀称,还有一碗余温尚存的桑果甜汤。 妇人笑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放的有些久了。” 蛛儿捏起一块糕点投进嘴中,宽慰道:“我可是猫舌头,吃不了烫得,这刚刚好。” 蛛儿吃糕点时,妇人端坐在她对面,捧着脸,笑着瞧她。 她没有眼睛,蛛儿不知她在瞧些什么。吞完盘中酸梅糕,将桑果甜汤一饮而尽,用衣袖擦去嘴边残渣,打着饱嗝夸赞妇人的手艺,“这次的酸梅糕比上次的好吃。” 妇人起身去收拾碗碟,笑盈盈道:“那下次还按今天的法子做。” 今日想多留些时辰,蛛儿望着妇人的背影撒娇道:“我还想梳个头,这些日子在外面可想念您给我梳头的时候了。” 妇人乐呵呵地点头,放下碗碟,用绢布擦净手,摸出随身带的檀木梳,回到蛛儿身后,解开她的发髻,从上自下,梳理她顺滑的秀发。 银月勾画,慢慢走向深夜。 湖心水榭灯火通明,姜凡衣凝神织着云锦,等蛛儿从西南小院归来。 金陵坊间有传闻,姜凡衣并非姜家明媒正娶之人所生,乃一采桑女借腹所生,出生时,天生化物境,被姜家捧为家主,而那位借腹生子的采桑女无人知其去向。 第四十六章 明月当空 苏州天下楼。 已是深夜,天色微凉,君不白独自一人在屋顶饮酒,几坛仙人醉,一人独饮。 后院厨房,巡夜的厨子煮了宵夜,一股酱肉香味。 循规蹈矩的人群中,有个另类的身影藏在厨房窗子下,偷摸着用竹竿挑起一块酱牛肉,藏入怀中,飞快跑远,翻上屋檐,落入沈清澜居住的别院。 那身影依稀瞧着是明月。 小丫头正长身子的年纪,偷几块肉无伤大雅。但沈清澜的别院有罗老太太把守,老太太铁面无私,特意叮嘱过天下楼的人,无要事不得擅入其中。担心明月被重伤,君不白一袭白衣掠向屋檐,守在暗处,稍有偏差,也好出手相救,顺道探探她的底细。 明月躲进墙角,啃几口酱牛肉,剩余的用荷叶包好,揣入随身斜挎的布包中,抹去嘴边油渍,足尖轻点,掠向沈清澜屋门前。 今日,罗老太太破天荒不在,不知是明月运气好,还是特意踩过点。 沈清澜屋内已然熄灯,漆黑一片。明月在门前探头探脑观望一阵,摸出一截铜尺,伸出门缝,将屋内的门闩抬起,推开一条容她进入的缝隙,闪身窜进房中,顺手掩紧房门。 明月来沈清澜房中所为何事。 君不白心生好奇,落在沈清澜深居的屋檐之上,抬手,牵动几片青瓦,借着月光瞧清屋中动静。 屋内未点灯,却有几颗夜明珠悬在床头。纱幔垂落,有美人卧榻其中,身姿妙曼。 君子不立梁上,君不白本意移开目光。 明月已欺身探入榻上,纱幔中伸出一双藕色手臂,将她拖进床榻之中。 细微动静,君不白探头去看,耳边一阵掌风袭来。 君不白后撤几步,捏出刀意扫落掌风。 屋檐上,青玉手罗青一脸杀意凝视于他,“怎得学人做起这等龌龊下流之事。” 事关名声,不得含糊,君不白伸手指向屋内,“适才,有人进了房中。” 青玉手罗青一掌将君不白移开的几片青瓦重新覆回原处,冷眼一剜,“若是外人,你还会在此悠闲自乐,你与叶仙子有婚约在身,实在按耐不住,为何不去金陵走上一遭,住几日再回来。” 自己清白未挑明,又搭上叶仙子的名节,君不白慌忙辩解,“婆婆嘴下留情,若是被旁人听去,添油加醋一番,会毁了叶仙子的名节,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 青玉手罗青一掌将君不白劈入院中,“叶仙子的名节是名节,我家小姐的名节就是浮草了。” 君不白无言以对。 沈清澜屋内已掌灯,有簌簌穿衣声,“婆婆,外面发生何事了?” 听见沈清澜唤她,青玉手罗青掠下屋檐,退至台阶处,推门进入,一扫屋内各处能藏人的地方,“不白说有外人进了你这屋中,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沈清澜撩起纱幔,踩着足凳上的绣花鞋,罗青上去将屏风处的狐裘裹在她肩上。 沈清澜轻咳几声,柔弱道:“并未有什么异样。” 屋外静候的君不白顿觉一股寒意自屋中飘出,朝墙角挪动几步。 罗青掖好丝棉被,轻轻将一阵掌风渡去床底,床底若是藏人,她这一掌也能让那人筋脉尽断,“那早些睡吧,明日还得去神农医馆呢。” “睡不着了,等会便睡。”沈清澜抄起床头一侧的账本,借着微光,静静翻阅。 屋内并无外人,青玉手罗青散去掌力,嘱咐道:“别看太久,小心熬坏眼睛。” 沈清澜乖巧点头。 安顿好沈清澜,青玉手罗青退出房门,在台阶处一脸怒意望着君不白,“今日这事我不会同庄主讲,往后多约束些自身,若是再让我撞见,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越洗越黑,君不白一脸无奈,“婆婆啊,我真不是那种人。” 青玉手罗青训斥道:“是与不是,已无关紧要,大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男盗女娼之事,并非君子所为,望你自省其身。” 多说已无益,君不白垂头回道:“谨遵婆婆教诲。” 没探清明月的底细,自己倒是被人抓住把柄,只能说自己运气不佳,君不白灰溜溜逃出别院,在厨房后院酒窖之中取几坛仙人醉,掠上屋檐,独自饮酒,酒坛散落一地。 青玉手罗青巡视一圈,翻墙出了天下楼,小巷之中,有她的葱油饼推车。佝下身子,佯装成老妇,用山泉水净手,和面醒面,熬着葱油,等归农山庄清晨送菜的人前来交接。 沈清澜屋内,沈清澜换了一副神情,朝床榻深处抓去,明月在阴影之中显现而出,歪头偷笑,“三姐教我的如影随形果然好用。” 沈清澜手中账册落在明月头顶,“不好好在楼里呆着,又离家出走了。” 明月双手抱头,撅嘴抗议,“二哥,说了好多回了,不许打头,不许打头,本来生得就笨,再打头就更笨了。” 双月挖苦道:“知道自己笨,还不多读点书,是不是又因为夫子的课业繁杂,才偷跑出来的。” 明月的目光被床头悬挂的夜明珠吸引,取下一颗,在手中把玩,吐露苦水,“那么多字,我都还没认全,夫子天天督促我背诵诗文,背不会不给饭吃,背错了还要打手板。” 双月神色凝重,合上账册,“夫子打你了!” 明月随手扔掉夜明珠,从布包中摸出酱牛肉,解开荷叶,啃上一口,浑身舒畅,抖着双脚,没心没肺回道:“打了一戒尺,不过第二天他就称病告假了,我才能偷跑出来。” 双月一掌捏碎账册,这些账册本就是伪装自身的,毁掉一两本无关紧要,低声咒骂,“孤月那家伙。” 明月跺脚,狠狠咬下一口酱牛肉,“不许提孤月,我讨厌他。” 双月扭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明月一脸嫌弃,跳下床榻,嘴中嘟囔不停,“不回去,在这天下楼就挺好的,每天都有肉吃,还有晚晚陪我玩,不用识文断字,不用挨板子,不用看我爹的臭脸。” 双月耐心劝解道:“义父也是为你好。” 明月将怒气发泄在酱牛肉上,咬一大口,狠狠咀嚼,“给我寻夫家也是为我好。” 双月脸色突变,起身,立与脚凳之上,满身杀气,“你说什么?” 明月收起酱牛肉,胡乱擦去嘴边油渍,“二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爹很过分。” 双月逼问道:“义父给你寻得是哪家的人?” 明月歪头,眼珠在眼眶打转,绞尽脑汁片刻,吐出一个名字,“好像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公子。” “我要回一趟长安。”双月衣袖轻摆,一阵香风飘出院落,留下屋中懵神的明月。 苏州城中,有一女子月下独行,香风醉人。 临近苏州码头,一朵鬼雾红莲在身前绽放,挡住她去路。 孤月嗓音嘶哑,刮骨摄魂,“不用回长安,那户部尚书一家已不在世上了。” 双月停下步子,一笑嫣然,这是孤月的行事风格。 二人遥想对视,似敌似友。 双月率先开口,神色轻浮,打破沉寂,“怎得,是来捉我回去的。“ 孤月摇头,“我只是来带丫头回去的,你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不过三月让我提醒你一句,四月和五月已到了江南,你的事尽早了结得好。” 双月噗嗤一笑,笑弯了腰,“那两个一个瘸子,一个聋子,还能捉得住我。” 孤月抬手,接住一截月光,月光轻柔,圈揽悲伤,“今日是娘的忌日,说话注意些,别让她伤心。” 双月抬头,仰望满天月光,勾起唇边,盈盈浅笑,朝月一拜,虔诚恭敬。 万籁无声,只等更声响起。 双月收回目光,理好妆容,“等我了结手中之事,自会回楼里谢罪。” 孤月藏入鬼雾红莲之中,气息渐无,“这些时日,我要回一趟长安,丫头你先照顾些时日。” 在孤月消失之际,双月朗声问道:“那夫子是不是也被你杀了!” 空荡之中,有人答话,“娘之前说过,要礼待读书人,那夫子是国子监的祭酒,恐吓了几下而已。” 双月道出心里所想,“只是打一下掌心而已,谁读书时候不被夫子责罚,你若是还这般宠溺,她几时才能长大,不再依赖你我。” 空荡之中,没有回言,鬼雾红莲在双月身旁绽放,杀气弥漫满城,“娘说过,要我时刻护着她。谁惹她不开心,我便杀了谁,一人,一城,一国,我都能为她趟平。” 双月递出一掌,掌风凄寒,吹散孤月身前萦绕的鬼雾,“你我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中,她是要走在阳光之下的,我们更应该要教她如何知人心,如何与人相处,如何行走世间,如何自喜自悲。” 孤月化作虚影,远去,风中漂浮他的留言,“有人的地方,这世间的阴暗永远不会被光明驱散。” 明月当空,双月紧紧身上的狐裘,折回天下楼。 屋中,明月攀在床榻上睡熟,始终护着怀中的酱牛肉。 双月垂下纱幔,一袖香风扫灭屋中灯烛,侧坐床头,守着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第四十七章 日月交替 黑夜散去,白昼交替。城中几声雄壮的公鸡啼叫。 君不白枯坐屋顶一夜,浑身酸痛,起身活动拳脚。后院厨房在煮白粥,粥米香甜,顺着烟囱飘入城中,整座城都在苏醒。 独饮一夜,腹中空荡,此时咕噜抗议。君不白挥袖,卷一袖空酒坛落入后院,后院墙角有堆放酒坛的空地,等酒坛存满一墙,便会送还张家酒坊,再换一车新酒回来。 “楼主。”柳芸娘一脸倦容从厨房走出,整夜未眠,面色苍白,手捧一碗白粥递给君不白。 喝一整夜酒,白粥正好暖胃,也好解酒。君不白接过粥碗,白粥略烫,只能先端在手中等它冷掉,“等会楼里换了班,回去睡会吧。” 柳芸娘以为白粥不合口,折回厨房,又捧一碟香醋腌渍过的脆嫩鱼生,递给君不白,“新腌的鱼生,配粥吃更好。” 君不白引出一剑,悬于手边,将粥碗和鱼生立在上头,今日不用开门迎客,楼里冷清不少,“灵远还没回来?” 柳芸娘斜倚在墙面,“他昨夜让人带话回来,说是要在那住几日,毕竟出自王家私塾,王家那边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得尽些礼数。” 粥已放凉,君不白一口饮尽,白粥寡淡,夹起几片鱼生填入嘴中,香醋酸到味蕾骤醒,君不白龇牙,“他在那也好,但愿别突生事端就行。” 一阵暖风自头顶落下,楼万春肥硕的身躯惊起光里浮尘。 “杨妈妈怎样了?”君不白关心到。 楼万春站稳身形,喘平气息,一抹额头汗珠,赶了一路,汗珠湿透胸前衣襟,“昨日动了胎气,服了一枚苏晚给的安胎丸,已无大碍。” 柳芸娘再次折回厨房,提一壶井水冰透一夜的凉茶递给楼万春。 楼万春仰头,咕嘟灌下一整壶凉茶,凉茶清凉去热,浸润心脾,身上热气也荡然无存。 君不白扫净盘中鱼生,将碗碟叠在一处,嘱咐道:“等会再派人去一趟王家别院,让灵远多提防些。” 柳芸娘紧咬嘴唇,挺身而出,“我去吧,王家二公子是在二层楼出的事,二层楼本就归我管辖,不能让灵远一人在王家。” “你还是别去了,定风那边已……”关心则乱,楼万春差点说出真话,猛然清醒,慌忙闭嘴。 隋定风一夜未归,柳芸娘揪心道:“隋大哥怎么了?” 楼万春闭嘴不言,生怕再说错话,不敢搭话茬,朝君不白使去眼色。 君不白故作镇定,一旁搭腔,“有个差事派他出趟远门,他眼下已不在苏州,你还是别去王家了,灵远在那,王家也会念着往日情分,不会为难于他。王二公子在你二层楼出的事,你若去了,王家必然会为难你的。” 柳芸娘半信半疑,后退几步,贴在墙面寻些依靠,面色憔悴。 楼万春宽慰道:“待会我自会派人去的,你还是回去睡会,养足精神,夜里还需你坐镇呢。” 楼里事才是第一位,柳芸娘点头,告别二人,飞去自己院中,背影有些失魂。 君不白将碗碟送回厨房,紧盯楼万春,假意斥责,“下次嘴记得严些。” 楼万春点头如捣蒜。 一夜未睡,君不白哈欠连连,嘱咐几句,挥手作别楼万春,轻功飞回自己住处。 途中,瞥见后院小巷里,一身蓑衣的农户肩扛两担新鲜果蔬,停在青玉手罗青的葱油饼摊前,二人密谈一番。罗老太太递给那人一张新烙的葱油饼,那人贴身放入怀中,肩扛两担果蔬转入巷中,将果蔬分发给卖菜的各家农户。 巷子口卖豆腐的摊子前,秀笔书生潘如许用手点开清水中浸泡的四方豆腐,豆香味飘荡。 然后坐回豆腐摊前的书信摊上,支起笔砚,摊开一卷六合纸,抄写金刚经。 潘如许刚抄下半页经文,一道人影遮挡光亮,潘如许抬头,眼前一位身覆半片胸甲的锦衣女子,背负一柄长枪,手持短枪,两杆枪身银白如雪,立于他的书案前,沉静不语。 一团墨自笔尖垂下,晕染整页经文。 “潘秀才,一板水豆腐。”苏州富户人家厨房采买的熟客在牛车上扯嗓子喊一声,扔出一串铜板。铜板撞击,清脆入耳,潘如许方才醒神,甩出一团墨点,墨点打落扔偏的铜板,笔直落在搁钱的木匣之中。 收钱入匣,潘如许一掌抬起一板水豆腐,翻手丢去牛车之上,力道绵软,恰到好处,水豆腐安慰落在牛车之上,半滴水不洒,水豆腐也安然完好。 如巷头杂耍的把戏,有时也能勾引些行人驻足掏钱买上一块水豆腐回家。 持双枪的女子已悄然离开。 潘如许卖完豆腐,端坐在书岸前,心绪难平,持笔,拓下几页经文。 巷尾,卖葱油饼的青玉手罗青一掌熄灭灶膛的炭火,唤一旁卖菜的妇人帮她暂时照顾下饼摊。寻一无人处,翻入沈清澜的别院,叩响沈清澜的房门,“姑娘,该洗漱了。” “婆婆进来吧。”屋内沈清澜清朗回应。 青玉手罗青推门,沈清澜一身贴身素衣,乌发垂肩,左手撑脸,在窗前案几上用朱砂笔勾画账册,面有倦容。 “姑娘昨夜没睡好?”沈清澜来苏州没带丫鬟,也不便买一两个丫鬟服侍,青玉手罗青从怀中取出半片玉梳,替沈清澜梳理秀发,以前伺候过王妃,这些闺房事,熟稔得很。 沈清澜勾画好一卷账册,摆正身子,将面容映在铜镜之中,脸颊稍带浮肿,“睡到半夜便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查阅下旧账。” 沈清澜的秀发一梳到底,罗青关心道:“多注意些,如今沈家主还未醒,整个沈家都需你主持大局呢,千万别熬坏了身子,不如待会去神农医馆,让孙妙手也为你把把脉。” 沈清澜手心一颤,顷刻回复,倘若孙妙手为她把脉,她的身份便会暴露,慌忙扯开话题,“婆婆,天下楼是出事了么,今日怎么没听见厨房做饭声。” 罗青挽好发髻,从妆匣中挑一款步摇勾紧,转身去屏风处取沈清澜今日出门穿搭的外衣,“江湖上的事,天下楼自会处理,姑娘安心住着就行,不用忧心。” 沈清澜起身,伸展手臂,等罗青替她穿衣。 老太太手法狠辣,束腰勒得喘不过气,沈清澜趁她不备时,放松一寸。 后门处,一架马车掐准时辰停靠稳当,车夫自车厢取出一只灰鸽,抛向空中。 院门从内打开,沈清澜裹着面纱,被罗青搀扶出门。车夫跳下马车,麻利摆好脚凳,静等二人上车。 二人安顿妥当,落下车帘,车夫收起脚凳,环视四周,并无异样,随后跳上车头,一甩缰绳,马车绝尘而去。 后门通往卖菜巷子的那一侧,罗青的葱油饼摊前,卖菜的妇人在自家摊前与人讲价,一双小手从暗处探出,偷出一张葱油饼,轻功掠上屋檐,朝马车方向追去。 马车穿过闹市,赶向神农医馆。 行至半路,闭目养神的青玉手罗青猛然睁眼,“改道,去浣衣巷。” 马夫不问缘由,扭转马头,奔入阴暗的小巷之中。 小巷之中,簌簌洗衣声不绝,巷尾一树粗壮的皂荚树枝繁叶茂,挡住去路。 青玉手罗青翻出马车,立于车顶,一道掌风扫出。 明月嘴中叼着半张葱油饼现身墙头,险些被掌风打中。 罗青一脸阴沉,瞧出明月的模样,怒斥道:“天下楼的人怎会在这,是你们楼主让你来的么?” 饼是偷来的,不能被认出,明月吞下半张葱油饼,“奶奶,我是要去神农医馆找晚晚玩,想顺路蹭你们的马车而已。” 一声奶奶喊得亲切,罗青怒气渐退,“那为何出门的时候不现身!” 明月嘿嘿一笑,毫不掩饰,“起晚了。” 沈清澜撩开车帘,央求道:“婆婆,既然是苏姑娘的友人,正好顺路,还是带上她吧,我们在神农医馆也叨扰不少日子,好还些人情给苏姑娘。” 明月是苏晚的闺中好友,也是天下楼的人,罗青不好拒绝,翻下车顶,“既然顺路,那就一同去神农医馆吧。” 明月跃下墙头,去贴近沈清澜,被罗青伸手拉开,与自己在一处。 车夫将马车倒回原路,车厢之中,沈清澜独坐一侧,明月与罗青并排而坐,明月朝沈清澜做鬼脸,被罗青冷眼喝止,自顾着望角落缩去。 沈清澜掩嘴偷笑,为她解围,“婆婆,她一个小丫头,不用那么提防。” 青玉手罗青双掌青玉色灼灼,目光停在明月身上,想将她从内到外看个透彻,“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人小不代表不是恶人。” 明月挠几下肚皮,从布包中摸出新偷的酱牛肉,解开荷叶,啃上一大口,嘴中含糊道:“奶奶,您要是不放心,等会到了神农医馆,让晚晚把我的肚皮剖开,您亲自看看我的心肝是红得还是黑得。” 剖心为证,多年未曾听过了。罗青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可知剖开肚皮,人会死得。” 一口酱牛肉下肚,明月舒展身子,自信答道:“晚晚说过,只要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救活我,晚晚的医术可是全天下最棒的呢。” “小儿心智!”青玉手罗青散去功力,不再提防,盘膝养神。 明月朝沈清澜身旁爬去,沈清澜嫌弃她一手油渍,用脚踢回墙角,明月咬一口酱牛肉,再心中记下一笔秋后账。 马车驶过行人熙攘的街头,碾到一枚石子,车身晃动,沈清澜身后的车窗帘子被短暂撩开。 不知名的巷子中,持双枪的女子直勾勾盯着她的侧脸。 察觉有人,沈清澜探出目光,巷子口已空无一人。 第四十八章 太湖风起 黄昏时,君不白自房中醒来,简单梳理好妆容,掠出屋门。 在厨房后院引一线净水,洗净脸颊,冲掉嘴中异味。下酒窖取一坛仙人醉灌下,整个筋骨活泛起来,异常清醒。 楼万春在后院砍柴,以掌作刀,干透的枯木被掌风劈成大小匀称的木柴,整齐堆叠在柴房。 “灵远那边可有消息了?”君不白在院中捏出刀意,吐纳之间,调匀周身气息。 楼万春劈开一段枯木,枯木裂成两截,落在一旁,“灵远让人带回的口信,说王家已将二公子的死讯快马送去金陵,王二公子败坏门风,王家对他的死并不追究太多,倒是金陵那边,灵远特意嘱咐,得提防些,王二公子这些年能这般肆意妄为,暗地里也有金陵那边的帮衬。” 君不白散去刀意,唤出一剑,轻弹剑身,“这清流世家,也有些啃噬柱梁的虫子啊。” 楼万春劈完枯木,弯腰拾捡木柴,一捧一捧送去拆房,“清流世家,最好名节,王二公子的死讯一旦送至金陵,那些人必然会有对策。身负王家名声,自己又不能出面,定会寻些不相干的外人出手。谢湖主是无我境,如今江南地界,能帮王家杀人的,只有明月楼。” “拿钱杀人,童叟无欺,从未有过偏差,王家倘若当真找了明月楼,确实有些棘手。” 剑身映出君不白歪曲的面容,猛然间想起在扬州沈家遇见的双月,他能幻成他人模样,明月楼其他人的手段如何,还不明了,若都如双月那般,化成亲近之人,暗地里下杀手,无人能防,细想片刻,叮嘱道:“明月楼的人能幻成他人模样,以防万一,定一道暗语,半个时辰一换,提防明月楼的人趁虚而入。” 楼万春送完木柴,拍去怀中木屑,歪头想去半刻,“暗语用菜谱如何,咱这楼里大都没上过私塾,繁杂的暗语他们也记不得,这菜谱他们天天接触,早已滚瓜烂熟,即便有人作假,领去厨房,让他当面炒个菜,也能辨别虚实。” 楼万春能做苏州天下楼的楼主,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君不白御剑要走,白衣迎风招摇,“你是苏州的楼主,此事由你定夺。” 楼万春惊声道,“你要出门?” 谢湖生那边,也得告知一声,让他提防明月楼的人,君不白爽快答道:“去一趟太湖。” 君不白御剑要走,楼万春缩地成寸,扯住他衣袖,嘿嘿一笑,“楼主,走之前选个暗语,待会回来也好辨认。” 要去太湖,太湖白鱼做鱼生最上乘,君不白随口吐出菜名,“太湖鱼生。” 楼万春得了菜名,在心中默默记下,撒开君不白,“我这便去交代下去。” 楼万春做事,君不白格外放心,一剑破空而去。 君不白走后一盏茶时辰,天下楼楼里众人各自所选的菜名已悉数被楼万春记在心里,楼万春抽空也为自己选了一个满意的菜名,酱烧猪头肉,肥头大耳,跟自己很是般配。 太湖仙岛,荷塘人家。 天色渐晚,江小鱼已在自家院中睡去,怀中的虎头玩偶抱得死死得。今日在岸边扎了整日马步,浑身酸痛,导致噩梦缠身,睡梦中呓语不断,哭喊着阿爹跟阿娘。 院中,鱼塘被毁,污泥狼藉。谢湖生赤脚步入泥塘,移栽从别家鱼塘挖来的莲种。练拳是件枯燥的事,他不能心软,唯有这般狠心,才能成就她将来的纵横江湖。 谢湖生耕种完莲藕,浑身泥泞,塘底烂泥臭味连连,熏得头重脚轻。片刻都不想呆,一步洞庭闪去太湖湖心,洗净身上泥浆,以内力吹干青衫。 太湖之上,一道月光铺在湖面,波光粼粼,有鱼虾逐光而行。 江小鱼今日头一次练拳,并未吃下多少东西,明日练拳,总得吃饱才行。 谢湖生一拳沉入湖心,几尾肥硕的太湖白鱼跳出水面,明日她醒时,熬一锅鱼粥给她。鱼肉鲜生时才最美味,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回院中,轻起拳风,污浊的泥塘浊物下沉,水面澄澈,将太湖白鱼投去池塘,池塘依旧有月光,鱼儿在水中撒欢,丝毫不在意此处不是太湖。 谢湖生转身回屋时,一道阴影没入江家宗祠,本已熄灭的青铜方鼎再次被燃起。 望一眼屋内睡熟的江小鱼,谢湖生捏拳,一步洞庭闪去宗祠。 “你现在是江远山,还是湖底那位!”谢湖生一拳递出,宣泄愤怒。 拳风止于身后,青铜方鼎映出江远山苍白无血的侧脸,他不回头,依然盯着燃起的火苗,火苗势微,大不如前,“我家丫头如何了?” 谢湖生本意轰出的第二拳卸去拳劲,驻足原地,江小鱼是他心中的软肋,“若是担心,就回去看看,她睡着的时候都会哭着喊你。” 方鼎之中的火苗熄灭,江远山再未添柴,伸手探去鼎中,摸出一朵白花,白花顷刻凋零,化成浮尘,“回不去了,她心中的阿爹已经不在了。” 谢湖生嗤笑一声,神情冷漠,“又不是死了,为何回不去。” 江远山回头,半张脸下长出几道墨色鳞片,笑得惨白,“这样子去见她,怕是会吓坏她的。” 一日未见,江远山已是眼前这般模样,夺他人灵气得来的长生,反噬如此迅捷,心中对江远山的怨恨,也消去大半,“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远山抱拳,朝谢湖生行礼,“有个不情之请,杀了江家老祖为她娘报仇之后,想让你杀了我,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幅模样,她跟着你,我很放心。” 谢湖生后退几步,拒绝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江远山眼泛泪光,“我体内那位一心想吞尽江氏一族,若是日后那位占了上风,丫头必然会死的。” 谢湖生捏出一拳,杀气弥漫,笼罩整片太湖,目光坚定,“有我在,她永远都不会有事。” “江某在此谢过谢湖主,此番恩情,永世不忘。”江远山朝谢湖生一拜,无声无息远去,在他站立之地,落下一片素净花瓣。 太湖之上。 君不白御剑穿行,晚风凄冷,撩动衣角。 一道黑影自岛中窜出,月色之下,君不白瞧见他的脸,一道刀意甩出。 江远山翻手接住刀意,开出一片白花。无心停留,白花撒入湖心,身下太湖听从召唤,一道水幕腾然升起,拦住二人。 君不白十丈刀意起手,劈开水幕,江远山已不见踪迹。 岛中只有一户人家有光亮,君不白生怕谢湖生和江小鱼遭遇不测,御剑赶去。 荷塘人家,君不白按下身形,落在鱼塘空地之上,屋内只有江小鱼一人在酣睡,迈开左脚要踏入屋中。 耳后一阵微风,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回院中,散去拳劲,笑问道:“你怎么会这个时辰来太湖。” 君不白收回迈入屋中的左脚,“有件事特意来提醒你,你在天下楼杀死的王家二公子,死讯已送往金陵王家,王家那边极有可能会买通明月楼的人来找你麻烦,明月楼的人能变幻他人模样,提防些。” 谢湖生俯身坐在空地之上,丝毫不放在心上,笑得肆意,“多谢提醒,这座岛埋几个人还是很富裕的。” 谢湖生如此泰然,君不白不再多说,双手环胸,立在屋檐下,身下灯影摇晃,“方才来时,在湖心撞见江远山,他怎会在岛上?” 谢湖生笑容散去,一拳捶在身旁木板之上,“他来求我,让我杀了他。” 屋中,江小鱼翻身,弄出动静,君不白压低嗓音,“小丫头知道不?” 谢湖生低头望向池塘的太湖白鱼,鱼鳞熠熠生光,“不能让她知道。江远山与湖底那位一同步入长生境,他的脸生出异物,估计再过些日子,会变得非人非物。” 君不白从怀中摸出木工凿子,抛给谢湖生,“不知道也挺好,若是知道她爹变成那副模样,估计会整晚都做恶梦的。这是公输池留下的凿子,能破江远山的长生境。” 谢湖生随手结过凿子,捏在掌中,回头,瞥一眼屋中睡熟的江小鱼,异常温柔,“杀他很容易,只可惜小丫头以后在世上再无亲人了。” “她还有你。” 这个决意太过沉重,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入屋中,出来时捧着两坛江远山私藏的酒,“陪我喝点。“ 君不白右手牵动,一条太湖白鱼引出水面,左手刀意散出,退鳞去骨,一整条鲜鱼被刀意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生。勾手,屋中飞出干净瓷盘,鱼生绕圈叠在盘中。 一叠香醋,一盘鱼生,两坛绿酒。 二人在鱼塘空地之上对饮,池塘清幽,铺开一片月光。 彭泽湖上,江远山立在烟寒水寨残垣,江家老祖的气息在此地尚有残存,之前为他伪造玉简的匠人也在此地留下痕迹。 此地无人踏足,今日便在此处过夜。 江远山伸手洒下几片白花,湖中银鱼出水捕食,白花陡然间变成枝杈,将银鱼钓出水来。徒手抓起,生啃入腹中。 “江远山,这彭泽湖的银鱼滋味可不如太湖的白鱼啊。” 喉间发出嘶哑之声,江远山低头望去湖面,倒影之中自己面露狰狞,一嘴血色,慌然丢掉鱼骨,狂呕不止。 倒影之中,另一个自己笑得阴冷。 第四十九章 五味烟罗 鱼塘人家,屋中油灯再添新油。 谢湖生捏起最后一片鱼生投入嘴中,饮尽坛中绿酒,随手放下酒坛,酒入愁肠却最不解愁肠,低头凝望鱼塘月色,叹声道:“这酒啊,差了些。” 空坛搁在一旁,君不白起身,拍去身上灰尘,随口答道:“后日来时,多带几坛仙人醉给你。” 谢湖生投以浅笑,语态微凉,拖长尾音,“后日啊,怕是这喝酒的兴致也荡然无存了。” 君不白伸展腰身,屋中江小鱼睡得香甜,将手中虎头玩偶紧紧圈在身旁。君不白长叹口气,一拳可定江湖的谢湖生,如今也会为一个才见两日的小丫头黯然伤神。捏起刀意,一刀斩碎月光,凌空而起,背过身子,略带酒意,爽朗道:“既然酒喝得不尽兴,不妨你我在太湖战上一场。” “正有此意。”谢湖生爽快回应,翻身跳下鱼塘,足尖轻点水面,涟漪扩散,人已至太湖湖心。心事在喉,唯有一战,可解困境。 月下太湖。 一青衫,一白衣。 拳风猎猎,刀剑轻鸣,久久不歇。 鱼塘人家,江小鱼从噩梦中惊醒,迷糊之中扯着嗓子喊一声阿爹。往日这时,阿爹早已破门而入,将她揽入怀中,哼唱跑调的童谣,为她驱散梦魇。今日无人应答,江小鱼捏一捏衣角,提着虎头玩偶跳下床榻,赤脚跑去院中鱼塘空地。 鱼塘澄澈,几条太湖白鱼在水中沉睡。空地散落的空坛中,酿进酒坛的酒香味是阿爹常喝的绿酒。 江小鱼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酒坛中蹭出一滴绿酒,抿入嘴中,苦酒入喉,呛出几滴眼泪。以前阿爹在这喝酒时,她也偷偷舔过,没今日这般苦涩。 脚边还有一盏空盘,一叠香醋。往日阿爹喝酒时,阿娘会为他备好炸得酥脆的藕花鱼。 此景尚在,却不见爹娘。江小鱼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将头埋进胸口。 风起,吹皱满池月光,有人为她披上驱寒的衣衫。 江小鱼探出头,谢湖生一身素衣背对于她,立在鱼塘之上,一拳隔断满院寒风。 苏州天下楼。 君不白落在三层楼屋檐上,刚踩上一片青瓦,院中一阵掌风袭来,风中胡椒味浓烈,辣得睁不开眼。 “何人闯我天下楼?”柳芸娘在暗处冷喝一声,人随掌风落在屋檐之上。 与谢湖生太湖一战,身疲力竭,君不白歪头躲掉掌风,气息孱弱,“是我。” 月光之下,君不白一身不堪,不负楼主威严,柳芸娘怒目圆瞪,再出一掌,掌中醋酸味弥漫,“无耻贼人,竟敢化成我家楼主的模样,速速退去,否则让你化成一滩血水。” 柳芸娘的化物境为五味烟罗掌,厨房五味,酸甜苦辣咸。酸可溶骨,甜能黏人,苦入心脉,辣味迷眼,咸食血肉。 一掌酸味可溶骨,君不白不敢硬接,一刀吹散酸味,柳芸娘长他几岁,口含蜜意,亲切喊道:“芸娘姐姐,真得是我。” 柳芸娘唇角冷笑,退向一旁,细细打量君不白周身上下,戏笑道:“你已中了我一味甜掌,谅你也跑不得,你的暗语是什么,说出来让姐姐听听。” 中了一掌,君不白疑惑间,发觉鞋袜被粘连在青瓦之上,浑身粘腻难受,那一道甜掌几时打出的,思索间,口泛甜饴,唇间拔丝。 柳芸娘好意提醒,“若是再不讲,等嘴巴彻底沾上,可就说不得了。” 口中愈发泛甜,甜到腻口,君不白吞下一团口水,甜味腻在嗓子眼,上下不得,匆忙回道“太湖鱼生。” 柳芸娘勾手,一条太湖白鱼自院中木盆飞上屋檐,阴阳怪气道:“暗语倒是对得上,不知这太湖鱼生你可做得出来么?” 楼万春究竟传了怎样的话下去,让芸娘如此对待于他。不过此时还是先解自身困境要紧,君不白捏出刀意,剥麟去骨,鱼生玲珑剔透,“这下足以证实了吧。” “像是楼主的刀法,不过还是谨慎些好,我再找个人辨识下。”柳芸娘歪头一笑,随身携带的瓷盘接住鱼生,翻身跃下屋檐,独留君不白在屋顶黏成糖人。 “姐姐,您倒是给解开啊。”君不白扯着嗓子央求,无人回应。 君不白在楼顶伫立一盏茶时辰。 楼万春捧一碗盐水掠上屋顶,灌入君不白口中,咸甜相抵。 被柳芸娘捉弄,君不白将心中怒火一股脑倾倒而出,“这芸娘是怎么了,是不是你未与她交代清楚,若是人人都这般试炼,贼人未来,楼里人都会被折腾个半死。” 楼万春捧着碗,长叹口起,一脸无奈,“苏晚那姑奶奶回来了。” 咸水齁得整个人发懵,理不清头绪,君不白怒气不减,“苏晚回来跟芸娘这事有何关系。” 楼万春一身肥肉瘫坐在屋檐上,君不白未回来时,自己也被柳芸娘追弄一番,叫苦道:“她回来时正巧撞见芸娘。” 一语道破,君不白吐掉嘴中苦涩,竟然疏漏苏晚会回天下楼这档子事,苏晚回来,定然会将隋定风的事讲于芸娘。君不白弯腰挨楼万春坐下,柳芸娘这一番折腾,最后一丝气力也荡然无存,有气无力道:“哎,早知如此,还是不瞒着了。” 楼万春望一眼院中,柳芸娘在厨房还未出来,“楼主也是怕芸娘失了方寸才隐瞒的,等她气消了,会想明白的。” 君不白闭眼养神,虚弱问道:“定风如何了?” 楼万春借出一截肩头,“苏晚说,过了明日便可下床行走,芸娘在厨房熬鱼片粥,明日会随苏晚一同去神农医馆照顾几日。” 眼皮太沉,实在抬不起来,君不白微微回道:“楼里的事你这几日多费些心思,等灵远从王家别院回来,你回万春楼多住些日子,杨妈妈那边也得需要人照顾才行。” 楼万春别开目光,远处灯火通明的万春楼里,有人在等他回家,“眼下还是楼里的事要紧,万春楼那边归农山庄已安排了暗哨,缓几日再回也行。” 一旁,君不白已睡熟,鼾声微弱。 院中,柳芸娘捧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粥掠上屋檐,君不白黄昏出门,腹中肯定空空如也,新熬的鱼片粥,正好赔罪。楼万春指指君不白的睡容,提醒她不要打扰。 柳芸娘会意,轻声掠下屋檐,望月浅笑,心中怨气已沉在那碗鱼片粥中,低语道:“身在天下楼,便是家人,有些事不必相瞒的。” 粥放久了,味道会软,柳芸娘转身,回厨房新卤一锅酱牛肉,酱牛肉凉透吃着也美味。 金陵城中,有家夜里才开的粥铺,却不见喝粥人。 裹一身墨色的女子匆匆步入铺子,足下那双绣花鞋绣满一圈珍珠。 女子年纪尚轻,从未来过此地,四处观望,眼神慌张。 拄拐杖的少年一瘸一拐从后堂走出,在柜台支开十二支竹签,每道竹签上都是一道粥名,“是要买粥么?” 女子怯生生点头,伸出一截手指,在竹签上来回挑选,最终落在写着八宝粥的竹签之上,“我要……要一碗八宝粥。” 少年抽出竹签,欠身道:“抱歉,这签子放错了,姑娘还是从剩下的里面选个吧。” 十一支竹签,女子不知该选那支,咬着指甲,眉头不展。 少年瞧见她的窘迫,顺手抽出一支写着蛋酒醪糟的竹签,递给她:“这支就好,你家主人肯定喜欢。” 女子半信半疑接过竹签,“多少钱一碗。” 少年收起其余竹签,笔出一只,“一万两。” 一万两一碗粥,女子没回绝,双手握住竹签,小心问道:“我需回禀我家主人一声。” “请便。”少年爽快一笑,伸手示意她出门请示自己主人。 女子握紧竹签,匆匆跑出门。 拐角巷子暗处停着架不起眼的马车。女子撩开车帘,将竹签递入车内。 车内,传出一阵犀利的妇人责怪声,“怎么不是八宝粥?” 女子缩着脖子,小声回道:“那个掌柜给选的这支签子。” 车内一阵沉默,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柔夷无骨,递出竹签,“既然给选了这支签子,也是无碍,出价多少?” “一万两。”女子接回竹签,横在胸前。 那只手落下车帘,毫不在意价码,“告诉掌柜的,明日此时会送来。” 女子点头,走回粥铺,递还竹签,告知掌柜明日此时送来一万两。 目送女子离开,拄拐的少年提朱笔在竹签上画下一横,一瘸一拐走入后院。 少年步入后院,抬头望向月色,冷笑一声,拐杖轻点,人已跃上屋檐,化作一道月光,奔向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 醉酒的汉子唱着淫词秽曲,一脚踹开自家院门。 院中黄狗吠几声,被汉子摸起一块巨石砸中,拖着尾巴钻回狗窝之中。 汉子满嘴酒气,骂咧咧道:“你是死了么,老子回来了也不知道出门迎接,跟个死人似的,老子花那么多钱替你赎身,是让你伺候老子的,不是给老子甩脸色,还养个狗来咬老子,你每天的吃穿用度,胭脂水粉,哪样不是老子的钱,早知道让你死在秦淮的船上了。” 屋内,有人掌灯,一瘦弱女子捧着油灯跑入院中去搀扶醉酒的汉子,小腹隆起。 汉子一脚将她踹在地上,女子不哭不喊,匆忙起身去扶要摔倒的汉子,“官人,你喝醉了,小心别摔伤了。” 汉子甩出一掌,将女子掀翻在地,踹出一脚,“你个贱人,是不是咒着我摔死,好卷了我的细软再找个小白脸啊。” 女子被踢中小腹,脸色煞白,瘫软在地,两腿间淌出血河。 醉酒的汉子灌下一口酒,还想再骂,却发不出生来,丢掉酒坛,双手在喉间抓挠,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间,等他将脖子抓得血肉淋漓,如一摊烂泥软在地上没了呼吸,张得裂开的嘴中,那条舌头不翼而飞。 一道月光洒在院中,拄拐的少年将昏死过去的女子捧在怀中,朝屋内甩出竹签。 白衣如雪的女子自屋中走出,接住竹签,沐浴在月光下,冷艳夺命。 第五十章 三千如云 天光大好,君不白自屋檐上醒来,被暖阳晒得浑身舒爽。 昨日昏睡一日,夜半时才从太湖回来,此时腹中空荡,眼前泛黑,险些脚下一软,从屋檐上摔落。 “芸娘在厨房熬了鱼片粥。”院中徒手砍柴的楼万春仰头叮嘱,柳芸娘今日起要去神农医馆守着定风,天下楼这几日需他坐镇,楼万春时刻忧心杨妈妈,一夜未睡,困得难受,只得砍柴提神。 君不白掠下屋檐,在厨房翻出一碗微热的鱼片粥,仰头灌下两碗。汤粥寡淡,再切一块酱牛肉握在掌心,斜倚在厨房门前,牛肉涨胃,细嚼慢咽最好。 楼万春一掌劈开枯木,隐隐有破镜之感,“楼主,芸娘这几日要住在神农医馆,往后你守夜,我守白日如何,万春楼那地方夜里外人杂乱,杨妈妈那我实在不放心。” 君不白啃完手中牛肉,引一线井水洗净手中油渍,“既然芸娘去神农医馆暂住,楼里的事我会多上心,这几日你早些回就行。” 井水洒落一旁苗圃之中,浇灌菜叶嫩苗,君不白踱入院中,这时辰苏晚还不会醒来,太湖一战,药丸损耗所剩无几,需让她再调配些。 挥袖作别楼万春,迈入自己院中。 苏晚房中,有双手撑开窗户,然后攀在窗户前啃着酱牛肉,一身天光醉人。 明月啃一口酱牛肉,在嘴中回味,扭头朝床榻叫嚷道:“晚晚,赶紧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床边苏晚蠕动几下,扔出一枚银针,本想扎在明月哑穴之上,让她不要这般闹腾。明月侧身,银针刺出窗子,被君不白一道刀意斩碎。 明月正得意躲开银针,瞧见院中君不白,一脸慌张,匆忙缩进房中,跳上床头,扯过半张丝棉被遮住脸,晃动苏晚,“晚晚,你师兄来了。” 起床气正浓,神鬼皆要退散,苏晚扯过丝棉被,卷成一团,朝自身刺出一针,绝断声音。 “别闹她了,她割断了耳部经脉,听不见你说什么。”君不白在院中提醒道。 明月撅嘴,满脸不悦,推搡几下,苏晚依旧闭目不醒,冷哼一声跳下床榻,将酱牛肉藏入随身布包,在窗边换一张笑脸,软着嗓音,唤一声楼主。 这一声楼主,软糯香浓,甜到心坎。 君不白软声道:“以后要是吃酱牛肉,就大方去拿,不必去偷。” 明月眼中有光,比天光更亮,欢呼道:“真的。” 君不白点头,“入天下楼,便是家人。” 明月探出半颗头,得寸进尺道:“那我每日能多拿几块么?” 若不拦着,那卤制酱牛肉的锅恐怕都会被她端走,君不白指向厨房院中,“别拿太多,小心被那人责罚。“ 明月握紧双拳,虎牙龇咧。 世间也有为吃的动杀心之人,君不白心中偷笑。 厨房院中砍柴的楼万春忽觉后背一凉,像有杀意,一掌斩去,空无一物。低头,依然劈砍木柴。 房中,苏晚直起腰,捏出银针,刺入心脉,欣然醒来,朝窗边毫不客气嚷道:“打水,我要洗脸。” 君不白挥袖,一条水线从井口一直蜿蜒至窗边。明月第一次见此情景,嘴巴张得浑圆。 漱口,洗脸,整条水线染上翠绿,明月伸手探入水中,捏出一团水珠,在掌心玩弄。 明月指骨探入水线时,翠绿色渐渐退散。能解剧毒,明月的体质也非常人。 君不白疑心之中,目光停在明月身上,上下打量。 “月亮,来帮我挑衣服吧。”苏晚心中怒骂一声花心萝卜,将明月扯入屏风之后,一同挑选今日出门要穿的衣衫。苏晚偏爱浅青色,衣裙样式繁多,却逃不开那团青色。 那条清亮无毒的水线被君不白浇灌在窗下花圃,花开正浓,君不白蹲下身子,梳理花瓣枝叶,等苏晚选好衣裳。 柳芸娘提一方食盒迈入院子,食盒之中有鱼片浓粥的香味。昨日捉弄过君不白,今日二人撞见,略显尴尬。 家人之间,没有隔夜仇,君不白拍去掌心泥土,欠声道:“定风的事不是有意瞒你,本想苏晚医治好再同你讲的。” 昨日之事只是一时气结,柳芸娘一笑略过,“楼主的好意芸娘知道,只是昨日一时气急,入天下楼,便是家人,有事不必瞒我,行走江湖,我也知轻重缓急,不是那些闺阁女子,心思脆弱。” “柳姐姐,再等我会,马上就好。”苏晚的声音从屋中传出,夹杂着与明月低声细语之声。 君不白直起身子,引一线井水,洗去手中泥沙,再次浇灌花圃,水珠盈盈,折出几道柔光。没有隔阂,二人谈话也随性些,“待会怎么去神农医馆。” 柳芸娘提着食盒不放,以内力温着鱼片浓粥,“隔壁院子沈姑娘的马车待会要去神农医馆。” 罗婆婆铁面无情,怎会容许外人与沈清澜同行。天光烫人,君不白缩回暗处,窗前,一阵浅青色挪动,“老太太是看在神农谷的情面上才准许你同行的么?” 柳芸娘换手提起食盒,“隋家当年有恩于她。” 苏晚与明月迈出门,二人身形相似,同穿浅青色衣裙,从远处瞧着,像是自家姐妹一同出游。 苏晚蹬君不白一眼,飞身掠上屋檐,“走吧,婆婆那边还等着呢。” 明月紧随其后,二人并行屋檐之上。 柳芸娘朝君不白欠身行礼,手提食盒拔地而起,追上先行的两人。 这天下楼的女子,几时全聚在一处了。 君不白摇头,浅笑几声,目露凶光,捏出一道刀意,甩向自己屋中,“阁下既然敢在天下楼藏上一日,为何不现身一见呢。” 屋中有人破开屋顶,遁去远处,像是个女子。 君不白御剑追去,人影翻入菜巷,没入人潮之中。 天下楼后院除守夜之人外,还有归农山庄暗哨,那人是如何躲开眼线,藏入天下楼。 寻不见人影,君不白折回天下楼,那一声,惊动院中砍柴的楼万春,肩扛柴刀守在屋顶。 楼万春蹲下身子,嗅着碎瓦上残存的气息,“楼主可瞧见贼人模样?” “是个女子!”君不白从屋顶破洞跳入房中,屋中有人过夜的痕迹,丝棉被乱作一团。 楼中守备,由柳芸娘亲自防守,昨夜她不在,便有贼人闯入,楼万春捏碎一片瓦,责骂自己疏于防范,让贼人钻了空子,昨夜苏晚就在隔壁屋子,若是贼人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 君不白御物决牵起丝棉被,探出头,轻嗅一口,有女子的幽香,“楼中除了各处防备,可还有疏忽的地方。” 楼万春锤头,在脑海之中浮出整座天下楼模样,细细筛查,各处巡防周密,并无破绽,目光不由落向沈清澜深居的别院,“只有沈小姐的院子是归农山庄盯防,贼人会不会是从那进来的?” 前日明月摸入沈清澜的房中,罗婆婆就不再,莫非昨日贼人也是趁罗婆婆不在偷溜进来。君不白御剑而起,从破洞飞出,神色凝重,“我去一趟神农医馆,你即刻重新部署,莫要再出岔子,万春楼那边也分个人去,时刻护着杨妈妈。” 君不白交代完,人已远去。 楼万春起身,吹一声口哨,天下楼各处墙院之中飞出几道人影,持锅碗瓢盆,在屋檐上互通暗语。 天下楼后院菜巷。 秀笔书生潘如许抄颂完一页金刚经,起身去点豆腐,一道身影自墙头掉落,砸在水豆腐之中。 潘如许本以为是偷腥的野猫不慎踩空落在豆腐上,瞧见水中洇出血色,才顿觉不妙,扯开白布遮挡。昨日巷口持双枪的女子失血过多,躺在两板豆腐叠出的缝隙中。 巷中总有野猫掉下,好心的菜农探头问道,“秀才,是不是又有野猫掉下来了,听动静,这猫吃得挺肥啊。” 潘如许吞咽口水,平复心绪,开腔回道:“是只长得挺肥的野猫,摔死了,今日的豆腐算是白磨了,得早些收摊回家刷洗一番去去晦气。” 菜农缩回自家菜摊,挑一把青菜丢去潘如许的摊子,“人没事就行,就当祛灾避祸,他日老天怜惜,也会让你得中状元的。这盘婆婆菜拿回家煮了吃,吃了能得好运的。” 潘如许拱手作揖,借一架板车,将女子撞碎的水豆腐一一搬回车上,女子身上是刀伤,怕追赶之人窥视,潘秀才点穴止血,替她简易包扎,取遮盖豆腐的白布叠出几层,将她藏于空置的豆腐板中,又团起一团染血的布包,假装野猫尸身藏于其中。收起书摊,拉车回家。 潘如许家住城西,催动内力,双足急行,缩短路程。 城西不如城南繁华,寻常百姓蜗居之地。 青砖破瓦,老槐盘根。 槐树下纳鞋的老妇用针在发间蹭出一截头油,嘟囔道:“秀才,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清苦之地,没有繁文缛节,潘如许一脸忧伤,扮作白丁,“婆婆,别提了,晦气得很,刚出摊,一只野猫就摔死在豆腐里。” 老妇一针戳进鞋底,力道狠厉,捻出线头,再蹭头油,“赶明啊,婆婆去庙里求个平安符给你。” “谢谢婆婆。”潘如许停下板车,推开自家篱笆墙。 爹娘留下的小院,被他收拾得还算利落。 两间土胚瓦房,院东头起灶煮豆腐,西头种菜养鸡。 潘如许推车入院,卸下豆腐,避开旁人,将女子搬入屋中,特意取出年头找人新纳的棉被给她遮盖。 第五十一章 大雪将至 神农医馆。 君不白按下身形,后院门口候着的车夫朝他见礼。 君不白收剑,一身轻快迈入院子,“罗婆婆呢?” 车夫老实憨厚,伸手指向医馆,“在院中守着沈小姐呢。” 沈清澜的身世,除罗婆婆外,归农山庄之中再无人知晓。见车夫如此不设防,君不白想着明月楼的事,也该告知罗老太太一声,让她提防些。 推门进去,刚露出半个身子,一道掌风便从院中打出。 君不白捏出刀意劈散掌风,出声道:“婆婆,是我。” 闻声识人,青玉手罗青收掌立在院中,对于君不白偷窥一事,还是心存芥蒂,以为他是尾随沈清澜而来,斥责道:“天下楼那摊子事你不上心,还有闲工夫来这。” 明眼人心知肚明,君不白尴尬赔笑,“婆婆,是有要紧事要与你讲,方便移步么?” 君不白脸色肃静,掠上屋檐,等青玉手罗青到来。 老太太行走江湖多年,细微变化,也能察觉到事态轻重,飞身落在屋檐,“是你们天下楼里出事了?” 君不白点头,压低嗓音,“刚才进了贼人,是个女子,遁入后院菜巷便不见了。” 多事之秋,事关沈清澜安危,老太太眼神谨慎,“可是猜出那人身份了?” 君不白斜过身子,让罗老太太能看清他的神情,“楼里各处都有暗哨,唯独沈小姐那院子是你们归农山庄在盯防,那女子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下楼,我怀疑那女子是从沈小姐的院子进的天下楼。” “你怀疑是长安来的探子!”藏得如此之深,也能被找见,长安那边当真手眼通天。青玉手罗青从怀中摸出一只鸽子,撒手丢去远方,事关沈清澜,需即刻通传给庄主百晓生,撒网捉人。 灰鸽振翅飞远,君不白收回目光,提醒道:“婆婆,还有件事,洞庭湖主谢湖生在天下楼打死金陵琅琊王家的二公子,王家那边可能会暗地里找明月楼的人来寻仇。我前些日子在扬州沈家,见过一个叫双月的人,他能幻成他人模样,我担心明月楼的其他人也能幻成他人模样,你们归农山庄最好定个暗语,提防外人趁虚而入。“ 归农山庄消息通达,青玉手罗青娓娓讲道:“明月楼只有双月的凝音千幻可化成他人模样,如今他已扮作清澜的模样替她去了长安,眼下明月楼,能来苏州的,孤月已回长安,三月镇守扬州,王家能找的只有四月跟五月。天下楼的十二月杀手都不是完人,四月的年纪与叶仙子相仿,是个好穿白衣的女子,她是个聋子,最讨厌人饮酒,五月是个拄拐的瘸子,年纪比你小几岁,不出手,你便不知他是杀手,这种人最难提防。” 罗婆婆讲清其间厉害,君不白自叹消息不如归农山庄,笑道:“多谢婆婆提醒,那我回去交代一声,这几日楼中禁止饮酒。” 青玉手罗青细声叮嘱道:“谨慎些,别丢了你们天下楼在江湖的颜面。” 院中,沈清澜走出房门,与端着一盆热水送去隋定风房门的明月撞在一处,水花飞出,烫伤明月的手臂。 明月一声惨叫,丢掉水盆。 眼见水盆要倾倒在脚面,君不白一手御物决将水盆定住,盆中热水轻晃几下,暂归平静。 明月眼中带泪,朝隋定风屋中哭喊道:“晚晚,我的手被烫伤了。” 屋中,苏晚捻针刺入隋定风心口,诊治时需心思纯净,容不下杂音,捏出一阵刺入自己耳后,断绝声音,低头细致入微地捻针入肉。 明月哭喊两嗓子,见苏晚没回答,抽噎着鼻头,望着沈清澜。沈清澜慌神无措。 “孙老头在前院,我带你去。”青玉手罗青掠下屋檐,替沈清澜解围,拦腰将明月揽起,奔向前院。 君不白安稳放下水盆,落在沈清澜身旁,从扬州回来,还未同她讲过话,宽慰道:“孙前辈神医妙手,她的烫伤敷上药,几个时辰就能痊愈。” 沈清澜低头捏着裙角,自责道:“都怪我,若是细心些,也不至于伤及他人。” 君不白将水盆从窗子处送入隋定风房中,柳芸娘一遍遍烫软毛巾,递给苏晚。“你爹还未醒,你这些日子也是忧心甚多,难免会出差错,待会给那丫头赔个礼,她啊,不是那种记仇的人。” 沈清澜抬头,目光坚定,“她被我弄伤,这几日不能烧火,不如放在我院中,我照顾她几日,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沈清澜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君不白别过脸,“这几日天下楼闭门不迎客,只要她在你那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不会添麻烦的。”得了君不白的许可,沈清澜摊开捏裙摆的手,嘴角生出一丝媚笑。 一盏茶功夫,明月敷着药被青玉手罗青搀扶进后院,孙妙手调配的药膏,清凉入骨,没有半点烫伤的灼热感。 沈清澜迈下台阶,一脸担忧,“婆婆,大夫怎么说?” 青玉手罗青如数答道:“过几个时辰就无碍了,不过往后每日要来换一次药,才能不留疤痕。” 沈清澜欠身赔礼,明月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就想啃几口酱牛肉压惊,手被青玉手罗青捧在半空,无法伸入布包之中,嘴撅得很高。 沈清澜瞧出她的心思,从明月布包中摸出酱牛肉,解开荷叶,递到她嘴边,抬头说道:“婆婆,这几日就让她与我同住吧,往后来医馆换药也方便。” 青玉手罗青本想拒绝,可这丫头是被自己小姐烫伤,不好当面回绝,勉强点头应下。 明月啃上几口酱牛肉,摇头不再吃了,让沈清澜将剩余的酱牛肉包好,放回布包。由沈清澜和罗青护着,踏上后院门前的马车。 君不白隔着窗子瞧上几眼隋定风,言无契被公输池炼成尸傀,隋定风这仇,日后也得找他了断。静立片刻,御剑凌空,赶回天下楼。 神农医馆前门,秀笔书生潘如许掏出随身铜板,买下一瓶最上等的刀伤药膏,掠上屋檐,快步赶回城西。 老槐树下纳鞋的老妇带自家孙子上街买糖,小孙儿前襟上黏满糖汁。 潘如许跃入院子,离开时在门里做的暗扣还在。 解下暗扣,几步并入房中。女子还未醒来,两杆银白枪身,一长一短横在她身旁。 这家老宅,自潘如许记事起,从未有过女子踏足。 潘如许在东院煮一锅热水,用木盆捧着,在房中为女子擦去身上血渍,地上那盆清水已染成红色。 替女子洗净伤口,潘如许小心翼翼倒出药膏,药膏褐黄,伸出两指细细涂抹在女子伤口上。其间,潘如许大气不敢出,额间冷汗直流,生怕惊醒女子,瞧见自己亵渎她的玉体,给自己来上一枪。 神农医馆的药,世间第一等,药膏涂抹均匀,女子伤口不再洇血。 潘如许长舒口气,拧紧药瓶,端水盆出门,倒在西院地上。 西院养着几只老母鸡,平日里下蛋,也能供潘如许一日所需。 女子失血过多,需肉汤将补,潘如许咬牙,弹出水盆中一滴水珠,一只母鸡被水珠砸中,昏死过去。 热水褪毛,开膛洗净,盛入瓦罐之中。再去巷口甜水井挑回一桶甜水,倒至水没过鸡肉,撒一把细盐,弯腰烧火。 鸡汤需小火慢煮,片刻不能离人。潘如许在灶膛前支起书架,填饱笔墨,摊开六合纸,抄颂金刚经文,为屋中的女子祈福。 金陵姜家。 一片红雨落在湖中,一身红衣的叶仙子持剑刺去姜凡衣眉心。 湖心之上,姜凡衣一步未移,抬手,指尖牵出一截蚕丝。姜凡衣指尖攒动,蚕丝横平竖直,织出一道樊笼,撒向叶仙子。 叶仙子一剑刺开樊笼,直指姜凡衣眉心。 一剑刺出,脸色突变,折身后退,一袖飞花无情甩向身后。 身后,一身素白的姜凡衣伸指手臂,食指勾动,牵丝成线。 先前叶仙子一剑刺中的姜凡衣,已落在岸上。 岸上横着一条案几,蛛儿盘膝在煮桑叶茶。见公子上岸,忙倒出一杯新茶,呼呼吹上几口,吹凉递给姜凡衣。 姜凡衣伸手去接茶盏,整个身影飘散。那盏茶没喝入嘴中,摔碎在岸上。蛛儿慌忙扭头望去湖心,湖心之中,长出一数红叶,叶仙子一人一剑,立在古树顶端。 姜凡衣揣手入袖,朝湖心水榭走去,漫不经心道:“口渴了,喝杯茶再打。” 叶仙子没回应,立在树顶,遥望天色。 神识之中,师祖姜红雪横跨过隔断南北的那条江水,每走一步,便有一场红雪落下。 叶仙子收回神识,步上湖心水榭,手中红袖化作眉心一点,冷声道:“今日便到此处,我要去一趟苏州。” 难得闲静,蛛儿钻入姜凡衣怀中,捧着茶水递到公子嘴边,喂他喝茶。 姜凡衣抿上一口,推开茶盏,正襟危坐,“需要我去拦一下姑奶奶么?” “不用。”叶仙子化虹而去,在天边拖出一道孤影。 姜凡衣喝完整盏茶,将蛛儿圈在怀中,低声说道:“再过些时日,江南便会有一场大雪喽。” 江南从不会下雪,蛛儿抬头问道:“公子,雪是什么样子的。” 姜凡衣摸头回道:“就像盐一样。” 蛛儿舔舔嘴唇,“那雪吃着是咸的么?” 姜凡衣想上片刻,苦笑道:“我没见过,不知道。” 蛛儿一脸无邪,“那等下雪了,我们一起去尝好不好。” 姜凡衣不作声,这场雪,来得不是时候。 第五十二章 书非圣贤 天下楼中。 楼万春手捧一壶仙人醉提神,烧上一锅酱肘子,调味的手法略微粗狂。不用开门迎客,楼里不耐存放的肉也该早些吃了,免得坏掉。 君不白揣手走入厨房,这几日也没好好吃饭,闻着酱肘子的香味,口水直流,“中午吃酱肘子啊。” 楼万春搅动汤锅,酱肘子熬出一层胶质,香味扑面。 君不白在菜案前摸出一双筷子,在汤锅中扎出一块肥厚软糯的酱肘子,一手刀意斩成能入口的大小,用瓷盘盛着,夺过楼万春手中那坛酒,“我问过罗老太太了,明月楼能来苏州的只有四月和五月,四月是个聋子,不喜欢人喝酒,吩咐下去,这几日楼中不得饮酒。还有,五月是个拄拐的瘸子,一旦瞧见腿脚不好的,一律当作明月楼的人。” 楼万春被夺了酒,一脸不悦,咬起一勺肉汤嘬起滋味,“这几日不能喝酒,那些酒蒙子怕是会生怨气的。” 没寻见凳子,君不白蹲在墙角,一口肘子,一口美酒,“少喝几日不会死,但多喝几日可能真的会死。” 不能喝酒,吃肉都没得滋味,楼万春从汤锅中捞出一截肘子,递出一道掌风吹凉,学着君不白的样子,蹲在墙角,大口啃着,啃几口,停下喘口气,抱怨道:“谢湖主这一拳啊,吃肉都没得滋味喽。” “我那一拳怎么让你没了滋味。”谢湖生一袭青衫落在院中。无我境高手,来去无踪。 背后说人,便不要被原主听见,楼万春一口肉卡在喉中,噎得满脸通红,单手捶胸,捶了三两下,才将那块差点要了命的肉送回胃里。 刚颁了禁酒令,不能再以酒待客。君不白勾手,一只带汤带骨的酱肘子从汤锅飞出,悬在谢湖生身前,“今日怎么想起来天下楼。” 天下楼的菜,无人能拒绝。谢湖生挽起衣袖,横报酱肘子,蹲在君不白一旁,肆意啃着,“出来买些东西,立刻就回。” 太湖仙岛只有谢湖生和江小鱼,谢湖生只身入江湖,身为男子,粗糙点也行,但江小鱼是个女娃娃,凡事还需精致些。谢湖生今日出岛,也是帮她买些女孩子能用的物件。 君不白啃完猪肘,饮尽坛中酒,起身将空盘放回厨房,“带一个丫头入江湖可是很不便利的,往后需要什么尽管提,天下楼女子也多,让她们给你参谋参谋。” 谢湖生面不改色,“眼下需要个厨子,她嫌我做饭太难吃。” 君不白笑出声来,“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家阿墨做饭狗都不吃,这会也被他人嫌弃了。” “要不我炒几个菜让谢湖主带回去吧。”楼万春挪动身子,去厨房开火炒菜。背地里说人,又被当场擒获,总得表示一番,博个好意。 谢湖生啃完肘子,君不白引一线井水为他净手。 “明月楼可能来苏州找你麻烦的人,一个叫四月,是个喜欢穿白衣女子,一个叫五月,是个拄拐的少年,你多留意。” 谢湖生轻笑一声,甩干手中水渍,“明月楼除了无我境的孤月,旁人还入不得我的眼。” 君不白净完手,将污水撒去墙角苗圃,“事事谨慎,你如今可不是一人独行。” 金陵秦淮河畔。 有条暗娼聚堆的巷子,深院高楼不论白日黑夜都是拒人千里之外。这地方迎的,大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贵客。 正午时分,整条巷子都在沉睡,鲜有人影。 一架蒙着黑布的马车驶入巷子,叩开一道院门,亮出一面腰牌。 守门的伙计脸色骤变,抬起门槛,弯腰放马车进入。 半老徐娘的老妈子在院中调教新买来的雏,瞧见那家破烂不堪的马车,本想开口骂门房瞎眼了什么人都放进来。 车帘从内挑开,一身黑衣的少女跳出车来,脚下绣花鞋一圈珍珠。 少女站稳脚跟,晃出腰牌,半老徐娘的老妈子瞬间收敛脾气,摆正妆容,匆忙遣散闲杂之人,矮着身子,紧走几步贴近马车。 “帮我备一万两银子,我有急用。” 车内妇人怀中养着一只波斯猫,猫儿眼神勾魂,盯得老妈子毛骨悚然,唯唯诺诺应声,“不知您可带着二爷亲手写的批条。” 妇人挑开手边食盒,捏起一块带血的肉喂给猫儿,“怎得,我的话不管用。” 老妈子后退几步,不敢抬头看车内,“可二爷那边……” 妇人打断她,厉声道:“王家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老妈子双腿打颤,如坠冰窟,没了往日威风,“您稍后,我去给您取去。” 老妈子跑去账房,支出一万两银子,喊伙计抬上马车,暗地里差人送信去王家。日后银钱账目对不上,她也会遭殃的。 得了银子,也没理由逗留,妇人摆手,黑衣少女跳上马车,落下帘子,马车驶出暗巷。 暗巷狭窄,马车拐出巷口,与一牵马的关外汉子撞在一处。 “奶奶的,大白天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关外汉子抽出宽背阔刀,一刀斩出,马夫当场殒命,倒在血泊之中。 马夫被人斩杀,妇人依然清冷,隔着车帘问道:“你是从关外来的?” 关外汉子收刀回鞘,牵马要走。 见汉子不为所动,妇人提高嗓音,“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王家不会亏待你。” 在金陵,只有一个王家,琅琊王家,如今有两座圣人镇守。 杀了王家家仆,在江南也不好再呆,关外汉子为自己鲁莽自责,转念一想,妇人既然有求与他,应下这个忙也好,有来有还,王家也不会为一个家仆为难自己,朝马车抱拳行礼,粗着嗓音说道:“在下一介粗人,方才鲁莽了,冲撞了夫人,还往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知夫人何事需要在下帮忙?” 车内妇人将牙关磨出声来,“帮我去洞庭湖绑一个人。” 关外汉子以为自己听差了,重复道:“夫人说的可是洞庭湖谢家?” 车内妇人反问道:“怎得,那地方能吃人不成。” 关外汉子面露难色,“那洞庭湖是谢湖主的地盘,在下若是去绑人,怕是会被丢去湖底喂鱼虾的。” 妇人瞥一眼脚边装着一万两银子的木箱,再加筹码,抚平关东汉子心中忧虑,“他眼下回不去洞庭的,你若成了此事,我可让你入王家藏书楼,王家藏书万千,那些武学功法你均可翻阅,这可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机缘,只此一次,错过便再无二家。” 登王家藏书楼,阅尽天下秘籍,如此机缘,怎能错过,关外汉子欲望被撬动,吞咽口水壮胆,“去洞庭湖绑什么人?” 妇人语态平静,“一个叫阿墨的女子。” 关外汉子眼珠转动,行走江湖,谨小慎微些最妥当,“夫人可有凭证,我将人绑来又该去哪寻夫人呢?” 一块腰牌被扔出车外,“巷子里那家,拿着我的腰牌,自然会有人接应你。” 腰牌用纯金打造,入手沉甸甸得,大户人家才会如此奢华,关外汉子揣紧腰牌,飞身跃上马背,“夫人静候在下佳音即可。” 关外汉子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马儿吃痛,绝尘而去。 赶车马夫被关外汉子斩杀,黑衣少女推开马夫,亲自驾车远离。巷子里有人影跑出,清扫掉马夫凉透的尸体和血迹。 金陵琅琊王家,有座与山齐高的藏书楼。楼中藏书万千,初识文的孩童瞧上一生,也只能勉强看完一层楼。 二层楼上,有一中年儒衫男子跪在桌前翻看书卷,一侧脸颊红肿。儒衫男子平日都在一层楼,今日这幅模样,实在不能呆在一层楼,才躲到二层楼暂避。 登登上楼声,扰得他无心看书,和上书卷,冷眼扫向上楼而来的小厮,斥责道:“说过多少回,藏书楼中不得喧哗,你都是楼里的老人了,怎得这点规矩都记不得,是不是要让管事的拉你去挨上几板子,才能记住啊。” 儒衫男子平日里温声软语,小厮也知他脾气秉性,低头回道:“暗巷那边来报,夫人取了一万两银子。” 儒衫男子冷哼一声,摸着发疼的半张脸,昨日被夫人打了一掌,今日还没消肿,不厌烦得挥手让他退下,“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憋着笑,跑下楼去。 儒衫男子读了多年圣贤书,修身养性,今日却成了整个王家的笑柄,读书再多,也斗不过那毒妇,赌气,将手中书卷抛出窗子。 一笔风字在窗口陡然出现,化成一股风,将儒衫男子抛出的那本书卷送回书架。“书又未得罪你,何必牵连于他,那一卷已是孤本,你如此对待,可是会寒了王家诸位儒生的心。” 儒衫男子起身,拱手朝窗口见礼,“兄长责罚的是,愚弟一时失了心智,才会做出如此不敬之事,待会自会去领十杖责罚。” 那道声音再次想起,训诫道:“自家事小,读书事大,切莫颠倒分寸,乱了你的圣贤心。” “谨记家主教诲。”儒衫男子再次拜谢。 风字褪色,那人已不在。 儒衫男子留恋一眼二层楼,径直下楼,领去十杖责罚。 第五十三章 仙人问长生 楼里。 谢湖生一步洞庭离开。 楼万春特意做了几碟酥软的糕点赔罪。酒窖的仙人醉,谢湖生也顺手带走几坛。 楼万春腾出手在厨房刷洗碗碟,吹一声口哨,等楼里各处换岗的人前来用饭。 人多院小,君不白翻上屋檐,一人静立,眼前半座苏州城映入眼帘。 左手手腕的相思扣突然滚烫,泛起莹莹微光。 “我出门一趟。” 君不白传音给楼万春,人已御剑飞远。 天下楼别院之中。 院中石桌,明月横着手臂在晒暖阳,歪头看向四周,一眼瞧见掠去远方的那道白虹。正回脑袋,张嘴啃下摆放在嘴边的酱牛肉,酱牛肉特意用碗碟盛着,方便她用嘴咬食。 归农山庄有密信送到,青玉手罗青在暗处与人相商盯防部署一事。 沈清澜换下一身素衣,端坐在石桌前翻看账册,手边一盏花茶泡得浓烈醉人。 只用嘴咬,吃着不尽兴,明月用下巴推开酱牛肉,“二哥,今日这事你是不是故意的。” 化身沈清澜的双月从账册之中探出头,抿一口花茶润喉,镇定道:“你二哥我是那种人么。” 趁着茶盏挡住嘴角,双月坏笑几声,烫伤明月一事,确实是他故意为之。实乃苦肉计,一来可以让自己躲避孙妙手的诊脉,不会暴露自身;二来也能让明月可以跟着自己,不会被罗青猜忌。 化身女子,喝茶的模样也轻柔不少,双月润湿嘴唇,放下茶盏,再次捧起账册,一脸严肃,“正巧你这几日跟着我,我便教教你识文断字,之前拉下的功课,也得补上。” 明月本想借轻功遁走,被双月一脚踩落在桌前,离家出走本就是为了不识文断字,求软道:“二哥,我的好二哥,你瞧我这两条手臂都被烫成这幅模样,笔都握不牢实,研不得墨,书不了文,你等我的手好了再识文断字好不好。” 双月离开明月楼已有三年光景,明月十三岁前,识文断字,均是双月一手操持,“那我考考你这三年的学问可有长进。” 学业早就荒废,家里请得那些个先生,要么被气走,要么莫名其妙辞行。这三年过得惬意非常,一听要考功课,明月抱头装病,“哎呦,二哥,我头疼得厉害,是不是老大夫一时眼花用错药了,我去医馆找晚晚诊治诊治。” 双月卷起账册,敲在明月头顶,“神农医馆用药永不会出错。老实交代,这几年是不是荒废了学业。” 逃不开,只能正面抗衡,明月反驳道:“二哥,识文断字有什么好的,我要像三姐四姐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女。” “那是她们没得选。”双月叹气道,若是能走正途,谁愿意杀人谋生。 明月抬头,用脖颈力道将腰间的布包卷起,落在桌面,几块碎银子撒落在桌面上,“你们总觉得我是小孩子,处处管束。可我已经十六岁了,你看我这些天,在天下楼里烧火,也能吃饱饭,不用杀人,每个月还有二两碎银子的零花呢。” 双月心软下来,捧着茶盏,茶盏之中花茶浮沉,打趣道:“要不你嫁到天下楼来吧。” 明月一脸纯真,抬头,整个天下楼收入眼中,畅想道:“二哥,你说,我要是嫁给那个什么君不白,当上楼主夫人,是不是每天想吃多少酱牛肉就能吃多少酱牛肉。” 双月喝茶的手悬在半空,震惊道:“你可真敢想,君不白与叶仙子有婚约,你不怕有情司的叶仙子砍了你。” 小丫头恃宠而骄,攀上双月的臂弯,撒娇道:“有二哥在就行了。” 双月推开明月黏在自己臂弯上的头,一脸嫌弃,又怕罗婆婆在远处瞧见,装出大家闺秀的样子,饮一口清茶,吐气如兰,“叶仙子号称美人榜第一,要身材有身材,要武学有武学,你看看你,光板一个,武功稀松。这世上男人要么喜欢长相,要么喜欢身材,你啊,哪头都没占着。” 明月啃一口酱牛肉,嘴上满是酱汁,含糊道,“我还没长开呢,女大十八变,再过两年,我也是能上美人榜的。” 双月一挺胸脯,山岚耸动,“你就再长也不会像我这般。” 明月望向双月胸口,再低头望向自身,不见山岚突起,没有小荷才露尖角,一马平川,嘴中酱牛肉顿觉不合口,一拳捶在桌面,“都怪你们,小时候只喂我喝米粥,我要是小时候就吃肉,现在肯定也是她这般。 越说越委屈,伸手抓向双月胸脯,假意柔弱,博取同情,“二哥你让我摸摸,我小时候都没吃过奶。” 自幼带她长大,什么心思双月自然清楚,打落她不安分的手,斥责道:“把手拿开,你小时候是没吃过奶,但你二哥我总不能变成女子喂你奶啊。” 诡计败露,明月冷哼一声,扭头狠狠咬一口酱牛肉,大口咀嚼,“小气,就知道自己夜里偷偷在房间摸。” 双月实在忍不得,一板栗敲在明月头顶,“谁教你这些下流东西。你二哥我如此正直,怎会做那种龌龊事。” 明月抱头龇牙,噘嘴道,“是四姐跟我说的,她说你第一次变成女子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在屋子里摸,还褪去衣衫借着月光赏了一整晚。” 双月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汤洒在袖口,撇嘴道:“四月那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以后悠着点,别被她带坏了。” 明月替四姐打抱不平,“你胡说,四姐的嘴还没樱桃大呢,怎么是大嘴巴,自己行为不端,还怪别人乱说。不止这件,四姐还说了你好多事呢。” 双月忍无可忍,呵呵冷笑,一掌捏碎茶盏,茶汤顺着桌面淌向地面,“四月还跟你讲过我什么!” 明月翘动双脚,撑在桌面啃着酱牛肉,咯咯笑道:“四姐还说你小时候偷偷躲在屋里画春宫图,结果画出来的美人上半身是女子,下半身是男子,拿出去卖的时候被人嘲笑好久。” 双月一指戳在明月额头,“若不是我画那些图拿出去卖补贴家用,就义父当年每个月可怜的俸银,你连米粥都喝不上。” 长安城中至今被闺房怀春女子私藏并广为流传的画本,均出自明月楼双月之手。 苏州城外,有座十里亭。 折柳送故人,亭前那树翠柳被人折去太多枝条,已经光秃无叶。 君不白按下身形,一阵刀风吹净亭中浮尘。 刀风刚落,一袭红衣驱赶掉亭中暖意,停在他身前。 多日未见,眼中柔情满布,君不白笑问道:“怎么今日来苏州?” 叶仙子面无表情,朝他贴近几步,冷声回道:“我师祖到江南了。” 姜红雪已到江南,君不白敛去笑意,捏拳,生死看淡,“我随你一同前去。” “你我……” 叶仙子停下话语,抬头望向金陵,在她神识之中,有一裙装男子肩扛墨衣女童,在隔断南北的江岸边拦下师祖姜红雪。 叶仙子的神情略显吃惊,君不白急切问道,“出了何事?” 叶仙子收回神识,轻声回道:“千魔宫右护法宫心雨与魔尊江南一同拦下了我师祖。” 君不白随口问道,“千魔宫与你师祖可有过节?” 叶仙子摇头,“不曾听闻。” 金陵有情司,上一任掌尊叶逢秋持若水剑走出临湖小院,一袭红衣,走至情缘古树之下,伸出一掌,贴紧树干,神识现身江岸之上。 王家藏书楼,最高的那层,儒衫装扮的书圣王淮安搁下狼豪笔,伸手在窗前写下一笔,楼下江水横流,整座藏书楼被他搬至江岸一侧。 金陵栖霞山上,一片红叶枫林之中,粗布麻衣的棋圣王积薪抬手扫掉棋盘之上落下的红叶,捏出一枚黑子,落在天元位置,整座金陵皆入棋盘之中。 陆园满山茶山之中,茶圣陆羽起身泡上一壶雨前春茶,茶梗舒展,一团薄雾从茶盏飘出,卜算局势。 彭泽湖上,初入长生境的江远山走进湖心,从未有过的平静,轻挥衣袖,一座青山从湖底冒出,托着他直入云端。 川蜀之地,有一座山谷。 两位江湖榜第一第二的高手蹲坐在田间低头,啃着黄瓜,好不快活 自家娘子都不在家,无人约束,五味林、神农谷一片祥和之气。 “可以舒坦几日喽。”剑神苏牧扔掉黄瓜屁股,起身,一手张狂剑意除去田间杂草。 难得的好日子,刀皇君如意慢条斯理啃着黄瓜,成为天下第一那日,也没今日这般畅快。 陡然间面色一沉,望去江南。 剑神苏牧收剑立在一旁,“你去还是我去。” 君如意再摘下一根黄瓜,在胸前擦拭干净,咔嚓咬上一大口,“你去吧,家里那些酱还得翻晒,要是晒坏了,你妹子回来,咱两可都没命活。” “得,还得是我这个大舅哥为你跑一趟。” 剑神苏牧一步踏空,神农谷外,有人见一道剑河长悬于天际,遮天蔽日,直入江南而去。 第五十四章 海市蜃楼 江水东流,横断南北。 一身红衣的姜红雪在岸边停下脚步,伸手接下一片雪花。修习六十年忘情决,再入江南,却默然生出悲伤,身后江水被周身气息牵引,化成满天风雪。 一道气息沉去心田,驱散掉杂念。 又见老面孔,姜红雪收回手,自指尖牵出一条红线,冷言冷语道:“怎得,是要拦我入城。” 姜红雪声音清冷,震碎肩头落下的雪花。 一身裙装的宫心雨微微弯下身子,朝她拱手见礼,“今日前来,只为归还叶大哥留下的东西而已。” 千魔宫左护法叶千楼,姜红雪情动之人,六十年前兵解于秦淮河上,无人知其缘由。 那个名字在姜红雪心中,是道禁忌。忘情决刺穿心口,阵阵作痛,姜红雪几近癫狂,头顶雪花变成红色,一截冰刺生出,刺向宫心雨的心窝处,“休要在我面前提他,无情无义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才好。” 曾经温柔娴静的姜红雪,如今也是为情所困,心智受损。 宫心雨静立原地,摇头叹息,情之一字太过伤人,足尖轻点,绕开那条红线,欺身上前,送给姜红雪一场属于她跟叶千楼的黄粱一梦。 宫心雨伸出两指点向姜红雪眉间,姜红雪眉间裂开,一条红线缠上宫心雨指尖。 姜红雪站立的地方,一座栩栩如生的雪人立在那里。 宫心雨缩回手,斩断红线,抬眼望去,江岸旁不知几时多了无数座雪人,身形相貌均是姜红雪。 茫茫雪海,丢失姜红雪。肩头啃果子的魔尊江南拍一下宫心雨的脑瓜,指向西南,奶生奶气提醒道:“她在那呢。“ 西南处,姜红雪立在雪地,身后一座山脉延绵。远在西域的天山山脉,被她整个搬来江南。 山脉未成,宫心雨闪身落在姜红雪身前,一指点出,一梦入黄粱。 梦中,姜红雪瞧见叶千楼,杀意更浓,整片梦境被风雪撕碎,双眼通红。 彻底惹恼姜红雪,宫心雨定住身形,扶住江南乱晃的双脚,“爹,该您出手了。” “一点都指望不上你。” 魔尊江南啃完果子,随手丢去地上。果子破壳,长出一树嫩苗。在宫心雨头顶擦净双手,轻吹一口气,满天风雪被吹散,露出头顶骄阳。 魔尊江南的长生境,阴阳逆施,可改万物阴阳。 吹散风雪,魔尊江南又摸出一枚果子,啃出汁水,督促道:“快些啊,我还要回去喝鱼汤呢。” 宫心雨一步闪去姜红雪身前。雪海吹散,姜红雪袖中红线护主,阻扰宫心雨近前。 宫心雨一指拨开红线,,姜红雪已与天山融为一身,连着自己的那根红线开始结冰,寒意攀上宫心雨的指尖。 魔尊江南轻晃双脚,宫心雨指尖的寒意换成暖阳。 姜红雪十指交错,红线织成樊笼,困住宫心雨,身后整座山脉砸向二人。 魔尊江南啃一口果子,嚼得满嘴汁水,单手擎天,整座山脉逆转成雨,润湿江岸。 宫心雨破开樊笼,数道掌风吹开落在肩头的雨水。他最好干净,不喜衣物沾染污渍。 姜红雪摊开手,水汽从地底凝结,结成一滴滴水珠,串成珠帘飞向半空,凝结成冰。 一场大雪,在头顶酝酿。 魔尊江南踩着宫心雨的发髻立在他头顶,身子迎风暴涨,长成十六七岁女子模样,身上墨色衣裙也随她伸长,勾勒出妙曼身姿。 魔尊江南一指刺向天际,雪云溃散,投下数道天光。 雪云溃散,姜红雪飞入江岸,揽袖将整条江水卷起,凝成风雪。 身居江湖榜第三的魔尊江南负手站立,娇嗔道,“你赢不了我的。” 风雪席卷,雪中一条红线如蛇,姜红雪垂下身形,扑向江南。 魔尊江南摇头,伸出细白如藕的手臂,只出一指,指尖杀气纵横。 世间能挡下阴阳指之人,寥寥无几。 红线触碰到江南时,姜红雪陡然消失,一座金陵城浮现在半空。 魔尊江南那一指,刺穿天际,半边天色由白昼转为黑夜,头顶那座陡然出现的金陵城,仿若虚影,“叶千楼不是死了么,他的海市蜃楼怎会出现?” 宫心雨站直身子,仰望半空,那座城中有故人气息,“他啊,还是放心不下。” 魔尊江南弯下身子,捧着宫心雨的脑袋摇晃,一脸阴沉,“老宫,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宫心雨粲然一笑,“爹,我能有什么事瞒您。” 魔尊江南思索片刻,身形缩小,回到孩童模样,翘着脚坐在宫心雨肩头,“算了,不想了,我要睡会,你给我来一场大快朵颐的美梦,等我睡醒了,再喝鱼汤。” 宫心雨一指点向魔尊江南眉间,一梦黄粱展开,将她拖入梦中,驮着她闪身步入金陵。 陆园茶林,窗外一片翠绿。 茶圣陆羽吹凉茶盏,抿一口新茶,茶汤滋润,惹得他一时兴起,抄起撰写数年的茶经,翻至空白处,随手写下一行注释。 茶园起风,吹动茶林作响,宫心雨一袭裙装立在窗前。 已算到他会来,茶圣陆羽欣然一笑,搁下手中笔,起身沏上一盏新茶,推到宫心雨手边,“今年的新茶,前辈可否点评一二。” 入茶园,便要谨遵茶园规矩。 宫心雨端茶,吹凉抿上一口,唇间好似尝见三月春雨,耳边微风不停,赞道:“这茶入口,让人如见三月春雨,是个好茶,可起了名字。” 茶圣陆羽伸出一指,在茶盏上打转,茶汤已凉,香味泛出苦涩,不紧不慢道:“夫人给起了名字,叫作春深,这等好茶,若是下了雪,明年可就喝不到了。“ 茶已品评,无需再守规矩,宫心雨掏出一块丝巾,擦净手,追问道:“困住姜红雪的,可是你的手笔。” 茶圣陆羽摇头,手中茶汤也随之晃动,“陆某只是金陵一介种茶人,可没得那通天的本事让死人活过来。” 肩上魔尊江南还在梦中,嘬着手指,宫心雨后退半步,细想片刻,沉声道:“可是金陵天下楼三层楼上那位出的手。” 茶圣陆羽端起茶杯,抿一口泡得发苦的茶汤,浅笑道:“除了那位,整个江南可没人有这等手笔。” 宫心雨哈哈笑道,“你家夫人真是出手阔绰啊,那位都使唤得动。” 茶汤确实有些苦,陆羽抿上一口,微微皱眉,“事关自家子侄的终身幸福,我家夫人还是舍得下血本的。” 得到心中答案,宫心雨折起丝巾,“看来,得去一趟天下楼了。” 陆羽放下茶盏,不留半点情面,提醒道:“前辈,恕我多嘴,您还是别去的好,三层楼那位虽不管江湖上的事,但苏柔已在来金陵的路上,当年魔尊被她打去六十年功力,在天下楼烧了十年的活。你若是被苏柔撞见,小心将你捉去楼里烧火。” 宫心雨一步飞远,茶园飘荡他的杀意,“她来江南也好,家父当年在天下楼烧火的仇也该了结一下了。” “那苏柔可不是前辈能招惹的。” 茶圣陆羽望向整片茶山,面露苦色,茶盏之中只剩茶梗,陆羽翻手,将茶梗倾倒在案几上,卜上一卦。 茶园之中一阵簌簌作响,茶圣陆羽气急败坏,弯腰摸出一柄竹刀,跳出窗子,朝纵横书院骂咧咧道:“王积薪,你个王八羔子,趁火打劫啊,不让我逮到你,不剁下你一只手,老子就不姓陆。” 纵横书院红叶林中,王积薪收回落在天元上那枚黑子,望着脚边顺来的一篓新茶,笑得面容扭曲,这下能省不少喝茶的用度。 王积薪身前棋盘上,对面棋盒之中一枚白子落在角落。 远在王家藏书楼的书圣王淮安端坐在书案前,手做持子模样,与王积薪隔空对弈。 王积薪摸出黑子落在一旁,轻问道:“堂兄今日怎有如此雅性,来找小弟手谈。” 书圣王淮安擅长书文,却是臭棋篓子一个,又捏一枚白子落下,毫无章法,“无心书文,想与你切磋切磋。” 王积薪敲动棋盘,截杀白棋,玩味道:“堂兄今日是打算输几本书啊。” 王家藏书可是王淮安的命,怎能轻易换手,王淮安谨慎落下一子,耍赖道:“今日只是手谈而已,没得彩头。” 王积薪跟上一子,嘲讽道:“上次你输我一局,结果耍赖掀了棋盘,你可知我那棋子有多金贵,至今还有两颗未找见。” 王淮安厚着脸皮摸出一枚白子落下,“王家藏书楼中,好棋多的是,你偏要在这山上过苦日子,赶明啊,我差人送一副好棋给你总行了吧。” 一盘棋,厮杀不过须臾,王淮安手持白子,眉头凝成麻绳,迟迟不敢落子。 王积薪捏住头顶飘落的红叶,丢去脚边,“堂兄,你输了。” 王淮安异常冷静,不像上次那般悔棋,搁下棋子,坦然认输,“看来为兄输了。” 王家藏书楼上,书圣王淮安睁眼,身前满架书卷飞出金色诗文钻入他体内。 王淮安起身,一步入长生。 第五十五章 落花流水 苏州城外,十里亭。 叶仙子陷入神识之中。 君不白猜测她应是去了金陵观战,唤出数柄长剑替她护法,心中揪心不已。叶仙子的师祖姜红雪已到金陵,可自己尚未破境,恐会拖叶仙子的后腿。 等去一盏茶时辰,叶仙子微微睁眼,在情缘古树下撞见师父叶逢秋,从她口中知晓些师祖的陈年旧事。 叶仙子神识虚耗,身子软在君不白怀中。 君不白散去长剑,伸手揽住她,渡去一掌内力,她身上,依然冰冷。 微风拂柳,不见路人。 叶仙子回复气机,赖在君不白怀中,开口道:“刚才去金陵见了我师父,她告诉我师祖为情所困之人,便是千魔宫的左护法叶千楼。不过叶千楼四十年前兵解于秦淮河上,没有人知到缘由,此后我师祖便心脉受损,远走天山,修习忘情一事。” 听叶仙子这般讲来,魔尊江南与宫心雨现身江岸,也是为叶千楼。千魔宫叶千楼,四十年来,这名字在江湖从未流传过。君不白垂下眼眸,沉声道:“你师祖与他二人现在如何?” 呆在君不白身边,心中有足余的安稳,叶仙子贴近君不白胸膛,“我师祖被叶千楼的海市蜃楼所困,暂时不知所踪。” 君不白一头雾水,“叶千楼不是死了么?” 怀中暖意熏染,叶仙子合上双眼,师祖被困,紧绷的心弦也能暂时舒缓,“我师父说可能是你们天下楼的手笔。” “我们天下楼!” 君不白惊愕,金陵天下楼里的人他大都相熟,能让人起死回生,这等手笔,就连神农谷谷主孙半农亲至,也尚不能做到。莫非娘在天下楼还藏着别的秘密。 川蜀之地入江南的河道,几日雨水浇灌,河流湍急,不用船桨,乌篷船行得迅疾。 船头,一身青绿色裙装的妇人一棍扫入河中,几条肥硕的江鱼跳上船头。妇人生得娇小,年过四十,也如孩童那般身形。素着整张脸,不抹朱红,不点妆翠,细腻光洁,也如孩童那般娇嫩,一双眼莹莹有光。 妇人便是在江南地界,跺一脚都得震上一震,名副其实的混世魔王,苏柔。 鲜鱼上岸,苏柔自腰后摸出随身厨刀,蹲在船头,一手庖丁刀法,整条鱼骨剥离鱼肉。 船舱中,绯红衣裙的医仙孙若葳在翻看医书,嗅到鲜鱼血腥味,掩住鼻息,伸手从腰包摸出一枚冷凝香丸,搁在一旁祛除异味。 神农谷医馆驻颜之术江湖第一等,孙若葳脸上不见岁月痕迹,一头墨发挽起,翠色玉簪掩映,医者不施粉黛,举手投足间有仙人姿态。 苏柔杀好鱼,端出一架小火炉,在火炉中投下木炭,几日雨水,木炭有些潮湿,腾出一团浓烟,呛得苏柔躲进船舱等浓烟散去。 孙若葳合上医书,一针刺入苏柔鼻尖,让她不为浓烟呛到,“要是有你大哥相送,我们这时都已在金陵天下楼中了。” 苏柔一棍扫开浓烟,“难得出来一趟,不玩得尽兴些怎能行。” 船头浓烟已经溃散,苏柔踏出船舱,翻出船头竹筐中采摘的山珍菌果,支起瓦罐,同洗净的鱼肉一起投入罐中,山泉水没过食材。盘膝而作,摇着手中蒲扇把控火候。 被苏柔这番折腾,船舱中孙若葳无心翻书,收起冷香凝丸,走上船头,活动筋骨。 山林间有人踩碎枯枝,发出响动。 还未到江南,就遇见山匪。船上二人相视一笑,淡然自若。 “大哥,那两个小娘子长得……”山林间,一猥琐的汉子抹去嘴边口水,满嘴黄牙。 领头大哥闷声不语,两个女子,瞧着不像江湖中人,也不带随从护卫,敢如此大胆走这条水路,让他拿捏不透。 眼见乌篷船走远,猥琐汉子心急如焚,按耐不住,“大哥,别犹豫了,再不决定,到嘴的肥羊便飞了,我们几十个人,还怕她们不成。” 被汉子挑唆,领头大哥回头望一眼身后众人,几日雨水断了财路,今日可是开张第一日,几十个好手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应该不成难题,抬手,发号施令。 众人得令,扑出山林,围向乌篷船。 一道剑河垂落,飞流直下。 剑神苏牧一袭青衫悬在半空,于胸前划出一指,张狂剑意荡平两岸山林。 众人被张狂剑意扫落河中,河流湍急,无趁手之物,冲散去各处,哀嚎不断。 苏柔面露不悦,已捏出一棍落花流水,却被抢了先机,厉声斥责道:“谁让你出手的,你不在家,出来做什么!” 剑神苏牧闪身落在船头,与孙若葳站在一处,“你都出行几日了,还在途中游玩,那姜红雪早已到了江南。” 苏柔气还没消,一棍落花流水扫入河中,整条山头裂成两截。 坠去河中的领头大哥呛几口河水,肝胆都被吓破。 苏柔一棍扫出,气也消了大半,盘膝而坐,掀开瓦罐,瞧一眼鱼汤煮得如何,摆动蒲扇随意说到:“姜红雪到了江南又如何,只要那位还在天下楼,就不会出事。” 苏牧从袖中伸出手,揽住孙若葳的手,成亲多年,夫妻感情依然如初。 孙若葳投去眼神,苏牧会意,拿出兄长气魄,“喝了这锅汤,我送你们去金陵,晚晚已经出谷多日,你不忧心你那儿子,我们俩还忧心自家姑娘呢。” “知道了,啰嗦。”苏柔翻出白眼,轻摇蒲扇,等鱼汤煮好。 苏州天下楼中。 明月烫伤的双手已能活动,私藏的酱牛肉也啃完,无事可做,趴在桌面浅睡,嘴边口水淌到桌面,鬓角黏成一团。 双月翻看着账册,瞧见她那副模样,摇头叹气。 一道白虹落入楼中,明月猛然惊醒,用衣袖擦去嘴边口水,睡眼惺忪望去。 那道白虹之中,有一袭红衣。 “那个就是叶仙子么?”明月顿时来了兴致,足尖点地,要去上前看个清楚。 双月在扬州沈家吃过亏,自然不会让明月去见叶仙子,一脚将她定在原地,抬手敲去头顶,“旁人躲都躲不及的人物,你是想送死去么?” 明月抱头,“我趴在墙头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行。” 双月丢出一本账册,“叶仙子如今可是无我境,孤月都很难赢他,你一个化物境也敢去凑热闹,有那空闲,不如多认些字,长长学识。” 逃不开,明月枕着账册,小声嘟囔,“就知道欺负我,回头我告诉四姐,让她替我主持公道。” 双月合上账册,轻蔑一笑,“不用你告诉她,这几日四月跟五月就会来苏州。” 明月如临大敌,支起腰杆,贴近双月,摇着双月手臂,“四姐跟五哥怎么会来苏州,是不是孤月那个讨厌鬼让他们来捉我回去的,二哥,你一定要帮我,我不想回长安。” 四月和五月来苏州,是来追自己回明月楼。既然明月会错意,一丝阴谋在脑海凝结,双月浅笑道:“那你乖乖跟我识文断字,他们两个啊,我自会出手对付。” 一听不用回去,明月嘿嘿一笑,讨价还价道:“一天一个时辰可以不。” 明月这丫头太好骗,双月摆正身姿,一脸严肃,“那你得可说话算话。” 明月乖巧点头,亲昵在双月怀中,“还是二哥最好。” 双月憋着笑意,任由她在怀中撒娇。 小时候他也这般在娘怀中撒过娇,若是娘还在,明月也会被娘教成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吧。 青玉手罗青跃上屋檐,瞧见二人亲昵模样,也不出声打扰。 自沈家出事以来,沈清澜每日去神农医馆探望沈万鲸外,便是独自一人在房中翻看账册,今日能见她一展笑颜,对明月的戒心也消去不少。 驻足片刻,飞身掠向君不白住处,庄主有话带给他。 君不白屋顶被撞出的坑洞已经修缮,青玉手罗青停在台阶上,若是往日,轻叩两声房门即可。今日叶仙子在,老太太也胆怯不少。 房中闭目养神的叶仙子睁眼提醒道,“有人来了,应是找你的。” 君不白从床榻外侧起身,穿好长靴,张开与叶仙子扣在一处的手,“我出去一趟。” 叶仙子微微颔首,闭目养神。 君不白蹑手蹑脚迈出房门,轻轻掩上,生怕弄出声响来。伸手指向房门,压低嗓音,“婆婆,何事?” 青玉手罗青掠上屋檐,叶仙子在房中,总觉得不自在,“庄主在后巷,让你与沈小姐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百晓生为沈清澜涉险现身后院,实属难得。与他讲上片刻,应该不会耽搁太久,足尖轻点,人已落在屋檐上。 天下楼后院菜巷之中,后巷的摊贩,已全换成归农山庄中人。 罗青的葱油饼摊前哑奴汉在不停吃饼,十斤葱油饼,全填入他腹中,依然半饱。哑奴正要撒泼,归农山庄庄主百晓生开腔制止他,“待会带你去吃烤乳猪。” 哑奴一听有烤乳猪,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跳回百晓生身旁,将他的轮椅举过头顶,连着转了几圈才放下。 百晓生由他撒欢,摸着手中灰鸽,喂食手中粟米。 君不白房门对面的院墙上,有颗小小的脑袋探出头去瞧屋内,一片红叶从门缝中飞出,吓得她踩碎几片瓦,逃入沈清澜的别院,抚平胸口,大口啃下一块刚偷的酱牛肉压惊。 第五十六章 归农山庄 后院菜巷。 青玉手罗青去请沈清澜。 君不白一袭白衣刚落在百晓生身旁,整条巷子剑拔弩张,提防中捏满一手刀意。 归农山庄此番前来换防的全是生人,大都没见过君不白。 百晓生收起手中灰鸽,叩一声轮椅,昂头迎着柔和天光,收起眼中阴厉。 佯装成摊贩的归农山庄众人顷刻换了张柔和的脸,吆喝着自家的果蔬,菜巷重回喧闹,热闹非凡。 哑奴见过君不白,朝君不白嘿嘿笑两声,瞥见脚旁有一队觅食的蚁群,顿时来了兴致,伏倒在地,用手指拨弄觅食的蚁群。 君不白散去刀意,躬身喊一声世叔。 百晓生眼神扫去天下楼后门,小声试探道:“叶仙子在里面?” 百晓生没有长辈架子,也让君不白放肆许多,坏笑道:“在楼里呢,怎么得,您有事找她。” 上次在万春楼,被叶仙子连人带车一同丢去街上,刚养好伤,不能再招惹她,百晓生拨弄轮椅,往后退出几尺,连连摆手,“不叨扰叶仙子了。” 叶仙子在,便是一道威慑的令牌,君不白挺起胸膛,狐假虎威道:“那您今日亲自来我天下楼,连后巷也全换成你归农山庄的人,是何意啊!” 百晓生俯身在轮椅暗格中摸出一壶青梅酒,伸手递给君不白,楼里这几日不能饮酒,被君不白当即回绝。 百晓生攥着酒壶轻抿一口,垂下头失神片刻,又迎着光抬头不语。 君不白从未见过他这般迟疑不决,寻一面阴凉干净的墙面,贴近墙面,等他言语。 百晓生再抿一口酒,眼中有温柔,有阴厉,有重重迷雾,“你娘快到金陵了吧。” 怎得突然说到自己娘亲,百晓生今日愈发怪异,君不白答道:“我娘若到了金陵,金陵那边会传信过来的。” 百晓生伸手抚摸自己那条断腿,笑得随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娘那根烧火棍最不近人情,君不白好意提醒道:“您就剩一条好腿了,还是别去金陵的好。” 百晓生仰头灌下半壶酒,“你说你娘那么喜欢姑娘,我家清澜若是养在她身边会怎样?” 君不白开口打断他,一脸苦色,“世叔,您这可不厚道了啊,上次说好的,我与她的婚事不再提的。” 百晓生眼中迷雾在退散,笑得阴邪含蓄,伸手指向北方,“清澜不是以我女儿的身份养在你娘身边,而是沈家丫鬟沈月的身份。对长安而言,我女儿已被带去长安,我若再不动身去长安,长安那边会疑心她的身份。所以啊,走之前得为她找个归宿。你娘那人脾气是差些,但也是最护犊子,清澜有她护着,我最放心。” 沈月,沈清澜身旁那个被她遮盖光芒,连自身身世都不知的女子,如今唯一的名字也被夺取了,她这一生太过凄惨。君不白怜惜道:“沈月呢,如今扬州沈家就剩她一人,她可是沈万鲸的独女。” 亏欠沈家的太多,百晓生饮完壶中酒,吐一口酒气,“她如今被三槐养在扬州归农山庄,将来整个归农山庄和沈家都会送予她。” 墙头有一片光影,映出君不白的影子,“一座长安城,可是葬送了三代沈家人。” “是啊。” 百晓生放下酒壶,唤出一只灰鸽,细细抚摸鸽子羽翼,仰望湛蓝的苍穹,风吹散几缕流云,却不见飞鸟自由翱翔。 菜巷口走进行人,瞧见生人面孔,连巷子都没进来,满脸疑惑,快去走去主道。 君不白疑惑道:“既然您打算带她去金陵我娘那,为何还要带这些人来菜巷。” 百晓生藏去笑意,眼中杀意游走不停,“这样大张旗鼓换防,才能让贼人知道此地有她涉险也要寻的答案。” 呆得有些久,该回楼里了,君不白起身,掸去衣角上的墙灰,“想必这城中眼下都是归农山庄的人吧。” 百晓生散开手,灰鸽振翅飞远,昂头,氤氲出一身帝王气韵,“贩夫走卒、乞丐货郎、孩童妇孺、农夫苦力、江湖侠客、庙堂权贵,都可是我归农山庄之人。” 后门门栓抬起,开起半扇。 沈清澜被青玉手罗青搀扶迈出门槛。 瞧见女儿,百晓生难掩心喜,敛去周身戾气,唤出一只灰鸽,来回摩挲,灰鸽尾羽快被薅秃,依然难以平复。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柔软。君不白浅笑一声。父女重逢,自己这个外人在属实煞风景,掠上屋檐,飞回天下楼。 城西破瓦烂巷中,肩挑货物的货郎沿街叫卖,手中拨浪鼓摇得几条巷子都能听见。 老槐树下,纳鞋的老妇喊住货郎。 货郎搁下货框,将拨浪鼓别回腰间,摆出自己带来的好货。 以物换物,穷苦人家间的买卖俗成。 老妇从箩筐取出几双纳好的长靴,长靴针脚牢实,老妇足足纳了几月光景。 货郎翻看一番,放回老妇箩筐之中,笑问道:“您老想换些什么?” 老妇端详片刻,瞧上一个妆匣。 同一条巷中的潘秀才,爹娘早早故去,没给他留些体己的钱,至今不敢娶亲。趁自己还能动弹几年,不为儿孙添愁,多为孙儿多添些聘礼也好。 老妇用靴子换了妆匣,她这一生都未用过此物,从箩筐取一件干净布包着,笑着畅想多年后,自家院门前红灯高挂,孙儿迎新妇进门的热闹。 货郎收好靴子,并未着急走,走向潘秀才的院子,在篱笆门前喊到:“秀才,你要的墨砚我给你寻得了。” 东院豆腐坊,潘如许转动碾锤研磨豆汁,听见有人喊他,停下手中活计,大步走出。 瞧见货郎,咧嘴一笑,手也忘了洗,急切到,“这么快便寻得了,快拿出来我瞧瞧。” 货郎搬来货狂,摸出一团墨砚。 潘如许两眼冒光,双手在胸前胡乱抹净,捧过墨砚,如见珍宝。 货郎被晾在一旁,打眼扫去院中,西院下单的芦花鸡少了一只,瞧见商机,开口道:“秀才,你家的鸡怎么少了一只,是不是闹耗子了,我这还有耗子药,你要不?” 潘如许正沉浸在心心念念的墨砚之中,头也不抬,随口答道:“不用,那鸡啊,杀了煮汤了。” 货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在此地叫卖多年,各家何事,他都了如指掌,潘如许宝贝得要命的芦花鸡怎舍得杀了煮汤。 潘如许从墨砚拔出双眼,欢喜道:“这墨砚怎么换。” 货郎比出一截指头,“二十斤黄豆。” 潘如许再瞧上几眼墨砚,忍痛递给货郎,今日去神农医馆卖刀伤药花去一些铜钱,剩下银钱勉强买了二十斤黄豆,全换给货郎,明日连豆腐都没得卖,“多留几日,等我攒够了再跟你换。” 货郎瞧上芦花鸡,笑到:“要不拿只芦花鸡也行。” 潘如许摇头,眼神坚定,“那不换。” 货郎死皮赖脸道,“你都舍得杀了煮汤,换个墨砚却不舍得。” 潘如许再次摇头,“那不一样。” 屋中有女子轻咳声,潘如许眼中闪过慌乱,被货郎瞧个正着,意味深长笑道:“懂了,这砚台我给你留着,下次我再带些女子用的胭脂跟首饰来,不过下次来得请我喝杯喜酒啊。” 货郎一阵风走远,不容潘如许辩解。 货郎肩扛扁担出了小巷,回望四周,无人跟来,从货框暗格摸出一只灰鸽,撒向半空。 老槐树下的老妇收好妆匣,捧着箩筐踱回自家院子,心情大好,交待潘如许明日给她留一块水豆腐。 好在老妇未听见女子轻咳声,被她听去,不出半个时辰,整个城西都知道他屋里藏了女子。 潘如许镇定心神,目送老妇回家。不知怎么面对女子,手心冒汗,口干舌燥,折去东院喝几口井水浇灭心中燥热,才迈步走去房中。 潘如许刚推开门,一杆短枪朝他刺来,被他单手接住,床榻上女子有伤,这一掷,伤口裂开,再次淌血。 潘如许躬身朝女子见礼,道出自己身份,“在下潘如许,天下楼后巷替人写信和卖豆腐的,昨日你见过我,这是我家,是我带姑娘回来的,姑娘放心,此地安全的很,你身上有伤,还是先安心休养吧。” 女子听见天下楼三字,扫一眼潘如旭,想起昨日确实见过他,走南闯北多年,察言观色,也分得好人坏人,遂放下戒心。 女子手臂伤口挣裂,疼得眉头微皱,从怀中摸出一瓶刀伤药,用牙咬开瓶塞,倾洒在伤口处。药入骨肉,疼出一身冷汗,女子随手搁下药瓶,却碰到一旁潘如许买回的药膏,那药瓶模样,是神农医馆最上等的刀伤药。 女子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问道:“是你替我上得药。”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肌肤之亲,潘如许歉声道:“潘某实属无奈,怕人知道姑娘在这暴露了行踪,不敢寻旁人来,只能亲自给姑娘上药。” 潘秀才一身书生气,毫无恶意可循,女子挤出笑意,“不用姑娘姑娘的叫,我叫林秋晚,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之女。” 四海镖局,江湖第一镖局,潘如许自然听过,惊呼道:“不知是林姑娘,潘某得罪了。” 林秋晚摆手,让他不用那般客气,独自倚在床头,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每日都去天下楼后巷。” 潘如许嗯了一声。 林秋晚望着对面土墙,握紧手边长枪,“明日可否请你去天下楼帮我探听个消息。” 潘如许是天下楼二层楼的熟客,有时也卖些消息给江湖客,好奇道:“不知姑娘要探听什么消息?” 林秋晚紧咬嘴唇,一抹嫣红染透唇边,红艳夺目,“沈家小姐沈清澜在天下楼何处?” 第五十七章 夜黑风高 天下楼灰瓦白墙,有一只飞鸟停在屋脊上。 君不白轻功掠过院子时,那只鸟不惧生人,依然在屋脊上啄食瓦缝上的草种。 是只胆大的鸟儿。 君不白浅笑着推开自己房门,即便屋外天光投射,屋内依然冷如冰窟。 叶仙子在床榻上盘膝打坐,红袖剑悬停于屋中。 君不白踏上屋中第一块青石,叶仙子睁眼醒来,红袖化成眉心一点。 二人单独相处时,她总会温柔示人。 叶仙子招手,窗楣处一片红叶落在掌心,轻拍身旁,让君不白挨着他坐,“百晓生同你讲了什么?” 无我境面前,无秘密可言,君不白回身掩上房门,闪身落在床沿处,叶仙子身上的寒气将整个床榻熏染的冰冷,“他要去长安城,临走前想把沈清澜寄养在我娘名下。” 叶仙子放生手中红叶,红叶化作一缕浮尘,融进窗楣处投进的光影之中,“你娘几时到金陵?” 自家娘亲的脾气秉性,没人比他更熟,娘亲那人,空长年纪罢了,幼年时舅舅苏牧给他的吃的,都要自己偷偷藏起来吃的主。君不白撇嘴,“她那人最好吃喝玩乐,必然是游玩一番,慢悠悠来金陵的。” 叶仙子斜下身子,靠在君不白肩头,“也不知我跟你娘合不合得来。” 君不白渡去半身内力,吹散屋中寒意,笑得如春日暖阳,随性道:“只要别惹她生气就行,她啊,为人处事全凭自己喜好,无章法可循。不过你现在也是无我境,她的落花流水不一定能胜你。” 君不白的玩笑,换来叶仙子深拧他手臂一团肉,“你爹跟你舅舅,一个刀皇,一个剑神,立于江湖顶点之上,不也得看她脸色行事。” 君不白撸起衣袖去看那团被拧得青紫的肉,“他们是因为喜欢。我娘定然喜欢你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同意你我的婚事。” 叶仙子盯着君不白的脸,噗嗤一笑,“我师父说小时候你长得又黑又丑,你娘担心你将来无女子喜欢,成不了亲,才到处与你寻亲事的。” 陈年旧事,不堪回首,君不白拼命去遗忘,勾起的回忆却越发汹涌,若是能饮酒,大醉一场也是好的。 叶仙子肆意嘲讽,笑得挤出几滴眼泪,恍然间,君不白仿若回到幼年,那时叶仙子时常会这般笑,天真无邪。 君不白扭头,盯着窗楣处那缕暖阳,笑得浓情深露。 等赢了姜红雪,便在金陵迎娶叶仙子,这一生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叶仙子蓦然停住笑声,起身,一袖飞花无情落在屋内。 君不白依然望着那束光影,凝成一柱石像。 天上流云奔散,屋中那束光从南面西斜去黄昏,屋中没有掌灯,黑作一团。 君不白回过神,一步迈入无我境。 金陵天下楼。 三层楼中饮酒的剑神苏牧轻笑一声,“那小子居然破镜了。” 一人独饮无趣,御剑凌空,赶去陆园。 天下楼几名女子在院中畅饮闲聊,全然不知他离去。 陆园夜里有蟋蟀缠鸣,茶圣陆羽唤人备上两坛好酒,邀酒对明月,在院中花间凉亭等人前来。 剑神苏牧一袭青衫落下,斩落一朵牡丹。 茶圣陆羽独坐凉亭,叫嚷道:“那可是我家夫人最喜欢的,你可得赔啊。” 苏牧一手御物决将牡丹牵至手中,“唐盈眼下正在天下楼陪我妹子、还有我家娘子一同饮酒呢,才顾不得这些花花草草。” “那得备些醒酒茶送去了。”听闻夫人饮酒,陆羽唤人去取茶具,在花架下支起火炉煮茶。 那朵牡丹,苏牧别在发间,回家时送给娘子正好。 头戴草帽的刀皇君如意一身酱豆臭味落在凉亭中,捧起一坛酒仰头灌上一大口。 剑神苏牧一道剑气吹散这煞风景的酱豆臭味,护着发间那朵牡丹,“酱豆都收好了。” 君如意摘掉草帽,随手丢在一旁,“太阳下山前便收好了。” 蹲在花架下煮茶的陆羽煮好茶汤,唤人送去天下楼,灭掉火炉,起身步入凉亭,“你说说你们两,一个是叱咤江湖,一刀斩天地的刀皇,如今也成了个整日担心将夫人点名要吃的酱豆晒坏的主,一个是牧剑九万里,多少江湖侠客仰望的剑神,整日就知道与你那娘子浓情惬意。” “你闭嘴,唐盈早就跟你和离了,如今你还腆着脸去天下楼送醒酒汤,你这人,最是恶心。“苏牧和君如意同声呵斥。 一度沉寂,三人突然相视一笑,笑得无边无际。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也已年过半百,成了围着家长里短转悠的俗人。 陆羽捧茶,茶汤微热,苏牧君如意各一饮一坛,酒意微醺。 江湖从未老去,老去的只是那个盛满侠客梦的少年。 金陵城中,月光凄寒。 一家黑色马车停在粥铺前,搬下两箱金银。 有一白衣女子在柜台前喝酒酿醪糟,身前桌面盛放两枚从天下楼买来的糖果子。 来人进门,女子不为所动,啃下一口带馅的果子,蜜糖桂花馅。 第二次来,依然熟悉,藏在黑色斗篷下的女子握拳喊到,“我家主人已将一万两如数送来。” 白衣女子未搭理她,搅动勺子,抿下一口酒酿醪糟。 明月楼的地界,女子不敢造次,只能低头望着脚下一圈珍珠,挨个数着。 拄拐的少年从后堂走出,如履平地。 少年带着笑,撑开木箱,点足钱数,“既然钱已送到,这趟差事明月楼应下了。” 女子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转身步出粥铺。 少年化作一道月光,将两箱银钱搬去后院,折回屋中,在白衣女子对面坐下。 “四姐,该动身了。” 白衣女子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啃着糖果子。 少年也不催促,回后院捧出一碗绿豆粥,一碟咸菜,在四姐对面坐定。 杀人之前,得先填饱肚子。 那架黑色马车离了粥铺,又绕上几圈,赶去城外。 城南出城十里,有座破庙。 本是供奉城隍的庙宇,被一群花子占据,搞得乌烟瘴气,再无人去供奉。 庙门前有棵古柏,百年有余,前年被雷劈中,主干烧灼,漆黑成一团,再无新芽长出。 马车停在庙前,女子勒紧缰绳,学一声黄鹂鸟叫。 庙中一声百灵鸟叫声回应。一道黑影从庙中翻出,落在无墙无院的庙前空地。 空地杂草丛生,有蛇虫筑巢。 女子朝车内低声说道:“人来了。” 马车中撸猫的妇人捏出一块碎肉喂入猫嘴,“想请几位去一趟苏州。” 黑影在笑,黑暗中只见一嘴白牙,“我们五人,一人一千两。” 妇人点头默许。 藏在斗篷下的女子扯下绣花鞋上五颗珍珠,“未带现银,这五颗南海珠子可做帛金?” 五颗珍珠投去院中,黑影接过,用手掂量一番,珍珠品相上成,远超千两。 拿钱好办差,黑影揣好珍珠,躬身一拜,“不知要我等作何事?” 女子疼惜一眼绣花鞋,少了五颗珍珠,着实丑了许多,“去天下楼杀几个人。” 女子甩出一卷写满名字的布团。 黑影接过,翻阅片刻,吹出一声百灵鸟叫,庙中飞出四道黑影。 一道阴云遮月,等云雾散去,那五人已不见踪迹。 苏州城西破巷。 穷苦人家睡得早,整片巷子都无人声。几道黑影窜入巷中,在老槐树下定住身形。 潘如许的院子,东院还燃着油灯,熬煮豆汁的香味飘在巷子。 “庄主有令,不留活口。” 一道黑影撤入老槐树上,以作后防,东西南北,各去一道黑影。 西院的芦花鸡挤在一团,听见响动叫出声来,被一道掌风打成肉泥。 一杆长枪从屋中刺出,紧接着一杆短枪刺向北方,林秋晚破窗而出,化出火枪,扣动机括,一团火珠子直飞南面正门。 东院那道黑影落在豆腐坊,灶膛前持灯抄写经文的潘如许被柴火烧燃之声断绝五感,并未听见有人落在身后。 黑影摸出吹箭,箭头淬过毒,一点擦伤也能顷刻要命。 黑影吸气,猛吹一口,箭头刺向潘如许。 潘如许歪头躲过箭头。一团墨珠从笔尖甩出,夜色昏暗,那团墨珠被完好掩藏,点入黑影心窝。 黑影应声倒地。墨砚金贵,得爱惜一些。潘如许转动笔头,那团墨珠折回,落在笔尖,顺手写下几行经文,超度笔下亡魂。 林秋晚身上有伤,梨白棠雪收回手中,一攻一防,勉强护住自身。 老槐树中蛰伏的黑影拉弓射出一箭,箭尖荧绿。 一块墨砚从豆腐坊甩出,泼墨成河,潘如许持笔落在院中,笔尖染墨,朝老槐树甩出一团墨珠。 墨砚用得有些久,身姿单薄,被长箭折成两段。 潘如许心疼片刻,笔尖弹出墨点,扫落长箭,欺身上前为林秋晚解围。 破开三人围攻,林秋晚手臂伤口裂开,染红袖袍。 身形暴露,藏身老槐树的黑影掠入院中,四人各占据一方。 林秋晚身上有伤,僵持越久,越对局势不利,潘如许低声传音,“先逃了再说。” 若是往日,这四人都不足为惧,林秋晚咬牙点头。 一笔墨色甩出,四团墨珠飞向四人。潘如许矮下身子,让林秋晚借他肩头跃上屋檐。林秋晚跃上屋檐,回身长枪棠雪递出,将潘如许挑上屋檐,二人转身,跃向别处。 一道烟花从院中炸开。四道黑影拖动豆腐坊中那具尸首遁入黑夜。 红光乍现,刺破夜空。 城西河沿,杀猪的屠户抄起砍刀掠上墙头。 城南泥沟,蜷缩成团的乞丐捧着破碗飞奔在城中。 城东菜地,耕种农田的老农解下院中黄牛,肩扛锄头骑牛入城。 城北茶楼,一名琴师饮完手中清茶,翻上屋檐,将琴具横在双腿,拨弦弹奏。 第五十八章 追风逐月 苏州天下楼。 君不白从屋中醒神,从未感觉到的耳聪目明,院中微风,墙缝虫鸣,千里之外的飞鸟振翅,街上叫卖的喧嚣,都涌入脑海之中。 这便是无我境。 君不白抬手,左手指缝中生出刀光,映得屋中亮堂如白昼。 再伸出右手去唤长剑,长剑不知所踪。君不白有些慌神,一手御物决牵动屋中飘散各处的红叶,红叶应他前来,悬浮在屋中,张狂剑意尚在,为何不见长剑现身。 撇开红叶,再幻长剑,依然不见踪迹。 君不白愣神,眼下刚入无我境,还未参悟其真谛。叶仙子入无我境已有些时日,先找她请教一番。 心念转动,搜寻叶仙子踪迹。在头顶屋檐上,有一袭红衣迎着月光站立。 君不白翻出屋门,轻功掠上屋檐,月光皎柔,映得叶仙子仙姿卓卓。 听见有人踩上屋檐,叶仙子收回清冷,扭头笑出柔情,“恭喜你,入无我境了。” 夜色很美,万家灯火间,有一份苍凉精美,君不白试探道:“你入无我境时可曾有过异样。” 叶仙子转过身子,背对月光,红衣染上一圈月光,“出了何事?” 君不白唤出左手刀意,一掌盈光灼灼,右手勾出剑指,却不见长剑身形,“这张狂剑意出了岔子。” “红袖。”叶仙子朱唇轻启,唤出眉心红袖,携一袖飞花无情刺来。 君不白左手刀意脱手,刀光破开夜色,吹落满天红叶。 叶仙子手中红袖已刺来,来不及再捏刀意,君不白伸右手剑指去挡,红袖在他身前磕出一声清脆嗡鸣。 有一剑横在二人之间。 红袖化成眉心一点,叶仙子在空中收势,落回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一声清鸣,震得耳朵发疼。 君不白揉动双耳,余音仍在,朝身前探出一指,在虚无处碰见一柄长剑,长剑无光如影。 叶仙子转过身子,城外白日里隔着数万里之遥都能瞧得真切的青山,此时也半隐半现,解惑道:“有候不一定要用眼睛去看。” 君不白沉心,神识间有一柄长剑,就悬在身前,伸手去抓,厚重的剑身给他一份牢实的安稳。突然起了兴致,散出张狂剑意,那柄长剑不见踪迹,再勾手唤出,长剑回应于他。接连几次,玩得不亦乐乎。 一盏茶时辰,君不白已了然于胸,拔地而起,御剑凌空,旁人眼中,他没有脚下那柄长剑,是他自己立在半空之上。 微风拂面,君不白于半空伸出剑指,一手张狂剑意洒出,一道剑河在身后汹涌,却无人能见那条河。 天下楼别院之中。 明月在床榻上睡得一塌糊涂。化身沈清澜的双月搁下手中账册,起身推开窗户,君不白的影子落在院中 “连他也入无我境了。” 双月撑起脸,浅笑一声,却见一道月光奔去太湖,霎时间笑意全无,折回屋中,在明月眉心点去一指,催动自身的凝音千幻,换成明月的模样,替她遮盖好丝棉被,从窗子翻出,纵身掠去太湖。 太湖仙岛之上。 从没去过天下楼,也没尝过美味的江小鱼,狼吞虎咽吃完谢湖生从天下楼带回的食盒,肚子涨得浑圆,难以入睡,被谢湖生扯到院中练拳消食。 练了一整日的拳,没有半点力气,江小鱼的拳架稀松散漫,被谢湖生呵斥几句。 旁得事可以糊弄,但练拳必须用心,否则将来入了江湖,输去他人半招,可是致命的。 江小鱼年纪尚小,不知江湖险恶,撅嘴抗议,换来谢湖生一拳锤在头顶,“练一个时辰拳再去睡觉。” 江小鱼摸着捶得发疼的头,在院中扎稳马步,一遍一遍出拳。 谢湖生回屋中取出一坛仙人醉,瘫坐在鱼塘空地上独饮,想起身在洞庭湖的阿墨,不知她又突发奇想,弄出怎样难吃的饭菜来。 月色作陪,谢湖生刚饮一口酒,一道月光落在太湖,杀意纵横。 谢湖生搁下酒坛,一步洞庭闪去湖心。 湖心之上,有一拄拐的少年肩扛白衣女子立在湖面。 谢湖生负手身后,整道影子映在湖面,“这里是太湖仙岛,两位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拄拐的少年露出一排白牙,“没来错,有人出一万两买你的命。” 谢湖生轻蔑一笑,伸手指向身后太湖仙岛,“来得都是客,没什么可招待的,就这太湖仙岛不错,要不开打之前,你们两个先选快风水宝地,我等会好埋你们,对了,顺便留个名字,立碑的时候好刻名字。” 拄拐的少年收起一身轻浮,冷着脸回道:‘明月楼,五月。“ 谢湖生想起君不白的叮嘱,王家会请明月楼的人前来,没曾想来得如此迅捷。拄拐的少年是五月,那他肩上的白衣女子便是四月。 五月是瘸子,四月是聋子,怪不得女子始终不答话。 谢湖生后撤半步拉开拳架。 四月起身,似乎发现什么,踩在拄拐少年头顶,遥望湖岸,纵身掠去。 岛上有江小鱼,四月上岛,那小丫头一招都撑不过去,谢湖生一步洞庭去追,五月化成一道月光,将他拦停,“谢湖主放心,我四姐不会动那个小丫头。” 谢湖生心中窝着一团火,一拳递出,搅动整片太湖。 太湖之水涌上太湖仙岛,五月踩着月光化成流云,现身另一侧。 谢湖生又是一拳递出,拳风霜结,整片洞庭之水侵入太湖,一尾大鱼跃出水来,追赶五月。 “这便是谢湖主的无我境吧。”五月化身月光,奔走于湖面,那条鱼始终紧随。 一个瘸子,一条大鱼,在湖面嬉戏。 谢湖生散去拳风,正要一步洞庭闪去岛上,被五月一拐杖拦住。五月单脚独立,左边腿管空荡漂浮,笑得阴柔。 随他而来的那尾大鱼被他一拐杖敲碎,化成点点珠光,“不知我的追风逐月可入谢湖主的眼。” 既然不能上岛,那便杀了他再回去。谢湖生为江小鱼的安危捏一把冷汗,期待她能安然无恙。忧心之中握紧双拳,退回湖心,拉出最为饱满的拳架,一拳横行无忌递出。 五月的笑脸荡然无存,披一身月光遁走。 那一拳,吹起整片太湖,太湖之水被拳风霜结,倾洒在湖面的月光也被一并霜结。 五月未能逃开那一拳,正中胸口,断掉六根肋骨,口吐鲜血,以拐杖点地,才定住将要倾倒的身子。 五月伸出衣袖,抹去嘴边血渍,畅然笑道:“谢湖主这一拳确实霸道。” 夸赞完谢湖生那一拳,五月向前迈出一步,不惧身上伤痛,手中拐杖握成捶状,披一身月光,奔向谢湖生。 杀人很简单,走过去,用拐杖敲死就好。 太湖仙岛上,江家宗祠的青铜方鼎已无人再添新柴,几只渡鸟衔来树枝筑巢。 化身明月的双月蹲在青铜鼎前观察渡鸟习性。 四月飘然落在青石方砖上,离她几丈开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月开口,她听不见,不知自己说话的声调比常人要高。内劲震响青铜方鼎,渡鸟刚搭起的巢被震碎,叽喳几声,振翅飞远。 她开口导致的杂音,她也听不见。 双月揉着震得发疼的双耳,转身,露出明月时常用的神情,张开双臂奔向四月,撒娇道,“四姐,你怎么来苏州了,我好想你。” 四月张嘴,喝退双月,“二哥,我知道是你。” 双月摇头,在青铜方鼎前换上一张脸,那张脸与明月相似许多,却比明月更加成熟,一身白色衣裙,款式与四月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二人对视,如同隔着一面铜镜。 许多年没见到那张脸了,四月心中一软,垂下头,轻唤一声娘,这一声依然振聋发聩。 等她抬起头,眼神中已是冰冷无情,“二哥,随我回家吧。” 又一声青铜方鼎嗡鸣。 双月唇角张合,喉间不发声音,小时候,他教过四月如何读懂唇语,“等事情了解我自然会回去谢罪。” “我接到的命令是带你回家。” 四月眼神笃然,那一声整个山林都在飘荡。 但双月已听不见,四月的七绝无感,让他失去双耳听力。 接下来,他还会失去双目视力、鼻头嗅觉、舌尖的味觉,最后窒息而亡。 他现在用的这张脸,不能有丝毫损伤。 双月转身,足尖点上青铜方鼎,化成明月的模样,飞去天下楼。 君不白刚入无我境,叶仙子也在楼里,只需将四月引入楼里即可。若是旁人,双月早已暗下杀手,天下楼除孤月和三月,其他人都是他帮着娘一手拉扯大,教他们识文断字,为人处事,实在不忍动武。 鼻尖已嗅不到味道,七绝无感从耳廓蔓延到鼻腔,练呼吸都开始急促,双月加快身形,掠向苏州城, 身后一袭白衣,如幽魂一般紧随。 双月掠过一座破院时,远远瞧见几道黑影在朝破院聚集。 院中有一书生扯下一片衣角在帮林秋晚包扎伤口。 没时间去想她为何会现身苏州,眼下,先解决四月便好。 双月与四月一前一后掠过破院,破院中林秋晚猛然嗅到沈清澜用来熏染衣物的栀子香,握紧手中梨白棠雪,只身翻上屋檐。 门外几道黑影已经追来,潘如许立在院中,一身书生气,持笔在半空写下一页金刚经。 总有一人,值得他不顾一切。 第五十九章 七绝无感 天下楼中。 君不白散去右手张狂剑意,那道旁人看不见的剑河也随即消散。揽去衣袖,翩然落回屋檐,在叶仙子身旁停下。 叶仙子挪动几步,让出两片瓦的位置,目光依然停在城中。 君不白踩上青瓦,两人并肩立在一处。 苏州城不如金陵那般昼夜通明,整座城都悄然睡去,唯有零星一点的灯光沉在夜里。 后院菜巷飘出一抹葱香味。 君不白探去目光,罗老太太在后门支起饼摊烙饼,烙着葱油饼。新出锅的饼香酥可口,被老太太徒手从油鏊子上捏出,丢去菜巷子的阴影之中,阴影里,乔庄成摊贩的归农山庄众人交替守夜,几口吞下油饼,不至于饥肠辘辘,没力气应对长夜。 一捧碗的乞丐跳去后巷,朝老太太拱手作揖,然后在老太太的饼摊前坐下。 老太太烙出新饼,全数丢给乞丐,乞丐也不怕烫嘴,狼吞虎咽啃个干净。 十张油饼下肚,乞丐脸有血色,老太太又烙出五张饼,用荷叶包好,递给乞丐。乞丐小心翼翼踹回怀中。 几只灰鸽穿过夜幕,在老太太的饼摊前飞起又落下,乞丐捧着破碗追着一只灰鸽掠向城西。 君不白摇头,这天下楼后巷,都快成了归农山庄的地界。 不过城西大都是穷苦人家扎堆,有何事需归农山庄如此大张旗鼓。 城北茶楼上,有人拨弄琴弦,琴声萧瑟,落木三分,让人伤感一时。 君不白不懂音律,只觉得这琴音太过低沉,扰得人不能安睡。也不知那琴师是喝醉酒抚琴愤慨,还是出门忘带茶钱,想用一首曲子抵债,这等杂音,实在大煞风景。 一只灰鸽从君不白眼前飞去城北,君不白顺然明了,那琴师也是归农山庄的人。 过了一盏茶时间,琴声戛然而止,君不白耳边清静不少。 在君不白看不见的城东,有个骑牛的老汉扛着锄头进城。 苏州城夜里城门有人守关,闲杂人等不得进城。 一只灰鸽落在老汉的黄牛牛角上,墙上守夜的巡防兵士脸色骤变,匆忙奔下楼,开了角门,放老汉与黄牛进城。 老汉骑牛进城,直直奔向城西。 城西屋檐上,杀猪的屠户吃得油满肠肥,踩坏几堵年久失修的屋檐,刚在河沿处杀猪,刀上的血渍尚在,身上汗珠和刀上血珠滚落在青瓦上。 两道身影从城西掠出,一大一小,两名女子。 屠户停下脚步,将杀猪刀悬在胸前,常年杀猪,身上自然熏染出浓厚的杀气。 那名白衣女子只是冷冷瞧上屠户一眼,屠户多年杀猪熏染的杀气顷刻溃散。 他身上的杀气是一条溪水,那白衣女子身上的杀气便是一片大河。 屠户吞下一口口水,心噔噔跳个不停,一只灰鸽落在刀尖上,化成一行密文。 “城西十里,速去。” 屠户识字不多,这几个字还是认得,毫不犹豫,持刀赶去城西十里。 屠户刚走,他方才落脚之地,林秋晚一手梨白,一手棠雪落下,鼻头耸动,嗅着空中弥散的清浅栀子香,那香她闻了二十年,自然不会认错,嗅见香味踪迹,纵身追赶上去。 天下楼中,头顶月光被一团阴云遮去,整座城暗淡无光。 君不白抱起手笑道:“今晚的苏州城还挺热闹的。” “红袖。” 叶仙子冷声唤出眉间红袖,剑尖指向远处,“有人来了。” 君不白捏出刀意,顺着叶仙子伸出的长剑望去,一大一小的人影朝天下楼奔来。 头顶阴云退去,月光倾洒。前头飞奔的那个小人,怎么瞧着都像明月。这丫头又惹了什么事。 君不白心中嘀咕几声,远处明月已窜近一大截。 瞧见君不白,面露喜色,挥出手呼喊,“楼主楼主,快来救我,有人要杀我。” 今日便是她窥视自己,叶仙子袖中藏着一袖飞花无情,柔声问道,“她是你们楼里的人?” 君不白右手剑指牵动,一柄如影的长剑飞去,“去扬州前捡到的一个小乞丐,看她可怜,安排她在楼里烧火,如今跟苏晚混熟了,两人成了好姐妹。” 君不白撒出的那柄长剑旁人看不见,追赶明月的白衣女子似乎有察觉,霎然间停下,翻身落在屋檐上,直勾勾望着君不白。 那柄长剑被踢回,君不白牵动长剑,横在胸前。 化成明月的双月落回天下楼,在君不白身前扮着哭腔指向四月,“楼主,她欺负我。” 在天下楼偷东西几块酱牛肉无伤大雅,厨子不偷,五谷不丰。但出了天下楼,断然不能做这偷窃的勾当,本以为昨日嘱咐的那句能让她断了偷东西的念头,如今人都追上门,怕是又偷了别人的东西。 君不白斥责道:“你这又是偷了什么东西。” 化身明月的双月气得脸颊鼓起,跺碎脚下一片青瓦,明月这丫头这偷东西的行径往后得多管束管束才行,不然往后会失去他人信任,提高嗓音委屈道:“我没偷她东西,我是去找晚晚玩的,回来的时候遇上她,她就要杀我。” 双月不知,他这扯谎的本事,也被明月学去不少。 入了天下楼,便是家人,她的话君不白信服几份,回身凝声喊道:“在下天下楼楼主君不白,她即是我天下楼之人,自有我天下楼管束,若是何处得罪了姑娘,天下楼代她赔罪。” 对面屋檐上,四月闭嘴不言。 沉声许久的叶仙子冷声道出女子身份,“明月楼,四月。” 四月那一身白衣缟素,君不白心中一寒,千防万防,明月楼的人如今就大摇大摆站在自己对面,右手悬出一道剑河,横在两人之间。 四月现身,那五月身在何处,君不白神识探出,并未搜寻到拄拐的少年踪迹。 化成明月的双月扯住君不白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她是聋子,听不见的。” 聋子,君不白差些忘了,罗老太太说过,明月楼都非完人,四月是个聋子,那方才自己所说的她不是半个字都听不见,这又该如何交谈。 对面屋檐上,月光洒在四月的白衣缟素之上,她披一身月光,朝叶仙子行出女子之间的礼数,“叶仙子安好。” 本是问候的话语,震得君不白两耳发聩。 君不白扭头瞪化成明月的双月一眼,揉着发疼的双耳,耳边余音还没散去,嗡鸣声不断,“你不是说她是聋子么?” 化成明月的双月一副看傻子的神情,撇嘴道:“她是聋子,不是哑巴啊。” 叶仙子双唇开合,低声提醒到:“她读得懂唇语。” 四月行完礼,伸手指向明月,“今日只是带她回长安,还望叶仙子不要阻拦。” 军不白再次被震得双耳嗡鸣,听力好,有时不见得是好事。 四月身后是明月楼,动一人,便是动一楼。叶仙子收回红袖,退后几步,立在君不白身后,“这里是天下楼,有情司不会插手。” 盈盈月光之下,四月的神情陡然转变,蒙上一层寒霜。 君不白怕她突然张嘴震痛双耳,撕下衣角两片布塞入耳中,挺起胸膛衬出一身伟岸,“她是我天下楼的人,不是姑娘一句话便能带走的。” 一道月光从太湖赶来,落在四月身旁,月光中那个少年一身咸湿的湖水,衣衫褴褛,略显狼狈。瞧见君不白身后的明月,眼中有光,想喊一声,只见张嘴,喉中发不出声来,低头一脸不置信得看着四月。 四月的七绝无感让他暂时失声,明月的身份不能在此暴露。 君不白一眼猜到拄拐的是五月,他那一身不堪,又是去了何处。 太湖仙岛。 谢湖生轻笑一声收回拳架,拳风吹去半座太湖仙岛。 那个瘸子逃得挺快,他懒得去追,一步洞庭闪在荷塘人家,江小鱼还在院中扎马步出拳,叫四月的女子并不在岛上。 江小鱼瞧见谢湖生回来,练拳的架势也生猛许多。 谢湖生俯身拧干青衫上的水汽,“别练了,装模作样的拳练了也是白练。” 诡计被识破,江小鱼收起拳头,跑去谢湖生身旁,她的鞋边有一圈烂泥,刚才谢湖生与五月的较量,她偷偷去看过,惊为天人,“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到你那个境界。”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房中,摸出一坛仙人醉,仰头灌下几口,“等你每天起来都想练拳,睡着的时候梦里也在练拳,就会到我这个境界。” 江小鱼练了一整日拳,挨着谢湖生坐下,谢湖生身上的味道跟阿爹一样温暖,慢慢地眼皮合上,沉入梦乡。梦里,她站在一片湖水之上,轻轻挥动一拳,山河变色。 梦里,江小鱼挥了一拳,现实中,她也挥了一拳,锤在谢湖生腰上,软绵绵得,毫无力道。 这小丫头睡觉也这般不老实,谢湖生摇头,褪下长衫,一道拳风吹干,盖在江小鱼身上。 岛上风大,风摇枝叶,却在这院中停下,闹不出半点动静。 远在彭泽湖上,关外刀客崔朋山停下船,摸出一块胡饼,就着一只烧鸡啃着,啃完的鸡骨随手都去湖中。 鸡骨还有没啃干净的肉丝,湖底几条银鱼争抢,却被湖底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鱼尾,连鳞带骨一同吞入腹中。 第六十章 青玉罗刹 天下楼屋檐上,君不白右手张狂剑意唤出的那条旁人看不见的剑河,盛着月色流淌。 明月楼四月、五月与他遥遥相对。 君不白背过左手,藏去一手刀意,伸出右手赶客,“若是无事,两位请回吧。” 对面屋檐,四月不言,五月不语。 君不白不会贸然,他身后是天下楼,楼中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中,他一言一行关乎太多生死。他也清楚,四月、五月不会出手,明月楼拿钱杀人,刀皇和剑神的名头,他二人也要顾及一些。 眼下僵局,极需一个破局之人。 林秋晚一手梨白一手棠雪落在那条剑河旁时,君不白暗暗吐出一口气。 她来得恰到好处。 林秋晚未停,一手梨白刺向化成明月的双月,她身上的栀子香味太过浓郁,是沈清澜常年熏染衣物的那款。 君不白藏于伸手的刀意脱手,斩退林秋晚。 不容他开口问清楚缘由,林秋晚那杆棠雪已刺过来。 君不白传音质问化成明月的双月,又是一手刀意斩退林秋晚,“你是不是哪里惹了她?” 化成明月的双月装作无辜样子摇头,心中却乱做一团,林秋晚如此针锋相对,怕是知晓自己扮成沈清澜的破绽。 两次近身都被君不白刀意斩退,林秋晚手中长枪杵地,唤出一手火枪,食指勾动,弹出一膛弹丸射向化成明月的双月。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君不白刚捏出刀意,却见明月从身后窜出,迎上那枚弹丸。 怕伤到明月,君不白慌忙散去刀意,右手御物决牵动,想将明月扯开。 对面屋檐,五月化成一道月光,伸出两指钳住那枚弹丸,朝明月吐舌一笑。两指捏碎弹丸,回神,一身杀意望着林秋晚,高高举起手中拐杖,披一身月光捶向林秋晚。 迎头一拐,林秋晚持梨白棠雪去挡,脚下整片屋檐都被拐杖捶下的力道震碎,坍塌一片。林秋晚纵身撤向后防,手中有伤,五月落下的那一拐,震得手臂伤口裂开,染红刚刚扎紧的布条。 林秋晚还未喘息,五月的追风逐月已近到身前,又是迎头一拐,头顶月光也披上一抹红色。 化身明月的双月退回君不白身旁,低头望着脚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君不白身为楼主,她既然是天下楼的人,那这楼里的事还不需她这个小丫头来扛,冷着脸说出暖心的话,“我是天下楼楼主,楼里的事我自会定夺,你这冒冒失失的,万一受伤了如何是好?” 化身明月的双月微微抬头,眨着双眼,“我惹得事不能牵累你们,若是我受了那一枪,也许那个姐姐的气就消了,再者我还有晚晚呢,多大的伤她都能给我治好的。” 讲到苏晚,明月换上一整张笑脸,笑得君不白心软下来,如此心思单纯的丫头,入了江湖得吃多少亏,以后还是多管束些,在楼里烧火吃酱牛肉就行,别去外面惹事。 对面屋檐上,四月仍在,君不白无法出手营救林秋晚。 林秋晚被五月逼退好几条巷子,五月身上的杀意还未退散,沿街几栋屋子被五月手中拐杖砸得满地狼藉。 菜巷里,青玉手罗青烙完最后一张饼,用山泉水净手,洗去手中油污,支起饼摊,翻身落在沈清澜的别院,街上的打斗与她毫无干系,她只需护着沈清澜安危便好。女子闺房,不好留男子,藏在阴影中的归农山庄众人分出几名女子,护在别院各处。 罗老太太翻入院中,撬开一丝窗户缝隙,朝内探去,莹莹珠光掩映的床榻上,有人睡熟的身影。老太太放宽心,掩上窗子,在院中石桌上歇脚,岁数不如年轻时候,稍一动弹,就虚乏无力,得缓上片刻。 罗老太太揉动双手,抬头望去屋檐,虽然瞧不见人影,但耳力尚佳,外面何种动静,也能猜得七七八八。瞧见君不白的背影,老太太合上眼闭目养神,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笑意,心中赞叹君不白那小子也入了无我境。 屋檐上,君不白察觉院中有人看他,回过头,望见罗老太太在别院,她在那,沈清澜的安危自然不用担心。 君不白收回目光,对面四月是来找明月麻烦,林秋晚也是找她麻烦,虽然还未弄清她为何会得罪这两人,但只要她还是天下楼的人,还是得袒护些。怕她再贸然行事,君不白柔声嘱咐道:“你去沈小姐的院子吧,有罗婆婆护着你,也好在这受罪。” 双月正想找理由离开,方才罗老太太在窗子外查看时,她整个心都悬在嗓子眼,万一罗老太太去了房中,发现沈清澜不在,屋中明月的本尊在那,再瞧见自己化成明月的样子在屋顶,老太太心思缜密,自然一眼识破他的身份,之前所有谋划,必然前功尽弃。 君不白这句叮嘱,正中下怀,化成明月的双月点头,掠向沈清澜的别院。 顶着明月模样的双月刚落在院中,守在院中的罗老太太睁眼,一道掌风递出,被她轻巧躲开。 罗老太太瞧见是明月,散去第二掌掌力,疑心道:“你怎会在这?” 心中沉着冷静,才能不漏破绽。双月嘿嘿一笑,从腰包摸出一块酱牛肉,学着明月的模样啃起来,扯谎道:“婆婆,是楼主让我来的,怕贼人进了沈姐姐的院子,让我来搭把手。” 明月的到来,罗老太太并不反感,瞥一眼屋檐,随和一笑,“算你家楼主有心了。” 屋中有人窸窣起身,罗老太太本想上前服侍,双月贴身藏好酱牛肉,在胸前胡乱抹去油渍,软声软语道:“婆婆,您歇着吧,我去看沈姐姐。” 眼下可是化回沈清澜最好的时机,罗老太太还未来得及起身,双月已闪去房门处,推门进去,在暗处摇身化成沈清澜模样,摇醒床榻上的明月,与她掉换了位置。 青玉手罗青担心明月粗枝大叶,服饰不好沈清澜,纵身掠向房中。老太太眼帘中,灯光微弱,明月趴在床沿枕着沈清澜的手来回晃悠,沈清澜一脸宠溺地看她。 罗老太太一脸慈爱,上前几步,柔声问道:“是不是外面的声音吵到你了。” 沈清澜点头,点向手边撒娇的明月眉心,“无妨,有她在这陪我会就行。” 老太太本想多说几句,院中一丝响动,老太太面色一沉,双掌镀上青玉色,飞出屋去。 化回沈清澜的双月长舒口气,一指敲在明月头顶。 明月睡眼惺忪醒来,满足胡话,“二哥,是不是吃饭了,我今天不喝粥,要吃酱牛肉。” 双月扯过她的耳朵,“整天就知道吃,你四姐跟五哥来捉你回长安了。” 一听四姐五哥捉她回长安,明月瞬间清醒,窜进双月怀中,紧紧揽着双月腰间,两颗眼珠子瞪得如铜铃一般,提防着门口,“二哥,你可得护好我。” 腰间勒得喘不过气,双月挣开明月的手臂,不坏好气道:“你再大声些,把他们俩喊来算了。” 明月掩上嘴,缩在床角,用丝棉被蒙住头脚。 屋外有打斗声,双月忧心四月入了天下楼,弹出一指,窗子被指劲弹出一道缝隙。 院中,青玉手罗青一掌劈向一黑衣红袍的中年汉子,汉子手臂有两条薄如烟雾的蛇吐着芯子。 瞧见来人模样,双月轻蔑一笑,摇头为他们的胆大妄为哀悼,“那几个不上台面腌臜货也敢来天下楼闹事,真是为了钱,命都不要了。” 屋外打斗声,明月以为是四姐跟五哥,整条丝棉被裹得更紧,催动三姐教她保命的如影随形,隐去阴影之中。 青玉手罗青递出一掌,一掌荧光,青玉色直扑汉子面庞。汉子躲闪不及,头顶斗篷被掌风撕碎,露出一张满脸虬髯的脸,汉子用一团麻布裹着头,右耳还坠着一圈银坠子,不是江南男子的装扮。 罗老太太再出一掌,指化成爪,掏向汉子心窝。汉子的装扮是南疆的苗人,南疆善用巫蛊之毒,速战速决才能提防他用毒。 罗老太太那一爪掏心,汉子双臂一沉,绕成两道蛇形,薄如烟雾的两条红蛇脱离汉子双手,窜向罗老太太面门,汉子那两双手左右交错,钳住罗老太太的手,让她撤不出身子,无法躲开扑向她面门的两条蛇。 汉子化出的两条蛇有毒,不能硬接,罗老太太肩头卸力,生生卸下自己那条被钳住的手臂, 折过身子翻上半空,另一只青玉手化爪捏向汉子的天灵盖。 两条红蛇扑空,汉子抬手回防,袖口有红蛇在长出。 没有汉子的双手牵制,罗老太太收回那只自己卸掉的手,轻轻借力,骨节错位的手臂又完好如初,青玉手染上五指。 罗老太太的指风犀利,撕开汉子的头巾,汉子头顶的恶臭熏得罗老太太头晕眼花。 醒神之际,汉子袖口生出的红色已长出头尾,吐着猩红的芯子,缠上罗老太太的手。 罗老太太只觉得右手一紧,那条红蛇化作薄雾消散不见,整条手臂开始发麻,像是被蛇虫撕咬那般剧烈。 罗老太太左脚点去右脚,借力撤出几步开外,掀开衣袖,干枯的手臂有一条蛇形的痕迹缠绕其中。 是中了蛇毒。 罗老太太催动内力,去逼出蛇毒。 汉子自然不会给老太太喘息机会,两条手臂在胸前画圈,红蛇在袖口隐现。 一道刀意从天而降,刀光晃眼,汉子紧退进步,他方才踩踏的青石被刀意轰成齑粉,露出几尺深的沟壑。 君不白携一道剑河落在罗老太太身前,喉中声音凄寒,“阁下可是忘了我天下楼的规矩。” 第六十一章 南疆五毒 有风吹过院落,屋脊上投下的月光在院中摇曳摆动,同样吹动君不白垂下的衣角。 罗老太太已止住手臂上的蛇毒,毒未入骨髓,老太太扔下南疆汉子,退至一旁运功将蛇毒逼出,两只手青玉色森然。 老太太年岁已高,还要受蛇毒蚀肉之痛。君不白于心不忍,柔情怒目,一指拨动剑河,“不论是王家雇你来的,还是旁的缘由,阁下身在江湖,就该知我天下楼的规矩,今日阁下既然敢在天下楼动武,那便是做好舍身赴死的准备了。” 南疆汉子被青玉手罗青那一爪扯碎头巾,盘在头顶的发髻散成一团,遮挡住视线。汉子嫌它碍事,从怀中摸出一截粗麻,麻利裹好头巾,两条袖口化出两条红蛇,也不言语,欺身扑向君不白。 君不白摇头叹惜,入江湖这些年,很少去动杀念,能与人讲通礼数,便不会与人动武。身负天下楼江湖名声,他也不是事事退让的主,既然南疆汉子执意动武,那便遂他的愿。 一指剑河划出,张狂剑意割开整片夜色,南疆汉子迎头撞在剑河之上,刚裹好的头巾被撕成片缕,右耳的耳坠也被剑意斩成两截,汉子生出红蛇的粗麻衣衫被剑意撕扯成灰。 南疆汉子狞笑一声,用身躯撕开剑河,手中那两条薄入红雾的蛇从汉子手中蜿蜒而出,扑向君不白面门,在他身前炸成一团红雾。 一旁催功化毒的青玉手罗青身上蛇毒已散去多半,面色红润,底气十足喊到:“小心,那东西有毒。” 南疆最毒之物,须臾之间就能丧命。南疆汉子入江湖,仰仗的便是这一手化物境化出的蛇毒,瞧见君不白染上蛇毒,汉子扯起嘴角,双手护于胸前,去挡张狂剑意。 蚍蜉撼树,那一指剑河奔涌,南疆汉子吐一口浊血,被奔袭的张狂剑意撞出几张开外,汉子身后那堵临街的白墙轰然倒塌,守在后巷中的归农山庄众人接连现出身影。 红雾遮挡,君不白本想一刀吹散毒雾,不经意间撇向一旁莹莹有光的屋子,沈清澜和明月尚在屋中,眼下苏晚不在楼里,若是她二人染上蛇毒,不像罗老太太那般可以及时逼出蛇毒。 一手御物决牵动,厨房后院那口水井飞出一条水线,吞下身前红雾。 毒雾被冲淡,南疆汉子勉强破开剑河,整个身子生出一条红蛇,红蛇在月光下吐芯。 君不白散去剑河,冲淡毒物的那条水线凝成一柄剑浮在胸前,心思深沉,若斩碎那毒雾,毒雾散去城中,整个苏州城便是遍地枯槁。 罗老太太已逼出蛇毒,翻上沈清澜身居的屋檐,衣袖挥动,藏于后巷的众人纷纷落在院中,护着沈清澜的屋子。 南疆汉子入天下楼前窥探过周遭,眼下,卖菜的菜农、挑货的货郎、帮写书信的书生、绣着丝帕的绣娘,各色装扮的人影落在院中,汉子不为所动,明明是群普通百姓,却让他感受到满天的杀意。 唯有归农山庄,才有此等手笔。 一千两杀一人,旁人的生死与他无关,南疆汉子撒出红蛇,缠向君不白,心中作好盘算,若这还是无法撼动他,自己也能趁他被红蛇分神之际,撤离此地。 君不白深吸一口气,一剑斩落红蛇,红蛇窜进水线中游向他面门。无数的水珠在水线中凝成水剑,斩碎红蛇,那条莹亮的水线全然染成致命的红色。 红蛇被斩,南疆汉子撤向后方,遁去夜色之中。 君不白没去追赶,在院中团着那条水线。 一只灰色鸽子从罗老太太袖中飞出,振翅飞远。罗老太太从屋檐上掠下,望着君不白手中那团水线,抬起被蛇毒侵染的手臂,“那人应该是南疆五毒中的蛇骨,江湖传闻南疆五毒,善用毒杀人,常年混迹在金陵,暗地里帮那些名门贵客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君不白一道暗劲沉去水线之中,整条水线被斩成无数截,化成一柄柄水做的长剑,嘴中咀嚼着那人名头,“南疆五毒……”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烧红半个夜空。 君不白与罗老太太一同掠上屋檐。 起火的地方是万春楼。 “万春楼怎么起火了?”罗老太太惊呼一声,慌忙撒出一只灰鸽。万春楼里有归农山庄的暗哨,此时异动,她竟未收到半点消息。出了此等事,沈清澜的安危才是首要,罗老太太衣袖摆动,藏于别处的归农山庄分出几人落在院中,其余几人驰援去万春楼。 杨妈妈尚有身孕,楼万春在万春楼需寸步不离守着她,担心再出岔子,君不白御剑凌空,携那道水作的剑河飞去万春楼,按下的杀意再次奔涌。 天下楼屋檐上,叶仙子迎风站立,抬手抚摸手腕的相思扣,有她在天下楼,君不白大可放心去救人。 对面屋檐上的四月白衣素净,这城中异动,勾不起她半点兴致,眼见二哥双月藏身的屋子站满归农山庄的人,心中明了今日带不走二哥双月,躬身作别叶仙子,拂袖掠向太湖。 四月飞走片刻,临街的一座破败的院落,一道月光追去太湖。 万春楼西面有条河,百姓日常洗刷均是用得这条河水。 临街的众人受过杨妈妈的恩惠,被火势吵醒,敲锣喊来几条街的人来,妇孺老幼纷纷从自家取来锅碗瓢盆,排队去河中取水,送去失火的万春楼。万春楼立在风口,火势越烧越旺,杯水车薪,一时难以压制火焰。 楼里不时有裹着湿棉被的姑娘跑出来,叫嚷着让人去救救杨妈妈。火势太旺,几个胆大的汉子上前施救,瞧见河边自家的娘子领着孩子打水,也胆怯退步。不是不敢前去,实在是心中也有牵挂。 万春楼里,烟雾弥漫,杨妈妈用一团打湿的丝帕堵住口鼻,捧着孕肚,满心焦急,踢开一间间房门,去查看是否还有姑娘未能及时避难。 楼下有打斗声,她已无暇顾及,每间房的角角落落都要翻看一番,额头汗珠滚烫,打湿鬓角散乱的长发。 一截烧毁的横梁从头顶落下,杨妈妈闪身去躲,不慎崴了脚跟。杨妈妈吃痛,咬紧牙关扶着墙起身,一步一步踱向下一间屋子。 横梁砸在护栏处,碎成木碳,一尾毒蝎顺着护栏攀向杨妈妈的后背。 一双厚实的手掌从一旁探出,一掌捏碎那尾毒蝎,毒蝎死时,在楼万春掌心留下一点紫色。 细如蚊蝇的针声,一支淬毒的蝎尾针从暗处飞来,楼万春横着身子挡住杨妈妈,一掌捏住毒针,却被另一只毒针刺入胸口,闷声吐一口血,又在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咽回肚中。 不能确定楼里的姑娘都安然撤离,杨妈妈是不会离开,楼万春要做的,便是为她再争取些时辰。 楼万春伏下半个身子,催动自身化物境的百禽戏法,腿如蛙跳弹去浓烟之中,一手虎爪探出,整根柱子被虎爪撕碎,枯如瘦柴的南疆汉子从柱子后显出身来。 南疆汉子瘦小,如半大孩童,脸颊凹陷,绑着一条蝎尾辫,辫子尾部绑着弯成银钩的装饰。 楼万春那一爪,他矮下身子便躲过去,低头,甩出蝎尾辫,银钩勾向楼万春,银钩打磨得锋利,入肉能扯出一团活肉来。 楼万春身子肥硕,身如灵猴,攀上一旁护栏,虎爪化为熊掌,一掌捶在护栏,掌力刚劲,整层楼的护栏被掌劲轰碎。 枯瘦的南疆汉子始料未及,失足跌落,情急之中,甩头用蝎尾辫勾住方才楼万春一爪抓碎的柱子顶端,翻身上来,按动藏在袖中的袖箭,两只蝎尾针刺向楼万春。 下三滥的把戏,楼万春瞪红双眼,一套蛇形虎步避开两枚蝎尾针,欺身上前要擒住汉子的脖子。 汉子识破他的意图,蝎尾辫甩出,足尖点向断柱,整个人朝后撤去,一掌按在阁楼地板,几只蝎子从他落掌的地方生出,攀上柱子,朝杨妈妈所在的那层爬去。 有浓烟掩映,楼万春并未瞧见那几只爬去暗处的蝎子,双腿借力弹向苗疆汉子。弹去半空时,脏腑一阵翻涌,吐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呼吸紊乱,眼前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应是方才中了蝎毒,楼万春掩住鼻息,龟息之法可让血脉流速缓慢,放缓蝎毒侵入心脉,杨妈妈还在等他,不能在此地倒下,醇厚的攻势渐而犀利许多。 楼万春闷声吸入一口气,学着虎豹四足奔袭,一头撞开头顶的木梁,用嘴咬住汉子的腿,齿间用力,生生撕下汉子一块肉。 虎、鹿、熊、猿、鸟、蛇、蛙……山林间的百种灵物,都曾是他的师父。 枯瘦的苗疆汉子吃痛,跳出几步开外,甩出两枚蝎尾针。 楼万春攀上撞开的洞口,踢开那两枚蝎尾针,口中发出山林野猿的啼叫。野兽捕食,先要威慑猎物。 枯瘦的苗疆汉子从没见过这等怪物,他最擅长暗处伤人,楼万春这种身如野兽的近身搏杀,让他手忙脚乱,上膛的袖箭也掉落一枚在脚边。楼上杨妈妈发出一丝惨叫,枯瘦的苗疆汉子阴谋得逞,挑衅一笑。 杨妈妈那声惨叫,楼万春扭过身子,窜向杨妈妈所在的那层。 苗疆汉子大口喘息,寻着适合藏身的地方。 一道水作的长剑从浓烟之中刺来,贯穿他的胸口。长剑化成水汽,红色蛇毒在他胸口攀延。 万春楼外的那条河上,君不白立在河面,一手御物决抬起整条河水,浇灭万春楼的大火,浓烟几缕,被他凝起的剑河吹去天边。 楼外众人惊愕之时,君不白已闪入楼中,落在那个死去的枯瘦苗疆汉子身前。 汉子被蛇毒侵染,整个肌肤变成暗红色,缩成一团。 君不白望上一眼,心中毫无怜惜,纵身掠上楼万春和杨妈妈所在的那层。 第六十二章 神医妙手 万春楼的浓烟已经散去,满目疮痍。 杨妈妈被毒蝎刺中手腕,整条手臂泛着青紫,沉沉睡着。楼万春将她小心翼翼护在怀中,眼眶氤着泪花,紧咬着嘴唇,若是守着她,也不会让她独自涉险。 君不白伤神片刻,宽慰道:“那人已被我杀了,你速带杨妈妈去神农医馆,孙前辈跟苏晚都在那坐镇,杨妈妈定能安然无恙。” 楼万春用宽厚的手臂将杨妈妈整个抱起,撞开几堵将要坍塌的实墙,如一头雄鹿在山林奔跑,踩碎临街无数的青瓦。 君不白没进来过万春楼,不曾见到过楼里的繁华,如今的凄凉,倒是让人唏嘘。御剑立在楼中,揽一袖剑意,牵动滴淌进楼里的河水,一条宽阔的剑河冲刷着楼里的破败。 一道黑影落在枯瘦的苗疆汉子身旁,刚要伸手去够他的尸体。一柄长剑落在他的手边,不偏不倚,隔开黑影与尸体。黑影被长剑吓退,缩在一旁阴影之中。 君不白一步一步走下半空,每一步都格外深沉,“王家许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来杀人。” 黑影不做答,手中生出两条红蛇,缠向尸体。 君不白抬手,两柄长剑将红蛇扎在楼板上,依然重复着刚才的问话,整个楼都随他的话语坠在阴寒之中,“王家许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来杀人。” 两次被阻扰,蛇骨拨弄起耳边的半截耳坠,贴紧墙壁提防飞来的长剑,闷声道:“一个人一千两,一共五千两。” 两道旁人看不见的剑意从君不白袖口飞出,蛇骨藏身的那层,被火势烧灼的墙壁裂开两条口子,月光洒下,蛇骨已藏去另一处暗影之中。 胸口从未有过的愤怒,君不白一手御物决抬起,枯瘦的苗疆汉子尸体从楼板飞出,悬在楼中的光束之下,“一条人命就只值一千两么!” 蛇骨在阴影之中拨响耳坠,半拉残片撞击之声好似乱葬岗的乌鸦嘶叫,“一千两全换了粮食,在我们南疆够一个寨子的人吃上一年,一个人的生死换一个寨子的存活,在下觉得很值得。” 君不白抬手,一剑刺去阴影之中,长剑扑空,刺穿墙壁,又引出一道月光,“动了我天下楼的人,你该知道后果。” 阴影中,蛇骨低头看向腿边,君不白撒出的那道剑意割开他的大腿裤管,灌进去一缕冷风,凉飕飕得,“这里是江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亘古不变。即便我们不来,王家也会找旁的人来。” 忌惮君不白的张狂剑意,蛇骨在暗处生出几条红蛇,缠向万春楼的地基支柱,这座楼被大火灼烧,已经摇摇欲坠,他再施一把力,让这座整倒下,趁机夺走同伙的尸体。 落叶归根,离家时几人,回家时便是几人。 君不白垂下衣袖,一道旁人看不见的剑河在他身后汹涌,楼外河沿重新灌满河道的河水被整个抬起,支撑着即将倒塌的万春楼。 楼外救火的百姓被这等奇观震慑,停下身子,仰头望着,手中盛满河水的木桶映着月光。 扛住烈火焚烧的万春楼地基撑柱被蛇毒腐蚀成木屑,轰然倾倒,却在摇晃间,又稳当当立在原地。 藏在暗处的蛇骨脸色骤变,瞧见楼下围观的众人,袖中一团红雾渗出楼外,“阁下能护住这万春楼,不知阁下可否护得住这楼外的无辜百姓。” 回应蛇骨的,是一道汹涌的剑河,整堵墙面被剑河吹散,一整片月光洒进楼中。 撕开的口子外,一条薄入红雾的蛇在人群之中游走,攀上一个女童的脖颈。 女童满脸污泥,一双眼清澈有光,正躲在娘亲身后,提着半桶河水,抬头观望,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观景象, 君不白闪身落在女童,牵一指女童手提木桶中的河水,捕住那条红蛇。 女童只感觉耳边有风,回头时,却不见人影。歪头挠着发痒的脖子,朝娘亲身旁靠近些。 君不白飞回万春楼,悬在光束中的尸体已不见踪迹。在他神识之中,有道影子扛着尸体奔去城东。 君不白抬头扫一眼遥遥欲坠的万春楼,长叹一声,挥手,招出一条剑河,漫卷衣袖,立在剑河顶端,追去城东。 万春楼外围观的众人见一道白影飞出楼去,耳畔都响起一句醇厚的声音,“这楼要塌了,尔等速速离去。” 众人以为是仙人训示,拱手作揖,携自家亲眷散去。唯有一群万春楼的姑娘苦苦守着,望着,亲眼看着万春楼轰然倒塌成一片废墟,泣不成声,争先恐后扑在残垣断壁之间,徒手翻找着杨妈妈,一双双素净细嫩不染人间烟火的手在瓦砾之中淌下灼热的血来。 神农医馆。 老大夫孙妙手支起一架交椅,端坐在院中,捧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医书温读,翻看几页,老眼昏花,随手从一旁四角矮凳上摆着的一碟蜜饯果子中捏出一枚,蜜饯果子用药汤温烫过,用清肺明目的功效。 老大夫嘬着蜜饯果子,酸涩的果子醒神明目。老大夫捻着胡须诵读几页医书,口中的蜜饯果子只剩腌渍入味的果核,随口吐向屋檐。屋檐上几片碎瓦落在院中,碎瓦之中爬出一只断掉尾巴的守宫,守宫呆头呆脑,四足攀爬躲进墙缝里。 老大夫合上医书,浅浅抬起满是沟壑的眼皮,朗声道:“丫头,用毒我神农谷可是祖宗,你这街头巷尾小孩子玩闹的把戏,就别在老夫这自讨没趣了。” 屋檐上多了一个身穿南疆服饰的女子,黑麻刺绣,银妆点缀,二十出头年纪,带着手编的斗篷,侧坐在屋檐上啃食肉包。女子慢条斯理啃下一口肉包,荷叶纸包着的肉包肉汤香味满溢。 大半夜吃肉包,是一种罪恶。 老大夫问道:“可是城西鼓锣巷孙婆婆那家的大肉包子。” 肉包味飘在院中,老大夫被勾起馋虫,捏起一枚蜜饯果子扔进嘴中慢慢嘬着,想嘬出一点肉香味来,可指甲大小的果肉,用药汤浸泡多日,早已邹巴成团,连原本的果肉口感都丧失,实在压不住馋虫。 屋檐上啃肉包的女子啃一口肉包,不舍地从随身腰包摸出一个肉包扔给老大夫,“两个铜板买的,待会记得还我。” 老大夫伸手接过肉包,肉包还有余温,用荷叶纸仔仔细细包着。伸手揭开荷叶纸,一股藏不住的肉香味钻进鼻腔。老大夫张嘴啃上一口,肉馅团子裹着清新的肉汤挑逗舌尖,让人想去再去吃第二口。 老大夫几口啃完肉包,一脸和气道:“你这毒的剂量小了。” 女子也啃完手中肉包,从腰包里摸出一叠香帕,细细致致地擦净留在手指间的肉汤,绵里藏针道:“寻常江湖人,沾上一点我配制的毒,不出一盏茶时辰就会肚烂肠穿,七窍流血而死的。” 老大夫捻着胡须,“这配毒的手法还是欠缺些,不如来我神农医馆做几年学徒。” 南疆女子当即拒绝,“不学,救人不如杀人。” 老大夫摇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板扔去屋檐,叹声道:“可惜了,要是用在正途,也能解这人间疾苦。” 南疆女子擦好手,在腿上叠起香帕,“整日饿着肚子,可就没心思管他人了。” 老大夫挥袖,四角矮凳上的那碟蜜饯果子随风飞落在屋檐上,“别总是吃肉包,容易肺火生痰,尝尝老夫新酿的蜜饯果子,清肺明目。” 南疆女子伸手捏去一枚,先用舌尖舔上一点,只是一点,整个舌尖开始酥麻失去知觉。南疆女子也不胆怯,将整颗蜜饯果子丢入嘴中,狠狠咬上一口,蜜饯果子的药性顷刻间游走在周身经脉,肺部透出清凉,呼气中都有一丝凉意。 蜜饯果子的药性在肺部没有消散,慢慢游向心脉,女子伸出一指点在心脉处,药性荡然无存。南疆女子嘬完果肉,吐出寡淡无味的果核,再捏去一枚丢入嘴中,嘟囔道:“最后那一味钩吻多放了一钱。” 老大夫讲医书搁在四角矮凳上,轻笑道:“若是哪天吃不上饭了,就来老夫这医馆,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粗茶淡饭还是管够的。” 南疆女子从腰包摸出一张桐油纸,将碟子中的蜜饯果子全数打包,调皮道:“另投他人门下,我师父若是知道了,可是会打断我的腿的。” 老大夫呵呵一笑,“到时候我再给你接上。” 南疆女子装好蜜饯果子,甩手将碟子扔下院中,起身活动筋骨,“还是不劳烦前辈了,现在就挺好。” 老大夫接过碟子,安放在四角矮凳上,起身收起交椅,搬去屋檐下。 老大夫在屋檐下稳定好交椅跟四角矮凳,朗声提醒道:“可别糟蹋了院中的那些草药,虽然不值钱,但明日要入柜熬药的。要是掀翻了,老夫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定然将你泡在药缸,试上十天半个月的药才行。” 南疆女子咯咯一笑,“前辈放心,今日只杀人,不糟践您那草药。” 南疆女子身旁多了位黑衣黑发的男子,直勾勾盯着隋定风就诊的厢房。 第六十三章 人间五味 神农医馆的厢房只为病患提供,陈设简陋,一张竹床,一张四方桌子,再无他物。 隋定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已经醒来,胸口包着一圈浸泡在药汤里煮过又晾干的白布,心脉还是有些阻塞,内力运行不畅,心口闷得难受。 躺得有些久,本想活动一番,发觉手脚被施下麻针,不能翻身,只剩下头可以左右摆动。 隋定风摆过头,瞧见林芸娘在四方桌子前冲盹,四方桌子上的食盒有鱼片粥冷掉的腥味。 窗子留有一条缝隙替换着屋内的浊气,有一丝浅风绕在屋里,四方桌子上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烛光映得柳芸娘的脸有些憔悴。 也不知她守了自己多少时辰。 隋定风浅笑着,望着她冲盹的模样,微微鼾声,越听越觉得悦耳。 这样的岁月静好没存续太久,被一只煞风景的千足蜈蚣扰乱。 神农医馆每日都会洒扫各个角落,铺上驱赶蚊虫的药丸,怎会有一只千足蜈蚣爬到此处。 隋定风还未出声,千足蜈蚣蜿蜒着身子爬上四方桌子,被一掌碾碎在桌面,一股醋酸味弥漫在屋中,千足蜈蚣被腐蚀成一团黑水。 柳芸娘被千足蜈蚣惊醒,先去看随定风,瞧见他正瞪着眼瞧自己,窸窣起身,去水盆洗手,借着水盆的倒影整理好妆容,心中按耐不住,关心道:“什么时辰醒的,要喝粥么?” 隋定风气息不匀地回道:“刚醒,我躺了多久了? 等从水盆边离开身子,柳芸娘嗅到屋内的醋酸味,匆匆去拉开半扇窗子换气,再折回四方桌子,伸手摸向食盒,食盒中的鱼片粥已经放凉,泛着腥味,遂提着食盒出门热上一热,“有三日了。” 被一指贯穿心口,半个身子踏在鬼门关的人,三日光景,都能被神农谷救治回来,随定风心中不禁惊叹,这神农谷的医术当真冠绝江湖。惊叹之余,还是放心不下天下楼的事,江湖风云变幻,三日,可发生许多事情,忙开口问道:“楼里这几日如何?” 柳芸娘提着食盒停在四方桌子前,“这几日没什么异动发生,楼里有两位楼主坐镇,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隋定风换一口气,“太湖那边可有什么变化?” 柳芸娘面露难色,她也不知太湖有何动静,“太湖的事只有两位楼主知道,等你伤好了去问他们吧。” 隋定风盯着屋梁发呆,自己坐镇三层楼,太湖一行,差点成了累赘。 共事多年,柳芸娘看出他心思变化,默不作声,提着食盒走出屋门。 院中,老大夫孙妙手在屋檐下捧着医书。 柳芸娘本想弯腰作揖,猛然抬手一味酸掌打去身背后的屋檐上,放下食盒,转过身子,瞧向那片被酸掌侵蚀的屋顶上,南疆装扮的一男一女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孙妙手合上医书,凝眉道:“丫头,神农谷不过问江湖事,老夫也只能暂时拦住他们。” 神农医馆处在市井江湖,救人不分善恶。 整个江湖,不论身份尊贵还是卑微,见神农谷中人,要礼让十分。 因为未入长生境,生死谁都无法摆脱。 柳芸娘提着食盒退到孙妙手身旁,将食盒小心翼翼放好,“前辈费心了,隋大哥已经醒了,这食盒您先帮我看会。” 孙妙手捻着胡须,望一眼房门虚掩的厢房,隋定风这时辰醒来,在他预料之中,口中念念有词,“醒了就好,再换三日药,就能下床走动了。” 柳芸娘退出几步,拱手一拜,谢过孙妙手,转身,纵身掠上屋顶,直面两人,冷声道:“苏州天下楼柳芸娘。” 南疆女子打量柳芸娘两眼,笑着走去一旁屋脊,倚着屋脊的瑞兽坐下,从腰包摸出一巴掌大小的鼎炉,点上一炷沉香,托腮望一眼院中悠闲自得的孙妙手,鼓着腮帮子朝男子喊到:“只有一炷香的时辰,不然你身上的毒我解不了。” 南疆男子眉眼微动,浅笑一声,朝柳芸娘抱拳,“南疆枯云寨,吴少棘。” 柳芸娘卷动衣袖,一味酸掌打出,吴少棘脚下的青瓦化成一团黑水。 人生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柳芸娘这一生囿于厨房,手掌整日泡在酸甜苦辣咸中,溶于血肉,五味烟罗掌可做菜,亦可防身。 吴少棘拖出一道虚影,像是生出几十双脚来,身形飘忽,轻易躲开柳芸娘的酸掌,朝柳芸娘踢出一脚,腿风绵柔,一脚之中有千足千影。 柳芸娘半步不退,一味甜掌打出,掌风拔丝,像一道渔夫撒出的渔网,围捕鱼虾。 吴少棘转向柳芸娘左侧,那里没有掌风,伏下身子,腿风横扫柳芸娘的脚踝,千足千影之中,有一只不起眼的蜈蚣从裤管爬出。 柳芸娘藏于身后的一味辣掌吹出一股迷人眼的风,吴少棘后仰身子去躲,停在屋檐上的另一只脚却死死黏在青瓦上,连同鞋袜和那一片片堆叠的青瓦都粘黏在一起。 吴少棘躲开的那道甜掌,悄无声息落在屋檐上,似蛛网一样黏住猎物。 藏在千足千影之中的蜈蚣被柳芸娘一味酸掌打中,化成一团黑水落在屋檐。 吴少棘沉下一口气,一掌袖里风送出,几条蜈蚣撒向柳芸娘面门,趁她分神之际,足尖千影生出,跺向一处。 吴少棘少年修习时路过一座石桥,瞧见过一队疾驰而过的马,马蹄踩出雨点般的声调,在一声声共振之中,那座伫立千年的石桥轰然倒塌。 今日处境,倒是可以用马蹄共振的法子破解。 一脚千足千影,整片屋檐开裂,摇摇欲坠。 柳芸娘一掌酸味腐蚀掉蜈蚣,紧接着一掌咸味递出,料理起吴少棘的腿。 厨房鲜肉不能存放太久,需盐腌渍,风干熏腊,才能长久不腐。 天下楼每年的腊猪脚,都是柳芸娘用咸掌盘成的。 柳芸娘的咸掌能食血肉,吴少棘的腿沾上一丝掌风,腿部的水分顷刻消失,皱成干巴巴的一团。 南疆冬月也用香柏熏腊肉,吴少棘自然知晓腿部情况,慌忙振开黏脚的屋檐,退去一旁,从腰中摸出水壶,倾倒在腿上,一整壶水被那团干巴巴的肉吸收殆尽,才有一点鲜肉色。 柳芸娘一道苦掌打向吴少棘心口,苦味能吞心脉。 吴少棘丢出水壶,歪头,一脚千足千影踢出,每一道影子之中都有一只蜈蚣蜿蜒。 碰不到吴少棘,柳芸娘回身,一掌酸味递出,整片屋檐上都是浓浓的醋香味。 蜈蚣化成黑雨落在屋檐上,波及到守着香炉的南疆少女。 吴少棘后撤几步,撑开衣袖,替南疆少女挡去头顶的黑雨,衣衫被黑雨烧出几道口子,露出贴身的白色内衬。 香炉中的香已烧得只剩尾部,少女抬头提醒道:“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不然你身上的毒再也解不开了。” 柳芸娘的五味烟罗掌有些棘手,吴少棘微微点头,拦腰抱起少女,一步掠向远方。 院中的孙妙手合上医书,开口拦住要去追赶的柳芸娘,“别追了,他二人中了我的毒,眼下需要寻解药解毒,一时半会不会再来闹事。你若是追上去,断了他们的生死,小心他们与你作殊死之斗。” 柳芸娘飞下院子,提过食盒去厨房烧火热粥。 孙妙手起身折起交椅,在院中活动起筋骨,医者间的搏斗,不如江湖人的热血,但也暗藏杀机。今日这毒他下得并非无解,出了苏州城的山间地头,随处能找见解药。 活动片刻,困意席卷而来,张嘴打出哈欠,要回房去歇息。 月光之下,楼万春满头大汗落在院中,怀中杨妈妈的手臂已经完全发紫。 孙妙手顷刻困意全无,闪在楼万春身旁,伸出两指扣住杨妈妈的脉搏上,两条脉沉如石,不见生机。 老大夫从袖中摸出一枚神农谷的续命丹药,撬开杨妈妈的嘴,让她吞服进去,翻开杨妈妈的眼皮观上片刻,“可是撞上南疆的人?” 楼万春点头。 孙妙手挥动衣袖,一间闲置的厢房门被风推开,“先将她搬去厢房,我去取解毒的药草。”孙妙手交待时人已飞去前堂,鼻尖轻嗅,嗅到药柜中的几位解毒药材,拉开药屉,以手称量药材剂量。 楼万春心中愧疚不已,将杨妈妈安放在厢房,不停望向门口,孙妙手还没来,惹得他望眼欲穿。 孙妙手捧一包药材飞回厢房,甩手扔给楼万春,“去厨房把药煎了,三碗水煎成一碗。” 楼万春匆忙掠出房门,赶去厨房煎药。 孙妙手不去管他,挥动衣袖,一包银针整齐摆在床头,捏出一枚针捻入杨妈妈心脉附近。 几针入肉,阻住蝎毒流向心脉。 楼万春在厨房碰见柳芸娘,实在放心不下杨妈妈,将煎药一事嘱托给柳芸娘,飞回厢房,守在门口。厢房门口有一块山石,被楼万春厚实的掌力一点点捏成粉尘。 孙妙手用银针逼出蝎毒,又碾碎一枚药膏涂在蝎尾蜇出的伤痕处,杨妈妈手臂的紫色渐渐褪去,脸也重新有了血色。 孙妙手收针,卷好针袋,步出厢房,交待道:“毒已经解了,待会烧点热水,给她擦洗下。” 楼万春哭笑不停,一把鼻涕一把泪蹭在孙妙手身上,被孙妙手无情推开。楼万春跳到床边,捧着杨妈妈的手,等她醒来。 孙妙手走出厢房,停在院中,回头望一眼杨妈妈微微隆起的腹部,深深叹出一口气。 那腹中胎儿,已没了脉搏。 第六十四章 凄凉满目 苏州城南有座占地百亩的书院,由金陵王家出资修建,摒弃门第之分,不论是清苦人家还是豪门权贵的孩童,到了识文断字的年纪,都能去书院寻一方书桌,跟着先生学习课文,考取仕途。 书院正堂有一树古柏,已栽种百年有余,如今亭亭如盖,苍翠繁盛。 夜色微凉,月光穿过古柏枝杈,斑驳脚下青石。 书院黄昏时便下课,除了守院的夫子和负责杂事的仆从,整个书院静如山谷。 古柏下有一方石凳,谢灵远横躺在石凳上饮酒,斑驳月光沉在他双眼之中。 王二公子被王家出名,棺材入不得王家别院,与他相好的旧友凑出一笔帛金,在书院柴房为他设下灵堂。 王二公子的灵堂颇为简陋,麻席撑起的四方灵堂,悬挂一尺白绫,摆着两坛不知掺了多少水的劣酒。 与王二公子相熟的都是世家子弟,几位旧友装模作样地在香炉里添上一炉慰灵香,笑着谈论起花柳巷又来了新的姑娘,相约一同前去找几个姑娘,吃酒耍钱,风流快活。 王家也只是差几个老眼昏花的老仆在灵堂前装装样子,哭嚎几嗓子,将大把裁得歪七扭八的纸钱撒去半空。 这份萧条,让谢灵远有些伤感,翻出柴房,重游幼年求学的书院,了去烦心事。 结业多年,教他的那个夫子已经作古,也只有书院正堂那树古柏还是老相熟。 谢灵远灌下一口水酒,酒味寡淡,顺手都在脚边,伸出一指抠下一块古柏风干老化的树皮,捧在手心端瞧,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幼年求学时性子顽劣,不懂尊师重道,常常惹得夫子生气,被罚在树下背诵古文。孩子气,拗不过,带着一丝叛逆,夫子越是责罚,越是要反抗。 那时夫子课前会喝茶润喉开嗓,就趁他不备时,偷偷加一点自己的尿进去。夫子煮茶用的苏州城外十里取的山泉水,清凉甘洌,伙同那一泡尿煮得滚烫时,尿骚臭味涌出,夫子多年珍藏的茶具也就此毁了。 谢灵远依稀记得,那日平日和气待人的老夫子捧着戒尺气都不喘追了他十几里才停下。 往事不堪回首,谢灵远扯着嘴角笑出声来,起身,朝正堂躬身一拜,浅浅说到:“夫子,下次寻了好茶,去城外取山泉水,给您老煮上一壶。” 谢灵远抬头时,在空荡无人的正堂里,恍惚瞧见捻须捧书的夫子,夫子还是当年的夫子,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谢灵远笑出一行眼泪,抬手,招出一柄算盘,拨弄算珠,背诵夫子教过的算筹口诀。 古柏树下谢灵远遗弃的酒坛被一只粗短有肉的肥手抄起灌进口中,又骂骂咧咧吐在院中,“这什么破酒,跟水似的,难喝。” 谢灵远回头。 古柏树下那条石凳上,坐着一圆如球的胖子,三十出头年纪,五官挤成一团,一脸的芝麻斑,没有脖子,四肢粗短,一身南疆粗麻衣衫,正翘着腿手捧那坛掺水的酒一脸嫌弃。 谢灵运平和道:“王家二公子的慰灵酒。”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在古柏树根砸碎那坛酒,酒水飞溅,胖子怕溅湿衣裳,飞身落在院中,拍掉身上的灰尘,“这酒啊,喂猪猪都嫌弃。” 王二公子生前品性不端,但师出同门,尚念及些许旧情,南疆汉子如此不敬,谢灵远笑道:“喂你这头猪不是正好。” 南疆汉子涨红脸,此生最恨人骂他胖如猪,深吸一口气,显出杀招,口吐一团绿色汁液,汁液扑向谢灵运,有一股刺鼻的腐味。 谢灵远轻功点地,后撤几步,衣角不慎沾上一滴汁液,布料被烧灼成灰烬。 躲开那团绿色汁液时,谢灵远手中算珠归于原位,横在胸前,伸手弹出一枚,那枚算珠化成一团金光飞向南疆汉子面门。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翻身匍匐在地,身似蟾蜍,张嘴将算珠吸入腹中,腹中一阵反刍声,倾天如雨的汁液泛着粘稠喷涂而出。 汁液落在院中青石上,灼出深浅不一的浅坑。 汁液落在苍翠繁盛的古柏上,经受千年风霜的树皮露出绵密纵横的树纹。 汁液落在谢灵远身后的学堂屋檐上,一片片青瓦从屋檐滑落,在院中砸出雨点的声响。 谢灵远留恋一眼学堂,足尖点上一片碎瓦,飞身落在屋檐,伸出五指拨弹算盘,无数的金光从指尖飞出,浇灭院中南疆汉子吐出的绿雨。 南疆汉子见绿雨被浇灭,四足撑地,弹向屋檐,身上化出一道绿甲,绿甲长出蟾蜍背上一样的毒囊,毒囊有珍珠大小,在谢灵远身前炸成一团绿云。 绿云有毒,谢灵远甩动算盘,扫开身前绿云,手中弹出,五道金光接踵而至,撞在南疆汉子胸口。 胖如秋的南疆汉子闷声吃下五枚算珠,跌回院中,途中猛然口吐一团绿色汁液,直直刺向谢灵远心窝。 谢灵远闪身躲开,脚边一只幼小的蟾蜍跳起,在他面前炸开。 蟾蜍有毒,炸开的毒烟被谢灵远吸入鼻腔,眼前一阵晕眩,随着膝盖一软,神识模糊,栽倒在屋檐上, 南疆汉子见谢灵远中毒,在院中得逞一笑,拍去身上灰尘,摇摇晃晃起身,深吸一口气,飞上屋檐,脚踩在谢灵远脸上,得意洋洋道:“王家给了我一千两来杀你,我还以为天下楼的人都是刀皇剑神那般,原来也不过如此,只会耍嘴皮子。” 骂得不过瘾,南疆汉子昂头,搜肠刮肚想一些满意的话语,却见一道黑影落在院中,顿时安分不少,笑着迎上前去。 蛇骨年长几岁,自带威严,闷声问道:“人呢?”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指向屋檐,乖巧回道:“中了毒,一会就死了。” 蛇骨紧一紧绑在肩上的尸体。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张大嘴,几个时辰前两人还在破庙饮酒,这会却已是生死殊途,颤巍巍道:“邪月大哥怎么死了?” 蛇骨回望一眼身后,纵身掠向一旁屋檐,“撞见天下楼的楼主君不白了,他如今入了无我境,不好对付,此地不宜久留,速速跟我离开。”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不多言,随蛇骨跳上屋檐,遁去远处。 一道剑河落在王家书院,君不白立在古柏树梢之上,神识散出,捕捉到蛇骨二人身影。 散去剑河,左手一道无形刀意斩出,刀光斩开夜色,纵横十几里之远。 斩出刀意同时,君不白飘落在屋檐上,摸出一丸续命丹药喂入谢灵远口中,俯身将他扛在肩上,御剑赶去神农医馆。 王家书院柴房,有一架黑色马车停在院门处。 绣花鞋少去五枚珍珠的少女跳下马车,摆好脚凳,撩开车帘搀扶着抱猫的妇人走下马车。 妇人一身白衣缟素,眼中含泪,踉跄着落在地上,落地时身子骨软向少女。 她不敢迈出步子,那道院门,隔开了生死。 神农医馆,孙妙手取一盆冷水冲洗脸庞,冷水击面,赶走困意,在院中支起一排熬药火炉,煮着解毒药汤。 来医馆闹事的那两位南疆男女,还有去万春楼的南疆杀手,明摆着是找天下楼的麻烦,天下楼还有旁人,若是遭遇不测,不然会送来医馆,他需时刻清醒。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在院中,放下肩上的谢灵远,以御物决将他悬在半空。 孙妙手心头一紧,果真如他所料,闪身上前,扣住谢灵远的脉搏,开口道:“又是南疆的人?” 君不白点头。 谢灵远有君不白事先喂下的续命丹药,孙妙手诊脉片刻,折回炉子旁,取下左手第三罐药汤,倒上一碗,以内劲吹凉,扔给君不白:“他服了你的续命丹药,并无大碍,喝下这碗解毒药汤,一个时辰后就能醒来。” 孙妙手在火炉旁倒上井水,重新熬起药汤。 君不白捏开谢灵远的嘴,将药汤灌下。 柳芸娘从厢房走出,捧着空碗要去洗刷,瞧见昏睡的谢灵远,面色一沉,轻功停在二人身前,关心道:“灵远出了何事?” 君不白捏紧拳头,“中了毒。” 柳芸娘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谢灵远此番是替她遭罪,“可知是何人所为! 君不白散开手掌,又捏出一掌刀意,“王家请的南疆五鬼。” 柳芸娘抬头望一眼屋檐,屋檐上那一整片碎瓦还在。 楼万春从厨房捧一盆热水出来,水盆上搭着烫得温软的手巾,瞧见谢灵远,缩地成寸,盆中热水摇晃不停。 不等楼万春开口,君不白问道:“杨妈妈如何了?” 楼万春敛去一丝担忧,闷声回道:“孙前辈给诊治过了,眼下还没醒。” 君不白一眼扫去厢房,自责片刻,收回目光,停在柳芸娘手中的空碗上,柔声问道:“定风醒了没?“ 柳芸娘眉头疏散许多,“醒了,刚吃下一碗鱼片粥。” 天下楼如今成了这幅模样,君不白镇定心神,一掌扫开一间空置的厢房,将谢灵远送入房中,朝二人嘱咐道:“你们先去照顾他们吧,我安顿好灵远,要回一趟天下楼,你们时刻提防些。” 柳芸娘失落地走去厨房洗碗,楼万春捧着水盆推开杨妈妈的房门。 君不白安顿好谢灵远,掩上房门,朝孙妙手行上一礼,御剑飞去天下楼。 孙妙手煮着药汤,抬头望向头顶那弯残月,月光有些薄凉。 第六十五章 算无遗策 君不白一路御剑赶回天下楼。 天下楼对面屋檐上,明月楼的四月和五月已离开。 四月不在,可畅快饮酒。 叶仙子独自一人在屋顶赏月,手边仙人醉的空坛堆出一堵参差的矮墙。 一人喝酒,略显冷清。 君不白心疼片刻,今日天下楼事琐事频频,冷落她不少,停住身形,安稳落在屋脊上。 叶仙子从清冷中抽神,盈盈一笑,丢出用手掌暖得微热的半壶酒,壶中酒香醉人。 心事繁杂,君不白灌下半壶酒解愁,酒壶口还残留叶仙子唇角的温软幽香,让他悬起的心暂时归于安宁。 君不白喝完手中酒,伸手在参差的矮墙上填上空坛,柔声道:“后半夜会起风的,若是冷便回去歇着。” 叶仙子一眼看透君不白的心思,从袖中伸出半截手臂,重新启一坛仙人醉,以内力暖热,丢给君不白,自己再启一坛,捧在嘴边轻抿,幽幽道:“冷了我自然回屋,你还是别在我这耽搁时辰,儿女私情搁下几日也无妨,我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女子。贼人敢如此肆无忌惮来天下楼伤人,不惜坏掉天下楼的规矩,必然有恃无恐,你身为天下楼楼主,理当肩负起楼主的责任,替他们讨个公道回来。” 叶仙子这番话,君不白如坠暖阳,回以浅笑,灌下手中酒,空酒坛堆砌的矮墙再拔高一截。君不白作别叶仙子,御剑飞去天下楼后巷。 叶仙子目送他走远,以月色作陪,慢慢饮着手中仙人醉,有冷风吹奏,撩起她的衣袖,红衣翩跹,如仙人临凡。 天下楼后巷,君不白张狂剑意轰碎的墙根砌出一堵新墙,归农山庄中不乏手艺精湛的泥瓦匠,白墙灰瓦,跟周围旧墙融为一体,分辨不出新旧来。 青玉手罗青重新支起葱油饼摊烙饼,诱人的葱香味飘在巷子中,几只灰鸽在饼摊前落下又飞起。 君不白刚落下,老太太甩出一张刚出锅的饼,然后徒手翻动油鏊子上剩余几张半熟的饼,开口道:“万春楼那边的人归农山庄已安置妥当,过几月新楼便能重建妥当,若是杨妈妈醒了告知她一声,好让她放宽心,多将养些日子,这孕妇最受不得惊吓,可得好好调理。” 君不白在饼摊一侧的台阶上坐下,凉阶如水。大口啃着手中葱油饼,新饼烫嘴,吹上几口凉气,用舌尖卷入嘴中,嚼几口吞入腹中,唇角油光,“杨妈妈那有楼万春照顾,暂时无碍。” 一张葱油饼几口啃完,君不白在前襟抹去油渍,低头望向脚边浑浊不堪的阴影,露出满身杀意,沉声道:“婆婆,想请您归农山庄帮忙寻几个人。” 眼见油鏊子上的饼熟透,罗老太太信手拈回箩筐中,用手试一下油鏊子的温度,弯腰添几块木炭,炭火烧得通红,噼里啪啦作响。 罗老太太起身,弯起手臂揽过一只飞来的灰鸽,灰鸽脚上的竹筒中有一卷蜜蜡封好的信件,还未打开,“知道你会来,人早就撒出去了,这是写着南疆五鬼藏身之处的密函。” 罗老太太抛出灰鸽,灰鸽振翅飞落在君不白怀中,不怕生人,安分啄食君不白胸襟上掉落的干酥饼渣。 “谢谢婆婆,这份恩情,天下楼日后会双数奉还。” 君不白伸手搓开蜜蜡,取出信件,泛黄的纸上几行小字醒目异常。 君不白那一声道谢,低头洗手和面的青玉手罗青抬头望向台阶,台阶已空荡无人。 一架轮椅从暗处推出,锦衣华服的百晓生吹响口哨,灰鸽听见声响,扇动翅膀停在他怀中啄食他手中黄灿灿的粟米。 老太太新烙的那一筐饼被哑奴全数拿去,一手一张啃着,吃香粗狂,满嘴流油。 百晓生回身,从哑奴手中抢过半张饼,端坐在轮椅上,慢条斯理啃着,突然开口道:“太湖仙岛的鸽子有回来的么?” 青玉手罗青活好一团白面,揉得白净光滑,闻声摇头,“撒出去五六只,没一只回来的,怕是被发现了。” 百晓生啃下一口饼,嚼出十几下才吞咽入腹,“明月楼来苏州可不是件好事啊。”猛然间话锋一转,“清澜身边那个叫明月的丫头可打听到底细了?” 罗老太太在案板撒下面铺,熟练掐出大小匀称的面剂子,整齐陈列,低声道:“并未打听到她半点消息。” 百晓生捏着饼沉思片刻,大口啃完手中的饼,拍掉手中饼渣,怀中灰鸽咕咕叫着,啄食饼渣,“这倒是件怪事,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那丫头也不简单啊。” 罗老太太一掌拍平面剂子,开始包葱馅,一把青葱,一张面皮,青白分明,“清澜那边要不跟她说一声。” 百晓生放生手中灰鸽,摇头道:“不必了,那丫头先留着,毕竟她眼下是天下楼的人。” 罗老太太以掌力碾平葱油饼,取碗刷涂菜油,赤手搁去油鏊子上,油鏊子烧得滚烫,菜油滋啦作响,烙熟饼面。 百晓生抬头望向沈清澜身居的别院,嘴边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能藏在心里。 百晓生痴望到一锅新饼出炉,才收回目光,叩一声轮椅,手中饼还未吃完的哑奴敞开衣襟将油饼藏在怀中,也不怕烫,又捏几张新饼丢去胸襟里,推着百晓生走出巷口。 太湖仙岛上,飞鸟绝迹。湖水拍岸,送来几只死去多时的鱼虾。 四月静立在月光之下,黑色眼眸投向仙岛腹地,那里有家亮着灯火的河塘院落。 五月怯生生停在四月身旁,拐杖在湿润柔和的沙子上按下一道深坑,他不敢上岛,谢湖生那一拳横行无忌,在他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五月在明月楼很少出门杀人,凭借自身追风逐月游走各处,充当联络的信差。四姐的行事他最是清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试探道:“四姐,谢湖主可是无我境,你我二人联手也不未必能赢他。” 四月不搭理他,往前迈出一步,一拳霸道的风从仙岛腹地轰出,风中飘荡着谢湖生不屑的声音,“怎得,二位还是想埋在我这太湖仙岛么!” 五月披一道月光,欲分开身前拳风,手中拐杖折成两截,面朝下跌向地面。 四月扯着他退至太湖湖心,一脚点在水面惊起一圈庞然的涟漪,整个太湖都随着摇曳。 荷塘人家的院中,江小鱼做了美梦,翻身在谢湖生怀中打滚,用脸蹭着谢湖生手臂,小嘴一张一合,大口啃着不存在的珍馐美味。 究竟怎样的美味,能让她梦成这样,谢湖生宠溺一笑,卸去拳劲,摆正身子让她得以舒服地躺在自己怀中继续她的美梦。 太湖湖心,四月扔下五月,闪身落回方才站立的湖岸。 刚落下还没站稳,又是一阵霸道的拳风,将她吹回湖心上。 五月没有拐杖支撑,落在湖中湿成落汤鸡,双臂凫水,勉强浮出水面,几条太湖白鱼围在他身旁。 四月又飞去湖岸,被拳风吹回,这次的拳风更加霸道,整片太湖都被拳风掀,霜气凝结。 五月躲闪不及,被浪潮掀翻,呛几口湖水,鼻涕眼泪一把。一旁的四月听不见,不论他如何呼救,都是石沉大海无济于事。 四月依然登岛,每次都会换来比上次更霸道的拳风,五月已喝得肚满肠肥,湖水从鼻腔涌出来,五月此时最想四姐能记得他还在湖中。 一道月光洒在湖心,唤醒四月登岛的执着,冷眼瞧着五月,闪身飞去他身旁,轻松将他提出水面,一拳砸在他胀得浑圆腹部。 五月吐出一肚湖水,牢骚满腹,“四姐,你这别不管我的死活啊。” 四月撒手,五月重新落在湖中,灌下几口湖水。 “带着你只会拖后腿,明日我自己来。”四月那一声厌恶,震得五月双耳发疼。 五月无言反驳,闭嘴不言,四月望一眼灯火摇曳的河塘人家,单手拎着五月奔去苏州城,今日时辰太晚,需养足精神,明日再卷土重来。 河塘院中,几只尾部闪着荧光的虫子落在院中草地。 谢湖生摊开一掌,一只飞荧落在他掌心,闪着忽明忽灭的荧光。 江小鱼嘤咛一声,在他怀中起身,吧嗒着嘴揉着双眼望向谢湖生,呓语道:“爹,我要吃藕花鱼?”说完,又埋在谢湖生怀中甜甜睡去。 被梦魇住,睡糊涂了吧,将自己认成她爹江远山。谢湖生散开手掌,让那只虫子飞走,晃动双腿,哼着小时候娘亲教他的童谣。 明日,就吃藕花鱼。 藕花鱼是什么,谢湖生并不清楚。 彭泽湖上,短暂歇脚的崔朋山吃饱喝足,眯眼养神半刻,起身擦去嘴边流水,抄起一壶烧酒灌入嘴中醒神,烧酒入腹,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伸出懒腰,长啸一声,惊起一滩沉睡的鸥鹭,随后哼着勾栏柳巷学来的淫词艳曲,一手拨动船桨,行去宽阔的河道。 舟行河心,两岸山林后退,崔朋山心中畅快不已,一生练刀,也只是在关外混个不上不下的名号,此次若能从洞庭湖拐了王家夫人要的阿墨姑娘,成了王家门客,再登上王家藏书楼,阅遍功法秘籍,蛰伏几年光景,出关时定能名动江湖,日日与江湖榜上的侠客推杯换盏,夜夜枕着美人榜上的女子玉臂。 崔朋山想到龌龊处,身下燥热不堪,这一路荒凉,没个女子随行,积压不少火气。等到了洞庭之前,先找家销魂窟寻几个年轻貌美的青楼女子放浪几日,再去洞庭搅他个天翻地覆。 心随意动,崔朋山安顿好明日行程,双手摇船,口中换上一曲更加污秽的词调。 月光照不进的河道中,一道黑影紧紧追着崔朋山的船,不时捉起一只鱼虾塞入嘴中生啃。 第六十六章 万古长青 城西破院中长着一树青枣,与屋檐齐高,青枣刚爬上一点枣红,还没引来贪嘴的鸟儿来啄食。 潘如许揉搓几下身上晕开的墨团,就这一身好衣裳,明日还得穿出门见人,院中没有水,用手指沾几滴口水润湿墨团,狠狠搓动,没有自家门前皂角树上的老皂角搓洗,墨迹只是微微变浅,还能瞧见痕迹。 潘如许摇头叹气,等回家再做打算。 抬脚迈过院中几具尸体,尸体脸上的面巾他没有兴趣揭开,人已经死了,留点秘密也挺好。 手中笔杆的墨迹已经干枯,潘如许仰头盯上屋檐的青枣,为数不多的口水搓洗了衣裳,头顶那树脆生的青枣能解解渴,也能榨出点汁水来捋顺笔尖。 足尖轻点,纵身掠上屋檐。 枣树与屋檐齐高,索性蹲坐在屋檐上,选一枝枣子多的枝条扯到手边,摘下一捧青枣用衣襟兜着,扔掉树枝,再够向树梢爬上一点枣红的枣子,那枣子吃着脆甜,不会涩口。 树梢离屋檐有些远,潘如许不想涉险,摘下能伸手够到的枣子攥满手心。没有干净井水清洗枣子,低头望着还算干净的胸襟,这身衣衫已经染上墨迹,总要拿去洗的,也不差这几颗枣子上的浮土,在胸襟上擦净青枣,咔嚓咬下半颗。 青枣脆生鲜甜,令口舌生津,剩下半颗也丢进嘴中,嚼出汁水咽入腹中,嘬掉枣核上的甜味,朝院中吐出枣核枣核划出弧线落在院中一人高的杂草中。 过些年头,或许会长成一颗枣树,为口渴的行人解渴吧。 潘如许畅想着,又在胸襟处擦净一枚青枣整个丢进嘴中,慢慢嚼出滋味。 敞着胸膛,满脸虬髯的屠户落在屋檐上,手中屠刀折出一段寒光。 屠夫瞧一眼院中的尸体,虽然各司其职,不谋其面,但同属归农山庄,默默念一声往生极乐。随后一敛悲伤,扭头望向潘如许,咧着满嘴黄牙笑道:“这不是秀才么,几日不见,出息了,居然归顺了长安。” 潘如许吐出枣核,头也不抬,伸出一指在怀中青枣中点兵点将,挑一枚顺眼的青枣丢进嘴中。青枣涩气未褪,汁水挺多,但是不甜,后味有些涩口。 幼年总是吃不饱肚子,养成不浪费半点粮食的习惯,潘如许细细嚼着青枣,回忆起往昔过的苦日子,直到吐出那枚枣核,才悠悠开口,“长安那可是多少书生一生痴迷的地方。如许一介书生,自然也是向往将来得中状元,春风得意,看遍长安繁华。” 屠夫没个正形,一屁股做在屋脊上,用屠刀刮着手背上的粗壮汗毛,“秀才,咱们街里街坊的,你虽然手头不富裕,没在我家买过肉,但你家的豆腐,每日我家那败家婆娘都会去光顾,大家也都处处帮衬着你。长安那地方是好,但咱也得干干净净得去,不能沾上半点腥臭,黑了心肝啊。” 枣子多吃伤牙,润清嗓子就好,剩下的青枣潘如许拉开衣襟,丢去怀中。 起身望着对面屋檐的屠户。 屠户叫郑一刀,城西唯一的屠户,杀猪刀法卓绝,是个面色凶戾,内心纯良之人。一个老实本分的屠户,摇身成了翻墙杀人的屠夫,这是潘如许未能想到的。 郑一刀提及到郑家大嫂,那是个心如菩萨的女子,逢人便是一脸笑意,邻里街坊哪家买不起肉,郑家大嫂就会趁郑一刀杀猪时留下心肝肠头,洗得干净无半点异味,送给邻里街坊解馋。 潘如许幼年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每次路过郑家,郑家大嫂都会热情喊他进屋,给他盛上满满一碗饭,再夹一块拳头大的炖肉给他。 怀着对郑家大嫂的敬畏,潘如许朝郑一刀深鞠一躬,“如许愚钝,不知郑大哥话中的含义。” 郑一刀用指甲挖着鼻孔,挖下一块污垢,在手上团成一团,弹在屋檐上,又用那只手指去挖耳屎,“庄子上的消息,你收留的那个长安来的女子坏了我们家主的好事。” 郑一刀口中长安来的女子,应该是林秋晚。 江湖上自称庄子的,唯有归农山庄,潘如许在天下楼卖消息这些年,也是略有耳闻。 潘如许一指抹在唇边,蘸取口水打湿手中分叉的毛笔,一滴墨团在笔尖垂下,弥足珍贵,“我确实救了一个女子,但那是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的女儿林秋晚,并非郑大哥口中长安来的女子,怕是你们归农山庄的消息有误吧。” 郑一刀掏完耳朵,一口气吹干净,顺手摸着胡茬,一副长辈语态道:“秀才,大哥不是笑你啊,你打光棍也有不少年了,没接触过女子,大哥可是过来人,这世上女子,可不都是我家婆娘那样没有心眼,这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会撒谎骗人,她说她是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的女儿,你就信啊,她要是说她是公主,你是不是得三叩九拜,背着她去长安寻亲啊。” 林秋晚的身份潘如许没去证实,但她的眼神不会骗人。 潘如许眼神坚定,“我信她的话。“ 郑一刀不再闲扯家常,起身,唤出一身杀意,“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休怪我这刀不留情面,你也没个孩子,往后逢年过节,我让我家婆娘在你坟头给你烧一副最肥的猪头。“ 一个捧着破碗的乞丐落在城南屋檐上,一腿烂泥,嘴上叼着半张葱油饼,邋遢至极。 “老郑,就是这小子么,还挺白净的,待会动起手来,可别把那衣裳划破了,我好扒下来过冬用。“ 乞丐身上臭泥熏人,不爱干净的郑一刀眉头一皱,掩住鼻息,厌恶道:“洪不定,你有空在河里洗洗,就你这身臭味,还在城南乞讨,不怕惹了那里的官家老爷,放几条狗咬你个半死。” 洪不定啃完手中葱油饼,打出久违的饱嗝,在身上抹去油污,破烂不堪的衣衫上留下一团黝黑的手印,“我是个乞丐,天当被地当床,无人疼也无人爱的,可不像你晚上有婆娘搂着睡觉,我在城南都听说你不洗脚,被嫂子踢下床好几回了啊。” 洪不定笑得肆意,灌进一口风,差点将喉间的饼吐出来,强压着酸水咽回去。 一头黄牛撞开已是摆设的木门,老汉扛着锄头骑牛走入院中。 洪不定哎呦一声,“您老也来了啊,这城外到这可是不远啊。” 老汉一扯牛耳,黄牛停在院中,嚼着地上的杂草。 老汉常年种地,面色晒得枣红,一身粗麻衣衫洗得发白,肩头袖口的补丁针脚整齐,是个勤俭的人,一双眼停在潘如许身上,老汉此生最敬重读书人,疑惑道:“就是这人么?” 洪不定搓着脖子上的泥垢,捉起脖颈发尾的一只虱子丢去嘴中,虱子虽小,也是块肉,“郑一刀先来的,您老还是问他吧。” 老汉扭头望向郑一刀,目光如炬,询问道:“一刀,可是他。” 郑一刀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老汉面前鞠起神态,老汉是苏州归农山庄庄主,抱拳一拜,“顾老,是他,不过长安那女子逃了。” 骑黄牛的老汉姓顾,单名一个城,前朝护国将军,虽已解甲归田,但威严仍在。 顾老汉爱才心切,惋惜几分。 他是行伍出身,虽有一身力气上阵杀敌,但这民生安息,社稷延续,还得是饱读诗文,满腹经纶的书生才行。如今却要化成一抔黄土,沤成庄家地里的粗肥,实在可惜。 顾老汉叹一声,沉声道:“曲斜风来了没,老夫今日不想出手?” 洪不定知道顾老汉动了惜才之心,望去城北方向,有一嘴没一嘴的答道:“老曲那人哪次不是晚到,估计又是喝茶没钱被店家扣下了。” 顾老汉冷哼一声,抬手再次望向潘如许,朗声道:“娃子,你叫什么名字,可考取功名了?” 潘如许挽手一拜,行出儒生的礼数,“晚辈潘如许,资质愚钝,尚有秀才傍身。” 顾老汉轻拍牛背,沉吟道:“是个好苗子,再留几年,也能长成国家柱梁,可惜了!” 北面墙头,扛琴的曲斜风冒出头来,瞧见骑牛的顾老汉,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小心翼翼道:“您老几时来得。” 顾老汉冷冷剜他一眼,“下次喝茶记得备足茶钱,别总让人等,这若是在战场,老夫早就拿你祭旗了。” 曲斜风赔笑道:“下次一定不会迟。” 久久不言语的郑一刀手心冒出汗来,死死攥紧屠刀。常年杀猪,心早已冷漠不堪,可是潘如许是自己看着长大,总是狠不下心来,咬牙道:“顾老,既然人都齐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顾老汉再次望向潘如许,默默点头。 身下的黄牛已啃完身前杂草,哞叫一声。顾老汉拍拍牛背,黄牛挪动几步,去另一处杂草鲜嫩的地方啃食。 顾老汉垂下眼睑,院中杂草明年还会再生,可这苏州城却少了一位勤勉的读书人。 郑一刀狠狠跺上一脚,只身飞向潘如许。心中不断迷惑自己,杀人就像杀猪那样简单,一刀穿心就行,不留痛苦。 洪不定撑起竹竿跃向潘如许,困住他的退路,竹竿扫去他的两处腿窝。 曲斜风接下肩上的古琴,端坐在墙头,十指轻弹,奏响一曲丧葬时才会弹奏的哀乐,冷风凄凄,扰乱潘如许的心智。 顾老汉跳下牛背,在黄牛啃过的空地上,用锄头刨着坑,将那几具归农山庄的尸体埋入坑中,轻拍牛背,让黄牛踏平深坑。归农山庄故去之人,没有碑文讣告,以身躯守着脚下这片净土,来年化成新肥,滋养院中那棵枣树,使得年年青果挂满枝头,万古长青。 第六十七章 老骥伏枥 屋檐上。 潘如许错身躲开洪不定扫向腿窝的竹竿,足尖轻点,踩在竹竿上头,将竹竿一头钉死在屋檐上。借势甩出手中笔杆上口水润湿的最后一滴墨汁,一指弹出,墨汁弹向郑一刀刺向他心窝的一刀。 洪不定抽不开竹竿,索性将竹竿那头杵向屋檐,周身以竹竿做支撑,飞身压向潘如许,想将他按停在屋檐上。 潘如旭甩出的那团墨汁点在郑一刀手中屠刀上,力透刀背。 郑一刀后退几步,踩碎屋檐上几片碎瓦,心疼得望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宝贝屠刀,厚实的刀背有一明眼可见的浅坑。 担心再受几滴墨团,这宝贝的家伙怕是会折断,郑一刀心头一紧,反手握刀,将刀身藏在手肘之下,拉开弓步,窜向潘如许,“秀才,你这功夫是哪个师父教的。” 潘如许一手转笔,挡去洪不定从头顶压来的双腿。 洪不定一腿烂泥,臭味熏人,潘如许着了道,被熏得头昏眼花,闷声吃下洪不定一记泰山压顶,脚下经年未修的横梁咔嚓折断,向屋内陷出一截,碎瓦窸窣落向黝黑不见光影的屋中。 潘如许刚镇定心神,眼前一道寒光掠过,郑一刀的袖中刀划向他脖颈处。 潘如许招手,飞出的那团墨再次回到指尖,一指弹出,弹向洪不定眉心。 洪不定后退几步,用手中竹竿扫开墨团。 竹竿是洪不定随手捡来的一根,平日在城南讨饭,有时会撞见顽劣的孩童和逢人就咬的野狗,用手中竹竿恐吓恐吓他们而已。 竹竿被墨团断成两截。洪不定翻身,双手持竹竿杵地,在屋檐上扫出两行浅痕,途中完整的瓦片一片片落向院中,啷当中砸出声响。 潘如许暂时脱困,伸出握笔的右手,常年握笔,指尖力道苍劲。 郑一刀的袖中刀本就擅长突袭,没有攻势,被潘如许两指轻松钳住,潘如如语态平缓:“这只是一个家徒四壁无依无靠的书生十年寒窗苦读练出的本事罢了。” 郑一刀弃刀不用,双掌掏向潘如许心窝。 潘如许朝一旁甩出屠刀,伸手护在胸前。 郑一刀漠然手掌,后撤几步,用脚尖将屠刀勾回手中,咧嘴一笑,从屋檐上跃起,从上而下顺劈开膛。 郑一刀只是诱敌,退在一旁的洪不定已悄悄转向潘如许身后,一个健步,跳在潘如许后背,将他四肢紧紧锁住,左右两根短竹穿过潘如许的腋窝,将他两手别在身后。 巷口杀猪也是这般捆住手脚,再一刀开膛。 郑一刀的刀已从头顶劈下,刀上不见血色,却有浅浅的血腥味,十足清晰地跑入潘如旭鼻腔之中。 院中埋去几具尸体的顾老汉扛起锄头在枣树下又挖出一个坑来,腐枝烂叶滋养多年的土地黝黑肥沃,老汉赞一声风水宝地,将坑洞按照潘如许的身材修得恰到好处。 没了盘缠,会偶尔应几家丧失的曲斜风在墙头抚完琴,伸手按下还没停歇的琴弦,抚平息声,等那个第一次谋面还不知名字的瘦弱书生从屋檐上落下,落在顾老汉挖好的坑中。 待会在他坟头在抚琴一曲,抚慰他无处可归的亡魂吧。 曲斜风歪头看着屋檐,想着哪首曲子比较应景。 一杆亮银短枪破开月光,一枪挑开郑一刀,又见一杆短枪刺向洪不定眉心。 不知名的瘦弱书生身旁多了位双手持枪的女子,女子衣衫破裂,满脸血色,不辨身份。 突如其来的林秋晚,分开郑一刀和洪不定,朝潘如许灿然一笑,气息全无,身子朝一侧软去,被潘如许接住,她昏死过去时,依然紧紧攥着手中长枪。 林秋晚沐浴在血河之中,她身上有多处伤痕,除了还未痊愈的手臂旧伤,胸骨碎去六根,两条腿骨也有折损。 “林姑娘。”不知她在何处受到此等折磨,潘如许在她耳边轻唤一声,没有半点回音。 郑一刀和洪不定已重整旗鼓,再次袭来。 墙头抚琴的曲斜风摆动衣袖,双手落在琴弦上,一股肃然之音从琴弦上飘出,隔断院中枣树垂下的枝杈,青枣滚落一地。 潘如许衣袖被琴音隔开几条口子,死死护着怀中林秋晚。 她伸手如此重伤,也不忘回来救她,自己也要护她周全才好。 有林秋晚在,身形不便,洪不定的两根竹竿敲在潘如许后背,使他咳出一口血来,还是未曾放手。 眼见郑一刀的屠刀削去林秋晚垂下的一缕秀发,潘如许将她深揽在怀中,探出手中笔杆迎上前去。 郑一刀那一刀,潘如许手中笔杆尽碎。 刀势还未停,潘如许挺肩,刀入肩头三寸,疼出一身冷汗来,身后又挨下洪不定两根竹竿,一口血吐出。 四面受敌,潘如许冷笑一声,伸手蘸向还未落在屋檐上的那团血,朝郑一刀弹出一指。趁郑一刀躲闪血珠时,与他擦肩而过,逃向神农医馆方向。 只要逃去神农医馆,归农山庄的人也不能在那动武。 潘如许逃出几丈,咳一口鲜血,再次弹出四滴血珠,阻拦院中的四人。 郑一刀一刀劈开血珠,血珠化成两滴,一滴落在他脚边,一滴落在枣树上的青枣上,一半青绿,一半暗红。 洪不定飞身错开血珠,抱怨道:“郑老哥,你是不是念他是你的街坊邻居,不好下手,动了恻隐之心,才放他一条活路的。” 郑一刀开口骂道,内心有些纠结,想杀潘如许,又想他能活下来,面色不改,“放屁,你哪只眼见我放水了。” 曲斜风按平琴弦,立在墙头上,用一块丝绸包好古琴,斜背在肩头,望着院中吃枣的顾老汉,“顾老,瞧他二人的方位,应是去了神农医馆,我等追还是不追啊。” 顾老汉吐出一枚枣核在本该埋潘如许的坑洞中,仰头望着屋檐,“你二人去追,倘若那秀才真的进了神农医馆,传信给罗婆婆,让她定夺。” 洪不定摸出一张葱油饼,边啃边飞身追去。 郑一刀啐一口唾沫,捏紧屠刀,一步掠向别处屋檐上。 破院之中,只剩顾老汉跟曲斜风。 曲斜风双手拢袖,飞身落在枣树树梢,俯身摘下几枚脆甜的青枣,自顾着啃食起来。 顾老汉填平院中深坑,翻身跳上牛背,啃完手中脆枣,“你今日来晚可是因为南疆五鬼的事。” 曲斜风伸手接住满院月光,“看来罗老太太的信您老也收着了。” 顾老汉捏碎锄头木柄,一杆玄铁长枪横在手中,长枪黯黑无光,月光都无法停留,“要不要老夫陪你走一趟,趁我这身子骨还能动弹得了,替你了却一段心事。” “家仇,还是得我自己去。”曲斜风躬身一拜,一甩衣袖,人已远去。 顾老汉摇摇头,轻拍牛背,黄牛慢悠悠走出破院。 也不急着出城回家,一路行到城西。 城西参差破败的院落之中,有犬吠鸡啼,有簌簌劳作的声响。 顾老汉在一座低矮的石桥桥头停下黄牛,徒步迈上石桥。 石桥中央,百晓生一身锦衣华服,捧着两坛酒等他。 “这苏州城的夜色还是百看不厌啊。”百晓生率先开口,朝顾老汉扔出一坛酒。 顾老汉用长枪挑过酒坛,敲去酒坛泥封,抱在怀中嗅上一口。 酒是苏州城中穷人家喝的酒,酿造工艺粗浅,酒色浑浊,酒香浅淡,顾老汉也不嫌弃,仰头灌上一口。 百晓生用长柄的酒提舀出一勺浊酒在嘴边轻轻抿上一口,比不上青梅酒的酸甜,却有一丝忘不掉的风土人情,“当年也是第一次在这座桥上遇见老将军的,一晃数年啊。” 顾老汉搭腔道:“是啊,岁月催人老,以前镇守苏州城时,一顿能啃一只烤全羊,如今馋嘴吃一条羊腿就腹胀难受,辗转几日不能安睡。“ 百晓生陪以浅笑,将目光投在河面上,又被铺陈的月光染上一丝悲凉,小酌一口酒,“能在懵懂之年得老将军兵法传授,三郎此生没齿难忘。” 顾老汉仰头灌完手中酒坛,随手扔去河中,打碎那一片皎柔月光,“此去长安,把你李家失去的都夺回来,若是还需要老夫披甲杀敌,只要你一道令牌,老夫从这苏州赶去长安,为你李家再守几十年。” 百晓生扔掉酒提,仰头灌下手中酒,学着顾老汉的模样扔去河中,水花四溅,搅动平静的湖心,“学生定然不负您的教诲。” 顾老汉转身,走向桥头的黄牛身旁,提亮浑厚的嗓音,“下次喝酒,记得带几坛长安的酒,老夫好多年没醉过了。” 百晓生望着顾老汉远去的骑牛远去,笑道:“下次请您在长安城大醉一场。” 顾老汉骑牛走出几条街,一只灰鸽落在牛角上。顾老汉伸手取下灰哥脚边密封的信件。信件上是青玉手罗青的笔记,让他前往神农医馆走上一遭。 顾老汉将信件揉成一团,扔去黄牛嘴中,朝黄牛自语道:“老夫此生最讨厌的便是医馆,看来今日躲不过了。” 常年征战,马革裹尸,药味是他此生最不想闻的味道,那股味道中,有他留在沙场未能平安归来,未能得见繁花似锦的老哥们。 黄牛不会言语,嚼着信件,默默驮着顾老汉往神农医馆走去。 第六十八章 飞流直下 城西出城二十里有座矮山,山色青葱浓郁。 城西穷苦人家靠这座山度日,山神的馈赠颇丰。 妇孺孩童会在天色晴朗时去山上采些城里人趋之若鹜的野果山珍,有时也会特意上山,去采药坊点名要的名贵草药回家晾晒,但那种药草一般藏在山崖峭壁、树根灌木等难寻之地。 垂垂老矣的老汉也会每日天还未亮时,孤身一人带一张酥软的胡饼上山,在山上拾捡枯枝,烧些上等的木炭。等午后用清冽的山泉水送服下怀中的胡饼填饱肚子,佝偻着身子,拖着木柴和炭火去城中换些贴补家用的铜钱。 山中栖息的野味,多是精壮的男子结伴去捕杀,所得猎物,留下一半拿回家吃肉,余下的各家均分,送去城中菜馆,得了钱再从城里买些家中所需的米油布匹。 城西人家打心底敬畏山神,各家集资在半山腰修建一座雄伟的山神庙,逢年过节,香火供奉,祈求山神老爷的福荫庇护。 如今山神庙的庙祝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猎户,早些时候突然腹中疼痛难忍,遂下山寻大夫诊治,被医馆暂时扣下,回不去庙中。山神庙的灯火冷了几日,孤零零守在山中。 山神庙的山门前,老猎户下山前扫得干净无尘,如今也落下一地枯叶。 身着南疆衣衫的少男少女踩着枯叶停在山门处。 少女的鞋跟碾碎一片枯叶,枯叶未干透,一点汁水渗出,弄脏女子的绣花鞋,女子俯下身子,轻拍几下脏掉的鞋面,汁水已经渗进鞋面里,无从弥补,女子叹一声,就此作罢,起身,带着一丝怨气问道:“蛇骨说得可是这地方?” 吴少棘左手捂着小腹,从神农医馆逃出来,虽然随行少女已解了两人身上的毒,可是腹部还是有些不适,有种蚂蚁撕咬灼痛感。 在南疆雨林毒瘴闯了多年,寻常毒于他而言如饮山泉甘露,可这神农医馆的毒却是棘手,未见那老人出手,自己已中招,而且毒虽解,自身还深受折磨,思量着往后见到神农医馆的人还是少惹得好。 听见少女问她,沉吸一口气,单掌推开紧掩的山门。 院中背风的地方,用松香味飘出,一团凶猛的火生在枯柴堆砌的青石上。 篝火前喝酒的肥胖汉子咬下一口烤熟的雉鸡肉,鸡肉软嫩,肉汁顺着他嘴角滴在胸襟上,“你们怎么这时辰才到。” 吴少棘迈步走入院中,寻一背风的墙角咬牙忍痛,慢慢扶墙坐下,“遇到硬茬,中毒了。” 苗疆少女盯上汉子手中的雉鸡肉,飞身落在篝火旁,扯下带肉的鸡腿,翻身跳上屋檐,坐在屋脊上啃起鸡腿。 鸡腿本是留在最后享用,被苗疆少女少女抢去,汉子抬头放出狠话:“那鸡可是用我的蟾毒捉来的,你小心些,别被馋毒烧穿肚肠。” 少女扯下一块鸡肉,慢悠悠啃起来,山林野味,却有别种滋味,“馋胖子,你这毒还没我小时候吃奶那会我师父喂我的毒强呢,还好意思臭显摆。” “岳灵儿,看在毒王的颜面上,我不与你计较,还有,我叫蟾如,再喊我馋胖子,小心我……小心我……” 蟾如恶狠狠说到,发觉舌尖发麻,发不出半点声来,手指咿咿呀呀比划着,整身肥肉晃动着吹灭篝火,半边身子已无知觉。 岳灵儿啃完鸡腿,坏笑着跳下屋檐,挑衅道:“馋胖子,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正殿门前一声威严之声响起,蛇骨只身立在屋檐下,双眼如蛇一般阴冷,“灵丫头,别为难他,你我同是南疆之人,出门在外,理当相互扶持才好。” 蛇骨与师父有些矫情,他从中调停,岳灵儿会给他几份薄面,哦了一声,从腰包中摸出一包粉末丢去蟾如身前还有零星火苗的篝火中,一团紫色烟雾从火中腾出,片刻功夫,蟾如恢复知觉,灌下几口酒压惊,缩着身子啃着手中鸡肉。 岳灵儿后退几步,与吴少棘停在同一屋檐下,从腰间布包摸出一枚神农医馆孙妙手给她的蜜饯果子,扔进嘴中嘬着汤药味。 南疆各家寨子相互仇视,积怨甚多。此次入江南临时搭伙,也是为筹措寨子过冬用的银钱。吴少棘与岳灵儿同出枯云寨,自然会护她几份,扫一圈院落,开口道:“怎么没见邪月?” 蛇骨让出半个身子,身后正殿里,邪月孩童大小的身子躺在山神庙中冰凉的青石上,庙里几人高的泥塑山神老爷两只眼凝视着他生前的罪孽。 吴少棘拧眉道:“天下楼不都是化物境么,谁能杀他。” 蛇骨抱起双袖,目光停在山神像上,南疆不拜山神,此时心中心虚不宁,想上前拜上一拜,求个相安无事,“天下楼的楼主入了无我境。” “无我境!”吴少棘喊出声来,不顾腹中疼痛,腾然起身,握拳立在屋檐下,“看来我等得尽快回南疆暂避风头了,有毒王前辈坐镇南疆,他们天下楼的手也不会伸到那。” 蛇骨沉声道:“已收了他人银钱,若差事没办妥,毁了江湖信誉,往后还有谁会找我等。” 岳灵儿吐出果核,在指尖生出一只稚嫩的小守宫,“自己闯下的祸事,当然自己扛着,我师父正在参悟长生境的紧要关头,这等小事不许打扰他,再者说了,我们四个化物境,轮番上阵,还赢不了他一个无我境。” 吴少棘悄悄传音给一旁的岳灵儿,提醒她别莽撞行事,“谨慎些,当年刀皇君如意初入无我境,一刀斩开华山,刀意纵横千里,黄河都为之改道,眼下天下楼的楼主是刀皇的儿子,他的无形刀意将这座矮山劈开轻而易举。” 岳灵儿撇撇嘴,“当年我师父入无我境,也是须臾间毒杀一城之人呢。” 吴少棘少年沉稳,见劝不动她,软下声音继续道:“你我身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整个寨子过冬要用的银钱,要是全折在此地,那寨子上下便要受冻挨饿一整个冬日。” 戳到岳灵儿心软处,眼中的傲气也少去许多,出声道:“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回南疆吧,避避风头再出来。” 一道旁人看不见的宽阔剑河从天而降,连月光都被斩碎。 君不白一身白衣凌空悬在半空,俯瞰院中四人。 今夜的剑注定要染上血。 “伤了我天下楼的人,几位还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苏州么!” 那一声呵斥,整个山脚都跟着摇晃。 “我们想来就来,想走自然就能走。” 师父是南疆毒王,江湖榜排名第六,岳灵儿自然也有些手段傍身,将手中那只稚嫩的小守宫在抛去半空,一股紫烟从小守宫身上炸开,顷刻间烟雾弥漫开来,遮挡住整个山神庙的月光。 蛇骨会意,扛起邪月的尸体与蟾如一同跳去东方。 岳灵儿扯过吴少棘的衣袖,双双遁去北边。 视线遮挡,君不白抬起左手,袖中飞出十丈刀意,刀风吹散浓烟,也将整个山头照得通明。 山脚下,扛琴上山的曲斜风瞧见那道霎如白昼的刀光,面色一沉,一掌扯开肩头裹琴的丝绸,琴身飞在身前,双手斜抱着,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抚上琴弦,化成一阵风掠向山神庙。 四人逃向两处,君不白迟疑不决,却见一阵风停在身旁,抬手要落下剑河。 曲斜风躬下半个身子,表明身份,“在下归农山庄曲斜风,与南疆五鬼有些陈年旧事要了结,还往楼主告知他们行踪。” 君不白审视一眼自称归农山庄的曲斜风,他脸上藏着身负仇恨之人才有的神情。 此地只有罗婆婆知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那四人,两人逃去东方,两人逃去北边。” “四人?”曲斜风惊愕一声,瞧见君不白的无我境,顷刻明白,追问道:“楼主可知他四人中用蛇和用蝎子的那两位去了何方?” 君不白从袖中伸出一指,划向东方,冷声道:“用蝎子的被我杀了,用蛇的背着尸体去了东方。” “多谢楼主。”曲斜风躬身再拜,用枯黄的指甲拨弄琴弦,琴弦发出铮然之声,整个人随后化成一阵寒风吹去东方。 寒风过处,寸草不生。 东面有人追赶,君不白不做停留,御剑追去北边。 君不白御剑飞走半盏茶时辰,岳灵儿与吴少棘从山神庙中闪出身影。 方才逃去北边的,只是吴少棘千足千影弄出的虚影。 吴少棘担忧君不白识破他弄出的拙劣伎俩,催促道:“还是快些去东边与蛇骨蟾如他们会合。” 一旁的岳灵儿没出声回应,吴少棘扭头望去,看到院中那身刚刚飞走的白衣,瞳孔震颤。 无我境神识通达,这等拙劣伎俩果然不能瞒他。 吴少棘一把将岳灵儿扯在身后,千足千影化出一千道虚影踢向君不白。 君不白身上,有师父的那股威压,吴少棘出手时,岳灵儿手掌虚握,紫烟化成长鞭,翻身掠上屋檐,手腕翻动,甩出紫烟长鞭,捆向君不白的手脚。 紫烟中有她调配出的最强之毒,皮肉沾上半点,骨化肉消。 只是她不知道,君不白百毒不侵。 君不白身后那道从天下楼一直牵引至山神庙的剑河终于落下,满院剑影。 吴少棘的千足千影还未近身,便被剑河逼退。 岳灵儿甩出的紫烟长鞭,君不白没去躲,由它捆住自己左手,趁机扯向自己怀中,一道刀意在袖中酝酿。 岳灵儿从未想到有人会扯住她的紫烟长鞭,来不及脱手,周身如春日放飞的纸鸢,人一牵引,就要飞去牵引之处。 君不白袖中那道刀光晃眼,在这月色凄凉的深夜,更加夺目。 吴少棘深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脚跺在院中,脚下青石被足力震碎,一千道虚影同时踢出一脚,又在吴少棘踢向君不白时,回到吴少棘身上,一千道虚影踢出的力道却未消失,凝聚在他足尖。 岳灵儿已然清醒,散开手中紫烟,长鞭在院中绚烂成花。 君不白袖中无形刀意脱手,一道白光直扑岳灵儿。 岳灵儿身子后仰,朝后掠出几丈。 院中吴少棘已踢出那一脚,蓄力叠加的一千脚凝在一处,与那道白光交融撕扯。 吴少棘脚上那只城西老妇纳了几个月的千层鞋底悉数碎裂,整个人跌向后方,将院中石墙砸出坑洞。 岳灵儿跳下屋檐,去瞧吴少棘的伤势,他整条腿腿骨尽碎,血流不止。匆忙从随身布包摸出一枚药丸喂进吴少棘嘴中,手中捏出紫烟捆住吴少棘的断腿,慢慢去滋养那条断腿。 她的毒能杀人,也能救人。 君不白并未收势,敛去仁慈,坏了天下楼的规矩,便要知道自身面临何等后果。 右手剑指,轻摆衣袖,一条宽阔的剑河自身后重新生出,飞流直下。 第六十九章 江湖人情 山神庙太小,盛不下那道宽阔的剑河。 一块块青石碎裂,一堵堵石墙坍塌。 院中起风,却不见满院剑光。 山神庙院墙外,老庙祝多年前栽种的一排长势繁盛的槐树落下米色的槐花,被风卷起,如一场春雨,从头顶翩然落下,弥漫在整个院中。 明明花雨旖旎,却搅得人心不安。 吴少棘咬紧牙关,从坑洞中抬起半颗头颅,双眸盯紧逼近的花雨,瞳孔扩散,身子嵌在墙缝之中未能拔出,低声道:“别管我了,你还是尽快离开吧,都折在这不划算。” 背后那场风将岳灵儿脑后的发髻吹乱,在耳畔散下几缕乱发,几片不安分的槐花落在她柔顺着草木清香的发间。 岳灵儿不曾挪动身子,凝出一手浓郁的紫烟护住吴少棘,笑了又笑,宽慰道:“放心,我的命长着呢,不会死在今天。” 她笑得人畜无害,吴少棘被风搅乱的心律也随之放缓。 风霎然间停下,无声无息。 一身蓑衣斗笠的老者护住岳灵儿身后,老者身上有腥臭的湖水味道。 岳灵儿止住笑意,微微抬头,朝墙头抱怨道:“木匠老头,你再晚来会,我可就真得死在这了。” 墙头上,公输池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梨,在胸襟上胡乱擦拭几下,啃出汁水来,脆梨清脆,隔了老远也能听见咀嚼声。 公输池撇嘴道:“小毒物,别人死了老夫信,你啊,命有九条,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公输池开口时,嘴角淌下的汁水打湿他蓄了多年的胡须,拧成一团。 岳灵儿冷哼一声,拌嘴道,“木匠老头,我出南疆时,你可是答应我师父,保证在江南无人敢伤我分毫,我刚才可是掉了几缕头发,这面子你得给我找回来。” 公输池远望一眼君不白,心中惊叹不已,几日不见,他竟入了无我境,收回目光,装出一副无奈神情,“你这不是为难老夫么,他是无我境,我可惹不起。” 岳灵儿扬起粉拳,示威道:“要是我回南疆,在我师父那学上一嘴,你猜我师父会怎么待你。” 欠毒王的人情,眼下也得宠她几份。 公输池沉吸一口凉气,三两下啃完脆梨,果核随手丢去院中,伸出衣袖抹去嘴边汁水,用布满老茧的手捋顺须发,双手背负于身后,扮作世外高人神态,一步踏空,闪身立在言无契斗笠上,将目光悬停在君不白身上。 公输池审视片刻,幽幽开口道:“没想到几日不见,连你也入了无我境,我那木工凿子可还用得顺手。” 君不白立在原地,再唤一道剑河,剑河蜿蜒,威吓道:“眼下您也敢来苏州,江远山可是在到处找你呢。” 公输池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后眯起眼淡然道:“江远山找我作甚,又不是老夫让他江家灭族的。” 剑河汹涌,引得手边衣袖无风摆动,君不白言辞凄寒:“言无契跟江家老祖都被你带走,他自然要找你讨个公道。” 公输池轻咳一声,放松神态,盘腿在斗笠上坐下,“这腿长在他身上,他要来找老夫,老夫也不能拦着,随他去吧。” 见两人扯起旁得话题。 岳灵儿心中不悦,一旁作乱道:“木匠老头,你可是来给我撑腰的,跟他费什么口舌啊,出手打一顿,为我出出气才是你眼下要做的。” 岳灵儿放下狠话,山神庙本就不大,这话君不白自然听得真切。 公输池脸色铁青,回头,软着声调央求道:“我的姑奶奶哎,他可是刀皇的儿子,剑神的徒弟,那两位你师父来了都得绕着道走,再者说他娘可是苏柔,当年你师父来江南,差点被她抢了珍藏多年的虫母拿去烤着吃,我可不敢出手。” 刀皇剑神,天下楼苏柔,岳灵儿都没见过,什么天下第一,在她心中,师父才是天下第一,翻出白眼,小声骂道:“软蛋一个。” 岳灵儿自幼长在毒王膝下,整个南疆都敬她几分,自然养成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公输池也不作难她,笑着掩去尴尬,劝诫自身忍一时风平浪静。 径直转头望向君不白,试探道:“要不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今日之事行个方便,自当老夫欠你天下楼一个人情如何?” 君不白左手刀意满袖,提亮嗓音,反问道:“若是我去南疆随便杀几个人,镇守南疆的毒王可否会看在我天下楼的面子上,让我全身而退呢?” 吴少棘的断腿已接好,岳灵儿起身,带着一丝少女的凶狠,双手洇出紫烟,比划道:“你要是敢去南疆杀人,我一定让我师父将你捉来养在药缸里,再用刀子在你身上割几个口子,埋上花种,等开了花,就把你摆在窗子口,当个屋子里的盆景摆设。” 二人斗嘴,夹在两人中间的公输池头疼不已,这情景眼看着难以平和收场,捻着发疼的太阳穴,破罐破摔道:“要不你我打上一场,你赢了,她随你处置,若是我赢了,你卖老夫个人情,我带她离开。” 不等君不白应允,速战速决,以免再生事端。公输池纵身跃起,神情无光的言无契一手蛮烟瘴雾撒在院中,双袖带风,扑向君不白。 公输池悬在半空,一掌水宿烟寒递出,清如明镜的太湖之水从他身后涌出,浪潮汹涌。 君不白左手刀意脱手,刀光映得他背后的山神老爷神态威严。隋定风在太湖被言无契一指贯胸,命悬一线,今日遇见他,定然是要找补回来。 撒在院中的蛮烟瘴雾被刀风吹散,刀意侵袭,已是人傀的言无奇契身手缓慢,并未及时护住心窝。 刀意撕开蓑衣,发出铮然之声,像是撞在一块寒铁上。 不容君不白愣神,公输池的水宿烟寒已近前来,君不白垂下右手,蓄于身后的那道剑河飞而下。 剑河开拓,整片湖水沉入凄寒的剑影,水潮一丝丝退去,在院中青石缝隙间留下泥泞。 君不白不知公输池如何夺去言无契的无我境,他这手水宿烟寒,有些势单力薄。 见公输池处于下风,岳灵儿拱火道:“木匠老头,你是不是藏私了,这可不是你上次在南疆用的功法啊!” 公输池后撤几步,地上的言无契化成一道虚影,送出肩头将他安稳托住,公输池喘匀气息,辩解道:“小毒物,老头我只是个木匠,可不是你师父那种江湖榜上的高手。” 岳灵儿将吴少棘从墙上拔出,催促道:“那你快些搞定他,我好带人回金陵歇上几日。” 公输池不修边幅,满头银发招摇,苦笑道:“如今这年轻人,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老人了么!” “要不我陪您老过上几招?”剑神苏牧一身青衫负手走出月光,身后剑河遮去大半个夜空。 “苏……苏牧!”公输池结巴结巴喊出声来,顾不上许多,仓皇提起岳灵儿遁去山下,腿脚不便的吴少棘被言无契扛在肩上,一路颠簸,刚接好的腿又颠得散架。 苏牧笑得爽快,也不去追,慨叹道:“这么多年没见,公输老头逃跑得功夫不减当年啊。” 君不白的脸终于有了笑意,挠头问道:“您怎么想起到苏州来了。” 苏牧止住笑意,打量几眼君不白,一脸威严道:“张狂剑意招出来给我瞧瞧。” 此时他是师父的身份,不是君不白的舅舅。 君不白右手剑指,一道宽阔的剑河生于身后,剑河蜿蜒,旁人却瞧不见半点踪影。 苏牧冷眼瞧着君不白,用剑多年,即便瞧不见剑河踪影,也能感受到蜿蜒的张狂剑意,用剑之人心思如何,剑意也会有所改变,苏牧厉声训诫道:“你这般急于求成,根基不稳,日后很难入长生境的。” 君不白散去剑河,惨笑道:“身为男子,理应有所担当,叶仙子的师祖已到了金陵,我身为她未来的夫君,总不能让她一人面对她师祖吧。” 苏牧的眼神柔和下来,叹一声无奈,挥手,收去头顶那片遮去天际的剑河,软声提醒道:“你娘已经到了金陵,忙完苏州的事,尽快去金陵见她,免得让她等得不耐烦了,用烧火棍揍你个落花流水。” 君不白龇起牙来,娘亲的烧火棍可是此生噩梦,“搞定苏州的事,我会尽快去金陵的。” 苏牧今夜特意来苏州是接苏晚去金陵一家团聚,中途撞见君不白的张狂剑意,才现身此地,事已交代妥当,理应关心自己的女儿,开口问道,“晚晚呢,你舅母想她了,让我来接她去金陵。” 君不白伸手指向医馆方向,“她啊,在神农医馆。” 苏牧转身,轻挥衣袖,携一道剑河飞去神农医馆。 矮山脚下有一座破窑洞,窑洞废弃多年,蛛网密结,一股陈年腐味。 公输池被岳灵儿一脚踹出窑洞,咕噜滚动几圈,啃得满嘴都是青草。 头顶那道剑河恰巧掠去城中,公输池慌忙招来言无契画出蛮烟瘴雾,将自身藏于其中,捧着跳动不停的心口抚慰,后背一层冷汗。 岳灵儿没见过剑神,走出空地,望着那道远去的剑河大放厥词,“我看着剑神也就那样,我师父要是入了长生境,肯定比他强上千倍万倍,还有那什么刀皇,见我师父也得矮三分。” 公输池懒得理她,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梨,在胸襟擦拭几下,细细啃食,冲淡嘴中的青草苦味。 吴少棘拖着那条断腿走出破窑,抬头望着天际,久久难以平复,剑神当年牧剑九万里的神采,今日得见,何其有幸。 第七十章 高山流水 剑神苏牧御剑飞走。 君不白没去追赶,停在山神庙院中出神片刻,娘亲已到了金陵,这苏州的事得尽快了结才行,不然自己晚去金陵几日,等自己的不只是一顿烧火棍的责罚。 君不白倒吸一口凉气,让自己回神,双眼一扫满院狼藉。 山神庙的砖瓦土木用料没有苏州城南豪门深院那般讲究,但也是上了年岁的陈年老木,一砖一瓦也是城西穷苦人家轮班在山脚破窑中顶着灼人的日光,用细筛子慢慢筛出细腻的黄土,搅上从别处山泉挑出来山泉水烧制而成。 城西穷苦人家数代人堆起这份虔诚,被自己一手张狂剑意毁去大半,良心难安。 君不白紧走几步,左手袖中凝出细如毛发的刀意,抬手在供奉山神老爷像的粗壮廊柱上刻下几行粗浅的留言。 陈年廊柱被剑意摧毁,支撑不了太久日子。 等老庙祝回山,瞧见留言,去天下楼商议翻修山神庙事宜即可。 等留完手书,君不白擦去额头薄汗,抬头望一眼隐去云层的月光。 山神庙中老爷像失去月光映照,阴森着半张脸。 整个庙院无故被毁,任谁能高兴得起来。 君不白心浮虔敬,后退几步,朝山神老爷拱手一拜,道一声您老神威安在。 月光从云层探出,山神老爷又变得神颜宽厚。 君不白拜完山神老爷,转身走去被吴少棘砸出坑洞的墙根。 方才院中那几人估计被剑神之威吓破胆,这会藏身之地也巧妙难寻。没有可循迹的线索,寻人之事,还是待会交予归农山庄最为妥当。 眼下先去城东走上一遭,自称归农山庄曲斜风的琴师是否拦住逃去城东的两人,他也得眼见为实。 君不白心思沉定,揽一袖寒风,负手身后,御剑追去城东。 城东有座高楼,日夜昼明。 每层翘角屋檐下悬挂着驱鸟用的铜铃,听风而动,隐去苏州城半片尘烟。 高楼高处寒,层层隔人烟。 最高那层有位借着昏暗灯火耕读的书生,一手嚼着无味的豆渣饼,一手一遍遍提笔舔墨,在六合纸上写下心中山河模样。 君不白御剑路过,剑风吹响铜铃,书生抬头瞧见那一身洒脱的白衣,双眼瞪得浑圆,嘴角半张,忘记吃饼,片刻醒神过来,击股称快,豆渣饼在华服上碎成一片豆花儿。 华服可换,这此间意境,恐一时疏忽忘却,书生奋笔疾书,只字不改,洋洋洒洒写下几行月下得见仙人的诗赋。 君不白没见到那个读书人写下那篇诗赋后仰天狂笑的神态,面沉如霜,携一袖剑河只身赶路。 城东远郊有片桃林,桃子熟透不易储藏,被农户连夜采摘,品相不好的送去城中各家果脯作坊,品相上等的早就被城南富户定去。一年的生计,就靠这几日收成,也不舍得留几树鲜甜的果子供自家人分食。 春时桃花酿酒,夏时结果换钱。还有秋冬两季,种桃的农户会携家带口去城中帮人做个零散闲工,等着来年春暖花开。 无人看管,桃林荒草丛生,只剩枝叶繁盛,盛着满山月光。 一道琴音从桃林深处传来,声如裂帛,折断几树桃枝。 君不白按下身形,弯腰捡起脚边一枝开满新绿的桃枝,桃枝断痕齐整。 心中暗暗夸赞一声归农山庄也有此等藏拙之人。 桃枝能驱邪,君不白捏出刀意雕琢出孩童尾指粗细的桃枝棒槌,攥在手中,思量着等会回神农医馆,送予楼万春几人,讨个吉利。 桃林中又是一声琴声,凄凉入耳。 君不白抬头远望,桃林深处有一身影盘膝横坐在一树桃枝上,背对月光,双手抚琴,每次琴声响起,都能惊动满山桃林。 瞧不见其他两人踪迹,君不白纵身掠上桃林,一身白衣点过枝头,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春风拦停。 春风很暖,并无杀意,君不白暂且停下脚步,翻身停在一树桃枝上,引得白衣飘飞。 等到春风散去,耳畔听见曲斜风暗里的传音,曲斜风的嗓音里有中年男人的执着,“还望楼主行个方便,曲某与这二人有家仇要报,事后自当恩谢。” 君不白轻抬左袖,覆上一身刀甲,显出一副不近人情的腔调,凝声回道:“那二人伤了我天下楼的人,我身为楼主,势必要亲自讨伐,恐难如你所愿。” 又一声裂耳之音,两个身影在桃林深处闷声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洞。 盘膝而坐的曲斜风抱琴起身,几步飘飞在君不白身前,立于一树桃枝上,拱手作揖,深深折下半个腰身,央求道:“曲某寻了五年,今日才撞见他二人踪迹,不亲手了结二人,难以慰藉九泉之下的妻女亡魂,还望楼主成全。” 君不白铁面无情,落下身后剑河,剑河从曲斜风身前擦过,悉数落在桃林深处,“你的仇要报,可我的事也要了结。” 桃林深处狼狈不堪的蛇骨和蟾如刚从坑洞爬出,便撞上落下的剑河,肉眼瞧不见剑河模样,只能凭借自身五感,借轻功各自散去,寻牢实可靠的桃树藏身。 桃树树身低矮,君不白落下的剑河实在宽阔,繁盛的枝叶被削减成光秃秃一片,藏身树下的蛇骨和蟾如二人身上衣袍碎成褴褛,不停洇着血色。 曲斜风面色慌张,一心想杀掉那二人,却又担忧那二人死在君不白之手,指骨拨动琴弦,一声琴音沉去桃林深处,琴音传递,又在尽头折回,清晰传入他耳中。 感应到那二人气息尚在,曲斜风平复心神,无奈望一眼君不白,幽幽开口,吐露自己藏在心中从不轻易讲与他人听的心事。 “十年前,在下还是金陵的一个无名琴师,在江南节度使的府宅中讨个教琴先生的差事度日,靠着祖上的家业娶了娘子,我那娘子虽然目不识丁,但也贤惠勤快,每日将我那三间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有她操持,日子也是过得滋润。隔年,我那娘子给我生了个小丫头,那丫头眼睛就跟葡萄似的,水汪汪得,瞧着就机灵。” 那丫头应该很惹人喜欢,曲斜风讲到此处,不由地弯起嘴角,露出一张笑脸。 他笑完,又不自觉地哭了,噙着泪花,继续讲述: “那年中秋,我特意告了假,带她们娘俩去看花灯,小丫头整个路上都欢喜得不行,在我怀里手舞足蹈,跟刚下河捉得泥鳅似的,随时都你从你怀里跳出去。一直看到后半夜花灯散会,我们一家子往回赶,却不慎撞见那几个恶人行凶。在下只是一介教琴的先生,从未见过江湖的阴暗,只是撞见那几人行径,便……” 曲斜风没再往下讲,十指抠在琴身上,印出几道指痕。 曲斜风未讲完的故事,君不白已猜到结局,铁下来的心被曲斜风热泪浇溶,江湖之中有光明,也有不堪,略微动摇,身后凝出的剑河飘散几支,“给你一炷香时辰,若一炷香之后,那二人还有气,我会出手。” 曲斜风折下身子,恭敬一拜,随后换一张满带杀意的面容,掠去桃林深处。 君不白叹一声事态悲凉,御剑凌空,合上双眼,神识覆盖整片桃林,桃林风吹草动,都在他脑海之中勾勒成画。 身下那片桃林里,有暗流涌动的江湖,有慰藉亡魂的故事。 曲斜风再次回到那树桃树树冠之上,盘膝而坐,像是对待心爱之人那般,将古琴轻轻放下。 不懂音律的娘子没听过他弹琴,尚在襁褓的女儿没机会随他学琴,今日便为她二人弹上一曲。 十年江湖路,从只会弹琴的琴师,踏入空灵境巅峰,这一路走得有些崎岖坎坷。 想起妻女的笑脸,他朝桃林深处纵情一笑,荡平心中杀意,安然落下一指。 一指落下,顷刻之间,从空灵境跻身入化物境。 桃林中有高山巍峨,有曲觞流水。高山流水间,无半点污垢藏纳之处。 琴声急流之后是一片平缓、高亢、起伏、婉转…… 他身下缱绻卷曲的桃叶慢慢舒展,掸开背在阴凉里的浮尘。 君不白常年在锅台打转,不善音律的他,听见这一曲高山流水,耳骨舒畅,张开双眼,俯瞰身下桃林。 桃林中的曲斜风在笑,灿烂如春。 急转的琴声之中,藏身暗处的蛇骨和蟾如被一声声琴音掀翻,口吐鲜血。 不见杀意,却满处杀意。 曲斜风一曲高山流水弹完,心中漠然畅快,抚平琴弦,高山隐去,流水枯竭,低矮的桃林中多出三具不知名的异乡人尸体。 曲斜风收起古琴,用丝绸包好,背负在身后,朗声朝君不白谢道:“曲某在此谢过楼主。” 耳边还有琴音回荡,君不白扫一眼桃林,收回余光,那二人命丧当场,也是咎由自取,软声到:“既然一炷香未到,不用道谢。” 曲斜风心仇已报,此时心情畅快,矮着半个身子,语态柔和,“曲某还是在此谢过楼主,若日后有曲某相助之事,楼主吩咐即可。” 露水人情不隔夜,君不白当即歪头道:“眼下倒有个事想麻烦你一趟。” 曲斜风也不推辞,抱拳问道:“不知楼主有何事吩咐。” 君不白装作思索片刻,开口道:“南疆五毒剩下两人我追丢了,想让你找一趟罗婆婆,让她帮忙找一下那俩人踪迹。“ 曲斜风抱拳再拜,“在下正要回去跟罗老太太通传此处之事,楼主的话,曲某自会带到。” 君不白不拘礼节,挥袖便走,“那在此谢过了。” 曲斜风迎月一拜,回头,望一眼死寂一般的桃林,依然保持十年前容颜的娘子着一身素衣在月光下朝他浅笑,怀中的小丫头不安分地揣着小棉被子,朝他张开双手,等他去抱她。 “再等些时日,我便去陪你们。” 那道光化成无数流萤飞走,曲斜风惨白一笑,敛去心头悲伤,朝半空撒出藏在袖中的灰鸽,纵身掠去天下楼。 第七十一章 人间真情 神农医馆内,已是后半夜。 老大夫孙妙手前半夜起的困意早已不知跑去何处,一人独守着屋檐下新熬的药汤。 手中蒲扇轻摇,一排小火炉子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医馆用的上等木炭,烟味极少,也不呛鼻糊眼,沁着草木独有的清香。 几时起药,几时添水,他只需用鼻子闻上一闻,就知道时辰。 柳芸娘在隋定风房中陪他讲话,楼万春在屋中守着杨妈妈醒来,谢灵远无人陪护,一人孤零零躺在厢房之中。 医馆清早开门,眼下匀不出伙计来替孙妙手端水送药,只得自己上阵硬扛。 刚才落在院中的一男一女,也被他安置在一处厢房之中,扎过针,施了药,静养几日,也就会生龙活虎。 还未修葺的屋檐上,浑身散着臭味的洪不定被孙妙手甩出的银针喝退,也不敢造次,慵懒得躺在屋檐背风地方,双眼不离地守着林秋晚和潘如许躺卧的厢房,一手抠着结出老茧的脚皮,一手啃着还有余温的葱油饼。 屠夫郑一刀至始至终未曾出手,毕恭毕敬立在屋檐上。年前时候,自家孩子生出怪病,也是老大夫几副汤药下去,药到病除。如今虽立场不同,但神农医馆不能动武的规矩,他还是会遵守。 蒲扇摇得太久,手骨酸痛,孙妙手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满头银发,叹声道:“一刀啊,老夫没想到你也是归农山庄的人。” 郑一刀憋得满脸通红,满脸虬髯显出刚过门的新妇才有的扭捏,“对不住您老了,都是为生计。” 孙妙手换另一只摇起蒲扇,笑问道:“哎,你家那捣蛋鬼如何了?” 说起自家孩子,心中有愧的郑一刀摸着胡茬嘿嘿一笑,在胸口比划道:“自从吃了您老的药,就再也没得过病,这不开春又长高了一截,都到我胸口高了。” 后院院门有人拍门,咚咚两声,掌力浑厚,拍得木门遥遥欲坠。 孙妙手也不去开门,捏起几块木炭丢入小火炉子里,火星子噼里啪啦燃出滚烫。 郑一刀人在屋檐上,能看见后院门外,顾老汉牵着黄牛在台阶上等人开门。 又是咚咚两声,本就不牢靠的木门抖落几搓墙灰。 孙妙手依然不为所动。 郑一刀吞咽一口口水,朝孙妙手欠身行礼,硬着头皮说到道:“门外拍门的是我们山庄的代庄主,您老要不行个方便,让他进来一叙。” 孙妙手故意提亮嗓音,“怎得,他来我就得给他开门啊,你们归农山庄今日是打算围了我这医馆不成。要不连我也绑了,随便找个地挖坑埋了,沤成明年的肥料。” 嗓音飘去墙外,引来后门正要拍门的顾老汉哈哈一笑,在拴马柱子前拴紧牵牛的麻绳,朗声道:“孙老弟,多年未见,你这嘴依然得理不饶人啊,今日只是叙旧,不谈江湖事。” 孙妙手嘴不饶人,隔墙骂道:“都快入土的人了,不好好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还以为自己是年轻那会啊,说不定哪天撞上硬茬,阴沟里翻了船,连个哭坟的地都没有。” 被人劈头盖脸骂一通,顾老汉也不恼火,陪笑道:“我这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啊,埋哪都是埋,就是怕窝囊一辈子,没有施展抱负。” 孙妙手抬手,隔着几丈开外的门栓被抬起,木门由外朝内打开,顾老汉手提一坛子黄酒在门口晃出酒香味来,勾引道:“城西的老黄酒,要不喝上一坛。” 孙妙手摆着冷脸甩出一句:“枪放门口。” 顾老汉噗呲一笑,不舍得搁下铁枪,靠在门框上,提酒迈入院中,腿脚铿锵有力,“一刀,取两个碗来。” 郑一刀得令,飞下屋檐,去后院厨房寻两个干净瓷碗。 顾老汉停在后院中央,席地而坐,一掌捏碎酒坛的泥封,倒上两碗酒,使眼色让郑一刀将其中一碗送去给孙妙手。 顾老汉端碗而起,碗中有一轮明月,医馆的药汤味,又让他回到当年醉卧的沙场,头顶也有这一轮明月,“多年不守沙场,如今这一身肝胆都被烟火气磨没了。” 孙妙手轻抿一口酒,随手搁在身旁,还要熬煮药汤,不宜醉酒,浅酌一口就行,听见顾老汉的牢骚,呛声道:“一把老骨头,风一吹就能散架,好好苟活着,还以为自己跟四十年前那样扛得了铁枪,骑得了烈马啊。” 顾老汉灌一口酒,劣酒入喉,徒增几分悲凉,用袖子胡乱抹一把,吐一口酒气,“当年老李的救命之恩,咱舍了这条命也得给他守着啊。” 人老成精,顾老汉虽然扯着无关紧要的话,话里话间也是让孙妙手能高抬贵手,让归农山庄将刚才他救下的那对男女带走。孙妙手当即回绝,“那是你的事,不过,要是想从我这医馆带人走,那也等他二人都痊愈了再说。” 心思被看透,顾老汉厚着脸皮笑道:“孙老弟见外了,今日只是来找你喝酒,旁的事不提,不提。” 顾老汉正面笑着,暗里朝侯在一旁的郑一刀使去眼色,自己牵制住孙妙手,他与洪不定去夺走那对男女。 神农医馆不能动武,郑一刀犹豫不前,顾老汉这般不守规矩,得罪了神农医馆跟,往后有个头疼脑热,实在没脸来医馆就诊。 屋檐下熬药的孙妙手清一声嗓子,低头看着炉子的火苗,“这院子里我可撒了毒,你们要是动手,可别怪我见死不救啊。” “谁人要在神农医馆动武啊。”一声空远的呵斥,紧着一道青衫落在院中,遮天的剑河笼罩着整个医馆。 孙妙手匆忙丢掉蒲扇,起身见礼,“姑爷怎得来苏州了!” 剑神苏牧扭头笑道,“来带晚晚去金陵见她娘亲。” 孙妙手是神农谷老人,孙若葳也是由他看着长大,自然带着几分亲近,笑吟吟道:“姑娘也来金陵了啊,我这去喊晚丫头去。” 药汤已熬到火候,孙妙手轻挥衣袖,熄灭炉火火苗,用余温煨煮着汤药,闪身飞去苏晚暂住的厢房。 苏牧调转身子,正对顾老汉,伸手摘下头顶一柄长剑,满袖张狂剑意,“既然要在这神农医馆动武,不如我陪几位过过招如何。” “既然剑神亲临,你们且先退下吧。” 锦衣华服的百晓生从后门探出头来,台阶不便轮椅推行,哑奴双手抱起轮椅,将他抱入院中。 瞧见百晓生,苏牧自然没有好脸色,“你个瘸子,都坐上轮椅了,还是这么不安分。” 百晓生叩一声轮椅,哑奴像拎鸡仔那般提着顾老汉和郑一刀跑出后院,屋檐上啃饼的洪不定跳去后门,将木门合上。 “我这命,生来就是不安分的。” 百晓生转动轮椅,行到顾老汉留下的那坛黄酒前,弹出一指剑气,一条透亮的水线从酒坛飞出,落在他微微张起的嘴中。 苏牧冷着的脸陡然转变,没了剑神威严,一招手,遮天的剑幕烟消云散,月光重新洒下,柔和亲近。 要接女儿苏晚,不能带酒气,会被她厌恶,苏牧负手身后,招一道剑河坐成躺椅,“今日纵容你归农山庄的人来神农医馆闹事,得解释下吧。” 百晓生抬起头,眼中星辰满布,“你还记得我跟沈寸心生的女儿么?” 苏牧眼中闪出异样,他记得那丫头多年前在沈家溺水夭折,百晓生再提起,心中惊愕,“那丫头还活着!” 百晓生点头,“我本想一直隐瞒下去,没曾想被人捅去长安,瞒了这多年的秘密败露。” 当年被一支羽毛挡在长安城外,没救下沈寸心,苏牧至今耿耿于怀,不由担心起来,“那丫头现在何处?” 百晓生瞥一眼沈万鲸的厢房,在苏州这些日子,始终不敢踏入那间屋子,“我让旁人替她去了长安,她眼下正在苏州,既然你已来了苏州,想必苏柔也到金陵了,你替我说说情,寄养在苏柔身旁些日子如何。” 苏牧摆手拒绝,“你为何不去同我妹子讲,你那姑娘既然活着,当年你跟我妹子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还做数的,她要是知道,肯定会满口应下的。” 百晓生掀起衣衫下摆,伸出那条完好无缺的好腿,胆怯道:“就苏柔那性子,要是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欺瞒她,我这条好腿怕是不保了。” 苏牧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道:“断了就断了,反正你都坐上轮椅,也不缺那条好腿。” 百晓生牵一线水酒吞入腹中,抬头望着明月,长安的月亮也是这样亲近,“还是留条好腿给我吧,去了长安,若是哪天要逃命,一条腿也能蹦跶几下。” 苏牧起身,散去身下剑河,一脸凝重,百晓生这一去,怕是再无归期,“打算几时去长安!” 百晓生伸手指向林秋晚与潘如许藏身的厢房,冷声回道:“等了结这长安的细作,就会动身。” 苏晚一脸困意光着脚丫跑出院子,孙妙手提着绣花鞋喊她穿上鞋子,以免寒气入体。 苏牧轻声叮嘱道:“你姑娘那事,我会跟苏柔讲的。还有,别在医馆动武,否则别怪我不念兄弟旧情。” “爹。”苏晚一个纵身跳在苏牧怀中,撒欢似得扑腾。 百晓生看得痴迷,几时自己的姑娘也能这般扑在自己怀中放肆撒娇。 苏晚从苏牧怀中探出头,瞧着眼前眼生的百晓生,好奇道:“那人是谁?” 苏牧接过孙妙手递过来的绣花鞋,替苏晚穿好,招一道剑河凌空而起的,随口答道:“一个想回家的可怜人。” 苏晚对他只是好奇,赖在苏牧怀里,软成八爪鱼,奶声奶气问道:“姑母也来金陵了么?” 作别孙妙手,苏牧御剑凌空,苏州城夜空中飘散着父女二人的对话声。 “怎得,谁欺负你了!” “还能是谁,师兄欺负我。” “等他到了金陵,让你姑母好好管束他一番。” “得罚他跪一整天才行。” “那是你姑母说了算的。” 从未有过的温馨,在百晓生心中冲击着他干涸的心田,他在院中笑了许久,笑到嘴角僵硬。 然后朝孙妙手道一声歉意,叩响轮椅,唤哑奴推他出门。 今日不适合动武,暂且留那两人几日。 第七十二章 赔本买卖 孙妙手送走百晓生,乞丐洪不定和屠户郑一刀各自寻了一处藏身的地方盯防。 汤药已经熬好,也顾不上防着那二人,孙妙手取瓷碗倒汤药。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在院中,一身张狂剑意让藏在暗处盯防的两人心头一震,以为剑神苏牧途中折返回来。 见孙妙手一人忙活,君不白御物决牵动瓷碗,好让孙妙手可以轻松倾倒汤药,“我师父走了么?” 各家的药汤药效不同,剂量也不相同,深浅不一的瓷碗晃着暗褐色,孙妙手随口答道:“刚走。” 舅舅刚走,那苏晚也随他去了金陵。 君不白数着汤碗,无端多出两碗药汤,问道:“那两碗是送到哪去的?” 孙妙手朝院中深处的厢房努嘴,“前半夜的时候,从屋檐上掉下一对男女,伤得实在太重,被安置在那间厢房里,这不追他们的尾巴还在。” 君不白探出神识,藏在暗处的两人只是空灵境,不屑道:“归农山庄的人?” 孙妙手长叹一声,抱怨道:“这归农山庄啊,如今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孙妙手倒完汤药,又添炭起火,在瓦罐中依次添上井水,用温火慢慢逼出药渣里的药效。 炉上住着新药汤,孙妙手起身,捧两碗药汤,走去那对不知名的男女房中。 君不白将汤药送去各处厢房,隋定风的屋子有柳芸娘在伺候,杨妈妈的屋子楼万春寸步不离,只有谢灵远有些孤单,君不白捧着汤药步入房中,服侍他喝下汤药,嘱咐几句,掩上房门,送还瓷碗。 暗处二人探着身子观瞧,实在扎眼。 君不白气沉丹田,朝暗处吼出声来,“归农山庄没教过尔等守规矩么?” 洪不定常年在城南讨饭,也路过天下楼几次见过君不白,从暗处踱出身形,想着与天下楼楼主交好,日后天下楼不要的酒菜,自己也能揣一些回家,隔着肚皮拍着五脏庙暗戳戳一笑,露出一排黄牙,“在下苏州归农山庄洪不定,见过楼主,今日这事,便是罗婆婆的授意,我等只是奉命前来捉人。” 孙妙手喂完汤药,从厢房走出,用身躯遮住月光,让人瞧不见屋内情况。 君不白闷声问道:“那二人犯了何事?” 洪不定口风严实,“楼主见谅,这出门时罗婆婆叮嘱过,归农山庄的事,不便告知于外人。” 君不白捏出一手刀意,“既然你们归农山庄有规矩要守,别忘了,这神农医馆的规矩。” 洪不定慌忙摆手,“楼主误会了,我们只是盯梢而已,绝不动武,庄主特意交代过,他二人伤没好之前,不会出手。” 君不白不再理睬,散去刀意,转身走去屋檐下,拾起地上的蒲扇,蹲坐在台阶上,用蒲扇扇出细致的浅风。 孙妙手无地可去,搁下汤碗,躺在檐下的藤椅上偷闲。 洪不定吃了一鼻子灰,也不敢摆脸色,缩回暗处,摸出一张葱油饼啃着出气。 心虚不已的郑一刀摸出一块油光发亮的青石,蹲在墙角磨着他那柄杀猪刀。 孙妙手合上眼,耳根暂时清静,想起前半夜那个与他比试的南疆少女,开口问道:“可遇见那个南疆来的丫头。” 江湖就这么大,总能再遇见。君不白平淡回道:“遇见了,不过让她逃了。” 孙妙手疑惑一声:“你这百毒不侵的体魄难道还怕她的毒不成?” 君不白望一眼城南,希望曲斜风能将他的话带给罗婆婆,语境失落,“那倒不是,她是毒王的徒弟,有人出手将她救走了。” 孙妙手浅笑一声,猜测果然无误,“毒王的徒弟啊,怪不得那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有老毒物撑腰,江湖谁人敢惹她,照你这么说毒王来江南了。” 孙妙手越说越觉得话头不对,毒王若是来苏州,这整个苏州城的人活不过今夜才对。 炭火烧得通红,暂时不需要扇风,君不白朝自己脸颊摇起蒲扇,吹出一丝浅风,“没来,救她的是公输池。” 孙妙手双手扣在藤椅扶手处,沉声嘱咐道:“那公输池也算是个异类,心思远超常人,你日后撞见了,处处小心些,江湖曾经有过一段传闻,当年千机阁消亡,便是因他痴迷古卷记载的人祭一事,将整个族人都拿去祭了炉火。” 传闻真假,尚未可知,但孙妙手这份关切,君不白还是乖巧回应,嗯了一声,记在心上。 孙妙手上了岁数,悠悠晃动几下躺椅,实在挡不住困意,斜着身子睡去,鼾声渐浓。 夜间寒露湿重,君不白解下外衣为他披上,又用御物决将屋檐下并排的火炉朝他身旁挪动几分,再抬一手粗浅的刀意吹走凉阶上的浮土,随意坐下,守着微微冒泡的药汤。 幼年时在神农谷当做几年学徒,熬药的口诀滚瓜烂熟,用蒲扇慢慢勾起火苗,一点点煨着汤药。 柳芸娘出门还碗,瞧见熬药的君不白,紧走几步,轻唤一声楼主。 君不白抬头看她,关切道:“定风如何了?” “吃了药,这会刚睡下。”柳芸娘答话时,眼神撇向院中暗处藏着的两道身影。 刚才在房中,老大夫孙妙手曾暗里传音给她,让她不要露面,院中发生之事也只是隔着窗子听个大概。 君不白哈欠连连,明面上天下楼与归农山庄交好,但涉及到自身利益,还是会紧着自家的事来,“归农山庄的人,我已敲打过,你这几日也提防一些。” 柳芸娘冷眼扫过暗处,俯下身子将汤碗摞在盛碗的木托中。 暗处两人始终守着院中深处那间厢房,君不白抬起蒲扇指去厢房,好奇道:“那间厢房的人你可瞧见过长什么模样?” 柳芸娘镇守二层楼,迎来送往,早已练出瞧一眼就能识人的本事,随口答道:“我在窗缝瞧了个大概,男的是天下楼菜巷口卖豆腐的书生潘如许,江湖人称秀笔书生,有时也会去天下楼二层楼凑个热闹,贩卖些琐碎的情报换钱度日,王家二公子死的时候,他也在二楼。女的没瞧见脸,倒是江湖气很浓,是个用双枪的好手。” 君不白将蒲扇扣在胸前扇风,让自己冷静片刻,猜测道:“难道是沈清澜在天下楼的消息被那个叫潘如许书生知晓,为了前途生计,将消息卖于长安,不巧与他接头之人被归农山庄察觉,才追杀二人至此。” 柳芸娘开口推翻君不白的猜测,“我与潘秀才打过几次照面,他虽然家贫,但为人还算正直,不会做此等暗里伤人的事。” 君不白凝眉思索,“照你这般说来,归农山庄提防的是那个用双枪的女子。” 用双枪的女子君不白倒认识一个,扬州城四海镖局的林秋晚,前半夜在天下楼还瞧见过她,也不知何等缘由,惹恼明月楼的五月,二人大打出手。 自己忙着去追讨闹事的南疆五毒,也没留意她的死活,此时想起,倒是担心几分。 依稀记得她在沈家后院,被长安来的乌金折断双臂,断骨之痛,这些日子应该还未重新长好,况且沈清澜来苏州一事,只有归农山庄几人知晓,莫非她是从别处得了消息,才不顾自身伤痛来苏州寻沈清澜。 那芸娘口中的潘如许与她倒是有几分契合之处。 “帮我守着点火,我去去就来。” 君不白扔出蒲扇,蒲扇稳当落在柳芸娘手中,整个人已掠向深处那间厢房,眼见一番,才能验证自己猜测真假。 厢房藏在暗处,没有月光映照,屋内也没点灯,黑乎乎一片。 君不白左手指尖生出一寸刀光,从窗缝处探进去,昏暗的厢房中,并排而卧的两人,以身形辨别出女子的方位。女子面容被细纱布裹得严实,只能瞧见精巧细致的鼻头微微耸动。 君不白本想推开厢房进门细瞧,身后一阵轻咳之声曳住脚步,余光瞥见刚睡下不久的孙妙手已立在院中,满脸恼怒。 “她被伤了面容,这几日不能见风,在窗外瞧几眼就行。” 医者最忌讳旁人乱事,君不白赔着笑脸,随手散去刀意,踱下台阶行在院中,“就是想瞧瞧归农山庄在意的人是何模样,日后我们天下楼也能提防些。” 孙妙手翻出白眼,将身上那件暖得发烫的白衣扔给君不白,“敢去你们天下楼闹事的人,要么不畏生死,要么心智不正,你即便提防也是无用的。” 君不白套上外衣,凝一手刀意迎着月光,一日一月,遥相辉映,开口抱怨:“你们神农谷江湖人都敬几分,我们天下楼可不一样,这万事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孙妙手懒得回话,掠上厢房台阶,用手指沾去一丝口水,竖在窗缝观瞧是否有风钻进屋中。 一只灰鸽从城南飞来,合上疲乏的羽翼停在屋脊上,无人接应。 君不白面朝暗处,玩笑道:“你们归农山庄的鸽子,再不接着,我可捉住炖汤了啊。” 蠢蠢欲动的郑一刀听见这一声玩味,也断了吹口哨引鸽子的念头,自己拖家带口,万一命留在这,一家老小可得哭丧几日,朝洪不定使去眼色。 洪不定在君不白那吃了一鼻子灰,这会也缩着身子摇头,冷眼剜着郑一刀,送死的事别让他去。 无人去捉鸽子,君不白挽起衣袖,欲借轻功掠向屋檐。 一曲琴音入耳,肩扛古琴的曲斜风从城南赶来,在屋檐上站定,灰鸽顺势扑在他怀中,曲斜风弯下身子一拜,说道:“罗婆婆请您回一趟天下楼。” 君不白沉下脸色,一手招来满天剑河,升在半空,平视曲斜风,问道:“可是找见那几人了?” 曲斜风面露羞赫,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还未寻见,是叶仙子的事需要楼主回去一趟。” 君不白面色骤变,牵一袖剑河,遮挡天幕,厉声道:“她出了何事!” 曲斜风瞧不见那道剑河,被扬起的剑意推动几步,连连摆手,”叶仙子并未出事,是我家庄主被叶仙子擒住了,罗婆婆想让您出面给求个情。” 君不白噗嗤一笑,凝出的剑河散乱无章,被他一袖卷去,消散在手中,转身走下半空,拖着尾音道:“那我可管不得。” 曲斜风央求道:“楼主,您还是回去一趟吧,念在归农山庄帮您寻人的份上,行个方便,不然庄主那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君不白抬手,御物决招来蒲扇,在身前晃出风来,“我这还得熬药呢,你要不再等会。” 曲斜风麻利搓开怀中灰鸽脚上的蜡封,取出一枚信件攥在手心,放飞灰鸽,抬手指向院中暗处,“来时罗婆婆交代,若人手不足,那二人可供楼主随意驱使。” 君不白一脸厌弃,“那两个,一个臭味熏人,一个凶神恶煞的,我要他们能作甚,供着么?” 曲斜风心一横,将自己也搭进去,“在下也可供楼主随意驱使。” 戏演过了,便会被人识破,君不白漫不经心道:“我这眼下缺个端茶倒水的人,你能胜任不。” 曲斜风瞧见光亮,眼神笃定,“楼主放心,曲某伺候过节度使,这伺候人的本事还能拿得出手。” 君不白得了便宜,心中乐开花,“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在神农医馆伺候几日茶水,顺便交待他们一声,这些日子归我天下楼驱使,不可做违逆之事。” 曲斜风唯唯诺诺道:“我这就去嘱咐他二人一声。” 曲斜风略下屋檐,在暗处将洪不定与郑一刀唤到一处,展开信件,露出青玉手罗青的娟秀小楷表露本意。 洪不定卖力搓着腋下的污垢,叫嚷道:“老曲,你这是要把我二人卖了啊。” 曲斜风好言安抚道:“你是归农山庄的人,天下楼还能苛责你不成。再者天下楼管饭,世上珍馐美味万千,苦不了你那无底洞似的五脏庙。” 一听天下珍馐美味,洪不定心思动摇,连摆脱归农山庄换个山头的念头都萌生出来,被曲斜风一眼瞪回去。 郑一刀摸着腰后的刀柄,本就有愧在心,在神农医馆端茶倒水几日,也能减减心头愧疚,点头应允。 三人相谈之际,君不白唤来柳芸娘,那三人在明处,更好盯防些,又将三人差遣权责托付给孙妙手,不能让三人闲着,有事可做,便不会想方设法靠近那间厢房。 曲斜风被孙妙手派去伺候谢灵远,郑一刀被派去添柴熬药。唯独洪不定,孙妙手实在难以下鼻,远远丢他一柄细竹捆扎的笤帚,遣去后院清扫墙外的灰尘。 无需闲心,君不白作别孙妙手,御剑赶去天下楼,身形却放缓许多。 第七十三章 心事难填 君不白一路行得缓慢,曲斜风用来报信的鸽子飞回天下楼一炷香时辰,才悠悠现身,打着哈欠落在后院菜巷。 后院前半夜刚刚修葺好的门槛被罗老太太的来回踱步踩出凹痕。 “怎得这时辰才来!”罗老太太瞪他一眼,伸手扯住君不白衣袖,生怕他临时变卦,跑去别处。 君不白懒散回道:“折腾了半夜,加上腹中无食,实在又困又累,安顿好神农医馆的事,便立即赶回来,途中还险些从半空栽下去几次。” 院中已经没有自家庄主的求饶声,罗婆婆脚程快上许多,缩地成寸,督促道:“快些吧,庄主的腿还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 君不白叹声道:“世叔要是能管住自己那张嘴,也不至于惹叶仙子生气。“ 罗老太太自责道:“事已至此,想法弥补才是上策,以后我会多提点庄主的。” 二人一路行至沈清澜的别院。 院子本就空旷,无风雅之物装饰,一览无遗。 叶仙子一袭红衣立在屋檐上,孤影傲寒,一袖飞花无情撒在院中。 漫天红叶,百晓生整个人跌在青石上,傍身的轮椅已瞧不见半点本来模样。 哑奴被震晕在墙角,红叶落个满怀。 罗老太太大气道:“你去求个情,欠我归农山庄的人情一笔勾销。” 君不白小声道:“婆婆,她在气头上呢,我可拦不住。” 罗老太太嘟囔道:“夫纲不振,日后成家如何树威。” 青玉手罗青这声抱怨,被屋檐上发火的叶仙子听见,眉间红袖化成一点,迎面刺来。 罗老太太扯过君不白,挡住那柄红袖,纵身跃向百晓生,将他拖出院子。 红袖在君不白身前退散,重回叶仙子眉心,叶仙子身上寒意减退,不再管百晓生,拢起衣袖,转身走月光扑洒的屋脊,那一片月光都被红衣侵染。 君不白一手御物决将墙角衣襟兜满红叶的哑奴从墙头扔出去,足尖轻点掠上屋檐,在叶仙子身旁站稳,轻笑道:“他又哪里惹到你了?” 叶仙子随口道:“瞧着不顺眼。” 后院菜巷多了两架雕花马车,罗婆婆将百晓生安放在前头那辆,又将昏睡的哑奴单手提起,一同丢进车中,折身去沈清澜的别院唤沈清澜出门。 君不白整个瞧在眼中,补充道:“揍几下出出气就行了,毕竟他跟我爹娘是故交,我还得喊一声世叔呢。” 叶仙子回头,眼神冷峻,“他日后若是敢仗着长辈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只会打断他那条腿。” 君不白苦笑道:“他啊,怕是再没胆子在江南现身了。” 叶仙子沉默半晌,敛去周身寒意,柔声道:“适才瞧见剑神,估摸着你娘也到了金陵,我该回去了。” 君不白会错意,春风满面,宽慰道:“商议婚事的日子还早呢,别担心,我娘那边我自会周旋。” 叶仙子冷若冰清,一步走去半空,仙姿卓卓,“商议婚事之前我师祖的事也要摆平,我要回金陵参悟长生境,你若是忙完苏州的事,便去金陵姜家寻我。” 君不白微微抬头,仰望叶仙子,不论自己如何追赶,总会慢她几步。不由攥紧双拳,沉思半刻,又舒展开来,带着笑意温柔确认,“当真要做天下第一啊。” “说出口的话,岂会轻易更改。” 叶仙子化虹而去,留君不白一人在屋檐赏月。 月光太无趣,君不白瞧上半会,低头呢喃道:“看来真的要去找我爹问问如何做这天下第一了。” 菜巷后院的雕花马车碾过青石,吱呀作响,侯在暗处的归农山庄众人也随车去金陵。 罗老太太目光荒凉,独自收拾着葱油饼摊。 君不白从屋檐掠下,打破宁静,嘲讽道:“世叔当真是不打算在苏州呆了么,连沈小姐都一同带离。” 罗老太太取水和面,在案板上揉搓葱叶,“庄主执意要去长安,清澜要在你们金陵天下楼寄养些日子。” 沈清澜的身世万一百晓生透露给娘亲,叶仙子那如何自己自处,君不白忙慌问道:“这事我娘知道么?” 罗老太太和面的手法中掺杂着内力掌法,案板手背始终光洁,“庄主已见过剑神了。” 百晓生见过舅舅,那沈清澜的身世,舅舅多半已经知晓。 该来的总要来,君不白长叹一声,蹲坐在石阶上,天下楼无人看管,他不便走开,等着罗老太太新烙的饼出炉,吃上一张填填肚子。 等去一盏茶,新出炉的饼葱油味正浓,罗老太太扔出一张饼,饼面烫嘴,君不白两指捏牢,撕下一块送入嘴中,一旁问到:“婆婆是要去金陵还是去长安啊。” 罗老太太自顾烙着饼,心绪不宁,一张饼出锅慢了时辰,烙得发黑,被她丢给君不白,“等忙完苏州的事,会动身去金陵。” 发黑的饼嚼着废牙,不适合赏味,被君不白几口吞入腹中,老太太很少失手,他已猜出大概,道:“世叔那人虽然心口不一,但在他心里,您跟沈小姐都是跟他最近的人,你们留着江南,他才能安心去长安。” 罗老太太面色暂缓,坦然接受百晓生的安排,又烙出几张新饼,饼面金黄,散着诱人葱香。 君不白吃下两张饼,抹掉嘴边油渍,起身拍去衣角灰尘,折回楼里取一坛仙人醉润喉。 走过沈清澜的院子,瞧见明月在台阶上蜷着身子,眼神落寞,手中酱牛肉啃去很大一口,食之无味,丢在一旁。 世间最悲凉的事,便是离别。 沈清澜去了金陵,苏晚也去了金陵,这苏州城已没有陪她的玩伴。 君不白从指缝间望一眼月色,苏晚去了金陵,应该不会再回苏州,金陵天下楼像她那般大的女子只有她一人,也需要个同龄的玩伴。 君不白开口道:“等苏州的事忙完,带你去金陵如何,晚晚也在金陵,而且金陵天下楼的酱牛肉比苏州还要好吃。” 明月赌气回道:“我才不要去金陵,一个个的招呼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楼万春、隋定风、柳芸娘、谢灵远都在神农医馆,叶仙子适才离去,沈清澜也被百晓生带走,今夜天下楼夜里长明的灯火也黯淡许多,君不白凝出刀意扫清院中堆积的红叶,多逗留一会,也能为她驱赶一时落寞。 院中落叶堆成山丘,君不白捧着衣袖,柔声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日我守夜,想吃什么尽管提。” 明月将头埋在双膝处,露出半张失落的面庞,孱弱道:“我想喝八宝粥,小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我二哥就会亲自下厨给我熬八宝粥喝。” 君不白一手御物决将院中堆成山的红叶牵起,送去厨房做引柴,“那就喝粥,要不要帮我烧火,热腾腾的厨房可比这暖和多了,要是你中途还想吃别的,我好一并做给你。” 明月哦了一声,从膝窝处露出整张脸,捡起手边那块肉汁凝结的酱牛肉,用荷叶裹好,失魂中走向厨房。 君不白捧着红叶紧随其后,几次搭话,都被她远远躲开。 冷火凉灶的厨房,红叶做引,明月生火的手法格外娴熟,先用火镰敲出火苗引燃棉物,在丢去灶膛红叶堆里,捡起毛竹做的吹筒慢慢送风,吹到火势汹涌,散出灼人气浪。 君不白衣袖轻摆,引瓮中井水添去半锅,又寻来八种干果洗净,舀上半瓢江南香稻辗出的新米,一并扔去锅中。粥米煮到开花还需些时辰,怕明月喝粥寡淡,君不白捏出刀意,挑拣一副瓦罐中焖透的酱牛肉,连汤带肉切成薄片码在盘中。 厨房的烟火阻隔寒意,明月的神情稍稍缓和,在灶膛前的铁板上煎透手中那块冷掉的酱牛肉,捧在荷叶上撕成一缕一缕打发时间。 君不白洗净案板,又从暗处捡起几片菜叶,打算炒个合蔬,抽空问道:“你来天下楼这些时日,还未听你提及过家人,你方才说的二哥可还在世上。” 明月在嘴中塞上一把牛肉丝,鼓着腮帮,握拳示威道:“不许提他,他那人最没良心。” 明月生气的模样,倒是跟苏晚相似几分,想来这年纪的女子,生起起来怕都是这般,君不白调换话头,“那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明月掰起指头数,“大哥、三姐、四姐、五哥、六姐、七姐、八哥、九哥、十哥、还有小十一、跟小十二。” 听她数来,这兄弟姊妹众多,也是在家受宠的身份,君不白低头摘着菜叶,随口问道:“你是离家出走吧。” 话匣打开,明月撑起头,另一只手添着新柴,“读书脑壳疼,我爹天天逼我识文断字,背不下来就让夫子罚课文打手心,我不喜欢。” 君不白烧油炒菜,油点飞溅,被他手边刀意吹回锅中,感同身受道:“读书确实是件头疼的事,我小时候只要逃学,就会被我娘用烧火棍追着打,满山遍野得跑,所以我现在的轻功也是一等一的好。” 明月被逗笑,“哪有人轻功是这么练出来的。” 明月脸上的笑意停留片刻,须臾间又蒙上一丝惆怅,“小时候我二哥也是像你这般逗我笑的,可惜现在我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猜不透了。” 一盘合蔬出锅,香气勾人,君不白劝慰道:“等你到了他那般年纪,或许就明了了。” 粥锅煮得沸腾,明月不再添火,手中牛肉丝也吃完,双手捧在脸颊审视君不白,不知是炉火太高,还是心事作祟,整个脸颊微微发烫,萌生出从未有过的别样情感来。 第七十四章 孤掌难鸣 一夜无话。 在院中呆到天色微微亮。 君不白散去一身刀意,用衣袖卷起散乱的酒坛,堆去墙角存放空酒坛的屋檐下。 夜间各地守夜的伙计已陆续退下,在厨房找寻吃食,朝他颔首见礼,被他随手打发。 鱼片薄粥配一碟温热的酱牛肉,伙计们暖了胃,冲散一夜疲倦,结伴睡去。 厨房门前,身材娇小的明月啃着酱牛肉,没去打水洗脸,也没照镜子,草木灰涂花了脸,站在微微亮堂的光里,浮光穿过她的发梢,几只枯草在她头顶肆意招摇。 君不白投去笑意,“怎么没回房去睡。” 明月吞咽完嘴中的酱牛肉,低下头,瞧着脚边的影子,回道:“睡不着,胸口疼。” 君不白一扫天下楼的寂寥冷清,柔声宽慰道,“等这苏州的事忙完,去了金陵,自然就好转了。” 明月嗯了声,走出光影,飞身掠上屋檐,整个身子都沐浴在光里,天光柔和暖熙,就像小时候躺在娘亲怀中那般舒服。 一袭青衫不请自来,身旁畏畏缩缩的小丫头探出头望去四周,从没出过太湖,今日第一次出门,任何事都新鲜得紧。 君不白起身相迎,“今日怎么有空带她来这。” 谢湖生闪身落在院中石桌前,如回自家院落那般随意,“她要吃藕花鱼,我不会做,所以来找你。” 君不白目光平和,瞧了一眼江小鱼,小丫头躲去谢湖生身后,怯生生露出半颗脑袋来。 君不白伸长腰身活动筋骨,打着哈欠道:“藕花鱼只长在太湖仙岛之上,你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要是吃鱼,记得带鱼来。” 来回需要些时辰,谢湖生嗅出厨房粥味,摸着几近干瘪的肚子道:“那就先来点粥垫个肚子,等晌午了,我再回去太湖一趟捉几条给你。” 君不白立在院中凝练刀意,慵懒道:“粥在锅里,自己去盛,要是觉得粥寡淡,还有酱牛肉和咸菜头。” 客套话都懒得讲,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厨房,锅碗瓢盆碰撞之声响去半会,停歇之后,只见他手捧一大一小两碗鱼片薄粥出来,小的那碗搁在江小鱼身前,大的自己留着喝,没拿竹筷,又折回厨房,搜罗一番,寻得两对看上眼的竹筷,再切一盘温热的酱牛肉和一碟咸菜头出来。酱牛肉推到江小鱼手能够到的地方,咸菜头留下自己佐粥。 江小鱼埋头安分地吃粥,酱牛肉这等稀罕物,她没吃过,试探地夹去一筷子,用舌头舔出滋味,浓油酱香带着一点药汤苦涩,不如鱼片嫩滑,本想弃而不食,但是不在自己家,硬着头皮吃下那一块酱牛肉,再也不去碰。 天下楼不起眼的咸菜头也是别样美味,咸淡正好,嚼着脆生,谢湖生用咸菜头送下鱼片薄粥,打出饱嗝,用衣袖胡乱擦净,开口道:“你这楼里有空置的客房没,我要带她在这住上些日子。” 无形刀意与张狂剑意都操演一圈,君不白凝神问道:“太湖仙岛可是出事了?” 谢湖生伸手捻起一片江小鱼不吃的酱牛肉,饭馆的牛肉多是老牛病牛,虽然用老汤药材煮发,但口感依旧不如鱼虾蟹这类鲜货,粗嚼几口,咽入腹中,“明月楼的四月和五月找上门了,我这双拳难敌四手,她留在岛上我不放心。” 君不白走近几步,在石桌前落座,昨日在屋檐上撞见四月与五月,虽未交手,但也知其大概,细声细语道:“我师妹昨夜去了金陵,那间屋子正巧空着,小丫头就先安顿在那吧。不过天下楼昨日出了事,你要是出门,可匀不出人来陪她。” 谢湖生又卷两片酱牛肉丢去嘴中,不屑到:“王家找的人也来你们天下楼闹事了。” 君不白异常平静,微微侧过头,望去屋檐,屋檐上明月立在光里啃着手中那块酱牛肉,“来了五个,死了三个。” 谢湖生顺着君不白的目光望去,屋檐上啃酱牛肉的少女有些眼熟,不禁问道:“她也是你们天下楼的人。” 君不白惨兮兮笑道:“前些日子捡回来烧火的,如今是我师妹的闺中好友,昨夜我师妹被我舅舅接去金陵,没告知她,这会正在生闷气呢。” 谢湖生面色忽变,惊呼道:“昨日夜里苏州城中那道遮天的剑河是剑神!” 君不白双耳震得发疼,揉着离谢湖生很近的那只耳朵,肯定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手笔。” 谢湖生跌落在石椅上,略显失落,长叹一声,“我还以为是你的无我境。” 江小鱼已吃完鱼片粥,将酱牛肉朝谢湖生手边推去几分,跳下石椅,在院中空旷地寻一块能扎稳马步的青石,自顾练着谢湖生教她的拳。 屋檐上啃牛肉的明月被院中练拳的小人吸引,落下屋檐,在廊柱前守着暖熙的光。 君不白起身,一手按在谢湖生肩头,“等去了金陵,还是会遇见的。既然你在这,那就替我看几日天下楼,我要出门一趟。” 谢湖生收起失落,扫落君不白垂在他肩头的手,点头应下,转过身子审视起江小鱼的拳架,从微毫中挑拣不足之处。 江小鱼的拳还未见雏形,倒是有几分生猛,君不白瞧上半刻,走去廊柱下,在明月身前站定,柔声问道:“你是随我去神农医馆,还是留在这陪他们。” 明月躲开目光,不敢直视,摇头回道:“晚晚不在医馆,去了没意思,我就在这,饿了还有酱牛肉吃。” 君不白御剑凌空,回身嘱咐道:“午饭前我会回来,若是困了,就回屋睡会,谢湖主比我强,有他在,大可放心。” 等到一袭白衣飞远,明月掩住脸颊,脸皮微微作烫,闪身藏去阴影中。 孙妙手昨日累了一夜,今日神农医馆没能开馆,前门堵满求药的病患。 君不白翩然落在院中,檐下成排的药汤还在熬煮,氤氲出满堂苦色。 屠户郑一刀平日里大开大合,不擅长这等捻针似的细活,脚下糟乱成团,不辨本来模样,唯独那几罐汤药熬得还能入眼。 孙妙手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养神,劳碌一夜,整个人气色也苍老许多,须发枯萎,无光无亮。 听见有人落在院中,孙妙手抬眼,天光大胜,刺痛他的双眼,匆忙用袖袍挡去,缓上半刻,双眼适应天光,才移开袖袍的,捋起胡须从躺椅上起身,打出一套五禽戏,安抚浑身作响的骨节,“老了,熬不得太深的夜,你既然来了,这后院也就交予你了,老夫还得坐堂问诊,那些求药的病患可耽搁不得。” 孙妙手摸出一枚醒神丹喂入嘴中,虽然倦意正浓,但开方治病的本职不能荒废,拈出几枚银针刺入发间,换得几个时辰头脑清醒。 没等君不白礼数行完,孙妙手已撇下一院众人,步去前堂,唤伙计开馆。 隔着几堵院墙,也能听见医馆前沸腾的人声霎然寂静。 曲斜风手捧铜盆从谢灵远房中走出,瞧见君不白,伏下身子行礼,手中铜盆水面起伏摇摆。 虽是外人,这几日也能当楼里人使唤,君不白客套道:“用过早饭没?” 曲斜风抬头笑道:“医馆早上煮了醒神汤,喝过两碗,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医馆面朝日出之处的厨房早已断了烟火,还是能嗅到灶膛中的浓厚药味,吃饭也如吃药,寻常人怎能受不得这等苦修,君不白难掩笑意,调侃道:“是不是跟吃药汤一样折磨。” 身在他人地界,还是得夸赞几句,曲斜风面不改色,正经八百道:“味是差了些,但确是提神。” “老曲啊,你这人就是没挨过真正的饿,清汤寡水的,提神管什么用,得填饱肚子才行。” 后院外墙,墙根一卷破席上偷懒的神洪不定满腹牢骚,捉着身上的跳蚤塞去嘴中打牙祭, 整夜都没进医馆,清早灌下一肚子汤水,此时饿得两眼发昏,笤帚都握不稳。 曲斜风不娇惯他,隔墙骂道:“你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罗婆婆烙得饼全进了你那狗肚子里了,还嫌不够啊。” 洪不定眼斜嘴歪,挠着圆滚肚皮,“那饼又糊又硬,喂狗都不吃,我还不如去讨口热乎吃得呢。” 听二人谈话,青玉手罗青来过,君不白急声问道:“罗婆婆几时来的?” 曲斜风抬头打量一眼天光,推算出时辰,“两个时辰前来过,送了些饼来,然后动身去扬州了,临走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楼主,你寻得那几人昨夜去了金陵。” 扬州?沈清澜不是去了金陵么,罗老太太怎么改道去了扬州,君不白不解道:“老太太去扬州作甚?” 昨日恩情,曲斜风也不藏私,爽快回道:“她老人家送完沈家主才会去金陵。” 君不白探出神识,沈万鲸的那间厢房已人去楼空。收回目光时,不自觉瞟一眼深处那座厢房,那对苦命男女的下场如何,有些好奇,“那两位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曲斜风和盘托出:“婆婆已将此事交付于顾老爹,顾老爹的意思是待二人醒来,再作定夺。” 苏州城外,顾老汉扛着他那杆铁枪骑牛慢步田垒上,阡陌纵横,几家烟火,几家犬吠。 垒得四方整齐的田亩层层排列,秋稻也近枯黄,风吹起伏,留醉人间。 青玉手罗青一身素净,伸手抚动麦浪,顺手搓下一把看着喜人的稻谷,在掌中碾出细嫩,捏在指尖,迎向日光瞧着稻谷晶莹剔透的饱满。 老太太笑了笑,低下头,将目光平移,满目枯黄,稻谷丰登,“今年这一茬庄稼长得真好。” 顾老汉喔一声,停下黄牛,长枪杵地,将军迟暮,枪头没有悬挂帅字旗,沟壑蜿蜒的眼灼灼低垂,“来年的庄稼一定长得比今年更好。” 青玉手罗青将那捧稻谷揣进香囊中,笑声轻柔:“袅袅那丫头前几日还写信念叨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老汉哈哈笑着,感叹道:“老嫂子,你我真的老了,一晃神,孙女都到快出阁的日子了。” 老太太悲凉入眼,低声回应,“是啊,老了,也不知几时能抱上孙子。” 顾老汉抽枪扫落一只偷食的麻雀,“快了,等他入主长安,我们也能卸下枷锁,一身清闲喽。” 老太太眉头紧锁,愁容惨淡,“你我都离开,那怕是要留他一人独守长安了。” 顾老汉知道老太太的愁绪,望去远方,握紧手中长枪,“总要放手让他自己走过这一路荆棘的,你我护不了他太久,回长安这条路,他注定要孤身一人才能走完。” 远方有马儿嘶鸣,几架归农山庄的马车停在阴凉处,马车中央垂着厚重纱帘的车厢内,昏睡多日的沈万鲸猛然睁眼,静看车顶。 第七十五章 五味杂陈 天光铺满整座苏州城,万物皆醒,带来满城繁华。 神农医馆后院,君不白在厨房寻得一碗粟米,用井水淘净,烧锅煮水,又去医馆前堂,朝伙计要得一些进补的药材,煮下一锅粥来。 曲斜风恭敬地捧着谢灵远那碗粥去厢房伺候。 郑一刀从熬煮的汤药前拔出眼神,没有油水,前胸贴后背,实属难受。 君不白分出四碗粥来,用木托举着,走去隋定风的厢房,途中听见郑一刀吞咽口水的声音,回身叮嘱道:“要吃粥自己盛,还有,给门口那个要饭的也留点。” 君不白迈上台阶,还未抬手拍门,柳芸娘开门接过木托,端进房中。 “楼主。”病榻上隋定风虚弱喊道。 君不白在门前迟疑半刻,抬脚步入房中。隋定风正要起身行礼,被君不白用御物决按回榻上,“这几日先养着,等养好了再说。” 隋定风揽半袖春风化雨,想让君不白瞧见他已无碍,漠然心头一痛,半袖春风散去,整个人强装的精气神也溃散,眼神低垂,自责不已:“都怪我等疏于苦练,这次让天下楼失了颜面。” 君不白宽慰道:“君子坦荡,小人难防,也别过于自责,待养好伤,将那一指贯胸的仇讨还回来便是。” 隋定风话到嘴边,被柳芸娘递过来的一碗粥止住。 君不白在,柳芸娘也不好喂隋定风,让他自己吃粥。 隋定风心脉不畅,气行受阻,端碗的手微微颤抖,用汤勺舀出半勺,颤巍巍送去嘴边。 柳芸娘从袖中摸出叠得整齐的香帕,捏在手中,等着隋定风喝碗粥递去给他擦嘴,咬唇问道:“眼下楼里无人看守,要不我回去吧。” 君不白摆手,“不用,我请了谢湖主帮忙,你安心在这守着定风就行。” 隋定风不知太湖一事后续结尾,举着半勺米粥悬在嘴边,不解道:“那谢湖主怎得心甘情愿帮忙看守,以楼主您的身手很难赢他才对。” 君不白投以眼神,满目皆是欣赏之意,随性道:“他那人啊,直来直去惯了,无人能够约束,虽然在天下楼坏了规矩,但我也问明缘由,知他脾气秉性,心地纯善,为人直爽,不是那般随意滥杀之人,他在太湖又多次助我,如今我两算是朋友吧。” 隋定风继续喝粥,粥有些凉,一口吞下,再添一勺送去嘴中,补充道:“那谢湖主以后去天下楼,还是按照三层楼贵客的礼遇么?” 君不白细想片刻,爽快回道:“随他性子吧,只要我们天下楼不慢怠了礼数就行。” 隋定风闷声吃两口粥,搁下粥碗,悲凉入眼,“听芸娘说,太湖江氏一族被灭门了。” 君不白远眺一眼太湖方向,低声道:“江家老祖跟伤你的言无契被公输池掳走,江远山入了长生境,眼下也不知行踪,江家只剩一个叫江小鱼的小丫头,认了谢湖主当师父,我今早出门时,他师徒二人正在天下楼后院练拳。” 隋定风惋惜不已,叹声道:“没想到存续千年的江家,也就此消亡了。” 柳芸娘怕他稍不留神,指尖用力,捏碎手中的瓷碗,慌忙接过,放去一旁的木桌上,岔开话题,“昨日闹事的人,楼主可有眉目了。” 君不白杀意瞬起,衣袖被杀意鼓动微微飘摆,“那五人从南疆来,得了王家的令来苏州寻事,死了三个,剩下两个逃去了金陵。” 苏州金陵之间诸多适宜,大都是柳云娘管辖,那二人逃去金陵,忧心金陵再出事端,便开口问道:“王家如此行事,要知会一声金陵么?” 君不白捏出一手刀意,胸有成竹道:“不用,我师父跟我娘已到了金陵,王家也会忌惮几分,等苏州的事了结,我会亲自去金陵王家要个说法。” “那……” 柳芸娘刚要开口,门外瓷碗摔碎声清晰传入房中,紧接着一声琴音响彻,有人跌落在青石上。 君不白凝出刀意,飞身落在院中,柳芸娘紧随其后,护在厢房门前。 曲斜风整个人砸在院中,后背着地,青石凹陷,依然不望护着怀中的古琴。 熬煮汤药的郑一刀晃着手中磨得锃亮闪光的杀猪刀,立在曲斜风身前。 门外偷闲的洪不定赤脚跳进院来,两只满是污泥的脚在白墙灰瓦的墙头留下两排脚印,挥动手中竹竿,叫嚷道:“老郑,看清是谁伤了老曲没?” 郑一刀捏刀的手攥出汗来,眼神凝在一处,扯着脖子回道:“是山君。” 洪不定紧张的神情一晃而散,“你是熬药熬得头晕眼花了,这是苏州城,哪来的老虎。” 郑一刀惊魂未定,抬刀指向杨妈妈的厢房,眼神笃定,“山君是从那屋子跳出来的,先是伤了老曲,然后跳墙不见的。” 洪不定掠在曲斜风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伤情,指责道:“老郑啊,你熬了一整晚的药,头晕眼花也情有可原,但也不能编瞎话唬人啊,我就在后院守着呢,怎么没见老虎跳出去。” 有老虎从杨妈妈的厢房跳出来,君不白心头一震,原地拔起,掠向杨妈妈的厢房,一手刀意推开房门,房中只剩杨妈妈一人,房中并无野兽肆虐痕迹,只有楼万春不见踪迹。 柳芸娘随后赶来,掌心五指,酸甜苦辣咸,五味齐聚。 男女授受不亲,君不白在门前停步,让柳芸娘去杨妈妈病榻查探,自己则在屋中寻找蛛丝马迹。 “别找了,他应该是忍受不得自家娘子落胎之事,心中自责,强行破境,乱了神智。” 前堂坐诊的孙妙手恍然现身,在院中摸出一枚丹药喂入曲斜风嘴中,又差洪不定与郑一刀将曲斜风横躺在青石上,徒手在他胸前摆弄一番,将曲斜风折断的几根胸口复位,一手暗劲渡去心脉深处,曲斜风咳出一口淤血,缓缓醒来。 病患无恙,孙妙手闪身落在杨妈妈病榻前,悬出两指搭脉搏上,顷刻收手,低声道:“妇人已无碍,腹中胎儿染了烈毒,怕是无力回天了。” 君不白腿下一软,扶墙站稳,“真的保不住么?” 孙妙手黯然伤神,叹一声所学尚浅,“已是药石无医,即便这妇人醒来,日后也不会再有子嗣。” 杨妈妈一生执念,便是未能给楼万春生下一儿半女,此等噩耗,夫妇二人怎能欣然接受。 君不白镇定心神,询问道:“我舅母眼下就在金陵,她出手,能有几成把握。” 孙妙手摇头,“即便谷主亲来,也是此等结果。” 病榻上昏睡一夜的妇人眼角垂下两行清泪,神志不清道:“能……帮我……一个忙么,将他……找回来,别让他……造了杀孽。” 同为女子,柳芸娘身有感触,探出身子在她耳边轻语,“姐姐您放心,我等一定会将楼大哥寻回来的。” 杨妈妈又小声呓语几句,贴在她身旁的柳芸娘也没听清她说些什么。 语多伤神,孙妙手拈出一枚银针杨妈妈刺入耳后,妇人沉沉睡去,眼角再添两行清泪。 君不白闷声不语,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房门,走去光里。 正午十分天光灼人,君不白的神情从深邃晒到冷冽。 沈万鲸清早离开,那间厢房暂且空置,郑一刀与洪不定将曲斜风抬去房中,二人都不擅长伺候他人,手忙脚乱。 君不白朗声道:“帮我寻个人,事成之后,天下楼必有重谢。” 洪不定弯腰拾起丢在院中的两截竹竿,跳上墙头,嗅着墙头的味道,“楼主不说,我们也要去寻他的,要是伤了苏州城的百姓,以后我怎么讨饭。” 洪不定嗅到一丝异样,跳下墙头,奔出巷口。 苏州城百姓,从未见过,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乞丐,会白日里在城中如迅马一样奔行,眼神澄澈,挟着一股江湖气。 郑一刀一言不发,用袖口擦拭杀猪刀,从房中走至院中,收刀回鞘,朝君不白躬身行礼,“这几日既然归楼主差遣,我等不会有怨言,不过寻人前,我要回趟家,一夜未归,总得交代一声。” 郑一刀没等君不白回话,人已跃上屋檐,寻人迹罕至的小巷摸去自家的方位,日后还有在苏州讨生活,不便抛头露面,让人知道底细。 君不白在院中独自承受天光灼烧,隋定风的屋子、谢灵远的屋子、杨妈妈的屋子挨个瞧上一遍,杀意一层层堆叠,喷薄欲出。 少年眼神变得犀利,抬袖,招出满天剑河。 柳芸娘落在院中,满目伤情,“楼主,我随你前去。” 脚下的影子拖出虚影,君不白扯出一丝笑意,柔声道:“这里也离不开人,你留下来护着点杨妈妈,若是灵远醒了,让他回天下楼守着。” 柳芸娘微微点头,攥着衣角。 孙妙手走出房门,轻咳一声,扔出一青翠色药瓶,“神农谷的麻沸散,能让他安分几个时辰。” 君不白接过药瓶,贴身藏好,衣袖轻摆,御剑飞走。 前堂伙计跑来喊孙妙手回去坐诊,柳芸娘在院中痴痴站立半刻,去隋定风房中说明事由,隋定风闭目不言,暗暗运功疗伤,眼下自己这一身伤残,并不能为天下楼解忧,唯有尽早康复,才有一战之威。 隋定风不吵不闹,柳芸娘也知他心中所想,并不多言,掩上房门出来。走去谢灵远房中,谢灵远身上蟾毒已解,一夜休整,此时面色红润,气息匀称,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醒来。 柳芸娘稍有欣慰,留下一张字条,出门时远眺一眼天色,心中五味杂陈,伤神一盏茶功夫,敛去悲伤,步入杨妈妈房中伺候。 第七十六章 抽刀断水 天下楼厨房后院。 江小鱼卖足力气打完两个时辰拳,换来一盏茶的短暂自由。 两条灌铅的腿限制她的走动,大字躺在青石路上,胸口起伏,吐着舌头喘气,青石从地底搬运上来的凉意窜向她身子各处,沁人心扉。 谢湖生陪她练了两个时辰,依旧淡定从容,一步洞庭闪去酒窖,寻几坛藏了无数年头的仙人醉,心满意足地闪回院中阴凉处,大口喝酒。 一旁看戏的明月啃完手中酱牛肉,起身走去院中,抱膝蹲在江小鱼身旁,腾出食指戳动江小鱼软软糯糯的腮帮,小姑娘软弹细腻的肌肤让她爱不释手,咯咯笑道:“你这小丫头还挺有毅力的。” 江小鱼无力回应,含一口凉气,学着河豚那样鼓圆腮帮,却被明月一指戳漏气。 明月笑出眼泪来,“你怎么这么好玩啊。” 明月还想随心摆弄,忽然身后一阵拳风袭来,拔地而起,落在一旁屋檐上,瞪着檐下喝酒的谢湖生,“唉,背后伤人算什么大侠啊。” 谢湖生抬起脸,吐一口酒气,解围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就自己去找些乐子吧,她等会还要练几个时辰拳,得留点力气才行。” 还要再练几个时辰拳,这比二哥双月督促自己课文还要刻薄,明月冷哼一声,对谢湖生的好感一降再降,“我看你那拳也不怎样,可别误人子弟喽。” 谢湖生灌完手中酒,搁下酒坛,起身拍去衣角浮尘,随意拉开拳架,朝天上送出一拳,一声奔雷乍响,头顶湛蓝色天际漂浮的云朵被拳风轰得消散无影。 “我的拳虽然不是江湖第一等的拳,但是勤能补拙,每日比别人多练几个时辰,也能拳入臻境,开辟一番天地。” 拳意退去,谢湖生收起拳势,喊江小鱼起身练拳。 江小鱼顷刻回应,不拖泥带水,不懈怠功课,在青石上翻腾起身,扎稳马步,蓄势出拳,浑然忘了周身疼痛,几趟拳打下来,渐入佳境。 “世上好玩的事那么多,像你们这样就知道练拳,得多无趣啊。” 谢湖生的拳只是震撼明月片刻,她对这等事并不欢喜。 待天上流云重聚,在院中垂下一片阴凉,明月跳下屋檐,踩着轻快的步子去厨房找寻酱牛肉打发时辰。 江小鱼送出一拳,拳意一半阴柔一半刚劲,奶声奶气道:“师父,那个姐姐说世上好玩的事有很多,那等你做了天下第一,你最想去做什么啊?” 谢湖生出拳,拳风吹动院中光影,脱口而出,“回洞庭湖,跟你阿墨师娘成亲拜堂。” 江小鱼抿着嘴笑,“阿墨师娘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谢湖生中途停下拳意,拳风落在青衫上,衣角飘动,“她不好看,也不温柔,做饭还难吃,生气的时候会拿菜刀追着你砍。” 江小鱼童言无忌道:“师父你是不是练功的时候把眼睛练瞎了,我爹说,世上的男子都喜欢那种漂亮脸蛋,身材婀娜,说话娇滴滴的女子。” 江小鱼如今已经释然,讲起爹娘不会伤心落泪。 谢湖生一拳锤在她头顶,拳骨轻飘绵软,“这世上的喜欢,不都是以貌取人,呆在她身边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舒服,很自在,那才是最好的。” 这等道理,对尚且年幼的江小鱼来说有些深远,参悟不透,撅嘴练起拳来。 谢湖生不再练拳,面朝洞庭方向,微微抬起侧脸,眉欢眼笑。 洞庭湖谢家天未亮时,各家男丁会下湖捕鱼,不用摇橹,赤身入水,以徒手捉鱼,谢家人水下闭气的功夫堪比鱼虾,鱼篓填满才会浮出水来。 没有渔网束缚,鲜鱼完整无伤,劲头鲜味也足,趁着天色未醒,会在靠岸的鱼市分好斤两,等着各家酒楼前来采买。 鲜味会随时辰减退,鱼市开到正午时分,也关门歇业。 洞庭湖一片沉寂。 一艘船飘在湖面,面色黝黑的女子撒下一片网,静等着鱼儿入网,年迈的老黄狗在船头跳跃犬吠。 从不进外人的洞庭湖,唯有这个时辰,准许那个叫阿墨的姑娘捕鱼。 船头的铃铛响了三声,阿墨双手拖网,将渔网拽出水来,她力气不如壮汉,捕鱼的网小而密实,每日捕上几条肥硕的鲜鱼已然够用。 今日捕得三条鱼,两只螃蟹。阿墨起了网,螃蟹在船头磕晕,扔给老黄狗磨牙。 巴掌大的鲫鱼拿来做汤,草鱼刺多,待会去骨团成丸子,炸了吃,还剩一条鲤鱼,刮麟去皮,半条切成鱼脍蘸酱油吃,半条做鱼肉汤饼。 老黄狗啃下一只螃蟹,抬头看见阿墨浮想联翩的脸,呜咽一声,叼着剩余那只螃蟹,逃去船尾,蜷成一团,舔着螃蟹壳上的咸味。 老黄狗年老成精,螃蟹肉虽少,也比主子做出的剩汤剩饭美味千倍百倍。 阿墨已沉浸在厨娘的美梦之中,顾不上观瞧老黄狗的嫌弃,抄刀杀鱼。 谢家鱼市,关外刀客崔朋山一身胭脂酒气,摇摇晃晃行到湖岸旁。 生面孔步入谢家地盘,守在鱼市的谢家男丁拦住崔朋山去路,瞧着他是关外打扮,以为他是误入此地,好言相劝,告知此地风俗规矩,让他能够知难而退,自行离开。 崔朋山二斤黄酒下肚,酒意正酣,听不得他人之言,抽刀便砍,“什么狗屁规矩,老子想去的地方,就没人敢拦。” 那几位拦路的谢家男丁只是空灵境,拳意不佳,崔朋山阔背厚刀砍下来时,刀风阴寒,几人只觉身前一寒,胸前咧出一条幽深的口子。 胸前刀痕尚浅的沉一口气,捂住血河,朝洞庭湖喊道,“有人来谢家闹事了。” 那一声要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载倒在地。 崔朋山冷笑一声,拖刀走去湖岸。 岸边停有几艘小船,崔朋山提刀点将,花街柳巷学的小玩意让他酒意更浓,吸一口湖上吹来的风,踉踉跄跄步入选中的小船,一刀斩断牵船的绳索。 船在摇,他也跟着晃。 洞庭湖面宽广,几艘疾行的船吃水而来,数道拳风从他耳畔擦过。醉着的人不会心生胆怯,崔朋山歪头一笑,一招抽刀断水,斩落众人。 接连斩杀几人,崔朋山心头一热,在苏州天下楼被谢湖生一拳震碎的胆气渐渐苏醒,口出狂言道:“看来这谢家,也就谢湖生的拳能入得了江湖。” 船行湖心,飘着炊烟的船横在前头。 崔朋山眯起眼,打量船头那位面色被天光晒得泛黑的女子,以为自己眼花,提起刀背拍在脑门,让自己暂时清醒片刻,瞧仔细阿墨模样,咋舌道:“哎呦,我还以为谢湖主金屋藏娇的女子貌比天仙呢,没想到跟黑炭似得,还不如我们关外牧马的女子精致呢。” 自己相貌如何,自己最是清楚,阿墨扭过头,上下打量崔朋山,轻蔑道:“听你这口气,你被烂螃蟹揍了。” 烂螃蟹?崔朋山不知何意,甩头将其抛在脑后,晃着刀光恶语相加,“我不管什么螃蟹不螃蟹的,今日你崔爷爷我来这,是带你去金陵,你若是乖乖跟我走,我便不为难你,不然,可别怪我这口刀不懂得怜香惜玉。” 阿墨始终昂着头,坏笑一声,露出珍珠一样的牙,抄起船舱撑船的竹篙,掀翻崔朋山脚下那艘船,棒打落水狗。 崔朋山水性不佳,呛几口苦咸的湖水,几次被阿墨手中竹竿敲中脑壳。 阿墨戏弄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敢来谢家闹事啊。” 崔朋山装下二斤黄酒的肚子,此时又装下二斤湖水,鼻腔咽喉都是一股鱼腥味。衣袖也灌满湖水,湿沉难受,几次抽刀,都被阿墨的竹竿挑去一旁。 二人在洞庭湖闹得欢腾,却不见谢家来人。 几杆落空,崔朋山也渐渐适应水性,一手捉住阿墨手中竹竿,用力一扯,将自己拽出水来,顺势一刀抽刀断水斩向船舱。 船尾的老黄狗从暗处扑出,龇牙咬上崔朋山握刀的手,却被他一脚踢中心窝,砸在船尾失去生机,“奶奶的,一个畜生也敢这么嚣张。” 手腕有一道齿痕,崔朋山怒气未消,又是一刀抽刀断水斩向老黄狗尸体。 阿墨一个转身撤至船尾,抄起黄泥矮灶上的铁锅替奄奄一息的老黄狗挡刀。 铁锅裂成两半,刀风改道,沉入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黄狗喘着闷气,阿墨蹲下身子,噙着泪,抚摸它枯黄的毛发,绸染的发色也渐渐冰凉。 崔朋山朝湖中啐一口唾沫,收刀入鞘,骂咧咧走去船尾,“你要是早跟老子走,也不会闹到这地步。” 阿墨冷眼瞪出血色,换来崔朋山一刀将她拍晕。 崔朋山驾船原路返回鱼市,心情畅快,不由哼起新学的露骨艳曲,取一截麻绳捆了阿墨的手脚,一手扛起,大步流星走去城中。 湖岸旁停着老黄狗尸体的船尾,一只被浸泡得发白的手将老黄狗尸体拖去水中,啃成一具荒骨。 那艘空荡无人的船被湖水拍去洞庭湖心,湖心闪出一凭水而立的中年男子,一拳掀翻飘零的船只,望着它沉去湖底。 第七十七章 心有猛虎 剑行得很快,君不白一身白衣灌满暖风。 一路心慌不止,本就低沉的呼吸断断续续。 郑一刀口中所化身山君的楼万春,有几分假,几分真,也无暇分辨。 苏州城东西南北,君不白的剑穿梭在归农山庄各处交织错羽的鸽群之中。 万物都有归巢的本能。 楼万春能去的地方,有天下楼,万春楼,还有自家城外的老宅。 天下楼今日也没炊烟,清冷非常。 君不白揽袖落在屋檐上,神识扩散,搜罗楼万春踪迹。 最先瞧见君不白的是明月,那一身白衣让她心头一悸,本能地朝阴影中躲去,匆忙藏起手中酱牛肉,却按耐不住心事,在厨房门前借着木盆的倒影梳好妆容,一个翻身落在屋檐,与他并行在光里。 院中打完一趟拳的谢湖生在明月跳上屋檐时,看到君不白那身白衣,抬头喊道:“唉,这眼瞅着就中午了,你几时开火做饭哪?” 君不白脸上寒气未消,神识未搜寻到楼万春,冷冷清清道:“今日的餐食你们先对付几口,楼里眼下有急事要处理。” 谢湖生捏响拳骨,好心道:“需要帮忙的话,开口便是。” 君不白御剑凌空,莞尔一笑,当即回绝,“暂时还不需你出手,你且帮忙守几日天下楼就行。” 谢湖生摊开手掌,捧起一掌霜风,凝声回道:“既然不需我出手,那就别在此处耽搁,有我在,保你这天下楼平安无事。” 男人间的友情,不需要一个谢字敷衍。 君不白御剑飞远。 明月在屋檐守到看不见那袭白衣,不舍中收回目光,跳下屋檐,在阴凉中冷却心事。暗自揣测会不会是天下楼的酱牛肉吃多了,二哥常说吃人嘴短,自己心中愧疚,才动了心思。 一想到君不白那身白衣,脸颊滚烫,没有天光垂落的阴凉也遮盖不住这份骚动。 阴凉不行,那就火攻,一个箭步窜入厨房,烧火煮粥。明月盘出一窝枯草秸秆用作引子,吹亮随身带的火折子,火苗窜起,让她心静如水,摒退杂念。 此生最喜欢两样东西,二哥的八宝粥,天下楼的酱牛肉,今日午饭,还吃这两样东西。 江小鱼在院中歇足时辰,谢湖生教她的吐息之法也演练数百遍,半日光景,被枯燥的练拳填满,也没怨言,等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成无骨鱼,虚软在地。 “师父,我想吃藕花鱼。”江小鱼无力央求道。 谢湖生喝完一壶酒润喉,满眼宠溺,“等着,我去抓鱼。”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走。 一道人影落在万春楼废墟前,万春楼昨夜一场大火,繁华光景烧得一干二净,只剩黝黑错乱被大火焚烧成灰的物件,几道粗壮的梁柱半截焦黑,从地基探出,杵在残垣中。 一个佝偻的妇人喊住君不白,好意提醒道:“这位小哥,是来找人的么,可是不巧,这万春楼昨夜失火,那场大火啊烧得天都红了一片,可惜了杨妈妈跟这楼里的姑娘喽,以后可就无家可归了。” 老妇人叹息一声,佝偻着身子,脚步晃悠,慢慢走回自家巷口,昨日闹腾一夜,街头巷尾左邻右舍救火的大小人儿天亮时才睡去,巷子冷清无人。 还是不见楼万春踪迹,君不白悲凉入眼,起一袖剑意,御剑离开。 巷口的老妇人撑起拐杖,从宽厚的袖中摸出一只灰色鸽子,卖力撒向半空,与交织错羽的鸽群汇向一处,。 整座苏州城,归农山庄的眼线有多少,恐怕只有庄主百晓生知道。 君不白御剑飞出城北,城北阴寒,多是低矮的庙宇宗祠,松柏长青填补院落,屋檐翘角悬铃,随风而动,慰藉故人。 楼家老太太自从夫君过世,也从城南搬去城北,一盏青灯,一座小院,守着清静。 起初几年,还会不时走出院子看看不成器的儿子,自从楼万春与杨妈妈欢好,老太太也彻底断了尘缘,在那间不大不小的院中,吃斋念佛,孑然一身。 尘世的香,在城北氤氲起过往,木鱼声声,从昼时响到子时。 君不白心中杀意被一声声木鱼洗涤,灵台澄澈。 灰墙灰瓦的院子,几棵梧桐圈揽。院子不大,被楼家老太太收拾的很是得体。不再眷恋尘世烟火,院中空地养出一大片素菊,枝繁叶茂,静待花期。 君不白按下身形,剑风摇曳素菊枝苗。 楼老太太刚用罢午饭,素手焚香,盘着手中珠串,微微转头,望着眼前的陌生少年,“你身上的味道,跟我那不孝儿有些相像,你也是天下楼的人。” 君不白拱手作揖,按下头低声回道:“晚辈天下楼楼主,君不白。” 楼老太太封尘多年的心事微微动荡,盘珠串的指节将珠串转得飞快,“楼主亲临,可是我那不孝儿出了事?” 君不白抬头,不敢对视,将目光停在香炉飘动的烟云上,娓娓道来:“昨日夜里万春楼起了大火,杨妈妈被贼人毒害,腹中胎儿没能保下,万春不堪忍受,心绪成魔,如今不知所踪。” 楼老太太脸色煞白,手中珠串团出虚影,无风自袅的烟云在珠串间断开又重连,“你来此地可是寻他的!” 君不白点头回应。 楼老太太捻着佛珠盘膝而作,手边簪花小楷抄送的佛经缓缓打开,蝇头小字掺了赤金粉,熠熠生光,“他已经多年未曾来过,如今你来这寻他,怕是走错地方了,楼主还是别在此地耽搁得好。” 楼老太太口颂经文,低沉庄严,如一座不染尘世的菩萨。 君不白不再叨扰,御剑远去。 小院中,老妇人的诵经声渐渐孱弱,法相溃败,自袅的烟云落下一地俗尘。 一望无际的太湖湖心,谢湖生一袭青衫落在湖面,明如镜的湖水折出粼璃的光。 湖心,有一白衣素净的女子在等他。 谢湖生腰间有一竹编的鱼篓,几条江家鱼塘摸出的藕花鱼在鱼篓跳得欢脱,鱼腥味很淡,一股藕花的香甜从竹篓缝隙飘出,若不在此处耽搁,这几条鲜鱼已经在天下楼后院的厨房剥鳞去骨,炸得酥脆。 谢湖生解下鱼篓,将其浸润在湖水之中,藕花鱼得了水,不在闹腾,摇曳鱼尾,悠闲自得。 谢湖生起身,拉开饱满的拳架,正对白衣女子,“你在这等了多久。” “五个时辰。”四月的嗓音清亮,如作狮子鸣,湖中游鱼惊散,又在空旷幽深的山谷折回,铺陈在湖心晃起一圈圈涟漪。 谢湖生摆动脖颈,将灌入双耳的杂音晃出,“速战速决,我还得回去杀鱼呢。” 四月不再答话,灌一袖浅风,倒悬湖心,柔荑般的手掌印在湖面。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风生水起。从幽谷折回的声波也戛然而止,湖心沉如铜镜,一片沉寂。 四月的七绝无感,不止活物,连周遭万物都会被影响。 鱼篓中的藕花鱼扑腾几声,忘了如何吐息,憋死在水中,顷刻间翻出白肚,浮在鱼篓中。 谢湖生在太湖仙岛上各家的鱼塘里寻了遍,才找见这两条品相肥腴的藕花鱼,四月这一掌断了生机。 眼见午饭要没了着落,谢湖生叹一口气,一拳递出,拳风霜寒,整片湖水迅速凝结,他脚下那条墨染的大鱼扑水而出,发出鲸鸣之声。 拳风递出,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鱼篓旁,单手抄起,一拳微风送入,翻出白肚的藕花鱼被拳劲击活,扑腾出水花。 湖中光景如何,他也懒得去看,一步洞庭闪远。 四月退出湖心,在湖岸旁立住身形,白衣湿漉淌水,紧贴身躯。 那条鲸鸣的大鱼落入水中,重归太湖。 四月吐一口浊血,在裙角开出一朵低矮的蔷薇,催内力烘干衣裙,朝谢湖生消失的地方凝声喊道:“明日此时,我还在这等你。” 谢湖生一步洞庭已在千里之外,仍被四月那声狮子鸣追上,晃出双耳杂音,翻身落在一处屋檐上,远眺太湖,那身白衣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明月楼的人,可真够固执的。” 谢湖生长叹一声,一步洞庭闪走,不想动杀念,两次出拳,那个叫四月女子还未知难而退,怪不得明月楼在江湖信誉第一,王家这趟买卖,不管花了多少钱,都已经很是值当了。 如此纠缠,何时才是头,不如下次见时,还是不留情面了。 谢湖生人已落在天下楼后院,刚起的杀念,在江小鱼面前揉成一团温柔,提起鱼篓显摆道:“你要吃的藕花鱼师傅已经捉回来了。” 江小鱼从青石上别过头,望着滴水的鱼篓,有气无力道:“师父,你知道怎么做么?” 谢湖生脸上笑意僵住,从不下厨,这杀鱼还行,做饭连阿墨都嫌弃。谢湖生搁下鱼篓,试探道:“要不先养着,等会做鱼的人回来,再吃鱼。” 在号称江湖天下第一酒楼,珍馐美味万千的天下楼,也会有没饭可吃的烦恼。 江小鱼抚摸干瘪的小腹,肉眼可见的凹陷,与后背将要贴在一起,无力道:“那我们中午吃什么啊。” 厨房炊烟中有八宝粥的香甜,谢湖生深吸一口气,“要不,你去那个姐姐那讨一碗粥喝。” 江小鱼一副大人强调,抱怨到,“每天练拳这么辛苦,就喝粥哪能喝饱啊,练拳都没力气了。” 拳不能耽搁,谢湖生踢一脚鱼篓,咬牙道:“行,今日师父亲自下厨,让你吃一回藕花鱼。” 厨房再起烟火,两条鲜生的藕花鱼在谢湖生手中料理完成。 往后三日,江小鱼再没提过吃鱼一事,每日三餐随明月一起喝粥,苦涩难咽的酱牛肉也会在筋骨无力的时候屏气啃上一大块,来忘却师父亲自下厨做得那顿藕花鱼的阴影。 第七十八章 上山擒虎 城西甜水巷,临着盘绕苏州的水路,水声潺潺,各家浆洗也多半在这条河中。 迈入甜水巷百余步,有座水井,各家饮水做饭的甜水都取自这口井。 水井有专人管辖,吃官服俸银的井守历任都是城西各巷德高望重的老者担当,为人和善,不偏不倚,各家也信服。 每日晨时开井,黄昏落锁,其余时辰,守井的老者就在水井旁的凉亭记下每日谁家取水多少,方便月尾去收取水钱。 郑一刀顶着烈阳走入巷子,昂头往巷尾挪去,一声凶煞之气,旁人也是纷纷退散。 有人取水,守井的老者记下一笔,挥手让他自行去摇辘轳。老者搁下笔,从凉亭下探出半个脑袋来,喊住郑一刀:“一刀啊,你是不是昨日去耍钱了,怎得这个时辰才回来。” 若是旁人问起,郑一刀一个冷眼也便打发,面对守井老者,冷面无趣的郑一刀露出半张笑意,“叔,我光屁股的时候您就看着我了,这些年,虽然杀猪赚了些露富的钱,就我那胆子也就杀猪的时候能用上,哪敢出去耍钱潇洒啊。这不昨日来了个朋友,非要拉着出去喝几杯,实在盛情难却,就多吃了几杯酒,醉得忘了家在哪,就随便找了个墙根窝了一晚。” 城西人家,心思纯善,守井老者听罢,细声叮嘱道:“吃酒可以,但也要知会你家娘子一声,她今日一早就在巷口寻你了,你这般年纪,不是未成亲那会,无拘无束,形骸放浪。如今也是一家之主,几口子人等着你回家呢。” 郑一刀咧着嘴笑,“叔教训的是,往后不出去与人吃酒了。” 巷尾有个体态丰腴的妇人走出自家院门,粗布麻衣,半块丝绸头巾包着发髻。瞧见郑一刀,眼中有了光亮,也有了笑意,紧走几步,行到他身前,一眼瞧出他的窘迫,开口替他解围道:“叔,您就别当街训他了,给他留点脸面,待会我回去关上门训他一顿解解气就行。” 守井老者缩回凉棚,夫妻二人合鸣,自己这张掉牙的嘴可是说不过,抱怨道:“我这不是替你出口气么。” 妇人噗呲一笑,拍着胸脯豪言道:“叔,别看我是个女子,我们家可是打铁出身,自幼跟我爹娘在作坊打铁,练了一膀子力气,这爷们,我还是能管得住的。” 妇人背过手,在老者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拧一下郑一刀,郑一刀会意,连说三个是字附和。 又有人前来打水,老者也无心闲话,摆手放行,提笔记下取水人家的门牌名字。 妇人扯着自家爷们往家赶,一路无声。 二人走回自家小院,掩上院门,各自长舒一口气,身在自家院子,身轻畅快。 “你吃过饭没?” 妇人步履轻快,化作一道虚影,绕过院中几盆花草,走去院墙东侧黄土垒起的灶台。灶台刚熄了火,煮着一锅香料卤熟的下水。 院中烟火洗净一身风尘,郑一刀立在原地,纠结半刻,握拳道:“别收拾了,我一会还要出门,可能得几日才能回。” 妇人也不追问他去哪,他去哪,自有他的缘由。掀起汤水浸润的锅盖,一股肉香铺面而来。用捞肉的竹筷挑出一截暗红的肥肠,在砧板切碎,又捡几块肝肺切成片,淋上一勺热汤,端去给郑一刀,“吃饱了再走,这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会给你操持妥当的。” 郑一刀捧过碗,蹲在院墙处嘬汤吃肉。 妇人也不闲着,回屋收拾几身换洗的衣服给他,又塞几张新烙的胡饼在包袱中。 “这几日别出门,城里闹山君,等小二下了学,跟先生告个假,就在自家院中呆着,等我回来。”郑一刀吃完碗中汤肉,本想用衣袖擦嘴,被妇人一个眼神喝住,搁下碗筷,在院中水缸取半瓢井水饮下,冲去嘴边油污。 郎君的话,妇人总是信得,将包袱替他背在后背,点头回应。 夫妇二人在院中温存片刻,郑一刀出门走远。 妇人没有出门送别,自行收洗碗筷,以前他出门,自己也是在家静静等着,这次也如往日,等他回来便是。 郑一刀出门,又撞见守井老者,恰巧有人取水,郑一刀贴墙逃开,一只鸽子落在巷口,朝他嘀咕几声。 郑一刀脸色骤变,一身杀意盎然,合唇吹响口哨,鸽子扑入他怀中。在无人处瞧仔细飞鸽传信,郑一刀解开包袱,换一身墨色衣衫。 娘子从未问过他去何处,但每次收拾包袱,都会替他备一身江湖人的行头。 换罢衣衫,遮了脸颊,郑一刀翻上墙头,这身装束,在城西无人能识得他身份,不用再遮掩,轻功赶路,惊扰几只啄食的麻雀。 日上三竿,商铺断了行人,各家铺子的伙计在阴凉中偷闲。晒了半晌的青石烫脚,行脚的商队也不着急出城,寻见宽阔的树荫,喝茶寒暄,待天微微作凉,再启程赶路。 君不白一袭白衣穿过城北,张狂剑意引出一阵暖风,摇动屋檐下的悬铃。 铃声乱作一团,在君不白眉眼处画下几笔愁绪。不在天下楼,未去万春楼,城北老宅也没现身,楼万春究竟去了何处。 “楼主。”屋檐上,一身黑衣的郑一刀持刀而来,扯下面巾,出声喊住君不白。 郑一刀这身装扮,倒是出乎君不白意料,随即按下身形,悬在一旁,“可是寻见他人了?” 郑一刀提刀指向城西矮山,“他在山神庙现身,上山时伤了几位庄子的暗哨。” 君不白眉头不展,剑指划出,一道剑河映在身后,衣袖飘摇,头也不回,追去城西矮山。 郑一刀没他御剑的本事,轻功赶路,踩过青瓦树梢。 城西巷子,有个赤脚奔行的乞丐,刚跨过一个低浅的水坑,冷不防被一家出门倒污水的妇人泼了一身菜叶,乞丐骂咧几句,身形不停,跳上院墙,沉一口气,行得极快。 同是赶去城西矮山,屠户郑一刀与乞丐洪不定并在一处,二人你追我赶,不相上下。 得见熟人,郑一刀话匣打开,挖苦道:“这才一会不见,怎么这么狼狈。” 洪不定抖落身上晾干的菜根残叶,一脸苦色,“别提了,我啊生来就乞丐命,这身上几时干净过。“ 洪不定余光瞥见郑一刀那身干净无尘的黑衣,又从他肩上鼓囊的包袱中嗅到胡饼香味,不由羡慕道:“还是你老郑日子过得舒坦,回家有嫂夫人伺候,连干净衣裳都换上了,你包里那几张胡饼,也是嫂夫人怕你饿肚子给预备下的吧。” 郑一刀从包裹摸出一张瓷实的胡饼扔给洪不定,“等天下太平,你也谋个体面的差事,讨个娘子回家过过好日子。” 洪不定一手啃着胡饼,叹一声悲凉,繁华光景也曾享过,一朝颠覆,成了过眼云烟,如今漂泊多年,早已不再奢求,“我的命啊,可没你那么好,这辈子注定孤苦一人的。” 二人轻功上乘,出城二十里,也是须臾之间。 山林蓊郁,隔断头顶天光,二人在林间掠过无数灌木,围向山神庙。 屠户杀生度日,会有损阴德,所以每年三月三,山神老爷生辰,郑一刀都会被自家娘子强扭着来庙里烧一柱香,捐一贯钱,积点福报。 三月三,山神庙会,穷苦人家难得大方几日,洪不定也会上山讨点吃食,不似城南富户人家那般小气,随便一点残羹剩饭打发,都是自家亲手做的,一视同仁,异常干净。 二人窜出山林,山神庙昨日被君不白摧毁的院墙还未修葺,又是一道剑风吹入山林,斩断几树苍翠。 院中,虎啸之声,震耳欲聋。 洪不定晃出两耳杂音,吞一口口水,惊愕不已,“果真是老虎啊。” 郑一刀紧一紧手中屠刀,捏出一手汗来,活人化身山君,还是头一次见,奇闻怪异之事只在说书人的话本上听过,心中也有几分胆怵。 又是一声虎啸,二人互望一眼,各自散开。 郑一刀行在前门,抬头观望,寻见门额牌匾上一处缝隙,足尖轻点,藏去背上包袱,翻身落在屋檐上,院中景象一览无遗。 天下楼楼主君不白一身白衣守在山神老爷像前,狰狞吃人的山君扭着身骨虎视眈眈,齿爪间隐约可见血迹。 “楼万春!”君不白怒喝一声,一手剑河洒在院中。没有杀意的剑河,被山君几口撕碎。 楼万春心中仇恨蚀骨,还留有多少人性。 剑河撕碎,君不白捏出一手刀意,身为天下楼楼主,不能放任他滥杀无辜,也要全须全尾地将他带回去给杨妈妈。 山君被激怒,沉声嘶吼,低伏半个身子,扑向君不白。 刀意脱手,卷起拂面的暖风。“楼万春!”君不白又唤一声,想将神智弥乱的楼万春唤醒。 山君不通人性,一嘴獠牙啃向君不白。 君不白不躲不退,一身刀甲覆身,朝上空抛出装有麻沸散的青翠瓷瓶,赤手擒虎。 山君齿尖爪利,扯碎君不白白衣,君不白舍命钳制,胸前刀甲被山君踹得几近溃散,腾不出手去接瓷瓶。 屋檐上静立的郑一刀瞧出端倪,收刀入鞘,吸一口凉气,一步窜入院中,在瓷瓶将要落地时单脚抄起。瓷瓶落在脚面,弹上半空,郑一刀伸手攥住,扯着嗓子喊道:“要饭的,快来搭把手,稳住山君的嘴,别让他合上。” 老大夫孙妙手给药时,郑一刀在场,这瓶药的用处他也心知肚明。 话音未落,洪不定现身院中,一眼默契,伸手去掰山君的上下牙膛。 第七十九章 百禽戏法 苏州城东,有个唱皮影戏的摊子。 一展幕布,几张皮影,讲着勾人心弦的话本故事。 戏台下摆着几张矮凳,顽劣的孩童从爹娘那求来两个铜板,围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下一串酸甜的冰糖葫芦来,结伴扎堆在皮影戏台前,等唱戏的老汉收拾器具,开锣亮嗓。 鹅黄衣裙的女娃咬下一枚山楂,正是掉牙年纪,嘴中缺两颗门牙,“孙爷爷,今日唱什么戏啊?” 有人来听戏,唱戏的孙老汉难掩心喜,祖上传下的这门手艺不会传到他这代,被埋在宅院中吃灰朽烂掉。 正午时分,闲客也少,也就这些精力旺盛的孩童能到处撒欢,孙老汉弯腰,翻出一件槐木匣子,亮木红漆,锁头也是精巧的黄铜,柔声问道:“唱山神老爷可好。” 窸窣开锁声,木匣中几张狰狞的皮影静静躺着,神颜鬼面。 孩童起哄,七嘴八舌讲到今年三月三山神盛会,爹娘带他们去庙会玩乐,买了各自欣喜的物件。 神仙鬼怪,倒是很讨孩童欢心,孙老汉捧出皮影,笑意盈盈,督促道:“快些坐好,要开锣了。” 孩童压声,寻一矮凳,乖巧坐下。 一声铜锣声响,好戏开嗓。 孙老汉藏去整个身子,嗓音也变得浑厚,“今日我们唱山神老爷化身山君巡狩人间的故事。” 一树矮山从幕布中跳出,接着一座威严耸立的山神庙从云海现出真容。 孙老汉拨动皮影,山神庙中神颜鬼面的山神老爷猛然睁眼,怒目圆瞪,哇呀呀几声威喝。 戏台下听戏的孩童啃着糖葫芦凝神听着,鸦雀无声。 孙老汉道几声话本的念白,手腕一转,山神老爷化身成山君,从幕布中跳出,张起血盆大口,几欲吃人,一声虎啸从孙老汉口中发出,吓得台下听戏孩童浑身一颤,缩作一团。 一声铜锣威慑,狰狞的山君化成一缕青烟沉入幕布,惹得孩童拍手称快,糖葫芦落在衣衫上,染了一片糖浆。 几个路过的行人也被此景牵引,扔下一枚铜板,津津有味欣赏。 有人施下银钱,孙老汉也愈加卖力,双手共舞,几张皮影在幕布上翻飞变幻。山君踏着云霞下山,撞见山脚行恶的山民,张嘴要咬。 那张虎口狰狞渗人。 郑一刀未能抽手,整条手臂被山君吞入腹中。 “老郑。” 洪不定将将喊出声来,却被一条蛇尾缠住双臂,扔去远处院墙上,摔断几条胸骨。 山君在君不白怀中化成半虎半蛇,虎头吞下郑一刀那条手臂后,也整个化成蛇身,从君不白怀中逃脱。 楼万春的百禽戏法入了无我境,超脱常人所想,山中万物,皆可化身。 那条蛇匍匐在院中,又在不经意间,陡然变成山君,嘶哑低鸣。 郑一刀失了一条手臂,脸色苍白。 君不白自责几分,俯身,扯下一缕布条,替他捆扎,又摸出一枚止血丹药喂他服下。 山君囫囵吞下瓷瓶,麻沸散的药效还没扩散,趁君不白不备,虎掌伏地,跳入山神庙中,一掌扫落供案上的香炉,香炉翻滚,撒下一地香灰。 “畜生,把老郑的手给老子还回来。” 洪不定拖着咳血的身子,踉跄起身,扑向饮过人血的山君。哪怕开膛破肚,也要将老郑的手取回来。 一人一虎,在山神老爷像前斗了几个来回,泥塑的山神老爷法相溃散,裂出几道细痕。 君不白替郑一刀料理好伤口,一手御物决将洪不定从山君爪下扯回院中,“你先带他回神农医馆医治,他是我天下楼的人,我身为楼主,理当亲自处置。” 洪不定怒不可遏,一双眼瞪得淌血,“老郑的手还在他腹中,他一家子还等着老郑回去杀猪养家,楼主若是敢藏私心,我洪不定舍了这条命,也要上你们天下楼讨个公道。” 君不白手臂借力,将二人送出山神庙,冷声道,“速带他去疗伤,别误了时辰,此事了结后,我天下楼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共事多年,早已亲如手足。 洪不定双拳扣在掌心,攥出血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可天下楼楼主说得也对,不能耽搁时辰,误了诊治。 洪不定抬眸咬牙,将山君模样整个刻在眼中,随后垂下眸子,舔一口唇上的血色,揽悲伤入怀,微微俯身,举手投足间温柔以待,扛起郑一刀,飞速掠下山去。 二人已远离,君不白收回目光,抬手,衣袖招摇,唤出满天剑河。 天下楼的事,理当他这个楼主来了结,若再放任,不知还有多少无辜之人卷入其中。 一念之间心沉如石,不再动摇,默念一声楼万春的名字。 挥袖,剑河垂落,飞流直下,整座山神庙皆笼罩在剑河之中。 山君嗅到威胁,却看不见满天剑河模样,身躯多处被剑意划伤,嘶吼一声,化成一条蜿蜒匍匐的蛇,盘绕潜行,钻去暗处。 君不白一手御物决牵引,将蛇勾回院中。 剑河之下,山神庙尽毁,山神老爷也在剑河中化成一缕浮尘,蛇鳞被剑意剥落,露出森然白骨。 蛇再化形,成林中野豹,四足奔袭,扑向君不白。 君不白藏于左袖中的无形刀意蓄满,斩下一道百丈寒光。 野豹矫捷,在半空扭转脊骨,化成白猿,力贯双拳,锤向君不白头顶。 君不白御剑而起,后撤几步,白猿双拳砸落,地上青石龟裂,露出夯实的黄土地基。 没砸中人,白猿捶胸龇牙,抬头仰望君不白,身上白毛尽染,化成山鹰,羽翼扩展,跃上半空,啄向君不白。 楼万春的百禽戏法,幻化无穷。 君不白摒弃凝神,一袖剑河将其压制在院中。 山鹰低旋,轻巧而迅捷,迎着剑河,撞向君不白。临近君不白时,整个身形暴涨,化成一头黑熊,嘶吼一声,熊掌交错,将君不白拽回院中。 一人一熊跌在院中,有刀甲护身,君不白翻身后撤,再起一袖剑河。 黑熊从半空跌落,闷声砸出浅坑,几次挣扎,都未能起身。忽然一阵干呕,吐出一条带血的手臂,还有几片撞碎的青翠瓷片。 黑熊双掌拍动头颅,身躯依然摇晃,不听使唤,化身成山兔,陡然又变,成一条鱼,再变,成一条黄狗,再变,成一只仙鹤。 郑一刀投在他嘴中的麻沸散终于见效。 君不白凝刀警惕。 世间生灵千百种,在这狭小的山神庙中,依次登场,交替变换。 楼万春的百禽戏法渐渐溃败,现出人形,赤条条躺在那道浅坑之中。 君不白散去刀意,轻功掠去,解下身上外衣,覆在其身,轻唤一声,“万春。” 楼万春睡成死猪,无半点回应。 药出自神农医馆孙妙手之手,他自然有解救之法,君不白心中顽石坠地,一手御物决将他抬起,御剑凌空,又恐他半途醒来,在身后唤出一条宽阔剑河紧随。 山中再归寂静,早已不辨本来模样的山神庙,只剩一片荒芜的黄土地基,郑一刀藏在牌匾缝隙后那团包袱,在废墟中露出破烂一角,一行蚂蚁搬运胡饼残渣。 城西甜水巷。 妇人洗净锅台,自家小子也下学回家,在院中玩耍。 郎君叮嘱这几日不要外出,妇人去甜水井打满院中水缸,锁紧院门,又用一截沉木抵住门栓,对自己儿子耳提面命一番,这几日只得在家,不许偷溜出去。 安置妥当,妇人开始清扫院子,院子扫得一尘不染,又取一瓢净水,浇灌院中花草。 整日忙碌,也就这几盆花草寄宿着心中愿景。 妇人浇完花草,起身时蓦然心慌,虚晃几步,站稳身形,倚在院墙处喘气,难道是当家出了事,心乱如麻,久久不得平复。 湛蓝色天际,一道虚影划过,妇人的眼再未移开,望着天色出神。 君不白一身白衣落在神农医馆后院,孙妙手正替郑一刀涂药止血。 一旁石阶上焦躁不安的洪不定瞧见君不白身旁昏睡不醒的楼万春,面色低沉,捏掌成拳,神农医馆不能动武的规矩,也抛去脑后,一步弹出,锤向楼万春。 君不白闪身,挺出胸膛闷声吃下洪不定双拳,“天下楼的事,寻我也是一样。” 洪不定眼眶微红,“寻你又如何,老郑失了一条手,你们天下楼能还他一条手么?” 孙妙手施针止住气血,神农谷止血秘药毫不吝啬,全数涂在郑一刀断臂处,出声止住洪不定,“有这功夫,不如去将他那条断臂寻来,你们山庄的老庄主或许有法子能断肢重生。” 洪不定没去过扬州,但也听闻过老庄主在扬州归农山庄养的那片田,能生万物,经孙妙手提醒,豁然开朗,提声问道:“老郑的那条断手呢?” 君不白即刻答道:“被我留在山神庙中。” “你……” 洪不定强忍心事,一步掠上城西,此事唯有他亲去,才能安心。 孙妙手收针,一扫额头薄汗,伸手指向谢灵远先前住的厢房,“麻沸散的药效明日此时便会散尽,你且将他搬去那间厢房,搁置一日,我待会会替他施针,不过外伤好治,心病难医,之后如何,便看他自身造化。” 君不白沉声不语,将楼万春送去厢房中,扯过棉被盖上。出门,立在屋檐下,心事难填。 孙妙手叹口气,将他扯回现实,“你将他搬去曲斜风的屋子吧,他已无碍,等断臂寻回,再启程去扬州。” 君不白僵成傀儡,御物决将郑一刀送去厢房。走出房门,沐浴在光里,一眼荒凉。一个王家二公子,竟然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来。 第八十章 千鸟归林 君不白在神农医馆后院呆去半个时辰,洪不定蓬头垢面跳入院墙,浑身没一处干净,郑一刀失去的那条断臂却被一块顺滑的丝绸裹着。 丝绸是洪不定从一家院中偷来的,救人要紧,也没问过主家,日后讨点银子上门赔礼便是。 郑一刀因楼万春失了一条手,洪不定对君不白也不似之前那般客气,跳下墙来,四处扫视一圈,开口道:“孙神医呢?” 君不白噤声不语,抬手指向楼万春的厢房,虚掩的窗缝处孙妙手行云流水的施针让人不敢上前惊扰。 孙神医妙手施针,让郑一刀捡回一条命来,洪不定心存感激,捧着郑一刀那条断手在院中静立。 等去一盏茶,孙妙手收针,衣袖卷动,将虚掩的窗子留出一条进风的缝隙。 医治患者需凝神敛气,收针后心神舒缓,加上一夜未睡,孙妙手脚下一虚,出门时差些踩空石阶,君不白一手御物决将他扶稳。 孙妙手虚神耗气,明眼可见老态,这一踉跄,索性横坐在石阶,用衣袖扇风,休息片刻。 洪不定等候不及,捧着那条断手跑去阶前,恭敬道:“神医,老郑的断手找回来了,您看这……” 洪不定一身异味熏人,熏得孙妙手头晕目眩,衣袖轻摆,将他送去几丈开外,又招袖引一阵清风在身旁缓神,顿时神清气爽,“既然断臂寻回,就尽快动身去扬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洪不定还想问这断臂途中如何保管,君不白一手牵物决夺过断臂,又恐路上风寒,用棉被裹了郑一刀,御剑而起,“他这条手因万春而断,苏州与扬州相隔甚远,还是我去一趟最好。” 一剑绝尘,顷刻之间已在苏州城外。 孙妙手歇罢时辰,双掌按在膝头,强撑身骨起身,拂去衣角浮土,去瞧檐下的药汤熬煮火候,洪不定本想表现一番,被孙妙手拂袖送去墙外,一脸嫌弃道:“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冲洗一番,换个干净衣裳,老夫这医馆病患本就体弱,要是再染上你那一身脏病,几时才能康复。” 脏么?洪不定疑惑中伸头朝腋下闻去,一股臭虾烂蟹的腐味,熏得自己头晕目眩,一时不知南北。 确实该洗洗了! 洪不定扶墙站稳,猛吞几口气,气入丹田,腹中一阵滚烫,顷刻间神清目明。 眼下无事,盯梢的那两人还未醒,洪不定目光投去巷口,想着先去讨几身干净衣裳,再去寻个近处的河冲洗一番,还有老郑的事,也得知会顾老汉一声。 洪不定在胸前搓出几颗泥丸,双足点地,掠向城中。 已入无我境,御剑之术更加娴熟,君不白半个时辰便入扬州境内。 扬州归农山庄的半山菜园,有农户耕种、猎户巡山、渔户捕鱼、妇孺驯养鸡鸭。 满山遍野之中,最悠闲的,是扬州归农山庄庄主朱三槐干爹下的那些猪崽子们,成群结伴,信步闲庭。 半山竹楼,朱三槐枕着自家四姐睡得正酣,自从上次苏铃铛上山敲了一笔竹杠,自家二姐舍命作了猪肉,被送去天下楼赔罪,如今与他同辈的只剩四姐。 一道剑意破空而来,沉游周公的朱三槐猛然睁眼,翻身跳上竹楼。 自家四姐哼叫几声,钻去竹楼中藏去身影。 那道剑意行得极快,像是朝老庄主那去的。朱三槐一步箭行,踩过几树枝条,赶去山腰。 天光铺陈,半山雾霭退去,不冷不热。 卸任归农山庄庄主的李归农赶着黄牛在田里耕种,一身老农装扮,赤脚踩在肥沃黑土之中,种田手法十足老练。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在田埂,剑意惊扰黄牛。 李归农喔一声,扯住牛绳,单手钳住惊蹄的黄牛,扭过头打量一眼田埂处的白衣少年,细细打量一番,搁下犁具,笑问道:“剑神苏牧是你何人?” 君不白回道:“是我舅舅。” 李归农笑意全无,生出一丝惊恐来,白衣少年称剑神苏牧为舅舅,苏牧只有一个妹子,那便是苏柔,苏柔的儿子,承了多少苏柔的行事风格,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确认道:“你是苏柔的儿子?” 有求于人,还是恭敬些好,君不白拱手而拜,“正是家母。” 李归农扶犁站牢,上次苏铃铛那笔竹杠敲得肉疼,不禁问道:“今日来这,所为何事啊?” 君不白抬手,裹着郑一刀的棉被前行几尺,横在田埂,“听闻您这有一方田,能接种生机,想请您出手相救。” “我这田可不救庄子外人。” 李归农冷言回绝,正欲起犁赶牛。一阵风起,朱三槐落在田埂旁,瞧清来人模样,寒暄道:“你怎会上山来?”又瞧见棉被中的郑一刀,面色一沉,“这不是苏州归农山庄的郑一刀么,他出了何事?” 棉被中的丝绸被君不白御物决牵出,手腕一抖,漏出半截断臂,惨白道:“救我天下楼中人时断了一臂。” “那可不得耽搁。”朱三槐神色紧张,掠去草庐抄起一把铁铲,在田埂旁挖坑扬土。一人挖坑太慢,朱三槐抬头喊到:“别瞅着啊,搭把手。” 君不白御物决牵来铁铲,二人满头刨坑,一盏茶时辰,挖出一人深坑来。 李归农犁完半亩田,解了黄牛,一步行在草庐处,挑拣一筐干枯的草药碾碎,行去深坑旁,全数倒在挖出的土堆上,叮嘱道:“生筋活血的药,与这土一同替他埋上。” 挖坑埋人的救治法子,君不白第一次见,神农谷传袭千年,也没这等救人之法,半信半疑中,听从朱三槐指使,将郑一刀头朝上,竖着埋入坑中,那条断臂也顺手接在断痕处。 郑一刀只剩一颗头长在地里,迎风飘摆。 朱三槐掸净身上浮土,去草庐旁搁下铁铲,抄起草庐前泡着的茶汤仰头灌下几口,畅快道:“等他的断臂长好,再拔出来就行,老庄主这片田精心养护多年,除了不能种出活物,这缺胳膊断个腿,也是能种好的。” 田养人,此等养法,出奇得很。君不白回以浅笑,记在心头。 朱三槐喝了李归农的茶,被老者一眼瞪退,提壶赔笑,跑去草庐烧水煮茶。 李归农端坐在一截树桩上,用藤条编织草鞋,“我那侄儿可还在苏州?” 李归农口中侄儿,说得是百晓生。 君不白迈出田埂,在青石上跺去泥巴,“他已动身去了长安。” 李归农不再问话,搁下草鞋,负手身后,走出那座困步多年的草庐,沿着石阶一路穿行。 朱三槐煮出一壶新茶,出门时不见老庄主,也猜出大概,低声问道:“庄主是不是动身去长安了?” 君不白抬头看一眼时辰,幽幽道:“昨夜便已动身,此时应该已到了金陵。” 朱三槐闷声坐下,良久才出声,“你若是有事,也不用在这逗留,郑一刀是我归农山庄之人,我会亲自照护的。” 君不白御剑而起,朗声道:“天下楼在此谢过,若是有事相助,尽管开口。” 朱三槐抿嘴一笑,挥手作别,等那一袭白衣飞远,回头望去长安方向,起身一拜,目涩沉尘,呢喃道:“三槐愿庄主此行,一路顺然。” 负手走下山路的李归农停在一处开满牡丹的院落,叩响柴扉,几只扑粉的蝴蝶跑去花间,落在一身流仙广袖的女子衣裙上。 “沈丫头,要不要跟我学剑。”李归农开口问道。 低头葬花的沈月抬头露出半张脸,脸上沾了泥土,三分俏皮七分伤神,“爷爷,我不想学剑,我要在等小姐跟老爷回来。” 一声爷爷,击溃李归农,瞧着眉眼与沈清澜有几分相似的沈月,心中愧疚,低声道:“你家小姐不会回来了,你若是想去长安寻她,我的剑可以助你。” “那我要学。”沈月扔掉花锄,起身直视李归农,眼神笃定。 天光晃眼,李归农畅然一笑,半山腰那亩田中,藏迹多年的君子剑破土而出,抖去一身铁锈,化成一道长虹,落在牡丹花丛之中。 “此剑名为君子,乃我幼年时姑母所赠。世人常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我姑母不喜,改为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姑母年少时持此剑,破甲攻城,助我祖父入主长安,君临天下。今日将此剑赠予你手,愿君纵横万里,无人不识此剑。” 长安城城中,一座囚如鸟雀的楼顶。半身霓裳脂若凝脂的女子披上羽衣,走向窗沿处,望去江南,浅笑出声来。 梳妆台前,捶药捣花的老妇人碾出一盏猩红,追问道:“公主为何发笑。” “平阳的剑有了传人。”一只喜鹊落在窗沿,叫得欢脱。女子招手,那只鹊儿跳在她手中,衔羽理喙。 老妇沟壑纵横的脸缓缓舒展,老泪纵横。 女子放飞鹊儿,伸手拔下头顶发簪,一瀑长发垂落,簪头的凤凰在手中折断天光。 “今日怎么这般高兴。”羽衣曳地的男子骑鹤立在窗外,拢袖望着女子。 女子冷眼相待,转身步入房中,让妇人为她涂染指甲。 男子掠入房中,抢过妇人手中的石碾,将其摒退,俯身为女子涂上十指嫣红,称赞道:“多好的一双手,沾了血可就不好看了。” 女子抽出手,十指摊在梳妆台上静等时辰,不怀好气道:“你这是刚从王宫来。” 男子耸一耸肩,叹气道:“没办法,谁让她是我师姐,师姐一句话,师弟累断腿。” 女子冷哼一声,言辞犀利,“如若有一天你要做出抉择,我同你师姐,你会选谁!” 男子笑而不语,搁下石碾,替女子紧一紧身上的羽衣,替她描眉化鬓,“有我晏归尘在长安一日,便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女子趁男子不备,扭头啄在他唇上,“染了毒的胭脂,你也尝尝。” 男子舔去嘴边胭脂,咂么出滋味,笑道:“这鹤顶红还挺好吃的。” “长生境,果真麻烦。”眉角被画得惨不忍睹,女子一把夺过眉笔,将男子踹出窗外。 男子长叹一声,隔着窗子看她梳妆,温柔尽收,招手,从天际摘下一颗星辰。星辰在手中流转,被他抛去暗处,化成一红衣女子,匍匐在他脚下。“今日起片刻不可离她左右。” 男子嘱咐几句,拂袖骑鹤远去。房中女子在眉头画下一抹额妆,挽起秀发,插回那只凤头簪,捧镜对视,啼笑皆非。 第八十一章 归期将近 君不白离开归农山庄,行上半个时辰,落在扬州天下楼后院。 一只蝴蝶从三层楼上翩然而下,庄梦行轻摇纸扇落在一旁,将蝴蝶收入扇面,笑面对人:“怎得这时辰来扬州。” 君不白扫一眼厨房,没听见大姐苏铃铛今日的剁馅声,笑问道:“我大姐呢?” 庄梦行朝厨房望去一眼,叹一声气,凄凉回道:“她去金陵了。” 君不白一揽衣袖,大姐不在,也能放肆些,仰头笑道:“扬州与金陵相隔不远,你若是牵挂她,为何不去金陵看上一眼。” 庄梦行面露苦色,合上纸扇,连连摆手,“你大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她临走前放下话来,我若是敢在金陵现身,她会把我剁成肉泥,扔去山上喂野狗。” 君不白上下打量一番庄梦行,自己眼下还不能去金陵,娘那边也得找个让她分身不暇的缘由,既然大姐去了金陵,这眼下倒是有个缓兵之计,坏笑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大姐如今可是待嫁的年纪,我们家那几位长辈都在金陵,你就不怕这次,他们在金陵给她寻几个家世样貌都配得上得人家来议亲。” 庄梦行愣在原地,脸色煞白,手骨微微颤抖,摊开纸扇往怀中扇风,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颤巍巍道:“当真会如此?” 君不白抿嘴偷笑,再添一把旺柴,“我刚出生时,我娘就给我许了七八个娃娃亲,她那性子我可是最清楚,我估摸着,这次我大姐去金陵,金陵那些有头有脸人家还未娶亲的青年才俊都会被我娘邀约的。” 庄梦行手中纸扇摇得起风,思索良久,咬牙,将纸扇按停,“你家那几位长辈可有什么喜好,我好备写厚礼前去金陵。” 鱼已上钩,再撒些饵料就行,君不白掰开手指数道:“我娘喜欢吃的,你啊多备些山野奇珍,她吃得顺心,自然向着你;唐姨最看重人品相貌,你的相貌不算上等,但也能勉强入她的眼,到时候去了金陵,待人接物多勤快些就行;我舅母好拿人试药,你就自求多福吧。” 庄梦行悉数记在心头,又恐记错,在嘴边呢喃几遍,字字熟记,察觉君不白少说几人,开口问道:“刀皇跟剑神那边……” 君不白摆手道:“我爹跟我舅父那边你不用担心,只要前面三位点头了,你跟我大姐的婚事就十成有八了。” 庄梦行浑身舒畅,拱手一拜,谢过君不白,手中纸扇轻摇,几只蝴蝶飞出,飞向扬州各处山野河沟,又低头审视一圈身上衣衫,见长辈,不能失礼,待会去姜家绸庄作几身得体的衣衫,好撑个场面。 有庄梦行去金陵搅和几日,去金陵的行程也能富余些日子,君不白收去笑意,作别庄梦行,御剑赶回苏州。 苏州天下楼。 谢湖生在后院练拳,身旁练拳的江小鱼已经力竭,每次出拳都面目狰狞,强忍骨肉撕裂之痛。 谢灵远从屋檐上现出身形,瞧着院中一大一小的人,在指尖捻出一枚算珠。一阵巧风迷眼,谢灵远别过头去躲,却见一身青衫落在眼前。 谢湖生没见过谢灵远,捏出一拳拳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谢湖主的拳何等威力,谢灵远心知肚明,散去指尖算珠,拱手作揖,“在下谢灵远,天下楼一层楼的守层伙计,前几日去王家私塾料理王二公子的后事,今日刚回来。” 谢湖生冷嘲道:“那样的蛀虫,也有人帮忙料理后事啊!” 谢灵远尴尬一笑,“鄙人与王二公子有过同窗之谊,也受过王家恩惠,不忍他曝尸荒野,聊表心意罢了。” 谢湖生一脸鄙夷,“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肠子都七拐八绕的,不够直爽,脸面看得太重。” 谢灵远恭敬回道:“势单力薄,总得圆滑些才能苟活于世。” 谢湖生散去拳风,背负于身后,抬头望眼天色,面露沉重,回头凝视谢灵远,望得谢灵远一身胆寒,良久才吐出一句:“你会做饭不?” 谢灵远眉眼舒展, 直起腰身,“学过几日,一些家常还能拿得出手。” “那今天这晚饭你来做。”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院中,还未喘匀气息的江小鱼从青石上挣扎起身,撅着嘴随他继续练拳。 谢灵远正要跳入院中,瞥见街上一队缟素穿行。王家私塾中几张相熟的脸混迹其中,一身缟素的妇人扶灵哭泣,引灵的牛车前,牵绳的黑衣少女,鞋面一圈珍珠润泽有光。 “王家的人!”谢灵远小声嘀咕道。 牵牛的少女抬头望向他,笑得诡谲。 相隔如此之远,那女子也能听见,谢灵远后退几步,躲去暗处,望着那队缟素出城,才收回目光,跳去院中。 那队缟素出了城,扶灵哭泣的妇人止住哭声,冷眼一横,唤黑衣少女停下牛车,“去洞庭的人可有消息了?” 黑衣少女低头望着鞋面大小相似的珍珠,少了的五颗已经补全,看着格外顺眼,“那人已经飞鸽传书回来,信上说得手了。” 妇人极尽温柔地抚着灵柩,阴冷道:“等那人回了金陵,只需留那女子性命就行。” “知道了。” 少女背着妇人笑得灿烂,拽一下牛绳,牛车悠悠前行,牛车四个角落直立的魂幡迎风摆动。 神农医馆后院。 洪不定从别处讨来一身干净衣裳,又去护城河中洗去身上几斤污垢,没有污垢暖身,宽袖的袖袍冷风直灌,让他接连打着喷嚏,鼻涕横流,随手用袖口擦拭,刚换的新衣裳袖口黏成一团,不新不旧,实在难以适应,索性蹲在院中熬煮汤药的火炉前搓手取暖。 孙妙手一袖浅风将他推去院中暖阳里,“别脏了我的汤药。” 洪不定轱辘滚动几圈,地上青石被晒得烫人,让他一时不想起身,“神医,我这可是听您的吩咐,洗了澡,换了衣裳,您怎么还这般嫌弃啊。” 孙妙手拂去药炉上的浮灰,嗅一口药汤的熬煮火候,捻须道:“你身上那病自己应该知道吧。” 洪不定摊直身子,枕起双臂,自嘲道:“我早已释然了。” 药汤还需些时辰,孙妙手垂手问道:“你那病怎么得的?” 洪不定枕着手臂,呆望一眼天色,一尘不染的湛蓝,清透纯净,笑道:“被我二叔暗算了,他想让他儿子做家主,所以给我下了药,又寻了几个花柳病的女子与我欢愉几日,才得下这病,家风败坏,名节不保,索性就被家里除名了。” 炉火微弱,孙妙手摇动蒲扇,引出火势,问道:“二十年前与我家姑爷齐名的剑仙是不是你。” 洪不定笑了又笑,“什么剑仙啊,如今只是个苟延残喘沿街要饭的花子。” 孙妙手停下蒲扇,叹声道:“我神农谷行医数年,谷中奇方不计其数,唯独你这病药石难医。” 洪不定淡然道:“无妨的,等我家庄主入主长安,我也就能寻个干净的地方,了却此生了。” 君不白一袭白衣悬在院中,剑光凌冽,落在洪不定眼中,他不自觉得五指虚握,手中空无一物,冷笑一声,散开手掌,翻身而起,“老庄主可是将老郑留在庄子了?” 君不白点头回应。 洪不定心中悬石落下,紧一紧身上不合身的衣裳,“既然楼主回来了,还请楼主随我去老郑家走一趟,当回说客,他恐怕十天半月不能回家,我这乞丐模样,实在难登他家的门。” 郑一刀因楼万春失去一条手,天下楼欠下的恩情,君不白不能推脱,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 洪不定推口而出,“老郑的娘子跟他儿子。” 君不白散去脚下长剑,安稳落在院中,去见恩人,不能居高而视,“你前面带路,我去同她二人讲。” 洪不定弯腰朝孙妙手行一谢礼,被孙妙手随手打发。足尖轻点,掠上屋檐。 君不白本想同孙妙手言语几句,孙妙手起身倾倒汤药,也无暇与他回话,君不白扫一眼厢房,白衣掠地,飘上屋檐。 白墙灰瓦间,有两人穿行。 洪不定的轻功比君不白略胜一筹,每次都会停下半步等他赶上。 二人行了一盏茶时辰,落在城西甜水巷。 洪不定在水路停下,掬一捧河沿的清水洗净脸庞,梳理好衣装,在身上胡乱抹净双手,伸手指向巷尾那座门庭宽阔的院落,“那便是老郑的家。” 君不白故作镇定,沉一口气,端着步子往巷尾走去。 洪不定随在身后,被巷口看守甜水井的老者认出身份来,老者从凉棚伸出半颗脑袋喊道:“你今天怎么到城西来了,这山神庙会还没到日子呢,你这身衣裳又是从哪偷来的,赶紧还回去,可别让苦主找上门,打断你的手脚?” 洪不定赔笑道:“这是我讨来的,今日陪天下楼的楼主来找人,不得穿得像样些啊。” “天下楼的楼主!” 守井老者惊呼一声,探出半个身子打量君不白,城西地界,很少去城南走动,老者苦守城西多年,也就年少时偷偷去过城南一次,名动江湖的天下楼,他也想瞻仰几眼,好与人炫耀。 二人谈话间,君不白已走去巷尾,停下步子,抬手叩响门环,“天下楼楼主君不白前来叨扰。” 隔着院门,院中有孩童玩闹声,君不白叩响门环后,院中顷刻无声,有妇人的脚步从房中踱出,停在院中,也不言语。 第八十二章 公孙大娘 时辰过去一盏茶余。 院中停步的妇人将院门拉开一条缝隙,一条清亮的光束从门缝偷溜出来,洒在君不白鞋面上。妇人透过门缝上下打量君不白,眼中藏着一丝警戒。 君不白退下石阶,站在妇人能看清他全身全貌的位置,好让她打消戒备,毕恭毕敬拱手作揖,弯腰折身深行一礼,欠声道:“郑家嫂子在上,在下天下楼楼主君不白,今日来此是为赔罪,郑家大哥为救我天下楼的人失去一条手,暂无性命之忧,现已送去别处医治,眼下一时半会难以回苏州来,特来知会一声。” 妇人眼神从生人勿近变得陡然慌张,想去拉开门闩出来问个清楚,余光瞥见身后一脸童真的儿子,按住心慌,攥紧门沿,用身躯护在门前。家中顶梁柱不在,她便要撑起这个家。 妇人故作镇定,沉声问道,“我男人现在在哪?” 君不白微微抬头,在妇人脸上捕捉到一丝动摇,恭敬答道:“扬州归农山庄,那有高人坐镇,他那条断手有断肢重生的可能。” 洪不定被守井老者数落几句,怏怏不乐,借他人取水的空当,脱身逃开,在院门前收敛身形,用低垂的宽敞袖袍挡开妇人的目光。 洪不定来城西讨过饭,见过妇人几次,每次走时妇人都会好心让他揣走一碗卤好的下水。 洪不定的扭捏,落在妇人眼中。 妇人提高嗓音,质问道:“乞丐,你是归农山庄的人!” 身份被妇人一语道破,不好再遮掩,洪不定垂下袖袍,尴尬一笑,露出一排黄牙,“归农山庄洪不定,给嫂子见礼。” 妇人未嫁给郑一刀前,家中打铁为生,也接触过不少江湖人士,自是通晓些江湖事,洪不定表明身份,妇人翻手,将藏于身后的菜刀隐去,“这么说,我家男人也是归农山庄的人喽。” 洪不定眼神躲闪,妇人更加笃定自己猜测,壮胆将门缝拉开一截,整个人迈出院子,俯视二人,“江湖事并非我一个妇人能操持,既然他在归农山庄,我也心安,在这家中等他全然归来便好。” 君不白本想再言语几句,妇人已走回院子,合上院门,双手止不住颤抖,瞧见堂前玩耍的儿子,招手让来自己身旁。 幼儿无知,娘亲招手,扔下手中玩意,一头扎进娘亲怀中。 院墙外。 洪不定长舒一口气,扯紧不合身的衣裳,问道:“楼主接下来作何打算。” 妇人的镇定远超君不白所想,直起身来,扫视一圈宅院,御剑而起,思量着回天下楼寻些日常所需物件差人送来此地。 一袭白衣远离,没有只言片语回答。 洪不定抱怨一声,远远瞧见守井老者闲下身来,朝郑家院门走来,恐被老者扯住训诫,闪身藏去暗处,顺着屋檐遁去远方。 守井老者年迈,步伐轻缓,走得气喘吁吁,才在郑家院门前停下,轻拍门环,好声问道:“姑娘,是不是一刀那小子在外面惹上麻烦了!” 门后的妇人拆下门闩,将儿子推出院门,笑脸相迎:“他能惹什么麻烦啊,他攀上天下楼的差事了,这几日出门走一遭,我也能偷闲几日,本来想待会去您家呢,既然您来了,我也省得麻烦,让我家小二在你家借住几日,一刀出门了,我想抽空回趟娘家看看,好些年头没回去了。” 老者在妇人脸上未看出破绽,也从未多想,紧锁的眉头舒展,将一脸稚嫩的郑家小子扯进自己身前,揉着他浑圆的脑壳,”你放心,这几日在我家定然将这小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郑家小子自幼被巷子里的长辈看着长大,欣喜得很,围着老者打转。 妇人折身,从院中晾杆上取下几副洗净晾干的下水,提给手井老者。老者本不愿接,被妇人强塞入怀中。 “得,这几日有口福了!” 妇人嘱咐几句,守井老者领着郑家小子回自家宅院。 妇人目送二人走远,收回目光,掩上房门,环顾一圈打理得精致的院落,目光变得坚定,抄起墙角的花锄,狠心砸坏呵护多年的花草,一片狼藉中,妇人锄开错综繁杂的根系,翻出一四方铜匣。 那方铜匣静静躺在泥土之中,勾起妇人的些许往事,僵在原地半个时辰,迟迟没有弯腰去捡。 一只鸽子掠过屋檐,抖下一颗瓦缝间的石子,石子本就不牢靠,顺着瓦片滚动,咕噜几声滚落院中,闷声砸在铜匣上,铜匣无声,晃动四周的泥土,露出本来模样。 妇人被石子拉回,弯腰捡起铜匣,铜匣藏在土中数年,依然不染青绿,不沾泥土,妇人双手捧起铜匣,吹去浮土,捧入屋中,又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走入院子,留恋一眼居住多年的院落,一抖衣袖,掠上屋檐远去。 苏州城东,行商过往多由此处出城,人言混杂,各式商铺也多。 城墙根有家不起眼的铁匠铺子,替人修钉马掌,翻新铁器护具。 守铺子的是对年迈的老夫妻,手艺极好,别处修不得的铁器送到此处,半日就能修得如以前那般,瞧不出痕迹来。 老夫妻体力大不如前,每日也只开铺半日,每日有余钱进账,也能衣食无忧。 铺子旁种的菜园,老妇人无事便会去打理。老汉无事,会煮一壶茶,在屋后的阴凉处冲盹。 一阵浅风从头顶吹过,老汉半眯的双眼猛然睁开,一根微毫的银针脱手而出。 郑家嫂子落在阴凉处,把玩手中的微毫银针。 “小姐。” 老汉从躺椅上惊起,跪倒在地。 在田埂旁忙碌的老妇人也察觉到郑家嫂子到来,翩然跪拜在老汉身旁。 郑家嫂子俯身搀扶老夫妇,多年未见,二人又老了不少,心头一软,讲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许跪拜,这世上哪有爹娘跪女儿的道理。” 老汉挣开郑家嫂子的手,低声道:“您是公输家的小姐,我俩只是公输家的铁奴,并非您的亲生爹娘,这礼还是得行的。” 郑家嫂子搀扶起二人,讲道:“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已改姓公孙,你二人就是我爹娘,不用遵守什么公输家的礼数。” 老汉有些执拗,还想反驳,被老妇人扯住衣袖制止。老妇人心细如尘,一扫郑家嫂子打扮,压低嗓音凝重道:“可是身份败露了,这几日苏州城有传言公输池重现江湖了。” 公输池的名字,刻在郑家嫂子心里,如手中的微毫细针,刺得心脉千疮百孔。 郑家嫂子强压心事,解开身后包裹,取出那方铜匣,“不是,我要去趟扬州归农山庄,我男人出事了。” “他得罪归农山庄了?”老妇人追问道。 郑家嫂子摇头,将铜匣递给老汉,“他是归农山庄的人,听说救人丢了一条手。我要去扬州接他回家,这东西放在您这,帮我打一副手臂出来,他那条手若是真的接不上,也好有个备用。” “公输家的传家之物,小姐真的要舍弃了么。”老汉老泪纵横,捧着铜匣跪倒在地,手中铜匣不重,其中传承数年蕴藏的份量却压得他无法承受。 郑家嫂子轻描淡写道:“公输家已经不存在了,要它也无用处,我已嫁人生子,这江湖的仇怨再与你我无关。 ” 老汉泪眼低垂,久久不言语。 郑家嫂子在铜匣上搁下手中的微毫银针,轻笑一声,云淡风轻,朝老妇人喊道:“娘,去将我的千巧玲珑取来,我要再入江湖一次。” 老妇人迟疑半刻,步入铺子,翻出一方铁匣,匣中首饰万千,用软帛托着,玲珑巧制。 郑家嫂子伸手拨弄首饰,细丝入微的机括声在她指尖升腾欢悦。出自千机阁顶尖匠人之手排名第一的千巧玲珑,将再一次随她步入江湖。 “走了。”郑家嫂子穿戴好首饰,如风一般,隐去远方。 老妇人紧走几步,目送她远离,心事重重。 老汉捧着铜匣踱入铺子,升起一炉旺火,将风箱拉得饱满。 金陵城中有一座矮院,院中停放三口漆红棺材。 须发花白的公输池席地而坐,扯着铁锯,打磨手中歪扭的木头。 蓦然间,停下手中活计,仰头而笑,闪身不见踪影。院中红木棺材前招魂幡飘摇,困住院中偷食贡品的麻雀。 一身南疆女子打扮的岳灵儿踹开院门,朝着空旷处喊道,“公输老头,我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院中无人回应,只有几声麻雀啼叫。 “奇了怪了,我明明听见声音的。“少女一脸疑惑。 不见人影,院中三口棺材她也不胆怯,一手酝出紫烟,掀开棺盖,解下腰间铜铃晃动几声,三个人傀从棺材中跃起,齐刷刷立在院中。 三人模样,是南疆五毒中的蛇骨、蟾如、邪月。 岳灵儿歪头观赏三人模样,称赞道:“公输老头的人傀之术还挺厉害的么,这么快就将你三人炼成了。” 蟾如生前最好与她斗嘴,这会生生吃了她几脚,也没半点反应。 兴致来得快,走得也快,少女玩弄一番,将三人送回棺材,抬头望一眼天色,替她买肉包的吴少棘还没回来。 “买个肉包都这么慢。“ 少女埋怨一句,跃上屋檐,去寻吴少棘。 方才不见踪影的公输池闪回院中,盘膝而坐,为打磨圆滑的木头涂抹红漆,一抹红色落在衣袖之间,毫不起眼。 第八十三章 以腐为尘 苏州天下楼。 厨房的炊烟正浓,谢灵远裹着粗布围裙在锅台打转。 不用为三餐而愁,谢湖生教拳的念头更加浓厚,江小鱼的拳破开几道风声,初见雏形。 明月缩在屋檐上啃酱牛肉,晒足一整日暖阳,整个身子骨都酥酥麻麻的。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在屋檐,惊动檐角悬铃。 那袭白衣来得猝不及防,明月匆忙藏去酱牛肉,用衣袖抹去嘴边汤渍,咧开嘴笑着看他。 “唉,怎得这时辰回来,事都办妥当了。” 君不白散去长剑,本想开口问明月今日心情如何。谢湖生在院中一嗓子将他到嘴边的话打散,扭头望向院中,脱口而出,“回来交代些事情。” 被冷落一旁的明月脸色陡变,咬牙切齿望向谢湖生,嘴边小声嘀咕:“若是孤月在,一定叫他杀了你当柴烧。” 明月声如蚊蝇,君不白背对于她,听得一清二楚,以为明月与苏晚相处太久,染了她的戾气,卷一袖刀风将蚊声吹散,传音道:“他哪里惹到你了?” 少女心事,难以启齿,明月连连摇头,一溜烟遁去远方。 “你怎么惹她不开心了?”君不白横眉以对,谢湖生的性子太过直爽,许是不经意间惹到她。 天下楼的人,该护着的时候也得护着些。 谢湖生粗枝大叶,哪记得那些琐碎,想了半晌也没理出头绪,低头看着力竭的江小鱼,想让她帮衬几句,被江小鱼无情无视。 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檐上,朝天际挥出一拳,拳风惊散流云,抱怨道:“姑娘家的心思我哪猜得着,不如我家阿墨痛快。” 君不白眉眼舒展,笑道:“下次注意些,我们天下楼的女子可不是你那心尖上的阿墨姑娘。” 谢湖生轻摆衣袖示弱,“往后我躲着点还不行。” 眼下无要紧事,能暂缓些行程,君不白一手御物诀从酒窖牵出两坛仙人醉,一坛扔给谢湖生,独自饮半坛,想起临行前谢湖生说的藕花鱼,问道:“那藕花鱼还吃不吃!” 谢湖生启坛饮上一口,院中力竭的江小鱼还在青石上喘着粗气,冷酒入喉,被他喉间热血暖得滚烫,“待会我去太湖仙岛走上一趟,捉几条回来。” 君不白饮完一坛酒,用御物诀丢去墙角,空坛落在最高处,不摇不晃,“明月楼的人你如何处置的。” 谢湖生狂饮一口,唇间酒气纵横,“上次在太湖仙岛撞见,被我一拳打退。“ 君不白好言提醒:“你待会去太湖仙岛时提防些,明月楼的人行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得。” 谢湖生饮完坛中酒水,一步洞庭闪去墙角,将空坛置于最顶端,“天下能拦得住我谢湖生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空坛落下,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太湖仙岛,青衫灼灼。 厨房饭菜已安顿妥当,谢灵远熄灭炉火,解下腰间围裙,用清水净手,走出厨房等晚风散去身上油烟,瞧见君不白,足尖轻点,掠上屋檐,同他站在一处。 “楼主几时回来的。”谢灵远随性道。 二人年纪相差不多,君不白懒得端起楼主架子,搭腔道:“刚回来,同谢湖主讲了几句闲话,楼中可有事发生?” 谢灵远摇头,“有谢湖主坐镇,无人敢来造次。”蓦然间眼神落在街上,提高嗓音道:“王家二公子的灵柩已经被王家接回金陵去了,来扶灵的是王夫人,王夫人统管王家内权,天下楼这几日的事,多半是她谋划。” 君不白一抖衣袖,一袖剑河映于身后,“过几日我会动身去金陵,亲自去王家登门讨个说法。” 君不白身后的剑气森寒刺骨,谢灵远引一身内力护在周身,笑道:“今日的饭菜已备好,楼主可要留下吃些。” 院中歇足时辰的江小鱼没有谢湖生督促,依旧赖在青石上,君不白散去剑河,柔声细语道:“等谢湖主回来再开饭,你且先去差人备些日常所需的物件,待会送去城西甜水巷一家叫郑一刀的屠户家中,他家男人为救楼万春失了一条手。“ 如此恩情,不能怠慢,谢灵远跃下屋檐,亲自去挑选送人的物件。 没有旁人碍眼,溜走的明月又摸回屋檐,洗了脸颊,换了衣衫,静立在一旁。 君不白再次问道:“我过几日要去金陵,你随我去么?” “去。”这次明月没有拒绝,点头回应。 苏晚在金陵也无年纪相仿之人,明月前去,也能相伴左右,君不白面色柔和,叮嘱道:“那你明日收拾收拾,看哪些要带去金陵。” 谢湖生一身水汽闪回院中,用竹篓拎着鲜活的藕花鱼,在君不白眼前晃动一番,“鱼给你捉来。” 谢湖生右手袖袍有一处裂痕,像是被锐物划破。 “你撞见明月楼的人了。”君不白一手御物诀将藕花鱼牵在半空,左手细如毛发的刀意脱手,剥鳞去骨。 谢湖生低头望去袖袍,满不在乎,“遇见了,仍是被我一拳击退,这袖子应该是回来时被树枝扯到了,明日去姜家绸庄再做几身,顺便也给小丫头做几身衣裳,人靠衣装,行走江湖,得穿的体面一点。” 活鱼脱骨,君不白一步迈去厨房料理鱼肉,明月追在身后,替他暖灶生火。 江小鱼从地上爬起,绕着谢湖生打转,师父衣袖上太湖仙岛的味道,让她想起爹娘。 出洞庭湖,走五十里,有座小城。 城中最好的酒楼,取醉仙二字,即便天上谪仙来此,也要醉上一遭。 盘踞水路的匪患不见踪影,城中各家富户奔走相告,纷纷在醉仙楼摆下一桌酒席,款待各路友商。 二层楼靠西的雅间,赏傍晚美景最好。 李姓富户前几日亲自走了一趟烟寒水寨,水寨被拔除,心中痛快,邀随行的两位侠士在醉仙楼日日饮酒,好不快活。 年长的侠士按下富户手中酒杯,劝道:“李翁,少些饮酒,晚些回去会被夫人责骂的。” 李姓富户醉眼惺忪,掰开年长侠士的手,轻晃酒盏,酒水洒在桌面,浸湿绸缎桌布,“张教头,你这人属实无趣,以前有烟寒水寨逼迫,你我夹着脑袋讨生活,如今终于守得云开,烟寒水寨被连根拔起,水路畅行,大把得金银往后会陆续揣进咱的腰包,自然要开怀畅饮才对。” 张教头对面而坐的年轻侠士只顾低头吃肉,被张教头在桌角猛踢一脚,丢下竹筷,抬头帮腔,“李翁,您不怕回家时被小姐撞见。” 自古一物降一物。 醉意朦胧的李姓富商如淋冷水,顷刻酒醒,搁下酒盏不再提饮酒一事,“我那姑娘凶得很,也不知随谁,被她撞见,我这条命都能少了半条。” 小城之中,李家小姐凶如水匪的传言人尽皆知。 “多吃些菜遮掩遮掩酒气,回去时不容易被察觉。”年轻侠士夹上一块酱肉肘子搁去富户手边小盏之中,酱肉酱香浓厚,能挡去些许酒味。 张教头暗暗将酒盏藏去别处,动筷吃菜,厢房之中只有碗箸相击之声。 “给老子来一壶好酒,一只烧鸡,半只肘子。”楼下厅堂之中,粗狂的汉子扯着脖子嚷叫,整个醉仙楼都在摇晃。 关外刀客崔朋山搁下阔背厚刀,将肩扛的阿墨姑娘摆在一侧长凳上。阿墨被捆住手脚,还未苏醒。 关外的野汉子一身鱼腥味,厅堂中吃饭的散客扒拉几口饭菜,搁下银钱遁出门去,一是难以忍受,二是不想热火上身。 端酒菜的小伙计从侧门走出,怯生生瞧上一眼,心肝颤个不停,绕过拐角,快步走上楼梯,推开二楼西侧厢房门。 “何人在楼下吵闹啊。”李姓富商停筷问道。 小伙计咽一口唾沫,将酒菜麻利搁下,“是个关外来的野汉子。” 李家富商酒意泛起,不能畅饮,寻个热闹解闷也好,摇晃起身,朝门口挪去,“关外的汉子不在关外放马,来这江南作甚。” 张教头恐他跌倒,一个箭步将富商扶住,寻个热闹瞧瞧也好过喝酒。 心疼一桌酒菜,年轻侠士扯下一条鸡腿,一个翻身落在二楼走廊。 “那女子怎么瞧着像洞庭湖的阿墨姑娘,怎得,谢湖主不在洞庭,竟有人敢打起阿墨姑娘的主意了。“ 李家富商泛出酒嗝,正义爆棚,将腰间的玉佩扯下来砸向楼下吃肉的崔朋山,昨日刚去过洞庭湖,远远瞧过谢湖主心系的女子,如今她遭难,心中千百个不愿。 楼下吃肉的崔朋山被一块玉佩砸中脑壳,抬头就骂,“哪个不怕死的,敢打搅老子吃肉。” 护在李家富商身旁的张教头喝声道:“阁下既然扬名关外,入了江南,也要守我江南的规矩,这般随意掳人,是否太不遵守江湖道义。” 崔朋山一拍刀背,骂声道:“什么狗屁的规矩,老子的刀就是规矩。” 江南地界,岂容他人践踏。 “阁下敢从洞庭湖绑人,不怕谢湖主怪罪么!”张教头朝年轻侠士使去眼色,年轻侠士啃几口鸡腿,翻身跃下一楼,一脚踢向崔朋山。 崔朋山一手扬刀,抽刀断水横劈而下,年轻侠士后撤几步,身上衣衫被斩落一段。 “老子既然敢绑人,还怕什么谢湖生,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怕。 年轻侠士吃瘪,还未出势,崔朋山又是一刀抽刀断水劈来,一楼大堂的廊柱被刀风劈成两截。 二人境界之差,张教头慌然掠下楼去,将年轻侠士扯回二楼,自身留在一楼迎战。 崔朋山两刀挥出,得了便宜,也不正眼瞧人,端起酱肘子啃得欢实,戏谑道:“怎得,还要来送死啊。” 张教头心中胆怵,又受江湖道义驱使,心一沉,壮胆与崔朋山对视,“阁下若是留下阿墨姑娘,我等便不再为难。” 崔朋山咧开嘴笑,啃上满满一口酱肘子,斜眼看人,“这可是我入金陵王家的拜帖,怎能轻易丢下。” 多说无益,张教头后撤半步,拳骨作响,沉一袖风,砸向崔朋山。 抽刀,断水,崔朋山手中的刀化成一弯残红,直直垂向张教头面门。 寒风凌冽,一朵白花从窗外飘进,落在张教头拳骨之上,初开便败,再开再败,崔朋山的阔背厚刀在花丛之中腐朽为尘。 一楼暗处,浑身湿漉淌水的江远山抱着一只烧鸡啃食。 那只烧鸡缺失的腿还在二楼年轻侠士手中。 崔朋山在一片白花之中腐朽成尘,连一声哀嚎都未留下。楼中几人还未醒神,阿墨姑娘已在一片白花之中不见踪影。 张教头最先醒神,眼前之景,远超他认知,将年轻侠士唤醒,“你速去苏州,将此事告知谢湖主。” 年轻侠士破窗而出,奔向苏州方向,楼中一片死寂。 第八十四章 亡命鸳鸯 天下楼夜里停了烟火,灶冷人静。 君不白一袭白衣伟岸,立在屋檐月下。今夜无事奔波,可以在天下楼多停留些时辰。 柳芸娘还在神农医馆未回来,天下楼的诸般事宜由谢灵远临时操持安置。 江小鱼夜里不用练拳,被明月拐去别处玩耍。 谢湖生夜里也不会懈怠功课,在院中练完几趟拳,收拳时抬头望见屋檐月下独自伫立的君不白,一步洞庭落在檐角,嘻笑道:“这眼下无事,你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地?” 谢湖生身上有股练拳落下的汗味,还有傍晚从太湖仙岛带回的湖水味,君不白捏出细微刀意,卷一阵清甜的晚风在身旁环绕,白衣凌然,随后语态平缓,舒展眉角,不急不慢回道,“过几日要去金陵,苏州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 谢湖生停顿片刻,苏州城这几日的动荡,都是因他而起,难免心生愧疚,拍几下心口直言道:“你要是急着去金陵,这苏州的事我帮你看上几日,有我谢湖生在苏州,还没人敢找你天下楼的麻烦。” 君不白回拢衣袖,远眺山色,“天下楼的事我们天下楼自会处理,你明月楼的事还没甩干净,别再把麻烦带进来,天下楼可禁不起折腾。” 谢湖生捏响拳骨,笑了又笑,“江湖事,不就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我要是动真格,一拳就能将这些麻烦事散个干净。” 山色朦胧,瞧不见真容,看得久了,眼角酸涩,君不白收回目光,眨动几下缓解疲劳,好意提醒道:“王家二夫人可是记仇得狠,你别不放在心上,她就那一个儿子,还被你打死在天下楼,她能找明月楼的人,自然也会找别人来暗地里做些龌龊事。” 谢湖生捏拳一笑,不屑一顾,又散开拳骨,冷言冷语道:“她要是敢暗地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我亲自去金陵王家给她送副上好的棺材,好让她下去陪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君不白立得笔直,扭头转向金陵方向,这次去金陵,会先去王家一趟寻个说法,再次好言提醒道:“江湖传闻,王家家主入了长生境。” 谢湖生听得一清二楚,低头瞥见衣角不知几时沾的锅灰,伸手掸去,给君不白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管他什么长生境,要是王家的人敢触了我的底线,我会将整个王家搅个天翻地覆不成。” 同为无我境,谢湖生的心境让君不白有些捉摸不透。 月色如水,流过苏州城,有人踩瓦而来,惊起檐上的黑猫缩成一团。 谢湖生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骤变,一步洞庭闪远。 君不白还没来得及追上细问,神农医馆一团焰火升空炸开,红得鲜艳。烟火骤起时,苏州城各地暗处,有几道身影朝神农医馆奔行聚拢。 那团焰火是归农山庄的紧急讯号,楼万春、杨妈妈、随定风、柳芸娘都在神农医馆,不容他在此停留,御剑而起,急声嘱咐道:“灵远,今夜你先值守。” 谢灵远还未应答,那身白衣已飘然远去。 君不白携一袖剑河悬在神农医馆,墙外一男一女相互搀扶,几次要走,被洪不定一人拦住去路,洪不定手中那枝从神农医馆后院折的罗汉竹杖清秀狭长,在他手中握成一柄剑。 对面一男一女,男子模样,是天下楼后巷卖豆腐的潘如许,君不白见过几次,偶尔在天下楼卖些闲散江湖情报,他与归农山庄有何过节,尚未可知。 女子被细纱裹着面庞,身上多处伤痕,瞧不清容貌,手中一长一短两杆银枪君不白认得,扬州四海镖局林秋晚的梨白棠雪,林秋晚在沈家断了双臂,按理应该在扬州休养,这般模样现身苏州又是为何,君不白一头雾水。 场面一时胶着。 林秋晚率先破局,手中枪如银蛇,长枪急行,短枪阴险,恍惚间已至洪不定身前。 洪不定翻手,竹杖挽出几道剑花卸去长枪攻势,紧着后撤几步,晃出几道虚影,挡去低处削来的短枪。 洪不定的剑招透着翩然君子之风,霎是好看。 “一剑落影三千尺,倒是有几分当年的剑仙风范。“孙妙手捻须落在屋檐上瞧着热闹,医馆屋檐下熬煮的汤药已经熄火,用零星火苗温着,无事缠身。孙妙手心情大好,摆动几下衣袖,示意君不白落在他身旁,一同观赏。 君不白紧张之感荡然无存,收剑落在一旁,目光停在洪不定身上,不解道:“一剑落影三千尺,乃当年庐山剑仙的成名绝技,洪不定怎么会使得,我记得我师父说过,当年剑仙暴病而亡,就葬在庐山剑庐,他还曾去庐山祭拜过故友。” 孙妙手沉下嗓音,世事无常,他也无能为力,不禁惋惜道:“当年的剑仙确实死了,如今也只是个吃百家饭居无定所的乞丐罢了。” 有人在檐上观瞧,洪不定草草几道剑意逼退两人,怔在原地,凝视手中青竹杖,嗤笑一声,将青竹杖横在胸前,左手握住另一端,双手借力,将手中青竹杖折成两截,清脆的竹节折断声,连同他的剑心一并折断,耷拉起眼角,眼神再次浑浊不堪。 “心死了,剑也就死了,无药可医喽。”孙妙手被剑意引来,本想看段热闹,洪不定这番自毁之举,也让孙妙手瞧热闹的心思散去,摇头叹息,飞身落回医馆后院,收拾汤药。 洪不定折断竹杖,手中空无一物,让忌惮他剑意的林秋晚和潘如许瞅准时机,眼神交会,朝两侧逃去。 洪不定痴在原地,盯着脚边的两截青竹,心事难平。被烟火唤来的几道黑影聚拢而来,停在暗处,躬身朝洪不定见礼。洪不定双目依然停在脚边,思绪早已飘去远方,不知归期。 那几人不明情形,在暗处出声唤回洪不定心神,等他交付此间事宜。 久远的陈年旧事再想起,难免伤身,洪不定沉一口气,收回思绪,一笑泯然。抬头环顾四周,不见那二人踪迹,朝檐上凑热闹的君不白抱拳行礼,底气十足喊道:“楼主可看见那二人逃去何处了?“ 君不白开口道:“四海镖局与你们归农山庄可有过节?” 洪不定直起腰身,不合身的衣衫从肩头滑落,“不知楼主何出此言。” 君不白背手而立,远处有两道逃去远方的风声清晰入耳,“刚才用枪的那位女子是四海镖局林镇江的独女林秋晚,她与沈清澜可是闺中好友,虽然不知她为何来苏州,但你最好还是告知罗老太太一声,让她定夺为好。” 沈清澜的名字,苏州城归农山庄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此事不能张扬,洪不定摆手屏退暗处众人,朝君不白行去谢礼,既然知道林秋晚的身份,便不能再贸然行事,自然是要去请示一番,不能耽搁,洪不定轻功掠上屋檐,行去罗老太太处。 耳边风声由两道汇成一行,仍在远离,君不白想知道林秋晚来苏州的缘由,御剑而起,片刻功夫追上二人。 旧伤未愈,林秋晚与潘如许相互搀扶,踩过屋檐树梢,像一对亡命的鸳鸯。 君不白突然现身,二人神色紧张,血珠和机括弹出的铅弹朝君不白招呼而来。二人不看来人是谁,紧着逃命,绕过君不白,身形拔快几分,窜向别处。 二人攻势未破开君不白身上刀甲,被刀意轰碎。 君不白心随意动,顷刻便到二人身前,朝林秋晚喊道:“林姑娘,暂时不会有人追来了,你们可以喘口气。在下前来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解答,上次在天下楼后院我砍伤的是不是你,你与我也算旧相识,既然来苏州,为何偷偷去天下楼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秋晚这几日苏州之行,谨言慎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疲于逃命,实在不堪,听见故人的声音,倍感亲切,女孩家的柔软心思让她涌出两行热泪,止住身形想说上几句。 蓦然间眼神陡转凌厉,将君不白周身打量个遍,横枪胸前,谨慎道:“如何证明你是君不白。” 林秋晚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君不白一时哑然,顷刻间想到说辞,反问道:“纵观整个江湖,这御剑之术,还需证明么?” 林秋晚迟疑一会,收住长枪,小声讲道:“你在扬州时,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双月的人,他能幻城他人模样。” 君不白答得爽快:“见过,他幻成沈清澜的模样替她去了长安。” 林秋晚紧咬嘴唇,说话时停顿数次,“你如何确定,去长安的,是双月,不是清澜。” 林秋晚来苏州的诸般举动,君不白也大概明了,她一方面担心沈清澜安危,一方面得处处提防双月幻成他人模样,谁也不可信。 君不白客气道:“这可关乎沈小姐的安危,我想百……”沈清澜的身世不便透露,不能提及百晓生,君不白换了称呼,接着讲到:“沈家家主行事慎微,必然不让自己女儿涉险,姑娘这番猜测,可是养伤时吃多了药汤,伤了脑子。” 林秋晚并不反驳,当初清醒时跟亲爹也讲过,林镇江也是这般说辞。林秋晚坚持道:“要是双月骗了你们呢?” 一语中的,君不白被说动,陷入沉思,他对双月这人并不熟悉,只知他来自明月楼,明月楼拿钱办事,从不有误。但明月已叛逃明月楼,自然不用遵守楼中规矩,我行我素,也是不可。 按林秋晚这般猜测,若去金陵天下楼的是双月,去长安的是沈清澜,沈清澜安危难测,双月此举又是为何。 此事又不得张扬,恐坏了百晓生的安排,君不白眉头微皱,目光在林秋晚身上来回摇摆,良久才定下心来,“沈清澜已去了金陵天下楼,我这几日也会去金陵,你若信我,我自会想法辨她真假,长安那边,我也会告知他人去打听一番,你还是先回苏州养伤吧,你若是再有不测,沈小姐知道也会自责的,放心,我这边得了准信,自然第一时间传信于你,让你宽心。” 林秋晚当即拒绝,“楼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既然她在金陵,那我也该尽快动身去金陵走一趟。确保她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休养。” 姐妹情深,不是君不白三言两语就能安抚。 林秋晚眼神笃定,去意已决,不能再拦。 林秋晚这般惨状,君不白也不好放任她一人前去,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潘如许,拱手作揖,“既然林姑娘信得过你,你就随她去金陵走一遭,苏州归农山庄这边我去替你陈情几句。” “我会护她周全的。” 潘如许躬身回礼,从没踏出过苏州,心中有些留恋,自幼长在这里,爹娘的牌位再也这里,但家中已无从下脚,磨豆腐的家伙事系数毁了,没法营生,又惹了人命官司,苏州是不能再呆。 他侧过身子,凝视林秋晚的脸颊,心中泛起的不舍,在望向她那一刻,便荡然无存。 陪在她身旁,便是最好的去处。 第八十五章 洞庭谢家 醉仙楼夜里本该宾朋满座的生意,被崔朋山这么一闹,无人敢去吃喝。 一楼桌椅梁柱被毁,几日不得开张,掌柜在柜台后敲着算珠,眉头紧锁,核算这几日亏损。 伙计们闷声不语,临街的门窗早早落了板,持扫帚清扫厅中狼藉。 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厅中,青衫衣角带风,惊得伙计嘴张得浑圆,连连后退几步,被桌腿绊倒,实实在在摔在地上,又不敢喊出声来,强忍疼痛,龇牙咧嘴。 “谢湖主。”瞧见来人模样,眉头不展的掌柜眉眼顷刻舒缓,紧走几步,朝谢湖生抱拳行礼。 谢湖生面无表情,蹲下身子自顾瞧着厅中遗留的残痕,诸多细节也听报信的年轻侠士讲过,也得来亲眼看上一趟,推敲是谁掳走阿墨,她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事。 掌柜自讨无趣,也不敢抱怨,甩甩衣袖,踱回柜台,拨弄起算珠。 谢湖生停留片刻,起身,一步洞庭走远。 忍痛多时的伙计长舒一口气,喊出声来。 夜里洞庭如墨,风从湖岸卷起一圈圈鱼腥味,零星几点灯火在湖心飘摆。 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船头,飘摆不停的渔船瞬息安宁,连整片湖水都开始风平浪静。 能驯服这片湖的,唯有谢湖生。 谢湖生神识铺洒,整片洞庭与他融为一体。 洞庭是他,他既洞庭。湖水所见,皆为他所见。 他日日牵挂的那艘渔船,此刻沉在淤泥之中,成了鱼虾栖息的巢穴。 那艘渔船,是他送于阿墨十二岁生辰时的礼物。 外姓之人不能入洞庭,阿墨是个例外。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偏爱。 湖水的冷冽涌入他心田之中,拳握得愈发紧,整个眼眸都透出寒光。 心念动了,湖水回应于他,将那艘断了龙骨的渔船捧出水来,渔船勉强维持本来模样,湖水在缝隙之中流淌,像是在朝他无声哭诉。 中年男子也是一身青衫,踩水而来,悬在一旁水面,眉宇间与谢湖生有些相似,言语轻柔,“几时回来的,为何不通传一声,好让人出来迎迎你。” 谢湖生从幼年时娘亲过世,便再无父亲,眼前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与他而言,只是一同生活在洞庭的人,一个叫谢广陵的族人而已。 谢湖生沉在心底的那拳迟迟未出,冷眼以对,质问道:“为什么不出手拦住她。” 谢广陵收起笑意,负手昂头,每次见到这个儿子,总想表露一些亏欠,却总是不如意,毫不遮掩道:“我不喜欢她,你将来要做天下第一,留在你身边的女子,应该是个知书达理,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而不是一个举止粗俗,一脸墨黑的野种,要是你娘还活着,那个叫阿墨的女子连这洞庭湖的湖岸都不会踏进来,我让她在这湖心捕鱼,已是最大的让步。” 谢湖生冷笑一声,“那你是来拦我的了!” 已经撕破脸皮,不用再伪装,谢广陵后撤半步,拉开拳架,“只要你弃了她,我便收手,江南的女子多得是,那个叫阿墨的配不上你。” 谢湖生的拳已至身前,整个洞庭开始起风,风声呼啸,浪潮涌起,“当年我娘刚过世,你便娶了新妇,你有什么脸面来决定我的事,阿墨就是阿墨,我谢湖生此生唯一认定能携手一生的女子。” 谢湖生一拳横行无忌,湖水如狂风,扫过谢广陵,谢广陵整个人被拍去岸边,口吐鲜血,染红青衫。 这一拳,谢湖生并未留情。 胸骨、腿骨悉数断裂,不能起身,谢广陵在血河中笑出声来,“你以为就我一人前来么,有多少人会认同那个叫阿墨的女子做我谢家主母。” 湖岸旁又落下几道青衫,有老人,有中年男子,有少年,有孩童。 谢家四代,每一辈的冠绝之人,都在此处。 谢湖生抚平湖水,一步洞庭落在湖岸处,狂言道:“怎么,你们也要拦我!” 老者是谢湖生爷爷辈,谢家以拳为尊,生在旁的宗族,老者现身,谢湖生是要行跪拜之礼的,如今礼数颠倒,老者俯身,抱拳行礼,慈眉善目道:“我等也是为家主着想,要是以后谢家登顶江湖,当家主母的身份遭人口舌,谢家晚辈如何立足于江湖啊。” 谢湖生捏拳,反问道:“谢家靠得是捕鱼发迹,当年也是被人瞧不上的渔户,那时候十里八乡娶妻都难,如今怎么开始计较这些了。” 当年光景,老者也曾经历,硬着头皮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谢家声名鹊起,不复当年了,总得让谢家晚辈能昂首阔步、无拘无束地行走江湖不是。” 谢湖生一语呛出,“拳头硬,自然有人尊重。” 老者活得年头略长,任何心绪变化,都不会表于脸上,依旧和善示人,“将来事,将来再说,今日我等也只是来此拦住家主而已。” 四位化物境高手一同出拳,四道拳风裹挟而来。 谢湖生不进不退,横行无忌舍弃不用,起势,整片洞庭之水应他而来,四条墨色大鱼跳出水来,扑向四人。 以同境相搏,方显差距。 四人与大鱼缠在一处,渐显颓势。 谢湖生本是无我境,天地无我,若是想走,无人能拦。 谢湖生一步洞庭要走,却见一道月光斜刺而来,拄拐的五月肩扛四月悬在水面。 四月不言,五月不语。 四月面如寒霜,白衣如雪,翻入半空,一手七绝无感扫向谢湖生,整片洞庭的鱼虾都丧失生机,半数沉在湖底,半数浮在水面。 五月撒撒拐杖上的水汽,沾了水汽,空挡的裤管下,湿雨节气时会诱发关节疼痛。待五月甩干拐杖水汽,一晃身形,追风逐月使出,化成一道月光,举起拐杖朝谢湖生砸去。 有外人助力,谢家四人轰碎大鱼。 四人停住身形,落在湖岸出,老者差谢家少年与孩童扶起谢广陵,送去湖心岛谢家医馆疗伤。 二人在湖岸旁袖手以观。 中年男子出声道:“爹,你说那两位来自哪?” 老者老眼昏花,双眼眯成一条细线,还是看不清二人模样,“听说家主在苏州惹了麻烦,估计是天下楼的人。” “天下楼!”中年男子惊出声来,一时手足无措,“天下楼背后可是刀皇剑神,我们谢家这巴掌大点的地,可吃罪不起啊。” 老者心沉如石,枯瘦的手掌按在男子肩上,“你啊,太过浮躁,先沉下心来,家主是无我境,暂时不会吃亏的,刀皇剑神也久不入江湖了,不用畏惧。况且我们谢家既然要登顶江湖,扬名天下,总要走这一遭,眼下这都是我的猜测,那两人是不是天下楼的人,还不清楚呢,你先回趟湖心岛,通传谢家族人,好做防备,以免旁生枝节。” 有老爹宽慰,中年男子心绪平缓,抬脚要走,蓦然停住,扭头问道:“爹,那你呢?” 老者直起腰身,眼神坚定,“我留在这里旁观,若是家主需要帮衬,我能出手相助一二。族中意见不合,也是族内事,如今有外人来我洞庭,就得撇下成见,一致对外。” 中年男子不再多言,踩水远去。 湖心已搅成一锅海鲜粥。 四月的七绝无感断绝生机。 谢湖生拳风递出,湖中鱼虾欢腾,再次鲜活。 拳风吹去湖心,四月摆手,风停在身前。 谢湖生再蓄一拳,五月的追风逐月赶来,拐杖从头顶砸下。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半空,拳势已成,一拳横行无忌递出。 湖心岛谢家,有灯火升起。孩童的哭闹声飘入洞庭。 五月身披月光迎上拳风,轻浮喊道:“谢湖主就不怕伤了你谢家的人么。”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拳风处,再出一拳,扫落那拳本该落在洞庭的横行无忌,身后吃下五月的一击锤击,身形踉跄,一步洞庭扯开身距。 四月的七绝无感紧随其来,拂过脸颊,被谢湖生侧身躲过,右耳染了七绝无感,顿时失聪,七绝无感从耳畔开始蔓延,攀上右眼,整只眼开始黯淡,浑浊无光。 五月的追风逐月再次追来,却在十丈之外停下,收起拐杖,慢悠悠道: “谢湖主,你染上我四姐的七绝无感,片刻功夫就会七窍失绝,等你连呼吸都不会了,也无需我们动手,自然气绝而亡。谢湖主莫怪啊,我们明月楼拿人钱财,终人之事。” 鼻腔开始阻塞,吸不上气来,谢湖生湖底练拳数年,早已习得龟息之法,不用鼻腔吸气,也能存活几日。 待调匀气息,双眼已瞧不见东西,双耳不辨风声。 四月的七绝无感着实棘手。 谢湖生往前踏出半步,洞庭之水喧嚣不止。 八百里洞庭延绵,千里,万里…… 曾经沧海退去,化为万里桑田,如今沧海再回,桑田不覆。 巴蜀山中,烧火煮茶的刀皇君如意往灶膛中添去一根粗柴,望着锅中沸腾的水汽,扔下一捧金陵陆园带回的新茶,新茶甘冽,难掩茶香。 金陵天下楼三层楼中,对月饮酒的剑神苏牧按住身后喧闹不止的剑河,饮下杯中绵厚悠长的仙人醉,对着月光笑了又笑,酒意满怀。 秦淮河上,万千楼船之中,黑衣女童被一身女裙的宫心语揽在怀中熟睡,宫心语抬起又落下的指节中,给女童渡去一场黄粱一梦,女童从梦中惊醒,抬起眼皮嘤咛一声,又蜷成猫儿睡去。 长安城最高的楼上,国师宴归尘紧紧身上的羽衣,抖去一脸倦容,走去栏杆处,抬手拨开江南夜空上的一片云朵,点亮一颗星辰,星光灼然。 第八十六章 沧海桑田 生在洞庭,长在洞庭,将来也会埋骨洞庭的谢家老者,挺直的身骨渐渐佝偻,双膝微微弯曲,停在一处只能勉强落脚的泥滩上,心头一阵热血翻涌,老泪纵横,久久未平。 谢家从一个任人欺辱的渔家,历经四世五代,终于有了一位长生境,二十四岁的长生境,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前无古人。 洞庭湖水还在绵延,湖岸已经望不见尽头,有海风湖心卷来,掀起老者单薄的青衫。 风在喧嚣,老者的笑在哭泣之中绽放,从未有过的心畅神怡。湿冷的湖水漫过裤管,让他想起幼年随爷爷去别处赶海观潮的光景。 “观潮,一定要好好练拳,也告诉你的儿子孙子,以后练拳需勤勉,一刻都不能松懈,唯有我谢家名震江湖,才不会受人欺辱。” 已是谢家最年长的谢观潮,依稀记得那位立在樵石上看惊涛拍岸,暗自伤神的谢家先祖,老人从未与人讲过自己究竟受过何等屈辱,只会一遍一遍催促儿孙练拳,练拳,练拳…… 谢家人长在洞庭,死后也会魂归洞庭,庇护子孙,那位夙愿未平的老人如今就在这片湖水之中安睡。 谢观潮弯下膝盖,双膝落在泥滩上,恭敬而虔诚,朝湖心处伏下身躯,向湖水中飘荡着谢家先祖魂灵讲述眼中所见。 压在心头的事已了,古稀之年的谢观潮略显疲态,唠叨炫耀不停,“爷爷,你闭眼的时候还一直惦记着,如今,我们谢家真的出了长生境,二十四岁的长生境,以后我们谢家再也不会受人欺辱了,您的愿望实现了。” 谢观潮热泪低淌,庆幸自己还没老眼昏花,依旧耳聪目明。迟暮之年,能亲眼看见谢家繁荣。 老者笑得愈加欣慰,眼眶的泪水却始终止不住,从脸颊滴落在湖水中,泛起一丝丝涟漪。 湖心岛上,忙于奔命的谢家族人,已全数停下身形,抬头望着湖心悬停的那袭青衫,折膝跪拜。 “他入长生境了,此地不能久留。” 湖心白衣如雪的四月喊出声来,提醒五月随她速速离去。 杀手的直觉总是敏锐。 笑容爽朗的五月一改面容,一道月光从足下生起,扛着四月一同逃去远方。 远去的月光之中,脸上寒霜不散的四月回头凝望湖心,直到望不见那身青衫。 聚在拳骨的一拳没有打出,踏出半步的谢湖生沉吸一口气,后撤半步,延绵不休的洞庭湖开始退潮,从千里万里之外,再次缩回到八百里的壮阔。 月光如水,铺陈湖面,洞庭沉寂无声。 被退潮惊醒的谢观潮从泥浆中起身,伸出枯指,愤然问道:“你这是为何,为何退境了!” 俯瞰众生的谢湖生不去理睬,一步步去湖心,将那搜断了龙骨的破船捧去岸旁一丛芦苇之中,芦苇中有低矮竹楼,楼前有片空地,细长竹竿晾着咸鱼海菜。 “你为何退境了?”谢观潮几步赶上前来,在空地前质问。 谢湖生依然不语,仿佛眼中并无旁人,轻巧地搁下船骨,抖净身上水汽,抬头望着竹楼,弯起嘴角。 “就为了这个野丫头,你长生境都不要了。”谢观潮有些懊恼,扯着嗓子咒骂。 谢湖生收起笑容,冷眼回敬。 谢观潮一瞬之间,宛如坠入望不见尽头的汪洋,被海浪拖拽撕扯,任他哪般挣扎,都无从逃脱。 谢湖生收回目光,一步洞庭要走。 谢观潮重重咳几声,急喘几口平复呼吸,后退几步,意识到自己失态,急慌慌喊住他,换了口风,“往后阿墨姑娘就是我谢家的主母,你不必再忧心,谢家那边有老夫去游说,谁要是敢反对,老夫亲自将他逐出谢家。” 谢湖生悬在半空,俯瞰谢观潮,洞庭湖水的清冷,终于有一丝温暖在心头萦绕,故作镇定,冷言冷语道:“我要去金陵王家寻她,回来时,希望二爷爷已说服谢家族人。” 谢湖生轻甩衣袖,一步洞庭走远,从未喊过谢观潮爷爷,今日也为阿墨,破了一回例。 阿墨便是他的全部。 谢观潮停在竹楼前,踩出一排脚印,在细长竹竿前停下,伸手解下一条半干的咸鱼,扯下一丝鱼肉送入嘴中,抿出厚重的咸味来。 以前谢家也是在芦苇中架竹楼过活,靠着咸鱼度日,这味道,许久未尝过了。 “盐放多了,这丫头的厨艺果然跟他娘当年一样。” 徐徐老矣的谢观潮被一条咸鱼勾出泯灭心中许久的温柔,裂开嘴角,泣不成声,在竹楼前站成一方山石。 追逐名利多年的谢家,也该找回当年被遗忘泯灭的人情味了。 鄱阳湖上,月光分成几缕,透过烟寒水寨的残垣,在湖面勾起无数条白亮的光影。 昏去多时的阿墨被水声惊醒,腾然起身,险些一步踩空落入湖中。慌张中止住身形,往后退去几尺,寻一矮墙靠背,环顾四周景色。 眼中所见,并非洞庭。 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掳走,这四周荒凉光景,倒是像个杀人抛尸的地方。顿时心慌不已,吞咽几口口水强作镇定,谢湖生远走江湖,指望不上他来相救,眼下只能依靠自己。 背后矮墙中,有撑墙作骨的竹条,能作利器。 庆幸这些年在洞庭湖捕鱼,力气有的是。 阿墨深吸一口气,没有吐出,一鼓作气,抬脚重重踹在矮墙,摇摇欲坠的矮墙被踹掉一截泥巴,露出几尺长的竹骨,挑选一截看着粗壮牢靠的,折下三尺握在手中。 竹条没船桨顺手,但也能防身。 “老黄,你看这节竹条像不像我们以前在鱼市看见的剑客用的长剑啊。” 阿墨有样学样,挽出一道不算完美的剑花,低头朝脚边炫耀,以前总有一声慵懒的犬吠回应。 片刻的沉寂,双眸不由染上雾色,那个陪她一起在洞庭捕鱼欢闹的老黄狗已经沉在洞庭湖底了。 两条鲜活的银鱼从湖中抛上岸来, 扑腾弯曲,打湿一片。 身处此地,不能露怯,阿墨抹去眼角泪花,回身将竹条护在胸前,竹条前端有一截尖锐。 浑身带水的江远山从湖中走出,半张脸布满狰狞的鳞片。 江远山立在水面,几条海草从头顶垂下,浑身湿漉淌水,张嘴吐出生涩断续的词来,“吃鱼,活鱼,好吃。” 不是掳走她的崔朋山,眼前这人,更加瘆人。 阿墨不知江远山底细,一心逃离险境,紧握护在胸前的那节竹条朝江远山刺去。 江远山没躲,直直站在原地,竹节刺在心窝,再没能刺进去,竹节从心窝处开出白花,白花又攀延上竹节,三尺长的竹节开成一阵花雨落在湖水之中凋零。 “这鱼,好吃。” 阿墨的敌意微乎其微,江远山扯下头顶的海草,迈上岸来,蹲下身子,捏起一条鲜鱼生啃起来示范。 靠水吃水的渔家都吃生鱼,但会剥鳞去骨,涮洗干净,不留无半点异味。 江远山这般生吃活剥,鱼腥味飘散,让阿墨胃部一阵痉挛翻涌,跑去一旁干呕。 “吃鱼,不会饿肚子。” 江远山啃完整条活鱼,舔去嘴边血渍,将剩余那条活鱼重新捡起,丢在阿墨脚边。 那条鱼跳得欢脱,被阿墨一脸嫌弃,又躲开一截,去别处取净水漱口。 江远山咧开嘴笑,月光移了位置,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爬上光亮,内里仿佛换了个人,一道道水汽在衣衫处蒸腾,烘干衣物。 他艰难爬去岸边,翻尝倒肚吐出几团带血的鱼糜,又出一拳砸碎水面的倒影。 等了许久,他才起身,惊慌失措得望一眼阿墨,然后背过半个身子,怕那半张不便示人的脸惊吓到她。又静默许久,才开口道:“你就是谢湖主喜欢的那个女子。” 阿墨已经吐得身形虚软,倚在一座背风的矮墙前,月光洒在脚边,白净柔和。 那人突然说话利索,周身也没了敌意,让阿墨轻松许多,“我不认识什么谢湖主,我只认识一个叫烂螃蟹的人。” 江远山露出笑意,朝阿墨弓下半个身子,“我叫江远山,生在苏州太湖仙岛,膝下有个女儿,叫江小鱼,被谢湖主收留,认了师父,传她武艺。以后姑娘嫁给谢湖主,还望能待我女儿好些,她没了爹娘,日子肯定过得很苦,一日三餐,穿衣用度,别让她受了委屈就行。” 阿墨的脸本就黑,藏在暗处,更加瞧不见表情,“你不是活着么,怎么说你女儿没了爹娘。” 江远山缓缓转身,露出脸上狰狞,自嘲道:“我这副模样,不方便去见她的。” 阿墨从暗处探出头来,提亮嗓音,为他打抱不平,“天底下哪有儿女嫌弃父母长相的。” 江远山沉声不语,抬脚走去湖面,扭头道:“我啊,已经不算人了。养育之恩大于天,今日救姑娘,也是提早还些人情,我家女儿自幼娇养惯了,日后难免给姑娘还有谢湖主添麻烦,还望两位能够多上心些,好生教养,我啊,是看不见她长大的模样了。” 江远山脚面沾上湖水,一座青山从湖底升出,将他托起。江远山折下身子,迎风再拜,青山高长,直入夜空。 青山湖水接壤处,开出无数白花,白花飘落,青山渐隐,夜空上那道孤影,随风不见踪影。 第八十七章 落花流水 金陵城,公输池藏身的矮院里。 院中三口漆红地棺材还在,没有风,招魂幡垂向地面。 院子阴气瘆人,没有活物敢靠近。 月色凉阶,偷闲最好。 公输池晃悠着躺椅喝茶,躺椅是自己手工刨制,只此一架,茶是珍藏十年的陆园老茶,佐着几种西域香料、盐巴煎熟,又淋了上好的乳酪,咸甜正好。 一整日劳作,喝这款茶最是解乏。 已是人傀的言无契木着神情侯在一旁,双手捧着一碟公输池从魔尊江南眼皮底下偷来的果子,果子也用井水冰足一整日,爽脆多汁。 劳逸相合,是公输家一贯传统。 公输池抿一口茶,香味从鼻头一直窜上头顶,霎时间神清气爽,伸手挑选一枚看着脆甜的果子扔进嘴中慢嚼,脆甜多汁的果子,遮去茶汤的苦味。 有人叩门,左侧门环被拿起轻扣一声,重叩两声。 公输池装作没听见。 知道这地方的人很少,知道这地方的人都不会这般客气。可能是夜里走错巷子的人认错院门。 片刻功夫,不见人声,公输池畅然吐气,悠闲喝茶。 一阵风从院墙刮来,招魂幡迎风而动。 吴少棘携一身风尘跳入院墙,神色慌张,一扫院中全貌,瞧见阶前喝茶的公输池,几步并在一处,掠上前来。 公输池抿一口苦茶,肃清嗓子,“灵丫头不是去找你了么,怎么就你自己一人回来了。” 吴少棘满头热汗,停下步子,深深行礼,急冲冲道:“前辈,江湖救急,灵儿去城西孙婆婆那买肉包时,遇见个嚣张跋扈的妇人,看不惯,与人起了争执,功夫不济,被扣下了,还望您屈尊去一趟救她。” 岳灵儿是毒王的弟子,只要报上毒王的名号,任何麻烦事都能迎刃而解。 公输池不解道,“没报她师父毒王的名号。“ 吴少棘面露难色,“起初是报了毒王的名头,可那女子毫不放在眼里,还数落了一番。自家师父被辱,灵儿忍不下,当场动了手,结果被女子一棍子打落在墙角。在下本想江南地界,毒王闭关多年,可能妇人后起之辈没听过,又报了前辈您的名号,那女子倒是停了手,把灵儿扣在包子铺,却指明要您前去才会放人。” 报了毒王的名号没唬住人,又搭进去自己的名号。 公输池撑着下巴思索,久居江南,能如此无章法行事,江南也没几人,不禁问道:“那女子什么模样,用的棍子长什么样子。” 吴少棘在胸口比划出高度:“那女子身形娇小,到我胸口位置,一身青绿色裙装,身上有很重的厨房味,棍子是根很常见的烧火棍。” 公输池脸色骤变,哎呦一声,从躺椅上跌落,怕到骨子里的恐惧,浑身不自觉得颤抖,口齿不清道:“那……那魔头……你们怎么敢惹,别说毒王,我去了都得蹲在墙角听她数落。” 吴少棘伸手将公输池搀扶起来,小声问道:“那女子当真可怕。” 公输池右手按在心口,胆颤中报出女子来头,“天下楼,苏柔。” 苏柔二字,不止江南,整个江湖都畏惧的人物。 吴少棘自然听过,心系岳灵儿安危,咽一口口水,怂恿道:“前辈,要不您壮胆去一次,您之前答应过毒王,会保灵儿江南一行无忧的。” 公输池生硬地扭过头,一脸幽怨,“她是无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能就躺棺材里了。” 吴少棘不依不饶,“灵儿要是有什么闪失,回南疆被毒王知晓,那您跟我……” 承诺于人,岂能食言。公输池甩开吴少棘,飞去院中,指着三口漆红棺材,痛心道,“上好的棺材,你我各挑一个,免得待会去没人收尸。” 公输池解下招魂幡,幡动铃响,漆红棺盖被从内推开,三具人傀跳出,面无表情,各自扛起一具棺材。 藏身多年的院子,怕是以后没机会再来,公输池细细扫过每一处院墙,将院中陈列的木匠器具一一摆回原位,又走去台阶处,一口灌下苦茶,茶汤已凉,冰凉刺喉。剩余的果子悉数倒去怀中,轻抬衣袖打一响指,示意言无契随他赴约。 吴少棘默不作声,在院中等公输池出门。 两个活人,四具人傀,三口棺材。 几人归,几人死,棺材又装何人,都是未知。 金陵城西,锣鼓巷,有个姓孙的婆婆,包得一手好肉包。 孙婆婆年轻时走街串巷提篮叫卖肉包,攒下不少积蓄,买了临街的两间小铺养老。 年轻时攒下不少客缘,如今不用沿街叫卖,包子刚出锅就有人闻香而来。 金陵城长夜不眠,吃包子的人比白日多上许多。 加上孙婆婆蒸的包子总是比其他家舍得用料,包子皮也宣软味美,多少老客不惜踏过一城之远前来赏味。 日日门槛被踩坏的包子铺,今日一改常态,慕名而来的食客瞧见门前矮凳上翘腿而坐的青绿色裙装妇人,如见罗刹恶鬼,纷纷躲远避祸。 妇人也不理睬旁人,手中黝黑的烧火棍在青石上敲动几声,督促蹲在一旁乖巧扒蒜的南疆少女细致些,别用指甲抠坏脆嫩的白玉蒜。 少女泪眼婆娑,时不时朝街上张望,等人来解救。 整锅包子被人包圆,孙婆婆自是欣喜,新鲜肉包出锅,亲自挑选两枚卖相最好的肉包用白净瓷盘捧着,又取一小碟江南的香醋,一同捧出门来,搁在妇人手边的矮凳上,满脸笑意,“楼主可是好久没来吃我家的肉包了。” 青绿色裙装妇人便是苏柔。 肉包宣软,白白胖胖,花褶也齐整,瞬间勾起馋虫来。 苏柔捏起一枚肉包,沾了香醋,满满咬上一口,肉香醋香在嘴里汇作一团,惹人沉醉,瞬间心情大好,“这不是一回金陵,就到您这吃包子来了。“ 不用招呼他人,孙婆婆扯过一条长凳,扶墙坐下,双手握拳,锤着微微作疼的后腰,“这次打算回来呆多久啊。“ 苏柔又啃一大口,伸手要岳灵儿剥好的白玉蒜。白蒜脆辣,给肉包添上另一种风味,歪头回道:“没想好呢,好不容易回趟金陵,打算把这江南的美味都吃个遍再回。” 孙婆婆眉眼弯弯,“这可得不少时日呢。” 一个肉包下肚,苏柔舔舔嘴唇,单手捏起剩下那枚,在嘴边吹凉,咬一小口,将剩余香醋从小口中倒入肉包摇匀,“多呆些日子也好,好久没回来了,顺便熟络熟络感情。” “是该经常走动走动,不然一晃眼,就到我这把年纪了。“ 孙婆婆慨叹一句,与她年纪相仿的亲友故交大都驾鹤西去,年轻时忙着赚钱养家,疏于走动,老了,有了空闲,那些人也相继离去,不禁唏嘘。 苏柔啃完肉包,舔净手指,“明日我在陆园有个烧尾宴,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去凑个热闹。” 孙婆婆摆手,笑得爽朗,“年轻人的宴会,我老婆子可不去凑数,免得被人说是为老不尊。” 墙角扒蒜的南疆女子望眼欲穿,孙婆婆心软,不好求情,起身取两枚肉包给少女送去。 少女心头一热,哭得梨花带雨,弄得孙婆婆手足无措。 苏柔最不喜女子哭泣,喊住孙婆婆,“没事,不用管她,等她哭完自然就好了。” 孙婆婆摇头,退回长凳处,弯腰坐下,闲扯道:“听说人铃铛这次也回金陵了。” 苏柔点头,“她也老大不小了,该寻门亲事了,明日陆园的烧尾宴就是替她办的,整个江南适龄的青年才俊我都邀约的。” 孙婆婆轻笑道:“那可得寻个好人家,以前铃铛小时候,楼主还带她一起来买肉包呢,一晃啊,她都要成亲了。” 苏柔应和道:“是啊,岁月不饶人,一转眼,铃铛都要成亲了。” 孙婆婆收起嘴角,“我听说楼主的儿子也要议亲了,天下楼这次可是双喜临门啊。” 苏柔垮下脸来,“别提他,一提就窝火,我都来金陵好几日了,他也不来看我,还有,我当天下楼楼主的时候,谁敢去天下楼惹事,如今人都欺负到脸上了,他还窝在苏州,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这性子一点都不随我。” 苏柔一通牢骚,回头瞪苗疆女子一眼,吓得少女往墙角又缩去几步。 相隔几条街之远,风幡在动,魂铃在响。 少女看见希望,整个人都神气许多。 苏柔回正身姿,烧火棍横放在膝上,嘱咐孙婆婆,“你先回屋,我还有些江湖事要办。” 孙婆婆道一声诸事平安,手脚麻利收了放在铺子前的桌椅杂物,回屋落下门板,低声颂佛。江湖事,非寻常人能沾染,躲远些就好。 几丈开外,有人头攒动。 苏柔气沉丹田,直呼其名喊道,“公输池,既然都来了,躲那么远做什么!” 风幡被喊声扯动,魂铃乱作一团。 只是被喊名字,公输池已经腿脚酸软,摇摇欲坠,硬着头皮跳上前来,躬身见礼,油嘴滑舌道:“这不是怕扰了苏楼主的雅性么。” 苏柔不怒自威,“公输池,你不好好做你的木匠活,掺和这些江湖杂事做什么,我可听说你跟毒王那老不死的交往甚密,还有千魔宫你也挂了头衔,怎么安生日子过腻了,也想去我天下楼烧几年火正正身骨么!” 公输池大气不敢喘,冷汗直流,头垂得更低,辩解道:“当年公输家破,受了楼主的一饭之恩,至今不敢忘,哪还敢再染指江湖事,这都是以前欠的人情,趁还能走动,多还点,死得时候肩头能宽松些。” 苏柔起身,握紧手中烧火棍,直勾勾看着公输池,“南疆五鬼去苏州惹事的时候,你在苏州吧。” 公输池后退几步,心慌不已,“这都是年轻人不懂事,初入江湖,心高气傲,被王家的毒妇人言语挑唆,才做下此等错事,我也是受制于人,不能不出手。” 苏柔向迈出一步,倾泻而下的月光被烧火棍搅碎,月下的街影也被一同搅碎。 “那我天下楼的规矩白立了!” 还未出手的一棍落花流水,在吴少棘和岳灵儿眼中,平平无奇。 无我境的公输池已汗如雨下,在他眼中,苏柔身前的无形之物都在破碎,归去虚无。 一棍出,万物臣服。 落花流水最无情。 第八十八章 一梦黄粱 金陵城西,整个天际不见月色,静得出奇。 公输池退得极快,落花流水的威力,他心知肚明,招手唤言无契去替自己挡那一棍落花流水。 墙角扒蒜地岳灵儿已被吴少棘扯去几条街开外。 轻巧无奇的一棍落花流水从苏柔手中倾泻而出,像是她随手的甩动,没有任何波澜。 木着神情的言无契刚刚挡在公输池身前,还没站稳,整个身形如断线的纸鸢朝后坠去,嵌在胸前的铁板凹去一大截。 公输池几步遁去几十丈开外,那一棍落花流水还在奔袭。 公输池见躲不开,摆袖,招手,坠如纸鸢的言无契一手水宿烟寒散开,脚下腾出几尺浪头,跃然而起,再次护在公输池身前,吃下那一棍势头不减的落花流水。 言无契胸膛之中,肋骨尽碎,支撑身躯的脊柱也无声断成几截。 公输池心疼一眼,好不容易得来的人傀,坏了可惜,暗自招手,引三具扛棺的人傀前来相救。 岳灵儿在苏柔那吃过亏,片刻都不想在此处逗留,被吴少棘救下,一晃眼逃去别处。 公输池本就是来救她,她已无恙,自己也不用逗留,身形拔高几丈,扛棺人傀撑开一口棺材接住惨不忍睹的言无契,公输家有千机百炼,回去修整修整,还能恢复如初。 苏柔一身青绿色持棍行来,横出一棍。 公输池来不及招人傀护身,一手水宿烟寒展开,绵软雾气护在身前。 蚍蜉撼树,落花流水不减,公输池生生被逼退几丈之外。 水宿烟寒惊散,公输池急唤扛棺人傀去挡,漆红棺材上等的陈年实木,断得干脆。 身为木匠的公输池不忍之事,心疼万分。 落花流水余波未停。 眼见不好脱身,公输池忙掐袖中一团烟火升空。 宿水而居的秦淮,万千楼船之中。 一身女裙的宫心语哄睡孩童模样的魔尊江南,闪出船舱,遥望一眼金陵城西,面色冷峻,一步踏空而去。 船头煮酒,生如天仙的女子收起一身娇媚,翩然起身,抬脚踏进搁在一旁鸳鸯绣面的绣花鞋中,脚踝上红绳相曳,企图追上宫心语。 宫心语一步迈入城西,远远瞧见屋檐顶一身青绿色的苏柔,俊俏面庞瞬息之间爬上杀意。一指黄粱一梦从胸前划过。 苏柔眼前,不再是金陵城,而是隔断南北的长江之水。 江水横流,生机盎然。 “你这功夫啊,就唬唬别人还行。”苏柔不屑一顾,冷嘲一声,一棍落花流水扫出,奔腾不息的江水拦腰折断,金陵之景重现眼前。 黄粱梦碎,宫心语伸出两指,再度请君入梦。 生如天仙的女子已追上前来,停在宫心语身后,好心道:“苏柔的落花流水与你相克,要不要我出手相助。” 宫心语不言语,两指划出,人已入梦去。 生如天仙的女子孤零零站在半空,瞧见一身狼狈的公输池,一笑嫣然,“你一个木匠,也敢挑衅苏柔啊。” 有人解围,公输池再招一具扛棺人傀,将折断的棺材碎木一同揽去棺中,几步跳上前来,长舒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脆甜多汁的果子啃起来安神,“要不是欠了毒王的人情,打死我也不会去招惹她。” 生如天仙的女子静立片刻,望去宫心语消失之处,眉头一皱,朱唇再启,“宫主的果子,你记得还上。” 城西街中,有一晚归醉酒之人。 女子招手,那人七窍开始淌血,顷刻间成一具干尸,血线朝女子飞去,绕过她如柔荑般的手,化成三尺红绫,绕在她肩头。 宫心语再出现身,嘴角有血,踉跄中后退几步。 苏柔依旧站在那处屋檐下,笑看几人。 女子紧咬唇边,肩上红绫展开,迎风见长,像一座牢笼,缠向苏柔。 “你敢!” 川蜀之地,有一声如春雷乍起,整座江湖都为之颤抖。 一道分斩天地的刀光从川蜀之地升起,一身素染的刀皇君如意从院中起身,拍去身上泥巴,一步便去江南。 金陵天下楼三层楼中,剑神苏牧搁下手中酒盏,御剑而起,身后漫天剑河扩散,整个江南都在剑河笼罩之中。 金陵天下楼后院,有一处装饰极为豪华的牛棚,金陵天下楼现任楼主唐盈正捧着竹筐喂牛,竹筐中是今日刚割的上等草料,毛发顺亮的青牛慢条斯理啃着青草。 三层楼上,有人影闪动。 紫衣束身的唐盈微微抬头,开口安抚道:“他两都去了,您老就别去凑热闹了。” 金陵城西。 从九天之上垂落而下的刀光,将那座血作的牢笼蒸发,刀皇君如意挺身立在苏柔右手前。 苏柔对君如意的现身并不开心,拉下脸训斥道:“你来金陵做什么,家里的酱豆子都收好了!” 君如意见到苏柔无恙,面色温柔起来,“太阳下山前就收回屋了,这几天日日都拿出去晒,不会出差错的。” 苏柔怒气不减,“我那些菜你都浇水了没,柴劈完了没,我要用的瓷器你都烧好没?” 君如意如沐春风,夫人不在家,唠叨起来总是心烦,多日未见,她这几声训斥,竟然有些好听,嬉皮笑脸道:“夫人交代的事,早就做完了,就等着你回去验收呢。” 一见君如意,便想起儿子君不白,苏柔心情更加不好,张嘴骂道:“回个屁,那个不孝子我还没见到呢。” 夫人小孩脾气,得哄几句,君如意端着笑意,“要不,我去苏州捉他来见你。” 苏柔别过头,冷哼一声,“不见,死外面最好,省得惹老子生气。” 夫妇二人相谈正欢。 一剑寒光落下,剑神苏牧落在苏柔左手边,苏柔才稍微收敛起性子。 几丈开外的屋檐上,生如天仙的女子仰着头,细长脖颈无半点血色,笼罩整座江南的剑河让她想起些旧事,朱唇微张,“苏牧,好久不见了啊。” 苏牧背过双手,冷眼相对,“仙子不好好在东陆修道,来这江南做什么。” 女子勾唇冷笑,“二十年前,你问道东陆,斩了那么多仙人,毁了那么多仙岛,如今哪还有什么修仙福地。” 苏牧拢起剑指,头顶剑河列阵,轻描淡写道:“我斩的,都是些邪魔外道罢了。” 宫心语已回复气息,将女子扯回身后,往前走上几步,悬在半空,怒视三人,“家父当年天下楼烧火之辱,他日必会讨回。” 苏柔怒道:“就是你爹来了,我也得跟他算算当年偷吃我天下楼那么多东西的花费呢。” 秦淮河上,孩童模样的魔尊江南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天下楼,偷东西被苏柔抓住,用麻绳捆在房梁上,一棍又一棍地敲打。 江南惊出一身冷汗来,睁眼喊宫心语再给她渡一场美梦。 船舱清冷,无人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赤着脚跑出船舱。船头有新鲜果子,她拿一枚捧在嘴边解渴,蓦然间一阵冷风吹来,浑身起鸡皮疙瘩,扔掉果子,跳着脚跑回船舱裹起棉被,哆嗦着喊宫心语。 “宫主醒了。” 生如天仙的女子在宫心语耳边提醒到。 宫心语不再理睬众人,一步走回秦淮,女子转身,随他一同回去。 公输池悄然跑远,生怕苏柔再找他麻烦。 三人不辞而别,苏柔心火更旺,提棍要追,被苏牧拦下,心平气和道:“你明日的烧尾宴不办了?” “耽搁些时辰又不会死。” 苏柔跳过两人,行出一大截,被苏牧用御物诀生生扯回自己身旁,拎起后脖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回家。” 心火无处发泄,苏柔抬脚,一脚踹向君如意,在他粗布麻衣上留下一只小巧的脚印。 生怕夫人再惹事,君如意一旁帮腔道:“还是早些回吧,铃铛的大事也别耽误了,心气要是不顺,过了明日,我亲自去给你讨回来。” “看在铃铛的面子上,就先放他们一马。”二人相劝,苏柔不好再争,挣开兄长苏牧,整好妆容,大步走去天下楼方向。 苏牧和君如意摇头无奈一笑,随她回去。 秦淮河上。 宫心语一步闪回船舱,孩童模样的魔尊江南瞧见他身影,哇呀一声嚎啕大哭,掀开棉被,跳入他怀中,吸着鼻子,质问他跑去哪了。 宫心语心疼不已,一指黄粱一梦点入她额头,轻轻摇晃,将她再次哄睡。 孩童模样的魔尊江南嘬着大拇指在宫心语怀中睡得香甜,宫心语不舍得再放下,抱着她一起走出船舱。 船头,生如天仙的女子已脱了绣花鞋,斜坐在红泥火炉前煮酒。 宫心语遥望江面,万家灯火掩映,“江家老祖的躯壳多久能炼成。“ 桌面有一枚玉盏,白净无瑕,女子倒入一盏酒,搁在鼻底轻转品香,“还有十日就能炼得了。” “告诉他们再快些,你先随我入梦暂避几日。” 宫心语抬头,金陵城上头,还有一座若隐若现的金陵城。 宫心语轻叹一声,叶千楼的海市蜃楼,以前是千魔宫的居所,如今成了困住姜红雪的牢笼。 生如天仙的女子饮下酒盏中温热的酒,勾手,秦淮河中跳出几条活鱼,鱼头在半空被拧断,生出几条血线,血线又织成飞鸟,渡去远方。 女子起身,再次穿上绣花鞋,身姿摇曳,步去宫心语身旁。 宫心语两指划出,黄粱一梦展开,二人身影在船头消失不见。 第八十九章 归去来兮 苏州城,月光倾城。 君不白目送林秋晚和潘如许走远,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驻足片刻后,摇头轻叹一声,御剑飞远。 神农衣馆后院,楼万春已经醒来,脸上没有血色,惨白吓人,他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挪动摇摇欲坠的身躯去瞧杨妈妈,杨妈妈失血过多,中途醒过一次,眼下昏睡过去,气息低伏虚弱。 楼万春挪去床边,折膝跪在榻前,替她掖好棉被,悄悄背过脸抹去一把眼泪。 “已经用过药了,她明日就会醒。” 院中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孙妙手传音入耳,声音慵懒无力,医馆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力。 这几日病患有些多,连着几日轮转,已经耗尽孙妙手心神,医馆别的大夫白日还得坐诊,不好唤来守夜,又怕夜里突发别的变故,老大夫只能亲力亲为,夜里在躺椅上抽空小睡。 楼万春低头,深情望一眼杨妈妈,心中更加自责,捏拳起身,轻声走出房门。 凉阶如水,月光在檐角停下。 孙妙手的躺椅支在檐下背风处,月光在他脚头止住,整个人好似披着墨色的棉被。 楼万春走下台阶,停在院中,朝孙妙手伏身跪拜,两条膝盖如脆铁,在院中轻石上磕出声来。 孙妙手没回应,依旧闭目养神,放任楼万春自行跪着,只要不是病患就诊,别的事他懒得再耗神,等楼万春跪久了自然就会起来。 楼万春一直跪着,心乱如麻,月光在他脚边打转。 孙妙手出手医治杨妈妈,他该至真至诚感谢一番,就是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又扪心自责没能护住杨妈妈和她腹中胎儿,娶她时起过誓言,如今没能兑现。 又自责自己身为苏州天下楼楼主,有贼人来闹事,自己却置身事外,任人横行,未尽楼主之责。 城西山神庙,又化身行凶,伤了不相干的人。 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心头、肩上,仿佛有一座看不见的山将他镇压在此地,喘不过气来。 君不白御剑行来,看见跪成山石的楼万春,挥手散去脚下长剑,落在他身前,望着他一脸颓然的样子,不留情面斥责道:“你打算在这跪到什么时候,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膝盖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跪着就能把所有问题解决了么!” 楼万春抬头仰视一身肃然的君不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 君不白看不惯他这般软弱行径,直呼其名,“楼万春,你是杨妈妈的男人,她遭了这等罪,你更该稳住心神,好生安慰她,护着她,你如此自怨自艾,还算是男人么,以后的日子不打算过了!” 楼万春低头不语。 君不白说完,沉声片刻,自觉得话说重了,杨妈妈这事要是发生在叶仙子身上,自己怕是也会如楼万春那样心神不稳,一念成魔,平和道:“我要去金陵呆一段日子,定风伤没养好之前,你还是苏州的楼主,等他养好伤,你就卸任楼主,去镇守三层楼,三层楼是闲职,你也能空出闲暇时辰去多陪陪杨妈妈。” 楼万春再次抬头,欲言又止。 君不白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化身伤人的事,我已交给灵远去打点,你要心中还有愧,日后自己去城西那家登门赔礼道歉,郑一刀因你丢了一条手,往后肯定有诸多不便,他家还有妻儿要养,你自己决断如何赔礼谢罪,但是不许亏欠他们,也不许污了我天下楼的名声。” “楼万春谢过楼主。” 楼万春哆嗦中伏身跪拜,一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君不白心疼道:“你不必谢我,你既然入了天下楼,你我便是家人,家人之间,哪还需要一个谢字。” 楼万春伏在地上,鼻涕眼泪横流。 话已说到这份上,余下的让他自己去决断,君不白不再管他,走去隋定风房中。 孙妙手也是大方,神农谷千金难求最上等的去腐生肌药草也舍得用给隋定风,这几日药草缝补,隋定风被言无契一指贯穿的心口已长出新肉,再静养几日,就能下床行走。 隋定风躺着的这些日子,天下楼出了如此多的事,让他眉头不展,倚着被子墙面暗自伤神。 柳芸娘日夜守着,这会困意上来,趴在桌面小憩,发簪微微松散,在桌面铺开几缕头发。 君不白蹑脚走进来,怕弄出声响惊扰到她。 隋定风本想开口行礼,君不白手指贴在自己唇边让他噤声,眼神示意他不要起身,传音道:“说几句就走,这几日楼里事多,但你也不用自责,安心养伤就行,万春那里我已说好,等你养好伤,接替他做苏州的楼主,他去坐镇三层楼。” 此事太过突然,隋定风一时难以接受,摆手推脱。 君不白再度传音:“杨妈妈那边需要人陪,万春不可能两边都兼顾,三层楼是他最好的去处,他不会怨恨你的。” 杨妈妈的遭遇,隋定风听柳芸娘讲过,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趴在桌面有些久,柳芸娘翻身,左脸在桌面压出一片红印,迷糊中睁眼,瞧见有人影,一掌甩出,当即扑散困意,抖擞精神,看清楚是君不白,慌忙撤去掌风,在身旁墙面落下一掌深沉的凹痕。 “楼主几时来的!”柳芸娘慌忙低头整理衣容,这几日日夜守着,没怎么梳洗收拾,有些邋遢,不好示人。 君不白别过头,淡然开口:“刚来一会,我要动身去金陵,来交代些事情,灵远一人在楼里,我不放心,等定风能够下床走动,你就先回楼里,楼里的事,你比灵远熟。” 柳芸娘盘好发髻,轻声问道:“楼主几时去金陵?” 君不白平静道:“随时都有可能去,我要先去金陵王家,南疆五鬼的事得去找王家要个说法,况且我娘也已经到了金陵,王家的事了结后,我会在金陵多呆些日子。” 柳芸娘拱手行礼,微微折下腰身,“楼主尽可宽心前往,苏州的事我会安置妥当。” “那我便放心了。” 君不白轻笑一声,作别二人,大步走出门去。 柳芸娘本想起身要送,被君不白一手御物诀推回房中。 院中,楼万春已经回房,透过窗缝空隙,看见他在杨妈妈床前站立,讲一些夫妻间的体己话。 君不白无心去听他说些什么,在院中停住片刻。 老大夫孙妙手已睡熟,微微鼾声,独奏于院中。 停去一盏茶时辰,君不白御剑凌空,行在苏州城半空,零星灯火,听取一份城中静谧。 一袭青衫乘风而来,踏碎月光,停在君不白对面。 谢湖生的青衫上有湖水的味道。 君不白开口问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谢湖生悬在半空,郑重其事道:“我刚回了趟洞庭,你若无事,陪我去金陵王家走一趟,我家阿墨被人掳走了。” 君不白拢袖,身后映出宽阔的剑河,剑河蜿蜒,“几时去!” 谢湖生一步洞庭踏远,“即刻动身,阿墨被掳走已经有几个时辰,不能再耽搁,免得夜长梦多。” 君不白御剑去追,与谢湖生并肩而行,眨眼间,二人就行出苏州地界。 月照山林,有一青一白两道人影从山顶穿过,山林婆娑作响。 谢湖生的一步洞庭行得极快,君不白稍微缓神,就被拉开一截。 君不白再次追上,提醒道:“王家有两个圣人,书圣王淮安坐镇王家,你我去的时候必然会撞见他,江湖传闻他已经入了长生境,但也无人见过,得谨慎一些;棋圣王积薪在栖霞山,相隔不远,王家有任何异动,他都会顷刻出手。” 谢湖生扬起拳头,晃了又晃,“长生境又如何,两个圣人坐镇又如何,动了我谢湖生的人,不管是谁,我要让他知道,我谢湖生能够在江湖横行无忌,靠的是这双拳头。” 谢湖生这话给了君不白莫大的信心,抬手,一袖刀光满溢,“到了王家,你先去寻你的阿墨,王家撺掇南疆五鬼在我天下楼闹事伤人的事,我要亲自去找王淮安要个说法。” 二人默契对视一眼,催动身形快了几分。 接连行过几处绵延的山水城池,远方天地接壤的东方开始泛白,一路上鸡啼犬吠不绝于耳。 二人行到金陵时。 江南最富庶的金陵城,在天光从云层垂泻时一点点揭去夜幕,由东向西,铺开一片暖人的金黄。 城东高楼耸立的金陵王家,那栋世人皆知的藏书阁顶,最先沐浴在天光之下。 天光扩散,从王家东院一直走去西墙。 山水缩影,院落相连,奴仆洒扫,香云浮动。 刚刚苏醒的王家,藏书阁最底层的书塾,已坐满稚嫩的孩童,随年迈的夫子一同诵读功课,读书声朗朗。 谢湖生一步洞庭踏入王家院落,悬在藏书阁前。 世人皆知,王家家主王淮安此生从未走出过藏书阁,在这寻他,最是恰当。 “洞庭湖,谢湖生,前来寻人。” 谢湖生底气十足,话音清晰落在王家每处院落之中。 刚刚苏醒的王家众人不顾矜持多年的礼数,纷纷跑出院落观瞧。 谢湖生那一声还未停歇,一道白虹横空,君不白一手剑河挥洒,悬在藏书楼前。 “天下楼,君不白,前来问剑。” 第九十章 一砚青池 王家藏书楼旁有一方青池,以前修藏书楼时临时挖来储水所用,后来藏书楼建成,青池被多次借土,渐成深湖。 不能放任一湖死水生腐,王家先人花重金请能工巧匠搬山石修整,又引秦淮活水入湖,再现生机。 王家先人所请匠人乃公输一族,最擅长玲珑千巧之道,藏书楼前湖水深沉,有万千青石做底,却可以常年不淤泥沙,一眼望见湖底,湖水经受四季更迭,也依旧清澈,不染杂色。 王家子弟得此宝地,也不怎么爱惜,每次笔墨书文之后,墨迹染脏的砚台都会捧来此处清洗,破损磕碰后不堪再用的砚台也会由此处抛去湖底,久而久之,这方湖水在王家有了洗砚池的称呼。 王家家主更替几代之后,逢上动荡时期,王家家主爱书心切,不忍藏书楼毁于战乱,招揽八位江湖高手护卫,又将梅、兰、竹、菊、笔、墨、纸、砚八字赐予八人,分管藏书楼各处,地位仅次于王家家主,洗砚池至此迎来自己第一位主人,砚青池。 王家家主之位传到王淮安时,砚青池这个名字已传了十二代。 王淮安年少时曾在长安求学,有过一私交好友,好友时运不济,在长安惹了麻烦,一家被赐死,只留下一个尚未出生的遗腹子。 那女子无名无份,鲜有人知,加上本就体弱,听闻夫君噩耗,动了胎气,生产时血崩不止,生下一女婴后,强撑身体养到三岁,便撒手人寰。 王淮安得知故人尚有一女在世,已经是三年之后,那封长安来的书信送于他案前时,爱惜书卷的王淮安第一次抛下手中王家珍藏多年的书卷,捧着那封在街头几文钱就能找人代写的书信热泪盈眶,撇下家主之位,独自一人入长安,找寻故人之女。 那年深冬,长安落雪,足足落下一尺之厚。 城东集市的羊肉包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宣软洁白,大铁锅煮得滚烫的羊汤飘着肥厚的浮油。 衣不蔽体、身材黑瘦的女童偷包子被伙计当场抓住,伙计粗厉,单手将她拎起,另一只手扬得很高,女童怕偷来的包子被夺回去,张嘴塞进口中,刚出锅的包子汤汁很是滚烫,女童被烫出眼泪,依旧吞个不停,已经饿了很久,挨一顿打没事的,忍几天就行,总比饿死好。 从不与人动武的王淮安,第一次出手,不善习武的他,心境陡变,由空灵境直入无我境。 伸手在身前写下一个停字,拦停整个长安的落雪,也拦停街上的众人。 他只身走向女童,步履沉重,从伙计手中将她解救出来,轻柔地揽在怀中,揽得很紧很紧,身上那件金陵姜家几十金绣制的狐裘蹭满女童身上的淤泥。 他看着她跟故人相似的眉眼,欣慰笑着。 许久之后,长安的雪又开始落下,伙计扬起的手扑空,险些将自己掀倒,本想开骂几句,瞧见王淮安的贵人衣着,生生咽回肚中。 女童被王淮安揽在怀中,以为遇见坏人,对着王淮安拳打脚踢,几天没吃饭,力气太小,挣脱不开,张嘴用牙去咬王淮安的手臂。 手臂被咬痛,王淮安依旧笑得温柔,开口说道:“我叫王淮安,你爹的故友,你愿跟我去金陵么,以后都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了?” “你这种人坏人老子可见多了,想骗老子,门口没有。”女童伸出脏手朝王淮安双眼抠去,在长安街上苟活这几年,什么场面都见过,第一次见面,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凭一句我是你爹的朋友,就跟你走,傻子才去呢。 王淮安朝后去躲,女童趁机挣脱,撒腿跑去巷子里,留下一排脚印。 “老爷,别跟一个小乞丐置气,不值当的,说不定啊哪天就饿死在她那个破巷子里了。这天这么冷,要不进来暖和暖和,我家这羊肉包子可是很有名气的,内城得好多贵客都来吃的。” 刚才粗厉的伙计横插一嘴,笑脸相迎,心中盘算要是能留住王淮安这样的贵客,随便大手一挥,扔几块碎银子,今日就能早些关门,少挨冻几个时辰。 王淮安直起身,丢出一颗金豆子,“这锅羊肉包子我都要了,她住在哪个巷子里?” 伙计从没见过如此阔绰之人,一颗金豆子,在长安外城能买到一套不错的宅子,伙计怕掌柜看见,背过身,隔着袖子藏起金豆子,又将自己私藏在袖中的一枚碎银子翻出,掌柜夜里会盘账,碎银子便是交代,银子换金子,不亏。 伙计麻利装好整锅羊肉包子,亲自指路,将王淮安带到女童藏身的破巷子。 担心出来太久被掌柜责骂,伙计没敢停留,匆匆跑回包子铺。 巷子里有座破宅,年久失修,墙瓦已经塌去大半,风吹不止,仅剩一点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有雪花飘进去,小小的人影蜷在墙角发抖,芦苇垒起的草垛是她用来过冬的棉被。 王淮安心如刀绞,若是早些知道她在世上,何必让她受这折磨。 他抬起衣袖,在身前写下一笔偌大的停字笼罩整个长安城。 风在巷口停下,长安也不再落雪。 他走进院子,将羊肉包子放下,怕她再跑,快步退出院子,隔着低矮的院墙嘱咐道:“羊肉包子我放在这了,你记得吃,放心,没下毒,我叫王淮安,金陵王家的家主,以后想吃什么,不用去偷,光明正大去吃,我就住在旁边的驿站,要是有人寻你麻烦,报我的名字就行。” 王淮安走出巷子,躲在草垛里的女童观望一阵,从院中取回包子,缩进草垛里,一手捧起一个在鼻子底下闻,没闻出异味来,包子还有余温,皮薄肉香,女童咽几口口水,不再有顾及,反正不吃也得饿死,两口一个包子下肚,差点噎住,伸手抓一把干净的雪送去嘴中。 女童吃完两个包子,意犹未尽,想再吃一个,伸手数了数剩下的包子数,犹豫好久,将包子小心翼翼藏在怀里捂着,留着下顿再吃。 她不知道的是,王淮安走出那个巷子的几个时辰后,长安城外城所有的铺子客栈,都有一份她的画像。 长安的雪停了半日,积雪化成雨水,从屋檐滴落,砸出一排规整的浅坑。 长安驿的车马从王淮安踏进前门开始便再没停过,长安内城各府各院的拜帖就如长安刚停的那场雪一样纷纷涌入驿馆。 一个金陵来的弱冠少年,让长安城一大半的高门显贵伏下身份前来问礼,驿丞不敢怠慢,一趟趟跑去敲开王淮安的门。 驿丞不知贵人们同少年在屋内聊些什么,只是每人出门时,手中都带着一副墨迹未干的画像。 驿丞迎来送走所有贵人,腿已灌了铅,腰彻底直不起来,慢慢踱回金陵少年的屋门前。 王淮安已在门前等他,将一张女童的画像递给他,“若是画上的人来寻我,给她备一间最好的客房,好生招待。” 不等驿丞多问,王淮安已走出门去,女童不近生人,强行带她回金陵,恐路上多生事端,循循渐进就行。 王淮安本想先去裁缝铺子买几件过冬的棉衣裳,却不知女童身长尺寸,直接丢下一枚金豆子,领一众绣娘出门去寻女童,途中怕她再饿,又去熟肉铺子买一只烧鸡,用鲜甜的蒲草捂着,又去点心铺子买一碗甜粥,用食盒温着。 破巷子被雪水冲刷,干净许多。 王淮安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冲进院子,缩在草垛的女童被脚步声惊醒,一脸惊恐,贴着墙从狗洞钻出去躲到别处。 见女童躲远,王淮安轻叹一声,摆手让绣娘们先回去备几床厚实的棉被送来。 王淮安心里明白,只要人都离开,女童才会回来。 裁缝铺子不远,几床棉被很快送来,绣娘还特意备了防水的雨布。 棉被和买的烧鸡还有甜粥一同放在院中,王淮安愧疚地看上几眼,转身走出巷子。 确定人都走远,女童才从暗处原路爬回自家破屋,隔着很远探头看院子里王淮安搁下的东西,迟疑不决。 王淮安再一次来,已接近黄昏,没进巷子,只是远远瞧上一眼,院中的物件都被女童拿回破屋,心中愧疚之情散去少许,抬手,在身前写下一个暖字,长安城的暖风刮了足足一整夜。 从那之后,每日清晨、晌午、黄昏,王淮安都会来,每次来都带着各样吃食,日日如此,不曾出过差错。有时撞见女童出门,王淮安会同她说上几句话,女童起初躲得远远的,后来也会草草回他几句。 等长安城的柳树攀上新芽,王淮安已在长安呆去三月有余,金陵来得书信堆满案头,字里行间都在催促他回家。 女童有了新衣裳,整日穿着衣裳去街市招摇,街市上以前冷眼待她的人,如今对她格外客气,偶尔还有摊主会塞吃的给她。王淮安陪她上街,她也不会再躲,一大一小的人并排走着,像一对父女。 那日,女童得了一个糖人,不舍得吃,举过头顶捧着,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扭头问道:“金陵是不是也像长安一样有这么多好吃的。” 饱读诗书,号称天下才情第一的王淮安一时语塞,沉默许久,回了句,“跟长安一样。” 女童笑着说道:“我娘死的时候,没告诉我我爹姓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名字,你能给我取个名字么,有了名字,我就能跟你去金陵了。” 王淮安站得笔直,“我以前读书的地方有座湖,叫做洗砚池,湖的主人叫砚青池,你去了金陵,先随她开悟几年,她会做你师父,以后她的名字会传给你的。” “砚青池,这个名字听着不错。” 女童眼中有了光亮,见手中糖人快要化了,毫不客气,张嘴咬下一大口,糖在嘴里慢慢融化,很甜,很甜…… 第九十一章 以礼待人 王家藏书楼前。 君不白那句问剑刚刚说出嘴。 一块沾满水汽的砚台从湖中笔直飞出,曳出一片清秀的水花,挟着湖底湿寒的凉气朝他面门砸来。 “王家规矩,要见家主,先过我这洗砚池。” 洗砚池前的矮亭中,传来一声慵懒的呵斥声。 君不白低头去看,亭中有一白衣素然的女子,裙尾袖口点墨成画,描着一大片墨竹山水。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色清秀,不点妆翠,枕着一条手臂,睡在两根亭柱拉起的麻绳上闭目养神,女子秀发垂落,随湖风左右晃悠。 君不白低头去看时,女子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再次抬起,做出勾手状,又一块带水的砚台从湖底飞出,朝谢湖生面门砸去。 心系阿墨安危,谢湖生不再逗留,一步洞庭走远,那块扑空的砚台在半空回旋,落回湖水之中。 王家藏书楼二层楼最东侧的书房中养着各种兰草,宽袍老者提壶浇水,路过窗前一盆刚从山林移栽而来的兰草,兰草娇弱,有些枯败,老者惋惜一声,伏下身子翻剪兰草背阴处死掉的枯叶。 一抹青色从天际划过,老者轻抚兰草,将其修剪齐整后搬到背风地方,在案几上搁下水壶,起身一步踏去半空。 “兰老头今日倒是舍得他那一屋子兰草了。” 洗砚池旁闭目养神的女子戏笑出声,在亭中伸足懒腰,跃下麻绳,晃出凉亭立在洗砚池上。 女子神态略显轻松,弯腰鞠一捧池水冲洗脸颊,抬头问道:“天下楼今日在陆园的烧尾宴你为何不去?” 女子是洗砚池现任主人砚清池,王家家主王淮安的养女,与金陵天下楼楼主唐盈的女儿陆琳琅更是闺中好友,与君不白也是旧相识。 君不白收敛剑意,落在洗砚池旁,与她遥相对视,“刚从苏州来,还不曾知道陆园的事。” 砚清池对着湖水梳洗,洗砚池的水洗去浊物,让她不染朱红的脸更加素色纯然。 昨日收了好友陆琳琅的请帖,今日要准时去赴约,不能误了时辰,砚清池漫不经心道:“你今日来王家,是因为那个被逐出家门的浪荡家伙?” 君不白藏在袖中的剑意鼓起衣袖,“南疆五鬼在苏州伤了我楼里的人!” 砚清池甩甩衣袖上的水,“听说那泼妇还花了一万两请了明月楼的人。” 君不白回望天际,谢湖生的身影不知落在王家何处,“明月楼是去对付谢湖生的,阿墨姑娘也被人从洞庭湖掳走了。“ 砚清池梳洗妥当,走去岸边,浅问道:“阿墨姑娘是谁?“ 君不白半软声调,“谢湖生的心上人。” 砚清池抬起手举过头顶,透过指缝看刺眼的天光走到何处,估量自己几时出门才不误陆园赴宴的时辰,吐一口浊气,幽然道:“听着像是那泼妇能做出来的事,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子,这王家的门风啊,被那对母子败坏了不少。不过那泼妇毕竟是王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的,心性再不正,也该由王家家法处置,你今日来,想寻她的麻烦,怕是很难。” 君不白一脸不悦,“怎得,你们王家就这般纵容她肆意妄为不成!” 砚清池晃晃脑袋,自嘲道:“这读书人啊,脑子读书都读傻了,面子看得重,有些理是很难讲通的。” 隔墙有耳,藏书楼上落下一笔字来,砸在砚清池头上,字有千斤重,敲得她脑壳发疼。 砚清池揉搓脑壳,等痛感散去多半,抬头望一眼藏书楼顶,楼顶半开的窗子,有一道浅淡的身影。义父在看,砚清池一改懒散,瞬间换了神态,勾手,几块砚台从湖底跃出,停在她身前。 “今日之事你得去见家主,王家规矩,要见家主,先过洗砚池。“ 君不白不想与她动武,御剑行去藏书楼顶。 一块砚台从身后追上来,将他前路阻断。 砚清池追上前来,身前砚台化身石阶,她每抬一步,便有一块踩过的砚台攀高半尺,等她踩踏,“你我私交归私交,但王家的规矩不能破。” 砚清池声音清朗,整个藏书楼都听得见。随她声音落下,洗砚池中,无数砚台飞出,好似一场雨,从湖面向苍穹倾泻。 眼神交错间,君不白停转身姿,蓄满一袖刀光朝湖面挥去。 刀光凄冷,垂落时仿佛铺洒在湖面的天光,整座洗砚池都被笼罩其中。 无数砚台被刀光吹干水汽,又从苍穹坠回湖底,洗砚池喧嚣一盏茶时辰才回归寂静。 砚清池被刀光逼回水面,毫发未伤,显然那一刀,君不白留了情面。轻笑一声,凭水而立,自己也未出全力,两人算是扯平,也不再去拦君不白,低头借湖面倒影整理衣容。 君不白御剑行出几丈,依然没到藏书楼楼顶,再行出几丈,还是不见楼顶。 他在攀升,藏书楼也在攀升。 “这藏书楼外设了禁制,你要想去楼顶,就要一步一层登上去。”砚清池好意提醒。 藏书楼顶落又下一笔字来,坠如千金,砚清池怕被责罚,闪身飞出王家,行去赴宴陆园的路上。 王家能约束她的,只有义父王淮安,可若是她真想走,无人能拦得住。 砚清池走后,君不白又行出几丈,还是不见楼顶,断了御剑的念头,收剑,落在藏书楼正门前。 王家藏书楼一层楼是间书塾,没有门窗遮掩,整齐排列的桌椅也无人落坐,每张桌面文房四宝归置齐整,静等人来。天光将屋子照得透亮,须发垂地的夫子端坐在楼中高台,双目凝望身后悬梁垂下的一卷白纸,纸张白净无暇,让人不敢轻易落笔。 君不白抬脚迈进书塾,弄出声响。 出神许久的夫子回头,声音空远,“若是你,想在这纸上留下何物?” 藏书楼有九层,每一层都逗留,几时才能登顶。 君不白本就不好读书,老夫子文邹邹的一问,让他不喜,抬袖,落下一道刀意。 老夫子摇头,身后悬梁垂下的那卷白纸无风自动,摊开几尺绕着高台,护住年迈不便起身行走的夫子。 刀意落在纸上,没斩开那卷白纸,在纸面留下一道粗浅的墨痕。 老夫子长叹口气,身前白纸上那道粗浅的墨痕化成刀意,还给君不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君不白捏出一道刀意,将老夫子回敬他的刀意斩碎。起手唤宽阔的剑河涌进一层楼,剑河无影,夫子肉眼看不见,只需一剑破开老夫子身前白纸,就能去登二层楼。 灌满一层楼的剑河奔涌,老夫子虽然看不见,但身前白纸护主,不断开展,在一层楼中蜿蜒曲转,一道道剑痕落在纸上,白净无暇的纸上被墨痕染得通体乌黑。 夫子再次叹气,开展的白纸抖出剑河,朝君不白奔去。 君不白抬袖,散去自身唤出的剑河,静立在原地。 开展的白纸抖完剑河,收卷回悬梁,依然白净无暇。 一层楼中狼藉一片,老夫子撑起身躯从高台走下,弯腰整理散乱的桌椅,将笔墨纸砚归整回原处。 楼中桌椅众多,老夫子每归整一组,就要停下喘上半刻。归整好三组,老夫子停下喘息的间隙开始变长。 君不白见不得这些,暗自催动御物诀将散乱的桌椅拉回原处,落在青石上的笔墨纸砚腾去半空,依次摆回桌面。 悬梁垂下的白纸上慢慢浮出个礼字。 “一个礼字,也算讲得通。” 老夫子抬眉浅笑,不再起身,倚坐在桌椅前,悬梁垂下的白纸向上卷起,露出通往二层楼的木梯。 以礼待人。 君不白躬身行出礼数,老夫子摆手,让他自行登楼。 君不白径直去登二层楼。 一层楼每日都是读书声朗朗的书塾,今日无人,可以偷闲半日,老夫子起身,泡一壶净茶,捧书静坐,期间回响起什么,抬眸远眺,“苏柔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悬在横梁上的那卷白纸舒展,垂落在地,贴近横梁处的阴影中,有一截被外力撕断的断痕。 镇守王家藏书楼数十年,唯有苏柔是以强力登楼。 老夫子无心读书,抿一口茶,陆园的茶清新回香。 一道身影从门外砸进楼里,舒展的白纸将其安稳接住,之前藏书楼二层楼去拦谢湖生的宽袍老者跌落在白纸上,身上血迹染红白纸,略显狼狈。 “没拦住谢家那个后生?”老夫子拂袖,掌风送去一盏茶给宽袍老者。 宽袍老者灌一口茶,身上伤痕隐去,撕裂的袖袍也完整如初,老者跳下地面,活动筋骨,待伤痕完全褪去,慨叹一句,“谢家那后生是个纯粹的武夫,拳意太过霸道,能登江湖榜,也是实至名归。” 老夫子凝眉,沉吟片刻,低声道:“他遇上家主,胜算有几成。” “六成。”宽袍老者踱去老夫子身旁,寻一暖阳处坐下,品茶听风,内里的伤还未恢复,暂时不用回二层楼。 老夫子为自己倒满一盏茶,望着新茶煎煮的茶汤开口问道:“你回楼里,那谁去拦谢家后生了!” 天光太暖,晒得舒爽,宽袍老者合上眼皮,虚弱回道:“梅丫头去了。” 一层楼窗前瓷瓶中枯败的柳条莫名长出几朵梅花来,梅香暗雅,有伊人踏香而去,整个王家院落,都有梅香飘散。 第九十二章 墨海行舟 君不白径直登上二层楼。 二层楼无人看守,唯有一片兰草幽香飘散游荡。 君不白登楼时,听见一层楼老夫子与宽袍老者交谈的话语。 宽袍老者受了谢湖生的拳,内里的伤还没痊愈,暂时不会前来阻拦。 君不白深嗅一口兰草幽香平复心神,足尖借力,翩然跃起,去寻三层楼的楼梯。 二层楼最东侧的书房,满是兰草的屋子,没有宽袍老者照拂,空有草木清香。 一身墨色衣衫的少年从半开的窗子跳进来,卷起一阵清雅的风,少年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少年停稳步子,似来时卷起的风,飘出屋子,立在廊上,等君不白来。 少年身后左侧有一座去往三层楼的楼梯。 少年静等片刻,等来的是一柄疾驰的长剑。 剑风凛冽,吹散聚在少年身后的兰草幽香。 “剑神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称赞一声,身上长衫无风自动,在他身前泼墨成河,将疾驰而来的长剑吞食。 君不白一袭白衣行来,并无寒暄之言,手中蓄满的刀意顷刻脱手。 少年身前的墨河迎着刀意扩展,能听见浪潮翻涌之声。 少年扭头望向身后,笑呵呵道:“这兰老头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屋子兰草,可别被你我糟蹋了。” 少年说罢,抬手,细长枯瘦的手在半空扫过,整座二层楼被扩展的墨河蚕食。 一片墨色的海,生在二人脚下。 头顶有明月,有散布的星辰,也有微醉的海风。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张白净的书页,在手中翻折成纸船,扔在海面,纸船迎风见长,长成能乘下少年站立的大小。 墨色的海,像夜里蛰伏的野兽,能悄然之间吞食一切。 君不白御剑立在海面,眼前光景,让他不禁想起在苏州姜家绸庄初遇宫心语的遭遇。 当时若不是姜凡衣出手,自己也难逃宫心语的黄粱一梦。 君不白开口道:“你这手笔,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少年脚下的纸船悠悠晃动,少年笑道:“何人竟如此像我,楼主不妨多讲些外面的事,我自出生,还未曾踏出过这座楼。” 君不白看不清少年的年纪,却在他眉眼之间捕捉到一丝悲伤,开口讲述道:“之前在苏州撞见过一个叫宫心语的人,他的功法能拖人入梦,与你这手法有几分相似。” 少年来了兴致,平淡的脸展开笑颜,“宫心语这个名字,我在书上瞧见过,引人入梦的功法,确实棘手,不知楼主如何脱身的。” 君不白答道:“当时还未入无我境,是江家家主姜凡衣出手相助。” 少年笑意渐浓,问道:“姜凡衣楼主可曾见过?” 君不白老实答道:“刚来金陵,还未曾去姜家拜访。” 少年叹一口气,“那有些可惜了。” 少年低头看着鞋面,沉寂片刻,又再次抬头,挣扎几次,方才开口,“前些日子,家主将这藏书楼整个搬去江岸,我那几日正巧闭关,不曾看见,楼主可知晓其中原委么?” 君不白听叶仙子讲过,王淮安将藏书楼搬去江岸那日,是她师祖姜红雪现身江南的日子,沉声道:“那日,姜红雪到了江南。” “原来如此。” 少年畅然一笑,问过楼中几人,都未得到答案,今日从君不白口中知晓缘由,不由得心情舒畅。 “我有守楼之责,楼主若想登楼,还是早些出手吧。” 少年脚下那片海腾然而起,卷向君不白。 纵横天地的刀光,从君不白袖中落下,墨色的海在刀光之下荡然无存。 等君不白回神,已经回到二层楼,拦他去路的少年不见踪影,少年站立的地方,有一页小小的纸船歪斜着躺在地上。 有姜家绸庄的前车之鉴,君不白没去弯腰去捡那页纸船,足尖借力,掠上三层楼。 三层楼漆黑一片,君不白以为少年仍在,蓄满一袖刀光。 刀光映得楼中亮堂,君不白借着刀光瞧得仔细,三层楼没有门窗,无半点光亮能透进来,心中不禁诧异,那少年守着三层楼,平日如何过活。 三层楼漆黑一片,整片墙用墨石雕镂,君不白的刀光映在墨石上,也如石沉大海,折不出半点光来。楼中分隔开来的屋子,藏着没有书名古籍,许是这些古籍不能被普通人瞧见,才被纳入这三层楼中,不见天日。 君不白借着刀光摸索一阵,寻见四层楼楼梯。 阵阵梅香从楼上飘下,引他登楼。 一层楼中,墨衣少年走下楼梯,喝茶偷闲的老夫子率先瞧见他,抬手,悬梁上那卷白纸如蛇般卷向少年。 少年的墨色长衫泼墨成河,在老夫子的白纸卷上落下一行行洒脱的草书。 每一笔字落下,老夫子的嘴角便有血迹淌出。 老夫子见拦他不得,扭头喊道:“兰兄,可否出手相助一二。” 闭目养神的宽袍老者并无出手之意,悠然开口:“他想走,拦他也是无用。” 少年的字落满整卷白纸,他在楼中停下,朝宽袍老者折腰一拜。 宽袍老者抬袖遮去眼角,“走吧,要是还能回来,墨行舟这个名字,我去家主那再替你讨回来。” 少年直起身来,大步迈出藏书楼,行在一片光中,消失不见。 老夫子平复气血,回坐桌前喝茶,斥责道:“你明知他的命数,就这般放任他离开!” 宽袍老者拭去眼角酝酿的泪花,起身,不作回应,失魂落魄中走回二层楼,回到他那间满是兰草的屋子,精心侍弄他的兰草。 将襁褓中的少年捡回来的那日光景,一直在老者脑海之中萦绕,挥之不散。 老者几次停下身形,望向窗外,又在途中收回目光,低头摆弄兰草。 此时,只有这满屋兰草,能抚慰心绪。 君不白在一阵梅香牵引之中,登上四层楼。 不是深冬时节,却满层飘香。 四层楼的书卷归整得极为整齐,每一格都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书目,好便于翻找。 梅香扑面,君不白穿过书架时,蓦然想起叶仙子,不知她此时在做何事。透过窗子看眼时辰,思量着等王家的事了解,先去姜家看她一眼。 四层楼无人看守,君不白走去深处,却在不经意间撞开书架上悬挂的铜铃。 铜铃乱作一团,扰人清净。 远在王家后院,开在深冬的梅花缀满枝头。 一身梅香的女子悬在枝头上抬眸凝视青衫带水的谢湖生,神情清冷。 谢湖生身后,是八百里壮阔的洞庭之水。 王家众人早被谢湖生的一拳之威喝退,躲去旁处。 女子不曾开口问话,微微抬手,缀满枝头的梅花随她起舞,从王家后院各处聚拢在她身前。 谢湖生不懂怜香惜玉,拉开拳架,厚实的一拳落下。 八百里洞庭喧嚣,倾泻而下。 女子不躲不退,噙着寒意的双眸将洞庭之水尽收眼底。 抬袖将身前聚拢而来的梅花撒向半空。 梅花轻柔,似春风拂面,以柔力化解刚劲的拳风,倾泻而下的洞庭之水碧波荡漾,化成一阵春雨,润泽万物。 谢湖生的第二拳已经落下,横行无忌之间,携着霜结的寒气,艳阳高照的王家后院顷刻间蒙上一层寒霜。 梅花本就生在深冬,不惧严寒,在枝头挺然绽放,增添几分傲骨的清冷。 女子抬起细长的脖颈,将两只手缩在袖中,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悠然飘散,从各处院落的枝头纷至而来。 谢湖生霜结的拳风在梅花之中消融。 谢湖生收了拳架,落在屋檐之上,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傲然立在枝头,接住一片落在掌心的梅花,“王家藏书楼四层楼,梅听雪。” 谢湖生吸一口气,神态缓和,“梅听雪,你这名字我记住了,等我寻见我家阿墨,改日再来与你切磋。” 耳畔有铜铃声响,梅听雪清冷的脸不见任何神情,撇下谢湖生,飞回藏书楼。 她的首要职责是镇守四层楼,君不白已经登楼,放任他去五层楼,便是自己失责。 女子撇下谢湖生离开,无人阻拦,谢湖生身后八百里洞庭再回壮阔,随他一同落在王家最东侧的别院之中。 满院纸钱被谢湖生落下的寒风吹得漫天飞舞。 好似万物沉寂的寒冬,悄然落雪,彻骨削寒。 一身缟素的王家二夫人枯坐在厅堂中的蒲团上烧着纸钱,漆红的棺材中盛着零碎的王家二公子,王家二夫人时常团在怀中的猫跳在棺材上朝暗处嘶叫。 猫能唤魂,远去奈何桥的亡魂能循着猫叫声回家来。 无人敢进这座院子,鞋面一圈珍珠的黑衣少女打着哈欠,一夜未眠,这会困意正浓。 “是你找人去的洞庭?” 谢湖生迈步走进厅堂,质问声震得梁上抖下无数尘埃。 王家二夫人的眼角干涸,素面干枯吓人,低头朝火炉中撒着纸钱,谢湖生的质问如一缕浅风,从她耳畔吹过,不为所动。 “儿啊,杀你那人来了,娘会让他下去陪你的。” 嗓音嘶哑的王家二夫人安抚着亡魂,纸钱在铜盆中窜出一尺高的火苗。 一声清脆的百灵鸟叫声,打着哈欠的黑衣少女已不见踪影,就连谢湖生都未瞧见她是如何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第九十三章 梅前听雪 窗前有人声落下,君不白停下步子,藏下满袖刀意,回头去看来人模样。 一身素然的梅听雪手捧半枝梅花立在窗前,以清冷示人。 君不白恍神间好像看见叶仙子立在那里,嘴角不禁展出笑意。 梅听雪未出一言,手中半枝梅花抬起,宛如一柄长剑,刺向君不白,开在枝头的梅花争相飘落,绕在枝头,零星犀利。 待枝头梅花刮出的寒意从脸侧吹来,君不白才悠然醒神,朝后退去几尺,藏在袖中的刀意顷刻脱手,一袖刀光折断梅听雪手中梅枝。 梅听雪手中梅枝折断,绕在梅枝的零星花瓣被她握回掌中,随手撒去书架旁,书架顷刻间长成几树梅花,书架中归类齐整的书卷错落着悬挂在枝杈间,晃出铜铃声来。 铜铃声起,如梵音入耳。 君不白眼前四层楼不见踪影,孤身立在一座开满梅花的院中。 有雪从头顶落下,温柔至极,落在袖袍上,化成点点水汽。 坐北朝南的正堂,向两侧敞着门,能瞧见屋中全貌。 松木作的木炭在铜盆里燃出松香,熏染整个屋子。一身素然的梅听雪端坐在案几旁,低头用簪花小楷抄写书文,在她左右两侧,几列书架归类齐整,每个四方格子都用簪花小楷贴着书目,如君不白在四层楼见到那样。 头顶的雪开始落得急促,院中青石铺上厚厚一层积雪,眨眼间攀升到君不白膝盖处。君不白在吐纳间,能清晰嗅到浓郁的梅花香气。 手中蓄满的刀意纵横而起,吹散头顶落雪,也只争来一息之机。空旷低沉的天空再次落下雪来,缀满梅树枝头,险些将梅花压折。 君不白抬袖,再蓄刀意,纵横而起的刀意比前一道更加庞然,朝苍穹斩去。 缀满枝头的积雪也被庞然的刀意吹落,在树下砸出一片浅坑。 君不白深吸口气,御剑而起,身后蜿蜒宽阔的剑河飞去正堂。 抄写书文的梅听雪依然低头写着簪花小楷。 天上不再落雪,院中满树梅花开得正浓。寒风抖动,花瓣迎风飞舞,在院中绕成剑河大小。 身后寒意袭来,君不白折身,剑河迎上花雨。 蜿蜒而起的剑河被花雨一点点吞食,君不白整个人又被逼退回院中。 一页书文抄完,梅听雪搁下笔,抬头看眼院中,面无表情,又换一张新纸,低头抄写书文。 金陵陆园,半山腰的茶园被天下楼征去,陆园多数家丁女仆也被喊去招呼客人。 作为陆园主人的茶圣陆羽被赶去山顶炒茶的茶坊。 炒茶的茶坊四处透风,只有屋前空地有一座低矮的四方桌子用来品刚出锅的新茶。 一壶春茶,一方矮凳,风光无两的茶圣,如今也是窝在山顶吹风。 怕陆羽一人在山顶无聊,剑神苏牧在一旁饮酒,饮罢一口酒,眼神总是飘去半山腰。 春茶甘冽,也难以抚慰陆羽此时心境,撇嘴道:“你要是想去赴宴,就快些下山,别在这碍眼。” 苏牧收回目光,饮一口酒,讥讽道:“这山下有好酒好菜,我家夫人姑娘也在,要不是怕你一人孤单,我才不愿陪你在这山上喝风。” 陆羽气得头疼,抿一口茶,“你们天下楼的人,都些欠揍的货色。” 苏牧从酒坛后露出半张脸来,坏笑道:“你这话敢当着唐盈的面说不。” 陆羽挺直脖颈,“随你去学舌,她还能上来揍我一顿不成。” 苏牧已猜透陆羽心思,摇头饮完一坛酒,随手搁下酒坛,起身活动筋骨,“你啊,既然心里还放不下她,当年为何要执意合离,闹成今日这个局面。” 陆羽垂下头,苦笑一声,抿着茶汤不语,许久才抬头,望去远方,叹气道:“自古忠孝两难全。” 苏牧自起身,目光便再没从半山挪开,夫人孙若薇和自家姑娘苏晚的身影在他双眼之中徘徊。 “今日的烧尾宴为何开在你这陆园,你当真以为是我那妹子胡乱起的念头不成。唐盈性子你最清楚,若是她执意不来,我妹子也不会强拉她来。今日她既然来这陆园,便是给了你机会,你啊,脸皮厚些,去茶园伺候着,好话再备上几箩筐,总能博她心软的。” 陆羽呆坐在矮凳上,一口一口地灌茶,他自然想过去下山,可又怕下山惹恼唐盈。 一身青绿裙装的苏柔从半山茶园跃上山顶,连山顶的风都被她吓退几丈。 “哥,厨房缺几颗青笋,你去王家寻几颗来。” 自家妹子的差遣,苏牧从不拒绝,轻抬衣袖,身后剑河招摇,凌空而起,一步踏去剑河之巅,回头问道:“不白那小子要不要一块带回来?” 苏柔的脸色瞬间阴下来,“死王家最好。” 苏牧不再多言,引剑河飞去王家。 茶山只剩独自喝茶的陆羽,一壶春茶,牛饮不品其香。 苏柔看不惯他的扭捏,一棍落花流水将其从山顶掀去半山腰。 半山腰临时支起作宴的凉棚,素衣盘发的唐盈裹着围裙埋头雕琢她最拿手的糖果子,今日宴会女眷多,应四时四节的几十种果子用相衬的盘盏托起,争相夺艳。 每件果子要配相称的茶,一身浅紫衣裙的陆琳琅在一旁点茶。 陆琳琅是陆羽与唐盈的独女,眉眼相貌承袭了唐盈的温婉,举手投足间又有书香人家的端庄。 凉棚阴凉里有架躺椅,赴宴而来的砚清池眯着眼晃得悠闲,不用起身,不用帮忙,隔段时辰还会被陆琳琅亲手喂一块糖果子到嘴里。 茶圣陆羽被苏柔从山顶掀去半山腰时,满山茶树都在迎他,奈何苏柔的落花流水不留情面,几枝脆嫩的枝杈不堪其重,断得脆生,陆羽在烂叶黄土中翻滚几圈才停下,起身时衣衫不整,一瘸一拐在茶园踱步。 恰巧唐盈抬头,瞧见陆羽窘相,吃惊片刻,摆去冷脸,低头雕着手中初见雏形的果子,略带怒气,“去给你爹寻件干净衣衫,好歹也是陆家家主,这样子成何体统。” 一心想撮合爹娘重归于好,陆琳琅点完手中茶汤,点头应允,暗暗称赞爹今日这招苦肉计用得妙。欢心之余取水净手,足尖点地,掠去半山茶园。 苏柔一身轻快落入凉棚,低头作活的唐盈眉眼有了转变,假意斥责道:“你这下手也太没轻重了。” 苏柔捏一枚顺眼的糖果子扔进嘴里尝味,“这是陆园,他是家主,他拉不下脸来寻你,我便给他找个台阶。” 唐盈心疼道:“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他好歹也是陆家家主,日后如何见人。” 苏柔翻起白眼瞪她,“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他当年执意跟你合离,脸丢得整个江南都知道,还在乎这点小事。” 唐盈的手顿了一下,念起旧事,轻叹道:“那是他娘的意思,不是他的本心。“ 苏柔瞧不惯,呛声道:“若是我,管她是谁,只要不顺我心意,一棍落花流水扫过去,揍到她服软先。” 唐盈不知如何作答,捏完手中果子,别开话头,“我的事待会再谈,铃铛呢,该开宴了。” 苏柔扫视一圈半山宴会,没寻见苏铃铛,怒声道:“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的玩意。” 雪霁初晴,大雪压弯院中梅枝。 君不白已不知自己挥出几刀,聚起几条剑河。整个人力竭,在院中雪地躺出人形轮廓,调息养神。 堂屋里抄送书文的梅听雪合上书卷,起身将其放回书架上,慢悠悠挪出屋子。招手,唤几树梅花在院中团起雪球,抛去君不白身旁。 一道剑意凭空现身,将砸向君不白的雪球悉数斩落,整个院子也被剑意斩碎。 “梅丫头,人我带走了。” 四层楼窗外剑神苏牧不快不慢的声音,却像斩入四层楼的那道剑意一般,让人不敢上前阻拦。梅听雪朝窗外弯腰行礼,目送苏牧离开,转回书架,另取一本书卷回案几处静心抄书。 剑河直上,破开藏书楼五层楼的窗子,窗外的禁制形同虚设。 五层楼中,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竹海。 那扇窗子开在天际,苏牧携整道剑河挤入这方天地,那扇窗子也在身后合上,与天色融为一体。 “今日剑神亲临,不知所为何事。” 竹海间,有座竹楼,捧书而坐的儒衫男子搁下手中竹简,仰头问道。 苏牧剑指轻抬,一道剑意破开竹海,剑河随他一同落在竹楼前,还在养神的君不白被他随手扔在院中,朗声道:“竹兄,寻几颗青笋,好拿去做菜。” 儒衫男子咬牙道:“是你妹子让你来的。” 苏牧径直步入竹楼,不拘礼数,在儒衫男子身旁盘腿而坐,竹楼中桌椅用具都是竹制而成,酒也是竹叶清酿。 苏牧饮一盏竹叶酒清亮嗓音,“谁让竹兄的青笋养得最好。” 儒衫男子心头一紧,“那都是做竹简的好苗子。” 一口清酒润喉,唇齿留香,苏牧笑道:“被我妹子惦记上的东西,逃不掉的。” 儒衫男子也不顾有人,骂咧咧道:“苏柔那个魔……” 一道如水的剑意从苏牧指尖跃出,让儒衫男子停了谩骂,直呼其名道:“竹不秋,你我虽然私交甚好,我妹子,你可不许当着我的面说她的不是。” 竹不秋咽下苦水,心痛不已。当年苏柔一人登楼,毁了他大半竹海,如今只要几颗青笋,还是能忍痛舍去的。 竹不秋用衣袖遮去脸颊,不忍直视,颤抖道:“想拿几颗,便去拿,别让我瞧见。” 苏牧再饮一杯酒,朝屋外送出几道剑意,几颗青笋被剑意带回,断裂处脆嫩肥美。 苏牧几步走出竹楼,凌空而起,来去逍遥,“那我便不打扰竹兄雅兴了。” 院中还有一人,竹不秋仰头喊道:“你那外甥你倒带走啊。” 苏牧已破窗飞远,空留一句洒脱:“来时我妹子交代了,让他把王家欠的债讨了再回去。” 已过不惑年纪的竹不秋彻底崩溃,头痛欲裂,扔下竹简,闷头灌下好几口竹酒来平复心绪。 苏牧得了青笋,携剑河掠出王家别院,途中抬头望一眼金陵城半空上困住姜红雪的海市蜃楼,低语道:“当年叶千楼究竟用海市蜃楼与王家换了什么?” 秦淮河边,卸下王家三层楼守层之责的墨行舟在岸边停下步子,被河水中头顶那座金陵城的倒影勾去目光。 第九十四章 独坐幽篁 过去些许时辰。 天下楼五层楼里,天际始终湛蓝。 竹不秋饮完手边竹叶清酒,从竹简里拔出目光,歪头看眼竹楼外,院中空旷,有几颗新笋正在冒头。 院中有几树竹子遮去天光,地面微微凉,不冷不躁。 有舅舅剑神撑腰,君不白几日绷紧的身态彻底放松,散去满身剑意,在阴凉中睡得舒坦,微微鼾声起伏,于竹海中奏鸣。 鼾声入耳,乱了清净,竹不秋捏指兰花,几片狭长的竹叶从枝头抖落。竹叶起初落下时绵软轻飘,途中陡然增势,锋利尖锐。 竹不秋略带怒意道:“这可是王家藏书楼,若是想睡得踏实,早些回你们天下楼去。” 君不白不曾睁眼,睡意中一袖刀意脱手,斩落几片竹叶,蓄势而升的刀意将天际斩出一道虚影来。 头顶露出木梁,竹不秋伸出两指,抹平那道煞风景的虚影,也不再管他,自顾捧书赏字。 君不白幼年曾随舅舅苏牧来五层楼呆过数月,深知竹不秋不会为难他,养神半刻,直到神海清明。 四层楼中与梅听雪那一战,此刻浑身还有酸痛感,懒得起身,侧过身子躺卧院中,对头顶这方天地升起兴致,慵懒问道:“秋叔,您这功法究竟叫什么名字,是不是王家四层楼朝上的人,都会这功法?” 竹不秋摊开半卷竹简端详,头也不抬,嘲道:“你管这功法作甚,连梅丫头都没打过,怎得还想跟我过几招不成,当年你娘也只登到我这五层楼而已,楼上那两个怪物,除非你爹跟你舅舅来,寻常人想登楼,难如登天。” 王家藏书楼实力如何,君不白自然知晓。 竹不秋顺完一列竹简,抬头劝道:“早些回吧,别伤了两家和气。” 君不白收起懒散,从院中起身,一身肃然,“天下楼名声受损,我身为楼主,岂能连个说法都没讨得就回去,往后天下楼如何在江湖立威。“ 竹不秋搭在竹简的手稍作停顿,和颜悦色道:“行走江湖,一是靠技高一筹,二是凭人情世故。既然剑神已经亲临,不论他此番前来事出何因,王家都会留些情面,估计过些时辰,便会有人来邀你去见家主,商议个两家都满意的结局。” 已能猜到结局,君不白散开十指,暂且压下心头怒气,仰头环顾竹海。 竹不秋正回身子,食指划过竹简,在字里行间透进一缕内劲。沉声许久,蓦然抬头道:“你爹是不是还在金陵?“ 君不白摇头,“前几日来过,估计已经回五味林了。” 竹不秋叹口气,“要是刀皇跟剑神同来,估计这时辰家主都已经亲自来迎你了。” 君不白听出言外之意,走去楼中,对面而坐,端起酒壶,为竹不秋添上一杯竹叶酒,双手捧去竹不秋身前,笑道:“是不是嫌我扰了您的清净,要不,我在楼中多呆几日。” 宅在楼中几十年不出,独坐这片竹海,已让竹不秋无欲无求,静心捧书,自然不喜旁人叨扰。 腾出手接过君不白递过的酒,轻抿一口,调侃道:“你娘都来金陵好几日了,你都不曾去看她,若是让她知道你赖在我这不回,下次可就不是你舅舅来借青笋了,怕是我这整片竹海,都会被她连根拔起,弄去天下楼当柴烧吧。” 君不白端坐桌前,嬉皮笑脸道:“您别总想赶我走,王家这事不了解,我便不回去,我娘那,回去见了我娘,跪几个时辰就行,她那人心软得很。” 难得有人说上几句闲话,竹不秋自顾笑道:“你娘那人还心软,若不是江南几十年前便有了魔尊,这魔尊的名号估计就是她的了。” 君不白笑得更大声,“那不假,魔尊江南还被我娘弄去天下楼烧了几年火呢。” 竹不秋饮完手中竹叶酒,抬眼望去竹楼外,细思片刻,低声道:“你方才不是问我这功法叫什么?海市蜃楼,当年千魔宫左护法叶千楼的成名绝技。 君不白惊呼道:“海市蜃楼!” 勾起旧事,竹不秋无心翻书,卷起竹简搁在案几软绸上,起身,走出竹楼,立在门前,负手而立,门外竹海青葱尽收眼底。 “叶千楼当年兵解前夜,来王家藏书楼用海市蜃楼朝王家前任家主换了样东西。” “换了什么?“君不白好奇道。 竹不秋站得笔直,“自从前任家主病逝,便没人知晓。” “那叶仙……”姜红雪是叶仙子的师祖,君不白已习惯称她为师祖,话说一半,突然改口,“姜红雪已到了江南,她可知晓此事?” 竹不秋摇头,“她若知晓,几十年前便来王家讨要了。” 君不白远眺竹海深处,姜红雪此番入江南,是为叶仙子而来。倘若他与叶仙子联手不能说服她,又该如何。 金陵城上头,困住姜红雪的海市蜃楼仍在,君不白沉思片刻,试探道:“秋叔,你这海市蜃楼的功法能否传授我一二?” 竹不秋听出君不白的心思,再次摇头,“姜红雪如今可是长生境,金陵城上头的那座海市蜃楼是你们金陵天下楼三层楼那位前辈的手笔,你若真想叶仙子留在江南,还是早些回天下楼寻那位前辈吧。“ 金陵天下楼三层楼君不白去过无数次,并没见过旁人,如今两次听闻,不禁好奇,问道“那位到底是谁?“ “回去问你娘,她最清楚。”竹不秋说罢,整好衣容,几步走去院门处,像是去迎人。 竹楼篱笆低矮,君不白没察觉那人何时现身门前。 那人身形挺拔,比竹不秋高上半头,生得白净细嫩,平易近人。头顶头发黑白参半,用枚古朴的玉簪攒起头发,紫色儒衫垂在鞋面,双手抱着一支狼毫,仙风道骨。 侯在院门的竹不秋笑脸相迎:“中书君可是得了家主的令来请人的。” 中书君欠身回礼,一眼望向君不白,上下打量,笑如春风,“这就是君如意的儿子,果真是得了君如意的几分神态。” 竹不秋背去右手,摆手示意君不白出来见人,并传音道:“中书君镇守藏书楼第七层,王家诸多事宜都是由他处理。” 君不白一步迈在院中,朝中书君拱手见礼,“晚辈天下楼君不白见过前辈。” 中书君心满意足,“比苏柔好,上次她来王家,见我第一面,可是当头一棍,要不是你爹拦着,这王家藏书楼能被她拆个七七八八。” 君不白站得随意,不喜道:“我方才行的是晚辈的礼,你不是家主,我不行礼也是可以。我娘生性洒脱,爱恨分明,估计你们王家惹恼她了吧。” 颜面被驳,中书君收敛笑意,抬手挥毫,在院门外写下一笔风字,狂风乱卷。 君不白被卷入风中,接连几道刀意脱手,都未能破开狂风。慌乱间蓄满一袖剑河,逆着风势搅动,狂风丝毫未破。 中书君笑容再现,品头论足道:“还是年轻,差了些火候。” 竹不秋不忍,一旁出言制止,“中书君别让家主等太久,他虽是晚辈,但也是天下楼的楼主,不同你行礼也是可以。再刁难下去,便是我们王家不知礼数,倘若金陵天下楼三层楼上那位出手,整个王家都得……” 仙人之威,不是刀皇剑神那般还能抵抗几招。 狠话竹不秋没说完,中书君收起孩童兴致,拉下脸散去狂风,白竹不秋一眼,直呼其名:“竹不秋,你这人啊,无趣得很,我只是同小辈开个玩笑罢了。” 这不要脸的功夫,竹不秋自叹不如。 君不白被狂风卷得昏头转向,落地时脚步虚浮,如踩棉花,赶忙朝周身渡去几道暗劲,稳住身形。 中书君经竹不秋提醒,已收敛许多,歉声道:“小友啊,这楼中许久不来生人,心生欢喜,难免随性了几分,别介意啊。” 君不白被戏弄一番,对中书君好感无存,冷言暗讽道:“王家如此待客之道,怪不得能教出那种浪荡子来。” 中书君自然听懂君不白话中之意,恼道:“小友,注意言辞!” 君不白不怯他,扬手招来身后剑河,剑意张狂。 湛蓝色天际落下一笔请字,夹在两人中间的竹不秋吐一口浊气,浑身轻松。 中书君瞧见那笔字,才悻悻收回怒意,重回平静,笑意对人,“适才有些失态,楼主请随我去见家主吧。” 相见不欢,岂能再跟他走,君不白半步未移。 僵住片刻,中书君朝竹不秋使去眼色。 竹不秋不想二人蓦然出手,毁了这片精心养护多年的竹海,从中调停,传音给君不白,“去吧,家主已出面,他不会刁难于你。” 有竹不秋作保,君不白犹豫片刻,收了剑意,迈出门去,暗暗藏一袖刀意防身。 中书君挥毫,竹海朝两侧退去,露出条先前未有的弯曲小路来,青石小路延伸向上,不见尽头。 “楼主请。”中书君抬袖指引。 君不白才不管他作何姿态,大步踩上青石小路。 中书君作别竹不秋,随在君不白左右。 竹不秋在远门前目送二人走远,竹海掩去青石小路。独享眼前竹海的清幽,心头格外舒畅。 静立许久,折回院子途中瞥见阴凉里冒头的笋尖,蓄六年之力才见其貌,有感而发。步入竹楼,取五弦古琴横坐院中,抚琴长啸。 第九十五章 采菊南山 竹林幽长。 从竹楼出来,君不白与中书君二人心里各自怄着气,不曾交谈。 中书君借风而行,身上儒衫灌进几缕浅风,衣带微微飘摆。 君不白御剑,快他几步。 被年轻人赶超,中书君面露不悦,挥毫引一阵狂风,身形掠出几丈开外。 君不白一袖刀意脱手,吹散中书君身旁狂风,御剑追上中书君,回头得意一笑。 身旁风形溃散,中书君落在一枝青竹上,挥毫引风,风如龙卷携他遨游,瞬息间追出几里。 君不白也不示弱,张狂剑意从丹田渡去足底,足下长剑断风,从中书君头顶轻巧越过。剑意张狂,吹得竹海婆娑。 二人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 被君不白两次戏弄,未修心性的中书君定住身形,将家主之请抛去脑后,一笔挥毫,风起龙吟,青翠遍地的竹海被狂风击溃。 君不白被狂风吹去几里开外,倒悬于一片素菊花田之上。 花田从竹海延伸到天际,望不见尽头,南侧又被云山薄雾阻隔,围着一座低矮茅屋,茅屋前柳树成荫,柳树前阡陌交错,通往花田各处。 素菊不着颜色,清雅出尘。 中书君望见花田,心中叹一声不妙,只顾与君不白较劲,忘了脚程,居然已行至六层楼,提笔牵一阵风,欲将倒悬的君不白扯回竹海。 风声微末,于花海间起伏,田中枕袖而眠的青衣老者被风声唤醒,翻身而起,顺手折下一朵素菊,待放的雏菊在他掌中散为飞花。 中书君慌神失色,忙挥毫引风,将君不白卷回自己身旁,朝老者折腰而拜,“扰了夫子清修,望乞海涵。” 采菊老者不作理睬,又采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素菊,捧在手中端详。 趾高气扬的中书君如此伏低,君不白不解,想御剑离他远些,却听见中书君传音:“小子,切莫乱动,夫子在王家便宜行事,不受家主约束,那田中素菊可是用死人尸骨滋养的,惹恼了夫子,当心拿你作花肥。” 君不白回音呛到,“我天下楼几时惧怕过旁人。” 采菊老者察觉二人在议论自己,双眼略过中书君,落在君不白身上,细细打量片刻,瞧出故人样貌,露出生疏笑意,问道:“长生仙人可还安好?” 长生仙人?君不白头一次听见这称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采菊老者笑得自然几分,找补道:“你不知也属正常,仙人行踪不定,上次入世,已是四十前。你娘苏柔是仙人唯一的入世弟子,你将来总有机缘能见到。” 长生仙人四个字,中书君在送往家主的密信中见过几次,草草几笔,不知何意,今日第一次见到不苟言笑的夫子如此笑颜,惊诧不已。 夫子盛情,君不白不好自持身段,飞身落在田垒上,朝采菊老者弯腰行礼,“晚辈君不白,还不知夫子名讳,日后有幸见了仙人,也好与他提及。” 采菊老者连连摆手,自嘲道:“一介乡野村夫,寂寂无名,岂敢入仙人耳目。” 夫子不便相告,自有他的用意,君不白挺直胸膛,立在田垒上。 采菊老者笑吟吟采下身旁一朵素菊,递给君不白。 死人尸骨滋养的素菊,君不白心中抵触,后退半步拒接。 采菊老者瞬息了然,怒道:“中书,这次你是如何诋毁老夫的。” 被采菊老者呵斥,一旁观瞧的中书君,忙散去风形,飘落在竹海与花田交错的小陌之上,辩解道:“哪敢诋毁夫子,方才只是叮嘱他几句,免得触了您的禁忌。” 采菊老者瞪中书君一眼,眼神威吓他再说错话,拿他去作花肥。 本就畏惧不前的中书君被采菊老者一眼喝退,紧退几步,踏在竹海残枝乱竹之上,冷汗浃背。 采菊老者收回目光,坦然道:“这花田乃王家人的埋骨之地,埋的都是王家子孙,用前人之躯庇福后人,算不上什么阴邪之物。” 埋骨作肥,滋养后世,这等福运,君不白半分不想沾染,推脱道:“前辈好意,在下心领,今日来王家是兴师问罪,王家先祖可不会庇佑于我,还是不叨扰得好。” 两次推脱,采菊老者也不自讨无趣,掌中素菊化为飞花,落在花田根系间,再生新芽。 采菊老者收回笑意,将目光投向屏气凝神的中书君,训诫道:“中书,王家以礼待人,莫要再乱了礼数,怠慢贵客。” 中书君连连点头应和,夫子之威,实在难为逾越。 采菊老者作别君不白,步入花田,寻一处僻静,枕袖而眠。 中书君长舒口气,重拾昔日风采,身躯半躬,恭敬道:“小友,请随我前去拜会家主。” 君不白御剑要走,中书君挥毫引风,将他牵回身旁,小声道:“慎行,别吹乱了夫子的花田,你我绕道而行,去见家主可好。” 君不白不知王家一人之下的中书君为何惧怕采菊老者,不想多生事端,散去剑意,借轻功掠出花田。 中书君再次挥毫引风,追上君不白半步,立于风头带路。 王家藏书楼六层楼,碑文林立的楼中,有一紫衣少年驻足许久,花田景象,尽收他眼中。 见二人远走,少年收回目光,惋惜道:“陶夫子难得大度一回,如此机缘,居然有人舍而不要,真是可惜了。” 六层楼中的碑文古旧,大都是从年代久远的古庙墓地中搜集而来,数千年不见天日的腐朽引得楼中异常阴寒,少年看罢风景,抖抖衣袖,吹散一身寒气,迈步走上七层楼。 七层楼中,中书君不在,案几上交呈家主的几摞信件还没分拣。 紫衣少年走去案几,将一块墨汁拓下来的甲骨文字端在手中。 中书君解了一辈子,才解出十几个字来,少年没那天分,看了不多会,还是觉得晦涩难懂,叹一口气,将拓片放回原处,走上八层楼。 “人还没来么!”八层楼中,有人出声问道。 少年立在门前,合手作揖,“在陶夫子那耽误了时辰,估摸着再有一盏茶就能到。” 楼中,王淮安翻开一页书卷,开口道:“可是那小子弄坏了陶夫子的花田?” 少年叹息道:“那倒没有,只是拒了陶夫子送的机缘。” 王淮安迟疑片刻,搁下书卷,起身行到窗前,天光正盛,暖得浑身炙热,若有所思道:“可知陶夫子为何送他机缘?” 少年轻巧回道:“听了个大概,陶夫子先是问起长生仙人,随后才起的念头。” 长生仙人,王淮安小声斟酌,目光落在王家院落中,不再言语。 门外少年听不见楼里响动,也不再出声打扰,转身立在门前,俯看一眼七层楼梯,闭目,凝神,再睁眼已在南山之顶,山腰云霞浮动,能见陶夫子的那片花田虚影。 少年身后,是一座城池,半座金陵,半座长安。 少年刚刚站稳,只见中书君乘风而上,破开云霞,君不白一身剑意紧随其后。 少年拱手见礼,“王家家主近侍贺廷章,在此恭候楼主。” 人已带来,中书君朝贺廷章微微颔首,四目交汇,传音几句,随后坠去云霞之间,不见踪影。 山顶只剩君不白与贺廷章二人。 贺廷章直起腰身,笑道:“楼主此行可还顺心?” 贺廷章笑意疏浅,像是场面活,君不白心生厌恶,冷脸质问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问,王淮安呢!” 心思被拆穿,贺廷章收了笑意,让开半个身子,抬袖引路,双脚停在原地,再次俯身行礼,欠声道:“家主就在城中,恕在下身微,不能随行,楼主只能一人前往。” 君不白不再多言,御剑入城。 贺廷章停在原地,从怀中摸出一面铜镜映出面庞,左右接连摆弄几十张笑脸和哭相,都不甚满意,叹气道:“看来这场面活还是得勤加苦练啊。” 城中没有活物,不见人声。 君不白行有一盏茶时辰,走去城东,城东有王家高墙院落,也伫立一座藏书楼。 天光正好,王淮安一身素色常服在藏书楼前空地晒书,举手投足没有半点家主之威,像个随处可见的书生,儒雅内秀。 君不白悬在藏书楼前,如同今早来王家问剑时一样。 每卷书,王淮安都会用四枚白玉棋子压住书角,让天光能彻底透进书缝中,晒得均匀些。抬头随和道:“收收你那剑意,小心别刮坏这些书,这可都是世上仅存的孤本了。” 王淮安贵为王家家主,君不白还是客气几分,回道:“你若是早些约束族人,也不必忧心我的剑意刮坏这些书。” 王淮安招手,让君不白下来陪他晒书,卖惨道:“别看我贵为家主,我这家主之位多半时候都是空架子,人言轻微,很难服众啊。” 王淮安的言外之意,君不白听得懂,略带怒气追问道:“那毒妇你王家打算如何处置!” 王淮安面露难色,试探道:“容我几日可好,她毕竟出身名门望族,总得顾及各家的颜面。” 君不白怒不可遏,张狂剑意喷薄而出,大声质问道:“难道颜面比人命还重要!” 剑意张狂,吹得满院狂风。 王淮安伸出一指,抹平风声,柔声劝道:“江南世家林立,相互联姻数年,血脉间错综复杂,难免有心存狭隘之人。世上君子易交,小人难防,你若只图一时之快杀了她,就怕你天下楼将来会有数不清的麻烦。即便你天下楼有剑神刀皇坐镇,但暗箭总是难防,你能保证护得住天下楼所有人。” 君不白半敛怒意,王淮安所言不无道理,若自己孑然一身,一剑杀了那妇人也是快意恩仇,可他是天下楼楼主,身系天下楼众人安危,处处行事,都要谨小慎微。 见君不白被说动,王淮安补充道:“我已命中书君拟好书信送往江南各家,共同商议处置之事,你等些时辰,王家自会给你天下楼一个称心的答复。” 君不白落在院中,忽然说道:“空口无凭,让我如何信服,你这孤本我拿走一本,你几时处理妥当,我亲自上门还你。” 王淮安本还庆幸几句话扭转局势,君不白冷不丁一句,让他面如死灰,还没来得及回应,离他最近的一本孤本,被君不白用御物决牵起。 王淮安爱书心切,不敢伸手去拦,生怕二人拉扯毁了书卷,眼睁睁看着孤本飞向君不白,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苏柔的儿子。”随后换了脸色,柔声道:“爱惜些,可别弄坏了,否则,这笔账我会亲自找你去算。” 对读书人而言,书就是命,拿来威胁正好,君不白晃晃手中孤本,“那可难以保证,若是拖的时辰久了,我一个不小心,拿去烧了火……” 王淮安一脸铁青,伸出一指,“半日,半日就能答复。” 君不白突然觉得心情舒爽,畅快至极。 第九十六章 寒江孤影 王家别院最东侧的院落中,开出数朵红莲。 谢湖生的拳挥得愈发紧凑。 入江湖这几月来,还未曾有人让自己这般吃力过。 蓄满全力的横行无忌碰上那人的鬼雾,仿佛踏入一滩淤泥之中,万籁寂静。 身后八百里壮阔的洞庭,奈何不了那人身前萦绕的几寸鬼雾。 那人应是无我境之上。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几丈开外,喘匀气息,称赞道,“王家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高手之间,总是惺惺相惜,谢湖生也不例外。 金陵城中,那条蜿蜒的秦淮河水,被谢湖生气息牵动,漫天而来。 谢湖生拉开拳架,一拳蓄满全力的横行无忌递出。 洞庭之水和秦淮河水掺杂在一起,水势汹涌,王家别院最东侧的院落,被铺天而来的水幕笼罩,寒霜凛冽。 藏在鬼雾中的那人抬手,在掌中开出一朵红莲,莲花开出数十瓣,又接着开出数百瓣、数千瓣,在他手中散为飞花。 静,戛然而止的静,被拳风肆虐的院落静得可怕,仿佛置身佛堂净土之中,一片空明。 那人枯瘦的指节几乎没有肉,缩回鬼雾之中,挺身立在石阶上。 谢湖生敛去气息,心悦一笑,往前踏出半步,身后八百里洞庭蔓延,“愿不愿意留个名字,我谢湖生的拳下不杀没名字的人。” “明月楼,孤月。”孤月嘶哑的声音在鬼雾中荡开,像夜里摄魂的鬼怪那般渗人。 谢湖生身后浪潮迭起,秦淮河水不断涌入洞庭,肉眼可见洞庭之水走向千里之外的壮阔,谢湖生提亮嗓音,“王家的银子花得挺值啊,连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都请得来。” 四月五月在洞庭湖见过谢湖生的长生境,才换孤月前来,藏身的鬼雾被谢湖生身前气息扰乱,孤月笃定道:“拿了钱就得办事,明月楼不做失信的买卖。” 孤月身前鬼雾被谢湖生拳风勾去大半,半个身子从鬼雾中露出,碎布头拼接的百衲衣撑起他干瘦的身躯。 他没有表情,枯瘦的指节在手臂划出一道血痕,血红色的雾从伤口涓出,在石阶上流淌。 红雾像水一样流淌,王家院落中有胆大来凑热闹的王家子弟碰上流淌的红雾,身上长出无数的红疹,红疹结成脓包,在无尽哀嚎中没了气息。 王家藏书楼六层楼中,那片花田之中,枕袖而眠的陶夫子睁眼,面色沉重,折下一朵素菊,闪去王家院落,在没了气息的王家子弟身前停下,捏开他松垮的下颌,将素菊塞入那名王家弟子口中,含苞待放的素菊顷刻开花,陶夫子叹一口气,采下那朵开得繁盛的素菊,一步闪去六层楼,顺手扔去花田中,素菊枯萎,零落成泥,一枝新芽在花泥中破土而出。 红雾还在蔓延,整个王家都快披上一层绚烂的云霞。 无尽的哀嚎声此起彼伏,陶夫子的眉间不曾舒展,在王家院落与六层楼花田中不断往返。 斯人已去,新芽再生,一方刚开垦的花田,长满参差不齐的新芽。 藏书楼二层楼侍奉花草的宽袍老者腾空而起,悬在王家院落中央,深吸一口气,气吞山河,红雾朝他聚拢,整件宽敞的袖袍染上深红。 宽袍老者先前被谢湖生拳劲伤了内里,红雾入腹,腹中翻江倒海,从嘴角溢出血来,眼前一昏,朝下载去。 藏书楼一层楼中,老夫子悬于梁上的白纸蜿蜒如蛇,将坠去院中央的宽袍老者卷回藏书楼,送去二楼最东侧侍养兰草的屋子,宽袍老者的功法能养自身,静卧几日就能完好如初。 王家院落中,红雾刚退,谢湖生踏出的半步落下,沧海桑田倒转,天地异色。 栖霞山红叶林中,棋圣王积薪无半点迟疑,在棋盘天元落下一子,引谢湖生入局。 远在陆园半山凉亭中,与茶圣陆羽对饮剑神苏牧灌下一口酒,抬眼道:“天地纵横十九路,吾持一子定乾坤,连王积薪都出手了。” 陆羽抿一口醒酒茶,不屑道:“那个家伙无利不起早,估摸着得了王淮安的好处。” 谢湖生的气息在王家院落消失,剑神苏牧慨叹一声,“以前长生境难如登天,如今江南的长生境可是扎着堆的出现。” 陆羽转起茶盏,以茶问卜。 苏牧笑问道:“卦象如何?” 茶叶沉底,陆羽起身,望一眼半山酒宴中与苏柔、孙若葳结伴的唐盈,夫人笑得很是温婉,女儿陆琳琅与好友砚清池围着苏铃铛择婿,此番光景,人生能有机会,轻声道:“去一趟栖霞山,很快就回。” 陆羽掠出凉亭,行去栖霞山。 半山酒宴,有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凉亭,被苏牧捕捉。苏牧闪身,在酒宴落座,苏柔与孙若葳正翻看各家适龄男子的生辰家世。 “那缩头乌龟去哪了?”苏柔拉下脸,不怀好气问道。 好不容易将陆羽赶下山,撮合他与唐盈破镜重圆,他却躲在凉亭饮茶,辜负自己一片好心,对他没半点客气之言。 苏牧目光落在唐盈身上,刚才看去亭中的人是她,笑道:“他刚才问了一卦,这会去栖霞山找王积薪算些旧账。” “谁在意他去哪!”唐盈扯过一本名册挡去眼中羞涩。 孙若葳不擅热闹,这会已有些困乏,朝苏牧递去颜色,苏牧了然,笑问道:“铃铛的夫婿选得如何了?” 苏柔扔过一本名册,骂道:“都是些歪瓜裂枣,上不了席面的货色。” 苏牧接过名册翻看几页,挖苦道:“都怪你横行跋扈,江南谁家不知你的性子,铃铛是你亲手教得徒弟,行事随你,谁家敢把好苗子送来。” 苏柔咬牙道:“无妨,我还要在江南呆些时日,各家各户我亲自上门,翻个底朝天,不信找不来个配得上铃铛的夫婿。” 苏牧一时语塞。 半山酒宴,有一只蝴蝶振翅而来,锦衣华服的庄梦行踏蝶而来,朝苏柔几人弯腰见礼。 “庄梦行,你找死!”无心择婿的苏铃铛一刀斩出,呵斥声吓退身前几位正要起身献殷勤的世家子弟。 庄梦行纸扇轻摇,接住苏铃铛的厨刀,笑意渐浓。 苏铃铛招手,将厨刀别回腰间。 “那就是庄梦行,长得还凑合。”好事的陆琳琅多嘴道。 嘴中塞下一枚糖果子的砚清池张望道:“让我瞧瞧,那个一眼定情铃铛,委身扬州城三层楼当守层伙计的庄梦行长什么模样。” 被人议论,苏铃铛不留情面道:“王家出了如此大事,你还有心在这吃喝。” 砚清池吞下糖果子,毫不在意道:“王家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去顶。” 师父长辈都在,苏铃铛不好撕破脸皮,恶狠狠瞪庄梦行几眼。 苏柔上下打量不请自来的庄梦行,他举手投足胜过酒宴多数世家子弟,开口盘问道:“你是哪家子弟,生辰几何,可有父母尚在。” 庄梦行合上纸扇,弯腰回道:“晚辈长铃铛三岁,先祖庄周,父母远游不知归期。” 苏牧身前剑意流转,询问道:“你方才使得可是庄生梦蝶。” 庄梦行微微抬头回道:“正是庄生梦蝶。” 苏牧端起一盏酒灌下,笑道:“许久未见庄先生了,如今撞见他的后人,也是幸事一件。” 能得剑神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庄梦行恭敬道:“不知前辈喜好,在扬州寻了几坛百年陈酿,已差人送去金陵天下楼。” 几人间,苏柔才是正主,庄梦行不敢怠慢,谄媚道:“寻了几车扬州的山野奇珍,已快马送去楼里,前辈若是有喜欢的,尽管差遣,晚辈再去寻。” 苏柔挑刺道:“这么多人,你就只带了我那份!” 庄梦行慌忙补充道:“来时在扬州运河买了几枚名贵的西域药草,已送去神农医馆。又在姜家绸庄存了银子,若是天下楼的女子去做衣裳,报我的名字便是。” 唐盈正襟而坐,“礼备得挺周到,我等的喜好都知道,可是铃铛交代的?” 庄梦行含糊道:“不是,铃铛不想我来金陵。” 无缘无故得了几枚名贵草药,也该表示一番,孙若葳追问道:“为何不愿你来?” “谁让你来金陵,还不快些回去!” 远处隐忍多时的苏铃铛一刀斩出,手腕处铃铛乱作一团,怕他再胡说些浑话。 庄梦行轻摇纸扇,接住厨刀,笑意对她。 众人面前也敢放浪。苏铃铛冷着脸,也不顾及什么师父和长辈在场,足尖轻点,掠向庄梦行,一脚踹出,庄梦行没躲,由她在衣衫踹出一枚脚印来。 “看来今日的宴会能早些结束了。” 苏牧起身,牵过孙若葳的手,一步行去远方。 苏铃铛行事性子唐盈最是清楚,怕她再做出出格的事,眼神示意陆琳琅。 陆羽不在,陆琳琅便是陆园主人,陆琳琅会意,起身朝宴会众人相告宴会结束。 砚清池藏去几枚糖果子,陪陆琳琅送众人下山。 半山酒宴,久久不言的苏柔起身,凝视庄梦行,一棍落花流水递出。 苏铃铛一脸慌神,挡在庄梦行身前。庄梦行错步,将她护在身后。 落花流水停在半空,苏柔已得了答案,纵身掠起,行去天下楼方向。 “你二人的事,你二人自己解决,你师父不会再阻拦。” 唐盈叮嘱一句,唤下人来拾掇宴席,自己踏上去茶山的小径。当年,也曾与陆羽并肩行过这条路。 第九十七章 栖霞山顶 王家院落。 孤月的鬼雾在逃命中逐渐单薄,数朵红莲绽放,从东院一直开到西墙,从繁盛到零星几朵,每朵红莲刚刚绽放,便被陶夫子伸手采去生机。 一道月光从金陵城中赶来,截断陶夫子前路。 陶夫子伸手,连五月身前萦绕的月光一同采去。 五月一脸诧异,老者还有这等出奇的手段。无法施展追风逐月,他便是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来此救人不成,徒增累赘。 自责间,一朵红莲从他脚下升起,将他费力扔出墙外。 孤月披紧鬼雾,折身停在墙头,用枯瘦身躯挡下陶夫子一击。 他是孤月,明月楼最后的依仗。 陶夫子伸指点在孤月胸前,虚手紧握,掌心却空无一物。 陶夫子愣神。 趁陶夫子迟疑功夫,孤月翻身跳出墙外,一道月光携他遁去远方。 陶夫子没去追赶,立在墙头之上,遥望远方,低声呢喃道:“究竟是何等执念,才让你这般寿元散尽的人,如此拼命也要苟活于世间。” 月光落在金陵不起眼的粥铺后院,孤月咳一口污血,身前鬼雾溃散,枯瘦如竹竿的身躯伏在五月背上。 五月背去手扶住险些坠地的孤月,印象中,小时候的孤月又高又壮,为他们遮风挡雨,如今他伏在自己身上,瘦弱得倒像个孩童,心头一紧,眼中热泪夺眶而出。 “寻个暗处,我要闭关,别告诉其他人。” 孤月虚弱的声音让五月偷偷背过脸抹去泪珠,孤月的功法没人知晓,只知他每次受伤,闭关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每个人都有秘密,五月不多追问,一步月光踱去后院暗阁中,将孤月安置妥当。 粥铺里,背对门口喝桂花醪糟的四月听不见后院动静,舀起一勺醪糟送入嘴中。 栖霞山,红叶林中,一片红叶落在王积薪儒衫上,他已枯坐成石,身前山石打磨而成的棋盘对座无人,亦无人执白。 眨眼间,棋盘落下黑子数十枚,王积薪每落一子,额间便溢出几滴汗珠。 以他半步长生的境界,压制谢湖生的长生境有些吃力。 茶圣陆羽踩碎地上红叶逼近,王积薪做贼心虚,心知肚明陆羽此时现身为何,却无暇分身,任他走进身前。 茶圣陆羽卷了衣袖,在王积薪对面而坐,从棋盒随手抓起一把白子撒入棋盘,白子滚落,围困数枚黑子,黑子气绝,幸灾乐祸道:“来前卜了一卦,想看看你今日被人痛扁的样子。” 王积薪如临大敌,两指于半空划出几路纵横,红叶林成了他落子的棋盘,怨声道:“老陆,几篓新茶而已,至于么?” 谢湖生一袭青衫现身红叶林中,拳劲霸道,直冲王积薪面门。 王积薪紧退几步,指尖化出枚黑子,凌空押子,二人身距瞬息拉开数十丈远。 石台有品茶的器具,陆羽替自己斟满一杯茶,茶汤微苦,难以品味。陆羽张口吐在地上,气得跺脚,咒骂王积薪糟蹋了他的好茶。 谢湖生一步洞庭贴近王积薪,再出一拳。 王积薪凝神,零空落下四子,围堵谢湖生的气运。 山高水长,八百里洞庭冲洗栖霞山满山红叶林,二人一时间不分伯仲。 石台上煮山泉水的小火炉,用得上等木炭,无烟无味,也不呛人,烧得烫手的山泉水陆羽拿来洗了茶具,又取一壶净水,搁在炉子上慢煮,从对座王积薪的茶坛中捻出一撮茶,用指腹搓揉出香,团在茶盏中,等山泉水温煮到恰好时起水冲茶。 上等木炭劲头足实,壶中水汽飘然腾起,氲着山野幽香,等茶的陆羽气定神闲,在石台前静享一方天地。 红叶林的红叶被谢湖生拳风裹挟,漫天飞舞。 王积薪只身入局,接连落下数子,洞庭水气如山间秋后沉露,打湿他儒衫下摆。 自己冲泡的新茶,别有滋味,陆羽慢品出香,提醒谢湖生道:“别让他落子,时辰久了对你不利。” 陆羽有助他脱困之恩,谢湖生颔首道谢,一拳横行无忌递出。 连连招架的王积薪舍了文人儒雅,语出连珠,市井荤口脱口而出,问候陆羽历代先人,单手押子,将栖霞山脉气运卷入棋盘。 “世伯,今日之事是否有些过了?” 红叶林中,一身青绿裙装的女子洒出几枚石子,山林斗转,将谢湖生扔出栖霞山外。 女子生得清秀,多年诗书气浸染出庄重,眼眸清亮,不怒自威。 品茶的陆羽慌忙起身,赔笑道:“家中还有贵客,世伯先行一步。” 陆羽一步行远,女子翻手,洒落地上的几枚石子再换方位,行出红叶林的陆羽茫然间又走回石台。 明白自己着了女子的道,她不松口,自己难以走出栖霞山,陆羽解释道:“轻尧,今日这事可怪不得我,是你爹之前偷了我陆园未采摘的新茶,我来上门讨债。” 王轻尧狠瞪王积薪一眼,走去茶台,捻茶,在茶台四角各添一盏茶,淡然道:“我爹偷了你的茶,让他脱去儒衫,套上耕犁,为你耕几亩茶园可好。” 茶是好茶,就是略微烫手,陆羽小心翼翼道:“让你爹去耕田,他能愿意。” “我的话他自然得听。” 女子搁下茶壶,翻手,地上石子换了方位,王积薪坐回茶台,本想抗议几句,被王轻尧一盏热茶堵了嘴,低头抿着茶,也不敢抱怨茶汤烫嘴。 谢湖生一步洞庭折回红叶林,怒气未消,女子朝他倾身行礼,“纵横书院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谢湖主见谅。” 谢湖生指向王积薪,不怀好气道:“老子好端端在王家,杀了那个拦路的孤月,就能找王家那个毒妇问见我家阿墨的下落,他把老子弄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家阿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信不信老子把你这栖霞山夷为平地。” 陆羽安抚道:“我替你问过一卦,那个叫阿墨的姑娘已经脱困,现正在鄱阳湖上打渔呢。” 谢湖生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旁点茶的王轻尧轻声道:“陆伯父的卦从未出过偏差,你可前去鄱阳一看究竟。” 谢湖生瞥见低头喝茶的王积薪,握拳道:“今天的账,日后再来找你算。” 王积薪低头喝茶,一言不发。 谢湖生一步洞庭走出栖霞山,几步行出金陵,赶去鄱阳湖。 王积薪喝完手中茶,将茶盏放回石台,不敢正眼对视王轻尧,小声道:“姑娘,人都走了,我这……” 王轻尧不作理睬,轻抬衣袖,地上散落的几枚石子飞回掌心,放回腰间香囊中,朝陆羽弯腰行礼,“伯父,阵法已解,你可自行下山,回去寻个天好的日子,让琳琅回书院授课时带个话,我爹好去给你的茶园耕种。” “那我得回去好好寻摸个日子。”陆羽得意一笑,起身走出红叶林。 人前理亏,陆羽一走,王积薪直起腰来,用衣袖扫落石台棋盘上的红叶,抱怨道:“你不会真让你爹去给那家伙耕田吧,你瞧瞧,你爹这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可不是耕田的老黄牛。” 王轻尧不留情面道:“既然知道,为何还做这丢脸的事。” 王积薪嘿嘿一笑,“这不是能省点花费么,最近书院账上拮据得很。” 王轻尧白他一眼,“您要是心疼,你私藏的那些棋子多卖几颗就够书院好几年的吃穿用度了。” 王积薪一脸惶恐,护住身前棋盘,“那不行,那些可都是我的命啊。” 王轻尧转身走远,“既然舍不得,那您还是委身去给陆伯父的陆园卖卖苦力,耕种茶园吧。” 王积薪听罢,垂头丧气,抚摸手中圆润的棋子,暗自神伤。 王轻尧走出红叶林,作为纵横书院最年轻的掌院,栖霞山中每条路她都熟记于心。今日山门紧闭,没有货郎散客登山,书院弟子也大都回家团聚,山上冷清许多。 不着急回纵横书院,王轻尧绕进一条小路,小路隐蔽,几乎无人迹踏至,路旁杂草也比别处长得茂盛。小路悠长,入云古树折成一片片光影,有鸟兽穿过,行出一段虚影。 走了一炷香时辰,王轻尧穿过小路,停在一截断崖处。 断崖有一座孤坟,坟前堆满石子。 王轻尧俯下身子,拔去坟上杂草,从腰间香囊摸出一枚石子,叠在石堆上头。 “娘,今年山上的叶子又红了,我爹他还是没走出那片红叶林。” 王轻尧极目远眺,断崖处能望见栖霞山的满山红叶。 栖霞本是座秃山,王积薪六岁时在王家藏书楼遇见那个与他对弈的女童,一眼定情,得知她身弱不能远行,又喜红叶。为让她身在金陵抬眼就能望见红叶,王积薪每日课业习完,都会登山种几树红枫,二十年栽种,每日都不曾落下。 那年红叶满山,二十六的王积薪带女子出门,指着满山红叶笑得像个孩童。 那日,女子的笑容,比满山红叶还要好看。 从此王家少了个出将入相的全才,栖霞山顶多了个与夫人对弈的棋圣。 那时,女子作不得夫子,王积薪在栖霞山设下纵横书院,让女子也可习授六艺八雅,此外,列阵行兵、江湖杂学、市井之术、农耕星象、医术厨艺诸多学术纵横书院也有教设。 纵横书院没有王家藏书楼的苛刻规则,无心官学的世家子女也大都愿意登山修习,图个眼界开阔。 第九十八章 教子无方 砚清池一身轻快,翻入王家院落。 陆园的宴会早已结束,若是再晚些回去,定然会挨义父责骂。 王家藏书楼前,气氛低沉,砚清池刚刚现身,便感到一道灼热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举目望去,与王淮安四目相对。 砚清池本以为义父会传音责骂几句,已厚着脸皮等着。 王淮安只是淡淡看她几眼,便将头转向别处。 王家藏书楼前,各家主事的人都在。中书君亲自登门去请,谁人敢怠慢,纷纷套了马车,疾驰而来。 这时候低调行事最好,砚清池闪身落回洗砚池旁的矮亭。 君不白一袭白衣侯在凉亭中袖手旁观,见砚清池回来,好奇道:“陆园的宴会结束了?” 矮亭有美人靠,砚清池侧身落座,趴在美人靠上瞧院中的热闹,有一搭没一搭回道:“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了,怕我爹责罚,在外面溜达了些时辰才回来。” 砚清池身上有肉包子的香味,君不白吸一下鼻子,闻出味道来,叹道:“城西锣鼓巷孙婆婆的包子好久没吃过了。” 砚清池从怀中摸出一卷荷叶,随手丢给君不白,嘱咐道:“只准吃一个,特意给我爹带的。” 荷叶卷有砚清池的体温,应是怕包子凉了,一路上放在怀里温着。 君不白半晌没吃饭,这会饥肠辘辘,管不了许多。解开荷叶卷,里面还有一层隔汤水的牛皮油纸,揭开油纸,包子肉香扑面而来,不禁夸赞一句孙婆婆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得发挥稳定。 肉包有四枚,君不白叼起一枚,卷起油纸,又捆好荷叶卷,递还给砚清池,砚清池随手塞回怀里。 包子暄软,出锅没多久,怕汤汁烫嘴,君不白咬一小口,吹凉包子里的热气,紧咬一大口,大口吃才最过瘾。 “各家主事的都在,如此大的动静,可是处置那毒妇的?” 砚清池双眼扫过院中端坐胡椅上的几人,打过几次照面,叫不上名字,但也知是哪家的人。 君不白吃完手中包子,舔舔手指,靠在亭柱上,瞥一眼院中,王家二夫人还未到场,嗤笑道:“你去赴宴这几个时辰,那毒妇又葬送了王家几十条人命。” 亭子的风很舒服,砚清池打着哈欠,趴在美人靠上,整个王家,她只关心义父的安危。附和道:“那正好,给她那个浪荡儿子备的棺材还没下葬,灵堂法事也是现成的,一块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还能省几两银子。” 二人谈话间,进出藏书楼院墙的正门,王二夫人端着架子迈入藏书楼前院,守灵的缟素用深紫色锦衣替下,锦衣上金线绣着暗纹花色,枯槁面庞用扑粉填平,眉黛青颦修额,唇上点了朱红,披散的头发也梳洗成髻,步摇轻摆,审视院中各家管事的人。 一身儒衫垂地的王淮民踉跄中追上前来,用宽袍衣袖遮住脸颊,踉跄间,左右脸颊露出指甲划出的伤痕,略显狼狈。 王二夫人略过门前几人,径直走去王淮安身前,脸上无半点悔意,也不行礼,挺直躯干,直勾勾望着他。 “乐瑶,不可无礼。” 王淮安右手旁静坐的锦衣中年男子率先出声,起身呵斥道。 妇人扭转身子,冷哼一声,讽刺道:“纪儿尸骨未寒的时候,我几次差人去寻你这个做舅舅的来替他讨个公道,你闭门不见,让我孤儿寡母在王家受人欺辱,如今王家一封信,你倒是来得及时,怎得,是来替王家休我的不成。” 中年男子抖抖衣袖,背去身后,端起兄长的架子数落道:“纪儿行事不端,为兄多次劝你要好好管教他,你百般宠溺,偏袒纵容,听不得旁人半点逆耳之言,溺子如杀子,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甚至买凶杀人,将王家无辜之人牵扯其中,酿下如此滔天祸端,让我白家颜面尽失,王家一封休书休你也在情理之中。” 妇人勾唇一笑,目光落在王淮民身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王淮安被她一眼吓破胆,连滚带爬朝兄长王淮安身后躲去。 妇人嘲道:“瞧瞧他那副样子,当年兄长跟王家将他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江南脾气秉性最好的男子,我嫁予他,便是最好的姻缘。我听信兄长之言,想着嫁过来后,与他举案齐眉,生个一儿半女,相夫教子,恩爱一生……” 多年前的憧憬早已化作泡影,妇人眼神陡变,紧握双拳,想将闷声不言的王淮民撕个粉碎,继续述说陈旧过往: “兄长可知,我怀胎十月时,他整日流连花街柳巷,不曾回家看望一日;我生纪儿那日血崩不止,他却与人在暗巷为一风尘女子争风吃醋;纪儿自幼体弱,五岁入学堂,只是识字慢了,便被他责罚,他想与人整个高下,那是他自己的事,为何要拿我的纪儿去与旁人比;你们都说纪儿不学无术,可他五岁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八岁就能熟读古文,若不是他,纪儿怎会厌恶学堂,学会吃酒赌钱,狎妓惹祸,落得今日客死他乡的下场。” 妇人诉完,中年男子微微动容,转头望向王淮民,沉寂许久,低声道:“为何你以前不说。” 听罢兄长这句,妇人胸前浮动,冷言冷语道:,“自我嫁入王家,兄长可曾看过我这个妹妹,多次差人送去的书信,你可拆开看过一眼。江南诸事你都能统管得当,为何我的事你却不曾帮扶,纪儿被赶出家门时,我多次差人请你来替他说情,哪怕白家出面留他在金陵也好,也不至于客死异乡,我看江南的百姓都比我在兄长心中的地位足吧。” “白乐瑶,你的事白家不管了!”触到中年男子禁忌,男子大怒,拂袖坐回原位。 妇人同样大怒,直呼其名道:“白相卿,我即便死了,也不会念你白家半点好处。” 二人不欢而散。 矮亭中,看热闹的砚清池轻笑出声:“这对兄妹的脾气倒是挺像的,不过啊,我若是她,早就一砚台拍上去给他来个满面开花,还有那个王淮民,发现他有不轨之举,就该直接拍死,去父留子也未尝不可。” 君不白从袖中捏出一丝刀意,在掌中凝视,心如乱麻。 如果当年王淮民能恪守本分,与白乐瑶举案齐眉,王二公子也不会误入歧途;如果王淮民不从中作梗,与他人攀比,王二公子也能与常人一般,读书习文,约束自身,做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如果王二公子被赶出王家时,身为舅舅的白相卿能收留他,循序劝诫,一一改正,也能重拾自我,回归本真;如果…… 可这世上哪有诸多如果!苏州天下楼的事,杨妈妈的遭遇,不是她几句诉苦,自己心软就能去轻言饶恕地。君不白指尖借力,快刀斩断心绪,深吸一口气,心静如水。 院中一言不发的王淮安察觉亭中细微刀意,扭头去望。 砚清池以为自己的率性之言被义父听去,慌忙抬起衣袖去遮面庞。 君不白与王淮安对视片刻,抬手拍向胸前,提醒王淮安,他衣襟贴身还藏着那卷古籍孤本。 君不白动作轻微,王淮安看在眼中,揪心万分,生怕他不知轻重拍坏那卷孤本,不忍再直视,索性收回目光,望向院中众人。 王淮安衣袖带风,躲在他身后的王淮民脚下升起一阵风来,将其推回院中,与白乐瑶立在一处。 王淮安面露威严,问责道:“淮民,乐瑶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王淮民脸上隐隐作痛,不敢挨白乐瑶太近,朝另一侧挪出几步,摸着作痛的脸,辩解道:“兄长休要听她胡言,自她嫁入王家,王家谁人不知,我处处受她欺压,稍有不甚就会换来拳打脚踢,惶惶不可终日。” 王淮民稍作停顿,兄长王淮安最不喜读书人沾惹风流事,婉转道:“所以……所以我才出门躲避风头。” 是非颠倒,随口黑白,白乐瑶冷笑一声,王淮民不敢回头,抬袖遮住脸,朝另一侧又躲出几步。 有风落入院中,驾风而来的中书君手捧几本账册,端去王淮安手旁,身上出尘绝世的宽袍广袖沾满花街暗巷里胭脂水粉的俗气。 王淮安抬起手臂,悬在半空,迟疑片刻,没去翻看,收回手,目光从随和变得冷峻,目光所至,深如远山。 王淮民顿时觉得肩头一沉,双膝发软,跪倒在院中。 “中书,他这般行径,该领何等家法?” 艳阳高照的王家藏书楼,随着王淮安的开口,瞬息之间气温骤降,恍如寒冬。 中书君不留情面地回道:“杖五十,逐出王家。” “可有怨言!”王淮安冷声质问道。 院中凄凉,王淮民扶起上身,厚着脸皮怨声道,“你我自幼父母早亡,书上言,父不在兄为尊,这些年兄长只顾自修本身,二十岁便立于圣人之巅,成为读书人效仿典范,可曾回头望过,愚弟的书读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 王淮安不作声。 幼年父母早亡,又有兄族窥视家产,他若是慢上一步,便会被生吞活剥排挤出王家,与弟弟王淮民一同出门去讨生活。父不在,兄为父,他埋头苦读,奋起直追,二十岁登上王家家主之位,护住父母留下的一切,包括不谙世事的王淮民,为的只是他能在王家不受约束,活得安乐。 这些年不管不问,任他妄为,才造就今日这局面。 王淮安凝视院中挺身而立的白乐瑶,原来,自己与她并无差异。 第九十九章 落笔成书 王淮安在院中沉寂许久。 一旁捧书的中书君察觉异样,引一阵微风唤他。 王淮安久久回神,抬眼审视院中目无旁人的白乐瑶,提声问道:“可有辩解之辞?” 院中怒看众人的白乐瑶一字未答。 王淮安扭头,望向伏在院石上的王淮民,望了许久。 王淮民翘首以待,等兄长问他,他已想好几道说辞。 王淮安始终没开口问他,捏拳朗声道: “中书,提笔!” 捧书而立的中书君错开手,引一阵风将账册卷去一旁,从宽袍广袖中顺出一杆狼毫,两指单钩,提肘运腕。 中书君运笔时,王家藏书楼一层楼中,悬于梁上的纸卷蜿蜒如蛇,从窗楣处展去院中,在他身前铺开一页空白。 “王淮民受王家恩惠多年,行径不端,屡犯家规,辱没王家名声,夺其王姓尊荣,领杖责五十,逐出王家,死后也不得入王家祖林,王家若有暗中助他者,与其同罪,一并处之。” 本以为兄长会心软几分,一字一邢,比去宗祠领的五十杖责打在身上更加痛彻,贪福享乐多年的王淮民一时难以承受,肝胆破裂,昏死过去。 下定决心的王淮安不予理会,朗声再言: “白氏纵子行凶,祸水东引,断我王家百年生机,其罪当诛,念其于王家有开枝散叶之功,即日起休书一封送还白家,日后凡我王家外行之人见其行踪,皆可杀之。” 王淮安右手旁搓手不安的白相卿起身行礼,方才赌气与自家妹子争吵几句,这会也是心安几分,只要囚她在自家院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是进了兄长之责,何况王家也会顾及白家颜面,不会贸然登门讨债,如此两全也是极好。 白相卿刚要开口,被院中目中无人的白乐瑶一声冷笑打断,几近癫狂道:“就凭王家一纸休书,就能了去这些年我在王家所受的苦楚么,我要这王家,一道随我去陪我的纪儿。” “疯了,疯了,白乐瑶,你,你……” 白相卿回头怒斥道,索性将身子伏得再低一些,“王兄,我这妹子怕是得了失心疯,等回了白家,我囚她在院中,青灯古佛,日日诵经,为王家祈福求安。” “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既然兄长如此挂念,不妨也一同随我去黄泉路上走一遭。” 不近人情的白乐瑶瘆人一笑,咬开枯瘦的指节,一道血云从指尖绽开。 米粒大小的血云盘旋腾空,停笔折书的中书君如临大敌,引一阵狂风将王淮安吹去藏书楼。 院中宿水凉亭,君不白慌然渡上一身刀甲,一手御物决将砚清池推去洗砚池上。洗砚池水喧嚣不止,无数砚台破水而出,护在砚清池身前。 血云还在扩散。 端坐一楼的老夫子几步走出藏书楼,展在院中的纸卷几道蜿蜒,将各家家主卷回楼中。 二层楼静卧的兰老头摸着床沿起身,内息还没调匀,无人搀扶,挪去窗台处,沉一口气在丹田,蓄势而动。 四层楼窗前净瓶落下几瓣梅花,抄书的梅听雪搁下笔,起身时从净瓶中折下那枝枯败的梅花藏在袖中,一步行出楼去。 五层楼中,竹海摇晃,竹不秋抿一口竹叶青酒,掠上竹海间一枝高耸的青竹上头,摇晃不停的青竹破窗而出。 六层楼中,枕袖而眠的陶夫子起身,从茅屋柳树下抄起一枚锄头,在新开的田中耕犁,新开的田里,大半的雏菊开出新芽。 “中书,你且退下,这道血云,非长生境不可敌。” 中书君正欲挥毫,脚下一阵微风将他托起,丢回七层楼中。 被风卷入藏书楼的王淮安一步停在院中,背去左手,微微抬起右手,藏书中数万册书卷碑文一道化为金色流光,流向他体内。 王淮安伸出一指,以指作笔,指尖流光曳拽出虚影,盘旋而上的血云调转势头,与金色流光绕在一起。 王淮安每写下一字,身旁金色流光更盛,头顶耀眼的天光都难掩其锋芒。 以自身作引的白乐瑶指尖一阵吃痛,米粒大小的伤口朝外裂开,剥开她的指骨,一路沿着手掌朝手臂攀去。 白乐瑶欣然笑着,这般剥骨食肉之痛,与当年生产时撕裂血肉的痛相比,算不得什么。恍惚间,她又回到了生产那日,襁褓中的胎儿在她怀中哭泣,小小的手死死握着她的手,那一日活下来的,是她们母子二人。 是王家葬送了她们母子,那就一并带着上路。 心愿将成,白乐瑶笑得愈加癫狂,双眼淌下两道血泪,她咬牙忍痛,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咬开指尖,又一道血云从指尖绽开。 两道血云吸去她太多生机,片刻功夫,她已无力站立,跌跌撞撞间摔在地上,珠钗散落一地。 “纪儿,别摔倒了,快来娘这。” 迷糊之中,她又望见自己站在花间笑得正灿烂,摊开手等着望着,蹒跚学步的纪儿咧着嘴咿呀蠕动,扑进她怀里,那日的天光格外暖熙。 天光变得刺眼,白乐瑶垂下眼皮,手臂上的裂痕从脖颈攀上脸颊,又从脑后蔓延去全身,深紫色锦衣染得通红。 “快了,娘很快就来陪你了。” 院中,王淮安的手不曾停下,指尖一道道金色流光弯转,血云作墨,在他指尖写出几页书来。 “娘,我得状元了,我们也去长安,看尽一日长安花好不好。” 睡了许久的白乐瑶被一阵冷风吹醒,她望见身着红袍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朝她炫耀,那是她不曾见过的风光景象。 “若是娘没把你生下来该多好!” 白乐瑶哭着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劲地说抱歉。 少年回眸一笑,跨着马奔去远方…… 血流淌成河,在藏书楼前泛光的青石上蜿蜒出脉络,血肉模糊的白乐瑶静静躺在院落正中,西斜的天光将院墙拖出影子,慢慢将她遮盖。 院中血云已经溃散。 王淮安停了笔,挥散身前流光,走去气息全无的白乐瑶身前,长叹口气,抬手写下一笔云字,艳阳高照的金陵城被一朵疾来的云朵遮去光亮。 不知该用何种神态、何种语气去表达此刻心境,王淮安在院中迟疑许久,缓缓开口,极尽平淡道:“方才写了一卷书,你一定会喜欢。” 王淮民从血河中爬起身来,一身华服被血染透,瞧见死在院中的白乐瑶,愣神片刻,悲喜参半。 白乐瑶死了,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顷刻消失了。 他望见背对着他的兄长王淮安,兄长的背影,像另一个白乐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间有了恨意,从心头翻涌而来的无尽恨意。 如果兄长死了,如果今日在场的人都死了,他还是王家的子弟,还是那个受王氏尊荣庇护的王淮民。 “杀了他,你就不会被赶出王家了。”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蛊惑。 声音很熟,是整日跟在白乐瑶身后那个喜欢珍珠的少女。 百灵鸟叫,善动人心。 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王淮民迈出一步,血色浸染的华服拖出深邃的血河。 “爹,小心。” 洗砚池上,砚清池出声提醒,携池中无数砚台随她前去阻拦。 凉亭之中,君不白一手剑河唤出,将她挡回池水中央。 “拦我做什么!”砚清池救人心切,衣袖带水,无数砚台朝君不白砸去。 一袖剑河蜿蜒,将砚台悉数扫落,君不白横刀凉亭,半步不退,“院中有古怪,你去只会拖他后腿。” 院中,有雪影梅香,有青竹婆娑。 王淮安挥手,将驰援而来的梅听雪和竹不秋挡回楼里。 王淮安神态自如,叮嘱间以流光锁住藏书楼中蠢蠢欲动的几人,“东陆的血咒之术,你等还是别来涉险。” 身后人影已经逼近。 王淮安回身时,无数流光从藏书楼飞去他身前。 双目猩红的王淮民狰狞地笑,王淮安没去责骂,立在原地,温柔地笑着,“这些年倒是为难你了!” 七窍淌血的王淮民仍在靠近,无数的血线在他身上疯长,此刻,他像一具牵丝傀儡。 咫尺间,流光撞上王淮民的华服,血线在消逝,王淮民也在消逝。 王淮安心知肚明,不能用王淮民一人生死来让整个王家涉险。 书卷碑文中数万个字汇聚的流光,将王淮民蚕食得一干二净。 王淮安怔在原地,兄弟二人,终归走向了殊途。 无数流光重回藏书楼中,六层楼耕犁的陶夫子搁下锄头,一步行在院中,立王淮安身后,“身为楼主,守护王家兴亡便是你的责任,他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你。” 王淮安沉声问道:“夫子见多识广,可知这血咒之术何人所为?” 陶夫子双手背去身后,一眼望去东方,“第一重,斩生机;第二重,蚀人心;第三重,生心魔;三重血咒,应该只有东陆的雪云空可以。” 王淮安咳了两声,很久未生病的他,有些倦意涌上来。 王家断去的生机,陶夫子采回一些,历经百年生息,也能够逐渐兴盛,可心魔,他终究是没能逃开。 “别让他人知晓。”王淮安小声叮嘱道。 陶夫子劝解道,“心魔初长,尽快闭关为好,届时我为你护法。” 王淮安挤出一丝笑意,“贸然闭关,会招人猜忌,了完眼前俗事便去。” 陶夫子不强人所难,一步行回楼中。 秦淮河前一座不起眼的酒肆,新筛的米酒甘甜,鞋面缀满珍珠的少女正在提筷夹一条新捕不到半刻便上屉蒸熟的鲜鱼,白嫩的鱼肉伴上清口的米酒,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她来江南吃得最惬意的一顿。 “王家的事已经了结,不回长安向你家主子邀功啊!” 有人说话,她回头,不见有人靠近,自顾摇头道:“我这只小麻雀,可不像雪主大人那般来去自如,信鸽没来,不能贸然回长安的。” “你在王家蛰伏这些年,王家那几人受你蛊惑,步步踏错,王家数百年生机都被你散尽,你这只小麻雀早晚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既然不急着回长安,帮我在金陵寻个人。”那人又说道,语态慵懒。 少女满饮一碗米酒,新筛的酒果真爽口,“您老人家可是仙人,神通广大,随手一道血咒长生境的王淮安难以招架,还需要我这只小麻雀帮忙寻人啊。” “我这身功法太招摇,容易打草惊蛇,你正合适,这袋珠子当谢礼。” 一袋珠子落在桌面,听声识货,少女酒也不喝了,扔下竹筷,赏玩珍珠,粒粒圆润的南珠,比缀满鞋面的那些还要上等。 “这差事我应下了,寻什么人啊?” 少女得了珍珠,更加欢喜,唤跑堂伙计再筛几碗米酒。 “魔尊江南。” 秦淮河上,有一道人影掠过,似鸟非鸟。 第一百章 金陵姜家 白乐瑶的尸骨与王二公子的棺材从王家不起眼的后门送出。 中书君出门相送,白相卿客套几句,由随行的马夫搀上马车,车帘落下那一刹那,以笑脸示人的白相卿泪流满面。 其余几家家主来瞧了场热闹,心满意足离开。 藏书楼前,还剩讨债的君不白。 王淮安平顺气息,换上笑脸,回头问道:“这结局楼主可还满意?” 君不白收敛剑意,从宿水凉亭走出,一身刀意也收回袖中,“人死债销,这个道理我懂,天下楼与王家还是一如往日,没有仇怨。” 王淮安晃动几下身躯,强装镇定道:“那卷孤本可否该归还了!” 君不白摸出那卷贴身藏着的孤本,亲手捧着,走去王淮安身旁,递还于他,“一直贴身藏着呢,可没半点损坏。” 王淮安小心翼翼接过孤本,翻瞧几眼,没有破损之处,悬着的心也安然放下,“王家还有些家事要了,便不留你了,清池,替我送下楼主。” 砚清池听见义父喊她,一身匆忙落在王淮安身旁,眼底满是担忧。 王淮安轻松笔出只有父女二人能看懂的手势,冲散砚清池心底的担忧。 君不白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王家,既然王淮安下了逐客令,那就识趣离开,给他们父女二人留些独处的时间,摆手示意砚清池不必出门相送,御剑凌空。 父女二人望着那袭白衣走远,如释重负,相视一笑。 久违的父女二人独处,没有外人,王淮安笑意满怀,开口问道:“今日陆园的宴会如何?” 砚清池撇嘴道:“起初还好,后来苏楼主发了火,也就散了。” 王淮安呵呵一笑,“哪个不起眼的惹到她了。” 砚清池不禁叹气道:“今日宴会本来是给铃铛择婿的,结果铃铛在苏州的相好突然到访,扫了苏楼主的兴,可惜了那一桌子的珍馐美味。” 王淮安惋惜道:“你都没想过带点回来,我也好多年没吃过苏楼主亲自下厨做的菜了。” 想起回来时从城西锣鼓巷孙婆婆那买的几枚包子,砚清池摸出荷叶包,余温尚存,“人多嘴杂的,我能随便带么,出门在外,王家的颜面还是要顾及一些的,怕您嘴馋,我特意去了城西锣鼓巷孙婆婆那给您带了包子。” 王淮安心头一暖,笑着接过温热的荷叶包,取出一枚包子咬上一口,赞道:“城西孙婆婆的包子,吃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味美。” 余下几枚,王淮安不舍得吃,用荷叶包紧藏回袖中,心头初生的心魔随之裂出几道缝隙来。 中书君送客回来,打破这份温馨。 王淮安一手端着包子,朝藏书楼走去,半途停下步子,回头温柔道:“往后多去天下楼走动走动。” 砚清池嗯了一声,目送王淮安走回藏书楼。已无事可做,思量着稍后回宿水凉亭再补会觉。 王淮安快步走回藏书楼,在砚清池看不见的地方咳出一口血来,强撑的气息全然溃散。 “中书,我闭关这些日子,你代掌家主一职。还有,别让她知道。” 中书君点头应允,引一阵微风护送王淮安前往六层楼。 天光西斜,在宿水凉亭中拖出一大片阴凉,砚清池在亭柱间的麻绳上闭目养神。 贺廷章一身紫衣走来,停在台阶下,怕惊醒她,用蚊蝇般的声音讲道:“我要动身去长安了,特意来跟你辞行。” “去长安做什么?”双目紧闭的砚清池开口回他,不知是梦话,还是本就醒着。 贺廷章轻言细语道:“王家遭此一劫,总要有人去长安稳定时局。” 麻绳一阵晃动,砚清池睁眼问道,“几时回来?” 贺廷章面色凝重,“不回来了!” 砚清池坐起身来,略带怒意,“你知道我讨厌长安的。” 这应是两人最后一面,贺廷章换上属于他自己的笑脸,语重心长道:“此时王家只有我才是去长安最合适的人选。” 砚清池耍起性子,一刻也不想见他,转过身侧躺,勾起洗砚池中一块砚台朝他砸去。 砚台被贺廷章卷入袖中,此行去长安,几车的家当也比不上这块砚台的分量。 “走了!”见砚清池不理睬他,贺廷章留恋片刻,叹一口气,毅然决然迈步走出王家。 “别指望我去长安寻你。”砚清池咒骂出声,勾起几块砚台砸入池中,洗砚池一阵水花四溅。 口是心非的砚清池最终还是食言。 多年后的长安城,日月同升那天,身居高位的贺廷章瞧见一身素然的女子破开城门,穿过人群向他讨要那块被他双手磨得失去棱角的砚台,独身多年的贺廷章甩掉身上那件万人倾羡的紫袍,笑着与她一同归乡。 君不白御剑出了王家,一路南行,随处可见养蚕人家的青桑树,桑林中青衣罗裳的女子提篮采桑。再行一段,临近绣房时,耳边机杼声不绝。催剑疾行,染坊飘散的五色染料在半空染出五彩云霞。行至姜家院墙里那片偌大的湖岸旁,浣纱的女子赤脚在湖边浆洗晾晒。 一条线从湖中小榭牵出,勾住君不白脚下那柄长剑,将他定在原地。随后一人踏空而来,悬在湖心中央。 来人是个美艳男子,素衣束发,生得极为俊美,在君不白见过的江南诸多男子中,无人能出其右。 君不白还未开口表明来意,那人手中再次扯出一条线来,向他心窝刺去。 身形被钳制,君不白撤去足下长剑,一路坠去湖心,途中回身一袖纵横天地的刀意斩出,借下坠之势翻转身躯,悬停在湖面上,唤一身剑河护体。 男子垂手,细如毛发的丝线笔直落下,切碎破云的刀意。丝线未停,直入湖心,君不白身前那片湖水被丝线斩成两断。男子翻手,丝如鱼线,蹦出湖面,男子以手作杆,学姜太公垂杆而钓,无钩也无饵,丝线勾向君不白心窝,处处埋着杀意。 君不白渡一身刀甲防身,左袖中蓄满的刀意不曾脱手,无形刀意大开大合,挥刀时留有空隙,恐被丝线钻了空当,命悬当场。 稳妥起见,君不白右手剑指,一念御物决起,身后剑河腾然,直冲云霄。 见剑河盈空,男子再出一指,一条丝线凌空飞舞,瞬息之间,绕过无数柄长剑在剑河之间穿梭,又在每把剑柄处打上精细的绳扣。 男子轻轻拉扯,盈空的剑河顷刻溃散,灿如烟花。 君不白晃神之间,男子已从半空闪至湖面,与他相隔几步之遥,身前杀意皆无,好奇道:“王家洗砚池有砚清池,藏书楼有楮知白、兰叙亭、墨行舟、梅听雪、竹不秋、陶玄龄、中书君,王淮安已入长生境,你去王家问剑,是如何从王家全身而退的。” 男子如此问话,也是知道自己是谁,君不白细想下,姜家如此手段之人,必然是家主姜凡衣,袖中的刀意全然散去,笑道:“承了家里长辈的几分薄面。” 一片红叶落在湖面,打碎姜凡衣的身躯,姜凡衣如烟散去,像是他从未现身过那般缥缈。 叶仙子一袭红衣立在湖心,清冷示人,落在君不白眼中,却有几分温柔,“苏州的事了结了?” 在他人宅院,君不白不好放肆,嗯了一声,以笑意回应。 叶仙子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君不白刚出王家便来姜家寻她,已心满意足,随即开口赶人,“既然已经见了,别在这耽搁太久,早些回天下楼吧。” 有时突然兴起不顾一切想去见一个人,涉过山水,在见到她那一刻的欣喜,抵过来时所有的辛劳。 才见几眼,君不白不舍,嬉笑道:“无妨,回去大不了多跪几个时辰,挨几顿烧火棍也就行了。” 见君不白如此厚颜,叶仙子久违一笑,“许你再停一盏茶的时辰,别误了我闭关。” 一盏茶时辰弥足珍贵,君不白点头。二人悬在湖面,相顾无言。 湖心小榭,屋前条案素净,有几盏茶具。守着茶案的蛛儿见姜凡衣回来,乖巧奉上一盏桑果茶给他润口。 姜凡衣俯身落座,这几日忙着与叶仙子参悟长生境奥秘,冷落了蛛儿不少。抬袖招手,从身下蒲团让出一半来。 蛛儿跳脱如猫,窜入姜凡衣怀中。 姜凡衣端起茶盏,手肘枕在蛛儿头顶,慢条斯理品着桑果茶。入秋晾晒烘干的桑果,有盛夏的香甜。 “公子,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呢,眼巴巴看着多无聊啊。”蛛儿望着湖心二人问道。 姜凡衣捧着茶盏,笑道:“男女之间的喜欢,有时候不需要用言语去讲。” 公子的话很是深妙,蛛儿不懂,想抬头问,又怕打翻茶盏,拽紧姜凡衣的衣角,问道:“公子,什么是喜欢啊。” 姜凡衣搁下茶盏,单手覆在蛛儿头顶,她的秀发顺滑如锦缎,“当你吃饭的时候想那个人,睡觉的时候还想那个人,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在想那个人,那就是喜欢。” 蛛儿甜甜一笑,抬头道:“那我喜欢公子。” 姜凡衣没做反驳,温柔地梳整蛛儿抬头时弄乱的发髻。 蛛儿坐得端正,任由公子为她束发,公子的手法跟姜家那个瞎眼的妇人很像。 在公子面前,知无不言的蛛儿从不隐藏心事,“老夫人也喜欢公子,每次我去的时候都会问到你,桑果茶也是她给的。” 姜凡衣沉声不言,端起还未凉透的桑果茶慢饮。 西南水岸那座院子的桑林比别处的要高,姜凡衣不知双目失明的她是如何采下桑果,如何晾晒,如何起火烘烤。 “下次去的时候跟她说,她的桑果茶很甜,还有,她的眼睛不好,别让她再弄这些费力的东西。” 蛛儿随口抱怨道:“我说过好几回了,她每次都不听的。” “就说是我讲的。” 茶汤已见底,姜凡衣搁下茶,起身立在不算光洁的青石上。 有些喜欢,即便此生未能相见,也在血液中流淌扎根,令人情不自禁。 第一百零一章 各怀心事 谢湖生一路兼程,从金陵赶至鄱阳湖,悬之又悬的心在望见那个一脸墨黑的女子时彻底平静下来。烟寒水寨的残垣隔开数条天光,鄱阳湖的水粼粼有光,映着阿墨的面庞愈发健硕黝黑,她手持竹条趴在木台上凝神屏息叉鱼,湖风拂过她墨染一样的发梢,在一片湖光水色间,美不胜收。 谢湖生心旷神怡,片刻安宁后,勾起一丝坏笑,一步洞庭落在残垣上,水面聚起的鱼群被他衣衫带起的风惊扰,四散逃走。 耐着性子聚了半个时辰的鱼被谢湖生惊散,阿墨气囊囊起身,持竹条朝谢湖生抽去,一点情面不留,“你个烂螃蟹,我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鱼,全跑没了。” 谢湖生每次见阿墨,总是耐不住想去捉弄一番。 奸计得逞,谢湖生侧身躲开劈头盖脸的竹条,袖手得意笑道:“跑了就跑了,这鄱阳湖的鱼又不是只有那几条,你想吃我给去你捉。” 谢湖生这种烂人,阿墨懒得与他浪费口舌,甩手收回竹条,走去矮墙撑起的阴凉里,没了老黄狗,细长的竹条给她足够的安全,始终不肯离手。阿墨蹲在阴凉中,昨日江远山丢上岸的两条鱼已用竹条剥鳞去骨,串在矮墙凸出的几截竹条上阴干成鱼片,鱼片略微干透,鱼腥味吹了一夜,已经彻底消散,只剩润口的脆甜。阿墨捏起一片鱼片送入嘴中,品出滋味来,回头用极其家常的语态问道:“你这次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连洞庭湖都有人敢去生事?” “我能惹什么麻烦,都是麻烦自己找上门的。” 谢湖生轻描淡写一句,随后朝身后背去一拳,拳风没入湖中,几条鲜活的银鱼跳出水来,在木台上翻腾。谢湖生一步洞庭落在木台,起一阵微弱的拳风去刮鱼鳞,奈何拳风霸道,刻意收了十成的力道,还是将一条活鱼轰成鱼糜。 “认识你真是倒霉透顶,你除了会惹麻烦,还能帮上什么忙。” 阿墨心疼那条短命的鱼,制止谢湖生的胡作非为,几步挪到木台,将剩下几条鱼护在脚旁。阿墨杀鱼很是麻利,蹲在木台旁,一手捏鳃,一手用竹片破开鱼肚,掏去内脏扔去湖中,再俯身用干净湖水涤净竹片,刮鳞去骨。 竹片不如厨刀,解鱼费些力气。 谢湖生挪开目光,望向阴凉中快要阴干的鱼片,已猜到昨夜她是一人如何解鱼切片的,随即调侃道:“还是在洞庭的日子舒坦吧。” 没心没肺的谢湖生阿墨早习以为常,狠狠白他一眼,自嘲道:“我上辈子肯定是嘴馋,吃了不少螃蟹,不然这辈子也不能被你们谢家这一窝烂螃蟹随意拿捏。” 阿墨的阴阳怪气逗得谢湖生乐出声来,“谢家谁又欺负你了,我回去一人锤上几拳,保准个个服服帖帖的。” 阿墨嘴不饶人,直戳心窝,“除了你烂螃蟹还有谁,逢人就说我阿墨将来要嫁给你,做谢家的主母,你在外面惹了麻烦,最后还是算到我头上来,我招谁惹谁了,你知道这鄱阳湖晚上的风多冷么,我吹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 一想昨夜的遭遇,阿墨气不打一起来,用竹片挑起鱼腹内脏朝谢湖生丢去。 谢湖生歪头躲开,死皮赖脸道,“你嫁我,这不是当初说好的么,我昨天回去寻你,遇见谢观潮那老头,他都被我一拳打服了,你就等着谢家敲锣打鼓迎你过门给我当媳妇就行。” 阿墨解好几条鱼,走去阴凉中铺开,谢湖生在,不离手的竹条已经无用,插在土墙上充当晾杆,犟嘴道:“谁稀罕嫁给你啊。” 谢湖生挑眉道:“你的脸都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了,还嘴硬啊。” “就你眼尖。”阴凉里,脸颊泛红的阿墨伸手抠下一块墙皮,朝谢湖生丢去。 谢湖生一步洞庭悬在湖面,那块墙皮画着弧线落在湖中。 几条不怕生人的泥鳅从湖中钻出,抢食飘在湖面的鱼内脏,这些糟粕以前有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替阿墨打扫,谢湖生回洞庭时也没见那懒散的家伙,不禁问道:“老黄呢?” 阴凉中的阿墨低声回道:“被人杀了。” 谢湖生的脸没了笑意,瞬间阴沉下去,袖中有一拳要出,“那人是谁!” 阿墨蓦然腿软,扶墙坐下,老黄陪了她十几年,早已如同家人,“死了,被江远山杀了,这鄱阳湖也是江远山带我来的。” 刚巩固好的心防戳开一个小口子后,是难以压制的溃堤。阿墨再也忍不住泪水,带着哭腔说道:“烂螃蟹,我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泪水决堤而下,冲垮她的坚强。谢湖生正欲举步向前,阿墨出声威胁道:“不许过来,小心我跟你翻脸。” 阿墨背对着谢湖生,将头埋在膝窝里,蜷着身子在阴凉里小声抽噎,明明昨夜告诉过自己要坚强,今日被提起,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 认识这些年,谢湖生从未见过阿墨哭的样子,捏拳守在岸边,拳意蓄起,散开,再蓄起,再散开,周而往复…… 过了许久,听不见阿墨的哭声。她从阴凉中走出时,换了张轻松惬意的神情,那副神情下掩盖的悲痛,只有她本人知道沉重多少。阿墨走去岸边,俯下身子取水洗脸,顶着通红的双眼笑道:“烂螃蟹,我这次不想回洞庭了。” 阿墨的话语中有几分央求。 谢湖生洒脱道:“不想回就不回,你不是一直想去外面走走么,这次把你也带上。” 没有行囊收拾,阿墨顺势坐在木台上,望去夕阳在湖面的落影,不舍道:“那等些时辰再走,我这鱼片还没晾好。” 这样的阿墨,貌似还是第一次,没有两人见面时的鸡飞狗跳,言语相驳。唯有落日余晖,满载一湖山色。谢湖生收起一身轻浮,转身悬在湖面,随她一同静看落日黄昏。 金陵天下楼,炊烟正浓。 君不白不敢御剑,从后巷落下身形,蹑手蹑脚朝后门挪去。后巷的菜贩劳作一整日,如摊位上被人挑拣剩下七零八散的果蔬一样蔫巴,没人好奇君不白的窘样。 君不白挪至后门,正是天下楼满客时辰,厨房的喧闹细节隔着一堵厚实的院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君不白先是贴门分辨声响,然后朝门缝渡去一指内力,用御物决轻抬门闩,整扇门都被他用御物决缓缓抬着,生怕开合时弄出一点声响来,期间双手忍不住颤抖。门挤开一条缝隙,君不白沉一口气,纠结片刻,微微探头扫视一圈后院,确认安全无恙后,提心吊胆迈开左脚跨过门槛,足尖灌足内力,与地面相隔几寸悬浮,左右交替,瞬身挤入门内,随手关门上栓,一气呵成,一套行云流水之后,人已安稳停在后院青石上。 “还知道回来!” 厨房锅碗瓢盆交错间传出一道厉声呵斥,厨房灶膛窜得几尺高的火都被那声呵斥吓得缩回灶炉中。 君不白双腿不听使唤,两条腿直直跪倒在地,怯生生喊一声娘,舔着脸笑道:“王家的事一了结,我就立刻回来了,没敢……耽误。” 君不白磕巴着说完,额头已布满虚汗,眼神飘去四周,思量着若是这时娘的烧火棍丢过来,该往哪躲。 想什么便来什么,黢黑的烧火棍从厨房窗户飞来,一棍没留情面的落花流水,伴随苏柔的质问,“路上真得没耽误么!” 君不白御剑跳开,心虚道:“从王家出来去见了叶仙子。”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又是一声君不白怕到心坎的责骂。 一枚竹片打落那棍落花流水,紫衣束身的唐盈捧着竹筐从牛棚走出,帮腔道:“不白好不容易回来趟,收收那你脾气,天底下做母子的哪有你们这样的。他如今也是天下楼的楼主,骂两句解解气就行了,何况叶仙子闭关在即,去看上几眼也是无妨,怎得,未来儿媳的醋你也要吃上一吃啊。” 苏柔抬手收回烧火棍,站在窗前鼓着腮帮,“你这么上心,他过继给你当儿子算了。” 唐盈从竹筐捏起一把草丢去窗口,理直气壮道:“什么叫过继,我给他接的生,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来就是当儿子养的,我将来老了,还指望他给我养老呢。” 眼见两人呛起嘴,君不白按下身形,朝唐盈躬身行礼,软声喊一声唐姨。 一声唐姨,甜到唐盈心坎,撇下独自生气的苏柔,回头笑道:“你那卧房我早就差人清扫过,今日王家这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不用理会你娘,我跟她相熟这些年,最是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 君不白被唐盈推着离开是非地,忐忑间独自走去后院卧房。 院中只剩苏柔和唐盈。 苏柔捡起悬在窗台的青草丢进唐盈怀中的竹筐里,迈步走出厨房,怒气不减道:“我刚才管教儿子你插什么话,惯子如杀子你懂不懂。” 旁人怕苏柔,唐盈最是不怕,笑得温柔,“训两句就行了,楼里这么多人,他身为楼主,日后如何在众人面前立威。” 苏柔没了脾气,嘟囔道,“就你懂!” 唐盈蓦然想到什么,用手肘碰向苏柔腰肢,提醒道:“给有情司的聘礼你备得如何了?” 苏柔漫不经心道:“这事全权交给我哥了,他有经验。” 唐盈小声训斥道:“你除了吃,就不能对旁的事上点心,不白跟着你,真是吃了不少苦,名字起得随意就罢了,这婚事你也如此随意。” 苏柔攀上唐盈的小臂,与她贴得更近,亲昵道:“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男娃子不用养得那么精细。” “你啊!”唐盈无言以对,将苏柔从她身上晃掉,走去厨房巡视。 苏柔见没下手之地,落得清净,径直跃上三层楼,大哥苏牧在神农医馆,今夜不会回来。苏柔环视一周,走去楼梯处,三层楼断去的台阶处,浮现一层楼梯,盘旋而上,不见其顶。 第一百零二章 闲来无事 厨房后院,君不白片刻都不敢停留,生怕娘一个不顺心,再扔一棍落花流水,头也不敢回,轻功遁出几道墙去。 金陵天下楼坐落于金陵城正中央,纵横东西南北。秦淮河旁支水脉流经城中,又为天下楼辟出一块城中小岛,千机阁匠人采城外青山上厚实青石作底,层层堆叠,堆出一层楼高的地基,石上再起楼,楼上又铺瓦。路上行人穿木桥可登一层楼,船上客商从秦淮水路摇橹靠近,再攀一层石阶,亦可登楼,尝尽天下美味。 君不白翻墙而过,落在西南一处简易宅院,院中有两层矮楼,供楼里的厨子伙计日常起居。朝东一侧男丁居住,朝西一侧女眷居住。院子朝北有座温泉,千机阁匠人巧夺天工,引地下热泉聚在此处,日日清澈,供楼中人驱汗解乏。院子朝南阴凉里养有花草,花草长得极好,香气袭人,楼里穷苦人家出身较多,没有此等雅兴,只有被陆家书香气熏染的唐盈每日伺候摆弄,为这院子添几分自然生机。 穿过南侧花墙,又是一座小院,院中几间上等厢房,贵客临门或各地楼主来金陵,会在此处歇息。君不白这次回来,迟迟不敢进门,唐姨与他娘与她情如姐妹,自会住在一处,一墙相隔,往后得挨多少烧火棍。犹豫不决间,一阵铃铛声从身后传来,大姐苏铃铛的声音随后而至,“让开,好狗不挡道。” 君不白回身让出路来,只见苏铃铛面露不悦,关心道:“大姐,谁惹到你了,这般生气。” 苏铃铛拖着没知觉的双腿往前挪动,眼疾手快的君不白伸手去扶,被她一掌打落。 君不白揉着生疼的右手半开玩笑道:“气性这么大,怎的,我娘罚你了!” 苏铃铛想踹他一脚的力气也没了,黑着脸呛声道:“你去跪两个时辰试试。” 君不白幸灾乐祸道:“我可不敢去,刚才回来,差点挨了一棍落花流水,要不是唐姨出面,我这会也在院里跪着呢。” 苏铃铛一拳锤在君不白腰窝上,让他呛进一口气,眼角生生咳出泪来。苏铃铛抬头质问道:“你那是活该,我问你,庄梦行来金陵,是不是你给出的馊主意。” 君不白揉着半陷进去的腰窝舒筋活血,委屈道:“我这不是关心大姐你么,万一金陵这边的世家子弟无人看上你,丢的可是我们天下楼的脸。” 苏铃铛一晃手中铃铛,霸气道:“我这长相在江南也算中上等,谁敢看不上,我挖了他那双出气的眼睛当鱼泡踩了听响。” 君不白见风使舵,顺势夸赞道:“在我心里,大姐的长相可是和叶仙子一样的,就算是江南最拔尖的读书人来了也配不上,我这不是替你分忧么,我娘她们这些长辈见了庄梦行,江南世家弟子都知道你有相好的,肯定不会再给你张罗择婿的事,你落得清闲,多好。” 苏铃铛还是不解气,伸腿踹向君不白,“就是因为他贸然现身,害我跪了两个时辰师父气才勉强消下去。” 君不白没敢躲,怕苏铃铛摔倒,将她稳稳扶住,好言相劝,“大姐,你这脾气,我看只有庄梦行能受得住,不如早早收了,这好男人可遇不可求。” 苏铃铛晃动手中铃铛,站得久了,膝盖酸麻,“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的事我自会做主,以后管好你那嘴,再敢多事,别怪我揍你啊,扶我回屋,我今夜还得回扬州呢。” 君不白一旁小心伺候着,“扬州出事了?” 苏铃铛白他一眼,“我这两个时辰白跪了,不得回去找庄梦行解气。” 大姐的卧房在西侧最里,君不白御剑而起,将她送在房门口,戏笑道:“那你下手轻点,可别闹出人命来。” 苏铃铛用后腰顶开房门,提醒道:“别以为唐姨为你开脱几句,就免你当下无事,唐姨还能天天护着你,师父的烧火棍你早晚要挨,苏州的事,王家的事,还有归农山庄的事,你一个都跑不了,趁着这会无事,多歇歇吧,免得明日身子骨扛不住。” 不等君不白回话,两扇门被苏铃铛从里合上,一阵爬上床铺的窸窣声,直到几声舒畅的回音从门缝传出,大姐再没开口。 君不白苦笑几声,足尖轻点,落在最东侧厢房,抬手推开房门,屋里熏过香,素雅清净。两脚迈入房中,一手御物决从袖中甩出,身后房门严丝合缝关上,门闩也紧紧扣牢。房中陈设简陋,一桌、一床、一衣柜,君不白解下外衣丢在衣柜前的屏风上,撇了鞋袜,飞上床榻,挨床沿静坐片刻,心事翻滚如潮,转念又一想,该来的躲是躲不掉,索性不去理睬,一把扯开蚕丝锦被,躺在床榻倒头睡去。 君不白睡醒已是半夜,金陵天下楼有唐姨主事,楼中琐事不用事事问他,这一觉睡得格外神清气爽。几声哈欠中,内力游走全身提神醒脑,再用御物决牵过外衣披上,套上鞋袜,借轻功行出门去。院中没有房间亮灯,怕扰他人清梦,君不白在屋门前拔地而起,一袭白衣掠过几堵墙,轻巧地落在厨房后院。 厨房夜里也会开火,隔着门都能闻见米粥开花的香味。君不白这一日只吃了一枚包子,显然白粥不能入他的眼。几步行入厨房,守夜的厨子瞧见其真容,起身行礼。君不白摆手让他不必拘礼,随意些就好。 厨子心系白粥,坐回原处,盯着灶膛的火苗,用火钳拨弄几下,起身取勺搅动熬好的白粥,顺手从一旁瓷碗中取几粒瑶柱干贝丢去锅里,白粥顷刻间有了鲜甜的味道。灯红酒绿的金陵城,夜里一碗可口的白粥,胜过千万珍馐美味。 熬粥的泥炉旁,有几坛泥封的瓦罐,被温火炙烤得内里咕嘟作响。这类泥封的坛子,都是早就被人定下的吃火候功夫的汤品,需一整夜文火慢煨,逼出本真味道,启坛时仅撒一把薄盐,便已是人间最上等。 守夜的厨子料理好白粥,用白净瓷碗盛出一小碗来,又摆上一碟脆头咸菜,一碟拌醋拌蛰头,装入四方食盒中,摇响门前铃铛,有人从屋檐落下,接过食盒,轻功渡去远方。天下楼里送食盒的伙计轻功都极好,送至主顾手上时,食盒余温尚在,不撒汤也不串味。 守夜的厨子忙完手头事,见君不白还没走,开口道:“楼主临走前吩咐过,最里的那坛鹿尾汤是给您留的,您要这会吃的话,我给您盛出来。” 君不白舔舔嘴唇,“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说话间,一手御物决将最里那罐鹿尾汤勾在手边,左手刀意轻起,麻利剥开泥封,煨了个把时辰,封口的荷叶都已经染上味道,掀开荷叶,一股肉香混着黄酒香气扑面而来。小碗喝汤不够尽兴,君不白右手御物决勾来一海碗,一股脑倒入碗中,透亮的汤里盛着软烂的鹿尾和藕段,浮油轻晃,让他按捺不住的口水在嘴中泛滥。满心期待中寻见一把薄盐混入汤中,用木勺搅拌开,朝守夜厨子道了声谢,捧着海碗走去厨房后院的石桌上。夜色微凉,头顶有数点星辰,有滋有味喝着暖胃的鹿尾汤,君不白心中不由感叹回家的感觉真好。 “知道你今日回来,我亲自下厨煲的汤,鹿是今早上山捕的,鲜藕是今日下河采的,黄酒也是十年陈。”一身素衣的唐盈捧着竹筐从牛棚走出,一脸慈爱,笑盈盈朝君不白走近。 君不白肃然起身,接过唐盈手中竹筐,将她扶在石桌前坐下,竹筐中的草味浓郁,像是刚采的,“唐姨,您这么晚还没睡?” 唐盈抬袖抚平裙摆,坐得端庄得体,笑意不减道:“去牛棚喂点鲜草,那牛有些金贵,别人喂我不放心。” 君不白拍着胸脯道:“这牛上等的草料日日喂着,可是谁家预定了全牛宴,我这些日子都在金陵,明日起,我帮您去喂。” 唐盈笑眼如花,胸前微微起伏,小声道:“我可不敢让你去伺候,那牛你娘见了都得喊一声师兄,万一出了岔子,你娘的烧火棍真能打你个落花流水。” 君不白倒吸一口凉气,想起王家藏书楼六层楼那片素菊花海中陶夫子的问话,开头问道:“唐姨,我这次去王家,在藏书楼六层楼见到一个姓陶的夫子,他说向长生仙人问安,这牛是我娘的师兄,是不是跟长生仙人也有关系?” 唐盈抬手敲在君不白头顶,训诫道:“小时候教你尊师重道的规矩忘了,不许直呼长生仙人四个字,那是你娘的师父,你得喊师祖。” 唐盈的那一巴掌,轻柔无力,君不白嬉皮笑脸道:“唐姨教得哪敢忘,都记在心里呢。” 唐盈怕他人前失礼,再次叮嘱道,“记得就好,等以后你娘带你去见师祖的时候,切记要规矩点,该行的礼半点不能含糊,你娘没规矩,你可不能没规矩。” 君不白乖巧点头,格外庄重道:“唐姨所言,谨记于心,时刻不敢忘。” 唐盈甚是满意,笑了又笑,与他聊起旁的事来,“叶仙子闭关了?” 提起叶仙子,君不白脸上笑意渐浓,“她想尽早参悟长生境,我去姜家也是趁她闭关前看多她几眼,好让她安心闭关。” 唐盈缓缓抬头,望向头顶那座隐入夜幕的金陵城虚影,眉头微皱,“这座海市蜃楼困不住姜红雪太久,你也要勤奋些,早早入这长生境,别让叶仙子一人去见姜红雪,若决心与她共度此生,时刻与她并肩而行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君不白一敛笑意,收起衣袖,“这次回来,就是顺道找我爹和我舅问问长生境的事。” 唐盈柔声道:“你舅跟你舅母陪晚晚去了神农医馆,你若是寻他,去神农医馆就行,你爹被你娘赶回五味林晒酱瓜了,一时半会不会来金陵。” 君不白苦笑道:“我爹的命也挺苦的。” 夜已深,唐盈起身,捧起竹筐回屋,回头嘱咐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你也早些歇着,我只能替你挡了今日,明日你娘那你还得自己看你自己表现,她那人小孩脾气,又不记仇,多说些好话哄着,再过些日子,等你跟叶仙子完了婚,再想让她管,她也懒得去管了。” 一阵风吹过院子,君不白只觉浑身一冷,慌忙裹紧外衣。 第一百零三章 送君千里 川蜀之地的虫鸣在夜里有些闹人。 刀皇君如意随意的一刀斩出,在杂草丛生的荒原斩出一片旷野。 天下第一的刀皇一身素衣,捏着半根黄瓜在旷野等人。他是江湖无人可跃的高山,一个人站在那里,随意的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让山海移位,星辰逆转。 吱呀的木轮声滚过,锦衣华服的百晓生被哑奴推着走进旷野。 几只灰鸽在山林中穿梭交替,归农山庄的暗哨比林间的虫子还要多。 君如意啃完手中黄瓜,翻手丢在地上,咧开嘴打趣道:“死瘸子,今日怎么有空来这五味林。” 百晓生儒雅一笑,抬手轻拍,几道身影落在,搁下几坛尘封的老酒后又匆忙窜回山林。百晓生随后叩一声轮椅,哑奴乖巧退出几丈开外,从身后包袱里摸出一只冒油的荷花鸡蹲在地上啃。 屏退众人,百晓生拂袖,一坛老酒朝君如意飞去,“往日苏柔在,不敢登这五味林,她如今远在金陵,我也才敢来这与你叙旧,这几坛是特意从张家酒坊重金求的仙人醉,藏了上百年的好酒。” 君如意伸手抹去酒坛上的暗劲,一道无形刀意斩开酒坛泥封,陈年酒香顷刻飘散在旷野之上,方圆百里都能闻见其香。君如意仰头灌下一口,顺喉绵柔的酒香连他一身刀意都唤出体外,肆意张狂。 “好酒!”君如意连灌几口,眼神间也有了纵横的刀意。 山林一阵骚动,百晓生抬手,骚动顷刻无声。 百晓生自启一坛,猛灌一口,百年的仙人醉,一口便让他醉意涌上心头,彻底没了贵气遮掩,破口骂道,“君如意,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这些年就知道躲在五味林,处处被苏柔管着,想寻个与你喝酒的机会都没有,还有那苏牧也是,整日缩在神农谷,娘子前娘子后的,一点剑神的威严都没有,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都是些怕媳妇的玩意。” 君如意灌一口酒,回呛道:“你当年新婚燕尔,不也是处处被沈寸心钳制手脚。” 百晓生狠灌一口酒,放声大笑。埋头啃肉的哑奴不知他为何发笑,学他的模样,嘿嘿笑着。 酒意正酣,君如意提酒问道:“这次真打算去长安了。” 百晓生扭头,望去长安方向,这次已下定决心,毫无波澜道:“躲得太久,不想躲了。” 君如意笑得真诚,“想去便放心去,苏柔让我给你带个话,清澜那姑娘天下楼会替你一直护着。” 心头没有牵挂,便可百无禁忌,百晓生以手行礼,长揖伏拜,“替我谢过苏柔,此生……” 君如意出声打断他,“别急着说谢,苏柔还带了别的话,你若是以后还敢骗她,下次见了,你那条舌头整根给你拔下来。” 君如意学着苏柔的神情语态,百晓生乐出声来,心虚道:“苏柔知道了!” 君如意瞪他一眼,也有些恼怒,责怪道:“那眉眼长得与寸心一模一样,岂能认错。” 百晓生低头垂眸,“越少有人知道,她便越安全。” 知他难处,话再说下去便有些伤感,君如意提酒畅饮,几口饮完,一道刀意斩碎酒坛,抬眉挑衅。 百晓生笑而不语,放下一身矜持,提酒猛灌,胸前华服湿透一大片。 “还能喝下不。”君如意又启一坛,再多话语,不如畅饮来得痛快。 不胜酒力的百晓生搁下空坛,一笑随之,二人在旷野对饮,畅意潇洒。 天下的筵席,终归有散去之时。 几坛老酒饮罢,摇摇欲坠的百晓生满嘴酒气,抬手摔碎酒坛,直指长安方向,豪爽道:“下次请你和苏牧在长安城头喝酒,你我三人醉他个十天半月。” 一道刀意自君如意袖中斩出,千里荒原瞬为平地,“都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便以这千里为道,送你一程。” 百晓生没有开口道别,笑了又笑,抬手叩两声轮椅,哑奴起身,小跑到他身后,推着轮椅走远。 “别让我去给你收尸,晦气。”君如意最终还是喊出那句,二人年少时结伴去过长安城,连城门都未能进去,如今百晓生一身残躯入局,又能颠覆多少。 百晓生没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回应道:“放心,既然做了赌徒,博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胜算。” 与此同时,九州各地,无数的灰鸽越过高山、平原、山谷、溪流……落在一个个不知名的人手中,当他们展开灰鸽脚上的信笺时,只看到简单的两个字:长安。 两个字,足矣奋不顾身。 苏州天下楼。 没有师父谢湖生在身旁的第一晚上,江小鱼不敢一人去睡,在院中咬着牙练拳,瘦弱的拳骨一遍遍挥出,收回,再挥出,她不敢停下,停下时会胡思乱想。 一袭青衫落在院中,筋疲力竭的她才停了练拳的念头,一直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敢眨眼,生怕再一睁眼,他又不辞而别。积攒一天的委屈也在此刻爆发,哇地哭出声来,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谢湖生一时不知所措。 “烂螃蟹,你是不是欺负她了,这么小的孩子你都忍心?”阿墨从谢湖生背上跳下来,顺势踢他一脚,为江小鱼打抱不平。 谢湖生还在茫然,一脸无辜,“我没怎么惹她啊!” 阿墨绕过谢湖生去哄江小鱼,来苏州途中谢湖生与她讲过江小鱼的身世。 “小鱼。”阿墨俯身去喊她的名字。 江小鱼睁眼,看见面色黝黑的阿墨,想起以前在太湖仙岛,自己不听话时娘亲讲的黑白无常专勾坏小孩魂魄的床前故事,吓得止住哭声,几步跑去谢湖生身后,扯着谢湖生衣角,闭起眼求饶道:“师父,快救我,快救我,黑无常来勾我魂了。” 阿墨的脸能止小孩夜啼,谢湖生没忍住,笑出声来。 阿墨的脸色愈发地黑,若不是江小鱼在场,她能将谢湖生剁碎了当鱼食,反驳道:“我可不是什么黑无常,我叫阿墨,来自洞庭湖。” 江小鱼探出半颗脑袋,抬头问谢湖生,“师父,阿墨是将来要当我师娘的那个阿墨么?” 谢湖生将她从身后拽出,定在身前,得意道:“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喊她师娘。” 谢湖生的话,江小鱼深信不疑,恭敬地弯下腰,奶声奶气喊一声阿墨师娘。 阿墨的脸色柔和许多,和谢湖生还没行婚嫁之礼,但也是早晚的事,默许下来江小鱼现在可以喊她阿墨师娘。又一想如今自己升了辈分,总要端几分长辈的架子,张牙舞爪吓唬道:“以后,多跟你师父学拳,不许惹事,不许丢谢家的脸,不然,我真的会勾你的魂。” 会勾魂的阿墨师娘比师父更吓人,嘴甜些,总没错,江小鱼咧开没有门牙的嘴,乐呵呵道:“阿墨师娘说的小鱼都会记着。” 对上阿墨师娘柔情四溢的眼,一刹那间,江小鱼有了在太湖仙岛自家院落的错觉,阿爹和娘亲都在,没有离她而去。 屋檐上有人影闪过,谢湖生朝屋檐喊去,“你家楼主是不是还在金陵?” 屋檐上守夜的谢灵远走出屋檐,立在一片月光之中,俯身一拜,谢湖生回来时,他便知晓,只是未现身相迎,“楼主已回金陵天下楼,谢湖主若是想寻他,可动身前去金陵。” 谢湖生望一眼月光,拖家带口夜里赶路不便,随即道:“我明日一早动身去寻他,今夜能借几个鱼筐用用么。” 谢灵远不解他为何要借鱼筐,问道:“不知谢湖主借鱼筐何用?” 谢湖生直言道:“听说苏前辈也在金陵,不好空手去,借鱼筐捉点海货,登门的时候也好在前辈面前留个好印象。” 谢灵远会心一笑,掠下屋檐,在别处寻来几个密实的鱼筐,交予谢湖生,而后飞上屋檐,隐去暗处。 “你要这时辰去打渔?”阿墨不解道。 五个鱼筐,谢湖生身背一个,两个小臂各挎一个,两手又提一个,一步洞庭闪在屋檐上,“你们先去睡,我要出海一趟。” 出海,谁人会半夜出海,阿墨嘟囔一句练拳把脑子练坏了吧。 谢湖生没听见那句牢骚,人已经几步走远,留下阿墨和江小鱼面面相觑。 阿墨没出过远门,苏州天下楼这等奢华之地,刚才有谢湖生陪着,心中底气十足,如今谢湖生撇下她出海,突然有些胆怯,不知如何是好,左顾右盼,半晌才挤出一句:“小鱼,你们晚上在哪睡觉?” 江小鱼指指一墙之隔的落榻之处,憨态可掬道:“在那里睡,那的床可舒服了。” 有人陪好过自己一人,阿墨柔声道:“不早了,我们去睡吧。” 时刻要听阿墨师娘的话,江小鱼乖巧点头。 阿墨牵过她的手壮胆,一大一小的人一同踩过青石路,走回不远处的厢房。 一片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上,蓬头垢面的明月咬牙切齿啃着酱牛肉,院中一切瞧得真切,低声骂一句君不白你个大笨蛋为自己抱不平,说好要带她去金陵,现在只落得她自己孤单一人,啃完手中酱牛肉,心头气还是消不下去,当即有了决定,去金陵兴师问罪。 院中已无人,明月借轻功翻下屋檐,用厨房墙角的竹竿撑起窗子,摸入厨房偷几块浸在卤汤里的酱牛肉,沥干汤汁,用几层荷叶包好,裹了桐油纸,熟练揣入怀中,原路折回,一溜烟遁去金陵方向。 明月的一番举动,守夜的谢灵远全程看在眼中,自从楼主吩咐过之后,楼中的酱牛肉大都进了她的肚子,谢灵远敢怒不敢言,如今这尊瘟神自己离开,也是极好。谢灵远如释重负,却在下一刻担心起她的安危,叹一声这恶人自己还是做不来,唤一名功夫上等的伙计,细细叮嘱几句,暗地里护送她去金陵,路上不许出差错。 第一百零四章 如见高山 君不白一夜未睡,天微亮时听见几声嘹亮的鸡啼,静心片刻后,借轻功掠出门去,落在厨房后院的冷水井前,袖中伸出右手,用御物决牵一道宽亮透彻的水线漱口洗脸,井水微凉,触到肌肤瞬间,一夜的疲倦都被吹散。 陆续有人翻墙进来,瞧见君不白,纷纷驻足,轻唤一声楼主。君不白歪头道一声早,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守夜的厨子伙计被换下来,路过厨房时,也行了遍礼,君不白回以浅笑,嘱咐他们早些去歇息。 叩门声传来,门外人脚步踏实,听着是个卖力气的庄稼汉,估摸着是归农山庄的人前来送菜。君不白一手御物决抬起门闩,归农山庄的菜农挑担进来,两筐瓜果菜蔬上裹着泥土湿漉的气味。菜农新面孔,没见过君不白,点头示好,绕过君不白走近厨房,厨房门前有相熟的捡菜伙计提称等他。 厨房已开始起锅煮水,天下楼一日柴火用度很是耗费,有伙计扛柴刀在后院空地砍柴,大开大合的刀法将干透的木柴砍得大小相似,规整码在厨房旁的屋檐下。厨房灶膛添满木柴,铁锅里井水烧得滚烫,跑堂伙计提满两大木桶热水,轻功掠去楼中,一遍遍擦洗桌面长凳;细心的厨娘将昨日洗净的碗碟依次放入锅中烫上一盏茶时辰捞出。 金陵天下楼的厨房比苏州扬州的大上许多,有专做面食点心的面房、熬汤煮粥的汤铺、拌炒炖煮的明灶,各档配大厨一名,二厨两名,帮厨两名,伙计两名,厨娘两名。君不白洗净脸时,各档人手已陆续就位,后院井然有序地忙碌。 唐盈一身素衣,慢条斯理走进后院。 君不白挥手散了水线,起身相迎,却见娘亲苏柔一身青绿色衣裙捧着竹筐随在其后。 心情大好的苏柔瞧见君不白时,瞬然变了脸色,手中竹筐朝他迎头甩去。 昨日逃过一次,今日再逃,那就是一只脚真的迈入棺材。 君不白一手御物决接住竹筐,腆着脸嘿嘿笑道:“娘,一大早别生气,舅母说过,气大伤肝,有损食欲。” 苏柔喜怒于色,直接甩脸道:“看见你就烦,少吃一顿饿不着。” 君不白用竹筐遮去半张脸,哄道:“那我把脸蒙上,你看不见也就不烦了。” 那张脸越看越来气,苏柔气上心头,虚掌横握,一根黢黑的烧火棍凭空出现。 这些年早成记忆,君不白双腿不自觉间抖成筛子,拼命朝唐姨使眼色求援。 唐盈昨日特意叮嘱过他,今日不想插手,投出一副自求多福的神情,掠过他径直走去厨房巡视。 没有唐姨护短,这顿烧火棍在所难免,君不白软声求饶道:“娘,不至于吧,那棍子打在身上真的很疼啊。” “跪下。”苏柔一声威吓,君不白只觉肩头一沉,两腿不听使唤,在院中跪得笔直。 天下楼屋檐上,还有一人跪得端正,一身青衫带水,身前五筐满当当的海货被他两手拼命攥在掌心。 苏柔瞧见屋檐上跪得端正的青衫少年,撇下君不白,提棍问道:“你就是在苏州坏了我天下楼规矩的谢湖生?” 谢湖生见苏柔,如见高山巍峨,俯瞰也变仰望。见前辈认出自己,慌忙回道:“晚辈谢湖生,见过前辈,昨天夜里出海捕的海货,天一亮就赶路送来金陵,特意前来赔罪。” 君不白微微抬头,瞥见跪得端正的谢湖生,那一身恭敬模样,全然不是之前桀骜不驯的洞庭湖主。 有人登门送礼,自然来者不拒。苏柔板着脸,“算你还懂些道理,海货放厨房,再跪半个时辰,就免你坏了我天下楼规矩的责罚。” 谢湖生眼中有光,豁然开朗,连连道谢,一步洞庭移至厨房,将五筐鲜活的海货安稳搁下,在君不白身旁寻一干净地,欣然跪着。 这番举动,看得君不白目瞪口呆。 苏柔目光转回君不白,冷冷丢下一句:“你给我跪两个时辰再起来。” 君不白本想讨价还价,瞧见娘手中晃动的烧火棍,也偃旗息鼓,断了不该想的念头。 鲜活的海货过了时辰,鲜味便会大打折扣,苏柔满脑子的念头是如何料理这等鲜货,直接扔下两人,喊厨房伙计将五筐海货搬入厨房,洗手下厨,厨房一时鲜味飘邻。 院中被冷落的两人,如同难兄难弟。 君不白随意跪着,直呼其名道:“谢湖生,你是谢家家主,天下楼的贵客,我娘让你跪你就跪啊,谢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有,你不是号称一拳定江湖么,怎么这时候膝盖软得跟软脚虾似的。” 一拳定江湖的谢湖生仍沉醉在初见苏柔被她一身无形气场折服之中,那份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怀念,笑道:“刚才前辈那声跪下让我想起我娘,当年光脚在洞庭湖边跑的时候也这么被我娘训过。前辈果然是前辈,魔尊江南鼎盛之时都被一棍打去六十年修为在天下楼烧火十年,我这不入流的螃蟹拳,在前辈面前还不跟街头杂耍一样。” 君不白直言不讳,挖苦道:“我没想到,直来直去的你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好手。” 谢湖生一脸得意,仰头自夸:“水上人家见风使舵的本事可都是娘胎里就学会的。” 一道剑影横空,一身青衣垂地的剑神苏牧落在厨房后院,剑气泠然。苏牧上下抬眼打量谢湖生一圈,开门见山道:“你就是洞庭湖主谢湖生。” 剑神亲临,谢湖生磕巴起来,苏前辈是一座高山,高山巍峨,要知仰止,眼前剑神便是一片沧海,沧海广阔,自己渺如一粟。 “晚……晚辈……谢……谢湖生,见过剑神。” 天下楼三层楼贵客,这等礼遇成何体统,苏牧心中骂一句自家妹子行事随性,一手御物决企图将谢湖生扶起,谢湖生身上一股暗劲死死扣在地面,纹丝未动,苏牧劝道:“你是三层楼贵客,亦是谢家家主,不必如此,我妹子随性惯了,稍后我去替你说情。” 谢湖生耿直道:“是我有错在先,坏了苏前辈定下的规矩,这半个时辰我应得的。” 见他如此,苏牧不与他争论,“你若执意,那便随你。” 舅舅苏牧现身,如有神助,君不白呲牙笑道:“舅,你不是在神农医馆么,怎么这时辰回来。” 苏牧黑起脸来,“别嬉皮笑脸的,多大的人了,就知道惹你娘生气。” 君不白厚着脸皮道:“舅,你去给我娘求求情,让我少跪一个时辰行不。” “你就跪着吧,这情我不会给你求的。”剑神苏牧铁面无私,一甩衣袖,御剑飞远。 来时洒脱,去时逍遥,他来过,却又好似未曾来过。 一日连见两位前辈,谢湖生耐不住心喜,四处张望道:“刀皇也在金陵么?” 眼见求情无望,君不白耷下脑袋,随口道:“我爹在五味林晒酱瓜,你要是想见他,恐怕得等些日子。” 谢湖生失望片刻,随后笑如春风,“无妨,我在金陵多住些日子就行。” 君不白歪头道:“你家阿墨寻着了,还有你那徒弟你忍心把她一人留在苏州。” 谢湖生目视前方,春风得意,笑得愈发柔和,“她们两我都带来了金陵,就在天下楼一层楼里。” 君不白深叹一口气,自嘲道:“看来我才是那命苦之人。” 半个时辰转眼便消,谢湖生起身,挖苦几句,一步洞庭走出天下楼,在天下楼正门前整冠肃发,抚平衣袖,大步走入一层楼,一层楼东南靠窗位置,一大一小的人望着满桌美味,迟迟不敢下筷。 君不白熬过两个时辰,小腿已经酸麻,唤一柄长剑作拐杖,撑着身躯直起身来,从丹田引几道内力在小腿肚中游走,冲散淤堵的血管。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君不白抬手一剑飞去,却听见踩碎瓦片滚落屋檐的声音,很轻,像猫儿一般孱弱。 君不白拔地而起,飞上屋檐,见蓬头垢面的明月从屋檐上跌在墙外,揉着摔疼的屁股泪眼婆娑,君不白这才想起将邀她来金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君不白闪身落在青石地面伸手扶她,小心翼翼道:“没摔疼吧,我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来天下楼闹事。” 明月不理会君不白伸来的手,坐在地上没起身的意思,瞪着双眼怒视君不白,责怪他将自己一人留在苏州。 君不白读懂她脸上神情,躲开眼神,为自己开脱道:“我在金陵自身难保,不敢去苏州接你,你方才在屋顶肯定也瞧见了,我在那跪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明月冷哼一声,转过头望向别去,“你是天下楼楼主,谁敢罚你。” 明月与苏晚年纪相仿,不谙俗世,君不白卖惨道:“我娘啊,她那烧火棍打人可疼了,你要是在金陵久住,就别再去偷酱牛肉,被她捉到,你也得挨上一棍子,去墙角跪两个时辰。” 明月眼珠一转,没底气说道:“那我去找晚晚,她肯定会收留我。” 君不白出声吓唬道:“你可是天下楼的人,怎能擅离职守,我娘正在下厨,眼下还缺个烧火的人,你随我一同前去吧。” “呸,不去,你个脏心烂肺的家伙。”明月朝君不白脸上啐一口,起身,一溜烟跑远。 君不白歪头躲开污秽,怕她在金陵城乱跑迷了方向,又沦为乞丐,刚想上前去追,却见明月一头撞在出门散步的苏柔怀中。 这等运气,自己还是不凑去那热闹。君不白倒吸一口凉气,不忍直视,掩面跳回墙内,双手合十,隔墙念一声神佛庇佑,平安无事。 第一百零五章 故人相见 君不白在厨房后院静立片刻,竖起耳朵细听墙外动静,除了听见明月几声凄惨的呼救声外,也没其他杂音,庆幸明月好运,没让娘亲苏柔祭出烧火棍。 厨房面房的点心刚出炉,有股勾人胃口的焦香。君不白收回耳力,紧走几步,叩开面房半掩的房门。 面房的点心果子大都是供给金陵女子的吃食,需精致细心。挑水和砍柴的两名粗使伙计一直在门前候着,随时恭候差遣。案前身材纤细的两位年轻厨娘手持竹片雕刻糖果子花糕,配各色茶点的果子花糕每个时节都会变换花色模样。两位厨娘二十出头,手巧眼灵,早早荣升了二厨,时不时还会做些新鲜玩意,送去金陵各家闺阁供富家太太小姐赏味品鉴。 二厨身旁是做馅的帮厨,少妇模样,两手持刀,刀法极快,两刀齐落,果馅肉料顷刻成泥,送去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帮厨手中调味盘馅。案前还有位揉面的厨娘,年纪稍大些,四十出头,手脚极为麻利,马步极稳,两掌化圆推开面团,抹上油酥,将所需的面皮用掌力碾得恰到好处。 最里靠墙的地方体态宽腴的厨娘在捏拳和面,半人高的陶盆里,厨娘的拳如雨点一般密实,面团在她拳下搓得光滑圆润。 面房的掌厨是个唐姓妇人,是随唐盈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果子花糕的蒸煮、煎炸、烤晾时辰她都了然于胸,嗅上一口,便知是否能出炉。 君不白迎面进来,妇人眉开眼笑,君不白幼时在金陵长大,妇人也算看着他长大。女子吃的果子花糕大都蜜糖掺得足,甜得发腻,妇人深知他不喜欢这等甜味,特意挑了块刚烤好的肉馅酥皮点心,用小碟托着,递到君不白手中。 酥皮点心抹了蛋黄芝麻,还有胭脂红点的红点,格外喜人。君不白接过妇人递过来的酥皮点心,一口塞入嘴中,几口咽下肚,将碟子递还给妇人。酥皮点心肉里掺了果馅,略微酸甜,妇人还想让他尝一块,被他摆手回绝,女子吃得东西不他合口味。 灶上还有几炉糕点,妇人关心火候,不敢在君不白身上耽误太多时辰,寒暄几句,聚精会神去掐准各类点心花糕的出炉。 君不白退出面房,行在院中,思量着面房这地方适合明月来烧火。等她从娘的魔爪下逃出来,跟唐姨说个情,让她来面房烧火,都是女子,也好过去其他两处档口跟一群不修边幅的男子混在一起。 君不白盘算明月的去处时,嗅到股久违的葱香味,嘴角一抹笑意涌上来,轻功掠出后院,落在天下楼后巷。紧临天下楼的巷口,青玉手罗青的葱油饼摊支在那里,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徒手作饼,丝毫不惧油鏊子上的油花热浪。有闲下来的菜农上前买饼,朝钱盒扔下两枚铜板,罗老太太从鏊子上取下一张刚烙得的葱油饼,麻利用荷叶包好,递给买饼的菜农。 等买饼的菜农离开,君不白才上前开口,“您老几时到的金陵。” 罗老太太听见熟人声音,回头瞥一眼君不白,捏起一张饼甩给他。新饼葱香正浓,还在往外滋滋冒油,君不白一手接过,烫得慌忙换手,连吹几道凉风才勉强捏在手中。 见君不白被油饼烫得龇牙咧嘴,罗老太太徒手将鏊子上的几张饼翻面,“刚来没几日。” 一只灰鸽从屋檐飞来,落在葱油饼摊,罗老太太面色一紧,用腰间围裙擦去手上油花,轻吹一声口哨,灰鸽得了信,扑棱翅膀落在她手中。罗老太太搓开灰鸽腿上的蜡丸,一眼凝重,片刻又恢复如常。 君不白啃一口葱油饼,油饼咸香厚重,比酥皮点心合他胃口,信上内容,他不看也能猜测大概,满嘴嘟囔道:“世叔去长安了?” 罗老太太将灰鸽撒去半空,灰鸽振翅飞远。,老太太再看一眼纸条,随后丢在火炉中燃尽,低声道:“昨日动的身,绕道去看了刀皇。” 君不白能猜到百晓生去五味林见他爹的意图,忍不住笑道:“去长安,要先走水路去洛阳,五味林在蜀地,山重峻险,世叔这道绕得可够远的。” 罗老太太略有心事,低头做饼,此行长安前路渺茫,庄主此行,怕是故人都去见了一遍,老太太自我宽慰道:“故人叙旧,也是人之常情。” 君不白啃完手中整张葱油饼,手上葱油滴淌,环顾四周,也没寻见适合擦手的物件,索性撑手晾在半空。老太太上次在苏州就因不能跟去长安心生不悦,百晓生的事不能再提,君不白别开话题问道:“沈姑娘呢?” 罗老太太抬头反问,“清澜就在天下楼,你没见到?” 君不白一脸苦笑:“昨日刚回来,担心被我娘责罚,躲了一夜,今早又被我娘罚跪了两个时辰,还没在天下楼转悠呢。” 罗老太太将烙好的饼取下搁在竹筐里,忧声叹气道:“你娘说楼里不养闲人,安排清澜在天下楼一层楼作掌柜,负责每日流水记账,一层楼人多眼杂的,万一传到长安那边……” 听老太太絮叨沈清澜的遭遇,君不白笑而不语,娘的行事总是那么毫无章法,迟疑片刻后,想到一通合理的说辞,劝解道:“您也别多担忧,大隐隐于市,长安那边谁又能想到身居深闺的沈家小姐在天下楼抛头露面,即便有多嘴之人将此事传到长安,也只会得个与沈小姐样貌得相似之人在天下楼作差的定论,再者,这天下楼有我爹刀皇跟我舅剑神坐镇,谁敢来造次。” 罗老太太只顾闷头作饼,怨恨自己武学疏浅,晃晃数十年才踏进化物境,如今更要依附天下楼才能护沈清澜周全。 君不白想不出别的词来宽慰她。 有菜农带着自家闺女上前买饼,罗老太太的脸色才有好转。衣着朴素的父女在摊前讲着今日来金陵见到的趣事,五六岁的孩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罗老太太终于有了笑意,将一张新饼烙得金黄。 再呆便显多余,君不白原路折回天下楼后院,紧走几步,穿过后院回廊,行在一层楼中。沈清澜在一层楼,谢湖生携家带口也在一层楼,自己理当去见上一见。 君不白挑开竹帘,一眼望见柜台前拨弄算珠的沈清澜。 金陵夜时不眠,这时辰尚早,楼里没多少客人。沈清澜着一件青色素衣,不施粉黛,没戴珠钗,素净的一张脸,举手投足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贵气散出。几尺见方的柜台,是独属她的小天地,垂眸翻书,心无旁骛。 察觉有人看她,沈清澜才微微抬头,朝君不白望去。见是君不白,沈清澜颔首浅笑,一笑倾城。 君不白点头回应,二人交集不多,沈清澜随即收回目光,低头翻看账册。 二人对视时,君不白恍然记起与沈清澜的指腹婚约,心想这事还得尽早去娘那说一声,免得传到叶仙子耳中,旁生枝节。 谢湖生在一层楼东南角,左手旁是个江小鱼,江小鱼个子低矮,坐在长凳上勉强能够到桌面;谢湖生右手旁是个面庞黝黑的女子,渔家女子的朴素装饰,头顶一块品相不错的丝巾裹着秀发,女子眼神透着灵气,君不白猜测那便是谢湖生的心上人阿墨姑娘。 君不白走去东南角,乐呵道:“天下楼的饭菜可还合口?” 阿墨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贴近谢湖生,谢湖生和江小鱼都见过君不白,自然许多,手中竹筷未停。 谢湖生面不改色道:“比我家阿墨做的好吃。” 在外人面前诋毁自己,换来阿墨在他手臂重重拧下一圈。 君不白寻空位径直坐下,笑道:“这位就是阿墨姑娘?” 阿墨没学过礼节,坐正身子,微微点头示好,“洞庭湖,阿墨。” 君不白当即回道:“天下楼楼主,君不白。” 谢湖生和江小鱼自顾吃着,阿墨见有外人,不敢动筷,在桌下用鞋底拧在谢湖生鞋面上,让他为自己出面解围。 细微动作,尽收君不白眼中,笑盈盈道:“都是自己人,不用那般客气,尽管吃喝就是,若是不够,再喊伙计来上菜,谢湖主是天下楼三层楼贵客,酒钱菜钱天下楼不收的。” 谢湖生朝阿墨挑眉,得意道:“你看,我说过吧,随你怎么吃,他们不收钱的。” 阿墨犹豫片刻,身子扭捏,握起竹筷只在身前那盘菜中夹取,谢湖生将其他几盘菜朝她身前拨去,换来江小鱼一声抱怨。 阿墨姑娘第一次出门,还不算熟稔,君不白自知不能久呆,起身,边走边嘱咐道:“你们先吃,我去安排几间客房,你们这些日子便在天下楼安心住着。” 谢湖生摆手致谢,阿墨姑娘起身相送,江小鱼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人情世故与她无关。 君不白又回后院,唤负责天下楼洒扫浆洗的老妈妈来,在他居住的小院空出两件客房供谢湖生三人居住。 君不白叮嘱完老妈妈,途经厨房时,一眼瞧见灶膛前烧火的明月,明月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那般,耷拉着脑袋,双目无神,手上僵如傀儡,两侧脸颊蹭满锅底灰,惨不忍睹。 厨房有人催促快些烧火,明月起身出门抱柴,瞧见君不白,整个人委屈巴巴,险些要哭出声来。 一棍落花流水从厨房扫出,明月一脸惊恐,抱起一捆柴跑入厨房,费力拉动风箱,将灶膛的火烧得后劲十足。 那一棍落花流水,也让君不白心生胆怯,轻功掠过几堵墙,闪在金陵城大街上。 第一百零六章 阳春白雪 君不白提着一口气,落在一处青石铺就的窄巷,琉璃瓦下滴水的铃铛被他衣角带起的风晃动几声清脆。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通行。君不白稳住身形,回望来时方向,未见那一棍落花流水的踪影,胸口提着的气舒顿时展开,如释重负。 两堵墙夹成的窄巷清冷无声,无人穿行,君不白理好衣容,拢袖,阔步走出窄巷。 巷口不远有几家小贩占了极佳位置,叫卖声勾住沿街的行人停下步子瞧上几眼,摊前扎眼的小玩意不算精巧,却是别具一格,此间独一份。一对新婚的夫妇瞧上海珊瑚打磨的耳坠,耳坠红豆大小,通红圆润。出手不算阔绰的郎君与摊贩讨着价钱,引来路人目光,新妇一脸娇红扯着夫君的衣袖。 与叶仙子成亲后会是何种景象,君不白想不出来,驻足片刻,笑了又笑,在心底为那对新人送上一句祝福,随后撇下众人,走去别处。 君不白幼年长在金陵,如今举目,街上旧景如新,却是新人换旧,不见当年。 暂无去处,君不白漫无目的闲逛,走了半条街,停在一处卖盐水鸭的摊子前。临近八月,金陵的盐水鸭最是好吃。竹竿挂起的几条盐水鸭肉满皮滑,让人不禁咽下几口口水下肚。体态肥腴的妇人埋头斩着鸭子,两指宽厚的鸭肉叠着码在盘中,妇人转头朝身旁喊一嗓子,高出小摊一头的女童欢快跑来,接过碗碟,送去一旁酒肆。 酒肆里有人喝酒,一碟鸭子,一壶黄酒,最是解馋。 君不白摸出一锭碎银投在钱匣中,吩咐妇人斩一只鸭子送去酒肆,妇人浅笑一声,抬头取一只品相上好的鸭子,起刀快斩。 君不白抬脚迈上酒肆石阶,与送完鸭子的女童撞在一处。女童脸上被汗珠浸透,用袖口粗乱抹上一把,抬头嘿嘿一笑,绕开君不白,跑回自家摊前,小摊后有一条低矮的竹凳,女童瘫坐在竹凳上短暂歇息,等娘亲再唤她跑腿。 穷苦人家,大都如此。 酒肆不大,一间简屋,四张桌子,墙角堆满黄酒坛子。八月饮黄酒最好,鸭蟹寒凉,黄酒能暖胃驱寒。 “掌柜,一壶好酒。”君不白在门前桌子落坐,门口宽敞,能看见街上风景。 掌柜瞧见君不白一身锦缎,猜他应是误入此地,恰巧一时嘴馋的富家子弟,精心挑一副珍藏的白瓷酒器,麻利打好一壶上等好酒,双手捧着送去桌前,低头哈腰道:“公子见谅,小本生意,赚几个糊口的钱,只有酒水,您若是想吃什么,喊我跑腿即可,这条街小吃甚多,比天下楼的酒菜还要胜上一筹,好多公子小姐都慕名而来的。” 君不白接过酒壶,倒一盏酒,端在鼻底浅嗅,八月桂花酿酒,甘冽清甜,仰头浅尝半盏,捻起酒杯笑道:“我可听闻天下楼苏楼主这几日就在金陵,掌柜你这话自诩胜过天下楼的话,要是被她听去,她不得亲自掀了你这酒肆。” 掌柜听罢,反倒一脸得意,挺直腰杆炫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条街当年可是苏楼主出资筹建的,您别看这门前的各家小吃简陋,那都是苏楼主亲自写的配方,各家的买卖如何经营,占据何处,定价几何,都是苏楼主亲定,还有我这酒肆每个时令的酿酒方子,都是苏楼主写的。” 掌柜双目虔敬,话音刚落,肃净衣袖,理好发冠,朝天下楼迎身一拜。 心中感慨万千,多年前的这条街,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苏楼主慷慨解囊,为众人建下居所,又倾授生存之法,才有今日这般丰衣足食。 掌柜抬手一挥,豪迈道:“今日这顿酒,诸位尽可畅饮,酒钱分文不取。” 酒肆中吃酒的大都是熟客,掌柜这番豪爽,引来众人高呼,忙喊掌柜再打一壶好酒续上。 掌柜笑意盈盈,几步退去柜台打酒赏客。 “多谢掌柜的酒。” 君不白举杯道谢,送盐水鸭的女童捧着一叠鸭子迈过门槛,放在君不白桌前,弯腰道一声谢,瞥见满面红光的掌柜,转身跑出门去,呼喊斩鸭子的妇人,“娘,爹又喝醉了,正免费请人喝酒呢,屋里的酒缸都快见底了!” 斩鸭子的妇人停刀,回望一眼屋内,不紧不慢道:“没事,你爹是高兴。” 掌柜与君不白的交谈,妇人听得一清二楚,招手让自家女儿来自己身前,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天下楼见苏娘娘么,她这次回金陵小住,说不定哪天就来这了。” 苏娘娘,这称谓娘听了该是何等反应,君不白灌一口桂花酒,遮去嘴角笑意,又夹起一块盐水鸭喂入嘴中,皮薄肉嫩的鸭子也有股桂花香味,爽口弹牙。 女童的眼睛里有无数的光在闪烁,像夜晚映在湖底的明月一样晶莹,却又在一瞬间乌云满布,失去整片光亮,低头失落道:“整个街上都在传,苏娘娘这次回金陵是去有情司商议婚事的,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地方。” 妇人用腰间围布擦净手上油污,将女儿扯在怀中,“你啊,这些年跟我们抛头露面学了不少市井的活法,太过老成了,苏娘娘可不是那种人,等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是个多么聪慧豪爽、明媚洒脱、心地纯良的奇女子,娘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也能跟她那样,活得惬意逍遥,无病无灾。” 女童眼里的光再次升起,从娘亲怀中挣脱,露出一张久违的笑脸,“娘,晚上我们去天下楼的河边捡田螺吧,说不定就能撞见苏娘娘呢。” “等晚上收了摊,娘跟你一块去。” 妇人慈爱地笑着,看着女儿一蹦一跳跑回躺椅,片刻功夫便瘫在椅面睡着。察觉有人看她,妇人与君不白对视一眼,行一极简的礼数,转身收拾盐水鸭摊。 君不白收回目光,正欲屏退杂音细品盐水鸭,屋外落下一片雪花,飞在酒盏中,随后屋外雪景倾泻,雪如珠帘,酒肆骤寒。 江南从不下雪,雪落江南,唯有姜红雪有此手笔。君不白面色一紧,搁下一锭碎银,飞身跃上屋檐,望向头顶高悬的海市蜃楼。定睛观瞧片刻,发觉雪是从栖霞山顶吹来,风中有人抚琴,飞雪清音。 自己在纵横书院得罪了何人,眼下无事,去纵横书院走上一遭也无妨,君不白一剑凌空,赶去栖霞山问个缘由。 掌柜的送完邻桌熟客的酒,才发觉门前那桌客人不见踪影,想不起他何时悄然离去,抬步去收拾碗碟,瞧见桌上的碎银,忙追出门去,艳阳高照的街上,不见客人身影,回身问门前的妇人,妇人摇头,称未见其出门。掌柜望着手中碎银,挪回酒肆,扫视桌上残羹,叹一声白日撞鬼,实属怪哉。 金陵街头,一身青衫素净的曲斜风正在归家途中,自从在苏州城了却心头事,如今才敢壮着胆子回金陵祭拜妻女,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衫,一扫往日落魄。漂泊数年,再次踏入金陵,街头小巷都还留着关于妻女的回忆,往事历历浮在眼前,一步一伤感,曲斜风禁不住嘴角在笑,心底在痛。 一袭白衣从头顶略过,久在江湖的曲斜风警觉地背去一只手按在琴上,蓄势待发。瞧真切来人模样,曲斜风收回手,迎身一拜,君不白在苏州曾有恩情于他,自然以礼敬之。 栖霞山顶有抚琴声,琴音凄冷。曲斜风未入江湖前,曾做过几年教琴的夫子,凭音律起伏便猜到抚琴之人身份。 曲斜风足尖轻点,人已落在屋檐上,君不白御剑行得极快,以他的微弱脚力不足以追上,解开身后丝绸包裹的古琴,盘膝而坐,十指抚弦,一曲高山流水从指尖迸出,直奔栖霞山顶。 身后疾驰而来的琴音让君不白悬停长剑,周身覆上一层刀甲,那道突如其来的琴音掠过他直冲栖霞山顶,两处琴音在山腰相持,落满整座金陵的雪被破云的暖阳冲散。 “夫子回金陵了。”纵横书院中,荷花满塘的僻静小院,从不人前展露笑意的女子莞尔一笑,抚平琴弦,指尖琴音戛然而止。 屋檐上,曲斜风裹了古琴背在身后,施展轻功追上君不白,立在一枝桂花树上,说道:“楼主不用前往栖霞山,抚琴之人是白家三小姐,在下有幸教过她几年音律,王家二夫人是她姑母,二人感情颇深,今日之事,怕是一时悲切失了方寸。” 君不白上次见曲斜风还是苏州神农医馆,被乱了心智的楼万春化身山君吓碎一身胆气,今日见他面色红润,神清气朗,本就心中有愧,见他替白家三小姐讲情,按下身形与他平视,送上顺水人情,说道:“既然先生出面,那我便不追究了,先生回金陵可是有要事在身,罗婆婆就在天下楼后巷,你可去寻她,若还有闲暇,去天下楼坐上一坐,酒菜钱全免。” 曲斜风面带微笑,摆手道:“今日回金陵是祭拜妻女,已在罗婆婆那告了假,楼主盛情却之不恭,改日再登门拜访。” 君不白见他眼中悲凉闪过,不好再留他,随意说道:“得空再去天下楼也无妨,如需相助之处,尽可知会一声。” “谢过楼主好意,曲某此番一人回金陵,便是不想叨扰他人,山庄那边亲近之人也没告知几人,还望楼主替在下保守行踪,莫于他人说起。” 曲斜风客气一笑,拱手作礼,随后纵身一跃,飘去金陵街上。 街上繁华,背琴远行的曲斜风身单影只。 君不白目送他走远,举目远望栖霞山,山顶依山而走的书院里,有道女子的身影在低头俯瞰金陵。 第一百零七章 两小无猜 日上三竿,风里飘着各家酿的桂花酒香,惹人沉醉。君不白在家不起眼的酒肆买下一坛新酒,独自倚在屋檐背阴处小酌,街上行人各异,不问来处,不知归处。 天色暖人,君不白品完手中桂花酒,一手刀意碾碎酒坛,起身御剑行回天下楼。 天下楼晌午的烟火勾起馋虫,君不白刚在后院落下身形,腹中便传来一阵咕噜声。害怕娘还在厨房,君不白小心探头瞥去,未见那道青绿色身影,倒是瞧见一脸锅灰的明月在灶前烧火,目光呆滞,一副生无可恋。 明月的可怜模样令君不白动容,迈步走进厨房,在灶膛前停下。 听出生人脚步,明月呆滞的神情慌然急促,一手添柴,一手将风箱拉得卖力。 君不白捉弄道:“隔着窗子都能瞧见你偷懒。” 明月抬头,眼神从惊慌变得透亮,而后蓦然委屈起来,豆大的两行泪珠从眼角滚落,本就灰头土脸,被泪珠冲刷,脸上更加惨不忍睹。厨房的嘈杂掩盖她的哭声,一边抹泪,一边拉着风箱,整张脸黑如焦炭。 君不白一时心软,低头问道:“她怎么罚你的。” 明月哭着回应,手上还不忘添柴,维持火势,“那个坏女人罚我三天不准吃饭。” 君不白抬手轻弹她脑门,“记住,那个是我娘,天下楼的楼主苏柔,在天下楼见了她躲着走。” 在金陵明月只识君不白,怨声道:“我在家里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她用那么粗的棍子打我,整个手都青了。” 明月挽起衣袖,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 这副惨状,君不白经历多年,早已习以为常,心平气和道:“你在家中受长辈恩宠,出了家门无人宠你。以前在苏州,念你跟苏晚同岁,纵容你随意出入厨房偷取酱牛肉,是我的错。既然来了金陵,便要学着守天下楼的规矩,待人礼节、接物处事,多熏染熏染,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无人会责罚你。待会我去神农医馆把苏晚找来,让她给你调些上好的药膏,涂抹几日便能消肿。” 明月轻哼一声,别过头扫炉膛里的浮灰,“你跟我家的夫子一样,就知道教人向善。要是人人都是善人,那世上早就没了坏人。我二哥说得对,只要自身拳头硬,人人都会同你讲理。我只是现在打不过你娘,等我变强了,什么狗屁规矩,都是我说了算。” 君不白见她油盐不进,一拳锤在她头顶,“功夫高低修的是立身之本,与人为善修的是问心无愧。” 明月揉着鼓包的脑袋,龇牙嘲道:“你一个厨子学什么夫子做文章啊,酸溜溜的。随心所欲,自然就问心无愧。” 君不白假意生气,甩袖要走,“苏晚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寻她吧。” 明月冷哼道:“不去就不去,上次她扔下我来金陵,招呼都没打一声,我才不想见她。” 君不白立在案前看刚出锅的菜肴,一旁厨师夹起块肉让他尝味。肉香浓郁,君不白挥袖扇风,让肉香全飘去明月身前,作弄道:“那便算了,我娘最宠苏晚,本打算让苏晚来给你求情,既然你不想见她,那我落得清闲。三天不吃饭,也能省下不少粮食。” 明月抬起双袖堵住口鼻抵挡诱惑,坚定道:“又不是没饿过。” 等筷头刚出锅的肉微微放凉,君不白一口下肚,肉味正好,忍不住夸赞几句,厨子得意中喊伙计取盘盛菜,回身提醒道“可别想着偷吃啊,以前魔尊江南来天下楼偷吃被我娘撞见,可是挨了一棍子,然后足足烧了十年的火。” 那一棍的威力明月领教过,依然嘴硬道:“我才不怕她,我好几个兄长阿姐都在金陵,惹恼了,我去喊他们来给我撑腰。” 君不白当场拆穿她,坏笑道:“你不是离家出走的么,若是喊他们来,不怕捉你回家。” 被人扼住命门,无言反驳,明月垂下头,往炉膛里不停添柴,小小一只,楚楚可怜。 小丫头孤身在外,还是别为难她,君不白柔声道:“再撑几日,等我娘气消了,我去让苏晚给你说情。” 明月低头望着脚尖,没开口答话。 前堂的跑堂伙计有新菜单送来后厨,主厨接过单子,吆喝帮厨备料,伸手去试锅沿温度,嘱咐明月将火烧得再旺些。听见喊她烧火,小丫头倒是麻利,抬头聚力,将风箱扯得呼呼作响。 “再撑几日,定能救你出火海!” 厨房忙碌时分,自己一个闲人不好久留,君不白扯着嗓子喊一句,识相地退出厨房。 “哪里拐来的小丫头,叶仙子刚闭关,你就沾花惹草,不怕苏姨打断你的腿。” 不紧不慢的女声从院中传来,少女一身淡紫衣裙,温润如水,捧着竹筐从牛棚走出,抬手间浓浓的贵气。莲步散开,扬起的衣裙丝脉间绕着熏染的素雅茶香,望上一眼,给人一种好似三月逢春那般清爽。 可这份少女酥风落在君不白眼中,毫无波澜。二人太熟,熟到孩童时,一个木桶里沐浴,脾气秉性熟络得很。 君不白毫不客气道:“路上捡的,陆大小姐这时辰不该在陆园巡视茶山么,怎么有空来天下楼,听说今年的新茶收成跌了不少,不好好守着,明年怕是要颗粒无收啊。” 二人相见,话不投机,相互拆台,顷刻间呛出火花。 温婉示人的陆琳琅暗暗朝竹筐渡去几分力,铆足劲朝君不白脸上丢出。 君不白抬袖去挡,满袖刀光欲出。 后院牛棚中,低头吃草的青牛哞叫一声,君不白蓄起的满袖刀光顷刻溃散,生生用脸接了竹筐,脸上登时起一道醒目的红印。 陆琳琅嬉笑道,“竹筐别摔坏了,苏姨可宝贝着呢。” 君不白忍着痛,将还未滚落在地的竹筐用御物决牵起,捧在手中细细翻看竹筐可有损坏,朝牛棚委屈道:“我的好师伯,你帮她作甚,将来这天下楼可是由我接管,到时候上等的草料我日日供着,保证你的毛发筋骨比如今还要光亮宽厚。” 陆琳琅争宠道:“陆园茶山上雨露滋润的青草可比天下楼每日在秦淮河割的水草要肥美许多。” 牛棚中,通人性的青牛哞叫一声,很是满意。 君不白抬手求饶,降下身段,恭敬捧着竹筐到陆琳琅身前,二人才结束这场攀比。 陆琳琅没去接竹筐,从袖中摸出两本请帖一字摆在竹筐上,请帖简朴,写有纵横二字,字力飘逸,颇有大家风范。陆琳琅心有顾虑,眉头微蹙,轻声道:“纵横书院的请帖,请你和谢湖主登山赴宴。” 君不白凝视请帖上纵横二字,不解道:“王积薪的请帖?” 陆琳琅摇头,“夫子在红叶林参悟棋道,早已置身事外,纵横书院如今由其女王轻尧掌管,这份请帖便是出自她手。” 君不白挑开一本请帖,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墨里掺了松木沉香,分外雅致,“刚与白家人起了冲突,纵横书院的请帖就送到天下楼,纵横书院几时跟白家沆瀣一气了。” 身在江南士族,陆琳琅自然知晓其中关系,轻声道:“你与谢湖主在王家大闹一通,逼死白乐瑶,白家在江南有头有脸,寻你麻烦也在常理之中。” 君不白将两本请帖收回袖中,淡然道:“看来这趟书院之行躲不过喽,帮忙回禀一声,我与谢湖主会准时赴宴。” 请帖已送到,陆琳琅再无他话,扯过竹筐,迈步走去面房。书院女子众多,正好带些天下楼的糕点回去博些人情,熟络感情。面房主厨瞧见陆琳琅,甚是亲昵,命人将各色糕点装上几盒,新出的款式也包上几盒,一并让她带上。 面房一阵欢笑声,陆琳琅在与她们讲些趣事。女子间的私密话,君不白不感兴趣,轻功掠起,直奔西南小院。 西南小院,谢湖生几人被安置在上等厢房,谢湖生一间,阿墨与江小鱼共睡一间。江小鱼初来金陵,有阿墨撑腰,小院新奇之事太多,二人在院中奔走一圈,出了一身臭汗,被负责领引的老妈妈拉去温泉洗漱。 谢湖生在院中练拳,青衫带风。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下,谢湖生收起拳架,立在青石上笑脸相迎。 君不白端起主人架子,笑问道:“住得可还满意。” 谢湖生直来直去惯了,直言道:“床太软,睡得不舒服,耽误练拳。” 自己人,不用那般客套,君不白呵呵一笑,不以理会,“凑活用着吧,姜家绸庄最上等的蚕丝被,我可找不来给你替换的。” 谢湖生没追究,有地方能让他练拳,便是最好的居所。 君不白摸出一本请帖,递给谢湖生,问道:“后日可有闲暇,陪我去纵横书院赴宴。” 谢湖生想起与纵横书院还有些旧账未了,爽快应下。 谢湖生身前拳风四起,捏拳道:“我跟王积薪还有些旧事没了,这次正好可以上山问个结果。” 君不白开怀一笑,附和道:“后日自见分晓。” 谢湖生在江湖榜上赫赫有名,天下楼以贵客之礼相待,吃穿用度也不需君不白操心, 二人在院中闲聊几句,约定后日上山时辰。 君不白作别谢湖生,御剑行远,神农医馆苏晚那还得去上一遭,舅母来金陵,自己还没去打个照面,还有答应明月那事,早些让苏晚去娘那求情,也能早日解救她。 一袭白衣横空,只留下一道虚影。 院中只剩谢湖生,无人打扰,谢湖生拉开拳架,拳意渐浓。 第一百零八章 神农医馆 秦淮流入金陵,在外城圈起一块绿洲,绿洲水气温润,引来一群白鹭繁衍生息,每逢春日消寒,几行白鹭扶摇而上,青天白鹭,此间绝景。 从外城入金陵内城,必过白鹭洲。 白鹭洲头酒楼别馆依水而建,行客游人下了楼船,在白鹭洲转歇下榻,递交文牒告身,由府衙城卫确认身份后,方可乘小舟入秦淮内河。 刚入内河便可见一方水榭,水榭灰瓦白墙,极为朴素。门头有匾,上书“神农医馆”四字,有舟车劳顿稍有不适之人路过此地,闻见水榭熬煮的汤药味,也能稍有缓和。 神农医馆坐落此地,城外城内人瞧病都能行个方便。秦淮内河白日里除了夫子庙课闲时乘船游玩的富家子弟外,各家各户都已闭门歇息,唯有神农医馆门前求药之人络绎不绝。 医馆门前,沿街有小贩聚集,各色物品齐全,都是清苦人家讨生活,各家相互帮衬,足足铺出十里有余。 君不白御剑行过白鹭洲,惊起一滩白鹭,白鹭横飞,直冲天际。 怕惊扰他人,君不白按下身形,在一处僻静无人地落下。沿岸柳树成荫,偶然有桂花一树,微风吹皱,盈面桂花香。 神农医馆正门人声不绝,自然不会从正门进入。君不白从小路饶去后门,行出数百步,医馆后门有码头一座,各地搜集的药材统一在此地验收入库。 验收药草的老者年岁已高,禁不住手抖,不能坐诊,分到这等闲差。倚在竹椅上,手捧一壶暖茶,双目紧闭,有药材送来,只需鼻头一嗅,便能分辨药材品阶,从没出过偏差。初验合格,便有伙计复称。伙计瞧着年幼,但也练得双臂有力,寻常两人抬得麻袋,他双手各提一袋,送去管库房的前辈那上称查重。称好重量,再由另一位伙计接过麻袋,伙同药商一同前去后院领银子。 金陵神农医馆,君不白不常来,伙计不认得,以为是误入此地的闲散之人瞧个热闹,也没开口赶人,由他在一旁看着。 闭目养神的老者嗅到一丝熟悉的烟火气,缓缓睁眼,笑呵呵道:“你小子怎么有空来医馆,可是来寻剑神的?” 君不白俯身行礼,笑道:“今日不寻剑神,来寻我舅母。” 老者出身神农谷,自然知道君不白与孙若葳的关系,抬头望一眼天色,又转头瞧向君不白,不紧不慢道:“这时辰小姐正在前堂坐诊,怕是不方便见你。” 君不白客气道:“无妨,寻苏晚也是一样。” 提及苏晚,老者一脸和蔼,神农谷孙子辈的苏晚,可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笑道:“你啊,来得不巧,晚晚那丫头被小姐带着坐诊呢,若是着急,我差人去通传一声。” 看来今日救不了明月了,君不白摆手道:“不用,我去寻剑神即可。” “剑神就在桃花坞,你可前去寻他。” 老者伸手指向河对岸,河对岸有座酒肆,酒肆前种满桃树,已过时节,既没桃花也没桃子,只能几行绿意尚在的桃树。 君不白作别老者,轻功掠过河面,落在酒肆门前。 已过时节,无人来此饮酒,酒肆无人,只有掌柜一人。掌柜家人挪去对岸内河做些其他营生,等来年桃花开时,才会回来。 剑神苏牧一袭青衫在酒肆饮酒,一壶桃花酿,一碟桃子酥。不能陪娘子女儿,也只有此地能解忧愁。 “掌柜,一壶桃花酿。” 君不白踏入酒肆,喊醒昏昏欲睡的掌柜,径直朝苏牧走去。 掌柜被喊醒,瞧见少年朝剑神走去,心中一惊。二十年前,掌柜曾见过剑神苏牧从金陵城赶去神农谷迎娶医仙孙若葳的盛况,剑河长悬于天际,遮天蔽日,多少江湖人在此地沉剑河底,不再练剑。掌柜心善,生怕少年莽撞,冲撞了剑神之威,忙喊道:“公子,这地方赏景也是绝佳啊。” 掌柜抬袖,指向另一侧靠河位置,与剑神相距甚远。 少年已经落座,掌柜的心提到嗓子眼,若是剑神不悦,一剑斩了少年,这酒肆闹出人命,怕是无人再敢来。 苏牧转头笑道:“掌柜,他是我家外甥,我这酒钱算他的。” 听剑神说少年是自家外甥,掌柜悬着的心落下,细细端详起来,都说外甥像舅,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瞧出二人眉眼相似之处,更加心安,满心欢喜去柜台提满一壶桃花酿送去桌上。 掌柜送完酒,缩回柜台,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二十年前还见剑神娶亲,如今他外甥都这般年纪,当真岁月不饶人啊。 苏牧目光柔和,捏一盏桃花酿送去嘴边细品,问道:“怎么有空来医馆?” 君不白提起酒壶,替苏牧重新斟满一盏,笑道:“舅母来金陵小住,还没给她请安,这不今日有空,来请个安。” 苏牧白他一眼,看透他心思,直言道:“明知您舅母清冷惯了,不在意这些礼数,你今日来,怕是有事相求吧。” 君不白嘿嘿一笑,“给舅母请安是真,顺道来找苏晚,让她回趟天下楼。” 苏牧神情一紧,满袖剑意呼之欲出,忙问道:“天下楼出事了!” 天下楼里,苏牧最不放心苏柔,自家妹子率性而为,这些年惹了不少麻烦,都是他暗地里默默收拾,如今她刚回金陵,难免再生事端,遭人寻仇。 再慢些开口,这间酒肆都能被苏牧满袖剑意轰碎,君不白快言快语道:“不是我娘惹了麻烦,晚晚在苏州天下楼结识了个年纪相仿闺中好友,如今人来金陵投奔她,被我娘扣在天下楼烧火,学习规矩,那丫头无依无靠的,看着可怜,想让苏晚去我娘那说个情,换个面房的轻松差事,闲暇时,两人也好结伴游玩。” 苏牧一笑淡然,满袖剑意化为微风抚向河岸,河面一阵涟漪四起,连外城停靠的楼船都被牵出一阵晃动。剑意散去,苏牧笑容满面,说道:“那丫头是叫明月吧,听晚晚讲过,既然是天下楼的人,你娘那我去说就行。” 苏牧爱女心切,苏晚在金陵也没年纪相仿的玩伴,整日在医馆研习医术,虽有父母在旁,但少了同龄人结伴的乐趣,有明月在,也能让她开心许多,自然是欣喜,当即畅饮一盏桃花酿,起身要走。 见苏牧要走,君不白起身拦住,劝道:“您要是找我娘去说,可别说是我传的,我娘那根烧火棍我可受不住。” 君不白比苏牧高上半头,苏牧一掌按在他肩头,笑吟吟道:“你娘这几日被唐盈带着,去有情司找叶逢秋商议你跟叶仙子的婚事事宜,无暇顾及你。” 苏牧说罢,心有所感,一晃眼,自家外甥也到了成婚年纪,不由地远望河对面的神农医馆,当年迎娶夫人的画面好似还在昨日一般。 苏牧一步踏远,身后剑河浮动堤岸杨柳,微风不倦,许久才歇。 有舅舅出面,明月的处境会改善许多,君不白心头一喜,饮下几盏桃花酿,酒中似有三月清风,吹开满堤桃花。 君不白再饮几盏,想着来年三月,带叶仙子一同来此赏桃花,共饮桃花酿。 酒喝尽兴,君不白扔下一锭碎银结了酒钱,学剑神苏牧那般,招来一袖剑河,凌空而去,潇洒自如。 见二人飞走,掌柜的起身去收拾桌子,却见一个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坐在剑神的位置吃桃子酥,巴掌大的桃子酥半个塞在嘴里,腮帮子鼓得活脱脱一个白汤圆。 掌柜迟疑片刻,女娃娃几时来的,自己竟然不知。 女娃娃啃下半个桃子酥,露出两颗奶凶的虎牙,歪头问道:“这桃子酥怎么做的啊,这般好吃。” 女娃娃长得喜人,跟自家的小孙儿一样,多看一眼都能沉沦,又听她夸自己的桃子酥,掌柜的一时来了兴致,扯过条凳坐在女娃娃对面,细细致致说道:“这桃子酥啊可是讲究,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摘下桃花风干撵成粉,用瓦罐封好藏着。然后等到七八月桃子熟,摘下一半桃子蒸熟跟蜂蜜一块酿成果酱,另一半桃子用盐渍成果脯。之后就是和面做饼,用猪油起酥,掺上桃花粉,果脯用刀切成石榴粒大小,跟果酱一起搅拌成馅,桃子饼包好后放入烤窑,用三年以上的桃木去烤制,等桃木的香味烤进饼里,便可大功告成。” 掌柜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独家秘方,从不与人讲过这般仔细,今日不知怎么了,看到女娃娃,尤为亲切。 一身裙装的女子踏江而来,如雪肌肤映着天光,右手提着两条江鱼。江鱼鲜活,在女子手中扑腾不止。 没有一丝胭脂气的女子圣洁无暇,一双大脚踏进酒肆。女娃娃瞧见女子,雀跃喊道:“老宫。” 女子嗓音粗壮,提起手中江鱼柔声道:“爹,今晚炖江鱼。” 不寻常的女子,不寻常的称呼,掌柜错愕,也瞬间释然,十里秦淮,这类事不足为奇。 女娃娃欢呼不止,将整盘桃子酥倒进怀里,跳上女子肩头,横跨而坐,朝掌柜的道别。 女子微微点头,谢过掌柜,二人凭空不见。 有风从江岸吹来,柜台前冲盹的掌柜醒来,酒肆空无一人,似乎方才做了场梦,惹人喜爱的奶团子和一双大脚的女子闯入梦来。 掌柜的起身去收拾桌子,桌上有白衣少年留下的一锭碎银,剑神喝剩的桃花酿,一碟空盘。掌柜一时恍惚,那二人几时走的,自己又是几时睡着做了梦,不得而知。 第一百零九章 赴宴栖霞 出金陵,往东北方向走几十里,便能瞧见栖霞云雾里的满山红叶。 这时节正是赏红叶的绝佳时候。栖霞山一面临江,水路畅通,来往金陵的游人大都坐船,很少陆行。晨光初泻,却有一青一白两道人影从金陵赶往栖霞。二人不骑马,也不驾车,以脚力决胜负。 一青一白两道人影,便是赶去栖霞赴宴的君不白与谢湖生。 君不白没有御剑,以轻功赶路,去往栖霞的路程不算远,想着顺道瞧瞧沿途风景。谢湖生一步洞庭八百里,心念一动,便可一步踏去栖霞,今日也以轻功赶路。二人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栖霞山脚,稻田无数,已近秋收,水田金黄相接,望不到头,偶有雀鸟啄食,被守田的孩童用网兜扑散。 二人穿过稻田,又走几里,来到栖霞山脚。栖霞山门,立有白玉牌坊。山上清泉在山脚汇聚成溪,流经山门,辟出一块栓马停车地。溪水上有简朴石桥,游人踏过石桥,用清泉水洗净一路风尘,便可登山。 栖霞四季有人登山游玩,山脚村落的人家会提篮叫卖自家种的果蔬、山野采的奇珍,手巧的也会做些胭脂、首饰、小玩意等,游山小贩依山而走,晃动手中拨浪鼓,处在山腰腹地,也能听见小贩清脆的吆喝。 红叶林石作的棋盘旁,棋不离手的棋圣王积薪今日破天荒没有下棋,一盏清茶从晨时饮到腹部鼓胀尿意涌上来,也没敢挪动脚步去方便。 因为王轻尧一清早便在林中等人来。 林中,王轻尧换下平日穿的裙装,换一身浅淡青色道袍,透着满身少年气,素雅端庄,英姿飒爽。王轻尧面朝金陵方向站立,上次谢湖生便是在此地被她扔出栖霞山,他若是再来,或许会在此地现身。 纵横书院女子穿男装的风气盛行,身为栖霞山主的王积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管束,今日更是无暇多嘴,满脑子都是想去林中找个歪脖树来个一泻千里的念头,越是想,尿意更是涌上来,手臂生出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要炸开。王积薪面庞扭曲,忍无可忍,出声求道:“姑娘,我……” 王轻尧冷眼扫来,不露神色道:“明明告知你今日有贵客登门,你身为山主,如此失礼,我栖霞山的颜面何在!” 王积薪顿时语塞,双腿夹得更紧,尿意随时都要决堤,楚楚可怜哀求道:“姑娘,爹这把年纪,不是年轻时候,实在是忍不得啊!” 王积薪一阵哀嚎,王轻尧没理睬他,低头望着脚下布下的阵法,阵法遍布栖霞山,有人从何处登山,她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石子阵中一枚石子蓦然跳开,石子所在是山门位置。王轻尧面色一缓,心底说道他们居然从山门登山,绷紧半日的神情也舒缓下来,语态轻柔道:“他们从山门处登山了。” 说话间,王轻尧翻手,脚下石子变化方位,山林斗转,人已移至山门外。 红林中,王积薪如释重负,一步跳去林中,宽衣解带,在一棵老歪脖树下一泻千里,长舒一口气,甚是舒爽。开闸放水期间更是怒骂陆羽几句,从陆园偷得茶陆羽肯定偷偷下了药,不然不会才喝几口就这般利尿,区区几篓茶,下此毒手,当真小人也。 山门外,君不白与谢湖生两手空空登山,谢湖生一口外地口音,守在山门的小贩围在两人,推销各家果子和肉饼。小贩围在一团,声如诵经,不断告知两二人,此行山高路远,山顶的价格可比山脚贵上好几钱。 小贩盛情难却,见惯江湖的二人一时难以招架。 “诸位散了吧,他二人是书院的贵客,今日前来赴宴的,日后总有机会光顾诸位的生意。”清亮的女声从山门石阶传来,替二人解围。 “原来是掌院的贵客啊。” 常年混迹栖霞山,声音的主人,小贩格外熟悉。提篮卖果子的妇人粲然一笑,撇下二人,几步跑去王轻尧身旁,手中竹篮举到王轻尧面前,笑吟吟道:“自家种的果子,您拿几个尝尝鲜。” 卖肉饼的小贩也跑去献殷勤,夸道:“掌院今日这身衣裳,可比长安女子穿的还要好看。” 一众人顷刻将她围起,王轻尧端着掌院的架子拒人千里之外,不消片刻,在众人的软磨硬泡中败下阵来,只得无奈轻笑一声,欣然接受。 小贩知她清修,不吃荤腥,篮中鲜果、红枣、核桃各抓一把塞到她手边。王轻尧象征性挑几枚红果,又抓几枚红枣。众人还想让她多拿些,被她一一回绝,王轻尧晃动占满的双手,笑道:“还有贵客在,诸位可别让我失了礼数。” 众人这才想起王轻尧现身的原因,客套几句,识趣散开,转头围向其他登山游客。 王轻尧一手攥着红果,一手握着红枣,清冷面庞多了几分女子的俏皮。拾阶而下,与君不白谢湖生平视,屈身行礼,客气道:“让二位见笑了,实在是盛情难却。二位且随我上山,已命人在书院备下酒宴。” 谢湖生此番上山,只想与王积薪比上一场,上一次没分出胜负,这次求个结果,快人快语,直呼其名道:“王积薪呢!” 王轻尧以为谢湖生还在为上次的事恼火,笑脸相迎,来之前已做好应对之策,红叶林的阵法还在,也能将他挡在山门外。故作镇定,格外端庄道:“上次是家父思虑不周,栖霞山毕竟与王家同出一宗,王家有难,出手相帮也在情理之内,不知如何赔礼才能让谢湖主消气?” 谢湖生目光落在红叶林,捏拳道:“上次寻见我家阿墨,气就已经消了,今天上山,是想跟棋圣痛快打一架。” 原来是个武痴,与父亲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或许能燃起他心头热血,放下心中沉疴,走出红叶林。不用过问父亲是否同意,王轻尧自主主张,爽快道:“今日宴会过后,谢湖主可自行前去红叶林与我爹切磋。” 红叶林中,一身舒爽的王积薪扶树走出,顿觉身上一冷,寒意逼人。 谢湖生刚来山门便表露与人比武的心思,不够婉转。君不白抖抖衣袖,迈步上山,边走边打趣道:“掌院大人不必惊慌,几时比试都可,今日书院设宴,我与谢湖主清早出门可是滴水未进,不如先赴宴,等吃饱了再商议比试的事,栖霞山就在这,棋圣终年守着红叶林,也不会跑不是。” 见君不白如此说道,王轻尧会意,附和道:“楼主所言极是,还是先登山,书院的宴会虽比不上天下楼的饭菜,但也是山林中就地取材,新鲜至极,保证二位不虚此行。” 王轻尧脚步轻移,人已在几节石阶上,微微回身,等二人一同上山。 谢湖生清早练拳,确实滴水未进,说道:“山珍野味倒是可以尝上一尝。”说罢,几步赶上君不白,与他并肩而行。 石阶依山而走,不算陡峭,王轻尧前头带路,始终与君不白谢湖生错开三个石阶。 行上一段路,又有下山的小贩撞见王轻尧,客套几句,瞧见她手中攥的红果红枣,忙低头翻看提的竹筐,框里只剩些烂石榴,不好拿出手,笑着说下次登山多带些石榴,让她尝尝鲜。 王轻尧当场拒绝,嘱咐她不用麻烦,小贩送的都是品相最佳的,留着卖钱补贴家用就行。小贩执意要送,推辞片刻,王轻尧实在拗不过,将手中红果投入嘴中,让小贩掀开随身带的竹筐,挑一枚还算不错的石榴团在手中。 见王轻尧挑了石榴,小贩心喜,又挑两枚看得顺眼的石榴递给君不白与谢湖生,客套几句,告别三人下山回家去。 刚投进嘴里的红果特别酸,酸得王轻尧裂起嘴,慌忙吐掉果核,往嘴里塞一枚甜枣压压酸味。 君不白与谢湖生是外人,不妨碍自己管辖纵横书院,王轻尧在书院压制许久,今日稍微放松些,笑道:“两位别见怪,山里人好客得很,不好拒绝。” 小贩给的石榴虽然有磕碰,但摸着籽粒饱满,一看便是在家里精挑细选过的,君不白笑道:“他们看的是姑娘的面子,想必姑娘在山上人缘不错。” 王轻尧与君不白相差不了几岁,君不白是天下楼楼主,她是书院掌院,处境相同,话语自然相通。王轻尧停下步子,抱怨道:“执掌书院并非容易事,处处都得思虑周全,要是人人都看面子,那便好了,我每日从山上晃到山下,在人前挨个露个脸,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也不用日日操心,夜不能寐。” 路旁有清幽小径通往山腹,游人相伴寻景,小路狭窄,却也铺着青石,还能望见远处歇脚凉亭。君不白客气道,“事在人为,我这一路走来,瞧着山上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想必是姑娘的手笔,若是换我,怕是这山上早就杂草丛生,尸骸遍野了。” 栖霞从一座野山变成如今光景,王轻尧很是欣慰,一口气迈上两截石阶,谦虚道:“这些都是附近村民自发修缮的,我只是约束些规矩,浅显之举,不足以被称道。” 君不白顺势夸道:“那也是造福后世之举。” 王轻尧一笑略过。 客套话谢湖生不会说,闭嘴不言。 山腰美景陈列,每一步都能望见不同山景,三人都是习武之人,气息丝毫没有紊乱,甚至比山脚登山时的步子快了几分。 察觉到王轻尧的步子加快许多,君不白开口问道:“姑娘可是有要紧事!” 王轻尧欲言又止,有些话不好明说,方才匆匆下山,书院那边没有交代,白家人还在山上,要是宴会时起了冲突,不好收场,欠声道:“想先上山瞧瞧宴会备得如何,不亲眼瞧着,属实不放心。” 君不白已猜出大概,善解人意道:“不必顾及我二人,告知书院位置就行,掌院快些登山去吧,我二人随后就到。” 王轻尧道了歉意,颔首谢过二人,伸手指向纵横书院方位,再次弯腰行礼,闪身不见踪迹。 王轻尧闪身不见时,栖霞山四周绕山的云雾浮出一道涟漪。 许久未开口的谢湖生冷不丁开口道,“小心些,她的功法可在你我之上。” 棋圣王积薪的女儿,又能弱到哪里,君不白意味深长笑道:“看来今日赴的是鸿门宴了,这赴宴排面可得做足些。” 君不白抬手,招来一柄长剑,凌空而立,可又觉得不够张扬,有失天下楼的颜面,想来想去,撤去长剑,挥袖唤出满天剑河。少年不张狂,何以入江湖。准备妥当,君不白朝谢湖生挑眉一笑,直入山顶书院。 谢湖生显得朴素,一步洞庭,人已至书院门前,抬头,等君不白那道剑河落下。 第一百一十章 纵横书院 纵横书院前,君不白那道无形剑河落下,整座栖霞山都笼罩在张狂剑意中。 红叶林,擦拭棋盘的棋圣王积薪望天长叹,两指捻子,落在石作的棋盘一角。万里无云的栖霞山顶,绕在山间的数道云雾攀上苍穹,划出纵横十九路的棋盘,栖霞山瞬间落在棋盘中,整座山的气韵都在压制那道张狂剑意。 王积薪接连落下几子,压住游走山间的剑意,叹道:“这苏牧的张狂剑意还是如此霸道。” 纵横十九路的棋盘,王积薪落下四子,形成困阵堵住剑意,心中庆幸今日登山的不是剑神苏牧,若是苏牧亲临,怕是一整盘棋子落下,都未能挡住他随手一剑。 庆幸之余,又有些后怕,君不白还身怀刀皇君如意的无形刀意,当年刀皇君如意初入无我境,一刀斩华山,刀意纵横数十里才停歇。要是今日君不白也展露一手无形刀意,来个刀劈栖霞山,这栖霞山怕是也要一分为二,隔江相望了。 “不知姑娘能不能镇得住今日的场面。”王积薪忧虑万分,两指夹住一枚棋子迟迟未落下,在棋盘边缘反复敲击,忧心忡忡。 纵横书院前,刚分开不到一盏茶的三人再次碰面。 书院敞开的大门里,王轻尧立在迎门墙前,双手相叠,俯身行礼,保持笑意,心中虽有怨言,但依然心平气和道:“两位来得有些快了。” 自己前脚刚到,二人后脚便到书院门前,若是自己再慢些现身,怕是还能生出不少枝节。王轻尧强压心头怒火,二人是书院请的贵客,又不能以书院规矩约束,只得在心底默念几遍静心诀来舒缓心境。 有栖霞气韵压制剑意,君不白在王轻尧现身时便撤去身后满天剑河,威慑一番就行,主人已经出面,若还不知收敛,反倒会让天下楼显得不知礼数,“实在是无力登山才想着快些,平日里御剑赶路惯了,方才一时大意,忘了收敛剑意,还望姑娘海涵。既然这宴会还需一些时辰,不如姑娘领我二人在书院转一转如何。” 王积薪出手时,谢湖生一步洞庭踏去红叶林,却在王轻尧现身那一刹那,被一股无形之力重新拉回书院门前。 王轻尧本就有带二人观赏书院的念头,君不白先开口提及,她也顺手推舟,送个人情。微微侧身,做出请的动作,怕二人如登临书院时率性而为,细致嘱咐道:“书院各院的学生来自江南各大士族,都有不可触碰的禁忌,二位跟在我身后即可,千万别乱闯,招惹到他们。” 这些琐碎事,谢湖生毫不关心,两次在王轻尧手上跌了跟头,让他对王轻尧身怀绝技感兴趣,开口问道:“你练的是什么功法?” 王轻尧摊开手,掌心有几枚圆润的石子,石子是溪流山涧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常年被溪水冲刷,圆润光滑,“撒石成阵的障眼法而已,比不上谢湖主的拳。” 君不白没领教过王轻尧的手段,猜测她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是得益于阵法,一旁称奇道:“没想到纵横书院还有教阵法的功课!” 王轻尧蜷起手,往前迈出几步,留下一道背影,见二人没有跟上,又回身道:“王家藏书楼里藏书万千,有许多不入世的功法典籍,我这算不上什么高深奥妙的。” 王家一行,藏书楼那几位的手段,君不白切身领教过,凭自己如今无我境的境界只能勉强登上四层楼,以王轻尧展露的实力应该在四层楼之上。君不白迈过门槛追上她,赞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若是入江湖,必然能在江湖榜上占一席之地。” 不喜欢远行的王轻尧只对这栖霞山景有所依恋,呆在山中让她无比惬意自得,随口道:“江湖深远,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我可受不住,不如这山上清净。” 王轻尧从未出过远门,这山门外的风景她不感兴趣。 见二人走远,谢湖生藏起一袖拳意,一步洞庭迈过门槛,踏在两人身旁。这次,王轻尧的阵法没有阻拦。 三人穿过迎门墙,庭院一片宽广。山上不如山下奢华,庭院只有几棵寄宿石缝的老树,老树虽发新芽,但也经不住四时更替,被山风吹得略显枯败。 庭院是块平整的山石打磨而成,四周几堵矮墙在山崖处拦住去路,防止人不慎踩空掉落。庭院正中深陷几丈见方的沙坑,池中一池细软的白沙,一身浅紫衣裙的陆琳琅在沙坑前用细长竹竿勾画推演。 陆家相术问卜,推演天机,陆琳琅也承袭了不少。 陆琳琅已等候多时,见三人相安无事,略显轻松道:“看来这里用不上我了。” 熟人相见,便是另一番景象,君不白忍不住笑问道:“你怎会在这?” “怕你二人闹得太凶,镇不住场面。”外人在,陆琳琅有所收敛,不会与君不白斗嘴。沙坑里随手写的几行娟秀小字,被她用竹竿涂掉,只剩相安无事四个字。答完君不白的话,又歪头望向王轻尧,眼神交错,传些旁人听不见的密语。两家父亲虽然相爱相杀,但她二位确是闺中好友,亲密无间。 二人目光交错时,王轻尧短暂放下矜持,嫣然一笑回应,笑意也只在刹那间消逝,重回端庄。 有陆琳琅在,今日的宴会不会再有什么风浪,陆家在江南的人脉甚广,谁家都会给几分薄面,君不白呵呵笑道:“王姑娘多虑了。” 陆琳琅搁下竹竿,手中沾了细沙,没处清洗,只得将两只手半举在空中。 谢湖生瞧出她窘境,一拳递出,一道洞庭之水从她身前流过,水色清透。 “今日怎么没带阿墨姑娘一块来,她刚来金陵,应该多出来走走,见见世面。”陆琳琅说话时喜欢看对方的脸,人的脸上有太多秘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那张脸上。只要提及阿墨姑娘,谢湖生的眉眼会舒展开来。 见陆琳琅洗净手,谢湖生又递出一拳微风,替她吹干手,直言道:“出门打架,带她不方便。” 君不白自幼见过陆琳琅的伶牙俐齿,与人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能说到人心坎上,谢湖生与阿墨前日才到金陵,陆琳琅与她们几时相见的,一旁好奇道:“你二人几时变得如此相熟?” “前日我家阿墨朝陆姑娘问了一卦。”阿墨问得那一卦,谢湖生不知她所问何事,只知是上上签,阿墨得签那日,分外开心,特意带江小鱼一起上街买了一枚香囊,同那张签文一起贴身藏着。 王轻尧试探道:“阿墨姑娘是?” 陆琳琅眼眸明亮,笑得分外轻柔,“谢湖主的心上人。”厨房有菜香飘来,陆琳琅抬头望一眼时辰,再次开口:“既然相安无事,那我去厨房瞧瞧宴会备得如何,可别误了正事。” 陆琳琅微微颔首,作别三人,转身一步踏远,只在风中留下熏染衣裙的花茶香。 目送陆琳琅离开,王轻尧往前缓行几步,“二位且随我来。” 三人穿过庭院,攀上几节陡峭石阶,又走过一段高台,高台上有风,吹得人神清气爽,整座栖霞山一览无遗。 “这座书院是当年千机阁的手笔。”王轻尧迎风而立,整座栖霞山尽收眼底,巍峨壮阔。 书院悬空而建,千机阁能工巧匠凿出地基,在山石上再起高楼,以木梁搭建,琉璃铺瓦,高楼一半嵌在山里,一半悬空,与云霞相接,推窗便可伸手抚云,俯瞰山脉。崖边石壁又精雕细琢,凿出遮风避雨的石阶,木梁支撑,层层直上,贯通各院。 君不白惋惜道:“可惜千机阁不复存在了。” 山顶空旷,能听见凿凿之声,书院东侧高楼,有一少年披麻散发,在一堆玉种石料中凿刻印章。窗明风清,那少年已超然物外,物我交融。 “那位是?”君不白抬袖问道。 王轻尧语态轻柔,“徐望谷,鬼谷一脉的传人,最喜欢镌刻印章。” 君不白眉头微皱,“鬼谷一脉?” 王轻尧轻抿嘴唇,平静道:“鬼谷一脉纵横中原,只收揽惊世之才。楼主生在江南,不知也正常,何况鬼谷一脉行事诡秘,一代只传两人,如今整个世上知晓鬼谷一脉的人也少之又少。” 君不白客套道:“各家有各家的行事之秘,也属正常。” 书院西侧,养桑树的院子传来一声咒骂,一身紫衣的少女从窗前荡出,君不白一眼认出少女身份,姜凡衣养在身边的小丫头蛛儿。 不容君不白多想蛛儿为何在栖霞山,一条莹亮的丝线从屋内荡出扯住她脚踝。蛛儿不慌不忙,腾出右手,袖口蛛丝结网,凝出一掌千丝绕缠手,一手斩断丝线,如断线的纸鸢坠向山底。 有一青衣女子怒气冲冲跳上院墙上,双眼瞪出火来,整个山间都在回荡她的骂声,“小野种,下次别让我逮到你”。 坠向山底的蛛儿还不忘扮鬼脸嘲讽,丝毫不忧心自己跌落的处境。 王轻尧没有出手,扶额叹气道:“蛛儿这丫头也是不让人省心,又来捉弄姜青禾。” 叶仙子与姜凡衣私交极好,看着蛛儿坠向山底,心系她安危,君不白一剑唤出,长剑直入栖霞山底,欲将她接起。 “楼主不必担心蛛儿姑娘安危,姜家家主会亲自出手。”王轻尧话音刚落,却见一条丝线凭空出现,从山腰牵出,捆在蛛儿腰间,将她拽出栖霞山,直奔金陵姜家而去。 姜凡衣人在姜家,出手时,整座栖霞山的气韵都在避让。镇守红叶林的王积薪望着棋盘上几枚碎裂的石子,心疼不已,遇见这两个肆无忌惮的主仆,真是无处诉苦。 同为江南最年轻一代的无我境翘楚,姜凡衣的一手牵丝成线,也让一旁观望谢湖生来了兴致,一袖拳风久久不散。等纵横书院宴会结束,先与王积薪战上一场,休整几日,再去姜家走一遭,与姜凡衣比试一场。 蛛儿被姜凡衣救走,院墙上怒气未消的姜青禾矛头转向君不白,一手牵丝成线朝他面门袭来。 王轻尧一枚石子丢出,撒石成阵,怒气未消的姜青禾被她整个人丢出栖霞山外,“青禾,这是天下楼的楼主,书院的贵客,你且先去冷静一番再回来。” 见蛛儿脱险,君不白散去长剑,蓄在掌中的刀意也在姜青禾被丢出栖霞山时挥手散去。 王轻尧出手化解姜青禾的牵丝成线,替她解围道:“楼主莫见怪,青禾也是被蛛儿捉弄,一时急火攻心,去山门外清醒一会便好。” 蛛儿与姜青禾的过节,君不白能猜到一些。 姜家秘闻,姜凡衣未出生前,姜家内定的姜家家主便是姜青禾。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片丹心 没等到姜青禾上山,书院最高的那座院落传来一声丹鼎炸裂之声,黑烟直冲云霄,整座栖霞山都为之一颤,鸟兽惊林。 王轻尧顾不上端庄,厉声喝道:“魏灵心!”整个栖霞山都在回荡她的怒吼。 黑烟之中,有一颗脑袋探出,一脸黢黑,忘乎所以间奋力呼喊道:“成了,成了,我的丹药成了!”那颗脑袋的主人略显稚嫩,瞧不清长相,听声音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女。 焦如黑炭的女子,谢湖生噗嗤一笑,“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家阿墨更黑的。” 少女听见有人当面嘲她,怒目圆瞪,望向谢湖生,不慎瞧见谢湖生身前的王轻尧,吓得缩回黑烟里。 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位身着儒衫的男子单手托举一人高的水缸翻过几堵高墙,踩瓦而来。男子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儒雅,玉带束发,腰间一侧悬着巴掌大的葫芦,葫芦里有水声轻晃;另一侧斜插一本翻开的书卷,书卷做工简陋,不是造书局的工艺,更像是一卷手抄本。 男子攀上最高的院落,将水缸搁在黑烟中,也不逗留,翻下院墙,落在三人身前,朝王轻尧合手见礼。 王轻尧无心再念静心诀,手中石子抛出,绕在最高那座院落的黑烟被她丢出栖霞山,随后又一枚石子抛出,整个人闪去那座最高的院落中,院中传来一阵训斥声。 掌院出手责罚,自己只能袖手不管,儒衫男子束正衣冠,朝君不白谢湖生二人合手见礼,随和到:“张家张问酒,见过楼主,见过谢湖主。” 张家酒坊与天下楼有生意往来,理当尊重,君不白郑重行礼,“天下楼这些年多仰仗张家的仙人醉,才能生意亨通。” 张家酒坊的仙人醉名动江南,无人不知,谢湖生伸手比划出喝酒的姿势,“你们张家的仙人醉确实好喝,可惜坛子太小,巴掌大一点,喝得不尽兴。” 张问酒闻言一愣,随后笑道:“寻常人一坛便已不省人事,谢湖主酒量如海,不比凡夫。” 君不白对张问酒腰间那卷书来了兴致,问道:“书院的藏书还需手抄?” 张问酒心思明澈,知他要问什么,取下腰间那卷书,笑道:“这并非书院的藏书,乃是诗仙新作的诗集,从他人处抄来的副本。” “诗仙?”才学疏浅的君不白眉头微蹙,江湖榜上几时出了个诗仙。 那卷诗集张问酒秉烛抄了一整日,手肘酸乏三日才得以缓和,如今回味起书中诗句,依然心醉神迷,“诗仙就在江南,不日将抵达金陵举办诗会,届时楼主与谢湖主可随我前往凤凰台一睹诗仙真容。” “文人相聚,我等江湖粗野之人,难登大雅。”君不白当即拒绝,实在是胸无点墨,不如读书人那般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到时临场露怯,丢得可是天下楼的脸面。 张问酒穷追不舍道:“楼主有所不知,诗仙也好剑术,楼主师承剑神,剑神牧剑九万里,多少练剑之人仰望。” 君不白一语道破,“你是想借剑神之名,好亲近诗仙吧。” 张问酒憨厚一笑,江南多少读书人想去一睹诗仙真容,若不来些许手段,怎能引诗仙倾目。 君不白思索片刻,决定送个人情,“你这事我应下了,但只此一回。” 张问酒闻言登时心花怒放,喜笑颜开,高台上的风也由寒转暖,开心之余后撤一步,端直身子,毕恭毕敬折腰行上大礼,“张家张问酒在此谢过楼主。” 书院西北高楼,一声裂帛之音,白衣女子不知几时立在窗前,女子肤色粉白,远而望之,宛若寒冬落雪时分,开在漫天雪夜的一朵莲花,清冷孤寒。 “白师姐好雅兴,今日天高日朗最适合出门负暄。”张问酒抬头望天,趁女子分神之际,挡君不白身前。君不白问剑王家的事在江南传遍,与白家结仇也是人尽皆知。 “让开。”白衣女子极其平淡的话语,张问酒如坠冰窟,周身冷得出奇。 君不白伸出一掌按在张问酒肩头,替他驱散寒意,随后绕过张问酒,走在最显眼位置,仰头直视女子,“在下就是天下楼君不白,姑娘若是寻仇,我就在这里。” 二人目光对视,君不白身前被栖霞气韵压制的张狂剑意在此刻到达顶峰。白衣女子身后那把古琴无人自弹,一曲阳春白雪,整座书院开始落雪。 剑意卷携雪花在书院漫天起舞。 张问酒有些担心,可他仅是化物境,无我境的对峙让他自顾不暇,谢湖生青衫微摆,将他护在身后。 最高的那座院落,王轻尧丢下魏灵心,端直身子看二人对峙,并无出手打算。 “掌院,他两谁会赢?”一脸黢黑的魏灵心趴在墙头往下望,奈何个子太矮,半个身子挂在墙上,小心问道。 王轻尧没有回话,目光由高台转向头顶云海之上,栖霞气韵聚起的云雾此时正在摇摇欲散。 她在等,等一个人出手。 书院厨房后院,灰色屋檐上,闭目养神的灰衣少年起身,不曾睁开眼,伸出舌头舔向鼻尖嗅出风向,左手五指朝掌心握去,随他握拳,手中长出一张琉璃做的弓。弓身结到一半,少年右手已然弯曲,一道无形弓弦被他拉满,琉璃色的羽箭渐渐出现,横在弓身上。 箭从少年手中飞出,破空声在他耳边飞驰。 背弩的绿衣少女从厨房跳出,手握一只烤熟的山鸡腿,抬头喊道:“师兄,陆姐姐说可以开饭了。” 灰衣少年摊开手,散去长弓,脸上有了笑意,朝栖霞山喊去,声如羽箭,“诸位,可以开饭了。” 少年喊完话,跳下屋檐,朝少女质问道:“我的鸡腿呢?” 背弩的少女当着少年的面啃下一口山鸡肉,炫耀道:“一两银子一个。” 少年抬手敲在她头顶,“讹钱到师兄头上了。”趁少女伸手揉脑袋,一把抢过啃剩的山鸡腿,两三口全吞入腹中,只给少女剩下一根干净无肉的骨头。 鸡腿被抢,背弩少女跳起来用头去撞少年的下巴,却被他一只手按在原地出言嘲讽,“吃了那么多鸡腿,还是跟豆苗一样长不高。” “陆姐姐,有人抢我鸡腿。”背弩少女朝厨房求救。 厨房烟火中,陆琳琅张罗伙计上菜,每道菜都会亲自检查一番,才会令人送去宴会。听见屋外二人打闹声,出声道:“你二人再闹,罚你们都不许上桌吃饭。” 屋外二人顷刻无声。 书院高台上,羽箭破空,撞开剑意,吹散雪花,随后又是一声语箭射入在场众人耳中,“诸位,可以开饭了。” 等的人已经出手,王轻尧撒出一枚石子,闪身落在高台上。 没等她站稳,高高在上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冷言冷语道:“今日楼主是书院贵客,你我二人点到为止,白家的仇,等楼主下了山,自然会再寻你。” 君不白坚定不移,收起张狂剑意,一身白衣飘袂,“天下楼随时恭候。” 书院东侧高楼,披麻散发的徐望谷从石料堆中拔出身形,刻章,吃饭、睡觉,这三样不能少。在石凳上俯身坐得太久,起身活动筋骨,走出高楼。形如野人的徐望谷出门时会在腰间皮扣悬上七枚印章,印章形状、大小、印文、纽式各有不同。 徐望谷芒鞋一双,悠然走下石阶,仰头对白衣女子随意说道:“小白,今日书院宴请贵客,别让掌院为难。”聚在山顶的栖霞遮去光亮,徐望谷在屋子窝得太久,想念天光照射的灼热,抬袖,轻轻挥手,王积薪聚在山顶的云雾接连散去。 长生境!沉寂许久的谢湖生燃起一双拳意。 白衣女子被喊小白,脸色稍有不悦,身后古琴铮然一声。 “小肉团子,吃饭了。”徐望谷随口喊一句。 “来啦!”山间一声清脆的回音,一脸黢黑的魏灵心从墙头跳下,落在徐望谷背上,用他不太干净的麻衣蹭拭脸上的黑印,“谷子,我的丹成了。” 徐望谷背她往厨房走,“是么,那得抓紧找个人试丹。” 魏灵心撅起嘴,刚被王轻尧训斥过,心有不甘,“掌院不许拿山上的人试丹。” 徐望谷伸手指向君不白,随性道:“他不是山上的人,而且百毒不侵之体,正合适。” 魏灵心颓然失落道:“他不行,他是书院的贵客,天下楼的楼主,惹不起。” 魏灵心心情不悦,身子朝下坠出几寸,徐望谷扯住她双臂,朝背上提几寸按牢,“蠢啊,趁他吃饭时混在饭里就行,他又瞧不出来。” 见二人当面议论自己,君不白出言道:“在下可有得罪之处?” 徐望谷回头,厚着脸皮道:“当面君子好过背后小人,并无得罪之处,只是拿你试丹正合适。” 君不白反驳道:“偷偷混在饭里,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徐望谷巧言道:“已提前告知,那便不是偷。” 已耽搁一会,不能误了吃饭时辰,徐望谷背起魏灵心几步踏远。 望着二人留下的烂摊子,王轻尧眉头紧皱,一旁迂回道:“楼主不必放在心上,二人的玩笑话罢了。” 二人身影已经不瞧不见,君不白一脸凝重,“听着不像玩笑话。” 王轻尧只得搬出陆琳琅,“楼主放心,厨房有琳琅在,没人敢造次。不如即刻动身去赴宴,让他二人无机可乘。” “楼主放心,陆姑娘的厨房,一只青蝇都飞不进的。”张问酒附和道。 鸿门宴成了试毒宴,这纵横书院的宴会,不会再有下次,君不白神色稍缓,“二位作保,我自是信得过,那就遵掌院之意,前去赴宴。” “多谢楼主体谅。”王轻尧长舒口气,书院的管束有些松散,回头,定当耳提面命一番,多多约束。 几人不做停留,朝厨房挪去。 栖霞山底,完全消气的姜青禾开始登山,手中牵丝成线,勾住峻峭山崖,几步便到山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滥竽充数 宴会设在书院四角亭,亭外种着一大片湘妃竹,山风吹拂,竹影婆娑。亭角四周竹帘垂落,隔着竹帘,抬头能见对面山崖红叶满山。 背弩少女守着满桌山珍。 偷腥的猫怎能守得住鱼,几只山鸡的腿早被她偷偷吃掉,骨头顺着山崖丢得不知去向。背弩少女不知陆琳琅为何唤她来守这些,一直朝门前望,抱怨赴宴的人还不来,再晚来些,这一桌山珍都要被她偷吃得七七八八。 少女抱怨时,忍不住又偷吃了一口,怕被人察觉自己偷吃,用竹筷扒匀盘中菜肴。 一只手趁她不备,从亭外伸来,偷走桌角的蜜油烤山鸡。 踩瓦声惊动心虚的背弩少女,“你个小贼,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偷东西,把烧鸡还来。”背弩少女提亮嗓音,怒斥一声,想让人都听见真的有贼。扔下竹筷,同时连弩已横卧在手中,一个翻身追向偷鸡贼,连射三支箭弩,箭上淬有麻药,沾之即倒。 那人身形枯瘦,却跑得极快,如山猿一般在屋檐攀爬跳跃,一身粗布衣衫迎风飘摆。 背弩少女射出的三支弩箭,一只插在屋檐,一只钉在山石上,一只擦过那人小腿。少女见那人中了一箭,也不急着去追,弩箭淬得是猎杀老虎用的麻药,寻常人中一箭,几息之内便会失去知觉倒地不起。 “箭上我可淬了毒,你再跑,等会气血翻涌毒蔓延到心肺,我可救不了你,要是想要解药,烧鸡还来,再给我一两银子赔罪。”背弩少女在屋檐上吓唬那人。 那人一条腿已经瘸起来,丝毫不理会少女的恐吓,一条好腿在屋檐上蹦跳。 背弩少女见到手的一两银子要跑远,又是连射三支弩箭,这次弩箭直冲那人后背,眼见弩箭要射中那人,那人却在眼前凭空不见,三支弩箭也不知去向。 “不必追了,一两银子我补给你。”四角亭中,一身浅青色的王轻尧出声喊住背弩少女,偷鸡的那人已经王轻尧扔去红叶林中,山上只有爹能训斥那人。 “可是……”背弩少女话还没说完,却见一两银子凭空落在眼前,少女见钱眼开,什么烦忧事都丢去脑后,将银子贴身藏好,几个箭步落在四角亭中,委屈道:“掌院姐姐,陆姐姐让我来守着宴会的酒菜,我没能守住让人偷拿了好多。” 背弩少女自己偷吃的那份,自然也算在那人头上。 王轻尧安抚道:“不用自责,你家陆姐姐已经算到此事,另备了一份。” 听王轻尧这般说道,背弩少女脸色由阴转晴,夸赞道:“陆姐姐果然料事如神。” 君不白认出背弩少女,之前在扬州沈家见过一次,跟在柳问舟身边的小师妹。也明了方才高台那一箭出自柳问舟之手,上次扬州一别,短短几月,柳问舟的箭术精进不少,问道:“你师兄呢?” 背弩少女扭过头,在君不白身上上下打量,瞧着眼前这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昂头道:“你是哪位?” 上次见面,便是一两银子换的交情,君不白摸出一两碎银子递出来,“上次在扬州沈家,我可是给了你一两银子的。” 银子是最好的药,能治百病,少女缺失的记忆在看见银子那刻陡然清晰,一把抢过银子贴身藏好,换了一张脸,笑嘻嘻道:“当然记得,天下楼楼主君不白,做饭很好吃的那个,师兄每次练功的时候都念叨你的名字,他就在厨房后院,今日宴会上的肉都是他在山上猎的。” 从掌院王轻尧口中得知陆琳琅另备了一桌酒席,背弩少女的双眼时不时往宴会上瞥。 “若是饿了,便去吃吧,你我又不算外人。”君不白察觉道她的小心思,望向四角亭的酒宴,酒宴全是山间野味,就地取材的饭菜比天下楼精雕细琢的酒宴不同,没有过多花样调味,讲究吃个本真味道。有徐望谷与魏灵心当面谋划拿他试丹,今日书院的酒菜他不会动筷品尝的。 少女可怜兮兮望着王轻尧,等了片刻,等到一个柔和的回应,“既然楼主已经发话,你便随他的意。” 少女登然雀跃而起,足尖轻点,落在亭中宴席一角。 “小肉团子,他们先到了,你我没赶上,看来没机会了。”姗姗来迟的徐望谷背着魏灵心跳下院墙,长叹口气,几步便到宴席上。徐望谷本想挨着背弩少女落座,少女晃动背上的连弩示威,又抬起一条腿占据身旁的一条石凳。 徐望谷背上的魏灵心换了身干净衣衫,脸上浮灰已经洗去,明亮眸子透着少女的明媚和睿智,见到背弩少女,欢喜道:“叶子,你师兄呢?” 背弩少女扯下一条碳烤鸡翅,随口道:“在守厨房,一会就来。” 儒衫随和的张问酒单手托举一人高的酒缸落在亭中,“楼主,谢湖主,我藏得私酒,一会二位尽可畅饮。” 君不白抿嘴一笑,谢湖生当面抱怨张家的酒坛太小,不消片刻,张问酒便换了酒缸,这人情俗事他倒是熟络得很。 披麻散发的徐望谷端起一碗谷子熬的粥嘬得香甜,漫不经心道:“团子,一会你趁他微醺之际,把丹放进酒中。” 魏灵心正与背弩少女谈心,没听见徐望谷的出谋划策。 特意献出藏酒的张问酒登时脸色骤变,“徐先生,不许在酒里做文章。” 徐望谷转着碗,吸碗中的粥,“张家的人气量太小,芝麻大一粒。” “吃饭规矩忘记了!” 陆琳琅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极具威慑。转碗的徐望谷匆忙放下粥碗,用木勺舀着粥往嘴里送,优雅至极。连与背弩少女说话的魏灵心也是正襟危坐,捏起桌上主筷夹一块肉放在身前小碟中,再用手边的竹筷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咀嚼时用衣袖挡住脸。 张问酒掸净儒衫上的浮土,整冠束发,笔直立在亭中,笑盈盈看着那身紫衣走来,那道身影仿佛一束璀璨的光倾泻在这座书院。 陆琳琅穿过竹影,见君不白与谢湖生还没落座,问道:“你二人怎么不落座?” 王轻尧传音几句,讲清徐望谷与魏灵心的谋划。 陆琳琅在天下楼耳濡目染太久,染上些天下楼的规矩,糟蹋饭菜最是可耻,朝亭中怒喝道,“若是再敢糟蹋酒菜,明日起,你二人自行解决伙食。” 陆琳琅很少发火,唯独在饭菜上会大动肝火,宴会上噤若寒蝉的两人点头如捣蒜。 陆琳琅在,王轻尧心中底气十足,正声道:“粗茶饭菜,楼主与谢湖主莫要嫌弃,还请上座。” 谢湖生没有过多礼数,一步洞庭落在酒宴上,嫌弃中推开桌上略显精致的酒杯,“可有大碗给我换个来。” “桌上有喝粥的粗陶,谢湖主不介意,可以用来饮酒。”还未入席的陆琳琅轻声开口,朝张问酒送去一道眼神。 喝酒的事张问酒在行,顷刻明了陆琳琅的眼神用意,走去酒宴,取一盏粗陶递予谢湖生,又走去一人高的酒缸,一道掌力将酒缸托起,挪在谢湖生身旁,谢湖生身旁还有空位,张问酒径直落座,解下腰间酒葫芦。 酒中有水,亦如洞庭,谢湖生一道拳劲打出,隔缸取酒,尘封多年的好酒一阵酒香四溢,拳劲裹挟一道酒水横在谢湖生身前,谢湖生两指浅捏陶碗,舀满一碗酒,仰头灌下。 端着酒葫芦等着与谢湖生共饮的张问酒见他一人独饮,轻抿一口壶中酒,烈酒入喉,整个人也豪爽许多,“谢湖主好酒量。” 院中只剩君不白还没落座,陆琳琅略过他,牵过王轻尧径直走进亭中,回头道:“怎得,还需我请你不成。” 君不白无奈一笑,闪身落在谢湖生身旁空位,取一杯酒,与谢湖生共饮。 见众人都已落座,却不见师兄前来,吃得腹部圆滚的背弩少女张望道:“陆姐姐,我师兄呢?” “柳公子稍后就到。”陆琳琅轻盈说道,挨王轻尧坐下,贴面耳语一番。 只见王轻尧轻抬衣袖,洒下一枚石子,撤下几道残羹,几盘新菜赫然出现。 厨房屋檐上,闭目养神的柳问舟听见厨房响动,起身跳下厨房,提起三个食盒大步走出房门,一字排放在院中空地上。左手化出长弓,右手幻出一枝羽箭,挑起一个食盒,拉开弓弦,将食盒朝白清雪的院中射去。剩余两个食盒,也是依法炮制,一个钉在姜青禾院中,一个飞去红叶林。柳问舟连射三箭,撤去手中长弓,左脚往前迈出半步,人如羽箭,射去四角亭。 飞往白清雪院中的食盒,装着一碗荷叶莲子粥,粥汤一滴未洒。 飞去姜青禾院中的食盒,是碗鸡汤烫熟的五彩面,面如锦缎般绚烂。 飞去红叶林的食盒,是一碟酱汤卤制熏肝,一壶清茶,肝能明目,茶能清心。 红叶林中,王积薪扫开棋盘上的落叶,食盒不偏不倚落在棋盘上,羽箭散而不见,“羽帝柳问舟的天外一箭,如今用来外送食盒,有些屈才了。” 王积薪慨叹一句,揭开食盒,正要取卤肝时。红叶林中,一阵落叶窸窣,瘸腿的老汉抱着半只烧鸡走出,烧鸡太噎人,老汉此时被憋得脸色发红。老汉须发花白,几个月未梳洗,已经打结,若不是腰间悬挂的竹制竽管,一瘸一拐的模样,乍看第一眼像个讨饭的乞丐。 王积薪不忍直视,嫌弃道:“南郭,你好歹也是读书人,能否别做偷鸡摸狗的事。” 老汉拖着一条好腿挪到棋盘石凳上,抄起清茶,灌上几口,清茶润嗓,才让他能够开口辩解,“读书人的事,怎能叫偷,我这可是当面拿的。” 王积薪自然不信,劝解道:“为人师,当立表率,德行垂范,你这模样,何以教人子弟。” 有清茶在手,南郭啃着剩余的半只烧鸡,吃相粗鲁,“善学者不用教,好学者恒为师,至于我的名声,自姓南郭起,便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先祖败坏干净了。” 食古不化的老头,王积薪在心底骂上一句,也不再管他,取出卤肝,拾起筷子夹上一片,往嘴中送。 老汉嗅到肉香,脏手朝盘中伸去,被王积薪一筷子打掉,“如此美味,岂能脏手取之。” 食盒还有一副碗筷,是陆琳琅为老汉预留,王积薪极不情愿取出那副竹筷,递给老汉,又用筷子在盘中划出一条分界,各取一边,不可过界。 王积薪品着卤肝,笑道:“南郭,许久不来这红叶林,不如吃完陪我对弈一局。” 老汉狼吞几口烧鸡,又灌几口清茶,回绝道:“没空,接了一场白事,与人约好要去吹几天笙。” 王积薪疑惑道:“白事请人吹笙,你个吹竽的去作何事。” 老汉抬头,面不改色道:“笙跟竽相差不多,凑活吹就行,管饭,还有银子拿。” 王积薪笑道:“好一个滥竽充数。” 老汉也不反驳,滥竽充数这四个字,从他出生前,便扣在南郭这个姓上,根深蒂固,再多辩解也是苍白无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漫栖霞 红叶林中,南郭已经离开,望着他逐渐佝偻的后背,王积薪一阵伤感。细细数来,南郭上山也有二十多年,红叶林中为夫人亲手栽植的满山红叶,如今已亭亭如盖。 王积薪望着满山红叶,陷入与夫人第一次遇见南郭的回忆中。 那时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足踝开始浮肿,走山路略显吃力,出门需他全程搀扶,寸步不离守着。自从夫人有了身孕,每日他们会从山上走去山下的村子,看各家嬉闹的孩童,十个月很长,每次下山,村里的孩童都有不一样的变化。 每次下山,夫人会在路上描述她前夜做的胎梦。 那日夫人破天荒没有做梦,也许是一场噩梦,她不想讲,下山时夫人心情不是很好,走走停停,临近午时才到村子。村子里有人老去,孤寡的老人也是可怜,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临终时没有孝子白幡,村子里的人凑钱给买了副棺材,没有乐师的葬礼,很是凄凉。夫人善弹曲律,本想送老者一程,却被村子里的人制止,白事与孕妇相撞,容易带走生机。 老者的坟选在山上,没有停灵三日,也没有孝子摔盆、纸做的银钱洒落,黄昏时由村中几个壮汉抬去山上。出殡走的是村西的路,南郭就站在村头,他赶了很久的路才来,鞋面上全是土,路上又遭了水匪,傍身的银钱被一抢而空,落魄至极。他朝老者棺材深深作揖,然后解下身上背囊,取出拼死保下的竽管开始吹奏,宫廷雅乐在山野地头响彻。 乐声一路相送,直到老人入土为安。一个落魄的宫廷乐师与久居山野的孤寡老者何时有的交集,无人知晓。 南郭吹完曲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夫人对南郭很是好奇,问道:“你从哪来?” 南郭一直盯着村头玩耍的孩童手中的饼,饿了许久,吹完那一曲,已经没有力气开口。夫人解下绑在手腕装零嘴的袋子递给他,袋里是王积薪为她精心挑选的各类果子,以备饿时补充体力。 南郭接过袋子,摸出一枚酥饼,大口嚼着,丝毫不顾及有人在看,“从长安来,送故人最后一程。” 夫人道:“你的竽吹得不错,在宫廷占得几席?” 南郭吞完酥饼,又摸出一枚脆梨喀嚓啃着,假笑道:“浑水摸鱼,图一个温饱罢了,哪敢奢求什么席位。” 夫人以为他谦虚,瞪大双眼以示真诚,“你的竽确实吹得不错。” 南郭啃完脆梨,又取一枚果子放在嘴边,自嘲道:“如果你姓南郭,即便竽吹得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夫人愣神片刻,抬手指向栖霞山,“南郭,如果世上没有留你的地方,那就来栖霞山,让书院做你的终老之地。” 南郭的手僵在半空,许多人听到南郭这个姓,免不了几声嘲讽,眼前的妇人是心善还是一时怜惜,他拿捏不准,浅笑道:“命似浮萍,当如草芥,临老时荒坟埋骨,岂敢再有所奢求。” “你不上山,又怎知山上风景。”夫人固执说着,上前去扯他衣袖,奈何体弱,手上无力,连扯几下,南郭依然纹丝不动,夫人失落中走进村子,走出几步,还是不肯放弃,回头问道:“过了今日,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南郭毫不遮掩,眼下只有填饱肚子的念头。 夫人见他眼中迷茫,抚着隆起的小腹挽留道:“书院里正缺个教曲乐的夫子,你不妨替我授课些日子,等攒够了盘缠,再考虑去哪。” 南郭微微心动,问道:“一月多少月钱?” 夫人迎着夕阳,笑得无邪,“够你来回一趟长安。” 南郭笃定道:“我只教一个月。” 夫人心满意足,笑道:“求留随你。” 那日起,一个姓南郭的宫廷乐师做了栖霞的夫子,后来他攒够了回长安的银子,却再也没了回长安的念头。 红叶林中,棋盘上一枚棋子从棋盘跳回棋盒中,正要落子的王积薪拉回思绪,身形一晃,人已飞出栖霞山。王积薪前脚刚走,一袭青衫的谢湖生一步洞庭踏在红叶林中。 落在陆园茶山的王积薪拂去额头薄汗,庆幸自己走得及时,再晚走一步,极有可能对上谢湖主的拳。王积薪还未站稳脚跟,自陆园山底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呵斥,只见一道身影手持柴刀登山,“好你个王积薪,还敢来我陆园。” 王积薪硬着头皮恭敬行礼,笑呵呵道:“老陆,切莫生气,这不是今日特来赔罪的么?” 持刀上山的陆羽翻尽白眼,两手空空谈何赔罪,上次王积薪可以偷了他好几篓新茶,自然是没有一副好脸色待他,阴阳怪气道:“怕是再晚些,谢湖主的拳都能掀了你的栖霞山吧。” 寄人篱下,腰杆要软,身份要低,王积薪半俯身躯,抬头赔笑道:“老陆,要不说天下事都逃不开你的神机妙算。” 王积薪的恭维换来陆羽的冷漠,上次偷茶的仇还压在心底,今日王积薪逃难至此,怎能轻易放过,想起上次王轻尧的允诺,幸灾乐祸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那就履行诺言,下地耕犁吧,那犁套我一早就备下了。” 上次王轻尧的话,王积薪自当是几句敷衍搪塞的话,早都抛在脑后,被陆羽提及,吓得一脸惊恐,霎时惨白,“老陆,你我几十年交情,当真要如此?” 落在手上的鸭子还能飞了。陆羽抬起一只脚,一脸阴险:“要不我亲自去趟栖霞山,见见谢湖主。” 王积薪眼下无处可去,只能咬牙接下,“罢了,罢了,上次轻尧许你的诺言,我身为一山之主,岂能食言,拿犁套来,今日耕上几亩赔你那茶钱。” 王积薪一副大义凛然,舍身赴死之势,半解衣衫,露出瘦弱上身,读书人的身骨弱不经风,茶山上的凉风吹得他一阵哆嗦,气势全无。 “王积薪,你也有今日。”陆羽喜形于色,此生最开心的事有三件,第一件是与唐盈大婚之日,第二件是女儿陆琳琅出生之日,第三件便是今日,一阵狂笑之后,亲自下山去选犁套。 陆羽春风得意,不容王积薪有反悔机会,片刻功夫便从山下挑一副上好的犁套登山,手中柴刀也换成赶牛鞭。 以退为进的王积薪迎风叫屈,这陆羽当真是一丝情面不为他留,“老陆,你来真的啊!” 陆羽遮掩不住笑意,轻松将犁套压在王积薪肩头,不忘打趣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你我二人这几十年的交情,岂能让你做那背信之人。” 王积薪只觉犁套重有千斤,压得背都要折弯,见陆羽笑得合不拢嘴,气得心头快要吐血,咬牙切齿道:“那倒是谢过陆兄的好意。” 陆羽扬起赶牛鞭啪得一声甩在地上,洋洋自得道:“举手之劳,何需一个谢字。” 王积薪敢怒不敢言,伏若黄牛,一步一前,耕犁茶山荒地,整座茶山都在飘荡陆羽的笑声。 红叶林中,谢湖生没寻见王积薪,一步洞庭走回书院。四角亭的宴席已近尾声,张问酒藏得那缸好酒被几人分食,推杯换盏间,几人早已扫清隔阂,仇怨尽扫。 “这么快便打完了!”君不白半捻酒杯,酒中清酒映着栖霞山景。 谢湖生心有不快,盘膝坐下,见碗中无酒,喊张问酒再取酒来,“他逃去陆园了,茶圣对我有恩,不方便上门去打架。” 张问酒一身轻快,飞去自己院中取酒,院中山窑里,还有几坛陈酿。 “陆园?”陆琳琅将一块山珍夹在王轻尧盘中,眉头紧锁。 一身出尘的王轻尧夹起那筷素味,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姜红雪来江南那日,我爹偷了陆伯父几篓新茶,前几日恰巧陆伯父上山来,我允诺他让我爹去耕几亩茶山赔罪。” 王积薪去耕地,陆琳琅想象不出,父辈间的相敬相杀,她也无心去管,舒开眉角,问道:“你爹那身子骨经得住折腾么,我爹可是不会手下留情。” 王轻尧搁下筷子,搬出掌院的风度,一脸正色,“君子坦荡,当行正道,怎能做偷鸡摸狗之事,此事也是小惩为戒,我爹受得住。” 女儿管束亲爹,这旁人确实管不得。陆琳琅微微叹气,不再追问。 徐望谷与魏灵心不好饮酒,风卷残云一番后便离席而去。 背弩少女用罢饭会小睡片刻,柳问舟细心将她哄睡,又怕她被山风吹进寒气,解下腰间兽皮替她盖好。师妹性子跳脱,睡着的样子倒安静如猫,柳问舟一脸慈爱,守护许久,见她始终不醒,想起还有事未做,笑着收起一身柔情,一步弹在院中,朝谢湖生躬身见礼,“柳家柳问舟,想请谢湖主赐教。” 张问酒的酒还没送来,谢湖生正是烦躁时,柳问舟这声赐教,勾起谢湖生的拳意,一步洞庭闪在屋檐上,拳意张狂,引来山风吹拂,青衫作响。 “小心些,他可是羽帝柳寻山的后人。”君不白高声提醒道,上次在扬州与柳问舟交过手,他的子母连珠箭让人记忆尤新。 谢湖生浅笑回应,随后一身酒意泛滥,一步踏出,身后八百里洞庭蔓延,倒扣而下,要将脚下整座栖霞山淹没其中。 柳问舟几个弹步,人已飘至几丈开外,在一处山石上站牢,蓄力拉弓,一枝羽箭横在琉璃弓上,随着他松弦,羽箭破空而来,眨眼间便到谢湖生身前。 谢湖生没摆拳架,随意一拳递出,拳劲如洞庭奔袭,整座栖霞,山风退散。 那枝羽箭在栖霞山顶被拳意轰碎,却也搅下几条洞庭之水,水挂悬落,引来登山之人仰头观望。 四角亭中,君不白一身刀意将几人护在亭中,余光瞥见王轻尧抬手撒出几枚石子想要将那几道洞庭之水丢出栖霞山,一袖御物决牵出,把石子拨回王轻尧手中,笑道:“掌院无需担忧,谢湖主自知分寸。” 栖霞山每处景色,王轻尧都放在心尖,担忧二人稍微收不住力毁了一切,忙朝陆琳琅送去眼神求助。陆琳琅知她担忧,捏起一根竹筷蘸上酒水,在石桌上写下相安无事四个字,疏劝道:“今日特意算过一卦,一切相安无事,信我,陆家的卦从没出过差错。”陆琳琅牵过她的手暖在手心,王轻尧担忧时手心会清凉,暗地又在桌底踹君不白一脚,让他出手阻拦二人别闹太过。 陆琳琅踹出的那一脚,被君不白轻巧躲开。有外人在,陆琳琅不好发火,端着娴淑的身态,回瞪他一眼。君不白早已别过脸,将目光落在谢湖生与柳问舟的切磋上。 栖霞山上,谢湖生青衫漫卷,垂落的洞庭之水化作几条鱼砸向柳问舟。 柳问舟没想到谢湖生的拳还能如此,喘一口气平复内力,顷刻弹向另一处山崖上,毫不拖泥带水,拉弓射箭,几枝羽箭射向碧水之鱼。 柳问舟拉弓射箭之时,谢湖生迈出半步,拉开半势拳架,一拳横行无忌递出,一阵霜风袭向柳问舟。拳劲霸道,远在另一处山头的红叶林满山红叶也染上微微白霜。 谢湖生收了几分力,若是完整一拳,整座栖霞山都将如冬日。 弓手不与人当面角力,柳问舟几步弹走,顷刻间便从栖霞山顶跑去山底,对上谢湖生的拳,需全神贯注蓄起一箭才有一战之力。柳问舟一路跑到山下麦田才停下,全神贯注蓄出一箭,箭在弦上迟迟不发,周身气力全然灌在箭中,琉璃色的羽箭染上缕缕金色,随他松手,一箭破空而去,整座栖霞气韵都被箭势击溃。 “柳寻山的天外一箭。”天下楼三层楼中饮酒的剑神苏牧抬头望向栖霞山,转着酒杯笑道。 酒桌对面,刀皇君如意啃下一口黄瓜,喀嚓一声,格外脆生,“这一箭不及柳寻山的十分之一。” 栖霞山顶八百里壮阔的洞庭之水被一箭破开,洞庭之水倾泻而下,要淹没整座栖霞山。 王轻尧能听见山间一阵奔走逃难声。 “谢湖主,酒我取来了。”四角亭中,去而复返的张问酒提着酒坛出声喊道,担心谢湖生再出一拳,淹了栖霞山。 拳意收放自如,谢湖生后撤一步,化拳为掌,一身拳意尽散,洞庭之水也随之消散不见。谢湖生一步洞庭撞开君不白护在亭外的刀意,夺过张问酒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口,与人拼拳后,这酒喝着格外爽口。 柳问舟的天外一箭,从天外来,自然归去天外,在栖霞山顶撞开云层,绚烂似星辰般炸裂在苍穹之上,惊得飞鸟无数。 又是洞庭之水天上来,又是一箭破云霞,山下游客一阵惊魂未定,又见灰衣少年几步登山,连射几箭。 挨了陆琳琅一脚的君不白赫然起身,一刀斩碎柳问舟试探的几箭,“柳兄,今日的切磋便到此为止吧,别毁了栖霞山的美景。”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以身化酒 君不白那一刀稀疏平常。 柳问舟打消与他切磋的念头,散去手中长弓。因为师妹已经醒来,正睡眼惺忪地喊他。 “师兄,我刚才梦到下雨,满天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有一个还砸到我的脸上,我刚要去抓,结果醒了。”背弩少女叽叽喳喳讲述她的美梦,结尾时又唉声叹气,要是不醒来该多好。 柳问舟不会怜香惜玉,一拳锤在她头顶,“你是长了个钱脑袋么?” 少女被一拳锤清醒,捂着头喊道:“要不是整日跟着你受穷,我能做这种梦,天天窝在山里,我们这一路走来吃喝拉撒睡,哪个不需要花银子啊。”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见二人为银子争执,君不白好心邀请道:“如果真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要不来我天下楼暂住些日子,天下楼每日外送食盒按量提钱,你师兄那天外一箭做外送正好,一日也能得几两碎银。” 提到银子,背弩少女的脑袋格外灵光,十只手不停心算着,眼中精光闪现,“师兄,这是个好差事啊,你每日只要在厨房站着,等食盒出来一箭射去买主的地方,都不用出门就把银子赚了。” 柳问舟也知没钱的难处,但心中仍有抱负,不会轻易朝他人低头,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少女,言辞凿凿回绝道:“谢过楼主美意,银子赚到几时都不是头,听闻天下楼规矩森严,我师兄妹二人游戏山野,闲散惯了,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眼见大把的银子飞走,少女有些不开心,挺起腰杆抱怨道:“你是不是跟银子有仇啊,天天跟着你风餐露宿,我都长不高了。” 柳问舟揉搓少女略显枯黄的颅顶嘲笑道:“你啊,吃再好也是无用。” “要不是你整日抢我吃的,我能这样么!”少女挺起一马平川的胸膛,下山这一路遇见过许多与她同龄的女孩早已有了女子的迹象,而她依然身如孩童。 君不白微微笑道:“作为师兄也别总让小丫头风餐露宿饿肚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细致些养着。” 有君不白撑腰,背弩少女叉腰大声道,“就是,就是。” 柳问舟伸手堵住背弩少女的嘴,让她不能再开口,起身用盖在她身上的兽皮将她整个捆住,单手提起,一个箭步弹向山林,山林中传来背弩少女的哀嚎和粗俗的骂声。 闹腾的两人离开,亭中全是自己人,见几人不再动筷,陆琳琅款款起身,挽起衣袖收拾石桌上的残羹冷碟。 王轻尧不善收纳之事,本想撒出一枚石子,将碗碟丢去厨房中,被陆琳琅伸手按住衣袖制止,山上品相还算入眼的碗碟就剩这一套完整无缺,遭不住她的一袖潇洒。 王轻尧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赶出四角亭,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君不白。 同样是被赶出来,二人待遇云泥之别,一个是手肘轻推,好话说尽;一个是被眼神喝退,直接赶出。 陆琳琅已经开始收拾桌子,张问酒和谢湖生二人显得不知礼数,张问酒在谢湖生耳边小声嘀咕几句,谢湖生心领神会,起身朝陆琳琅恭敬行礼,而后抱起酒坛随张问酒一同落在屋檐上。 屋檐上的山风清爽,二人饮酒的兴致丝毫不减,可惜酒坛太小,禁不住二人的海量,片刻功夫便已见底。 实在寻不来好酒待客,张问酒借着酒意,在屋檐上站得笔直,比出拳架,笑道:“实在没有好酒待客,张家也是以拳论江湖,早就听闻谢湖主拳天下一绝,还请谢湖主指点一二。” 谢湖生一拳定江湖,江湖榜上赫赫有名,天下练拳之人都想与他比个高低,张问酒也不例外。张问酒一身儒雅,拳意也是灵秀,张家的拳意尽在酒中,酒意越浓,拳劲更佳,一息之间能打出几十拳来。 谢湖生一掌捏碎酒坛,浑身热血沸腾。随后一掌轻拍在屋檐上,整个人借势反弹起身,一个错步将身子站稳。不曾与张问酒比过拳,也不知他武功高低,遂握紧右拳蓄上半拳,屋檐上的山风随着他凝聚的拳意渐渐停歇。 “小心些,我的拳可不长眼。”谢湖生高声提醒道,随即送出半拳,那半拳平平无奇,没有丝毫内力。谢家的拳讲究横行无忌,一拳出万物臣服,虽是半拳,但也能一息之间掀得屋檐片瓦不留。 谢湖生平平无奇的半拳,却如山崩海啸,张问酒不敢硬接,马步扎稳,气沉丹田,将腹中数道酒气送往双拳,数十拳送出。 谢湖生的拳刚硬如山,张问酒的拳截然不同,似水绵柔。两道截然不同的拳意撞在一起,在屋檐上交融在一处,两两相抵。 各出一拳为试探。二人凭着酒气,相继挥出第二拳。谢湖生没有藏私,饱满的一拳送出,身后八百里洞庭奔袭,横行无忌。张问酒解下腰间酒壶,轻抿一口,周身酒气升腾,全力拼出一拳。 又一拳对百拳。 四角亭前,栖霞山最年轻的掌院与天下楼最年轻的楼主,双双袖手停在湘妃竹前。 日光灼人,王轻尧朝竹影阴凉里挪动几步,竹影洒落,落在她右侧素净的半张脸上,心疼二人拼拳砸坏了屋顶,又碍于君不白在,不好表明,紧皱的眉角忍痛抚平,故作轻松道:“我在山上也曾听闻谢湖主的拳天下一绝,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张家的酒与这暖阳最配,君不白沐浴在日光下,酒意从毛孔挥发而出,整个人浑身舒畅。听王轻尧称赞谢湖生的拳,不由嘴角带笑。二人曾在苏州几次交手,谢湖生的拳无名师传授,不入流的渔家傍身之术被他练得如此名动江湖,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君不白将目光洒在屋檐上拼拳的二人身上,由衷赞道:“天下练拳之人,他应该算得上第一了。” 谢湖生的拳大开大合,每一拳出得极其轻松,张问酒却从刚开始的轻抿酒壶,变成大口灌满,略显吃力。 王轻尧压低嗓音,生怕谢湖生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小声问道:“谢家的拳真的叫螃蟹拳么?” 君不白收回目光,扫过王轻尧的眉角,浅笑道:“这你得问谢湖主本人了。” 王轻尧微微摆手,“这种事哪敢当面问。” 屋檐上,张问酒的拳略处下风,喝酒的姿势也从灌酒换成豪饮,接连三四口下肚,酒气迸发,拳意直冲天际。谢湖生始终一拳迎之,腾出的左手空在身后。 张家的仙人酒虽然饮而不竭,但与谢湖生的八百里洞庭相比,还是有枯竭之时,几个来回下来,张问酒的拳架开始松散。 已知结局,君不白收回目光,细语道,“功夫高低不在称谓,在习武之人的心境,能名动江湖的便是好功夫。” 王轻尧顺势道:“以谢湖主的资质,怕是再过几年就要登顶榜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了吧。” 君不白愣神片刻,天下第一四个字从王轻尧嘴中说出,让他恍惚间将王轻尧认成叶仙子,她也曾说过要做天下第一。君不白的眼中多了几分温柔,痴痴地望着,忘了时辰,忘了身处栖霞山,忘了叶仙子闭关的事。 “哎,把你的脏眼从她身上挪开,别忘了,你可是与叶仙子有婚约在身,小心我去苏姨那告你。”一枚铜钱从凉亭飞出,从君不白眼前划过,随之而来的还有陆琳琅为王轻尧打抱不平的声音。 铜钱嗡然,君不白顷刻清醒,瞥见陆琳琅弯出两指做出挖眼的动作,才察觉自己失了礼数,慌忙后撤几步,拉开与王轻尧的距离,欠身行礼,“方才想起别的事,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 王轻尧迈步走上凉亭,与陆琳琅站在一处,“方才楼主的眼神,倒像是看心上人才有的神情,楼主可是想起叶仙子了?” 君不白不敢再看王轻尧的脸,直起身来,将目光转在屋檐上,张问酒的拳已经乱了阵脚,摇摇欲坠。君不白停顿片刻,语态温柔道:“她也曾说过要做这天下第一。” 王轻尧久居山林,没见过叶仙子,江湖上传闻仙子落凡尘的女子该有多好看,她一时起了兴致,露出笑脸不经意道:“若是将来叶仙子与谢湖主争这天下第一,楼主该帮谁呢?” 收拾碗碟的陆琳琅停下手中动作,贴着王轻尧,拱火道:“像他这种重色轻友的家伙,肯定会选叶仙子。”陆琳琅特意提高嗓音,想让屋檐上的谢湖生也听见几人的谈话。 君不白不作反驳,目光笃定道:“自然是选叶仙子,以我对谢湖主的了解,天下第一还没有阿墨姑娘在他心上的分量重。” 屋檐上的切磋已经结束,张问酒瘫软在屋檐上酣睡,仙人酒饮得太多,孱弱的身子遭不住反噬。谢湖生抚平身上青衫,一步洞庭落在院中,几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一脸真诚道:“我家阿墨可比天下第一更重要,若是将来叶仙子要做天下第一,那我做天下第二也不是不可以。” 王轻尧登时笑道:“阿墨姑娘能遇见谢湖主,真是三生有幸。” 谢湖生挑眉道:“遇见我家阿墨,也是我的幸运。我家阿墨除了长得黑一点,其他不输叶仙子的。” 陆琳琅无奈道:“哪有这样评价女子长相的。” 君不白笑而不语,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谢湖生心中,阿墨才是天上仙子。 金陵城中一阵轰然声响彻天际,远在栖霞山也能感受到清晰的震感。君不白的笑脸骤然阴沉,那声震响来自天下楼,何人敢在天下楼造次,一刻不敢迟疑,抬手唤出长剑,御剑疾行。 “天下楼出事了!”谢湖生自然垂落的双拳瞬间紧握,一步洞庭踏出栖霞山,青山退让。心中默念阿墨和小鱼在天下楼千万别出事。 “轻尧,快些送我去天下楼。”陆琳琅焦急喊道,她的武学低微,君不白与谢湖生不辞而别后,那声轰然炸裂之声她才捕捉到一二,不由一阵心慌,忙从袖中取出三枚铜板在手中卜算。 何人敢在天下楼闹事,一向沉稳的王轻尧在惊诧之中撒出一枚石子,隔山相望的红叶林棋盘上顷刻间多出一枚石子,石子落下瞬间,天纵棋盘顷刻笼罩整座金陵城。王积薪不在山顶,驱使天纵棋盘有些吃力,四角亭中王轻尧两指并拢,紧咬牙关,将石子往前推行几步。 棋盘流光四溢,陆琳琅在一阵霞光中跳出栖霞山,转瞬间落在金陵城中。 街上一阵喧闹,陆琳琅伸出脖颈远远望去,天下楼一阵浓烟飘散,眉头一蹙不敢停留,轻点足尖,使轻功赶去天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