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文官集团》 第1章 【谁是缸中之脑】 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又是一个寒冷的春天。 这样的春天都不知过了多少个,以至于百姓早已习惯了,这种回暖时节越来越短的春夏。 紫禁城每年的三月初四,宫眷内臣都会重新换上罗衣,身上还不敢脱的太快,就怕冷不丁一个倒春寒袭来,又得翻箱倒柜找衣裳。而那些什么貂鼠的帽套风领、狐皮大衣等,只有渐次收回到衣箱中。 等冬天的厚衣服全都被请进衣箱,差不多清明也到了,那时,京城的大小寺庙又会热闹起来。 三月头上有一件大事,就是中宫皇后的亲蚕礼。 仪式正式开始是三月初八这天,于西苑的先蚕坛举行,这完全是皇家女眷及内外命妇参与的宫中大礼,中宫皇后俱冠服出席。 然而初八日晚,突然一场大火,先烧毁了坤宁宫,后殃及乾清宫,皇后的册宝冠服也在大火中焚毁殆尽…… 此时的朱翊钧,已经在养心殿里呆了整整四天没出过门。 养心殿的正殿有东西二配殿,曰履仁斋,曰一德轩。后殿称涵春室,有穿廊与前殿相连,东西耳房一为隆禧馆,一为臻祥馆,而他正在涵春室里。 “册宝冠服……”此刻朱翊钧口中喃喃着,又习惯性的蹙起眉头,似在心中盘算什么。 这四天里,他无时不刻都在想那场蹊跷的大火,以及盘算着自己的内帑,要修缮两宫,又得花好大一笔钱。 至于皇后的册宝冠服嘛,他心里很快有了主意:“要不就缓缓吧……” 涵春室烧了地暖,四天未出门的朱翊钧并不觉得寒冷,但尽管如此,他也没觉得有多舒服。一直以来,牙病都在困扰着他,早几年,左上的磨牙就已经松动掉落,咀嚼都全靠右边的牙齿。还有腰疾和足疾,哪怕久坐一会,都会疼痛难忍。 他正坐在涵春室梢间里面南的大桌案前,上身半倚,桌案上还摆着一面银光璀璨的西洋镜。 他分了神,时不时会照上一会,这面镜子照得可真清楚,简直纤毫毕现,连有些不对称的左右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朱翊钧端详着镜里的‘自己’,还是皱起了眉头,肥厚的两颊有些下垂,嘴角往下耷拉着,眼窝深陷,显得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微蹙的眉毛淡而稀疏。 可这样一副尊容他自己都有些嫌弃,想当初他才登基那会儿,也是圆圆润润的可爱模样,望着他老师张居正的那双眼睛,也是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 而今不过三十出头,怎就愈发难看起来? 照了半天,朱翊钧垂下了眼皮,还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身子稍稍往前一倾,又用手支起额头,挡住了那面纤毫毕现的西洋镜,也挡住了镜子里的‘自己’。 也不过一息之间,镜子里的‘他’又重新撩起眼皮,姿势依然保持不变,只是神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先前耷拉下来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本来毫无神采的眼睛,慢慢染上了一丝洋洋得意…… 低头垂眸的朱翊钧忽然心中一动,似有了心灵感应,迅速抬头看向镜子,“啊!”顿时惊叫起来。 伴着惊叫,身子猛地撞向椅背,发出‘嘭’的一声响,跟着两腿一软,就要从椅子里滑下去,好在一把抓住扶手才堪堪稳住身形。 朱翊钧一脸骇然,脖子仿佛被人卡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好半天,喉咙才蠕动一下,却仍然没有进气,脸色很快涨成猪肝色,又很快血色全失,变成惨白一片。 一连串响动之后,很快安静下来…… 此间梢间装有八扇碧纱橱与外间相隔,碧纱橱中间洞开装了门帘,帘外站着一人,是暖殿近侍。他似乎也听到了响声,警觉的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半晌,屋内始终安静,他又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假寐。 屋里,朱翊钧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起伏不定,否则真像一尊了无生机的雕像。 朝南的窗槛上装有回字纹的隔扇窗,嵌着明瓦,使天光不能完全透进室内,即便大白天都要点燃蜡烛。其实这梢间面积并不小,只是光线昏暗才让这间屋子显得狭小局促。 四个角落里都燃着蜡烛,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唯有桌上那面西洋镜依然光亮璀璨。 朱翊钧瞪大的眼睛都不待眨一下,还好脑子没有停止运转,莫名其妙地,他就想通了一件事,何为这四天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竟是撞了鬼! “你是谁?”他在稳住心神之后,颤巍巍地开了口。 镜子里的‘他’渐渐有了反应,慢慢挑起眼尾乜着他,一脸轻佻。 “嘿嘿嘿……哈哈哈……”镜中‘他’突然一串怪笑,朱翊钧一激灵,惊恐又爬上了脸。 “我是朱翊钧啊,”‘他’却俏皮地回了一句。 欲试而逃的朱翊钧一下愣住,没想他是这个回答:“你……大胆!竟敢冒充朕?” “嘻嘻,朱翊钧,你大胆,你大胆,好大胆子……” ‘他’并没有被朱翊钧那股子色厉内荏的气势吓倒,反而学起舌来,神情愈发佻达。 “你是何方妖孽?”朱翊钧被吓过之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啧啧,我说了我是朱翊钧呀。” “那好,朕问你,你在何处?” “哎……”镜中‘他’闻言叹息一声,“这个问题问的好,但我却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朱翊钧那双淡而稀疏淡眉毛又皱了起来,但听‘他’继续说:“或许在一只缸里,而我其实就是一个大脑子,哈哈……” “嘶……”朱翊钧一个寒战,后背顿生寒意,“你……你……你是谁的脑子?” “谁的?哈哈,哈哈哈,你的?” “不不不,你不是!”朱翊钧惊恐万状。 “瞧把你吓的!”镜中‘他’撇撇嘴,“好了好了,那就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朱翊钧哆嗦着嘴唇:“你,你还想说什么?” 镜中‘他’想了想,露出一副猥琐样:“男人嘛,男人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女人喽。” “女人……” “诶,朱翊钧,你后宫佳丽三千,这么多妃子,你喜欢的过来吗?有没你最喜欢的?” “最喜欢……”朱翊钧虽被吓得不轻,但一说女人,脑海里还是下意识的想起了她。 “哈,你果然是喜欢郑贵妃!”镜中‘他’好似有心灵感应,“我告诉你啊,对郑贵妃你就不能太迁就!你一迁就,她就会肆无忌惮……红颜祸水你没听过?” “可郑氏勤劳,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朱翊钧听着有些不服气,“她又怎会是祸水?” “皇后难道不勤劳?你是不是也太偏心了?” “朕说的是实话。” “你就是偏心!你偏爱妾室,放着皇后不管,册宝冠服都烧了,你居然还让皇后等等再说,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重新置办册宝冠服,所费不菲,朕的内帑不丰,还要筹措重建的费用,如何……” “哼~少哭穷了,你还会没钱?” “朕很有钱吗?” “你有钱,你钱多得很。” “钱在哪里?” ———— 原来竟是场梦…… 朱翊钧缓缓睁开了眼睛,好半天,失神的双眼才渐渐聚焦,“原来还是乾清宫。” 身子稍动,一身的骨头就咔咔作响,“嘶……”疼痛竟瞬间来袭,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很快,屋外有了动静,暖殿内侍苗全撩帘进来,放轻脚步走近了一些。 “陛下?”他轻轻唤了一声,探头往里一望。 “哎呦,”苗全一瞧,吓得一骨碌就跪在地上,“吵醒了万岁爷,奴婢该死!” “起来吧,”朱翊钧哑着嗓子道。 “万岁爷,您咋不唤一声?奴婢也好进来伺候。”苗全依然小心翼翼问着。 “什么时辰了?”朱翊钧欲试起身。 “申正二刻了,”苗全边回,边扶他坐起,又拿来靠垫抵在他身后,“爷,您这会儿用膳吗?” 朱翊钧却摇摇头:“不,朕记着好像还有什么事?” 苗全试探着问:“可是皇后?” 朱翊钧想了一阵:“对,你去把周嘉谟叫来,朕有话对他说,还有,杨汝常。” 苗全不敢耽搁,随即道:“奴婢这就去传。” 第2章 【驾崩】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二十四, 往常,苗全只要在陛下身边当差,会非常警觉,即便站着打盹,听见任何响动都会立马醒来,从未出错。可今天却大意了,直到陛下那声呼喊传来,他才陡然惊觉。 不仅如此,他也不止一次看到,每当陛下从睡梦中醒来那一刻,就像元神出窍,然后不知是不是符咒失了灵,过一会,又会自己清醒过来。 对于此,苗全内心十分惶恐。自年初以来,陛下就有了嗜睡的症状,经常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晨昏颠倒。一次两次嗜睡也就罢了,但天天如此,他就越发担心,担心陛下这么一睡就睡过去了。 精神稍微好些,陛下又会让贵妃来弘德殿陪伴左右,一个揽奏疏,一个红袖添香,配合默契。 但还是不见外臣,本以为这次能见见周尚书,结果依然在殿外召对。 ———— 四月二十八, 难得一日的天清气朗,吏部尚书周嘉谟和礼部右侍郎孙如游,会同钦天监监正杨汝常、内官监汪良德、工科给事中范济世等人,奉旨重诣山陵,相度一应修整事宜,以便大行皇后的棺椁顺利入定陵安葬。 杨汝常还记得头次为陛下卜选皇陵都是万历十一年的事了——那时他还只是主簿,因为一同参与了卜选,还与同事各升了一级作为奖赏。 说来他这辈子相度过的山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唯有这处山陵他印象深刻。当年入选的‘万年吉壤’可不止这一处,还有一处是形龙山,主峰高耸,诸山拱抱,脚下河水环绕,在很多人看来那才是真正的‘至尊至贵’之地,只是陛下还是选了这处。 这处虽也符合风水宝地的格局,但与形龙山相比,却是差了不少,只可惜当时通政司右通政梁子琦一再坚持,并没有让陛下改变主意。后来果不其然,开挖地宫时就出了问题,本来定下放置棺椁的地方,居然挖出了一块大石头。 宝床下无土,这岂不是犯了风水大忌?那一年,梁通政依然力主陛下为了万年大明江山另择吉地。尽管他的坚持没有任何影响,但现在看来,那份坚持还是颇有预见。 其后几年,都还有不少大臣说大裕山不吉利,并奏请另择吉地,不过皆无下文。 “哎,”杨汝常一想起往事就忍不住叹气,但叹气有啥用?想了想,还是又拿起手里的罗盘研究起来。 当初卜选皇陵时,术士连世昌曾言:主势尊严,重重起伏,水星行龙瓜儿落下地分两半,瓜壳里睡着个憨敦敦的胖娃娃。金星结穴,左右四铺,拱顾周旋,云秀朝宗,明堂端正,砂水有情,取坐辛山乙向,兼戊辰一分…… 可是啊,戌龙,立的戌山辰向兼乾巽,水口天盘为巽,甲水来过堂,丙方也是来水,但未过堂。水口在巽,即为水局,左来水,水出绝位,甲方来水为死水,戌龙即是绝龙啊。 事到如今都三十多年了,既已成事实,改是改不了了,就不知往后咱大明江山的寿数如何? 一想到此,杨汝常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不可说啊,不可说……”他就怕一语成谶。 “杨监正,我看你一直在念念有词,是什么不可说?”一旁的周嘉谟忽然问他。 杨汝常笑笑:“没有没有,就是有些感慨,头一次来大裕山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周嘉谟道:“也是,我记得万历十一年的卜选就有你,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你,你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呵呵,当时我也不过是个随行官员,”杨汝常回道。 少顷,又问他:“冢宰,你说当初陛下要是听从建议,另择了吉地又会怎样?” 周嘉谟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欲言,又止。 两人一时没得话说,遂沉默下来。 周嘉谟的欲言又止,杨汝常能猜到七八分,定是跟陛下有关,那天弘德殿外他也在场。他记得周嘉谟竭力要求见陛下一面,却始终不得传召,无奈还是在殿外召对。 但是他知道,陛下见过了方相国。 ———— 自从乾清宫和坤宁宫重建之后,朱翊钧就从启祥宫迁回了内廷,但通常只待在弘徳殿,很少再回正殿。 四月初六,皇后王氏崩逝于坤宁宫,朱翊钧随即传谕辅臣方从哲——朕中宫皇后,侍奉敬慎,辅朕有年……朕心甚痛,卿可传示该部,将一应合行丧礼事宜,查优厚例来行,特谕卿知。 十日,方从哲谨题——大行皇后丧礼,一切皆系臣职掌,臣一人在事,又病惫特甚,数日,虽勉强料理,而昏聩岂有不犯错的?仓促之际,每至遗忘。今哭灵之礼未完,身已狼狈不能自持。此后如册谥,如山陵……臣病困若此,安能竭力从事?伏望皇上速下史、沈二臣之命,与臣协力共事,是真目前急务…… 十一日,思善门哭灵毕,头晕眼花的方从哲再次诣仁德门,问圣躬安,而朱翊钧终于答应了见他一面。方从哲差点要感谢上苍,这是他自万历二十四年入东宫任讲读以来,第一次单独面见陛下。简直太难了! 他跟着内侍进到弘徳殿次间,这里朝东摆着御榻,朱翊钧就侧身而卧。他进来,首先行四拜,然后跪着禀道:“陛下,您圣体违和,外面僚臣不能尽知,而臣昨日方闻御医传示,不胜惊惧。又值中宫皇后崩逝,伏望陛下宽慰圣怀,善加调摄,以慰中外臣民之望啊。” 半晌,他才听到一句:“朕知道了,国家多事,先生尽心辅理就是。” 方从哲立即叩头:“臣蒙陛下厚恩,尚可图报,岂敢不尽全力!只是……” “先生,朕自去岁三月以来,时常动火,头目眩晕,五月后,又中暑湿,肚腹不调,呕吐几次脾胃受了伤,至今任不时泄痢。身体软弱,又泄得多,腰下一直肿痛难坐,右足也痛,行动颇为不便。” 稍顿,又听几声咳嗽,“每日文书皆是朕亲自阅览,只是神思恍惚,眼目昏花,难以细阅……未料内臣都说与先生听了。” “陛下,臣……” “朕明白,”朱翊钧打断他的话,又伸出手,“先生近前来,且看看朕容。” 方从哲只得依言,跪行至榻前,抬眼望了一眼:“陛下,您果然轻减不少。”想了想,又安慰一句:“陛下一身,有百神呵护,只要加意调理,自然万安。” 朱翊钧没有说话。 少顷,方从哲又道:“如今辽东虏情危急,又值皇后大礼,阁中只有臣一人,且十分病困,实难支撑,望陛下将已点二臣,即赐简用。” “辽东之事,只因文武不和,以致如此。阁臣本已批,因朕寿节,文书多,不知安在何处,待查出即发。” “呃……简用阁臣,乃今日第一要务,望陛下早赐查发。” “待朕的身体稍安即行。” “陛下,如今内阁科道缺人至极,当此多事之时,还望陛下尽赐补用。” “朕知道了,待朕稍愈即为简发。先生还是回阁办事吧,尽心辅理,莫要再推诿。” 方从哲还想继续,但见陛下已躺下,只得罢了,遂叩头退出了弘徳殿。 方从哲无奈,只好回去继续哭灵。 ———— 殿内,已躺下的朱翊钧,看似睡着了,其实脑子并没闲下——数数年景,他御宇天下今年已是第四十八个年头,可第四十八个年头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一生,在梦里,可以无数次的重复。 “皇后去了,而今我也病入膏肓,药石妄顾,又会在哪日驾崩?”朱翊钧思忖。 想他嗣服之初,也是兢兢化理,只期望无负先帝之托。这几十年,他只当是一场大梦,从前愆尤,悉不计较。 七月二十一日, 乾清宫,弘德殿。 还是次间里,那张床,已快神智不清的朱翊钧,感觉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但此时此刻,他内心并无多少恐慌、难过,反而是有一丝雀跃——驾崩之日,即是他梦始之时,这次他又会梦回哪一年? 元神即将出窍的那刻,他还听得见弘德殿内的哭声。那些杂乱的哭声中,他唯一能分辨出的声音,就是梦镜的哭声。 “梦境……”朱翊钧心底呼唤了一声,突然想起还有一份遗诏,要给太子。于是他用尽浑身力气,抬起手指,指向某一虚空处。 “父皇?您……您还要什么?”身旁的皇太子带着哭腔问他。 “是遗诏?对了,万岁爷还有遗诏留给太子爷!” “快给孤拿来!” 一阵骚动后,朱翊钧听见了太子的声音,正念那份遗诏:“尔母皇贵妃郑氏,侍朕有年,勤劳茂着,进封皇后。卿可传示礼部查例来行……” “这下对了……”朱翊钧心里松了一口气,只是刚松,又转瞬一惊,“不对!” 虽然驾崩之日就是他新梦开始之时,但是,他还有内帑留在这里!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好几千万,都带不进他梦里!而且他无论梦回哪一年,都还要重新攒钱! 一想到此,他不禁有些肉疼,几千万呐,难道都要留给太子? “算了,来不及了……”带着一丝遗憾的朱翊钧能清楚的看见他体内的元神正在出窍,而且很快升到空中。 “我要睡了,等醒来再想办法吧……”朱翊钧果然很快沉沉‘睡去’,在失去神识的那刻,他还听见了三声哭喊: “父皇!” “陛下!” “翊钧!” 第3章 【一个傻子】 朱翊钧果然又做起了梦 …… 记得万历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是个大雾天。 京师被浓雾笼罩,世界一片灰白,即便两人相向而过,走近了才会发现彼此。人走路尚且如此,更别说骑马了。 但今日却是大朝,陛下御皇极殿,臣子哪敢迟到?只是如此大的雾,骑马估计不行,只得坐轿,要么步行,这下可苦了早早起来准备上朝的众大臣。 朱翊钧今日同样起个大早,虽说昨日读书至深夜,但今日的大朝非同一般,陵祀礼成,寿宫阅定,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贺。年轻气盛的朱翊钧睡眠不足,只觉得头恼昏昏,但还是强撑着困意盥洗更衣。 晨曦初开,午门钟楼上传来鼓声,浑厚的鼓声刺破天际,直达云霄。鼓声一严,百官整肃列于午门外,鼓声二严,引班官引百官依次由掖门入,于丹墀下立定,有鸣鞭人立于丹墀中道左右。 待鼓声三严之后,执事官前来中极殿请他着龙衮升御座。稍后圣驾始行,导驾官于前引导圣驾,尚宝官捧宝于导驾官之后,圣驾中的乐班也开始奏《圣安之曲》。 入皇极殿,一曲还未奏完,朱翊钧已升座完毕,导驾官随后立于殿内大柱之下,其后是翰林官和中书官。 此时虽是晨曦初开之际,但周遭全被浓雾遮挡,连诺大的皇极殿内也视物不清。朱翊钧坐在御座上,他俯视四周,殿内金柱也若隐若现。要不是他知道仪式官都随他大驾而来,而乐曲还在奏响,否则真怀疑这殿内是空无一人。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眼前是一片灰白,在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金台四周能看的清楚,其余则全笼罩在浓雾之中。 乐曲戛然而止,随后正前方便传来三响鸣鞭,鸡唱官报时,外赞又唱:“班齐,鞠躬……” 御座上的朱翊钧看不清殿内殿外的情景,只能依声音来判断。外赞唱毕,文武百官本应四次拜兴,而后他须喊‘平身’,只当外赞唱完,却久久不见动静,他心里忐忑起来,于是试着喊了一声:“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贺,仪式之后,百官理应次第近前向他道贺,朱翊钧等了半天都不见有臣子上前。 “人呢?” 没有回音,半晌,他又喊了一声:“人呢?” “呵呵呵……”终于,有臣子的声音传来,“陛下,微臣在此。” 朱翊钧定睛一看,金台下果然出现一身影,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青色五品公服。 但他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你是何人?” 来人行了拜礼,才说:“微臣是钦天监监正杨汝常。” “监正?你说你是监正?”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钦天监监正不是张邦垣吗?一直以来,为他选陵一事钦天监出力最多,他会不知道监正是谁? “胡说!你并非张爱卿,”朱翊钧沉下脸来叱道。 “呵呵,陛下,臣确实是钦天监监正,今日前来并非道贺,而是来提醒陛下。” 朱翊钧脸色一沉:“你想提醒朕什么?” “陛下,大裕山并非吉壤,还请陛下早日另择吉壤。” 没完没了了还?朱翊钧冷笑一声:“一派胡言!哦……朕想起来了,你是钦天监主簿,并非什么监正。这次钦天监为朕卜选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选吉地不仅朕很满意,两宫圣母也十分满意。今日正是百官为朕朝贺,你此时出来反对,还冒充监正,意欲何为?” 杨汝常笑了笑,显得十分淡定:“陛下,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风水之说大裕山确为吉壤,但非陛下的吉壤。陛下要选的吉壤,不能只看风水,还要考虑因果报应……” “报应?你居然说朕要得报应?”朱翊钧一听,快气炸了,脸颊上的肉也跟着颤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选了大裕山,就没有好报是吧?” 杨汝常笑而不语,始终一脸谦恭,看着那方宝座上的人。 朱翊钧怒视这狗东西,竟敢在此胡言乱语,他今日不把他下诏狱,这口气就出不来! “简直狂妄至极!”他朝着四周怒吼,“锦衣卫,把他拉出去,此人祸乱朝堂,论死!” 吼声响彻整个大殿,只是除了他的声音在回响,大殿里再无其它声音。 稍顷,似乎又有一人上前来,朱翊钧一瞧是个内侍,只是依然眼生。正在气头上的他也没多想,随口问道:“你是哪家的?” 内侍生得高大,带着一脸狰狞:“万岁爷,奴婢是御马监的傻子,特来御前当差。” “什么,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居然气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了!臣子脑子不正常,难不成内侍也发了疯? “呵!你说你是傻子,好,朕就听听你这傻子怎么说,此人祸乱朝堂,该当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谄媚道:“皇爷爷,要奴婢说啊,这些大臣忒不是玩意!他们呐,之所以说您择的山陵非吉壤,就是不想让您多花银子建寿宫。他们呐,是怕您从户部那里薅银子!” “哈哈哈哈……”朱翊钧闻言又狂笑起来,“好一个薅银子!那朕偏偏就是要从户部里薅银子呢?” “哎,”傻子哀叹一声,“户部是穷鬼啊,您要能从太仓薅出银子来,估计他们就是死了爹娘。兵部可能还有些银子,但要用来建陛下的寿宫,估计还是不够的。” “嗯,说的有理,”朱翊钧一想似乎颇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才能薅到银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爷爷,奴婢有一办法,不仅能薅到银子,还能薅一辈子……” “哦?什么办法?”朱翊钧大感兴趣,伸手向他招了招,“来来来,近前来与朕细说。” 傻子听了大喜:“是,奴婢这就与爷爷细细道来……”说罢,他大步向金台走来,动作异常神速,很快爬上了金台,来到朱翊钧身边,躬下身子凑近他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说了一会儿,朱翊钧竟连连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一扫方才的不悦。 “好好好!”傻子交代完他连声赞道,“你这法子朕看行!既如此,那么朕就委派你这傻子全权负责吧……” ———— “我为君王犹妄想,你做皇后尚嫌轻。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问前程。” “哈哈,傻子,朕看行!” “啊!” 朱翊钧咻地一睁眼睛,就看见头顶上方的龙凤纹藻井,随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脑子一时间断了片儿,想不起此时此刻身在哪里?明明刚才还在皇极殿里,怎么一睁眼工夫就变了? 他没有动,细细思索一番,才恍然明白,原来又做梦了,原本只是梦见他与梦境在玉熙宫赏新排的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当唱到‘回首问前程’那句时,却不知为何又梦到了万历十二年…… 还好他断片儿的时间并不长,又想起这是哪来:养心殿隆道阁之东的忠义室,这几日他的临时居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他鼻腔口腔里全是这种烟气味,如此明显的烟气让他也反应过来,昨夜一场大火,把乾清宫和坤宁宫烧的干干净净。 “张诚,什么时辰了?张,”朱翊钧试图起身,随口一喊,声音却突然夹住。 室外有脚步响起,稍时,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一人。 朱翊钧抬头看去,是田义。他这才想起张诚,早在正月间就被降为奉御,去了孝陵司香,而今是田义掌了司礼监。 “陛下,您醒了?”田义进来见陛下已醒,连忙上前伺候着。 “嗯,”朱翊钧应下,又问:“这会什么时辰了?” “卯时才过,陛下,您只睡了一个来时辰。” “朕口渴,你倒些茶来。” “是,”田义闻言立刻退到桌边,倒了茶水又返回递给朱翊钧。 茶水温嘟嘟的正好,朱翊钧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又还给田义。灌了水后这才觉得鼻腔、嘴里没了烟气。 田义放好杯子又踅回朱翊钧身边,禀道:“陛下,大火已经灭了。” “有人伤亡吗?” “各宫目前正在清点人数,大概统计了一下,受伤的有一些,目前还没听到有报亡的。就是……” “就是什么?”朱翊钧抬头看着田义。 田义没有迟疑多久,就回道:“就是坤宁宫受灾比较严重,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部毁之一炬。” 朱翊钧不由蹙起了眉头。 田义见他不豫,连忙宽慰道:“如今两宫已毁,还望陛下从长计议,莫要此时气坏了身子。” “田义,两宫以前有烧过吗?”朱翊钧突然问道。 田义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快回道:“回陛下,永乐年间烧过,正德年间又烧过一次,然后,便是这次。” “哦……”朱翊钧想了想,又问:“田义,如今钦天监监正是谁?” 田义这下有些丈二和尚了:“是杨宏亮。” “嘶……”朱翊钧突然觉得怪糟糟的,难不成那个梦意有所指?寿宫都已建成,如今却来暗示朕要得因果报应? 那傻子又是谁?他说那赚钱的法子好,但朕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田义莫名其妙,又试探着重复一遍:“陛下,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毁于大火之中。” 朱翊钧听见,叹了叹:“哎,少不得又要花大笔银子。” 第4章 【开矿之始】 虽是做了一场梦,但好几天朱翊钧对‘因果报应’一说还是心存芥蒂。他又没法拿杨汝常开刀,毕竟那是自己的梦。要真是个监正还能找个理由把他撸了,关键钦天监监正又不是他。 火灾之后的几天,朱翊钧搬去了启祥宫,这宫原本叫未央宫来着,与皇考祖父有些渊源。它旁边是毓德宫,毓德宫以北的翊坤宫就是郑皇贵妃的宫殿,切幸没有受到火灾波及。 朱翊钧将田义找来,吩咐道:“谕旨内阁,火灾乃上天警惕朕失德所致,两宫圣母有赖列祖威灵庇佑,朕心惧切,自不安心,与元辅等议恐未尽愆咎,传示礼部遣官告庙,合行事宜查例来看,以回天意。” “是,奴婢记下了。” “另外,”朱翊钧又想起一事,说道:“免皇长子讲读一月。” 田义一一记下,只是听到最后一句,他心里不禁觇敲起来——皇长子两年前才入阁读书,但凡有点什么事就免讲读,也不知主子是怎么考虑的? 皇长子诞生那会儿主子不也挺高兴的吗?各种庆典都如制举行,还大赦天下。要说主子还有废长立幼之心?反正看起来也不大像,立幼还不简单,主子又不是没那手段,张江陵都能收拾,还怕朝臣反对立幼而不敢立?但为何…… 这些事田义只敢在心里猜猜,丝毫不敢在脸上流露出来。他拟好谕旨后便下发阁部,不日,内阁及五部六府的堂上官皆依旨恭诣禁中,参观火灾现场。而后首辅赵志皋等人上疏建议皇帝下罪己诏并戒饬百官。还说嘉靖年间的三殿大火,皇祖世宗皇帝亦是下罪己诏颁示天下,而今宜仿而行之。 顺带又提了一嘴:仰望皇上清心励志,将吏部屡次推升官员及各衙门奏章,莫要再留中,一并简发,以免政务壅滞。 随后还提到了要暂停江南织造,稍缓烧造以苏民穷:近年增派数目日多一日,费至钜万,而苏松、浙江、陕西、江西各处的抚按官俱称征收大不如前,一时库藏苦无积储,小民贫困已极,势难加派。望陛下怜念公私兼匮,约以恤民大施恩惠,将江南织造叚匹、陕西织造绒、江西烧造瓷器暂停,或减其数目宽其解期,以待各地稍有储蓄…… 赵志皋上疏之后,心知奏疏毫不意外,必定石沉大海,遂也不抱希望。他如今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月初才向陛下辞免恩命,又是不允,这是第几个‘不允’?反正他也记不清了。 朱翊钧接到奏疏,还是像往常一样,凡‘无关紧要’的,比如要求哪哪补充人的,一如往常的不理、不报、留中,只把暂停织造的那份仔细瞧了。 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孙隆——他知道这些年,孙隆在杭州做得不错,还颇有些名声。万历十六、十七年,江南大水油油,禾黍尽为波臣之禄,饥民死者相望,而杭州尤甚。孙隆俯拾下情,他见孙隆奏疏还颇为动容,后来也接受了抚臣、按臣之请,不吝蠲租发粟……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因灾害而行蠲免,万历五年就是因江南水患严重,太后又念及民生困苦,欲停免江南织造,他也遵从太后,谕令孙隆早日回京。但直到七年,他仍未回京。 孙隆迟迟不归,自然引起言官不满,那还是七月间,他还正在御文华殿讲读,张居正就持工部疏并拟票上奏:苏松水灾重大,百姓困苦流离,请陛下敬天恤民…… 孙隆不回京的原因,他是清楚的,而且他知道孙隆也明白他的心思。也就是张江陵等人坚请,他不得以才道出实情,其实他那时刚发去一笔花样银五千两,皆是御前发出,并不加派扰民,候这批织造回京,余悉停罢,只是外朝百官并不知情。后来孙隆回京,一月之后,还是因大婚所用龙袍,再次提督苏杭等府织造,当然,他自然也谕示要‘悯念民力’。 那时江南又遭逢水患,张居正又题:特恩蠲赈,又取回织造太监,罢民稍得安生,乃又重复加派,非圣慈所以爱养元元,培植邦本之意……哼! 朱翊钧一想到这,眼底划过一丝恼意——他如今想起这些,依然心存忿忿之意,他待他是君臣无间,但他又怎能不讲君臣法度?就说对灾民他何尝没有体恤?缎匹减半,织造支费银两,着户、工二部筹措,毋得加派小民……这些难道不是悯念之举?张居正和他的好大臣们那般对他,又将他一个天子的威严置于何地? 转念又想,而今两殿俱毁于一旦,正是要筹措银两的时候,工部此时再提暂停江南等地织造,虽说可节约百万之费,以充大工之用。但两宫圣母及赐各宫年例赏赍,内外并夷人等义不可缺,又如何停减? 朱翊钧心知内帑不丰,重建又少不得要花去百八十万,这些钱……总得另想办法才行,至于江南等地织造……还是不可停减,遵前旨行吧。 朱翊钧不禁又想起那个梦境来,梦里的那个傻子——虽说他叫傻子,但出的主意却是极妙。只是,梦醒之后,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朱翊钧又蹙起那双淡而稀疏的眉毛,仿佛在努力回忆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那傻子说他是御马监的,可御马监有叫傻子的内侍?还有他说那薅钱的法子是收什么税来着……怎么就半点记不起来了?” 朱翊钧前前后后思索了半天,就是记不起来,索性放弃,只是这银子问题还是要另寻别的法子解决。 ———— 三月九日那场大火,毁了乾清宫和坤宁宫,皇帝朱翊钧着实受了惊,如今来看,虽是虚惊一场,他内心还是多少有些反省之意,觉得这场大火是他自己失德所致。 半月之后,朱翊钧为此下了罪己诏:永怀谴告之殷,实由凉德所致。拊躬自责,震悖弗宁。已痛加悔惩,吁祷郊庙,嘉与海内,勉于维新。兹下罪己之言,共图交儆之实。夫万方之有疾苦,如在朕躬,一人之省咎愆,宜令众喻尚恪恭,以承天戒,成濯袚以分主忧,大法小廉,益谨奉公之节。内宁外谧,期臻至治之庥……并勒令群臣修省。 四月初一,工部题鼎建乾清坤宁宫的方案——一议征逋赋,一议协济,一议开事例,一议铸钱,一议查库料等项,最终还是落在了如何筹钱上。然后从如何筹钱又议到暂停别处工期,俱奉旨先鼎建乾清坤宁二宫云云。 工程重大,经费浩繁,所涉协济、开纳等与别部有关的项事,朱翊钧让工部酌议停当便可如议进行。 五月初一,又诏令各省增派协济银两,只是到了六月初八,因为催的太紧,筹措无策的阁部大臣只好奏请捐俸助工。 说实在,官员这点俸连杯水都算不上,而赵志皋、张位、陈于陛和沈一贯等人充其量表明一个态度而已,没想到陛下竟然允了,赵志皋心中喊苦,要不是囿于文人身份,想来他很愿意骂一句______。 这些日子以来,朱翊钧一直在琢磨如何增收,直到六月二十二日,府军前卫副千户仲春一纸奏请,开矿以助大工,忽然就让他‘茅塞顿开’。 其实开矿非本朝独有,但在洪武十五年就已被禁锢,永不许开,并载入祖训。然而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朱翊钧觉得,目前最好最快的法子也就是打破禁锢,重新启动开矿。 他隐隐觉得,梦境中那个傻子所提的法子,似乎并非是开矿,而是……但他始终记不起来。只是目前情况特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朱翊钧很快准了仲春的奏请,并差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佥书杨金吾,同原奏仲春一并前往河南开矿。 七月初二,户科给事中程绍上疏,题《直陈开矿利害等事》疏,其中所云:臣犹记得盘查河南南阳二府,见文卷一宗,说嘉靖二十五年七月,奉旨开采矿洞,自那年十月起至三十六年十二月止,每名廪给工食并合用器具铅炭等项,总计费银三万余两,往来夫马之劳,供应之扰,又以数千计。及考矿之所出,才有二万八千五百有奇,是所得不足以偿所费……更有可虑,宛洛之间,矿徒在在而是。 今虽解散,实潜据于深山峻谷,若矿禁一开,势必云集如往日故事,而附近如郧、襄、山、陕、颖、黄、武等处不逞之徒,闻风而来,彼岂肯忍饥束手以就毙乎?诚恐斩木揭竿之患起于中原,万一奸雄作难,乘衅端而为乱首,则腹心受敌,而国家从此多事矣。 这篇奏疏说的是句句在理,言辞恳切,然而朱翊钧却并不想看,他快速浏览一遍,就将奏疏一放,说道:“留中。” 此时才入司礼监任秉笔不久的陈矩自然从了他的意思,再次将臣子的奏疏留中。自打万历十七年,朱翊钧决定不再上朝之始,那些不报、留中的奏疏累积下来怕不是都能塞满紫禁城的一间大屋子了吧。 自从准了仲春的开矿之请,就仿佛是在朱翊钧面前敞开了一个新世界大门,从此卑秩冗僚,下至市井黠桀,皆奋起言利,献谀日至。 朱翊钧亦是‘雄心勃勃’地认真筹划如何能从开矿中获取更多的利益,不但能一举解决重修两殿之所费,从此还能让拮据的财政宽裕起来…… 第5章 【彗孛入南斗】 正当朱翊钧‘雄心勃勃’地筹划着,仲夏,慈庆宫的仁圣陈太后崩逝。 就在陈太皇后崩逝的前一天丁丑日,夜昏时刻,天上东南方忽有一道白光惯月,至一更时分,月犯南斗魁第二星。此乃彗星见于西北方,如弹丸大小的苍白色芒指东南而入翼宿。 白天里,内阁诸臣赵志皋、张位、陈于陛、沈一贯,才去慈庆宫看望了仁圣太皇后,于当晚就出现了天象异常。果不其然,第二日,仁圣太皇后崩逝。 赵志皋等阁臣无不忧心忡忡,这翼宿主火,并非吉兆,此天象不禁让人想起三国时吴国赤乌七年发生的‘二宫构争’。 孙权晚年,在大病初愈之际频开杀戒,处死了支持太子和鲁王的臣子,然而这还不够,在时隔六年之后,又幽闭了太子孙和,还把亲儿子鲁王孙霸一并赐死。 是孙权年纪大了,头脑不清楚?还是有什么事发生,刺激了这位年迈的老皇帝? 固然有种种猜测,但都逃不过一个事实,那就是赤乌十三年,五月,日至,荧惑入南斗,而秋七月,犯魁第二星而东…… 灾星在天上恶耀,就像一只饱蘸厄运墨水的毛笔,它随意一点一划,人间就充满血雨腥风。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如此天象大异,老迈的孙权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此时仁圣太皇后的崩逝,恐怕就是上天带来的预警……联想起最近如头皮屑一样的弹劾章子,赵志皋只觉得四肢乏力,精神萎靡,很想摆烂、回家躺平—— 他是万历十九年申时行谢政时,由他举荐入阁,当时还有张位,因是申时行密荐,还被吏部尚书陆光祖怀疑徇私植党。当然也怪不得吏部尚书这样想,张江陵之后的吏部就一直在犯疑心病,觉得内阁老是在用密揭作祟,操纵朝政。 他自然是光明磊落,以阁臣不经会推恳辞相位,结果陛下不允,仍旧令他入阁。到万历二十年,王家屏罢官,而王锡爵奔丧未归,他便暂居首辅,直到二十一年,王锡爵还朝,二十二年又辞官归乡,他这才正式改任首辅。 他想起曾经是冤家对头的两个人,一段精彩对话——某人说:庙堂所是,外人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不亦怪哉?而某人答:又有一怪事,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 呵呵,呵呵呵……赵志皋内心连笑两声,伸出手掸掸肩上的头皮屑,喃喃道:“怪哉,怪哉,掸也掸不干净呢?” 仁圣太皇后的崩逝,最难过的莫过于圣母李太后,朱翊钧恐李太后悲伤难过,谕旨内阁道:懿安皇太后乃朕积愆祸延,才至圣母悲痛,谕卿等知晓。 内阁诸臣只得上奏恭慰,而后礼部又会同翰林院计议仁圣皇太后丧礼,并免皇长子讲读百日。赵志皋闻言只有叹气,三月间就免了一月,还没恢复多久,就又要免三月? 朱翊钧自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虽说仁圣皇太后的遗诰有指,毋禁中外臣民音乐嫁娶云云,但皇长子乃近亲之人,尽孝道也是应该。 如今他正在‘雄心勃勃’地筹划着怎么才能多开些矿,早在月初,就陆续有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以助大工,还有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顾县英旗岭开矿。 但凡有奏请者,朱翊钧皆无不答应。七月二十,还差太监王虎同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佥书张懋忠赴京畿内的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等处开采样砂进览。 八月初一,锦衣卫百户吴应麟奏请前往山西平阳夏县等地开矿,府军后卫指挥使王允奏往山东青州等府、沂水等州县开矿,且俱章下户部。 初十,又命户部开采河南叶县等矿。 润八月初一,命太监陈增同府军卫指挥曾守约往青州等府开矿;初四,又命陈增于山东沂州、龙扒山、虎头沟、三山洞等处开矿。翌日,又敕陈增并开山东栖霞、招远等县开金银矿。 这月二十一,又命太监王虎并开涞水、房山等处矿洞。 至九月十五,又命陈增并开文登县矿洞,王虎并开房山县矿洞。 九月二十六,锦衣卫百户全时雍奏昌黎县出金矿,又产石青,迁安县出银矿。朱翊钧很快下旨:着太监田进会同该地方官作速前往开采。 开矿一事,影响重大,到了十月,言官坐不住了……其实早就做不住了,只是万历皇帝他把凡疏言矿税者,非奉严旨则都留中。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养蒙上疏——既如开矿一事,各该抚按无不严旨切责,然犹曰君父有命,不敢违也;郑一麟一千户耳,辄奏督抚孙邝等迟玩,是千户制都督之命也;王虎一中贵耳,辄参巡抚李盛春诬捏,是中贵制巡抚之命也……苦祖宗之民,采天地之财以结貂珰之欢,而适陛下之意,苟可腆颜,谁不攘臂,顾肯忤近幸,抗至尊,以取愆戾哉?惧其生事酿祸,以殆陛下之忧,而甚异日封疆之重罪耳。 宦寺之忠,非可望于风宪之职,陛下不准不纳其谏,又从而怒辱之。一珰得志,诸珰效尤,一处鸱张,各处虎噬……且抚按所以能弹压四境,全仗陛下宠灵,恃有此威重也,假令平日体已亵矣,威已损矣,曾一武弁中贵之不若矣,万一山洞骚然,变起仓卒,以救过不暇之巡抚,而欲责以必胜之方略,治军则军不畏,治民则民不服,谁执其咎……以小忠而济大贪,采矿不已,渐及采珠,皇店不已,渐及皇庄;继而营市舶,继而复镇守。内可以某坐营,外可以谋监军。正德弊风,其鉴不远…… 疏入即留中,朱翊钧是看都不看一眼。 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奇怪,最近似乎无梦,一沾枕头即堕入黑甜梦乡,连爱妃都少有亲近。 以致郑贵妃近日时常向他抱怨,他虽不知为何如此嗜睡,只当是最近思虑过度而致,但也向爱妃赔礼道歉,还赏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一面精巧的西洋镜。贵妃欢喜,拿着西洋镜就放不下手了,左照右照,瞧着镜子里自己娇艳的容颜,得意洋洋的飞了一个媚眼。 朱翊钧看着看着就痴了,果然是他挚爱的女人!数年前,他就与爱妃在供奉真武香火的大高元殿,许下盟誓,至今都还历历在目……爱妃才是他想共度一生的人,又为他生了可爱的孩子,他又怎能先背弃他们当初许下的承诺? 其实朱翊钧清楚,他在意有梦无梦,无非想梦里再遇那个傻子,让他再说一遍那薅钱的好法子。 无奈,他只得再次将田义叫来,问道:“田义,打听到人了吗?” 田义知道陛下是问什么,回道:“皇爷,臣反复确认了,御马监的确没有叫傻子的内侍。” 田义就觉得这事里外都透着诡异,首先内侍怎么可能叫傻子这名?即便叫张三李四王麻子都比叫傻子强。其次,自打春天那场火灾之后,皇爷就一直念叨着‘傻子,傻子……’ 到底他娘的哪个傻子叫傻子?让爷如此念叨? 田义转念一想,又回道:“爷,大名不一定叫傻子,或许是绰号也说不定呢?” “诶……”朱翊钧一想果然有道理:“既这样,着你再去打听。” ———— 万历二十四年深秋的京师,虽说景色宜人,但却是寒冷异常。 宣武门外有一条柳巷,顾名思义,以柳树而命名的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一座文殊庵,庵外就有两株古柳,相传还是永乐迁来北京时栽下的。 这文殊庵虽是庵,却是个和尚庙,庙里有一和尚名秋月。李进忠信佛,就时常来这文殊庵,一来二去,还与秋月混的挺熟。 在秋月面前,李进忠常常忍不住就感慨,或许宫中的生活真的太过枯燥——他是万历十七年自宫进的宫,进宫前也是有家有室有儿女,就是他自己有个坏毛病,好赌,而且赌运差,时常输钱。输钱又还不出,结果还常遭别的混混欺凌。 他自己就是混混无赖,本在歇家里混的不错,仗着有些功夫,又能左右手拉弓射箭,日子过得挺滋润。可就是好赌这臭毛病,搞得一贫如洗不说,为躲债还被市井混混欺负。 无奈之下,也为了博一个前程,他才不惜舍去妻小做阉人,就这样进了宫。还好一进宫就拜在太监孙暹名下,后来又派给御马监的刘吉祥手下。 年初,司礼监太监孙暹就正式掌了东厂,到了八月,还被任命总提坤宁、乾清二宫工程。 “往后我就跟着咱爷爷混,还能少了吃香喝辣的机会?”李进忠曾洋洋得意的告诉秋月,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秋月笑笑,没有接他话。 “可就是,哎……” 虽然李进忠一进宫就拜在孙暹名下,但也不是不清楚,人家是位高权重的太监,名下的干儿子不知凡几,又怎会在意他这么一个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的半吊子阉人? 当初他知道是拜在大太监孙暹名下时,心中充满雄心壮志,仗着他混过市井又深谙人情世故,还有些身手,满以为很快就能出人头地…… 可现实却无情地击垮了他,人家吊他才怪!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宦侍,像他这种人,宫里多了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人家又凭什么要对他青眼有加? 进宫都快小十年的时间了,还是这么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他常常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秋月和尚每每听他哀叹自己命运不济,都禁不住想笑话他。 “诶,我说李进忠,”他与李进忠颇为熟稔,说话也随意,“当初我就给你说过,你虽经历坎坷,但有后福,而且越到后面越是富贵滔天……” 李进忠睨他一眼,不屑道:“当初你就是这么诓老子的,如今都快十年了,老子还是一事无成,银子也没挣到,还富贵滔天?我都怀疑你这秃和尚是在害我!” 秋月笑了笑:“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我都跟你说的这么明了,本就不应该。你拜佛这么久,信不信我无所谓,难道你还不信佛祖法力无边?” 李进忠半天没有言语,厉眼中闪动着暗芒。 秋月看他脸色不愈,又换了种语气宽慰道:“好吧,不说这些。我且问你别的,如今陛下重启开矿,但凡有奏请开矿者,无不允诺,你为何不趁此机会也奏请?” 李进忠一听他问这事,眼光又暗淡了,不禁叹了一声:“我倒是想啊,可我进宫这么多年,就没见过皇爷,更别说向他老人家奏请,二来我也不知哪里有矿没矿。” 秋月听了点点头:“倒也是,不过……你不是御马监的吗?御马监的监官是邱乘云,这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啊,知道又如何?” “听说这个邱乘云是孙暹的掌家,你不是说你拜在孙暹名下的吗?但凭这层关系,你也可以先讨他欢喜,关系处好了,要是他将来奏请开矿,你不是就可以……” 李进忠闻言心中一动,他思量一番,觉得这事似乎可以,比他去直接奏请更可行。于是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邱乘云我是见过的,而且他要是去奏请,必定是‘好地方’,就不愁薅不到银子!” 秋月又笑了:“你这人挺有意思,连说话都这么‘有趣’。” ———— 入夜,有彗星划过漆黑的夜空, 那一瞬间绽放的美丽,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不过美丽这种感官体会,在这个时代并不具有任何表征意义,它不过是一连串字符。包括这个世界,或许也只是脑海里的一座记忆宫殿…… “对不起,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这段代码里我输错了一个字符。” “怎么那么不小心?” “真的抱歉……” “那……会有什么影响?” “由此会产生一个新的变量。” “不能修正吗?” “变量已经产生,无法修正,更无法消除,而且暂时无法计算出新的结果。” “你知道吗,这样很有可能推翻之前所有的演算结果,让我们的努力白费。” “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 “呃,存在一个bug……” 第6章 【明日和议】 秋月和尚知道李进忠没读过书,就算有机会让他奏请皇帝,他也写不出奏疏。提就随便一提,只是看看他的态度而已。 他观这人面相,说不出什么感觉,饶是他多年的经验,竟也是看不透,反正哪哪都不好,唯独命宫不错。 待李进忠走了之后,秋月还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依然若有所思般,直到身后有小沙弥的声音响起,他似乎才梦醒过来。 “师傅,您瞧啥呢?李施主都走好一会了。” 秋月冷不丁一惊,瞬间清醒过来:“哦……没啥,只是在想事情。” 小沙弥又问道:“师傅,宫里的人儿常来咱们文殊庵烧香拜佛,为啥您独独对李施主青眼有加?” 秋月一听笑了,转头看着徒弟:“你怎么会觉得师傅对李施主青眼有加?” 小沙弥摸摸光脑袋,嘿嘿一笑:“就是觉得……” 秋月脸上笑意更甚:“其实师傅也非对他青眼有加,就是觉得吧……他会是一条好狗。” 小沙弥糊涂了,师傅这是在夸还是在骂李施主啊?李施主平日里对他们还是不错的,时常带些宫里的素馃子分与他们,他长得是凶了一点,但人还是挺好的啊。 秋月见徒弟一脸傻样,知他心中想什么,只是不想理会,又吩咐道:“最近师傅要动身去云游,你这几日最好准备准备。” “您带徒儿一起吗?” 秋月想了想,还是摇头:“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返回,你就好生守在庵里吧。” “哦,知道了,师傅。” ———— 李进忠离开文殊庵就回了天师庵草场,御马监在宫外的三个草场,就是他日常呆的地方。他进宫小十年的时间,一直做的扫洒工作,俸禄就是每月米四斗,每年冬夏装各轮一套,铺盖六年换一套,如今他已经换了一轮铺盖了。 要说二十四监局里吃钱的肥差多了去,御马监就有不少,可都跟他没关系。他领着如此微薄的俸禄,算是几年如一日,连他家族中的侄女、外甥女被卖到京城官宦人家里为奴为婢,他都无力阻止。 李进忠是苦闷不已,而且每日不知怎么打发无聊且无趣的生活,总不过是扫洒、喝酒,然后赌博,日复一日,他那点可怜的俸禄,又如何经得起他折腾? 进了十一月,天气越发寒冷,像李进忠身体这么好的人都冷的受不了,更别说其他人。可朱翊钧一直宅在启祥宫里,要么就是贵妃所在的翊坤宫,他自然感受不到人间寒冷。 就在这些冷的让人沮丧的日子里,开矿却给他带来了好消息,户部戴绍科头一次进上矿砂银,自他以后,后进者便接踵而至。朱翊钧挺高兴,跟着又准了开山东金岭等处矿,到了十二月,又差太监曹金,同原奏把总韩太极前往浙江观海、孝丰、诸暨等处开矿。 同日还差太监赵钦,同原奏百户段大金往西安、临潼等地开矿。又差太监韩济,同原奏百户郑帷明往天津等处查收店租。十五日,还命人开陕西蓝田等县、河南信阳州的矿洞。 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各处开矿‘成功’的消息,便在宫里慢慢传开,简直就是什么东西炸了,而引得群情激奋。连透明人一般的李进忠也听说了不少,虽说不知是传了几手的消息,总归这事是真的。 李进忠即羡慕又嫉妒,他当然也想像那些被派出去的太监一样。但也知道他目前是不可能,别看宫里太监向皇爷是一奏一个准,但竞争也是相当激烈,暗地里的较量从来都没停过,耍手段、使阴招的比比皆是。 早在文殊庵秋月和尚提起那会,李进忠就已经开始盘算了,但就像粪坑里最底下的那沱,怎么炸也炸不动,他掂量半天,虽然觉得秋月的建议最好,无奈他渺小如尘埃,像邱乘云这种级别的太监,他一年都说不上一回话,更别说讨好了。 纵然肚子里有千百种想法、主意,都使不出来,李进忠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还是渐渐冷静下来。不过他有一个特点,凡事都能忍,就算他暗地里时常诅咒那些去开矿的太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什么的,他也能将这种‘阴暗心思’隐藏得很好,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 就在朱翊钧大展宏图之际,太监们群情激奋之时,首辅赵志皋已无暇顾及皇帝这边的什么宏图大志了,如今他又被言官的弹劾奏章给淹没了。 这事跟兵部尚书石星有关,五月份就有河南道御史题参石星误国,并参他赵志皋:东事之始,不顾宗社大计,曲昵私交同乡宋应昌,几败乃公事,先是台臣郭实上疏力争不可……闻彼时刑部侍郎自南都移书责之,词严义正,其拂然不悦,夫宋应昌通国皆曰不可用,赵志皋独曰可用,东倭不可封,赵志皋独曰可封…… 自碧蹄馆失败之后,沈惟敬款议复行,宋应昌,及后继者顾养谦、石星等人力主议和,二十二年底,朝廷派出了册封大使,虽中间出了些岔子,好歹事情还是在往期望的方向发展。 议和之所以能顺利推进,他的支持起了推动作用。但他也心知肚明,陛下对于议和一直犹豫不决,直至他七次上疏而被陛下采纳。 他为何支持议和,在第二封奏疏里已讲的十分清楚:出兵所需粮饷已使辽东疲极,复用兵不知又费兵马钱粮几何,将国计益诎辽左,益危而几辅重地或生他变,所以他坚持主张册封而非用兵。 只是,赵志皋如今担忧的不仅是东封,还有石星,以及恐朝鲜又生变故,以致东封事败。 石星愚戆,从隆庆二年他冒然上疏先帝而最终遭贬黜为民就看得出来,他一直觉得,石星就是那种有直节之名多于务实行政能力的文官,但偏被陛下看重,而且信任有嘉。 壬辰倭乱之后,石星作为主事之人,屡遭弹劾,也是陛下在背后支持,说‘不要介意浮言,要以国事为重,勇于任责’云云。甚至在去年京察中,他被严旨罚俸,并被批‘要誉渎辞’,也并未被追究,只被要求‘策励供职,不允所辞’。 赵志皋与陛下‘共事’多年,陛下自国本之争起,就成了这样——厌恶科道及大小臣工不以国事为重,肆言攻击他人,以及处处朋比附和的朝堂。但对积极理事的大臣,他却信任有嘉,哪怕是有缺点。 但石星在议和之事上,却妄信骗子沈惟敬,如今来看,陛下是付出了信任和支持,若得到的结果是东封事败,那石星恐怕不会善终…… 赵志皋不由叹息,君臣之间已对立多年,毫无信任可言,倘若再遭信任的臣子欺罔,那君臣关系岂不更加恶化?往后陛下不更加会消极对待? 现在是年底,赵志皋盘算着册封使回京的日子,约莫就在开春之后,如今惟有祈求使者回京能带来好消息。 赵志皋还在操心册封使回京之事,乙亥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陈于陛因寒疾发作而卒。乍听之下,赵志皋内心竟生出一丝兔死狗烹的悲凉感,内阁四人组,同年生人,遇事无龃龉……而今四角去掉一角,尚能立稳,哪日再去掉一角,大明的朝堂会不会因此塌掉? 但过年终归是喜庆的,万历二十四年,就在这样的纷繁芜杂中跨了过去,又匆匆迎来万历二十五年。 而刚刚跨进万历二十五年,就收到了日本册封正使杨方亨关于关白受封的报闻,只是他人还在釜山,一回釜山便以事竣先报闻了兵部。 不日,又收到朝鲜国王李昖以倭情紧急的请援,虽然此时杨方亨还未返京,但赵志皋已基本确定东封事败。 入了二月,北方大地依然春寒料峭,而此时南方的嘉兴府地震,湖州又落下黑雨黄沙。仿佛一夜之间,人间就降下凶兆,赵志皋在等着更坏的消息传来…… 远在山东老家的于慎行此时也在等待朝廷最新的邸报到来,朝鲜战事是他赋闲在家这些年,最关心的大事之一。 两日后,果然邸报中有报:朝鲜陪臣刑曹郑其远痛哭请援…… 于慎行看后不禁暗骂石星:“兵臣误而罹于法,礼臣误而免于罪,封贡是你兵部尚书该做的事?执掌都不明,一笔糊涂账!主事之人一味欺瞒,焉能不败!” 骂完,遂提笔给依然还有联系的京中好友写信。 二月丙寅,朱翊钧谕旨,集廷臣会议倭情,讨论是否需要再次出兵援朝。兵科给事中徐成楚又题:据辽东副总兵马栋报,正月十五日,加藤清正已带领倭兵乘二百骑船抵朝鲜岸……勘得海船一只,小亦不减百人,今二百只则兵力不减二万。所有防御工事,极当图之于早…… 几日后,再次集廷臣会议援朝事宜,遂决定先调宣府、大同和蓟辽军7000人参战,再募浙兵三千人,并诏令朝鲜设立海防司道官。 朱翊钧看过了两次会议记录,冷冷一笑遂放下,又拿起石星的奏疏继续。疏中石星请自往朝鲜,谕令与日本定盟退兵…… 朱翊钧啪的一声将奏疏摔在案上:“这石星还在痴心妄想!”此时他的脸色已非常难看。 正月里,他还给兵部发过一道谕旨,让兵部行文与日本国王,着他撤还釜山驻兵,以全大信。又让兵部行文朝鲜国王,着他即差陪臣以修交好,毋彼此再生嫌隙……如今来看,简直是天大的一场笑话! 朱翊钧恼怒石星竟敢如此欺瞒于他,让他一个煌煌大国天子失了脸面,而议和又成了一场笑话。 稍事平复,朱翊钧又问田义:“委派何人为将领?” 田义赶紧回道:“以麻贵为总兵官,统帅南北诸军,杨元、吴惟忠为副总兵,参政杨镐为监督,先期前往朝鲜,相机战守。” 朱翊钧闻言没有说话。 己巳日,又有御史弹劾石星及赵志皋欺君罔上,对此,赵志皋已是破罐子破摔,还是上疏乞罢,以谢人言,而朱翊钧依然不允。 兵科给事中徐成楚又上疏请罢赵志皋、石星,以绝祸本,朱翊钧还是选择不听。 仅过几日,浙江道御史何尔健也上奏:奸辅误国,乞罢赵志皋…… 三月乙酉,册封正使杨方亨回京。 回京即上疏直言封事始末,疏中不仅提及倭奴狡诈,志在蚕食,还不奉正朔,所呈谢表文字不恭等,还提了一嘴沈惟敬将猩猩毡诡称天鹅绒的欺罔之事。而针对石星的,是揭他以本兵密书十三纸封进,书中大指欲苟完封事,无令督抚破坏而已,以及对石星的评价——‘小事欺罔如此,大事可知!’ 这就是妄测之言,但‘效果’却极好,疏入不久,朱翊钧即命朝臣会讯,跟着石星被夺职,蓟辽总督孙矿被除名。 石星还上疏自辩说杨方亨是反覆附会,以向来书揭十五纸进呈,其中语多涉督臣阴事。 只可惜这时候的朱翊钧,已不再信任他,信任任何人,包括同样主张封贡的一班大臣。 接下来,不出意外,便是再次用兵朝鲜,而……兵马钱粮从何处出?这又成了赵志皋的一块心病。 三月末,大学士张位、沈一贯上疏,乞用刑玠为总督,萧大亨改兵部尚书,杨镐夺情起复。 翌日,朱翊钧便谕旨:升兵部左侍郎刑玠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同时升任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杨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朝鲜军务,以麻贵为总兵,提督东征援朝。 而此时户部尚书杨俊民又找到太仆寺卿,请求支借常盈库银两。 太仆寺卿一脸苦相,对杨俊民道:“往年库存四百余万,自打东西二役兴起,如今仅剩四分之一。此次二度用兵,常盈库必消耗殆尽!” 杨俊民早已习惯了太仆寺卿的抱怨,回道:“我太仓要是有银,又怎会找你支借?” “可是……”太仆寺卿一听,不由怒道:“十五年,我寺就请求陛下,禁止支借马价银!” 杨俊民老神在在,回他说:“此次用兵是陛下批准,你就说你支不支吧?” 太仆寺卿脸已涨的通红,但又不敢拒绝,半晌,他泄气道:“支支支!” 第7章 【南原失守】 对倭之战与和,朱翊钧有自己的看法,朝鲜与辽东一衣带水,又能在贸易上牵制东虏,倭侵朝鲜,势必影响辽东安危,而辽东安危关系京师安全,这不得不让他慎重以待。 几日后,太仆寺发马价银二十五万七千两,作为水陆各兵三月的粮饷,及防倭官的犒赏。 不日,户部尚书杨俊民又上疏,辽东所积米豆及朝鲜见报粮数只有二十余万石,恐经用不足,请行山东发公帑三万两,委官买籴运至登莱海口,再令淮船运至旅顺,辽船运至朝鲜,又偕临、德二仓米各二万石运至登莱转运。 朱翊钧批准,另谕旨事关军机不许延误。 即使出高价买粮,好歹初期的粮饷算是有了着落,至五月下旬,刑玠抵达辽东,之前,他已命麻贵率一万七千宣大兵向鸭绿江进发。 就在六月,日本已有上千艘舰船停靠在釜山,刑玠抵达辽东之后,探知倭军在建城堡,贮淡水,为大战做准备。 七月丙辰,刑玠即呈上用兵方略:“臣谓一取釜山,则行长擒,清正走,自是奇着。杨元、吴惟忠甫至王京,拟遣二将分屯全罗之南原、庆尚之大丘,庆州大将军驻王京,居中调度。 已闻南原城圮尽,庆尚一道半为贼据,孤单难入。乃檄杨元趱饷整理南原,吴惟忠姑往忠州。 入夏雨住,麻将军七月初始至碧蹄馆,王京去釜山千四百里,而南原、忠州乘相去数百里,势难趋捣。 且行长营釜山,清正营西生浦,如破釜山,陆路必由梁山,梁山西北有峻岭,南有三浪大江,直通金海、竹岛二处,皆咽喉地,倭并伏劲兵,不可不防…… 倭水陆各一只在梁山东西扼险,我后无应援,再益以机张等兵自东来,益不可当。如破清正,陆路自西而东,则由东莱、机张,自北而南,则由庆州、蔚山,此路东南大海,西北山岭稻田,只可用步兵。 水路必自东而西,有长髻、甘浦、开云,而长髻水兵极单弱,故虽有奇着,而势未可乘。臣以为倭所依者税,而水战不利正兵,须东西各水兵一支牵其回顾,陆兵方可冲突,仍一军屯南原扞全罗,一军屯大丘扼庆尚,一军屯全庆,中如晋忠宜宁为中坚,然后分向釜山、机张,两陆路、水兵东西四面齐发,此正着而兵粮不齐难轻动,请持久以老之。” 朱翊钧收到刑玠的奏疏,即刻批复:与经理总兵密图进止,朝廷信任自专,惟求全胜,不论迟速。 此时已是七月仲夏,京城一派夏日炎炎之景,但就在上个月还经常是大雨如注,昼夜不止,尤其十九日那晚,电闪雷鸣,身在启祥宫的朱翊钧再次从梦中惊醒。 醒来那刻,朱翊钧心脏猛的一跳,一种不好的念头无端从心里渐渐冒出。就在刚才,他在梦里还遇见一个哭泣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谁,又为何哭泣?只是惊诧她怎么那么多泪水。 没过多久,宫里似乎已乱成了一片,太监们高亢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走水了…走水了……” 乾清宫近侍很快来到朱翊钧身边,一脸惊慌失措:“爷,不好了!皇极殿走水了。” 朱翊钧闻言神色一紧,道:“怎么回事?” 近侍回道:“是天火先引燃了归极门,后来延烧到了皇极殿,然后文武二阁也跟着起火,一时俱烬。” 朱翊钧听了久久没有说话,又想起去年三月的那场大火,他同样是在梦中惊醒,只是那次梦里遇见的人是杨汝常。 “因果报应……难不成真应了是因果报应?”朱翊钧口中喃喃道。 几日后,三殿受灾的消息也登上了邸报,同朝鲜战事并列。用了百十来字,却并未描写受灾的惨状,只是列举了自有明以来,历次宫廷火灾:永乐十九年,三殿灾;正统十四年夏,南京宫殿灾;弘治十一年,乾清、坤宁灾;正德九年,乾清宫灾;嘉靖二十年,九庙灾;三十六年,三殿及午门俱灾;四十年,万寿宫灾……自永乐辛丑,到万历丁酉,俱是已酉丑午,戍丙丁戊年月,宫殿俱灾,国朝以来之所未有之。 这邸报让人看了都觉得晦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王朝末路的颓废。 就在三殿受灾的前几日,即六月十四,杨元亲领三千兵马进入了南原城。 同样是六月,驻守在竹岛的锅岛直茂部将丰茂守得知明军已进入朝鲜,感到十分忧虑,他思前想后,想出一计。不过要先吸引朝方的人过来……没多久,朝鲜兵道使金应瑞便派郑承宪前往竹岛与之会面,想看这丰茂守意欲何为? 丰茂守说的很直白:“关白已令诸将出战,你们朝鲜有把握取胜吗?我军会先击庆尚、全罗两道,之后还兵沿海,欲夺济州岛。此时三国(道)百姓,必定死于刀口之下,我不胜愤懑。你们朝鲜为何不立即讲和,以至开启战端?不过,现在讲和还来得及,尚可免兵戈之祸。” 郑承宪简直惊呆了,这到底是讲和还是恐吓?他不敢相信丰茂守这番不着边际的话,于是故意说道:“二十万天兵已渡鸭绿江,自义州至全罗道,相继出来,连续运粮。观你等反复,当剿杀无疑,还有什么可讲和的?” 丰茂守听了语气渐软,他挥退守下,又朝郑承宪附耳说道:“关白希望打下全罗、庆尚、济州之后,退兵宜宁、庆州等处屯据,招募朝鲜散卒遗民联合我军大作农事,储备兵粮,年复一年,以图蚕食朝鲜。而且他还勒令我等部将以妻子、儿女作为人质,万勿违抗命令,我已不得已交出了我的家人。” “现在关白又下了新的命令,说朝鲜多山城,攻城之难远非壬辰可比,宜宁、庆州这两处,即便花费一年,也要将其攻克。能击者重赏,不能击者,当重罚。正是这道命令,部将们都胆气倍增,说可以先用厚防牌和载有大铳的炮车遮前而进,就算你们投石头、射箭也可以抵挡一阵,然后再逐渐迫近城池,城外设置木栅,与你们相持,不消数日便可攻破。你们既已知道了这些计划,就应当做好防备。” “还有啊,你们呢要把老弱先移走,然后领精兵入守,多多聚集粮草、军器,城池呢也要围个四五圈,这样才能保万无一失。即便外郭守不住还有内城,军心有所依仗,城池必定可保全。你要将我说的这些转给你们兵道使,不要错失时机。” 郑承宪依然一脸怀疑,看着他。 丰茂守又叹道:“我这番话看似背叛我国,但我也厌恶此次出兵。只要你们能守住一两个城池不败,我们日本必定撤兵,所以才对你这么说。而且你们兵使曾对我很客气,信义难负。假如……你们军器不备,也不必死守,万一被我军攻破,只会受辱于我军,所以,千万慎重……” 郑承宪心情复杂地回去了,并将这些情报禀告给了金应瑞。 ———— 八月四日,倭军左先锋小西行长入侵庆尚道的泗川、南海岛,而右先锋加藤清正同一天攻下咸安、草溪。 八月五日,朝鲜庆尚道的各地守将闻风而逃,晋州牧使放弃了鼎盖山城,庆尚道右兵使金应瑞逃到了陕川,作为朝鲜最高统帅的都元帅权栗逃到了星州,都体察使李元翼逃到了金乌山城。 六日,倭军的船只逼近了全罗道的求礼,求礼是全罗道门户,地位十分重要,然而求礼县监李元春弃城往南原逃去。 到了八月八日, 此时的南原城内,该逃的人已经逃了,不该逃的人也逃的差不多了,坐镇南原的副总兵杨元开始分配城中兵力:城上布兵力八百,土堞配置兵力一千二,此外一千则作为游击。 也是这天,倭寇右军一路纵火,杀到了庆尚道边境的局昌、山阴。 十日,李元春逃到了南原,杨元这才知道倭军大体行进速度,他担心倭军会占据城外的蛟龙山城,于是便命南原府使放火烧光了山城的民居以及南原城外稠密的房屋。 看到蛟龙山城化为废墟,杨元眼底还是闪过一丝后悔,当初他才进驻南原时,并没有听取接伴使郑期远的建议:放弃南原,改守蛟龙山城,如若不可,则两城同守。 他当时直接就拒绝了,本来兵力就不多,只能固守一处,若再分心防守,岂不军心都要涣散?并且还把蛟龙山城的军器、粮食全搬进了南原。 可如今来看,南原地处平原,根本无险可守,还不如蛟龙山城。只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十一日,左军从求礼出发,并在求礼北面山头宿星岭驻扎,随后侦察小分队便在城外展开侦察。十二日,小西行长等部下宿星岭,屯兵于南原城外的源川院,其先锋又抵达寥川河,并在东南方向三十里开外的地方放炮,一时炮声隆隆,硝烟漫天。 同一天,全罗道兵使李福男,防御使吴应台率一千人协守南原城。只是中途遭倭军截杀,进城后也只剩七百人,加上杨元的三千兵马,城内总兵力不超过五千。 八月十三, 这天,天气似乎也挺作美,不过配着城外漫山遍野,四处黑压压的人影,杨元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出不来。他又想起了碧蹄馆那次战役,同样是力量悬殊……他能仅凭一千人就能杀开缺口,而让李如松等人全身而退。 这次呢?李如松附体有戏吗? 四门同时受敌,城内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只得分散在四处,南门是宇喜多秀家亲自带领家将驻守,他看看时辰,再看看不远处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南原城,很快发出了攻城命令。 天空本来湛蓝,可很快,就被染上了一层血色。炮火轰鸣,嚎叫、咒骂、哭泣,再配上箭矢刺入肉里的撕裂声,石头被重重砸下的声音,火器射中肉体发出的沉闷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之气……如此种种,就像十八层地狱的人间再现。 攻城头一天,明军的火炮占了优势,到了十四日,倭军为了尽快攻下南原,改变了进攻方式,不仅找来登城工具,还打算填平城外的护城河。并在护城河外竖起三层木栅,以防止城内突围而出。 之前杨元命人烧毁了城外的民舍,但石墙、土壁却没被摧毁,此时正被倭军当作掩体,在墙上凿开空洞,从中向城内发射铁炮。这一招确实有效,打死了不少明军士兵。 虽说杨元久经沙场,但三天下来,守军伤亡惨重,而且护城河也被倭军填平,眼看破城在即。其实他也非一味死守,三天后,便开始寻求和谈,只是小西行长的意思是希望他让出南原,但杨元却对使者道:“我自十五岁为将,横行天下,战无不胜!今以精锐十万,来守此城!退保?无命令也!” 谈判使者无法说服杨元,便从南门退去,待出了南门又回头对城内喊道:“千余残卒,岂能当百万之众?天将有何恩于朝鲜,而致贻后悔耶?” 如此动摇军心的话果然奏效,城内残余兵卒已毫无士气可言。 到了十六日,倭军再次催促杨元让出南原城,看看眼前的形势,耳朵里听到的是震天的哭声,杨元也知此城难保,城内的守军在盼着陈愚忠的援兵,可只有他心里清楚,陈愚忠不会来。 “恐顾彼失此也,非不欲救,信地难以轻离……” 傍晚二更时分,南门就被攻破,倭军杀将进来,此时的杨元才从梦中惊醒,显得异常狼狈,他迅速脱掉传报官的衣服鞋子自己穿上,抛弃了城内还在坚守的明军、朝鲜军,带着自己的随从,从西门逃走。 西门是小西行长的一万六千兵马守着,而小西行长得到消息后,想了想,为了将来还能与明朝谈判,最终还是放了杨元一马。 杨元坚守了四天,南原最终城破,倭军进入南原,随即展开屠城…… ———— 南原失陷后果十分严重,驻守全州的陈愚忠为保存实力弃城而走,吴惟忠也接到撤兵命令,撤离了忠清道。倭军随后就长驱直入,不仅全州,黄石山城、公州等地也相继沦陷,王京汉城岌岌可危。 南原一役,已是雪上加霜,早在七月,元均率领的朝鲜水军被倭水军大败于漆川梁,几乎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十二万水陆大军并进,直逼汉城。 而此时朝鲜国王李昖唯一能做的就是哀告中央朝廷:目今贼之大势,三路并进,充斥忠清道内林川、韩山、青阳……稷山,已及京畿,剥肤之患,迫在朝夕…… 尽管倭寇还在畿辅之外,汉城却已然骚乱起来,百姓四散逃离,朝鲜王廷有朝臣献策,让王妃世子先幸黄海道遂安以避。 与此同时,先期入朝的明军也陷入困境,因为二城的失守,遂造成东西皆倭的局面,势单力薄,只有退守王京,依险汉江。 老油条麻贵此时正驻守王京,他对守住汉城并没把握,手上兵力不过万余,再加上与朝方配合不利,面对这样的局势,他不禁陷入深深思考—— “与其守汉城不如退守鸭绿江……等刑经略调来援朝大军之后,再谋求光复汉城吧,”虑定,他便提笔给刑玠写信,而后又去告知朝鲜国王,做好准备与他一起离开。 只是他似乎忘了此时刑总督不在朝鲜,兵务临时调度则是在平壤的杨镐杨经理负责。 杨镐一听说麻贵想放弃王京,以为不妥,于是便星夜兼程从平壤杀到王京汉城。 杨经理一身凛然,到汉城之后,立即招来麻贵:“骂替独,你这是想赶煞?” 麻贵见到杨镐这才一激灵,哎呀,怎的将杨经理忘记了?娘的,文官得罪不起啊! 鸡贼的麻贵很快就打消了弃守的念头,而杨镐为收拾军心计,决定整饬军纪,首先就是问罪于败将杨元及逃将陈愚忠。麻贵还想保下陈愚忠,只是杨经理早已将两人的罪状拟好并呈给刑玠。 尤言陈愚忠的罪责:“谓南原被围,已传檄愚忠催督数次,而愚忠按兵不凯南向……” 麻贵心中暗骂:免门票!瞧这话说的,好像就跟他无关一样!老子幸亏没有弃守,否则,指不定他要怎么打小报告呢! 刑玠得报后也很快上疏朝廷:请以重典治二将失律之罪。 第8章 【骗子沈惟敬】 刑玠经略朝鲜时间并不长,但对于赴朝作战存在的问题已有了相当体会,难怪当初宋应昌、顾养谦等人,包括后来的总督孙矿乃至李如松,都从一开始的主战派到最后成为主和派,恐怕还是有一些原因。 当初他也不是没做过深入了解,但只有真正身在其位,才体会得深刻。 其中问题最大的还是粮草辎重的补给,对于这点,他与杨镐是深入谈过的。杨镐曾任山东右参政,分守辽海道,对于辽东、山东事务颇为熟悉,刑玠希望此次入朝之后,大军的补给能最大程度的依托登莱海运来实现。 依托山东,不仅是登莱海运问题,还有山东盛产‘北花’,出产优质布匹,如今北花已是江南棉纺的重要棉花来源,每年运河南下的漕船,有一半都是运往江南纺织重镇的北花。而像沂州、登州、莱州等地,虽不产棉花,但家庭纺织却十分兴盛,所出产的布匹行销至北方各地。 布匹棉花同时也是重要的军需物资,可制成阻挡铅弹的棉被,壬辰之战时,这批棉被是由辽东筹办的。除此,更重要的是布匹能作为布币,在朝鲜极为通行,用布币从朝鲜民间换取粮草比用白银更有效。 这就不得不提壬辰之战,当时朝鲜国王急于要明军渡江作战,又盲目夸下海口,但那时朝鲜整个行政体系几近崩溃,以致实际战争中,朝鲜所办粮草与通报朝廷的数额相距甚远,草束犹缺。 朝廷只负责拨付御倭银两,物资则需从地方调集,本着就近运输的原则,在一切资源都有限的情况下,主要是辽东承担了筹措和运输。 宋应昌坐镇辽阳,辽东管粮官员则以调集储备、外借和招买三种方式筹措粮草,并运至辽阳、鸭绿江沿边城堡的囤仓中。在李如松率军连下平壤、开城之后,倭军选择了固守王京,两军即呈对峙之势,若图再进,则需大量粮草支持。 而当时山东收买粮草已十分困难,宋应昌除了令管粮郎中王应麟催征定辽各卫并凤凰、汤站、沿江等堡的当年税粮,还令辽东四道筹办硝磺、车辆、牛、酒、鞑靴等物。包括大量军器,粮草全部运至鸭绿江畔,再水陆兼行转运至朝鲜。 即便这样,平壤大军依然是‘千里馈粮,师不宿饱’,朝廷也多次与朝鲜国王交涉,希望其选派精壮,水陆并进筹运粮草,但朝鲜的粮饷匮乏已超出想象,严重影响了进军速度。宋应昌又不得不急催定辽卫雇觅牛车,从沿江堡站搬运粮草,而辽东海、盖等地官员也调集船只将粮食运至金州各海口,再转至义洲或开城。 显然朝鲜太过依赖辽东的输粮能力,提出船只不必于义洲,可直接卸于平壤,则运输无碍,无奈辽东的船只并不具备海航能力。 朝鲜本国的转运始终存在速度迟缓且投入不足问题,朝廷提出给银雇佣朝鲜军丁输送山东抵运粮草,但朝鲜又以本国艄公不熟悉金州水陆而拒绝。收复平壤之后,从辽东陆运至王京所费甚巨,从海路直接运粮至王京又难度太大,所以后续物资皆在沿江堡仓堆积如山,而登莱等地粮草同样堆积,更别说想从中原及南方仓储转运。 事实上,刑玠希望山东成为此次征倭大军的‘粮仓’,也是源于壬辰之战期间,尤其在后期,辽东输出规模远不及山东显着。况且辽东本就疲敝,再加上备倭援朝的担子,往后辽东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杨镐也明白刑玠的意图,他道:“朝鲜之难不难于进兵,而难于运饷,所以下官有两点建议:一是海运,壬辰那次,海船从登莱出发到金州即止,然后在图转运义洲,此次不如直接选择鸭绿江口的薪岛,或椴岛附近,而且沿途也有各海岛可以作为临时停靠。” “椴岛……就是皮岛?” “是,我方称之为皮岛,朝鲜都称为椴岛。”杨镐回道。 “然后再图从铁山转运?” “是,不过这要经圣上批示,需重启海运路线,还需要有海运能力的海船。” “哦……那么,第二呢?”刑玠沉吟了片刻又问道。 “第二,若是运饷依然困难,就要考虑直接与朝鲜当地贸粮,下官的想法是将中江关市由每月三次改为日市;其次直接从山东征一批青布,以布代银,虽说如今朝鲜已能接受用银,但布币依然好用,与民间贸货,百姓惯用米、布交易,这两样还是最受欢迎。” 这点刑玠倒是从他前任宋应昌以往的书信中有所了解,当时李如松大军入朝前,朝廷就提出过‘本折兑换’,用白银来购买朝鲜的米谷,却被朝鲜国王拒绝。当然,这也能理解,毕竟朝鲜至今还未有推行白银粮饷制。而民间的鱼盐、牛马、衣物等皆可换米,但以布为公认的货币。 随后朝廷也调整了贸易内容,那时辽东都司张三畏就以青布二千七百匹,红布八百余匹易换了稻米六百多石,小米、黄豆一百多石。 “哦,对了,”杨镐又补充道:“听说朝鲜这两年农事丰稔,中江关市贸易也兴盛不少,虽说米不至绝,但朝鲜官府的开支,及公私所需甚巨,况他们支付官兵的本色粮饷一直就缺,所以恐怕……” “所以你的意思,此次对我大军粮饷的支济还是会像上次一样困难?” 杨镐点点头:“恐怕是的。” 刑玠不由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又问道:“我军既然都如此,那日军岂不更是粮饷不敷?” 杨镐回道:“上次我大军还是因输运跟不上,像平壤到王京一路,良策、车辇、林畔、云兴等处刍草、米豆甚丰,边山漫田也有荒草可割为饲马之用,可就是运解频出问题。下官觉得这次倒与上次不同,一是倭军已盘踞南部多时,靠海上补给,恐做了长期打算,二是我军此次战略更为纵深,粮草补给问题将更加凸显。” 刑玠认真听着杨镐的分析,不由频频点头:“所以你才认为选在薪岛及皮岛附近更好?” “是,” 对于杨镐所说的,刑玠深有感触,四月起,朝廷就开始紧急备战,从辽东购买骡马、装粮布袋、筐篓数以千计。辽东的商人在朝鲜地区亦有措办,援军急需的牛、酒、布花等犒军物资在朝鲜庆尚、全罗道无处贸易,仍须由辽东官员四处易买。 而粮草问题,实际他五月就已上疏陛下,建议海运宜从天津、山东、淮安各处搜求官民渔、商船二三百只,总运一二次以救目前之急。这就与杨镐的思路不谋而合,只是杨镐的建议更实际。 至于中江关市,他倒是有听说,壬辰之战时,当时入朝军需全是在此处转运至朝鲜。为了扩大粮草等军需的交易规模,遂定下了官市身份,甚至官府允许明人过江在义洲交易。朝鲜也从中江关市获益匪浅,不过两方对于贸易税收时常产生摩擦,甚至朝鲜王廷中还有人希望关停边市。 此次大战再起,运输问题又摆在明面,虽说刑玠希望依托海运,但陆运也不可能放弃,所以中江关市必要存在。 ———— 刑玠此时还在辽东督饷,七月二十八日就收到了漆川梁战败的消息,如今已过八月,而倭军七月底又分成左右两军,很明显他们是想水陆并进。 战争局面已风云突变,刑玠眉头深锁,显得异常冷峻,之前制定的用兵方略要做大的调整才行。联军最南的防线是南原,如此一来,南原恐怕危矣。 他手边还有一封密信,是在抓捕沈惟敬之后从他那里搜出的。刑玠拿起这封信,想了一阵,还是起身叫来随从,跟着他一道往关押沈惟敬的地方走去。 这封信乃是署名丰臣行长的人在五月二十六写给沈惟敬的,刑玠知道这丰臣行长就是小西行长,信他早就看过,也早就想提审沈惟敬,只是一连坏消息传来,让他一时还忘记了。 要说这封信也是奇特,居然是一封向朝方通风报信的信,信中不仅透露了倭军进攻宜宁的计划,还建议守城的防御使金应瑞不必战死守节,以补将来和睦之事。 “金应瑞,”刑玠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庆尚道右兵使……倒是跟倭寇挺熟啊?” 就在不久前,他知道杨镐已经就这人的‘通敌卖国’向朝廷上疏,而他也在奏疏当中,揭露了此人的一系列‘卖国’事迹。 “证据确凿嘛……”刑玠又冷笑一声。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两军交战,哪有敌方先出卖自己的军事行动给另一方来打自己的?此间没有蹊跷才怪。 而今沈惟敬被严加看守,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自己的下场如何,毕竟活了一把年纪,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只是直到被抓,他还记挂着让倭军撤兵一事。 那是八月六日的事了,倭军左军将船只停靠在了岳阳,而且已逼近求礼。七日,他就想了办法让他麾下的牛把总带上五名家丁,一名翻译前往小西行长的驻地。 只是小西行长不在求礼,而是与岛津义宏在岳阳。后来牛把总一行又赶到岳阳,与两人会面,并将沈惟敬的意思转达,宣谕倭军退去。 小西行长却道:牛把总,关白命令诸将必要攻陷全罗道,势难中止,所以难以答应这要求。 牛把总无奈,只得无功而返,但这时的沈惟敬已经被押往了辽东。 “沈惟敬,说说这封信怎么回事?”刑玠来到牢房后就提审了他。 沈惟敬默然了好一会,才回道:“据我所知,行长不是第一次‘通敌’,早在正月就已经干过一回,”沈惟敬将原委一一道出:“那时行长是通过通事要时罗将加藤清正的行动告诉了金应瑞,希望他转告朝鲜国王,让其水军多加注意。” “小西行长是怎么说的?” “他说清正初四已到对马,顺风则不日当渡,而近来海面都是顺风,清正很容易渡海入朝。他还建议朝鲜水军速速进泊巨济岛,窥伺清正渡海之日,如果顺风,他必来巨济岛,朝鲜水军截击即可。若是吹正东风,那么船队就会直向机张、西生。” 刑玠问道:“两地与巨济相距甚远,朝鲜水军不济,又如何打击清正的船队?” “的确,朝鲜水军虽无法打击,但仍可以派遣大批战舰严阵以待,只要胁迫他回日本就行了。” 刑玠奇道:“充其量就是虚张声势。” “是,因为清正出兵前曾夸下海口,说他揭一竿而可定朝鲜,不然则请‘尽灭我族’。” 刑玠愣了一愣,接着问:“那么结果如何?” 沈惟敬笑了笑:“结果,不都看到了吗?当时要时罗还劝金应瑞相信他的说辞,他说此次关白出征,与当年攻陷晋州的情形没有差别,势必要攻破几处城池,并劝他不要坚守,只将居民财物尽数转移,清野以待就好。金应瑞的态度却十分强硬,说天兵今已大至,我国兵马亦为整齐,当与一战,一决雌雄……” “如果朝方真按行长的办法,也就没有今天了,而丰臣秀吉必定以‘误妄’定清正的罪,如此一来,行长所主张的‘和睦’就会被丰臣秀吉采纳。” 刑玠半晌没有说话,只听沈惟敬又道:“其实当时庆尚道慰抚使黄慎已书状朝鲜国王禀明,只可惜……”说到此,沈惟敬不禁叹了一声。 “哎,只可惜朝鲜是设不及期而致误事机……” 刑玠不知说什么好,若真是这样,那的确也就没有今天。 沈惟敬继续说道:“他们渡海之后,小西常常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常夸朝方是‘谙熟用兵之术,多备战舰至几千艘’,好让日军先自产生惧意,不敢轻举妄动。事实这招还是很有用,那时倭军确实敛其下倭人,使他们不得恣行,避免挑起朝鲜之怒。同时他也让朝鲜派出船队到釜山炫耀武力,来震慑日军,另外还策划了朝方在二月初十左右,朝鲜水军‘进泊釜山前洋,欲为遮绝粮道’的军事行动,借以做实朝鲜水军舰多兵强之说。但朝方又没有认真应对,初十日虽然响应了行长的计划,但只派出区区六十三艘,舟师数量如此之少,行长的‘播说’自然归于虚地。” 刑玠听沈惟敬说到此处,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也头一次听说,要是沈惟敬不说,恐怕朝中至今无人知晓,杨方亨也未必全部知道。 “釜山前洋是倭军海上粮道?” “应该是吧。” 刑玠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收到信后又是怎么做的?” 沈惟敬回道:“我接到这封信,立即联络了朝鲜国王,并转告了书信内容,至于朝鲜方是如何对待的,在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后来观宜宁战事,金应瑞当时并没有被撤换,但作战时,还是弃了城,并未选择守节,想来他是得到了来自书信的消息。” 沈惟敬顿了顿,嘴巴一张一翕,似乎言语未尽。半晌,他终是没有继续下去,他低下头,抓住牢笼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来…… 刑玠并没有注意沈惟敬欲言又止的神态。 几日后,南原战败,刑玠很快收到了战报…… 第9章 【鸣梁海战】 刑玠处理完沈惟敬的事情,就要着手准备下一阶段的战事——保卫王京。依照朝鲜目前的战争状态,同时也要进行相应的战略战术调整。 他召来参军李应试问计,李应试反倒先问了一句:“上面的意思是什么?” 刑玠稍一迟疑便说道:“阳战阴和,阳剿阴抚。此八字乃机密,不可泄漏。” 李应试又回道:“其实非常容易,只要军门借手上人用一用……” 刑玠两眼一眯,射出凌厉光芒:“你是指沈惟敬?” 李应试淡然一笑:“只要派人说朝廷有意免沈惟敬之死,倭寇则议和之心不绝,军门不若派李大谏为使者,去顺天游说小西行长,派冯仲缨去游说加藤清正……” 刑玠考虑良久,末了还是点头应下。 打发了李应试,他心中已有主意,决定在稷山设伏。现在闽浙水军还未入朝,之前,他与朝方统帅权栗协商过,希望重新启用李舜臣,组建新的朝鲜水军。 就在刑玠为王京保卫战忙碌的时候,远在一千多里外的京城,自年初到现在,朝堂上一直都是乌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首辅赵志皋已不记得向万历请辞了多少回?一月当中至少两次,但都没有得到应允。自东封事败后,主和一派都快成了箭靶子,接连不断的遭到弹劾。 朝廷但凡有事,不管对错,内阁都会首当其冲成为别人攻击目标,只是这次他赵志皋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在东事上,他一直都是主和。 张位主战,他是知道的,沈一贯一直模棱两可,随陛下的态度而变,事败之后他反倒态度坚定起来。 赵志皋想起最近他二人的表现,接连不断的向陛下上疏,总之各种建议不断。他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内阁在慢慢发生变化,去年底陈于陛辞世时,他还感叹内阁四人从无龃龉,可如今想想竟觉得可笑。 石星被革时,沈一贯还上了一疏以图搭救石星,他至今都有印象:本意原出忠诚,惟欲省饷息兵,以封了事,不觉过信沈惟敬之言而至于此……是时,圣意渊深,于石星若眷若否,外廷疑上不欲去之,有为奥主者在也…… 奥主?呵呵,不就是暗指他赵志皋吗?还有那些参他之人,什么周孔教之流,说台臣郭实上疏力争不可,语侵志皋,乃志皋切齿贬而去之……全是一派胡言!圣上早有明断。 和议之初,多官会议皆云可封,好议者又随声附和,而及册封事败,则是如同墙倒众人推,矛头又指向他这个最大的主和派,弹劾奏章比头皮屑还多——这已非什么讨论国事安危,而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无端攻讦! 他赵志皋既不植党,也不朋党,那些攻讦他的人妄图从他这里博取名声?想都别想! 想到此,赵志皋眼神一厉,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 虽是夏末初秋,但沈一贯一直觉得他还身处春天,时时有春风拂面之感。 为什么呢?首先,陛下弃和改战,也就是说,他再也不用担心老家宁波被设为贡道;其次,对于上疏进言,他明显感觉陛下更愿接受他的意见,这不正是他的机会? “但是但是但是……”沈一贯又想起首辅赵志皋,“陛下那里还是要为志皋美言,总不能失了大臣体貌。” 至于石星,那就只看陛下的态度了。 不过又想到南原一战失利,沈一贯眉头微蹙,想了想,又把刑玠近期所上《请投天津巡抚督饷大臣疏》拿起来看了一遍。 疏中,刑玠的观点与他不谋而合,其实早在二月间,他与张位就共同上疏《经略朝鲜疏》,想来刑玠也是参考了他在此疏中提到的观点:通登、莱入辽之路,从此转饷以资军兴…… 只天津设巡抚肯定不够,天津、登莱本属同一片海域,不应分兵统领,最好就是二者之间设同一巡抚来管。 沈一贯思考片刻,忽想起赵志皋也曾说过,虽迩蓟镇山东原有巡抚,终难遥制,莫若添设备倭抚臣,弹压天津、登莱,据险练兵……而衙门略近天津,以示特重。 “还是应在天津、登莱沿海居中之地设置,更利于两地之间的联系管辖,”沈一贯寻思着:“用总兵、兵备道管辖海道,这样北面衔接辽东之地,南面衔接淮安,首尾相应,还可调动浙、闽、广东之地擅于水战的将士渡海剿杀釜山、闲山及对马等地的倭寇……” “其次嘛,海上运粮可直往辽东、朝鲜附近……即便倭犯我朝,还能从海陆两方相互配合将其夹击……与其天津设巡抚,倒不如设在登莱。” 沈一贯思虑周详之后,决定再上一份奏疏,将自己的想法呈于陛下面前,用词稍加琢磨,遂提笔写下《论投天津登莱巡抚疏》: 倭寇擅于陆战,而对于水战并不占优,与之相比,我军更擅于水战,若登莱设巡抚,严布水师则可发挥我师长于水之优势; 天津为我门户,登莱是我屏障,以战为守,使其坚固,若我水师海上追剿倭寇,断其粮饷,两面夹击而攻之,使其腹背受敌,必灭倭; 欲饷朝鲜,则首尾衔接之船,费用可大减,同时舟师相翼而行,无盗贼可以觊觎; 苍、福、沙、民等地船只,有能出奇者,便可令其就此受成捷则为之代题,趋于功名利禄、愿意报效国家之人便可聚集…… 疏入内廷,朱翊钧仔仔细细研看了半天,末了不禁大赞:“不错,”随即批道:“卿言天津、登莱设巡抚专管海务以图战守,具见经国远猷,深合朕意。至于适当人选,卿可集廷臣会推。” 人选问题,其实沈一贯已在思考合适出任巡抚的人选,不过他还是心有顾虑,就像选谁出任辽东总兵一样,陛下意主李如松,但廷臣却反对,如今一直僵持不下,反倒让他左右为难。 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三月石星被革,内阁力荐刑部尚书萧大亨改任兵部尚书,但陛下并未答应,足见萧大亨并非陛下心中那个人选。只是让兵部左侍郎李桢主持兵部事务,但他出任尚书也不太可能。 天津、登莱设抚,意义非同以往,此二地设抚之后,恐怕组建北方水师就要提上日程。 沈一贯心中还是有一人选,而这人近日还颇为热门,朝堂上议论的也很多——前年的湟中三捷便是此人的杰作。 “田乐……”沈一贯两手交握抵住下巴,沉思起来:“此人文韬武略,又善治边,若论才干能力倒是不输萧大亨之辈,就是……” 半晌,他还是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可惜非我同类。” 虽然沈一贯对田乐欣赏有嘉,但田乐是北方人,南官北官,本就是天然的两大阵营,也非同年、师生关系……若是推了他出任,就怕将来处处掣肘。 “刑玠嘛,倒是可以再看看,但要等战事结束以后,再看陛下的意思如何……” 他心里还是希望萧大亨能出任兵部尚书。 ———— 八月,对于沈一贯来说,犹如春天,但对于朝鲜,却是真真正正的生死存亡之秋。日水陆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往汉城推进,海上,其水军已进入全罗道水域,下一步就将进入朝鲜西海北上。 自漆川梁大败后,朝鲜水师遭受重创,硕果仅存区区十二艘板屋船。八月初,再次起复的老将李舜臣被任命为朝鲜三道水军统制使。 八月六日,他来到求礼,然而庆尚道右水使和全罗道右水使已将仅剩的十二艘船开离了求礼,往西南的珍岛逃去。李舜臣看到倭军的船只已停泊在港口,身边没有一只船的他只得从求礼又来到全罗道西南方的珍岛碧波亭。 李舜臣到了珍岛就开始招募兵力,这期间,他常常登上崖壁,远眺鸣梁津。这里最窄处仅容五六艘船只并列通过,而且水流湍急,想要进入黄海则必经此处,正是决一死战的最佳场所。 从此处远眺,天色如混沌初开,满眼尽是白茫茫。只有近岸波涛汹涌,卷起巨大白色浪花,冲击着岸边礁石,但很快又被击碎,散落至海里,转瞬便消失殆尽。 李舜臣虬髯伟干,即便狱中受了酷刑,仍然顾盼甚异。他耳边又想起儿子曾质问他的话:“父亲,我们为何要打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那个昏君还一直想杀你,你到底为谁而战?” 为谁而战? 才到珍岛时,李舜臣就已开始疏散周遭的渔船,前来避难的百姓。但至今日,在岸边、山上,依然还有不少百姓的身影,他们皆是自发留下。远远望着他们,他原本冷峻的表情柔和了不少,也是这一个月来,百姓给予了他太多支持,才能让他如此顺利的重整水师。 将必从君,君必从民,无民则国不在,无民亦无君——李舜臣在心底亦这般回答着儿子的问话。 这个秋天,注定是朝鲜的生死存亡之秋。 八月二十八卯时,有八只倭船入侵珍岛东面的于兰浦,李舜臣果断还击,将其敌船驱逐到于兰浦东面的葛头。 到了九月八日,申时,又有十三艘倭船迫近于兰浦,李舜臣下令朝鲜水师从港口出发,出海迎击倭船。但尚未交战敌船就跑了,到夜里二更,敌船复又回来,早有准备的李舜臣下令开炮迎战。 地字炮猛烈还击,一时间河岳震动,而倭船终是不敌,于三更便撤了回去。 九月十六,一支超二百艘的敌水师舰队即将抵达珍岛,其中有五十五艘已进入了于兰浦前洋。李舜臣立即命朝鲜水师仅有的十二艘舰船先期通过鸣梁峡,并一字排开,加上他的指挥船列于海峡另一侧。 一切战斗部署已安排妥当,李舜臣在静待大批敌舰的到来。 次日清晨,日水师主将来岛通总、胁坂安治、藤堂高虎,与监军毛利高政率130余艘战船从全罗道的梨津浦出发,最终逼近鸣梁海峡。 湍流的江水果然阻止了他们妄想快速通过的企图,不得已,日水师统领来岛通总只得下令舰船分批经过。 所谓‘以一击十,莫善于厄;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李舜臣正是想利用鸣梁海峡的阻,来获取哪怕是一丝微乎其微的胜利机会。 一切也正按照他所估计的那样,当先遣舰队通过了海峡,进入开阔的外海域,李舜臣所在的旗舰率先开火攻击了猝不及防的先遣舰队。 ‘今有少卒卒起,击金鸣鼓于厄路,虽有大众,莫不惊动。故曰,用众者易,用少者务隘’——随后的海战可想而知,经过一开始的混乱,倭舰队很快调整了作战状态,并将朝鲜十三艘舰船重重包围,还有尚未通过海峡的一百余艘舰船,也在对面虎视眈眈。 朝鲜水师虽然拉垮,但其火器装备却不差,这当然得益于上次援朝明军对朝鲜水师的鼎力支持,也得益于李舜臣对火器的无比热衷。 他麾下的水师原本配备了天地玄黄胜五种火铳,而且其舰船皆改装成利于水上作战的龟船,反而倭水师却少有配置大型火炮。就算火枪厉害,但对于水师来说,威力巨大的重型火炮才是制胜法宝。 以少胜多,并非神话,但也不是仅凭运气,正如李舜臣对其麾下将士所说‘必死则生,必生则死’,一场力量悬殊的海上血战正在展开…… 被围住的朝鲜舰船疯狂冲击敌舰,一旦敌舰靠拢,便用火炮、火矢近距离射击,并奋力击杀登船的敌人。 日水师旗舰楼船高耸,极易辨认,自然也承受了最密集的火力攻击,很快便被击沉。其统帅来岛通总的尸身也被朝鲜水师获得,李舜臣命部下将其枭首示众,高悬于桅杆之上。 这天注定被历史铭记,李舜臣率领的朝鲜水师最终抵御住了日水师的攻击,直至傍晚,海面上漂浮的全是各种残骸,日军损失惨重。 第10章 【稷山战役之猩球崛起】 就在李舜臣积极备战鸣梁海战的同时,明几路大军已在辽东集结,准备开进朝鲜。 朝鲜边备司启奏国王李昖,道:“明军二个月需粮八十四万三千七百三十石,马二个月需豆四万八千六十石,自义洲至平壤直路十官,及三县等六邑,所捧留谷之数,大小米并五万一千四百八十又八石,豆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七石。虽各邑所储多少不同,抽东补西,兵粮可支五十余日,而马豆尤似不足,未知近日所措米豆之数又几何,极为闷郁。” 朝鲜之难不在用兵,而在运饷,而今战事再起,问题依然还是那些问题。 当初万历任命刑玠挂兵书尚书职,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其意就在由他完全统筹,并要求户部做好配合,确保兵饷。 朱翊钧这样安排自有其道理,户部尚书杨俊民其父早年也曾担任蓟辽总督,并以吏部尚书兼理过兵部事务,尤其长于兵事。杨俊民受其父影响,同样重视守备之道。 他俩人也算是最佳拍档,至目前为止,东征转饷还是颇为顺利。这也比当初的宋应昌,条件好了很多。 粮饷暂且没有大的问题,那么皆下来就是按既定作战计划,稷山狙击倭寇大军。 再说回朱翊钧—— 宅在紫禁城内廷的朱翊钧虽是准了沈一贯的奏疏,同时他心里也在考虑巡抚人选,想来想去竟觉没有一人适合。 如今他正与朝臣闹脾气,缘起是辽东总兵一职空缺,但还是有南原一战失利带来的影响,朱翊钧觉得十分丢脸,并迁怒于各省抚按,罚俸五月。 这下朝臣就更不干了,本来再三廷推,都有些松了口,朱翊钧这么一迁怒,反而让各执己见的朝臣又都统一了口径,一致反对李如松出任辽东总兵。 正当君臣为李如松僵持不下时,地震又袭来,不仅京师,辽阳、开源、广宁俱震,地裂涌水三日。包括山东小清河水逆涌至临清砖板二闸,无风竟掀起大浪。 临清本就是南北漕运重要节点,漕运旺季突发灾害,致使南北漕船皆滞留在了临清,一时壅塞不堪。 朱翊钧每天面对这些‘破事’,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不过对于皇长子读书的问题,自六月之后,逐渐有了些松动,他已命左春坊左谕德方从哲及翰林编修袁道宗充皇长子讲读官。 如今朝堂之上的高气压已至临界点,若要化解,除非朝鲜战场上传来捷报。 ———— 自从杨经理星夜兼程疾驰七百里,从平壤杀到汉城及时阻止了麻贵弃守汉城的决定,并‘解救’了日夜哭泣的国王李昖,只是这国王对杨镐来汉城似乎不喜反忧。 “杨经理,今贼方炽,经理不宜轻为来京,万一势难还去,则所损非轻,人心益溃,不如留守平壤……” 耶?杨镐内心奇怪:这国王啥意思,还不欢迎我来? 转念一想,杨镐就明白了——这国王原来就想凭一句:皇恩罔极,小邦只仰天邦洪造之力的空话,便可坐待星夜驰援。问题是打仗是要钱粮的,就算朝廷待属国恩义如此,也不代表愿意旷日持久的投入金钱和人力打一场仗。 何况朝鲜还拒绝在开城、平壤屯田的提案,想来是那句:设官经理朝鲜……让这国王产生了怀疑,以为我大明要插手小邦事务。可笑嘛,不是? 不过他杨经理此次这么着急忙慌来汉城,可不是为了朝鲜国王,他带来了刑玠的咨文。李昖看了咨文之后,神情顿时变得难堪,羞怒道:“予何以堪?唯欲入地!” 杨镐见之心里痛快不已,他有些不耐烦跟这些朝鲜官员打交道。 当然,杨经理也是来催促麻贵尽早出兵迎敌的。 “骂替独!”解决了朝鲜国王的问题之后,杨经理又找到麻贵,也不说话,双目炯炯有神,只盯着麻贵看了半天,看得麻贵是浑身不舒服。 杨镐为何找他,他麻贵岂有不知?只得硬着头皮道:“杨经理,我手下那几员猛将就随您调遣好了。” “壮哉,骂替独!”杨镐一听心下满意,这麻贵还是善解人意,倒是比李…咳咳,会做人。 此次倭军制定的战略是左右两路并发,左路的总指挥依然是宇喜多秀家,在第一阶段,右路佯攻,迫使明、朝联军把注意力放在庆尚道,而后左路猛攻,全力攻克南原,再把全罗道一分为二,左右两路最后会师全州,彻底控制全罗道。 全面控制全罗道,一来可解除朝鲜水师的威胁,二来可依托海域,以全州为基地,为其北上大军提供补给。所以南原的失陷,确实让明、朝联军陷入被动,而倭军则进退自如,加上朝鲜水师大败于漆川梁,让倭军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刑玠的反击计划,最初是让麻贵先发制人,偷袭釜山,捉拿小西行长,逼走加藤清正。但这计划始终绕不开倭水师,除非将其调开才可以放手一搏。 遂才有了杨元驻守南原,陈愚忠驻守全州,吴惟忠驻守忠州;以及朝鲜主力军权栗、郭再佑、金应瑞、李元翼等部驻守云峰、黄石、昌宁和星州等地。 只可惜刑玠再能干,也没算到元均这个废物,漆川梁的失败不仅废掉了朝鲜水师,也让刑玠的计划无疾而终,还葬送了杨元。 杨元冤,也不冤,敌我力量如此悬殊,就是换成李如松也不可能赢,‘正确’的作法是死守等待救援。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麻贵早些识破倭军主力方向,赶来驰援。 当初麻贵制定的救援计划就是:脱有缓急,南原告全州,全州告公州,公州告京城,次第驰援。杨元当时已经派人通知了陈愚忠,而陈愚忠却不知怎么的,他压根没有上报。 南原的失利,该谁负责?杨元和陈愚忠吗?对于与杨元犯了同等错误的朝方将领金应瑞,刑玠与杨镐的做法也颇值得玩味。 倭军自公州再次分兵,加藤清正、太田一吉率一路攻打清州,而黑田长政、毛利秀元则率另一路进攻天安,天安距汉城仅有一百多里。 汉城周边有不到一万兵力,多为宣保蓟延来的部队,李如梅、李芳春、祖承训等辽东军尚在路上。而朝鲜的‘精锐’之师还留在庆尚道,汉城附近的朝军只有数千人,算上平安、黄海两道的勤王部队,也没超过一万。 总共不到二万兵力,要面对水陆十二万倭寇大军,说实在的,几乎没有胜算。 麻贵可不敢把朝鲜军队派往前线,只能将其分成两部,一部由李元翼率领,通过鸟岭靠近清州,以此护卫汉城侧翼。另一部交给柳成龙,把守住汉城附近的关隘津口。 忠清道天安向北是平泽、鸟山、水原、汉城,所以天安位置极为重要,要是天安被倭军攻克,那么麻贵率领的明军只有背靠汉江御敌。 麻贵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以灵活机动的游击方式来:遇小股敌军歼灭,遇中股敌军难啃的,但又舍不得放弃人头的,用摆塞来支援,至于大股敌军……当然是跑喽。 麻贵将想法告知解生、牛伯英、杨登山和颇贵四人,这四人一听岂有不懂的,这不正是麻家军的着名打法吗?遂一一应下。而后麻贵又派摆塞率两千人往葛院、介川一线准备接应。 麻贵自己率部驻守水原,杨经理则临时充当了气氛组经理,将中军大帐设在汉城南山上,向南摇旗呐喊,搞得有声有势,也算是给汉城的老百姓吃下一颗定心丸。 麻家军的着名打法非常有特色,要论渊源,都还要从戎狄算起,当然为了适应不同时代的战争需求,也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升级。 所以当走在最前面的黑田长政准备故地重游时,解生四人已到了稷山山麓的金乌坪。这里地形极适合打埋伏,于是四人商议一番,又将不多的手下再分为三协,左右两协分别把守柳浦、灵通,中协则一夫当关式。金乌坪以南是条河,河上有桥名素沙,倭军只能通过此桥过金乌坪,若是将其截断,正是瓮中捉鳖。 九月七日晨,黑田长政已到了稷山南侧,他准备快速通过这里,天安则交给后续的毛利秀元去解决。黑田的先遣部队二千人由其手下的三元大将带领,已抵达金乌坪。 两军随即遭遇,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栗山四郎,不过他并没把大道上那一协明军放在眼里,只是吩咐手下以火枪射击。 而明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前方这一众白衣打扮的军队不是朝鲜军,是如假包换的倭寇。很快,这一队人马在解生号令之下,迅速还以火炮,密集的火炮顿时让倭军阵型大乱,几乎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一轮火炮攻势过后,没多久四面八方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伴着奇怪的喊声:“窝呜喔唔喔唔喔唔……” 倭军在震天响的怪叫声中惊恐的抬起头,只见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怪物’正由大道上冲下,冲到面前才看清原来竟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猿猴’。 更令他们惊恐的是,这群猿猴竟然会杀人!都冲到面前了,即便看清楚那也是最后一眼,猿猴门手上的鞭棍齐来,瞬间就将人毙于马下。 于是惨叫声又响彻金乌坪:“鬼啊!噗嗤…噗嗤……” 大地瞬间被血水染红,大道上也乱成一团,黑田图书和栗山四郎也都傻了眼,他们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关键是马上那一群骑马的猿猴,他们就跟刀枪不入一般,还能如闪电一样躲过铁炮的射击而毫发无损? 解生带领的是一群经验丰富的蒙古骑兵,而且骑术高超,倭军是步兵为主,手上配置的一般是长枪和倭刀,对骑兵本身就吃亏,除非用火枪。问题是对方根本就不是人,是刀枪不入又能躲避火枪铁炮的猿猴! 这场遭遇战,一开始倭军就吃了亏,但很快,毛屋注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扛起大旗跑到山坡上拼命摇晃,好让倭军士兵看到并且尽量收拢阵型撤退。 猿猴骑兵胜了第一回合。 吃了亏的先遣队三位将领聚在一起,商量半天,注水说道:“他们配有铁盾,得用咱们的铁炮阵来破之!” 图书连忙问道:“如何破?” “先来连还射击,然后趁乱突破,砍脚不砍头。” 两人听了觉得可行,遂定下这新的打法。随后三人再次整理好部队,准备发起第二次冲锋。 倭军重整之后开始反扑,“duang~duang~duang~”铁炮阵先是一阵连环发,明军果然一下被打蒙了,于是很快撤了下去。 解生心知这是敌军换了打法,但心里并不怵,一眨眼工夫便计上心来,然后吩咐手下几人组成小分队绕过敌军,把素沙桥给阻断,再命东西两协骑兵一同包抄。与其让敌方大部队赶来支援,不如先来个瓮中捉鳖,嘎一波人头再说。 其实后面的黑田长政一开始就听见了枪炮声,赶紧命人前去打探,很快,探子回报说是前锋已被明军包了饺子。 黑田一听赶紧带了本队三千人赶了过去,其手下另一员大将三立马请缨:“三愿领兵前去救援,力保桥梁不失!” 黑田这一队只有三千,兵力明显不足,就怕明军歼灭前锋之后再调转过来围歼他们。 三得令后快速赶到素沙桥,将拆桥小分队给驱散了。而后黑田又命后藤鸡翅沿西山一侧前进,他自己则登上东山以诱惑明军……诱敌策略很有效果,明军主力果然被吸引到了东山。 前锋三将见黑田主力前来救援,立马士气大振,与加入的后藤鸡翅和母里太兵卫共同对解生部队展开肉搏厮杀。 眼看解生就要吃亏,这时候其他两协的杨登山和牛伯英恰好杀到,两人二话不说,迅速提刀杀入,一场近身厮杀随即展开。 然而鸡翅和母里岂是猿猴骑兵的对手?两人很快败下阵来。随后黑田嫡系也杀将进来,左冲右冲之下,解生三人终觉吃力。这时他们又想起出战前麻贵交代下的策略:遇小股歼灭,遇主力就撤,遇中股求援…… 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心里已做了撤退的打算,而后很快转变阵型,随手又捞了几个人头便快速撤了回去。倭军自然以鸟铳欢送,但这群久经沙场猿猴骑兵听到鸟铳声再一次施展‘猿骑’之术避开了袭击。(未完,待续) 第11章 【贼寇撤兵】 ‘于时天兵,浴甲桥下,弄猿三百,一时鞭马’—— 话说解生三人渐感吃力,于是变换了阵型,暂时退了下去。黑田长政一见明军撤退,总算松了口气,又赶紧命手下重新整顿队形。 天色渐晚,黑田长政不知毛利秀元部能否天黑前赶到,此刻他虽是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就怕明军再次杀将过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解生率部又杀了回来。倭军听闻则一片哀嚎。黑田连命探子先去打探,到底怎么回事? 稍事,探子便转了回来,禀道:“明军又来了援军。”原来是李益乔、刘遇节两人所带的后续部队赶来支援。 挥退了探子,黑田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北方——那一片茫茫‘未知’之地。此次他算是‘故地重游’,但与上一次相比,心境已多少有些不同了。 天边有大片的火烧云,多像杀人时漫天喷溅的血雾,黑田只瞟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接着抽出佩刀,喝令道:“杀!” 又是一番恶战,但这一回合谁都没占到对方的便宜。 黑田手下另一员大将竹森新右卫门向他献上一计:“敌人人数众多,硬拼恐支撑不了多久,不如让我先带一只人马绕到右翼去引开他们,您再从他们左翼进攻,这样估计还有胜算。” 黑田点头同意,竹森很快带人绕到右翼,而打头明军果然被竹森吸引到了右侧,阵型也随之一变,将左翼完全暴露出来。黑田一见时机正好,他首当其冲就杀了上去,他嫡系人马也紧随其后。 好在解生几个反应够快,一见阵型已坏掉便连忙收拢人马撤退回去,重新结阵然后再次冲锋。 几个回合下来,最终黑田不敌,而此时天色又暗淡许多,他只得收拢残兵败将往清州方向逃去,他是希望尽快与毛利秀元部会师。只是他身后有摆塞一只支援的生力军在紧咬着他不放。 黑田运气还是不错,半路上就遇到了毛利秀元带的援军,两军团会师后,他立马调转头来,想杀回金乌坪把场子找回来。 解生此时也正考虑着撤退计划,他估计敌军大部援军也快来了。没过多久,果然就收到了消息,敌人大部队又杀回了稷山,而且人数有两万之多。 “是大股敌军,尼玛打槌子打,撤了撤了,”解生咒骂几声后,连忙传令:“让摆塞、牛伯英、杨登山和颇贵不要再恋战,趁着他们大军还没整顿完毕,大家有序撤离,人头能嘎就嘎,不能嘎的就不要了。” 几人收到撤退命令后,趁着倭军还是一片混乱,又收集了百来个首级,这才撤了回去,把天安和稷山留给倭军。 而等黑田和毛利秀元好不容易稳住溃逃的部队,集结完毕之后,竟发现明军已经撤离。黑田和毛利生怕这又是明军的诱敌之策,依然让部队严阵以待,向天安城进发…… 占了天安城,控制了稷山,倭军才确信明军已然撤退,事实上这场大战谁胜谁败根本不用多说,但黑田和毛利依然厚着脸皮宣布此役己方胜利。 没有欢呼声,也没有胜利后的‘庆祝’,黑田和毛利面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是在撒谎。毕竟此役都要写进他们各自家族的家族日记里,做做样子也好编啊。 目前为止,黑田心里考虑更多的是继续前进还是撤退?军团不会在天安逗留太久,毕竟这里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其实撤军命令是早就下了的,还是在攻陷南原后的八月二十,左右两路的倭军大名就在全州开了一次军议,有丰臣秀吉的使者也到了全州,并向诸大名宣告了秀吉的命令:全部退据朝鲜沿岸。只是当时都没有立即执行命令,左右两军仍在北上。 黑田转念又想,稷山到汉城一路,地势开阔,道路平坦,平时是条好路,可在两军对垒的战争中就不一定了。明军多为蒙古骑兵,而且骑术精湛,自己军团虽然鸟铳多,但遇着那帮会骑马杀人的大猿猴,好像再多鸟铳也不管用。 要是明军再来个坚壁清野…… 黑田抬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了一眼远方……秋天了,这里为何都没有粮食丰收的景象? “天寒……补给恐难。” 黑田能想到的问题,麻贵自然能想到,他让解生等人退守汉城自然也有他的考虑:一是稷山一战的目的就是阻击,并非坚守,解生他们这场战役打得不错,伤亡也不大,关键是拖住了倭陆军军团北上的步伐。 只要拖住了,也就给明军的大部队入朝争取了时间。 二是稷山至汉城这一路地势特别适合骑兵作战,再加上虎蹲炮配合,所向披靡,所以麻贵心里还是不虚,有些底气。唯有水路……他多少有些担心,一来朝鲜水师才受重创,二来就算李舜臣是天将下凡,但战争是打的实力啊,没有坚船利炮,怎么赢? 现在浙闽的水师在哪都还不知道,一旦倭水师进入了黄海,全面控制全罗道,还麻烦了。 麻贵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励,只是,目前京畿道的形势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轻松,即便拖住了,也不代表倭军就会放弃北上。 毛利秀元的军队在金乌坪之后仍然一路挺进,迫近了京畿道的安城、竹山,而右军的加藤清正也在忠清道的镇川布阵,以图迫近王京。 麻贵虽然有信心能依靠骑兵火炮的优势来堵截倭军,但结果却是不容乐观,而朝鲜方面更是无力堵截,是以,金乌坪一战才过几天,形势又转而变得紧张起来…… ———— 远在京师内阁大堂的沈一贯,同样关心朝鲜战事。 与其说他关心明军的作战表现,不如说他更关心朝鲜水师的作战表现。 “朝鲜固,则东保蓟辽,京师巩于泰山矣……”沈一贯看着朝鲜舆图,又翻着收到的最新战报,自言自语道:“对是对,可是……” 可是一旦让倭寇水师突破海峡自由进出黄海,那么势必要威胁山东及辽南海域的安危,京师亦危,这是作为天朝上国所不能容忍的事情,陛下也不会忍受。 “只可惜南原失陷了啊,”沈一贯又叹了一声,他心思复杂,刚才自言自语那话其实出自宋应昌,他并不否认,但也不完全同意。 他自己对于主战还是主和,说实话也没有太严格的分界,总是要看战局的变化来做调整。 他又想到朝鲜小邦那尿性,再一次叹气道:“还是要尽快促成我大明水师入朝才行啊。” ———— 在九月四日,朱翊钧就下诏,逮石星下刑部大狱。 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南原一战,既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但内阁三人,包括沈一贯心里都清楚,其实陛下在迁怒。当初和谈事败之后,他还上了一疏,建议陛下‘令其致仕’就好,希望能搭救一把。而今石星直接就下了刑部大狱,等待他的,恐怕就是三法司会审,然后定罪…… 九月十三,稷山传来捷报,但与此同时,三法司会审石星也有了结论,定的是‘隐匿军情失误律’,论死,妻、子永远发边充军,沈惟敬处斩。 稷山战役后的九月十六,鸣梁一战李舜臣可谓重创倭水师。但终究还是力量过于悬殊,此役之后也并未阻止倭水师北上,直抵右水营以北的罗州川口等地,而李舜臣也被迫退到了全罗道海域的大后方。 到这里,倭寇算是完成了既定军事计划:打下全罗道后就退兵至沿海筑城,不得继续深入。所以在完全压制了西海域之后,倭水师选择了撤兵。 而在鸣梁海战的同一天,毛利秀元左军的诸大名在井邑曾讨论过一次,其结果就是停止北上,转而全部南下。宗义智的家臣当天就从任实撤回南原,九月十八又撤往求礼,而另一家臣要时罗则撤向谷城。岛津义宏从井邑撤向东南方的淳昌、潭阳。 十九日,又有数千倭军撤往南原,第二天又撤向东面的云峰,经云峰一路烧杀抢掠直到咸阳。 二十六日,岛津义宏父子又撤往全罗道最南的海南,而几乎同时,锅岛直茂父子撤向海南东北方的康津。 左军忽然‘哗啦啦’的全部南撤,让汉城原本很紧张的气氛一下就松了,警报随即解除。 起初麻贵还不相信,心里不停犯嘀咕:“这就奇了……” 他生怕这是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直到情报传来也将信将疑:“娘地,果然都撤了?”但撤的原因无从知晓,所以麻贵还是一脸懵逼。 李如梅一听倭寇已撤,不禁又兴奋起来,他找到杨镐,说道:“闻全罗道有留屯焚荡之贼,我欲追杀得大功!” 杨镐笑而不语,他心知李如梅这是立功心切,于是他找到麻贵商量。 麻贵虽说心存疑虑,但还是答应了李如梅的请求,打算分他几支兵马给他,让他去追杀贼奴。 汉城危机解除,朝鲜国王李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喜悦之情都快溢出胸膛,遂当即决定花车巡游,向京畿百姓宣告天朝陛下的隆恩。 此时的他,也许早忘了当初,他和柳成龙是怎么拒绝万历皇帝的圣旨:开城、平壤二处开府立镇,西接鸭绿、旅顺,东援王京、乌岭,势便则轻兵以趋利,不便则虎踞此处以压邪心,练兵屯田,用汉法以教朝鲜之人,通商惠工,开利源以佐军兴之资。选贤用能,立长帅以分署朝鲜八道之事…… “天朝虑我国无粮,而此持久,非偶然也!” “元朝设征东省于昌原,而久留贻弊;今此奏文,不须断然防之,只陈难行之事可矣!” 好一个‘难行之事’!为此,朱翊钧还恨得牙痒痒,尼玛老子还缺钱呢,还要勒紧裤腰给你出钱出兵? 与国王李昖持截然相反态度的李朝中流砥柱—柳成龙,却表现的异常‘冷静’,对于稷山大捷只用了简单几字来描述:贼从京畿还退。 杨镐对他早就一肚子气,不过这时也懒得与他计较,在他与麻贵商量之后,于九月底派出一支先锋自王京南下。 十月三日,在全罗道井邑西北方的扶安、边山烧杀抢掠的倭军兵分两路,撤退到东南方的云峰。四日,南原城内的倭军也准备撤离,在镇安的朝鲜乡军一路追击,最终在吾原驿附近追上,随即展开剿杀,而跟在乡军身后的明军先锋也一同斩获四枚首级,生擒一名士兵,直至五日半夜,又有斩获。 到了六日,杨经理听闻倭贼尚在全罗道任实、南原,数量不多且有不久将退之意,他心中大喜,这不正是立功的好机会? 七日,杨镐派出副总兵李如梅、参将解生、游击颇贵、摆塞、牛伯英,领五千兵马南下追击贼寇。麻贵也随后亲自出兵,于十五日抵达全州,十六日又南下,途径任实,在距南原十多里外的北栗岘停兵屯驻。 退至谷城的要时罗纵火准备烧毁谷城,然后撤向求礼、顺天。与此同时,南原附近的明军碰上数十名倭军押送几百名朝鲜苦力返回南原南村,双方短兵相接,在射杀两名倭寇之后,很快剩下的人及朝鲜苦力便落荒而逃。 南村战役打得果断,结束后明军继续南下,又在求礼渡口潺水驿设下埋伏。不久便遇到从顺天而来准备渡江北上的倭军,人数有四十多名,于此处正中埋伏,双方随即拔刀相向,很快埋伏在后方的大部队又一拥而上,以骑兵冲击,弓箭射击。倭寇自然不敌,想渡江南逃但又被明军追上,最终被斩获二十枚首级。 明军一路打了几场快速的小战役,收获不错,接着麻贵的家丁又前往柳川调信驻守的求礼城,一抵达,二话不说即展开战斗,只是这次,贼兵四处围抱,明军不敌很快败走,但也斩获了四枚首级。 于此战的同时,留在北栗岘阵地的麻贵与李如梅等将领,正商量如何进攻求礼城。一来倭军人数占优,二来求礼城地势险要,不利于骑兵作战,而且此时明军已经缺粮三日了。遂不得不停止向求礼进兵,末了还是选择撤回獒树驿驻扎。 十七日后,麻贵为避开求礼倭军的锋芒,选择从獒树驿移至西南方的长城郡,而倭军方面,由于求礼一战也受了惊吓,柳川调信从求礼撤向了蟾津江,之后乘船进入南海,撤往庆尚道的流川岛,于岛屿四周开始筑城。 宗义智也从闲山岛移到此处,与柳川调信一同驻守流川岛。 此外,在海南的岛津义宏父子,康津的锅岛直茂父子本想从全罗道南部乘船撤向庆尚道,但中途出了岔子,这两家又不得不再次兵分两路北上至南原,与柳川调信一样从蟾津江撤向庆尚道。 二十三日,岛津义宏分兵为二,他由玉果至南原,而锅岛从淳昌出发,到达南原附近。很快得到消息的麻贵从长城郡发兵,直追锅岛至淳昌。遭遇战即可打响,虽历时不长,但以麻贵斩获锅岛军十八枚首级结束。 二十四日,岛津义宏向南原东南的求礼进发,而锅岛则从东面的云峰进发。休整几日后,岛津父子再从求礼出发,当日便退到了泗川城。 锅岛父子越过云峰也撤向了庆尚道,其沿途经过咸阳、山阴、三嘉,准备撤往东面的咸安。庆尚道右兵使金应瑞闻讯,当即率朝鲜军追赶锅岛军,此时锅岛已从三嘉直下宜宁,一半的军队已过了鼎津,只要渡过鼎津就能到达咸安。 同时也有小股明军赶到鼎津,与金应瑞合势共同追击正在渡河的锅岛军。联军突入敌阵,但很快陷入险境,最终联军还是拼死一战,才突出重围。不过此战联军所付出的代价不小。 锅岛父子此战之后很快撤往了咸安,之后又向东面的昌原移动,并留屯于此。 倭寇南撤之后,丰臣秀吉亦向他们下达了沿海筑城的命令,他本计划各处城砦修好以后,除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岛津义宏、浅野幸长等部继续留守朝鲜沿海诸城外,余下倭军尽数撤回日本本土。 自此,战国军队侵朝的势头已呈强弩之末之势。 第12章 【蔚山倭城】 从万历二十五年十月,加藤清正已开始在庆尚道蔚山城以东的岛山开始筑城,为尽快完成,几部共投入了近两万人昼夜赶工。 到了十一月,工程尚未完工,明朝的宣府、大同、蓟辽、延绥、保定、浙江等各路人马相继进入朝鲜,并在王京集结,准备开始全面反攻。 北京朝堂上有了一些新的变化,首先皇帝朱翊钧对拖了整整七年的朝鲜战事有些不耐烦了,播州杨应龙的叛乱此时愈演愈烈,他是希望尽快结束朝鲜战事,将兵马调回平叛。 而且已有言官对前方军队的表现颇为不满,已开始频频上疏弹劾刑玠等人。 在这些明明暗暗的压力之下,即便稷山取得了胜利,刑玠依然感到压力,于是十月十一下达了反攻命令,并在二十九日又抵汉城。 抵王京之后,随即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剿倭的具体计划。经一番商议后决定先取蔚山。刑玠给的理由是:蔚山联络西生浦,负东海,直吞庆尚左界,为清正新据巢穴。闻其大集西生浦,机张兵甲于兹……欲渐进而蚕食江原、咸镜道,包括王京有之。使其势得逞,我之前后左右皆难救应,虽百万兵无所施…… 蔚山,北接庆州,西通彦阳,南接机张,东南由水路可通西生浦及釜山。由陆路至西生浦一带,就是倭军重要的战略要地。 蔚山旧垒修的很早,当时明日和谈在‘达成’之后,为促使册封使渡海,便拆掉了地面工事的木栅、土塀等,但壕沟和石城垣却未动,年初加藤清正再次渡海之后,已着守开始加固蔚山倭城。 至九月中旬,城隍堂及伴鸥亭(合称东部洞)两座工事基本完工,到了十月十二,为应对明军的南下,浅野幸长和毛利秀元的部将宍户、安国、太田又在东川与太和江汇合处开始筑城,十一月十日,在城隍堂以西的岛山上修筑本城。 本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有本丸、二丸和三丸,都有陡坡及工事阻碍,本丸与三之丸之间落差极大,倭寇只要居高不下,那么火炮射程就能全程覆盖二之丸和三之丸。且三之丸的登城道左侧,又会全部暴露在二之丸的火力下。 本城南靠太和江的地方,又建有船只出入口,江水涨潮时,船队可直趋至城下,人员物资皆可由此进城。 而外城的北东西三面筑有塀,洞开三门,北面二门,西面一门;塀外有土垒环绕,垒上设有栅栏;土垒外还有壕沟,壕外又有栅。 除了岛山,在东川沿岸,蔚山邑城城隍堂附近的小丘上又修建了出丸,大船可由海口直入出丸。出丸与本城之间依地势还修了许多工事,而太和江沿岸多是水田,倭军亦在太和江左右筑垒。 另外,毛利还在倭城以北庆尚道左兵营原址上,利用原有石城设立了阵所,以拱卫蔚山倭城。所以整个蔚山倭城就是一个在西川、东川、太和江之间的l型平原上所修筑的复杂筑垒,与蔚山倭城互为犄角。 至此,倭寇部将的分布则是浅野幸长驻守在岛山外城东营(浅野小屋),宍户驻扎左兵营的阵所,太田驻于古馆山,加藤部下清兵卫驻扎城隍堂,加藤本人则在西生浦。 明军的将帅们并不清楚蔚山倭城复杂的结构,此时正谋划如何进攻,最终决定大军分为三协,左协由李如梅统领,分配兵力一万七,其部将有卢得功、游击董正宜、茅国器、陈寅、川兵千总陈大纲、朝鲜忠清道节度使李时言。 中协是高策统领,同样是一万七千的兵力,其下有祖承训、颇贵、李宁、李化龙、柴登科、苑进忠、吴惟忠、庆尚道右兵使成允门、防御使权应洙、庆尚道府尹朴毅。 右协兵力不到一万五,由李芳春、解生率领,部将有牛伯英、守备方时新、真定都司郑印、卢继忠、杨万金、陈愚闻、庆尚左道兵马节度使郑起龙、防御使**伯。 杨镐、麻贵督左右二协,刑玠留守王京,分得一千兵力,还有朝廷也派了陈效为监军。 另外,为此次总攻也备下了大量的火器装备,大将军炮、火箭、火药、及大小铅子,皆是辽阳分守运输。至于三眼铳、铁须筤、闷棍、火炮、火筒、团牌、佛郎机等,更是不计其数。 部署好兵力后,刑玠又令左右两协自忠州附近鸟岭南下,经安东直趋庆州,剑指蔚山。同时,因担心顺天的小西行长赶来救援,又由中协抽出一支人马屯驻于庆尚道的宜宁。如此即可防全罗道而来的敌人援军,又可东援左右两协。 刑玠又在三协中另外挑选了骑兵一千五,联合朝鲜军,自天安、全州、南原而下,一路大张旗鼓,做出要进攻顺天的样子,以图牵制倭军。 十二月初四, 时值冬天,汉城到处都显得冷清,红的黄的叶子还没掉落的,挂在树枝上寒风一吹尤显飘摇。 但今日却非同寻常,这里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刑玠亲自登坛祭告天地。祭坛下列有火器阵,祭旗的时候,万炮齐发,蔚为壮观,一旁的百姓也激动不已,随着出征的将士一同高声呼喊……他们坚信,此次定能将倭寇赶出朝鲜。 初七,麻贵已抵达庆尚道边界的闻庆,于此地又召集三协大将秘密军议,他还另嘱朝鲜元帅权栗,希望庆尚道左水使李云龙能出动水师,多载炮手,在西生浦附近鼓噪,以助明军声势。 十八日,杨镐抵达义城,而后又与接伴使李德馨商议,派出了明军斥候宋好汉,并朝鲜降倭吕汝文,前去侦察倭军。 至二十日,杨镐、麻贵兵进庆州,杨镐又召集诸将讨论进兵事宜。翌日,吕汝文返回,并带回了他侦察到了倭军情报。这吕汝文凭借日本人的身份,进入了岛山城、城隍堂、太和江寨探察倭军兵力,并亲自绘了舆图。杨镐见之大喜,连忙拿过舆图细细研究起来。 欲全力进攻蔚山,但同时也须防釜山浦的援军会从水陆来救援蔚山,于是麻贵又从三协中抽调兵马,命中协高策、吴惟忠率军在陆路堵截从梁山、彦阳北上的釜山倭军。然后又从左协选出游击董正宜,让其率兵马前往南原、求礼,牵制顺天的小西行长,晋州的岛津义宏。最后,又命右协的游击卢继忠率兵二千,屯驻于西江口,堵截水路来的援军。 此番部署形成了两条防线,一条堵截顺天的小西行长从其驻地率军来援,一条堵截釜山倭军从水陆两方发兵来援。 十二月二十二,明军从庆州南下,分成三路前进:东路军是原三协中的大部队,直趋蔚山;中路和西路军是三协中抽调出来的兵马,去牵制晋州的岛津义宏、顺天的小西行长,由于兵力有限,于是故意布下迷阵,计在牵贼于北。 蔚山倭城以北,是毛利驻守的左兵营旧墟(阵所),承担着拱卫蔚山倭城的功能,此处亦作为防御明军南下的前哨据点。 二十三日拂晓,左协大将李如梅率三百先锋突袭了这里,而此刻的毛利还在睡觉,以至李如梅杀到时竟然毫无防备。 毛利军的先锋是浅口、阿曾沼元秀、冷泉元满,李如梅首先突破的是浅口阵营,士兵猝不及防,抵挡了几下便逃往了阿曾阵营。虽然阿曾也试图抵抗,但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部队一触即溃。 随即明军突袭先锋又杀向冷泉阵营,这冷泉虽也是猝不及防,到底是个老牌武士,五十多岁年纪竟毫不退缩,但终究不敌,连带其侍童也一并战死。 在冷泉阵营附近还有加藤安政与其手下,在拂晓李如梅开始突袭时,还在睡梦中的加藤士兵很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溃败的毛利士兵逃到加藤阵营,加藤安政方才意识到明军已经打过来了。 加藤安政迅速披甲,带上十一名亲卫一起逃命,但先锋军岂肯放过他,遂紧追不舍。加藤无奈,只有一边逃命一边拼死反击,最终他倒是侥幸逃脱,其手下阵亡大半。 驻守蔚山倭城周边的宍户、浅野幸长、太田一吉等人闻讯后,急忙调兵支援兵营城,很快就集结了万余兵力。 李如梅分兵设伏于蔚山百年岩附近即兵营城以东(农所),他本是诱敌深入,却突袭得手也是没想到。杨登山、摆塞则埋伏于东川两翼,只等倭寇援军上勾。 李如梅见倭寇大军已经出动,便佯装不敌撤退,以期把大军引入明军埋伏圈。 辰时,麻贵也赶到战场,此时的倭寇已进埋伏圈,他率了二百鞑子骑兵迅速加入战斗,麻贵骑兵皆持环鞭左甩右打,如雨疾雷。而倭军不及掩耳,连筒铳都来不及用。随军的朝鲜忠清道节度使李时言亲眼目睹鞑子骑兵的作战,不禁感慨道:“筒铳于马战,亦末耳!” 巳时正,已呈败相的倭寇援军放弃了兵营城,转而逃向尚未完工的蔚山倭城。这一路的溃败犹如洪水下泄,才逃出骑兵阵,又陷入枪斧阵,大地上冒起腾腾白烟,刀斧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 有命逃到江边的倭寇,见江中有船,又一哄而上抢夺,结果船只倾覆,又有多人死伤。 午时,杨镐也赶到战场督战,直至申时,战斗方才告一段落。 第13章 【蔚山之战】 今此蔚山之役,天兵初日乘贼不备,以兵马蹂之。贼仓惶不能支吾,奔败不暇—— 二十三日这天的战斗,倭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放弃了兵营城,转而集体逃向蔚山倭城工事群落。希望借助岛山和东部洞,及西部洞、东营、太和江寨这些防御工事,继续负隅顽抗。 倭寇退守蔚山倭城之后,重新进行了防御部署:岛山有加藤安政驻守,东面的城隍堂有浅野幸长驻守,外城北面有宍户和加藤左卫门驻守,西面则是太田一吉把守着。 倭城后方是太和江,渡过太和江南下就是西生浦。而加藤清正一开始听说蔚山被围,还不敢相信,以为是明军放出的假消息,目的是引诱他出西生浦。 当确信消息为真,加藤清正当晚就带着吉村左、吉村右等五十名士兵,乘坐小船从西生浦渡海,向蔚山倭城进发。途中遭到明军堵截,损失二十人之后,剩余三十人和加藤清正继续进发,又趁着潮涨顺利进入倭城,卸下军资弹药。而加藤的到来,仿佛也给倭城里的人吃了定心丸。 二十四日卯时,麻贵、杨镐发出进攻号令,督率官兵向蔚山倭城的外围发起猛攻,‘书生大官’杨镐亲自披甲上阵督战。 卯时天还大黑,但明军的各样火炮已俱发,趁着火炮的光亮,守城的倭军尚能辨认出穿着红、黑、白三色战甲的明朝联军。而此时又刮起北风,城中的房屋一时火起,贼众披靡,顿时乱成一团。 左协负责攻打倭城以东的筑垒,李如梅主攻城隍堂,茅国器率部进攻伴鸥亭及东营,右协李芳春则带人扫荡倭城西面的太和江寨。 茅国器一部攻势最猛,率先攻破东营,之后又克伴鸥亭,再逼近西部洞。城西右协李芳春部逼近太和江寨,一开始还并不顺利,好在其家丁先登,之后才顺利夺下太和江寨。 攻打城隍堂的李如梅反倒进攻受阻,浅野幸长坚守城隍堂,一时间也无法攻陷,以至将外城的战斗拖到了午时才结束。不过这时左协的陈寅部向蔚山倭城的西北方发起了进攻,并连续攻破外栅和三层内栅,外城先登之后,又直逼岛山内城。 加藤清正见外围工事已破,坚守已毫无意义,便派人让浅野幸长撤回岛山城。而此时浅野也快抵挡不住李如梅的进攻,他当即就弃守了城隍堂,向岛山逃去,李如梅随即攻陷城隍堂。 攻陷城隍堂后,李如梅并未停下,而是继续追击,向岛山方向杀去。他一路扫荡,诸如土窟、铺幕一时尽焚,斩落的首级也不知其数。 外围防御工事纷纷告破,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岛山内城。 但内城也是岌岌可危,火箭一支支射向城内,引燃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火势之猛又很快蔓延到城中。 四处都在燃烧,弥漫的烟雾遮掩了视线,即便从最高处的本丸向四周看去,同样分不清哪是哪。但他们能看清近处明军攻城的模样:巨大的铁钩钩住城墙,而后集百八十人之力,用力拽住铁绳一拉,城墙顷刻倒塌,随后明军便从倒塌处试图攀上城墙。虽说倭军拼死阻止,无奈明军后援是源源不断,光应付攀墙的明军已是非常吃力。 眼看李如梅就要直捣内城,在鹤城山督战的杨镐也是意气风发,接伴使李德馨向他称谢,杨经理笑笑道:“只是小捷,看我剿灭西生、釜山之贼,方可言喜!”此时他只觉胜券在握。 不过明军还是小觑了岛山内城的坚固,而且因前日奔袭而来,弃了很多重型火炮,身边只有霹雳炮、虎蹲炮、大口碗这类火器,另外明军攻城的器械诸如云梯、冲车等,乃至御丸之物几乎没有,仅凭肉身攻城,肯定伤亡不小。 但李如梅手下的二百士兵还是攻上了本丸,正与倭军厮杀开来。 可偏偏这紧要关头,后方却突然鸣金收兵。原来是麻贵下令停止攻城,这让已先登的士兵一下没了后续接应。本来还在抵抗的倭军趁机反杀,可惜这二百人,才杀开血路就又被围住,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转瞬就丧命于此。 麻贵勒令李如梅收兵后,明军暂停攻城,机会稍纵即逝。倭军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趁此加强了防御。待明军再度攻来时,依靠防御优势,居高临下对城下左右协的明军还以炮击。本丸可以覆盖二丸三丸在内的大部分范围,一时竟打得明军无法靠近。 受命堵截釜山援军的中协也被调了回来协助攻打岛山,为了尽快赢得胜利,麻贵下令改用大炮轰击,但普通的火器对于坚固的城垣没有丝毫破坏力,即便换上虎蹲炮和霹雳炮也一样。 快一整天的时间都毫无进展,麻贵只得宣布后撤。 城内倭军见明军后撤,浅野、太田、加藤等部也趁此反击,相继杀出,滞后的明军不敌,多人战死。加藤安政则继续杀至岛山大门,确认明军已退后方才回到城内。 杨镐见状要气得吐血,但也只得重新调整兵力部署,将中协高策调回,屯兵岛山城东,吴惟忠屯兵于城南,改派中协副总兵祖承训、游击颇贵去堵截釜山援军。 同样右协李芳春调回屯兵于城西,而左协李如梅、摆塞、与三千南兵屯于太和江边,堵截自西生浦来的水军。 由于久攻不下,高策派人请求杨镐合兵攻城,吴惟忠也埋怨他未及早攻城,还派人来问:“当几今日未备之时,为何不攻?” 杨镐忍了一天,这时终于忍不住发了火:“无大将军令!你们还敢来问我?”二话不说就让人割了来者的耳朵,然后又把人丢了回去。 李如梅本想挣个先登之功,一道命令却让他前功尽弃,当他回到明军阵地,一身血污几乎辨不出他的模样,但谁都能感觉到他周身都散发着怒气。 李如梅立马找到监军陈效,质问道:“为何鸣金?眼看爷就要先登了,被何人所制?” 陈效也无奈,他知道是麻贵不满杨镐将立大功的机会留给李如梅而故意掣肘,但此时不好明说,于是连忙安慰,一番好言相劝,李如梅始终铁青着脸,却也没再继续质问。 二十三、二十四两日的交战,倭军伤亡较大,明军斩首共计千余,战死的千总有两人,皆是被炮丸击中而亡。 本来白日还有西生浦水路来的加藤援军,但被陈寅的大炮轰了回去,直到晚间江水涨潮才进入城内。 二十五日大早,麻贵便命南军和朝鲜军冲锋在前。而岛山城中的倭军有了援军和弹药的补充,终于能组织像样的防守反击战,并且有加藤清正亲自督战。 他下令用铁袍攒射城外的明、朝联军,一时间火力之猛,岛山城下铁丸如雨,人不得接足。但凡有攻到城下的联军,无一不被倭军的鸟铳、火炮、弓矢、擂石阻在城下,而且伤亡惨重。 陈寅为抢头功,奋勇先登,结果不幸被弹丸击中右腿血流不止。受伤不轻的他只能用轿子抬回王京,其麾下士卒也多有伤亡。 昨日已失先机,故今日攻城极为不顺,无论从左右哪方进攻,皆受阻于城下,明、朝双方阵亡官兵人数远超前两日。 麻贵气得不行,只好鸣金收兵,这一天进攻受挫,也让明军士气低落,比起前几天的势如破竹,简直判若两人。但也有‘好消息’,据被擒倭寇俘虏,以及岛山城内逃出来的百姓交代,城内已经缺粮断水,恐支撑不了多久。 既然城内已经缺粮断水,肯定倭军也好不到哪去,那么只要将岛山围住,困死城内的人,岛山自当不攻而破。但同时杨镐又想到另外一点,要是倭寇援军从多个地方同时来救,恐怕明军这点兵力也是抵挡不住。 正当杨镐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应付时,他的担心已经应验,当日西生浦的水军就再次出动,无奈他只得调遣了高策、祖承训往江边进行堵截。 到了二十六日,杨镐先召来朝鲜都元帅权栗,一是告诉他明军今日休整,二是还嘱咐他要把城下的井水泉水全都填上,不让倭寇有机可乘。 今日攻城主力变成朝鲜一方,权栗亲自督阵,但还是遇到明军同样的问题,没有登城工具,也无法阻挡如雨一般的弹丸从城上倾泻而下,朝军死伤颇多,最后不得已选择退阵。 与此同时,西生浦的水军又在蠢蠢欲动,在外洋与加藤船队汇合以后,由水路进至倭城附近,还想等待潮涨借此进入城内。 吃了两次亏的明军不会再给这样的机会,李如梅领着江岸的明军以火箭火炮还击,最终击沉一艘,余者见明军火炮势猛,无法登岸只能退走。 朝军登城同样失利,杨镐干脆换一种方式,他派出差官手持赏功棋和免死贴到城下喊话。想来是城内缺粮缺水的情况比想象的更为糟糕,不久,就有一名倭军出城投降。 杨镐一见大喜,不但增加了赏银,还让降倭骑马在城下炫耀。这样的办法果然效果极好,其后又有更多人出来投降者。 城内的加藤清正根本阻止不了,已经极度的缺粮缺水,仅有的水、食物要留给还能战斗的人,其余就算不投降也还是等死。 因为缺水缺粮,加藤清正自己也非常饥渴,举目四望,见城墙上堆了很多尸体,大都是他麾下的士卒,他的情绪亦是低落到了极点,根本无意守城。 他军中有一华人部下,名孙顺,尤善占卜,他看出加藤清正的意图:“将军可是想去见明军指挥?” 加藤没有马上回答,沉默很久才说:“我军恐怕坚持不到援军到来……” “部下才算一卦,很快我军就会绝处逢生,将军信否?” 加藤看着他,道:“但愿……” 第14章 【绝处逢生】 明军是彻底截断了城内的水源,虽然岛山背靠太和江,但无潮汐时,城门与江水之间还是有几十步的距离,这几日,明军昼夜设伏于此,只要城中有人出来汲水,便立即展开截杀。 从城内逃出来的倭兵那里一问才知道,原来城内已经山穷水尽。杨镐心里这才稍微松活些,早知这样,就该提早采取围城之策,也可避免死伤太多。 只是午后一过,天气却突变,先是狂风大作,到了未时末,渐渐有了雨势。直至夕时,雨已成瓢泼之势。时值寒冬腊月,城外的明军一样不好过,野地里多泥泞,雨水又打湿衣衫,湿冷阴寒。但即便这样,明军也依然坚持围城。 这天是蔚山之战的第四天,拜朝鲜‘感人’的运输能力所赐,明军早就断了粮草,从后方庆州发出的第一批军粮也才抵蔚山。 尽管之前朝鲜军资监正信誓旦旦的保证,已经储备了可支大军一朔有半之粮;尽管柳成龙等人一再保证让朝鲜人民陆续输送……可就是这样,明军还是饿着肚子与倭军周旋了三天,人尚且可以凭借意志力忍住饥饿,但马匹缺了粮草就会大量死亡。不怪杨镐让队伍休歇人马,而攻城就让朝鲜军去完成。没法,粮草运不上来,明军也不是铁打的,何况还有攻城最需要的大将军炮,运都运不上来。 二十七日,雨渐歇,城内的倭军因大雨不期而至,终于缓过来一丝劲儿,加藤也庆幸昨日没有做出弃城和谈的决定。 午正时分,江上有船只出现,还有些船行至岛山附近,然后拿出旗帜不停挥舞。岛山的明军守军猛然发现,这些船只悬挂的旗帜与从西生浦来的加藤船不一样。 城内的倭军也发现了来船,并且看到了打出的旗语,他们欣喜若狂,这无疑又给了守城的倭军以信心,能够支撑下去。 加藤在从西生浦赶到蔚山之前,就已经向各地驻军发了求援信,釜山和梁山离得最近,是最早收到。昨日申时,梁山的山口宗永和釜山的毛利吉成率先抵达西生浦,今日两船才会出现在蔚山附近联络侦察。 到了二十八日,第二批援军由水路抵达西生浦,包括黑田长政、安国寺惠琼及竹中重利。 白天,明军将佛朗机炮搬到了鹤城山上,隔着六七百步远的距离向城内开炮,瞄的很准,但歼敌效果不佳,而朝军依然受命攻城,还是未有任何进展,死伤惨重。 糟糕的天气早已动摇了士气,无论是攻城的联军,还是守城的倭军,都失去了继续战斗的意志。 但是到了夜里,雨虽停,却又刮起了西风,天气阴寒迫人,守在太和江边的浙兵尤其艰难。子时,城中的加藤太和、庄林、近藤等人率百余骑马武士,和三百铁袍手由二丸东门出城搞夜袭,向东面围守的明军发一通火箭铁炮之后,又很快撤回城中。 二十九日,大雨方止,但风仍在刮。杨镐观风势强劲,遂还是选择用火攻城。午后,西生浦来的倭军船只由蓝江逆流而上驶入太和江,与岛山城相望。 一直守在太和江岸的明军自然开炮还击,直至申时,倭船才退去。夕时,火攻用的柴草已经收集完毕,杨镐下令联军用盾牌作掩护,持柴草夜袭三丸。但很快就被城内倭军发现,架起筒铳射击,一通‘天女散花’后,逼得联军只有撤退至木栅之外。 黄昏,联军再次组织进攻,但情形依然如前,倭军铁炮不断,又搬出大筒朝城外开炮,两军交战直至二更时分,逼得联军再难前进半步。杨镐见此只有偃旗息鼓,退回扎营。 多日久攻不下,又经此夜战,杨镐终是熄了攻城的心思。 “此城水道甚艰,粮运难继,我军只要围而守之,即不战清正可坐缚,诸位以为如何?”他找来诸将商议。 众将商议一番,觉得此法可取,于是答应下来。而后杨镐即命各营官兵建草房围城立营,以为长驻之计。并令李德馨加紧催运粮饷,为死守岛山做长期准备。 申时,毛利秀元部也赶到了西生浦,与已到达的其他将领一同商讨,是否即可出兵支援还是等大部到齐了再出兵。最终结论却是明日先出动先锋部队。 夜里,一直在外浦游弋的倭船慢慢接近了城下,城中也有三十余人在此下城接应,并潜至江边,准备乘船遁逃。一直兢兢业业的吴惟忠和他的浙兵早就按兵不动多时,就等着倭寇进入埋伏。 时机成熟,吴部及右协兵马立刻杀出,倭寇先是一阵慌乱,随后两方便厮杀在一处。很快就结束了战斗,吴部斩下六枚首级,右协斩得一级,其余的人又逃回了城内。 ———— 万历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天, 这天本应是阖家团聚的日子,紫禁城里也是张灯结彩,过年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年底到年初,宫里一般都很忙碌,该皇帝要做的事情就是郊、庙。其实朱翊钧也并非完全不郊、不庙,他只是找人代替而已。岁暮,便遣了泰宁侯陈良弼于太庙行大袷礼,而正旦,又准备遣张炳、方烨,侯、伯等人分祭九陵。 天气异常寒冷,但凡北京城一下雪,就会变成白京。四处白茫茫一片,会显得天空特别纯净。 可在朝鲜战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连续多日的断水断粮,岛山倭城犹如人间地狱。加藤清正也时常在想,自己切胃殉国的日子恐怕快到了。 死他是不怕的,但就是有些不甘心……可是看着他麾下那一张张早已饿成骷髅样,却还在喘气的部将的脸,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 城内姑且是这般惨状,其实城下的明军也好不到哪去。提督接伴使张云翼接连驰启王京:“监司李用淳退在庆州,不为跟来,凡百支供、柴草,不成模样!竝定官亦不定送。臣与李德馨,艰苦分定于临近各官,经理、提督盘膳,仅得备进。而三协以下将官,盐酱亦绝!争来求觅于臣,事极未安……” “大概与贼相持,马不吃草已九日,唐马倒死者千余匹,军兵亦皆饥冻。倘有外援,则事极可虞事。” 虽然杨镐和麻贵的饮食算是‘正常’供应,但两人岂有不知军中其他士兵的情况如何。杨镐心里窝着一团火,他曾与刑玠讨论过运输问题,也估计到了朝鲜运输问题太多,只是没想到,朝鲜的运输能力会拉垮到这种程度!前线拼命将士们居然要饿着肚子打仗! 粮饷尚且如此,马豆更甚,其实明军发兵蔚山之前,马料供应已经跟不上了。朝鲜官员都很清楚粮饷远远不敷日常所需,士卒一旦饥饿不堪,假如倭军再派来援军,恐怕情况会变得更糟。但明白归明白,可他们就是无法做到。 三十日早,西生浦来的援军就抵达了距蔚山倭城约三里处的松山,并在此扎营。同时从外洋来的船队也停泊在倭城附近的江面上。 其实二十九日正午,锅岛父子、蜂须贺、生驹、加藤嘉明、协坂、早川等部援军就抵达了西生浦,而且毛利等人完成了抵近侦察,也退回了西生浦。 同日夜里,岛山内的加藤似乎又活跃起来,知道援军到来之后,仿佛给了他无穷力量一样。他派出约三十人的攫井队员,直扑城下的井泉。 这一小股倭军正好被一直守在此地的金应瑞逮个正着,不仅生擒五人,还斩首五级。杨镐听闻此事,立马赶了过来审问俘虏。 他见这些俘虏个个面如骷髅,就算有气也跟死人差不多,又听他们交代城中早就无粮无水,几员大将包括清正都还在,军卒虽有万余,但精兵不满千名……反正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杨镐一听觉得至少可以放心过一个年了。 正月初一,朝鲜国王李昖登刑军门在王京的衙门,向他恭贺新年,刑玠回赠亲自手书的大红对联一副。李昖笑纳,并说道:“小邦闻捷,黄童白叟莫不踊跃欢心。皇恩罔极,诸大人恩德亦罔极啊。” 两人交谈一会,后李昖告辞,刑玠至中门相送。 初一,岛山城外,朝鲜都元帅权栗及专门从庆州赶来的柳成龙向前线明军主帅行新年慰问之礼,杨镐一见柳成龙,又再次询问粮饷运输之事。 “粮饷运输,万分紧急!有一石运一石,早早运输为可!议政不须留此,须急还庆州……” 大明的将士们还饿着肚子呢! ———— 对于松山扎营的倭寇援军,其实在他们抵达第二天,联军探马就发现其踪迹。虽然是小股,杨镐还是传令箭滩北岸的祖承训及其家丁百余人渡过太和江,与箭滩南岸的吴惟忠部汇合,共同防范松山倭寇北上。 岛山城内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在新年头一天,一同写下遗书,作为给自己的贺礼。就是向七位援军的将军写下联署状,简要说了一下蔚山之战的始末,及目前城内的惨状,并恳请出兵。最后还表达了若援军不到,城内的人连同他们本人都将战死殉国。 正月初二,集结在西生浦的倭寇援军分为水陆两路,昨日,熊谷、长宗、中川秀成、池田、毛利胜永、秋月种长、高桥元种、伊东右兵、相良等部也相继抵达西生浦,今日便同先前抵达的援军一起,大张旗鼓的向蔚山进发。 随着援军的到来,在盐浦的倭寇船只和兵力明显增多,但离盐浦不过数里的西江口,是卢继忠部驻扎于此,却似乎没有察觉,也并未向蔚山本部上报任何情报。 而陆路,援军陆续抵达松山,杨镐收到前方探子来报,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作为应对措施,杨镐传令摆塞领骑兵驰援箭滩北岸,协助颇贵在北岸构筑第二防线,同时还派茅国器领麾下南兵协助吴惟忠把守岛山城下江岸。 至于水陆,驻守西江口的卢继忠并未上报盐浦的消息,所以杨镐没有布置水路防线。 是日夜里,又有一人偷偷溜出岛山城,向驻扎松山的援军告急…… 到了正月初三,是杨镐与加藤清正约定会盟的日期,杨镐按照要求派人到城下催促,但城内倭军却百般推脱,显然是在拖时间,最终和谈破裂。 加藤背约,其实是在赌援军收到他的告急后,三日内能抵达蔚山。若是能,那么他就赢了。 寅时,盐浦的船队已在集结,开始向太和江江口进犯。一直躲在庆州的庆尚道水使李云龙终于在今天想起了当初麻贵向他交代下的事情,于是他带着水师壮起胆子去江上探察倭寇水师的情况。 不成想,竟发现倭寇的船只正蔽海而来,鳞次不绝。李云龙大惊之下慌了神,急忙派人向在庆州的柳成龙报告,却忘了向城外的联军发出警报,作为水使的他,也未做出任何阻拦动作,就迅速离开往庆州逃去。 李云龙是逃了,但在西江口的卢继忠也未知是何原因,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直到申时,倭寇船队不断顺江而上,由东川向北到城隍堂水域,沿太和江西进上游,全是艘艘倭船,遮蔽了江面,至此水路则全被切断。 陆地上,吉川广家和毛利高政作为最后一批援军也集结完毕,继续向北挺进。第二、三番队顺利进占箭滩南面高地,并于山顶屯宿,而山下就是祖承训和吴惟忠的浙兵大本营。 为了牵制南岸的明军,倭军不断派出小股人马进行骚扰,江面上,倭寇的船只直接就截断了南岸明军的后路,与北岸的摆塞、颇贵形成对峙之势。 前后都被遏制,祖承训被困于箭滩那一小块地方,进退不得。而倭寇援军的第一番队,锅岛、黑田、蜂须贺部,和吉川、毛利高政部见南岸明军已被压制住,遂朝东北方的蔚山倭城进发。 第一番队在距倭城西约五里处,在船队的配合下强渡太和江,成功登陆了北岸。李如梅和解生所带骑兵和部分朝鲜军连忙赶至江边御敌,经过一番激战,击退了强渡而来的援军,使之撤回了南岸。 杨镐就是再得知的晚,这会也看见了倭寇援军在水陆两方都占据了先机,此时他还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不得不做出二选一的抉择,一如南原之战时的杨元。 要么趁倭寇还没大举渡江时撤兵,要么此刻就杀进岛山倭城,干掉就快饿死的加藤和他手下,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南岸的援军。 最终杨经理还是选择了后者,不过在攻城之前,他重新做了兵力部署。 第15章 【功亏一篑】 杨镐面对水陆两方皆处被动的局面,他选择了继续进攻,首先传令各营造火炬备夜战,而后又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 右协继续围困岛山并预备攻城事宜,同时加派李时吉和成允文增援箭滩的摆塞、颇贵,这样就能在北岸由西向东形成三个防守区域:摆塞、颇贵应对箭滩南山的援军;李如梅、解生在箭滩和倭城之间防范倭寇由江上登陆;吴惟忠、茅国器在岛山城下的太和江北岸与东川西岸设防。 至于祖承训和南岸明军,自倭寇船只封江伊始,这部分明军只有听天由命了,否则只能是弃子。同样还有西江口的卢继忠,东面四里是倭寇盐浦据点,距西面庆州撤退方向有二十二里之遥,但随时都能被江上水师登陆所截断。封江之后,卢部同样也与岛山城下的联军本部失去了联系,没人知道西江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岛山城内的‘饿殍’们,大概知道再过一两天,他们就能得救,强大的求生意志支撑着每个人。而且围城围到现在,明军的防守早就松懈下来,‘使节’能每日自由进出城内城外,不断给城内传递着消息。 明军的防守就像个筛子,处处都是漏洞,却无人在意。 四日零时,一切准备就绪的右协在杨镐指挥下,最后一次对岛山发起了大规模进攻,战斗一直持续到黎明,其惨烈程度如同二十五日的那场战斗。 但气势却相差万里,明军苦于艰苦的野外条件,围城十多日,士气早就一落再落,反之城内的加藤部众,因为强大的求生欲望支撑反而越战越勇。他们不惜耗尽所有的储备弹药,弹丸如雨一般射到城下,联军伤亡惨重,即便这样,也依然没能登城成功。 杨镐也急了,挥刀先斩退缩的士兵,而后又把畏战的保定游击李化龙绑于军前以正军法。诸兵营见此,只能冒死进攻。 交战之际,城中又传出伪书,假称会有几万大军前来救援,右协得其书后报与杨镐和麻贵。两人见四周情景,江面、陆上倭寇的旗帜四处飘扬,竟深信不疑。再看他们手下的将士,饥饿疲惫,士气低落……若再不退兵,恐真的要被包夹。 此时尚未决出胜负,但杨镐知道,明军已经败了,而且还是一败涂地。最终他决定撤兵,接伴使李德馨还努力劝说杨镐放弃撤兵想法,但打脸的是,早在联军还在战场上占尽优势的时候,朝方趁乱逃走者就已过半,如今李德馨还慷慨激昂的劝说明军留下……杨镐岂会听他慷慨激昂的废话? 到了正月初四,杨镐下令攻城部队全部撤出战斗,准备撤军事宜。巳时初,命令正式下达下去,全军开始渐次撤退。伤病先由东路向庆州先行撤退,同时还要设法将才运至蔚山的军粮全部转运回庆州,实在带不走的要全部烧掉。 此外,杨镐还安排箭滩北岸的摆塞、颇贵,城西的李如梅、解生领骑兵准备殿军,还加派杨登山的游骑协助摆塞。同时,箭滩南岸的祖承训部、吴惟忠部、西江口的卢继忠部已成弃子,根本无力救援。 城上的加藤部众首先发现了城下围城的明军向北面山中撤去,这一刻,他们内心应该狂喜不已,终于侥幸活了下来。 未时末,鹤城山的明军本部撤下,包括岛山城下的吴惟忠、茅国器部兵均已依令撤下,唯独箭滩南岸的明军,杨镐连传令都未传。 撤退的同时,杨镐还一再查看余粮是否已烧尽,盔甲辎重等物是否已焚烧,待打扫完战场,殿后的骑兵也追上时,已是申时。 而驻足于南岸的倭寇援军先前并未发现明军已撤,直到察觉鹤城山上的明军本部已撤,焚烧的烟雾四起,才恍然醒悟,这才开始救援战斗。 而在箭滩南岸的明军,在祖承训带领下,竟出乎意料的抢先向南山上的倭军发起攻势。即便他们已沦为弃子,仍然在忠于使命与敌搏杀。一番厮杀下来,南山二、三番队援军就这样生生被已成弃子的明军拖住而无法渡江。 在倭城对岸一番队的黑田长政,蜂须贺作为先锋,本应渡江开始救援,然而两人却十分畏惧明军,迟迟不敢行动。黑田两人的畏战,让在后方立阵的吉川有些看不下去,想自己做先锋,不料却被同行的安国寺责备不依军令。吉川立马反驳,之后他便率部渡河先登。 有了带头的,一番队终于行动起来,在船队配合下北渡太和江,与他们几乎同时渡江的还有在东川西岸的船队。岛山城内的‘饿殍’们苦苦支撑了十数日,终于见着了黎明前的一丝曙光。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城门,然后嘶吼着,像疯子一样冲出城,对滞后的明军展开最后的生死一击——要么死,要么活! 其实这时明军的大部已经撤离,对于城下太和江岸的守备更是松懈,殿后明军本来面对的就是三面夹击,这刻也只是稍作抵抗就被突破了防线。 吉川率先在太和江北岸站稳脚跟,并未就此停下,而是继续向东北方的兵营城迂回,随即又进驻此地,切断了联军向东的退路。 由此也逼得杨镐改变路线,他本想从兵营城渡过东川向庆州撤退。如此一来,就只能选择西退,但江面上的倭寇船队又趁机登陆,持铁炮向明军追击。 好在后面赶到的摆塞、杨登山带着骑兵反冲锋,先射杀了几名,这才让倭寇的追击停止,摆塞又连斩八枚首级,余众顿时慌乱不已,被摆塞等人一路驱赶着重新回到船上。 又幸得南岸的弃子明军殊死一战,拖住了二、三番队不能渡江,才让杨镐率部顺利逃过倭军的两面夹击,继续西退。即便已经渡江的倭军也不敢过分紧逼,只能等待岛山周边兵力集结,遂眼睁睁看着明军西撤,不敢穷追。 但援军也趁机将补给运至岛山城下,明军一撤,岛山之围随即解除。城内的‘饿殍’们见到粮食无不两眼冒着绿光,后喜极而泣…… 有了米立即煮米成粥,只不过,饥不择食者多有活活撑死,只有那些少食者,最后才活了下来。 在九死一生的战场都侥幸活了下来,最终却死在饱食一顿粥水之后……加藤见此,根本不知还能说什么。 杨镐西撤时,其实驻扎彦阳的岛津丰久部正朝着蔚山进军,截断了蔚山通往彦阳的道路。杨镐不得不再次改变路线,沿中部山路向庆州撤。 在南岸的明军,最终还是伤亡惨重,吴惟忠部冒死强渡太和江,祖承训见北退艰难,收拢家丁朝南奋力突围,终究是杀出了重围,直至当天夜半,又趁倭军在全力救援而后方空虚的档,率敢死之士潜入西生浦,带队成功绕回了后方。 西江口的卢继忠在减员七百人之后,也成功突围撤回了后方。 倭寇二、三番队,在击溃明军后始才渡江,占据箭滩北岸高地,并由三番的毛利秀元部驻守,二番队却并未向西追击,而是朝东面的蔚山倭城进发,打算与一番汇合。后占据了已经空无一人鹤城山。 明军沿中部山路一路退至含月山脉白杨寺后峰附近,此处距蔚山倭城不超十里,倭寇追击部队还是很快追了上来,杨镐再传令李如梅和解生二人带队阻击。 李如梅斩追兵数级,后倭军不敌小退,又待骑兵回阵后远远吊着,不敢贸然上前。随行七八里路,时有持白旗的倭军抵近后军,麻贵标下的麻云、王高怒而旋马回斩,得首级二枚后方才回报。 倭军一路追击,见始终无机可乘,这才终止追击掉头回了蔚山。 摆脱倭军追击的明军于四日回到了庆州,杨镐率本部退驻安东。正月初五,柳成龙以‘天兵粮饷输到庆州者尚多,恐为贼所资’为由,将已运至庆州的明军粮饷分给了朝鲜军。 杨镐怒不可遏,岛山阵前粮饷不敷,将士们饿着肚子上阵杀敌,而后方粮饷却多被朝军瓜分。由此可见柳成龙所谓什么‘竭心尽力’之语全是狗屁。 更甚者,柳、权二人还将临阵逃跑的朝鲜散兵收拢后,除驻守庆州的,其余各自退返,并未施以任何惩戒。 杨镐退驻安东之后,最后一次调遣兵力部署:李芳春、牛伯英、卢德功、卢继忠、李化龙驻守安东;叶邦荣分驻龙宫;吴惟忠分驻忠州;游击陈愚闻分驻水原;蓝芳威分驻稷山;李宁分驻公州;董正宜、柴登科、秦德贵分驻全州;摆塞分驻安城;其余则相继回师王京。 蔚山之战后,倭寇诸将在庆尚道的安骨浦又一次举行军事会议,一致决定撤守顺天、蔚山,并派遣使者渡海,给丰臣秀吉送信,说明撤军计划。 在顺天倭城的小西行长早就准备好了退路,除了他自己将大量物资装上船,随时准备逃走外,还有他的女婿宗义智,已经在南海岛将物资装运上船,同样准备随时走人。 加藤清正弃蔚山撤至西生浦,小西行长弃顺天,撤至熊川,再至泗川,中路的岛津义宏也命其晋州城的岛津家将三原重种、蓑轮治右卫门撤退到后方的泗川,后又转至固城,原先驻守梁山的,撤到了龟浦。 蔚山之战,看似倭寇赢了,事实上却被明军打崩了防线,不仅是战略意义的防线,还是心里上的防线。 第16章 【丁应泰入朝】 正月里,新年的热闹还未褪去, 初八,礼部官员再一次向万历皇帝奏请,行皇长子冠婚事。去年朱常洛就满了十六,已至婚礼之年,但朱翊钧并未传谕要筹办此事,而且一如既往的疏入留中。 礼部奏请之后,赵志皋等三阁臣也是接连进揭贴奏请行冠婚礼。也不知是哪一点打动了朱翊钧,这次他倒是回应了内阁,说他是因担心皇长子体弱,早婚对其身体不好,故而未筹办,并非不爱长子。 从万历十四年开始至今有十多年了,恐怕那些章奏累数都有数千百了,而且本本指斥宫闱。可朱翊钧就是不给明命,总之是各种理由推脱。 在这场君臣之争中,皇后王氏仿佛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不仅如此,自两宫被焚后,朱翊钧移跸启祥宫,她就与皇帝同居一宫,但惟翊坤宫的郑贵妃及其他宠嫔常侍左右,中宫却不复得时。 万历二十年正月里,王皇后施财请衍法寺刻了一套《观音感应灵课》,自此,无论寒暑节日,她每日必诵读一遍。 这两年更绝,宫里过年都清净不少,一来是因为两宫三殿尚未修葺,原本正月里有许多重大庆典都是能免则免;这二来……说来也荒唐,自打前年的坤宁宫火灾,皇后的册宝冠服俱毁于一旦,至今皇帝都未给补上。 没有册宝冠服,这事可大了去,往轻了说是正旦、万寿、圣寿、千秋这些重要节庆中宫皇后都无法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往重了说,就是中宫皇后成了有实无名的非法皇后。 如今她是每日早晚各诵一遍——“愿宫闱清吉,海宇万安,雨露均调,仁凤休作。愿我佛灵课,惟诚信以来格,佑为善以先知,苟渎慢不敬者占之,反至尤焉,尔其钦哉!” 待诵读完毕,女官才恭谨上前,垂眸立定。 王皇后知她有事要禀,道:“说吧。” “三位阁老的接连进奏请陛下行皇长子冠婚礼,陛下……依然不报。” 王皇后听了许久之后,才笑了一声:“自古父子之间,未有受命如此之难的。” 说罢不再理会,挥退女官,又随手抄起一本《闺范图说》翻了翻,翻至最后,不禁啧啧称奇:“这是何人所撰?几近谄媚之书,怎么都传到后宫里来了?” 坤宁宫掌事太监笑着回道:“巧了,奴婢正巧知道这书,原本是刑部侍郎吕坤在多年前所写的一本,原书可没有最后,都是后来谁擅自加上的。” 王皇后这才恍然:“怪道这书前后差别如此之大,本宫还以为是……” ———— 宫里虽然庆祝活动免了不少,但过年的氛围还是有的。 尤其贵妃所在的翊坤宫,前殿面阔五间,有穿廊与后殿相连,四周还有一圈围廊,这殿看着不小。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摆着许多皇帝朱翊钧赏赐下来的鳌山灯,虽说宫里的庆典都取消了,但正月十五的鳌山灯会还是如常。 正月里的天气异常寒冷,屋里烧了地暖,根本就觉不出寒冷。此时皇帝不在,郑贵妃在后殿用了早膳,闲着没事就与贴身宫女林廷闲聊起来。 林廷在贵妃身边地位可不低,主仆二人说起话来并无多少顾忌。她想起最近在她对食那里听的一件稀奇事,不禁抿嘴一笑。 “娘娘,奴婢最近听了一个趣事,司礼监的文书房进了一个新人,可有意思了……” “哟?”郑贵妃一听,笑着打趣:“新人儿……怎么,听你这音是看上别人了?就不怕你对食喝醋?” “嗨,娘娘,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林廷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再说奴婢也是从我那……他那儿听说的呢。” “文书房进的新人,陈矩收的?怎么就有意思了?”郑贵妃有些好奇,“一般文书房可不会半路进新人,都是从小自个培养。” “说的是呢,可这人有意思,听说还出自将门之家,自幼聪慧,从小就饱读诗书。三年前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醒之后竟挥刀自宫,当时才十来岁,三年后,就是现在,进了宫,还被选在了文书房,娘娘您说这事有趣不?” “呵呵呵……”郑贵妃一听果然有些意思,娇笑起来:“难不成是这人想练啥功吧?怎么做个梦就,就那啥了呢?” “哈哈,奴婢想他不会是梦中得到了神仙指点?” “要果真这样,倒也成了他的造化。对了,你说他还是将门之后?” “嗯,听说祖上跟着高祖皇帝就立了功,到他父亲这辈,还官至辽阳协镇副总兵。这人是家中老二,叫刘时敏。” “照你这么说,这人虽然怪,应该是有本事的,否则陈矩不会看上,还把人领进文书房那种地方。” “奴婢也觉着是。” ———— 年初,太监孙暹卒,陈矩遂领了东厂太监一职,同时还兼着司礼监秉笔。 正月十二,朝廷就收到了刑玠上疏蔚山之捷,举朝震动。次日,朱翊钧下旨赏赐东征将士:赉总督抚镇臣刑玠、杨镐、麻贵等,白金有差,并发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犒将士。 沈一贯亦上揭帖贺喜:“获今有捷,足以伸中国之威,慑外夷之气。”除了贺喜,也回应了皇帝询问刑玠疏里的监军问题。 十四日,沈一贯因东征粮饷问题,又上《垦田东省疏》。早在郑汝璧任山东巡抚期间,适逢第一次入朝御倭,他就提出过开垦海岛以备粮饷。但同时也有顾虑,怕招民开垦易生变数,遂主张实行军屯。此举收效不错,后来山东亦曾奏请营田,虽经批复,但并未落实。 沈一贯便借此也再次提出山东招垦的方案——宜令巡抚自选廉干官员,将该省荒芜土地,逐一核查亩数,多方招致能耕之民,不问远近,凡愿入籍者,悉许报名择便。官为之正疆定界,署置安插,辨其衍沃原隰之宜,以生五谷六畜之利。必严缉土人而告诫之,毋阻毋争……其新籍之民则为之编户排年,为里为甲,循阡履亩。劝耕劝织,禁绝苛暴…… 朱翊钧接到奏疏并未马上批复,暂时留下,但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陈增,去前年就派去了山东开矿,虽说已有进帐,但收效甚微,似乎并未达到他所预期那样。 “是否还应再派税使,以收商税?”朱翊钧内心又琢磨开来。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是上至阁臣部员,下至户民百姓都盼望的节日。而且过节期间,整个北京城都会驰禁,但凡饮酒作乐之事,五城兵马司基本都不管,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东安门外的灯市。 宫里也制作鳌灯,虽不如外面灯市的多,但其精巧繁复却是外面没法比的。除了看灯,还会有烟火,其实往年都会在乾清宫的丹陛、丹墀安放鳌灯和放烟火。 到了元宵夜,宫中还会设宴,请百官与宴赏灯,也必会作诗以赋皇帝观灯之雅兴。唯独朱翊钧是例外,年年设宴,却年年不来,只让百官自己作乐。 赵志皋今日同样赴了宴,他作为内阁首辅,目前还是注籍在家,但这种场合他也不能不来,打一头总是要的。 但他也早早就回到了家,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种热闹。他虽是申时行举荐入的阁,但算算年纪,他比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都还大上十岁。这些年操心的事,让他这个老人家早就吃不消了。 他回到自家书房,老仆伺候他重新盥洗更衣,完了再泡上一壶清茶,解解酒气。 桌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还有火漆封印,赵志皋瞟了一眼,猜到这信是谁写的,但是并未动它。 反而问起老仆来:“应泰应该到了朝鲜吧?” 老仆答道:“算算日子也该进了,就不知李应试与他联系上没有?” “李应试……” 李应试——赵志皋又想起了这个温文尔雅的人,说温文尔雅似乎不合适,对一个锦衣卫,怎么能说是温文尔雅?但初见他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日京城初雪,正好他抱病在家多日,难得初雪时阳光还好,家中院里那株柿子树,被雪压的似乎抬不起头。枝头上还挂着几颗柿子,那是他特意嘱咐了家里人不要去动,否则早被调皮孙儿给打了下来。 紫禁城的内阁大院里也有几株柿子树,那上面的柿子即便熟透了也无人去摘,内阁都是他这样的老头儿,本就不好这口,外人也进不来内阁大院。除非自己落了,被扫洒的小太监捡了去。 下雪的时候,满枝头都挂着红白相间的柿子,倒也没有浪费一幅不错的雪景图。 李应试就是初雪那天来的他这里,裹着一件厚实的斗篷,里边穿的还是紫花布圆领甲。他就在柿子树下对他说:老夫上月就已上疏陛下,首先言明封倭一事未尝不可,只是朝鲜无意自守,故出了差错。而今东事再起,重点在于设立监军,大军一旦入朝,距京较远,信息传递不便,亦要谨防其谋反,或者谎报军功。 李应试又问他:相公可是已派了人去往朝鲜?他点点头告诉他,其实老夫已运作丁应泰为军门赞画,专门负责核算军功。李应试一听很快就回了他:卑职明白该怎么办了。 他似乎很聪明…… 赵志皋侧身对着老仆,仿佛自言自语:“这李应试,应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办法……” 老仆亦点头道:“老爷说的是。” 第17章 【将星殒落】 大军虽然败走蔚山,但朝鲜海防边备参议亦对杨镐说:“照今倭奴蔚山之败,虽遭大挫,而行长、清正等酋尚雄踞全庆,负山依海,联络坚城,以缓局老我。” 杨镐深以为然,遂大军抵达安东,他又重新进行了兵力部署,与倭寇相持以待,之后便回到了王京汉城。 他一个弱书生,在蔚山战役期间,与将士们一样忍饥挨冻,着实难得。不过一回到汉城,紧绷的那根弦一放松,人立马就病倒了。 其实还是情绪上受了些打击,他整日消沉,连家门也不愿踏出半步,直到二月上旬李德馨找到他。 李德馨一见杨镐便上前拉住他,急切的问道:“杨经理斯密达,王今日才收到塘报,说您上疏乞休,可是真的?” 杨镐懒得解释,只是简单回应道:“你也看到了,我病了,不堪重任,无益国事。” “杨经理,您是好官,不单您,还有麻将军他们都是对朝鲜有功之人……”李德馨有些着急道。 杨镐一见,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德馨谬赞,我杨镐不敢自诩好官,听你所言心中舒服不少,虽不知是否出自真心,但也心领了,多谢。” 李德馨又道:“可如今战事尚未结束,杨经理要是走了,我王还能……” “你不是收到塘报了吗?朝廷已经否了我的奏请。”杨镐笑着道。 ———— 二月初五,京师朝廷又收到了刑玠上奏蔚山之战的总结疏,疏中言此次蔚山之战所获之功,以及撤兵之考虑。后朱翊钧亦批复:用兵以来,屡命相机进止,今两次攻坚馘众,国威大彰,养锐再举,诚得万全之荣……等功成之日,再行封赏。 蔚山之战,明军又一次败走,而吊诡之处就在于,倭寇同样不敢穷追猛打,反而急切的要往后撤,与平壤之战如出一辙。 丰臣秀吉在蔚山之战后收到了在朝诸将的收缩防守议案,但他却驳回了退守蔚山、顺天的提议。太阁发了话,诸将只有不动了,但也阴差阳错让明军还不敢太过大意。其实两方都存在一些实力误判,于是乎,就这么相持了一个月。 二月十四,加藤清正派了两名使者向明军投了议和信。信里称‘因持久累年,军兵疲困,愿与明、朝进行议和,以实现三国太平’。 信中又称,议和可在庆州举行,也可在蔚山举行;除此,他还阐述了此次入朝作战的理由,并罗列出了与明朝达成和谈的条件。 刑玠看信中所写的五个条件依然是上次议和期间的五条件,并且加藤还说:六年前徐一贯、谢用梓两名使者来日本的时候,太阁殿下就已经明确向他们提出,那么这五个条件究竟有没有传递给大明呢? 整篇信用词及其狂妄,刑玠看后气得要死:“吾恨不得尽啖狂酋与和党之肉!”而后也将倭寇使者拘禁起来。 在岛山之战中,加藤就多次诈降,所以刑玠并未理会这封嚣张的议和信。但事实上,在撤退岛山之后,明、日两军小规模冲突一直都未断过。 之前刑玠从中协抽调了一部分兵力,屯在庆尚道的宜宁,本是用来西防顺天、晋州的倭寇援军,东还可以驰援当时的左右两协。 岛山撤走的第二天,为了探察敌情,这一支埋伏的兵力抽调了十五名骑兵从宜宁南下,潜至岛津军屯驻的晋州城进行侦察。岛津门下的三原、蓑轮引兵出城邀战,明军侦察见敌军出动,便立即撤兵遁走,但还是有一名骑兵来不及撤,被俘。 一审之下,被俘骑兵交代,明军发兵百万,至全州、南原,要屠灭驻守晋州的这支倭军,因此才会派出侦察。 岛津果然被吓,遂命三原、蓑轮撤回后方的泗川城。其余倭寇则听明军有百万已进至全州和南原,吓都快吓死了,赶忙后退守到了西生浦等地,继续筑城固守。 到了二月,岛津见‘百万’明军迟迟未动,又命门下重新回到晋州城,之后由守势改为攻势,不断外出掳掠。二十一日,一股200人的掳掠队伍分成三队,一队向庆尚道的安阴进发,其余两队则向庆尚道的咸阳和全罗道的云峰、山内进发。 贼寇出动,明朝联军也随即出动,只是敌人狡猾,见联军出动立即就撤了。联军搜寻一阵无果只得也撤,不料贼寇见其撤军,旋而又杀了出来,在咸阳的登丘附近大肆纵火抢掠。 二十八日,大雪才停,庆尚道的居昌又现掳掠的贼寇,依然还是岛津,这回是麻贵派遣了解生和摆塞前去围剿。两人三月一日出发,八日抵达全罗道忠州。 只可惜天寒地冻,摆塞途中又感染痰火,竟卧床不起,于二十六日返回忠清道的振威,最终因病亡故。摆塞去后,其所部兵马有解生统领,继续进剿庆尚道的倭寇。 麻贵痛失摆塞,自是难受不已。但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这个春天,才只是很多人厄运的开始。 ———— 万历二十六年春闱,沈一贯出任主考官,其中一道题目就是他出的,中有一言:君有君道,臣亦有臣职焉。臣随君侧与无,臣等安在其为尽职也。 巧的是,戊戌科殿试朱翊钧所出题目恰为《帝王之政,帝王之心》,简直就是君臣在遥相呼应。对于朱翊钧来说,张江陵就是标高,其后的阁臣,沈一贯至少还是做的‘称职’,但都没有一人能超过张江陵。 文有张江陵,武有李如松,是朱翊钧心目中最理想的帝王之政,但他对张居正这个老师,感情却又是最复杂的。一边是张老师的能干让他很满意,一边又要警惕他夺权,然后生出一个超级怪物来管着他。 武将就简单多了,去年底,百官终是没斗过皇帝,朱翊钧直发中旨绕过了所有程序直接任命李如松出任辽东总兵。 四月初,内喀尔喀首领炒花联合蒙古大汗布延汗及敖汉部首领小歹青来犯辽阳,过海州卫,入广宁之境,李如松得报遂领兵马五千驰援广宁。 四月二十日,王京汉城, 李德馨正向国王李昖禀道:“近日辽阳、广宁之间被鞑贼围住,人不得通行,为督府所送牛羊贸易的沈彦邦千总都为鞑贼所陷。” 李昖一听连忙问道:“哦?可是李提督身死有何曲折?” 李德馨叹道:“今日有广宁来人到杨经理衙门密谈,据说,那日李提督得广宁游击曹文焕报,说广宁有鞑子进犯,李提督即驰至广宁。设教场阅武之际,听闻城外有一小股鞑子骚扰,遂出城袭之,鞑子兵退。李提督又纵兵深入,没料到鞑子主力有数万之众,趁夜偷袭,围逼李提督部众。后终不敌,大败身死,副总以下参将、游击死了五人,千总、把总死了二十四人……” 李昖又问:“为何要急着纵兵深入?” “似是碧蹄馆用兵。” “那,塞外可有鞑虏?” “据家丁言,虏数甚少,即驰去捣巢,没想到在沙碛山外遭遇大股虏贼伏击,至于战败曲折,亦不能细知。逃出之人也是狼狈而还,李提督则被乱斫而死,裨将李平湖及张玉一同战死。” “可惜,可惜……”李昖沉默半晌,又道:“我等如要吊祭,只有待文报出来后为之。” ———— 杨经理衙门, 杨镐才送走李如梅,此刻情绪异常低落。就在李如松身死消息传来前几天,李宁亦战死咸阳沙斤驿,李宁的亲兵把总李鸾奋力突围,仅以身免。 “李将军的战马被铁炮击中,连人带马摔倒在地,那倭贼就趁机上前乱砍乱斫,李将军终是力竭而亡……”事后,李鸾痛哭流涕的对他说道。 “呵……”许久,杨镐才嘘出一口气,稍顿,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越笑越放纵……只是笑得堪比哭,让外面的随从听了,竟辨不出他在笑还是在哭? 他本就身体抱恙,如今更觉得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提不起一点力气。 朝鲜的四月已是春暖花开,王京的景色尤为宜人。 杨镐却只想呆在屋内,似乎并不想走到阳光下面,反而在屋里呆着他才觉得安稳。 而四月的紫禁城,启祥殿的地暖依然还在烧,恐怕要等到五月,天气完全转暖才会撤下。 这个冬天,让朱翊钧感觉从未有过的漫长。 自四月以来,他夜夜做梦,梦里全是下雪。醒来之后,亦是手脚冰冷,仿佛置身冰窖。 那些杂乱无章的梦里,有他的皇长子,他见到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依然出阁读书,连暖耳都未赐戴,两耳冻得通红,周身也打着寒颤。可怜的样子竟像个乞儿,让他一度怀疑这是他的皇长子? 梦里,他居然还见到了身陷囹圄到李如松,布延汗的主力大军已将他重重包围。而另一端,张玉所率的一千人马已被小歹青部全部歼灭,死的无声无息,可李如松并不知道,还在发信号让张玉包夹过来。 李平湖也被小歹青和布延汗的骑兵围住,他却一直担心大公子那里的安危,不断派人给他报告敌情,劝他赶紧撤兵。只可惜两人的通信早被鞑军给切断,彼此都不知道对方那里情况如何。 久等不来两人,李如松隐隐猜到,事情恐怕已生变化。于是他再也不多想,遂大喝一声:“将士们,随我去捣巢!” 朱翊钧眼睁睁看着李如松身陷包围,就要成为别人的刀下冤魂,急得他顿足捶胸,丝毫不顾忌帝王的尊严向李如松大吼大叫道:“李如松快撤兵,朕命你即刻撤兵!” 快要淹没在漫天大雪里的李如松,好像听到了他的吼叫,回过头来,笑着向他挥挥手:“臣得陛下器重,感激涕零,如松无法叩首以谢,但今日誓报陛下知遇之恩!”说罢,扭头便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李如松,你快回来!不准冒进!” ———— “李如松!” 朱翊钧咻的睁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头顶的梁枋。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在御榻上睡着了。 又回想起梦境中那个毅然决然去赴死的李如松,他心里竟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起来。 “李如松啊李如松,叫朕说你什么好?” “幸余兄弟两三人,眼见家丁百无半,但有生去无生还……果然让徐谓那老头一语成谶!”朱翊钧懊恼地拍了拍身下的御榻。 少顷,陈矩门外手捧奏疏求见,朱翊钧收回神思,允他进来。 陈矩进得殿内,见万历脸色不愈,心知他是为李如松的事而心情不好,遂小心翼翼道:“陛下,李总兵他……” 他才说了几字就被朱翊钧打断:“将他的遗体归葬顺天府,追封其为太子少保、宁远伯,谥号,朕也想好了,就赐忠烈。” “是,微臣遵旨,”陈矩连忙应下,须臾又道:“另外,兵部题请:东征裨将杨元南原之败,亡官军二千七百,马三千四百余,请正典刑。” 朱翊钧脸色还是冷了下来,半晌,冷冷道:“斩,首级传视朝鲜各道。” ———— 四月的北京,牡丹谢后,芍药又盛开起来,就像撵趟一样。每年这时,京城的文人墨客无不设席赏芍药,连内阁也不例外,‘玉堂赏花’便是内阁的传统,而且久负盛名。 在北京城东黄华坊有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胡同,与十王府仅隔一条东城大街。这条胡同以前也很热闹,但时过境迁,曾经的壮丽美景早已不再,撵榖之地大都这样,旧主新人如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唯一不变的却是依然屹立的豪宅名园。 过去石亨旧邸有房三百九十四间,就占了整个胡同的一半,而今分成两处,一处为工部的宝源局,另一处叫宜园,尚保留着一丝旧宅邸的壮丽。 宁远伯府就在胡同口,邻东城大街,同样是规制壮丽的一连排房屋。 也许这条胡同风水太不好,前两任旧主皆不得好死,而今‘新人’李成梁亦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从三间五架的大门起,就一片缟素,门上的金漆兽面环也缠上了白布,进到府内,更是满眼素白。 这几日进出府上的人不少,皆是来吊唁李如松。李成梁才送走了一拨,打算回屋歇了,剩下的就交给老二李如柏去应付。 灵堂里传出阵阵哭声,经久不息,只是哭得有些让人烦躁。李成梁皱起两道粗眉,问身边老二:“是何人在哭?” 李如柏掏掏耳朵,道:“说是大哥的朋友,是个书生。你也知道大哥喜结交读书人……” “你大哥不是什么人都交,”李成梁听老二一说,顿时心生不悦:“去,把人叫来我瞧瞧。”哭声着实难听,他都有些怀疑这人是来捣乱而不是诚心祭奠的。 少时,这人被带到面前,李成梁打眼一瞧,更是心中不悦。此人面貌甚丑,又显得阴险,愈发肯定是来捣乱的。 “先生贵姓?” “伯爷,小生姓曒,名生光,文安县庠生。乍闻子茂兄噩耗,专门带上这许多祭品来府上祭奠,一想到子茂兄他……小生不禁悲从中来,就忍不住……” “先生,”李成梁心中不耐,打断了他的话:“先生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儿与先生的交情还不至于深厚如此,你且休矣。” 曒生光没了声音,半晌,才听他幽幽道:“伯爷,小生非哭令子,乃哭我薄命也。令子曾许我得天下之日,爵我通侯,可没想到,他竟这么死了……这才悲不自已啊。” 李成梁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惧…… 第18章 【弹劾风波】 早在正月间,内阁就召集了一次各部、寺参与会议舟师问题。 因朝鲜水师在漆川梁海战惨败,也导致朝鲜战场上急需一支能战的水师。但此次会议却与蔚山战役没多大关系,实为讨论捣巢日本本土的计划。 这提议是御史徐兆奎所题,兵部讨论之后,觉得可行,不但赞同了徐兆奎的意见,还描绘了一幅攻打日本的大致蓝图。 关酋背道逆天,虐用其众,闻各岛愤怨已非一日,纠合出奇,诚因势利导之策也。举事莫先于浙,尤莫便于闽、广,以日本多两省之人,可以响应。两省多近洋之国,可以结联,加之商贩杂出其间,可以别用。是在各督抚,同心秘计,随便酌行,如忠义可鼓,勿待正兵。事机可乘,勿待奏报,而一切假之便宜,毋以议论束缚,致令掣肘。 对此计划,朱翊钧表示同意,也很快做了响应,将熟知日本情况,并有意愿出兵攻打日本的广西总兵童元镇调至浙江,又把浙江总兵李应诏调至广西。 但就在下达了两省易帅命令之后,广西就爆发了瑶民叛乱,为了镇压瑶民,童元镇不得不拖延上任时间,广西巡抚还上疏请求暂留童元稹,等事平息之后,再放人赴浙江上任。 朱翊钧只得同意,但另一边,浙江巡抚也考虑浙江同为海防重地,又上疏朝廷催童元稹尽快赴任,如若不行,则请求留下原浙江总兵李应诏。 由于广西战事的拖延,童元稹也迟迟未能赴任,于是捣巢日本本土的计划也就此搁浅。 在蔚山之战结束后,后续新到的援军有蓝芳威统领的五千浙兵驻守公州,继续开赴朝鲜战场的还有:三月二十从张家湾起行的5100广东兵,由陈璘统帅;正月里就起赴的二千南赣营兵,由傅良桥统帅;一万川兵,由刘大刀统领,将抵辽阳;一千福建兵,有许国威统领。 开赴中的水师有李天常统领的两千吴淞水兵;万邦浮统领的二千南京水兵;已驻扎天津的1300福建水兵,待造完船后出海;三千浙江水兵在去年底就已起行,沈茂统领,如今已过德州;三千广东兵有张良统领,已在途中;1500狼山兵,由福日升统领,正月间乘船至山东灵山卫;还有同样正月间出海的三千沙兵,由梁天胤统领。 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陈璘率领的广东兵已到达辽东,而刘綎所率的川军已进入朝鲜义洲。五月,刑玠又题吴广领水兵属刘綎节制,陈璘领水兵赴鸭绿江从之。 至五月中旬,入朝的明军兵力已近十万人。 ———— 就在大军集结完毕,准备再次南下作战的时刻,丁应泰于五月启程从朝鲜返回京师。 六月三日,通政司接到丁应泰递交上来的弹劾奏章,左通政一见事关重大,遂立即抄了副本,再将奏章投到宫里会极门文书房的收本处,而阁臣张位很快也已知道了揭贴的内容,顿觉心苦。 翌日,朱翊钧便看到了这封奏章,原来丁应泰以‘贪猾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的罪名弹劾杨镐等东征将领,一并还有阁臣张位及沈一贯。 揭贴上写道:“概论辽东巡抚杨镐、总兵麻贵、副将李如梅等,蔚山之败,亡失无算,隐漏不以实闻。而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与镐密书往来,交结欺敝也……杨镐所当罪二十八事,可羞者十事;李如梅当斩者六,当罪者十……” “呵呵,”朱翊钧看后只笑了一声,还算平静。自打石星欺君罔上之后,君臣之间脆弱的信任关系已经荡然无存,因为没什么信任可谈,所以这种事一再发生也不意外。 不过他也并非昏君,如今只是一家之言,他思索片刻,暗暗估算一下时间,而后问一侧的陈矩:“陈矩,刑玠的捷报是多久收到的?” 陈矩回忆了一下说:“正月十二内阁就知道了,若是算上路途花去的时间,至少捷报那时应该还未尝有败,就算有败的话。” “丁应泰多久到的朝鲜?” 陈矩一听,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据臣收到的锦衣卫奏报,丁应泰在正月初这段时间还在辽东。” “臣还记得二月初五,刑总督所上的总结疏,疏中只说撤军,但也未提及有遭败绩……所以臣以为,或许有两种可能。”陈矩又补充了一句。 “哦?你说说哪两种可能?” “要么杨镐等人确实有所隐瞒,或许事出有因吧,臣想。再者,也可能是丁应泰有些夸大其词,若按时间前推,蔚山之战他可能并没有亲眼目睹。” 朱翊钧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丁应泰也是有意思,参主谋杨镐当罪二十八,李如梅当斩者六,当罪者十——他一个听令的将领倒成了罪孽深重的一个,丁应泰是料定朕不会杀他们?” “还有一点,臣也有些疑惑,”陈矩紧接着说:“丁应泰自己审核的首级军功为一千二百,按理说要真是大败的话,还能有时间收人头计军功?” 朱翊钧笑而不语,半晌又吩咐陈矩:“此事为军国大事,命五府九卿科道会议丁应泰所奏之事。” “臣遵旨,”陈矩应下。 他知道陛下应该相当重视弹劾一事,但有一事陛下却没提,杨镐与辅臣密书往来那事,或许要看两位阁老会怎么说。 果不其然,张位和沈一贯很快都上了自辩疏。 沈一贯因子去世请假在家,但第二日,他的上辩疏就已经呈到御前,同时还有张位的。不过很巧的是,正当这个节骨眼,抱病在家的赵志皋却复工来内阁上班了,而丁应泰的弹劾正在发酵。 几日后,科臣赵完璧、徐观澜交相弹劾杨镐,并及张位、沈一贯,致使二人再次上疏辩解,并乞休。 朱翊钧却一反常态,先是令杨镐革任回籍,李如梅姑着策励供职,候堪明处分;六月十一,再令张位冠带闲住。 别人作何反应暂且不提,反正陈矩是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先前谈话时还明显感觉陛下更倾向于不信任丁应泰。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关巧。 蔚山之战从大捷转为大败,举皆哗然,六月九日兵部给出会议结果,拟派兵科给事中徐观澜前往朝鲜会堪东征功罪。十二日,兵部再次奏请,朱翊钧同意兵部所言诸事,并命徐观澜会同刑玠、丁应泰等人一同前往行堪。 同日,朱翊钧又批复了沈一贯的上辩疏,不允乞休,并令其立即入阁处理政务。 六月十四,朝鲜就知道了丁应泰上疏弹劾之事,李德馨闻讯赶忙找到杨镐。 杨镐已听说此事,却有些不以为然,所以李德馨找来,他亦笑着对他道:“呵,丁的为人,素可恶。当初来时,军门有书止之,他来了之后,军门又请他速回。后来军门回到义州,也不带在身边,直接让他回了辽东。这人的心肠异乎常人,别的先不说,就他说我在军中养朝鲜娼妇,简直岂有此理!” “那赵相国和张阁老又是什么意见?” “今时朝堂依然是两派,赵阁老还护着沈惟敬,张阁老则主张发出兵粮,丁下边的人全是沈惟敬之类,外间又传出许多谣言,尤为可恶。再说,对于诸将我亦是赏罚功罪处之,杨元、陈愚忠犯律当罪,李化龙、卢继忠,迟惧论罚,军兵生事的,则要以法钤束。我又岂能妄罪?” 李德馨观杨镐辞色,似乎真的不介怀,但他依然忧心忡忡,回去后将杨镐所言禀于国王李昖。 李昖与朝鲜诸臣亦是担忧弹劾一事,他们生怕杨镐被弹劾下台,恐于朝鲜不利,就算换了新人,也怕相处不如杨经理这般融洽。 李昖听了李德馨所述,半晌才说话,他问李云翼:“云翼,以你所见,你觉得杨经理这人如何?” 李云翼答道:“有侠气,遇事敢为,性又疏宕,不拘小节,但有些谋不慎密又欠慈恕。” “说得不错,”李昖笑笑:“那么,麻都督呢?” 李云翼想了想,道:“沉厚有术,喜怒不形于色。这二人不和,麻都督曾亲口对我说,杨经理性歹,不可与之共谋。” 李昖叹了叹:“这二人可是因蔚山首功分配产生的分歧?” 李云翼又道:“南北不和由来已久,恐源自于此。但蔚山首功也是有曲折,尤其农所一战,本来都督定下设伏、设诱之策,他也亲自率部进阵厮杀,就是为首功。即便不是他首功,也要是他标下家丁杨、摆二将。但杨经理却认为李如梅兵营城先登,后又伪败引敌,斩获也最多,所以当李如梅首功。” “麻都督自是不满,又不愿李如梅专攻,遂第二日的岛山登城提前鸣金收兵,也导致李如梅功败垂成。后来战事旷日持久,杨爷又口噪,啧啧不耐烦,而麻都督则无思无虑,凡有取断之事,必辑让于经理,还说‘自有主断者’云云。而退在舍馆,无一语相及。” 李云翼一提及麻贵,不免就多了些抱怨。 李德馨接着道:“二十二日之战,小臣看的清清楚楚,李如梅为前锋,引贼而出,挺身击之;摆塞、杨登山夹而击之。随后陈寅亦闻之,跃马驰入,只是未及十里贼已尽灭。此时陈寅在后,更不可能为首功。” “德馨看的真切,杨、麻二人都为首功,故而引得南兵不满。若弹劾确因军功之争,倒也简单,我等上疏天朝皇帝辨明原委即可,但就怕是别的原因……” “那丁应泰就是奸险之人,但经理事也不可缓,被诬之情,不可以不有所辩白。” “孤也知道啊……” 朝鲜方面固然忧心忡忡,但暂时只有静观其变。 直到六天后,朝廷又有消息传来,杨镐才慢慢觉出事情可能脱离了他的想象。 李德馨再次找到他,而杨镐也只是淡淡对他道:“丁应泰为无赖辈,上则欲为赵阁老、石尚书等,下则与主和诸人,朝夕计议。南方那群人又托于此人,抱怨于我。他在鸭绿江上,细知岛山之事,而你却是在阵上,反而不知,岂不可笑?” “那,老爷可会被罢职?” 杨镐叹气,神情难免消沉落寞:“罢职难免。” 须臾,又道:“不瞒你说,内边议论已大变,科道官上本参张阁老,本兵又参李如梅,朝堂群议纷纭。你知道为何这样?因为赵阁老乃主封之人,前些日子皇长子冠婚礼时,阁臣论议又不同,乘此机而纠结奸党心腹,必欲去张阁老,说:误东事者,我杨某人也,而推举杨某者,张某也。更恶心的是撺掇科臣上本,而赵阁老就从中票下圣旨,张阁老已不得安于其位矣。麻贵原是石尚书门生,自来朝鲜,无一丝一毫杀贼之心。可怜你家国王,前后都被瞒于天朝人。我今回家,反正是自在了,至于以后,真要看你国造化了。” 李德馨闻言,默然半晌,他感觉得到杨镐说此番话的真心,只是面对未来,倘若杨镐真走了,朝鲜又该如何面对? “哎……”李德馨长叹了一声。 第19章 【杨镐归国】 杨镐猜到自己多半会被罢免,但也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 而且他清楚丁应泰的构陷之说大都来自陈寅帐下的周陛,只要查到他与丁应泰之间暗通款曲,就不难证明丁的弹劾全是一派胡言。 于是他很快下令逮捕了周陛,并搜出了丁应泰通书萧应宫曲护沈惟敬的书信,以及丁于周陛潜通的密书。 只是杨镐也未曾料到,他的举动竟激怒了部分抱团的南兵,而差点引发兵变。由于长期的南北对立,杨镐本身也处事不公,过于偏袒北军,是以,陈寅都没亲自出手,原与周陛相善的南兵周冕纠集了一些浙兵将经理衙门围困起来。 杨镐则派了彭友德、许国威等擐甲勒兵以待,一时间,经理衙门前竟是剑戟森罗,其余标兵则仓惶奔走。 后还是多方劝解,杨镐才放了周陛,这事才算平息下来,只是潜通密书等书信并没还给周陛,杨镐自己留下了。 周陛事后多少有些后怕,他知道丁应泰与他是脱不了干系,那些信要是被杨镐顺藤摸瓜,再查出些什么,恐怕不单自己,连带陈寅也会受其牵连。 在庆州,丁应泰每夜邀陈寅入衙门议事,而陈寅交代他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是丁应泰所交代。 当然他也知道陈寅结交丁应泰,无非就是为升官发财,但谁不想呢?他也想。丁应泰是许过陈寅和他‘中路总兵’并‘进关许可擢用’,但升官总要有军功,蔚山首功他是计不了,陈寅总可以吧?李如梅那小子就是运气好,白捡一个功劳不说,那杨镐还非要记他为首功,连麻贵标下的人都要退避三舍,凭什么?就凭他杨镐与辽东李家关系亲厚? 周陛一想起这些,一想起杨镐对他的惩戒内心就愤恨不已,都是战场上卖命的,凭什么关系好就要偏袒?既要偏袒那就怪不得他在丁应泰面前说尽他杨镐的‘坏话’,谁叫他处事如此不公?李如梅也肯定要拉下马。 虽然周陛觉得有足够理由这么做,但又想到那些书信,内心始终惴惴不安,惟一盼望杨镐快点下台。 杨镐在南军中口碑不好,但在朝鲜君臣心里,杨经理可是亲爱的思密达。除了他自己上自辨疏外,刑玠及监军陈效均上疏替他说话。除此,还有吴惟忠、茅国器、许国威、李芳春等东征大将亦纷纷上疏,请留杨镐。 许国威亲自写信给朝鲜君臣,并希望他们急遣重臣一次上本,再次上本,不须辨明杨都爷被诬之事,但说他是一心担当,锐意杀贼,无论罪之虚实,着令仍任管事,观其杀贼与否,再查功罪,亦未晚矣。 朝鲜君臣本也有意替杨镐辩解,当初李德馨找杨镐谈话其意就欲为他辩解。后来国王李昖与柳成龙、李德馨、李元翼等十一名官员还专门为此商议过,最终决定派人前往北京递交奏辨疏。 七月初一,朝鲜辩解使臣陈奏官崔天健、书状官庆暹便出发前往北京为杨镐辩解。并希望天朝皇帝万历继续留任杨镐,并奏请不要撤兵、撤饷。 三天后,圣旨到,曰:“东征独遣经理,经理、监军等官,责任甚重。转调兵饷,月无虚日,冀收全胜,以安外藩。乃轻率寡谋,致于丧师,又朦胧欺罔,奏报不实,法纪何在?杨镐革任回籍。且将士被坚执锐,临敌对垒,不避寒暑,倏尔死生奏报不实,俱候勘明处分。” 随后,朝鲜官员即上奏李昖:“经理被参,事机将败,国家存亡,迫在朝夕啊!”此番语气已比之前急迫许多。 “大人所言极是,那依你之言又该如何?”其实李昖听到圣旨那刻,内心早就拔凉拔凉。 “大王,自然应该差遣大臣,急急申理请留,不可一刻少缓。崔天健之行虽已发去,非但使臣秩卑,事体不重,一介行李,尚未伸请便大事去矣。如今我国需再次更遣大臣,陆续恳乞,庶可取信天朝,翻转事机,而与我国请留之道,亦为无憾!” 此刻李昖也知道,若不派人再向明国申理,恐再无还转余地。于是他立马吩咐:“快,传李元翼来……” 七月十一,一切尘埃落定,杨镐也准备启程回国。 自接到圣旨那刻,他已脱下一身官府,自觉换上了布衣、布巾。李德馨见他形容枯槁,一身孝子打扮,心中亦是难过。来时起复,将官威仪,去时回籍,孝子衰麻——呜呼哀哉! 国王李昖知道杨镐今日启程,亲自来到弘济院为他饯行。 “杨经理思密达,小邦唯大人是仰,大人不意旋归,小邦何所依赖?今日无以为怀,不知所言……” 还未说完,李昖竟难过的不能自已,呜咽起来,一时涕泪横流,左右侍臣见之,莫不掩面哭泣。而杨镐标下,同样相顾泪眼。 杨镐深受感动,还是劝勉了一番才辞去,坐上轿子沿王京的大路一路向北。 坊市的父老乡亲早就候在路旁,见他的轿子到跟前,俱哭喊着:“杨经理思密达……杨经理思密达……” 杨镐见之眼里亦是含泪,脸上有不忍之色,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得朝鲜百姓厚爱:“在下如今已是一介布衣,莫要再以经理相称了。” “不,大人,您永远是我们心里的杨经理思密达!”就算再铁石心肠此刻也会忍不住洒落泪水。 即使行到了开城,仍有百姓诉于杨镐轿前请留,他亦是面带不忍,含泪劝慰其离去。 杨镐离开之后,七月下旬,国王李昖再次派出左议政李元翼前往北京,并附上早已拟好的《陈情疏》,为杨镐,亦是为自己辩解。 “自抚臣杨镐革任回还之后,群情懈溃,莫可收拾。远近传播,自相疑惑。或云和议将讲?或云兵粮当减?久役思归之土,胥动浮言。握兵对垒之将,皆无固志!小邦之人举皆惊慌,若无所依。扶携老稚,填咽辕门。攀驻牙旌,啼号不止。至于深山穷谷无知蠢动之民皆云经理一去,贼必随至,遑遑靡定,无复生意。行道悲嗟,景象愁惨。人情若此,同出至诚。夫岂有私于杨镐而然哉!” ———— 又是一年秋天到,天气渐渐由暖转凉,启祥殿里地暖又早早的烧了起来。 朱翊钧已经收到了崔天健等人所呈的辩疏,并且给了批复:“杨镐等损师辱国,扶同欺敝。特差科臣查勘,是非自明,不必代辩。” 其实丁应泰的弹劾看似言之凿凿,但在未查明之前,朱翊钧突然就罢免杨镐,一并令次辅张位闲住,着实令人困惑不已。而且再次选派的勘察官员又是与丁应泰持相同意见的科臣,丁应泰也随之再次入朝行勘,能否保证行勘的公正公平都存疑问。 陈矩起先以为是杨镐牵连了张阁老,而陛下不过小惩大戒罢了,但弹劾之事越发酵,他就越觉得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反而杨镐很可能是受了张阁老的牵连。 一切皆是因为一本妖书的出现。 世上何来妖书!所谓妖书,不过缘起自一本名为《闺范图说》的书,还是由他陈矩带进宫的。当初只是觉得这本《闺范图说》不错,一看作者还是吕坤,他就买了下来。后来陛下看了也觉得不错,就赐给了皇贵妃,而皇贵妃又突发奇想,添了些私料而后再重新刊刻了一本新的。 新版的《闺范图说》他手里都有一份,也无非是贵妃想给自己脸上贴贴金,连陛下都没说什么,自然也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轮不到,但不代表有人就不会说三道四啊……”陈矩想起了刑部大牢里的戴士衡,不禁又摇了摇头。 六月的时候,直隶巡按赵之翰曾上疏言及此事:偶然阅邸报见郑承恩奏进忧危竑议一书,内参戴士衡结交权奸,假造伪书中伤善类以贻。祖宗隐忧,赖圣上日月之明、雷霆之威,应将戴士衡发烟瘴之地永戍。第谋不止于一人,书不出于一手,主计者乃张位,奉行者戴士衡,与谋者徐作、刘楚先、刘应秋、杨庭兰、万建昆。此五人乃阁老张位之心腹爪牙,岂有此番举动不群聚佥谋?合手成书者今只一戴士衡,而类士衡者独宽之处?其为从,而为首者反纵之? 朱翊钧将此疏下发部院商议,最终呈上的结果是:刘楚先、刘应秋照旧供职,徐作回籍听用,而杨庭兰、万建昆降调。 显然这样的结果朱翊钧并不满意,随后降旨着刘楚先、徐作罢职回籍闲住,刘应秋调外,杨庭兰、万建昆俱降边方杂职。 不久,部院又上疏皇帝,谈及张位、科臣戴士衡、杨庭兰俱已奉旨处分,今又欲波及诸臣,恐非圣上洞悉之初念,还请圣上宽宥以存国本。 很快,朱翊钧就批复道:朕屡有旨洞悉伪书,惑世诬人,摇危国本,乃原任大学士,今冠带闲住张位倡言为首……张位昨又被论受贿美珠,致偾东事。朕念侍讲辅政,积有年劳,故存国体,姑准回籍冠带闲住。汝等既这等说,张位着革去冠带,为民当差,遇赦不宥,若朦胧推荐,科道即指名劾奏,原奏官一并重治…… 张位再无入仕之望,这等处罚不可谓不重,对一个内阁辅臣来说。 第20章 【忧危竑议】 朱翊钧对阁老张位的处罚可谓史上最严,但张位的问题出在哪? 时人皆以为另一位阁老会挺身而出救护张位及赵志皋,沈一贯却言:我为新建出,谁与我?我为赵出,又谁与我? 嚯嚯~ 五月就告病在家的沈一贯,觉得太倒霉,便为自己占卜了一卦,卦象不佳,遂继续称病不出。 司礼监的掌印田义对他这般行为颇为不屑:“谁看不出来?这沈阁老就是为躲避风波,且这段时间丁应泰所言之事朝廷分歧巨大,这位阁老根本不予理会。” 陈矩笑着回他说:“弹劾的章子里,也没见少了他的。” “说的也是……”田义嘴一撇,眼底透出轻蔑,不过也似乎不愿多谈沈一贯,遂闭了嘴。 陈矩想起一事,又问他:“要说戴士衡就那朱东言,我也不是怀疑,但就是有点无法理解,他为何时隔那么久,还要扯出那本书?吕坤去岁就已致仕,偏还要今年再参他一本?” 田义一听笑了:“你不会对那本书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我自然知道,只是单纯好奇吧。” “这事说来话长,还得跟二十一年的京察和二十三年的朝觐考察扯上关系。二十三年孙丕扬和蒋时馨把与沈思孝关系好的丁此吕罢黜,由此双方矛盾激化。 “开始是沈思孝一派占了上风,不过孙丕扬随后使出杀手锏,拿出丁此吕的仿单来证明他是受脏有状。之后事情就发展的很快,最终是陛下降诏慰留孙丕扬,而诘让沈思孝。陛下态度持正,即不理睬互相攻讦,也不许其借故求去,就这样一直到前年的八月间,两人再次求去,陛下才准了。” “那这么说吕坤与孙丕扬结交,而张位与沈思孝交好,双方既成朋党之势。陛下素来厌恶大臣植党,想来对吕坤也未必有什么好印象。”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倒觉得吕坤是少有的聪明人。” “哦,此话怎讲?”陈矩问道。 “哼,那些文官……”田义又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些人还没步入仕途,就已想着划分身份,陛下是不喜大臣植党,但能阻止他们?古有云‘时德裕、宗闵,各有朋党,互相济援。上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难!” “而且动辄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罔,诬罔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我看这吕坤反而是难得清醒人,虽说与孙丕扬结交,至少他积极理事,陛下对积极理事的大臣还是多有青睐。” “他与石星关系不浅,与孙矿又是同道之朋,东封事败两人被夺职夺名,他自然也免不了受牵连,致仕在所难免。” “你要这么看,致仕对吕坤也未尝不是好事,你想想,要是他至今仍身在朝堂,此次的事他能脱的了干系?恐怕刑部大牢里就不光有戴士衡,还有他吕坤。” 陈矩点头赞同,又道:“也是。替吕坤辨护的刘道哼本是石星的同乡,自然会向着他,刘道哼疏里也说戴士衡就是受了张阁老的指示,才反过来指向吕坤。” “此话可信,这就又要扯回孙丕扬和沈思孝身上,张位怀疑当初孙丕扬疏论自己的奏章是出自吕坤之手,故让戴士衡先参《闺范图说》,后又让他假装朱东吉写跋,酿成一场所谓的妖书案,以此为报复手段。” “但是,吕坤不已经致仕了吗?”陈矩还是有些不理解。 “呵呵,”田义一笑:“你忘了当初那场考察何等‘热闹’,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也不是说孙、沈二人致仕就可消除的。而且我敢断定,往后经年,凡是一涉及派系之争的,此二人之间的对立,仍是朝臣无法忽视的因素。” “所以陛下圣明啊,并未如戴士衡的期望……”陈矩爱好读书,推崇吕坤,自然也不希望推崇的人受到惩处。 “依我看,陛下还是投鼠忌器,肯定也不会再起用吕坤。至于张阁老,我估摸着是用力过猛,踩到了陛下的底线。” “何止是陛下的底线……” 陈矩明白了,丁应泰劾杨镐丧师,言张阁老于他密书往来,是朋党欺罔……先不管丁说的真假与否,照陛下一贯做法对辅臣还是多有偏袒,同样沈阁老也被劾,他们头一次上疏自辩,陛下还批复说不必在乎人言。 恰巧这时又爆出个妖书案,比丁应泰弹劾早上几天,两件事加起来就牵扯了党争、宫闱、国本等诸多忌讳。 陈矩不由叹道:“外廷疑揣之人,多大家说梦,志在求胜朋挤异己。但诬及宫闱就是将一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这不仅是犯了陛下的忌讳,也让那些真正心怀远识的人为之忧心……毕竟宗社大计莫重于册立东宫。也难怪张阁老直接贬为庶人,可见陛下是真气极。” 田义也道:“主子未尝不想用贤致治安,但像王锡爵那样的,以伯鲧伤帝尧之明,石星以‘朴忠’为他人所误,天下还有忠贤可任?至于庶官,可有可无,不足为意。” “呵呵……”陈矩听懂了这话,不禁笑了起来:“这月,吏部尚书廷推有七人,惟居末的李戴陛下特擢用之;兵部尚书,阁老们一致推举箫大亨,陛下却点了田乐为本兵……” “陛下也难……连选臣子也首先考虑这等冷僻的官员。” ———— 两人密谈许久,结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别的上面,原本只是为了矿监的事。 在五月,朱翊钧撤回了先前派去浙江的矿监曹金,改派刘忠代之。 其实在二月,就有山东矿监陈增进银一千两,山西矿监张忠进银八千两,保定王虎进银一千五百两。 六月,整个朝廷还在为丁应泰和妖书搅得一团馄饨时,陈增又进内库金128两,银2170两,宝石六两五钱,为此还获得优诏奖之。 除了陈增还有王虎再进内库金五十六两,银三千五百两;河南矿监鲁坤进内库银五千两,山西张忠再进内库金三十八两,银一万五千九十九两…… 内库不同于承运库,是皇帝真正的私库,就在乾清宫以东的内东裕库,由皇帝亲派女官管理,也称之为女官库。 自打二十四年六月开始外派矿监,如今一年有余,眼见着内库充裕不少,但要修两宫三殿还是差的远。两人也知道陛下除了继续派出矿监,还有意加派税使,而首当其冲的正是江南之地。 田义对于皇帝外派矿监的态度比较持正,内心来说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在面上他从未对此表示过任何意见,也不会像言官那样去劝谏主子。 不过,他还是对再派税使心怀担忧:“江南这些年遭灾不断,我看孙隆的苏杭织造恐怕已在尽力支撑了。” 上月末收到工科署科事右给事中上疏,题《比岁织造太烦疏》:‘……今天下苦织造久矣,顷承运太监题催缎匹,一岁之间至于再三,又见应天、浙江抚按各以织造供应之艰,为百姓争一旦之命。……今惟岁造有额编经费,其急缺坐派上供袍服,俱空文令之设处挪借而已……’ 田义至今还压着题奏没有呈上,其实就算呈到陛下面前,也不过留中的命,与其还不如找个合适的机会在陛下面前稍微一提,“若是遇着陛下心情正不错,说不定就解决了……”田义心里一直记着这事。 陈矩闻言,也无奈道:“陛下还有意让孙隆出任江南税监。” 田义又笑了笑:“难为孙司礼了,也七十高龄了……” ———— 内阁三辅臣,一人被革,一人称病不出,尔今只有恰巧此时复出的赵志皋,拖着病体苦苦支撑。但他实在老迈,处理政务难免捉襟见肘,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备受言路攻击。 六月十五,朱翊钧就任命汪应蛟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朝鲜军务,但在二十三日,又改万世德代替汪应蛟经理朝鲜。 到了七月,万世德还未开赴朝鲜,而在杨镐走后的朝鲜,他的名字依然被人成天念叨着。 游击许国威向国王李昖提议,为杨镐勒石记功,李昖欣然同意:“当于通衢立之,这样就能人尽皆知。” 不久,果然立起两碑:《杨公去思碑》和《杨公堕泪碑》,来宣扬杨镐对朝鲜的功绩。由李廷龟作《去思碑》铭文中曰:“云胡不思?公实生之。攀慕莫追,汉城之阳,有祠辉煌。公像在堂,白羽纶巾,立须嚼龈,含噫未伸,英姿飒爽,镇我保障;没世瞻想,勒此贞珉,事与名新,罔顾精神……” 李昖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建宣武祠于汉城南,提出应以杨镐配享,并亲手题书《再造番邦》匾额,揭于宣武祠。但就差一副杨镐画像,无从觅得。 当李昖还为杨镐画像操心时,八月八日,丰臣秀吉病死,一个时代落幕。 六月下旬的时候,丰臣秀吉已是重病缠身,他特命加藤清正与朝鲜交涉议和事项,只要朝鲜向日本道歉,那么日本就撤兵。 此时的日本已是强弩之末,不外乎找个台阶体面一点撤军罢了,但也说明蔚山之战确实对倭军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在丰臣秀吉临终前一月,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和宇喜多秀五大老交了誓书,效忠丰臣家,决定下了他死后的政权形式:五大佬加五奉行。 五奉行正如明朝的文官集团,当天下一统之后,需要的是文臣来治理,所以奉行众在丰臣秀吉政权里,有相当的话语权。 但五大老却非明朝的将门,政治上毫无话语权,有实力的大名依然存在。丰臣秀吉遗嘱里要求德川家康在伏见打理国政,若有问题,由宇喜多秀家代理。而前田则主持丰臣家务,在大阪教育其儿子秀赖。 但‘不幸’的是,德川一家势力最大,野心却也不小……唯有前田能‘压制’,只是如今,前田也老迈不堪,一旦…… 第21章 【再战蔚山】 杨镐去职之后,朝廷继续对东征军进行人事调整,并加强武备,准备对盘踞朝鲜南部的倭寇发起总攻。 八月十八,秀吉死,群臣密不发丧。 八月二十五日,丰臣五奉行前田、浅野、增田、石田、长束,联名写信给尚在朝鲜的四位将领,大致就是要求他们与朝鲜议和,并满足四项条件即可从朝鲜撤兵。 信件由德永寿昌、宫木丰盛亲自前往朝鲜交给四位将领,只是信中并未透露丰臣秀吉去世的消息,五奉行是希望当面对他们讲出。 九月三日,德川家康与诸侯盟无二于嗣君。 九月五日,丰臣五大老同样起草了联名信,交给在朝鲜的毛利吉成、高桥元种、相良赖房、岛津丰久等人,信中同样要求与朝鲜议和,但所提条件就比五奉行简单多了。 同样的九月,丁应泰第二次入朝。 在王京的刑玠却意外收到了丰臣秀吉的死讯,竟是比在朝鲜的倭寇将领还早收到。他立马想到了倭军可能要撤兵,可趁我方大军正是兵强马壮之际,兵分四路南下直捣倭寇巢穴。 他打算让麻贵领东路二万四千兵马,手下配杨登山、吴惟忠、陈寅、颇贵、解生、王国栋等,目标仍然是加藤清正的蔚山倭城。 中路为提督董一元领二万七千兵马,手下有彭信古、涂宽、郝三聘、叶邦荣、卢得功、茅国器、蓝芳威、张榜,目标是驻守庆尚道泗川的岛津义弘父子。 领西路大军的是刘綎,与担任水军统帅的陈璘共领兵马五万五千人,目标是拿下小西行长、松浦镇信等人据守的全罗道顺天倭城。 四路大军各守汛地,相机行剿。 蔚山倭城的加藤清正收到了明军即将大举南下的情报,他只觉肝胆俱裂,口中苦涩不已,仿佛那口尿至今仍在嘴里难以下咽。 他很快写信给德川家康,而且口吻无比焦躁:唐船及朝鲜兵船自西海盖海而来,倭城十六,几尽受围,吾朝暮且死。援兵若不早出,吾且决腹,不受人刀。 十月七日,日本德川家康才收到明军大举南下的消息,随后又收到加藤清正的信。他为此十分焦急,很快写了一封信并派人渡海交给西生浦的黑田长政,信中要求黑田与加藤商量如何应对明军。 战争阴云涌来,再加上丰臣秀吉的死,似乎整个日本都笼罩在这样的阴霾之下,此时的五大老可能更加担心的是,若明国军队趁着这股势头,再来反攻捣巢日本本土……那真是危矣。 德川家康十分清楚这并非没有可能,此时的日本脆弱不堪,恐经不住一击。别的不说,光眼下的五奉行和五大老,哪个不是心里各自打着算盘?他德川家虽然实力在几家之上,但此时若想改弦更张,从此号令天下也不容易,道义上就说不过去。 但要靠着秀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他会服吗? 德川家康深思熟虑之后,提笔给加藤清正写下回信,信中下达了具体的撤军指示。写罢,他放下笔,拿起信纸轻轻吹了吹,好让墨迹快些干透。 瞬间一股清幽的墨香萦绕鼻端,他闻着不禁微微一笑:“加藤君,就拜托你了,只要守住,死守不出,直到他们不耐烦为止……” 在伏见的‘寡母孤儿’茶茶与丰臣秀赖,这二人目前生活虽然没什么变化,但茶茶心里也清楚,丰臣秀吉看似都安排好了她娘两的后路,但人亡政息,这道理她也懂。 她举目望了望四周,这里是她的家,除了丰臣家臣,秀吉在大阪还留下一个金库,以及食邑二百万石的领土,这些恐怕就是大部分家当了,也是目前她最需要替秀赖守住的东西。 茶茶心意已决,转头又望了一眼正在读书的秀赖,嘴角还是牵起了一丝笑意。看着儿子,似乎对大夫人宁宁的那一些畏惧,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 九月十一,麻贵派副总兵解生、参将杨登山领六千兵马直趋蔚山倭城,参将王国栋、游击颇贵埋伏于路旁。子夜,两军交战,明军小胜,斩得倭寇首级十七枚。但此后倭寇便像第一次蔚山之战那样,龟缩于岛山倭城内不出,而明军亦无法有效攻城。 九月二十一,麻贵从庆州于朝驿出发,向岛山进军。在此前几天,九月十九,他分出一支朝鲜军部队,有朝鲜将领金应瑞率领去攻打温井、东莱。 又令解生、杨登山、王国栋、颇贵四人领骑兵布阵于岛山对面的山峰上,他自己则布阵于蔚山的富平驿旧址,并挑选出精锐向岛山的倭寇挑衅诱敌。 倭寇先是派人出来探查,而后才匆匆赶回报信,随后不久,大队人马就从城内杀出,于栅外直接与明军的骑兵短兵相接。千总麻云率二百骑兵从箭滩突然杀出直向岛山,倭寇大骇,全没料到竟还有一支骑兵从侧面杀出,部队随即土崩瓦解,四下里仓皇逃窜,溺死者甚众。明军仅斩获首级一枚,但乘胜焚烧了不少倭寇的房屋、粮草。 同日,金应瑞率军攻打温井、东莱,同样也传来捷报,斩得首级数十枚,并解救出数千名被掳掠的朝鲜百姓。 像上次一样,麻贵命诸将修葺草房驻扎下来,准备来个长期围困。而倭军又一次吃了亏,败后很快撤回岛山倭城,打死再也不出城。 麻贵每天派出骑兵到倭城附近进行挑衅,但倭军就是坚持不出,一旦明军逼近岛山城下,守岛的倭军又用铁炮进行还击。明军一时还拿这倭城没办法,就像第一次蔚山之战,双方再次僵持住了。 九月二十六,麻贵再次派出骑兵引诱倭寇出战,这次还做出假装撤军的样子,但倭军就是不为所动,死死守在城内不出。 到了九月二十九,麻贵终是有些不耐烦了,他早就发现,这岛山倭城自上一次战役后,被修得更加坚固。加藤军依然采取了同样的防守方式:死守不出,一旦明军靠近,就用铁炮还击。但明军却没有更好的攻城方式,即便这次用上了威力更大的大将军炮,但收效甚微。 麻贵内心慢慢变得焦灼起来,这时管拨军杨汝德又向他报告,称釜山的倭军数日内将来救援岛山城。他思量再三,与其天天守株待兔,不如先撤回庆州再说。 当天麻贵便筹划着撤兵,次日天亮,他下令先将粮饷、大炮运至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又挑选骑兵埋伏于兵营西谷,随后明军开始有序撤退至后方屯驻。 撤离之后,麻贵派了千余名骑兵驰于白莲岩下的倭军船只停泊之处,进行骚扰诱敌,但岛山城内的倭军宁愿当缩头乌龟也不愿再冒险出城。 日子转眼进入十月,天气渐渐寒冷下来。 算算时间,东征军入朝作战已整整一年有余,麻贵领军入朝也满了一年,这期间还损失了他手下一员大将。 十月六日,攻蔚山的东路军依然毫无进展,加藤清正就是死守着岛山城不出。而麻贵这时收到了中路军董一元失利的消息,他不禁深为忧虑。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先回兵庆州。 回庆州之前,他留下了解生、杨登山、王国栋和颇贵四将,埋兵于毛火村。 回到庆州,麻贵又从朝鲜人全以连口中得知,日本的关白丰臣秀吉已经死亡,而日本本国也急召加藤清正回去,如今要主动撤兵了。 这朝鲜人本是倭寇俘虏,万幸自己逃了出来。麻贵听闻倒也不疑,按目前加藤死守岛山不出这状况来看,应是要撤军无疑。 此时他心中也盘算开来:此次二度南下不就是为了驱尽倭寇,若是对方主动撤军,自然不算失利,反正按刑经略的既定目标,也算是完成了;人头,也够算军功了…… 十月二十三,麻贵又从庆州退兵至后方的永川。 岛山倭城的加藤清正,在确定明军是真的撤了军之后,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下终于可以回肥厚了。” 但是目前还暂时不能走,他十月初一就收到了五奉行的联名信,和秀吉已亡的消息。 ———— 八月,董一元所率的中路军合计兵力二万九千人,就已从庆尚道的庆州出发,经高灵一路南下,直趋泗川。 泗川,隶属晋州掌管,东距固城十二里,西距晋州八里,南距晋州未文乡十七里,北距晋州十六里,地理位置相当重要,乃南部一军事重镇。 九月十九,中路军从三嘉南下,先攻晋州。 晋州城为岛津军的前沿据点,由三原重种、蓑轮治部右卫门驻守,兵力不多,仅有五百左右。当中路军茅国器哨至晋州,此时城内尚有倭军。 九月二十,明军以火炮攻城,很快,守城倭寇则尽弃军器、牛马,及朝鲜苦力,遁走昆阳、泗川旧城。而后,董一元所率中路军进驻晋州城。 而岛津所驻守的泗川城,分为旧城和倭城,旧城称为旧寨,是本来的泗川城;倭城又称新寨,是旧寨西南方的法叱岛上新造之城,于万历二十五年冬开始修筑。 其列寨者四,永春、望津、晋州旧寨,其中望津寨最为险要,北倚晋江,东筑永春,西筑昆阳城。三寨互为犄角,皆峙于倭城之前。而倭城三面环海,一面通陆地,引海为壕,有船只常泊于寨下。 倭城与旧城之间,还有一座东阳仓,里面囤积着大量的军粮。 倭城内起天守,外以石城、木栅自固。整个倭城又分四层,岛津世子居牙城,其父居第二城,其兵力约为七千。 旧城的守将为岛津家臣川上忠实,城内兵力五百人左右,倭城东南方的固城由立花宗茂、高桥统增、小早川秀包等人驻守,部署兵力七千。 望津寨建在望津山上,临江固守,守将依然是岛津家臣寺山久兼,分派四百兵力扼守。 望津寨与晋州城仅隔一条晋江,中路军拿下晋州之后,并未作停留,随即渡江占领了望津山上的寨子。 第22章 【泗川之战】 九月二十日,中路军攻克晋州城后,并未停留,随即渡江占领了望津山望津寨。 申时,董一元又派兵突袭东面的永春寨,成功后一把火将寨子烧个精光,岛津军望风披靡。 攻克永春的第二天,再派其麾下蒙古骑兵奔赴昆阳。此时的昆阳,城内倭寇能逃得都已经逃了,只剩了跑不动的最后都被嘎了人头。 二十二日,同样放一把大火烧掉了昆阳。 中路军开局良好,从庆州一路势如破竹,直到二十五日……董一元使茅国科带金帛到了岛津义宏驻守的泗川倭城,意图与岛津义宏和谈。 茅国科来到倭城时,首先见到的是岛津世子忠恒、裨将北乡三久、种子岛久等人,这群人正在进行训练。 他们见到来使之后收下了金帛,但都是些武人,既不通文墨,也不通汉文。几人商量之后,拒绝了和谈,并还口出狂言: “你们明人可速来,击歼之!” 茅国科见和谈不成,二话不多说回去复命。 又过两日,二十七日,董一元已在此原地滞留了七天,想来他是在等西路的消息。但‘固执’的朝鲜将官一再请求中路军尽快出兵,被催得脑壳大的董一元这才调了二千步兵、一千骑兵给了朝鲜将领郑起龙,然后又抽调出各营精锐计四千人,由他亲自统领,向四川倭城进兵。 耽误了七天,时机还在? 二十八日拂晓,明军既已抵达泗川旧城,一部分守军正在城外收割粮食,忽见明军大部队到来,慌忙丢了手中的粮食仓惶逃回城内。 而城内的守军也好似没有心里准备,仓惶出城应战。一名身穿黄金甲胄岛津家将领,看似威风凛凛的骑马立于阵前,结果被中军方时新一箭射落马下,旋即被斩杀。 游击卢得功手持铁戈,率领骑兵冲锋陷阵于前,却不幸被敌方铁炮击中身亡。一来二往双方互有伤亡,中路军虽然战死了卢得功,但气势并未受到影响,接着又斩杀一名岛津军副将,斩首八十余。 实力不敌的旧城守军最终选择弃城而逃,逃向泗川倭城。溃逃途中,川上忠实以铁炮队殿后,且战且退,被中路军追到旧城外七八里处,正好是一片稻田。 中路军还不敢太过靠近倭军,以避铁炮射程,通路只有一条,翻过稻田便是一片阔地。于是骑兵又分作两支,从侧翼奋力直追馈逃的守军,且不断的张弓射箭,一时箭羽纷飞宛若降雨。 溃逃中,川上忠实的坐骑被箭矢射中,垮差跌落马下,眼看逃生的希望几近破灭,幸得他手下士兵抢了明军的坐骑给他,这才得以继续逃命。 途中又遇三名正在打猎的岛津家将,这三人没料到明军会今日来袭,而旧城竟不堪一击。来不及吃惊,他们很快展开援助。 其中鸟丸躲在路边树下,于暗中狙击;押川胆大,杀入明军阵中,斩得首级一枚。但这三人丝毫不敢恋战,还是随溃军一同逃回倭城。 和川上忠实一同逃出旧城的还有岛津军内的监军相良赖丰,此人倒是擅长箭术,虽是逃亡,还是射杀了不少明军士兵。好在他的坐骑也被放倒,而不得不选择徒步前行,最终被明军斩于刀下。 另一个监军胜目右兵卫本已快逃回倭城,乍听相良已死,竟复折返回去,而且单人单骑冲入明军阵中。对这种明显找死的行为,明军怎好让其失望而归,同样手法一刀毙其命。 倭城内的岛津义宏其实早就收到了明军来袭的消息,对着奔逃而来的旧城溃军,他并不打算出城营救。 手下不明就里,他解释道:“不援败兵,固不忍也。然敌气锐而势盛,难与争锋,不如以逸待劳,固避勿出矣。” 将领们听了这番话,也只得打消了出兵的念头。 旧城一战,明军获胜,岛津军损失近二十名武士,死亡士兵数百,之后明军又趁势焚烧了东阳粮仓。岛津义宏即便眼看着粮仓被焚,都未曾出兵营救。 血气方刚的岛津世子忠恒又与其他将士一起请战,但都被岛津义宏拒绝,并叱道:“不知敌兵多少,则必勿挑战!” “可是……”世子颇不服气。 岛津摇摇头,对他略显失望道:“若明将驻师望津、永春、昆阳之间,时遣间谍觇我虚实,观衅而动,则我师将坐困矣。可对方却烧了寨子,暴露无藏。兼行倍道,昧于一来,哼~我就知他无远谋也。我等只需伺机其至,决一死战,则克之必矣!” 而后岛津严命其手下不开城门,不树旌旗,不发羽箭,整个倭城宛似无人。 不久,天色日倾西山,董一元军见已徒劳无功,遂决定撤去。倭城内的世子眼睁睁看‘敌人’走掉,真是恨不得马上与其一战。 又过一日,中路军留下一支步兵留守泗川旧城,其余则全部出动,直扑泗川倭城。 以茅国器、叶邦荣、彭信古三营步兵为先锋,直抵城下,攻打其正门;郝三聘、师立道、马呈文、蓝芳威四营骑兵分成左右两翼,在城外埋伏、堵截。 面对来势汹汹的明军,岛津义宏登上倭城大门右楼亲自督战,世子忠恒随其父左右。岛津家臣川上久国登天守阁一望,只见大军蔽野塞川而来,仿佛漫漫没有边际。 岛津不用细算也大略猜的出明军兵力,他告诫手下将士:“先勿放铳,等号声再发。” 世子忠恒及一众将士还想请求出城野战,岛津闻言不禁大怒:“昨天给你说的都忘了吗?” 世子紧抿嘴巴,只是固执的看着他。 “敌纵得势时毋妄动,待敌隙而动,等他们到了跟前,再突出去决一生死!”讲罢,不再解释,也不再看世子一眼。 城中已然肃然,手下将士果然不发一矢一丸。 明军久不闻城中动静,遂起了轻敌之心,卯时,三营步兵直扑城下,对着城内放箭如雨,跟着步兵迫近壕沟,用带勾的黄牛皮绳勾住城墙,顺墙搭起长梯,而后人人争着上长梯先登。 而后又用大将军木杠尽力击破大门,沉闷的声音震的人耳朵生疼。 大将军木杠类似特大号子母炮,以木枕来固定,内里充满火药。到了巳时,便已击碎大门一扇,楼堞数处。 岛津见事态紧急,终于吹响了螺号,下令城中将士迎战明军,俩父子亲自来到大门督战,城上顿时弓铳并发,犹如暴雨梨花针,全部兜在攻城士兵头上。明军登城势头正猛,突遭闷头一击,眼见冲在前头的士兵不断中箭、中弹倒下。 岛津忠恒也似泄愤一样,弓和铁炮来回换着不停射杀登城明军。 而且铁炮能击穿明军盾牌,就这样已经射杀了许多明军炮手,再看先锋营的士兵此时已全体趴下,生怕一动就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 除了大门进攻受阻,后门、北门也同样陷入一番混战。北门的明军攻得最猛,虽然岛津军频频发铳还击,但打得非常吃力,铁炮已经很烫手了,即使用湿布包住也降不下温,还要继续开炮还击。 可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明军阵中突然火光冲天,伴着巨大的爆炸声,硝烟顿起。 待硝烟散去,然明军阵营已是方寸大乱。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老兵最有经验,一有不对就先逃了,剩下毫无经验的新兵蛋子愣在当场。这步兵营中还充斥了许多京营来的无赖,平日里嚣张跋扈,一旦生死攸关之际却显得呆蠢无比。 “出了什么事?”倭城上的岛津众将也搞不清楚状况。然而世子反应最快,望着城下已乱成一团的明军,他一下想起老爹那句:待敌隙而动…… “父亲大人!”他激动的看着他爹:“你看,明军已乱,正是我等杀出的机会!” 岛津这时才点点头,接着命穿白色及赤色铠甲的两名武士打前哨突阵,随后又下令全体将士开城突击。 出了什么事? 那声巨大的爆炸出自茅国器营,大将军木杠类似子母铳,炮手先放子铳,后面用木枕塞住,以防子铳点燃后跳出。木枕没有放好,或是断裂都会导致子铳跳出来,并且炸裂。 大将军木杠突然炸裂,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只是刚等明军反应过来,岛津军已从城内反杀了出来。 绝处逢生,终迎来转机,杀出来的岛津军用铁炮还击,还有早就埋伏于城外的伏兵此时也冲出接应。这支伏兵是之前就隐蔽在城外几处隐秘洞穴内,好几百名裸倭。 这几百人手持白刃就杀了出来,再加上城中杀出的铁炮手,就像开动的巨大绞肉机,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 而明军此刻已经溃不成军,最先逃跑的是郝三聘、马呈文的骑兵部队,正是他们的带头,让其后的明军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彭信古、茅国器、叶邦荣、柴登科、祖承训、蓝芳威等人的部队,瞬间乱成一团,争相踩踏逃窜…… 岛津义宏下令突击之后,大门已经堵住,只能走便门出去,他自己则从水门出去。岛津世子出城之后,策马当先,城外伏兵立即响应跟随,世子纵兵在前,岛津义宏指挥大部队在后,泗川倭城内的岛津军几乎倾巢而出。 但也有让岛津义宏未能料到的是,茅国器所率的这支全身赤甲的部队,还尚未退走。岛津军倾巢而出,正好留下一个空城,茅国器的赤甲队便趁机袭击了城内,直接捣了岛津军的老巢。 第23章 【溃逃的中路军】 让岛津义宏始料未及的是,茅国器的一支全身着赤甲的部队,此时尚未退走,而且正打算趁倭城空虚,捣了倭寇的老巢。 只是岛津家臣岛津忠长很快就反应过来,然后迅速调来三百铁炮手,对赤甲军一顿射击……不过,岛津忠长这支队伍最终还是被赤甲军杀的丢盔卸甲,逃散者总众多。 岛津忠长倒是勇猛,但赤甲军却是不输,越战越猛,有将倭寇一举歼灭之势。又有野添带刀长、本田与兵卫二将连来,与岛津忠长和黑田家兵卫合力,几人一道苦战赤甲军。 岛津义宏到底不忍忠长等人战死,遣了旗下数百骑过来救援,茅国器的赤甲军这才不敌,最后败走。 茅国器败走之后,整个中路军即陷入全线溃败的颓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溃军向了昆阳、望津山和泗川旧城三个方向逃去,紧追不舍的岛津军也立即分兵追击。 逃向昆阳的明军是被北乡、伊集院、种子岛久三人追击,溃逃的明军也并非一味逃跑不抵抗,他们还是占据了险要来抵抗追来的倭军,但这几人调来了大铳对其射击,又辅以短兵突击……最终,这路溃军再次败退。 逃往望津山的明军是岛津世子忠恒亲自率军追击,他又听手下说这路有明军主帅的旗帜出现,一直憋着一股劲儿的世子激动了,想着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并还妄想生擒明军主帅董一元。 于是被热血冲昏头脑的柿子一马当先,鞭马深入,以致追的太快后面的部下不能及时跟上,他直接追进了明军的包围圈。 被五六十个明军骑兵团团围住,狂暴的柿子左突右冲,始终无法突破,眼看他就要被明军骑兵斩于马下。 岛津家的武士吓坏了,平田、床底旋风一般从后方赶上,奋力斩杀了几名骑兵,拼了老命才将无能狂爆的柿子救了下来。 其余的明军见状很快散了去,岛津世子忠恒这才免于一死。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明军大帅旗帜,眼里简直要滴出血来。 这路追兵终是止住了脚步,不再继续追击溃逃的明军。 但逃亡泗川旧城的明军就没那么幸运了,通往旧城的路是条大道,而且选这条路逃亡的明军最多,因此追击的倭军也最多。 明军逃至旧城与永春之间的一条小河便停了下来,这条小河虽小,却很难跋涉,中间只有一条石桥相连,地名因此也称石桥。 岛津家的桦山、寺山、川上等人带兵也很快追至石桥,茅国器的中军徐世卿已在此严阵以待,等追兵到来,便不停张弓射箭,阻止其靠近。 岛津军因此不得上前,其中一名裨将颖娃自负骁勇,大呼着要先登,结果被明军一箭射穿左肩,扑倒在地。要不是有手下将其扶走,恐就成了明军箭下鬼魂。 这一路追兵没有携带铁袍,所以处处掣肘,无奈之下,只有选择道旁躲避箭矢。只是也没躲太久,新赶到的武将名白板就携带了铁炮而来。 川上一眼认出了明军中的徐世卿,指着他对白板道:“那赤装张盖者,乃头目!” 白板听罢,拿起铁袍瞄准徐世卿就发了一铳,徐世卿应声而倒,明军顿时大乱。川上又趁机带家兵冲了上去,生擒了徐世卿。 但就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明军还打伤敌将本田,将其击退,岛津军并未占尽优势。只是终究是天时地利不和,明军只抵抗了一会就被逼到了一处狭地。 岛津家的武士大山缸中仗着勇武提刀追砍,甚至砍折了一把,结果傻逼因为没戴头盔被砍伤了脑袋。川上一见不妙,立马派人进援大山,反复冲击明军,如此往来三次,终是将这支明军击溃,击溃后随即开始疯狂屠杀。 三路溃军中,这路人马最多,而且逃跑线路单一,所以阵亡也多。杀戮之后,留下来的岛津军又在尸身上搜刮金银,再将未跑掉的马匹夺为己有。继续追击的岛津军则一路追击至晋江南岸。 许多逃至南岸的明军直接跳进江中,但不幸大都溺死在江水里,岸边还未来得及跳江的人,又被追赶上来的岛津军一阵杀戮……直至傍晚,这支追军终于停止了穷追猛打,引兵回了泗川倭城。 这天的晚霞如血一般艳红,天空中没有一只活物飞过,茫茫大江奔腾呜咽,像是在哭,也像在控诉。 被血色晚霞笼罩下的晋江南岸,此刻犹如人间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那么一两个侥幸生还的士兵,从层叠的死人堆下爬出来,站在那里,却茫然不知所措。即便上天再如何怜悯于他们,恐怕也未能排遣那些如孤魂野鬼一般的灵魂…… 至此,中路军全面败北。 作为败军之将的董一元,先是逃到了晋江北岸的三嘉,之后又一路北遁,原先一同运来的粮草也在逃亡途中尽数弃于路旁。最后逃到了大后方的星州,星州距董一元南下时的前哨阵地晋州足足有五天的路程。 泗川惨败之后,茅国器还曾劝董一元固守望津山这一要害地,但董一元却不这么认为,此地孤立,若固守最要担心的是固城的立花宗茂联合岛津义宏并力来攻,后才决定撤兵到了大后方的星州。 十月十二,董一元清点中路军剩余人马,查出来当时阵前先逃引发混乱的四名骑兵,董一元怒不可遏,立斩其中二人,另二人杖责一百军棍。接着又令祖承训、蓝芳威重整兵马六千,与朝鲜将领**伯、郑起龙共同防守三嘉。 不过有一件事,董一元心里门清,就是爆炸起火明明出自茅国器营,但事后却被很多人说成出之彭信古营,连协同作战的朝鲜将领也是一致口径。 这彭信古与丁应泰是同乡,如今丁应泰二次入朝,所为何来,中朝两方谁人不知?朝鲜人对丁应泰恨之入骨,连明军中也对他怨声载道。恨屋及乌人之常情,即便彭信古真被冤枉了,董一元自然也不会主动为其辩解。 这场战役,明军损失不可谓不大。 后来庆尚道观察使郑经世向国王李昖启报:“初十那天,有逃跑回来的明军俘虏,皆被剃了发,后详问敌情,则言道:生擒三四百人,除茅国器营的俘虏不剃发,其余皆被剃发,还欲送至日本。那些被缴获的物资有铳筒、弓矢、刀枪、马匹、衣物等,其中刀枪还被熔了打造炮弹。被斩之人大都削鼻取头,置于东门外,数不下四五千……” 申钦道:“贼追至望津峰,步军死者三千余,骑兵亦多坠崖死。提督欲收散卒下营,而诸军已皆奔溃,不能军。遂留祖、茅、杨、蓝、彭、秦六将于三嘉,冒夜驰还陕川……” 倭军阵亡人数近三千人,涵盖了晋州、昆阳、永春寨、泗川旧城、倭城着一系列战役,但绝大部分阵亡都在最后一场战役当中,也就是明军阵营起火之后。 也从侧面证明,其实明军阵中突变后,并未立即溃逃,而是双方厮杀了很久,彼此伤亡相当。 ———— 朝鲜,自杨镐走后,再一次迎来丁应泰。 虽说上回他与朝鲜交道不多,但其事后所作所为,搅得朝鲜君臣上下不宁,对他无不痛很万分。李元翼所上辩疏朱翊钧在十月已经批复:朕已另遣万世德前去经理,近总督刑玠奏目下分兵三路进兵,刻期攻剿。尔国亦当振饬将士,协助共期荡平,毋得专恃天朝,自诿积弱。 朱翊钧并非偏听偏信丁应泰,而是十分了解自己的臣子。虽然军中亦有将领如彭有德、黄应阳、许国威等为其上疏辩解,杨镐于此事也只上了一份自辨疏,但私底下为了对抗丁应泰的弹劾,却是从内到外做足了准备。李元翼是清楚的,杨镐曾面见国王李昖,以茶为端,并赠送国王茶叶,后李昖还说:“此非为茶言之……”推测杨镐应是暗示上疏为其辩解。 所以无论东征将领也好,朝鲜君臣也好,谁又敢说他们不是经杨镐的授意安排呢? 丁应泰自九月再入朝鲜,他官不大,但气焰十分嚣张,在明军里亦是作威作福,其行为也颇为他人所不齿。入朝之后,他并无公心,首先就拿许国威开刀。 因游击许国威等人是带头上疏为杨镐鸣不平,故而丁应泰一到朝鲜就抄了许国威的家,拿究其家丁,而且百端构捏,无所不至。 除此,还令家丁将各营的写子(写字兵)拘来,令他们从实开录自今年正月起,各营阵亡军士名单,重新搜集对杨镐不利的材料。而在他的强行逼供之下,多个文书只得虚报数目,为其所用。 与此同时,丁应泰也知道了朝鲜国王李昖两次上疏为杨镐辩驳,他十分恼火朝鲜这般‘不配合’。于不久之后,他亦再次上疏朝廷,弹劾朝鲜国王。 其疏曰:“臣行次夹江中州,见豆忝丰茂,询之辽人在途者,曰‘此膏腴之地,收获数倍西土。先年,朝鲜与辽民争讼之,都司屡经断案,鲜人不平。万历二十年,遂令彼国世居倭户,往招诸岛倭奴,起兵同犯天朝,夺取辽河以东,恢复高丽旧土’等语,臣不胜骇异。臣行次定州,而臣从役,以布数尺,换鲜民旧书包裹食物,书名《海东纪略》,乃朝鲜与倭交好事实也……” 第24章 【顺天诱捕战】 八月间,朝鲜礼曹判书沈喜寿卧病博川郡,尹禛(丁应泰译官)纳名请见。 沈喜寿不由奇怪,询问道:“你不是丁应泰通官?为何不跟着他?” 尹禛答道:“行到安州,坠马重伤,不得已落后。” “哦,”半晌,沈喜寿又问他:“那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尹禛道:“我国可有《海东纪略》这本书?” 沈喜寿一听更是奇怪:“《海东纪略》未曾听说,倒是有《海东诸国记》。” “那此书何人所写?” “申叔舟所着……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书?” “丁主事参谋李应试问小的,小的不知,问白使道(白惟咸,丁应泰接伴使),他也不知,所以才来请教判书大人……” ———— 九月初,刘綎率西路军开始南下,进驻全罗道南原城。 随他左右陪伴的还有两女扮男装的美女,一个是辽阳带来的妓子,另一个是从倭寇巢穴侥幸逃出来的朝鲜女子。刘綎生性风流,征战生涯少不得美女陪伴,此次亦是如此。让她俩随军还女扮男装,西路军中有人对此颇为不满,但刘綎从来嗤之以鼻,龟儿贼麻贵和李如梅都能成连襟,他又不和别个争抢,他们能带,他刘大刀就不能带婆娘? 这俩美女扮的亲兵,穿上小兵服装,颇有一番风味:一个欲,一个纯,犹如一首冰与火之歌,刘大刀日日夜夜都枕着这首冰与火之歌入眠。 九月十八,刘綎从南原南下,抵达富有县;九月十九,又从富有县出发,于傍晚抵达月登村。 十九日四更,从月登村出发,次日天亮抵达顺天旧城。之后,又在距顺天倭城十二里处驻扎下来。 顺天同样有新城、旧城之分,新城为倭城,旧城乃原本的顺天古城。顺天的倭城,城高且坚,池又深险,外设寨栅,形势极险,俨然一处要害之地:三面际海,一面连路。可就是路况太差,陆路泥泞,不利于行军,水路也难,岸边全是泥沙,船只只能在涨潮时才能进泊倭城海岸。退潮前若船不退去,则必搁浅岸边,进退失据。 顺天倭城与蔚山倭城相比,胜在地势复杂,为三层防线,外层最高处为高约40米的高地,修有锤头形四层平台;其左亦为高地,与锤头形平台有20米落差。城门则在两处高地工事的交叉掩护之下,锤头形平台与城门的直线射程在90-200m以内,左边高地与城门的直线射程在170-200米,这两个距离都能用轻重型火绳枪进行火力遮蔽。 水军方面,九月十五陈璘就与朝鲜三道水军统制使李舜臣联合,各自率水师进驻全罗道的罗老岛。停留四天后,于九月十九早上,又进驻左水营的前洋,北望顺天。 驻顺天倭城的小西行长得到明军南下的消息后,派人送信给刘綎,要求与刘綎见面讲和。 讲和?嘿嘿,好啊!刘綎见信大喜,当下就决定将计就计:假装讲和,然后诱捕小西。 很快拟定好了诱捕计划,刘綎又重新分配兵力部署:左协为副总兵吴广,领兵5600人与朝鲜将领元慎发顺天西面的乐安;游击王之翰、司懋官、参将李宁领8000人马,和朝鲜将领李时言发顺天东面的求礼、光阳,此为右协;中协是刘綎自己,率李芳春领兵一万,同朝鲜将领李光岳挥师顺天倭城。 不过,与小西会面之前,刘綎做了一番乔装打扮,让手下旗牌官伪装成‘刘綎’,而他本人则伪装成一千总,又让其他朝鲜低级官员冒充高级官员,白翰南冒充接伴使金睟,军官卞弘达冒充元帅权栗,只有全罗巡查使黄慎没有伪装,小西见过他。 定下二十日会面,地点是小西选的顺天旧城,绵绸薮草亭。不过,虽然小西先提出讲和要求,但明军答应的十分痛快,这还是引起小西手下松浦镇信的警觉。 于是二十日这天,小西正准备出发去约定地点,松浦直接劝谏小西莫要出城,对方有可能设下了圈套。可小西不听,执意前往,松浦无奈,只得一道跟随,并随时观察对方的任何反应。 刘綎的诱捕计划是让乔装打扮好的‘刘綎’和冒充的官员领数百人与小西会面,待结束后一干人返回倭城时,由事先埋伏的三协兵马包围合击,将其一网打尽。 而小西也并非全无准备,是日,他先安排了人马屯于顺天倭城外四里处,他自己则带了三千人前往绵绸薮。小西的女婿宗义智也一同随行。 刘綎的计划虽好,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在小西还未抵达约定地点时,右协因侦察失当,过早的对前来赴会的倭军放了火箭,伴着火箭的咻咻声,呼喊着就发起了攻击。 小西等人大骇,立马退走。刘綎察觉先咒骂一声:“龟儿贼!”见小西要逃,又补了一句:“日儿尼玛!”然后下令开炮,并督军立即追击。 左协以骑兵阻截小西和宗义智的退路,但却遭遇事先埋伏的倭军截击,小西一行很快冲出了包围圈,磕磕绊绊的逃回了倭城。但还没来得及逃入城的倭军士兵在沿途与明军遭遇,随即展开近身战,明军斩获倭卒首级97枚。 这本是一次极好的抓捕机会,但最终还是让猎物逃了回去。 小西等人逃回倭城之后,便固守不出,只在城内对着外面乱放铁袍。刘綎指挥明军用铁盾、木盾、铁笠来抵御倭寇的箭矢和弹丸,待逼近离城墙不远的地方(63m左右),火炮、箭矢的射程范围内,他下令对倭城开炮、放箭。 守倭城大门的是松浦,他指挥三千人用铁袍还击,拼命射杀明军。双方你来我往,直至天黑,都冲到战壕边上的攻方退了回去,留下满地死伤,重伤未死的同样被抛弃在战壕里。松浦下令割取死伤者首级,最后清点竟有270余首级。 刘綎气坏了,本以为是一场完美的诱捕行动,到最后竟亏了本,明军斩获不到一百首级,倭寇却收了270,他还倒贴了一百多人出去,如何不气? 他决定将大军屯驻在离倭城就一里的地方,一边准备攻城器械,一边大张旗鼓,甚是高调。 水军方面在当天下午,趁着潮涨之际,陈璘和李舜臣率水师进击顺天倭城。刘綎的陆军在岸边观看水师大军蔽日而来,不禁欢呼雀跃,气势沸腾。 水师先袭取了倭城外围的獐岛,缴获三百多石军粮、牛马,还解救了被倭寇俘虏的三百多名朝鲜人。随后分兵搜捕三日浦的倭寇巢穴。 到了晚上,倭城内投下柴火,将黑夜照亮,而且通宵通宿的放铁袍,似乎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 二十一日早上,趁涨潮之际,陈璘命水师攻打顺天倭城东隅,与出战的倭船狭路相逢,但由于水浅,联军的船只不能抵近城下。期间又遇南海岛宗义智的部下乘轻便船只出海侦察,结果被朝鲜水师追击,最后逃至附近山头,船只等物皆备缴获。 这天,路上刘綎所率陆军,开始搬运木石在城外安营扎寨,为打长久战做准备。而倭寇也没闲着,在城楼上连设炮台,又不停的向城外发射铁炮,使其不能靠近倭城。 但也有一次小规模冲突,倭寇突然从城西门杀出,逼向安营扎寨的明军,一名明骑兵冒着铳炮突进,夺取了倭军旗帜,而后这一小股倭寇便退回城内。跟着城内开始乱放铁袍,侥幸只打中了马腿,这名骑兵最后还是跑回了营中。 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冲突,双方并无伤亡。 刘綎经历了一次赔本的攻城,仅凭经验就知道,要从陆路攻下这座倭城,实为不易,除非有重型火器,但目前西路军里面没有重型火器,所以只有临时建造防牌、飞楼和云梯等攻城器械。 很快就到了二十二日,巳时,陈璘再次指挥水师趁潮涨进发,迫近倭城北面的船沧。游击季金抢先发起进攻,但未曾料到潮水很快退去,船只搁浅在岸边浅滩。 倭城内的倭军见状立即上前去合围搁浅船只,并用铁炮疯狂射击,搁浅船只亦用大炮反击,霎时间丸如雨下。经此一番火力互射之后,倭军直逼船只,一百多个倭寇还争相跑上浅滩去围住季金的搁浅船只。 季金一面指挥水军开炮还击,又命士兵以铁钩对付来犯者,钩斩10人之后,倭寇才稍稍退去。待再次涨潮,搁浅的明军船只才得以退去。 虽是成功击退倭贼保住了船只,但季金右臂中弹,麾下有十一人中弹身亡。 二十三日巳时,刘綎亲自带着十几个随从登上倭城外的西丘,来侦察倭城内的情况。侦察后心里越发没底,光凭临时拼凑的攻城器械就想破城,根本不可能,除非是付出更多的时间和极大的伤亡……那样他刘綎就等着自己的脑袋传首九边吧。 他又朝远处的海面观望一阵,陈璘水师隐隐可见,他心里不禁盘算开来,若是从陈璘水师阵地开炮的话,离他的攻城阵地估计也就一、二里远,完全可以覆盖——那样的话,胜算就大了许多。 刘綎掂量了一阵,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第25章 【老油条的坑人把戏】 刘綎自侦察回去之后,即命军队加紧建造云梯、冲车等攻城武器。 连着几日,白天都有倭寇从倭城里出来,四处乱放铁袍,四处挑衅。到了夜晚又通宵的放铳炮,还把明军摆在倭城外的稻草人误认作攻城的明军,先是被吓得哇哇叫,然后就是一通疯狂的铁炮攻击……可见到了这个时候,倭寇已经被逼的快疯了。 小西行长一直还念叨着和谈之事,却被手下的倭僧制止:“弥九郎,你与其卑微和谈,不如战死沙场,那样才是武士!” 小西一愣,心中回味这番话,似乎正戳在内心深处某一点上。想他在日本征战多年,从商人破格拔擢为武将,不正是成就了儿时的英雄梦?他虽不是世家出身,但今天他的成就,又有哪个世家武士比得过他? 一番掂量之后,他打消了和谈念头。 二十九日,陆军赶造的登城器械基本完成,且运到了倭城外,这无疑又给倭城内的人再施加了一层心里压力。登城器械有了,于是定下两日后攻城。陈璘的水师似乎也闻到了‘气味’,正从左水营蔽海而来,刘綎也正好要找陈璘商量水陆合作的事。 十月初一早上,陈璘自己倒先找到了刘綎,来意一说,也正是商量水陆合兵。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又说好了时间,于是各自回去准备,就等攻城时刻到来。 黄昏时分,水陆同时开始行动:陆路,刘綎催促着陆军先锋驱动着炮车、攻城器械渐渐逼近倭城;海上,陈璘也率千余船只,以李舜臣为先锋,进屯顺天前洋。这些舰船均挂黑帆,上竖着五彩旗帜。 二日黎明,刘綎亲自登上山台,挂大将旗帜,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煞是威风。天亮时起了大雾,刘綎大喜,加紧督促前锋进薄城下,万余披甲骑兵在后。 推进到倭城外围木栅外十余步,一小股倭寇从倭城一小门突然杀出,竟是杀了个措不及防,先锋遭突袭,战死四十余人后只得暂时撤退。 也只等待了片刻,便再一次组织起进攻,这回先锋部队以牙还牙,斩得敌首级十余枚。 可接下来就有些麻烦,要想把那些笨重的登城工具再靠近一些,却是非常艰难。只要距离还有二十步远,就会受到一波猛烈的火炮攻击,不仅正面受敌,屯兵于西、北方的明军同样受到火炮压制。而且在猛烈的火炮压制下,只能屈身于飞楼、炮车边上进退维谷,连撤退都不行。 陷入被动,士气很快衰竭,尤其当太阳升起,浓雾渐渐散去,所有的人马、器械全部暴露在天光下,让倭城内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这下天时、地利全没了,倭寇很快组织起精准的火炮射击,城外的明军顿时被轰的阵脚大乱,还来不及躲避,跟着一股人马就杀了出去……好一顿砍杀,如砍瓜切菜。再看明军这边,或死或擒,再要么逃的时候脚底踩中暗器菱铁受伤被狙。 这菱铁是小西行长这黑心玩意儿故意撒在外城的各条路上,东西不致命,但就是瞬间能让军队丧失战斗力。 刘綎可气坏了,又心疼坏了,这其中还有好多是他的家丁也受了伤,都是他从西南各地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精锐,最是擅长山地作战。 刘綎气的不轻,恨不得现在就撕了那鬼子小西,而且气的也不想指挥了。但城北还埋伏着一支军队,副总兵吴广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刘綎的命令,直到中午,将士因为一夜未眠,又困又乏,很多人干脆躺在炮车上睡着了。 就因为人困马乏,才被钻了空子,城中突然杀出一股倭寇,突袭了这支埋伏的人马。一顿乱砍乱杀,吴广部队惊慌之下四散溃逃,刚才还在炮车上睡觉的士兵大都命丧刀下。不仅如此,倭寇还从城中取来柴薪、草束,放火焚了飞楼、炮车。 占据了优势的倭军见明军已经溃不成军,便不再有所顾忌,一股脑从城内冲出来,四处大开杀戒。副总兵李芳春、游击牛伯英率部奋力抵抗,倭军这才退了回去。 日暮时分,海水退潮,水师不便久战,只能退去。陆上这边,陆军在经历了魔幻的一天后,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只是回头再看这一片狼籍的战场,很多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一天,陆军战死200,受伤600,刘綎还想问罪于副总兵吴广,让吴广倍感愤怒,拒不受命。不过刘綎也不在意,军中还有那么多监军,就是处罚论罪他也说了不算。 刘綎事后又与陈璘密约,约定次日傍晚合力再攻顺天,陈璘应允。 三日午时,小西行长派人在城外插一白旗,意图与明军讲和。刘綎生怕其中有诈,便提出先释放城内被俘的朝鲜男女,才可议和。 最终两方并没谈拢,自然继续开打。 直到傍晚,海潮再次涨了起来,陈璘按照与刘綎的约定,和李舜臣一起,趁着海潮进攻顺天。 六百余艘明、朝水师战舰从松岛海峡蔽海而来,分成了两队,分别向顺天倭城和宇都宫国驻扎的入江口发起猛攻。 事先就确定好了目标:拔除倭军在海中设置的木栅,这些木栅距倭城有七八间(14米左右)远。傍晚天上的云层层叠叠,天空下深黑色的海面上,波涛卷起细碎如泡沫一样的海浪,狠狠拍打着舰船。排成排的船向木栅连续不断的发射火矢、筒矢、半弓,一艘船射完立马撤退,换另一艘船继续……也不知换了多少艘船,倾倒了多少发火矢,最终还是拔除了倭寇在海中设置的障碍。 黑暗中,火光冲天,几乎照亮的半个夜空。近处海面上也倒映出火光,又投射到舰船上每一个士兵的脸上。耀眼的火光也同样照亮了倭城内那一张张惊惧而绝望的脸。 水师在陈璘的指挥下,战至三更时分,李舜臣提醒他此刻需要撤兵,潮水即将落潮,船只容易搁浅。 陈璘却一口回绝,他是想趁着气势正盛,加上陆军攻城的配合,一鼓作气在今夜就拿下顺天倭城。 其实陈璘所料不差,水师进攻的是倭城东面,而刘綎攻城的方向是在西边,水师猛烈的炮火已让城内的倭军全部聚在了东面,西面陆地正好空虚,若此时攻城,则事倍功半。 连城内被掳的朝鲜百姓也登上了倭城的城楼,不停的向城外大喊。然此刻西路军的大帐中,朝鲜一众将领李德馨、权栗、金睟,全都在极力请求刘綎立即发兵攻城。 但刘綎却无动于衷,朝鲜将领劝说了半天,他始终不肯出兵…… 而就在陈璘杀的酣畅淋漓的时候,潮水退去,再酣畅也必须撤了,然而还是有几十艘舰船因来不及退去而搁浅在沙滩上。 首先发现沙滩上搁浅船只的是宇都宫国的手下,起初不太确信,所以显得十分谨慎。 他找到部将小山坐不住,回报了此事,并道出了心中疑问:“小山将军,你说这是否是明军使诈?他们怎么会如此轻易让船只搁浅?难不成是故意的,就为了配合攻城的明军里应外合?先攻克防线,再攻克城郭?” 小山坐不住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行动表示,他跑上沙滩,慢慢接近搁浅船只,顺着挂网爬上了船,黑夜中,一把锃亮的刀慢慢接近了一个守船的明军士兵……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第三个……都趁着黑夜的掩护,爬上搁浅明船,展开杀戮。而不明就里的明军以为倭寇大军趁机来袭,黑夜中变得惊慌失措,争相跳船逃命。 看到明军的狼狈相,到这时倭寇才相信确实是搁浅了,于是纷纷涌进浅滩,围堵搁浅船只。明军当中也有勇猛者操刀就与倭贼拼命相抗。 黑夜、鲜血、死亡……就像死神降临人间,伴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愈发让人毛骨悚然。 可没过多久,火光顿起……是倭寇点燃了一艘艘搁浅的船只,趁着风势又很快变成了大火球。燃烧时巨大的‘噼啪’声连岸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被阻于浅滩的明军将士,或战死,或被俘,另外还有跳船而逃的,被倭寇一路追击,逃无可逃直至被杀。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一整晚……直到翌日清晨,救援的船队趁着早潮来援才渐渐停止。 这一战,明军损失19艘沙船、23艘唬船,幸存者仅140人。 刘綎坐在西路军大帐中,头皮都快发麻了,没有人敢责骂他,但他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恶意…… “陈璘儿……”他觉得陈璘会来找他算账。 “娄汀!”帐外老远就有人大吼一声。 大帐中的刘綎终于吐出一口气:“果然!”说曹操到,陈璘就到。 “我屌累喽谋!吧啦吧啦吧吧啦……” 陈璘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帐,也不给刘綎说话的机会,直接就破口大骂。 刘綎莫名其妙的望着陈璘,暗暗踅摸,陈璘这老头子在骂他? 陈璘噼里啪啦骂完,感觉还没过瘾,又啐了一口:“老子要砍了你大帅旗交给刑军门,让他来评评理!”最后一个字铿锵落地,就转身出了大帐,径直向帐外帅旗走去。 刘綎一听面如土色:“龟儿贼恁个大火气!” 咔嚓……帅旗应声折断,而刘綎只有眼睁睁看着,陈璘真要去刑玠面前理论的话,不管有理没理,他心知自己肯定是没理那方。 “晦气!”刘綎也暗自咒骂了一声。 晚间,刘綎都枕着冰与火歇息了,却被帐外一阵嘈杂吵醒。 没过多久,他的帐外响起传令小兵的声音:“刘总兵,后方有信……” 刘綎一听,赶紧起身,披上衣服来到帐外,见果然是军中传令官至,他道:“有何事?” 传令官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与刘綎:“是万经理让小的送给刘总兵,还说……” 第26章 【密谋和谈】 十月五日,一支贼军从顺天倭城出来,先是在城外肆意冲撞,然后再佯装进攻,对着明军的几个寨子胡乱打了一通铁炮。跟着就像兵败溃逃般,全部往庆尚道方向逃去。 从这股倭寇出城刘綎就注意到了,全因他们拙劣的表演太过引人瞩目。一开始刘綎还没回过味来,当他们全部往庆尚道方向逃去,他才渐渐看明白,这群猴子是想去泗川搬救兵。 刘綎赶忙点了一支人马追了出去,只可惜还是未能追上。 黄昏时分,庆尚道泗川方向升起了狼烟,顺天倭城内的小西行长看到了升起的狼烟,禁不住喜极而泣,胸前画十字向天祈祷感谢: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丰臣秀吉…… 随后他也命人在倭城最高的楼阁上燃起狼烟,以示回应。 为了防止庆尚道的倭军从水、陆两方来援顺天,朝鲜都元帅权栗率千名士兵阻截了全罗道的陆路,同时李舜臣也派遣了庆尚道右水使李存信遮截露梁水道。 七日,刘綎收到了中路军董一元战败的消息,巧的是在同一天,德永寿昌和宫木丰盛抵达了顺天倭城,向小西递交了五奉行的信件,并转达了丰臣秀吉的死讯。 小西行长简直忧上加忧,恨不得现在马上就撤军回日本。当然,撤回之前,还是要先执行奉行众的指示:与明军和谈。但怎么谈呢? 而此时的刘綎,自接到中路军战败的消息后,就已经决定撤兵。朝鲜右议政李德馨力劝刘綎停止撤兵,但他只是假意答应,暗地里依然命元帅权栗撤兵,再命陪臣、接伴使等人陆续撤下。 到了夜里,刘綎下令火烧营寨,跟着开始撤兵,按来时的路线,他自己撤屯富有县,副总兵吴广撤屯顺天旧城,曹希彬与游击王之翰、司懋官、牛伯英,及朝鲜全罗道防御使元慎则屯兵于旧城外四里处,忠清道兵使李时言屯兵求礼。撤退这一路,不仅遗弃了大量装备,还遗失了明朝双方万余石军粮。 然而陈璘却不知刘綎已经撤兵,翌日,又率水师趁潮起进迫顺天倭城。但就在即将开打时,才看到岸上军营空空当当,这才知道刘綎那厮一声不响的就先撤了兵。 “我屌累喽谋娄汀!”气的七窍生烟的陈璘破口大骂,“老子宁为顺天鬼,也不愿效汝退也!” 陈璘还是命水师开火攻打倭城,火矢、筒矢、半弓一船一船的倾泻出去,仿佛是陈璘借着开火在发泄心中怨气。倭城在猛烈的炮火中,四处都燃起熊熊大火,倭城内的人也四下逃散躲避。直到弹药一泄而空,最后才向獐岛、松岛撤去。 已经退到富有县的刘綎,仿佛有心灵感应,知道陈璘此刻定在骂他。手下家丁也不无担忧:“我们撤兵并未通知陈提督,就怕万一……” 刘綎掏掏耳朵,颇不以为然:“哼~不通知又恁个?陈璘儿勒老嘛皮说穿老逗色妒忌,他水师不抢我们,捞不到人头,莫得人头就算不到军功。你当他为撒子恁个积极要喊我们配合?逗色因为他——木,得,人,头。” 十月九日,水师又退到了海岸亭。而泗川的岛津义宏已同部将立花宗茂等人商量好了,准备十日卯时出兵援助顺天。 到了十日这天,岛津义宏携立花、宗义智、寺泽如约出兵,率水师船队向顺天倭城外围进发。当抵达外洋时,此时的明、朝水师已经退去,只留下一两只破船。岛津命人焚烧了破船,随后就撤回了泗川倭城。侥幸的是,倘若陈璘水师尚未退去,恐怕此刻就已经腹背受敌了。 直到水陆明军撤退了四五天,倭城内的人才敢出城。之前一直以为有诈,都龟缩在城内不敢动一下。 虽然刘綎撤了兵,但闲着也是闲着,每天依然会派百余骑兵在城外进行侦察。老油条不愧是老油条,使诈的本事就像天生的。当倭城内的人觉得可以稍微大胆一点,准备偷袭这支每天都在城外的晃悠的骑兵,可正当以为得手时,忽然从后方杀出了一支军队。倭寇一看,哪敢恋战,虚晃几枪就跑回了倭城,再也不敢出门。 西路军的监军王士琦在听说刘綎私自撤兵之后,怒不可遏,立即派了人前往,并且执意要拿刘綎部将王之翰、司懋官斩首。刘綎好说歹说才‘救’下了部将,但在监军的压力下,不得已再次发兵进攻顺天倭城。 然而此次出兵就不像上回了,刘綎依然只派人每天在城外侦察,然后佯装攻城,做做样子,之后就又退回了后方。水师方面也是,从李舜臣的水师基地,全罗道左水营后退到了庆尚道的观音浦。 一场顺天收复战就这么无疾而终,三场战打下来,没一场胜利,当然也算不上大败,就像做生意投入大量的本钱,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抵不上杨镐指挥的第一次蔚山之战所取得的成果。 其实麻贵四人也并非完全不认真,倭军之所以能坚持不败,一得益于城防,二得益于火器。当然明军若是强攻也未尝不能取胜,只是会徒增大量伤亡,这对于明军将领来说,会冒极大的政治风险,弹劾算轻的,就怕杨元、陈愚忠那样…… 除了显而易见的因素,还有物资粮草的补给一直都成问题,尤为可恨的是,当明军顺利进军时,朝鲜的粮草补给就很顺利;一旦明军陷入不利,或是撤军,朝鲜就会停止补给,不再为明军运输粮草,致使大军挨饿受冻。 对于这一点,刑玠非常不满,也亲自找到国王李昖,当面质问:“近日天兵枵腹已甚,杀食骡马,各路俱有乏粮之报。汝进兵则运粮,兵退则不运,是甚道理?” 其实刑玠早就有了议和的念头,此次二次出兵朝鲜,胜少败多,又夹杂了党争和派系之争,变得异常复杂。又因丁应泰的弹劾,与之关系融洽的内阁大臣张位也被贬为庶人,秋季以来的三场战役,不仅没给他增加任何政治筹码,反而让他在朝鲜越陷越深。 到这时他方能深刻体会壬辰那次援朝,到了最后,像李如松这么坚定的主战派都转而支持议和——这不仅仅是打仗本身的问题,还有战争从来都是无底洞,巨大的财力、人力、物力消耗,已经成了国朝的沉重包袱,而且压在每个人头上。 刑玠已经写信给了阁老沈一贯,信中表明了他准备议和的决定,只是丁应泰目前还在朝鲜,他打算秘密进行议和,至于是否上疏陛下言明,还望阁老斟酌。 在十月七日,中路军的茅国器就派人持信去了泗川倭城,打算与岛津义宏议和。信,是经理万世德的信,这就与上次议和截然不同。 上回同样是茅国器派部下前往泗川议和,但上回是明军在具优势的前提下的劝降。三天后,先前在泗川之战中被俘的明军士兵持岛津义宏回信,到了中路军阵营中。 到了十三日,茅国器再次派出参谋史世用、翻译张昂,另朝鲜翻译,一同前往泗川倭城,与倭军进行交涉。而岛津义宏率救援船队正从顺天返回不久,小西行长也从顺天赶来泗川,与岛津父子一同参与与明军的议和谈判。 岛津义宏与小西行长都已收到了德永和宫木带来的五奉行的书信,信中虽表示可以议和,但也提了几个条件:其一,以朝鲜王子为质;其二,若不交王子,则朝鲜称贡;其三,朝鲜需向日本进贡八木、虎皮、豹皮、人参、清蜜。 事实上,五奉行的书信写于明军南下之际,而今已过两月,早就事过境迁,估计日本此时恐怕也才收到大军南下的消息。岛津和小西两人心里都清楚,头一个条件就很难实现,如今面对明军谈判的人,也只有变通一下。 十四日,朝鲜的降倭佥知金归顺带中路游击彭信古麾下一名士兵,手持被明军俘虏的宗义智家臣要时罗书信,前往泗川。这正是双方在昨日和谈中,初步达成协议中的一项。 就在岛津义宏与董一元的中路军议和之后,西路军刘綎也开始与小西行长议和。 刘綎早无进攻之意,在围了顺天倭城十余日,部下李芳春和牛伯英都劝其莫要再战。后来撤军富有县,整日只是派出少量兵马去倭城外围晃悠,攻城也是佯装一下便撤了会来。 接伴使权僖不解,问李芳春:“刘爷久留于此,终欲何为?是等着再打一次大的?” 李芳春神秘兮兮对他说:“非也,自然有别的事要做。” 权僖还是不懂,几天之后,他再见李芳春,却是见他吩咐管家挑选精美的彩缎。权僖更是一头雾水,再问别人,那人笑着回他说:“刘爷与行长约和,信使每天往来,此外刘爷还密令各营将官,凑了二百匹彩缎,白金一百两……” 权僖这才明白了一点。 十月十八,刘綎与副总兵吴宗道商量之后,主动派人联系了小西行长,并送上金帛贿赂。而小西行长以铳、剑回赠。并还向明军索取将官为质。 刘綎很快答应下来,允诺会送上总兵、参将,及其家丁30名为质。 小西行长非常满意刘綎,他是如此上道。为此,小西行长在城外大摆宴席款待了吴宗道一行,之后又与吴协商,定下同样反6名日本人质,这样彼此都有信任。 事后权僖听闻,这才完全明白,原来‘出总兵、参将各一人为质’——感情都是冒充的,而且还是军中地位最低的旗牌官……难怪刘爷如此‘大方’。 大方的结果就是,小西又派人告知刘綎,城中还留有首级、器械若干,待他们撤出顺天,刘綎可随意取用。 同样,刘綎亦是非常满意,对他来说,议和没有一点心理压力,是门划算的买卖。只是他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小西行长非要固执的索要朝鲜王子和陪臣渡海为质? 第27章 【杜门俟罪的李昖】 刘綎不明白倭寇的心里,奇怪为何他们坚持要朝鲜王子及陪臣为质? 刘綎虽然不理解,但谈判时还是承诺了下来:只要倭军撤退回国,明方就会把朝鲜王子和陪臣送到日本。承诺还不容易?不就是两嘴皮一碰的事。至于做不做的到,则另当别论。 小西行长选择了相信,毕竟刘綎是如此上道。 在王京的朝鲜国王,也听说了明军与倭寇议和之事。他并没觉得有多意外,壬辰那次到最后不也是议和。 他只是疑惑此次为何是刘綎、董一元这些将领出面,而不是军门或者经理他们自己出面? “臣看此事必是军门暗许,臣思之,刘綎、董一元岂可自擅为之?偏将言于提督,提督禀于军门,军门许之,然后乃成,非独刘、董所为,不然,军门必定怪罪下来。” “嗯,孤觉得也是这样。” “但要说为何密谋和议?恐怕还是因为丁应泰如今还在朝鲜。” 一说是丁应泰,李昖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不过一提起此人,他老是觉得自己左眼跳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这丁鬼已成了他的心魔。 柳成龙再一次跪下劝道:“王上,您自上月起就未理朝政,已有政院、司宪府、弘文馆等诸官上疏请求王上您理政,莫要再将奏疏留中。” “领议政,非孤不愿理政,而是没脸啊。孤上月不是给政院下了备忘?今一应机务早托与世子处决,你等臣僚有事便去问世子,莫再来问孤了。” “况自近日来,昼夜胸痛,匙粒不下,眼疾犹重,咫尺不辩,两耳闭塞,夜则辗转不寐,昼则昏困如醉……”话未说完的李昖,已是一脸愤懑——真是莫大的讽刺啊,朝鲜虽是小邦,好歹他也是堂堂一国之君,竟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明国主事!任其不论青红皂白就弹劾于他。他不就是恨他替杨镐说话,希望皇上能保杨镐经理一职?但杨镐久在小邦,一心讨贼,小邦之人方倚此而成功。一朝受枉,边机将误,他又如何不替杨镐说话! “臣惶恐,请王上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上月,臣带领朝中大臣去科道官所请愿,为王上痛哭陈诉,徐御史答复臣说皇上发大兵十万,费百万银,数十万粮救援属国,丁主事之言行,是不得皇上之意。此处既有刑老爷、陈御史,请国王安心,以济大事,勿以此言摇动……臣本想早点告之王上,让您宽心,奈何今天才见您一面啊。” “刑老爷他们也在听勘候审,你们要哭就去北京哭,或者遣使臣去北京请皇上撤了我这个王吧!” “王上!请您莫要再说置气的话!” “今圣旨未下,孤依然俟罪待命之中,岂敢再以藩王自处?” “王上啊……您不仅是藩王,还是我朝鲜百姓的君父!那丁应泰的奏文里所提到的什么《海东纪略》,臣等未尝闻有此书,但文中却引来说我朝鲜勾结倭寇图谋辽东领土,以复高丽旧土;还说我国不尊天朝正朔,僭称祖称宗……此言尤极阴惨。王上,您当立即出面重理国事,我国当务之急需马上进行辩诬,以澄清事实。” 柳成龙一番话,又勾起李昖内心的焦虑,“你等去为孤申冤,那丁主事可有说话?” “他之后也派了白惟咸来传话,说杨镐到我国,法度严重,国王一遭奏保是厚道;杨镐鸣金一退,愤师辱国,实中外罪人。而国王又遣李陪臣救杨镐,是大拂众人之意,故他到平壤,乃上论我国事。” 李昖冷笑,这丁主事还真是不讳言其用意!但他哪是论我国事?分明就是直言报复。转而又想到一个更让他恼火的问题:“对了,丁应泰之得此书,余甚疑之,他如何得来的?” “臣等已将白惟咸下狱,如今正在审讯,据他交代,是丁应泰问起此书。另外,礼曹判书沈喜寿上奏,说丁应泰的参谋李应试曾专门派译官尹禛来找他询问《海东纪略》一书。他答曰,未曾听过《海东纪略》,只听说有《海东诸国记》。为此,沈大人指斥丁应泰是为了诬陷我国而故意在朝鲜古籍中寻找证据。” 李昖不禁恨道:“好个尹镇!好个白惟咸!丁应泰此次要是弹劾成功,天朝皇上降罪下来,他两人就是罪人!要背负千古骂名!领议政……” “臣在,” 李昖已是满面寒霜:“这二人一直跟着丁应泰,定是知道很多事情,要好生审问,让他们交代清楚!” 柳成龙应承下来,稍事,又道:“王上,当务之急是立即进行辩诬,臣与诸位同僚也商量过,丁应泰的奏章里,有几点很重要,必须解释清楚。” “孤看了那本《海东诸国记》,丁应泰所言不虚,但年号大小问题,只是注释的惯例而已,至于和日本互市,也是模仿天朝的羁縻之策……” “这些都其实都好说,就是‘称祖’庙号这事极难,臣以为不要在辩诬文里提及,但考虑到丁应泰已将《海东记略》呈给皇上及礼部,所以必须马上搜集《海东诸国记》之正本,并对之一一对校,使之件件着落,辩诬时方可从容应对。” 李昖点头同意:“领议政说的极是。” “倒是承文院提调大人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说我国庙号天朝人无不知之,很多书籍诸如《舆地胜览》《考事撮要》流入中国甚多,丁应泰本就是故意拿庙号当作大罪,如我等不答,他必以为我国是无辞以对。” “嗯,反倒不如老实作答,陈述实情。” “臣已命多位善写文章之士,撰写了多份辨诬奏文,并呈给了徐御史及陈御史筛选,初步定下了李廷龟所写的奏文。” “甚好,”李昖赞许道,“那,又推何人为辩诬使臣?” 柳成龙闻言,半晌,不禁叹了一声:“最后定下右议政李恒福为陈奏正使,工曹参判李廷龟为副使,司宪府掌令黄汝为书状官。” 柳成龙一声叹息,似有千万感慨,李昖虽在俟罪待勘,但他也隐隐听闻,朝中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他对南北两党的争执向来不怎么过问。 ———— 李昖已近一月未理朝事,以‘待勘’,后在宗室、群臣、儒生及刑玠的反复劝说下,在十月二十一终于出面重理国事。 而这时,辩诬使团即将出发前往北京展开辩诬。 十一月一日,五大老的书信已到了小西行长及岛津义宏手里,这日,小西行长与南海岛的宗义智,固城的立花宗茂来到泗川倭城,与岛津义宏一同协商撤军事宜。 首先是顺天、南海、固城的各部队,等待庆尚道东面的各部撤退之后,定下日期,一起撤回巨济岛。 其二是顺天、泗川的部队在得到明军送来的人质后,从先锋开始一次撤退。 其三,泗川、固城的战船前往顺天,掩护小西行长撤退。并护送其到南海岛、巨济岛。 而同一天,中路军的游击茅国器、蓝芳威、叶邦荣以都指挥使司的名义,派遣千总毛国科、参谋史世用、翻译张昂再次前往泗川倭城,随行的还有20余名丁勇。史世用此次前往,同样携带了经理万世德的谕文。 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泗川倭城,依照之前与岛津义宏的约定,毛国科将作为明军的人质,送交给岛津义宏。 而毛国科作为人质被送入倭营一事,在整个东征军内部,属于重大机密,无论大小将领,无不是讳莫如深,唯恐朝廷知道。 四路军接连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朝廷,整个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灰心丧气。此时在内阁的沈一贯,已经收到了刑玠的密信,同样,他并未将议和之事上报给皇帝朱翊钧。 其实不光东征军内部在私自进行议和,整个朝堂都呈现出一种退缩之态,加上西南播州杨应龙的叛乱,从朝鲜战争的泥沼中抽身而退的呼声日渐高涨起来。 十一月十一,罹患重病,已在家修养的赵志皋上疏万历。 疏曰:臣卧病床褥间,复闻东征大举败绩,不胜愤懑……兵原无胜理,盖倭集釜山,去日本一帆而近,彼之转输援救,顺流而下,朝发夕至。而我陆隔辽东,水绝大海,相距数千里,兵马不胜奔走之劳,粮饷不胜搬运之苦,此其不利者一。 倭坐据重城,三窟联络,或以逸待劳,或以近制远,而我裹粮束刍,野栖露宿,欲以仰攻其坚,此其不利者二。有此二不利,安见其能胜也? 今壮丁已毙于锋芒,纵欲再调,不过柔弱之徒。况宣大、山西、蓟辽诸镇,连年征发,尺籍空虚。北虏趁机,时挟贡赏,其势绝难再调。若腹裹招募,率皆乌合……东征岁费藏金数百万,山东、浙直、闽广于常赋外,又加于六七十万。闾阎穷民不胜剥削,加以旱涝之灾,重以开采之役,逃窜流离,人不堪命,饷可再运乎…… 当老病的赵志皋写完这份奏疏,早已是老泪纵横。犹如将一颗老迈的心再扒开来给皇帝看最后那一点忠诚,告诉皇帝,他赵志皋从来都没失去读书人的风骨。 第28章 【陷入窘境的小西行长】 当朱翊钧看到赵志皋的奏疏,颇为动容。 随后找来田义,吩咐道:“你去趟赵阁老府上,传朕口谕,就说——东征未得取胜,朕心日夜悬注……让他也注意饮药,好好养病。至于奏疏,朕会好生考虑。” 田义得旨退下。 田义去后,朱翊钧斟酌许久,还是命五府、六部、九卿、堂上、科道等官会议,讨论赵志皋提东征军从朝鲜撤兵事宜。 随后兵科给事中姚文蔚即上疏言:东征之役罢兵者,不过欲掩封贡之失,无复愿国家之安危,乞饬在事诸臣,益图战守机宜……朱翊钧接疏同样谕兵部会府部科道议之。 朝廷中,支持与反对撤兵者旗鼓相当,朱翊钧并未明显偏向哪方。而此时又接福建巡抚金学曾上报关酋平秀吉死,内难(内乱)将作,且与小西行长平素不睦,必自相图,倘水陆交攻歼此鲸鲵,或其时也。乞敕朝鲜经、督诸臣再加侦实,相机进剿以彰天讨。勿为清正狡谋所疑。 此消息还是琉球世子尚宁派人转给福建巡抚,然后福建巡抚立马上报。 正当朝廷热议退兵之时,却意外收到这惊天消息,舆论随之一变,给事中张辅立即上疏言道:朝鲜为我藩篱,救朝鲜所以自为扞御计耳。盖国家建都北平京师,其腹心蓟镇为肩背,从此而西至青海玉门,绵延八九千里,是右之肩背,长而环抱;从此而东至辽左鸭绿,逶迤仅二千里,是左之肩背,短而环抱。兼之岁若虏患痿痹不仁,所恃朝鲜固外卫而消内忧,可坐视而不竭力以拯救其难乎? 疏中最后又言:惟愿陛下速罢会议之举,一切战守听边臣及勘科会同监军御史,据平日目击之真,共图方略上报得策而百年无事……以收荡平之绩。 此疏朱翊钧亦回复:东征屡有旨,朝廷不遥制,还着一意进剿务旼荡平之功。 都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岂能不前? 十一月十日,顺天城。 依照之前约定,泗川、南海和固城的舰船共计三百余只,合势前往顺天,以掩护小西行长撤退。 小西行长虽与刘綎达成了撤兵协议,但依然处境窘迫,他妄图从海上撤退,但陈璘指挥的水师早把他的海上通路堵死。 缘起便是刘綎与陈璘的过节,两人交恶,而刘綎议和也并未与陈璘商量,陈璘自然不买账。 小西行长又找到刘綎,希望他说服陈璘,放他一条路走。刘綎派人通知了陈璘,说议和已成,请他不要阻拦小西行长撤退,但陈璘依然不为所动。 刘綎听了撇撇嘴:“陈璘儿你龟儿贼想跟老子争头功,你简直茅寺头丢石头,要引起公愤!” 反正陈璘是无论刘綎怎么劝怎么骂,他自巍然不动。 八日那天陈璘就招来了李舜臣,告知了小西行长将要在十日从顺天撤出,到那时,希望明、朝水师共同进遮,截断他的归路。 第二天,两军水师就来到白屿梁结阵,而后又在左水营前洋继续结阵,北望顺天倭城,等待小西行长自投罗网。 而倭城内的小西行长与其手下部将,自然不知陈璘联合李舜臣已经截断了他的去路。还正准备登上自己的御船等待一晚,次日就从顺天撤出。 船上,小西还在美滋滋的想:“是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其实明军也很好合作,想来明日岛津君他们要白跑一趟了。” 到了晚间,小西的御船上灯火通明,船上张起酒宴歌舞,压抑许久的部将在尽情狂欢。当三弦琴响起,不知谁跟着唱了起来……小西行长喝多了,那抑扬顿挫的歌声也让他犯了迷糊,不知何处是家乡?醉眼迷蒙中,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叫弥九郎的孩子…… 歌舞狂欢至清晨,小西的部将们酒酣耳热,个个捂着头,掐着脑门,好让头脑清醒一点,但依然是心情愉快的解开大船缆绳,稍后船渐渐驶离港口…… 可还没使出多远,船上的人便发现了异样,前方海面竖起密密麻麻的风帆,乌压压一片。船上的人顿时就吓得变了脸色,宿醉未醒脑袋也立马变得清醒无比。这还用猜吗?不是明军水师陈璘,就是朝鲜水师李舜臣。 三弦琴、歌声、美酒、佳肴此刻全被抛在脑后,小西行长亦从美梦中清醒过来:“快,先退回倭城!” 他立即下了返航命令,船很快就回了倭城。一回到倭城,跟着召开军事会议,商量眼下这处境该如何破解。小西心头冒火,又立即派了人前往刘綎大营去询问到底是何状况。 十二日,小西再派出十二艘船的先锋队,准备试着突围。 当这十二艘船经过顺天外围的猫岛时,联军水师立刻万铳齐发,毫不犹豫将这十几艘给剿灭殆尽。数量是少了点,但陈璘一点都不嫌弃。 听着远处传来的炮声,小西知道船没了,他心里简直把刘綎恨得要死,言而无信的明将领,“巴嘎!找俩人质来,砍了手臂,给刘提督送去!告诉他,欺我如此,我必不去!” 刘綎收到了小西送来的‘礼物’,只觉头大。他想了一想,先安抚了一番来者,然后再劝道:“那陈提督与我交恶,所以才故意为难你们。你们只需这般……” 刘綎一番授意:“记住,只需向陈提督乞和,他必定能放你们走。”使者还是半信半疑,但想想当下处境,只能带着刘綎的主意回了倭城。 小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再派出使者联络陈璘,与之交涉:“陆上大将已经与我议和,并交了人质,你等却还要截我归路,是何用意?” 陈璘随即派出使者前往顺天倭城,带来回话:“听说你将顺天旧城引渡给了陆将,现在你只要把顺天倭城引渡给我,两国即可停止干戈,我就可以罢兵回大明,上奏天子。” 小西行长接到回话,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明国的水陆两将争功,他倒成了俎上鱼肉。不过,这些人都信不过,若是交出了倭城,再反过来杀他回马,他岂不是连后路都断了? 小西很快就给了陈璘回复,并不同意交出倭城,只同意渡让他女婿宗义智的南海倭城给陈璘水师。 而陈璘接到小西的答复,十分不满,态度转而强硬,并再次派人前往,重申必须先引渡顺天倭城。如若不然,则会水路联合截断其退路。 小西行长坚持己见,并未被陈璘吓到……如此反复拉锯数回,还是陈璘松口‘妥协’,同意接受南海城。 就像拨云见日,小西行长这才松了口气,于是三弦琴和歌声又开始响彻他的御船,手下一众人也再次变得轻松起来。 又过一日,顺天倭城内再次漂出十来艘船,漂到了联军水师驻扎的獐岛附近。李舜臣见状即刻登船追逐,而这十来艘船一见也吓坏了,很快逃回倭城。李舜臣随即还阵于獐岛。 小西才高兴没一天,再次深受刺激。他除了大骂陈璘,也不再相信明朝将领的任何话。但困难依然摆在眼前,要想脱身而去,还得靠自己。 狡诈如他开始做两手准备,一手是继续与陈璘谈判,并诱以一千颗人头。另一手则是重金招募死士前往泗川、蔚山、釜山等处讨要援兵。与他顺天一起,从东、西两个方向合力进攻陈璘水师。 而陈璘果然被一千颗人头打动,但还是开口要价到二千,满足后可放行。见陈璘态度松动,倭寇使者趁热打铁假意要求派船去南海。 李舜臣一听便知有诈,劝陈璘:“诡谲之言不可信,所谓请来女婿,不过是想去搬救兵,绝不可答应!” 但陈璘实不忍弃那二千个脑袋,可都是军功。思前想后,最终答应了使者的请求,允许其派一艘船前往。 小西听了后轻蔑一笑,还以为头硬如铁呢,原来还是一场买卖。 陈璘答应之后,小西当天就选出八个死士,乘上船去各处通风报信,寻求外援。 十六日,他继续迷惑陈璘,假意谈判,随后双方又互送了人质。即使谈判达成,陈璘依然没有放行,他还未接收渡让的南海城及那二千颗人头。 陈璘显出焦急,小西反而不急,反正拖住他,静待救援到来。 另一边,泗川的岛津义宏,从泗川倭城撤往南边的昌善岛,与之一起撤退的还有其子,及釜山赶来的寺泽正成。固城的立花宗茂、高桥统增、筑紫广门、小早川秀包也几乎同一时刻撤退。 中路军的董一元,这才没了顾忌,率军进入空无一人的泗川倭城,算是接手倭城。接着就开始扫荡…… 董一元见此城修的甚是豪华,房间数千间,里外三层,极其劳密。一应器用诸如床几屏风,一色泥金,无不精巧。还有什么金丝鸾驾、金丝掌扇,耀眼夺目……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董一元还登上天守阁,从高处眺望已撤退到外洋的岛津军,便故意向他们招手示意。那脾气挺大的岛津世子忠恒看见那得意洋洋的董一元,交战时还差点命丧此人手中,一想到此,世子又一次暴跳如雷…… 稍后,董一元下令焚毁倭城,那一应精美华丽的器用,很快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随后,他命人又将固城倭寨付之一炬。 已撤到昌善岛的岛津、立花,本想在此等待小西、松浦、有马等人,按照约定,小西应该最早到达,但直到他们到来,也不见其踪影。 岛津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与众人商议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呆在此处等待顺天的消息。 待遣去顺天的裨将敷跟回来禀道:“虏船塞满海口,小西不得撤兵。” 第29章 【露梁海战】 岛津义宏派去顺天探听消息的裨将回报说:现在虏船堵塞海口,小西不得撤兵。听罢,岛津便与立花宗茂商量,最后决定先派使者前去蔚山,请加藤清正参与出兵救援。 加藤收到了两人的请求,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但到了第二天,加藤清正并没按照约定前往,而是直接放弃蔚山,撤兵釜山浦。与此同时,西生浦的黑田长政,及竹岛和昌原的锅岛直茂父子,也遵从五大老的指示,焚了倭城,撤兵至釜山浦。 岛津义宏听说了加藤的行为,不禁破口大骂,但骂完之后,到底救不救小西这问题依然摆在眼前。他再次聚集部下,商量是否还要去救小西行长。 “应当赴援,解其围困,如果舍弃五位大名,岛津家在泗川取得的胜利就会被抹杀。” 众人点头以为是,岛津再与立花宗茂商量:“如果舍弃了顺天的五位大名,那将会是国家的巨大耻辱,而今唯有死战解围,我等须下定此决心。” 立花宗茂没说什么,随后与高桥统增、筑紫广门、小早川秀包、寺泽正成连同岛津合兵,准备开赴顺天。 小西行长派出的八个送信人,其中有一人正好被陈璘捕获,从其身上搜出密信。信上得知,小西准备联络其他几地的倭贼在十八日夜,从东、西两方夹击陈璘水师。 另外,又从他处得知泗川、巨济岛、闲山岛的各个倭将凑齐了约七百艘舰船,正开赴顺天救援。 “这场战……”陈璘知晓倭军动向后,暗暗寻思——恐怕不只是救援那么简单吧?大批援军,与倭城的小西行长来个东西呼应,先夹击他海上联军于獐岛,歼灭水师后,进一步歼灭刘綎所率的陆军,这恐怕才是救援的最终目的。 什么两千个人头,陈璘立马抛诸脑后,他立即找来李舜臣商议:“我方势单力薄,如送羊喂虎,不可坐以待毙,不如直捣露梁,还可迅雷不及掩耳。”眼下这场海战赢了,那就是妥妥的头功,还要什么人头? 李舜臣也正有此意,他深谙此处地理,露梁海峡就在莲台山和南海岛之间,一处狭长的水道,可谓咽喉之地。海峡西面小岛众多,地势险要,也是从顺天通往对马岛的海上捷径。若要奇袭,此处正是最佳地点。 两人商定,为避免被夹击,水军果断放弃扼守顺天倭城的咽喉—獐岛驻地,而将水师分为左右两协,陈璘水师进屯于海峡西北的昆阳竹岛;李舜臣水师驻兵于海峡西南的观音浦,两军南北呼应。 一切布置就绪,只等岛津义宏的援军穿过海峡,给其致命一击。 十八日晚,陈璘于竹岛,站在船舷上,南向而立。他望了一眼一片混沌的海峡对岸,又抬头仰望浩繁的星空,不禁眉头紧锁。 很快他回到船舱,与李舜臣手书一封,信中说:“吾夜观乾象,昼查人事,东方将星将病矣。公之祸不远!公岂不知耶?何不用武侯之禳法乎!” 李舜臣接信,想了片刻,淡然一笑,然后铺纸研墨,附上回信:“吾忠不及武侯,德不及武侯,才不及武侯。此三件事,皆不及武侯,而虽用武侯之法,天何应哉!” 陈璘接到回信,见李舜臣固执己见,又回信劝道:“祈禳之事,古有行之者,惟子图之……” 李舜臣很快接到回信,他走出船仓,仰头望向夜空,果有大星坠海之异象。 他伫立片刻,喃喃自语道:“死生有命……”半晌,又将那封信撕做两半丢入海中,看着纸片纷纷飘落海中,顺洋飘走,他自嘲一声:“祈禳有益?” 十一月十九日夜半,岛津义宏等人乘船从昌岛出发,试图穿过露梁海峡,向顺天进击。 李舜臣很快收到了岛津出发的消息,并及时通知了陈璘。 五鼓时分(凌晨3-5点),陈璘乘上朝鲜的大冲锋船,随着潮水顺流直下露梁,扬旗伐鼓而进。李舜臣和明水师副总兵邓子龙为先锋,在前开路,其余船只则紧随其后。 夜间行船的立花船队十分警惕,为避免与联军水师仓促遭遇,立花宗茂命船手立于船舷,随时观察海面动向。很快,就发现了李舜臣船队。 立花宗茂立即指挥其麾下水军极速接近李舜臣船队,并下令:“接舷肉搏!首级扔回船上,不必恋战,焚船即走。”手下部将纷纷答应。 “嘭…嘭…嘭…”接连几声巨响,两只船队随即遭遇。接舷后,立花麾下叫嚣着纷纷跳帮,先登之人是立花家臣池边。跳帮后,刚要大声呼喝,却一下被长矛刺中,血溅当场。紧随其后的是小野和泉、立花三太夫领兵登山朝鲜船只,幸运的俘获了几只船。而立花宗茂的弟弟高桥统增也指挥其麾下驱船进攻,接舷后立即跳帮,跟着一顿厮杀,接连斩获数枚首级,并悬挂在外,立花军见之一片欢呼雀跃。 岛津麾下水军不像立花那样准备充分,乍一看朝鲜船队,吃惊之下半天才有所动作,岛津连忙指挥部下驱船上前。岛津家臣川上久辰父子乘了一艘小船就试图靠近一艘朝鲜大船,船太大又无法登船,转瞬小船就成了攻击目标,箭矢、火器顿时急如雨下。 两父子袭击不成反倒让自己被动挨打,川上久辰妄想拿钩枪抵挡朝鲜的火器进攻,不料却被飞石击中,当场昏死过去,其手下家臣也死伤殆半。 更悲催的是,朝鲜大船用熊手(铁钩)勾住川上的小船,使其动弹不得。川上的儿子一见急了,抱起铁炮就向朝鲜大船轰了过去,连发十几发,毙了十几名朝鲜士兵,然后另一个家臣花北治部手持一柄大斧砍烂了大船的栏板。 这两人拼死反抗,小船这才挣脱了大船,载着残兵败将逃去。 另一艘岛津军的舰船同样被熊手勾住,动弹不得,而后朝鲜水师直接将火药桶投到船上。火药炸开,火焰四窜,船只顿时燃成了火球。船上的士卒纷纷跳海逃生,来不及跳的立马变成火人。还有狗急跳墙的,跳到朝鲜船只上,结果又成了被射杀的靶子。 海上大战开始后,李舜臣作为先锋,朝鲜水师最高统帅,亲自援袍先登,杀入倭舰当中。他的船自然也成了重点攻击的目标被团团围住,处境十分不妙。 随后赶到的陈璘见李舜臣的船只被围,形势危急,急忙指挥众将拨船指戈入援。然而李舜臣刚一解围,陈璘又被倭舰团团围住。 原来倭军见是明军的指挥舰,立马舍李舜臣转而围攻陈璘,如蜂攒蚁集一般将其围住。贼寇疯狂吼叫着,登上指挥舰,脚还未落稳就提刀冲着陈璘杀过来。 陈璘正好坐镇在甲板,有两个倭寇已举刀冲了过来,几乎逼近。陈璘的儿子陈久经一见急了,立马挡在父亲面前,刀入血肉之躯,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陈璘大惊,来不及细想,操刀就想冲到儿子前面。但他的旗牌官反应更快,用镗钯刺向贼寇的胸膛,再一推将其推落海中。 登船的倭寇一一被毙,陈久经这才拣回一条命,但也受伤不轻。 倭军就是认准了陈璘的船只,继续围在其前后左右,王元周、福日升也换乘朝鲜大船,护卫在陈船左右。 陈璘见状,干脆下令停船,放炮驱逐,一时间弹如雨下。可倭舰不但没被驱走,反而也架起了铁炮仰射还击。陈璘又下令船上将士拿着挨牌卧倒在地,阻挡弹丸。 整船人都被铁炮气势压倒,倭军一见又立马跃起,开始抢登大船。船上士卒用长枪俯刺,一下不够就连刺几下,直到把倭寇刺到海里。 黎明时分,老将邓子龙乘朝鲜船来救陈璘,先是见围住陈璘指挥船的全是轻舸,思忖一下,觉得炮击不如火攻。于是连忙下令士卒用喷火筒向倭船喷射火焰。 这种喷火筒,内装打成饼的硫黄、樟脑、松脂、雄黄、砒霜等物,点燃后会喷出数丈远的火焰,燃烧物还会附着在木质船体上,进而引发大火。而且燃烧产生的烟气有毒,对敌人也是一种慢性伤害。 陈璘望见倭船起火,知是邓子龙前来救援,而且他见火攻奏效,也命手下:“来人,搬火筒来,用火筒给我烧!” 随他一声令下,火筒很快就位。“开火!”指令官怒喝一声,霎时间,股股火龙就腾空而起,射向倭船。 倭船上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船已经燃了起来,此时海面风疾,很快,火势愈发猛烈,船一艘接着一艘燃烧,一眨眼就连成了一片。通海红光,反倒映红了黎明前的天空。 数百艘倭船,顷刻煨尽,惨叫声不绝于耳……要是刻意选择不听,就只看那一番十八层地狱的惨烈场景,都足以震颤眼球。战争的残酷不在于夺其性命,而是无路可逃的绝望赴死。 明军的沙船、苍船也渐渐围拢上来,倭船慌不择路,四下逃散,最后逃至观音浦港口。逃入观音浦的倭寇,发现根本没路可退,又挣扎着杀了出去。 欲夺头功的邓子龙率200家丁冲锋在前,不期后船用火器失手,击中邓子龙所乘的朝鲜船。瞬间蓬樯俱着。船上士卒一时慌乱起来,窜伏于一旁,不料却被立花宗茂寻着机会登了船。趁势一顿砍杀……一船家丁几被屠戮殆尽,而邓子龙终因不敌,被杀身亡。 第30章 【忠武公】 李舜臣船只被围,陈璘前去解围,不料自己也陷入困境,好在邓子龙及时赶到,以火攻之法杀退倭船,但不幸自己与手下皆以身殉国。 李舜臣解围之后,并没有选择撤退,而是继续在陈璘的大船左右冲锋陷阵。混战中,他留意到倭水师的一艘楼船,有三名将领正在楼船上指挥督战,于是立刻调集了所有精锐进攻这艘楼船,很快射杀了其中一名倭将。 倭将毙命,四周倭船又舍了陈璘赶来救援,陈璘这才得以脱身,脱身之后他并未离去,而是与李舜臣的船会和。陈璘下令用虎蹲炮还击,很快,一只只炮筒从炮口伸出来,伴着一声领下,瞬时,天地间响起阵阵惊雷,震得人耳朵发疼,待硝烟散去,周遭的倭船已裂成块块碎片。 这虎蹲炮别看小,威力可不小,尤为适合船载,每次可装填100枚五钱重的小铅子,及一枚三十两重的大铅子。大铅子用来摧毁敌方船只,小铅子则可杀伤敌方士兵。 慌乱中,倭军举起铁炮还击,只是铁袍并不能打穿朝鲜板屋船和龟船的厚木板。 李舜臣再一次带领船只冲锋,却不料倭寇的铁炮队早就瞄准了他的船只,一通密集的连发射击之后,李舜臣还是被飞弹击中,踉跄了几下,就扑倒在地。 他的长子李荟、从子李莞皆是随他左右一路征战,两人见李舜臣倒地,大惊之下连忙扑了过去:“父亲!叔父…” 扑倒在地的李舜臣用手捂着左胸,连喘几口大气,好一阵,目光才转向他的孩子:“莫喧哗……”说着嘴角便渗出汩汩鲜血。 这次,他怕是不行了,李舜臣觉得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正在慢慢沉入海底。他放弃了挣扎,但嘴角仍然扯出一丝笑意,仿佛是在安慰被吓坏的孩子。 “听我说,孩子们,”李舜臣艰难的支撑住身体,李荟见状连忙抱起父亲,让他躺在自己臂弯里。“父亲,恐命不久矣……但莫害怕,你们要记住,不要发丧,不要宣告我的死讯……” 李荟大恸:“父亲!”眼中滚出两行热泪,顺着满是血污的脸落下,落在了李舜臣的脸上。 李莞也跪倒一旁,用手替叔父按住胸口,但是鲜血仍然沁了出来,“叔父……”他痛苦的埋下头,不忍再看。 “记住,慎勿言我死,以稳定军心。”李舜臣说完这句,眼神已开始涣散。 李荟死命咬住嘴唇,一双泪眼只是看着父亲。半晌,李舜臣双目怒睁,眼里突然蹦出异样光彩:“记住!勿言我死,以稳定……” 李荟和李莞拼命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李舜臣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此时遥远的天际间,一颗黯淡的流星正划过破晓前天空,坠落于天际的尽头。 李舜臣去后,长子李荟,从子李莞,督战如故。诸将亦是勇猛如初,见主公的督船几近被倭船围陷,争着上前解救……只是这刻谁都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已离他们而去。 日出时分,失去主将的朝鲜水师已有溃败之相,其他船上的水军将士不断遭到倭军铁袍的射杀。而立花宗茂指挥麾下的立花军贴近朝鲜大船,直接跳帮登船进行肉搏,一连夺取了数艘大船,然后又将残兵收拢撤退。 正当朝鲜水师陷入苦战之时,明军把总沈理乘巨舰来援,船上火筒、火炮齐发,当场就轰掉数艘倭船,紧随其后,游击季金也率领水师赶来救援,在双重夹击之下,岛津的御供众虽舍命相战,但还是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立花宗茂还能夺船而逃,立花军的损失同样不小,当逃出生天的人再回头望一眼那露梁津,不禁心寒胆落。天空霞光万道,射向海面,但此时的海面上却满是漂浮的尸体、船板、兵器、衣物……海水被染成了红色,放眼四周,火焰冲天,犹如火烧赤壁。 战至最激烈时,联军的船只接近了岛津的御船,接舷后士兵立马跳上船,又趁势夺取了船上的御马印,然后迅速返回,将御马印插在自己的船上。 这御马印是岛津家的身份标志,被夺可谓奇耻大辱,岛津麾下武士黑田为了不让主家丢脸,硬生生夺了回来。 但就算夺回御马印,岛津义宏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海战,岛津家是输了。 承认输了,并不意味就能全身而退,明、朝水师紧追不舍,岂肯轻易放过他?混战中,他的船队又被冲的七零八落,岛津的家臣桦山久高和喜入忠政所乘的船只被毁,船手死伤殆尽,退无可退,两人只得带上几百残兵士卒逃上了南海岛。 在岛津军溃逃时,海上又挂起了强风,海水也突然退潮,汹涌的波涛又被强风掀起十丈高,随后再狠狠拍向海面,发出炸雷一般的鸣响。 如此恶劣的天气,岛津船队一次次的试图穿过露梁海峡,轻舸可过,唯有他的御船无法穿过。御船在波涛中前后摇晃,几欲倾覆,又被随后赶上的联军船只围住,还使熊手勾住了这只原地打转的御船。 此时的岛津义宏危矣,然其麾下依旧竭力死战,士卒拿来盾牌围在岛津周围以保护主公不被火器箭矢射中,麾下家臣种子岛久、川上等人接连以铁袍还击。联军一时还不敢太过接近,为躲避铁袍射击,士卒退进船舱,只一双手在外拉住熊手的绳索。 但密集的铁炮还是打断了绳子,让铁钩脱落,眼看岛津的御船就要被挣脱,而这时,町田久政、阿多忠次等家臣陆续赶来救援,为御船殿后,但终是不敌联军,为岛津战死。 正是家臣的拼死护卫,岛津幸免于死,但其下家臣却死伤大半。 还在南海岛的寺泽正成和宗义智,听闻战事吃紧,连忙率船队来援岛津等人,为其殿后,联军水师这才暂停了攻势。 之前因为肚子痛留在了昌善岛,而未水大军一起出发的岛津世子忠恒,还不知大军已在露梁与明朝联军开战。不过远方时时传来清晰的炮声,不禁让他担心起来。 天还未亮,岛津忠恒就乘上关船,率麾下的鹿儿岛众从昌善岛出发,以策应父亲。船行至南海岛附近,已无炮声,但远处的硝烟依然弥漫。 岛津忠恒继续前行,好半天才看见一艘岛津军的船,逆浪而来。岛津世子大喜,指挥关船靠近,发现果然是父亲的家臣,井尻弥五助。 询问之下,弥五助道:“义弘公行船至南海濑户,敌舰猝至,我军终是寡不敌众,吃了败仗,诸船溃散。义弘公的船得以保全,但船手只剩一人,无法行舟。” 岛津世子一听大惊失色,连忙让船加速,去接应岛津义宏,又命船上的时刻观察海面。 茫茫大海中,要发现一艘船也非易事,不过很快,岛津世子就发现了岛津义宏的御船,船板上插满了箭簇,还有三艘岛津家的船在其左右护卫。 不过这四艘船的处境不太妙,依然被联军水师包围着。还有立花宗茂等人的船,此时仍未走脱,仍在与联军水师对峙。 岛津世子可不管那么多,乘着关船直接就冲了过去,挡在联军水师与岛津义宏和立花船队之间,充当殿后,而立花船队也顺势逃离了战场。 有岛津世子殿后,御船撤出七八里外,他才随之撤去,跟着岛津义宏回了昌善岛。 终于脱离险境的岛津义宏,仍然心有余悸:“若敌再来攻,则寡不可战矣!”他越想越畏惧,于是又连夜逃向了巨济岛。 在顺天倭城的小西行长和五位大名,并没有加入战斗对联军形成左右夹击,反而是在岛津与明朝水师酣战之际,顺利的从顺天倭城逃了出来。因为陈璘放弃了扼守獐岛,也就解除了对顺天倭城的封锁,陆上的刘綎也并未加以阻拦。 虽是逃了出来,但小西行长还是宁愿绕开露梁,改走庆尚道猫岛西梁,向南海岛平山浦逃了去。 寅时,太阳已挂在了半空,海面上的硝烟随着普照的阳光而渐渐消散,此时风也停了,大海方显出它原本的面目,碧波荡漾,一片宁静。 若是不细看海面,谁都以为这世界就是这样和平美好。 大战已经结束,明、朝水师胜利,掩饰不住喜悦的陈璘,想起与他并肩而战的李舜臣,急于与他分享胜利喜悦。他在一堆破船烂舰中,找到了李舜臣的督船,见他的从之李莞立于船头,于是大喊了一声:“统制公,速来!” 也许他忽略了李莞脸上,犹有泪痕,待两船靠近,李莞哭着喊道:“叔父命休!” 陈璘乍闻之,不禁大骇,几不自持。 李莞恸道:“即死之后,乃能救我!”说罢,又拊膺痛哭良久。 陈璘呆在舷头,半晌,仿佛想一步跨过船舷,到那船上去看一看,可是脚底踉跄,几乎要扑倒在船板上,好在有身边的家丁扶住。 胜利的喜悦顿时一散而空,本来喧嚣的四周,此时也都安静下来。无论是朝鲜将士,还是大明将士,皆默然而立…… 这场海战,岛津家损失最为惨重,死伤远比立花、高桥、寺泽三家惨重,部众几乎全军覆没。而最大的赢家,反倒成了顺天倭城的小西行长。 第31章 【撤离朝鲜】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 巳时,刘綎在小西行长离开顺天倭城后,便率西路军进入城内。找到了之前小西行长按照约定留下的首级,又将其留下的六名人质杀了以充首级,同样那些散落在山谷里,被倭军俘虏来的朝鲜人也一并斩杀充作首级。 处理完这些,刘綎便以金字大书‘西路大捷’四字,飞报经略刑玠。而后又在南原寻找铁匠,让他们打造倭军的刀枪,并厚着脸皮向朝鲜都元帅权栗讨要倭寇首级和倭衣。一番花样玩尽,刘綎上报的西路军斩首数目也不过160级。 尽管刘綎是小西行长走后才入据顺天倭城,但刑玠还是将这功劳归给刘綎。并在战报里写道:刘綎督兵大战,擒获数名倭将。及夜,攻破行长住城,行长逃遁。 麻贵统率东路军自加藤清正从蔚山撤离之后,就领兵进驻。十一月十七日夜,西生浦的加藤清正放火烧营,随后遁去。接着,麻贵进军西生浦,一路追击倭军,直至他们在朝鲜的大本营—釜山浦。 在釜山,麻贵与倭军短暂交手几次,但战果却微乎其微,几乎没有重创敌人。二十二日,加藤清正故布迷阵,拖住麻贵,自己则发船尽逃。 到了二十四日,加藤、锅岛、黑田长政、毛利吉成、高桥元种、相良赖房、筑紫广门等,残留在庆尚道东南的诸位大名,集结在釜山浦。遵照丰臣五大老下达的退兵命令,于上午放火焚烧了釜山倭城,随后就乘船离开朝鲜,回到日本。 二十七日,岛津义宏父子、小西行长、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寺泽正成、宇都宫国纲、松浦镇信、宗义智等残留在庆尚道西南的诸大名逃回釜山浦,之后也从这里出发,渡海撤回日本。 釜山撤兵之后,麻贵与给事中、御史、按察使等人,登上倭城高处,眺望釜山东、西两边的倭寇营寨。 麻贵看后神情复杂,只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表达,他又想起第一次蔚山之战时的岛上倭城,若强攻真的只有白白牺牲人命。 “此处外寨可破,内城天难讨矣,薄城则人命可惜。贼之退去,是乃天意也!” 没错,是天意!麻贵眼底还是流露出一丝悲观,釜山城修的坚固,就算多年征战的他,也并无破城的法子,要不是丰臣秀吉的死,这场仗最终谁赢都还没有定数。 但若将来……不,倭贼早晚还会再来,其肆毒必甚矣! 二十九日,麻贵又带兵进剿釜山浦西南面的多大浦,擒获一名倭兵,到十二月五日,又在多大浦擒获两名倭兵,至此,也基本断定陆地的倭军已经撤光。 唯一取得大捷的是陈璘的水师,露梁海战之后的二十一日,陈璘继续进攻南海岛,倭寇舰船已空;二十九日,陈璘继续进剿南海岛的锦山,十二月十日,又进剿乙川山,斩级十枚。十一日再进,又擒获九十余枚首级。 经过几次进剿,再无余孽。自七月以来,陈璘总共获倭寇首级1100余枚。 十二月十五,刑玠遣快马向朝廷兵部回报,随后又上报露梁大捷。 加藤清正回到九州肥后,趁小西行长未归,满世界嘲笑一向与他关系不和的小西行长,说他怯懦。待小西行长归来听说后,很不服气,反击道:“加藤还没等带回朝鲜王子作质,就烧了营寨撤退,所以议和功败垂成。我与岛津至少还带了几个明国人质,从容殿后回得日本,到底谁更怯懦?” 而岛津义宏因露梁海战中小西行长的不援和逃走,一直愤怒不已。 不久之后,对马岛岛主宗义智写信给朝鲜王廷,信中责备明国不讲信用,没有按照之前约定,将朝鲜王子送来日本。这本是刘綎随口一说,并不当真,但日本却是当了真,为此,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还埋冤加藤清正。而加藤一派的人更是因战争中,小西多次与朝鲜暗通款曲,愈发对他看不顺眼,自此两人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 朝鲜自李舜臣去后,三军同悲,为祭奠他,明朝水师亦是投肉而不食。尽管刑玠一再催促陈璘速赴汉城,但他依然亲至长山县,李舜臣家里。 当见到李舜臣长子李荟时,不禁悲从中来,掺着李荟的手就痛哭起来。 众人赶紧劝慰,好半天,陈璘才平复好心情。而后又问李荟:“如今可有做官?” 李荟答道:“父丧未葬,非得官之时。” 陈璘又道:“中国则虽在初丧,不废赏功之典,你国缓矣,不过我会将此事言于国王……” 此次陈璘专程前来,除了看完李舜臣家人,自然还要祭奠英灵,为表达哀思,陈璘亦是写下祭文: ——呜呼统制!远藩…邦家…,安危之智。提一旅之残疲…绝敌西窥,修我内备。枕戈浴铁,终日或不暇给;缮艘制器,卒岁无少已……露梁之战,统制前锋,舳舻几陷,我且汝卫,而既脱于虎口,贼由是失锐。徐且战以且却,遂禽猃而草雉……顾今净土即归,大仇已复,缘何犹践夫素厉!呜呼统制,该国凋敝,谁为与理?兵戎狼狈,谁为振起!岂惟失析父之爪牙,且丧令鲜之百雉!缅怀及此,讵不流涕!灵魂不昧,鉴是泥沚。 ———— 冬月,京城 这两年,紫禁城里萧条不少,三殿还尚未修葺,一片残垣断壁。若是下雪还好点,至少纯净的白雪能覆盖住那一片瓦砾。如今的瓦砾,曾经可是象征着帝国威严,最至高无上的地方。 月初,御史刘景辰奏言: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讦奏内官陈增贪残,陛下却置陈增不问,反而切责吴宗尧,后陈增再上疏以致吴宗尧被逮至法司。陛下待外臣至此极乎?臣以为大凡内外之势得其平则相安而可久,偏重则反受重之害。吴宗尧与陈增交讦,虚实未判,供职则皆供职,逮问则皆从逮,恳请可否先放吴宗尧回籍,而陈增还京以待查勘? 疏入内廷,朱翊钧看过之后便将奏疏放在一边,不报。 不久,皇后即命女官,将留中不报的奏疏收拢了去,然后整理存放。留中的奏疏王皇后都会翻一翻,脑子里有个大概印象,以便将来皇帝问起某事,也好及时找到相关的奏疏。 看完了奏疏,王皇后命女官收好。心中惦量一下,便摆驾去了前殿。 对皇后的到来,朱翊钧倒是没有不耐,皇后端谨,凡有事定会先向他禀明,若无事,她自是不会来叨扰。 “皇后坐吧,”行礼之后,朱翊钧命内侍端来杌子。 皇后谢过便坐了下来,而后笑着道:“臣妾想,千秋令节就只让百官朝贺,命妇还是免了吧。一来两宫还尚未竣工,可能多有不便;这二来,臣妾看陛下近来国事操劳,没必要再为一些后宫琐事渎扰;三来,母后的圣寿都免了命妇朝贺,臣妾又怎么能僭越。” 朱翊钧想了片刻,道:“皇后温惠,后宫的事也劳你操心了。” 王皇后笑容可掬,欠身道:“后宫本是臣妾本分,自是要为陛下分忧……”说罢停顿稍稍,继续道:“对了,前日臣妾在母后那里,听闻母后提及五月间,陛下有说常洛行冠礼及选婚一事,是想待二宫落成之日行之……臣妾琢磨,母后的意思,恐是想先替常洛挑选淑女。” 朱翊钧闻言脸色微沉:“果真是母后的意思?” 王皇后笑了笑,显得一脸从容:“就算是臣妾妄猜的吧,不过,母后到底年纪大了,愈发喜欢热闹,喜欢儿孙绕膝,孙儿哪有孙媳妇那么会体贴人?再说,这两年宫里的庆典也少了许多,见到淑女的机会自然也少了。” 朱翊钧神色复杂,若有所思的盯着皇后看了老半天,末了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嗯…朕知道了。” 王皇后见目的达到,无意久留,便起身告退回了后殿。 十一月二十七日, 朱翊钧传谕礼部:朕惟册立分封东宫及亲王,乃祖训大典。嫡庶长幼一定,自有秩序。缘因皇长子禀质清弱……故不得已缓少俟耳,非有别意。昨者,大行皇妣之服已满,虽无三殿,其二宫不日落成。皇长子龄已过期,体已充足耳。该部便具选婚旧仪来看。其册立并加冠礼,少俟一宫落成之日行。朕又思皇三子、皇五子、皇六子、皇七子,俱已长成,若再少待,恐又费一番事,不若亦于二宫完日,一并加冠分封…… 礼部接到圣谕,随即告知了其他官员。沈一贯得知后,不由欣喜,拖了经年的立储,总算看到了希望。于是又进揭贴谈及此事,而且言辞极为婉转,并按照惯例,撰拟了一道敕谕以进。 到了十二月十三,皇长子定下选婚,朱翊钧祭告奉先殿,之后又命内臣于京城内外及里八府刷选淑女。 消息传到了景阳宫——如今景阳宫的萧瑟堪比外廷的三大殿。 恭妃王氏便居于此。 “老娘娘…老娘娘…”一侍女打扮的女子从门外奔了进来,又沿着西配殿一路向后殿跑去,这后殿明间开门,当侍女跑到后殿院子里,才敢大声呼喊。 恭妃早听见了,侍女如此放肆,但她只笑了笑,脸上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老娘娘,奴婢打听到了!”很快,门帘一掀,一女子一个旋身就进了殿内,然后又象一阵风刮进西边暖阁。 王恭妃正坐在榻上,整理着朱常洛的日常用品,“采莲,打听到了什么?”她抬头,笑着问道。 侍女脸上犹有兴奋之色,“娘娘,陛下要给大哥儿选淑女了!” 第32章 【执礼犹谦的王恭妃】 王恭妃正坐在西边暖阁的榻上,整理着朱常洛的日常用品。朱常洛自出生就与王恭妃居住在这景阳宫里。事事都由她亲自调护照管,虽说不受朱翊钧待见,好在母子能相依相靠,也是这如同冷宫一般的景阳宫里,仅有的一点温馨。 “采莲,打听到了什么?”王恭妃抬头见侍女兴冲冲的进来,便笑着问道。 侍女脸上犹有兴奋之色,“娘娘,陛下要给大哥儿选淑女了!” 王恭妃先是一惊,手里的东西呛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还犹自不敢相信,张大了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侍女见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忍俊不禁:“是真的!陛下今天还祭告了奉先殿,奴婢也是从殿里管扫洒的小火那里打听来的。怎会有假!” 侍女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原以为王恭妃听了会高兴的跳起来。没成想,却见她埋下了头,低声哭泣起来。 “娘娘?”侍女有些慌了,连忙跪下来,脸上带着自责:“奴婢造次了,请娘娘责罚。” 王恭妃哭了一会,用手绢抹去眼泪,转而笑着摇摇头:“采莲快起来,我并不怪你,只是…只是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 侍女望着王恭妃,也渐渐收起兴奋,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半晌,有些真情流露——当初太后把她赐给王恭妃时,她年纪尚小,如今也二十大几了。这些年王恭妃经历了什么,怎么过的,有谁能比她更清楚? 要说开始陛下对娘娘也不错,生了大哥儿之后,又怀过一个公主,只可惜没养住。就算后来陛下再宠翊坤宫那位,但对娘娘的吃穿用度,对大哥儿的照顾呵护一点也不亚于别人。 出生那会,陛下因公帑缺乏,还取了太仓的二十万两银,和光禄寺的十万两银作为赏用,然后又是祭告郊庙、社稷,又是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最后连名字都是陛下亲自取的,当时大学士连上了好几个名字,结果都不满意,最后才定下‘常洛’…… 但又从何时起就被冷落了呢?对,是万历十四年,二月初三开始的! “娘娘……”侍女轻轻唤了一声。 王恭妃一愣:“嗯?” “婢子常称您老娘娘,其实您哪点老?婢子知错,以后不叫您老娘娘了。” 她知道翊坤宫那位,常在陛下面前羞辱娘娘,讥讽她是‘老嬷嬷’,但主子真的不老,头一次被临幸时也才十七。可如今这般面貌,说不老都没人相信。 王恭妃听侍女又‘胡说八道’起来,还是破涕一笑:“就你贫,你不称老娘娘,又称什么?” “自然是娘娘了。”语气顿了顿,又接着:“娘娘,这些年,您心里恨吗?” “恨什么?”王恭妃不明白。 “陛下对您,就算宠不及皇贵妃,但开始也是不错。可就是外廷的那些大臣上疏让陛下立储之后,就慢慢变得不好了……” 王恭妃摇摇头,颇不赞同:“采莲,老祖宗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立储乃国事,也是你能乱说的?当心……” “不,婢子就是要说!”采莲突然来来了情绪:“要不是那些大臣年复一年、前赴后继的上疏迫使陛下立储,让陛下厌烦,又怎会拿您和大哥儿撒气?殊不知那些立储的章子,到最后都会化成陛下对您和大哥儿的厌恶,一封章子就是陛下的一份怒气,这有多少年了?又有多少份章子?婢子是不知道,但婢子知道,娘娘您的日子是越来越差,大哥儿在宫里是越来越难……” 王恭妃惊呆了,从没想到她这个贴身婢女还有如此胆大妄言的时候,她胆战心惊,不禁向屋外瞅了瞅,生怕隔墙有耳,或叫郑派来的人给听了去。她自己倒无所谓,就怕对哥儿有影响。 “采莲,不准你再说了!” 可是采莲却没听从,依旧抱怨道:“立不立储,难道陛下心里没数?那些大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不想想陛下不高兴,因此而迁怒?” “闭嘴,采莲!”王恭妃有些生气,神色间透着一丝严厉:“首先,我不会认同你说的什么陛下在迁怒我母子,陛下只是偏心,并非迁怒;第二,我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是这般牙尖嘴利,要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退回给太后!我可要不起你这样口齿伶俐的婢女。” “哇……”采莲终于大哭了起来,这番话着实刺痛了她:“婢子也是替娘娘心疼啊,要不是……我何苦来哉!” 王恭妃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又有些不忍,但想了想,还是狠心不理她的哭泣。 哭声不大,但在寂静的景阳宫,却能听的真切。屋外月台下,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孤零零的立在雪地里。 雪地里,还有一串脚印,从月台一直延伸出大门外…… ———— 快过年了,西边宫哪一家不是热热闹闹的?可东边宫这里,怎么一家比一家荒凉?不要说过年的气氛,连人气都没有。 孙志聪边走边想着。 他走路不快,也不慢,两手插在袖笼里,眼睛微垂,像是只看着地面。他走的东二长街,从苍震门出来,绕了好大一圈,又从景运门穿过。乾清门以南如今都围了起来,原本是开阔的一片成了一条小道,也就比东二长街宽一点点。 穿过景运门,又走了老长一段,才到隆宗门。隆宗门上个月开始重修,连带以南的协恭堂,但北边的司礼监直房还保留着。 孙志聪进了直房,径直去了田义的所在的屋子。一炷香后,孙志聪已经在汇报景阳宫的事。 田义听了默然半晌,才开口问道:“这女婢果真这么说?” 孙志聪点点头:“小的没有听落一个字。” 田义笑了一声:“倒是个聪明的,就是跟那位,有些可惜。” “爷爷,怎么说?” “怎么说?”田义回头乜他一眼:“你没听懂?” 孙志聪摇摇头,眼里透出茫然。 田义皱起眉,跟蠢人说话就是费劲——他突然就没了跟他对话的兴致,身子往后背一靠,倒是思索起女婢的话来,把孙志聪晾在了一边。 果真是置身事外,就看的通透,而身在其中,反而一叶障目。陛下性子执拗,大臣越反对的事,他越觉得对;同样别人都觉得对的事,他反而觉得错。 立储不就是,若是大臣们不迫他迫的紧,说不定早就定了,哪还有今天这诸多事?但是外廷的人一轮又一轮的上疏请立,陛下就是一封不看全部留中,放在那里也是一种渎扰,难怪要迁怒。可怜大皇子,立储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从没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到头来还被陛下迁怒。 “对了,那郑贵妃的人还留在景阳宫里监视?”他又突然想起今日让孙志聪去办的事,原本是不要让翊坤宫的人去渎扰大皇子。他才遣了孙志聪去,要人还在,就把人给揪出来好生招呼一顿。 孙志聪赶紧回道:“没有了,景阳宫里就那么些人,看几遍就能记住,要是突然有个陌生的,一认就认的出来。 “嗯,”田义应了一声。 从没见后宫哪个妃子象王恭妃活的那般可怜,大皇子也是可怜,十三岁那年不就是被郑贵妃的人告发诬陷的。贵妃说大皇子‘好与宫人嘻,已非复童体矣’,结果陛下还真派了人去查此事。王恭妃应对的倒也不错,先是在来人面前大哭一顿,又说:我十三年与之同起卧,不敢顷刻离者,正为今日,今果然矣。使者回来以实相告,陛下默然无言,这事最后才不了了之。 孝惠太后不就说过,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这王恭妃何止无生人乐,简直算尝尽宫中苦。 田义摇摇头,他纵然想帮一把也无可能,哪怕只是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对了,爷爷,”张志聪突然开口,田义一愣,打断了思绪:“怎么?” “小的知道这宫里谁是傻子了!”张志聪总算又想起一件事还没给爷爷禀报。爷爷曾经问过一回,他就长了个心眼,如今打听到了人,总要在爷爷这讨个赏。 张志聪边说边还扬起下巴,透出一丝得意。 田义白他一眼:“谁?” “嗨,就是御马监的,叫李进忠,以前是孙太监的干儿子,不过孙太监去了以后就不知道了。” 还真是御马监的?田义暗忖。 “这人是个半路出家的,进宫有小十年了,还在御马监的草场做扫洒,也难怪人叫他傻子,忒笨。” 田义气笑了:“这宫里啊,聪明人多,就傻子少,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啥意思啊,爷爷?” “稀罕呐!还出家呢! ———— 年底了,李进忠又一次来到柳巷的水月庵。 他知道秋月已经云游多时,都来过好几次了,可每次来,他又希望秋月能从里边出来,对他说:“阿弥陀佛,李施主好久不见……” 他经常拿秋月开玩笑,看见秋月笨嘴拙舌、但又认真解释的样子,他就觉得很好玩。 宫里实在太无趣了…… 小徒弟一见李施主来了,两眼又开始放光,老远就屁颠屁颠的跑来迎接:“李施主,好久不见!今天可有带新点心……” 李进忠瞧着他跟球一样的滚来,突然发觉,这小秃子是不是又长肉了?夏天的时候也没觉得他跟球一样啊? “好小子,这几个月可把你喂得跟……咳咳,怎么?老子不带点心,你就不欢迎?” “哪能呢!”小徒弟眼尖,早瞧见李进忠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提着一包点心。 第33章 【一年岁尾】 “哪能呢!” 小徒弟眼尖,早瞧见李进忠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提着一包点心。于是又一次施展牛皮糖的黏人功夫,准备趁其不备,夺了那包点心。 可李进忠是何人呐,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的肃宁混混,对付一个球一样的人还不容易? 小徒弟几番腾挪跳跃都无法抢到点心,于是有些恼了:“李施主!您别戏耍小僧,好吗!” 李进忠咧开大嘴一笑,还是故意漏出破绽,让他成功抢到点心。 这下小徒弟又开心了,捧着点心呲着缺牙巴就笑了,一脸的满足。 李进忠瞧了他都有些嫌弃,这秋月秃驴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二愣子小秃驴? “你家师傅有来信说云游到哪了?” 小徒弟点点头,笑眯眯道:“前几天就收到信了,师傅说这会儿已云游至四川道,不过好像那边在闹什么叛乱,挺不安稳的,但师傅信里只提了一下,并没细说。” “播州?你师傅怎么到那去了?” “不是播州,好像是……什么忠州?” ———— 万历二十六年,岁末, 每到年底事情就多,况且今年还是多事之年,尤为事多。 先是播州杨应龙梗化(顽固不化)构乱,屡经诸臣具题奉旨勘处,迄今无定论。 巡按赵标又直陈逆酋杀虏之实据,及处置之法,大略不过剿、防、抚三策,但最为吃紧的却是足饷。今川省采办之时,早就竭膏尽髓,已无再多所出能养兵,所以建议抽民兵、弓兵的工食银作为防播之饷,则饷不加而兵可敷。又及,查得綦江是播之大门户,当添一参游,合江与播州错壤之地亦当添一游守,加各道府所属卫所……以蜀兵守蜀地,事甚简便易行,惟将得其人严加简练,务成精兵,足以保障地方。 兵部又覆称,播酋是因夷目投田产生分歧,因而谋划动干戈。特遣了督臣去勘察,辄而违断称兵,必有奸徒拨置(搁置)覆议。责令擒献首恶,以听处分。今据题称,仇杀五司,僭立巡警,其焚杀……非止流毒于蜀之一隅,且骎骎然(很快)及于黔,黔与蜀唇齿相依,不一为之禁遏,则豺狼无厌,长此安能不穷? 兵部会议增兵将亦事体之宜急者,合行抚按择将领统兵,驻扎五司要害,毋令祸及黔省。 朱翊钧很快题复,杨应龙前蒙朝廷宽处,如何还敢负恩肆劫?令抚按官悉心处置,责令擒献恶目正法。 杨应龙之后,直隶巡按黄纪贤又上奏,言顷因倭患,孔棘(急迫)集议天津为京师门户,登莱咽喉外通旅顺,内达淮阳,制御要害,此其吃紧,宜增设抚臣一员专职防海。臣近来出巡至彼,稽之人情揆之事体,恐起新旧互诿之嫌,不便责成。宜以海防巡抚改衔保定,而仍驻天津,以山东巡抚加敕防海,而移驻登莱。无事则昼夜分洋,各保信地,有事则首尾击应,务收全功。上可易于责成,下不乱于指视,候倭平,各回驻地,方亦便计。 此疏下到吏部会推。 而后刑玠以飞骑报兵部,奏曰:自狡倭悖逆,残我属藩,营釜山之兔窟,肆三路之鸱,张致勤宵旰,东顾隐忧,两次兴师,七年劳费,兹仰仗皇上圣武英断,一意期天心助顺,将吏协谋,值穷寇之思归,乘胜兵而攻,逼致令贼势窘迫。扫穴而逃,祸本既拔于穴中,游魂复歼之海上。至是而皇上字小之义,有终属国效顺之心。 这倒是一条好消息,朱翊钧接报亦是心喜。 稍后再接刑玠奏报:近日倭兵二万余,舟以六七百计,纠泗川、巨济、闲山各倭将,悉力西援行长,总兵陈璘即身先将士,鼓众大战,铳死大倭将石曼子,又生擒一部将,其焚溺死者无算,虽水中不能割级,而犹斩获三百余颗,功收全胜,妖氛已平。 兵部覆奏, 朱翊钧批复:釜山悉收倭寇荡尽,朕念将士劳苦,宜加恩叙,该督抚等官便将功次确议勘明,驰奏以慰军心。蔚山功罪紧勘,来尔部便遣人星驰传示朕意…… 丁卯日,贵州巡按又上疏言:杨应龙稔恶不悛,蓄谋日久,招九股生苗张其爪牙,复诱五司夷目,自相鱼肉,夷性好劫,又得逆酋为主,云合响应。因粮于我所到为墟,五司尽则及北连之屯塞,屯塞尽则及府卫之腹心,流离塞路,血肉膏涂。乃谬宣言曰:我非判朝廷,第为五司复仇也,其谁信之? 黔中饷微兵寡,所恃四川协同防御,使之有畏忌。今年秋冬以来,羽书狎至川中,当事之臣竟不闻发偏师禁遏,亦不闻遣一官以晓谕之,虽经该省新旧巡按参题,俱置之不理。以至此酋无虑于西,而益并力于东,围攻我城邑,虔刘(劫掠、杀戮)我人民,非独民生之荼毒堪怜,而国体之陵夷(衰颓)以甚。臣在镇远月余,儆(警告)报一日四五至,未尝不怒发上指,恨此逆酋并恨夫纵逆酋者,窃谓四川巡抚谭希思可罢也。 疏下兵部讨论。 急事都累在年底呈奏,简直应接不暇,眼下播州用兵在即,虽有朝鲜报捷,朱翊钧还是‘啧啧’亦觉烦扰,一烦朝鲜才平,播州又起;二烦粮饷无处筹划。 乙亥日,大学士沈一贯以阁务繁重,乏人协理,请增人选。之前还是三人,张位去后,赵志皋又老病不堪操劳,目前阁中也只他一人,堪称独相。 朱翊钧很快回复:自古国家政务君主于上,臣任之于下,都俞吁咈(形容君臣议事融洽)唐虞(唐尧、虞舜的并称)赞襄之盛治,乃我祖宗设立内阁枢机政务最为详悉,朕岂不知,但念阁务烦重,倚重尤切人之贤否,实难周知。乃欲斟酌发行,岂有不补之理?便着吏部通将前推再推堪任数员开具来用,卿宜尽心佐理,不必疑畏,以负眷怀。 朱翊钧虽不反对补充阁臣,但素虑大臣植党,还是希望任用林居及久废者。 沈一贯悉知他这种心思,一下就想到了萧大亨常提起的一人——于慎行。任礼部尚书时,因国本连疏极谏,陛下怒极,后来又因山东乡试泄题而引咎辞职。于慎行二十余岁即为帝师,可见天资极高,为人又襟怀坦荡,但要荐此人恐怕陛下不允,除非现在国本已定。 林居者,其实还有王锡爵、沈鲤、朱赓……所以阁臣人选还需斟酌。 丙子日,又接朝鲜报来:南海锦山悍倭自二十九日战败后,越匿越深,挑诱不出,各贼虑我兵穷,搜渡遁乙山川,盘踞深路。险比锦山尤甚。总兵陈璘亲督所部,于初十日夜领兵潜入岩洞,天渐黎明乃发铳炮,倭奴震惊,拥众冲登后山,以高临下为负隅之势。官兵奋勇仰攻,斩级十颗……十一日再进,奋战良久,贼大败奔北,陈璘乘胜蹙之,擒斩九十余级,自七月至今首功一千一百余颗。 随后兵科右给事中以东征荡平奏陈善后七议:一议防守以弥再犯;二议分兵以收全功;三议清饷以裕军需,四议去冗官以规省;五议久责任以底成功;六议明赏罚以作士气;七议却虗(虚)文以图实效。 疏下兵部。 庚辰日,赵志皋奏辩给事中姚文蔚,说东事始终圣明独断,孤臣累遭疑谤,乞赐昭察放归。 朱翊钧回之安慰道:卿有疾,宜专精善养,何为复因人言,构思极辩于科臣前?朕因关系军国大事,故令会议,倚毗已久,岂有疑于卿阁臣一节?着该部不必会议,卿宜安心调摄,早愈入阁辅理。所辞不允。 赵志皋得了圣上的回复,不禁感慨良多——陛下之于阁臣,是得君;而阁臣之于陛下,是行道。得君行道,行什么道?圣上自然行的帝王之道啊!他赵志皋是文人,是臣子,行也要行臣子之道,岂能因站在圣上身边就要替君行道,而忘了做臣的本分是行臣道? 几十年的仕宦生涯让赵志皋领悟了一个道理,即使像他这些年有些政绩,亦不免饱受攻讦而无法功德圆满,甚至差点因东事而身败名裂,不就是群臣认为他赵志皋本应站臣道一边,却站在了君道,陛下认为他该站君道一边,却以为他站了臣道。 哈哈…真是讽刺啊,他从来都有做臣子的觉悟,倒头来却两头不是人。岂非内阁不可行道?不,内阁要行的道,只有骑墙道。只可惜他如今已老迈,修不了道喽。 万历二十六的最后两天,兵部再次覆奏刑玠之余倭荡平报,朱翊钧览奏曰:朝鲜南海余倭悉皆荡绝,东征始收完局,此乃皇天助顺,俾朕得行诛报之义,兴继之仁,连年东顾之怀,朕方慰释。刑玠先赏银一百两,大红苎丝蟒衣一袭;万世德赏银八十两,大红苎丝飞鱼一袭;文武将士功次着上紧叙来,念其远征久劳,许其从宽拟叙,咸使沾被庆典。 岁暮,朱翊钧遣陈良弼代行大袷礼于太庙。 年年都是代,所以陈良弼早早准备妥当。明日正旦还要遣候爷张炳等人,及伯爷方烨等人,分祭九陵。 三十夜里,朱翊钧携一众妃嫔及皇后,皇子、皇女,到慈宁宫与太后共度良宵佳节,唯独少了景阳宫的王恭妃。 第34章 【朝鲜的声讨】 万历二十七年,又是一年京察到,上一次京察还是六年前。 如今在职的大臣中,于上一次京察中,依然生还并建在的并不多,寥寥十数人。 开年,朱翊钧便有旨,命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京官,从公甄别,勿拘旧数。 衮衮诸公,精神抖擞——真是开了一个好年。 不过开年也不都是一帆风顺,头一个被参的人就是税监。户科都给事中包见捷参税监马堂、刘忠、鲁保等人,当然朱翊钧肯定都是不报。 然后又是浙江巡按以金、衢、宁、绍、台五府受灾,议留应解南京粮银,及减征折色以苏民困,但南京户部执奏不从。当然不从啦,户部都快穷疯了。 沈一贯作为宁波人,南方受灾,尤其家乡受灾,自然忧心忡忡,但更忧心陛下的贪财本性。 去年就有南直官民言京口清江浦商业繁荣,遂奏请征税,而百户马承恩奏请恢复仪真等处设立的税卡,后陛下派太监高寀前往征税。这不是闹着玩吗?陛下高居庙堂,或许不知世间事,但那些奏请之人也不知?仪真与京口一江之隔,不过一二里地,岂有可以两税之理? 好在陛下听了劝,他上的密揭还为此专门解释了一道:朕以连连征讨,库藏匮竭,且殿工典礼方殷,若非设处财用,安任加派小民?所奏两处地方量免京口,一差京口闸已免,差遣仪真县等处照原旨行。 这次是劝住了,但不等于下次再下次也能劝住,征与不征还不是看陛下的态度。自从二十四年派出矿监伊始,当年太仓的收入就锐减了两成,朝鲜之役的花销已不是捉襟见肘,而是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播州的粮饷还无着落,但眼看不动兵也不行了。 三殿两宫也要维修……陛下派出矿税监,表面上内库的银子在源源不断的增加,但殊不知这些都是本该太仓的收入。要是真矿倒也罢了,但就怕谁随随便便报一个所谓的有矿,陛下又未知实情就派人去征,到头来没银子上交,最后还不是摊在小民头上,还美其名曰‘包税’。 还有陈增讦奏吴宗尧那案子,去年底青州一府的官僚呈奏朝廷为吴宗尧辩诬,希望将陈增所奏速行停寝,如欲勘查量从公平,毋听一方之傅会之言——如今还压着,不出意外陛下也是不会采纳。 自然也少不了皇长子的事,沈一贯同样忧心。自从去年冬月间朱翊钧答应选淑女之后,又无了音信。如今朝臣们也学乖了,这种事既然陛下已开了口,那就慢慢等吧,要是一再催促,恐怕又要惹出诸多事端。 癸卯日,大学士赵志皋自陈乞罢,朱翊钧优诏留之。 乙巳日,大学士沈一贯自陈乞罢,同样优诏留之。 ———— 在年初,朱常洛就从景阳宫移出来,移到了延祺宫。 母子两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终究是分开了。王恭妃哭肿了眼睛,但再是不舍,为了儿子的将来也只有千般不舍化作谆谆叮嘱。 朱常洛一走,景阳宫里那点仅存的温馨也随之化为飘飘的雪花,落在地上。这世界原本就是寒冷的,温暖的不过是人心。 但也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时候。 一月中,兵部主事丁应泰劾总督刑玠赂倭卖国,并尚书萧大亨与科道张辅之、姚文蔚等朋谋欺罔,又言朝鲜阴结日本,援《海东记》与争洲事为证,语多不根…… 朱翊钧按下不报。 随后,萧大亨以赞画主事丁应泰论其代庖,本部与刑玠结党等情,上疏辞免,以明心迹。 紧接着沈一贯上揭贴,曰:臣惟东倭发难已经七年,一旦荡平,一则天地祖宗默佑国家无疆之大福,一则皇上智勇天锡独断不摇之大功,然而十万将士披坚执锐,万里远征,其劳不可泯也。若据奏赂倭卖国,则将士皆当有罪,不得言功矣!此十万人者久劳于外,瞻望恩泽如农之望有秋也。一旦失其所望而又加之以罪,窃恐人心愤怨不可强制,万一激变为梗,是一倭去而一倭生损国威,重亦不可知。赂倭事情臣岂敢悬断其有无?顾思屡旨责成惟取荡平,既已荡平当从公论,即应泰之能激励将士亦是一功,所宜同录。 古称功疑从重,罪疑从轻,此圣王治天下之要道。今日之事宜务从宽厚,溥加恩泽,以慰士卒久劳之心,以平各官相持之情,若牵连无已恐致误国。 一月二十八,朝鲜国王李昖的辩丁应泰之奏文呈至御前,奏文曰:谓小邦服事之义,天下所知正统癸亥,嘉靖癸未、癸丑、丙辰等年,俱获入犯之倭,节次献俘屡蒙嘉奖,此小邦竭心殚力以效藩屏之职者……臣谨奉天朝一遵法制而终,伏愿圣明将臣所奏特下公庭查辩。 朱翊钧让兵部会廷臣看议以闻。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监察御史于永清奏劾丁应泰,指其既据诸将之囊橐而掣其肘,复造不根之毁谤而摇其心。倭未退则曰我军有罪,倭既退则曰我军无功?甚至刺眉割发,百计陵轹,恐不激辩不止也。 奏文同样下部议。 二月五日,兵部依旨集廷臣于兵部朝房会议东事,而廷臣皆言朝鲜世笃忠贞,并无背国通倭之理,乞免行查勘仍蚤(早)赐敕谕以安其心。 刑部尚书萧大亨,定国公徐文壁,及吏科给事中陈维春又分别上疏弹劾丁应泰,其中陈维春疏曰:乞亟处以安军情,先是平秀吉死子幼国乱,清正等焚营遁归,我兵乘其后,颇有斩获,因大张功伐,乃应泰既以赂倭诋诸将,维春又以党倭诋应泰,嘻嘻,甚哉! 二月二十一,兵部再次会议,萧大亨等人言丁应泰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无因,而在于私意。诸臣都谓其损伤国体,臣等亦以为然。或令回籍,或令回京仰听圣明处分。其勘科徐观澜宜令会同监军御史陈效各禀虚公从公,确议驰奏还朝,方为不负特遣。 九月以后四路功罪与善后留撤兵将事宜,俱应严行督抚监军等官,速为勘处。至于朝鲜陪臣逡巡恐惧,待命日久,乞降敕驰慰王心。 朱翊钧随即批复:国体军情皆为大事,朕岂以小臣私忿妄讦不念将士久戍劳苦,与属国军民泣吁苦情?丁应泰举动乖谬,几误大事,姑令回籍听勘,徐观澜奉有专命,还赴王京会勘。务须秉公持正,一面行督抚详列四路功罪,善后留撤事宜,星夜驰奏朝鲜王,朕始终字小德意,仍令戒谕国人益坚恭顺之节。 难得君臣于此事,都在一个频道上,配合默契,是以,丁应泰之弹劾也可谓盖棺定论。 ———— 正月二十三京城,朝鲜辩诬使团已至,寓于玉河馆(会同南馆)。 只是他们来的时间很不凑巧,正赶上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像鸿胪寺等衙门皆不坐堂。 燕行使正好可趁此精心准备,待考绩之日过去,再全力展开斡旋工作。 然鹅,此时朝鲜国内,却掀起了对东征军声势浩大的声讨。 像丁应泰和徐观澜所持的观点,都认为倭寇的撤退只是刑玠重金贿赂的结果,而非打败了敌人。其实朝鲜国内也持同样观点,反而认为是倭寇战胜了东征军。 尤其对刘綎,讨伐声不绝于耳,朝鲜的史臣对他更是一点都不口下留情:“刘綎简膺帝命,出征万里,身率三军之众,而对贼一舍之地,成败存亡决于呼吸。而辽阳娼妇,贼营妖姬尚在左右……未曾交兵,先自奔北,丧旗乱辙,莫可收拾……且力主讲和,与平行长潜通,多受其赂,故纵行长……” 在其笔下,刘綎不仅无功,还于小西撤军之后,挖其刚埋的尸体,杀戮无辜百姓来冒充首级。 所以刘綎何功之有? 而此时刘綎,其实已经准备开拔回国了。朝廷又下新旨:征倭总兵刘綎以所部土汉官兵还四川防剿,提督如故,以前战功及今次撤发事宜,命督抚详加议处以闻。 可见朝廷也有所闻这刘大刀在朝鲜干的那些‘勾当’。 二月二,龙抬头,朝鲜王京, 李昖于昌德宫召集在朝大臣,意为声讨批判。与会大臣有敦宁府事李山海、海原府院君尹斗寿、左议政李德馨、刑曹判书李宪国、礼曹判书沈喜寿、兵曹判书洪汝谆、户曹判书李光庭、吏曹判书李希得、户曹参判、兵曹参判、刑曹参判,同副承旨等人。 诸位臣子都知今天是来干嘛的——听大王骂人来了。李昖杜门俟罪那么久,总要过一下口瘾。 “我国之人,也不成样!天朝之人,亦是如此!就昨日之事言,孤与诸位将官讲定善后之事……”李昖觉得他自己说话就是太讲礼了,“观其气象、言语,非中华人气象,毫无礼让之风,极为心寒。” 驻兵自然有军粮问题,他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如果天兵在朝鲜驻留三万士兵,朝鲜将很难负担粮饷,还望收回驻兵的想法。 “简直不成体统!”那刑军门一口就回绝了,他如何不恼?倭寇不是已经被贿赂走了吗?战争结束了,为何还赖在朝鲜不走?还让朝鲜负担军粮,成何体统! 没想到刑军门是那样的人,他一想起昨日与刑玠及九位东征大将会晤之事,就火冒三丈。“天朝之人…孤见天朝之人多了,有识者亦然。徐给事还言,如刑爷者,天朝未易多得,但军门所为,无足可观,欺罔朝廷,无所不至!” 李昖骂得中气十足,骂完后还以眼神逡巡,巡到刑曹李宪国,眼神方定。而李宪国赶紧接着道:“对,就是欺罔朝廷,军门受命东征,将以伸威外国。绥靖藩邦,而阳战阴和,纵贼不讨,驱金币、军丁,以中其欲;约王子、陪臣,以固其心,其终始所经营,不过欲得退倭之名。” “没错,”李昖点头赞许。 李宪国接着又提刘綎:“小西行长半夜撤遁,翌日,刘提督始为入据……” “哈哈,是的是的,”李昖又接过话,讽刺道:“贼退城空,即使小儿也可以入据,你们说是吧?”不消说刘綎,董一元、麻贵这几路其实都奈何不了倭贼。而且大明将领一贯谎报战功,无论播州还是此次东征之役,都是如此呢。 “对了,左议政,”李昖又想起李德馨所言,“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二人的播州之役?” 李德馨欠了欠身,回道:“大王,小臣也是在全罗时,得闻于提督的家丁。播州土司杨应龙以十万兵据险称乱,时邢军门为经略,刘提督为总兵,王参政亦在其中。地势甚险,不得进战,同样苟且请和,无异顺天之事。让杨应龙一岁欲纳二百万两银子,以此欺瞒上本。然皇朝赏功,刘爷升品,王参政亦升职。” “啧啧啧啧……”李昖啧啧数声,似扼腕,又似替皇朝遗憾,“天朝人人以欺罔为能事,廉耻都无,更不用说那些不可知之事。” 他又想起那位慢慢腾腾最后才赶到朝鲜的经理万世德,“中国可谓无人也!”刑玠,即无刚断,且无才智,至于无识武将,当然不足多责。但若此事遂成信书,则史册亦不可信。宋应昌、李如松之辈,亦且肆行欺罔,无所畏忌。人道之本,人心由学而明。由是观之,必是学术误也。 就在六天前,朝鲜燕行使于北京鸿胪寺,正式向大明万历皇帝递交了国王的辩诬奏文。 二十六日,李昖又召见了出使明朝回来的副承旨郑晔。与之交谈,他再次倾诉心中的不满…… 第35章 【燕行使的辩诬】 正月里的北京,天气寒冷不说,连空气中都似带了刀子,呼吸一口能把人黄喉划开血口。 可是‘燕山何处识天寒,细蕊初开春欲阑’——正月里,梅花都打了骨朵儿,那香山的碧云寺、高粱桥的极乐寺,早有急不可耐想赏梅的游人。 正月二十三,朝鲜正使李恒福,副使李廷龟,书状官黄汝一等一行人,历经艰难跋涉,终于到了北京,下榻玉河馆。 这玉河馆在东江米巷玉河桥西街以北,占地颇大,共房屋三百八十七间。一行人才到朝鲜馆,提督(礼部委官,正六)主事黄大节就已在馆厅等候。一般每逢二、七,提督才下玉河馆坐馆,今日特来,还是为朝鲜使团的到来。 一是点视正从,定其高下,二是房屋铺陈要处理安妥,三是安排常例下程(饭食),不过提督都是总其纲领,具体细务还是馆内的副使、序班及馆夫去做。 燕行使见黄大节,先行见官礼,再拜作揖……礼数是不能错,也是为给提督留下一个好的印象,避免索要票帖(进出门条)时被拿捏。其实他们来京之前,已与头两拨燕行使碰了面,该问的,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但小心谨慎总归错不了。 黄汝一还见馆舍大门张贴了告示,打听之下才知是提督所写,泛举各馆序班及本馆副使约束等事。 稍事,馆夫便持衾褥来,衾是绿文锦制,褥则两床,一以红文锦制,又有重褥,此外还置了棉毯、锦枕。李廷龟第一次随使团来京,之前虽也听说,但亲眼所见天朝如此优待朝鲜,心里还是暖烘烘的。 使团安顿好后,黄大节又安排了下程,不过听馆夫说,这是提督自己私人置办的,说使团一行上年十月便从朝鲜出发,抵京已是年后,年虽过完了,就权当补的过年宴。 有馔搕三副,汤味数器,美酒三坛,李廷龟见之又是感动了好一阵。 燕行使也算开了一个好头,待酒足饭饱之后,还是要切入正题。李廷龟是新人,对一切都懵懂无识,又充满好奇,李恒福已不是第一次来京,所以还是以他为主。 不过李恒福还是发现了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海月兄(黄汝一号),怎么没见有人向我们兜售通报(类邸报)?” 黄汝一道:“下官问过了,因前些时候,馆中牌子私贸禁物于鞑子,提督大人捡饬了几次,故至通报等事一切无从得见。” “哦……” “那可有其他法子拿到通报?”李廷龟问道。 “不妨事,”李恒福一挥手,不在意道:“总能搞到,大不了多用点银子。” 黄汝一又道:“先前下官倒是向张副使(兵部委官,从九)打听了一些消息,我问他兵部事,他说如今兵部尚书本是田乐,但田尚书未到任,所以暂由刑部尚书兼署兵部事·。” “嗯,还有吗?” “嘶……”黄汝一还未将话说出来,就先蹙了眉,“咱们来得不巧,今年正是天朝的京官考绩之年,正月起很多衙门都不坐堂,专等考绩过后才正式坐堂。” 李恒福道:“既如此,那咱们也不急于一时,先把眼下要呈的奏文呈给鸿胪寺,再说下一步。刚才我也请求黄主事出具票帖,明日我等一行还需到北馆领下马宴,后日等待一天,二十六日诣阙。等二十七日行见朝礼时,再好生谋划谋划……” 李廷龟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要拦路伸冤?” 众人一听笑了,李恒福也笑着道:“是这么个意思。虽说不合规矩,但使团进出会馆受限,只有借这等机会来口禀。” “我瞧那黄主事并非难以交道,只要是理由充分,应该不会搪塞或者不许给票吧?”李廷龟又道。 “说是这样说,但主事于使团尤为重要,除了给票,像我们要呈的文,按前例他必要先见奏本……” “是,”黄汝一接过话,说道:“今日初次相见,下官已向他呈上了奏稿及本部的呈文。” “不过……”黄汝一又迟疑了一下,“他向下官索要奏文正本,却是没有答应。” 李廷龟赶紧问道:“那他有何反应?不喜?” 黄汝一想了想,摇着头,“没有不喜,拒绝之后就再也没提。” “既没提,就不管。本来国王咨文陪臣理当躬呈,怎可送给他人先看?” “是,下官明白了。” “这两日我们精心做准备,争取不出一点岔子,至于通报不用担心,总会有人找我们兜售的。” “还有一点,这两天,诸位尽量与会馆的人好好打交道,还有礼部各官员,送礼的送礼,使银子的使银子,关系打好了,才对我们有利。” 众人齐齐答应下来。 ———— 两日很快过去, 这两日,朝鲜使团并无多少闲余时间,除了多方打探,多多送礼,还与馆内副使、序班、馆夫等人相处融洽,简直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而且通报果然得来不费什么功夫,第二天序班韩承勋拿了整整两卷通报过来,黄汝一大喜,连忙找出纸笔,然后一一誊写,准备将来送回朝鲜。 到了二十六日,临近午时,李恒福一行才匆匆从馆外回来,众人神色不一,李恒福是略带疲惫之色,但也透出一丝事情进展顺利的喜意。 序班韩承勋是陪同前往,李恒福向他表达谢意之后,又与副使张宦聊了几句,大致交代了一下经过,而后便道了别,一行人返回西馆。 在用过饭食之后,李廷龟和黄汝一,以及译官来到李恒福的馆屋中讨茶吃,今日诣阙还算顺利,固然这中间有些波折……不过,好在奏文递交了进去。此时每人脸上还是轻松的。 “嘶…哈…”李廷龟润了一口茶,十分惬意。 想起今日所见所闻,又不禁感慨道:“今日也算长了见识,不过那鸿胪寺官驳回的理由,我还是不太理解……”那鸿胪寺的堂官说啥来着?此次辩诬与上回李元翼的辩诬类同,李元翼投通政司,他们这次却呈此衙门,‘岂一样奏本而呈彼此之异?’——哪里错了不成? 黄汝一笑着道:“我知你为何不理解,那鸿胪寺老爷以为我们混投了奏文,所以才驳回了呈递请求。” “是这样?”李廷龟愈发不理解,“就因为元翼投了通政司,而认为我们也该投?我朝鲜自诩天朝的内服之臣,而通政司受理在外之题本、奏本,李元翼入京辩‘筑城事’,自当投通政司。我等今次是为国王辩诬而来,国王咨文也自当投鸿胪寺,当然要分彼此。” 黄汝一道:“我们是清楚,但衙门以为我们混投,是乖谬体统。” 李廷龟琢磨一下,“嗯,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按程序这种事大概以前就没少过。” “元翼上回见朝之后才投通政司,既已见朝,说明就是内服之臣,投通政司没有问题。而我们尚未见朝,国王又在外国,奏本自然是外国文书,呈给鸿胪寺才没错,这回是按了程序来的。” “好了,说回正事,”没有说话李恒福突然出声打断,“今天的事也多亏礼部的人帮忙说情,先记下,等有机会好好感谢。就说明日的事,明日诣阙行见朝礼,我想这样……” 几人一听又连忙凑拢过来,神情专注的看着他。 “见朝礼是这样的,先诣阙午门行见朝礼,礼毕后去光禄寺领钦赐酒果,再回正庭行谢恩礼,然后就退下回馆了。所以嘛,我想就在谢恩之后,我们全部留下,最好就跪在大臣们必经之地,等待内阁老爷经过时,我们再行口禀伸冤。” “乖乖,原来拦路伸冤是这么样的?”李廷龟露出惊讶,“那要是人多怎么办?内阁老爷没来又怎么办?” “人多不怕,如今内阁只有沈老爷在,而且我也打听清楚了,最近沈老爷都在内阁坐班。” 黄汝一道:“对,退一步说即便没碰见沈老爷,反正我们是伸冤,只要天朝的老爷们愿意停下来听我们说,那我们当尽力为国王申辩。” “是,我等当尽力而为。” ———— 翌日,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紫禁城,世间仿佛又苏醒过来。 午门上的门楼及两翼的雁翅楼在朝阳下,通体发亮,显得愈发壮丽威严。 今天出了太阳,但天气依然寒冷,一说话、一呼吸脸上就被一团白气包裹。 朝鲜燕行使团已经结束了诣阙,正等待谢恩。如今三大殿还是一片瓦砾,燕行使只有在午门,向着北方行三跪九叩。 礼毕,几人缓缓后退,然后折而东,向五凤门走去。韩承勋作为接伴陪同,并没阻止他们,这当然是他们事先就打点好了的。 几人静静站在五凤门东廊下,一言不发,只是眼神不时瞟向百官必经之路。 巳时过半,终于等到下值的时候。译官李彦华眼尖,老远就看见一身大红苎丝常服的老者向五凤门走来。李彦华扯扯旁边李恒福的衣袖,示意他向那边看去。 老者走近了些,李恒福又辨认一番,不由暗呼:“是的是的,”语气中已掩饰不住兴奋。 待老者再近一些,几人齐刷刷跪倒在路旁,口中呼道:“老爷,请老爷为小人做主!” 老者气质清隽儒雅,一身十三云大红官服,胸前仙鹤补,玉质革带,系着牙牌印绶——果然是沈一贯。他见有人突然跪在路边,不禁一愣。“这是?” 身后随从向他解释道:“是朝鲜使者。” “哦……”沈一贯这才明白,稍一迟疑,但还是走上前去,问道:“几位是?” 李恒福已经酝酿了许久的情绪,表情非常到位,即使别人听不懂朝鲜语,也看得懂他此刻的心情:“沈老爷,小人是朝鲜使者,专为我国王辩诬而来天朝。今日冒犯老爷,实乃有不得已的原因。” 李彦华很快翻译出来,沈一贯哦了一声,又道:“既如此,那老夫就听听。” “多谢老爷!”几人连忙磕头致谢,然后李恒福款款道来:“全因上年丁赞画上本言我国事,事极冤枉,国王上奏辩明,昨已呈奏鸿胪寺,想老爷奏下必见。今日陪臣等是为见朝而来,老爷衙门严谨,既无呈堂之例,虽有冤痛,无路号诉,敢此路冒呈,死罪死罪。” 说罢,几人又磕头不起。 “请起,”沈一贯伸手虚扶一把。 “谢老爷,”李恒福抬头,依然跪着道:“臣等以为,万一覆题在迩,则各衙门呈文辩释,恐未及期,见朝之日待老爷到来,预具呈文译本,又写奏稿一道以待。” 李恒福手中已持有誊写的奏文,不待译官说完便高高举过头顶。 “好,”沈一贯简短应道。 李恒福高举奏文,膝行几步到沈一贯面前,将奏文献给他,其他几人随后也跪行上前。 沈一贯接过了奏文,当下就看了起来。几人望着他,眼中充满焦急的期待。 李彦华还在一旁继续解释着:“奏文前面与呈奏的辩诬奏文一致,后面则是臣三人为丁赞画指责国王‘沉湎酒色’而辩,丁赞画实乃冤枉国王。” ‘寡君自受命以来,尤勤惕虑,夙夜不遑,恒惧不克负荷,以累圣天子付畀之重。励精学问,勤恤民隐,莅国三十余年,未尝妄杀一人……今乃以沉湎暴虐目之,苍天有知,赤心难欺,言之罔极,乃至是乎?然此则寡君累止身上,只自省惕,不敢仰辩……’ 沈一贯边看奏文边听使臣解释:“晓得晓得。” 李恒福让其他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海东诸国记》等书,一并呈给沈一贯。继续解释道:“还有,老爷,这才是正本的〈海东诸国记〉,而非丁赞画所说的那本〈海东纪略〉。上面特意以红签标出不同之处。” 李恒福又示意译官上前,译官颔首,跪行上前,为沈一贯一一指出书中不同。 沈一贯边看边点头道:“晓得了。” 他就在日常进出的东廊上驻留,聆听使臣陈情,显得很有耐心。临近午时,有更多的官员从东廊徒步而出,詹事府官员、礼部侍郎、翰林院学士等人,也纷纷立住。 使臣见机,同样向这些部员奏对陈情。 第36章 【贰】 朝鲜使臣们虽是用了‘手段’,但辩诬效果极好,不仅口禀了冤情,还展交了无法在奏文里体现出来的‘证据’。 当几人回到馆内,正好见黄大节在坐馆,按常例他今天是南馆坐馆。 很快,译官李彦华来到馆厅,向黄大节索要票帖。 “黄主事,我国国王咨文还未呈,而今日礼部都不坐堂,故不得呈咨。我等一行商议后,准备明日先呈兵部,还请黄主事出票帖。” 黄大节想了想道:“近日各衙门上本未毕,故不得坐。下月初头当坐,不如那时你们再遣牌子打听来告,我当即出票给你就是。” “哦,这样啊……”李彦华沉吟片刻,“既如此,那就先谢过黄主事了。”之后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告辞回了西馆。 两日后,张副使又送来通报,找到李彦华:“纳,你们要的消息今天通报上都登了。” 李彦华一喜,从兜里摸出银两递给张宦:“谢了啊,张副使。容我瞧瞧……” 张宦接过银子往兜里一揣,又笑着对他说:“谢什么谢啊,我自是希望你们此次能心想事成,到时走的时候……” 李彦华一听岂有不懂,咧嘴一笑,又伸手打了一个手势,说:“懂得懂得,李正使已向主事大人呈了请贸申请。” 李彦华三言两语就与他定下贸易之事,然后就急着返回馆舍。 其他人还是在李恒福的屋中,李彦华兴冲冲的一进来,就急不可耐宣布道:“鸿胪寺有消息了!” “哦?快念念,”李恒福一听,精神为之一震。 “二十六日咱们投进鸿胪寺的奏文,皇上有批复了,‘让兵部会廷臣看议以闻’。” “太好了!”李廷龟双手一击,大赞道:“皇上圣明!看来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李恒福捻须一笑:“也别高兴的太早,这只是开始。” “呵呵呵,白沙公说的是,小弟自当听从大哥的吩咐。”说罢,李廷龟拱手向前一推,颇有江湖豪客的味道。 “你呀!”这不伦不类的礼仪,逗得众人都笑了,李恒福亦无奈指着他,“好了,还是说回正事。” 众人这才收了嘻笑,又聚拢在李恒福周围。 “月沙小弟,要不你先说说想法,皆下来咱们还要怎么做?” 李廷龟嘿嘿一笑,倒也没谦让,“小弟以为,若兵部会议,必定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官俱在,这正是咱们展开辩诬的大好机会,而且还要一一呈文,仍将前日在阁老前所呈草稿,稍微增减删改一下就行,随其衙门的各样措语。” 李恒福斟酌一下,觉得这法子可行,遂点头应道:“嗯,我看行……” 黄汝一又补充道:“那不如趁此几天,多多缮写,就以呈阁老的那份为底稿,再依据各衙门的文书格式增减,待机呈递。” “就这么办。” 几人商量好,李恒福即命写字官李海龙,译官李彦华等人,连几昼夜缮写了四十余道。 到了二月初一,从副使张宦那里打听到了二月头上各衙门坐馆的时间。于是又找黄大节提前申请了票帖。到初四日,黄大节派人送来票帖,顺便又提醒道:“明日礼部当坐。” 李彦华拿到票帖随即谢道:“多谢黄主事提醒。” ———— 二月初五,天刚大亮,使团一行便出了会馆,走上东江米巷。 千步廊之东基本都是文职衙门,礼部已近大明门。几人步行没有多久便到了礼部大院外的牌坊处。正好碰见相熟的礼部官员从内匆匆走出,打听之下,原来今天于兵部朝房会议东事,各部尚书、侍郎、各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等人同在。 几人凑在一块,迅速商量一番,而后使团便折回东江米巷,往回走了百来步,又折而向北。过鸿胪寺再往北就是工部、兵部。 到了兵部朝房外,李恒福让译官李彦华携带呈文及书籍入内。李彦华入内,先是按部门一一呈上呈文,而后再向在坐诸官请求使臣入内。 会议本由萧大亨牵头,想了想,便对李彦华道:“还是不了,这本是兵部朝房,方在议事,此时接见外国使臣恐有不便。” 稍作停顿,又说:“你既呈上了呈文,我们也看了……” 李彦华立即接过话来说:“即这样,那小的就斗胆留上一留,若是各位老爷对呈文有何疑问,小的正好也带了我国正本的《海东诸国记》可为老爷们答疑解惑。”说罢,便将书呈给了萧大亨。 萧大亨十分满意,接过书翻了翻,又顺手递给旁边的人传视,“也好,那你就解释解释吧。” “多谢老爷!其实如老爷所见,天朝的年号的确是分书在下,非丁赞画所劾……老爷若查此款,他诬自着,丁赞画谓小邦招倭、诱倭、交倭、党倭,此果真近理语乎?小邦自箕子受封之后,至今千年有余,以礼义称之,以忠顺称之,宁为亡国,岂为情外受枉,报穷天极地之冤痛哉?” 李彦华辩的精彩,萧大亨左右哂之,频频点头,对使臣谆谆之情溢于脸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也叹道:“你们揭贴之事,件件都老实,我们也不信丁赞画之言。” “多谢老爷为小的说话!”李彦华高兴极了。 户部尚书杨俊民还有疑问,又问李彦华:“那你说,你们曾经有没有与倭同心,而反射天兵的?” 李彦华闻言暗暗蹙了眉头,反射天兵——这是源自哪一出?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原来这户部老爷是指壬辰之战那时的事。他记得当时是祖承训率了一支辽东兵入援,或许轻敌而进攻受挫,其在向上呈报时就说是朝鲜有人伙倭,反射天兵……恐怕老爷的怀疑就来源于此。 李彦华立即正色道:“启禀老爷,当倭寇焚荡时,却有小邦无知小民,不无一二被掠者胁于虐焰,或许有放冷箭者,但今若以此来称朝鲜举国与倭同心,岂有其理?” 萧大亨听得笑了,这译官口才不错。 李彦华继续道:“小的来时,看过山海关外,或有辽东人被掳于贼者,反妆贼样貌,来抢沿边地方,乍臣乍叛,以此为辽东人尽与之同心于贼可乎?” 这番解释,连杨俊民都听得笑了,遂再没话说。 杨俊民没话说了,左佥御史陈荐又接着问:“你国于倭奴,有馆待赐米之例?” 这时李彦华已经相当从容,“对马岛最近我釜山,故我国因其关市往来,或赐米谷,不过是欲探听贼情,再报闻天朝的计策罢了,此事亦载入国王本奏里的。” 陈荐又道:“虽在奏本,亦甚不可?” 李彦华微微一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立马回道:“堂堂天朝,以天下兵马,其扫渺然贼,有何难也?而广宁之于三卫,或开马市;辽东之于开元等贼,或给铁锅,恐此亦不过为生灵计,今若以此谓广宁辽东等镇,交通结党云,则果近于理乎?小邦事情,何以异此?” 这番近乎放肆又僭上的言论,不但没让人反感,反而赢得了赞许,都觉这位译官不仅口才好,还极善应变。于是诸官皆笑曰:“知道了,知道了。”要是使臣来言这种僭上的话,恐怕万万说不出口,不过一介微末小官反而可以无所忌惮,也不会让天朝上官没有脸面,但辩诬的效果却是极好。 李彦华达到了辩诬的目的,随后退出兵部朝房,而后使团一行继续到各衙门呈文。在呈文六科之后,又先后呈文十三道监察御史、通政司、五府,最后又回到兵部朝房。 而此时朝房议事已经结束,诸部尚书、侍郎及察院等官陆续出来,李恒福等人见机又跪于前,再将冤情面诉辩明。 “大人,自古国家灭亡,代或有之,而君臣伦纪,不容一日泯灭,苟得罪于此,则将何以立于天地间?千万古以来,未有如这么冤情底事,适闻今日将会议,望老爷曲为怜察,特许昭雪,以慰举国君臣上下冤痛之情。” 纵然刚才李彦华已经辩过了,但使臣身份为高,申辩更为正式。萧大亨看着匍匐在地的朝鲜使臣,不禁感叹,这些人让自己卑微到了尘埃,不过是为了于国家有益…… “快快请起,”萧大亨虚扶一把,然后又说:“吏部去了吗?若没去,则速去。” “多谢老爷指点。” 没耽误多久,使臣又去了吏部,呈文之后退回街上,最后再折而向南,去了礼部。 礼部朝房又遇见了萧大亨,他也正往礼部来议事。萧大亨见之嘿嘿一笑,但脸上并无不耐。 使臣与各官员彼此交揖行礼,然后又欲趋进阶下而陈,只是发现礼部左侍郎余继登似面有不平之色。李恒福暗自猜度,是哪里得罪了吗?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拦路伸冤。 随后又至礼部大堂,于堂上正式行见堂礼,再跪呈咨文及免宴呈文。礼毕,退至一旁,译官李彦华见机上前,在李恒福身后,附耳小声说道:“打听到了,原来是上月二十六日的事,当时好像黄主事索要国王奏文来看,但我们给拒绝了,说‘国王咨文陪臣理定躬呈,不可先给人看’,可能这句就得罪了余侍郎。” 黄汝一一下就明白过来:“原来黄主事是为他要的奏文呐?” 李恒福看着黄汝一,也明白了,“晓得了,原也是这么个道理……待会向他赔个礼就是。” “余老爷,”一行人又进余继登面前,李恒福带着歉意道:“刚才于阕内朝房呈文,固知事体非便,而为缘情理切痛,冒昧渎扰,惶恐惶恐。” 余继登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说道:“嗯……今日你既呈免宴呈文,我等商议之后,再回复于你。” 这免宴呈文乃请求礼部不要为其设宴,但看内容又是于朝鲜辩诬相关,余继登继续往下看:况今横被恶逆之名,至有覆载难容之罪,君臣上下,举在并勘,局(部分)天蹐(小步行走)地,若无所容,只等来时目见寡君叩心捶胸,寝食俱废,岂有君父废食而臣独安于恩飨?又岂有其身在勘而强举颜于筵宴之理乎?千里含冤,此情已蹙,一日未下,其罪犹在,伏望大部俯察职等痛迫之情,特循近来已成之例,两项宴礼,俱许停免,以宽晷刻之安,不胜祈恳之至。” 态度之卑微,语气之恭顺,余继登不免也同情起来,之前那点不愉快也随之云散。 这一天内,使团不仅在几位尚书面前辩诬,还成功呈文四十余道。当下晌回了会馆,一行人只觉得疲累不堪,好在精神不错,仿佛成功在望。 二月六,序班韩承勋来西馆,与使臣透露了一条小道消息:“我从人有与阙内朝房吏相连之路,听说昨儿在阕会议时,诸老爷同会,相视未语前,萧尚书先开口说‘此事该部当转掌领议,但我方在赞画中参,不敢有所云’……说完就从袖中取出你们朝鲜呈的帖,结果左右诸位老爷都有,还说,我们亦见此文,皆出之……议本当日即入大内。” 使臣听了,心头皆慰,黄汝一又摸出银子塞给韩承勋,“多谢多谢!” 七日,又碰上黄大节来南馆,而明日正好兵部坐馆。 “黄主事,”李彦华前来请票,先行见官礼,而后说道:“国王咨文一道,迄今未呈堂,极为郁闷,闻明日兵部当坐,请出票帖。” 又顺利拿到了票帖,于是第二天,使团再次来到兵部,这回并非临时拦路,而是正式诣兵部,递上国王咨文。 萧大亨及右侍郎王世杨皆在堂。呈文之后,使臣依旧没有马上退去,而是又抓住机会口禀伸冤。 语气依旧恭谨:“陪臣极知事体不便,而为小邦事情冤痛,冒昧略陈,其余零碎之言,不敢再冒清严。今又有未尽之事,另做堂呈,敢此投进外,又有口禀之事。” 使臣口中‘最所冤痛者’,乃指丁应泰指责国王沉湎酒色,“丁赞画目寡君以沉湎等八字,此则天朝大官刑军门,海防道监军御史科道提督以下,文武诸将与十万军兵,方在小邦首尾七八年,小邦臣民,欢然亲接,与天朝人混处一家,地方狭小,又天朝人无处不在,其大小动静凡百云为,天朝之人洞然毫发皆知。寡君若万分有一,则军门以下何独不知?而独赞画知之……” “此其一,其二,今日一同呈上本国地理书籍《舆地胜览》及礼仪之书《国朝五礼仪》,是为辩丁赞画‘轻藐中国’、‘交通倭贼’等。而臣已将舆地胜览付釜山卷,指示倭户处曰赞画言与恒居倭户,起兵同犯。釜山倭户古有之,而自叛乱后,我国发兵剿灭,本处再无一户,今已八九十年,老爷见此则可知事状矣。” “至于五礼仪,此书小邦所行礼文……请老爷试取见之,则小邦平日敬事天朝之义,亦可以知,因指示圣节、冬至、皇太子千秋迎敕望阕拜表等仪注。” 第37章 【平倭诏】 李恒福等一行人的努力,终是见到了成果。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朱翊钧下旨:国体军情皆为大事,朕岂以小臣私忿妄讦不念将士久戍劳苦,与属国军民泣吁苦情?丁应泰举动乖谬,几误大事,姑令回籍听勘,徐观澜奉有专命,还赴王京会勘。务须秉公持正,一面行督抚详列四路功罪,善后留撤事宜,星夜驰奏朝鲜王,朕始终字小德意,仍令戒谕国人益坚恭顺之节。 二月下旬,玉河馆。 当李恒福看完最新一期的通报,便交给了黄汝一去誊写下来,而自己则大大倏了一口气,然后再端起茶盏,向李廷龟举了举,仿佛敬酒一般。 李廷龟会意一笑,同样举杯以回敬,“就以茶代酒吧,庆祝此次辩诬之行功成圆满。” 是啊,也算是圆满了——李恒福想着。 “来玉河馆已整整一月,记得来时,京城的梅花也才结花骨朵儿,如今二月尾了,想来已经开了花。” 李恒福不禁又想起那首:“燕山何处识天寒,细蕊初开春欲阑。之子莫将桃叶咏,有人真作杏花看。素姿似是留晴雪,冷艳分明缀握丹。缩取江南地来此,暗香浮室胜芝兰。” 李廷龟静静听着,脸上带着笑意,“这种盆梅似乎别处不多,偏北京多?” “南梅北移。” “北方气候比南方冷多了,移栽梅花能活?” “那你可知这里人又怎么让梅花在严冬里开花吗?” “哦,还有此等事?愿闻其详。” “束梅于盎,匿于地下五尺,更深三尺,用马通(马粪)燃火,使地微温,然后梅渐放白……小桃、郁李、迎春皆然。” “原来如此……看来,南北也并非不能兼容啊。” “呵呵呵~,”李恒福笑了起来:“自是因为有利可图。” “唉……”半晌,却又叹了一声。 “噫,白沙兄又为何叹气?” “还有一丝遗憾……” 李廷龟略一思索,便明白李恒福所谓何事——那是二月初八,他一行人在兵部向萧大亨口禀时,李恒福说:今既大声哀鸣,老爷既闻而知之,不审老爷于此,其或真知其冤枉悯迫而真有所动心否……上年小邦被参,抗陈辩,其时圣恩即许申雪,而大部奉指移咨,片言只字,皆出皇恩,寡君则虽极感泣,而举国之心,犹有不释然者…… 若是敕谕,我国王上定然躬率百僚肃迎郊外,大小臣民快睹争先。而如果只是咨文,王上被诬后,又怎能证明其王位依然是正统? “明白了,倘若我们只以一纸本部咨文,归报于王上,则何以洗覆载难容之恶名,而雪举国穷天下冤痛?” 李恒福点了点头。 那日萧大亨说,本中已有敕谕一语,你们国王大可安心。只是,皇上一直没有给予圣旨,丁应泰弹劾刑玠等人,皇上最后圣旨中也只提‘令兵部回咨慰谕朝鲜国王’。 “我有个主意,”李廷龟脑子里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咱们不如向萧老爷反复诉苦,就说……就说圣旨特许移咨慰谕,小邦穷天极地之痛,已得昭雪,卑职等感激不尽。今次咨文,实是小邦辩诬之成案,当颁示国内,传之永久,以为后世之昭典。” 李恒福斟酌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们强行讨要敕谕?” “坚持讨要,不叫强行。” ———— 朱翊钧虽是高坐庙堂,但对于东征不利的传闻,并非毫不知晓。但即便事实真如传闻那样,他也不会公开认同丁应泰的弹劾。 这自然是出于对国家安危和体面的考虑,诚然如沈一贯所指出的:若据丁应泰奏‘赂倭卖国’,则十万将士皆当有罪而不得言功,恐人心愤恨、埋怨,不仅士兵哗变,还损害我大明的威严。 如今朝鲜战事是暂告段落,但朝中两派对于东事的相互攻击依然在继续。 三月,征倭总兵麻贵、陈璘、董一元俱撤回听用,李承勋以原官提督南北水陆官兵,充防海御倭总兵官,往朝鲜任事。 勘科徐观澜与督臣刑玠互相争讦,朱翊钧已将徐观澜奏疏下内阁处理。而后沈一贯进言道:二臣仇恨已深势如水火,今使之共勘,启口矛盾不至于相攻相击,为外夷笑不已。释嫌去忌须先国家之事,而后私仇,非上圣不能,徐观澜去必不和,不去必再来辞,徒令往返道途耽搁日久。皇上屡催勘功而终无奏报之日,屡念将士而终无恤录之时矣。今监军陈效故,臣前日拟将辽东巡抚往代之。意正为此,若以辽按不可遣,则及今别遣廷臣尤为上策,愿皇上详决审处,以省后来之纷扰。 四月初,遣了刑科左给事中杨应文代替徐观澜勘东事。 不久,杨应文便上疏言:臣奉命覆勘东事仓猝难悉,窃闻蔚山等功罪,科臣徐观澜主之,釜山等功罪已故监军陈效主之,皆会同查勘,俱有册籍文卷可查。乞敕部转咨在事诸臣,悉简册卷付臣,臣定从公覆核,仍请辽东御史王业弘同勘。 文卷都是现成的,只待杨应文覆劾清楚,再勘功罪就简单多了。 就在东征大军即将远征归来之际,赵志皋上疏,请皇帝陛下以倭寇荡平请御门献俘受贺。 沈一贯随后也题:臣恭克近辅,久隔天颜,幸逢临御之辰实,切瞻依之念请,得如万历三年,辽东献俘例扈从登楼于未行礼之前,得赐面对一二,昭君臣泰交之盛。 朱翊钧考虑许久,还是给了批复:免扈从,照常随班行礼。 沈一贯趁热打铁,再次进言:臣查得万历二十年宁夏献俘时,曾颁诏天下咸使闻知。自东倭发难已经七载,征师索饷远迩,震动夷狄盗贼,莫不生心。今既荡平宜告天下以昭,圣武神威之盛从之。 朱翊钧准了,随后谕旨礼部,东倭荡平宜昭天下,其择日具仪来行。 两天后,礼部上献俘仪注,朱翊钧则再下诏,御楼行礼如前拟定,但免御门。 到了万历二十七年,润四月,丙戌日。 当清晨的一缕阳光照亮紫禁城,午门城楼便响起雄浑而悠远的鼓声,三严之后,文武百官肃立于午门之下。 朱翊钧穿戴龙衮,头戴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准备登上步辇,这步辇是大红罗冒顶,垂以黄罗如意云缘条,四周施以黄绮沥水三层,每层百三十二层,间绣五彩云龙纹。 仪仗前有大乐导驾,其后是各色伞盖、旗帜、长扇等。朱翊钧登上步辇,鼓吹、大乐同响,由中门中道行……待到午门楼,升座,乐曲又换成《万岁乐》——雨顺风调升平事,万万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面干戈息,庆龙虎风云会。 乐止,午门下文武百官行礼,山呼万岁。礼毕,内官宣《平倭诏》,以昭告天下。 曰: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吾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东夷小丑平秀吉,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内附之邦。伊歧、对马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朕念朝鲜,世称恭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观?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况东方为肩臂之藩,则此贼亦门庭之寇,遏沮定乱,在予一人。于是少命偏师,第加薄伐。平壤一战,已褫骄魂,而贼负固多端,阳顺阴逆,求本伺影,故作乞怜。册使未还,凶威复扇。朕洞悉知狡状,独断于心。乃发郡国羽林之材,无吝金钱勇爵,必尽弁服,用澄海波。 仰赖天地鸿庥,宗社阴骘,神降之罚,贼殒其魁,而王师水陆并驱,正奇互用,爰分四路,并协一心,焚其刍粮,薄其巢穴。外援悉断,内计无之。于是同恶就歼,群酋宵遁。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如高山,氛祲净扫。虽百年侨居之寇,举一旦荡涤糜遗。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除所获首功,封为京观,仍槛致平秀政等六十一人,弃尸藁街,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凡我文武内外大小臣工,尚宜洁己爱民,奉公体国,以消萌衅,以导祯祥。更念雕力殚财,为日已久,嘉与休息,正惟此时。诸因东征加派钱粮,一切尽令所司除豁,务为存抚,勿事烦苛。 咨尔多方!宜悉朕意。 颁诏完毕,接受总督刑玠等所献俘六十一人,付所司正法,百官致词称贺。同日,又遣公徐文璧、侯陈良弼、驸马都尉许从诚等人,祭告郊、庙。 ———— 荣誉属于东征凯旋的将士。 但有一人,或许人们已将他忘记了,曾经的兵部尚书——石星,如今的他依然身陷刑部大牢。 刑部在城西,衙门是坐西向东,衙门的西南角和西北角都设有大牢。 石星并不知道他是在西北角还是西南角的大牢里,此刻他躺在铺满杂草的木板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动弹。身上盖着厚厚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烂棉被。四月这天气,已经盖不住棉被了,但牢房里阴暗湿冷,石星那把孱弱的身子骨儿,受不住这样的阴气。 一头乱如杂草的花白头发,盖住了脏污而暴瘦的脸颊,干裂起皮的嘴唇偶尔会动一下,仿佛在呼唤,但他始终紧闭双目。 牢房里飘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狱卒在巡视牢房。 “知道吗,昨儿东征大将军凯旋,陛下亲临午门迎接,还发了《平倭诏》昭告天下呢,说咱大明打了打胜仗!” “是么?那些大将军是不是都骑高头大马,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 “那可不!” “诶哟,可羡慕死人了……想当年老子也曾考过武举,只可惜……” 声音还在空荡的牢房里回响,“可惜……”石星那干枯的嘴巴一张一翕,半晌,眼角已滑下两行浑浊的泪。 ———— 四月,朝鲜使团即将回国。 从二月下旬,使臣就坚持不懈地向萧大亨‘诉苦’——其实李恒福觉得自己可能都要绝望了,屡次三番的恳请:陪臣之来,专为辩诬,而辩诬之议则咨文内不载,异时国王只知圣旨与大部咨意,未知满朝诸老爷公同会议之盛,前后首末,何以遥度。而今此移咨名虽为辩释,但会议之原本不得带去,则似未尽详也……还望老爷即将前项论议添入填书,则前后详尽,首尾明白,回国之日,国王必应刊入刷版,晓谕一国臣民,以为后世之昭典。 没有敕谕,不能带会议原本,那填入书中总好了吧?萧大亨说,二月初五会议就是你国辨物事情,议本是上了,但圣旨未下,后三本会议则不是辩诬。只因你们奏本,圣旨久未批下之意,本部于后议中带上,而圣旨亦于此议中带下,故文书之体自然如此——好,他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他还说:使臣之禀事,效果极好,但移咨之内则行文之体,不可填入,然满朝老爷既知你国忠顺朝廷,礼仪藩邦,国王奏事,件件老实,天朝辩释,又件件明白,圣天子既明见万里,洞烛无蕴,前项会议之添不添,不打紧,多官之论议如此,皇上之特许如此,何必咨内添入一笔后方为明白呢——何尝又不是漂亮话,于解决问题有益吗? 不过最后倒是承诺了:然你意如此,我当另写别纸以给之,后日勘合之时,你当讨去回报国王,就当你国仰体圣天子字小德意,晓谕谕臣民,自今以后,务尽臣子之本分。 “唉,”李恒福也不知道这俩月来,到底叹了多少声?明日即将启程,可萧老爷的承诺还未兑现呢。走之前,定向他讨要。 第38章 【增派税使】 朝鲜使臣即将离开北京,临行前,再一次向萧大亨讨要文书。 萧大亨于礼部职方司郎中杨应聘两人商量了半天,“朝廷文书私自抄出好吗?不好吧?” 杨应聘道:“传送外国,体面非轻,既然有了咨文,又写另单,恐有不便……这样吧,你将此言告知陪臣,他们自然知道事体就是如此。” “也好……” 萧大亨记得他是答应过使臣:我当另写别纸,后日勘和之时你当讨去……只不过前日刑玠题本又说朝鲜百姓在关帝庙写咒语痛吓丁应泰——虽然荒谬,但若此时再提降敕,陛下恐很难答应。 润四月初一,阳光如来时一样的明亮,但不再寒冷。 京城桃花杏花才谢,转眼牡丹又热闹起来。 玉河馆里的牡丹开的正好,一蓬蓬,显得生机盎然,李廷龟每每见了,都要驻足观赏一番。这让他想起了朝鲜王宫花园里也种了好几本牡丹,其中有一株高五尺,四十萼,开花七寸……不知今年是否依然还是牡丹花魁? 思乡之情顿起,李廷龟望着玉河馆的牡丹,口中喃喃着:“真想插上翅膀飞回去呢……” 朝鲜使臣已经打包好了行礼,但走之前,还会再去各衙门道别。 兵部大堂萧大亨接见了使臣,他也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只是嘛…… “呃,这么说吧,本官呢,也向陛下申请了降敕,但是,刑军门题本有关王庙贴榜之事,圣批以为:朝鲜军民泣告神言,殊为骇异——是以,未知圣上之意,不敢复请而来。” 李恒福见事已至此,已无机会咨文内再添一项论议,遂只有作罢,带着并非专为朝鲜辩诬事而起的奏文回国。于此次辩诬之行,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 朝鲜使臣去后不久,朱翊钧即收到山东巡抚尹应元上疏报:临清民变。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疏,大致讲了临清民变之本末——有脚夫小民三四千名,包围了马堂的衙门……尚未开门,但群皆叫喊,衙内顿时拥出多人,各持弓箭木棍赶人,锁拿五六人进衙……只见外边众呼‘衙内杀死人了’,至众心愤激,王朝佐振臂高呼,率人冲入衙门放火……死者三十余人。临清守备王炀救出马堂,而今合城闭门罢市…… 朱翊钧只看了一半,就怒从心起:“这王炀,为何不早救人?朕看他就是故意的,让陈矩拿下审问!” 一旁伺候的田义一听,暗自苦笑——笑这临清守备王炀,即使救出了人,还脱不了罪。既有罪,又何必救?马堂死了就死了呗,死了一个马堂,还有张堂王堂李堂赵堂呢,反正宫里太监多。 但这么说又像在咒自己,可田义不在乎,从二月陛下再次派出税使起,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早来晚来有啥区别?死一个两个太监又有什么关系! 二月,朱翊钧下旨,设市舶司于福建,派太监高寀代管矿务;遣内监杨荣开矿云南;陈奉征荆州店税;陈增征山东林步等处店税及马匹土产;孙隆带征苏松等府税课;鲁坤代征河南;孙朝征税山西…… 然后又遣内监邱乘云督原奏千户翟应泰征税开矿于四川巴州梁永;原奏千户乐纲等征税于陕西;监丞高淮督原奏阎大经往辽东开矿征税。 “另外,这王朝佐下抚按究问!”朱翊钧又怒气冲冲的吩咐道。 “是,皇爷,小的记下了。”田义回应着。 田义回了司礼监直房,径直回到他的屋子。坐在软榻上,又拖过旁边的香几,把两只脚放在上面。 少刻,就有干儿子为他端上香茗,然后跪在他脚边,轻轻揉捏起他两只浮肿的小腿。 田义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却见眉头渐渐拧在一起。 干儿子抬眼一瞧,见爷爷睡的似乎并不安稳,以为是捏重了,于是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就刚才那力道,”田义忽然开了口:“合适……” 干儿子轻声答道:“是,爷爷。” 田义想着心事,自然睡的不安稳,眼珠埋在眼皮下,还在不停的转动着——陈增和马堂那两人,他如何不知其秉性,都是贪猾狡诈之辈。他从来看不起这种人。 他是知道,陈增自开征店税之后,临清至东昌百里,东昌至张秋九十里,张秋至济宁又二百里,层层设卡征收,恨不得地皮都给刮干净。那马堂不找他闹才怪!果不其然两人争执不下,还不是找万岁爷来协调,令陈增税东昌,马堂税临清,才算了结。 但真就了结了吗?王炀那蠢材……要说文官里谁还能说上两句,陛下能听进去的? “沈阁老……”田义喉咙里嘟囔一句,可能也只有沈一贯的话,陛下还能听进去一两句…… “德福,”田义闭着眼吩咐道:“你去把傻子给爷爷叫过来。” 那叫德福的干儿子抿嘴一笑,“是,爷爷,小的这就叫傻哥…哦不对,聪哥过来。” 德福去了,田义还在琢磨,他本想写个条子给沈一贯,但转念又想,条子恐怕不妥,还不如让人去口禀稳当。 一炷香,孙志聪就兴冲冲的赶来。 “爷爷,小的来了,”孙志聪咧着嘴傻笑。 田义乜他一眼,心中不禁打鼓,这傻子能交代清楚喽? 迟疑老半天才开口:“志聪,你去一趟内阁找沈阁老,就说……” 孙志聪附耳过来,田义将话组织了一下,细细交待与他。孙志聪不住点头,末了,田义生怕他记错话,又交待了一遍。 “小的记住了,爷爷。”孙志聪信誓旦旦的说道。 “行,那去吧。” 孙志聪去了内阁大院。田义似乎并不担心他,孙志聪傻是傻了点,但有一点好,口风紧,交待他什么不能说,他就真不会说。但田义也清楚,他这不是谨慎,而是脑袋转不过弯来。宫里哪个不是人精?傻子对人精,可不就得是认死理?任你口吐莲花,我自巍然不动。 至于那个‘傻子’——自打孙志聪说了之后,早暗地里去查清楚了。只是目前他还不打算告诉陛下,且观察观察再说,是否真如他的诨号一样?至少目前他所了解来的,这李进忠并非‘好人’,吃喝嫖赌均沾。前两项不说,就后两项,要不西院(西城咸宜坊内)那些太监外宅里,多的是本地娼妇呢。不过倒是没听说那李进忠养娼妇,宫里也没听说谁是他对食,估计也是没钱。 “这宫里啊,聪明人多了去,独独傻子是稀缺货……”可这世上的事啊,难说,聪明人真就聪明?傻子真就傻?万一是大智若愚呢? 田义找孙志聪给沈一贯带话,孙志聪来内阁大院找到沈一贯,将田义的话原样复述一遍,之后也没多嘴,也不等沈一贯再次询问,就告辞退了出去。 反倒是沈一贯愣了半天,田义的意思他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有苦笑。陛下能听?陛下能听还是今天这局面?田司礼也太看得起他了。 三月的时候,户科给事中包见捷给陛下上疏,言《切惟矿事之害》——犹意陛下惜国体重,重民瘼(病),万万无久而不厌厌,而不罢之理,乃迩来武弁参伍,表里为奸……开采棋置,榷税星满,甚至孤危如辽左计且为之也。世界至此更无一处得干净。百姓至此更无一方得安乐。从古至今有举动如斯,光景如斯而能长治久安者,未之尝闻。乞亟罢矿店,撤回中官俾人,心早有一日安,则宗社早有一日之福。 陛下怒而降旨,谪包见捷外任,并夺俸一年。 第二天他就上疏陛下,希望乞宥包见捷以光圣德——陛下褒其忠爱仍以包见捷等逞臆烦扰谕之,臣复上言恭读圣谕,以忠君爱国奖臣,臣亦私以此期许,而不敢过逊。臣见不忠之人若鹰之逐,恶鸟绝不敢为之解救,为之解救者亦必忠君爱国之臣,陛下亮臣此意,则孤臣有托矣。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还不是疏进大内,从此渺无踪影。 他上疏之后,左庶子叶向高不也跟着上言‘惟矿税之忧’,不报;吏科给事中赵完璧上疏救包见捷,陛下切责,夺俸四月;最该言矿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也上言陈矿税之害,乞撤回中使,重审原奏官民之罪,以谢四海,不报。 连卧病在家的赵志皋也上疏言矿税一事——不论矿之有无,遍行开采,致使富户包赔,小民亦科派而怨声载道,不论税之规则横行邀截,致使商本消折……所得进,上者十之一二,暗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皇上深居九重或为洞察,以致矿税遍天下,掊克尽闾阎,官不辙民,民不聊生,此等景象岂是盛世所宜见? 盛世?沈一贯不禁又想起张居正秉政的那十年,“彼谓之盛世否?”接着又摇头叹息一阵,似自嘲一般,“比之张江陵,我沈一贯不及啊!” 至少张江陵的话,陛下听之八九,而他的话,陛下能听进一二去?田司礼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吴宗尧那案子他上疏劝谏了,可现在陛下还压着不报呢…… 沈一贯病了……上言,催补阁臣。帝,不报。 第39章 【朱翊钧的日常】 沈一贯没有装病,是真病,这把年纪的人了,谁还没个头疼脑热。 只是朱翊钧并不会就这样让他在家休养了,不断催促他赶紧出阁办公。 沈一贯只有顶着一头的压力继续上疏——‘臣历考自有内阁以来,绝无一人独任之时。盖一人见识有限,精力有限,即光阴亦有限,故必合众人之力以为力,而后能兴发,主上之事功合众人之见以为见,而后能裨益。主上之聪明虽以尧舜之朝并命九官,文武之世兼资十乱,况当叔季多艰之秋,而欲责匡夫于一手一足之力,此必无之数也。诚知陛下甚求良辅,不授匪人,顾词林诸臣久典直侍,皆在圣心……而廷推再三,又合左右诸大夫,国人之公论,此而不可信更谁信者?且进退黜陟之权制于朝廷,万一试而不称,亦惟陛下所裁断,而何必坚持少可之心,反贻空虚之弊?又使臣蹈专权之嫌以伤? 朱翊钧见疏不语良久,最后还是提朱笔批复——览奏,情词恳切,具见忠爱。但内阁政本辅弼重臣诚乃恭默,深思岂可久不简用,便令吏部通将前后会推员数详开具奏,方今国事多艰,宜仰体君臣大义始终以德襄赞,以副眷倚至意。 见了批复,沈一贯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来。这道批复简直与当初张江陵的《谢召见疏》如出一辙,那时的陛下登基还不满十日即召对张江陵,而后张江陵上疏答谢—— ‘臣闻古所称辅弼大臣者,在于赞成君德,安海内,责任甚巨,非臣愚所能称塞(称职负责)上意。人臣之道,必秉公为国,不顾其私,乃谓之忠。臣伏荷天语谆谆,能不奋励失坚素履,罄竭猷为,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分更,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皇上之职分也。仍望皇上继今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张江陵依然是陛下心中的真爱,吾不及也。”沈一贯感到了一丝丝惆怅,但还是用了这种略带调侃的方式来自嘲。 “既然是真爱,但为什么又失去了君臣间的那种信任,以至于下场凄惨?”要是张江陵来劝谏当今的陛下,他能成功吗?陛下能听他的吗? 过了几日,沈一贯知道吏部早将之前会推过的名单交了上去,但又没了动静,于是再次上疏,以阁员未简复申前恳。就如石沉大海,扑通一声下去,涟漪都不泛就没了影子。 没有动静,看来又搁置一边了。只是朝中关于矿税的上疏依然源源不断,已在家中调慑许久的赵志皋上疏,言山东抚臣谒,谓众怒如水火,不可向迩,若不及今取回马堂以安反侧,则将来事势有不忍言者。夫矿税之役臣亦逆知必有今日,今一见于天津,再见于上新河,然不意临清一发若斯之烈也。临清为运道咽喉,齐鲁扼塞,民俗剽悍,加以东西南北之人贸易辐辏,乘乱一呼云集雾合,此地一摇则三齐震动,京师欲安枕不可得。乞速下德音急撤回马堂,行令抚按加意安抚,或念法不可弛。姑就一二倡乱者惩罚以弭观望实,宗社无疆之福。 “又合着来诓朕!”朱翊钧览疏,脸上带着愠色。纵然马堂使的手段过激,但若背后没人指点煽动,他是不信百姓就闹的起来,还只专门针对马堂?矿税监也不过这二三年的事,以前没有税监的时候,当地官民就能相安于无事? “来人,”朱翊钧略一思索,吩咐道:“那个王朝佐让锦衣卫严加审问,务必找出幕后指使是谁。” “是……”近侍得旨退下。而赵志皋那封奏疏,自然毫无意外,不报。 稍后,有女官将最近朱翊钧留下的奏疏收拢,搬回后殿王皇后处,再分门别类整理好收藏,以便日后皇帝问起也能马上找到。 王皇后也看了最近诸多大臣的留中奏疏,深为忧虑,于国事她是没什么发言权,不像郑贵妃——郑爱妃服侍陛下处理朝政,可是大有‘红袖添香览奏疏’的韵味,身为皇后的她,这点确实不及。若是再让她插嘴说两句什么‘臣妾愿捐出白银五千两以救济灾民……’,陛下听之一喜,然后让阂宫上下,包括她皇后都要以郑贵妃为榜样,‘其中宫者,传着各出所积之资,以救济国用,甚见忧国为民之意。’ 她能不出钱吗?她这个皇后啊,要以贵妃为榜样,要学她忧国为民……所以钱都是小事。 “对了,最近延祺宫那边如何?”她突然又想了起朱常洛,也似乎许久没有听到王恭妃的消息了。 “回娘娘,一切,还好吧……”贴身女官说话吞吞吐吐,王皇后不禁多瞧了她两眼:“怎么?” 女官赶紧回道:“回皇后,大皇子那边依旧,每日还是文化殿讲读,去年陛下为大皇子任命的侍讲官,都很厉害呢,而且也时常夸大皇子刻苦。” 王皇后闻之点点头,那几位侍讲官,陛下倒也是用了心的,去年任命的冯有经和叶向高,还有董其昌,前年的方从哲都是不错的。正月里陛下不才过问过常洛的学业,得闻已学完《书经》还亲自安排了课,说‘续讲《礼记》,《书经》就闲日温习’……耽误了那么久,常洛应该要奋起直追了。 “那景阳宫那边呢?” 女官答道:“王恭妃整日哭泣,听说眼睛已经有些视物不清……”说罢,微微叹了一声。 “常洛就没想着去看看?” “王恭妃不让大皇子来看她,说怕别人逮住错处,对大皇子不利。” 王皇后默然,半晌,才自嘲一声:“瞧我这记性,就算景阳宫的答应,没陛下允许,常洛也是不能去看望的。” “娘娘……” “嗯?” “陛下不是为大皇子选淑女了吗?为什么又没有消息了?” 王皇后无奈的笑了,“这事,本宫也不知道,不过,总会有大臣来催的……” ———— 不久,礼部侍郎余继登以太庙雷火示警上言:乞严敕大小臣工各修职业,共图消弭因陈修省之实,三事其一,谓天子主天地宗庙之祭祀,此礼之至重者,皇上不亲郊庙,积有岁时。请圣驾恭诣太庙祭告以慰安祖考之灵;其二,谓皇长子睿龄十八,已越婚期,婚选一事既已告知祖考,乃候旨未报,乞特遣中使选择淑女举行吉典,其三,谓近来奸民妄献矿税,椎骨及髓,使祖宗之人民恇扰不宁,祖宗天下危殆而不安,乞布宽大之恩,用苏闾阎之困。 疏入大内,朱翊钧每每看这种‘故弄玄虚’的奏文就异常不耐烦。 “陈矩,你来批,就写……” “是,”陈矩答应下,拿起朱笔等着书写圣谕。 朱翊钧道:“奏内事关朕躬,朕已悉知,祭告奉安暂遣官代,大小臣工各恪修职业以回天意,毋饰虚文。钦此。” 这批文中并未提及皇长子选淑女之事。过两日,沈一贯亦借皇长子的讲章进规以为:臣顷阅词臣所撰,皇太子讲章内,齐宣王自言其好勇好货好色(寡人有三疾),孟子历为解之言,好勇如文王之遏密(为帝王居丧),好货、好色如公刘、太王之同民,即可为王道。臣观此意大有裨于今日,辄敢引为喻,盖自平秀吉煽乱,皇上赫然震怒,爰整师旅以存朝鲜,以惠中国,非所谓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者耶!真文王之大勇也! 顾,自矿税之役烦兴而天下始有好货之疑矣,则何以不为公刘?自皇长子大婚之礼久稽而天下又有怨旷之虑矣,则何以不为太王?夫削平倭奴,永清翰海,树威异域之外?皇上不惜夙夜忧勤而尤为之,奠安民生,使无反侧之,忧诏行嘉礼使之无怨旷之感?不过一明旨耳,至易也!皇上何惮而久不为此?望将冠婚大礼及矿税二事俯从所司奏请,天下幸甚! 甚你个头!朱翊钧真的给气笑了,拿着沈一贯的奏疏,手抖了半天。他如何不知这‘寡人有三疾’的典故,当初沈一贯任经筵日讲官时,给他所讲的故事!今天反倒用来劝他? 还记得有一次他问沈一贯:齐宣王问淳于髡,但朕也想问你,你知道朕喜欢什么吗?沈一贯想都没想就说:古之王者喜欢有四,陛下喜欢也有四。他不信,又问:何与朕所好?沈一贯又答:古者好马,陛下好财;古者好味,陛下好酒;古者好色,呃…陛下亦好。他再问第四呢?沈一贯则答:陛下好气。 他当时就想革了他的职,那不就是雒于仁那厮的名篇佳作《酒、色、财、气》?而今呢,好话倒是一篇一篇的,但他上疏是来气朕还是来宽慰朕的? 朱翊钧把这气人的奏疏丢在一边,不理了……结果又辗转到了王皇后手里。王皇后看着就笑个不停,“这沈阁老可有趣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听着让人舒服,但细看却要气个半死。” “娘娘,沈阁老都这么说了,您说陛下会同意大皇子尽快行冠婚大礼?” “唉,”王皇后轻轻一叹气,“终究会答应的,就不知在何时?” 第40章 【蠢蠢欲动的傻子】 早在二月间,御马监的邱乘云就被派去了四川巴州开矿征税。 这事传到李进忠耳朵里时,邱乘云已经出发去了四川。于是李进忠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萌动。只是他不确定,若是此次跟了去,前途未知下,宫里这份活路可能就没了。虽说这扫洒鸡肋的很,好歹能混口饭吃,有个窝住。 犹疑间,他又去了寺庙,想佛前问问佛祖,让他这么做吗?他相信佛祖会给他答案。 这次他没选择文殊庵,而是去了高桥的寺庙,找到愈光和尚。这愈光同样与他十分熟络,他听了李进忠的意思,瞅他半天,末了笑着说道:“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阿弥陀佛,你既到了我这里,想必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被眼前的迷雾遮掩,一时看不清。” 这几句谶语说得李进忠迷迷糊糊,但恍惚中似也有所领悟——命,他可不认,要认命,他根本就不用进宫做阉人。他是动了心,金银财货谁不动心?人要有钱才有面子,才会有人尊重,没钱就只能成天被人追来追去欺辱……” 心意即定,李进忠便也不再犹豫,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对愈光咧嘴一笑:“懂了,多谢大师指点。” “呵呵,你该谢佛祖而非愈光。” “哈哈,”李进忠心情十分不错,“都要谢,若非大师为我拨开眼前云雾,恐怕至今都还看不清。” “阿弥陀佛,李施主与佛有缘,愈光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说罢,便不再理会眼前的李进忠,半垂下眼眸,手里拨弄着佛珠,口中也在念念有词。 李进忠不敢打扰,施了礼便退出了高桥寺。 待李进忠走远,半天,愈光才微微叹了一声,手中也停下了动作。想起昨夜天象,金星犯水星顺行在井度——“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回了草场的李进忠立马找来徐应元和赵进教,回来路上他就计划好了,趁着自己在宫外任职,就算私自离开,应该也没人知道。而他正是这么打算,偷偷离宫,然后往四川投奔邱乘云,好歹都在孙暹名下,单凭这层关系,至少也不会撵他走。 这徐应元和赵进教是他宫里认识的酒肉朋友外加嫖友,尤与徐应元相厚,两人不仅同年,爱好秉性什么的最是相近。他常与这二人昼夜喝酒赌博,虽说胜负都有,但总是囊中空空,可见也是输多赢少。 既然是宫外,那么三人说话也无所顾忌,徐应元听了李进忠的打算,比了比大拇指,调侃道:“哟,傻子这是开窍了?知道要打抽丰了?” “去你的!”李进忠厉眼一瞪,“你他么才傻子,二傻子!” “哈哈哈~”徐应元听了狂笑起来:“我是,我是!你是大傻,我是二傻,咱俩傻一块儿。” 恣笑半天才渐渐收了声,又问道:“得嘞,我先问你,你知道那邱太监去哪儿开矿吗?就上赶着去投奔?” “知道啊,不就四川吗?” 徐应元一噎:“四川那么大,你就只知道他去四川?” 李进忠哼笑一声,不屑道:“切!当你哥哥真傻?不知邱师兄去哪开然后就投奔?也只有你这傻子才会这么做!” 徐应元脸色一唬:“嘿!好你个李进忠,别不识好歹啊,我问可是为你好!” “四川巴州梁永,早打听清楚了。” 徐应元这才神色缓和下来,又问他道:“我也不跟你开玩笑,如今四川那儿不太平,你真要现在去投奔?” 李进忠呵呵一笑,颇为自信:“巴州在保宁府,与重庆府都还隔了一个顺庆府,更何况播州了。” “哦……”徐应见他似乎十分清楚,一时也不知再劝他什么,“那,我估摸着邱太监可能不会呆在天远地远的巴州,至少也会待在府城。” “我倒是想到了,到了四川再见机行事吧。” “嗯……”徐应元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几十文大钱和一些散碎银角子,“这些钱呢,是上回你输的钱,今儿老子全拿给你,权当资助你的盘缠。”说完把钱一把塞给李进忠。 然后又看着赵进教,问道:“你的呢?也给他。” 赵进教先前只看他俩逗乐子好玩,没想到徐应元也找他要钱,一时还有些不情愿。 徐应元眉毛一立,伸手就呼了他一巴掌:“叫你拿你就拿,别特么磨磨唧唧,这些钱啊,你就当投个本,等将来傻子发达了,连本带利还来就是,利滚利都行!” 赵进教拗不过他,只得慢吞吞的掏出一把散碎银子递给李进忠:“得!就当这些钱我没赢,你全拿回去吧。” 李进忠接过他俩的钱,一时竟感动起来:“够义气!等老子挣了大钱,连本带利双倍还你们!” 他们毫无顾忌的说话,就是没想到此时竟会有人在偷听。 待三人都散了,徐贵才从角落里走出来,望着李进忠远去的身影,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想攀邱爷的高枝儿?” 他徐贵才是邱爷的房下人,抽丰也轮不到那不知哪来的野货,“不行,得立马给爷写信,那厮要去投奔,让爷千万当心,不要让野货钻了空子。” 徐贵回了邱乘云在京城的宅子,咸宜坊的西院勾阑胡同,一栋壮阔的院子。 进了书房,又找来管文书的掌班刘四儿,研墨铺纸,准备妥当之后,徐贵命道:“我说你写,就写……” 不过一炷香时间,刘四儿就将信写好,徐贵检查一道,没什么错漏,便封了信让人发了出去。待事情办完,他坐在书房里,又琢磨开:“得让那野货吃点苦头才行……”还是一副犹自不解气的样子。 李进忠回了御马监自己的住处,先将出行要换洗衣物收拾了一番,然后再算算私房钱还剩多少——结果算来算去,除开徐应元两人给的盘缠,他就没存下什么钱。反倒是他俩合着给他的那笔成了最大一笔银子。 起初还不信怎就那点钱,好歹自己入宫小十年了,手指头缝里漏下的钱怎么也得好几两吧?可摆在眼前的现实就是这样,统共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好在李进忠也不丧气,省着点用也差不多能够了,只要到了四川找到邱师兄,不就可以了吗? 他仍然兴致勃勃,对未来淘金的生活充满希望。数完了钱,又拿出不知从哪踅摸来的一张驿路图,尺寸极小,仿佛从书上撕下来的一般。 李进忠收拾好就坐下来,开始研究起这份从书上撕下来的驿路图,要从京师到四川偏远的巴州并不容易。 “避开水路就不能走重庆府,走陆路的话,那就从陕西入川……也就是从广宁门出去,走良乡、涿州、安肃、保定、真定、顺德、彰德、卫辉、开封、河南、西安、凤翔、汉中、广元、保宁。” “嗯,就这样走,”确定好路线,李进忠颔首,“远是远了点,好在呢,这一路都有驿站,实在不行,在当地糊弄个勘合火牌,这样也能省下不少银子。” 再次确定了行程路线,差不多万事俱备,只差……怎么能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京? “要不先给刘吉祥说好,要出京几日,万一有人问起,就让他随便搪塞个理由,反正老子也不常在宫里,宫里多个少个人也没人在意。” 三日后, 一大清早,广宁门大街上就已是人头攒动,行人商贩络绎不绝。但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人们纷纷往两边躲避,路上顿时腾出一片空地,而骑马的人几乎擦身而过,但很快,身后的路再次合拢,人群又恢复喧嚣。 李进忠已经出了广宁门的箭楼,他马上回头望去,那三层重檐的广宁门城楼,在阳光沐浴下,显得特别雄伟壮观。李进忠咧开大嘴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随后又扭回头,向着马头前方眺望。 漫漫黄土地,不时腾起一阵烟尘,三两座孤零零的棚屋随意点缀在大地上,野生的芍药,不知名的树木正开得茂盛,绿意盎然间也冲淡了不少荒凉之感。 “今日一别,再见就是衣锦还京喽~”李进忠打马扬鞭:“走起……” ———— 巳时,朱翊钧一如往常,坐在启祥宫正殿的东阁,准备开始这一天的览奏。 文书房已将昨日送进宫内的奏章整理好,放到了大桌案上。近侍再将砚台,笔墨一一准备妥当,泡上一壶极品的岕茶,然后退到一边等着随时伺候。 朱翊钧望了一眼跟小山似的奏章,淡而稀疏的眉毛蹙了又蹙,眼底划过一丝不耐。 老半天,才伸手拿来一本翻开,是沈一贯的上奏——‘皇上静摄以来,新政渐不如前,因述万历十三年四五月中所行圣政,摘举要略恭备睿览。顷因祷雨省愆缀饰十三年四月祷雨未应,皇上亲御布素,自武英殿徒步出大明门,祗叩郊坛,虔申祭祷。又召辅臣九卿谕以天下有司,贪赃害民致干天和,令该部慎加选用。德意恳侧,朝野欢呼于时,皇上励精图治,从善如流,匝月之内,圣政极多。如亲享太庙……又如灾伤地方,蠲免一年之税,婚礼钱粮减省三分之一,至于并建,众辅召见暖阁,君臣唯诺,上下交泰,使循此不已,尧舜何以过之?皇上不必远师,帝王近法列祖,第以所尝躬行者,反覆思维恍然省悟,如寐斯觉如醉斯,醒绍续前美荡涤后瑕,四方之福也。’ 朱翊钧耐心看完,眉头又蹙了起来:“婚礼钱粮……朕那时竟减了三分之一?” 第41章 【播州军饷】 五月的一天,户部左侍郎陈蕖匆匆找到沈一贯,在他面前,陈蕖竟气急败坏的向他吼道:“阁老,二千四百万两啊!臣等办不到!” 沈一贯没有惊讶,也没生气,他自然明白陈蕖所谓何事——上月末,陛下谕旨令户部召商督办皇长子典礼所用钱粮,其数额是二千四百万两。 二千四百万两,是户部一年所收正税的五倍有余!可户部的太仓空的都在跑耗子了,哪还见银子?更别说二千四百万两了,二十四万两都没有。 沈一贯先把陈蕖安抚下来,才说:“我昨日就收到户部的揭贴,昨晚还想了一夜,准备今日再上一道奏章劝谏陛下。” 陈蕖一听,脸上的焦急才松了不少,“那就好,那就好,有阁老在,臣等就安心多了,多谢。” “何需言谢,陈侍郎,你先回户部吧。”沈一贯说道。 陈蕖再次谢过,随后就离开了内阁大院。沈一贯送走他又返回阁中,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桌案愣怔了半天。那份户部的揭帖依然在桌案上放着,同时还有文书房传下来的另一道谕旨,与揭贴放在一起。 沈一贯想了想,伸手将户部的揭贴拿过来,重新浏览,见上面写着——‘臣历稽祖宗朝,需索外府曾无银及二千四百万两,即往年皇上大婚,潞王册封,诸费各有经制卷案可查。皇长子、诸皇子选婚册封诸费,何得过多百千倍?今边饷匮乏,四方干旱,臣等谬司国计,心若坠渊。惟圣明裁查。’ “二千四百万两啊……七年东征花去八百万两,相当于打三场朝鲜之役,而仅仅是为了一场冠婚之礼?”沈一贯不得不怀疑皇帝的真正心意,但令人想不通的是,陛下难道不知户部已经掏空了历年积余的所用钱粮? 其实谕旨一下,他当时就力言之:说陛下虽嘉辅臣忠爱,及谅计臣繁费,然不能遽裁。第令行文各省直,严催未解积余以济急需而已。 然而,陛下不但没听,还又下了一道催办旨意,严催户部尽快办妥典礼急需……此刻就摆在桌案上。 而在两天前,才批复了四川巡抚谭希思奏的乞留余积疏,及抽减民兵岁银为防播采木之费。播州战事所波及的四川、贵州两省,四川本来先年是颇有积蓄,自连年采木事起,便搜刮一空。如今只有当年额粮,但都各有用途,只可暂借,不能久假。 贵州更绝,布政司库银里,可动支的银两仅仅七千两而已。与川贵接壤的湖广,其大致也就在四川之下,贵州之上的样子。中央、地方财政两空,用以平播的军饷可谓无处筹得,这样陛下都还要厚集兵饷,谈何容易? 沈一贯摇了摇头,似乎颇为头疼。二月朝鲜之役才刚结束,气都没喘一口,播州杨应龙那里就出了事。就跟壬辰朝鲜之战那会一样,才平定宁夏,也是没歇,军队跟着就上了朝鲜。 宁夏哱拜叛乱费帑金二百余万,七年朝鲜之役再费八百万两,加之宫中兴造、皇长子冠婚,马上跟着就是筹措播州兵饷……到底要多少钱来填才够啊? 要是二月播州没有那场讨伐,没有贵州巡抚被俘身亡,没有三千兵马全军覆没,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措手不及——至少军饷筹措上也会从容许多。 不过世上事,哪有这么多假设?沈一贯内心十分清楚。 朱翊钧收到了沈一贯题:蒙发户部本,令臣拟票,臣思财赋一事,不惟户部甚难设处,即臣亦甚难拟票。盖天下之最难得者财,非一朝一夕可得而积,祖宗以来,只积得老库二百万而已,每岁天下进京只四百万,而出亦如之本无盈余也。连年用兵及铺宫等费乃至加用六百八十余万。 则杨尚书尽力搜刮于四方所得,而本官亦因之以毙其不可复断。可知今欲一旦责成代署之人,岂能神运鬼输乎?拟旨责成亦虚文,恐有实祸。何则边军乏饷已久,而济之之术穷故也。夫典礼至大,给商诚不可缓,但以军情而论,则济边尤急。边军穷苦只靠月粮,粮久不与,变在目前!一行鼓噪,中外摇动,安得不凛凛危惧?给商一节,惟哀恳皇上回天地之仁,慨赐停止,勿以必不可能之事而责部臣以必能也。 朱翊钧一言不发,眼睛盯着题本,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当敲击止住,朱翊钧随后拿起朱笔一挥,很快本子一合,就甩在一边。 翌日,户部上言,库藏悬罄,措办不前,请暂借内库或太仆寺马价银五十万两,凑结边饷。仍严行各边清查尺籍以杜虚冒。至于典礼上供,臣前所进约费四十余万,除退换珠宝,容刻日办进余。乞垂怜停免。 朱翊钧很不高兴,但还是允许了户部借太仆寺银两,以济边饷。仍谕典礼钱粮费不容已,中外各官咸宜仰体德意,将各处节年逋赋积余,及漕折等项,勒限征解,分别考核。边臣亦宜加意樽节,不得虚张冒破。 此外,还以买办怠慢切责了户部,并夺堂官俸禄两月,司官及顺天府官俸半年,还令严限办进。 户部尚书杨俊民拿到谕旨,当场就气过背去。众人吓得连忙把他扶到座上,连掐人中带扇扇子,好半天人才幽幽醒转过来。 清醒过来的杨俊民头一句话就喊出:“老夫不干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啊,杨老尚书说完这句,很快人便驾鹤西去……从此彻底不干了,陈蕖人都傻了。 但户部不能没有当家的,要不钱由谁凑?账有谁记?朱翊钧无奈只得重新任命,升户部左侍郎陈蕖为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一直空缺,也顺道将礼部左侍郎余继登拔擢为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又升左庶子叶向高为南京礼部右侍郎。 户部尚书驾鹤西去,户部右侍郎张养蒙也跟着递了辞呈,不过被朱翊钧坚决的否定掉了。而后又以光禄寺卿李三才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凤阳等处地方,而礼部右侍郎朱国祚补日讲官。 杨老尚书卒在任上,陈蕖是真想哭……一为杨尚书哭,二为自己哭。 不久,陈蕖即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和同样为礼部左侍郎身份的余继登皆上疏辞新命,朱翊钧先俱优诏,再谕其二人俾即视事。 沈一贯因户部无力筹措典礼钱粮之事,频繁上疏,距上次进帖的五日后,再次进帖,极言太仓匮竭。但开篇却先自认罪行——‘臣此月之内,所上奏疏揭贴,至万有余言,自知冒烦,莫此为甚,只缘心切忧惶,不觉谆复,不然岂敢妄渎至尊为哉!’ 他自是希望能打消朱翊钧认为君臣之间在做对的顾虑,而且着重强调群臣乞减大典,是为军国大事考虑,并非专门针对皇长子典礼之事。 揭贴入内,虽未得陛下批复,但沈一贯猜,陛下应该能懂他的意思。 他目前独自在阁,已倍感艰难,很多时候只能静候旨意。没有旨意来,倒像是他成天无所事事。而今群臣亦是极少提及册立之事,与之多年前的光景一比,简直恍如隔世。 ———— 早在万历二十三年,中央朝廷与播州杨氏之间的矛盾便日渐激化,二十三年邢玠总督川贵,改剿为抚,但受奏民阻挠,其子又死于重庆,杨应龙遂加恨五司七姓,进行报复。先是劫掠五司,再索戮七姓奏民,进而进犯江津、南川、合江…… 三月间,朝廷决意进剿,起复前都御史李化龙兼兵部侍郎,总督川、湖、贵三省兵事,监理粮饷,巡抚四川地方。二月正逢朝鲜战事结束,朝廷遂调东征诸将南征,刘綎督川兵先发,麻贵、陈璘、董一元相继率兵西向。 五月,李化龙即驰至蜀,驻成都府,统筹平播战事。同时增调浙、闽、滇、粤四省官兵,万鏊檄总兵,自松潘移至重庆,并调集镇雄、永宁各汉土兵设防。 东征军返旆,先后入关,沿途安静,惟有川中土汉兵聚集通州,日夜击斗纷扰。其实刘綎早已入关,只是沿途缓进而无严催,兵部迅速派人随营查看,原是因为朝廷发饷而营官多有克扣之故。 朱翊钧得知兵部上报,随即批复:川兵留聚纷扰,其素无纪律,可知既称欲待刘綎,便催令前来督发,中间如有克扣要挟等情,小则随宜处置,大则军法从事,不许迁延容缓,罪有所归。 而后,兵部以川兵四散,屡谕未戢,恐始而误听招募,既而遂生疑畏。宜行顺天巡抚衙门严谕速归,仍令刘綎简将率领商队前进。归伍归农听其自便,如故违抗令,所在官司严行捕拿,重者军法从事。随营将领有玩愒掊克等弊据,如实参奏。 朱翊钧令通行于各抚按知之,仅过几天,又复才任四川总兵的万鏊,改添注南京都督后府佥书。以刘綎为四川总兵,率兵尽快赴川,不得延迟。 刘綎接到任命一乐,对其手下说道:“估计杨应龙那贼娃子这回闹凶喽。” 第42章 【血洗綦江】 杨应龙知道,他本无意叛乱,但为何走到了这步?这中间掺杂了多少他杨家与五司七姓不共戴天的仇恨? 他其实也不想打仗,打仗只是为了告诉朝廷,他杨应龙不好惹。他希望给朝廷留一个台阶,也可以给钱,然后他杨家继续在播州当土司。 但自从杨可栋死去那刻起,他就清楚,与中央朝廷再无转圜余地,是到了彻底决裂的时刻。 从三年前的七月起,杨应龙就开始了战略部署,派兵设立了大量关隘,占据险要关口,并将苗人中身强力壮之人取名‘硬手’,作为其抵抗朝廷官兵的先锋。然后又劫掠了州中殷实富裕之家,用劫掠来的钱财安抚苗民,而诸苗民也愿意为其出生入死。 先是劫掠了余庆、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又杨兆龙包围了黄平,到了二十五三月,劫持江津、南川,当年十二月,临合江;越明年,又肆意劫掠毗邻的贵州、湖广县。 二十六年十一月,当兵备王士琦掉兵征讨倭寇时,他又趁机劫掠了贵州洪头、高坪、新材各屯。再后来又侵入湖广四十八屯,堵住各处驿站。 今年二月,朝廷旨在讨灭播州,贵州巡抚江东之令都司杨国柱、指挥李廷栋,部兵三千进剿他杨应龙。他遣杨朝栋,杨兆龙,何汉英迎敌与飞练堡,佯走天邦囤,并在此全歼官军三千。 历数这些‘战绩’,杨应龙时常警醒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在这条路上,不是他死就是朝廷人亡。 六月,朝廷调兵,但趁着兵马尚未集合到位,杨应龙率先打出勤王剿叛的旗号,率八万大军分三路北进,围攻綦江。这綦江是重庆的门户,若綦江破,则重庆府危矣。 二十一日,綦江城破,杨应龙军全歼城内官兵五千,杀参将房嘉宠,游击张良贤,劫库毁仓,见掠资财。此外,还不分男女老幼大肆屠城,并将其尸体抛入江中。 綦江河被蔽江而下的尸体堵塞,杨应龙为其子报得大仇,江水泛着暗红,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西南半壁为之震动,重庆守臣亦是惊恐,很快归还了其子杨可栋的尸棺,并厚加贿赂,以遏其攻势。然而此时消息还未传到京城。 二十一日,沈一贯进揭贴:‘臣惟东征川兵不服发回,四散东行,闻其内土官多姓杨,必杨应龙之族,其兵必杨应龙管下之兵。夫杨应龙今方议剿而此辈精健矫捷,流入畿辅又无纪律,今大工正兴,军匠喧杂,倘此辈中有乘机混入,或为细作,或肆狂图,惊动宸严大非稳便。伏乞皇上慎重起居,申严门禁,京城内外倍加戒严,至若兵部堂上见在只一本兵,京营之中兵皆市徒,官皆债帅,无一足恃。 臣愿皇上加意于此,多选谋略文臣入为侍郎,以备督抚不时之用;多选忠勇武臣入补京营,以备将帅不时之用。而又明正赏罚,大肃纪纲,使人有所严畏,遵守其厂卫缉事,乃国家紧要衙门官尉人等,别无恩泽,仅籍三年类奏升赏,使之鼓舞效力。乃今久吝不与,以为激劝之资,乞循例推恩。 朱翊钧览奏:具见忠爱恳切,筹国嘉谟,诚可嘉尚。并传示各衙门申饬举行。 但沈一贯跟着又进一帖:臣此揭原为杨酋而发,事关军机,宜加密秘,今若显传嫌示此酋以弱,倘蒙皇上特发一谕,俾兵部遵行尤见。圣明孜孜,夙宵图治至意。 沈一贯一贯思虑周密,对此朱翊钧还是相当满意。而就在进言的两天后,播州便传来消息——杨应龙陷綦江。 京城虽隔千里,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二十五日,又谕兵部:大工未完,门禁当慎,着该管内外官员严加巡视关防。你部里侍郎久缺,着吏部加意遴选晓练机宜堪任的来用。京营将官你部也选才堪将帅的来用。京城内外地方如有异言异服无籍之徒,指称文武官吏,潜住结党,留言煽惑,造作非为的,厂卫城捕辑事衙门具奏不得纵容……传示各该衙门知道。 七月初,接四川按臣赵标上疏,言刘綎所部士兵大半难用,且先事骤聚反起戎心,宜俟新督抚至,日图上方略。 兵部很快覆议,以按臣所虑诚为有见,试观近日入关情形,便知他日临阵光景。而后又题:钦依归伍归农,各从其便。并再移文四川督抚,悉心裁酌,图谋完全,其兵马钱粮惑更置,或增补,亟行计处,一切军机俱听便宜行事。 而此时李化龙在根据本地情形,斟酌许久后,亦上了一道请内帑增将兵疏,若要平定播乱,至少用兵15万人,每人每日给银三分,一年大致需饷银150万两。 ‘臣等以为,今日之事在四川宜先发五十万两,仍留陕西饷银及催滇中还银以为接济;在湖广宜先发三十万,仍俟臣可大查本省各钱粮,有应用借用者径自题请;在贵州原无积蓄,亦无可留借者,姑先发三十万,以上应发钱粮,半取太仆寺,半取河南、淮安、南京、福建、两广等处,以为半年之饷,刻期解到,庶克有济。’ ‘至于各处调到军兵月粮,仍在原籍支给。川、湖、贵三处,每日只照近期援辽事例,给予行粮。盖计每兵日给三分,而前项解发之数,仅支多半年尽矣。至于以后,如事不即结,或再行请乞,或量行征派,统候部议遵行。此三省粮饷之大略。’ 七月仲夏某夜,沈一贯又突然接到李化龙的书信,信中言军中无兵,举步维艰…… 于次日,他便进揭贴言及此事,考虑到杨应龙在四川肆虐已久,致使汉兵心胆俱裂,士兵未免‘狐兔有情’,因此提议调募陕兵、浙兵前往贵州平乱。 同时,帖中还建议朱翊钧,平播应缓缓而行,不可急于求成。鉴于杨应龙在京城广布耳目,亦奏请陛下加意密谕遵行,以防机事泄漏。 而户部、兵部在接到批复李化龙的请饷增兵疏后,便开始艰难筹饷调兵。陈蕖哭丧着脸跟田乐商议之后,实在没法,太仓空虚,只得将目光移到别处——地方上尚未解往太仓的钱粮。若查实,就径解川、贵以济急用,而不再解到太仓存贮。 只是得先查账才能知道,哪些省直地方还留有未解的钱粮,但查账又是一项浩繁的工程,尤其面对的是户部浩如烟海的钱粮账本。 陈蕖心一横,大不了跟老上司一样卒在任上,也算为国报效了。他交代完家人便住在户部,期间不再回家。 兵部亦不轻松,因李化龙揭称播酋大举入犯綦江合江,所在危急。向奉旨募兵已经半载,綦江道臣莫睿已如数募完,合江道臣王贻德一兵未募,贼锋已迫。刘綎尚未入川,乞严敕刘綎刻期赴任,毋得逗留误事。一切防剿兵饷处治方略听督抚便宜举行,紧要司道令吏部就近遴选。 朱翊钧接疏不禁疑惑,复曰:杨应龙狂逞,川贵何故任其窃发,不早侦报?原议招兵何故至今未备?可见欺弊玩纵莫此为甚!该科便参看来,李化龙许你便宜行事,刘綎世受国恩,今叙功在迩,特寄重任,待之不薄,为何迁延逗留?司道官凡系用兵处,吏部就近遣才,更调府县官,许抚按于本省内拣选调用。 张辅之再参四川听调辅臣谭希思,怠玩军情,贵州致仕抚臣江东之贪功,均应褫夺以为奉职无状之戒。王贻德半年不募一兵,忽简书而轻民命,当置削籍之条。莫睿城虽阽危,兵尤尽募,宜以不及重加降处。 朱翊钧随即批复:谭希思、江东之聚褫职为民,永不叙用。逮王贻德来京究问,降莫睿三级调用,以后各官不论升迁、降黜、丁忧,署管凡未经交代一日不许推诿误事,责有所归。 很快,兵部又呈上防播六议:一申明节制,谓三省用兵节制参差,难以联属,宜并假川贵督臣事权; 一储用监司,议于川贵各该监军二员,敕下吏部就近推调,或于田间有才望者起补,勒限任事; 一备用兵将,将则原任总兵李应祥,参将李经等,兵则河南之毛兵,天津之壮士,宜檄令赴黔以备折冲; 一增置中军,谓贵州总兵向无中军,似非事体,宜如例添设; 一慎重战守,谓播虽小丑,但我兵未集,宜扼险保境,俟厚集其阵相机图之,毋轻举浪战致堕贼狡计; 一悬赏格,谓杨应龙背逆,华夷共愤,请悬购募之令,无论吾人土人,有杀贼立功者,或宠以世爵,或畀之分土,仍督责有司于各关津隘口设法稽查,但有播贼奸细,即便擒拿获功,报部以凭优赏。 朱翊钧复,俱如议;还令兵部明白开列,擒斩播酋赏格,风示天下。 兵部再复条议,凡汉人土人或擒斩杨应龙父子,或斩将破敌,各以轻重定。 随后通行颁示。 丙子日,再调陕西副使荆州俊为四川副使,湖广右参政魏养蒙为四川左参议,各命兼程赴任。 ———— 七月末的天气,依然骄阳似火。 在外盘亘四月有余的李进忠到达宝鸡,又从宝鸡西南的观音堂出发一路向南至凤县。宝鸡至凤县一百八十余里,骑马的话快则半天,慢则第二天晌午前也能到达。 自打李进忠从京城出来,就是这样一人一马,像个流浪的大侠一样,靠着一路‘坑蒙拐骗’到的西安府,又从西安到的宝鸡。 不过到了凤县他就有些犯难,不知究竟该选那一条路走? 第43章 【漫漫筹饷路】 李进忠到了凤县就有些犯难,不知选哪条路走?一条是故道,另一条是连云栈道。两条都是入川的道,连云栈道从褒城-宁羌州(陕西宁强)一线入川,再连金牛道,可直通成都府成都县,这是入川官道。 而故道则从凤县可走两当,徽州(陕西徽县),入水道。嘉陵江在徽州南七十里处,折而向南入略阳。其实在徽州、白水江等处即可乘船顺江入蜀。 故道多有废弃,但是一般行旅商客走故道的却不少,因为可以沿嘉陵江出川入秦,或者由秦入川。李进忠单枪匹马走官道未免有些孤零,若是随着商队行路自是省事安全。 再三掂量后,他还是决定走故道,准备在略阳乘船顺嘉陵江而下入广元,略阳以下的嘉陵江水面逐渐宽阔,水流大且趋于平缓,由适行船。待到了广元再做打算,究竟是继续顺江而下到府城阆中打住,还是继续沿金牛道上成都? 决定下行程,李进忠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略阳,在略阳嘉陵江边的江神庙前说好了一支商船,给了些银子他就随商队一起登了船。 这江神庙原就是当地的船帮、药帮、盐帮、商帮所在的会馆,都是江湖人士,李进忠按着规矩来,再说点道上的黑话,反正很轻松的就登了船。 略阳至川陕边界,水程有二百九十五里,两岸夹山,山上林木稀疏,河宽百尺至四五百尺不等。嘉陵江上游的两岸险滩极多,挽纤较难,不过好在略阳至宁羌州的阳平关这一段水路尚能行船。 商船驶出半天有余,李进忠便在船舱里呆不住了,来到甲板上放风。正好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有一老人似在说书,一把老烟枪嗓子说得绘声绘色,听的人也很专注。但这说书人夹杂了不少口音,李进忠偷听了半天,似懂非懂。不过他还是蛮有兴趣,便凑了上去,同其他人一样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原来这老者讲的是当年徐达移兵伐蜀的故事:“法说洪武丧年五月间,徐达将军离兵伐蜀,领前锋出一百八渡,夺略阳关,入沔县(陕西勉县),分兵,自连云栈合攻兴元(汉中)……大将军入了沔县,就遣张龙由凤翔入连云栈,攻兴元儿,守将刘思忠不敌,很快就投降老……” “辣勒刘思忠也太不经事喽嘛,弄个快就投降了?” “你晓得撒子,徐达将军好凶哦,他手下嘛,肯定锅锅都跟他一样撒……” “哎呀,莫紧到说,还听不听哦!” “到了七月三十号,蜀将吴友仁复攻兴元儿,金兴旺众寡不敌,敛兵入城,遣了使者走栈道切宝鸡请援兵……” “你看嘛,我就说是勒刘思忠不行……” “拦求得给一说!” 李进忠听得有滋有味,正自沉湎间,不曾人群中一个孩子突然指着江中不远处,吼了起来:“快瞅,嘞是撒子?” 老烟枪嗓顿时停下,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朝江中望去,其余围坐的人也纷纷抬头望去——原来是江中不知几时,出现了许多官船和运兵船,首尾相连,仿若一线牵似的无尽头。 “耶?这儿年深,也兴恁个大规模绰露水索?”老者突然冒了一句,“喊船家搞紧索边边,不要杵太笼,我们惹不起嘞。” “索了,索了,再索就搁浅啦!” 李进忠一听这话就笑了,‘绰露水’他懂,黑话啊,竟然南北通用,不过用这形容朝廷官兵……似乎也没啥不合适。 “太爷,你说他们绰辣露水哦?” “还辣锅嘛,就嘞海龙囤儿的杨应龙撒。” “诶?又要打仗喽咩?怪说不得要走嘉陵江……但是他们咋个从陕西调兵喃?” “肯定木得兵才调兵撒,大刀哥的川兵单怕还在路上哦。” “听我们老表讲勒,陆月的时候儿,綦江逗是被杨应龙屠了城,哎哟,死得好惨哦那西人,说是河都被染成红色的了。” “唉,打仗嘛……但是不管哪方输赢,反正最造孽的云远都是我们这些人。” 綦江被杨应龙屠城?那重庆岂不危矣?李进忠心中一突突。他这几月都在赶路,也很少与人交流,更不知四川的状况,对他来说,四川仿佛是遥远的天边。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震住他了。 几息之间,他的心思就千回百转了无数次,重庆危,那么同一条江的顺庆、保宁岂不也危险?他几乎没考虑就已决定不在保宁府停留,而直接去成都府。 “这位太爷,我想请教一下,”李进忠一拱手,向老者询问道。 老者看他一眼,连忙回礼:“李壮士请说,请教不敢当。” “是这样啊,我想去成都,但想避开嘉陵江水路,可怎么走?” 老者一听明白他的意思,回说道:“想避开官道,那就只有走剑阁一线:从广元县走,二十里昭化县,二十里剑门关,八十里剑州,百二十里梓潼,百三十里绵州,九十里罗江,一百里德阳,九十里汉州(广汉),六十里新都,再四十里就到成都府了。” “多谢太爷告知,”李进忠再次拱手揖礼。 ———— 七月末的京城,处暑已过,天气眼见着凉爽下来。 但要问京城哪还有热的地方?当数户部无疑。户部下辖十三个清吏司,掌管着全国十三布政司及所有卫所、厂仓、边镇的谷物钱粮。 偌大的户部大院一直到夜里都是灯火通明,这一个多月,包括陈蕖在内,无论大小官员、吏员就吃住在户部,基本都没有回家。 他们如此辛苦,自然是为了把历年欠账搞清楚。 “查到了,查到了!查到两处钱粮尚未转解……”两位清吏司郎中急匆匆的来户部大堂找陈蕖。 陈蕖一听,连忙丢下手中账本,急问道:“哦?哪两处?共有多少银两?” “查到湖广解京钱粮有节年派剩太仓银一十六万一千四百五十两。” “好,十六万两也不少了,”陈蕖不由一阵高兴,“你这边呢?” “川省每年有转解陕西年例银十万四百两有奇。” 陈蕖一听立马说道:“蜀方有事,不得再馈秦!一并留用,再怎么也可纾解一下眼下之急。” 又想了想,道:“我立即上疏陛下告知这事,昨日兵部还说,先令户部发四十万两,他兵部发二十万两……如今有这二十六万两先应应急,剩下十四万两的缺,我们就再挤一挤,总好过一分没有。” 陈蕖打发了两位郎中,很快,他就写好了奏疏,投到通政司,然后让通政司尽快送到会极门。 不久,文书房也收到了陈蕖的题本,登记过后直接呈到朱翊钧的桌案上。 陈蕖疏曰:‘今川、黔用兵,太仓匮甚,且钱粮浩大,地里辽绝,臣等思之与其仰给于远,不若取办于近。近查湖广解京钱粮有节年派剩太仓银一十六万一千四百五十两,听总督速发尺檄,取解军前及查川省每年转解陕西年例银十万四百两有奇,蜀方有事,不得馈秦,一并留用以纾目前之急。’ 朱翊钧从之。 随后,户部云南清吏司又查得云南原借川银十二万两,陈蕖得知再次上疏:臣顷者议处征播兵饷,将湖广应该解京库银及川省解陕年例,云南原借四川总计五十余万两,俱系解部正赋,名虽外解,实出帑额。既省跋涉转输,又便邻近接济。但恐滇楚司道等官,秦越相视起解濡迟缓不及,事合再请旨严催,如有吱唔推诿致误军机者指明参奏。 朱翊钧再从之。 陈蕖之所以再上一道疏,就是担心这些钦准筹措的钱粮实际是无法落实到位的,虽然账面上有那么多,但都是陈年欠帐。全天下每一布政司,每一府、每一州、每一县,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欠账?历年上缴太仓的钱粮,哪一省是上缴的当年税款?要么三年,要么五载之前的欠比(欠税)来冲抵当年应缴。 陈蕖的担心不无道理,国家财税的一笔账,哪是只有账面反应出来的那么简单?他任户部官久已,岂有不知这其中的奥妙。 湖广巡抚支可大很快回信给贵州巡抚郭子章,说‘十六万只一万见在,其余及应解贵州白蜡等银,皆节年带征虚数,非见银也。’ 而四川转解陕西的年例银十万余两,二十七年份的已经起解,留用只能再待来年。 也就是说,先前预估的至少二十六万两银子,能实际到位的只有区区一万两。陈蕖在得知后,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壬辰日,工部侍郎赵可怀又题:请广西抚按动支饷银十万接济贵州,其四川运粮招丁出办,毋以优免亏损小民。 同时贵州巡抚郭子章亦上疏言:军饷不敷,乞于福建动支贮库银十万两以济急需。 对于两份题请,户部自是覆奏。 不过,福建巡抚金学曾也很快给了回复:户部令福建协济贵州的十万两白银,因本省连被灾伤,只拿得出五万两来协济。 兵部同样遇到问题,本来凤阳应解太仆寺马价银十万两亦无现银,而只得先借漕库船料三万两,盐课五万两,并庐州府二十七年的马价银二万两起解。 李三才好歹东拼西凑凑够了十万两起解兵部,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陈蕖无奈,只得再出下策……其事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愿出此下策。 第44章 【饷,挤挤总是有的】 陈蕖无奈,只有出一下策——加派地亩银。 九月丙戌,户部就以征播乏饷,命四川、湖广地亩权宜加派,总督于三省通融支用,仍禁有司豪右巧避侵渔等弊,毋累穷民,兵罢之日即行蠲免。 具体就是税粮每石加派一钱二分,计算得来,四川需额外加派十二万三千四百二十五两,湖广需加派湖广需加派二十六万二百二十三两。 而且眼见秋粮征收在即,户部同时也严令天下各布政司,今年的税款征收务必一次缴清,不得比限(欠税分期)。 只要秋税开征,揭不开锅的户部太仓总能续上一点血,但就怕……遇灾蠲免。 丁巳日,沈一贯进奏:今天下可忧者,播患方殷,虏警日闻,然边境之患也。据各抚按奏报,则山陕、两河、齐楚、三辅,无处不灾,京师米价涌贵,不啻三倍!贫人满前宁能枵腹待毙?恐有奋挺持耰而为乱者矣。夫一处有乱尚可扑灭,自京师以至四方,无不被灭,无不思乱,谁能扑之伏祈?皇上大发慈悲以救天下之急难,即未能尽罢矿税,亦宜先将各处米粮一切免税。盖祖宗定制税课,各色有税,惟米粮农具无税,所以厚民生,奠国本者如此。今不遵祖制一概抽分,四方之米贩不来而农人之生业荡废!此绝民生而戕国本也。乞轸念穷民亟覃,圣惠仍敕户部议所以,佐元元之急。 朱翊钧依然很有耐心的看完奏章,久久不言,只是眉头越蹙越紧。稍顷,还是将疏一合,甩给一旁伺候的田义,说道:“不报。” “陛下……”向来谨守规矩田义今日却忍不住出了声。 朱翊钧似乎并不惊讶,但也不是毫无反应,末了还是抬起头,清清淡淡地看向田义。 田义脸色不显,心里却一阵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紧走两步上前,跪倒,匍伏于朱翊钧脚下:“奴婢万死,请陛下恕罪!” 脸朝地的田义,看不见朱翊钧的脸色,只能耳朵来辨别陛下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也有一炷香的时间,田义心里琢磨着,终于听见朱翊钧开口。 “田义,” “奴婢在!”田义将身子埋得越发低,几乎贴在了地毯上。 “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过,朕倒是先问问你,外廷的大臣们成天都让朕免去矿监税使,以纾民穷,那么朕就想知道,天下子民穷遏,真的就跟矿监税使有关?” 田义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 “你没有回答,但朕知道你心里有答案,姑且不谈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朕以为,你的想法恐与外廷那些大臣们无二。朕,其实并不相信他们的话……” “奴婢罪该万死!” “田义,君臣之间要讲秩序,朕允你在御前可以偶尔无状,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要坏了规矩,朕讨厌不懂‘规矩’的人。起身吧……” 这顿敲打不可谓不重,田义起身之后,发现后背贴里早就浸湿大半。 翌日,朱翊钧谕旨:从户部请,畿辅灾蠲,起运京边折银,命有司多方设法赈救。然而户部还请罢矿税,却未见从。 云南原借四川的十万两银子也有了消息,壬戌日,陈蕖进言,云南原借川饷十万,业经题奉,钦依俾解赴贵州应用,今据回称只有征缅余银六万有奇,合无暂将见在银两速行先解,其余随即凑足,务要同心共济,无分彼此。 “呵呵,”朱翊钧览奏,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然后呵呵一笑。要不是此次为平播跨省调饷,都还不知原来各地方衙门都是这么拆东墙补西墙。就像云南将见在银解往贵州,那借账是不是也随之转移?让不让贵州还?若是还了这笔,转头会还给四川嘛?或者云南没钱了,反过来再借贵州?实在没得还,就向户部报个灾、哭个穷,说不定这笔欠账就蠲免了。到最后…… “到最后,谁会是最吃亏的那个……自然是朕。” 户部没钱,要来找他借内库,借常盈库,借节慎库,他不答应,御史科道就要来烦他,所有大臣都要来劝谏他,然后他们个个都忠君爱国,而他就成了昏庸残暴的皇帝。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是这般作为的,叫朕如何能信你们!” 两日后,户部再进言:今天下各处饥馑,都门米价腾涌,所赖逐末之民(商人)转籴他处,是必设法招徕,宽其属,禁人胥,乐趋民,方缓死。今税榷中使项背相望,密如罗网,严如汤火,无论在场在廪,即升斗糜所不索,无论舟载车装,即负戴靡,所不问彼逐末者将何利而为之势?必人人裹足,家家悬金,民不转,死于沟壑,则弄兵于潢池(造反讳称)耳。伏乞敕谕榷官悉蠲米麦豆谷诸税。 朱翊钧谕:免肩负者,其商贾兴贩酌量征收,仍晓示各处墟市地方,毋亏国课,毋累商民。 ———— 转眼又是一年冬月, 陈蕖始终觉得九月才过去没多久,怎么一下就到了十一月? 九月九日那天宫里还设了迎霜宴,就设在文华殿。殿里还列了菊花数十层,前者轩,后者轾,望之若山坡然,五色绚烂。宫外也热闹,因为这天要登高,所以香山诸山,赏游的人也最多。 十一月天气就冷了,京城的文士即便在冬至这天,也只选择在私家园子聚会。而宫里这天,会和民间一样绘制九九消寒图,从冬至这天开始,日染一瓣,带到八十一瓣全部染尽,又是冬去春来。 上旬,户部又题,留湖广本色漕粮二十一万二千二百六十五石并耗尖米十六万一千三百余石,以充征播军饷。 这是之前户科给事中李应策的提议,说军兴不足,加派也非策,不如请户部查湖广及江浙等处漕粮,或全留或半留,就如嘉靖问接济边镇事例那样。章下部议。 陈蕖以为,也不是不行,反正当年的漕粮要等到来年北方漕河开冻才能起运,既如此倒不如直接冲抵军饷。但加派既已下了谕旨就不可收回,还是继续执行,直至兵罢后蠲免。 秋粮开征之时,户部就下过文书,令天下各布政司务必一次缴清税款,不得比限。如今征缴过半,果不其然当初越担心的事,就越是接二连三的发生。 没法,陈蕖随后上疏请旨:帑藏告乏,各省逋赋数多,乞严旨催其已征报完未解者,令抚按查,何人迁延?有无侵欺?分别参处,逋多者住俸催征不许给繇升转。 要不是此次户部清查账本,还不知道有些州县欠朝廷逋赋竟达七八年之久,陈蕖很是怀疑,这些州县所欠的逋赋果真没收上来?还是说,收了但隐下来,然后继续欠着朝廷? 说句不好听的,难怪地方官员都喜欢遭灾,因为一遭灾就可以向朝廷哭惨哭穷,然后陛下谕旨一下,蠲免赋税,欠账不就可以一笔勾销?但问题就在——朝廷是因为体恤百姓而行蠲免,实际地方上有无蠲免,也只有上缴赋税的百姓才清楚。 “所以陛下不愿支借他的内库银两,看来也是应该很清楚地方官的所作所为。”陈蕖暗暗叹气,“这钱借出了,多半是有借无还,即便还,也是遥遥无期……陛下岂有不知这道理的?” 自打六月杨应龙血洗綦江之后,朝廷这才加快了调兵遣将的步子,征播如今就面临两个问题:一是饷,二是兵。 冬至过后不久,川贵总督李化龙即参新任总兵童元稹,畏敌如虎,逗留不进;原任总兵沈尚文托病杜门,拥兵三千仅发百人赴急;游击曹希彬等,并蓄缩观望,乞赐处分,兵部请论,如法,且荐原任四川总兵李应祥,勇略可用。 朱翊钧很快回复道:童元稹法当逮问,念用兵之际,姑褫职充为事官,管总兵事,立功赎罪;沈尚文逮治如律;曹希彬、梅鼎臣俱褫职,提问李应祥以原官起,贵州总兵听用。国家餋士甚厚,酬功不薄,近日骄蹇遇警,畏缩巧择便利,玩法负恩,军令宜肃,以后有故违不遵者,督臣即以赐剑从事,毋得姑息。 随后兵部尚书田乐上言:督臣李化龙议调各处兵马,除宁夏尚未报发,延绥甘固三镇各已报发二千,浙三千,山东及王芬所统者几四千,吴广原带之兵不下数千,庄志傅调广西土司兵三万,安疆臣闻已奉召出兵,云贵选练调遣数亦逾万。陈璘、钱中选、王鸣鹤诸将分布犄角,湖广抚臣亦已移驻沅州,夫以调集者如彼,简募者如此,苟能矢志审机,激发地方之同仇?鼓舞地方豪杰以四五省之材,官制此,弹丸一隅之小丑,似不必尽天下而骚动之。 臣以为所议南兵可缓调也,惟是应发粮饷共计一百五十万有奇,半欲取之冏库,半欲取之中都、南直、闽广等处。顾冏藏所贮几何且东请西发日不暇给,乌可执以为常。况户七兵三之例已经停止,臣等前疏已明言之。乞敕户部从长酌处。 朱翊钧依然命调兵如议,协助饷银,二部屡次互执,恐误军需,其会同都察院虚心定议以闻。 到了下旬,户、兵二部,又与都察院会议,商定将凤阳应解的马价银十万两,另又支借广西桂林、梧州二府库贮二十万两,共计三十万,其中十万饷四川,二十万饷贵州。 第45章 【执干戈以卫社稷】 石柱城东二十里,有一座山岭拔地而起,奇峰突兀,山势险峻,这便是万寿山。 万寿山中并无神仙,也无道场,两边皆是断崖绝壁,易守难攻,倒是练兵的好场地。自打秦良玉嫁给了马千乘,她协助夫君建立了一支以秦氏和马氏子弟为主的白杆兵,就常常在这山里练兵。 深秋时节,石柱城里还稍觉闷热,可山里已是寒意逼人,即便穿了棉甲也不觉厚重难耐。秦良玉此时正是披了一身棉甲,对襟无袖的甲衣,上面缀满铁钉;各有护肩两只,以纽襻扣固定;下为甲裳,分作两幅,缀于裳腰,甲面同样锭有铁钉。 秦良玉才耍完一套自创白杆枪法,浑身已经热气腾腾,正自坐下歇息,她夫君便递来一罐子水。秦良玉伸手接过,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放下罐子,又抽出腰间别的布巾擦起汗来。 这套白杆枪法是借鉴了杨家枪、少林棍法和沙家竿子的长处,结合了刺、挑、钩、劈等八个特点。杨家枪利于行阵,少林棍法则取之灵活多变,而沙家竿子,虽出自回族枪法,但进退奇伏,跳荡盘旋,亦有能事。 马千乘刚才观妻子演绎的这套枪法,觉得又精进了一些,不禁一阵高兴:“贞素,你这套枪法已经赶上为夫的了,要是为夫再不努力,恐不及吾妻也。只不过……” 秦良玉闻言抿嘴一笑,但她知道马千乘深谙武艺,定是看出她这套枪法里的不足才出言评说,她笑吟吟的看着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枪本为战阵而设,所谓十枪九扎,扎才是枪法之精髓,以攻为主。不过……像峨眉枪法之不言步法,不言立势,为夫却不敢苟同;以及杨家枪里也存在‘撒手杀去而脚步不进’,或为缺欠。” 秦良玉一点就透:“夫君的意思,我这套枪法里,步法还有所欠缺?” 马千乘笑着点点头:“足不可松,其妙在于活,退则以长制短,进则以短制长。” “足不可松,其妙在于活……”秦良玉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句,缓缓地,身体轻轻扭动起来,带起脚下也跟着前后挪移,仿佛在领悟其中的奥妙。 马千乘看妻子如此专注,不忍心打断,但心中却有更重要的事要与她商量,只得说道:“贞素……” 半晌,秦良玉才醒悟过来:“嗯?”她见夫君似有话想说,却又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想了想,便知夫君在担心什么。 “夫君,可是想说咱家与杨家?” 马千乘两道剑眉紧锁,一敛刚才的好心情,而显得有些沉重:“我已经接到了李总督的征调信,信中命我率土兵前往播州协助剿灭杨应龙。” 秦良玉面带微笑始终静静听着他说,良久才回道:“夫君担心母亲和小弟那里吗?” 马千乘听了却抿住嘴,半晌不说话。 “夫君,还记得当初咱组建白杆兵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吗?”秦良玉粲然一笑,劝他道:“今四方多故,石柱乃黔、楚、蜀之交界,不可不练兵,是为保境计。” 马千乘点点头,他自然记得妻子说的这句。 “其实同理,征播,往小了说就是保自己的家园,咱石柱九溪十八洞广二百三十里,袤二百四十里的地域;但往大了说也是执干戈以卫社稷。” 听了这话,马千乘心里一震,是啊,执干戈以卫社稷!不正如他的祖先伏波将军马援那般,西破诸羌,南平交趾,镇三辅地而使之不惊,击五溪蛮而迄于垂成,矍铄之年,尚思马革裹尸…… 而他今年不过三十而立,怎就畏畏缩缩起来? “贞素,我懂了。”马千乘心电转念间,一下就想通了,“此次也算是我石柱马家清理门户的大好时机。” “是!那么,最近可有新的消息传来?”秦良玉又问道。 马千乘点点头:“水西安疆臣也奏请参与讨伐。” “哦?”秦良玉有些惊讶:“他与杨应龙的关系不错啊,是朝廷许了他什么?” “是贵州巡抚郭子章,许他平杨之后,还播所侵水西、乌江之地六百里以酬功。他已听命从沙溪入川,听候总督调遣。” “还有其他人呢?” “李总督已从成都移驻重庆,准备统一调度川、贵、湖广的军队;湖广巡抚支大可坐镇沅州;贵州巡抚郭子章坐镇贵阳。令据总兵刘綎也已率部赶到,其余兵马也基本到位。” 秦良玉忽然明白他为何此时来到山里练兵场,并不只是来告诉她收到了征调信,“夫君,咱们要多久出发?” “人马一点齐,即刻出发。” “那我也随夫君一同出征。” 马千乘笑着点头应道:“好!” 一日后,马千乘点齐人马,统率三千白杆兵从石柱出发,赶往重庆府一带听令分布,秦良玉另统精兵五百,裹粮自随。 ———— 十一月,杨应龙开始大规模修缮关隘和要塞,并把主力驻扎在官坝,还声言要进犯四川。 成都府虽距播州较远,但播州战事的辐射之广,也并非毫无影响,气氛亦是相当凝重。 李进忠自打从略阳走了嘉陵江水路,很快就进入四川境内,过了朝天关下一站便是广元县,然后再走广元西北的剑阁路。 剑阁一路虽险,但也只是一段路,过了剑门关之后,路便好走多了。所以又经半个多月跋涉,李进忠终于到了新都。 在宝光寺歇息了一晚,李进忠又重新打马上成都。此时口袋里的银子已所剩不多,好在要见着贵人了,到时候就吃穿不愁了。即便他身体再如何疲惫,心里依然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新都距成都府也就四十里路,而且道路平坦,所以不消半天时间,李进忠就赶到了府城外的锦官驿,在打听清楚了去处,也没多做停留就直接由迎晖门进了府城。 一条通衢连接着迎晖门和蜀王府东,这条通衢之上,除了一座大慈寺,星罗棋布的全是各部衙门,他要去的是中使衙门,就在税课司与茶局之间。 不过李进忠并不急着去衙门找邱师兄,而是准备先去大慈寺打一头。这是他一直有的一个习惯,每到一处,先去庙观拜谒一下,然后上一炷香再走。 李进忠在佛祖面前虔诚满满,上完香后,又把身上仅有的一点余银也捐给了佛祖,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大慈寺,李进忠回头再望一眼,那座刻有‘精妙冠世’四个大字的影壁,心满意足的笑了…… ———— 黑暗潮湿的房间里, 李进忠再一次从梦里醒来。 人虽醒来,但神识依然还陷在梦境里,他又一次梦到了他这一路来的种种经过。每每发梦,都是同样的一段梦境:从他出京那时起,直到见到邱乘云为止。也不知是老天要暗示他什么? 房间里只有一个小窗,但却糊的严严实实,李进忠只知这小窗黑了亮,亮了又黑。刚开始他还数来着,但数着数着就迷糊了,如今已不知外面是几时时光?就仿佛过了几世一样。 李进忠还记得在广元县时,已是秋天,白日里还好,到了晚间也是寒意逼人。而今身在成都,想来深秋已过,却不觉得有多少寒意,比那时的广元要温暖多了——果然是秋冬的南方比北方好过一点。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难不成时间都停止了?”李进忠望望四周,莫名其妙的突发奇想。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抛诸脑后,并且口中还不断默念着平安经。 他疯了,还是被人下了蛊产生了幻觉?怎么会有那般诡异的想法?要真是时间停止,那他此刻又身在何处?总不会,已入了火山地狱? “火山地狱……”一想到此,李进忠心中陡然一沉,暗叫‘完了’!反复回味,越来越觉得就是那样。他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要是死了他都不下地狱,那谁还下地狱? 李进忠不禁悲从中来:“邱师兄,你为何要那样对我?我李进忠固然该死,但也不想这般死法,不如就给个痛快!” 然而更可恶的是,很久没吃东西的肚子,此时腹鸣如鼓,一阵一阵的,扰得他越发心慌意乱。 就在那日,他从大慈寺出来,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见到了邱师兄。却不知为什么师兄一见到他就大发雷霆,甚至怒不可遏?他在宫里那么久,见过面的次数加起来也没五个指头多,怎么就得罪了师兄而竟然不自知? 他跟丈二和尚一样,起初还以为是师兄在考验他,还嬉皮笑脸的附和几句,没曾想竟惹的邱师兄盛怒,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错了?其实他至今都没弄明白,不过那时面对眼里充满杀意的邱师兄,他到底还是怕了。邱师兄一脚踹中他心窝子,那叫一个狠呐!他连滚两圈才止住,用手捂着胸口,嘴里还不停讨饶:小的错,小的错了,师兄原谅则个! 可邱师兄哪会听啊,他讨饶声音越大,他就对他越狠,身上已不知落下多少拳头,还好他皮糙肉厚,挨得住!末了邱师兄还啐他一口,正好啐在脸上,又骂:也不看看你什么东西,还妄想来抽丰?我呸! 他不就是囊橐羞涩吗,想挣点银子,虽说打抽丰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啊…… 李进忠正自怨自哀间,忽的房门一开,一道阳光射进久不见天日的屋子。 第46章 【秋月和尚】 李进忠正自怨自哀间,忽地房门一开,一道阳光射进房间。 久在阴暗的环境里,他的双眼已不适应明亮的光线,随着门被拉开,那束明亮而刺眼的光渐渐照亮了他那张形如枯槁且泛着不正常红色的脸。 李进忠猛的闭上眼睛,因为那束光就像刀一样,在往他眼睛上戳,戳得眼睛都快瞎了。 “哟,这屋子怎么这么热?”突然有个人说话,声音不大,只是他的突然出现,却让李进忠吃了一惊。他也好像许久没说过话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应付。很想看看来人是谁,但眼睛才睁开一条缝隙,立马就刺痛难忍,遂只得闭上,然后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看能否猜到来人是谁?有何目的? “李施主…李进忠?”来人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而李进忠一听竟十分紧张,难不成是要对他不利?他知道此刻他虚弱无比,甚至一个孩子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你…是谁?”他干裂的嘴巴翕张半天,才从沙哑的喉咙里舄出一句话。 “哟?还听不出来?”来者轻笑了一声。 混沌间,李进忠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想干什么’这四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喉咙已经干枯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砂纸一样反而把声带磨的血淋淋。 他已经好几天水米未沾了,潮闷的空气,暗无天日的环境,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快被风干的肉。 “李施主?你睁眼看看……” 李进忠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周遭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影就在蹲在他面前。 “李施主,先喝点水,”这身影将一罐子水递在他嘴边。 李进忠仰起头,贪婪的喝着水,犹如久旱逢甘霖,这一罐子水灌下去,他才觉得身体有了些知觉。 “李施主,你现在能看清我是谁了吗?还有啊…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李进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嘴角往上一扯,带出一丝戏谑,还有些许庆幸:“是你这秃和尚。” 秃和尚并没有生气,反而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好久不见,李施主……但你怎的落到这步田地?” ———— 秋月一脸复杂的看着李进忠——又想起那日,大慈寺住持说的那句话:这位施主相貌奇特,境遇离奇,恐为老衲生平所见第一人。 他早就注意过这位李施主的面相,哪哪都不好,唯独命宫极好。可境遇离奇,他倒真没看出来,离奇并不意味着好,或者坏,若按宝月大师的意思,倒像是谶语一般,好似‘亡秦者胡也’、‘武代李兴’之类。可,这李施主果真有那么大的造化?怎么看他都是一凡夫俗子啊。 不过宝月大师像是看出他心里那点不敢苟同的意思,又轻描淡写的说:其实老衲只是看到了他的上世,才有此感叹。上世……上一世的李施主难不成还是一个呼风唤雨之人? “秃和尚,你怎么在这里?”李进忠感觉好了一点,又开始了嬉皮笑脸。 秋月有些无语,他好歹也是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及时赶来,你这位施主恐怕就要变成着名的四川腊肉了。嘶……罪过罪过,不可动妄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要说及时赶来,恐怕他还得多多感谢宝月大师,毕竟是大师首先看出来的:这李施主恐遭无妄之灾,若不及时解救……邱乘云还真是动了杀他之意,甚是歹毒,欲绝饮食而毙之。 “你这秃和尚,老子问你呢,你咋不说话?” “别秃和尚,秃和尚的叫,好吗!”秋月有些恼了。 “好好好,秋月大师,您是怎么到了这里?”李进忠立即改口道。 “唉,贫僧云游至此,因与大慈寺住持宝月大师有过几面之缘,而那日,便是在大雄宝殿看到了李施主。” “哦……诶?那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秋月回道:“第四天,自你被关进这小屋。” “满打满算才三天时间呐,”李进忠砸摸一下,“我还以为有很久了,久得都快死了。” “人不吃,尚且十日能活,不喝,估计也就三日,真有很久,你早就成了……咳咳,懂了吧。” 李进忠听懂了,乜眼看着他:“那么,你是来救我出去的?邱乘云应该知道吧?” “是贫僧说服的他,说让你回去,从此两不相见。他勉为从之,并且还给了你返回的路费。” 李进忠不再问他,两眼虽然红肿,但秋月依稀看得出,他眼底埋有一丝恨意。 “你这就随我出去吧。” 李进忠二话不说,双手撑墙,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还摇摇晃晃了半天,才立稳。然后双手合十,“多谢秋月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要谢,就去佛祖面前谢吧。” ———— 李进忠又一次看到了那座写有‘精妙冠世’四字的影壁,仿佛像上个世界的事。 只可惜,这座千年古刹被大火焚掉了大半,他要是有能力,定让这座古刹恢复盛唐以来的荣光。 李进忠脑海里幻想着这座古刹曾经盛极时的模样,暗暗许下决心,此乃他李进忠,不,魏进忠再世为人的福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李施主,你说有朝一日什么?”秋月看着神神叨叨的李进忠,颇感怪异。 李进忠嘿嘿一笑,没有说话,伸手将包袱甩在背后,两条包袱角绕道前胸,打了一个活结,这样就算整理好了行囊。 秋月叹了一声,道:“李施主,此去一别,再见,或许又在京城……”实在不知说什么,就不再啰嗦直接从袖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李进忠。又摸出十两银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一并塞到他手里。 “这是贫僧写的一封推荐信,将你推荐给宫里内官监掌总理的马太监,马谦。这马太监与贫僧关系还算不错,而且他为人豪爽义气,在宫里有他照着你,想必别人也不敢欺负到你头上。尤其…嗯,知道就好。” 李进忠接过信,又攥着一把银子,看着秋月,眼中透出感激之情。半晌,他咧开大嘴一笑:“谢了!秃和尚。我李进忠一辈子会记着谁对我好,谁又想要了我的命!”谁想要老子的命,老子就先要他的命!李进忠恶狠狠的想着。 “你这就启程吧,切莫耽搁了,眼下四川并不太平,重庆与贵州那边,恐不久又有战事,你……” 李进忠道:“某晓得!自是按原路返回,就能避开。” “好吧,那贫僧也不废话了。李施主,一路保重。” “好,就此别过……” 李进忠牵着马走出老远,避开了周遭的热闹街市,才上了马,随后马鞭一扬,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秋月目送他离去,许久,才转身返回寺庙。 宝月大师正在禅室里,品茗。他见秋月进来,连忙招呼道:“来来来,尝尝这蒙顶茶,配扬子江中水,味道如何?” 秋月一笑,依言坐下,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只见盏中茶汤清透,端起微触鼻端,一缕茶香萦绕,久久不去。 “好茶!”他赞叹一声,随后啜了一口,茶汤裹在口中,仅是一息之间,就齿颊生香。“果真不错!”秋月又赞了一声,当那口茶顺喉滑下时,整个人舒坦极了。 秋月放下茶盏,又想起来刚走的李进忠,不禁问道:“对了,李施主他……” “诶,莫问。”宝月大师却一把回绝了他,“再问,老衲也不知喽……” “好,不问,”秋月坦然一笑。 ———— 万历二十七年,十月,总兵刘綎已至重庆。 刘綎素有威名,但在四川时,亦与杨应龙关系密切,也正是因此,而被言官弹劾。李化龙亲自找上刘綎,与之推心置腹,提及他曾与父亲刘显一同讨伐九丝蛮,刘綎至孝,闻言不禁大恸,随后向李化龙发誓,愿誓死报效。 之后李化龙上疏朝廷,委刘綎以重任。 到了十二月,平播大军已基本入境集结,有官兵八万,土司兵一十六万,总督李化龙将这二十四万大军分布在三个方向以进攻:北面,主要为川军,又兵分四路,从綦江、南川、合江、永宁四地,形成一条弧线意图封死播州北上的通道。 綦江路,以原任总兵刘綎为主将,麻镇为参将,监军张文耀; 南川路,总兵马孔英为主将,周国柱为参将,另有石柱宣抚司马千乘夫妻、酉阳宣抚司冉御龙等将领,徐仲佳为监军; 合江路,总兵吴广任主将,率游击徐四威等,参议刘一相为监军; 永宁路,受吴广节制的原任副将曹希彬为主将,率参将具文杰、永宁宣抚司奢世续等将领,参议史族贤为监军。 西南面,主要为黔军,依然分兵三路,从乌江、沙溪、兴隆三地向播州进发,堵死其南下通道,与北面大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其中乌江路,由总兵童元稹为主将,统领土知府拢澄、知州岑绍勃,带领永顺、镇雄、泗城等地土司将领,从乌江进发; 沙溪路,由童元稹参将朱鹤龄为主将,统领宣慰使安疆臣等由沙溪(贵州大方、金沙)挺进; 兴隆路,总兵李应祥,率宣慰使彭元瑞等将领,从兴隆(今黄平)直逼播州黄平司、重安司,参议张存意、按察使杨寅秋为监军。 东面,则是湖广偏桥(贵州施秉)一路,扼进出湖广之要道。分为两翼,一由白泥(贵州余庆)总兵陈璘为主将,统领宣慰使彭养正等将领;一由龙泉副总兵陈良玭为主将,仍由陈璘节制,副使胡桂芳、参议魏养蒙为监军。 八路大军基本部署完毕,就等大会于重庆誓师。 第47章 【秦良玉初战告捷】 万历二十七年,腊月, 快到年底,户部陆续接报今年各地秋粮收成,但因播州筹饷,太仓理论上才收到的钱,都不用经手,就又要转移出去。 好比户部令云南应解本部樽节公费、税契、商税、事例、空月、柴马等银四千二百有奇,解赴贵州充饷;云南应还四川内未完的二万九千二百余两,搜刮别项官银凑足解黔。 再有,令南京户部从其银库内支取十万两解往贵州;又令河南布政司将其二十七年份应解京库银九万两改拨解黔;还有蜀王府义助二千两;四川按臣崔景荣解脏罚银计三万五千两;四川布政司库银共计十三余万两。 此外还有川东道银六万四千两;川南道银五万二千两;川西道银2152两,四川各府州县解银四万二千余两;成都府支造银碗价银4000两,四川各州县加派地亩银十二万余两;四川加派运夫工食银二十五万七千余两等等…… 其中直接从户部咨解的太仓银约为七万两;兵部直接咨解的太仆寺银四万两,凤阳李三才咨解的当年马价银计八万五千两。 零零总总加起来,播州之役的饷银累计已超过二百四十万两。 丁亥日,户部边饷又告急,陈蕖不得不再次上疏万历,请求以内帑接济,其疏言:库藏罄悬,乞发内帑以济燃眉之急。 朱翊钧接疏,一看到‘内帑’两个大字,打鼻子眼里冷笑一声,对着田义就诘问起来:“户部到底在干什么?为何不事先斟酌措备?早早把钱划拨完,那后来的又当何如?” 本来也不关田义什么事,但此时他也只有充当一下出气筒,让皇帝骂上一骂。 “田义你来批红,朕不想看了!你就写:毋得恃内帑以误大计。” 接到批复的陈蕖被逼无奈,只得又跑内阁去找沈一贯‘诉苦’。 沈一贯也头疼。 庚寅日,沈一贯还是进言:今财用日绌,边供日匮,户部计穷,不惮苦口号吁夫。圣主以俭德先天下,以仁厚育万民,惠下恤穷固帝王之美意,然亦需有良法以佐之。而国用可充,不然而人臣但以虚言求君,人主但以严旨督臣,何益之有?臣愚以为,户部此疏切直有矣,而处置尚疏也。似宜出旨督其集文武大小官员,共求长策,以暂济经费之穷。岂得坐视以阶乱虞,然皇上圣德如天,任恩似海,亦宜俯加采纳,少赐变通。如矿税等事,有屡旨不许困扰民,务令着实奉行,不许利棍肆毒,可更者更可止者,止者止则君臣交修互儆而和气自回,财用自足矣。 朱翊钧依然很有耐心看完沈一贯的奏疏,心中一直存在的一个疑问,又渐渐浮出脑海——就没有谁能让户部的仓廪再充实起来吗?谁能?至少不要再找他借东借西,他也很缺钱呢! 不,曾经有一个……在他死前,给他留下了一个堆满金银的太仓,要不然他的陵寝怎么能顺利建成?花了八百万两银子呢。 可自打这人死后,就再没有谁能像他一样了……都是些蠢材,陈蕖也是个蠢材!等合适机会还是让他去南京吧。 朱翊钧暗暗拿定主意之后,将奏疏甩在一边,不再理会了。 沈一贯依旧每日去内阁坐班,这里如今只有他一人,略显孤单。在没有谕旨下来的时候,他就看看书,写写奏章,顺道把那些他写过的密揭,被陛下留中的疏帖一一整理出来,再誊抄一遍,以备将来写书之用。 冬去冬来,他在这一方不大的院子里,已是第几个年头了?他忘记了。文渊阁外有个花圃还是宣德年间修葺的,据说初时只有一本芍药,花开淡红,后来又陆续增植了两本,纯白的居左,深红色的居右,自此每年三月之朔便成了玉堂赏花之日。 时至今日,玉堂诗词都不知留传下来多少,而今传统依旧,只是这赏花之人,却一年不如一年。沈一贯想起今年年初的那场赏花会,就只首辅赵志皋和他,以及寥寥几个大臣…… “去年……去年又是几人赏花的呢?”沈一贯有些记不得去年的事,他冥思苦想半天,“去年三月,哦,对了,还有一个张位……但张位,又是为了什么离开了内阁?” “妖书……”沈一贯自言自语着,似乎是想把那些他忘记许久的事,又重新捡回来。 “太子…皇长子…对了!”他终于想起他还有什么事没做:提醒陛下,据他上次提为皇长子选婚已快一年,而这一年进展微乎其微。 上个月他就写过帖子提醒,没有回应,估计又被留下。 沈一贯想了想,决定再进一帖,让书童磨了墨,公文纸平铺于桌案之上,然后斟酌片刻,提笔写道:“言恭维立春令节,天日晴明,风光和照,应为农稔之象,太平之征,臣不胜欣忭(高兴)。顾惟册立冠婚之典未行,皇长子睿龄日长,在廷诸臣惓惓拭目,快瞻盛典,乞敕礼部择日具仪举行。” 反正时间充裕,内容就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如今他也摸清了一些规律,奏疏无论言及什么,最好以盛赞君德为开端,至少陛下看了不会厌烦,不厌烦就能多看两眼,说不定事情就有转圜……此招有用。 他一直相信圣心早有打算,就拿立储来说,陛下并无立幼之心,就只是在拖延时间;而矿税,看得出来是圣心已决,容不得他人置喙,甚至不惜与满朝大臣为敌,所以劝谏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凡言辞激烈如包见捷、李三才者,陛下要么不予理会,要么龙颜大怒,继而采用更严厉的方法惩治。陛下的性子是遇强则强,强谏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更加坚定派税使行矿税之意。与其谏诤,不如迂回,避免言辞激烈的方式。 他也知道他无法做破釜沉舟之举,既不能劝阻陛下罢掉矿税,也无法惩治恣意横行的内侍,更不能解决陛下对于钱财的渴求。作为辅臣,他确实深感无力,但…… “也不至于太过失望吧,此路不通,那就另寻他路再试试喽。” ———— 万历二十八年正月,京城。 皇帝不御殿,而文武百官则皆朝服诣午门,行五拜三叩之礼,而后各具表进贺。辅臣只有沈一贯,诣仁德门行礼,然后陈矩奉旨置酒饭于文书房款待。 正月里,虽然天气寒冷,但浓郁的过年气氛,也能冲淡一些不幸和苦难。 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在脸上绽放,或许不久之后,人们又会忘记那些因战争而逝去的人,曾经他们脸上也有同样的笑容……但能怪活着的人无情? 上年十一月,杨应龙就开始大规模修缮关隘和要塞,并将主力驻扎在官坝。不久,又焚毁东坡(黄平东)、烂桥(施秉南),阻断湖广与贵州的通路。继而黄平(安抚司)、龙泉司告急。 随后,杨应龙又占据偏桥,出掠兴隆(今黄平)、镇远。总督李化龙遂调遣一万兵力,意图打通被杨应龙阻截的道路。而总兵童元稹却拥兵铜仁不前,李化龙以尚方宝剑革其职,李应祥代之,童元稹戴罪立功。 万历以楚地辽阔,特地拔擢江铎为佥都御史,巡抚偏、沅,也为监总兵陈璘之师。 正月,杨应龙又勒兵数万,分五路进攻龙泉司。 龙泉司守备杨维忠只有兵力两千,自是不能敌,他假托去拜谒江铎,实为带兵远遁思南府的鹦鹉溪。龙泉副总兵陈良玭也假托要守偏桥,而不予救援。 只有龙泉土司安民志率步卒五百,支身御敌,无奈力量悬殊,安民志终是死于杨应龙之手。 杨应龙进攻得手,欲趁势直捣,自己亲率兵马继续进攻婺川(今务川),另外又吩咐一路兵马袭击邓坎。 与杨应龙进攻龙泉的同时,石柱马千乘夫妻率白杆兵与南川路参将周国柱正扼守在邓坎附近。正月初二,新春佳节,军中正好在大摆宴席。 秦良玉对于形势十分警觉,她找到马千乘,道出心中担忧:“杨应龙分了五路进攻龙泉,这里也要小心,就怕贼寇趁夜偷袭于我军,还是做好戒备为宜。” 马千乘也有此担心:“贞素所虑极是,我也有此顾虑,而且已与周参将商议了一下,宴席还是照旧,但令将士皆不得解甲,违令者斩。” 秦良玉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是夜,果不出所料,这股贼寇人马趁夜来偷袭邓坎。贼势颇为凶猛,官军阵脚大乱,但好在秦良玉率白杆兵一直坚守于此,才能坚壁御敌。 漫漫黑夜过去,贼军没有讨得一丝好处,反而吃了闷亏。但怎么可能就让他们这么退兵?天亮后,马千乘、秦良玉所率白杆兵,及周国柱所率官兵开始反击,白杆兵一举擒获播州将领吴尚华。 很快,贼军溃逃,白杆兵趁势追击,又连破杨应龙的金筑、青洲嘴、虎跳关、明月关、赤崖关、清水坪、封宁关七大营寨。 随后,酉阳宣抚司的冉御龙又率部进攻官坝,斩关直上,擒斩杨应龙部下三百播州兵。而正在进攻婺川的杨应龙见势不妙,立马放弃了进攻,转而收兵回防。 杨应龙虽攻下龙泉,但此战也没得什么好处,反而让平播大军加速集结。 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就再没有回头路。 第48章 【平播大战】 朱翊钧始终记得,小时候父皇讲给他听的一句话,还是从皇爷爷那听来的,他说世间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 他记忆中的皇爷爷极其冷漠,每日除了修仙外,就是热衷于祥瑞,那时的他甚至会想,祥瑞比之他这个孙儿,谁更能得皇爷爷的欢心? 他十分怕皇爷爷,可是没想到父皇也怕,以至于连起名这个事,父皇都不敢向皇爷爷去讨个赐名。直到父皇真正当上了皇帝才给他取了名。钧,陶钧也,制作陶器所用的转轮,父皇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治理天下的圣主,能够像制作陶器的转轮那样不偏不倚,自成法度。 这世上,各人都该有各人的位置,这样才有秩序。有了秩序,自然就有法度。 ———— 在播州战事一触即发的当下,朝廷忽然收到湖广巡抚支可大奏报武昌民变——楚地辽阔,民情扩悍,易动难安,近自采木派饷,又益抽税开矿,追取黄金,搜括积羡,小民赔累不堪,嚣然思乱。 乃有积棍指称税监吓诈噬人如刘之良、宋大工等,遂致武昌汉阳土民数百奔赴抚按击鼓声冤,旋噪税监门,拥众攻打。 臣同按臣多方禁谕,自辰至酉方定,随即擒获究惩。因与该监陈奉反复思维,众方惑乱反侧未安,锋不可犯。议将荆襄二府税银听监征收,余十三府二县应照山东、河南近例,分委有司代征解监以凭,转解一应参随委官,悉行撤回安民之策,莫善于此。 “蠢材!蠢蠢蠢!”朱翊钧看完后骂了一声,然后‘啪’的合上奏疏,用力往桌案上一扔,‘咚’的一声又弹出老远,最后落在田义脚下。 田义附身拾起来,拍了拍,又重新放回桌案去。他在心里笑乐了——爷说的没错,那陈奉可不就是个蠢材!收税就收吧,偏要去搞诈骗;诈都诈骗了,还不满足,还要去人家里奸辱人家妻女。把人都逼到这份上,又不是待宰的羔羊,凭什么还要老实让你欺辱? 豪嘛!即便这样了,都还在家中搜出三个女人,这样陈奉都不犯众怒的话,谁还能犯?更可笑的是,湖广的抚臣按臣为了救陈奉,真可谓奋不顾身啊,按臣陪于卧内,抚臣坐二门,三司坐头门,门外调兵把守。难不成是吸取了上次临清民变的‘教训’? 厂卫得到的情报比支可大的奏疏详细多了,朱翊钧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这封奏疏不报、不理。 沈一贯同样接到了湖广奏报,他在考虑是否再上揭贴言说矿税一事。其实早在二十五年宫殿被火时就提过:仍行矿税之事,但不遣内侍,专由户工二部管理。但那时陛下并未采纳。 废除矿税是不可能的了,至少目前不可能,那要是促使外廷的官员和内侍合作,即由地方官负责征收,内侍负责解运,说不定还有转圜,而那些原奏官民和地方无赖,也可驱逐出去,不再骚扰地方。 此前张位也曾建言,由抚按官负责矿税之事,虽与他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大体是一个方向,都要比一意要求废除矿税,更容易被接受。 沈一贯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再上揭贴言矿税二事。 户科给事中李应策再陈播州开隙失事——诸臣始应龙之系狱(囚于牢狱),则抚臣艾穆不应借议调赴讨脏,以致脱放,继又不应囚拘其子,激成反叛。是抚按既失于防,司道又昧于调剂。有不止叶梦熊改土为流发大难端者,甲午之役王继光轻率招尤白石之殃,林乔相依违失,援刑玠复幸功急,就朦胧结局乃将刘纵数万川军,调取征倭,益起戎心,加以谭希思之庸懦无为,江东之之轻噪致败飞练,与尸祸延綦江流血百里……而刘綎之安挟逗留,王鸣鹤之临敌畏缩,陈璘之且行且止,俱应从重分别议处。 只是这仗还未开打,就先重处相关人等,是何道理?朱翊钧思量一下,就先下部院看议吧。 ———— 万历二十八年二月, 三面八路的平播大军已部署完毕,部署既定,于二十二日大会文武于重庆。总督李化龙先谕诸将,以抵娄山等关为期,而后又提醒道:“娄山关外,可以且战且招降,人太多,不能胜诛。关内则要疾战,勿要受降,师不可久,老贼诈不可信。” 誓师之后,八路大军分道并发,每路人马三万,其中官兵占三,土兵占七,李化龙就在重庆节制。 三日后,川军中的刘綎部进入綦江城,綦江在播州以北,大军此番由东溪入播,但此地山势峻峭,植被茂密,尤以楠木峒、山羊峒、简台三峒素称奇险,贼首穆照盘踞于此。 刘綎打算兵分三路围攻,不过在进攻前,刘綎亲自督战于阵前,左手拿着大金锭,右手挺剑,大呼道:“用命者,赏!不用命者,齿剑!” 如此直白的激励,其手下士兵家丁、日本降夷,瞬间化为下山猛虎,锐不可挡。继攻克丁山、铜鼓、严村后,又很快拿下三峒,首战告捷。 随后继续沿綦江纵深推进,东溪之后还有赶水、松坎、三元坝及九盘(今桐梓),最后抵娄山关。 进入三月,杨应龙派其子杨朝栋统数万苗兵精兵分道迎击,于松坎、渔渡、罗古池三地并进。而刘綎在罗古池埋伏一万人马,以待松坎来犯之敌;另一万兵马埋伏营外以待渔渡来犯之敌;还有一军左右策应。 三月初一丑时,杨朝栋果来冲营。待一进埋伏,号炮一鸣,伏兵骤起。刘綎身先士卒冲入阵前,而他在西南素有威名,苗兵向来畏惧其威名,但见刘綎都亲自上阵,皆大呼:“啊…刘大刀来了!”苗军顿时四下溃散。 刘綎一见,稀奇耶,难不成他还有这等本事?只要大喊一声‘刘大刀在此’,敌人就能不战而溃? 那就如法炮制,果然刘綎一路摧枯拉朽,又追奔出五十里开外。逼得杨朝栋是又气又无奈,已被围困的他只得选择只身突围。 他所率苗兵全都是精兵啊,当初父亲就因忌惮刘綎之名,希望首战就挫其锐气。没成想他手下苗兵畏刘綎更甚畏虎,他还差点就当了俘虏。 刘綎乘胜很快就攻到了娄山关下。 其余几路亦有捷报,川军的南川一路则是酉阳、石柱土兵先登,三月初八日,白杆兵又协酉阳诸军攻克桑木关;乌江则是坝阳、永顺土兵先登,十一日遂克乌江关,翌日又克河渡关;陈璘及副将陈寅进攻镇守四牌的播军,所向披靡,跟着又占天都囤、三百落诸囤。 唯独第五路的童元稹部,遭到了败绩。因李化龙兵分八路进剿,就是欲凭借强大军事实力一战而定乾坤,中央明军拖不起。杨应龙岂有看不出李化龙的企图? 而他的打法也很简单,就是集中兵力歼其最薄弱的一路,来威慑中央军,以振自己的士气。 三月十四,贵州总兵童元稹率三万人马杀至乌江,但童元稹自恃轻敌,选择孤军深入。起先播军佯装连败,随即乘隙出奇兵突犯乌江,最终被杨应龙率的八万播州军围困在乌江关及河渡关两处。杨应龙用计,诈称水西、泷澄密会,然后诱杀已攻克乌江关的永顺兵,淹死无算。 激战三天,童元稹三万人马十不存一,参将杨显、守备陈云龙、阮玉奇、白明逵,指挥杨继芝战死。贵阳闻警,百姓则尽数避入城中,远近震动。 三月乌江之败很快传回朝廷,朱翊钧命兵部革去童元稹总兵之职,一并押解入京审问。 三月二十八日夜,刘綎杀到九盘,九盘身后就是娄山关,而娄山关又是杨应龙老巢海龙囤的门户。所以此地也被寄予厚望,杨应龙在此设下十四道关卡,以阻止南下的大军。 入夜,刘綎三万大军到达九盘后并未休整,而是突然发起进攻,一路猛攻之后,守军很快陷入混乱,刘綎抓住时机一举拿下了九盘。 九盘被攻下,娄山关危矣,这让杨应龙十分紧张,他连夜整兵赶往救援。娄山关对于他,对于海龙囤都太重要了,不能失守。 四天后,他率大军赶到娄山关,准备夺回地盘。这娄山关万锋插天,形势十分险要,是易守难攻之地,万锋当中一径小路,才数尺宽,就设了木关十三座,关楼上堆满滚木、梭杆、垒石,下面又列了数层排栅。沿路又挖了无数深坑,坑内还密布削尖的竹子。 这一切布置杨应龙自以为万无一失,不过在刘綎眼里,确实算不上什么。在朝鲜顺天攻小西行长的顺天倭城时,说实话,那种结构的倭城确实能难住他,但杨应龙的工事与之一比,就算不上什么了。 刘綎将手下步兵分作左右两路,一路绕道包抄娄山关背面,而自己则亲率主力正面仰攻。 主力由间道攀藤鱼贯而入,遇栅毁栅,很快抵达娄山关下。到这里,十余万人马顿时混做一团,播州军三倍于刘綎部,这场厮杀恐是自有播州战事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 刘綎横刀立马立于高处,看着眼前,他渐渐双眼猩红,鲜血喷涌的场面刺激了他血液里天生自带的暴虐基因。 随着他大吼一声:“杨应龙,你爷爷刘大刀在此!”说罢,便跳下高台提刀杀进重围。 伴着大刀刺入皮肉发出的磔磔声,鲜血翻飞,又瞬间形成血雾,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刘綎和其手下都杀欢了…… 第49章 【攻下海龙囤】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一。 娄山关下,刘綎大战杨应龙。关上箭石如雨,人莫敢近。 刘綎原是分了一路绕道后山攻关,杨应龙也派了其手下杨珠偷袭后山夺关,意图对官军形成合围。包围中,都司王芬被流箭射中身亡,守备陈大纲、天全招讨杨愈也战死当场。 正面,刘綎见贼势凶猛,亲率骑兵冲杀,另派了游击周敦吉,守备周以德分两翼夹击,他的家丁及日本降夷用鸟铳、火炮一齐攻打,播军很快就抵挡不住,刘綎一举夺下关隘。 杨应龙反扑了几次,皆失败告终。最后清点战场,斩首26人,俘虏数十人,牛马百十只,军器数百件,刘綎为此战付出的是,阵亡降倭内丁一人,重伤官兵32人,轻伤72人,箭伤倒死马匹19匹,此战可谓大获全胜。 第八路的陈璘因偏沅巡抚都御史江铎抵任视师,表现异常勇猛,在与青蛇囤守军相持半月之后,陈璘分兵前后夹击,前路兵先铳炮齐发,后路也跟着放铳,一时竟打得贼军不知所措,仓皇间匆忙应战,自然很快就败下阵来,余下的人皆逃回囤内。 随后陈璘又命手下再用铜发熕、百子铳、火箭、火砖、喷筒等火器全部招呼上,青蛇囤也并非军事筑垒,显然不堪一击,很快就被攻克。 自此,在播州叛军当中,流传了这么一个传说:合江手硬,綦江铳狠。 几乎与此同时,水西安疆臣亦夺取落蒙关,再取大水田,尽焚桃溪庄。 狡诈如杨应龙,一见形势危急,亲自上囤死守,但同时也向各路军送去投降文书,以延缓官军的攻势。总督李化龙发檄文告诫各路,堤防杨应龙诡降。随后就斩了使者焚了降书。 他深知刘綎与杨应龙关系匪浅,还特地警告他莫要通敌,刘綎为表决心,将使者降书皆送给李化龙处置。 在北面的四路川军中,綦江与合江都是主要进攻线路。合江是第三路人马吴广任总兵,从合江方向发起进攻,三月二十七日开始进攻崖门关(今遵义西北),此关前有闵山屯,有播州军重兵把守。 其实杨应龙的部下几乎没有火器,全是标矢刀枪等,对上刘綎等人的火器阵,优劣立见。所以闵山屯守军很快败退回关…… 吴广拿下崖门关后,在水牛塘安营扎寨,又与播军苦战三天,终是击退播军。 杨应龙见递降书无用,又新生一计,他让一众女子现身囤上,带着降书伏地痛哭:“田氏已降……”随后又向吴广谎报杨应龙已死。 吴广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轻信而选择按兵不动,但私下却是派人前去探查消息是否可靠。果然探子回报说:“假的!乃杨应龙的妾室诈降,放出的假消息。实为刘綎的川军攻铁柱关时,火炮射死了杨应龙的手下大将杨珠!并非杨应龙身死。” 吴广一听,气的不轻,万幸他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轻信妇人言。既然已知是诈降,那他也不用再客气。随后吴广再次发起猛攻,烧二关,夺三山,断了播州的柴草和水源。 至此,八路大军中的綦江一路,和其余几路会师于海龙囤下。 从五月十日起,刘綎就开始进攻铁柱关。这是从山脚到山顶的囤前九关之一,后面还有水门关,其间又有里中外三道城墙防御。这种山城防御体系,如果仅用标矢滚木,一时半会很难攻却。 进攻铁柱关时,刘綎特意秀了一把鸟铳射击技术,呆在槽下,用了四门鸟铳换着打,身后有日本亲兵为他轮流上弹药,他只管拿着鸟铳就瞄准射击,贼死无数。 铁柱关的播州叛军拼死反击,在进行最激烈的时候,刘綎手下一日本亲兵,九儿前来禀称,打死一个披银线黑甲的头目,但贼众,难以找级。 刘綎一听就乐了,他猜到那披黑甲头目多半是杨应龙手下大将杨珠,这可是大功一桩,他一人的首级就能抵无数的首级。 “不错!等此战之后,我会亲自为九儿请功!” 在攻克铁柱关之后,刘綎继续出击。因海龙囤四周除了娄山关,还有诸多羽翼之城,有龙爪、望军、海云等囤,亦有养马、养鸡等城,要攻海龙囤必先扫除方可成功。 五月十七,刘綎兵分三路,亲领指挥千把总李朝栋诸人,并各日本降夷,逐处应援。跟着又与南川、永宁两路的官兵汇合,一同追击播军至养马城,继而又攻破险要龙爪、海云囤。 到了五月十八,各路又开始轮番进攻,李化龙又命马孔英率精锐绕后山攻打。杨应龙四面受敌,只是海龙囤倚为天险,飞鸟腾猿不能逾越,而五月的贵州,又开始连日的阴雨,道路变得泥泞,官军整日在泥水里奔波苦战,却始终进展甚微。 自五月十九日起,海龙囤就成了孤城一座,周边要塞全被大军攻占,而且又在杨应龙的老巢外立了无数木栅,将他团团围住。李化龙将大军又分为山前山后五营,每日轮流出兵进攻。 然而恰在此时,李化龙却突然接到家中传来的讣闻……于房中,他手捧书信,一个人呆坐了半天。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他仰天长叹一声,“父亲,恕儿子不孝!”生死决战当头,他根本无法脱身离去。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草了檄文,督促各路大军奋力进攻,又想了想,终究是心头难舍亲情,遂上疏乞丁忧。 吏部很快就收到了李化龙的奏疏,只是考虑目前适逢战时,亦奏请朱翊钧,乞从权管事。 朱翊钧也是同样考虑,他采纳了吏部覆议,谕旨道:“军旅大事,正值督兵决胜,当从权移孝,力图报国。待荡平贼巢,处置悉备,方听回籍守制,切勿顷刻杜门,致防机务。” 沈一贯此时正因科臣报黔帅泷澄大捷,而为乞优赏之事上疏万历。贵州巡抚郭子章上疏言镇雄土知府泷澄,斩杨应龙之子杨惟栋,及播州伪官五十余人,贼兵数万。兵科给事中侯先春随后也进言,说应赏赐泷澄,以激励诸路军队。 朱翊钧命下发兵部,覆兵科奏议。沈一贯深思熟虑之后,也跟着上了一疏,疏中言:科臣为黔帅报捷,乞优赏泷澄,系镇雄府土知府,即安尧臣子兄宣慰使安疆臣同母所出安名奉,皇上抚谕泷澄持枪督阵斩获播酋万余,戮其爱子,复诱之,议抚擒送其腹心,尚义等二十四人具见忠义之心,今议赏泷澄金币,臣谨票拟并详始末以闻。 朱翊钧也很快下了旨:泷澄先登敢战,以报朝廷,深可嘉赏。先赏银三十两,大红纻丝二表里,成而之日,还与优叙。仍宣示各汉土官兵,俾其激励,奋威歼贼。 六月初四,天空突然放晴,尽一个月的阴雨绵绵之后,终于重见阳光。 正是难得的好机会,这日,刘綎身着短衣,率领亲兵、降倭数人,各挟鸟铳、杂戎行立城下。城中贼人先还不知,直到箭矢射入城中,才发现原来刘綎率部已至。 “刘总爷来啦!”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就像滚油中滴入凉水,顿时就炸了锅。 “哗……”众贼轰然奔散。 “砰…砰砰…,”刘綎此时已经不给贼人说话逃跑的机会,数声枪响后,城上贼众被毙多人。随后又一举攻克土城。 这日刘綎亲自来,是为观察敌情,也为明日攻杨应龙老巢做好打算。 而坐困穷崖的杨应龙,已感知到自己的末日即将到来,只是心中还有些许不忿、不甘、不服…… 他将亲信叫来,吩咐道:“你去,散银千两也好,万两也好,总之,把敢战之人都给我找来拒敌……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 亲兵为难的看着他,但也没多说什么,领命下去。然而杨应龙不知道的是,囤中的苗兵早已骇然四奔,无一人响应他的号召。 五日,以刘綎为主的一路军,开始正面进攻海龙囤,火器有佛郎机、百子铳、鸟铳等,直对着城门齐射。城内的守军早就领教过火器的威力,无一不肝胆俱裂。 眼见城门失守,杨应龙连续组织了三次突围,与他两个儿子亲自带队巡垒,但随后都被猛烈的火力给打退回来。 ———— 杨应龙望着冲天大火,不禁彷徨长叹:“我杨家八百年基业,就此灰飞烟灭!” 转身又见妻妾,亦泣道:“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们……” 一声巨响传来,就像专为他杨应龙敲响的丧钟,城门已破,官军就要杀进来。 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但足以让他选择要如何赴死。 官军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瓦砾中,找到了杨应龙及他妾室的尸身,吴广生擒了其子杨朝栋和杨兆龙。 历时百日之久的播州之役,斩敌二万余人,以杨应龙彻底失败而告终。 很快,朝廷邸报就登了播州一役的战果。早就赋闲在家的前任内阁首辅申时行,见了邸报后,竟连连摇头:“诏发三省财力,又调旁近土司讨之,复添设抚臣,诸如此种,然三省财力耗费以巨亿计,楚蜀之间绎骚甚也!向使委官不索贿,应龙不系狱,调则必赴,召则必来,何至称兵叛逆?挑衅启祸必有任其责者,故好事喜功,穷兵殚财,非国家之利,事可永鉴。” 杨应龙是死了,但身后事却未了尽。 第50章 【秋后算账】 杨应龙虽然死了,但身后事却未了尽。 未了尽,只因是生前结下的种种因果,但终究还是杨应龙太过天真,不了解这个权、利世界的生存法则。 一个安逸了八百年的家族,有什么理由‘造反’?无外乎想报复名义上归他播州管辖,但实际上早已不受控制的五司七姓。 但朝廷才不管什么他与五司七姓之仇,只会认为他是造反,既已选择了造反,又何必再心存侥幸?要是当初在拿下綦江后,听从军师孙时泰之言,进而攻重庆,再克成都……容易吗?四川那时的驻军才区区一万左右而已。 克成都,把蜀王掳为人质,割据一方,然后静待天下风云之变……又何尝不是一位乱世枭雄?而不是儿戏一般的去立什么新的播州界碑,以证明他不是造反。丧失最后那点战略机遇。 此时,恐怕最该感谢他的人就是李化龙,若那时他真听取了孙时泰之言,则必为大患。 一将功成万骨枯,以夷制夷之策,取得巨大成功,播州大患即除,李化龙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随后,李化龙拿杨应龙之‘败家身亡’来警告各大土司,将发给各参战土司的炊用铜锅尽数收回,改铸鼎器,上刻铭文——惟星拱北,惟水朝东。惟天王御极,八方会同。惟西南夷,各世其封。惟敬天法祖,庶以不坠阙宗。顺天者吉,逆天者凶。以为不信,视杨应龙。 ———— 五月二十四,沈一贯就收到李化龙的信札,内言:腹心尽溃,父子相疑。四面攻之,不自焚即当为人所执,不能逃矣…… 沈一贯截取数言奏报与朱翊钧,以宽君心。另外又言川贵之地本为穷敝之地,又经战火,更为疲敝,应着意安抚,且要破格赏赐官兵。 但同时也上疏奏请朱翊钧下令搜捕杨应龙贿赂过的朝臣、地方官员。 至六月,播州事定,朱翊钧又传谕沈一贯,“逆贼杨应龙已就天落,此实仰赖天地洪庥,祖宗估助,大小文武将士溽暑之时,成此大功,朕心嘉悦,其赦宥无辜,抚安地方事宜,卿可传示该部议拟其奏。” 随后,他便将此谕传示诸臣。李化龙因惦记着丁忧,又跟着上疏言播州善后事宜十二条,待善后事了便能回家守制。御史李时华也建言:选留大帅、更置郡县、清理疆界、优恤驿站、修筑城池、府官移镇、议归楚地。兵部则结合了这些意见,亦上了善后条议:宥无辜、禁豪强、夷险隘、明功罪等事。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点用新的川贵总督,虽然播事结束,西南形势并不容乐观。朝臣举荐京营尚书王世扬接任总督一职,又按惯例以郭子章陪推。 沈一贯却认为,杨应龙死,而土司水西安氏气势正炽,郭子章不宜轻调,遂奏请点用王世杨为总督。 不过朱翊钧的考虑却是管辖京营亦是重任,王世扬虽然堪用,但不宜调动,郭子章继续任贵州巡抚。另外,他又命沈一贯传谕兵部,会推两名忠实才望的官员,以滋选用。 很快,吏部便会同九卿科道推选,以陕西巡抚贾待问、宣府巡抚王象乾为人选,奏请点用。 只是这一次,朱翊钧却迟迟没有批复。 久未得到回复,又告病在家的沈一贯内心忧虑,不得不上揭贴催促,彼处日夜望新督臣早至,情甚急也。伏祈即赐点用,令兵部马上传发,刻期到任,以图善后长策,纾西顾之忧。 沈一贯之所以要尽快选出川贵总督,还是出自对西南局势的担忧。播州与周边土司、州县犬牙交错,战争过后,重新勘定地界已经摆在明面,而且兵部已在商议将其改土归流。 自战争之后,播土旧民仅存者十之一二,又存在大量的无主田,四川巡按早就致信沈一贯谈及此地情形:播州素称沃野,人人垂涎。当下鼎革之时,原有地土者思欲夺占,原无地土者亦思妄认,四方流民充斥其间,皆来占籍。而各土司指以杨应龙侵夺为名,纷纷告争边界…… 这恰是他的担忧,所以再三奏请:任此以往,到时川贵定是漫无统纪,至相争杀,黔既不敢问,蜀又不复言,还望早日选任川贵总督,前往播州勘定边界。 无论沈一贯怎么催促,但朱翊钧对于处理国事依然散漫而不积极。 而军饷的开支,李化龙另外提交朝廷一份销算军饷疏,对四川布政司的军饷筹措、开销、结余做了详细说明。贵州巡抚郭子章同样提交了贵州布政司在此役中的筹措、开销、结余等。 疏中记录,四川布政司自万历二十七年六月起,到万历二十八年九月止,綦江、南川、合江、永宁四路与所属府卫州县总计发户兵二部,并本省、外省、蜀府义助、及派征未完地亩、夫价等银,共二百四十七万五千八百零六两。 其中由户部咨解的太仓银七万余两;兵部咨解太仆寺银四万两;凤阳李三才咨解银八万五千两;湖广抚臣支可大咨解漕折银三万两;四川按臣崔景荣解脏罚款三万五千两;四川布政司库银十三万六千余两;川东道银六十四万二千余两;川南道银五十二万六千余两;川西道银二千两;贵州以福建协计解补银十万两;各府州县解银四十二万余两;四川各州县加派地亩赋税银十二万三千余两;四川加派运夫工食银二十五七千余两;铜钱合计2886两。 属于户部银的有两项,共计十万两;属于兵部银的同为两项,共计十二万五千两。其余皆是四川地方筹措银两。 郭子章疏中提到,贵州布政司实际筹措到各省直解贵州兵饷及木价借充兵饷,并旧镇云南沐昌祚捐助等银,通共一百零四万八千六百三十六两。此外贵州还从户部题留湖广本色漕粮中实际获得八万九千余石漕米,按时价每石银七钱换算合白银六万二千四百余两。 其中,兵部解到太仆寺银六万两;南京户部解到饷银十万两;督臣李化龙解到饷银十二万二千余两;云南抚臣解到饷银十万四千两;黔国公解到报效银二千两;两广督臣解到饷银三十八万两;湖广支可大解到五万余两;河南抚臣曾如春解到饷银九万两;福建抚臣金学增解到饷银十万两;木价借充饷银三万两;应天抚臣陈惟芝解到木价借充银二千两;户部题留湖广漕粮本色折银六万余两。 贵州解银里,属户部者九项,计银84万5千两;属兵部者一项,计银六万两;属贵州地方者三项,计银20万6千两。 原本朝廷下诏加派四川、湖广两地地亩银,湖广拟加派二十六万两,只是这一笔湖广并未协济出去,而是留在了本省使用。 即便四川加派的地亩银,李化龙亦是让四川从中自得七万两,以五万两协济贵州,只是最后并未协济贵州,而全部留在本省。 湖广所题留的漕粮正、耗米共计三十六万石,为三省均分,以充平播粮饷。每省该九万余石,改折漕粮并三六耗席、楞木各该一万五千余两。后来本该解往四川的本色漕粮因故亦以同样的价格改解折色银,连同楞木等银共计八万余两,但楚抚支可大只解运了漕折银三万两给四川。 贵州得到均分漕粮以每石折银七钱算,合银六万余两,及支可大差官解到军饷并愣木银五万余两。按户部题留三省均分,每省得银八万计,湖广实际分得九万六千余两,再加上筹措的其他经费,实际湖广筹得共计九十万两。 由此也得到,朝廷为平定播州之乱,实际筹措的军饷总额达449万余两,其中地方筹措就达286万两,源自户部的经费有144万两,而来自兵部的经费只有18万余两。 自攻克海龙囤之日算起,离綦江失陷不到一年,离李化龙兵分八路誓师会剿之日不足四月。这段时间内,李化龙是严督经管司道等官,事事筹算,时时稽核,正支之外,绝无别项浮费。至战事结束,这449万两经费并未全部用完。 三省的军费开支都是本省的巡抚负责,四川是李化龙,贵州是郭子章,湖广则是支可大。李化龙在上疏朝廷的《销算军饷疏》中明计,四川实际军饷开支为138余万两,剩余108余万两。 郭子章在上奏的《播平奏报军饷疏》中记录,贵州的实际军费开支为63万8千余两,剩余47余万两未使用。 湖广在此役中实际使用军费约为50万两,剩余42万两。三省合计共用军费为252万两,仅占筹措军费的不到六成。 播役结束之后,三省尚余198万两,这笔余款大多用在了营建、蠲免、赈济等善后事上,以及征叫胡广皮林苗人,另有部分缴还给了户部。 四川则动用余款43万两抵扣了今年蠲免之数,另又解发三万两协济胡广征剿皮林。播州营建城池等支销43万9千两有奇。 贵州则在余款中动支20万两解赴户部交纳,又支银一万两赈济被贼残害的军民,协剿皮林陆续支出三万八千两,剩余银16万8千,用于了新府州县的经理建置善后。 湖广剩余军费,处用于征剿皮林叛苗外,还用在了蠲免当年的部分田赋。 若将善后费用一并计算在播州之役的总军费开支当中,那么此役的军费开支已达362万余两白银。 第51章 【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 播州之役的军费筹措自始至终都是督抚在一手操持,而户部未能‘主饷’。 究其原因,也多是因户部财政空虚至极,根本无力‘主饷’,即便朱翊钧下旨‘着户部悉心议处所出’,李化龙也不敢完全指望户部来筹饷。 但若按照军费提供体制来讲,内地省份的卫所是由当地州县供应,所以在户部看来,内地省份发生战事,当由地方来解决,而不应指望户部。 在筹措过程中,也牵涉太多利益之争,不仅是中央与地方,地方与地方之间,甚至户、兵部之间,都可谓矛盾重重。 户部与兵部就曾为着兵饷事宜,屡次互执,争得不可开交,朱翊钧只得令二部‘会同都察院虚心定议以闻’。地方上同样,各省巡抚及本地布政司为着地方利益,对朝廷‘协济军饷’的旨意百般阻挠,好比户部令福建巡抚金学曾以司库银10万两协济贵州,但他却以福建受灾为由,只肯给5万两。后来还是户部逼的紧了,不得已才给足10万两。 再如朝廷明令四川、湖广二省加派地亩银38万两,‘着总督于三省通融支用’,李化龙据此令四川协济贵州5万两,令湖广协济贵州10万两。但川、湖两省官员都为本省利益计,以加派银出自本省为由,拒绝协济贵州。双方争执不断,最后还是以李化龙妥协告终。 而朝廷在筹饷中,亦是有着自己的规则:战事发生在川贵两省,那么首先会动用川贵两省的钱粮,若不够,通过奏请再议题留,把两省原本起运中央的钱粮留充军饷。 还不够,再议加派两省地亩银;仍是不够,则要求他省协济。除非需饷甚急而他饷不可立至,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户部、兵部才会考虑动用其库银。 不过话又说回来,户部、兵部的库藏早就告溃,恐怕也支撑不起一场战争。户部太仓一年的进账也就4~500万两左右,此次虽不是主饷,但也支出了近200万两,捉襟见肘的财政由此可见一斑。 ———— 六月的时候,凤阳巡抚李三才又上《请停矿税疏》,疏中言: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斗升之储?皇上欲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安…… 有类似想法的又何止李三才。 年初,王德完起任工科给事中。王德完是四川广安州人,十四年的进士,当初因反对封贡而引疾以归,直至年初重新起任工科给事中。 就在上月,他还连上数疏,痛陈时弊。其中《拯陈国计匮乏疏》中就写道:近岁宁夏用兵费银百八十余万两,朝鲜之役七百八十余万两,播川之役二百余万,今皇长子及诸王子丹封冠婚至九百三十四万,而袍服之费复二百七十余万,冗费如此,国何以之? 这王德完性清廉秉直,直言敢谏,曾经有半年就上数十疏之先例,在朝野影响颇俱。他还有一同乡好友黄辉,同样在朝为官,四月才从右中允升为右谕德。 王德完郁郁不得志,屡次上疏皆是石沉大海,内心忧忿之余,常常去靠近西华门的廊下家买酒吃。 由长庚桥自北向南有一长连屋子,直抵御酒房后墙,通共三十一门,俱是宫里答应长随所住之地,有佛堂以供香火,三时钟磬,宛如梵宫。因为他时常来会极门单独交本,每次都会专门绕到廊下家买酒。再者,这廊下内酒可是宫里一绝,众长随各以曲做酒,货卖为生。 宫里内法酒都称‘长春’,但以‘金茎露’和‘太禧白’最为着名。金茎露弘治年就有了酒方,其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却不伤人。太禧白色如烧酒,澈底澄莹,浓厚不腻,是内法酒的精品。 御酒房也造好酒,除了那两种外,还有荷花蕊、寒潭春、秋露白、长春白等等。不过那都是皇帝跟宫里人享用,一般人还吃不到。 王德完常去买酒那家就在佛堂旁边,一个年老有劳的长随居于此地,他年轻时就在御酒房干过,老了不中用了,就在廊下家住着,平时除了酿酒就是礼佛,此外再无其他嗜好。 这家的金茎露是一绝,王德完晓得它还是通过好友黄辉。那人就是个酒鬼,只要是酒来着不拒,也是,他要不喝酒,简直就对不起他那巴蜀才子的名头。 王德完一想起黄辉那嗜酒如痴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袁宏道那句诗‘酒障诗魔都不减,何曾参得老庞禅’尤为传神,就像为他而作一样。 不知今天能碰巧遇着他不?王德完边想边走。一路经过许多家,这里家家门前都栽有枣树,森郁繁茂,这个季节枣花已落,仔细瞧枝叶间都有白白小小的果子长出来,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吃上枣子了。 说来也奇,廊下家这地方栽的枣树结的果实特别甘脆可口,他可是尝过无数次。一想到那味道,王德完咂咂嘴,似乎口水又要开始泛滥。 还没走到地方,鼻子里就已经充斥着酒糟香和佛堂线香混合过的奇特味道。他打眼一望,佛堂已近在咫尺……王德完却突然笑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刚才还在琢磨会不会碰上那家伙,还用琢磨吗?不碰见才是奇怪。 “慎轩兄,可早啊?”王德完老远就招呼上了。 只见那身影猛的一回头,看见王德完,先是一阵惊喜,然后又赧然一笑,就像做了什么糗事被发现了一样。 “是你啊,希泉兄,”黄辉正站在那家酒房门口,举手叩响了门。然后又看着王德完,继续说:“真是说不得,刚才还想会不会碰上希泉兄,果然!酒鬼都想着一块去了。” 王德完走到他跟前,亦是笑着打趣:“愚兄可不敢与你争这酒鬼名号,就是顺道而已。” 虽是与他玩笑,可王德完心里多少有些悲哀,要不是皇长子停了讲读,他一个任讲官的,何尝要‘闲’得时时来买酒喝?他是清楚,黄辉本就是少年神童出身,又极工诗词,与公安三袁齐名,书法之名更是超过董其昌。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中了进士之后,又选为庶吉士,两年散馆后授编修,再从编修升为右中允,任皇长子讲官,右中允又升为右谕德,一路都风光无限。只可惜…… “吱呀……”还没说上两句,那家的门就开了,两人扭头看着那门,见走出来一个老宦官。 这老宦官一脸红润,倒是不像其他宦官那样面白,见是他两人,于是呵呵一笑,脸上瞬间堆满褶子。 黄辉的注意力一下都聚在这老宦官身上,他小声抱怨着:“搞什么啊,今天你倒关门闭户起来?刚在外面喊你也不应。” 老宦官露出豁牙,笑着解释道:“对不住了,黄先生,王御史,今儿里边忙,还真没听见。就觉得外边有动静,一想,会不会您二位来了,这不就赶紧出来看看吗。果然就是,真是对不住,怠慢了。” 老宦官一脸歉意,边道歉边让出路,让他两人进得门来。黄辉本就是来找酒的,所以也不在意,他挥了挥手就先跨进门,王德完自然跟着也进了门。 这院子座西朝东,只有一进,正房三间两耳,加南北厢房各三间,靠大门的一排墙堆着几口大缸,还有柴火、器具之类。一目了然的院子收拾得规规矩矩,惟有正房外一株柿子树,高二丈有余,枝桠横生,倒衬得有些‘不规矩’。 南北厢房都是酿酒的作坊,老宦官自己没有徒弟,平日里只有他一人忙碌,偶尔还要回御酒房那里去上值。来他这里买酒的,都是慕名而来,就像黄辉,也是经人介绍才知道的这家。 柿子树下摆了一副桌椅,黄辉进来后就径直朝那走去。坐下之后又开始‘涎皮赖脸’的向老宦官讨酒吃。 “老贾,把你的好酒拿出来呗,都馋了好久了……还有啊,再抓一把你炒的五香松仁子,那下酒最好。” “得嘞,”老宦官应了一声,就去厢房里准备去了。 趁着空档,黄辉又与王德完说:“我最近才知,御酒房又出了一些新奇酒,什么佛手汤、君子汤、琼酥、天乳之类,名字听着好,就不知酒怎样。” “听名就知这些都是温和酒,不如秋露白。至少秋露白是烧酒,很像剑南烧春,我反倒喜爱。”王德完回道。 黄辉点点头,极为赞同:“说的也是。御酒房就有剑南烧春,记得二月宫里吃桃花鮓时,我就喝过一回,只可惜,也只那一回。”黄辉咂咂嘴,似还在回味。 没过多久,老宦官就拿来了两坛子酒,用泥封好的,另外还端来两碟佐酒小食,一碟子自家炒的五香松仁子,一碟子用麻油拌的生核桃仁。 老宦官先麻利的打开一坛,为两人斟上,再简单收拾一下,就退了回去,等这两人自斟自饮。 黄辉先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嘶……哈……”半晌,才把酒吞下喉,然后一脸惬意,“好酒啊!” 又朝王德完举了举杯:“就随意了啊。” 王德完笑笑,同样举杯回敬,再抿一口,待酒下肚,又抓一把松仁慢慢嗑着。 还不等酒过三巡,黄辉就已经有些上脸,话也多了起来。 “知道吗,希泉兄,这宫里都传……”他突然凑过脑袋,压低声音同王德完耳语起来,半晌,王德完渐渐皱起眉头。 然后他抬起头,两眼熠熠生辉,又道:“此国家大事,且夕不可测,书之史册,谓朝廷无人,吾辈为万世谬矣!” 第52章 【隔墙有耳】 李进忠回得宫来已仨月有余。 每每回想起去年那一段不愉快的四川之行,心底依然起伏不已。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把一切恨、一切仇埋在心里,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反正老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虽不是君子,但忍得十年报仇,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压力。 说来还是秋月那封推荐信又救了他一命,怎么说?还不是徐贵那千杀的狗阉,回来后不久又把他告到了司礼监,说什么他私往四川,乞行重法。捏他娘了个逼的!原来他是邱乘云的掌家,怪说不得,在四川所遭的那些罪,全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宫里不是玩意儿的多了去,但豪爽耿直之人也不少。得亏他命大福大,如今在马谦手下,有他罩着,自然免了不少皮肉之苦。这恩他得记住,还有秋月,等以后发达了,定然百倍奉还! 不过这马谦也是有意思的很…… “马监理,喝着啊,别停,老贾这好酒多。”宫里谁不好酒?这马谦好酒居然不知廊下的老贾。做的酒可不比御酒房的差。当然,人老贾也是御酒房出来,酿酒有秘诀。 马谦本来垂眸沉思状,闻言抬起头笑了笑,打趣道:“今儿托你的福,饱了口福……又饱了耳福。”这马谦一中等个子,精瘦,削脸,一道剑眉入鬓,配上一双丹凤眼,看起来斯斯文文。 李进忠一听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也笑着回道:“说真的哈,那二位也太粗心大意了吧?就不怕隔墙有耳?还都穿着官服呢。” “呵~,他们应该不是粗心,而是没料到。想必老贾这平日里少有人往来,所以就以为没人。但谁料到你这人也是个酒鬼,不都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吗。” “嘿嘿,”李进忠摸了摸头,“也是哈,平日老贾这做了酒,都推到市场上货卖,不专门开店做买卖,想必那两官人也是经常来,知道老贾这就他一人。” 马谦不置可否,举起酒盅,又晕了一口,再次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说:“行了,不说那两人了,就说说你吧。” “说俺啥?”李进忠嘻嘻一笑,“小弟谢您还来不及,您马监理就好比小弟之再生父母,您要有啥事,只说一声,俺李进忠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他娘的少拍马屁!”马谦一听给气笑了,“老子就问你在甲字库呆的还好?那掌库可有欺负你?” 李进忠连忙摇头,“谁还能欺负俺?欺负俺就是不给您面子,俺头个就不放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其实李宗政是前辈啦,对俺还是颇有照顾。” “那就好,总之,你有什么尽管来告知我,我这人也不说大话,罩一个人还是照得住。” 想了想,又说:“老贾这儿的酒却是不错,等有着机会,给咱家老太(对食)说说,让翊坤宫也来这采采酒。” “那感情好啊,”李进忠笑着说,心里还是替老贾高兴。往后要真是翊坤宫这个大主顾来买他的酒,就不用每次辛辛苦苦做酒,做好了还要拉到外面去售卖,说不定还能多赚些银子。只要有银子傍身,不比别的什么牢实? 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外边两位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也听了一个囫囵。其中一个定是言官,估计也没少弹劾矿监税使。外臣大多反对皇爷派税使,连他都听说了,但宫里却跟外面截然不同,一个二个为了能有一个外派开矿的机会,都快争破了头。为啥?还不是有利。就说邱乘云吧,他可是知道年初的时候,邱乘云都第二次向内库交银子了。如此有利的事,外臣为啥要反对?当然,邱乘云肯定也吃了不少…… 转念一想,他又问马谦:“马监理,您说,就刚才外面那两位说的,俺还是有些不太明白,那些个外臣为啥要反对皇爷派税使?” 马谦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先不管他们为啥要反对,就问你,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吗?” 李进忠愣住,想了想,他确实不知道,但心里还是默了一个数:“几千人?” “这宫里啊,宫婢女官内侍,加起来有万人左右,这么多人,每个月光嚼头都是多少?还不说四季衣裳,节令赏赐什么的,咱们爷要养这么多人,还要修三殿两宫,皇长子及几位皇子的婚礼等等,光靠御马监每年挣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御马监?”李进忠虽在御马监呆了那么些年,可从来不知御马监一年能挣多少银子回来,“少说也得……十来万?” “那,咱家告诉你啊,”马谦让李进忠又劝了几杯,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还伸出指头一一算来,“把御马监牧场、皇庄、皇店三项一并计算,每年也就23万两,虽然御马监也有采办之职,但过手支付的又不是银两,而是盐引,这就算10万吧,当然还有十库,用之有限而供之无穷,改折银一年就算一百万两。另一个大头是每年的金花银……所以,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不足三百万,莫说修两宫三殿,就是光让皇爷孝敬圣母、打赏后宫,还有贵妃娘娘,也不够啊。还有将来几位皇子之国,那也要很多钱的。” “是这样!”李进忠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爷爷也是这么缺钱啊,竟然跟他一样?虽然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但听着似乎是不够用,非常不够,难怪要派矿税使呢。 “既然皇爷缺钱,那这矿税使就该派!” “呵呵,”马谦笑了,此时他看李进忠越看越顺眼,就觉得他也不像别人口里说的傻子啊,“知道吗,尚膳监有个内侍,其实跟你的经历挺像的。” “哦,是谁啊?”跟他一样?难不成也是个混子出身?像他一样,混不下去了,才半拉进宫? “就那派去辽东开矿的高淮,也是个混子出身,呃……没说你是混子啊。” 李进忠不在意的笑笑,“混子就混子呗,也没啥丢人。” “呵~,好,这高淮啊,天津宝坻人,地痞无赖出身,以前在崇文门干过替人收税的活。进了宫呢,就在尚膳监,去年就去了辽东开矿收税。” 李进忠一听,留了意——地痞无赖?崇文门收税?自宫……乍就跟他一样捏?收税他也干过啊,但那叫啥收税,不过就是跟在歇家后边仗势,吓唬吓唬。但人家比他混的好诶,派了辽东开矿,想必早就吃够了。去年他还在四川那鬼地方受苦呢,差点没死喽。 一想到此,李进忠心底又涌出一股恨意,他捏了捏拳头,暗自发誓,早晚要把那些欺他之人踩在脚下。 马谦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你也别觉得去开矿的,各各都能发达,如今来看呐,还是要冒些风险。” 李进忠隐下眼底的阴鸷,换了一副脸色,“哦?俺不懂诶,您老不如说说,也让俺们知道知道。” “切~!”马谦颇为不屑,“你觉得那些人真就是去开矿的?矿有那么好开?不过是打着开矿的名头去横征暴敛罢了。像那高淮,打着开银矿的旗号去辽东……辽东有特么屁的银矿,有银矿早就被别人采了,还用得着他去开?” “那……他们怎么向内库交银子?” “你没听过包税?” 李进忠点了点头,包税他当然听过,说白了不就是从别处挖银子来填开矿的窟窿?开矿真有那么好开?就算是真矿,那也不可能开半年就可以有进账的。 “其实这些弯弯绕绕谁都知道,不过就是打了个名号到处搜刮,当地知府也不敢拿中使怎样,毕竟咱们都是皇爷的人,所以也就任其搜刮。但搜刮狠了百姓又要闹,闹凶了那是要民变的,一旦地方失控,官员轻则丢官,重则下狱。但对于矿税使来说呢,那就是有性命之忧了。” “那就少搜刮一点啊,一下搜刮干净喽往后咋办?哪能做一锤子买卖。” 马谦笑了:“你这话就特傻气,你也不想想这宫里有多少人打破脑袋都想去开矿。就拿那高淮来说,他要是交进内库的银子比别人少,或者一直没有进账,你看他还能在辽东呆不?立马会有人代替他。” 也对,他娘的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宦官,一个不行,换另一个人上,“所以一个比一个搜刮的狠?” “那可不!要不怎么说他们宁愿被外面大臣弹劾,也不愿因为比别人交的少而被撤换下来,即便再回到宫里重新干老本行,往后也混不下去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李进忠听得眼神闪烁不停,马谦这番话,虽然有些打击他发财的积极性,但,这何尝不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从此走上他人生的巅峰,赌输了……他李进忠依然是别人眼里的大傻子,好活歹活都是活,有啥混不下去的?反正比以前被人当做阴沟里那个臭气熏天的死狗强。 两人不再说话,李进忠虽然满脑子心思,但酒却没停,还是一杯接一杯的劝,这点酒量对他简直就是毛毛雨,但马谦渐渐有些上头了。 “我说够了啊,李进忠,别再劝了!再喝老子就……” 李进忠咧嘴一笑,“不喝就不喝了呗,大不了……呃……俺扶您回去?” “不……”马谦只说出一个字,却渐渐涨红了脸。 第53章 【打掉城】 马谦只说出一个字,就脸红筋涨起来。 按照喝酒的经验来看,李进忠知道他这是尿涨了。偷笑了一把,然后假装皱眉思索片刻,对马谦说道:“既不愿俺扶您回去,那就让老贾伺候您在这歇着?” “不!”马谦立马否定,他那脸色红得都快滴出血来,“咱家……” “啊……恭桶!”李进忠仿佛才反应过来,扭头又唤老贾:“老贾,恭桶在哪?马监理要出恭!” “艹!”马谦暗暗咒骂一声,又憋着气道:“老子不在这恭!” 李进忠诧异:“不在这恭?那在哪?” 马谦有些恼了,“我说李进忠,别……” “俺明白了!”李进忠一拍大腿‘反应’过来,“您老要去司礼监管掌处那儿的茅房恭是吧?” 马谦实在憋的难受,也不想跟他废话了,站起身,夹着腿就往门口冲。 李进忠忍住笑,赶忙伸手扶住他,“俺扶着,伺候您老出恭啊……”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出了院子大门。 好在司礼监管掌处也不远,过了长庚桥往南,沿着墙角走,直到见一小门,进去,即是管掌处的便溺之所。李进忠伺候马谦出恭,私底下还小声抱怨道,宫里的太监就是矫情,连出个恭都要选地方。 不过这地方确实雕栏画栋,还真不是随便一个茅房能比的。 ———— 就在半个时辰前,王德完与黄辉在西华门分了手,他没有随黄辉出宫,而是要绕到午门那边出去。 本想喝些酒放松一下,但喝了之后,也没觉得就解了忧愁,心情反而愈发沉重,他知道,是黄辉讲的宫闱内幕干扰了他的情绪。 此国家大事,旦夕不测,书之史册,谓朝廷无人,吾辈为万世谬也……黄辉这句话有些刺痛他的心,若是上疏,是否遭遇不测他并不关心,但这终究是宫闱秘事,本就不应该为外臣讨论。 王德完沿着长庚桥一直往南走,又跨过两座桥,折向东,入思善门,跨过金水河上一座桥,正南方是六科廊。他这一路走的是浑浑噩噩,到了归极门附近,竟鬼使神差的绕到了礓?慢道下的‘逍遥城’。 ‘逍遥城’,他曾经不止一次经过这里,每次都见置于空地上的一口大铜缸。这铜缸一看就有些年头,宣德年,汉王朱高煦就炙死于此缸。 王德完盯着那口缸,久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嘴里还不时念叨着:“逍遥城里不逍遥……逍遥不逍遥……”念叨完,又过一会,浑身不禁一哆嗦,像打了一个尿颤,但也瞬间酒醒。 “怎么就到了这里?”逍遥城附近有六科廊,王德完拍拍自己的脑袋,难不成脑子变浆糊了?这并非他日常办公之地啊! 不过酒醒之后,他立马就退了出去,从归极门入,再顺着午门墙根儿匆匆赶到左阙门出宫。 ———— 会极门之东,向南是文华殿,后殿里有一匾额,曰: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乃圣母李太后亲手所书,只是世人都以为是朱翊钧手书。前殿匾额曰:绳愆纠谬,还是因世宗时建有省愆居,故而特命人杜诗,写此四字为扁,以垂戒万世。 殿内还有一块围屏,中间数扇画的是舆地图,左边数扇贴的文官职名,右边数扇贴武官职名,若有升迁,则易之。此系张居正在万历初年所创。 二十四年的火灾之后,朱翊钧迁至启详宫,又命人另置了一小围屏,高只有二尺余,但左中右亦如张居正所创的那块围屏。就设在启详宫的前殿,他日常览奏之处。 朱翊钧最近常感到疲惫,因为牙疼时常夜里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睡。除了牙疼,还有腰腿关节一直肿胀难忍,连久坐一会都会觉得疼痛。 今日文书房送来的奏本章疏还堆在桌案上,动也没动一下。朱翊钧懒懒的看了一眼那一堆奏章,又扭过头去继续盯着那块围屏看。看了半晌,似乎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垂下眼帘,陷入了沉默。 良久,才开口吩咐道:“去贵妃那。” 近侍答应着,然后倒退出了大殿,接着去准备仪仗。 一炷香后,朱翊钧乘上红板轿,就往翊坤宫行去。 而郑贵妃那里自然有人先来通知,但她得到信儿之后,并没打算起身出门相迎。 这当下,翊坤宫里尤为热闹,宫婢和内侍先前正忙着打掉城(游戏)。这是早先宫里就流传开的一个小游戏,在地上画一方城,然后画出正斜十字线,分作八城,每一城依次写上十两至三两止。 郑贵妃坐正北方,手里接过管事、牌子递来的银豆叶八宝之类,然后随便一抛,那些银豆银叶在空中划出一弧线,随之落在地上。落在方城内,是几两即照数赏之,若是落出城外,便收其所掷。 主子赏钱,下人岂有不兴奋的?况且郑贵妃这里并不在意什么规矩,任由她身边人胡闹放肆,反正她只要热闹就好。 每次她故意将银豆子掷出城外,而那些宫人内侍瞧了,都会一拥而上去捡,她就笑盈盈的看着,任其喧嚣吵闹。 其中叫的最欢的当属是她的贴身女婢林廷。 林廷抢空了好几次,这次终于让她捡到!捡到之后紧紧捏在手里,跟宝贝似的。郑贵妃见她那一脸潮红汗津津的模样,就为抢几颗银豆子,忍不住数落起来。 “呵~,咱翊坤宫的林大管事本事了啊,平日里就只晓得指使别人,连个指头都不愿意抬一下的,今儿到好,亲自上阵来了!本宫问你,银豆子很稀罕怎么着?值得费这个劲儿?” 林廷一听,先是抿嘴一笑,毫不做作,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稀罕呐!轻而易举就得到的,哪有自己费劲抢来的香?奴婢不在乎抢的金豆子银豆子还是铁豆子,只要好玩儿就行。” 郑贵妃嗤笑一声:“你这话说的有趣诶,好玩儿?得!你也别跟那些小家伙身边凑热闹,让他们去玩吧,你且过来。” “是,但容奴婢先去洗把脸,再来伺候您?” “行,去吧。” 稍顷,林廷重新梳洗完毕,又回到郑贵妃身边,想到陛下快来了,但见她依然毫无反应,想了想,便说道:“娘娘,最近奴婢可是又听了不少有趣的事,不如给您学学?” 郑贵妃抬起美眸乜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好啊,本宫……” “陛下驾到……” 朱翊钧其实早就到了翊坤宫大门外,隐隐听见里面喧笑传出,他便让人停下了板舆,静静的等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走到这里,他都会莫名感到一阵轻松,仿佛身上都病痛也减轻不少。他知道这都是贵妃的功劳,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委的勤劳。 但外人又怎知道?只妄断她是以色侍人,把他又置于何地?他就那么像昏君? 那年册封皇贵妃时,不也在册文里写了吗?‘朕孳孳图治,每未明而求衣,尔肃肃在公,辄宣劳于视夜。阙有鸡鸣之助,匪徒鱼贯之充’。他是很宠她,不也因此而告诫过她吗?‘尔其居宠,惟畏弗懈’……册文还是申时行亲手书写,别人不知道,难道他也不知道? 册封之时,何其隆重,他正襟危坐,亲手将金印和册书交与申时行和定国公,由他们举节册案由御道东出,到归极门外再转交给内官,再由内官捧节册送至爱妃宫中。想她身着花钗翟衣,出迎于宫门……内官宣读册讫,以册授之,她那时一定明白他的心意…… “陛下……”朱翊钧久久没有动静,他身边的近侍小声提醒道。 半晌,朱翊钧幽幽一叹,这才从回忆中将自己拉回现实,“走吧……” 翊坤宫一众长随答应皆已跪在中道两侧,郑贵妃于中道面南而跪。仪仗进了宫门,在中道上停下,朱翊钧下了板舆,迈步上前来到贵妃身边,伸手将她轻轻扶起,“爱妃请起。” 郑贵妃抬起头,正迎上朱翊钧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多谢陛下。”随即又伸手扶住他,并肩向大殿走去。 早有宫人挑起明间大门的纱帘,待帝妃二人进去之后才缓缓放下。 七八月的天气,树上的知了还叫的欢,可是仅一帘之隔的大殿里,却是干燥凉爽。 大殿正中设了地平宝座,宝座之后是屏风、香几、宫扇,宝座上悬一块《有容德大》的匾,东西次间有梨花木雕落地罩分隔。 朱翊钧坐上了宝座,很快就有宫人端来金盆、澡豆、香巾,服侍他盥洗,完了后郑贵妃命人端上香茗,又亲手端给他。 那茶泡的正好,润一口,茶香很快浸入身体,随后又从每个毛孔中渗出。朱翊钧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通畅,一直以来的身体疼痛,似乎在这一刻,也消失不见。身体舒服了,但困意转眼又袭来。 “朕乏了。”朱翊钧开口说道,过去的十几个日夜,夜夜辗转难眠,而今困意袭来,那根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妾身来服侍陛下,”郑贵妃与他心意相通,又熟悉他的习惯,很快就扶着他去西次间的那张楠木的小山屏床上歇息。 当沾上枕头的那一刻,困意如波涛一样汹涌袭来,朱翊钧很快堕入黑田梦乡。 第54章 【傻子原来是你】 朱翊钧终于睡了一个饱觉,睁眼那一刻,灵台一片清明。 屋外天光暗淡,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西次间里一片昏暗。听到动静的宫女正掀帘进来,手捧暗灯将次间的蜡烛一一点亮,随后衣帽官人近前,伺候朱翊钧穿衣,又有女官手捧盥洗器物跪于床旁。 一番收拾之后,近侍牌子王奉进前请膳,轻声问道:“爷,膳房的人已候着了,可要传膳?” 朱翊钧道:“嗯,贵妃可在?” 王奉又道:“娘娘正在后殿恭候。” “朕就同贵妃一道用膳。” “是,”王奉退下。 朱翊钧换上绫面绢里的丝绵道袍,额前覆网巾,玉冠束发,脚蹬弁靴。穿戴齐整之后,出西次间,沿穿廊信步来到后殿。 这后殿西间原为二间,后打通成一间,作为翊坤宫里进膳及品茶之所。朱翊钧还未走到大门,就听里面传出阵阵笑声。他听出那是贵妃的笑声,就不知是何喜事惹得她如此开心? 朱翊钧微微一笑,且阻止了内侍的行为,驻足聆听—— “呵呵呵,林廷,这宫里竟有如此憨傻之人?你莫不是在逗本宫吧?” “娘娘,奴婢哪敢逗您,全赖我那侍人说与我听的,起初奴婢也不相信呢,但后来再一琢磨,竟越想越觉得有趣。您想啊,娘娘,这宫里有多少宫女官人,即便在同一名下的,也有亲疏远近之分。那傻子与邱乘云又不熟,就大剌剌的独自跑去四川,妄想抽丰,即便没有徐贵,邱乘云也不是傻子啊,怎可能让一见都没见过的人来分好处?” “……俗话说啊,傻人必有傻福,如今那李进忠为马谦名下,娘娘您也知道,我那侍人又是个豪爽仗义之辈,见那傻子遭人欺负,看不过,就总想拉他一把……” “依本宫看呐,傻子也并非真傻,只是憨直。但憨直,大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而实际都是心狠尚谀之辈。若真傻,他又怎知去投奔邱乘云?还晓得在你答应面前装穷卖惨博同情?” “娘娘,您说开矿真能挣钱?” “切~,你这话反倒像一句傻话,开矿若不挣钱,什么挣钱?就像你答应,每月挣那点俸银、孝敬什么的,我看养活你都成问题。” “那……娘娘,要是奴婢让他也向陛下奏请……” 门外的朱翊钧听了一会儿,脸上笑意渐深——傻子,原来真有傻子叫李进忠?会不会是梦里见着的那个?他还说他能替朕薅银子,可是真? 此刻朱翊钧莫名有些高兴,自打四年前那场火灾之后,一直因俗事渎扰,再加朝鲜、播州用兵,几乎都忘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但天意啊,终是有解开迷题的这一天,让他晓得真有这么一个傻子在宫里。也就是……若真能如梦里所说那样,倒也不妨先把人叫来看一看,对一对号。 朱翊钧万幸他是‘偷听’,竟无意间解了困扰已久的梦境谜案。 “进去吧……”他脸上带着笑,重新吩咐两边近侍。 ———— 而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李进忠,此时正跟着马谦跑到西直门官房胡同的一栋太监私宅。 这宅子属太监张明的,李进忠进宫时,尚在宫中御药房,那时的他自是没机会认识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说他得宠,因他精于医药。 说来也奇,张明跟他一样都目不识丁,只是人家还是升了秉笔,又掌内官监、内府供用库印。因不识字,故只挂虚衔,不该正,不批文书。但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人蒙宠。先帝时一个孟冲,当朝一个他,都是不识字而秉笔者。 真是人跟人不能比,李进忠还能说什么,只叹自己没那运气。 “进忠,咱家今儿呢,就把你推荐给这张太监,你拜在他名下有好处。” “谦儿哥,这……”李进忠暗喜,但脸上却显出为难之状。 “诶,咱家自是对你好,知道这张明的来历吗?” 李进忠茫然摇摇头,马谦见之叹了一声:“唉,你说你这十年等于白在宫里混了。” 不等李进忠开口,他又继续道:“这张明乃神人,俗称‘张打鹤’,知道为啥叫打鹤吗?那是曾经一次,陛下朝圣母老娘娘,他执藤条在前清道,慈宁宫丹陛上有古铜鹤一对,约莫五六尺,就像一人的身高,张太监就误以为是个人,抄起藤条就抽打,口中还骂着:圣驾来了还不躲开!” “噗嗤……”李进忠一下没忍住口水,全喷了出来,好在马谦躲的快,给闪了过去。 “谦儿哥,对不住了,俺实在没忍住……” 马谦也不在意,“你这反应也正常,那时连陛下都忍不住喷了。” “后来呢?” “后来嘛,人就送他一绰号——张打鹤。虽说有谄媚之嫌,但耐不住人得陛下宠啊,而且不仅他一人得宠,连他掌家周臣都升了乾清宫管事,还掌兵杖局。其他人张宣、伊进朝如今也是暖殿请膳。” 听到这里,李进忠心底倒是有些真心感激马谦了,“谦儿哥,可叫俺咋谢你?” “你先别说谢,咱家也只是引荐,至于张太监愿不愿要你,得看你,咱家就无能为力了。呃……这张太监脾气不好,忽而高兴忽而生气,高兴时见人,见谁都喜欢;不高兴时,连正眼都不会给你一个,反正他就是很怪。” “哦……”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宅子大门前,叫门之后,不久有门子来开门,道明来意,随后进了宅子。又有下人领着他们穿过重重门洞,到了一栋屋子前。 这宅子外面不显,进来了才知别有洞天,园中有高柳老榆,四季阴翳,而且一门复一门,墙屏多于地,若没人带路,恐怕真要迷失在园子里。 李进忠一路走来,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管闷头跟着马谦和那下人。 来到屋前抬眼一看,豁!五间九架,青碧绘饰梁栋、斗拱、檐桷,规制如此壮阔,真乃得宠之人的标配。 又是一番等待,李进忠便随马谦一起进了屋,来到东间,当先一架黄花梨大理石屏风,屏风之后又是黄花梨落地花罩。进了东间,又分为两间,外间槛窗下一张紫檀嵌花鸟瓷心罗汉床,与之相对的又是一架嵌螺钿黑漆围屏,靠墙是一张黑漆描金龙戏珠纹药柜。药柜最是打眼,连马谦也不禁多瞧了两眼。此外就是香几、香案等不一而足。 李进忠小心翼翼的跟着马谦,绕过围屏,来到一张大床前,床边架了隔扇,横披和抱框上都嵌了雕花板,隔扇里垂紫绢床帐。床脚还摆了一张彭脚小榻,床边亦有一支杌凳。 李进忠一进到这里,就觉的呼吸不畅,一股浓浓的龙脑香气,还混合着不知名的药香,熏得他几欲昏厥。他垂下眼眸,谦恭的立在马谦身后。 不过用眼角余光还是瞧见床上有一个人形,不见脑袋,身上盖着缎被,只有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垂在床边。李进忠暗暗皱眉,这定是那张太监无疑了,可怎么感觉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马谦没有出声,同李进忠一样,静静的端立在屏风前。 稍顷,一管事进来,见马谦两人似乎并不惊讶,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径直向床边走去。先牵起那只鸡爪放进被子,顺势坐在了床边。另一只手攥着小纸包,打开来轻轻一抖,然后又递在那人鼻端。 没过一会,就听见床内传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像是痰卡在了嗓子喘不过气。又过几息,床上的人形竟神奇般的开口说话了:“你这方药配的不错,但却用错了法子。” “哦……那……”管事似乎有些惶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那要怎么用才对?” “龙脑是芳香开窍的香药,内服可开窍醒神,最适合神昏、惊厥等症。但像你这样用纸卷的,捻起少许烧烟熏鼻,才是正对咱家的病症。而不是杵在老子鼻子底下……” “哦……”管家渐渐低下头,极像宫里那些做错事的火者,等待被惩罚。 李进忠竖起耳朵,饶有兴致的听着,但听床上那个人形又说:“刚才听见屋里有动静,可是有人进来了?” 管家连忙抬起头,答道:“是,是宫里的马太监来了。” “哪个马太监?” “爷爷嘞,小的是内官监的马谦,”马谦赶忙接过话说道:“今儿给您带来个人儿,还请爷爷您给相一相,看他有没出息……” “哦,是你这阉人啊,”床上的人形又说道,“上回老子给你说要吃挽口挽手才有助复阳,怎么样?现在跟你对食交接的如何?” “呃…………”马谦听了有些尴尬,脸上竟诡异般显出两坨红晕,“爷爷嘞,您嘴上就饶了小的吧。” 一旁的李进忠却听得眼睛发亮。 “嘿嘿,”那人形桀桀怪笑两声,遂不再提此事。又对管事说道:“得嘞,小四儿,扶爷爷起来,瞧瞧马太监领来的人儿。” “是,爷爷,”管事应到,随即欠身弯腰,伸出双臂向床里探去。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伴着几声就快断气一样的咳嗽,终于那人形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掀缎被,露出两只瘦‘鸡脚’。那管事马上找来靸鞋给鸡脚套上,然后又从床边衣架上扯下一件红贴里披在那人形身上。 李进忠慢慢垂下眼皮,低头躬腰肃立,显得十分恭谨。 第55章 【乌香】 李进忠躬腰肃立,显得十分恭谨。 “淦!哈……”那床上的人形突然间爆发出一声吼叫,把屋子里的另外三人都吓了一跳。 李进忠一惊,迅速抬头望去,却见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发出幽幽绿光正盯着他。 他头皮一炸,就感觉一头狼盯上了他。 “来来来,小家伙,过来让咱家好好看看你,”人形伸出鸡爪向李进忠招了招。 马谦见状赶紧说道:“进忠,张爷爷叫你,还不快过去。” 李进忠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双膝跪下,先给这位爷爷磕了一个头。 “好好好,乖孙,快起来,”人形张脸上瞬间挤满褶皱,那模样忒像是一张人皮就覆在一个骷髅上,但又没拉平。 骷髅张又拍了拍床边,说道:“把那杌凳拖过来,坐这。” 李进忠起身,乖乖把床边那张紫檀鼓腿彭牙的方杌子推过来,坐在上面,两手撑在膝上。但眼皮还是半垂,不敢细巧瞧这位张太监,那张脸确实有些吓人,连他这么胆大的人都觉得瘆的慌。 张太监却伸出鸡爪揭了李进忠的钢叉帽,轻抚他的头顶,半晌,说道:“好,伏犀贯顶,人中端正,山根直接印堂,贵不可言!” 李进忠惊呆了,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特娘的从来就没人说他是贵不可言!若真是,那他怎么三十好几了还混的跟丘儿一样?骗他也不用这么玩儿吧! 一旁的马谦也惊了,他可是太了解这张太监了,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谁能得他如此之高的评价。但他怎么看这李进忠也不像贵人呐?年纪大眼花看走眼了? 张太监嘿嘿一笑,也没理会这两人的反应,而是又指着管家吩咐:“去,把那药柜打开,左上第二个小屉里的小盒拿来。 “管家依言,转身绕过围屏走到墙边那张黑漆描金龙戏珠双扇药柜前,伸手拉开柜门,寻摸了一阵。这柜门下接三个抽屉,中有八方旋转抽屉,每方十个小屉,每一小屉盛一种药材,左右两侧又各有一溜十个长屉。但这药柜只有半人高,要想取药,人就得蹲下来。 管家寻摸好了就蹲下来,找到左侧那一长溜上往下数第二个小屉,拉开,果然见一小盒。取出小盒然后拉上小屉,关上柜门,起身又返回到床边。 管家把那小盒交给张太监,张太监接过,又顺手递给李进忠,说道:“打开来瞧瞧,看认识这东西不?” 李进忠接过这小盒一看,平平无奇一木盒子,慢慢揭开盖子,一股奇异的香气瞬间飘溢出来,李进忠一皱眉,单闻这香气就隐隐有种猜测。盖子完全揭开,只见红丝绒上有一块婴儿拳头大的乌黑油亮的膏子。 是乌香!这下他完全没有怀疑了,这东西他以前当混混时见过一回,就因为香气独特而且邪性,所以印象深刻。但这块品质极高,想必更加昂贵。 李进忠十分诧异,为何这个才见了一面的老太监要把这么昂贵的东西给他?难道因为他‘贵不可言’?可他怎么就觉得是这老太监在逗他玩呢? “爷爷,这……” 张太监一直盯着李进忠在看,这会儿见他神情,就知他是认识这东西的。“知道这是啥了吧,想当初还是咱家把这玩意献给陛下的。自打陛下用了它,是头也不昏眼也不黑了,体软无力也改善不少呢……” 李进忠听了一哆嗦,与马谦互看一眼,神情已表露无遗——妈呀!这这这……乃宫闱秘事!老太监是嫌命长,随随便便就说? 马谦紧抿着嘴,轻轻摇头,眼底也透着一丝无奈。 张太监就像没看见他两互动,依旧兴致勃勃道:“今儿老子高兴,快死前还收了一个孝子贤孙,我张明这辈子也算是赚到了……” 半晌,又似在自言自语:“咱家就是嫌命太长,要不是还有愿未了,早就……如今好啦,咱家也能放心走了。” “爷爷?”李进忠离得近,他那些自言自语的话是听得清清楚楚,不免浑身汗毛倒竖。这老太监好邪性! “这东西你以后用得上,咱家就送给你了,好生收着吧。” “呃,那就多谢爷爷。”李进忠回道。 “行了,你们……咳咳咳咳,”张太监话还未尽,肺里痰火上涌,一下堵住了气管,好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你们……退了吧……咱家……乏了……” 李进忠和马谦两人面面相觑,一旁的管家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给他顺气,本想倒杯水来,但又走不开,频频望着门外,希望这时有人进来。还是马谦眼力够,立马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递给管家。 管家接过,含混地道了声谢谢,然后就把杯子端到张太监嘴边,另一只手扶着他。 可是这一阵猛烈的咳嗽,张太监几乎断了气,他一把推开水杯,管家没接稳,杯里的水漾出大半,打湿了衣裳。 马谦想了想,还是告辞算了,显然他两人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张爷爷,小的就告辞了?” 埋头猛咳的张太监只抬起手挥了挥,马谦会意,遂向李进忠招了招,两人一起退出了房间。 两人终于出了屋子,李进忠总算可以换一口新鲜空气,在房间里几乎要闷死他。马谦没有多说也没停留,跟在下人后面就出了宅子,李进忠随后跟着。 直到两人上了轿子,马谦才说出第一句话:“你知道那乌香是做什么的?” 李进忠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马谦叹了一声:“哎,你知道就好。”随即又盯着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会……” 李进忠赶忙解释道:“自然不是,俺就是晓得这玩意太猛,从未碰过。”再说贵啊,他也享用不起。 “哦,那就好……”马谦倏了一口气。 “可是……张太监为啥要把这东西给俺?” “或许是陛下曾经用过吧。”马谦心情有些复杂,其实对于把他引荐给张太监,他都没没报什么希望,但哪晓得张太监一眼就相中了这傻子。难道真是天意? “可……”李进忠还是没搞明白,皇爷爷用过,跟把这玩意儿给他有啥关系?难不成还让他给呈上去?但也不对啊…… 李进忠不再问了,因为问来问去也得不到想知道的答案。他又摸出木盒看了看,既然给了他那就收着吧,好歹这玩意儿值钱着呢。 ———— 回到宫里的李进忠,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但也睡的不安稳,老是做些怪梦。 他梦见一个身穿黄色袍子的男人,匍匐在他的脚下,而他洋洋得意,让那个男人抬起头,结果看见一张如骷髅一般的脸,而且涕泪横流的恶心样,让他很是嫌弃。 他一脚踢开那男人,但没过一会,男人又爬了回来,还伸手抓住他的脚……他吓了一跳,使劲的踢他,想甩开那双铁箍一样的手。 那黄袍男人却突然抬起头,裂开一张嘴大笑起来,那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就像一个黑洞…… “啊!”李进忠惊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醒来之后发现一身都像在水中浸过一样。 他赶紧下床来寻到水缸前,也不管那么多,舀起一瓢水就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然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个梦真可怕,现在他还觉得双腿发软,尤其梦里被那双铁箍手抓过的脚踝,似乎奇痒无比。 李进忠又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跳起脚甩了又甩,似乎想把梦里那双铁箍手甩走。 “进忠,进忠……”他屋外有人大呼小叫,李进忠听出是徐应元的声音,“大清早就跑这来嚎,看老子不揍你!” 李进忠怒气冲冲的去开门,还没走到门口,那门外的徐应元嚎得更响:“进,进,李进忠,快开门!”随后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 “捏你个逼的!”他咒骂一声,然后去开了门。 门一开,徐应元就像冲天炮似的一下冲进他院子,嘴里还叫着:“快快……”他看着很急,急的语无伦次,一只手还指着门口,不停抖着。 “快,快你逼的快!”李进忠一把削开他,“大清早的,别他娘在老子面前……指指点点!” 徐应元一跺脚:“哎呀!李进忠,司礼监的人就要来了,你快出去候着!” “呃,司礼监?”李进忠一愣,“他们来干嘛?老子跟他们不熟啊。” “好你个李进忠!”徐应元也恼了,“他们是来传圣上口谕的,老子比他们走的快,所以到你这告你一声,你特娘的别不识好歹!” “口谕?”李进忠更蒙了,何时皇爷爷要给他李进忠下口谕了?“口谕说什么?” “老子知道个屁!傻了吧唧的!”徐应简直怒火中烧,只觉得他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骂完了那句他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生气啊……”李进忠想拉住他,却没拉住,只逮住了他一只袖子。 “这谁是李进忠啊?”两人正拉扯间,一个尖细且平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两动作瞬间停止……须臾,还是李进忠反应快,连忙跪下,回道:“这位爷爷,小的就是李进忠。” “走吧,圣上还等咱家回去复旨呢……” 第56章 【御前面试】 如今李进忠住在甲字库,十库在太液池以西,离紫禁城有些距离。 李进忠在传谕内使的小轿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直到进了西华门,又一路向北,到了隆宗门内使才下了轿,然后吩咐他紧跟着,经义平门很快又倒了启详宫大门外。 进宫有十年的李进忠,还从没有机会来到后宫这里,更不用说面圣。他是知道陛下已有多年不见外臣,可见此次召见他,应该不是坏事,否则何必让他面圣。 李进忠心下稍安,只是依然有些忐忑,毕竟要见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话该怎么说?礼数要怎样才不会出错?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进了宫门,他大气都不敢出,头埋得低低的,连眼角余光都不敢乱瞄,只一路盯着前面侍者蟒纱的后摆。转了两个弯后,就进到一间说话都有回声的大屋子里。 李进忠紧张坏了,心脏砰砰直跳。脑子更是一片迷糊,屋子中有人在说话,但到他耳朵里就全是嗡嗡嗡。 “李进忠,还不快跪下……李进忠?” 半晌,李进忠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大胆!还不快跪下?” 有人在他身后,往他膝窝踹了一脚,李进忠叫了一声,“哎哟!”然后顺势就趴了下去。就这么一踹,也把他正在打铁的脑子给踹醒了。 “奴,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万岁……”如此这般胡乱的喊了一通,其实他根本没正经学过礼数,能这么喊,已是他认为最‘正确’的礼数了。 有回声的屋子此时却安安静静,李进忠趴在地上,五体投地,他想自己这姿势怕不是像一只癞蛤蟆?但不敢动啊,生怕一动,就会这样被抬出去,然后五马分尸…… ———— 要是朱翊钧知道此刻他的想法,定要笑死。 他才解了手回来,就看见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趴在大殿中,口中还呱呱的叫着,应是在说见礼之类的话——朱翊钧突然觉得十分有趣。他想起以前他身边有两个小太监,都忘了名字,就常常诱着他‘胡作非为’。事后还被母后严厉的惩罚过,他也有悔过,还专门下了谕旨:赖圣母慈诲,今朕已改过,立逐奸邪,以后但有此等小人,即同举名来奏。 他知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是想他当一个好皇帝,就像父皇给他取名为‘钧’——夫钧者,言圣王制御天下,犹制器者之转钧也,其为义大矣,尔其念之哉……同样是希望他成为天下圣主。 只是,他其实并不想当那样的好皇帝,只想随他心意。他也并不怪母后与张江陵、冯保他们里应外合,但却不能饶恕他们两个! 年纪渐长之后,他也渐渐懂了当初的自己,为何对作恶乐此不疲?因为人性中本就有恶,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免掉人性中的俗恶。做皇帝就非得跟圣人一样?不能有情绪,不能爱好写大字,不能宠喜爱的女人,不能大把花银子,不能饮酒后割掉宫人的头发,不能不喜欢皇长子,不能不听言官的劝谏? 朱翊钧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撩起眼皮又看一眼像蛤蟆一样的李进忠,这个人倒蛮像个‘奸邪’,要不要把他拖出去杖毙…… “你叫李进忠?”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 “回爷的话,奴婢叫李进忠,直隶肃宁县人,万历十七年入宫,先在孙太监暹的名下,后被派与御马监刘吉祥照管,呃,如今已十个年头……” 李进忠在宫里的履历甚是无趣,不过他居然敢擅自出宫,还跑四川,胆子够大。 “说说你为什么要跑邱乘云那里?”朱翊钧又问。 趴在地上的李进忠一听,完了!这事连陛下都知道了,恐怕今天真的没活路了。他顿时一急,急出一脑门的毛毛汗,想必此刻脸上也是五颜六色,好在脸朝下趴着没人看见……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李进忠心念电转间,把心一横,干脆实话实说,“奴婢入宫这十年,混的不好,每月俸禄都不够拿来赌的,说实话还赶不上以前在肃宁当混混,至少那时啖嬉笑喜,偶尔还能鲜衣驰马。但奴婢也知道,当混混没有出路,也挣不来钱,所以才想博一个前程。进宫后,他们都瞧不起奴婢这样的,又不识字,所以才被人称为傻子,这些奴婢都知道……但奴婢就想挣些钱呐,然后,然后,找个老太过日子,不想被人家叫成弃物……” 朱翊钧听得有些想笑,这他娘的也朴实无华了吧,找老太过日子?“咳咳,你还没回答朕呢,为何要跑到邱乘云那里去?” “嘻嘻,因为奴婢想打抽风,”说出了那番话,李进忠就放开了,反正横竖都是一刀,不如选让自己痛快的方式,“他是同门师兄,单凭这层关系,至少不能落面子赶奴婢走,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至于抽丰……呃,抽税嘛,其实小的以前也干过替人收税的事,所以多少还是懂。不是小的吹,这行里头‘规矩’多,挣钱是挣钱,关键是要好处讲到明处,否则就要闹事。” “哦?那你就具体说说,”朱翊钧还真有些兴趣了。 “是,奴婢就说肃宁县吧,当地有好些歇家,歇家其实就是‘包揽’,类似于矿税的‘包税’那种。各州县的情况都差不多,无外乎就是老歇家和新歇家怎么重新分大饼,奴婢举的例子有些糙,但话糙理不糙。本来一张大饼分三牙,来了一个新歇家,非得分四牙他得一牙,这就是矛盾。” “同理啊,陛下您派的矿税使就好比新歇家,人当地的老歇家都这样做了好些年,与官府、百姓之间已经很融洽了,首先他们肯定不愿这种融洽被打破,其次也不愿好处被分薄。但要是新来的又豪横怎么办呢?他们也肯定不会当面硬刚,只会是暗地里鼓动百姓闹事,最好是一举把新来的赶走,要是一下赶不走,就反复闹,然后他们在面上充和事佬……这就叫软硬兼施。” 原来是这个道理,朱翊钧心下有些了然。当初临清闹民变的时候,他就说那群刁民定是有人在背后煽动,否则以前怎就没听说闹民变,反而他开始往外派税使了就闹民变? “但老是闹民变也不好啊,闹,就说明百姓没活路,挣不了钱交不出税,歇家也就收不上税,到了官家那,该往上交的税交不出来,又要被上面的问罪,轻则罚俸丢官,重则下狱论死……闹可不会闹出税收来。” “呵~,没看出来,你倒挺替他们操心的,忧国忧民?”朱翊钧哼笑了一声。 “嘿嘿,奴婢人小肩膀弱,担不起忧国忧民四个字。但不能竭泽而渔,这道理还是懂。总要给百姓活路才行啊,百姓有活路,才有税源,一味的强逼,把人逼死了,与自己有甚好处?” “嗯,你有这见识,倒也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朱翊钧赞了一句。要是陈奉有李进忠这见识,也不至于尽办些蠢事,看来往后再派也要挑一挑人了。 他又暗忖,要不然干脆就把陈奉撤回来,另换个处事老道一点的?不过沉吟良久,还是未拿定主意,一时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朱翊钧光想着撤换税使,却没注意李进忠到现在还趴在地上。而李进忠呢,主子没喊,他也不敢擅自起身,只是这样趴着高低难受,就跟宫里惩罚犯错的宫人那样,在圣人面前直立弯腰,两手扳着两脚,还不许体曲,否则一顿界方乱抽。只要半柱香,人必眼胀头眩,轻则昏倒,重则毙命……他现在也不遑多让,头老是冲下埋着,虽不是扳着,已有扳着那感觉了…… “哎哟……嘶……”李进忠呻吟了一声,动了动早已麻木的四肢。而朱翊钧听着响动,终于又把目光转了过来,这才发现他还趴着呢。 “呃……行了,退了吧。” 这句不啻袅袅梵音,李进忠终于倏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回道:“多谢陛下,小的这就告退。” 只是他卷曲的双腿早就酸麻,动一下都如万蚁噬心。无奈,李进忠还得学蛤蟆,慢慢挪动两腿,倒退着爬了出去…… 朱翊钧一脸震惊,一直盯着李进忠倒爬着出了大殿,这……从没见有人像他这样学蛤蟆的!以前那御药房的张明也是乖张的很,人家也没装过蛤蟆。 待李进忠的影子完全不见,震惊了半天的朱翊钧这才醒转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噗哈哈哈……,朕怎么觉得这李进忠像张太监的徒弟?两人这般相像……哈哈哈。” ———— 李进忠终于出了启详宫,人已经蹉跎了半条命,歇了好一会,才继续跟着启详宫的长随离开后宫禁苑。 走到宝宁门长随就止了步,独让李进忠自个儿出宫。当他走到西华门,正遇见形色匆匆的马谦,在往宫里赶。看起来很急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何事。 “谦哥?”李进忠叫住了马谦。 马谦一扭头见是李进忠,急忙刹住脚:“进忠,总算找到你了,快,跟咱家走……” 李进忠一愣:“发生什么事了?”话还未说完,胳膊已被马谦给拽住,然后拖着他就往西华门外走。 第57章 【夤缘入宫办膳】 李进忠一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再说……”马谦随口回道,拉住他的胳膊就往西华门外走。 出了西华门,一辆轿子已经停在附近,这轿子一看就非普通宫人所乘,轿前用了一头骡拉拽。两人很快上了轿,而后轿子便如飞一般,又向西直门行去。 这不是昨天去张太监府上走过的路吗?李进忠心里奇怪,用眼神询问马谦。 马谦先是叹了一声,然后带着一丝同情看着他:“今早张太监去了……” “啥?”李进忠有些吃惊,以为听错了。昨日见着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今日就死了? “哎,本想着你拜在他名下,至少是个不错的靠山,哪成想……”靠山如此短命,还不如不靠。 “但昨儿你既已拜在他名下,他就是你长辈了,你该去祭拜。” 艹,李进忠暗自咒骂一声:老子亲爹死了都没这么孝顺!他得多霉才摊上这种破事。 “别忘了,张太监送你的木盒……”马谦特意提醒道。 李进忠一噎——哦,还把盒子事给忘了……既如此,看在乌香的份上,当孝子贤孙也不是不行。 ———— 与此同时,朱翊钧也收到了张明病故的信儿,大感意外。 “张打鹤竟然去了?如此突然……” 近侍王奉说道:“听说是昨夜闹腾了一晚上,像中邪一样,老说‘不是他’、‘别来找他’这样的话,反反复复的说,直到天亮,才渐渐咽了气。” 朱翊钧闻言,面色微沉——王奉说的意思他懂,三年前李氏生下常瀛不久,有疾,让当时在御药房的张明医治,结果不治而薨逝。彼时人都说张明是郑氏的人,因此纵药阴杀之。笑话不是!反正他是不信的。但后来宫中积言越来越多,竟说有如淳于衍之事……简直是荒唐!即说张明是淳于衍,他是汉宣帝,那么谁是霍光之女?谁又是皇后许平君?李氏温婉,他宠她不假,但远没到郑氏的地步。即便他要将她葬入陵寝,那也是想他身后依然有爱妃陪伴…… 王奉又道:“张太监沉疴已久,况且今年夏季天气怪异,时而燥热难耐,时而闷热濡湿,壮实的人尚且会头疼恼人,何况久病在床的人?” 朱翊钧点头道:“嗯,是这个理。”想了想,又吩咐道:“王奉,你去传朕的口谕,张明特恩赐祭一坛。” “是,万岁爷,奴这就去办。” “对了,你再去把田义叫来。” 王奉领命退下。 须臾,田义复又进来,叩拜之后,朱翊钧赐他杌凳。 田义坐下,朱翊钧开口先问:“那御马监的李进忠,你觉得如何?” 田义斟酌片刻,方道:“市井气太重,猜狠自用,虽多以傻子称之,但亦担当能断。” 田义心中不免叹气,爷若想宠一个人,何曾要问下边人的意思?即便这样问,无外乎心中已拿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还尚有一丝犹疑,并无多大影响。此刻他要是一味反对,只会惹龙颜不悦,不会改变任何结果。也不知这李傻子撞了什么逆天大运,还是他家祖坟冒青烟?这样了都还能被爷看上。既如此,也不妨送他一程…… 朱翊钧笑了笑:“你这评价倒也中肯。” “说他傻子,也并非蠢笨之人,宫里规矩多,又非市井之地,一来没人教他规矩,二来他所长并不能在宫里施展,是以就显得格格不入。他要真是蠢笨之人,恐怕早就不在人间了。” “哈哈,说的不错,所以朕就想……让他调进乾清宫。” ·“倒是还缺一员暖殿办膳。” “嗯,就着你照此来办吧。”朱翊钧很快说道。 田义不得不再次感概,这李进忠怕不是真的上辈子积了大德?他只是随口一提暖殿办膳,爷竟就答应下来。暖殿之名不过一加衔,就像掌事、管事、传奉事,近侍名号也。就算李进忠进了乾清宫,初来乍到也不可能加任何名号。 况且办膳二字,也是笼统一说。乾清宫内各家皆有领膳,四员暖殿管果酒,二员暖殿请膳,近侍四五十之多;再加上司房管库房、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馈膳局、管柴炭及抬膳,都可称为办膳,这又是百余人。 乾清宫里有多少家?很多家。那么李进忠到底归哪一家好?田义一时还没了主意,不行只有先跟陈矩商量一下。 田义出了启详宫,重新坐上板轿,就往司礼监的直房去。 其实两地相距并不远,只是田义老病,亦于宫中坐板轿来往,而非骄矜。 到了直房,找到陈矩,将此事一说,陈矩也深感头疼。主要这个度不好拿捏,到底爷对这位傻子李进忠是个什么态度?还有,他也是半点规矩不懂,还要先找人来教教规矩。 陈矩考虑良久,最后还是说:“要不就派在某名下吧,姑且让常云照管,正好时敏是项下管文书兼管膳掌班,就让他跟着时敏,一来他能学学规矩,二来,可以让他看时敏是怎么做的,若此人有悟性,倒可以再调教调教;若是确如别人所说是个傻子,那放着就好了。” 田义想了想,有些犹疑:“时敏太过年轻,能镇得住人?” 陈矩笑了一下:“不是还有某吗?” “那行吧,”田义说道。目前跟着陈矩自然是最好,也免得横生更多枝节。 ———— 转眼又到八月十五, 李进忠从甲字库又调到了乾清宫,这火箭速度真是羡慕死一帮人。而这一帮人当中,有些是曾经嘲笑他是傻子的;有些是欺负过,给过小鞋穿的,好比邱乘云的掌家徐贵;还有一些,是李进忠的同门票友,比如徐应元、赵进教之流。 如今的李进忠终于扬眉吐气一把,他好歹也是皇帝的自己人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也有机会去主持开个矿什么的,那时嘛……咳咳,淡定淡定,现在还不是骄傲的时候。 话又说回来,那天装蛤蟆虽然辛苦,但绝对值得!不……是那个张太监死的正是时候,看来以后该给那个死鬼师傅多烧一些香蜡纸钱,才不枉‘师徒’一场。 李进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容时常挂在嘴边,人看起来似乎也温和许多。 到了十五这天,宫里十分热闹,说实话,李进忠都有些目不暇接,尽管他只是跟在刘时敏后面看。 说起这刘时敏,李进忠就像发现了一个大宝藏一样,八卦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他娘的居然是感异梦而自宫,神人也!”比他还狠!话说回来,刘时敏的家世可比他好太多了,他要有那半大小子的出身家世,早特娘的蒙荫做官,最差也是考武举,才不会自断子孙根。 李进忠其实并未将刘时敏放在眼里,一个半大小子,故意刺他两句就脸红筋涨,还是太年轻,忍不住气。不过他试探过之后就不再惹了,初来乍到还是姿态低一些好。 如今他升了长随,但还是穿青色贴里,带官帽,束角带,惟从前的乌木牌换成了牙牌。而只有那些掌印、秉笔、随堂,还有乾清宫的管事,及各执事近侍都穿红帖里缀本等补子。中秋之际,为了应景又都换成蟒纱金兔补,尤为华丽。 李进忠羡慕极了,他也想穿穿红色,不仅要穿红,还要穿蟒衣,“最好再多加几襴,袖子就要加双襴,然后膝襴之下再加一襴,全身上下除了蟒就是襴……蟒衣就该这样华丽!” 虽然只是白日做梦,李进忠仍然兴奋不已,内心也充满斗志,反正总有一天他会穿上这样全是蟒和襴的蟒衣。 自八月起,宫里就开始赏秋海棠和玉簪花。而且从初一始,各宫各家都会做月饼,加以西瓜、藕互相馈送。十五要祭月,供上月饼、瓜果,侯月上香后,再一起分食月饼,然后吃席,直至夜里才散。这倒跟民间无异。 这天朱翊钧去了慈宁宫与李太后共度中秋,宫中人等自是一样,各家都自己办了酒席,饮酒吃席。往年李进忠都是跟徐应元这样的票友加酒肉朋友一起胡吃海喝,图个痛快,即便醉了也是就地一趟,才不讲什么规矩,当然也没人来管他们。 进了乾清宫果然就不一样了,常云照管着他,但常云这班是在文书房供抄誊之役,类似文官,李进忠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如何能与这般斯文人相处融洽?喝酒也喝的不痛快。 不过说起酒,李进忠又想起了老贾,八月始造新酒,等过些时候再到他那里瞧瞧可有新品?八月也是吃蟹的时节,今日酒席说是蟹宴也不为过,只是他不爱吃那八脚怪,吃的矫情不说肉也没多少,其实狗肉才是他的最爱。 李进忠瞧着刘时敏吃蟹,先用小剪去掉八足,然后揭开脐盖,用小银刀细细挑剔,剔下的蟹肉蘸醋水,完了再佐以酒。吃完整只,那胸骨八脚脐盖还能重新拼得完整如初,最后还要用紫苏叶泡水来洗手。 李进忠觉得他都不会吃了,拿起一只蟹瞪眼瞪了半天,然后才动手……‘咔咔’两声就掰下了八只脚,直接丢在嘴里‘咔嚓咔嚓’一阵乱嚼,抿出了壳里的肉,再把碎渣子一淬,吐在地上。蟹一掰两半直接上嘴啃,吃不到的地方用筷子一掏,筷子掏不着的地方,继续用嘴啃……不一会,李进忠就干完了一只蟹。 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祸祸了。 第58章 【太监往事】 刘时敏都惊呆了,没见过这样吃蟹的,暴殄天物不说,还粗鄙不堪。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李进忠,第一眼看到就不喜,要不是师傅让这厮跟着他先学习规矩,他早就……那么大个人了,岁数都快顶两个他,都还不懂规矩?还有啥可教的?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一开始都谨小慎微的请教?把自己放到最低最低,甚至卑微到尘里,这样才有可能得到别人的指点。要是这个道理都不懂,真不知他是怎么在宫里混了十年? 可那傻子是什么态度?看他年轻好拿捏是吧?有谁像他一见面就问他:你真的是感异梦而自宫?为啥?当时梦见啥了……他梦见啥需要跟个傻子交待?他自宫需要跟傻子交待?搁他这儿找认同感来了?该死!光看那副贫嘴恶舌,神憎鬼厌的嘴脸就让人讨厌! 刘时敏十分嫌恶李进忠,就像搅屎棍一样,经他这么一搅合,再吃什么都吃不下了。郁闷之极的他抓起一壶酒,也不用酒盅就直接往口里灌。好在酒极温和,否则一顿猛灌,估计他就趴了。 李进忠才不讲究那么多,一见众人都停了着,正奇怪:“咦,怎么都停了?继续吃,继续喝啊……”席间无一人响应。 刘时敏灌了一壶酒,很快就上了头,看天上的明月也变得朦胧。再低头看一眼满桌的残羹,他吐出一口浊气,对大家说道:“时敏醉了,就不陪诸位了,继续吃好喝好着,告辞。”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回了住所。 有第一个离开,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跟上,不过盏茶功夫,一桌酒席就去了七七八八。 李进忠不管那些,依旧大吃大喝。不过这桌酒席置办的太清淡,他有些嫌弃,蟹确实鲜美,但又怎比得上一盘浓油赤酱的肘子更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 李进忠不是看不出来他们的嫌恶,尤其那半大小子,心情都写在脸上的。不过他并不担心被穿小鞋,他只需讨好一人就行。 他如今也住在了廊下家,倒是方便去老贾那里讨酒吃。老贾年轻时就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古怪,要不然怎会被人赶出御酒房,在廊下家这地方自生自灭。 好在他还能自己酿酒,尚能苟且,如今他年纪大了,年轻时的脾气反而收敛了不少。不过,人有些习惯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好比老贾,忒喜欢甜食,只要每次李进忠带些甜食房造的点心,就能‘骗’他一顿好酒,比秋月那圆球一样的徒弟还好‘骗’。 其实甜食房离御酒房也不远,甜食房只有掌房一员,另外协同内官数十员。由他们经手造办丝窝虎眼糖、松饼等,那可是一绝,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者钦赐,否则外廷绝难得到。 掌房与他在御马监的照管刘吉祥最厚,单凭这层关系,李进忠时不时就能从甜食房里顺些点心出来。像丝窝虎眼糖这种也不多,但十次里总能有一二次机会得到。 他住在元武门一带的廊下家,抵怀公桥这边,其实从怀公门或长庚门入内廷反倒方便。李进忠提着甜食房弄来的点心又到了老贾那里。 老贾一看他手里提的纸包就明白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来啦?最近做了新酒,是你喜欢的那种,过些日子就能尝了。” 李进忠咧嘴一笑:“那感情好,俺昨个儿在文书房吃的酒。嗨,那酒就跟水一样,好酒倒是好酒,就是喝着没劲。” 顺手又把点心递给老贾,道:“呐,这是虎眼糖,你的最爱。说来也怪,俺今天去甜食房正好遇见那掌房,他今儿倒是忒好说话,俺本来寻思着,怎么也得磨上好一会,才能得这虎眼。结果你猜怎么着?嘿!没说两句他就应了,还给装了整整一包。” 老贾怀抱着虎眼糖,一脸的褶子又堆成了菊花样,而且每一个褶子里都泛着喜悦。他笑咪咪的道:“呵呵,今时不同往日,你已非过去那个傻子李进忠了,往后自然会有人上门讨好你。” 李进忠有些得意,鼻子里哼出一声:“俗话怎么说来着?这叫风水轮流转。俺在御马监当丘儿当了十年,怎么也该轮到俺了吧?” 老贾笑了笑,没再说话。他把那包虎眼糖小心翼翼的收到里间他床边一张戗金的立柜里。然后出了正屋,去厢房存酒的屋子里搬出一坛酒,再到爨室里弄了些下酒小菜,简简单单的一顿。 返回了正屋,将酒菜摆上桌,又找出两只茶盏当作酒盅,开坛倒酒,斟满。 李进忠闻着酒香,口中已开始泛滥,举起酒盏敬老贾,他两不用那么客套,然后自己先抿一口,“吱溜……哈……”稍待,酒顺着嗓子滑下,人顿时就舒服了。 “好酒!”李进忠很满意,这酒不仅闻着香,还够劲,比昨儿赏月喝那酒强多了。 “新酿的酒,喝出来了吗?你今儿正好头一个品鉴,觉得咋样?” “有一股枣子的味道,不会就是用枣酿的吧?” “正是!呵呵……” “没有枣子的甜,很好,甜即败味;也够劲,不错。真比昨喝的那个强。” “那就好,等天气冷下来就可以拿去货卖了。还想着今年枣子收了再酿一次,可以放到明年再卖。” “要给俺留点哦,别全都卖了。” “那是自然!” 李进忠喝的很快,不一会已经三杯下肚,那茶盏斟酒量可不小,老贾自己虽然酿酒,但酒量没他好,他三杯下肚,脸上已飞出了红霞。 “老贾,咱不能干喝酒,也讲讲你以前的事呗,俺喜欢听。” 老贾心情格外好,喝的有些上头,但不醉人,似晕非晕之间,听李进忠这么一问,也忍不住就想说些什么,“讲啥呢?呃……过去好些事,可能当时经历着,觉得会刻骨铭心一辈子。不过,呵呵,时间一久,什么都会淡。” “就讲你刚进宫那会呗。” 老贾笑了:“咱家刚进宫那会,可没你傻。” 李进忠一噎:“好你……是是是,俺是天字号第一傻,行了吗!” “哈哈,”老贾大笑,“开个玩笑,别介意。既然你想听……咱家倒想起一人,那就给你说说,也是个神人。” 他顿了片刻,继续道:“咱家是嘉靖三十八年选入宫,那会才多大?小的很,十五六吧。跟咱家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名叫张维,他比咱家大十岁。当时我俩人都为司礼监掌印张宏名下,还有一个陈矩。” “张宏?是不是那个……”李进忠有些惊讶,张宏的大名他进宫那会儿就常听起,没想到老贾还是太监张宏名下的人。 “是,太监张宏,因谏万岁爷身边的内侍以财货蛊惑帝心,而选择死谏,绝食数日而死……后葬于阜成门外迎祥寺。” “哦……”对于这样的太监,李进忠肃然起敬,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那就敬张太监一杯,虽然很久了。”他举起酒盏朝老贾一敬,跟着一饮而尽。 老贾欣然举杯:“好,就敬张太监。”敬过之后他也一饮而尽。 “没想到你竟是张宏的名下,那为何后来又去了御酒房?” 老贾淡淡一笑:“一言难尽,不提也罢。咱家还是跟你讲讲这张维吧,他如今应该还活着,只是咱家好久都没去看他了。最后一次,好像还是几年前。” 故事一起头,老贾便渐渐进入回忆状态:“他是北直隶霸州人,同咱家一样,嘉靖三十八年选入。他自幼就博学好书,又最为先帝时的太监李芳器许。隆庆二年升为当今万岁爷潜邸位下,万历初历升乾清宫管事,提督忠勇营,掌兵杖局。” “那时的秉笔孙德秀、张鲸诸人,颇妒其才,但这张维处之泰然。张鲸这人吧,刚介寡学,驰心声势,却深得万岁爷倚毗,但也时常被呵斥。因他曾经为逐冯保而出谋划策,冯保被逐之后,张宏升了司礼监掌印,而他张鲸也跟着任东厂太监,兼掌内府供用库……” 李进忠闻言心里一动,这张维居然还活着? “张维啊,善诗能文,琴画双绝。记得万历十二年时,他侍万岁爷于乾清宫西廊,爷当时问他:你本管三年事毕了。张维为张宏已守孝三年,他回爷说:仰荷圣恩,得予令终,臣等存没感戴。然后爷又问他:我常想张宏好个老儿!每见我惩罚一个谏官,即叩头流涕,又为其善言宽解,我亦每次都被他劝得息了怒……哎,何等忠心。” 老贾说到此处,嘴角都挂上了一丝笑意,在李进忠眼里看来,仿佛他就是那时的张维。 “听了爷一番话,张维又叩头应道:此乃圣德,纳谏非臣下所能挽回,倘若圣怒不息,师傅又岂能成功?然后爷又说:你为他三年除服毕,做一首诗来我看。然后张维就即刻拟题,做了一首《荣哀慕感诗》——薤露光阴何易曦?三年梦逐白云飞。哀吟风木人终别,怅望烟霄鹤未归。墓草可怜滋圣泽,祠旌深感照春晖。仁皇夜半思耆旧,重奉恩纶下紫薇。” 第59章 【文书房行走】 李进忠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懂得品鉴诗词?就好比让牛嚼牡丹。 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老贾念的这首张太监做的诗,简直就是拍皇帝马屁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李进忠撇撇嘴,心中有些嫉妒:“斯文人就是与我等老粗不一样,拍马屁都能拍得如此清新脱俗。” “噗嗤……”老贾一下就笑喷了,“哈哈哈,我看你也不遑多让,连骂别人是拍马屁都骂的这么新颖别致!” 他杯中还有酒,这下全都祸祸了。新换了两只茶盏来,又重新斟满。 “那后来呢?继续讲啊……” 这会老贾不讲了,他笑吟吟的端起酒盏邀他一饮而尽,“别着急,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再听我慢慢道来。” “切~!老贾,你再这么喝,要醉了。” “不会,咱家心里有数。” 李进忠不再劝了,也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 “后来……张维因见张守义这种小人怙宠生事,张鲸等人眈眈未艾,欲求退。而那时他又受了伤,就在思善门外的直房调治了半年,后万岁爷才准他私家调治。回了家以后呢,裒(聚)法书(法帖)秘籍不释手。几年前咱家去看他时,双眼几乎已盲,但凡闻有新书,必买来,再令左右念给他听……” 说至此处,老贾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仿佛又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半晌,李进忠没听见他再有动静,伸手戳了戳。 “嘿,这老家伙!”李进忠哑然失笑,“居然睡着了……” 老贾睡着了,还扯起了呼噜,把李进忠晾在一边。 “得!还说自己有数?”李进忠大无语,抱怨两声。末了还是把他搀扶起,扶进里间,搁在床上,俯身为他褪了鞋,又抽出铺盖帮他盖上。 安顿好了老贾,李进忠便离开了小院,临走前又把还有酒的酒坛一并带走。 先回了一趟他的住处,放下酒坛,又重新换了一身青帖里,钢叉帽,白色麂皮靴,腰间束角带,再挂上牌穗、刀儿。牌穗内悬牙牌,刀儿亦用银镶鲨鱼皮为鞘,以红绒辫束于牌穗之上。如此以昭近臣之宠。 收拾停当的李进忠很满意这身,左瞧右瞧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然后出了门。出门信步来到怀公桥,过桥即是怀公门,入门折而向南,是一条长长的夹道,在英华殿和隆德殿的两墙之间。 英华殿所供乃是西番佛像,而隆德殿在每年八月中旬前后,最为热闹。 因为此时亦是朱翊钧的圣寿,每遇圣寿节,于隆德殿大门之内,都有数十人习跳步叱。戴方顶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还有一人在后,执大锣,其余皆左持有柄的圆鼓,右手执槌齐击之,缓急疏密,各有节奏。再按五色方位鱼贯而进,视五色伞盖下诵经者以进退,若舞蹈,跳三四个时辰方毕。 两墙之间的夹道一路畅通,李进忠走在这条道上,不疾不迟——这一刻让他感觉很特别,耳边传来的是袅袅佛音,又夹杂着缓急疏密的节奏,仿佛行进中的每一步皆有和风吹过……他莫名其妙的就想起秋月曾说过的一句话:‘无’自有‘无’的解脱,而‘拥有’亦有‘拥有’的烦恼。 路的尽头是红墙,那是慈宁宫最北的宫墙。行到此,李进忠突然咧嘴一笑,笑得肆意——不不不,所谓‘无’,并非解脱,而是烦恼;拥有?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因为他从来就没拥有过什么。世间万物其实只有一个理,他与秋月,并不在同一个位置上。 顺着慈宁宫的外墙包一圈,很快就能找到北司房的大门,北司房就是文书房,李进忠来这里要找刘时敏。 ———— 一见李进忠,刘时敏嘴角一勾,勾出轻蔑——多可笑,这厮腰上还挂刀儿,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是近臣有殊宠?但他怕是不知司礼监从来不屑什么抹布、刀儿,无需以此昭近臣之宠。难道他不知,除了他这里还有谁是带了刀儿的? 李进忠似完全没看到刘时敏脸上的轻蔑,他笑嘻嘻的行礼:“刘师兄好。” 刘时敏回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回到桌案坐下。他忙得很,才没时间理会那个傻子。 今日通政司的封本都到了文书房,常云已命人一一拆开封本,并口占注语略节,而刘时敏在旁充写手,草拟文书单。 他正专注于此,没留意李进忠已站在他身后,除了聆听别人口占注语,还时不时瞟一眼刘时敏,及桌案上的各种通本。 李进忠不识字,但听他人口占注语,十分内容倒也能猜到一二分。其实常云一直在暗自关注他,他是陈矩的掌家,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 他算是默许了李进忠来文书房旁观,尽管这显得十分不合规矩。好在这人还懂规矩,并没有乱插嘴,乱插手。文书房可是一般人能进的?这里过手的文书事关国家大事,岂容半点马虎。 文书单草拟完毕,然后那些本会装在匣子里,又有专门的捧匣者,将匣子请至隆宗门以北的司礼监直房。原本是协恭堂,只是隆宗门以南连同协恭堂皆在大修,而司礼监诸公的司房暂时挪在了北边直房。 每日申时,田义会来过司房看文书,其后是秉笔陈矩、随堂成敬,挨次细看。先看文书房的外本,次看监管文簿文书。他们每人又有掌班、司房等十数名近侍,但入室看本,从来都是将亲信留在外面,不得入内。 还有阁中封来的票本,亦是在文书房拆开,然后同外本一样,送到司礼监直房。捧匣者在宫中也有一间直房,对应夜里的文书转呈,朱翊钧览过的文书由仁德门门缝里递出,再呈至文书房,并该班的公公看过之后,交与掌文书近侍、写手,从新开写停当,于五更攒点宫门开后,将这些文书再捧至司礼监直房的各家复加查看,有通本若干,批红该发若干。 李进忠看了一天这文书房的流程,大致有了印象。他不识字,确实好些事情他不明白,但胜在记性好,可以弥补一些欠缺。 其中有一本他记得尤为清楚,是湖广守备少监杜茂以地方鼓噪为由参劾直守人员,万岁爷以地方兵备府县等官不行禁戢必有主使,令各降一级。于是吏部拟降调湖广副使万振孙广东参议……但万岁爷认为湖广各官纵容生员倡乱激变,坐视规避,夺去万振孙职务,令其为民;王禹生、邹光弼各降三级,调边方用。于是吏部再拟降调王禹生贵州贡阳府通判;邹光弼贵州按察司照磨。万岁爷怒其各官党护,随后两人俱夺职。 李进忠十分震惊,震惊这湖广民变,但地方官却如此纵容‘闹事者’;还震惊陛下对于所派内使的袒护……那日见陛下时他所说的话似乎已经应验了:新歇家要分利益,老歇家却鼓动百姓闹事以期赶走新歇家,不让其分。 既然湖广已到了这种地步,别处呢?是不是情况也差不多的? 李进忠所知道的不过是些碎片一样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揣测,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想了想,还是把疑问先放到肚子里,眼下有另外一件事他要先去做。 ———— 两日后,大学士赵志皋、沈一贯上揭以恭遇圣节。亲、郡王等,天下文武衙门进贺表文皆送司礼监收进。礼部以圣节庙期,请皇上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不报,后又免百官朝贺。 这日的李进忠请了假,得空又去了老贾那里,提了两坛好酒然后出了宫。走北上门出,北上西门,过金鳌玉蝀,出西安门,再乘上小轿经西安门大街往北,上西单大街至鸣玉坊的箔子胡同(西四北三条)。 陈矩的私宅也在箔子胡同,在陈矩私宅的旁边是太监张维的宅子。李进忠下了轿,来到大门前叩门,稍事,就有门子来开门,问清来意通报后他就进了宅子。 一路随下人来到主人书房,这里竹林清幽,鸟鸣啁啾,让人顿生安详之感。李进忠也放轻了脚步,在书房外等待片刻,就听里面有一管喑哑的声音说道…… “快请客人进来。” 李进忠遂跟着仆人进到书房,手里还提着酒坛。 书房格外朴实无华,也并无什么名贵的珍玩字画装点,唯有满屋氤氲着墨香。 “请到这边……”那喑哑的声音又在东次间响起。仆人随即道:“客人请这边走,老爹正在濡笔。” 李进忠颔首,又跟着进了东次间。抬眼就见一清隽老者在条案前站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只吴兴羊毫,笔端饱蘸墨水,而条案上已铺陈了二尺见方的陈清宣纸。 这一刻,李进忠也屏气凝神,不愿打扰这位老者,只在心里奇怪——老贾说这位张太监不是眼盲了吗?可他怎么还能提笔写大字?真眼盲还是假眼盲? 他仔细端详这张老太监,只见两眼半闭,而眼皮下的黑眼珠子似乎变成青白。看来眼盲是真,李进忠暗忖,不过眼盲还能提笔写行草,那确实有些厉害了。 李进忠心生佩服,他向来都佩服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 第60章 【冲龄二三事】 李进忠屏气凝神,静静立在一边,瞧着张太监笔走龙蛇。 而张太监全神贯注于笔端,手腕接连轻抖,纸上便落下几个大字。当写出最后一笔时,他身旁的书僮便已忍不住击节赞叹:“老爹今日这幅,神了!” 李进忠虽是文盲,但也觉得张太监这字很好。好坏他还是能分辨一二,全凭直觉。 张太监才落笔,闻言又呵呵一笑:“今天手感很好。” 过一会儿,似乎又想起来了客人,而他刚才太过投入,忘了这茬。一下觉得有些怠慢,于是连忙道歉:“对不住这位小友,老夫写着写着就忘了。” 赶紧让书僮扶着,走到四方桌前,“小友请坐。”他招呼道。 “您先请,”李进忠客气回了一声,然后才坐了下来。 书僮很快上了茶,李进忠饶有兴致的看着张太监,动作熟练的端起茶盏,吹一吹,抿一口,然后又准确的放在桌上。真不像是盲人。 张太监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道:“其实早十年前,眼睛已经视物不清了,五年前就完全瞎了,现在早就习惯喽。” 李进忠有些尴尬,“呃,张老爹,俺没别的意思……” “呵呵,没啥,没啥……”须臾,又问道:“小友是老贾的朋友?” 李进忠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的,连忙又道:“是,最近老贾造了新酒,前两天就与他喝了一顿,他醉了,一直念叨要给您送酒呢。” “哦?快拿来我闻闻?”张太监听了一脸惊喜。 李进忠也没想到,一说起酒,这张老爹居然那么高兴,“要不,让下人拿酒杯来,俺陪你喝两盅?”边说着就把酒坛子放在桌上。 张太监面有犹豫之色,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今日就算了,我,只闻闻就好。” 李进忠笑笑,接着拍碎了泥封,揭开里边一层的桑皮纸……揭开刹那,一股浓郁酒香就溢了出来。这坛子并不大,他推到张太监面前,那酒香更加浓郁。 李进忠见他喉头连着滚动好几下,带着一抹馋相,不由得好笑。 许久,尽管依然是一脸不舍的样子,张太监还是让人撤去酒坛,并且叮嘱要好生封口,莫要跑了香气。 然后对李进忠道:“人老啦,不能再像年轻那会诸般不忌,这酒,就留着待我慢慢儿品吧。” 李进忠哈哈一笑:“张老爹您高兴就好,往后还有的是机会,让小的陪您喝上两盅。” “呵呵,好。不过也是好久没喝了,都快忘记酒是啥滋味的了……”张太监依然笑眯眯的,顿住片刻,又问李进忠:“小友今日前来,不会只是送酒吧,可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李进忠沉吟片刻,亦是笑着回道:“就是来送酒的。那日将老贾灌醉了,本来想着他的新酒已成,也是件高兴的事。俺们先头喝的好好的,没成想他三杯下肚就哭了起来。俺当然要问他了,他只说是想起了他的师傅,张宏张太监……” 张维静静的听着,脸上一时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说师傅常托梦于他,说担心陛下左右,依然有以财货蛊惑圣心者;又说什么‘我形已废,自有不废者存’……他叽叽咕咕说了许多酒话,反正俺也没听大明白。” 张维依然安静如初,嘴角轻轻上弯,就仿佛一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过了许久,李进忠以为他已不愿再说话,却听他终于开口:“陛下外傅之年登极,那时冯保掌司礼监,与张江陵内外同心,翌戴(拥戴)冲圣。陛下左右内臣如孙海、客用之流,却日以狗马拳棍导陛下以武,冯保则凡事导引以文,蒙养之绩在冯为多……” 呃……李进忠听出一丝尴尬,狗马拳棍?他也精通啊,乍听张老爹那语气,颇为不善呢? “某一日,陛下宿醉,佩剑夜游,将一内官的头发斫下,后又无故施杖刑于二内官,几欲杖毙。这事被圣母老娘娘知道后,翌日一早她便换上青布袍,除下簪珥,又言欲特召阁部大臣谒告太庙,要废了陛下改立潞王。陛下恐惧滋甚,在圣母老娘娘面前跪泣许久方才解,事后老娘娘又让冯保拿《霍光传》给陛下看。” 李进忠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竟还有这么一出?可他怎么觉得,圣母老娘娘那番作为当不得真,不过是吓吓而已,这种恐吓伎俩一眼假,陛下怎就信以为真?太年轻了吧。 “自打这事过后,陛下遂逐了孙海、客用,另外孙得秀、温祥、周海皆是左右近臣,亦是私家闲住,这是万历八年十一月的事情。后来张江陵不奔父丧,而中外又多忌冯保,那时的秉笔是张鲸,也是师傅张宏名下。因他在潜邸就跟着陛下,便想为陛下画计害冯。师傅侦得此事,找到张鲸意图劝解,但张鲸不听……后来陛下还是籍没冯保、张大受、杨舟、徐爵等产。又逮其弟冯佑、侄儿冯邦宁下狱,这二人后来皆瘐死狱中,此万历十一年正月事。” “而冯保,谪死于江南,葬于留都皇厂。那是一片林木森郁之地,巍峨隹城,实乃老天开眼以报忠臣呐!师傅继冯保之后掌司礼监印,张鲸掌了东厂,不二三年陛下日益英圣,而左右间又有以财货蛊圣心者,师傅以死相谏,绝食数日而卒……” 张维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李进忠虽然早就听过张宏的事迹,但今日亲耳听了一遍,亦多有感叹。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所以才特别钦佩那些敢作敢当的人。 哭过一阵,张维便止住了,幽幽叹了一声后,又陷入沉默,犹如老僧入定。 李进忠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无聊,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辞而去了? 其实他今日来此并非有啥特别目的,就跟老贾一样,听听他们讲以前的事就行了。讲那时的陛下,大概会因何而乐?因何而怒?因何而俱?又因何而哀? “圣母老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张维复又开口。 咦?李进忠颇为惊讶,还以为他要送客了呢。 张维笑了,语气中有一丝钦佩:“老娘娘素来严明,陛下冲龄践祚,睿哲夙成,是以内训甚肃。年幼时,陛下常不愿读书呢,每遇这时,老娘娘即会招陛下长跽。又时常在经筵日讲后,让陛下效仿讲臣为其当面讲解治国之道,其实老娘娘是在验其记否,来考察陛下所学是否扎实。” 李进忠撇撇嘴,觉得好没意思,他瞟一眼张维,幸好张老爹看不见他的表情。 “而一到有早朝的日子,老娘娘就会在刚刚五更的时候,到陛下寝宫呼之:帝起,今日早朝。若陛下赖床不起,她就会让左右将陛下扶起,就这么架着,让人亟水为其沃面。然后又辇着陛下登车……后来陛下老大了,老娘娘再亲自来做亦有些不妥。但老娘娘也绝,就下懿旨让一二大珰来替她做……” 说到这,张维已忍俊不禁:“那一二大珰其实也怕,怕陛下有起床气,所以每句必先高呼:奉太后懿旨怎么这么……陛下当然有气,但也不好惩处那一二大珰。实在起不来床,一二大珰就左右夹持着……” “嘛呀,够狠呐!要换成劳资……”李进忠小声嘟囔着。要换成他,谁敢一大早不让他睡觉的,他肯定让那人看不到升起的太阳。也就是太后敢管着陛下,想想也是,原来当皇帝竟还没有他这么一个普通人自由自在。 张维说的累了,伸手准确的拿起桌上的茶盏,润了一口,放回桌上。“还有一件事呐……”,润了嗓子他继续说道。 “还有一次,陛下在西苑饮酒,叫一内侍唱新出的曲子,内侍答说不会唱,未料竟惹得陛下发怒,抽剑就想砍他。当时左右极力劝阻,最后还是拉住了陛下,改成割头发代替砍头……只是这次醉酒,比上一次的影响更为严重,老娘娘知后,不但让陛下长跪而历数其过,还令张江陵等一众大臣上疏劝谏,并为帝起草罪己御札,直到陛下涕泣请改方已。经此二事,陛下就再也未有因醉酒而打罚宫人的事发生。” “到陛下大婚之时,老娘娘将返慈宁宫,还专门给张江陵下了一道敕书,说:皇帝大婚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守着看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圣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终先帝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有赖,先生其敬承之。” “哎……我常想,老娘娘虽贵为太后,亦是于百姓父母没有二致,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李进忠已不知说什么,想到他自小无父可怙,母亲也早早改嫁,混迹于市井闾阎中,就像杂草一样长大,就不知父母心是何种心?能让他填饱肚子吗?能让他升官发财吗? 李进忠思绪纷飞,忽而想到自己的父母,忽而又想到别人的父母,“想来先帝之心于陛下也是可怜的吧?” “呵呵,”张维听见,不禁笑了:“小友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吧?” 李进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张维又笑着道:“陛下幼年极聪慧伶俐,方六岁就能对先帝说出: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 第61章 【王德完】 “陛下幼年极为聪慧伶俐,方六岁就能对先帝说: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先帝听后大喜。那时先帝的长子、次子皆夭折,潞王尚未出生,陛下作为唯一皇子,自然深受喜爱,甚至于……溺爱。” “哎,”张维轻叹一声,似有无限遗憾,“先帝溺爱,以至于陛下长至十岁方出阁读书,就在先帝驾崩前两月。也正是因先帝的溺爱,陛下出阁讲学……亦是十分糟糕,原本三月初三出阁,到了四月二十七就已辍讲。皇太子读书,除了寒冬酷暑两季外,其余皆要读书,三四月可是读书最好的时节,那时陛下却停了讲学……” “可惜,先帝没有一丝责备与不满,既没让他回去继续,也没明确辍讲至何时为止。所以,那时陛下逃了学,反倒无拘无束,直到一月后先帝驾崩,而陛下转瞬间就从太子成了我大明皇帝。” “难怪……”李进忠恍然明白,难怪太后老娘娘对陛下管教甚严。 “要是先帝早些让陛下出阁读书,早一点多和大臣见面,或者陛下能闲习礼仪,养成储德,也不至于……可见,严是爱,宽是害,真真万世不爽。” 张维如此大胆的‘指责’,李进忠却是不敢苟同,虽然他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的道理,就只觉得人要是时时被管教,人生还有何乐趣?或许陛下贵为天子与常人不同,但首先不还是个人吗。 张维累了,脸上已显出倦怠,书僮都进出了几次提醒。末了,李进忠见之,还是识趣起身告辞。 张维也未挽留,让书僮送他出门。一炷香后,书僮返回,禀道:“老爹,客人已经离开。” “嗯,”他只回了一个字,便不再说话,依旧坐在那里默然不语。 半晌,书僮还是忍不住,问道:“老爹,小子不明,这位今日为何而来?想必不真是为了送酒来吧?” 张维闻言呵呵一笑:“又有何妨?老爹我已经老啦,眼睛又瞎,很多事已经看不到了。” 顿住片刻,又似自言自语道:“这位想来才得圣宠,感觉得到亦是有心机、会钻营之人,就不知他将来如何?会否和史宾,或者张鲸一样。” “史宾?老爹为何突然提起史太监?”书僮有些不解。 “不,老爹糊涂了,他非史宾,做不得比。” 书僮更为不解,“史太监在南京还好吧。” 张维笑道:“你看他好?也对,史宾广交游,善琴弈,好写扇,要是他乃一文人墨客,定是很好。但你可知道,就是因他偶得郑妃娘娘之赞扬,陛下疑他从宫闱中钻营,贬谪南京数年。后来取回任事,结果又被陛下怀疑其夤缘往阁中见辅臣,第二次被贬谪南京……” “哎呀,老爹,”书僮像得了什么新八卦一样,突然叫了起来:“说起南京,小子倒想起一人来…… “小子想起何人?” “紫柏大师……” ———— 七月的时候,黄辉邀饮崇国寺葡萄林。 葡萄社乃京师文人结社,紫柏亦应邀前往。期间众人又谈起吴宝秀案,紫柏却是一声叹息。 黄辉不解,问到:“大师为何叹息?” 良久,紫柏才缓缓说道:“吴宝秀已去,就在上月,我也是才得到消息。” 黄辉大惊:“好好的,他怎么就去了?” “吴宝秀回归南康之后,家里只存四壁,他身子本就羸弱,经此大狱折磨,遂大病不起,熬到上月,终是没挺过。” “哎呀,可惜啊!”黄辉一听不禁大恸。 “还记得他在刑部大狱时,我曾授他毗舍浮佛半偈,叮嘱他诵满十万次当出狱,以期鼓励。后来他果真出狱,却没料到,还是没过那道坎……这世间,终究是欠他一个交待。” “要我说,都是矿税惹的祸!” “我离开南京时,就对门下人说过: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则我慧命一大负。若释此三大负,当不负走王舍城矣!” “想必大师是准备留在京师,继续为释三大负而四处奔波?” “是,即便是因此而得罪世人,我亦无憾无悔。” ———— 转眼又至九月, 月初开始,工科给事中王德完一参原任辽东屯田把总韩应龙妄奏清查四川盐茶遗利兼采名木事。 王德完以帑藏空竭二陈节省六事:一曰减织造;二曰止营建;三曰去大工;四曰停珠宝;五曰审采办;六曰发内帑。 王德完三奏新会知县钮应魁附势,乘变劫财伤残百姓煽祸缙绅等。 王德完四条设漳流北徙二变二患三策。 王德完五疏论楚事,条列楚之激变,二楚士之罹大苦等。 王德完六参税监陈增、王虎、马堂:区区一隅三监,并列重叠征收商民。 王德完七奏:臣读河南抚按曾如春、袁九皋之大都为中州灾沴频仍,上陈六议。 短短一月,王德完竟连上七疏,朱翊钧看着这些奏疏,不禁大骂:“这王德完是不是疯了!”随后狠狠一挥手,把这些恼人奏本章疏全部挥落地上。 田义见状,默默的将这一本一本奏疏又捡了回来,放在一边。 朱翊钧怒视田义:“你是不是觉得朕昏庸无比?” 田义连忙跪下,回道:“臣不敢!臣以为王给事只是尽他所职……” “不,你看错了他!”朱翊钧冷笑,立马否定:“这王德完不过是邀名心切!” “可是,”田义还想解释,“工科左给事中张问达也上疏言,他所经山东,饥馑流离之状,风雹瘟疫之灾,征赋重叠之惨,并请陛下亟罢矿税恤民生安……不恰是说明王给事所言非虚。” “朕倒想问问,矿税跟恤民生究竟是何等关系?在你们嘴里,好像民生之艰难就因为矿税?不罢矿税天就风雹瘟疫,罢了矿税天下就国泰民安,可是这样?” 朱翊钧冷冷看着他,半晌,又说道:“你若能回答,朕就依了你们;若不能回答,就将这些一并留中。” 田义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这刻他垂下眼眸,而后恭恭敬敬的回道:“是,臣晓得了。” 十月, 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再次上疏论宫闱事:天子与后犹天地日月阴阳父母,地与天并位,天不交地则乾坤毁;月与日并明,日不丽月则昼夜息;阴与阳并行,阳不顺阴则寒暑愆;母与父并配,父不顾母则家道索。 皇上万国之父也,中宫万国之母也,皇上聪明天纵,仁爱性生,其眷礼中宫夙称优渥。乃臣自入京数月以来,道路喧传咸谓中宫役使仅得数人,忧郁致疾,且阽危弗自保,臣不胜惊惋。 宫禁深严,虚实未审,臣即愚昧窃知其不然。第臣得以风闻言事,果有如道路所传,则天地阴阳之大变,宗庙社稷之隐忧,大小臣子无一人不闻,无一人不骇,而无一人敢言。 臣尪羸之骨不足尝棰楚然,仰恃高皇在天之灵,俯羡袁盎却坐之议,得致皇上眷顾中宫,正辇虚受,媲美汉文,即死且不朽。 六月间那次相聚饮酒,黄辉就将其从宫里偶然探得的宫闱秘事告诉了王德完:皇长子生母王恭妃几殆,而皇后亦是多疾,左右多窃议等皇后崩,郑贵妃即正中宫位,其子为太子…… 子于父母之怒,子于父母之谤,衡是两端,皆难缄默。他王德完敢效汉朝袁盎却坐之议,陈其愚诚! 疏入大内,朱翊钧勃然大怒:“混账东西!畜物竟敢窥探内闱私密,谁给他的胆子?” “陈矩呢?把陈矩叫来!” 朱翊钧大发雷霆,整个大殿内的侍者无不瑟瑟发抖,早有人先跑出大殿,往司礼监直房跑去叫人。田义站在朱翊钧身边,紧紧皱着眉头。 不一会儿,陈矩赶来,朱翊钧将王德完的奏疏甩到他身上,“陈矩,你说该怎么办?” 奏疏打到他身上,又掉在了地上,陈矩弯腰拾起来,“拿下大狱,查明主使。” “好!就依你,把这畜物拿下诏狱,严询主使之人。不许半点徇私纵容!” “臣,遵旨。”陈矩只得回道。 十月的京城,寒意渐深, 内阁大院内的那几株柿树,当有寒风吹过,那缀在枝头的红色果子好似又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颜色,让原本的红变得暗淡无光。 王德完因上疏而被下诏狱,就像寒风过境一样,让人遍生寒意。 同样是十月,公安三袁的袁宗道卒于任上,作为挚友的黄辉恸哭不已。公安袁氏三兄弟可谓他的生死至交,七月的时候,还在崇国寺的葡萄社上,一起参禅悟道,一起聆听紫柏大师讲他的三大负,讲国运隆替之大恶事,讲吴宝秀之死…… 而就在他尽心尽力为袁宗道料理后事之时,又乍听王德完因上疏言宫闱事而被拿下诏狱。 他顿时懊悔不已,所谓宫闱秘事,不就是六月与他在廊下家喝酒时,他讲出来的吗?王德完直贤,但他未曾料到他敢向陛下直言宫闱事,那可是犯了皇上大忌! 谁不知当初阁老张位就因争竞朋党,诬及宫闱而被贬为庶人。王德完倒好,直接戳皇上的痛处! 第62章 【中宫皇后】 黄辉懊悔不已,明知王德完直言敢谏,为何偏要把他偷听来的事告诉他,让他去送死?真真是喝酒害人不浅! 但不管王德完因何上疏直言,宫闱秘事,本不应为外臣议论,他选择将此事公开,就说明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圣上不敬,质疑圣意;二是内外勾连,传递消息;三是皇长子尚不是太子,与中宫、王恭妃等人就在外廷有如此号召力,朱翊钧岂有不恨的? 这三条哪一条不是死罪?何况王德完一人就占了三条,死三次诛十族都绰绰有余。 可是宫闱向来森严,王德完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事发之后,吏部尚书李戴、御史周盘等人,连连上疏论救,但皆被朱翊钧以党护、渎扰切责。并御史为首等人还夺俸一年,其余人各八月。 沈一贯唯恐此事再生波折,亦上奏称——此等流言在一月前已经流布京师,日至于臣之耳。臣仰信皇上彝伦建极,万无可疑,且近日游宴必从尤可深信,每为人言而一人不能胜众口,今王德完有此奏,正是因为谤传满衢。欲明皇上之心,臣窃恐皇上偶未下察致动宸威,使人益增其疑。惟冀万分慎重,因此而明示皇上。 朱翊钧看过沈一贯的奏疏,不日,又遣文书官冉登传谕内阁——朕览文书,见工科给事中王德完不谙规矩,妄言宫禁是非。且中宫乃圣母选择,朕之元配,见今侍朕同居一宫,就少有过失,岂不体悉优容? 前还准皇后之弟王栋之袭伯爵,实朕厚礼之。意迩年以来,稍稍悍戾不慈,朕每随事教训务全妇道。中宫亦知改悟,何尝有疾?这畜物狂肆妄言,惑乱观听,卿等为朕辅弼股肱,有君臣一体大义,特谕知之。 司礼监直房内,田义找到陈矩,问起诏狱内王德完的情况,陈矩摇摇头,说道:“他并未招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你用刑了?”田义又问。 “不用点刑是不可能,反正我只守八个字:祖宗法度,圣贤道理。” 田义颔首:“既这样,我即去向陛下谏言,希望从轻发落。” 陈矩思索片刻,道:“只是陛下目前恐还在震怒之中,此时谏言未必能听。” “下诏狱恐怕只有一死,但王德完罪不致死。” 陈矩忽然想起当初张位被贬,不禁叹了一声,“诬及宫闱,本就是陛下大忌。上回是张阁老,这回又是……” 朱翊钧遣了文书官去内阁传谕,实为解释给沈一贯听。 而沈一贯很快回奏——臣等捧诵圣谕,不胜战栗!昨接王德完揭帖,见其言及宫闱,已恐皇上震怒,矣今奉谕知皇上加厚中宫之心,直可示之天日。然彝伦之间关系甚大,视一政一事之得失不同,中宫皇上伉俪情深,二十四年于兹朝夕侍奉,日月久长。 皇上礼遇教诲固甚优厚万一,自今而后稍减于昔,则天下见影生疑,日滋多口。臣等虽家置一啄安能阐扬圣心之光明?而天下后世遂成谤毁之声,臣等辅弼之无状益不可追矣。 皇上视臣等为股肱,臣等仰事皇上为父,中宫为母,惟愿父母安乐,福祚无穷,人子之心始能即安,涕泣之道何能遽已。伏望皇上养性情、平喜怒,必毋使举动少有过,当以保尧舜之鸿名,以释道路之妄语,以绥靖诸臣过计之烦言,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伏祈圣明留神入数日。 ———— 王皇后去了慈宁宫请安, 陪李太后逛了花园,随后又伺候她用了膳,待太后歇息了,才坐上凤轿回了启祥宫。 登上凤轿,王皇后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二十载换来一句悍戾不慈?皇上真是好夫君! 轿外有人轻喊了一声:“娘娘?” 王皇后听出是坤宁宫的管家婆,于是敲了敲轿门,凤轿渐渐慢了下来。 “何事?”王皇后问道。 “查出人来了,是恭妃手下的大丫鬟,叫采莲,是她故意说给皇长子的老师,那个黄中允听的。” “呵~,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王皇后冷笑一声:“这事王恭妃她知道吗?” “王恭妃应该不知道,王恭妃的眼睛越发不好,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去,况且她身边除了采莲,也没有别的人。” “啧啧,好可怜的恭妃,本宫倒有些不忍处理那丫头了。” “娘娘,那丫头是太后老娘娘赐给恭妃的人。” “怎么?你觉得本宫不能处理那丫头?” “请娘娘恕罪,奴婢不敢!” 王皇后嘴角勾出一个冷酷的笑:“本宫也不想啊,但内闱之事怎可说与外廷大臣?岂不坐实了内外交通,让本宫也很难处啊。” “那,娘娘,奴婢让人把采莲……” “嗯……”王皇后又想了想,“还有,再另外找一个老事本分一点的丫头,去恭妃那里伺候。” “是,奴婢明白。” ———— 沈一贯知道詹事府的右中允黄辉与王德完相厚,而且最近黄辉四处求人搭救王德完,还说‘我陷人于祸,岂能坐视不理?’ “跟这黄平倩脱不了干系吧?”沈一贯暗忖。若是有干系,看他如今还能安稳的呆在外面,可见是王德完并未说出消息的来源。既然未说出他,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四处宣传说他陷人于祸?岂不脑子有病?还是生怕陛下不知道? 不过,王德完搭救还是要搭救,若他因此屈死诏狱,这京城恐怕更乱,立储之事,恐怕更加遥遥无期…… 沈一贯叹了一声,然后命书僮铺纸研墨,他先斟酌了一番,再次写下:“臣惟古之爱君者必于无人之所款曲进言,臣千载奇逢为皇上腹心之臣,敢密以腹心之言进。臣前接圣谕具揭回奏,彼时臣病初起,不能尽言,然恐泄漏圣谕,除首辅外严密至今不使一人见也。” “外廷言正纷纭,若见此谕必又生出一番新奇疑议,臣之调停愈苦愈难矣。” 流言兴起并非今日,在十年之前沈一贯就已经听说,皇帝对皇后不甚礼遇,宫中器物减半,不及贵妃……那时民间即已鼎沸。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曾揭帖——已有外人疑不利于中宫,以为夺长之地,臣力办之等语,则从来人情险仄可知矣,况至今典礼未定又何怪夫纷纷也? 但疏入就留中,所以至今不知陛下心意,以致外廷虚实难辨。 “臣以股肱大臣心信皇上,恨不分身百户为皇上辨白,若以谕札传外,外人必不谓皇上因小臣一时生怒,而必谓果符前情,不利于中宫矣。” “然则民间数年之谤本虚,而反以为实,皇上数年之旨本实而反以为虚,臣所为皇上辨白者,不以为愚,即以为佞,虽欲再开口何可得乎?” “民间纶纶臣尚可以辨白,千年万载史书之中,谁能为皇上辩白者?况今天下粮饷匮乏,豺虎纵横,不逞之徒常思乘间而起,若大纲常、大伦理处稍有未安,则奸雄必且借词安危,关系不小,虽辨白何益也?” “皇上以上圣之姿建彝伦之极,必不肯有一毫差误,但臣读谕,因有‘悍戾不慈’之语,不觉惶怖欲绝。及至尔知改悟何尝有疾,惊魂乃始定耳。” “中宫为皇上元配,选自圣母,体统甚隆,既二十四年矣,朝夕同宫,恩好甚笃,被皇上肃雍之化,以成柔嘉之美。天下各藩府以至万国四夷无不岁进表笺,瞻依仰戴。倘闻此谕妄加惊疑,凡为来使试观臣庶之贱,夫妇之间即有违言不告邻里,矧尊俪于宸极,言隐于掖廷,一字丝纶震动天地。” “臣揆度圣衷,原无纤毫芥蒂,特以臣等腹心大臣不觉深言至此,臣闻圣主刑家之化以和,洽为至美,大臣格心之业以调护为精忠。皇上意向众目所窥,万一左右颛愚未知大体,不悟皇上之言,出于辨白美意,而或致妄猜妄构,浪传浪语,则此谕非惟不宜布之于外廷,此意亦不宜微露宫禁也。” “臣为辅弼,恩委隆重,安忍坐视不言致令少伤,令名为今古史书所讥讪?一字得失臣甚畏之,欲保令名必自慎发丝纶,谨戒枢机,始故竭其区区之愚。” 一日后,朱翊钧又令文书官卢受到阁口传圣旨:“王德完因为大小九卿诸司官员救护渎扰,着打百棍发原籍为民。册立冠婚本欲举行,因大小臣工沽名市恩,屡屡渎激,所以延迟。” 再令司礼监太监成敬口传圣意:“大小臣工为皇长子重?为王德完重?如为皇长子重,不必又来渎扰;如为王德完重,尽管上本来。” 沈一贯有些哭笑不得,看来经多年君臣间的‘厮斗’,陛下的应对已然十分‘老道’,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稍顷,他复回奏——二臣传意甚详,臣恭听竦绎谨即,钦遵传示,恪守仰惟。皇上天性至恩,国本远虑,上遵祖宗家法,申言长幼有伦,屡谕极明昭。原不须小臣聒渎,致干霆怒,乃其自取。诸臣渎救亦属常事,既蒙切责,谅皆震惧不宁,拱听德音以光大典。圣意久定不移,岂以人言而蚤,亦岂以人言而迟?乞培养性情迓迎和气,为宗庙、社稷万万保重。不必以小臣触忤戒怀,臣不胜惓惓…… 第63章 【圣母李太后】 沈一贯自为官以来,前后二十年有余,总共见过皇帝的面,不过两次。他应该算条件好的,有些人当了一辈子京官,连皇帝一面都没见过。 而且自万历二十二年召为大学士以来,内阁先四人,后三人,再两人,到现在他独自在阁,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君臣之间调停,也会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甚至萌生退意。 这么些年,每每通过奏疏揭帖与皇帝交流,其实沈一贯也感觉得到,皇帝一直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他也时常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孩子’对于朝政如此怠惰,若要追溯根源,会不会跟孩提时代的教育有关? 他是隆庆二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后在翰林院任编修,也做了太子经筵讲官多年。张江陵柄政那十年,他虽与之有颇多异见,但对于他苦心孤诣的教导皇帝,却是十分认同。 张江陵曾效仿成祖及仁宗皇帝,绘制天下疆域和职官书屏,立于文华殿内。那副屏书画得十分精细,共有九幅,中间三幅绘天下疆域图,左右各三幅,分别列文武职官姓名、贯址、出身、资历等,每个职官均用浮贴,如有升迁改调,亦可随时更换。如此布局,其实张江陵是希望‘四方道里险易、百司职务繁局、某某官员贤否,莫逃于圣鉴之下’。但对此苦心,当时陛下只报以轻轻一句——先生费心,朕知道了。 直到二十四年的火灾之前,他还能见到那块屏书…… 张江陵是按照自己心里对于圣君的理想,在教导皇帝,其实说来也不错,要是当时换做他,恐怕也会这样。 但,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 十一月十九,是太后老娘娘的万寿圣节。 早几天朱翊钧就赐下辅臣赵志皋、沈一贯,及讲官刘元稹等人,各金万寿篆字金银书等。 随后又下旨命百官及内外命妇于武英殿朝贺万寿圣节,这是自火灾后四年来的头一遭,百官及内外命妇需进宫朝贺。 前一日宫中女官就在武英殿正殿内设下御座,于丹墀之南设香案;于武英门之东设笺案;于中道东西设拜位;于丹墀设命妇拜位,北向;设司赞于丹墀东西;设司宾于命妇班之北;设内赞于殿内东西。 当日,内官陈设仪仗于丹陛东西,及丹墀东西,女官擎执,立于御座左右,女乐陈于丹陛东西。 百官、命妇俱常服,命妇至武英门等待,百官先于命妇入内,之后才是后妃、王妃、公主及外命妇。由司宾引命妇入就拜位,而尚宫、尚仪诣内奉迎。仪式伊始,尚仪奏请升座,女乐始奏《天香凤韶》——宝殿光辉晴天映,悬玉钩,珍珠帘栊,瑶觞举时箫韶动。庆大筵,来仪凤,昭阳玉帛齐朝贡。赞孝慈贤助仁风,歌谣正在昇平中,谨献上齐天颂…… 李太后冠六龙三凤冠,身着黄色对襟大衫、霞帔,内里红色鞠衣,乐起而仪仗动,待升座之后,乐止。司赞唱:“班齐。”乐再作,赞唱:“四拜”,乐再止。司宾先引导皇后进入殿上拜位,内贺与司贺同唱:“跪。” 王皇后跪,并念贺词:“兹遇圣寿之节,恭诣皇太后殿下称贺。”随后内贺与司贺又唱:“兴。”王皇后起身,司宾引导由东出,归位,乐止。 同样的流程,之后是贵妃、王妃、公主,挨次进殿朝贺。李太后笑吟吟的看了一圈,显得十分高兴,自打二十四年的火灾之后,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内命妇朝贺之后,是外命妇朝贺,还是由司宾引导进入拜位,司贺唱:“班齐。”随后乐作四拜,再由司宾引导班首由西陛入殿上拜位,内贺及司贺唱“跪”之后,班首及其他命妇皆跪,班首称贺:“兹遇圣寿之节,恭诣皇太后殿下称贺。” 称贺完毕,班首及命妇起身,随司宾引导出西陛就位。随后司言出丹陛之东,南向,宣旨:“旨云圣寿之庆,与夫人等共之。” 司贺再唱:“兴,”众命妇皆兴,司言跪称:“宣旨毕。” 司贺唱:“礼毕,”内使入内启奏礼毕,再有司宾引导众命妇由西边出。 今日只是朝贺,并未宴请,但一整场朝贺也历时近两个时辰,李太后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早已疲惫不堪。坐上仪仗返回慈宁宫,朱翊钧的嫡长女荣昌公主朱轩媖跟随一道回了慈宁宫。 此时朱轩媖下嫁驸马都尉杨春元已三年有余,而今已有孕在身。朱轩媖并未随母亲回启祥宫,而是去了祖母那里。 傍晚,朱翊钧在慈宁宫办家宴,庆祝母后寿辰,满座皆妻妾子女,唯独没有王恭妃。 朱轩媖不免朝弟弟朱常洛多看了几眼,十八岁,已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眉宇间带着隐隐愁绪,唯有神态还是她熟悉小时候的感觉。 她记得小的时候,还与这个弟弟一起玩过,一个脾气极温和的孩子。因她是长姐,所以让这弟弟做什么他都愿做,即便抢他的玩具他也会笑着,不会生气。不像那个三弟,动辄就哭,就去告父皇。 她虽然经常‘欺负’这个弟弟,但她也很护着他,不准朱常洵那个爱哭鬼欺负。一想到朱常洵,朱轩媖又朝他看了一眼,不禁撇撇嘴,还是那等张扬的模样,待在郑贵妃身边,看着老实,那眼神却不老实,东瞧西瞧的不知心里又想算计谁。 朱轩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想再看那讨厌鬼三弟,转而又看向朱常洛。她听说父皇又停了他的讲读,而外廷的大臣们屡次上疏希望恢复,但父皇都置之不理。她不明白父皇为何要这样? 其实早年的国本之争,她年纪小,尚且懵懵懂懂,只是听说外面的大臣们都想立这个弟弟,她那时还觉得那些老头子大臣们真是太聪明了。她自是想让大弟弟当太子,这样,往后他都会听她的话,不想那个‘狡猾’的三弟当,他要是当了太子,一定不会听她的。 但是父皇却好像十分不愿意,她不懂,然后去问母后,为啥父皇不想大弟弟当太子?但母后却不让她问,还发了老大一通脾气……她自然不敢再多问,母后发怒的样子,她怕极了,至今都记得。 朱轩媖暗暗叹了一声,收回了目光。今日慈宁宫还搭了戏台,有钟鼓司的在演传奇戏。父皇特别孝顺祖母,设了四斋近侍有二百余人,专门习宫戏和外戏,后来又自设玉熙宫近侍三百人,还是习宫戏和外戏。宫中的戏就是打稻戏、过锦戏和水傀儡戏,这些戏年年都差不多,她都看腻了。还是喜欢看外戏,最近有好些新编的南戏戏文,不知宫里会不会演? 虽然搬演的不是最新的南戏,但依然是南戏《鸾鎞记》,朱轩媖还是很满意。驸马说这出戏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借贾岛以发二十余年公车(科举)之苦,但她才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是作者故意让大才子温庭筠有才而沦落,鱼玄机有才色而飘零,真真让人一开始就揪着心,为什么有情人不能一开始成眷属呢? 朱轩媖渐渐入迷,眼神无意间又瞟到离她不远的朱常洛,同样看得专注,手还随着曲子轻轻合着拍子。朱轩媖抿嘴一笑,看来弟弟也很喜欢这出嘛,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跟驸马想的一样,还是跟她想的那般,有情人为何不能一开始就成眷属? 她又瞧了瞧祖母,但这次却被祖母发现了,李太后笑吟吟的看着她,道:“轩媖,来,来祖母这里。” 朱轩媖莞尔一笑,遂起身去李太后御榻前,宫女都小心翼翼伺候着,随后她就挨着李太后坐在御榻上。 李太后一双温暖而慈祥的眼睛看着她,伸出手抿了抿她耳边一缕细碎的头发,又帮她正了正九翟冠,然后才笑着问道:“轩媖,累了吗?” 朱轩媖笑的灿然:“不累,精神着呢。” “扑哧,”李太后不禁一乐,又仔细端详她的气色,说道:“嗯,看来是不错。你母后啊,成天就担心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磕着碰着什么的,哀家就跟她说,不用担心你,不要轩媖没啥事,她倒焦虑的病倒了。” “真的没事呢,儿臣现在五个月,觉得吃什么都香,而且一沾枕头就睡,吃得下睡的香,自然就好。” “看来是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儿,只要一过去那一阵就好了,吃也吃得下。不过,哀家还是要叮嘱你,不要放开了什么都吃,平时也要多走动走动,到了生的时候才不会难受。” “是,儿臣记住了,”朱轩媖笑眯眯的答应下来。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于是又悄悄问李太后:“祖母,恭妃娘娘……怎么没看见啊?” 李太后依然笑吟吟的,只是眼里稍有些诧异,她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她。 朱轩媖知趣的不问了,手里接过李太后替她剥好的橘子,这橘子是漳州产的橘,入口酸甜,特别对味。“嗯,这福橘真甜,祖母,您也尝尝?” 李太后笑着道:“哀家可不吃,嫌酸。你也只吃一个就可以了哟。” 稍倾,又说道:“祖母累了,轩媖,你赔祖母一起回寝宫,今日你就跟祖母一起,明日再到你母后那里。” “好,”朱轩媖爽快答应下来。 第64章 【朝鲜战役之尾声】 戏台设在慈宁花园的咸若馆前的抱厦,今日家宴上搬演的戏多为折子戏,没有整本,就连《鸾篦记》也是太后点了几出喜闻乐见的。 家宴结束后,众人纷纷退去,朱翊钧也辞别了太后,回到启祥宫。唯有朱轩媖和李太后两人相携漫步在花园中,从揽胜门出了慈宁花园,再向折而向北出长信门。 朱轩媖记得她小的时候,祖母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慈宁宫花园里到处游玩。那时她爱在临溪亭玩,因为那里有池子,池子里养了好些鱼,还种有荷花。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喂鱼,她喂了很久,以至于要出宫住她的公主府时,那些鱼都被她喂成了胖头鱼。祖母每每看见那些鱼,都要笑上半天,然后对她说要拿这些胖头鱼做成鱼头羹,但她才不愿意,宝贝的很呢。 “轩媖,”李太后右手被朱轩媖挽着,用左手拍拍她的手臂,问道:“你会不会觉得祖母对恭妃和常洛都太冷淡了?” “嗯?”朱轩媖一下愣住,没料到祖母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刚才问了恭妃为何没来吗? “呃,祖母定是有祖母的打算,小辈照做就行了。” 李太后却笑了:“小姑娘果然是长大了,如今说话都是这种言不由衷的话。” “祖母……”赧色爬上了她的脸,“轩媖只是不想让祖母难过,祖母心里不开心,轩媖也很难过……” 李太后依然微笑,又拍了拍朱轩媖挽住她的手,“祖母心里知道……”末了还是叹了一声,半晌,才又开口:“恭妃,一开始,不过是哀家身边的宫女,要说她的背景,有啥背景?她的家人远不如郑氏,倒是跟哀家一样。” 朱轩媖放慢了脚步,不由被李太后的话吸引住:“祖母……” 李太后摇摇头,“郑氏家族庞大,她父兄虽非显贵,但毕竟外廷有人,易于内外交结啊。反过来王氏,要是常洛为太子,则比郑氏更容易控制。再加上她又是哀家身边出来的,哀家当年……他们是想王氏也成为当年的哀家。” 李太后也看着朱轩媖,眼底已有了一丝情绪,朱轩媖却看不透,不知那股情绪是惋惜,是忧愁,还是无奈? “你父皇也是都人之子,要不是前面他两个哥哥去的早,皇位还能轮到他?当初哀家也如同今天的恭妃,不依靠张江陵和冯保,能有今天我母子俩?” 朱轩媖惊呆了,她从不曾料到,有朝一日祖母会把这些‘秘密’告诉她! “常洛是个好孩子,并非哀家不喜,只是……哀家却不能。” 朱轩媖突然明白了,祖母对于父皇选择谁立为太子,她都不会过问,也不会干涉。至于父皇会选大弟也好,三弟也好,她作为一个外嫁的公主,最紧要的是不能让人从她这里钻了空子,做出伤害她家人的事。 “说来哀家最大的功劳,还是让你父皇接受了王氏,哀家对得起她母子了。” 朱轩媖笑着道:“祖母,您是天下最好的祖母,轩媖心中那个最最最好的祖母!” 晚风吹过,带来阵阵暗香……熏得朱轩媖眼皮渐渐发沉,困意袭来,“哈…欠…”。 李太后似乎被她传染,也跟着“哈…欠…”一声,之后两人相视一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宫女抬来两顶板轿,两人乘上板轿,很快返回了慈宁宫。 ———— 冬至,祀天于圆丘,朱翊钧依然遣了侯爷陈良弼、徐文炜,伯爷王学礼,尚书田乐,侍郎冯琦等人分献,并遣官分祀诸陵。 十二月初一,天上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紫禁城又是一片素净,而整个北京城,又成了白京。 沈一贯又病倒了,朱翊钧允其在家调理,但仍然催促他尽快入阁辅理,内阁如今只他一人还在苦苦支撑。 这日,朱翊钧还是收到了沈一贯的题本,说之前张天师后人张国祥,陛下拟蠲免其二万余亩土地差徭。但天下田土除皇庄外,无不要办差徭,二万余亩几罄一县土地,安可尽蠲其徭,而令军国费用靡所出?他亦查了品官蠲免皆有定数,皇亲勋臣之家亦无全免的道理。陛下既欲广圣恩,亦宜下部斟酌,乞陛下庶政无偏,人咸悦服。 沈一贯是希望不要那么多特恩蠲免,以免乱了祖宗旧制,朱翊钧不置可否。 十二月五日,兵部会审福建巡抚金学曾所奏毛国科等人作为质子,从日本回国一事。 这事前因是这年三月二十八日,几封来自日本的书信被送到朝鲜,交与经理万世德。内容有关二十六年冬,明、日议和之事——书信表达了期望明朝遣人主持朝、日和谈,以此了结二十六年冬明廷‘派遣’茅(毛国科)、刘、陈、王四人来日本讲和之事。 四位明使在日羁留三载,朝鲜并未派一使前往日本,而四使中的‘刘爷’已然病故,为避免酿成‘本帮之罪’,故报请了国君秀赖,差人送归其余三使。 而四月十八,宁波的卫所报告一艘倭船来泊,船上还插大旗一面,上书‘平倭奏凯’,正是送毛国科等人归朝的大船,随船的还有刀枪、马甲、金盔、俱用箱盛以及日本王带给刑经略、金学曾书信各一封。 毛国科简单汇报了他使日前后三年的情况,之后,浙江巡抚刘元霖、经理万世德,及经略刑玠都曾在奏疏中转引了毛国科的汇报。 毛国科是四月十六搭乘至日本贸易的福建乌尾商船回国,但奇怪之处在于,他回国之后,因‘全无牌票可凭’,故使日之事迟迟得不到认定。刘元霖就在其上疏中写道:毛国科等执称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五奉差宣谕,全无牌票可凭……但浙自壬子被倭以来,民不通番,倭不轻人……是以严防痛绝。 到了九月十日,兵部亦覆刑玠、万世德《倭奴解送华人疏》——用间之法,兵家不废,下海之禁……毛国科自称宣谕,初无文凭,既解至闽,应听审明真伪,酌议功罪……但奸商高光国等人航海年利,宜从重究。 高光国是徽商,手中有一面倭国给予贸易权的白绢旗,上有番号及年月,因他被重究,遂一并追解入官。 直到十二月五日,兵部会审最终结果是:除了书、器进纳外,毛国科仍送经、抚两臣备查真伪,奏上定夺。另外,沿海省直移文督抚,严禁奸商阑出,以防窥伺勾引,并咨朝鲜国王提备釜山一带,毋令狡奴复觇(窥视)。 朱翊钧允了兵部会审结果。但毛国科之事,历时半年多还未认定下来,其实他的事情本来明白无误,随同他一道回来的还有日本人喜右卫门和小大胜门两人,他们的口供也能作为旁证。实际处理起来却是一波三折,礼部尚书冯琪,前任尚书余继登卒于任上后,由礼部侍郎升任,他与刑玠同为山东老乡,朝中关系密切。 就曾写信说道——初闻毛国科等返回,必自侈(自我炫耀)其游说之功,恐忌者且借以为辞。比见士夫都未有言及者,盖公论已定矣。军中间使,自是常事,贵如李宗诚,效如沈惟敬,尚不能止倭之不来,毛国科辈何能为?即使能为,郦生亦不损淮阴之功耳? 刑玠对于毛国科之事颇有顾忌,在年初到四月间,毛国科等人回国之际,也正是和、战双方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再加上有心秉持公论的监军御史陈效突然身死朝鲜,他的回国,又恰好暴露的东征军高层曾经乞和谈之事,这对标榜‘东征之役专注剿’的刑玠来说,就是他亲口说过的‘如果臣有讲和用贿实迹,即斩臣于市,以证欺君辱国之罪’这不啻为一记重锤,故他写信给冯琦询计问策。 到了朝鲜之战的后期,刑玠转而寻求和谈,因和谈是秘密进行,他虽报与了沈一贯,但仍然是瞒着万历皇帝。 丁应泰第三次弹劾,弹劾刑部尚书萧大亨与科道张辅之、姚文蔚等人朋谋欺罔,经略刑玠赂倭卖国,及朝鲜的阴结日本。若是做实了毛国科的事迹,不就间接证明丁应泰之弹劾是对的。 当时中路军的董一元和西路的刘綎接连吃了败仗,刑玠的压力不可谓不大,而这个压力就来自朝堂之上,主和与主战是朝廷两个阵营的标的,同样也是攻击对方的利器。 杨镐、刑玠身后是以张位、沈一贯为主的主战派,丁应泰身后是以赵志皋为主的主和派,而和、战之争实质就是为党派谋利益,刑玠需要证明自己路线正确,来争取东征功罪的话语权。 但这中间也不能忽略毛国科这么一个人,他在朝堂大佬的眼里,或许就是一白丁,但对于一介平民来讲,‘平倭奏凯’就是他人生当中的巅峰,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生涯,就算不被当局承认,但草民的自我认定,也是需要通过别人的看法乃至当局的裁定才能确定标杆。 直到十二月五日的兵部会审,最终结果依然是未能定下,也说明和、战之争依然没有最后结果。 回过头来再看朱翊钧,他最后选择了息事宁人,不再追求真相。无论如何,日本已经撤军了,而朝堂需要安宁,他需要耳根子清净,所以,他采取了‘功疑为重,罪疑为轻’的法子,选择支持了刑玠,这样也维持了朝廷的体面。 但是,朱翊钧固然不再追求真相,不代表别人也不对真相感兴趣。 第65章 【平播战役之尾声】 关于播州的善后,李化龙在平播战后向朝廷提出《播州善后事宜疏》——复郡县、设屯卫、设兵备、设将领、急选调、丈田粮、限田制、设学校、复驿站、建城垣、顺夷情、正疆域,十二条建议。 另外,御史李时华也提出——要选留大帅、更置郡县、清理疆界、优恤驿站、修筑城池、府官移镇、议归楚地,七条建议。 七月间,兵部代表朝廷颁下关于播州善后诸事宜——一宥无辜、一安地方、一禁豪强、一夷险隘、一计善后。 战后播州,土民十存一二,有大量的抛荒土地,而且播州地界与周边土司、州县犬牙交错,兵部虽在议改土归流,但勘定边界和丈量田土却一直未落实。四川巡按给沈一贯的书信中也提到——原有地者皆欲多占,原无地者亦思妄认,四方流民充斥其间,皆来占籍,而各土司指以杨应龙侵夺为名,纷纷告争边界。 沈一贯也将此信报与朱翊钧,言若此下去,‘川贵地区将漫无统记,至相争杀,黔既不敢问,蜀又不敢言’,并请及早选出川贵总督。 八月,李化龙丁忧归杜门,西南局势并不稳定,急需选出新的总督来协调。沈一贯亦屡次上疏催促朱翊钧尽早选出川贵总督,之后吏部会推京营尚书王世扬接任,惯例郭子章陪推,只是两人皆被否定。 不久,吏部再次会同九卿科道推选,以陕西巡抚贾待问、宣府巡抚王象乾为人选,奏请朱翊钧点用。他却迟迟没有不点,十月底,沈一贯再次上揭贴催促,言道——经过两三年筹措,方平定杨应龙,然如今播州形势紧张,应急选总督前去平稳局势,伏乞即赐点用,令兵部马上传发,刻期到任,以图善后长策,舒西顾之忧。 朱翊钧迟迟未答复,告病在家的沈一贯内心若焚,遂再次上疏言及——善作不如善成,善取不如善收,如若不及时选用总督前往统瞎,则西南之乱未有涯。 十二月,督臣李化龙、郭子章、巡抚江铎班师回朝,槛送播州叛军酋首杨应龙等六十九人抵达京师。 兵部覆偏沅巡抚江铎所请征苗四臣梁云龙、督饷魏养蒙、张天德,左监军王应霖,记功宜如所议。随后兵部再覆督臣李化龙槛送播酋行法司拟罪献俘。 礼部择日祭告太庙宣捷。另外,沈一贯又奏请朱翊钧以征播功成御楼受俘,“容臣是日扈从登楼,一申起居以表瞻天就日之诚,以明泰交晋接之礼……微臣窃籍荣宠而圣主推心降接之隆,有光畴昔盛世君臣同游之盛。” 一如东征献俘礼,沈一贯请朱翊钧御午门,并召见阁臣扈从。朱翊钧也只是将回复东征奏请的批语改了几字,添了几字——朕正欲召卿面见,以昭君臣泰交之义,但朕近日偶感风寒,服药调摄,不耐劳烦。且征播功成献捷大庆又不可旷行,勉力御楼以成典礼,览卿奏具悉忠爱恳至,免其扈从,照常随班行礼,特谕卿知。 沈一贯早料到了结果,也正是没报希望,所以也不失望。 到了献俘日,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 漫天黑雪,让日月暗淡,一片肃杀。午门阙下,百官肃立,寂静的仿佛只有雪落的声音。 午门之上,设了御座,朱翊钧端坐其中,身着皮弁,双手笼进大袖,手里还捧着暖炉。仪式还在进行,他却没有关心,眼睛望着茫茫的天空,出神了好一会。 昨日沪科给事中田大益又上疏谏言矿税,说什么‘矿不必洞,税不必商,凡民肌髓髑髅(死人骨头),兵陇阡陌,皆称矿砂,而官及四民,皆列市贩’……他知道啊,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派出的矿税监都是些什么德行的。但那些中官都是他的人,他们都是为他这一个主子在办事。他们做的不好,自有他这个主人来教训,再怎么也轮不到外臣说三道四。况且,他瞧那些成天哭着喊着要罢矿税的人,见识也不见得有多高明,还不及那个傻子。 还有那工科左给事中张问达,呵~,他才处理了一个王德完,留他一命,这些人还真是前赴后继。 “矬杨应龙尸,播酋叛军共计六十九人,赴有司行刑,磔杨朝栋、杨兆龙于市……” 朱翊钧无心献俘礼,他抬头望了眼天空,似乎雪越下越大,虽然有暖炉在手,但依然寒冷彻骨,遂吩咐左右:“摆驾回宫。” 不若等回了宫,再把傻子叫来问问…… ———— 午门献俘之后,又遣了侯爷陈良弼代祭南郊,遣了侯爷徐文炜代祭北郊,驸马侯拱宸祭太庙,祭祀结束收回脯醢果酒,并赐予辅臣。 李进忠得了狗肉,正在自家住处烹食,天寒地冻的,吃点狗肉再喝点小酒,那日子绝对赛过神仙。院子里架着柴火,火上支着锅子,正‘嘟嘟’往外冒着香气。 徐应元和赵进教也在李进忠这里,三人蹲在柴火边,一边取暖,一边眼巴巴的看着锅子里的肉汤翻腾,香气四溢。赵进教妄想趁徐应元离开一会,先偷吃一块,没成想还是被徐应元发现。 “狗的赵进教,你再偷吃一个试试?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李进忠正盯着锅子,他现在才没功夫理那两人,这锅肉他都想了好久。上回徐应元弄了一次他就没赶上,这回可要好好吃一顿。 半晌,赵进教忍不住问道:“可以吃了吧?” “再等等……” “等等……” ———— “李进忠,” “奴婢在,”李进忠跪在启祥宫大殿上,心里还在惋惜那顿狗肉,高低还是没有吃上,跟上次一样。 “嗯,起来吧,”朱翊钧说道。 “谢陛下。” 李进忠起身,微微恭着背,辆手揣在袖笼里,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朱翊钧将文书房的常云叫来,“你念念这个。” 常云接过万历递来的奏章,内心诧异无比,这奏章是最近工科左给事中张问达上的奏疏,在文书房列文书单的时候,他还特意让时敏多备注几条注语。而且奏疏上没有任何朱批,看来又是留中的,可是陛下让他念,是啥意思?难不成念给李进忠听? 不管常云内心多么波澜起伏,可面上依然平静,他还是清清嗓子,念道:“伏见鸿胪鸣赞李伟,御用监把总张润泽,司礼监太监陈矩,锦衣卫百户冯祥,各具奏恳免商役……臣惟国家之工作,不得不取亦于铺户,铺户之应充,又不得不佥报于富商。今新商六人之身家何如也?李元祥、康葵、李廷禄、刘良佐、冯钟锡、查雍,皆身拥雄赀,列肆连衢。” “旧商开报人人共知,可曰无生理而求脱乎?若等自知富厚难免重役,预以余赀营求解脱,元祥则身充文思院副使,子伟仍买爵鸿胪,余者或占名旗尉,或寄籍匠作……诡计利己倾人又人人所共知可循,具欺罔而俾幸免乎?” “据所称《会典》优免一节,亦不过叹嗟微役已耳,今内外工作皆国家大役,公卿大臣咸损俸赀助……均俱未见除豁,若等何官役而敢妄希优免乎?” “矧(况且)两宫虽竣三殿未营,土木繁兴缮修日盛,若此风一倡,彼众商者攀援仿傚,渎奏何日而已?铺户何日而定?工役何日而应?伏乞皇上敕下工部,将若等严拘重究,勒限投状,敢蒙蔽再奏者即以违旨之罪罪之,庶法纪不挠奸伪,知警而国家之工役始可以协力而共济矣。” 李进忠先前还没明白意思,不过听到后面,也渐渐拢住了眉头——商役,不就是商人要佥的徭役?这篇谁谁谁的奏章,是说不同意商人买官躲商役?那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李进忠,你听懂了吗?”朱翊钧问道。 “啊,在,奴婢大概明白了,”李进忠忽听皇帝叫他,只得这样回道。 “那你说说,这奏章,朕该怎么批?是准免商役,还是准了张问达所奏?” 嘶……李进忠闻言倒吸口冷气,这也太吓人了吧!让他说怎么批奏章?他说什么?“呃……要奴婢说,嘶…说…” 说了半天都没说出来,李进忠只觉他的脑子在高速转动着,差点要擦出火花来。“说……” 诶?对了,他突然想到一点,“折银呐,商役折到税银里不就完了?” “哦,怎么讲?”朱翊钧琢磨李进忠的话,竟还觉得有些道理。 “奴婢猜,这奏章的意思是希望严禁商人买官?买了官享了优免,国家就无法佥派徭役……说实话吧,奴婢虽没做过买卖,但也知道商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要因为富厚难免重役,谁都会有此想法。所以,奴婢的意思,换种方式,免去佥派,商人只要售卖货物,就要缴纳商税,不如每次缴纳一并将商役折算其中,不卖就没有商役,这不是很公平吗?” “呵呵,你这话挺有意思,何为公平?” “不能因为富庶就佥派重役,总要有一个佥派的标准吧?奏疏里说的问题不在商人买官,而是不能因为富有就佥派重役。当然,富有可以多佥派,但总要有个定数,要不然这种佥派就是个无底洞,再有钱的也怕朝廷的无底洞。” 朱翊钧一听居然笑了。 第66章 【民变再起】 “问题不在商人买官鬻爵,而是不能因为富有就佥派重役。当然,富有可以多佥派,但总要有个定数,要不然这种佥派就是个无底洞,再有钱的也怕朝廷的无底洞。” 朱翊钧觉得这李进忠说话简直深和他意,不由大为高兴,想了想,又问他道:“那么朕再问你,要是派你去山东收税,你又会怎么做?” 原本是陈增和马堂在山东,因为民变影响波及挺大,马堂暂时被派往了天津,陈增如今在徐州。他早就想另派新人来换掉原来这两人。 李进忠一听,懂了,只觉得心脏突然加速跳动,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不就是他一直都心心念念的发财机会吗?去年这个时候还在从四川返京的路上,他为何会去四川?不也是为着发财吗! 李进忠接连深吸几口气,想稳一稳狂跳不已的心脏,他垂下眼眸,做深思状,又过片刻,才缓缓开口回道:“启禀圣上,奴婢虽说不太清楚山东的情况如何,但,说不定能开辟新的税源。” 他自然不知道山东的情况,不知道被派去的矿税监把山东祸祸成啥样子了,也不知道现在那里老百姓的抵触情绪如何,反正一直都有听说,各处在闹民变……这,要是处理不好,他万一去了,不就成了谁的替罪羊?那他肯定不干的。 “你具体说说,怎么开辟新的税源?”朱翊钧也听的疑惑。 而一直在作壁上观,透明人的常云,听了李进忠一番‘胡说八道’,心中对他的印象立马打了折扣。之前也不是没有他这样的小人,在陛下面前一时得宠,他们的伎俩不外乎谄媚加一些下作手段让陛下耽于声色,然后恃宠而骄,不过他们后来的下场还是让正直之人大快人心。 他先以为这李进忠就是傻人有傻福,因傻而得宠,况且看人也不像那种十分阴险奸诈之徒,但今日陛下面前这番话,倒是把这厮的心思暴露无遗——一丘之貉! “奴婢以前帮人收税时,就听说山东盛产棉花,每年要通过漕河运到南方去……” 朱翊钧越听越糊涂:“不是,朕没明白,棉花跟你说的新税源有何关系?” 李进忠笑了笑,显得颇为自信:“奴婢的意思,不知陛下知否,像棉花这种大宗的货物买卖,一直都是通过歇家的居间撮合完成,跟房屋田土买卖一样,并非买家和卖家直接交易。歇家呢,就从中抽取佣金,代收代缴税款,或者提供仓库帮着保管货物,甚至放贷以提供周转资金,还有,要是歇家实力雄厚,还可以在棉花收获之际,先垫资收购等等……” 朱翊钧倏地灵光一闪,他似乎懂了一点李进忠的意图:“哦,朕明白了!你意思是,通过歇家?” “按货值收税,”李进忠顿住,想了一想,又继续:“打个比方,就像给富商佥派商役,规定一个数。好比一石棉花值银多少,收税银多少,其中商役折银又占多少……一石是这个标准,那么以此类推十石、百石又是多少不就都清楚了?” “这法子,听着倒是不错啊……” “而且奴婢也曾听当地的百姓说,其实他们更愿意种棉,俺也不懂稼穑啊,就顺口问了为啥?他们说种棉哪里都能种,但山东这地水旱灾害太多,惟有棉花是遇到旱涝灾害时,还可以有收成的。” “果真?”朱翊钧听了有些惊讶,其实并非惊讶李进忠所说,他知道早在高祖时,山东就有遇灾而‘田租皆准绵布’,可见山东种棉并非现在才有。确实近年山东水旱交替太过频繁,只要一灾,则蠲免少不了,蠲免是蠲免了,就算不考虑朝廷田赋税收,也要考虑百姓生存之艰。何况,他还派了矿税监。 他惊讶的是棉花的习性,居然旱涝都能保收?这在他看过的农书里从未提过。往日里他也会让陈矩在外面大量购书回来,关于稼穑的书籍也有不少,只要闲时他就会看,印象中有提到棉花的书是什么《农桑辑要》和《农书》,很简略,也没提如何旱涝种植。 朱翊钧沉吟,看来要让陈矩再多收集一些有关稼穑的书,尤其自我朝以来的。 “对了,朕想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想起,沈一贯曾上过一疏,还是三年前朝鲜御倭时,他奏请在山东开垦屯田。但他依稀记得最早在第一次入朝御倭时,当时山东巡抚就提过开垦海岛以备粮饷…… “常云,”他斟酌一下,命道:“你去皇后那里,找前二三年有关山东垦田的留中奏疏,以及沈阁老的。” 常云应下,很快去到后殿。没过一会又返回前殿,手里拿着一摞以往皆留中的奏疏,找出沈阁老三年前的那封。 “你念来,”朱翊钧又命道。 “是,”常云很快念道:“……宜令巡抚得自选廉干官员,将该省荒芜土地逐一核查亩数,多方招致能耕之民……凡愿入籍者,悉许报名择便。官为之正疆定界,署置安插,辩其衍沃原隰之宜,以生五谷六蓄之利。” “必严辑土人而告戒之,毋阻毋争。凡抛荒租逋一切蠲贷,与之更始。或听和买,或听分种。其新籍之民则为之编户排年,为里为甲,循阡履亩。劝耕劝织,禁绝苛暴……” “毋重其课以竭其财,有恩造于新附,而无侵损于土着。务令相安相信相生相养。既有余力,又为之淘濬沟渠,内接漕流,以轻其车马负担之力。使四方辐辏于其间,米多价平,则鸣吠相应,不烦远输而获利已多。海渠交通,则商贾坌来;鱼盐四出,而其利益广……” 念罢,朱翊钧又问李进忠:“李进忠,你听明白了吗?” 李进忠倒是听得大半懂,只是心里尚有一丝疑问,遂问道:“陛下,奴婢记得二三年前是我天朝大军入朝御倭吧?也就是说,是内阁老爷在战时所提?” “对啊,你怎看出的?” “这样垦田,应该是为解决粮饷吧?战时可以,战后可不好说。先不说什么荒芜土地招民耕种之类的,反正奴婢晓得的,山东在条鞭实行之前,田赋税收都是收粮户招商人为之,收粮户即是歇家,与衙役朋奸,好比十万之数,岁不能登其二三。后来在条鞭之初,土地方行均丈,革歇家,又停止追征,自后民困才渐渐疏解。不过近十年就不好说了,很有可能又回到以前那样子。” “是吗?”朱翊钧十分诧异,诧异这李进忠居然清楚一条鞭法?他不是没念过书吗。 “想法是很好,但实际却未见的有用。” 就那啥‘凡抛荒租逋一切蠲贷’,还什么‘禁绝苛暴’,那都是不可能。李进忠在心中哂笑,内阁老爷们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就山东那地方,土着都往外跑,还招民耕种? 朱翊钧微眯着双眼,又问道:“朕不太明白,照你所说歇家就像包税,那他们是如何包的?” 李进忠又暗忖,万岁爷也是高居皇宫,对民间知之甚少,跟他讲太明白了好吗?算了,还是不要说的太明白。 “这具体操作,奴婢只知其一,不知全貌,可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那你的意思又是什么?” “奴婢觉得,与其让人种粮,不如直接种棉,怎么也比种粮能养家糊口。” 朱翊钧没说话了,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这李进忠,心中似在衡量他所说的那些,真能行得通?反复掂量,又觉得他好像说的也不错,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了。 “这样吧,李进忠,”半晌,他又说:“朕要想想,你,今天就先退下吧。” 李进忠叩谢皇帝,之后退出了大殿,又出启祥宫大门,遂加快脚步往西行去,直到出了长庚门,就开始撒丫子跑,他到现在还惦记着那锅狗肉汤呢,不知那两坏坯给他留了没?一口也好。 跑回自家住处,才发现院子里燃的柴火都熄了,哪还有什么锅子,肉汤!跑的太急,李进忠还揣着粗气,但心中就跟什么要炸了一样。 “哟!师兄回来啦?”徐应元先看见他,从屋子里走出来,随后赵进教也跟着出来。 李进忠猛的回头,见这两坏坯居然还在他这!于是怒目而视:“老子的狗肉呢?” 徐应元尬笑一声,两手来回绞着,不好意思道:“嘿嘿,吃了……主要是不知你几时回来,就,就,你也知道……” “行了行了,不用解释了!”李进忠恼怒的打断他,又瓮声问道:“酒呢?总不至于也没了吧?” “有有有,”赵进教也连忙回道,满脸堆笑,又请他进屋,“外边儿太冷,先进来,师兄,酒给您温着呢,咱们边喝边聊。” 天确实冷,这会又阴了下来,虽然只是未时,屋内已经需要掌灯了。 “瞧这天多黑!怎么感觉又要下大雪了呢。” ”可不,估计应该不小,不知哪里又要遭灾了!” “这死老天!过年过节的,还让不让人活?” “不提那些,来来来,咱接着喝……” 第67章 【拯救吴宗尧】 万历二十八年,年终,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大雪过后,世间变得一片纯洁,那紫禁城也是素净一片,唯有屋脊檐角露出一点颜色,仿佛是画笔勾勒出来的轮廓,配上红墙白地,俨然一幅米癫的云山雾罩画作。 西海子每到冬天,湖上都会结冰,一结冰就可以在上面玩冰床。冰床就是用红木板作拖床,四面低栏,贵人坐在里面,下人们则在两旁用绳或竿前引后推,一般往返数里,瞬息而已。 同样在冬天里,每当河水冰封,近京的贫民就在皇城内外,凡有冰的地方,就以拖拉冰床来糊口,也是皇城内的一大景观。 正月初一, 一如往年,朱翊钧不御殿,而文武百官着朝服诣午门,行五拜三叩礼,随后辅臣沈一贯仍诣仁德门行礼。 正月里的皇家祭祀典礼依然如常进行,只是朱翊钧皆让人代,而他自己仍然足不出半步。倒是去慈宁宫老娘娘那里去的勤,正月里全家人团聚,还是少了王恭妃的身影。 但朱翊钧却十分难得赐给他的长子朱常洛一块清谨堂的墨,这墨还是太监孙隆专门为他定制的,款制异常精巧,他尤为喜爱。 他善书,也算家学渊源,李太后就善书,文华殿后殿悬挂的那块长匾就是太后亲自手书。朱翊钧倒是未曾想他的长子也好书写,高兴之余便赐了一方墨以资鼓励。 节日里,在京为官的,自正旦退朝后,便会结伴而往,至入更酣醉才归,三四日后始有暇拜父母,如果父母在京的话。官场上拜年则只需让门下仆人送名帖即可,不问是否相识,望门投递。 而民间的走亲访友,或是参与吉庆聚会,为了稍显体面一些,往往会去成衣铺租赁光鲜亮丽的衣裳来穿。 总之,过年人人都是喜庆洋洋,无论高低贵贱与否,人的情绪值都是一样,谁不盼望美好的生活? 正月里,礼部右侍郎朱国祚上疏,皇长子茂龄二十,淑女已习礼逾年,大典举行已奉圣谕,未有定期,乞早发敕书,皇长子册立冠婚并诸皇子加冠分封一时举行以定。 大臣又来催,朱翊钧自然烦不胜烦,但转念又想到初一那日,见他的长子,已是十八九的成年男子了,拖是拖不了多久了。 他默然半天,还是回了礼部那奏疏:大典诸礼在去岁已有明旨,且昨有旨着该衙门作速题请查造应用钱粮,谕旨旦夕即下,礼官尤当遵奉静侍,如何又来奏扰? 这算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了吗?不过沈一贯十分清醒,这路还长的很呢。 正月里,沈一贯在家中闭门谢客,却意外收到司礼监陈矩的密信,信中陈矩请他上揭搭救尚在昭狱里的吴宗尧。好巧不巧的是,他在正月里唯一见的客,礼部郎鲍应鳌同样提起了狱中的吴宗尧,他道:南康守吴宝秀已得安居牖下,吴宗尧何独不然? 同样还是正月里,李进忠天天酣醉。过年于他略显冷清,他又没老太可以一起,反正除了吃酒就是吃酒。与徐应元和赵进教两人处久了他也是烦,毕竟他现在考虑的事情多了,就觉得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常云倒是找了他一回,其实两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常云告诉他近年被中官诬讦的一些地方官吏。李进忠在心中打鼓,这什么意思?他知道常云可是司礼监大佬陈矩的掌家,陈矩到目前他都还没见过。但他现在算是在陈矩名下,常云又照管他,常云的意思应该就是陈矩的意思,但陈矩又是什么意思? “包见捷,户科给事中,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税使陈增不法,包见捷因请尽罢矿税,后天津税使王朝死,又请勿遣代而杵旨被切责。后来马堂代替王朝,包见捷又弹劾马堂、王保及浙江的刘忠,陛下不纳,再后来阎大经、高淮征税辽东,包见捷累请停罢。居数日,又率司官极论,陛下乃贬他贵州布政司都事,沈阁老、给事中赵完璧先后论救,完璧亦坐停俸,无奈包见捷引疾而去。” “吴宗尧,青州府益都知县,陈增开矿山东,先是诬奏福山知县韦国贤,令其被逮削籍。吴宗尧恶其奸,叱其欺罔。去年九月,吴宗尧尽揭陈增不法事,陛下初得疏意动,后包见捷极论陈增之罪,并请撤还。陛下令陈增检下,包见捷复请陛下治陈增罪,陛下不悦,责备吴宗尧狂逞要名。后来山东巡抚伊应元又弹劾陈增背旨虐民二十罪,不料引得陛下发怒,切责伊应元,并削吴宗尧籍。但陈增反又弹劾吴宗尧阻挠矿务,且令程守训诬讦之。陛下即逮其治,有御史刘景辰、给事中侯庆远为其争,但陛下皆不听……” 常云顿住,微微叹气,李进忠不禁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缇骑来逮吴宗尧,走时百姓哭声震地。即至诏狱便受拷讯……如今依然身在诏狱。” “吴宝秀,南康知府,被湖口税使李道弹劾,以及星子知县吴一元、青山巡检程资,说其阻挠税务,俱被逮治。有给事中杨应文等请陛下下抚按公勘,沈阁老,李尚书,祭酒方从哲皆交章为其言,但陛下俱留中不报。吴宝秀妻子陈氏投缳自尽,阖郡嚎哭,他被逮到京后,即下诏狱。还有星子县民陈英、方庐,相约儒士熊应凤走京师伏阙讼冤,又有抚按、南北诸臣论救者十余,只是陛下皆不省。后来田司礼汇诸疏呈进御前,陛下却怒将其全部掷于地上,田司礼又一本本捡起来,并跪在陛下面前说:阁臣跪侯朝门外,不奉处分不敢退。直到陛下怒气稍平,才将吴宝秀移至刑部。还是太后老娘娘听说陈氏之死,在陛下面前劝言几句,这才放了吴宝秀、吴一元等人。” “还有王正志,去年税使梁永、赵钦肆虐,王正志捕其党李英,并杖杀之,极论这二人不法之罪。却被赵钦以李英讦奏,陛下怒,命人逮之,后来梁永亦讦王正志,陛下又命重治之……” 李进忠想了想:“这王正志不会正在诏狱中受刑吧?” 常云点了点头,李进忠哑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实在搞不懂陈矩让常云对他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警告他抑或提醒他?不至于吧,他天天还在廊下家里醉生梦死无聊透顶,大字不识几个,来文书房也没意思。又没去开矿,警告他有何用? 李进忠揣着一肚子疑问,还是回了廊下家。回到家,依然想不过,忍不住说给了徐应元他们听。 “你说这常云到底啥意思?”李进忠问他俩。 徐应元颇为羡慕道:“李师兄果然是去了一趟四川就不一样了,要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两啊。” 李进忠叱笑道:“行了,记着你们的好呢,别他么说的那么肉麻!” “师兄就是师兄!”徐应元听了心里十分高兴,又道:“话说回来,他们不会让你去救那些人吧?” “开什么玩笑!”李进忠一惊,然后咒骂道:“那他么可是诏狱!老子再胆大也不敢去那地方!还特么救人?你脑子喝酒喝坏掉了?” “嘿嘿,”徐应元摸摸脸,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哈!诏狱诶,老子也没进过,都不知道里面是啥样?” 赵进教一听也嗤笑一声:“不如你去来个一日游?” “去你的!”徐应元一怒,“你特么才一日游!老子又没犯事。” 救人?李进忠虽然觉得徐应元说的特么的不靠谱,但话说回来,要是他有本事救人,恐怕真就救了。 “特么太惨了……就算出了诏狱也残废了。你说那些人,怎么就那么憨?不知脑子转个弯?税使要征税就征呗,何苦较那个劲?他们跟税使较劲不就是跟万岁爷较劲?” “你还别这么说,至少人家是为百姓,算得上好官。这天下有几个好官?我家那会咋没遇上这样的好官?” 李进忠撇撇嘴,不置可否,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可不信这天下有纯粹的好官,在当下能不苛待百姓就算是好官了。 ———— 沈一贯十分清楚,皇帝是不可能撤回矿税使的,但他又深知滥征矿税对朝廷,百姓,乃至整个大明的危害。他感到很无力,但他也不可能强谏,甚至死谏,他亦要考虑他的前途与他的家乡宁波。自从二十四年开始派出矿税使,四年过去可谓几遍全国,唯有宁波未曾设有税使,亦无矿监,不可谓不是他的功劳。 他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一步。 开春二月, 朱翊钧降旨,将湖广佥事冯应京降职并调往边方。 这冯应京是在上次武昌民变中,曾逮捕过陈奉的下属,并上疏弹劾陈奉。 圣旨发往六科及吏部,不料却遭到在京所有科道官员的抵制。户科给事中田大益、御史李以唐联名上疏,求皇上收回成命,意图救冯应京。田大益亦上疏弹劾税使陈奉。 朱翊钧接到奏疏简直气坏了,“简直一群混账东西!”他田大益不是结党营私包庇冯应京才怪,看来对这冯应京的处罚还是太轻。 “将这冯应京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第68章 【武昌民变】 常云回到陈矩的宅子,向他汇报与李进忠面谈的经过。 他依然十分不解,问陈矩:“师傅,为何对李进忠这么……看重?”他用了‘看重’一词,但并没点明是皇帝看重还是他师傅看重。 陈矩沉默良久,才说:“世上的事,不能单纯只以好事坏事来分,所谓好坏,不过是看你所站的位置罢了。” “弟子知道了,”常云没有继续追问,师傅的‘答非所问’虽然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问,但至少清楚一点,师傅身处高位,其实很难很难…… “这李进忠,目前还看不出来他真正的本性如何,但不妨碍咱们施以‘影响’,就算他往后被陛下派去收税,至少可以像孙隆那样。” “孙司礼,苏州?” “孙隆久在苏杭,对江南应是有感情的,所以对其手下的约束还是不错,尤其刘忠和刘成。 “明白了。” ———— 二月,湖广税监陈奉上奏,称楚臣上下朋谋,掯勒清查钱粮,乞行严究。 朱翊钧遂下旨清查,陈奉奉旨前往,查得库藏积银两只一半解用,知县王之翰,推官何栋如抗违推诿。 朱翊钧再下旨,王之翰革职为民,何栋如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星夜扭解来京。如再有不遵的,参来重治不饶。 月底,陈奉又进金银样砂一百一十斤,矿金十二两,矿银三千两,水晶二十斛等。另外,广东珠监李敬进金银内库矿金五百二十五两,银五千余两,又大小珍珠一千二百六十九两。 自打湖广佥事冯应京被朱翊钧革职为民用不录用之后,刑科给事中杨应文等科道官再次上疏,救援冯应京,并乞还王之翰等原职,免何栋如拿问,另急选老成内臣代陈奉,以救一方民。 朱翊钧接疏,恼怒异常,如今已不是换人不换人的问题,而是科道言官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皇权权威,他如何不怒?既如此,也毫不犹豫即令锦衣卫一并将冯应京也拿问到京。 三月的武昌,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但当锦衣卫缇骑踏进武昌城那一刻,春天就不再是让人满怀希望的季节。 陈奉知道锦衣卫即将抵达,心中得意无比,他已命人在全城张贴告示,来揭露冯应京等人的‘祸恶’。而在巡抚衙门的巡抚支可大一听陈奉还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可惜调兵权不在他手上,在陈奉手上,要是他觉得还能像上回一样搞定,恐怕是想天真了。但就算有兵可调,也不过三四千的兵力,要是叛乱的民众达上万乃至数万,局势只能是一发不可收拾。若真到那时,也只有请求朝廷派兵派人过来。 “陈奉这阉庶子!害我好苦!”一想到此,支可大简直气得要吐血。 此刻的陈奉是洋洋得意,他倒是让人去张贴告示,却不成想,百姓并不知道锦衣卫缇骑要来武昌拿问冯应京一行人到京。 这下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锦衣卫来武昌拿人! 缇骑一进武昌城的东门宾阳门,很快通过宾阳门前的通衢大道,直扑武昌府衙门。在缇骑经过时,大道两旁跪满了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仿佛是瞬间涌出来人群,皆向率痛哭。 锦衣卫领头的是一百户,一路走来丝毫不敢放松,一边策马,一边叩紧了腰间的武器。直到进了府衙,一举拿下冯应京,及王之翰、何栋如后,也不敢有些许放松。 要是今日武昌民变,恐怕不是他几个缇骑能够应付的了的,先不说出不出的去,就是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何况还要押送‘犯人’。 街衢上已然一片汹涌,很快,冯应京等人被捕的消息就泄露了出去,本就汹涌的人群顿时炸了锅,不知谁在当中吼了一声,“去税使衙门!”话音方落,瞬间传遍人群。 “走,去税使衙门诛陈奉!” “诛陈奉,诛陈奉,诛陈奉……”人们一遍一遍的喊着‘诛陈奉‘,几万人在街头立刻汇集成潮水,向税使衙门涌去。 税使衙门离府衙并不远,锦衣卫百户已在大门内观察了许久,见人群转而向税使衙门涌去,这才下令缇骑赶忙出府,押送囚车快速绕道忠孝门出城。 然而却已是来不及了…… 陈奉之前确实在税使衙门里,随着手下喽啰一个接一个来报:“外边民众哗变,正朝税使衙门来!”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一丝危险正在靠近——他当机立断跑出税使衙门,往楚王府里躲去,而来不及躲藏的税官则慌成一团。 他前脚才跑,后脚汹涌激愤的人群就冲进税使衙门,一番打砸,并未发现陈奉的踪影,而依然愤怒的人群又把怒火烧向了巡抚衙门。 湖广巡抚支可大吓坏了,连忙调集衙门里的士卒堵在大门,不让愤怒的人群冲进来,而他自己躲在后衙里,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弹。 百姓涌在大门,大声痛骂巡抚,骂他助纣为虐袒护陈奉,为了泄愤,又一把火烧了巡抚大门。陈奉是逃进楚王府,百姓再如何汹涌也不敢冲击王府,但他手下还有几个来不及逃的税官却被民众逮住。 “把这几个坏人绑了丢大江里去喂王八!”领头的一喊,人群立马响应,可怜那几个税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这回是真当了陈奉的替罪羊。几人被五花大绑,扛起举过头顶,像货物一样被一个个传递出去……伴着凄惨的叫声又被丢入大江中,转眼即被江水吞噬。 那一队押送‘犯人’的缇骑一出衙门即被人群围住,里外三层围得死死的,百姓拥住槛车而号哭。锦衣卫百户一见急了,生怕牢车被毁犯人趁机逃跑,于是急命缇骑抽出武器对抗,本就乱糟糟的人群这下更是混乱不堪。然而有人受伤,殷红的献血,凄厉而痛苦的惨叫,越发刺激人的野性,缇骑当中瞬间有两人被拉下马,武器被夺,又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转瞬不见踪影。 锦衣卫百户顿时目眦睚裂,想也不想就举起绣春刀乱砍一气,利刃刺进皮骨的‘噗噗’声,伴着鲜血飙出,溅在脸上身上,像极了地狱的厉鬼。 囚车里的冯应京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前一眼还是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流成河。不知何时眼泪变成了血泪,混着满脸污秽就落了下来。他发疯似的向民众大吼:“都住手,都住手!听我冯某人一句!” 连着嘶吼数声,混乱的局势渐渐有所缓和,冯应京又连忙说:“莫再同朝廷对抗,以免换来更糟糕的结果!今日我冯某人就随锦衣卫进京,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还请诸位都散去,别再有无谓的伤亡。” 冯应京反复恳求、劝说,好歹紧张的局势终于有所转圜。而躲在楚王府里的陈奉,此刻想的却是暗中调兵遣将,来镇压武昌的叛乱民众。 很快,官兵进了武昌城,聚众的士民被杀的七零八落,眼见局势已然失控,一场屠杀几无可能避免……躲在巡抚衙门里瑟瑟发抖的支可大,终于想起要向京城的皇帝报告此事,他哆哆嗦嗦的拿起毛笔写下题本,求助朝廷来出面干预,他一介地方大员,已对局势完全失去了掌控,并恳求皇帝撤回陈奉。 “武昌已是暴民的天下!”与此同时,楚王府里的陈奉,亦准备向朱翊钧上疏,同时也请求调离武昌。 ———— 朱翊钧又开始牙疼了,尤其夜里,那种痛,让他几欲抓狂。 白日里,上一晌才刷过牙,下一晌就又让贴身近侍拿牙刷竹盐来。近侍看着皇帝死命的刷,那刺耳的‘擦擦’声传到耳朵里,都禁不住头皮发麻,恍惚间只感到自己那一口牙似乎也痉痛起来。 他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待会就好,待会就好了…… 朱翊钧是急火攻心,嘴角也燎起了火疱,他知道是让陈奉和支可大给气的。所以他把这两人的急奏给甩在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掉在地上,又被他不小心踢到了那张覆有黄绫桌围的御案下面。 直到半个月后,沈一贯上疏——臣不敢不奏武昌之乱,因陈奉既参冯应京去任,即大出告示数其过恶,小民家家痛哭,追送应京,因而互相杀伤以激此变。陈奉见势危急躲入楚府……小民恨巡抚曲护陈奉,随车痛骂,防火烧其衙门,巡抚疏中但言失火讳之也。今小民群聚实未尝散……皇上必宜早发一谕,治陈奉之罪,另选老成忠慎者往,以安楚。不宜待百姓杀陈奉而后图…… 朱翊钧这才想起半月前那两份奏疏,但已忘记被他放在了哪里。 “朕还能派谁去?”看着沈一贯的疏,脑海里居然一片茫然,一种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文书官卢全想了一下,禀道:“万岁爷,不如让江西税监李道先去武昌查勘一番,再做定论也不迟。” “李道……”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眼下他还能记住名字且对的上号的,似乎只有…… “对了!”朱翊钧突然想到了那个傻子李进忠。 “去,你让人去把那傻子给朕叫来。” 第69章 【夜游诏狱】 二月的时候,武英殿中书舍人管理山东矿务的程守训上疏说,请改易漕渠走高邮府达淮安府庙湾入海,经数百里达山东胶州麻湾,入新河至海仓复入海,又经千里达天津。省会通之劳而避海运之险。 但被工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其蠹国殃民,且假称明旨吓骗赃物数十万。乞亟为罢斥。单说程守训这条建议,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凡知道他过往的人,以及对矿监税使嫌恶之人,都对此嗤之以鼻。而皇帝朱翊钧也是追究不报。 李进忠被急唤到启祥宫,正自纳闷,这大晚上的皇帝传他来,所谓何事?不过没等多久,朱翊钧就出现在大殿上。 李进忠一见赶忙跪下,叩头行礼。 朱翊钧免其礼,然后直接开门见山问他,“之前山东矿监陈增如今改驻徐州,税监马堂改派天津,山东空置,所以朕想另派中使前去山东管理税务、矿务,你可愿意?” 李进忠没有起身,头埋得老低,一如头一次的蛤蟆状,不过这回他头脑清楚的很,耳朵也灵敏的很,万岁爷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入他耳朵里。 李进忠只觉得周身血液瞬间奔腾起来,以至于片刻功夫,脑门子就冒出了汗。伏地的双手也跟着颤抖着,不过他还是尽力稳住了情绪,然后声音平静的回道:“只要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奴婢在所不辞!” “好啊~”听了回答,朱翊钧似乎很高兴。 他方才饮了些酒,此刻有些上头,恍惚间仿佛又见地上趴着一只大癞蛤蟆,不知怎么就很想笑。再看看这只绿色的大蛤蟆,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 “李进忠,你有何难处,或者不懂之处,尽管提出来,朕现在可以答应你。” 呀?这是万岁爷让俺提要求?李进忠眼睛贼亮,不过埋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俺可真要提要求了…… “陛下,俺倒真有一个难处,就是,俺识字不多诶……” “嗯,你如今不是在陈矩名下吗?朕自会交待陈矩。” “还有……”他突然就想起那天,一反常态的常云,以及喝酒时,那俩狗阉互开玩笑说什么‘诏狱一日游’。对了,那个谁在诏狱里,益都知县,对,常云提过他。 “陛下,奴婢对于山东其实知之甚少,奴婢就想找个人问问,这人最好就是山东的。” “行啊,朕准了,你想找谁问?” “那益都知县……” 朱翊钧眼睛一眯,“为何是益都知县?” “奴婢不是跟陛下夸过海口?说什么要俺去了山东,一定能开辟新税源。奴婢一直有这想法,但知易行难,所以,就想请教高人,至少在山东为官,熟知本地风土民情的,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这样才不会给陛下带来困扰。” 朱翊钧嘴角一弯,似笑非笑,“你还知道知易行难?不错了,既然你这么好学上进,朕也不好拦着你,就准你去见那益都知县。哼,哼,不过学了之后,可要给朕好好干,朕要考核的。要是干不好,你就跟那益都知县在一起吧。” 嘶……李进忠倒吸一口气,娘诶,跟他在一起?岂不要在诏狱里呆着? ———— 李进忠心怀忐忑的回了廊下家。 只是还没等拉个屎,他家里就来了俩东厂番子。吓得李进忠,憋也给憋回去了。 “嘿嘿嘿,兄弟,俺这就跟你们走……” 诏狱可不在皇城内,要出北安门再往北走,昭回靖恭坊的北城兵马司胡同(帽儿胡同)那里是锦衣卫的北衙门,诏狱就在北衙门里。 此刻是夜晚三更,树影沙沙。三人走在皇城内大道上,李进忠在前,俩番子落后半步。 “月黑风高夜……”李进忠身后跟着俩番子,心中发毛,不禁嘀咕起来,但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番子诶耳朵尖,一下就听到了他的嘀咕,于黑夜中噗嗤一声笑了:“知道这典故是怎么来的吗?” 李进忠先听那笑声就一哆嗦,头也不敢转,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回道:“不~知~,请~师~兄~指~教~” 番子诶又高兴的说:“出自《拊掌录》,话说欧阳公与人行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徒刑)以上罪者。然后一人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又一人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嘻嘻,有意思不?” “呵呵呵呵,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李进忠几乎带着哭腔了。 但番子比似乎是个暴脾气,颇为不耐烦:“行了行了,特么废话多!走就是了!” 北城兵马司胡同,其实离北安门并不远。胡同里一处极不显眼的宅子,门上挂着牌匾:北镇抚司。 进了北镇抚司诏狱,李进忠就老老实实跟着俩番子,话不多说半句,眼睛也不乱瞟,不是他不好奇,而是怕见了不该见的什么眼睛长麦粒肿。 可番子诶却十分热情,一路来都在向他介绍:“难得来一趟,给你介绍介绍,你瞧,这都是一群被遗忘的人,为啥被遗忘了呢?因为案子拖的太久。好比这人,诺,临江知府钱若庚,万历十三年进来的,十六年了。” 李进忠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也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后狠狠一哆嗦。只一眼,他就看到一个四肢臃肿,疮毒满身的人,半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番子诶不禁奇怪道:“咦?你很冷?”半晌,又自问自答道:“也是,这诏狱就是夏天也阴冷无比,冬天更是冰窟。不过现在还算好的了,虽然不能生火,但陛下仁慈,天寒地冻的话,这里的人也会发袢袄裤鞋,米日一升,冻不死也饿不死。对了,病了还有药,最好的药呢,叫轮回酒……” 李进忠内心真的很好奇,即便被吓的不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轮回酒?是什么药?” 番子诶睨他一眼,露出神秘一笑,突然凑近他的耳朵,轻飘飘的问道:“你真想知道?” 那声音就像带了锯齿,在耳朵里‘刺啦刺啦’的划着,李进忠半个身子都麻了,他机械的点点头:“想,想……” “哈哈哈,告诉你吧,”番子诶洋洋得意道:“那轮回酒啊,就是人尿!但确实是一味好药,真有人靠它活了出去!” 李进忠都快哭了,恨自己咋那么嘴贱,“爷爷勒,您就快点带俺去见那吴宗尧吧。”要是再这么听他说下去,估计真要疯,他现在很后悔说要见益都知县。 “哈哈哈哈……” 诏狱里阴冷、黑暗,即便点了蜡烛,也只是一点微光。就着这点微光,李进忠发现原来这所谓诏狱其实不大,甚至是逼仄。而那些高官犯人们,都挤在一处,有些人还带着枷锁,那一套枷锁少说百八十斤,套在脖子上,不用动刑都把人压死了。 终于在一处角落,没有过来时看到的那种拥挤,李进忠辨出有一人靠墙而坐,头歪在一边,不知是没气了还是睡着了…… 番子比上前去踢了几下,那人好似受了惊吓,立马清醒过来。睁开一双充血的眼睛,茫然环顾四周,最后聚焦在李进忠身上。 李进忠暗忖,他看出来他与那俩番子不同?不过那眼神却让他有些不舒服,不像一个活人的眼神。 他还是走上前去,半蹲下来,双眼平视他,“你就是吴宗尧?” 那人毫无反应,只是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他。 李进忠想了想,又对他说:“俺知道你是吴宗尧,但你却不知俺是谁。不过,不知道没关系,俺可以告诉你,俺会去山东,代替原来的矿监税监。” 吴宗尧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充血的眼里蹦出一丝愤恨,李进忠一见笑了,原来是个活的,还以为是活死人呢。 “不过呢,俺不准备学陈增马堂他们,但是呢,又必须替陛下收税以入内帑。就想着,干脆专立几项来收,就好比棉花棉布……诶,你觉得这法子怎样?” 过了好久,他见吴宗尧依然一动不动,又继续自说自话:“就在临清码头专设个榷税点来收,收了税船才许通过漕运,否则扣押直到完税之后才准走。” “呵……”吴宗尧终于有了些反应,一腔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漕运……为何不选海运?” 李进忠眉毛一挑,“哦,走海运?” “又不是只有临清一个钞关,你既然都专门征税了,为何还要走漕运?” 呀?这倒是他没考虑到的,李进忠寻思半天,觉得好像没错诶。一条漕河,不下十几个钞关,几乎每过一关都需缴税,那他还专个屁,他就是想垄断花布的征税。 “海运又从哪里起航?” “从胶州麻湾,往南走,到淮安、淮安以南。往北走,可从海仓入海,到天津、到山海关、辽西走廊。可以避开登莱沿海的海底礁石。” 李进忠心底里笑了,看来今天也没白来,算是有所收获。“那,俺怎么才能垄断花布的征税?” 吴宗尧眼底带着一丝讽刺,看着他:“你倒是与别人想法不一样,你是想垄断整个花布吧?从种植到纺布到售卖?” “呵呵,没错。”李进忠索性承认。 第70章 【狱中问计】 吴宗尧闭上了眼睛,似又睡了过去。 但李进忠看他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还在转动,就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他笑笑,不以为然,“就说说你吧,你今天沦落至此,完全是自找的。为啥俺说你是自找呢?你想啊,反对陈增,不就是反对陛下?反对陛下的新政?这本身就是找死!哦,你觉得你是读书人,要为老百姓做主……切!俺不是看不起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知道不?俺虽没上过一天学,读过一本书,但俺就只知道一个海瑞,那是个真正的清官。你觉得你是海瑞再世?还是说你认为自己比海瑞更厉害?” “虽然海瑞,俺很佩服他,但也希望这世上的海瑞不要太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天地,也不是非得天圆地方,也可能天方地圆。但他海瑞呢,是说一不能是二,说二不准当一,如此不懂变通,简直就是迂!就是蠢!” 李进忠故意拿话激他,果然见他胸口微微起伏,想必这番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俺之所以说你是找死,你自己想想,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他推行新政,新政本身没有对错,要错只能是做的人有错。但你们呢,不是提出解决办法,而是一股脑的反对,让陛下罢了天下矿税?这就好比你吃鱼,被鱼刺卡了,但你不是想法取出鱼刺,而是要把湖里海里的鱼全部杀死,不准再吃。笑话不是!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是谁的?是你文人士大夫的,还是朱家的?你们有没有想过?” 吴宗尧‘咻地’一睁双眼,怒火中烧,“你放屁!” 李进忠先一愣,转瞬就哈哈大笑,“呦,咱们的青天大老爷终于开口骂人啦?” “狗阉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哈哈哈,”李进忠差点笑的打滚,“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要能吐出象牙来,那简直天下奇闻了都!” 李进忠笑了好一会才停下,再看吴宗尧,又闭上了眼睛,还把头歪在一边,浑身上下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啧啧啧,”李进忠看他那副‘死样子’,十分不屑,但想想今天来是问计的,不是来教训谁,他在诏狱里是生是死,他也操心不了,万一人就想死呢?不如直切主题算了。 “俺们呢,确实想垄断山东的花布,像你说的。这么说吧,垄断花布,跟在山东开矿收税相较,你觉得哪个对百姓更友好?俺可以向陛下进言,撤回山东的矿税监,来换取山东一地花布的垄断专营专收。” 李进忠说完,就静静等着吴宗尧开口,他不急,有时间慢慢等,但这小子最好识趣,不要消磨完他的耐心。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李进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他听见了几声猫叫,正兀自疑惑,诏狱里怎么会有猫儿? 吴宗尧最终还是开了口:“你方才所说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我很难信你,与他们不是一丘之貉。” “你完全可以不信,因为俺只为陛下做事,他们也是,只是他们没把事情做好。陛下要推行新政,俺就得想法让新政推行下去。” 吴宗尧转过头来看着他,“哼,你倒是诚实!” 吴宗尧一直在审视,直到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让他痛苦的卷曲了身子,半卧在地上。 李进忠看他接连喘着大气,猜他是被动了大刑身体受不住。正考虑是不是该起身离开,吴宗尧却又开了口。 “植棉最广的是东昌、兖州二府,像兖州府二十七州县全都植棉,尤以宁阳、滕县、峄县、东平、平阴、东阿、阳谷、汶上、金乡、巨野、郓城、定陶、曹县为盛。而且植棉之利,五谷之利不及其半。若以木棉易布,运至京边,利十倍之……” “单从种植上讲,鼓励百姓种棉其实也不难,两季棉,一季稻,不但不会伤地,反而对提高土地肥力大有益处。鲁北鲁东几府,植棉不及鲁西两府,但胜在织机数量多。其实本地人尤善为布,其坚密不在南织下。就像济南府的历乘县,产的平机布、阔布、小布这三类,大多销往边镇,销路极好。就是登莱两府要差些,但是开了海运那就不一样了,也可能后来者居上……” 说完这一大段话,吴宗尧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体力不支的他几乎趴在了地上,只是侧着头,乱蓬蓬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李进忠又等了一会,见他再无说话的意愿,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随后离开了牢房。 趴在地上吴宗尧,依然一动不动,又过一会,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白猫,慢慢走近,在他身体旁停住,“喵……喵……”叫了两声后,开始梳理它两只爪子。 梳理了一阵,却突然定住,随即做出攻击姿态,一对异瞳在黑暗中熠熠发亮,警惕的盯着某一处…… 李进忠又跟着俩番子,准备离开诏狱。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是刚才听见的猫叫,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师兄,这里有猫儿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番子诶听了嘻嘻一笑:“听见猫儿叫了?” 李进忠点点头,“果真有猫儿?” “嘻嘻,也就上个月吧,刑部的裴郎中到这来查验囚犯,没想到裴郎中一来就被吓坏了,知道被什么吓得吗?” 李进忠赶紧摇摇头,他隐隐觉得这番子讲的事可能并不‘美妙’。 “嗨,就是一个带枷锁的犯人,估计当时只剩一口气了,身上爬满的老鼠,而且被啃得血肉模糊……可能裴郎中就被吓着了。不过这种事太正常了,有啥可怕的?又没让他见行刑……后来呢,这裴郎中啊,真是好心,一咬牙自己掏银子买了一批猫儿送进来。自从里面有了猫儿,鼠患顿息,倒是救了好几条人命呢。” 嘶……李进忠浑身一哆嗦,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 李进忠回到廊下家,五更都过了。 他送走俩番子,没有即刻进屋,而是坐在石阶上,看着天上乌云遮月,然后长吁短叹一阵。 他记得他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十来岁那会,与人打架,脑袋被别人开了瓢,不过他命大,没死。后来伤好了以后跟没事人一样,到现在连脑袋上那条疤都摸不着了。 他自诩见过血腥啥也不怕的人,进了诏狱连血都没看见,居然就吓得要死……那些诏狱里的犯人们,他们怕吗?诏狱里呆十六年,又是一种什么感觉?生不如死还是度日如年?还有轮回酒,居然是一味好药? 那里面关的可都是高官大员呐,像他这种人犯事都没资格进诏狱的。他们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身陷诏狱生不如死?还有那吴宗尧,他究竟图个啥?当他知县不好吗?一个知县三年时间,妥妥的白银十万两,这都属于清官了,百姓还要感恩戴德。 李进忠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又累又困还加上饿,他瞅瞅天上乍隐乍现的月亮,终究是身体的疲惫战胜了沮丧情绪。末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睡觉的屋子走去…… 卯时初刻, 启祥宫大殿东暖阁,灯火通明。 这灯火不是燃了一夜,而是才点上不久。朱翊钧不到五更天就起了床,先看了一会书,然后想到好几天都没看奏章,索性就趁着有精力一气看完。 惯例,他依然先从阁本看起——昨接塘报称虏歹青等,于三月初一犯锦州,方春虏马正弱,而敢于入寇,其蔑视中国甚矣。全辽乡官士民投揭朝房,谓李成梁镇守辽东二十年,虏人畏服。成梁离镇十年八易将,戎务尽驰,战守无资,辽事大坏,还将成梁前去方可整理。况彼家在铁岭,为国为家必宜尽力。昨本兵与臣商量推举,伏望皇上轸念重镇,准命成梁出镇,仍乞稍加礼数,作彼忠勤。又惟宣大与大虏只隔一墙,虏王虽安静而别部小夷时时作歹,今宣府巡抚王象乾已升川贵总督,宣大总督梅国祯又适丁忧,二缺皆经会推,乞早赐简用。 朱翊钧看完,沉思了片刻,又找出本兵田乐的奏章览读了一遍,“十年八易大将?”看完不禁犯了嘀咕。 “卢全,你记不记得李成梁之后,辽东都换了些什么将?” 卢全想了一会,回道:“李成梁之后是杨绍勋,因恇怯不前被罢职;尤继先,因病去职;董一元,因弹劾罢职;王保,一年后去职;李如松,呃……死于任上;李如梅,被参;孙守廉,被参;马林,嗯……被参。” 这八人当中,唯有李如松是朱翊钧直发中旨上任,他又想起了李如松死前他做的那个梦,“哎,怎奈天妒英才……” 沉默了一会,又问卢全:“卢全,你也说说,辽东是李成梁好,还是麻贵好?” “陛下,臣怕是说不好。” “说,恕你无罪。” 第71章 【李成梁挂印镇辽东】 朱翊钧不禁问文书官卢全:“卢全,你也说说,辽东到底李成梁好?还是麻贵行?” 卢全道:“陛下,臣怕说不好。” “说,恕你无罪。” 好在卢全记性好,他想了一想,就道:“关于辽东总兵人选,朝中确实争论不休,主要集中在‘西麻东李’上。沈阁老的意思,臣大概总结了一下:‘全辽乡官士民投揭朝房’,这是说民意,俱请求东李再度出山;然后‘十年八易大将,戎务尽驰,战守无资,辽事大坏’,乃讲内忧,当然还有歹青这样的外患;‘李成梁镇守辽东二十年,虏人畏服’,能力毋庸置疑;‘况彼家在铁岭,为家必宜尽力’,即使为私,李成梁也会尽心尽力做好……” “嗯,总结的不错。” “然后呢,沈阁老又做了一番比较,他说麻贵乃系西人,必用西兵为家丁,马林就是用了西丁搅扰了辽人,若麻贵不带家丁则无手足,若带上家丁又蹈前辙。李成梁虽然老,但精神矍铄,尚称勇猛,所以,民可托命——依臣看,五个字就能总结:辽人守辽土。” “辽人守辽土?” 卢全点点头:“沈阁老大概就是这意思。要说臣的意思……也认为沈阁老考虑的周全,这是不得已为之。” “为何?”朱翊钧不禁问道。 卢全继续解释:“臣以为,马林治理辽东,引来上下弹劾,左右抱怨,是西人问题吗?其实不是,是他与巡抚李植不合。抚镇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抚臣不欲开义州、广宁木市马市,以苟安而驰内备,镇道欲开市,以便耕牧,息士马,因此矛盾。然后彼此拆台,互不相容,竭力内讧,何暇防御?马林不仅与巡抚不合,还与兵备道张中鸿也不合,辽东局面不好是必然。” “换成同为西人的麻贵就能有所改变?未可知。不说李成梁如何好,但他至少根基在辽,以他过往镇守经历来看,亦是可圈可点。若是只能不得已而为之,自然辽人好过外人,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还有两个原因,卢全并没有提,一是督税太监高淮,二是李成梁在京浸润十年,与上下交接十分融洽,选他是水到渠成的事。 朱翊钧蹙着眉头思考,面上似已意动,卢全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其实他说那番话,并无偏见,辽事复杂,并不是换谁当总兵,换谁任巡抚就能解决好的。就像围棋当中,黑子比白子多一颗,下棋先落黑子,但最终会出现死局吗?固然死局概率极低,也是会出现。而辽事恰是棋局进行当中出现的死局。 要解死局,除非推倒重来,所以无论辽人,还是皇帝,乃至整个大明,其实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 又是一年春来到,牡丹未谢,芍药又来凑热闹。 东城大街的宁远伯大宅里,同样春意盎然。年逾七旬的李成梁近日却有些心事重重,大儿如松的忌日又快到了。 “三年了啊,时间转瞬即逝,”他不禁有些感慨。 想他在京城都十年了,扪心自问,这十年间,他就甘心在家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吗?今早皇上已下了御旨:命宁远伯李成梁以原官挂印镇守辽东。 李如柏来到他屋前,见他老爹正在修剪那盆名贵的牡丹,禁不住大惊失色。 “老爹诶,哎呀呀,俺滴‘抓破美人脸’!您不能这么修啊,太狠了……” 李成梁脸一黑,扭头盯着他:“那要咋修才不狠?” “您您您,不能把叶子全剪光了啊,这就跟美人没穿衣裳一样,它不好看呐。” “俺脚得,倒是修理你比较好!” 李成梁没好气的怼他一句,然后把花剪一仍,也不理会那盆被他剪得惨不忍睹的牡丹,就坐在院子中那架黄花梨躺椅上,晒起了太阳。 春天的太阳比较和煦,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李成梁方才还皱着的眉头,此刻也舒展开来。李如柏见老爹脸色转好,又笑嘻嘻的上前,拖了一张圆凳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老爹,陛下已经下旨让您原官出镇,您打算几时动身?” 李成梁一听,心头怒气又‘腾’地冲了起来,一睁眼睛就骂道:“滚!你个憋犊子,老子在京城享福享的好好的,干嘛还要回辽东受那罪?” “啧啧啧,”李如柏面露不屑,“爹啊,您老就憋装了,言不由衷的话说说就得了,儿子也不会到处给您宣扬。” 李成梁气得铜铃眼睛一瞪:“你懂个屁!是爹不想去吗?那是现在辽东去不得了!” 李如柏疑惑不解:“诶,为啥啊,爹?” “你也不想想现在辽东有个啥玩意儿?高特么淮,特么坏的很!你爹我要是去了,也不见得就比马林运气。” “那也未必吧,要说马林和李植不要闹这么僵,那公公也未必在辽东混得下去啊。再说了,您不是辽东将士、百姓们的众望所归吗?” “哎……”李成梁胸中那口怨气终究是没有完全发出来,长长叹了一声后,又道:“高特么淮背后是皇上啊,马林和李植为重开互市而闹僵,现在好了,让高特么淮都给参了,所以他们闹了个寂寞!” “那现在不也准备重新开市了吗?” “你可知这其中曲折?高特么淮重开互市是为辽东好?我告诉你,不是!炒花和歹青屡次叩关就为市赏,臭不要脸的,欠收拾!本来呢,按朝廷的羁縻政策,你市夷乖乖的,就有互市抚赏,他高淮这时插一脚进来算什么?摆明了欲假此为利,垄断马市木市。辽东本无官帑,只有税银,以此为市本,他高淮又想额外进献皇上,收税的钱哪来?边人必取偿于市马,夷人又岂肯俯首听命?后果就是必将决裂而一发不可收拾。”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最好就是镇道督共同料理,收税太监不许从旁牵制,出边挑祸。但可能吗?先不说高特么淮是皇上的人,就镇道督都做不到统一,哎,老子真是无语!你又怎么觉得你爹去了就能一下摆平?” “嗨,这不是看爹您朝中有人吗。” “有尼玛!”李成梁‘腾’的一下,火气又冒了起来,他一脚就踹翻了李如柏坐的那只圆凳。李如柏虽然猝不及防,好在身手还在,横跨一步再一个跳跃,就轻松的避开了狗吃屎的结局。 李成梁恨恨道:“要是你大哥如松还在,你就是天天摆烂,老子也懒得理你!” “切~,得了吧,”李如柏撇撇嘴,“你忘了上回,被那书生骗二千两银子的事?还不是大哥生前惹下的……” “滚!憋犊子!” 李如柏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不过他又想起一事,朝李成梁喊道:“爹啊,陛下都下了御旨让您挂印,您就是再不想也不行啊。” “怎么不行,老子不知道上疏辞去新命?” “那……要不儿子帮您磨墨去?” 三日后,朱翊钧收宁远伯李成梁上疏辞新命——服官四十一年,身亲百十余战,刀痕箭眼,遍体残伤,阴雨西北风,金疮时发,不能以骨立之马,再服盐车之任。 “不许,”朱翊钧很快回道。 ———— 到了四月,北方久旱不雨,却接连刮起怪风。 沈一贯以连日怪风阴霾,乞命三法司连同镇抚司会审犯人。他一直记得正月里礼部郎鲍越鳌说的那句‘南康守吴宝秀已得安居牖下,吴宗尧何独不然’,如今会审犯人正是看有何机会解救出吴宗尧。 只是疏入即不报,无奈营救之事又拖了下来。 之前朱翊钧想让李进忠先去武昌勘查民变的情况,但斟酌之后,还是决定派江西税监李道前去勘查。 他是有打算让李进忠代替马堂和陈增,前往山东督税。只是一时间又被武昌和辽东给搅乱了心绪,一下忘了这档子事。 直到陈增又上疏来报山东督税的情况——东昌府等六府并进香税、课税一岁额银六万两,今已全完。莒州知州江一右题脏罚银两经年又完,乞重加罚治。又治徐州等处河道繇闸等银三万三千余两,曹县库贮河道银二万四千余两,知县成伯龙自言地亩钱粮紧急,那借去九千两一年有余,尚未补还,其为侵欺可知?乞提究追解。 山东是最先闹民变的,就在两年前的四月,后来让锦衣卫查幕后主使,居然毫无结果。但,果真没人主使?反正他是不信的,只可惜让那刁民死了。 “来人,”朱翊钧又掂量一下,做了决定:“传旨,就让李进忠代替马堂督税山东,陈增依然协理山东、徐州两处矿税务。” “另外,命陈增银两交内库查收,莒州知州江一右罚俸六月,知县成伯龙那借情繇,会同抚按严提追完解进,如有抗阻的,指名奏来处治。” 俩番子又找上了李进忠,进门时,他正在家中喝酒。 俩番子一进门就先自报家门,“李爷,小的贾艾,这位是小的兄弟,叫贾必,今天到李爷这来报个道。” 李进忠都蒙啦,咋回事?三天俺就成东厂番子的爷啦? 而这时,门外又有太监的声音响起…… 第72章 【吴宗尧出狱】 李进忠都懵逼了,咋几天不见东厂番子就对他改称呼啦? 正在迷惑,又听门外响起太监的声音,“李进忠,接旨……” 哎呦喂…… 一番折腾之后,待李进忠送走了传旨太监,重新返回家,脸上还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办了,很无措的站在院里,不知下一步要做啥。 番子贾艾见了一拱手,笑着恭喜道:“李爷,恭喜恭喜了啊,今后,我两兄弟就跟着李爷混了啊。” “原来你俩……”李进忠一愣,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俩原来就是要随他一起去山东督税的。 “好说,好说,”李进忠拱手回了一礼。 这会李进忠回过神来,即然万岁爷都下了旨,让他任税使,又给他升了奉御,那么从今往后,他李进忠就要跟以前那个‘傻子’告别,重新开始新的生涯了。 他如今升了奉御,虽然只是奉御,但他现在属于乾清宫,也就是皇帝身边的人,约等于皇帝身边的红人。跟以前可不一样,谁见了都要点个头,难怪东厂番子都要改口称他一声爷。 “来来来,都坐,”恢复正常的他连忙招呼俩番子坐下,“这有好酒,咱们边喝边聊,有些事儿俺还要向你二位打听打听……” “客气,客气,”番子俩兄弟坐了下来,李进忠重新拿来酒盅,给两人又掺上酒,再找个小火跑一趟老贾那里弄些下酒菜什么的,于是三人这么就着小菜,慢慢晕着酒,边喝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贾艾喝的上脸,但看得出来是喝高兴了,李进忠觉着时机差不多,于是开口说道:“兄弟,不知咋滴,自打那天回来后,睡觉就开始老做梦,睡不踏实啊,以前俺可没有这样过。” “呵,那你梦着啥了?”贾艾笑嘻嘻的问他。 “说来也怪啊,就是老梦见猫,白色的猫,双眼还不是一个色,老是盯着俺瞅。醒来之后吧,就觉得怪怪的,又不明白怪在哪里。” 贾艾颇为惊讶:“邪性!你还真梦见那只白猫?” “咋滴?”李进忠瞪着眼睛:“难不成你见过那只白猫?” “何止我见过,诏狱里的人都见过。” 李进忠更加惊讶了:“原来是诏狱的猫!难不成诏狱里的猫还会给人托梦?” “噗嗤,”贾艾笑了,“说不定哦。” “嘶……”李进忠突然觉得好邪乎,“猫能托啥梦?难道托梦让俺给他抓老鼠?” “噗哈哈哈哈……”贾艾已然憋不住狂笑不止。 “说不定它托梦让你救人呢?” “诶,这很有可能诶!”李进忠正色道,又想了想,“对了,那天俺见的益都知县现在如何了?” “他能如何?诶,说不定等着你救他呢,猫托梦。” “嘶……他到底犯的啥事啊?” “奇了,你居然不知?那你还去看他?” “俺知啊,但俺就想知道,他是不是犯的那种十恶不赦的死罪?” “切,”贾艾有些不以为然,“一个知县,混的好三年就上去了,又没大逆不道,说白了,有啥死不死罪的?” “哦~明白了,他完全是自己找死。”李进忠这下完全搞清楚了,这吴宗尧就只是因反对收税,等于得罪了皇上下的大狱。 “那,俺若真救他出来……可有戏?” “你还真要救啊?” “俺们接下来不是去山东吗?山东民变是不是就因为他?救他出来嘛,总有好处。” “你说的临清民变吧?不能说因为他,但肯定跟他有关。不过嘛……” “说,说,不过啥?” “救出来恐怕也活不长了。” “为啥?”李进忠这下有点惊讶了。 “诏狱啊,是想出就出的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多了。能活着出去的就更少,活着出去还能活个三年五载的,简直凤毛麟角。” “受了极刑,身板弱一点,都别想活过第二天。你那天不是见着那个临江知府了吗,诏狱里十六年,他就是靠喝轮回酒活到今天的。要是让他明天就出诏狱,还不一定能活呢。” 这个话,突然让李进忠意识到了一点:诏狱之残酷,是他,或者说从没进过诏狱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呼……”他吐出一口酒气,仰起头看看初夏里的天空,湛蓝,还有鸟儿飞过头顶,“还是自由自在好啊。” 感叹完,转念一想,又对俩番子兄弟说:“俺会想想办法,要是能救,就搭把手救一下,俺也算做了回好人。” ———— 李进忠又去找了廊下家的老贾,从他藏好酒的旮旯儿里‘顺’走了两瓶他多年的珍藏。气得老贾当场要给他绝交,不过李进忠好说歹说,最后答应用两大包丝窝虎眼糖来换,老贾这才稍稍消了点气。 那酒老贾珍藏了十年,他怎么舍得让李进忠去糟蹋? 只是这两瓶兰花饮李进忠还真不是去糟蹋,而是打算献给皇帝朱翊钧。 “你说的这个贾太监,朕倒是有些印象,他后来去了御酒房?”朱翊钧得了那两瓶兰花饮,心情不错。 “万岁爷,奴婢认识老贾时,他已经从御酒房搬到了廊下家,他之前的经历奴婢也不知。每次喝酒问起,他总是沉默,也就上次才知道他原来是张宏太监名下的。” “嗯,张宏,朕想起来那个老头了……”朱翊钧脸色淡了些。张宏,似乎是一个好遥远的名字,但奇怪的是,只要一想起来,仿佛那人昨天还在——那时他对张宏相当优礼,可以说仅次于冯保。冯保被谪,他张宏多次在他面前替他说好话,让他颇为不悦。后来张宏绝食而死,他高低难过了好一阵。但张宏死后,他也很快就忘了这人,他不想老是记起他,一想起他就会想到冯保。 李进忠颇会察言观色,一见皇帝脸色变了,很快就转移的话题,“万岁爷,奴婢想到办法了,怎么在山东多收税。” “哦,是吗?”朱翊钧一听果然又来了兴趣,“来来来,进前来给朕说说,你想怎么做?” “是这样,”李进忠上前,伏在朱翊钧耳畔,抬起一只手挡住半张脸,与皇帝这么说起‘悄悄话’来。半晌,朱翊钧不禁连连点头,脸上似乎也有了笑意。 大殿里,原本朱翊钧身边的暖殿近侍五六个,莫不诧异万分,只是那份诧异在脸上一闪就过,随即又恢复了往常表情。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时间,李进忠才打住,朱翊钧听完又沉思了半晌,才抬起头,“大体是不错的,不过细节之处还要再参详参详,等朕再想想。” “是,因为时间紧迫,奴婢也就只想到这些,确实不够周密。” “还有那个知县,朕倒是可以放过他,不过你真觉得这时放了他就能行?” “能行的,奴婢救他出来,往后在山东行事,就便利许多。其实说白了,什么民变、闹事啊,背后全是生意。只要看看谁最后得利,谁就是幕后的推手。奴婢也想好了,等去了临清上上下下都给查一遍,总会揪出几个地头蛇来,说不定还有意外惊喜。” 朱翊钧颔首,“嗯,既这样,那朕就准了。” “多谢陛下!” 临清扼九省之喉,山东段漕运上唯一设关榷税的地方,每年光榷税都是百万两之数,何如税监在山东全境才只收回十万两都不到?朱翊钧清楚,这恐怕不能全怪税监,地方肯定也有问题。除了山东,还有一个苏州同样如此,孙隆一年也只交回内库六万两银子,再多没有。 李进忠十分高兴,把事办成了。 他离开了启祥宫后,直接出了宫,坐上轿子又去了箔子胡同,太监张维的宅子,在宅子里盘桓了许久才离开。 李进忠走后,张维的书僮不禁问道:“老爹,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张维笑了笑:“不管真假,他有那份心已经不错了。” “嗯,至少救人是件好事,那天紫柏大师来,还提到过此人呢。” “哎,希望不大啊,活着从诏狱出来的人呐,命都不长,可惜了。” ———— 翌日,辰时初刻,天光已大亮。 吴宗尧并不知道,昨夜京城下了一场雨,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 在黑暗的诏狱待久了,他都以为天一直是黑暗的,哪还想得到,原来天也有这般美丽的时候,美的如此震撼人心。他突然间就泪往上涌,几欲夺眶而出…… “快三年了吧?以为就要死在里面了……”吴宗尧自嘲一句。 很快,一辆青绢帷轿就停在他面前,轿夫有两人,其中一人客客气气的请他上轿。 吴宗尧心下疑惑,但也没多问,就顺从的上了轿。 轿起,轻晃两下,随后就平稳下来,这轿子四周被轿衣遮的严严实实,吴宗尧不知会被带到哪里去,其实他已经无所谓。 但是耳朵却能听,起轿不久,就是很长一阵的喧嚣,像是市集里的声音,吆喝声此起彼伏。但渐渐又平息下来,想是已经离开的喧嚣的市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寂静无声,连轿杠发出的‘吱嘎’都听得清楚。 随后,喧嚣又起,人声逐渐鼎沸,想来是到了车水马龙的宽阔街衢。不知又行了多久,嘈杂声再次沉寂,再过一会,轿子也随之停了下来。 稍倾,轿夫掀开了青绢轿衣,一缕阳光射进轿内,吴宗尧举手挡在眼前,那明亮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位老爷,到了,您下来吧。”轿夫说道。 吴宗尧慢慢跨出轿子,待眼睛完全适应了强光,才渐渐抬起头来。 第73章 【再次登门】 初夏的北京,要说什么最美?只要没有大风,那一定就是天空最美。 沈一贯记得他会试及第的那一年,是隆庆二年。于次年,他就接了父母来京居住,只是住了几年后,父母到底是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又回了家乡宁波。 只可惜,母亲在归家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而那时他在京城为官,未见到最后一面,乃为憾事。为母请恤后,于次年四月回乡守制,两年后服阙,起补原官,那时妻妾随他去了京城,独老父在家居。 万历十五年省亲回家,见父亲老病,便不愿再回京,三年后父亲去世,又在家三年,直到二十二年再一次服阙。 又快十年了…… 月初,沈一贯又病倒了,每遇生病,或者挫折,他总是很想家,一想家便会上疏乞休。说起来,他这辈子在外当游子的时间,已超过大半个人生,反而在家乡宁波呆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尽管如此,对于家乡的记忆在他脑海里,自始至终都是清晰而美好的。 今日病体稍有起色,他便亲自裁纸研墨,准备把心里已经酝酿好了的诗句写下来。 “病卧他乡阁,情悬故国楼……芳树掩衡门,春风澹酒樽。云青杨子宅,草绿董生园。天青山一色,归鸟入虚无。麦浪翻新穗,桃霞点故株……” “君自乡山至,悲欢问起居。故园经岁别,花事近何如……” “父亲,”沈泰鸿这时进了沈一贯的书房,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一贯笔下一顿,一滴墨正好滴在了纸上,他注视片刻,看墨渐渐晕开,心中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沈泰鸿见状歉意道:“父亲,打扰到您了? “无妨,”沈一贯随即收拾起笔墨,又问道:“外面有啥事吗?” “嗯,”沈泰鸿应了一声,“今见朝报,您辞加恩,陛下允了,但仍可荫一子。” “知道了,”沈一贯淡淡回道。 “还有,”说到此,沈泰鸿脸上的神情不禁奇怪起来。 沈一贯扭头看着他:“什么?” “还有,陛下今早已下旨,放了益都知县吴宗尧。” ———— 当吴宗尧慢慢跨出轿子,适应了明亮的阳光后,才渐渐放下手,抬起头来四处打量。 原来这是个胡同,吴宗尧暗忖,安静整洁,没有闲杂人……可见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吴先生,”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吴宗尧回头一看,是个书僮模样的人。 正觉奇怪,那书僮又笑着说:“我家老爹在那里,”然后伸出手指着一栋宅子说道。 吴宗尧循声望去,胡同中间,正对一条巷子,有一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宅子,门口立着一位老者,带着小帽,穿着青布兰缘的行衣,手里握住拐杖,正对着他们,只是一双眼睛却半垂着。 吴宗尧也望着他,这就是救他出来的人了吗?“敢问这位老丈,”他恭恭敬敬的朝这位老者长揖一礼,“多谢老丈搭救……” 书僮却道:“吴先生,我家老爹双目生翳,您无需多礼,还有,老爹不是救您的人,是另有其人,而且是皇帝下的旨。” 原来是这样,吴宗尧迷茫中似乎见到了一点亮光,“那,在下能否见见救命恩人?” 书僮笑着道:“吴先生,进去说吧,别让老爹久等。” “好的好的,抱歉,在下失礼了,”吴宗尧略带歉意,随即跟着书僮一道,进了宅子。 书僮搀扶着张老爹,又回到扑水,张老爹虽然眼盲,但一路走来熟悉无比,似乎也无需书僮的搀扶。 四月末的天,渐渐热了起来,屋外的扑水正好可以蔽日遮风,书僮扶着张老爹坐下,跟着就去张罗着安排下人,独留两人在扑水里。 张老爹道:“吴先生,你先坐吧。” “多谢,”吴宗尧坐在一旁。 “吴先生,老头我也是受人之托,今日接你过来,你先安心在这儿养养伤,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吴宗尧想知道是谁救了他。 “少安,吴先生,他说了很快就会过来,先好生歇养,我已让僮儿去安排你的住处了。” 也罢也罢,吴宗尧索性不再追问,既来之,总有见到的时候。 傍晚时分,李进忠再次登门,又提了两坛子好酒来。一坛给张老爹,另一坛准备待会开了与吴宗尧对饮。 “老贾酿的,说是御酒房的方子稍稍改了一下,新的满殿香,张老爹试试? 李进忠这人吧,有市井的狡黠,也有江湖的豪气,独独没有太监的小性儿,来张维这里不过三次,次次都让他很受用。 张老爹显得十分高兴:“好好好,你既送我,我自然要收。这满殿香啊,宫里的时候也没喝过的几次。小僮儿,拿去好生放着,等过些日子尝尝。” “诶,知道了,老爹。”书僮答应着,小心接过酒坛就转身出去找地方存放。 “对了,”张老爹又道:“吴先生我安排在东厢房,待会让小僮儿带你去找他。” “多谢老爹,”李进忠笑着道。 “不过,听小僮说吴先生气色很差,想来诏狱里也是动过大刑的,你知道……” “俺知道,所以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如何?” 张老爹不禁连连点头:“嗯,你这话说的不错。” 书僮返回,李进忠便与张维告辞,去东厢找吴宗尧。一只手提着酒坛子,另一只还捏着俩酒盅。书僮领他来到东厢外面,还没进屋,李进忠就在外面喊了起来:“吴宗尧,俺来看你来了,你还记得俺吗?” 屋里的吴宗尧记得声音,先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呀……”笑了两声,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来到屋外。 李进忠一见吴宗尧,打量了几眼,其实那天他也没看清他的样子,今天倒是看清了。虽然收拾了一番,面上看起来依然萎顿憔悴,还有明显的青瘀,身形也十分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那种。 “吴宗尧,俺带了好酒来,一起干两盅,就算给你去去霉气。” 吴宗尧笑了:“多谢,呃,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恩公?” “俺叫李进忠,字完吾,你叫俺李奉御也好,李完吾也好,反正都行。”完吾,是他以前找算命瞎子算来的,他虽不太懂,但很喜欢。 吴宗尧亦笑着道:“好,那在下就称恩公为完吾兄吧。” 李进忠无所谓称什么,又转身吩咐书僮,“小奚僮,你家里有啥下酒菜?整点来,糟瓜茄啥的。” 书僮有些不乐意,嘴里嘟囔着:“师兄,吴先生身上有伤,需要修养,不宜喝酒。” “俺知道,他今日才出大狱,就整一口,去去霉气。行吧,吴宗尧?”李进忠又扭头看着吴宗尧,“这可是宫里的满殿香哦,外边喝不到的,你确定不喝?” 就没有不好酒的人,吴宗尧自然不例外。起先听李进忠说干两盅时,他就已经舌底生津了,只是在诏狱里,酒是想都不敢想,哪怕那个‘轮回酒’中带了个酒字,都不想不看。 “呃,我想一口……应该可以吧,”吴宗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书僮一撇嘴,他才管不到呢,命又不是他的。“有糟瓜茄,还有干豆豉,再让厨子炒俩小菜,够吗?” “够了够了!”李进忠一听高兴了,“小奚僮,谢了啊。” 很快,酒菜备齐,书僮退了下去,留他两人单独喝酒谈话。 厢房廊下摆了一张绨几,配了一只天然木根坐椅,李进忠让吴宗尧坐下,自己又搬出一张托泥五足圆凳坐在旁边。 吴宗尧朝那绨几瞧了两眼,绨锦覆面,这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他虽然猜测张老爹应是宫里出来的,但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宅院,却处处僭越等级,他们都是谁啊? 李进忠拍开了酒封,拔了塞子,一股奇香瞬间溢出,“妈呀,真香!”他不禁赞出了声。 吴宗尧闻到酒香,喉头动了好几下,酒杯给李进忠掺上了酒,眼睛就陷在那杯里拔不出来了。借着烛火,酒色泛着清泠泠的光晕,好似美女在‘勾引’…… “来来,先整了这杯吧,”李进忠已经端起酒盅向他一敬。 吴宗尧连忙也举起酒盅:“敬完吾兄。” “吱溜……嘶哈……”酒一入口,都没来得及回味就顺喉而下,吴宗尧只觉整个心肝脾肺肾都舒坦了,一时间,什么酷刑,流血,痛苦……通通抛在脑后。 果然酒是良药,一喝什么病痛都好了。 “真是名不虚传!”李进忠也是头一遭喝,心头不禁大赞老贾,这回可是够大方啊。 “诶,俺想起一个曲儿,正好给你唱唱,”李进忠突然来了兴致。 “一个掌柜的坐官衙,一个写账的判花押,一个承印吏知钱数,一个串房人晓算法。这一个呆瓜,不吃酒便要当堂骂;那一个油花,不要钱就将官棒打……” “噗嗤……”吴宗尧正拈了几粒干豆豉在嘴里嚼,越嚼越有滋味,但李进忠一唱这【得胜令】,竟一下全都喷了。 “咋样,唱的如何?”李进忠洋洋得意的问道。 第74章 【携圣旨督税】 “噗嗤……”吴宗尧正拈了几粒干豆豉在嘴里嚼,越嚼越有滋味,但李进忠一唱这【得胜令】,竟一下全都喷了。 “咋样,唱的如何?”李进忠洋洋得意的问道。 吴宗尧连忙埋下头擦嘴,然后闷头就笑了起来。 “诶,怎嘛?”李进忠一瞪眼,“唱得不好?” 吴宗尧摇了摇头,但依然笑不停。好半天才抬起头,一顿狂笑,倒把脸色给笑红润了。 “你都唱了,那我也唱一小段吧。” “好啊!”李进忠也高兴了。 吴宗尧清了清嗓子,唱:“琴堂中满泛流霞……醉汉升堂,糟头画卯,酒鬼排衙。五更筹双双双一迷里投壶打马,三通擂咚咚咚都做了击鼓传花。钞不料罚,价不争差,只图个脱货求财,胜强如害众成家……” ‘啪啪啪’,李进忠听得开心,鼓起掌来。 半晌,吴宗尧竟叹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没有没有,”李进忠连忙摆手,“俺只是正好想起这曲,没别的意思啊。” “那,你觉得我是个好官吗?” 李进忠想了想,“你还不坏。” “呵呵,”吴宗尧笑了:“这算什么?赞美还是讽刺?” 李进忠嘿嘿一笑,眼底泛起狡黠:“俺只晓得,诏狱里关着的人,大都不坏,因为真正的坏人一进诏狱要么被吓死了,要么早砍头了,剩下活着的,不能说都是好人,只能说还不坏。” “切,”吴宗尧不屑于他的奇谈怪论,但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又对喝了一杯,良久,吴宗尧才问道:“说说你吧,接下了来你的打算。” 李进忠正等着他这话呢,“呃……”他斟酌了一下说词,对他说:“俺打算先从海运开始,你觉得怎么样?” 吴宗尧沉思良久,方说:“上回给你说了,种棉多在东昌、兖州二府,最近漕河,所以走漕运最为便利。你要开海运,先不说其它,最起码要摆脱临清而另外选择城镇。但你可知,山东一省目前最大的花布二市就在临清。一在卫河西的灶王庙,一在宾阳门内,日上数十万斤。另外还有线子市,携线者每日的辰时交易,光线子就是几千斤一日。” 李进忠听的很专心,问道:“棉商多来自哪里?是本地多还是外地多?” “多为外地客商,江淮、江南资产雄厚的大商,本地棉商不多,布商倒是有买卖做挺大的,济南府历乘县就多布商,因为历乘本来就出小布,所以历乘布商多贩边塞,互市。” “那俺再问一句,运销方式呢,除了漕运外?” “就两种,”吴宗尧想了想,“其一在登莱沿海汇集,作为军需凭借海船运至辽东;其二就是集中于临清、德州的仓储,沿着漕河或者驿道再行转运。但我以为,南上的海运线,至少目前登莱段不及胶州、海仓一线,胶海之间有胶莱新河相连,南来的海船完全可以避开登莱沿海的行船之险。” “嗯,那你可知现在木棉价值几何?”其实李进忠最关心的莫过于价格,这决定了他能从中抽多少税。 吴宗尧笑了笑:“木棉百斤值银一两六七钱到二两之间,一亩棉花地二三百斤的收成,单说收益,植棉还是优于植稻。不过呢,大体还是北方吉贝贱而布贵,但南方完全反是。松江布在北方销量不及山东布,但其价却是山东布的一倍乃至数倍。” “哦……”李进忠突然明白了,“怪不得都要北花南运,南布北运,这一来二去,都能赚钱。” “那是。所以呢,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呢?考虑要怎么做?” 李进忠不急说出想法,先晕一口酒,再捻一筷子糟瓜茄,然后才说:“俺呢,先暂时不管商人,临清的花市也好,布市也好,也不管它。俺想着先去找一找当地的歇家,尤其是买卖做的不小,还有背景的那种。他们最好是听话,要是不听话,也不排除用些手段让他们听话。” 吴宗尧一笑:“也对,商人都是外省来的,大不了人家不干。可歇家却不同,不是本地的,甚至不是有些背景后台的,基本都做不了大歇家。临清多是商人,而真正做歇家的,其实也不在临清,而在高唐州。” “对喽,所以呢,即使俺左右不了商人在哪买卖,但还左右不了歇家?另外呢,再把海运起点设在胶州和海仓,一北一南正好。” “你作为陛下所派的矿税监,难道就不考虑征税?” 李进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据说陈增就在你益都县开矿,他开成了吗?” 吴宗尧脸色淡了淡:“哼,人家陈税监开矿开的广,可谓遍及山东,济南、青州、济宁、沂州、滕、费、蓬莱、福山、栖霞、招远、文登都有涉足,又不止我益都一县。至于开成没开成,有甚重要?反正都是包税包采。像栖霞的金洞,临朐、莒州的银洞一开始还计口抽丁,结果获利无几。陈增因为没得到那个数,那莒州知州谷文魁无奈,只得以正额加银包采,省下开采之费……” 吴宗尧脸上已是愤恨不已,李进忠并没打断他的话,而是喝着酒静静听他说。 须臾,吴宗尧情绪稍有平复,继续说道:“我益都县没有银矿,他陈增居然就每日征夫一千去开采孟丘山的铅矿!常有被锤死的矿夫暴尸荒野,但他这都还不满足,还要采者代纳。你猜怎么着?他要包派银价三千六百两,另外还派铅价一千两。光包采一项,他一年在山东六州二十九县就派银十余万两!” “更有甚者,陈增为了勒索更多的银子,不惜乱逮富民,再诬其为矿盗,他仅在益都一地,三天就逮捕大户人家五百多人。许多富户就是这样一夜之间横遭劫掠,破家破户。后来陛下并税于矿使,陈增又开始税东昌,那马堂税临清,兼税之后,更是胡作非为。而山东抚按呢,怕他胡乱加派,便将杂税的一万五千两并给税使,简直荒唐之极!实际陈增收此杂税早就超出了一万五千两,而达六万两!” “啧啧啧,”李进忠听了不免直摇头,“太过贪心。不过你既问起俺征不征矿税,呐,俺先给你算笔账,就拿陈增征的税额来比较,一年往高了算,二十万两吧,按临清花市的标准,一担为百斤值银二两,抽一成,那么十万斤就算二百两税银,一天二百两,一月就是六千两,一年七万二千两。光一地哦,就是七万两,还只是花,若是加上布,就更不止这些了。所以你看,粗略一算,上交陛下内库的二十万两是不是很轻松?既然轻松,那俺干嘛非要整的天怒人怨?何况,海运并非只为运花布,俺的目的就是将来南下北上的商船都能走海运,到那时,税银肯定就不止一年二十万两了……” “听你的意思,并不想以征矿税来上交内库?” “是,做买卖不都算收益吗,开矿收益本就不高,还劳神费力,怨声载道,逼急了还要民变暴动,俺何苦?” 吴宗尧定定看着他,目光闪动,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可信度。半晌,他方说道:“但愿你说的是一腔真话!” 李进忠此时笑容可掬:“俺要的是长久之计,陛下也希望新政带来新的收益,而非让地方官员在正赋里加银包采啊。” 吴宗尧是半信半疑,他对中使本就带有成见,虽然李进忠算他的救命恩人,但对于此人,他还是心怀一份警惕。 “山东自嘉靖以来长年灾害不断,二十四年,为了弥补援朝大军兵饷不足,圣上又将兵饷分派于山东,陈增自二十四年到山东开矿,马堂又二十七年到山东督税,他俩就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你觉得当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会在乎什么?” 吴宗尧闭上了眼睛,摇摇头:“一个人活不去时,他会恨老天不公,会恨衙门只认钱而不为百姓做主,会恨地主富商为富不仁,会恨这天下不把他们当人看,会恨那些矿监税使只把他们当畜生奴役……当十个人,百个人,千个人活不下去时,他们就不会恨了,只会用行动,以他们认为公平的方式去改变这世界!” 说到此,吴宗尧一睁眼,眼底迸出寒光,李进忠心中为之一凛。 “天下为之一乱,必定又是民不聊生,黎庶涂炭!” 李进忠狠狠一皱眉头,转瞬又松开,接着笑嘻嘻道:“你想多了吧,哪能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吴宗尧又被接连劝了好几杯,再温和的酒,但他孱弱的身子不胜酒力,脸色早就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我已经被贬为庶民,到那时……那时……” 李进忠看着趴在椅子上的吴宗尧,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你说你吧,不是那海瑞,还非要把自己当海瑞,贬为庶民,就好好当你的庶民呗……” 第75章 【更名魏进忠】 四月, 平播之后的那点收尾工作终于可以结束了。 兵部覆奏李化龙播州善后事宜——一设屯卫,白田坝(遵义)建置一卫;一设将领,将松藩副总兵改设总兵,仍驻四川;一急选调,原龙安府同知刘安仁为播州新府知府;原重庆府同知王陛加运同管同知事;乌蒙府通判刘之澜,加同知衔管通判事;一复驿站,一正疆域。 最后疆域是重点,同在四月,朝廷正式下达命令——分播地为二郡,以娄山关为界,关内属川,关外属黔,属川者曰遵义,属黔者曰平越。遵义领州一,曰真安;县四,曰遵义、绥阳、桐梓、仁怀。平越领州一,曰黄平;县四曰湄潭、余庆、瓮安、安化。 播州事了,朱翊钧又谕内阁言湖广激变——朕览奏连日焦思,虽系内官陈奉滥用匪人征多解少,致起衅端。其该地方诸文武官受朝廷爵禄,诵孔子教言,既不能遵旨调停,又不行忠君执义抚戢于临时,职守何在?法纪奚存?若皆群起效尤,纵恶长奸,辱国损威,莫此为甚! 陈奉已有旨回京治罪,而鼓噪之相戕其中,喧聚倡乱必有指使首恶之徒,卿等为朕辅弼股肱,义同休戚,作何安抚、禁戢?并查处该地方经管官员及正法首恶,胁从姑免追治,详拟奏来。 沈一贯接到谕旨很快复旨——如何百姓不堪陈奉之虐,及参随人等剥民夺民淫民妻女?忿之所激,不顾生死。今闻取回陈奉治罪,则百姓愤心渐平,但恐自知有干宪典,惧心未释,未即解散耳。臣愚以为当先安人心而后……盖楚中治乱安危在此一举,得法则收拾止,不得法则恐为宁夏之续之矣。 圣谕所谓‘首恶正法,胁从免治’,但仓促之际未知谁为首恶,谁为胁从?不但事有枉纵,恐百姓一闻自惊自疑。彼首恶者反得挟众人之惊疑以自固,又或至逃江匿湖,煽动蛮夷为患不小。 故臣请且以安抚、禁戢二事并授意于新抚行之,陈奉罪恶宜明示重处以泄众愤。巡抚支可大当勒令回籍闲住,遣一大臣星驰代之,许以便宜从事。到彼宣布恩威,分散党羽,然后密访致变鼓噪之人,得实擒拿为首,即以正法,其余故免深究。各以其罪罪之,本省官员不职者听纠劾处治,大小缺官亟与除补,仍遍谕天下抚按司道,各以楚事为戒。矿税中官以陈奉为戒,大小一心,中外共济,则不但楚事可定,而天下之民举安矣。 沈一贯这番应对,极为恰当,朱翊钧亦是挑不出任何可指摘之处,所以很快又谕吏部——朕思湖广激变,固因陈奉而起,其该地方官如何不行抚戢,职守安在?巡抚支可大着革职闲住,赵可怀改兵部侍郎,兼提督军务,限五日内起程赴任行事,务在宣布德意,抚戢军民,俾各安生乐业,毋得再行喧聚,以取重罪。文武官员不职的及地方应处事宜,着不时拟议奏来。 接到谕旨的赵可怀,根本没有时间细想,五日内即起程赴湖广任巡抚。 五月初,赵可怀抵达荆州府,一抵荆州,他的车队即被数万荆州士民围住,当中又有无数百姓向他哭诉陈奉的累累罪行。 赵可怀一见事态紧急,连忙现身解释说陈奉已经取回治罪,但无论他如何解释,哭诉的百姓仍然久久不散。本来天就热,赵可怀急出一脑门汗,不过他想到随身还带有吏部咨文,正好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随即赶忙让手下拿出吏部咨文,分给众人传阅。 荆州士民见咨文上果然有处罚陈奉和支可大的字样,方才相信,然后慢慢散去。等围住车队的百姓都散去后,赵可怀才大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佩服起沈一贯来。刚才的对峙其实都很紧张,赵可怀可是带了兵来的,若是一时没有约束好而出现任何出格行为,那今天他这新上任的湖广巡抚可就进不了荆州府衙门了。 幸好沈一贯疏中有建议抚戢二事由新抚行之,并且明示陈奉已受重处等等,否则他今日能不能说服荆州百姓,都成问题。 眼看一场风波化于无形,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关了。赵可怀暗忖,既到了此处,那么接下来还是依照沈阁老的建议一步步来:分散党羽,秘密擒拿恶首…… ———— 事实上,陈奉奉旨回京之后,并未被朱翊钧治罪,也未有任何解释,之后科道官又陆续上疏弹劾,但皆被他压下。 在四月末,各地的矿监税使又集中进纳了一批税银——山东税监陈增进内库税银二万五千两,金刚钻二颗;山西税监张忠进银六千九百两;广东珠监李凤进银一万二千两;江西湖口税监李道进银一万四千两;广东税监李敬进内库6船税一万八千余两;云南税监杨荣进内库宝珠等,银一万余两;陕西税监赵钦进银一七四两,矿金四百三十九两。 司礼监同样在入夏之际,又收选了官人四十余名。其中有一名也叫李进忠,年十九,是皇后娘家人永年伯王栋家送进宫里伺候皇后的。 陈矩问此李进忠是否要改名字?李进忠想他本姓魏,既然同名同姓,不如重新改姓魏好了。而彼李进忠也更了名:李永贞,随后便派去了皇后那里。 沈一贯呢,一直记着四月,还想借三司与镇抚司会审犯人时救吴宗尧出狱,只是疏被留中,解救才不得已搁浅。却没想到仅仅几天后,陛下就下旨放了吴宗尧。 他还在猜测到底是谁说动了陛下放人,然后又传来山东要重新派遣税监一事,只是他并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而算是知道一点内幕的司礼监大佬,也不可能告诉外人这些。 沈一贯又是忧心忡忡。 进到五月,就在赵可怀抵达荆州府之际,魏进忠同样带了一群人,从通州出发,走运河去往山东临清。 魏进忠颇为低调,一身装扮亦是普通行商的样子。随行的人他除了把徐应元和赵进教带在身边,还有文书房的刘思敏也随他一同前往,作为文书官,此外就是番子兄弟及几个手下。 他们坐的漕船是在通州码头赁的,找了个本地‘揽头’,这漕船才在朝阳门外卸了漕粮,本也打算回德州,正好魏进忠他们去临清也是顺路,而且价格给的不错,所以这揽头就爽快答应下来。 运河上的漕船名义上是属于官府,但也并非‘官方’,只是官方出钱雇佣水手。实际上,运河上的每一条漕船都归属于某一漕帮。漕船一般配水手十人,其中只有一二人是有军籍的运军,其余皆是临时招募的水手。 每年漕运前后有八九个月,长途奔波下来,工钱只有六两银子,还不是全部能拿到手那种。所以,不是全无出路的人,是不会去做船工,江浙乃富庶之地,谋生手段很多,本地人根本不会考虑投身于漕运,只有山东、河南的流民大多做船工,靠运河谋生。 这揽头其实有眼水,看出魏进忠一行与一般商人不同,甚至还看出这里面多是太监身份,所以才爽快答应。虽然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至少结个善缘。 揽头没有跟船,但是嘱咐了船头要好生对待这群人,而魏进忠也晓得他们晓得,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下来。打听之下,才知原来那个揽头是德州帮的,一般揽头手上的漕船少则几艘,多的会有二十来艘,入帮会的主要是‘揽头’和‘荐头’,像德州帮人数众多,旗下控制的漕船可达百艘的规模。 船头姓葛,一路来说了不少‘奇闻逸事’,包括帮里的许多狗血事。徐应元、赵进教,还有刘时敏都跟听评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魏进忠就没那么瘾大,虽然心里不屑,但也会做做样子。 “俺们漕帮就是靠河吃河,你说漕帮为啥要‘欺压’官府那些人?还不是那帮人特么克扣的太狠了,咱们要求他们‘涨工钱’也不为过吧。饿都快饿死了,还特么管啥官府还是老百姓啊?” “呦,看不出来你们德州帮还挺仗义?还敢向官府来讨公道?” “切!仗义?”葛船头非常不屑,“仗义能换几两银子几袋米?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知道吧!你仗义一把,谁特么会感恩戴德?只有骂你傻的。” “那后来呢?官府给你们涨工钱了吗?” “麻的,那帮子黑心玩意儿!就跟俺们德州富乐院里小桃红唱的那出《醉太平》一样,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噗哈哈哈……”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魏进忠也觉得有些意思:“不涨工钱,也不至于饿死你们吧,你们漕帮不都是靠河吃河?还缺那点工钱?” “诶!这位爷说的好,”葛船头一听又高兴了,“的确,要真靠那点工钱,早特么饿死了,好在咱们还能靠河吃河。” “那你们怎么靠呢?”刘时敏颇有点好奇。 第76章 【漕运官员】 “那你们怎么靠呢?”刘时敏颇有些好奇。 “怎么靠?嘿嘿……打比方说,假如现在有艘船突然撞了咱们的船,然后对方要你赔偿,还说你毁坏的是朝廷、官府的财物,你就说你赔不赔吧?” “嘶……无缘无故的,他干嘛要撞我们的船?明明是故意,凭什么要赔?” “呵呵,人家就是无缘无故,你能把他怎样?告官?切!沆瀣一气,去告吧你!” “那我就是不赔呢?” “行,你不赔。”葛船头笑呵呵道:“那一路行船总有松懈的时候,好比月黑风高,兄弟几个偷偷把漕米放在你船上,而你呢,啥也不知道。然后兄弟们转过身就报官,说你偷盗了给皇上的贡米,你觉得你是舍财好,还是丢命好?” 刘时敏一时无语,半晌,才摇头叹道:“原来你们就是这样靠河吃河的啊?” “对啊,这还不算狠的,还有更狠的,直接河上铁索连环,不给买路钱谁也跑不了,哪怕是给皇上运粮的官船。” “啧啧啧,哪个帮敢干这种事?” “不是这边的,是沛县那边,其实都是徐州帮的。那边啊,因为韩庄和台庄那边正在拓河道,往后有可能会避开徐州,直接从邳县连到山东漕河。” “哦,明白了……”刘时敏突然想起开春,工部尚书杨一魁有上疏,就是言‘今岁不雨,徐邳一带粮运浅阻,乞敕泇河工程复工’……还是他写的注语。 “那确实有些胆大妄为,难道管河道的官员就没有人出面阻止的?或者当地官府衙门派人来管啊。” “哼!说不定背后就是官府的人,那徐州帮的帮首丁朋铃据说靠山就是提督漕运的总兵官,那可是大官。” “哦?”魏进忠听到现在,总算有了一丝兴致,他接过话问道:“漕运总兵官?姓什么?” 葛船头想了想,道:“听说是姓王,但俺们也只是听的传言,不敢当真。不过徐州帮现在收敛多了,没有再干铁索连环那事,也不知道为啥原因。” 魏进忠暗暗寻思,收敛?多半是因为有税监在吧?陈增不是还税徐州吗,暨禄还税仪真商税呢,扬州的盐课好像也是税监在征。 “对了,现在北上的漕船是依然走徐州还是走新河道?”刘时敏又问道。 “你说泇河吗?嗨,不行。其实二十一年就修了新河道,那年因为黄河决堤汶上,溃堤二百里,倒灌徐州、沛县,后来呢河道官就修了韩庄支渠,引了湖水由韩庄注入泇河,这才始通。直到去年,听说又要拓宽泇河,以求通航,但是工艰未就,又拖到今年年初,好像才开始修浚。小船倒可以走,大船基本还是走的徐州……” 魏进忠没有再听葛船头吹牛,他心中有了一个主意,找来番子兄弟的贾艾,悄悄嘱咐他说:“你帮俺去查一下现在的漕运总兵是谁,漕抚又是谁,最好再查一下有哪些漕帮与官府有勾结的。” 贾艾会意:“那我在天津卫就下船吧,查到之后,我再快马赶到临清。” 魏进忠颔首:“也好。” 船自通州出发,很快就到了天津卫,贾艾由此下了漕船,而魏进忠一行,歇息了几个时辰后,则再一次出发。 夏季是漕运旺季,夜间同样可以行船,河道中船只往来频繁,他们一路来都是如此,两岸亦是灯火明亮,可见商业何等繁华。船停靠在天津卫的三岔河口时,魏进忠就仔细观察过,漕船商船马船快船鱼贯进出,河边亦是桅樯林立,尤其运河南岸的街道,店铺一间接着一间,有不少都是绸缎庄、布庄、皮货店等等。想来应该是漕船夹带来的货源,要是商船运来的,从南方到天津这里恐怕过路税都交了十几次,价钱早不知翻了多少倍。 天津卫再次起程后,过了一夜便抵达德州,德州自然是德州帮的地盘,葛船头到了自己地盘上,昂首挺胸的,整个人气质都显得不同了。 “德州啊,其实不比一前一后的天津和临清繁华,但知道为啥漕帮总舵会设在这里?” “为啥?”刘时敏不由得好奇。 “德州的军户比民户还多,最早的德州帮就是几个军户成立的。军户嘛,除了守城守粮仓,也做买卖,德州城现在都还有军市。” “诶,还有军市?那军市里都买卖些啥?” “嘿嘿,”葛船头咧嘴一笑,“外边买卖啥军市里也做,只是有些货是只在军市里买卖而已。” “啥货?”葛船头那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倒是勾起了魏进忠的兴趣,“总不会是烟草乌香一类的吧?” “非也,”葛船头摇摇头,一副老神在在样子,吊了半天胃口才又道:“其实你们怎么猜也不会猜到。这么说吧,俺们漕船常年跑运河,虽说运的是漕粮,但也怕三种船,一种是钦差的官船,正儿八经的官船,一种是水师的军船,还有一种,你们想也想不到,是云南的运铜船。这船要是在河上,谁特么也会退避三舍,真正惹不起的船。” “运铜船?”魏进忠一听确实蛮惊讶,“难道你们军市上也买卖铜?” “嘿嘿,俺其实也没见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你一个跑船的都能听说,那估计运河上没几个人不知道,算是公开的秘密了?”铜都能在军市上买卖,岂不铁、铅这一类的都行?再进一步,是不是刀箭铳炮这些也可以? 魏进忠心想,这特么能开这样的军市,这德州帮也是不简单呐,背后的靠山是谁?朝中的?不过他还是暂且按捺住好奇心,等到了临清之后,再慢慢打听不迟。 德州出来后走卫运河,再过故城、武城,不消一天就能到临清。临清别的不说,就闸关特多,从卫运河来,先过德州分关,再是一道北桥口关,这里是稽查南下空重船只,验票放关,最后北水关进城。葛船头送客到此也算完成任务,魏进忠一行进城后不久便下了船。 钞关是户部在临清设的榷税分司,自运河而西建的南北三进院落,有房四百余间,而李进忠打算去的地方是陈增设在钞关里的中使衙门。 他作为新任税使,到了临清,好歹还是要先与陈增碰个面。 魏进忠打发了葛船头之后,先让人将随身行李一并送往住处,然后再叫几顶轿子,往钞关衙门去。到了衙门,却不见陈增,一打听,原来他早就离开去了徐州。 魏进忠就觉得很无语,这人是知道自己坏事做尽,在临清不敢呆了? 很少说话的番子贾比也在提醒他:“魏爷,这里的人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对中使皆怀有怨恨,所以还是要当心。” “嗯,俺清楚。”魏进忠自然清楚,所以他才一直商人打扮。“既然他不在,就先给他送个信,等他来了再说。这几天嘛,就当自己是商人,在临清城里先逛逛。” 然后又看着另外几人,吩咐道:“时敏你就待在衙门里吧,该做啥做啥,应元和进教你们两个,你们自己安排吧,出去摸摸路子也好。” 那两人早就跃跃欲试了,听了魏进忠的话,连忙点头应下。 “但是,”魏进忠早知两人秉性,又特意交代:“你们就跟在宫里一样,老实一点,别到处惹事生非,之前马堂在时,可是惹得民怨沸腾哈。你们也是知道武昌闹民变,那陈奉死了好几个手下,所以好自为之。” 一番恫吓颇为管用,赵进教先缩了脖子,说道:“那我还是跟着魏哥好了,徐应元,你自个去逛临清吧。” 徐应元有些恼了,之前都说好两人一起的,“老子自己去,怕个求!”不过临走时他还是抓了一个锦衣卫跟他一起。 魏进忠并不打算到处逛,他回到了衙门里,算算天数,贾艾估计该到临清了。 这税使衙门在前年民变时被烧过,虽然后面修葺过了,但还是依稀看得出事发时的痕迹。魏进忠那时听人讲起过,说要是马堂没被及时救出,恐怕就是头一个为陛下收税而丧命的中使。 后来那守备还因此被问罪下狱——啧啧啧,看来这年头啊,啥都不好混,当官的都没啥安全感,救个人还被下大狱,百姓就更不用说。还真是那葛船头说的,人不为己天都要灭你。就算为了别人,又谁能记得你的好?马堂能记得那守备的好? 魏进忠不禁长吁短叹一番,但转念又一想,人在这样的世道里,命就是自己的本钱,若是不豁出去一盘,搏一次,恐怕到最后都是一样的下场,赌一把,说不定还有未来。 “魏爷,”贾必来到他身边,禀道:“大哥已经来了。” 魏进忠一笑,刚才还在想估计快到了,果然很准时:“好,快让他进来。” 贾艾带回了打探的消息,一进门就向魏进忠禀道:“魏爷,查到了……” “说,” “漕运总兵官,正是姓王……” 第77章 【世袭新建伯】 魏进忠过去常赌常输,所以明白一个道理:赌博没有哪次的输赢会各占一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输,要么赢。赌的极致,不是输赢,而是你能输得起。 去年的春天,应朝鲜王的请求,朝廷曾派出一支三千人的水兵,参与了朝鲜的春季防汛。到了十月,防汛任务完成,这支水兵也准备离开巨济回到大明。 在途径釜山时遇上了飓风,非常不幸,这支三千人水兵,太半溺死,损失惨重。为了修补船只,和修整队伍,水师留驻在了江华岛,历时半年有余。 期间也经历了缺饷断粮的考验,好歹于次年春汛后回了国。也就是今年的四月,水师剩余的人,终于抵达了镇江。 率领这支队水师的正是游击吴宗道。 吴宗道出身绍兴府山阴州山吴氏家族的二支三分,光吴宗道这一支,姻亲关系极广,他的堂妹堂弟皆与河北高阳王氏联姻。高阳王氏的王昺乃延庆公主驸马,为人儒雅且无勋贵气,又与词臣陶望龄、董其昌皆关系极好,而陶望龄又是出自绍兴会稽陶堰陶氏,与山阴吴氏为数世通婚的姻亲家族。 吴氏的一支大分,也是吴宗道的族兄弟,吴有孚娶了陶家之女,生四子,次子于前年又娶了同为山阴籍的朱庚之女。另外,吴有孚的亲姐嫁给新建侯王守仁(阳明)的子孙王乘勋,万历五年世袭新建伯,所生女儿又嫁与吴有孚三子为妻。 “这新建伯是万历二十年八月,以伯爵身份充任总兵官提督漕运。”番子贾艾就查到的信息,先帮魏进忠梳理了一遍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王乘勋的长子又娶了吴有孚长女……所以这州山吴氏家族与新建伯王氏家族又是山阴境内两个世代通婚的家族。” 魏进忠听到这还是有些糊涂:“你的意思这山阴的王家、吴家彼此联姻,关系匪浅?那这吴家除了联姻,还有啥特别的?” “嘿嘿,还真有些‘特别’,”贾艾说到这,自己都笑了,他查到这些资料时,也是梳理了许久才搞清楚的。“吴家有一支船队,目前尚不知拥有多少支船,但这船队每年大概发船十来次,基本就是每月发一次,走海上的。” “海上?豁,买卖做的大呀!”魏进忠发出一声感叹,“都做些啥买卖?” “那可就多了,普通的如丝绸布匹,杂色货物等,还有辽东、朝鲜的貂参。” “那不普通的呢?” “不普通的嘛,就有铳、炮、刀、鸟铳、火药铅弹等,”贾艾又道:“这吴家的海上买卖如此大,要说没有姻亲参与其中,很难让人相信。” “不是没有,是肯定有,而且你说的姻亲怕不是那位王总兵吧?” “是啊,漕运入海可太方便了,也就是说,单从地理条件上就可以轻松实现,况且王乘勋作为漕运总兵官,手上可是管理着8000艘漕船,漕军就有十几万……” “嘶~啊!俺想起来了,”魏进忠突然想葛船头说过的军市,“贾兄弟,你可听说过德州的军市?” “军市?”贾艾略微诧异,想了想,说:“倒是听过,但也是知之甚少。在德州帮的地盘上,恐怕不会只卖一些普通货物。还有,这德州帮的帮首至今是个迷。” “有意思诶,还有你们东厂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人?” “嘿嘿,疏漏难免,难免,”贾艾笑嘻嘻道,又很快转了话题:“魏爷提的那个军市,小的有所耳闻,也只知所卖货物并非普通,具体还真不知道。魏爷又是从哪听说的?” “那葛船头说,他们的船最怕碰见三种船,其中有一种是云南的运铜船,俺们听了当时就觉得会不会就跟这军市有关?而且细思极恐啊,你想,要是铜能买卖,那么铁啊铅呐,甚至军资不也很容易?” 贾艾想了想:“想想吴家,并非没有可能。” 魏进忠突然一皱眉,想到一个问题,还颇为棘手,“要是假设哈,这个王总兵其实就是德州帮的靠山,甚至可能就是帮首,你觉得有可能吗?另外,他与徐州帮也关系匪浅吧?” “不好说,徐州帮的丁朋铃其实也与漕抚李三才关系不错,而李三才,曹时聘都与王乘勋相交极厚。而且曹时聘曾任过山东按察副使,徐州兵备道,今年改任应天巡抚。” 魏进忠眉头皱得更紧了。 贾艾见了,又问道:“魏爷有何担心?” 魏进忠手指敲打着官帽椅的扶手,半天才回:“要是俺想在山东开辟海运码头,岂不相当困难?这又是王家又是吴家,还有地方大员,漕督漕抚漕总,凑齐了都。” 贾艾想想也是,“魏爷想开海运码头,恐怕要涉及利益之争。” “哦对了,还有!百姓闹激变。税监本来就人人喊打,要是漕运跟地方,再加上漕帮,都来对付咱们,嘶……一时还真不好应付。” “对啊,那……魏爷可有什么好主意?” 魏进忠哼笑一声,眼睛看向了窗外。那窗外下面,正好是钞关前的浮桥,喧嚣嘈杂不绝于耳。魏进忠思量许久,眼底渐渐浮起一片凌厉,“办法,自然是有。” 贾艾心里稍稍放心,他兄弟俩跟着他,虽说是没得选,但也想混个资历好升官,顺便发个财什么的,不想把事情办砸喽。 “魏爷有啥吩咐尽管交代,我兄弟俩在所不辞。” “呵呵,你二人有心了,不过嘛,这忙你俩确实帮不上,得奏请万岁爷才行。” 贾艾惊讶无比,不禁狐疑起来,啥办法还要奏请陛下的? 魏进忠瞧他一脸惊诧,又笑了笑:“不是信不过你俩,而是咱们势单力薄,万一发生冲突,吃亏的是咱们。所以要想不吃亏,手上得有调兵权,俺如今虽是陛下钦差税监,但职级还是低,镇不住。地方官呐,阳奉阴违的太多了,最好再奏请万岁爷赐个镇守来当当,就能与这的最高官平起平坐,到时他们再怎么阳奉阴违,俺们也不虚了。” 贾艾一听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镇守!等于地方最高长官,可摄山东一地军政,“呃,之前辽东那个高太监就被陛下封为镇守,如今咱们可……” 魏进忠会意,又道:“正好俺也要给万岁爷上密奏,说说德州的军市,这可是大问题,不能不报给万岁爷知道。顺带再提提新建伯王家。” 贾艾立马懂了,果然是好主意,说不定陛下真能答应下来。他笑道:“确实问题不小,那小的也要给提督上报,正好一起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贾艾便告辞,办自己的事去了。而魏进忠将刘时敏找来,把想法一说,两人再一合计,遂定下这个密揭该怎么写,然后刘思敏便去忙活了。 魏进忠安排好了这头,又坐下来,开始思考另一头——怎么收税。思考半天,脑海里终于有了一些切实可行的法子,不过呢,眼下这几天还暂时不动,等上头回复了再说。以及等会了陈增再看。 ———— 魏进忠的密奏在当天半夜,就呈到了启祥宫,自然走的特殊通道。那时朱翊钧已经歇息了,不过快到五更时又醒来,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朱翊钧干脆起来,重新更衣,然后来到日常览奏的东暖阁,文书官卢全在一旁伺候笔墨。 其实当天的阁本、通本,在文书房登记好了之后,基本都是半夜送进启祥宫,是通过仁德门的门缝里塞进来,处理好的本又从门缝里塞出去。 朱翊钧自然先看重要的,当看到魏进忠的密奏时,脸色渐渐沉郁下来,殿内光线并不太亮,但卢全光看他的神情也能分辨一二。 魏进忠的密奏他先览过,估计陛下看后大概率会生气。果不其然…… “好好好,胆子竟真大!居然整个军市出来,朕还头一次听说。”朱翊钧真的很生气,他为啥要重用内侍做‘自己人’,这就是原因,地方官全都信不过,只要治下无事,绝对不会主动上报这些事情。 “德州帮、徐州帮,还有啥帮……一条运河上有多少这样的漕帮?”他问文书官卢全。 “呃,具体不好说,不过,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卢全回道。 “还有这个王承勋任总兵官多久了?” “将近十年了,臣记得大概是万历二十年,以伯爵充任的总兵官,是目前为数不多的任职勋臣。” “不过,”卢全又思索了一下,“他近年倒是屡遭户部弹劾,好像户部一直希望改用流官,以扫除凌虐剥削等弊政。” “哼,哼哼,凌虐剥削?”朱翊钧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可真是朕的好官……” “那今年的夏运还顺利吗?”朱翊钧又问。 “泇河复工已经有两个月了,主要就是建几座闸,臣估计闸一建成,今年通航应该能回复以往的三四成吧。” 朱翊钧不再说话,继续阅览奏章,一旁的卢全默默伺候着,不过他能感觉到,陛下心情不佳。 “又是个混账东西!”寂静的暖阁里,突然想起朱翊钧的怒吼。 第78章 【花市偶遇】 夜阑人静, 安静的暖殿里,突然响起朱翊钧的一声怒吼:“又是个混账东西!” 卢全吓了一跳,吓过之后,很快想到了,原来这一批送来的奏疏里,有一份是郑国泰上的请立疏。 为何郑国泰选这时上请立疏,是表明心迹还是证明什么?其实卢全也没看明白。 “这个郑国泰好生可恶!”朱翊钧怒气冲冲道:“大典之旨,不啻再三,为何这厮又来违旨渎扰?” 卢全只得安慰道:“是啊陛下,春出您都让皇长子移宫至慈庆宫,又让各该部门上紧查例题造所用之物,说明陛下您是有安排的,而且圣旨都下几道,按理说外臣应该很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哼,”朱翊钧听了果然眉头松了松,“外臣还好,最近并无渎扰,倒是郑国泰,朕不知他是发疯还是怎么,突然上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这奏疏……” “看来是有人忘记了,之前那个王德完!”朱翊钧忍不下这口气,想了想,“卢全你来写,就写:夺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使郑国泰俸,其疏请立册冠婚,奉旨大典已有屡旨,况典礼所用不赀珠宝乃王侯冠饰,非他可比,郑国泰等每以戚畹出位,擅言朝政,好生可恶!” 但转念又想到郑贵妃,终究是有些不忍,“本当拿问究治,姑念懿请,且罚俸一年。” 对郑家人,他还是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 其实还有沈一贯上的两份奏疏,一份是代首辅赵志皋言,望陛下早许其致仕以全始终。这时的赵志皋已经七十七岁,久病沉湎,不省人事,但无奈,疏入依然留中不发。 另一份上疏则言,畿辅八府及山东、山西、辽东、河南今年荒旱,斗米银二钱,小米银一钱,野无青草载道,流离盗贼群行,正昼抢劫。日事祈祷而旱滋太甚,乞发明旨以拯民命于即死。消祸变于燃眉,故拟进谕旨一道。 沈一贯的两份奏疏最终还是留中。 随后吏部尚书李戴也同样上疏条呈,旱灾自去年六月不雨至今,早已民不聊生,茅草树皮尽剥,坐而待赈者十八万人,然而夏麦已枯,秋种未布,百姓坐而待死。若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四夷之警连兴倾国之师……今苦矿苦税之民,即是前日被灾兵之民重累叠困……即如湖广一省激变,已四五次,而独近日武昌为甚! 如一方有警,各处效尤,征之不前,运之无路……惟天下之财不尽归内帑,如遇有事,不知内帑之财亦发以应天下急否?如遇有事,与民数钱,不知能即得其心否? 臣等备列班行,同国休戚,不忍不言,所虑者万民之心,与万民之口,所惜者万世之业,与万世之名。 毫无意外,依然不报。 五月望日,已到临清数日的魏进忠,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同。临清城外聚集了大量的乞丐流民,又因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天天都有流民倒下,死去。但却未见任何一个临清的地方官员有下令开仓赈济。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不知是不是天旱未雨的缘故,临清钞关往来的船只似乎也少了许多。一问之下,才知是北方一些河水断流,还有徐邳段运河浅阻无法行船,才导致往来临清船只减少。 这日,魏进忠一行四人,去了宾阳门内最大的花市,他坐着轿子,徐应元和贾家兄弟各骑一匹马。 宾阳门挨着临清砖城,砖城内是漕运储粮的广积仓,同时也是预备仓,按照规定,临清预备仓预备米近二十万石,其中有临清广积仓储米五万石,河南的六万石,德州仓的六万石等,如遇各府俱有灾伤,就将二仓贮预备米内支运,务不失四百万额数。 也就是说,临清、德州作为预备仓,就是在各地发生灾情,漕运京粮不足400万石的情况下,可运输的预备粮,以补足400万漕粮。 魏进忠在花市靠近砖城的路口下了轿,正好是靠近砖城的永清门附近。一行人一抵达这里,明显就感到一股浓浓的商业气息。宾阳门两边,尤其靠近砖城护城河一边,店铺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 或许是宾阳门不在两条运河道上,乞丐流民并不多见,可谓秩序井然。 徐应元也看出来了,对魏进忠道:“师兄,上回我就去了东水门,其实离这里也不远,可那边那个乱啊,乞丐流民,小偷混混喇唬成群结队,害得老子也不敢在那多呆,看来还是这边要好些。” 贾艾道:“流民都聚在两条河附近,卫河上的南北水门,还有就是会通河的东水门,其它门稍好一些,这里因为有花市,衙门和巡检司时时有人来。” “不是说山东河南大旱嘛,这里还是买卖兴旺,倒也没觉得有饥荒什么的。” 魏进忠也道:“那是你没看见,不代表没有饥荒,没有灾民。” “嘿嘿,倒也是啊。” 魏进忠没再理会徐应元,知他只是随便问问,又不会真的关心什么灾荒饥民。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砖城,好一会,又问贾艾:“这砖城里的粮仓,地方官员是不能动咋的?” 贾艾回道:“按理是不能动的,广积仓就是临清水次仓,以前。一般地方都设有常平仓,社仓。” 魏进忠扭头看着贾艾:“临清有么?有为啥没见衙门拿出来赈济灾民?” “呃……”贾艾摸摸脑袋,“或许没粮吧?” “可明明这里面就有粮米,”魏进忠转过头继续望着砖城。 贾艾不禁奇怪起来,看他貌似在盘算什么,但一个收税太监盘算粮米这算什么,难不成他要做回好人? “魏爷,您不会……您,不会想开仓赈济吧?但这里的粮食可动不得,这是官粮,陛下知道会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 “对啊,师兄,难不成你想大发善心?”徐应元也问道,“这可不像你。” 魏进忠一听就笑了,“你们想多了,俺倒没这么好心,就是突然有个主意……” “啥主意?”徐应元凑上前问道。 “俺奏请万岁爷开仓赈济,就从这里拿出一些粮食,然后嘛,再请山东的官员们喝喝茶,听听戏,顺带谈谈胶州开埠的事。” “明白了!”徐应元眼睛一亮,“你是想借赈灾之名直接找他们?” “可是,”贾艾听了有些迟疑,“这恐怕不容易吧,开仓放粮未必能打动他们。” “俺知道,不过是找他们谈的一个由头,就像……哦对了,应元玩骨牌一般下多大筹码?” “嗨,多有多的下法,少也有少的下法,筹码少就随便出,输了就输了呗,赢就是赚到。筹码多就怕输啊,反而畏手畏脚。” “切~,你那是输不起!”魏进忠一脸不屑,又道:“俺就打算拿免除矿税来做筹码。” “嘶……”徐应元倒吸一口气,“师兄,这可玩的有点大喽。” “不不不,魏进忠摇头,”正好相反,俺手上有啥筹码?筹码都在万岁爷手上,可没在俺手上。” “哦,明白了,所以你是‘坑蒙拐骗’吧?要真在赌场会被人打断腿丢出去的。” “俺又没啥损失。” 贾艾在一旁听的稀里糊涂,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赌上面去了?“那魏爷,现在,咱们做啥?是回去还是继续逛花市啊?” “来都来了,自然是逛了再回去。”魏进忠与徐应元扯了几句后,又四下望了望,这永清门正对会通河边,就是渡口,凡车马船只的往来都很方便,也难怪城内的花市会设在宾阳门处,进出十分便利,而临清花市在山东境内也是数一数二。 魏进忠随便找了一家商铺,打着‘复成信北记’招牌的,于是伸手指着:“就这家吧,进去瞧瞧。” 说罢,一行人跟着他便进了这家花铺。 一进来,四处干干净净,也没有飞絮飘舞,魏进忠第一眼印象不错。 掌柜很快从里面出来,见都是一身绫罗绸缎打扮的几人,一下也看不出做主的是谁,脸上立马堆出笑容,“几位快请……” 掌柜拱手,笑呵呵道:“敢问几位客官,怎么称呼?从哪里来?是需要些什么?” 徐应元眉毛一撩,细着嗓子说道:“这位呢,是我们魏爷,”他乜眼看着掌柜,又道:“就随便看看,你问那么多做啥。” 掌柜眼睛一闪,连忙答道:“是是,您几位要不先坐下喝杯茶?然后再慢慢看,有啥不清楚的,尽管问小的就是,可好?” 掌柜态度一下恭敬许多,徐应元也不在意,“不了,看看就行。” “好好,”掌柜一边应道,一边退到边上,让出空位,好让他们几人在铺子里随便看,自己在旁有问就答。 魏进忠背着手,原地转了一圈就算逛了。其实这种商铺也没啥好看的,三间房,除了正屋,两梢间一般就是会客一间,谈买卖签文书一间。后面院子多半是商号办公的地方,然后再是伙计住的地方。反正货物又不在铺子里,都在渡口的仓房里存着。 掌柜十分有眼力,见魏进忠‘逛’完了,又连忙招呼他上坐,“魏爷,请上坐。” 魏进忠点点头,也没客气,就坐在了上首,其余人才挨次坐下。掌柜又忙着招呼下人上茶,好一阵忙活,魏进忠端起茶盅,慢慢饮了一口。 茶还不错,方才还口干舌燥的,这一口茶下去,顿时燥热全消。 第79章 【‘好人\’魏进忠】 掌柜忙着招呼下人:“去,把那最好的茶上上来,再去搬几个冰鉴过来放这。” 好一阵忙活,茶已经奉上,下人又搬来四个冰鉴,分置屋内四角。外边炎热,这四个东西放在屋内,却十分管用,不消一会儿,身上明显就收了汗。 魏进忠微微点头,然后端起茶盅,慢慢饮了一口。 茶还不错,方才还口干舌燥的,这一口茶下去,顿时燥热全消。 饮完茶,魏进忠才缓缓开口问道:“掌柜的,您贵姓?”他的声音不像徐应元尖细,低沉许多,但仔细辨别,还是听得出来与普通男声不同。 掌柜内心惊诧,他已经十分肯定,这是些什么人。只是这刻容不得他仔细考虑,依然小心翼翼应付着,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呵呵,小的姓王,是这家的掌柜。” “姓王?”魏进忠不禁又看他两眼:“哪里人呐?”一说姓王,他不知咋的就联想到了王承勋。 “贵客,小的这家铺行,来自济南,东家也来自济南,做棉花买卖都是第三代人了。” “哦,济南的……”魏进忠心底一松,就说嘛,天下姓王的多了,也不可能这么巧。“诶对了,俺听说做这行的人多是南方来的,当地人反倒不多?” 王掌柜笑着道:“的确是,这行里徽商比较多,其次是浙江商人,但这些年晋商也慢慢多了起来。本地的嘛,一来资本没人家雄厚,二来,销路也没人家广,反倒是做布买卖的比较多。” “是吗?那布一般都往哪销啊?” “山东的布嘛,一般都往边镇销,而且十分好销,在那边松江的布争不过咱山东的布。” “未必吧,不是说松江布衣被天下吗?不可能比山东布差吧?” “呵呵,”王掌柜依旧笑容可掬,耐心解释道:“松江布不差,但价钱高,实际实用性不及山东布,小的说是在边镇啊,那边要比价格的。” “哦,原来要比价格……” “对啊,买与卖自然要先看价格,卖家再精,人买家也不笨呐。” “对了,俺听说,山东的花在本地便宜,但到了南方就反过来了,是花贵而布便宜?” 王掌柜沉吟一下,又朝魏进忠打量了几眼,心里在猜测他的意图,他们肯定不是来谈买卖的,要是他们真是他想象的那样,来自宫里,那也没必要来探听什么商业秘密啊? 也就一息时间,他脑子仿佛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却始终不得答案。王掌柜考虑再三,还是说道:“其实啊,不光是南北价格差异大,就连在山东境内,这花价啊都差的不小呢。” “哦,是吗?”魏进忠有了些兴致:“掌柜不妨具体说说?呃,放心,俺不会把这行的秘密透露出去的。” 王掌柜笑道:“其实也不算啥秘密,只要是这行里的,谁不知道?这么给你说吧,张秋、济宁的花市规模也不小,但价格要比临清稍稍高些。” “这花价是指你们卖出去的价?” 王掌柜点点头,“济南的花价比临清高两成,青州就更高了,比临清要高一半。潍县最高,可达八成。像我们铺行呢,主要就是本省走量。” “哈哈,俺明白了!”魏进忠突然想到,“你们就算只做山东一地的买卖,都可以赚不小的差价。难怪,外地商人一般不会做山东省内的花买卖吧?他们自然更想往南运,差价更大的地方去。” “贵客说的没错,”王掌柜笑眯眯的,“这大概也是我们铺行能做三代的原因吧。” “不错不错,”魏进忠连连点头,他突然觉得这家商行恐怕不简单,想必是能拿到一手的货源,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花行歇家。歇家正是他要找的人,看来今天运气委实不错。 “复诚信北记……嗯,挺好,北记,那是不是还有个南记?” “对喽,我们商行确实还有一个南记,其实就是济南一条街上的南北方各有一家分号。临清这家是北记开的,而南记的铺行呢,在济宁州,一北一南正好。” 魏进忠更加确信这家就是花行歇家,而且规模不小。不过虽然确信,但面上依然如常。 “那俺再请教一个问题。” 王掌柜依然笑着道:“但说无妨,请教不敢当。” “要是山东开个海运埠头,你们做买卖的不是更加便利?” 王掌柜闻言心头一凛,盯着魏进忠又仔细打量起来。半晌,更加小心翼翼,“在商言商,其实商人啊,没哪个不愿意在山东开海运之先河,毕竟山东太重要了,而且漕海陆路都极为便利。只是,光商人想有啥用?这不还得是朝廷才能决定的吗。” “呵呵,没错没错,俺也只是问问,”停顿一会,又说道:“俺方才过来时,才听人说起,今夏这漕河又断航了,哎,就觉得吧,这也麻烦不是吗?海运多便利啊,胶州一下海……对了,要是真在胶州开了埠头,会不会对花价有影响啊?” “噗嗤,”王掌柜有些忍不住笑,“这位贵客啊,其实呢,您说的一点都不错。假设吧,胶州真开了海运埠头,不仅整个山东的花价会受影响,说不定花市都会搬到胶州去。” “嗯,”魏进忠点头,这下满意了,至少能说明胶州开埠并非他妄想天开。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魏进忠再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王掌柜起身相送,依旧笑容可掬,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不耐,这点给魏进忠的印象十分好。临走,王掌柜又帮着喊了轿子来,问魏进忠:“贵客,您几位是到哪里?” 徐应元有些不耐烦,嫌这掌柜啰嗦,他早早跨上马等着。但听掌柜问起,就随口答道:“回钞关大院。” 王掌柜笑着应下,又殷殷叮嘱轿夫,一路小心伺候,然后就站在一旁,一路目送他们走远。 直到他们一行走出来很远,王掌柜才渐渐收起一脸笑意,转而变得凝重起来。很快,他回到铺行里,绕过前厅直接去了后院。 一路急匆匆来到上房,东边最后一间就是铺行里老朝奉的屋子。这老朝奉在济南王家里颇有威信,整整服侍了三代家主,可谓半个主子的身份,连掌柜遇事都要向他请教一二。 掌柜先让小厮进去禀报,然后才进到屋里。这屋子打通了东耳房,作为书房册室,整个铺行所有的文书信件票据都在这间耳房里。 屋子里光线并不好,老朝奉坐在靠南槛窗下的椅子里,手上还捏着一封来信,想是看了半天,深锁着眉头,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深刻起来。 “王老,王老,”一进来掌柜就迫不及待说道。 老朝奉顿了一顿,这才转动眼珠子看着才进来的掌柜,并没开口。 掌柜知道他有些造次,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方才铺里来了几个人……” ———— 魏进忠回到税使衙门,让刘时敏过来,就把想奏请陛下开仓赈济的想法一说,刘时敏想了想,道:“这想法可以,难得你有心。想想那些灾民也是可怜……这样吧,我看不如写成揭贴上呈,魏师弟你觉得如何?” “也行,不过再另呈一封密揭,说明原因。” “嗯,这样比较妥当。” 上呈的两份帖子写好,走加急就送了出去,于次日凌晨就到了宫里。 是日近午时,朱翊钧才从西苑返回启祥宫,又来到东暖殿里,准备处理又堆积了好几天的奏章。 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等催请册立,礼科右给事中杨天民等,催册立,言皇长子二十龄,冠婚之期已逾五载,屡旨静俟…… 朱翊钧觉得他都懒得再解释一遍,对于这种奏请,要么留中,要么直接罚俸,或降杂职调边方,不许朦胧催升,具体这些手段就看奏疏惹他生气的程度。 他怠政,有时也未必是身体原因,就单纯不想再看到这些大臣一催再催,一请再请的奏疏。 文书房又跟着送来了魏进忠进的密揭和揭贴,陈矩亲自送来的。 朱翊钧打开一览,是奏请临清开仓赈灾。他斟酌了一下,又问陈矩:“今年能运至京城的漕米估计有多少?” 陈矩心中估么了一下,回道:“大概只有二百万石。”每年运京的漕米除了折为金花银的一百万两,需至少还要三百万石才算正常,显然今年诸多原因加持,恐怕很难完成三百万的运输量。 朱翊钧有些迟疑,运京漕米要差足足一百万石,京师缺粮恐怕也不好办。 陈矩见陛下迟疑不定,心中也猜到一二分,又道:“臣记得户部赵侍郎,昨前天上了一疏,大意是报今年几个京仓急需新米旧米交代。” “找来朕览。”朱翊钧一下明白了陈矩的意思。 很快,文书官就从那堆章疏中找到了户部侍郎,提督仓场的赵世卿所上的奏疏。 疏言:臣常将各属所有积谷,或当委官盘查,或乘新旧交代,俱令其分别积谷年分久暂。每样各取一石,碾验米粒成色,则新入仓者每谷一石得米六斗五六升,其次则六斗有零,再其次则五斗有零。谷愈陈则米粒愈细,往往止存半粒者,且陈米炊饭不能涨发。一升止得半升之饭,又食之易饥饿,一人常兼二人之食,此臣得之亲试而无讹……由此观之,则仓谷之不宜久贮明矣。若地方官奉行之不善,欲停粜借,使之常存于仓,即数十年而谷仍自在者,诚不经之论也。 第80章 【赈灾与苏州民变】 朱翊钧览完奏疏,看向陈矩。 陈矩侃侃道来:“米贮存头一年起就开始有损耗,第二年比第一年更甚,第三年又比第二年甚,如此累加,到五年甚至十年,米粒则会细如粉末。想必京仓通仓也好,天津、德州、临清仓也好,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陈米不少,一般陈米炊饭不能涨发,但用来赈灾救荒肯定没问题。不如借此让运河上各预备仓清腾陈米,再允许调拨部分新米,以此来做作为赈灾米粮?” 朱翊钧想想,道:“可行。” “另外,保定巡抚汪应皎已屡次上疏,三辅之地自去年开始大旱,十数万人等待朝廷调粮赈灾,还请陛下先调天津仓分赈保、真二府元魏等县,山东则由临清广积仓协调调粮赈灾,顺带清腾陈米?” “嗯,朕准了。” 两人才将商议定下赈灾之事,田义又从外匆匆进得殿内,而且面色颇为沉重,陈矩刚搞定了赈灾粮米,心才稍稍落下,一见田义神情,又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田义有病缠身,无事一般不会主动来启祥宫,可见非一般的紧急。 “万岁爷,”田义磕头行礼,虽然神情严肃,还是按了规矩来。 朱翊钧免了他的行礼,并让人赐了坐。然后才问他:“何事?” “万岁爷,江南急报,苏州发生民变。” “怎么回事?”朱翊钧一听顿时坐直了身体。陈矩脚底差点儿踉跄,心下长叹,怎么苏州也民变! “锦衣卫缇骑星夜疾驰才将赶回报信,人几乎不行了,陈矩正好来了启祥宫,臣怕耽误,所以亲自领来殿外候着,怎么也得让爷先见了再说。” “快让人进来!”朱翊钧连忙吩咐道。 缇骑让人搀扶着,进到大殿内,朱翊钧急忙又道:“免礼了,你快说,苏州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民变?” 缇骑奄奄一息,想是赶路赶的太急,支撑到现在,恐怕已强弩之末,但仍然提着一口气说道:“陛,陛下,苏州今夏大水无麦,穷民以织为生,参随黄建节交通本地棍徒汤莘徐成乘机查税,擅自加增,以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惹得人情汹汹,讹言四起,机户杜门罢织,织工饿死……群情激愤……孙司礼一见不对,立马让小的先,先……” 缇骑气息渐弱,朱翊钧见之,只得吩咐左右将他抬下,又命人请太医医治。 缇骑很快被抬了出去,一时间,大殿又静了下来。 为何偏偏是苏州?有那么一瞬,陈矩竟有些绝望:“江南乃朝廷税仓,苏州又是税仓中的税仓,孙司礼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老陈!”田义猛然抬头看了一眼陈矩,然后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继续说。 陈矩闭了嘴,只感到心都在滴血一般——北方大旱,南方又大水!脑海里不禁又浮起那支江南民谣,还是很多年前孙隆告诉他的,‘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肝陌弹为河’……眼眶变的有些湿润,他连忙又埋下头去。 朱翊钧并未责备陈矩,半晌,他问道:“孙隆呢,他有疏呈上吗?” 田义答道:“若是苏州之变,恐怕还得等待数日。缇骑应是提前出来报信,而且,到目前还不知具体已到了哪一步。” “那就等他疏到了再说,”朱翊钧又想了想,似解释又似自我安慰,“这些年,孙隆在江南经营名声,颇有建树,朕相信他能处理好苏州之事。” 田义暗暗叹气,也道:“是,孙司礼臣也是信得过的,想必他也不愿苏州变成另一个样子。” “陈矩,”朱翊钧又吩咐道。 “臣在,”陈矩抬起头来,神情已然恢复平静。 “方才朕准的奏疏先发下去吧。” “是,臣这就去文书房督促着。” ———— 赈灾谕旨很快下发到了六科,不日,消息便出了京城。 而在临清的魏进忠,从花市回去之后,打听到山东左布政邹学柱恰好在临清,他正想去拜访。 与他同时,复成信北记的掌柜与老朝奉也在那间小小的耳房中,商量着什么。 掌柜来找他时,他正好收到济南东家那里送来的信件,信中提到了朝廷新派了山东的矿税中使。当老朝奉一听掌柜提起刚才进店的贵客,突然就与信中所提的税使联系了起来。 他紧紧盯着掌柜,问道:“你确定他们是宫里来的公公?” 掌柜很肯定的点点头,“十分确定,说话声音非常人那般,反倒似女人声音;再者,那股子趾高气扬的架势简直与之前两个一模一样!对了,最后他们是回钞关衙门,您想,税使衙门也在钞关呐。” 老朝奉听了,许久才道:“东家来信说,上头又派了矿税使来山东,应该是代替之前的马堂。” “嘶……那……”掌柜立马眼睛瞪得溜圆,“不会吧……这么巧?” 老朝奉又说道:“他们进来之后,都说了些啥?你再一字不漏说一遍与我听。” “好!”掌柜便又将话重复了一遍,之后,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老朝奉习惯性的反复搓着拇指与食指。而掌柜眼睛也不知聚焦在哪里,显得空洞。 仿佛过了很久,掌柜终于开口:“王老啊,你说这事需要先向老东家报告吗?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老朝奉这时才吁出一口气,说道:“报一定是要报的,只是这一来二去不知要耽误多久。老太爷身体不好,不大管事了,少公子资历又浅,恐怕处理不好,偏老爷又不在济南。” “那,我们要不要和之前一样,先送份大礼过去?” “要,这礼一定要送,不管这位是什么态度,关系还是要打点。” “哼,之前那个陈增简直是贪得无厌!我看这位,也不好说。另外就是,他所说那开埠……” 老朝奉却摇摇头,颇不赞同道:“这些话,当不得真。就算他说是真的,但开埠这种事,连皇上都要考虑再三,他一个公公反倒能决定下来?” “说的也是,”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王家从老太爷算起,就一直心心念念要扩张家族、扩张买卖,但要想实现理想,只有一途:走出去。 走出去则要依托大海,可惜山东虽然海岸漫长,却没有一条海上商路与浙闽‘相通’。万历初年,倒是有过一条海路,后来却因种种原因而废弃了…… 王掌柜从耳房出来,一阵热风就扑面而来,他嘘着眼睛,搭手朝天空望去,万里无云。数数月份,似乎有八九个月都没下雨了。收回目光,然后叹息一声,喃喃道:“这老天,不知多少人活不到下雨时……” 城外的乞丐流民一天天在增加,不过数日又翻了一倍。 左布政邹学柱近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老是唉声叹气。山东自去年大旱至今,地里颗粒不收,税收也是入不敷出,逋赋就不说了,七八年前的旧账都还在,除非朝廷全部蠲免。 本想指望钞关多收些商税来弥补赋税不足,但之前陈增和马堂两人,从济宁到临清,好好一条漕运又给霍霍了遍。如今城外流民遍地,本地粮仓早就没了贮米,没米也救不了灾。指望预备仓?想都别想,那里的米即便坏掉烂掉,没有圣旨谁又敢动它? 救不了灾还是一方面,就怕有人趁机闹事,要是再来个临清民变,恐怕山东一地的官员都别想好过。对了,还有圣上又派了税使来……来代替马堂?有一个陈增还不够? “哎……”邹学柱不住哀叹,明年可是他的三年考满,今年这样糟糕的表现,考语再怎么也写不出花来的。 他一直自怨自艾,直到有人来禀,新任税使求见。“啥?”他就像给打愣了一样。 “你再说一遍?”邹学柱兀自不信,又让来者禀了一回。“新来的税使?来做什么?” 不过也只愣怔了一会,就请人进来,他可不敢怠慢皇帝的税使。 未见人先闻其声,魏进忠那‘粗旷’且‘爽朗’的笑声就灌入邹学柱耳中,他也赶忙迎出去。 “呵呵呵,想必就是魏公公了,”邹学柱双手一拱,堆起一脸笑容,“卑职久仰久仰……”: 魏进忠暗忖,你久仰个屁,面上却如沐春风般:“邹左使,见谅见谅哈,本打算早点来的,可这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一下就给耽误了,呵呵。” “没有没有,魏公公是为陛下操劳。说来该是卑职先登门拜见的,只是不知您几时来的临清……” “就不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了,既然来了你这,自然是有要事找你一起商量。哎……”说到此,魏进忠还叹来叹气,“昨日俺去了一趟花市,这一路走来啊,心头忒不是滋味。俺知道山东大旱久矣,恐怕地里是颗粒无收,连树皮都被饥民尽剥。城里都是这样,想必城外……不敢想。” 邹学柱也叹道:“何止山东一省,畿辅、河南、山西、辽东皆是大旱!奏请朝廷赈灾的帖子都不知上了多少回,可一去全都杳无音信,本地粮仓里早就没了积粮,又哪里拿的出来粮米赈灾饥民?” 邹学柱不禁抱怨起来,这些日子他光去求爹爹告奶奶,都不知给人下跪了多少回?希望,至少,从邻省借点粮食来,哪怕是只够塞牙缝也行啊。 不过山东周边全是遭了大旱的省,畿辅不也一样,山东又哪去借调粮食去? 第81章 【胶莱运河】 魏进忠听着邹学柱的抱怨,并未打断他。 待邹学柱抱怨完了才说:“邹左使,俺今天来找你正是为了赈灾之事。” 邹学柱愣住,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赈,赈灾?” 魏进忠笑眯眯哒:“俺已经向圣上呈了专本,请开仓放粮来解救受灾的百姓,想必这两日圣旨就快到了。” “啊?难得难得!”邹学柱一下激动起来,瞅他立马觉得顺眼许多,“难得魏公公如此深明大义,一心为灾民,为百姓着想。”实在没想到这魏公公居然是个好人。 “哪里哪里,”魏进忠谦虚的摇摇头,“俺只是举手之劳。对了,要不这样,邹左使,你如今还有啥困难,咱们坐下来慢慢聊,俺魏某人不敢说都能帮上忙,但能帮的一定帮,都是为了山东百姓嘛!” “对对对,哎哟怠慢了,怠慢了,”邹学柱反应过来,嘴上忙不迭说道歉,“还请魏公公上坐。” “好说好说……” ———— 魏进忠与邹学柱两人聊了许久,末了,魏进忠离开时,邹学柱亲自送出老远,直到人都走远不见了,这才返回了大门,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徐应元是全程跟着他的,在回去路上,无不羡慕他道:“哇,魏爷太英明神武了,小弟佩服!那个什么左布政一前一后,简直就跟换了一人似的。” 魏进忠亦是有些得意,语重心长对他说:“老子今天教你一个道理,无论你身居何种位置,要记住,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矩:当你说点好话时,就能搞定一半的人;你给点东西呢,就能搞定七成的人;那说点好话又给点东西,能搞定九成的人;说投其所好的话,给恰如其分的好处,你基本天下通吃,剩下那么一丢丢人就不用考虑了。” 徐应元脑子转的挺快,凑近他悄悄问道:“师兄,那你给了人家啥恰如其分的好处?” 魏进忠伸手一拍他脑袋,“去!你这厮就不想些别的,成天惦记好处?老子让你眼光放远些,你特么就鼠目寸光。” “嘿嘿,”徐应元傻笑,摸了摸被拍疼的脑袋,“师兄教训的是。既然不是好处,那就是投其所好,明白了,明白了。” 回到住处,还没歇下,又有人抬着箱子登门拜访。 魏忠贤出去一看,呵呵,他先就笑了。都说趁热打铁,趁水和泥,复成信买卖能做那么大,看来是有点道行。他易服外出,也并未像陈增马堂,一出行就前呼后拥。虽然也没刻意隐瞒身份,这家掌柜倒是眼力非常,也会做人。 他视而不见地上放的箱子,可徐应元一眼就瞧见了,两只眼睛放出光芒,师兄果然说得好,恰如其分,真特么恰如其分!连他现在看那掌柜都无比顺眼。 “魏爷,小的真乃有眼不识泰山!”王掌柜一见魏进忠便行个大礼,就差给跪了。脸上也是极为丰富,一脸谦卑,又感激涕零……仿佛是调色盘打翻在脸上。魏进忠见了,委实有些嫌弃,但心里却万分熨贴。 “王掌柜莫折煞俺了,快快请起。” “多谢多谢,”王掌柜起身,又说:“之前在铺行里,小的太过怠慢,有颇多失礼之处,还望魏爷包涵,莫要生气。”说罢,他又伸手一指地上箱子,“这些都是小小心意,望魏爷笑纳,权当赔罪。” “你太客气了,王掌柜。”魏进忠笑着道,又招呼他坐下,“来,坐吧。” 两人坐下,彼此又客套了一番,然后王掌柜才说了来意。也就是来表明心迹,表达莫不为他马首是瞻。魏进忠本就对他印象非常好,自是欣然接受。 “对了,魏爷,之前在小的铺行里说的那番言语,在山东开埠海运……莫不是真的?” 魏进忠思量一下,“这么说吧,俺来山东,并非完全为督税,其实是万岁爷另有安排……”话只道一半,停顿下来,又睨眼看着对方。 王掌柜心头一震,觉得抓住了重点,“那……”瞧他的眼神都热切起来。 魏进忠摇了摇头,闭紧嘴巴,似乎不愿再多吐露一个字。 王掌柜一瞧瞬间懂了,“对对,小的明白,明白。”难怪这位来了山东之后,安安静静,与上两个简直大不一样,感情人家真是怀了使命来的。 魏进忠又想起方才与邹学柱谈的赈灾,说道:“王掌柜,方才回来之前,俺正与左布政使商量赈灾之事,俺告诉他前两天已经给万岁爷上了奏疏,奏请临清广积仓开仓放粮,想必这两日就有圣旨下来。” “好事啊!” “其实俺突然就想到,你们复成信作为商号,总有自己的渠道籴入粮食,还请王掌柜帮个忙,匀些粮食出来,以平价卖给官府,这钱官府出,俺也可以捐助一些,但一定是平价,你看这事行吗?” “这有何难!”王掌柜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不过买米赈灾,“魏爷既然开了口,那小的就代复成信东家表个态,带个头,先捐出五千石粮食出来赈灾。本就是为了山东百姓,怎好让您魏爷破费?您能向陛下请旨开仓放粮,单这点,百姓都会一辈子记着您的好。” 魏进忠听了,心里十分舒服,笑着道:“好!有王掌柜表态,俺就放心了。也莫说要记得谁的好,反正俺就是举手之劳,今天你复成信能爽快答应,也是给俺面子,倒是要记得你们的好。” “呵呵呵,都是为了百姓!小的一会去立马就张罗这事。” “如此甚好。还有,你们也不用打俺的旗号,就以官府的名义好了。” “那……不好吧,对您不公平啊,做了善事得叫人知道才行。” “呵呵,该记着的人自然会记得,不用提醒。” 王掌柜一想也对,也就顺着应承下来。另一方面,他心里还一直惦记海运的事,希望从魏进忠嘴里多听一些哪怕只言片语。 于是想了想,又拐着弯说起别的:“魏爷,您知道吗,其实早在陛下登基之初,那时朝中已经有人讨论过修胶莱运河的事,当时也是因为其他原因,后来把这事停了。” 魏进忠是听说过,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王掌柜,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三十年前或许没有那个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未成。但三十年后的今天,天时地利人和早发生了变化,或许就有可能了呢,你说是吧?” “是是,小的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我们东家老太爷,当时就参与了麻湾到海仓的实地勘量,所以才一辈子惦着这事。” ‘哦?你家老爷子去实地勘量过?”果然他说的引起了魏进忠的注意,“你给俺说说呢。” “好。为啥要在麻湾这里开埠,除了登莱之外,就是麻湾到海仓,中间一条胶河连着,只有三百余里,就可以直接海仓出海。比经过登莱海岸,一是便利,二是海船不易出事。但是麻湾到海仓这一段也很特殊,麻湾龙家屯,水浅不过三十寸,每日潮至不能打坝,大沽河口呢,平时还好,一遇沙塞则前功尽弃。赵家口到杜家口长十余里,水深一二尺,河底俱是冈勾石,极为费力;小沽河口又极难坝治,然后是白河水,因为谭家到分水岭一共九里,白河又全无接济,旱则先干,涝则冲决。再下一个分水岭又多流沙……” “诶,等等等等……”魏进忠打断了他的话。“你瞧你,王掌柜,说那么多俺还是糊涂的。这样哈,你直接说是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不就完了?” “魏爷,不是小的说利弊得失它就能成,两海要想通贯,深必六七丈,始得两平,宽十余丈,始免崩岸,经费无百万,程限非六七年,不能成也!” 魏进忠又道:“王掌柜你所言,俺都相信,但为何俺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与三十年前不同了呢?你想想,最早提出修此运河的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运粮吧;现在主张山东开海运的目的又是什么?是运棉,或者南货北运对吧?” 王掌柜想了想,道:“对,是这样的。” “或者再过几十年,一二百年,当天时地利人和又变了,变得不再适合修,或者有了更好的途径没必要再修,也说不定。但在当下,你觉得有它好还是没它好?” “自然有它好。” “至于经费百万,程限六七年,只要万岁爷同意,即便修成百年大工程也未尝不行啊。而目前,山东又不是只有胶州能成为海运埠头。” 王掌柜心中那点疑虑终于没了,他笑着说:“是,小的的确想狭隘了。” 魏进忠又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俺了,看来得要去一趟胶州,实地看看。” “那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好说。” 王掌柜盘桓了许久,最后告辞离开,魏进忠亲自送他出去,临走还嘱咐捐粮之事尽快落实。 王掌柜满口应承,回到花市铺行已经不早了,但立马就去找了老朝奉商量此事。 翌日,左布政使邹学柱亲自登上税使衙门,找到魏进忠。 一见到他,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魏进忠只是笑笑,与他亲切地客套几句。随后就见邹学柱手下一个官吏急匆匆的找来,说有急事,让他赶紧回衙门处理。 魏进忠一直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第82章 【葛成起事】 魏进忠微笑着目送邹学柱离开。 待他离开许久,番子贾艾才凑上前来,说道:“圣旨已经下了。” 魏进忠颔首,脸上依然浮着笑意。 “今一早,复成信商号先送来了几百石粮食,衙门的人接收了。说是后续还有,全凭官府调度,他们负责送到。” “嗯,这王掌柜会做事。” “城外的百姓算是有救了吧?” “还早着呢,这只是开始。” “对了,”贾艾想到一事,“陈增手下的几个参随找上门好几次,说要拜见新来税使,都给卑职挡回去了。” 魏进忠这才回过头来,“他们如今都在临清城里?” “没有,临清几个只在钞关,其他的应该都跟着陈增四处收税呢。” “他们收税俺管不着,但别打着俺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你让贾必盯紧点。” “这个知道,早嘱咐过他了。” 说了这几句,魏进忠便没再说话,他抬起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大蓝天,以往这样的天气他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但现在却还是盼望能有些云彩。 “下场雨就好啦。”魏进忠不由叹道。巳时刚过,天上的日头就已经明晃晃的刺眼睛了。 旱情还不知要持续多久,目前有的粮食只能暂时解决灾民问题,不能解决灾荒。 “魏爷,咱们接下来做啥?” 魏进忠仿佛没听见,半晌,又似自言自语道:“再过两个月该收花了吧?” “是,一般就是夏末初秋,魏爷是想……” “俺准备到那时收一波花税。” 贾艾愣了一下,感到挺突然,但稍一思索,就了然了。都忘了魏爷本就是陛下派来的税使,自然是要收税的。 “再过俩月,旱情还不知怎样,会不会影响棉花收成?看现在天天都有灾民涌到临清,恐怕不容乐观。” “影响是肯定会影响,但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就是不知现在那些灾民里,家中有无植棉的,若是有最好都劝返。” “也是,毕竟这里再多粮也未必够那么多人吃。看来光救灾还不行,还得想法救荒。” “贾兄弟说的好,所以俺打算跟王掌柜商量,收花的时候,希望他们不要压低花价,最好还是按以往市价来收,而且最好现收现付。这样他们手里也好有些钱,至少够缴各种赋税。” 贾艾盯着他看,总觉他身上有一种违和感:“魏爷,真没看出来,您挺会替他们着想的。” 魏进忠笑了笑:“俺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俺在下一盘大棋,你不懂的。” 贾艾耸耸肩,不置可否:“那魏爷您希望王家不要压低花价,恐怕很难,在商言商啊,商人眼里只有利。” “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吃亏,花税也让他们代征,这样也可以省去俺们再去找那些参随去征税。” 贾艾点点头:“这倒是好主意,不过,他们王家能答应?” “这种事,俺也不用官大一极就压死他那种,就像你说的,在商言商,相信他也会算经济账。但问题是,目前还有一个难题要亟待解决。” “什么难题?” 魏进忠皱着眉,想了好一阵:“怎么运啊。现在漕运也困难,除非走海运。俺打算奏请陛下,尽快开通原有海运路线,所以就要重新在山东设海运码头。” “卑职明白了,原来魏爷征的花税是向花商征的。” 魏进忠一听,奇怪的看着他:“老子说了半天,你还没明白?” 贾艾笑了两声:“嘿嘿,现在明白了。” “等过两天,随俺去一趟胶州,实地看看。” ‘卑职明白。” ———— 进了六月,北方旱情没有一丝缓解的迹象。 而南方恰与北方相反,春夏之交的水灾,不仅地里麦禾尽毁,还淹毁了许多蚕桑地,造成丝价猛涨。 可偏苏州是‘东北半城万户机’,织工全部仰赖丝织为生,得业者生,失业者死。若丝价猛涨,失业者又不知会增加多少。 所以姑苏城里,街头巷尾,开始传唱着那首民谣:“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肝陌弹为河。杀禾杀麦尤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苏州城内的机户,自打五月孙隆再次入驻玄妙观之后,便逐渐开始罢织以抗议‘新政’。进到六月,机户全面罢织,直接导致数千织户断绝了生路,同样还有数千染工的生路。 六月初六日, 姑苏城内,十郎巷中有一户大宅,宅内林木葱郁。大宅深处有一栋书斋,一大清早就传出阵阵咆哮,吓得连猫儿都躲得远远的。 “他孙隆一开始怎么说的?只征行商,不征坐贾,是他违背在先,怨不得别人!” “但问题是,一旦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吧。” “怎么叫闹大?闹大了不正好?最好再死几个人。让他孙隆也明白说一套做一套,下场就会跟武昌一样!” “可是……” “别可是了,老夫交代你的事都做了吗?打行的人都安排进去了?” “是,还有那十二家税官的姓名住址都给了他们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黄建节他们不都是你安排给孙隆的?” “哼!今时不同往日,是老夫看错了孙隆。” 同样是一大早,苏州城东北的娄门,已聚集了两千多名拥工,在推举昆山机匠葛成为首领后,打算进城去玄妙观道院誓神起事。 玄妙观是苏州织造局的所在地,同时也是苏州丝织业行会所在。誓神后,葛成当即向众人宣布:“各位,听我一说,今日起事,是为朝廷除害!所以我们只针对税监,不涉及无辜,更严禁侵害百姓,你们可听我约束?如若不,自去便是,否则我葛成宁愿去衙门自首,也不愿做伤天害理的事!大家听清了吗?” “听清了!我们只针对税监爪牙,不涉及无辜!” “好!接下来,我便将起事的人分做六队,每队由一人率领,持蕉扇为号,其他人拿上绞棍跟在后面。另外,为了不伤及无辜,现将所有税官的姓名地址都记在这手摺里。手摺都插在腰间,上门之前先对照清楚,以免误伤无辜之人,清楚了吗?” “清楚了!” “既然清楚了,现在大家就一起出发去葑门!” “葛成,织造局就在隔壁,为什么不先去?” “我们今天先对付税监,别忘了,葑门外有他们的关税点,我们去给捣了!” “大家听葛成的,一起去葑门!” 交代完毕,葛成便率先领着他这一队出了玄妙观,浩浩荡荡往葑门行去。 队伍到了葑门外的觅渡桥,有人眼尖,一下就看见桥上那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葛成你看,是黄建节!” “嗯,看到了。”葛成望着觅渡桥上,冷冷回道。 那桥上,一个卖瓜的小农正被孙隆的参随黄建节死命殴打,“大爷饶命,饶命啊,小的真的缴过税了,缴过税了!” 无数拳头落在那小农身上,疼得他已经卷曲了身体趴在地上。黄建节是拳拳入肉,发出一声声闷响,地上的人根本就无力反抗,一动不动。 葛成看得是怒火中烧,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朝黄建节掷去。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捡起地上石头土块。 葛成掷了石头,又抽出自己的蕉扇一摇,各路队伍一见他发出信号,则立马开始行动。 各队首领手一挥:“各位,冲啊,打死这个死税监!”然后带头抛出石头,砸向黄建节。 起事群众纷纷响应,一时漫天石如雨下,都砸在黄建节身上,他惨叫连连,瞬间变成血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掷来的石头给当场砸死。 很快,众人又捣毁了关税点,解决了另外几个帮闲。随后葛成又摇了摇蕉扇,队伍迅速止住了行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葛成见队伍群情激愤,再次大声呼吁道:“诸位,再听我说,切记今日之事是为民除害,而非造反!若是有人想趁火打劫伤害无辜,我葛成在此对天发誓,绝不会放过行凶之人!” “对!我们对天发誓,不针对无辜百姓!但有罪之人一个都不放过!” “好!记住你们今天的誓言!” “葛成,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葛成看看众人,目光凛冽,他是早就置生死不顾,既走到今天,不问功名,不问利禄,但问苍天,但求不愧于心! “我们杀回城中,按手摺上记录的人名,挨家挨户找出来!” “好!”众人轰然应道。 起事队伍在葛成带领之下,很快又杀回苏州城里。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 玄妙观旁的苏州织造局,孙隆的手下正慌慌张张的从外边跑回来,气没喘匀就找到孙隆。 “爷爷,爷爷,大事不好!”这孙隆身边专门伺候他的干儿子。 孙隆七十的年纪,倒还没有眼花走不了路,一见干儿子慌里慌张跑进来,刚想骂几句,结果又咽了回去。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就像今晨被噩梦惊醒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爷爷,咱快逃吧!” “混账东西,到底出了什么事?”孙隆吼了出来。 第83章 【孙隆的为难】 孙隆七十的年纪,倒还没有眼花走不了路,一见干儿子慌里慌张跑进来,刚想骂几句,结果又咽了回去。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就像今晨被噩梦惊醒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爷爷,咱快逃吧!” “混账东西,到底出了什么事?”孙隆吼着,愈发气急。 干儿子牙齿打着颤:“乱,乱民,他们把黄参随给……给……杀了!正奔织造局来了。” 孙隆脸色一下大变,一张松弛而全是皱纹的老脸,顿时就没了血色,他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跟着脚底踉跄了一下,幸好干儿子给扶住。 “爷爷,您快想折啊!”干儿子几乎是哭腔说道。 “你急个屁!”孙隆咒骂了一句,然后皱紧了眉头,努力在想该怎么办?脑子瞬间就想了无数的法子,但又立马给否定掉。 半晌,他突然想到,“对了!隔壁,隔壁是谁家?” “隔壁?”干儿子一想,“啊!”瞬间眼里迸出光彩,“是申相公,申相公!爷爷,咱们去申相公那里,他一定会救咱们!”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孙隆又吼了一声。 “是是是,小的这就扶爷爷,翻墙……” 一炷香后,孙隆一身狼狈,坐在隔壁院子里,离墙根不远的地方。脚下连鞋都掉了一只,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觉得此刻,那阎王爷已经收了他半条命走。 申时行听到下人来报,也很快赶了过来。一见果然是孙隆,连忙上前扶起他,“孙司礼,发生何事了?怎的坐在地上?” 孙隆看着申时行,嘴巴嗫嚅一下,却一个字没说出来,末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申时行急忙叫了下人来:“快,快把椅子搬来一张,让孙司礼先坐下,抬进屋去。” 转头又对孙隆道:“有什么进了屋子再说,现在先委屈一下了。” 孙隆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椅子拿来,随后下人合力将孙隆几人就近安排在遂园里。安顿好了,申时行再来看望孙隆,听他干儿子将事情经过一说,不禁皱紧了眉头。 “孙司礼,这么大的事,恐怕要先报知府朱燮元,你派人去报了吗?” 孙隆摇摇头:“还未,方才走的急……” 申时行急忙道:“那需赶紧报朱燮元,让他派兵来平乱。”但看了一下他身边几个人,又想了想,“这样吧,我让下人去衙门报给朱燮元,代为请求出兵平乱。” “多谢相公。”孙隆感谢道。 这苏州城内有驻军四千人,最早是因为防倭寇而设,归知府调度。所以当申府的人找到知府朱燮元,代孙隆请求调兵。但却被朱燮元一口回绝。 下人无奈只得返回申家,将朱燮元的话告诉了孙隆及申时行。 “不同意?”申时行很是吃惊,“他怎么说的?为何不同意调兵?” 下人回道:“府台说,驻军本是为抵御外寇的,在骚乱之初他没及时派出驻军阻止,是他为官失职。但事已至此,此时再派出驻军平乱,势必造成更多平民伤亡,只会害上加害。” 孙隆气得脸颊上的肉都在颤抖,本来已平息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这朱燮元简直一派胡言!什么叫骚乱之初没及时派军,我看是他故意为之!” 申时行也觉得这话蹊跷,挥退下人后,又想了半天,说:“以我看,乱民并非一群乌合之众,定是有组织,有领头。从城外到城内,又从城内到城外,杀了人再回城内,直奔玄妙观来……这一路来并非短短时间,朱燮元不可能不清楚,甚至一开始他就清楚。” “哼!”孙隆冷笑,“那么一大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动,他要是未知,就坐实了他为官失职!我甚至怀疑他故意放纵乱民闹事。” “是,否则那些人也不会一路畅通就进了城。不过,倒是很奇怪,他们为何只选择了葑门外的榷税点?并没有去阊门和胥门,或者盘门外。你孙司礼不是‘分别九则,设立五关’来收税的吗?榷纲之设,简直密如秋荼,没道理只去一处榷税点吧。” 说罢,申时行就笑眯眯的看着孙隆。 孙隆一时哑口无言,申时行的意思他岂有不懂,但他还不是百口莫辩。多年在江南经营的名声,仅苏州一场民变,便土崩瓦解,真正是晚节不保。 申时行呵呵一笑,并不在意他答与不答,又继续道:“他们没去西边和南边,明显是想避开官兵和衙门,还有士绅集中的地方。可见他们行动事先是有所准备,有所规划,并不是一时冲动而为。” 孙隆因为那时慌乱没来得及细想,如今平静下来,再回头细想,果然其中有许多‘破绽’,“相公的意思,有人在暗中替他们出谋划策?是什么人,衙门的?” 申时行摇摇头:“不一定。不过依我看,谁都有可能,但谁都又没可能,要看他们这两天在城里怎么行动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申时行又说道。 “是什么?” 申时行看着孙隆,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就算不针对你孙隆,也是针对你的新税收政策。你将来再在苏州收税恐怕难了。把你赶走了,就算陛下再派新税使来……你孙隆都能被赶走,在江南这地,谁还能越过你去?所以谁来都一样对付。” 孙隆暗暗叹气,他何尝不知陛下的税政不得人心,但他孙隆却不能不听主子的话,在外人面前,他如何风光,受人敬仰,但在主子面前,他到死都是个奴仆。 “就算这些人背后有各路人暗中支持,但把你孙隆赶出苏州,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致的。所以啊,孙司礼,现在苏州就好比是龙潭虎穴,你要做好打算哦,实在不行先到别处暂避风头嘛。” “多谢相公提醒,我本也打算等事态稍稍平息就去杭州,不再回苏州了。” “你有打算就好。” ———— 这一天,就在一片纷繁芜杂中过去。 到了晚间,葛成与六队首领碰头,汇总一下今天一天行动的成果。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封手摺,里面不仅记录着要惩治的宦官税使的姓名住址,还有所有那些支持孙隆税政的乡绅巨富,无一漏网。 商量好明日的行程之后,起事的队伍也要休息了,趁此养精蓄锐,待明日再战。 白日的混乱渐渐归于平静,古老的姑苏城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棋盘一样的巷子,枕着横平竖直的小河,即便夜里,城里依然有星点的灯火,就像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枚棋子。 但是街巷中依然有马蹄声传来,大半夜还敢骑马的人除了是官府的没别的可能。那正是知府朱燮元同其属僚,才从巡抚衙门回来。 应天巡抚基本常驻苏州,曹时聘今年才走马上任,与朱燮元两个人密谈了许久。末了,朱燮元也承认,官府的确暗中支持了苏州机户罢织,进入六月之后,又故意‘不作为’而任由事态渐渐发酵。 虽然官府选择‘不作为’,但事态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朱燮元心底也没底。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对于整个苏州来说,赖以为生的丝织业会受到重创。苏州还有为数众多的缙绅青衿,一个弹劾告到京城,他朱燮元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要赶走孙隆,不让他所谓的新税政为害苏州,他只有铤而走险…… 回到知府衙门,朱燮元没有去歇息,而是来到后堂的书房,又把属僚一起叫到书房里,继续密谈。 “葛成手里那手摺,查到了吗?是谁提供给他的?” “目前还没有,不过……”推官说话犹疑了一下。 朱燮元盯着他,淡淡问道:“不过什么?” 推官一笑:“最早那份虽然没有查到是谁提供的,但葛成目前手里的,我敢断定,并非最早那份。” 朱燮元眼底一闪,也笑了:“最早?呵~,有意思。那么他现在手里那份,又有谁在上面?” “具体有谁,下官不知,只是听说有城里某个致仕的士大夫,本地乡贤先后上疏十几道举荐其复出,但至今石沉大海。呃,还与申家是姻亲。” “哟,你说了那么多,可惜本官还是猜不到,与申家有姻亲关系的太多了。” “呵呵,下官也猜不到啊,看来这谜底要等最后才能揭晓了。” “好了,先不讨论手摺问题,就说葛成这人信的过吗?他能约束手下?” “据下面的人说,葛成这人在织工里还是颇有威信,今日他们的人,烧了几个税官的府邸,人嘛,都被逮了,群殴了一顿,估计也没命了。但除此,目前还没有趁火打劫的,可见还是约束了手下人。” “嗯,那孙隆呢?” “孙司礼既然都逃到了申公家里躲避,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好吧,反正今天已经这样了,咱们也无需操心他的安危,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那,明天呢?” “明天,我想明天这么办……” 第84章 【葛成下狱】 朱燮元不敢掉以轻心,一旦支持葛成起事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壮大,事情就不会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很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全民失控的打砸抢烧。就算苏州有自己的驻军,但也只有四千兵力,如何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暴徒? 况且苏州城内的打行可是‘赫赫有名’,据他知道的,打行里就有不少棍徒也参合了孙隆的新税政。一旦整个苏州都乱起来,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做出啥事来。 到那时,他作为知府,就不是保不保乌纱帽的问题,而是项上头颅搬不搬家的问题了。 “葛成……再怎样都不能放过,”朱燮元一夜未眠,直到天光渐亮,还在绞尽脑汁的预想各种可能。“要是局事失控,那对不住,这罪怎么也得他来顶。就算都能平和渡过,他也必须下大狱,顶多狱里多关照一下。要是他听话识趣,那么一切好说,要是他桀骜不驯,也自有收拾他的法子……” 书房中的蜡烛燃尽,一缕烟气飘进鼻腔,朱燮元这才发现蜡烛已灭而天色已亮。 “老爷,老爷,”这时小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卫所指挥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一大早就有要事,看来又是紧张的一天,“知道了,你先去吧,”朱燮元回道。 其实朱燮元的担心不无道理。 清早,各路人马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今日葛成率领队伍,继续按手摺上一个个记录抓捕税官,然后施以惩戒。只是行动刚一开始就弄出了乌龙事,手摺虽然每个领头的都有一份,但依然难免搞错地方误入别家,而搞错的正是葛成率领的队伍。 那家人以卖豆腐为生,当见一大群手持棍棒的人要闯入,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开门跪迎请罪,嘴上不停喊着:“小的该死,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固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 葛成察觉没对,立马大吼一声:“等等!”及时止住了手下人的冲动。 他怎么瞧这人都不像那些让人憎恨的税官,于是翻开手摺仔细对照,才发现原来真的弄错了地方,手摺上记的地址恰是这家豆腐店的邻居。 发觉弄错了,葛城迅速退出门外,众人也跟着一起退出,然后在门外向这人赔礼道歉:“对不住,是我们弄错了地方,原本只是去你隔壁的。” 这人当场愣住,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葛成的队伍已经去了隔壁税官的家。这人娘子见人已经离开,连忙从屋里出来扶他,但这人却一把推开自家娘子,嘴里还喃喃道:“果然是不一样的……” 突然,这人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就向门外冲去,嘴里大喊着:“壮士等等,我也去,加入你们……” 葛成的队伍在收拾了税官之后,继续奔向下一个目标,十郎巷。 “葛成,是不是又搞错了?这户是官宦人家,听说官当的不小。”队伍中有人在到了此地后,又提出疑问。 “你觉得搞错什么了?官宦人家又咋了?” “不是,只是听说这家人颇有廉声,一直在向知府请求革除吴县、长洲的门摊税,又怎么可能支持税监?” 葛成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说话的人,神情冷峻:“我不知道这户人家有没名声,我只认手摺上写的,手摺不会弄错。” “可是……”说话人皱起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葛成,别听他废话!你只管说要我们怎么做就行!” 葛成不再理会那人,转过头来又看着大门紧闭的这户人家,想了片刻,说道:“不知里面深浅,贸然攻打恐遭意外,不如……” “不如火烧!”有人建议道,“最直接,而且放了火就退,也不会伤及自己。” 葛成一寻思,果然可以,“好,那就放一把火烧了这里!不过,在放火之前,先去通知其左邻右舍退避,防止火灾蔓延,以免蒙受损失。” “大家听葛成的,分头去通知其住在左右的人家!” 仅过了一刻时辰,在抛了无数个燃烧物进去之后,这户人家的宅院已然起火燃烧。起事的队伍退到了数丈之外,熊熊烈火很快蔓延开来…… 林木葱郁的大宅内,这家的下人们早已慌得四下里乱窜。当有人冲到书斋外面,听到有人声从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怒吼:“简直混账!老子教你安排人进去,你特么就是这么安排的?说,是谁把我丁家给算进去的!到底特么的谁干的?”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明明我亲自写的手摺,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明白了……蠢货!你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不跑难道还等死?” 里面的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外面放火的人,却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一切。这样的场景,在当下的苏州城里并不少见,自骚乱开始到现在。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只有疯狂的人才可以在疯狂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朱燮元此时就是这般的感受,到处都是充满戾气的人。 知府衙门已经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城里的四千驻军已全部出动,守在西城各处及府衙周围。 “把那几个跑到衙门寻求庇护的税官给逮了,然后让百姓看着,当众杖责,打死无算!”朱燮元吩咐道。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民众的愤怒。而他相信,葛成也会很快得知,并且明白他的用意。 随后,朱燮元又与属僚一同骑上马,进入街市,他希望能与组织者葛成见一面,然后公开谈判,尽快平息这场骚乱,若再这么下去,后果他不敢想象。 ———— 直到起事的第四天, 手摺上拟定的惩罚名单差不多被清除干净,但葛成却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几天功夫他就名声远扬,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加入其中,但队伍却渐渐肆无忌惮起来,他甚至亲自动手毙了一个想趁乱抢劫平民的人。 他也收到了官府发来的‘善意’,但却没有接受谈判的要求。 “葛成,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打算……”葛成却突然陷入一阵迷茫,是啊,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葛成,既然咱们起事已经达到了目的,还是需要在各城门张贴榜文,让民众知道,咱们此次起事只是惩罚税使,而非反抗官府,更非造反;其次再宣布起事已经胜利,告诫百姓注意维护良好秩序,不得再以此为借口骚乱。” “你说的对!确实有必要张贴榜文,至少大家都清楚我们做了些什么。” “不过,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或许现在说不合适,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能不面对。” 葛成点点头:“请讲。” “此次,我们所有参与的人,大概都逃不过被官府清算的下场,尤其是你。所以才要发榜文,有两层意思,除了告诫百姓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向官府表明我们的立场,是惩奸除恶而非造反,以免他们找各种理由来秋后算账。另外还能让全苏州的绅衿士大夫都明白,我们做了一件什么事。将来若真的官府要清算我们,可能需要他们站出来为我们说话,他们肯站出来,我们就有希望。” 葛成默然,良久,才说:“我明白!我心里已经有打算了,而且与你们无关……” 葛成并未说出他打算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猜得到,“不怕,我相信总有善良的人替我们说话,为我们奔走。” 无论葛成有无打算,朱燮文这边,似乎已经替他打算好了。 “他们张贴了榜文?说什么?” “依卑职看,他们就是投诚的意思。” “这葛成不笨,还知道发一张榜文,他这是在给官府施加压力呢。” “确实,他们应该知道他们的结局,所以才发榜文,而且这榜文还贴在各处城门,谁都看得到。” “他们的意图恐怕也不只是发一张榜文那么简单吧?” “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不,府台干脆就做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也好事后安抚民众。” 朱燮元一听,摇了摇头:“不拿下他,本官难辞其咎。陛下追问起来,谁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在座各位,想想自己能有机会幸免?或者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属僚都不说话了,想想之前的武昌,再远点也有临清,最后的结局,有谁是善终的?最好的也是谪贬为庶民。皇帝只会听内宦的片面之词,并不会关心他们地方官的难处。 “明天,是最后一次机会,若还不现身……立即开始抓捕叛民!” ———— 六月的苏州,还没出梅。 濡湿而炎热的天气,会让人整天都涩哒哒,嘚哪哪,心情烦躁。 一大早,朱燮元就在府衙门口等着。他收到了消息,今天葛成会来衙门投诚。 蒙蒙的天空不见日头,只是日光射在大地上,明晃晃的看着让人眼花。朱燮文一身官服,早已经湿透黏在身上。 尽管他能适应这种梅雨天,但也不喜欢那种粘哒哒不舒服的感觉。 巳时已过,按约定葛成应在辰时现身,可是衙门四周,那一圈一圈人群里,依然没有一人走出来。 朱燮元不愿再等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卫所指挥,举起手准备下令…… 而这时,四周人群中,有一人正走出来,大喊了一声:“等等!” 第85章 【盖棺定论】 朱燮元不愿再等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卫所指挥,举起手准备下令…… 而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大喊了一声:“等等!” 朱燮元的手在半空停住,随后人群中传来一阵哗然,他扭头望去,只见一人已经走到中央。这人袒露双肩,手里还拿着蕉扇,面对着衙门缓缓跪下,口中称道:“草民葛成,自愿前来自首。” 朱燮元缓缓放下手,看着他眼前这个身量并不高的汉子,说道:“你还是来了。” 葛成抬起头,直盯着朱燮元,一字一句道:“起事始于成,杀人之罪,皆成所为,成愿以身当之,与他人无关。毋及众人,成还请就狱!” 朱燮元叹道:“葛成,你无需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本官……” “不!”葛成却打断了他:“为民除害,此乃义;成杀了人,杀人抵罪,此乃法!无义则乱,无法亦乱,成固然当死,岂能逃脱刑责?” 朱燮元不禁暗赞,是条汉子!要不是事情影响甚大,他想他都有可能网开一面了。 葛成见他沉吟不语,又说道:“府台老爷若不答应,成愿自裁当场!” “葛成,”朱燮元开口说道:“既然你意如此,那本官也成全你的贤举。来人,将葛成拿下!” 衙役得令,备好囚车,拿着枷板就要上前,葛成也举起双手,任由衙役给他套上枷锁。围观的百姓先前就有人哭出了声,而当葛成被套上枷锁那刻,他再次朝朱燮元大喊:“倡议者我葛成也,以我正法足矣!毋株连平民,株连则必再生乱!” 他说得字字都铿锵有力,百姓闻言无一不为之动容,无一不为他哭泣。而朱燮元默默看着葛成,半晌,才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葛成见到似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跟着衙役上了囚车。 苏州百姓早已把府衙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彼此搀扶着,哭送葛成。只有负责治安的卫所指挥十分紧张,面对几乎情绪失控的百姓,他亦在小心应付,生怕一时误会又引发更大的骚乱。 朱燮元却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他一直静静地目送葛成渐渐离去……耳里充斥着震天的哭声,还夹杂着一两句清丽的歌声,仔细辨认,仿佛是“揭尔木,斩尔杆,千人奋挺出,万人夹道看。随我来,杀税官,若狂三昼夜……” 朱燮元哑然失笑,他听出这歌声是新编的昆曲,讲的正是葛成的故事,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来欣赏。 “奇也,这是幽兰馆新编的曲子,没想到……”身旁的属僚说道。 “没想到很应景不是?” ———— 葛成虽然自首,但事情却未了完。 三日后,朱燮元升堂审案,葛成供认不讳,最后知府朱燮元判他‘聚众倡乱’,而被打入死牢。 其实这三天来,到衙门来为葛成请愿的苏州士民络绎不绝,请求朝廷申明实情。‘聚众倡乱’虽是死罪,但也需上奏皇帝来最终裁决,朱燮元知道,那也是葛成最后的机会。 葛成正式入狱那天,苏州城万人空巷,老百姓自发前来送他一程。那个曾经家门被误入的豆腐店小老板,亦在人群中,早就泣不成声,其实与他一样心情的百姓不在少数。都知道葛成要下大牢,这一路上,有无数的人往他囚车里塞衣帽鞋袜,甚至直接有捧金银来的,但都被葛成谢绝。 从心底讲,朱燮元挺佩服他,虽然他领导了骚乱,但‘不伤市民一人,不抢民财一文,不毁官府一物’,他确实是做到了。才不至于酿成武昌那样的结局,在之后上疏皇上时,至少能留有谈判的余地。 孙隆去了杭州,他人去了杭州,但问题还是留了下来。 一张机税三钱,一匹缎税五分,类似这样的税政一时半会还取消不了。另外,孙隆是走了,也不代表不会来新的税使。若来的人一如陈奉高淮之流,那苏州将再无安宁的日子。 巡抚曹时聘已经在斟酌如何写奏疏言及此事,他相信此刻孙隆亦在琢磨如何写奏疏,或是想参他一本。 孙隆走时急匆匆,如丧家之犬,想他七十岁的年纪,还遭人摆了一道,如此狼狈,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所以他的上疏难免言辞激烈一些。 到了杭州之后,心态渐渐平稳,才有心思把这事的前因后果给重新梳理一下,越想越觉得有些关巧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又把自任税监以来的种种给重新捋了一遍。 他原本的职务是钦差苏杭等处提督织造司礼监太监,自万历二十七年任命为税监后,又多了一个头衔:兼理苏松常镇税务。这是一份比苏杭织造更有油水的肥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权势的巅峰。 也是那时,他在苏州确立了‘分别九则,设立五关’,而只榷行商,不征坐贾。其实一开始还好,至少民心是稳定的,他也就放心将苏州的榷税交给手下,而他则依然待在杭州。 此时孙隆正在西湖湖心亭上消夏,亭在十锦塘之尽,花柳相映的湖心亭是他的心血之作,去年才重新修缮一新。增筑了露台,又更名清喜阁,可风可月,亦可肆宴设席,笙歌剧戏。 今夏,他本是邀请了戏班来此搬演新昆戏《牡丹亭还魂记》,可现在也搁置下来了。 孙隆坐在阁中,面对烟波浩渺的西湖,远处长堤一痕,水中湖心亭一点,不正是一点一横?他突然想起一个猜字谜:一点一横长,一撇到江南,江南有一人,只有一寸长…… 那不就是:“府……”孙隆不禁将谜底念了出来,随即又喃喃一声:“苏州府,的府。” 他正自胡思乱想,干儿子进前来,听见这句,随口问道:“爷爷,苏州府怎么了?” 孙隆一愣,道:“没有,你有事?” “哦,”干儿子应道:“爷爷,今夏苏杭都遭了水灾,那婚礼袍服的织运怎么安排?” 孙隆想了想,内心叹息一声,“就将未织三运分做六运吧,每年二运织解,以缓民力。” “小的记下了。另外,”干儿子又想起一事来,“那个与黄建节交通的汤华、徐成,小的查了,当初是有人推荐他们来投效的,而且推荐之人还帮他们支付了费用。” 孙隆一听,盯着干儿子,又问道:“是谁?既然能付的起费用,可见不是一般人。” “其实人很普通的,也没什么背景,估计只是一个代办之人,背后应该还有别人,但现在没法查了,只有过段时间。” 孙隆听后就不再说话,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是累了。干儿子见他主子一脸疲惫,本还有话说也都咽了回去。 然后放轻了声音:“爷爷,您要没别的吩咐,那小的就告辞了?” 孙隆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自去。 人虽退了出去,但许久,孙隆也未睁开眼睛。整个清喜阁中只有他一人,湖面上吹来的小风穿阁而过,带来一丝花香,渐渐的,也许确实是累,他就真的睡着了…… 在葛成入狱之后,曹时聘和孙隆两人,几乎同时上了奏疏。几天之后,这两份奏疏又同时摆在了启祥宫大殿里的桌案上。 朱翊钧在事发之前就收到过锦衣卫缇骑送来的密报,这应是最早的一份奏报,但并不详细。民变第五日再次收到急报,之后才是这两人的上疏。 虽然两份奏疏讲的都是同一件事,但措辞语气却相差太大。朱翊钧先看孙隆的奏疏,疏中言辞激烈,尤其痛斥了苏州知府朱燮元拒绝出兵相救。而曹时聘的奏疏则非常详细,且条理清晰,其中详细的分析了民变起因,整个经过,和结果。 对于葛成的定罪,曹时聘与朱燮元两人是有一番协商。虽然律典上‘聚众倡乱’被定为死罪,但因最终决定权并不在知府手上,而是皇帝,所以转圜的余地很大。 朱燮元作为朝廷命官,没办法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需表明自己的态度。其次,真要大事化小,也不会在知府这一层面。曹时聘接受了他的理由。 另外,他还避免将起因归结为是孙隆滥税的责任,只是认为水灾导致,加上参随的种种舞弊行为导致民变最终发生。并且强调民变并非造反,而葛成得以一呼百应是因为本地居民‘轻心易动,好信讹言’的民俗。 最后,曹时聘依然委婉的提出,相比于苏州每年百万数额的岁赋,实在没必要为了六万两额外征税而让苏州一地动荡不安。 果然看了奏疏的朱翊钧,神色缓和了不少,也没有之前处理武昌民变时那般强硬。田义和陈矩两人总算可以倏一口气,悬了好多天的心也能放一放了。 田义暗中庆幸,此次的葛成,应该不会再像临清和武昌时的那两位草民领袖的下场。 “但愿他能活着出来……”田义暗自忖道。 同时他也很清楚,虽然陛下虽然接受了曹时聘的说法,但此事最终想盖棺定论,还需努力。 第86章 【苏州奇士】 对于孙隆,从潜邸就跟着朱翊钧的大伴,他自是信任有加。所以孙隆还是保留原职,孙隆在疏中提出过请辞,他也并未答应。 主要是撤了孙隆,一时还真找不到他可以信任的人去接替他管理苏杭。另外,朱翊钧十分清楚他派出去的内使,就没有不贪的,没有好处的事,再是家奴也未必肯卖命。只要他们按时缴回税金,不要惹出太大的麻烦,他一般并不过问他们贪了多少,又克扣了多少。 但是孙隆不同,在江南经营十几年,底子不可为不厚,他自是不相信什么因为孙隆的滥征和营私舞弊导致民乱。孙隆无法亲自去征每一笔税,所以要委派给税收代理之人,而那些委官只要缴足分派的份额,其余自然归己所有。好比做买卖赚个差价,曹时聘疏中所提的棍徒,多半就是这样的委官。 当然,孙隆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委任一个税官替他收税,最起码也要花钱才能得到任免。就算孙隆有错,那也只是识人不查,御下不严之错。 在朝中,有户部侍郎赵世卿上疏言及苏州民变,最大的影响恐怕会形成一股风起云涌之势,还需密切注意一系列民变对于地方治安带来的不稳定影响。 朱翊钧目前还是比较满意,一是曹时聘对此事的处理,他并不是一味追究内使的责任,以及他也认同赵世卿的说法。所以对此次苏州之变,他还是决定采取相对温和的处理方式。 七月初,朱翊钧就苏州之变颁下圣旨——苏州府机房织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只破起衅之家,不及无辜之人。府县官并税监出示晓谕,旋即解散,原因公愤,情系可矜,召祸奸民汤华,及为首鼓噪葛成等八名,着抚按官严究正法,其余胁从俱免追究,以靖地方。 另外圣旨中还要求地方官府要严究那些已被捕的税务委官的贪赃枉法行为。 而当苏州知府朱燮元收到圣旨时,亦是对这道圣旨做出了倾向性的解读——葛成虽然被打入死牢,但至少在狱中可以得到礼遇,而那些税官则很快被砍了头。 朱燮元即将赴任广东提学副使,离开苏州前,也算是为苏州做最后一件好事。而苏州的士民,对于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但最开心的,莫过于一奇人。 这奇人大名张献翼,字幼予,号文起,长洲人,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他还有兄凤翼,弟燕翼,三人皆有才名,并称长洲‘三张’。 张献翼之奇,一是自小聪明,十六岁拿了自己的诗作独自拜访前辈文征明,而获青睐。 二是嗜好妖艳打扮,他每次出行,皆备五种颜色的髯口,揣在兜里,每走几步便换一种颜色带。又或邀游于大都,与人自为俦侣,或歌或哭。还喜欢穿大红衣裳,又特妙于乐舞。 三是行为怪异,经常越礼任诞之事,好友过生日,他让其扮作尸体,率领众子弟披麻戴孝,围‘尸’痛哭,待到上祭品祭奠时,‘尸体’又一骨碌爬起来与众人分吃。大年夜,别家忙着放爆竹,挂春联,他却独自跑死友坟头,献白花,为亡灵招魂。 四是不惜自虐,曾经自携卧具宿府狱县狱,自为犯人,让狱卒持大杖痛笞,三下不见血,反与杖。又自称朝奉,人称亦如之,方才欢喜。 其实这四奇加起来,都不如最后一奇,张献翼狂狷任诞,颇有些蔑视权贵之意,即便申时行申相公造访,亦是不理不睬。 要说他为何如此任诞行事,或许是因早年科举之故,嘉靖四十三年,他三兄弟参加乡试成绩优异而同时录取,却被主考官以三人同列稍嫌,为裁其一,而硬生生将他名字划去,归家之后愤愤,因而好怪诞,以消不平。亦或是晚年与苏州才子,文坛领袖王稚登争文坛霸主,不能胜因而颓然自放。 葛成在被官府以‘倡乱’罪名下狱之后,正是张献翼最为积极,为其奔走申张。还亲自撰文,又率苏州士民生祭义士葛成,请求官府宽大处理。 葛成是昆山人,于是张献翼又亲自操刀新编昆戏《蕉扇记》,他虽与王稚登‘不和’,还是通过他说服了马湘兰,让她的幽兰馆赶排这出新戏,并且到处传唱。 张献翼如此狂狷任诞,自然遭人嫉恨。 十郎巷的丁家宅邸,便是此次民乱中唯一被焚烧的士绅宅邸。 丁家亦是苏州望族,葑溪丁氏一族,系出丁宽,上古梁国人,后人被尊称丁将军。其玄孙女丁姬,汉哀帝之母,直到丁公着(唐穆宗时吏部、户部尚书)这一代,始迁入吴地,后在正统年间,再迁入郡城苏州。 丁家与葑溪冯家,长洲申家皆为姻亲。这一代的丁元复,十二岁即考中秀才,隆庆辛未年考中进士,与申时行是同科举人,但因廷试失之士论,后申时行得状元,终入阁为首辅。丁元复官至浙江布政参议,后因病乞归,林居三十年。 所谓失之士论,即是在士大夫中风评不佳。 丁家与苏州市井中的打行勾连极深,汤华等人就曾雇于丁家,作为私家护院,后来又推荐给孙隆的参随黄建节,并且支付给黄建节很大一笔银子作为税收委官。 丁家为何要媚阉?或许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但是,这些秘密并不能为外人所道,除非苏州本地士绅一族,清楚底细的人。就像张献翼之流。 所以张献翼新编了昆戏《蕉扇记》来嘲讽丁元复。不仅如此,他为葛成生祭所做的文章亦是贻书丁家被义士火烧,貂珰越墙走二事。 丁元复家宅受了损失,本就心中窝火,听到张献翼又是文章又是昆戏来明嘲暗讽他丁家,想到的却是那手摺。 他越觉得就是张献翼在暗中捣鬼,篡改了那份手摺,以至于他丁家在苏州的士绅里面丢尽了脸。 “你们查的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呃,还没,至少没有证据,证明是那疯子做的。” “证据?”丁元复不怒反笑,“你们查了半天,就给老子说无法证明是他,挺能干啊。” “不是,主子,主要是您让安排打行的人,他后来被葛成给收拾了,这不消息一下就断了吗。” “不管!他既然敢算计我丁家,还到处宣扬,给我难堪,老子就不会放过他!” “那主子,您想咋做?” “哼,咋做?还要老子教你?他不是疯子吗,人人唾弃,人人嫌恶,老子也要为民除害!” “明白了……” ———— 自打六月民变后,苏州赖以为生的丝织业终究是受到了沉重打击。 桑为太湖恒产,但春夏发大水,让太湖的周边的桑田淹毁大半。通常蚕三眠后,买叶者以舟船往来,到蚕大眠之后,叶市开秤,太湖里行的船没有一只不是开叶船。桐乡洞庭多设有叶市,好比吴县洞庭山,蚕时设叶市,太湖以南各乡皆来贩鬻,有诗云:洞庭山叶满装船,载到湖南价骤昂。虽百里之外,但一昼夜必达,迟则叶蒸而烂,就不能在喂蚕。 养蚕者多自栽桑,但蚕多叶少之家,是需要及时购买桑叶,否则蚕就只有活活埋掉。而叶多欲售之家,且不说能否及时出售,就是树上的桑叶未在蚕三眠之前售出,也不值钱,惟三叶任人采取,不索值。 叶市上桑叶多为预买,称之为秒叶,蚕一斤,用叶一百六十斤,最先秒者,只用银四钱,既收而秒者,差不多就是银五钱,再加杂费五分。蚕佳者花上二十日的辛苦,收丝时就能卖银一两多。 但若是蚕荒,那就是——今年蚕荒难存活,宛转携儿水中殉。没有蚕丝,意味着一年的苛捐杂税无从筹措,一年的衣食难以解决。 今夏的大水之后,养蚕者无叶可收,即便秒叶者同样无叶可收,而即将上簇的蚕被大量埋掉,就算叶市上有新鲜叶,那也是一个天价。本来叶之贵贱顷刻间就能天渊之别,俗语云‘仙人难断叶价’,但若价太高而买主退却,错过了时效,叶也就不值一钱。 蚕茧少了,自然蚕丝就昂,蚕丝昂,那么织一匹段的成本高企,无利可图,机户会大量闲置织机,最终导致上工不足。而上工不足,拥织又何以为生?得业者生,失业者死,便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算没有六月的民变,苏州丝织业也同样遭受打击。 虽然遭受了打击,但是,也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去年,从澳门起航到日本的一艘葡萄牙大帆船,装载着大量准备贩往日本的中国商品,其中,有白丝约五、六百担,收购价为每担八十两,贩卖日本大约可得一百四~一百五十两。 而今年,这艘船还是在澳门停泊,准备再次大量收购中国商品,贩运日本。其中湖丝依然是最主要的收购商品,只是令船长意想不到的是,中国的湖丝,尤其是南浔七里村产的七里湖丝,已悄然涨价…… 第87章 【偶遇徐光启】 春夏的灾情,北旱南涝,诸如桑、棉等经济作物受灾严重,而北方的旱情也导致运河浅阻,不利航行。 以苏州为代表的丝织业,遭受重创。桑蚕毕竟季节性很强,若想短时间内恢复恐怕很难,唯有看秋蚕能否弥补一下整年的损失。 南方一样植棉,但水灾同时也淹毁了棉田,只能说受灾的情况略好于桑田。往常南方七月就开始收新花,但由于水灾的影响,今年收成恐怕也不乐观。而像嘉定、常熟的花市,往年新花熟时,花市里早就是一片热闹,到处都是牙行高悬的标灯,乡间地头里,也是牙人往来穿梭的身影。 此时正值七月,往年早就热闹起来的花市,而今有些冷清,乡下地头还是有不少牙人的身影,但收的花要跟以往相比,却是少了许多。 那些规模较小的牙行,依托的都是本地资源,面对这样的天灾,同样只有望花兴叹。其实水灾之后,花价可谓一天一价,到了快收花的时候,那花价早就像火箭一样,一飞冲天。牙行是对花价最敏感的,谁都知道只要能收到花,那么这一年会是赚得最盆满钵满的一年。 而规模大的牙行,早就瞄定了山东的棉花。虽然直隶河间、广平等府,包括河南也产花,但江南的商人似乎独钟情山东,或许是考虑山东运输便利等因素。就像吴县的大牙行钦家,早在江南水灾之后,大东家就去了济宁亲自坐镇。 当然,钦家主要还是服务于江南来的商人,像同为吴县的洞庭商人翁氏、席氏、葛氏、叶氏这四家,早就在运河沿岸,以临清为中心,经营南北布行、典当业将近四十年,两代人。 钦家与济南王家稍有不同,王家基本垄断了东昌府和济南府两地的棉花,商号下的牙行牙人遍布两府,再依托临清运输。若单从资金实力来看,王家可能还逊于钦家,胜在是本地龙头。 兖州府同样盛产棉花,而且面积不小,都相当于东昌和济南两府之和了,所以这里外来的牙行也不少,收花价总体是略高于东昌,作为居间赚差价的牙行来说,相同条件下投入的成本要高些,利润就要薄一些。 但是,外来的牙行未必就赚的少,毕竟南方的花价本就高于北方。尤其在南北方都受灾之后,北方以临清花价为标杆,同样是节节看涨。正常年份的临清花价最高也不超过每石二两银,但现在是七月,即将到收花季,临清的花价已经掠过了二两每石,而且每日还打不住的往上扬。 无论王家也好,钦家也好,目前最担心的反倒不是收花,而是运输。尤其钦家,东家天天在愁怎么把花运出去,如今运河堵就堵在徐邳段,莫说运花,就是运漕粮都成问题。 七月,北方总算下了一场大雨,旱情稍有缓解,这下临清又开始热闹起来,不仅是漕河带来的商业繁荣,还有诸多花商、牙商同样也活跃在其中。 陈增基本是一月来一次临清,就为收税,收完便回徐州,根本就不在临清呆。他知道魏进忠的身份,而且也知道他在临清,不过他才懒得理会,以前马堂那会就闹的很僵,反正大家各收各的税,最好谁也别影响谁,见面都可以免了。 陈增都不理,那魏进忠就更无所谓了。他也确实没时间跟陈增周旋,眼下棉花收获在即,要开征花税还有许多预先工作要做——就好比开个海运的码头。 魏进忠只带了刘时敏和贾艾去胶州,还有王掌柜特意全程作陪,其余人则留在临清处理衙门的事。 几人都骑马打算走驿路,但从临清到济南还没有一条官路,到济南之后,往青州府方向出发,这是山东境内一条官路,直到登州府的。 抵达青州府青社驿后,四人准备歇息一晚,第二天再出发到潍县。潍县到高密,再到胶州,这一路没有官驿,到时就走一步再打算一步。 几人到了驿站,洗漱一番后,准备再让驿站的厨子做些吃食。这一路来颇为辛苦,天气炎热不说,饿肚子那是常态,总之出门在外,肯定是要比在家辛苦。好在王掌柜早有准备,倒让他们几个省事不少。 对驿站的厨子自然不能要求太高,把食物弄熟就行,味道就不用想了。即便这样,魏进忠依然吃的津津有味,他是吃过苦头的,对于食物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填饱肚子就行,味道是其次。 可是其他人却不这么认为,不过这其他人并非他们一桌中的谁。 “这,这为大哥,你这这炊的是米饭?我也是付了你饭钱的,就不能炊熟一些?还有这菜,白水煮也不是不可以,就不能多放一些盐?” “这为客官,小的确实没法,尽力了。要知道今年大旱,地里是颗粒无收,如今这点粮还是匀出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米,炊饭米不涨,吃起来可不就像夹生饭。至于盐这些,都是金贵的东西,觉得没盐味,您就忍忍算了,出门在外能填饱肚子都是万幸。没瞧见路边那些……” “诶诶诶,哎!算了……”那人打断了厨子的话,“我也就是抱怨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随后又小声唠叨:“今年莫说北方旱,南方也是涝啊,我那家乡今年同样遭了水灾,家里到是有些地,基本也是没啥收成。” “哦?客官是哪里人?遭了灾家里可还有人?” “松江府人呐。” “松江府,挺远的吧?只是客官你怎会在山东,就不但心家里?” “也是才收到家里的信,我本是出来游历,开春就离了家,遭灾那会已经在保定府了。” “世道可不好,你一人出门就不怕……” “总之小心就是……”那人想了想,又问道:“诶,对了,正想问一下,你可听过甘薯?” “甘薯?未曾,吃的?” “像芋头吧,但这甘薯是旱地种的,关键是耐旱,而且不挑地,一亩产出惊人,是好东西。保定府今年旱情就挺重,那时我还在保定府,首先想到的就是甘薯,要是能推广开来就好了,只可惜没人知道这东西,更不用说种植了。” “要真像您说的,那可真是功德无量了,但这东西哪里有呢?” “闽浙一带吧,出现也只有几年时间,估计有人在试着种……” 那人与驿站厨子闲聊,魏进忠只听了几句就没再理会,倒是刘时敏听得认真,又看了那人几眼,似乎要记住他模样。 简单吃了东西,四人就回了各自房间。魏进忠一回到房间,啥也不管躺下就睡,一沾床很快就睡了过去。一夜好眠,待第二天醒来,仿佛又回了血一般,精神抖擞。 吃了早饭,又准备出发。驿站的马夫牵了马来,魏进忠正准备上马,就见一人站在马前挡了路,他认得是昨天吃饭时的那人。 “冒昧打扰,在下徐光启,不知几位是到哪里?呃……我可不可以随你们一起走?” 突如其来的人,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魏进忠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先打量一番,见这人就是一书生模样,只是衣衫有些破旧,除此倒没觉得有啥危险。” 刘时敏先开了口,问他道:“你自己不知道去哪里,就说跟着我们的话?那你从哪里过来的?” 那人一听眉头微微一挑,但很快回答说:“在下从登州过来的,之前走过一遍官路了,本来就是游历,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看几位不像是行商走货的,也不像官府的人,想来跟我一样的吧,就是到处走走看看停停?” 刘时敏笑了:“呵呵,你说的似乎还真是那样,我们打算去胶州,你去过了吗?” “哦,好啊!”徐光启眼神一亮,“在下正好也打算去。” “你去胶州做啥?” “呵呵,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在下就想去看看,海边有无种水稻的人家?” “啥?哈哈哈……”刘时敏一听大笑,“这位书生,您懂不懂稼穑?怕不是读书读……那啥了吧?” 徐光启笑呵呵的,也不生气,“就是去看看,万一有呢?要是有人家能在海边盐碱地里种出稻子,那可不得了啊!” 魏进忠也听得稀奇,见他一本正经在说,不像是傻的,“真有人能在那种地里种出庄稼?” “就是不知啊,不过要是没找到也没关系,那在下就自己研究好了。” 这话说的连王掌柜都诧异了:“徐先生,你能研究出盐碱地里种庄稼?别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在下没开玩笑。”徐光启依然笑眯眯的说道。 刘时敏却有些不认同:“徐先生,昨晚听你说起了甘薯,我觉得都比什么盐碱地里种稻子靠谱,要说研究,还不如研究这个。” 刘时敏知道甘薯,还是他在文书房时,因为平时喜欢整理过去大臣的奏疏,他曾经见到过这份关于甘薯的奏疏。奏疏是几年前的,想来这东西出现也就几年功夫,但要是能推广种植,确实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徐光启道:“甘薯是外来的,本地没有苗种,无法推广。” 第88章 【马濠运河】 魏进忠似乎忘了出发,贾艾一直在看天时,但见他们仍在东拉西扯,不免提醒道:“魏爷,咱该走了,别耽误了时辰,晚了天黑前可到不了下一地。” “哦……”魏进忠这才想起来,想了想,于是对徐光启说:“徐书生,你既然想跟着俺们一起去胶州也行……” “多谢魏爷!”徐光启立马接过话来,笑眯眯道。然后又朝几人拱手,“再介绍一遍吧,在下徐光启,字子先,松江府上海县人士。” 魏进忠只得止住话,也还了一礼:“俺叫魏进忠,字完吾,宫里人。” 刘时敏同样拱手还礼:“在下刘时敏,字若愚。” “济南复成信掌柜。” “贾艾。” 徐光启望着这几人,眼中透出好奇,不过他也没有多嘴问,只是说:“魏爷,这就出发?在下跟在后面就好。” 魏进忠点点头,“出发吧。” 随后几人上马,很快出了驿站上了大路,就往潍县方向行去。 青州府到莱州府掖县大约三百五十里路,但潍县靠近青州府,只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要是骑马就很快,也就花个半天时间就能到达。 五人骑马到了潍县并未多做停留,补充了一些干粮和水,就又出发向下一目的地,高密。期间经过了坊子,岞山,到达高密。 这一路又是一百多里地,花去半天时间,到达高密已近半夜。入城时贾艾出示了关防,之后五人顺利入城,找到县衙,投宿在寅宾馆。 休息一晚于第二天又准备出发。高密县令一大早就听说了宫里来了人,吓得一激灵,连忙从床上跳下来,然后迅速更衣,跌跌撞撞地就从后宅往县衙大门跑去。嘴里还不停埋怨道:“混账东西,怎的不早点来报!” 寅宾馆在大门左侧,土地词之前,后宅在县衙最里面,高密县令这一路动作十分迅捷,跑到一半路程,突然发现身后又多了些人,带路的是县丞主簿典史三人,后面又跟着一群胥吏。想来都收到消息了。 高密县令气喘吁吁,也顾不得身后跟了一大帮人,当到了寅宾馆,魏进忠他们都上了马准备出发。 突然间县衙里就冲出一大帮人,给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都穿着官服。 想也不用想就知是谁,不过魏进忠急着赶路,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寒暄上。他骑在马上,阻止了高密县令的进一步动作,说道:“你们无需多礼,俺有要事,就不在此耽搁了。待回头再来道扰,到时说不定还有事找你们。” 说罢,也不等他们回话,就命道:“咱们走!”随后打马扬鞭,马蹄奋起,带出阵阵尘烟,绝尘而去。 高密县令当场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不会就是……” “就是,就是!” “但他们这是去哪里啊?” 众人莫不摇头,一脸茫然。 出了高密县城,重新走上大路,五人快马加鞭,马蹄翻飞带出滚滚黄烟。这还是仲夏时节,可周遭景色却异常荒芜,虽然都一晃而过,不曾细看,但一想到持续已久的旱情,心中不免存了些悲凉之感。 到胶州也就半天路程。 胶州在胶水河西,以前叫胶西县,由县升州,仍辖高密、即墨二县。城池东南西各有一门,东门迎阳门,南门镇海门,西门用成门。 到了城门外,五人在路边下马歇息,喝碗茶水,再商量一下是进城还是继续往麻湾去。 徐光启忽然开口说道:“原来你们果然是为了探胶莱运道。” 魏进忠不由看着他,笑笑道:“书生说的有趣,何以称果然?不过是来看看而已,并非为了探什么胶莱运河。” “嘿嘿,”徐光启狡黠一笑:“否认?那要不就让我猜猜,不是为了探胶莱运道,想必是为了……” 话音拖的老长,几人都不禁被他吸引过来,看着他,似乎是想听他往下说。 徐光启却故意卖起了关子:“不过说起这胶莱运道,看似是为了解决海运,因为由麻湾至海仓只有三百多里嘛,完全可以避大洋二千里之险。但是呢,据在下所查阅以往史料来看,并非是人们想象那样,胶莱运道的几兴几废无不跟黄河泛滥相关,而黄河泛滥直接影响的是漕运。” 王掌柜一听急问道:“此话怎讲?” “本朝从万历三年起,黄河泛滥愈发频繁,三年,河决口于丰县;四年,决口于泗县,秋天又决口于曹、丰、沛三县;五年,秦沟淤塞,崔家镇大决……哎呀太多了,我就不一一举例。河患频繁,漕河就淤阻严重,所以本朝初,议复开胶莱河以行海运的声音最多。但当河患轻的时候,几乎就没人议了。” “现在呢?今年漕河可是淤阻的不轻啊,”王掌柜继续问道。 “呵呵,你若问我现在?那我告诉你,无用。就算此时朝中有人提出复开,必遭反对。为何?因为漕河的问题好解决啊,只要避开徐州,直接走台庄、夏镇,河患问题基本无虞,也就疏通一条泇河而已,可比复开胶莱运道轻省多了。” “胶莱运道又不是我朝才有的,为啥元朝修了后不久就被弃之不用?修这条河太难,而且始终无法解决泥沙问题,嘉靖朝那次复开没多久,也是这个问题再次被废弃。缩短行程又能怎样?不能用啊。” “那……照你意思,海运就没法开了?”王掌柜忍不住又问道。 徐光启哈哈一笑:“你们不会是为了开海运而来这里的吧?” 刘时敏接过话,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又怎样?不如你说说你的高见?” “你要问我,我自然赞成。别忘我家乡可是松江府,盛产天下最好的棉布,只要布能多多的卖到北方,飞我都愿意,何况海运。” “哼,胡说八道了你!还飞呢。”刘时敏撇了撇嘴。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这么说吧,假如一条船走海运,从安东卫算起,那么会过石臼所、夏河所、灵山所,到胶州了头营,又至麻湾三口,这一路循海壖而行,共二百八十里。但是呢,麻湾海口处有各种小岛,石砑林立,会阻碍船只进麻湾入胶莱河。当初元人为了避开石砑,故放洋走成山正东,逾登抵莱,然后再出直沽。” “哦,原来是这样才会舍近求远的?”刘时敏点点头,觉得长见识了。 “所以后来才开凿了马濠运河,马濠这地方挺特殊,北麓就麻湾,南麓是连大洋的唐岛湾,打通的话船就能直接进麻湾。嘉靖十六年开凿,用了三个月就凿通了马濠。” “那现在这条河还在吗?” 徐光启摇摇头:““废了,胶莱运道一堵,这条河就没用了。” 许久不出声的魏进忠抬头看了看天时,忽然说道:“即这样,反正天色尚早,不如就去这马濠看看,诸位意见怎样?” “好啊,我没意见,”徐光启先出声同意。 “好,那就去看看吧。” 都一致赞同,五人随后起身去牵马,补充了一些吃食饮水,又向当地人问清了道路,然后上马,打西门进,南门出。一出南门,就往薛岛方向驶去。 乡间的道路不及官路好,只是往来的人少没有阻碍,出了胶州城走的新庄、杨河涯、王台、泥沟泊一线,到小珠山,小珠山再下去便是灵山卫。 路上花了一些时间,好在顺利,五人抵达小珠山时,天色依然亮着,但已近傍晚。魏进忠寻思,回去恐是来不及,不过这山脚倒是有座寺庙可以落脚。 于是五人进了寺庙,找到主持说明来意,又给了些银两,很快就得了五间斋房,各自安顿。 等安顿好了再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掉。寺庙外倒挺热闹,不过他们可没心思乱逛,只找了间食铺填肚子。待酒足饭饱,这才慢悠悠回了寺庙歇息。 翌日,又早早起来,收拾妥当,把行囊马匹都暂时留在庙里,然后五个人一身轻松的去爬山。 这小珠山山势耸立,雄峙海滨,登高望远,方圆数百里正好一览无余。 徐光启也是头一次登此地观胶州湾口,他一脸跃跃欲试,伸手指着前方道:“看东南方!那里很长一溜的就是薛岛,后方的湾就是唐岛湾,曾经马濠运河的南口。” 魏进忠顺着手指望去,前方水天一色,海中果然有岛,像是一片海上仙山。 “再往北,就是麻湾,马濠运河北口。过去海船就从灵山湾过来,通过马濠运河进入麻湾,然后到胶莱河口。” 魏进忠眼力极好,先观察了一圈,然后又盯着湾口处,发现对岸似乎还有一片岛屿。 他又问道:“湾口那边是哪里?” 徐光启也朝哪边望去,想了想了,似乎并不确定,“应该是青岛口吧?” “青岛口?”魏进忠重复了一遍,又问:“那边归哪个县管啊?” “即墨吧,”徐光启说道,“记得《地方事宜海防》一书上有提过,说那是中国东界,望之了无津涯,唯岛屿罗峙其间。” 第89章 【青岛口】 徐光启看了看湾口对岸,想起《地方事宜之海防》一书中有提过。 “那是中国东界,望之了无津涯,唯岛屿罗峙其间。岛之可人居者,曰青、曰福等等。据说天下第一次涉洋远航,并非国初的三宝太监郑和,而是秦时的徐福,东渡朝鲜、日本就是从这里出发。” “俺瞧那似乎有个湾,平时有海船泊靠?” “或许有吧,那本就是个渔村。” 魏进忠沉吟稍稍,又问徐光启:“徐书生,俺看你满腹经纶,想必是读了不少书,请教一个问题,可否?” 徐光启听后笑着道:“但说无妨,在下也未敢说就能回答,知无不言吧。” “好。想必你也猜到了俺们的身份,就不多言。眼下呢,山东要收新花了,俺打算向上奏请在此开埠海运,就运花。以你之见,此事如何行之?” 徐光启暗忖,果然,就觉得他们非一般人,来此总有目的,原来是想运花。 “魏爷果然与别的税使不同……确实,北方大旱之后还能收获棉花,也是一件喜事,至少人心上能被安抚。至于如何行之……”徐光启歪头思考起来,“海运视陆运之费省十之七八,河槽虽免陆行,但人挽如故。单说海船,一次可载一千石,换成河舟则须三艘,需用卒三十人,海船只需十五人,至多二十人。而且较之河运,还可省去剥浅之费,也无挨次之守。如此来看,仅是运费就能省出大半。” 王掌柜一听笑了:“徐先生行家,一算果真是清清楚楚。” “呵呵,既然考虑运花,那么就是为私,这费用应为花商所出吧?商人出资雇佣海船,倒是不错的想法。能免去朝廷的负担。不过呢,在下的问题就来了……” “请讲,”魏进忠说道。 “魏爷自然不是为了做好事,对吧?隆庆年间就有人提过这样一个方案:载一千石的海船,八百石为漕粮,二百石为私货,官军的私货朝廷许其三十税一,客商的则照之前不变。那么就以此做为参考,一千石的花,魏爷想怎么税?” 魏进忠一笑,看向王掌柜,说道:“要不王掌柜你说说?” 王掌柜亦笑着点头:“好。其实很简单,按货值收取,最高不超过十税一,而且全程只税一次。” 徐光启又算起账来:“按货值,一石花算值二两银,十税一就是二钱,一船货值二千两加二百两税钱,加运费,姑且就按运军一月一石米的标准,二十人一月需二十石,但从这里出发到太仓也不过一旬,就算值七两银加折旧费,满算十两运费。所以一船花的本钱二千二百十两,可是这么一船在我们松江府却要值四千两,啧啧,反手就获利一千多两。” 魏进忠与王掌柜互看一眼,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王掌柜道:“虽然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徐先生,你家里不会也是做花布买卖?怎会如此清楚?” 徐光启摇摇头:“我徐家耕读之家,并未有人经商。” “那徐先生是饱览群书……” “呵呵,扯远了,扯远了,”魏进忠岔开道:“徐书生你接着说你的。 徐光启说道:“好,接着说。刚才只粗略算了费和税,下面再说路,山东产棉主要是东昌兖州二府,兖州府距此七百里,东昌府远些,有一千里,海运之前总要有一段陆路,而山东境内官道从济南向登州延伸,直到登州府。我们来时所走的并非官道,驿站不免少了些……” “那你的意思是?” “若往后真要利用这里做海运码头,不如先修修路,多设几个驿站,往来商旅也有歇脚的地方。说不定周围几个县也会因此而繁荣起来。” “嗯,这个俺会考虑,那么还有呢?” “至于码头,魏爷方才问的湾口对岸,那里有一条河名青岛河,入海口即为青岛口,有湾承大洋,海船进出停靠皆便,而且前到成山后接安东卫,恰在半岛之中。” 停顿一下,徐光启忽然建议道:“要不魏爷亲自到湾口对岸瞧瞧?” 其实魏进忠有这意思,闻之立马说道:“好啊,俺正好有这意思。” “那要不下山回寺里取了马,然后骑马沿着麻湾兜一圈?” “好,就这么办。” ———— 五人很快下了小珠山,赶回寺庙里,休整一下,准备继续上路。 当天就赶回了胶州城,西门外有驿递总铺,在此给马儿添了草料马豆,每人又补充了干粮饮水,然后趁日头未落出发,打算进入即墨境内再找地方落脚。 走东边道路通往即墨县,胶州境内原本有三个驿递铺,可惜荒废了两个,如今只剩河东铺。即墨境内原本五个,也只剩信村一处驿递铺。 五人依然快马赶路,中途很少停下歇息,骑在马上飞奔,就仿佛在追赶快要落山的日头,让它停一停别落得太早。夏日里天黑的晚,戌时过半,天色依然亮着,魏进忠希望在天黑前尽量多赶路,就免得走夜路增加危险。 其实这五人体力都不错,年纪最小的刘时敏看着还好,年纪最大的王掌柜常年在外奔波,颇能吃苦。而魏进忠三十出头的年纪都比徐光启小上好几岁,贾艾更是不必说。 跑在最前的魏进忠快马加鞭,他回头看看,又催促道:“快!再快些!” 好在五人终于在亥初赶到了信村的驿递铺,这铺破旧的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但人员配备还是齐的,有佥铺司一人,兵夫三名。 反正出门在外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了,吃食饮水自己带的有,也就是马儿需要照料。王掌柜给了些碎银子,当作投宿的费用,几个铺伙计自然乐的接受。 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快辰时,几人才陆续醒来,醒了之后立马洗漱收拾,兵夫牵出马儿,随后五人整装待发。 辰时初,他们又重新上了大路,继续往即墨县行去。信村其实离即墨已经很近了,所以未到午时,就抵达县城外。让几人惊讶的是,这即墨县城犹如新城一样,连城墙都是新的,而且还是砖墙。 王掌柜见他们疑惑,笑着解释说:“据说去年才重修的,可不就焕然一新。” “为何事重修?”徐光启问道。 “哎,去年因为倭警,莱州知府和这刘知县就把原来的土墙易成了砖墙。” “哦……”徐光启一听就明白了。 “除了即墨,你们没发现胶州城也是砖墙?因为屡遭寇患,十年前就易土以砖了。” 这县城有三门,他们从西边通济门入城,先去投宿府馆。 正好县衙在城正中,县衙西即是府馆,而且驿递总铺也在此处。安顿好后,已是午时末,好赖先去街上食铺打尖,安慰一下五脏庙,再说下步。 五人吃完又回到馆舍,王掌柜找来个本地人问清了路,然后准备再次出城去海边。 “咱们先去金家岭寨子吧,九十里地,这是个军寨。”王掌柜建议。 魏进忠问道:“归哪个卫所?什么级别的?” “浮山所,金家岭寨子是个百户寨,有两艘军船,为巡逻之用。” 魏进忠想想,既然都到此,那就好生转转,于是又说:“可行。” 稍后五人出发,从南边环秀门出城往南,这金家岭寨子离城九十里,花了近两个时辰到达寨子外。其实就是个土城,但是城墙修的蛮高。寨子东边是山岗,魏进忠决定先去东边岗上查看一下地貌。 五人继续前行,很快抵达东边山岗,牵着马沿山路登上山岗,岗上正好有一座高阁,随即又登上阁楼。这倒是观察地形的最佳地点,四周的山川海滨无一不尽在眼底。 山岗本就靠近海岸,茫茫海面一览无余,徐光启忽然说道:“看,那边两艘船,停在湾里的,应该就是军寨的船。” 魏进忠随他手指方向看去,“那船看起来不小啊。” 徐光启道:“不确定是不是海沧船,但大小十分像,海沧船算是小号的福船,吃水只有七尺,风力小也能航行。要是那两艘就是海沧船,船上配备应该不差。配全的话,大佛郎机炮可以配四门,碗口铳可配三门,噜密铳六杆,喷筒五十个,烟罐八十,火砖、火箭可配五十,还有粗火药可以装二百斤,火铳的火药六十斤,铁丸铅丸二百斤,然后还有弩矢枪矛什么的。真的倭寇来袭,这些装备足以应付了。”他好似如数家珍一般,说了一通。 “呀?”众人听了相当惊讶,连贾艾都无比诧异:“没想到你一个书生竟然都这么清楚?” 徐光启呵呵笑道:“松江府可是倭患频繁,我知道这些也不算什么,再说平时就爱看个闲书什么的。” 贾艾暗忖,我信你个邪!相当于军事机密了,你说是闲书?不行,得空得查查这人…… “对了,正好想起问,王掌柜,你知道这边海水潮汐怎样?” 王掌柜回道:“半日潮,每个太阴日两次高潮,两次低潮,大潮在每月朔、望日,比较稳定。潮流是往复流,薛岛那边反而多涡旋流。” 第90章 【奇葩奏疏】 魏进忠听王掌柜津津乐道什么潮汐,什么洋流,脑子一片迷蒙,懒得细听,就干脆问道:“王掌柜你直接说不就得了?” “呵呵,是是是,”王掌柜笑着应道:“就是说,这里非常适合作港口,可谓天然良港。不过小的说了肯定不算,要不魏爷也到海边去瞧瞧,亲自体会一下?” “那废什么话?走啊!”魏进忠眼睛一瞪,嗔怪一声。 “走走走,哈哈……”众人嘻笑一片,随即下了高阁,也不耽误,牵了马就下了山岗,又继续往青岛口行去。 魏进忠长到三十三岁,当阉人都当了十年,能走到今天,他觉得也活的值了。骑在马上简直意气风发,不禁又狠狠抽了一鞭,口中呼喝:“驾驾……快,再快点!”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瞬间肌肉喷张,猛的一个纵跃就超出一个马身去,跟着放蹄狂奔起来,“哈哈哈,宝马耶!”魏进忠在马上狂笑。 其他人见了,无不羡慕。贾艾一下被激起了好胜心,也学着连抽两鞭,口中大喝:“奔驰奔驰,超过宝马!”马儿霎时狂奔起来。 后面几人羡慕极了,但却没他两骑术好,又没胆量放马狂奔,只得跟随其后,但还是越落越远。 越往海边越是人烟稀少,说是有一个渔村,就没几户人家,所以他们才敢纵马狂奔。金家岭寨子就是离城最远的一个聚居点,算上家属总的人数也没超过五百。 马儿狂奔了一阵,还是渐渐慢了下来,快到海边,脚下已经不是泥地,是砂砾地,而且大小不一的石块极多。 魏进忠下了马,贾艾也跟着下来,两匹马儿都累的不行,鼻孔里喘着粗气,他俩便牵着马儿在砂砾地上走,顺便等后面的人跟上。 已过午时,魏进忠搭手看看天空,阳光耀眼,一下就刺得两眼发疼,赶忙低下头才稍稍好些。远方海平面同样闪烁着耀眼的银光,近处的海浪似乎并不怎么汹涌,有一下没一下的涌上沙滩,浅尝即止。 他的上下左右皆是一望没有尽头天空、大海,此时此刻,魏进忠猛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就犹如埋在沙子里的虾蟹贝壳,上一刻被海浪搁浅在这里,下一刻又被海浪带回大海里,如此往复不止,而他只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另外三人还是很快赶了上来,“这里应该就是青岛湾了,”王掌柜说道。“从金家岭寨下来到这里,还是有一二十里地,这里显然比寨子东侧的海湾要荒凉一些。” 徐光启道:“想起来了,方才咱们登的那个高阁应该是寨子里的了望台,按理说四周还应有火炮台。” “对啊,东侧那个湾里有军船停泊,附近还有浮山卫所,普通海船在那里停泊恐怕也不妥。” 魏进忠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只坐过河船,还未曾坐过海船,又问:“海船与河船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船行海洋,不畏深而畏浅,不虑风而虑礁,所以海船必是尖底,首尾必俱置舵。河船畏浅,故宜轻,海船畏漂,故宜重,所以一千石左右的海船最为合适。” “那么海船从哪里来?” 徐光启看着魏进忠,说:“最早是太仓和昆山建有船厂,工部的船料也在那里收贮,后来又移到了湖广、仪真两地,因湖广是产木之地。万历初的王宗沐就曾主张过海运,而非开胶莱河,他说其功难成,不足济运,所以主张直接海运。第一次试航颇为成功,但第二次试航时,因为错过了最佳时间,结果就出了事。巧的是,他出事的地点恰在即墨,海上飓风大作,覆了七船,自此便不再提海运之事。更有意思的是,第一次试航是雇募了三百艘坚固海船,而第二次却是打造的新海船,当时就是因新船的油灰未融而停在海口,才会错过最佳起运期。” “还有这种事?”魏进忠十分惊奇,“也就是说,想要海运,船还得现造?就好比都快饿昏了,才现种稻子?” 徐光启忍不住一笑:“魏爷说的太夸张了,不过,似乎就是这样。当然,您也可以学习前辈,雇募坚固海船来用。” “明白了……”魏进忠恍然一悟。 “其实雇募也非难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需自己打造海船。只是嘛……” “赁房子不也是要先有房子才赁的吗,打造了新船,不赁出去难到放着被虫蛀?还只是啥?只是个屁!” “哈哈,说的不错!”徐光启又大笑起来,并不介意他的粗言粗语,“以前朝廷造船并非拿来出租,而是只想着运粮,如今一想确实狭隘了,反倒不如魏爷的想法。而且我觉得您魏爷总是能出人意料,让人有意外之喜。” 魏进忠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十分不以为然。随后又转了话题:“哎呀……俺饿了,你们饿了吗?” 王掌柜笑着说:“你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些饿了。“ “那怎么办?回即墨还早着呢。” “呵呵,这有何难,海边从来都不缺好的食材,只要简单烹饪就能吃,味道还十分鲜美。要不咱就地解决?就不等回即墨了。”王掌柜建议。 “诶,不错啊!”魏进忠附议,眼睛都亮了,“要怎么弄?” 王掌柜道:“附近村民赶海回来总有收获,不如咱就从他们手上买点?有啥买啥,现烤现吃?” “好主意,贾艾去问问村民?” 贾艾道:“行,我这就去,顺便再捡些枯枝树叶回来。” 说罢,几人便分头行动起来,没用多久,海滩上就支起火堆,王掌柜变戏法一样从随身携带的囊中摸出瓶瓶罐罐,像模像样的做起了海鲜大餐。 这顿海鲜大餐吃得爽,风卷残云后一地残骸,几人嘴一抹,又重新上马回即墨县城。 ———— 重回县城府馆,魏进忠并不觉得很累,又叫来刘时敏,他想写封密信先呈给陛下,交待一下最近做的事,然后再请开埠。 内容大致交待了一下,刘时敏斟酌片刻,开始下笔书写,一炷香时间已经写好。 魏进忠道:“你念来俺听听。” 刘时敏依言,念了一遍,听得魏进忠直皱眉头,“师兄啊,你这文诌诌的,听得可费劲!咋不用大白话来写?陛下一听就明白俺想说啥。而且你用字太省了,笔墨很金贵吗,干嘛不多写几个字?” 刘时敏闻言,当即就赏他一个大白眼,本想挖苦几句,心想还是算了,明知这厮不识字,跟他计较啥? 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两句:“书写又不像说话,天底下哪有用大白话写公文的?用字虽省,力求的是精准!” “嗨,”魏进忠不以为然,“俺现在就说的大白话,你听不懂?怎么写出来就不行了?只要万岁爷明白俺的意思就成。真搞不懂你们读书人,一句话非得浓缩成一个字,还叫什么精准,跟脱库子放屁有啥区别。” 刘时敏不想跟他争辩,那样只会让他生气,他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道:“那你想怎么写?你说吧,我写便是。” “诶,这就对了嘛。”魏进忠赞许一声,然后琢磨一下,说道:“就这么写:万岁爷您最近身体可好?俺最近很是辛苦,跑了好多地方,又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叫青岛。俺还遇见一个神人叫徐光启,说想在海边种稻子,哈哈……算了,这个先不提。这个神人他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天然良港……” 刘时敏真想骂人,手里的笔也几上几下,但还是以莫大的毅力给忍下,好在他文书房养成的习惯,书写很快,把他的话全一字不落誊写了下来。 “神人说他家乡松江府遭了水灾,无棉可纺,织工那叫一个惨。俺想山东不也产花吗,而且山东也遭了旱灾,要是把山东的棉花运到松江府去不正好?花有了销路,又能解决无棉可纺的大问题。虽然一举两得,但又想到漕河浅阻不畅,若是通过漕河运花,恐怕会影响运漕粮,所以俺才想到海运……” 魏进忠停顿一下,想了想,又继续说:“对了,俺准备开征花税,跟复成信东家已经说好了,让他们代征花税。预估了一下,大概十万两之数。万岁爷啊,俺给您讲,别看着十万两多,花商可是一点不亏,一船一千石花到了松江府转手就净赚千两。所以花税又算啥。还有啊,俺还打算让复成信收花时,不能低于一两二钱一石,现在临清花价已经超过二两一石,又据神人说,他们松江府的花价最高有四两一石……” “就是运输有些困难,俺打算还是招募海船,一切费用有花商承担……” 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有余,难为刘时敏耳手居然能同步,期间还要不停蘸墨舔笔,可见速记功夫到家。待魏进忠说完,他也同时撂笔。 魏进忠又想了一下,看有否遗漏:“还有什么没交待到的……” 刘时敏道:“已经三千字了,就先写那么多吧。若有遗漏,另呈一贴不就完了?” 第91章 【朕准造船】 上呈的密信很快写好封好,交给贾艾发出去。他们锦衣卫有自己的一套联络方式,连魏进忠也不知道具体,反正就是挺快的。 刘时敏虽然替魏进忠写了大白话的奏疏,但着实嫌弃的紧,洋洋洒洒地说了那么多废话。 密信于第二天晚就到了京城,然后送进宫里交给陈矩手里。是两封,刘时敏连同他写那封正规的也一同发了。陈矩先两份都看了,然后就一脸古怪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带着密信来到启祥宫,顺便给朱翊钧请安。 配殿里,朱翊钧因连日暑热身体不适,正自心慵意懒,话都不想说。见陈矩进来,也懒得开口,只是盯着桌案上一堆奏章发呆,久久都不伸手去触。 前些日子户部查参苏松二府自十四年开始拖欠的金花银两,大小官员并行加罚,内阁票上,他不满意又命改票。后沈一贯又上疏说:苏松二府逋欠固然多,然自十四年到今,连岁荒欠,钱粮安得无欠?带征安得不多?若是尽行加罚,则十余年中苏松官员不论贤愚大小俱被处置,似为太甚。臣既奉命改票,拟二十年后管粮官员各追罚俸半年,见任者仍各住俸停催,其抚按司道姑免追罚。 朱翊钧十分不爽,他命改票,不是只罚俸半年,这未免太轻,他的目的是让苏松大小官员把所欠的金花银尽可能追缴上来,可免惩罚。欠帐十多年了都,债还收不上来,显然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官员有问题。 近侍端来汤药,朱翊钧伸手接过,揭开盖轻轻吹着热气,一瞥眼见陈矩,似乎进来了好一会,便随口说道:“赐座,何事?” 陈矩谢恩,坐下之后,方说:“魏进忠呈上了密信……” “哦,”朱翊钧今天并不想看奏疏,于是又道:“念来朕听。”然后依然吹着汤药的热气。 陈矩迟疑一下,“要不让文书官来念吧。” 文书官得命接过密信,展开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念道:“万岁爷,您最近身体可好?俺很惦念。近来天热,又好久没下雨了……俺最近很是辛苦,跑了好多地方,又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叫青岛……” 朱翊钧手里的汤药稍凉,正待饮下,却听一句‘鸟不拉屎’,“噗嗤……”才入口的汤药一下全喷了出来,跟着‘跄啷’一声,药盅打翻在地,撒了一地的汤水。但他还是呛了一口,于是乎又猛烈咳嗽起来。 近侍一见吓坏了,连忙上前跪下磕头,口里连连呼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翊钧咳了好一会才消停,却依然埋着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随着一阵大笑又渐渐抬起头,身子还东倒西歪的,实在撑不住两手便扶住椅子,胸前的龙袍打湿了一片,也全然不管。 “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呆住了,搞不清楚是啥状况。相互对视一眼,再看看陈矩小声请示:“爷爷,这……” 朱翊钧发现念的人停了,“诶,停什么?继续。哈哈……” 陈矩也未想到是这样,他只得朝文书官点头,示意继续,又挥手让人来赶紧收拾被打翻的药盅。 惊魂未定的文书官这才又继续念道:“俺还遇见一个神人叫徐光启,说想在海边种稻子,哈哈……算了,这个先不提。这个神人他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天然良港……” “哈哈,哈哈哈……” “俺就想,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海鲜很美味之外居然是良港?不可思议……” “哈哈……” “不过神人说,他家乡松江府今年也遭了水灾,以至于无棉可纺,织工惨得都无法描述。俺想山东不也产花吗,而且山东也遭了旱灾,要是把山东的棉花运到松江府去不正好?花有了销路,又能解决无棉可纺的大问题。虽然一举两得,但一想到漕河浅阻不畅,俺又担心起来,若是通过漕运,是不是要等到冬天啊?会不会影响运漕粮?所以俺就想到海运……” “哈哈,好主意……” “还有,俺准备开征花税,按货值征,不乱来。跟复成信东家已经说好了,让他们代征花税,预估了一下,大概十万两之数,有点差强人意。” “好好,哈哈……” “万岁爷啊,俺给您讲,商人可是一点不亏,一船一千石花到了松江府转手就净赚千两,所以花税又算啥。还有啊,俺还打算让复成信收花时,不能低于一两二钱一石,现在临清花价已经超过二两一石,那神人说,他们松江府的花价最高有四两一石……” “不错不错,”朱翊钧十分高兴,而且刚才笑过之后,居然一下觉得身体大好,哪哪都不痛了。 “俺就想奏请万岁爷同意海运,就从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始起运。另外,还要雇募海船,俺想到临时造新船恐怕来不及,当然,运费有承运的花商负担。至于终点的港口定在哪里,以及之后的安排,还请万岁爷斟酌看看……” “哈哈,好!”朱翊钧心里盘算一番,忽然想起殿里那扇围屏,中间有坤舆图,于是起身离开桌案,走到大殿里。陈矩同样起身跟着,文书官和近侍等人也紧随其后。 来到围屏前,朱翊钧仔细辨认舆图里山东的部分,很快找到了魏进忠所说的‘鸟不拉屎’之地,伸手指着,然后在舆图上来回滑动。半晌,他点点头,问道:“陈矩,你觉得这地方怎样?” 陈矩心里忧心,很谨慎回答:“那里设港不是不行,只是运花也就不必绕成山险段,只要趁风向开船,抵达太仓应该很顺利。” “朕没想到,这魏进忠不但会办事,而且还办的漂亮。北花南运不就是一招妙棋?一下盘活南北两省之地。” “陛下,臣以为开征花税不是不可,只是十万之额未免……而且山东目前陈增在带征,一年也十万有余,再加花税将超二十万两。山东年年遭灾已伤元气,本就民力困乏,这二十万两的税,恐怕……” 朱翊钧此时心情甚好,笑着对他说:“陈矩啊,你这笔账就没算对。姑且不说陈增,山东遭灾朕也行了蠲免,以纾民力困厄。魏进忠所征花税不过是对花商而言,他虽然说了一大通废话,不也解释了吗?商人赚的是南北花价之差,他那十万只针对差价来征,并非征于商人身上,更非征于百姓身上。这并无什么不妥,你的担心多余了。” 陈矩愣了,还能这样解释? 不待陈矩说话,朱翊钧又扭头看着他:“要不……”迟疑了几息,接着说:“要不这样吧,陈增就不用带征山东了,交给魏进忠全权负责……不,征与不征都交他来决定,确有必要取缔的,朕准他先做后奏。” 这话不仅让陈矩吃惊,殿内所有的近侍,凡听到的也无不惊讶,陛下怎么一下就改了画风?陈矩一时不知说什么,嘴巴嗫嚅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想到外廷那些天天上疏恳请陛下取消矿税的大臣言官,真不知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悲哀? 魏进忠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提,陛下就自己答应了…… “对了,你让锦衣卫再多派些人手去山东,好让魏进忠随时调遣,保他行事顺利,也避免民众闹事。” 陈矩只得应道:“臣遵旨,另外……” “另外,魏进忠所提招募海船一事,你知道情况吗?”朱翊钧又问道。 “当下只有行雇募之法,若为长久计自然是造修海船。现有的可载一千石的海船恐怕还需往南方招募,离山东最近的就是辽东粮储船,也未必有一千石的载量。” “要是改造旧战船呢?” “也未必来得及……臣以为在秋冬之前,不如考虑招募民间船帮。有以往的经验可借鉴,隆庆六年那次海运规模就不小,雇募了三百艘,惯熟海路水手岛人三百名,有六个船帮,历时两个月运了十二万石粮抵达天津。” “说起来朕还还有些印象,十二万石粮,三月从淮安出发,两个月才到天津。” “是,想来是因为试航,较为小心谨慎。” “朕似乎记得还有一种沙船挺大,可载千石?” “沙船是一种平底船,确实比较适合北方浅水航线,最大的沙船所载何止千石。但目前这样的沙船恐怕连龙江船厂都无尺度可考,更无从说造。南方的船帮应有沙船,造此船也只有民间能造。王宗沐第二次试航所造新船可载四百石,吃水不过三尺,他的想法是海河皆能适用。可是即便海中的小舟能载三百石的,都必须吃水六七尺方可行。” 朱翊钧睨眼看着陈矩:“你所说船帮,不会就是海上走私船队?” 陈矩道:“也不全是走私船队。另外,臣也是想到棉花蓬松,一石花即便压得紧实也比一石米所占地方多,一千石的花只有向上垒而无法向下压,所以只能是大船,而且必须吃水至少六七尺的海船,海上才不会有倾覆的风险。” “朕明白了,”朱翊钧沉吟,又看了看围屏上的舆图,遂决定:“魏进忠所提的,朕都准了,你让文书房依据他那篇,重新拟一遍,下内阁拟票。再让工部、兵部、户部会议以看,给个章程出来,虽是一百多年没造海船,但该造的还是造,该募工匠的还是募。” 第92章 【工部会议】 朱翊钧连下两道谕旨,一道是准山东开征花税,并准海运至太仓;一道是直发中旨着司礼监奉御魏进忠全权管理山东征税,陈增只需征徐州、凤阳、仪真、扬州等地矿税,另外还着三部会同九卿相关人等及科道会议,重启建造海船相关事宜。 这两道谕旨都让沈一贯吃惊不已,那道中旨的意思是否就指这魏进忠可以随意决定在山东征与不征?这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以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 开征花税也是,一度让他以为是税使又变着花样的苛捐杂税,实际还是为讨好皇上,但细看内容,又觉得不像……沈一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拟票。心存万千疑问,是不是该找谁提点一下? 他马上想到了陈矩……考虑再三,票拟的先放一放,另上一份奏疏——连年恭遇圣诞俱传免朝,大小臣工止于私宅叩头,万里来朝者仅习仪而去,今年万寿圣节臣等咸望肇举旷仪,驾幸文华殿受贺。倘遇免朝,愿于五凤楼前如外朝仪节,各具朝服行礼,庶展臣子万分不能自安之心。 朱翊钧很快就回了——览卿奏,具见忠爱敬慎,但文华殿狭窄,行礼不便,御殿免,文武庆贺官员五凤楼前如仪行礼,卿可传示遵行。 八月十七,万寿圣节,朱翊钧不御文华殿,文武百官诣五凤楼行文拜三叩头礼。礼毕,百官各自退去,辅臣沈一贯仍诣仁德门外行礼。 礼毕,陈矩奉旨照旧于文书房置酒饭款待,沈一贯正是等此机会,与陈矩纳约自牖。而陈矩也是得了朱翊钧暗示,给沈一贯转达其意。 “司礼,”沈一贯拱手:“肩吾老迈,还请司礼明示,皇上的意思……” 陈矩道:“相公莫急,我正是受万岁爷之托,为沈相公解惑……”话说一半,陈矩叹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了。 沈一贯自是疑惑不已,但仍然耐心等着。 半晌,陈矩笑笑:“想必相公还记得益都知县吴宗尧,他能出得诏狱全赖魏进忠的进言。” “真是他?还以为就是司礼的功劳。”沈一贯颇为惊讶。 “呵呵,他乃我名下之人,算我头上也行,”陈矩有些无奈。“万岁爷对他十分信任,以致于征税都可有他自行决定。” 沈一贯暗忖,这魏进忠充其量就是皇上身边新进宠臣。“司礼的意思,征与不征山东的矿税,都有他来决定?” “是这意思。” “十万两花税是真的?” 陈矩点点头。 “建造海船,也是真的?” 陈矩依然点头。 沈一贯意料之中,却还是大感意外,“这……” “沈相公还有不明白之处吗?” 沈一贯斟酌一下,“昨日大司空找到我,问起建造海船一事,他问这船是水师所用,还是运粮所用?若是运粮所用,钱又该谁出……叫我如何回答?” “据我所知,船并非用来运粮,也非水师所用……” 沈一贯狐疑的看着陈矩,又重复一遍:“并非运粮?” 陈矩一笑:“我理解诸位的心情,想来诸位的想法一时还未能跟上万岁爷的想法。举例说吧,就好比赁屋子,总要先有屋子,才好赁吧?而万岁爷大概就是想先‘修屋子’。” 沈一贯越发糊涂,不禁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相公今日诣门也辛苦了,万岁爷已收到诸位的心意,甚是欣慰,相公还是早些家去,歇息吧。” 沈一贯一听连忙起身,拱手回道:“谢主隆恩,也多谢司礼相告。” ———— 翌日,工部会同其他几部,并御史科道等,就在工部大堂会议重启建造海船事宜。 工部尚书杨一魁主持会议,让下辖的四个清吏司营缮、虞衡、都水、屯田的郎中全部到会参与。这事涉及龙江船厂,工部在船厂专门设有都水分司和提举司,都水司总管。郎中虽不是专为船厂而设,但船务具细必关白之。 如今的龙江船厂,几乎就是为皇室打造黄船、马船、快船的专用船厂了,但明初的龙江船厂可并非如此——唯龙江肇自洪武初年,专为打造战舰而设。 虽然许久不曾打造海船,但像400料战座船、200料战巡船、150料100料战船还是有记录可查。只是尺度、分舱、设备、材料、规格,及各作所需工时、费用、造价等等资料,未必齐全。 当然这些并非重点,问题主要还是木材、费用、造价等。船体一般选用川杉为好,其次川楠,但是像去朝鲜抗倭的广东水师所用的舟船,都用铁力木,更为结实,而且也更贵。大海船的舵杆必用铁力木,关门棒(操舵柄)用檀木,桅用杉木,不同木材有不同用处,不可随便代用。诸如风蓬、索、缆等皆是如此。 首先船料就不好找寻,其次造船所花费用该有谁出,各部并不明确。还有陛下突然让造海船,到底为何目的也不清楚。杨一魁去问沈一贯,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杨一魁一寻思,就先不管费用,既然陛下让会议,那就先议了再说,反正好赖都是陛下说了算。 “要造修船舶,不都该先由衙门先提请,然后呈送都水司,这次造海船又是哪个衙门所提?” “不清楚。” “不清楚?造哪种船,用于何目的,造多少只……也不清楚?” “不清楚。” “那,造船所需费用,是否还是‘官三民七’?” “不清楚。” “不清楚?那请问大司空,你今日把我等叫来会议,会议啥?” “哎……”杨一魁只得叹气,他能不叹气?“比着漕船来呢?” “堂官莫不是说笑?漕船,光浅船一年就要新造1625只,遮洋船新造54只,您确定要造那么多?是什么样的海船?” “能载一千石的海船呢?” “一千石?就算拿一千料的运粮船作比照,其造价不菲,一千石怎么也得三千料才行。” “一个船厂能造多少,一年?” “这么说吧,一千石的船用船料也不少。只要有船料,有费用,有匠人,一年百八十艘也不是不可,问题是有吗?” 杨一魁无语,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钱。本来道理也是这样,有钱什么造不出来? “若是改造旧粮船呢?” 都水司郎中却摇了摇头:“堂官,先不论有无一千料的旧粮船,漕船尺寸与海船差别大了,根本无法改造,只能是拆旧船料。下官在船厂日志里只看到永乐年间有大规模改造海船的记录,但那时的船应该是海船居多,没有现在的漕船。” “好吧,大体我是清楚了,”杨一魁只得这样应道。 会议最后各部并没议合,只能草草收场,但杨一魁还是写了一份会议记录呈上。朱翊钧看过记录,同样也寻思起来——官三民七,他知就是官办三分,民办七分。要是按照杨一魁所提的三千料,起码一只造价三百两以上,地方官府承担九十两,雇募者再分摊二百一十两,至于需要造多少,由哪个衙门提,不如就让山东几府酌情商议,再让巡抚向上奏请,这样他也好下工部审阅。 朱翊钧这般考虑妥了,便又令文书官批红,批红的记录再次下至内阁,命沈一贯据此草拟谕旨。 前后三道谕旨,很快就过了六科,然后送出京,不日便会抵达山东。 朱翊钧突如其来的做法着实让一众官员摸不着头脑。先不论海运不海运,单说矿税问题,自万历二十四年起至今五年时间,有多少题奏章疏是希望皇帝取消矿税?恐怕数都数不清了。但皇帝有取消吗?没有,不但没取消,反而越发变本加厉,对内官的恣意妄为的行为,也越发袒护。 但这次却松了口,虽然未必就变成好事,但至少说明一点,矿监税使并非一成不变的政策,关键还是看皇上的态度。沈一贯一贯心细敏感,他从谕旨中觉出了一丝不同。 虽然他并不想与皇上共情,但不得不换一个视角来重新审视这位皇上——他究竟要什么?显而易见皇帝爱财,所以…… “难怪当初张江陵秉政时,皇上对他言听计从,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张江陵能给皇上弄来钱!”一想到这点,沈一贯就觉得无力,他并无张江陵赚钱的本事,也不懂经商之道。“要是有官员能解决‘取之有道’的问题,说不定矿税早就取消了……”沈一贯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 八月末,皇长子朱常洛年满十九,沈一贯心里一直还惦记着皇长子的事。自打五月郑国泰上疏请立之后,他又上过两疏,毫无例外皆石沉大海。 十九岁,即便是百姓家的孩子也早该成家了。 沈一贯一直觉得这就是他为官从政的使命,这场国本之争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遂再次上疏言——诗有《既醉》之篇,太平之雅也,‘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此忠臣所以祝愿其君者。继之曰,‘君子万年,永锡祚胤’,则愿其子孙之多。 谓上天锡善莫有大于此者,又曰:‘里尔女士,从以子孙,’复愿得淑媛以为之配,而胤生贤子孙以相从也。《斯干》之篇颂筑室既成之什也,‘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羙新成天子之宫,规模广大,户牖或西或南,居处甚安,笑语甚适也。继之曰,‘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男子之祥’。言吉祥善事当生圣子神孙,于是室又曰,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言此圣子神孙者,皆宜服朱芾之煌煌,而有室有家,为君为王,享福禄于无穷也。 今当万寿称觞之时,两美成之日,在廷臣子祝祷同词,谁不愿以此言进哉?然迎禧导瑞启天之祥实,自圣心一念之始。盖父子之间非但人所难言,即人子于父母之前,亦往往有心欲之而口不能言者。惟父母曲体其心,而早为之所,此所谓至情也。 皇长子以聦睿之性近强壮之年,血气既充天机自起,非皇上至慈,谁其体悉皇上大婚及时?故得皇子甚早。然彼时圣母遣官祈祷,已若虑其迟者。皇上为皇长子大礼计虑过周,必欲备其仪文,罗诸珍异以厚之。推念真情不如早谐伉俪之为。适皇上孝奉圣母,朝夕起居而集九御之朝,竭四海之奉。推念真情不如早遂含饴以弄子孙之为欢然,则此一礼也。上体圣母之情,下体皇长子之情,宜不崇朝而举矣。今年先完皇长子大礼,明春以后,以次举诸皇子各礼,以笃父子之恩,以示长幼之序,以慰中外之望,以启祚胤之源…… 第93章 【开征花税】 沈一贯的性格里有江南人的柔,所以性子使然,总是先为朱翊钧着想。但这种柔,也未偿不是优柔寡断的柔。 疏进内廷,果然见了效果。两日后,沈一贯又接圣谕——朕览卿奏,悉见忠爱诚恳之意,深合朕心,嘉悦不已。前月谕卿本欲举行,但朕寿日礼仪丛多,故而有所耽误……即目降谕,择日举行。 九月初一,沈一贯再进揭贴催促,望早发敕谕。帖中再以《福寿》言之——帝王之兴,富贵其所固有,声名亦自灼然。惟寿命之悠长,与子孙之蕃愽,为出于天之所制……臣历考邃古以迄于今,享遐寿而众子孙者不可多得。五帝之中,惟黄帝;三王之中,惟文王;汉唐宋以来,惟我太祖髙皇帝,宇宙昭垂,独三大圣。此三大圣者,不但钟灵毓秀,握至道之真诠,抑亦建人纪纲裕,贻谋之善计故也。 他并不直言皇长子之事,而是引经据典,颇为含蓄,这不失为妙招。朱翊钧也并非无动于衷,沈一贯感觉的出来,所以他相信他的努力不会白费。 ———— 三道圣旨很快到了山东,不出意外,引发了轰动。 此时还是山东布政使的黄克缵知道之后,却是忧心忡忡。他任布政使四年,几乎一路伴着矿监税使的纷纷扰扰走来。他正在济南布政司大堂里,给即将赴任沧州的亲友写信,一是诉说心中苦闷,二是给朋友一些仕途的建议。 可是一想到山东的矿税太监,他停了下笔,心头不禁又浮起两年前临清民变的情景。他始终忘不了百姓脸上愤怒的表情,以及税使马堂,那令人深恶痛绝的行径。 至今都让他感到愧疚的是王朝佐的死,圣上下旨严惩,为了不牵连众人,他主张只处置带头的人。王朝佐也拒绝牵连他人,一人承担‘首恶’之名,三个月后,以处死王朝佐而结案。 马堂和陈增到现在都还逍遥法外,马堂如今去了天津,陈增虽然不在山东,但依然在霍霍山东。他是不信太监的,这魏进忠也是一丘之貉,要是让他把持了征税权,那山东岂不就成了他一阉人的钱袋子?想多久要钱就多久要钱,想要多少要多少,不敢想象百姓将面临怎样一种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 黄克缵忧心忡忡,眉心都拧成了疙瘩。许久,长叹了一声,仿佛才从回忆中惊醒,然后提笔继续写信——“职在亲民,若加意吏治,为民造福,便可垂不朽之名……千绪万端,总不出清、慎、勤三字……” 被认为是一丘之貉的魏进忠,还在即墨县。自从接到圣旨,小小的即墨县城顿时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人中以商人居多,甚至不乏豪商巨贾。而且大多身怀重金,一来便挥金如土,以至于让即墨县知县刘应旗一度怀疑这天灾果真是存在的?明明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但这些商人却像不知人间疾苦一般,成日里奢靡浪费,他一个知县都有些看不下去。 好在让刘知县稍微安心一点的,就是这京城来的税使,来之后好像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当初他听到这个京城的‘大人物’居然在小小的即墨县城里,吓得差点一佛出世一佛升天,然后屁滚尿流的带着衙门一班人去给这位请安。豪嘛!这位居然还一脸不耐烦,责问他们干嘛不请自来?有事自会通知……问题是他不知就罢了,圣旨都下了,而且明知他就在城里,还敢不来? 明知府馆是啥条件,生怕接待不周,所以另备了宅邸,请他移居。结果他倒好,直接甩了一百两银子让人装修一新,就是不搬,说这里挺好。好吧好吧,他觉得好那就是真的好! 不过龙知府都来了,他倒是见了那个魏进忠,后来他们还谈了许久,他们说了什么?为何龙知府又急匆匆的走了?刘应旗想起圣旨上说要造船……难到是商量这个? 不管即墨知县心里想什么,反正魏进忠现在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光采棉这事忙都忙不过来。山东棉花采摘一般在中秋之后,他与王掌柜商量之后,准备就在九月初一那日正式开始收购。 整个东昌府现有棉田有80余万亩,山东全省是140万亩,这八十万亩主要就集中在临清、高唐、夏津、清平、堂邑、恩县、冠县、武城、邱县、馆陶十个县。由此可见植棉于东昌何其重要。兖州府则是以济宁、金乡为中心的济宁棉区,和以菏泽、定陶为中心的曹州棉区。 东昌的花市除了临清之外,其实在高唐棉花市集更多,有数十处,每一集贸易者多至数十万斤。高唐的花市规模早就超过了临清,只是临清相对集中,而且花价基本看临清。 兖州府济宁是鲁西南最大的花市,都说济上当南北要冲,而义井巷当济上要冲。每当花市,商贾接踵而辐辏者,亦不下数万家。济宁除了复成信,还有江淮、中州、辽左的商人,其中要数吴县钦家规模最大。 此外还有河南、直隶河间等府皆是产棉区,基本也是中秋之后开始采摘。 魏进忠在即墨事毕,又急急忙忙赶回临清,九月初一开始收花,他需坐镇临清,得亲自盯着复成信完成十万花税的征收。 不过他越来越对复成信好奇,这家山东本地的商人世家,到底是怎么能做到控制山东几乎一半的棉花业? 魏进忠回到临清,贾必有事来禀。魏进忠临出发前,让贾必留在临清查两件事,一是两年前临清民变时,‘首恶’王朝佐及其背后的人,二是查查这复成信,到底有什么来头。 魏进忠手里盘着一串鸡油黄的琉璃手串,是王掌柜送的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贾必进来,魏进忠头也不抬就问道:“查到了?有何发现?” 贾必先看了一眼魏进忠手里的琉璃手串,嘴角微微一勾:“查到了一些,依然不太肯定,但直到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 魏进忠这时抬起头看他,嘿嘿一笑:“这可不像你锦衣卫办事风格。” 贾必立即解释道:“魏爷,并非卑职不尽心,而是复成信在各方面都做的完美无缺,卑职说的完美无缺是指表面上他们几乎没有破绽。其实东昌府也并非县县都是他王家的牙商,只有高唐和清平这两地加临清有他王家牙行,其余基本都是本地人充牙歇。” “哦?”魏进忠饶有兴致,“这些本地人为何要听王家的号令?” “这正是卑职奇怪的当地方,而且这些本地人来自于各行,有县里的书吏,有市井棍徒充当,有乡绅富户,也有王府的人,甚至像濮州那种大地主,仅一家就植棉万亩,也在充当牙人替王家收花。” “有意思了,那这些人跟王家有没关系?”买卖往来也算。” “没有,除了收花,几乎没有别的往来。所以卑职也很困扰……但直到看见魏爷手上这串鸡油黄,才突然有了些灵感,不过准卑职卖个关子,先说说王朝佐。” “好,你说。” “卑职查王朝佐,他是临清人,匠籍,但其父亲却非临清人,而是迁来的临清,他父亲曾经拜颜神镇一位青帘匠人为师,算是颜神镇人。” “算是?为何算是?” “因为颜神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属于益都县、淄川县和莱芜三县交界处,同样还是东三府和西三府交界处,它本归益都县管辖,但镇子却离益都县城有二百里地,反倒是淄川更近。另外它又在东西三府交界之处,一直以来,东三府和西三府就为赋役、养马等问题闹,有上百年了,所以就颇显尴尬。” “但是呢,颜神镇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山高势险耕地少,可不就是土民少而流民多,尤其匠户多。这个地方龙蛇混杂一直很乱,人丁来去又无法控制,从永乐年的唐赛儿起事算起,大大小小的起事不下数十起,万历初到现在已经有了九次起事,还是较大规模的。” “背后都是什么人在闹?” “要说背后谁在支持?只可能一类人——白莲教。但颜神镇很可能是闻香教,也算白莲教一大支。” “白莲教?”魏进忠听了一皱眉,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 “闻香教在锦衣卫里是专门有弟兄在盯,这个闻香教万历二十一年才成立,教主姓王,父子俩,滦州人……” “姓王?”魏进忠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不会说王家跟这闻香教有关?都姓王。” 贾必却摇摇头:“那教主王森实际姓石,石自然,祖上蓟州人,后迁居滦州石佛口。而王家来自济南,所以并不确定就与王家有什么关系。但是,卑职以为王家也可能入了闻香教,否则怎么有不相干的人会听一个商号的号令?” “恩,俺觉得有可能,”魏进忠说道,“这么说来,假设王家入了闻香教,那么他们跟临清民变有关系吗?” “如今都是卑职的猜测,先前没有头绪,现在有了头绪,可以往这方面查查。” 第94章 【十万两】 魏进忠手里摩挲着那串鸡油黄的琉璃手串,他十分喜欢,那种黄虽然没有黄金一样光泽,但却是温润细腻的,而这鸡油黄的琉璃青帘正是颜神镇的特产,而且还是皇家贡品,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想起益都,他想到了吴宗尧,不知现在那家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箔子胡同张太监家?不过照那人的脾气,顶多就是把伤养好然后会离开,不会久住。他被贬为了庶人,那就只有回他老家…… “魏爷,”贾必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还有什么?”魏进忠问道。 “这王家,往后……” “继续查啊,查查他们是不是有啥不轨。俺目前还用的着他们,往后嘛,要是肯听话,姑且就让他们做着。” “是,卑职清楚了,”贾必说完,停顿片刻又说:“对了,之前在临清聚集的流民乞丐,现在劝返了不少,离开时每人还发了些米粮。” 魏进忠赞了声:“恩,做的不错,其实早该这样了。开始收花了,肯定到处都缺人手,给人家帮佣挣点辛苦钱总好过四处乞讨,这临清官府做的不错。” “是不错,卑职打听了,是官府贴出的告示,专门指出哪些县有雇佣摘花的,然后决定要去的每人发放米粮。告示一出当天就少了很多人,如今不过三天,城外基本只剩一些老弱。” “对了,俺想起一事,正想问你,陈增之前留下的人,现在还在?”魏进忠又问。 贾必立马回道:“卑职正好也想问魏爷,如今您代替了陈增,那么之前他手下那些税官,其实一部分都是以前马堂手下,像什么曹世臣、周昌辅这些人,往后该怎么处理?” 魏进忠手上的琉璃串盘得哗哗响,笑着对贾必说:“该做什么做什么,这都要来问俺?” “不是……”贾必有些惊讶,但很快又道:“明白了,卑职待会儿就去找他们。” “叫他们继续收,别惹大麻烦就行。老子就等着那黄克缵亲自登门呢。” ———— 九月上旬,朱翊钧升山东左布政使黄克缵为右副都御史并巡抚山东。 河南在夏季大旱之后,自秋天又开始涨水,先是开封、归德二府大水,商丘蒙墙寺黄河水发冲决萧家口一百余丈,全河尽皆南注。而黄堌口在徐邳上流,萧家口又在黄堌口上流。万历二十一年黄河决黄堌口,后来是疏浚赵家圈等处以济运道。但赵家圈又塞徐淮三百里,几至断流。 萧家口之决导致河床抬起,舟船无法行于泥沙之上,舟船既无法行于萧家口,同样也无法行于黄河口以东。徐邳之间三百里运河水仅尺余,几乎呈断流。很多粮船已经在此地停了一月有余,即使入闸河又浅阻,再者临清以北河流也甚细,所以一条南北贯通的漕河,有一万余艘漕船就争这么一线之水。粮船抵坝迟,则交纳迟,交纳迟则回空迟,明年的接运恐又不容乐观。 为此,朝中大臣纷纷上疏,朱翊钧命总河诸臣踏看河道,及时定议,同时又命有司加紧招募民间船帮去山东胶州湾,运花船显然已经不能再走漕河南下。如此一来,登、莱黄海沿线仿佛一夜之间就热闹起来,而本来就有海防压力的登州莱州,又开始紧张起来。 东昌府收花季已经开始,在临清城就能感觉得非常明显,而且临清花价已经突破了二两三钱每石,济宁的花价比临清还高近一钱,南方的花价恐怕已经普遍突破了四两每石,高者甚至已攀到了四两三到五钱。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五两每石,只是外人不甚了解这些,但做这行的个个都知,只要能收到花,不愁没钱赚。 临清的仓库已经爆了,急需要将已收的花向外转运,但只能走陆运,高唐州的花市已经在往济南发货,准备通过驿路到莱州的胶州湾处。这样一来,陆运一多,对于畜力的需求又大增。 但山东的马政就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它对应的就是穷的东三府和富的西三府之间的赋役之争。黄克缵浦一升任山东巡抚,就遇上这样那样的问题,其实这种事对他来说也非新鲜事,但也头疼。 问题的焦点还是在胶州湾,谁都看得出来,胶州湾开航运码头意味着什么,尤其当下漕运受阻的形势下。济南知府直接找到黄克缵,要求重议东三府分摊养马差役。 黄克缵一听有啥不明白的?但是这事要扯根源还得提隆庆五年,在山东重编养马差役。因为山东在嘉隆时期就开始行一条鞭法,故那次重编则以征银代替养马。但是自国初以来就有——以济、兖、东三府近畿辅,土肥草茂,适宜养马,而青、登、莱三府去京城远,马难卒集,又滨海斥卤,不堪牧养,沿海营卫屯戍守军民甚苦,故特免养马,增别项钱粮抵之。 但后来又议均派,因潍县一个普通百姓奏免养马,而得到同为潍县人的刘应节的大力支持。他亲自为这韩鉴撰写行状,称‘东三郡以舄卤,故事不养马,印马使者疏分他郡之半,东郡人甚患之……今为草书,属乡人诣阕请。’ 一个小民能起这么大作用,自然是另有原因,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一次养马差役重新分配不过是地方利益之间的冲突,然后东三府又利用朝中大臣的影响力抵制了马役分派。 黄克缵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青州府临朐县人的礼部右侍郎冯琦,这冯琦的家族不仅是地方望族,其父辈还与刘应节交好,要是此次再重提这事,恐怕又要扯出朝中一堆人。 所以他思量再三,还是好言相劝,先稳住了济南知府,然后准备再上疏参临清税监欺侵税银之事。他在珍珠泉的抚署里,正准备提笔,忽闻随从来报登州知府求见。 黄克缵吃惊不小,心想何事需要他一个知府大老远跑济南亲自登门?于是赶忙让人请进来,一番礼数之后便询问起来。 “子跃,你这是……所谓何事大老远跑来?” 程试也没客套,干脆了当说道:“抚台,下官只一件事,说完下官自会里去,也不多耽误。此次朝廷海运航线为啥只到莱州而不至登州?我登州三面环海,如若再海禁,势必成死角之地,不,登州早已是死角之地。道里偏阻,商旅不通,此地凭负山海,百姓只有殖鱼盐以自利,但鱼盐无贸易之通,百姓又哪来罟网之利?” “那子跃你希望怎样?” “下官自是希望朝廷能放开登莱全部沿海航线,让我登州不要再成死角之地,百姓也能凭鱼盐贸易而自利,而免于成为滨海疲邑。” 要说黄克缵自己肯定是觉得这要求不仅不过分,还十分合理。 “既然麻湾青岛能都能成为良港,那福山县的芝罘湾也是得天独厚,为何就不能成为海运良港?” “呃,子跃所言极是,只是……你要这么看,开海运乃大事,皇上尚且要听各方的意见,审慎决定,而并不是你我这里讨论一番就能决定开的。” “下官明白,此次开海运,莱州可谓独得好处,但我登州七成百姓都以鱼盐自利,却苦于贸易不通,无法享受一丝一毫开海的好处。况土地盐碱又无法植棉种稻,今年又遭逢大旱,百姓真是活不下去了。更别说还有一个陈增……” “是是是……”黄克缵总算明白,感情是嫌此次开海运登州没落得好处,才跑这来诉苦。 “子跃啊,你若单问我,我没有不同意的。但开海是国家大事,考虑的不仅仅只有百姓,还有海防的安全。登莱二府皆临大海,为辽东、朝鲜乃至日本的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也可以说,登莱二府自古以来就是为镇海道而设,所以海防是第一位,其次才是百姓生计。朝廷此次在麻湾建港想必也是出于多方考虑,至于子跃你所提的芝罘湾,我等考虑周全再上疏陛下。总不能光提一个芝罘开港,而无任何章程的吧,未必还让朝廷替你登州筹划?” “所以子跃啊,这次你太冒失了……” 程试心里自是不服气,但无法,只得道:“是,下官的确太着急了,还望抚台赎罪。” 黄克缵也挺理解登州知府的心情,所以冒然上门这事他也未有怪罪。很快打发走了程试,他又重新提笔继续,不过思路已断,一时无从下笔。他想起了陈增和马堂,转而又想起新来的这个魏进忠,自来山东就安静得简直不像一个税使,还以为他是有所收敛,原来是在憋大招…… 宾阳门的花市很久都未想现在这么热闹了,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宾阳门、永清门,到会通河沿岸,车马行人几乎堵塞了全部的街衢,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天起晴好,但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絮丝,稍不注意就会钻进人的眼睛鼻子,引起不适。 魏进忠自打回了临清,来过一次复成信,但很快就回去了。这商号里堵满了人不说,王掌柜其实根本无暇顾及他,但还是颇为殷勤的招呼以显重视。魏进忠心想凑这热闹干嘛?所以只把来意道明就打道回府了。 第95章 【铸币税】 魏进忠从宾阳门返回钞关就去了宝临局,这是户部设在临清的铸币局。自打收棉季开始后,税银便陆续送到这里来,重新回炉铸造后再起运京城。有三架炉子,用来将收拢来的散碎银子倾煎成五十两一枚的银锭。上面会还会印上‘山东征解万历二十九年花税足银五十两银匠某某’。 宝临局院子其实就是大空院子,只在院子东南角有个两进的官厅,其余地方还有零星几座小房,其中就炉房。魏进忠一进宝临局的院子,就看见其中一间炉房外,徐应元与赵进教两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样子还特别鬼祟。 魏进忠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去了官厅,先到账房找刘时敏。 走进账房,见刘时敏坐在桌案前皱着眉头似在深思,并没注意又人进来。手边还有几锭已经倾煎成型的银锭子。 “喂,”魏进忠突然喊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刘时敏一激灵,猛的扭头,瞪起一双铜铃眼看着魏进忠。 魏进忠小计谋得逞,得意的哈哈一笑:“你瞅啥瞅那么专心?” 刘时敏有些恼怒,狠狠瞪他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再理会,依旧看着桌上的银锭子,继续‘研究’。 魏进忠好奇又问道:“瞅啥呢?”走过去顺势倚在桌案旁,抬起一边腿放在了上面。 半晌,不见他出声,魏进忠自己拿起银锭子瞧,“诶,怎么还有十两的银锭子?不都是五十两的吗?”说了,还把银锭子翻来覆去的看看。 “你懂啥,”刘时敏终于说话了,“这是砝码银,都是十两一锭十足成色纹银。” “哦,”魏进忠又翻了翻手上的十两银锭,“官银不也是足色么,跟这有啥区别?” “官银成色在九成以上就可以,这砝码银是几乎十成十的成色,至少都在九八以上。用来做对照的。” 魏进忠明白过来,又问:“那你老是瞧它作甚,有问题?” “不是它有问题,而是,你不觉得银子倾煎之后会有问题?”刘时敏却反问道。 魏进忠想想,便明白他所问为何,“你是说散碎银子倾煎成官锭会有损失吧?你这就不知道了,一般交纳税银以纹银来缴,成色不够的话是要升水的。所以倾煎的时候就算有些损失,应该差别也不大吧。” “难到你就没算工钱?还有里面需要另外加铜,铜也有成本,所以十万两散碎银子扣出两项成本,倾煎出来就不会还是十万两。这个差的部分谁来承担?” 魏进忠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才愁眉不展?” “难到不是这样?” “你说的都不错,确实有差,但你信吗,这个差额无需你我承担。” “那是谁来承担?”刘时敏不解。 “谁?呵呵,自然是百姓承担,这笔差额最终会算在百姓的赋税里。矿洞包采不就是如此?” 刘时敏一时语塞,想了半天又嘟囔了一句:“好歹矿税是税啊。” 魏进忠一听:“诶,对啊……”冷不丁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抓住了。 “好主意啊!”随后一跳就下了桌案,迅速拉过一旁的圈椅坐下,又用两手指捻着没毛的下巴,寻思开来。 刘时敏莫名其妙看着他,不懂他的‘好主意’是个啥东西。 魏进忠捻了半天‘毛’,说:“对了,那俩肯定有办法,把那俩叫进来先。”说了,起身出门随便叫了一人去跑腿,把徐应元和赵进教喊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俩人便来了账房。徐应元道:“魏哥,有事?” “喊你们自然有事。对了,刚才老子回来时,见你俩鬼鬼祟祟的,在嘀咕啥?”魏进忠直截了当问道。 徐应元与赵进教互看一眼,而后他打着哈哈道:“没,没有。我俩哪有鬼鬼祟祟?”然后随意找把椅子一屁股坐下。 “哼,你俩一撅腚就知要拉什么屎。”魏进忠哼了一声,又道:“行,不说老子也懒得问。时敏,把你刚才说的给他们再说一遍呢。” 刘时敏只得再说一遍,说完,这俩人又互相看着,而且都是一副吃惊且不知说啥的表情。魏进忠一瞧便知这两心里肯定有鬼主意,只是不拆穿,就看这俩到底耍什么大刀? “呃,魏哥……是这样的,”徐应元先开了口,“小弟觉得吧,呃,要么……” “诶,不对啊,徐应元,平时你嘴巴多利索啊,今儿怎就吞吞吐吐的?” “哦不是的,不是的,”徐应元连忙摇头,“小弟……是这样的,小弟觉得啊,要想不‘损失’这笔钱,要么减少成色,要么就减少重量,反正二选其一。” “你不要命啊?这俩法子都是特么馊主意好吧。你当给万岁爷守内库的人是傻子?人家不知道看成色称重量?” “不是啊,哥,我的意思与其……不如收税的时候就直接收了这笔差额啊?” “怎么收?说具体的。” “要我说,那王家也是奸诈,他们做买卖全用的是银票或者银庄出的私银,我可是亲眼见过,那私银都比纹银更纯,几乎到九六了,纹银不过九三。但他们解送来的全是散银,虽说是贴了水,但终究还是我们亏啊。” “就是!”赵进教也忿忿道,“要是我绝对就让他们按十足银子去贴水。” 魏进忠愣了一下,“什么个意思?他们现在用啥做的校对?” “纹银呐,九三的,起码得用砝码银才够抵消倾煎的本钱。” “没错,而且我跟进教刚才也合计了一下,”徐应元又接着说,“咱倾煎的五十两官银成色只能是九成,再高会倒贴的更多。” 魏进忠一听笑了,“原来你俩在商量这个?俺踅摸你俩商量的恐怕不是九成吧,八五还是八成?” “嘿嘿,哪能呢,朝廷自有一套制度,铸造、检验、税收、解运环环相扣,就是做假也没机会啊,何况还是掉脑袋的事。” “呦,看来你也不是不清楚嘛,”魏进忠打趣道,“行,既然知道那就好说,反正你俩管着倾煎,老子可提醒了啊,这是官银,按官银的标准来,别他么在上面打主意。掉脑袋的事,你想掉,俺不拦着,但别连累别人。” 魏进忠好一顿连恐带吓的,然后又说:“不过呢,进教方才那主意还是不错,所以俺决定了,就从现在说了之后,再缴纳进来的税银,按十成足银,至少也是九九银来进行贴水,以补倾煎的成本和损耗。” “这事你俩要盯紧点,戥银子的戥子要戥平喽,这总知道吧?就是重量要计明白。不过呢,想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诈。” 徐应元高兴的应道:“得嘞!我跟进教这就去复成信商号,亲自盯着,想他们也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耍诈。” “等等,”听了半天的刘时敏又说了话,“之前呢,我们也没定下规矩,要说也是我们不对,今天既然要重新定规矩,那最好有个名头。” 魏进忠想想,觉得有道理:“对,时敏说的对。那你看叫啥合适?” “既然是收税,不如叫铸币税吧,不用细解释谁都能明白。” “俺瞧着行,就叫铸币税。” ———— 复成信的王掌柜也是个明白人,见徐应元俩登门,岂有不明白的? 他跟老朝奉一合计,最后还是爽快答应,按照码子银九九来贴,毕竟十成足银还是稀少,砝码银也未必就是绝对的十成足色。 徐应元见王掌柜答应的爽快,而且也把账给他俩算过,该缴多少,该贴多少,都明明白白,他也就熄了找麻烦的念头。 其实复成信这么一贴,要多贴六个点出去,倾煎的损耗早就够了,还多出不少呢,反而自己算下来要少赚不少。不过好在现在花价涨势很猛,就当抵消了溢价。 王掌柜心里十分有数,今年虽然遭了旱灾,七月下的那场大雨,对旱情还是有所缓解。到了八月开收的时候,好在天又放晴,所以收花也特别顺利。收成固然有些减产,但都在估计范围内。就不像河南,眼看要到了收花的时候,结果黄河一决口,又冲毁了大片大片的棉田。 现在他倒不担心收成,而是要操心怎么运出去。 原以为花税开征会有阻力,结果却是异常的顺利,这点魏进忠都没有想到。仅看东昌一府,光他知道棉田就已占旱地大田的二到三成之多,而且听说棉课自国初开始,已经是几十倍的涨。所以花税征收多少,基本一算就有数。但魏进忠依然按照十万两之数来上缴内帑,余下的嘛,他就大大方方的揣入自己的腰包,一点都不脸红。 倾煎的五十两一个的银锭也要像征解官银一样,秤兑完足,籍计锭数,差官起解。这次是让锦衣卫负责起解,科道为委官,当堂面兑,登册入鞘。解银之具名为鞘,银锭的入鞘也有讲究,本身银锭是两翅微向内卷,底部中央凸起,每银一千两为一鞘,十万两即为一百鞘。 运输还是通过漕船运至京城,打算分三批运,头一批一船装完,科道官一登册完毕则即刻起运。 当漕船从临清的北水门起程之后,魏进忠这才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 第96章 【圣旨立储】 第一批税银顺利的运走了,魏进忠感觉轻松了不少。漕船抵达京师也不过一天时间,而当朱翊钧听说了,也是十分满意。 这个时候已是九月过半,距九月初一沈一贯上疏已过半月。 九月过半,京城已入深秋,寒意一点点迫近。 悲凉或许是每个人这时的切身感受,凉,尚可理解,唯悲…… 九月十八,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赵志皋卒于任上。朱翊钧为此辍朝一日,另又下旨:赵志皋为朕首辅,弼亮多年,准照例与祭葬,仍加四坛,差官护送还乡。赐赙有加,赠太傅,谥号文懿。 仅过几日,工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刘东星卒于治河任所。万历二十八年他主持开挖徐邳漕道,沿潘季驯治黄故道挑挖开浚,历时五个月完工,费仅十万。今年春,又主持开凿泇河。泇河界滕峄间,向南通淮海,由此引漕最为便利。万历初年曾数次遣官行视此地,也尝凿韩庄,因种种原因而中途放弃。开凿泇河初议一百二十万两,如今开挖已十之二三,仅费银七万。 卒于任上,或许是对‘以道事君’的最好诠释——所谓臣之道,一是身任天下,死生且不顾;一是只在去就,不可则止。‘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但凡能求得去,谁又愿卒于任上?赵志皋卧病五年,乞休四年,至八十余疏不允至是卒。 沈一贯亦感到深深的悲,同为阁僚,都游走在擅权与庸碌之间。在某些方面他是能理解赵志皋的悲,他甚至能理解王锡爵,理解王家屏、申时行等人的悲。但理解又能奈何? 他发现自己又苍老了好多,竟如自己写下的那首诗——秋风吹入骨,飒飒毛发凉,前途自谓远,今意何苍黄。 ———— 九月底, 启祥宫又要开始烧地暖了,朱翊钧太怕寒冷。自初春以来,身体的病痛就一直断断续续,非常折磨人。好在还有那么一两件事情,尚能安抚他的心情,银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矿监税使们,每到月底都会齐刷刷地向他的内库上缴银子,魏进忠表现最为出色,他尤为满意。 还有一件事,其实他十分清楚不能再拖了,只不过经年累月的怠惰,他早已习惯了拖延。九月初一沈一贯再次进贴催促之后,他就拟了一道圣谕,但一直在桌案上躺着。 谕内阁——朕以皇长子及诸皇子册立冠婚典礼前,已有谕侯旨举行,即今皇长子容貌充实,书仿进益,诸皇子年龄渐长,前项典礼朕昨朝圣母面奏举行诸礼,圣心嘉悦。卿即便传示礼部,查照旧制,择日具仪来。 这封谕旨是日于漏下二鼓时分传出启祥宫,再送至沈一贯的私邸。当谕旨来时,沈一贯业已出阁,回家之后见传旨的文书官手捧圣谕等着他,心情还颇为激动。 于是赶忙命人摆出香案,又率家人焚香北望,叩头,恭领圣旨。当接过圣旨那刹,沈一贯不禁感慨万千,想到自己近三十年的仕宦操劳,仿佛就为等这刻的来临,心头百般滋味,唯悲欣二字无以表达。 沈一贯紧紧抱着圣旨,两行浊泪慢慢趟过苍老的面庞,因为心情激动而浑身颤栗不止。沈泰鸿见之不免担忧,伸手扶住父亲,但同时,眼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传旨的文书官卢全见此情景,也十分动容,劝他道:“沈先生,您要保重,往后操心的事还多呢。” “是是,”沈一贯也觉有些失态,连忙整理了起身。 卢全又道:“咱家还得回去给万岁爷复旨,就不多耽误先生了。” “好好,那就让我儿泰鸿送您出门……” 沈泰鸿得父亲的命,送文书官出门,待一行人离去之后,沈一贯去了他的书房。 夜已很深,深秋的夜已然寒气逼人,沈一贯置身书房,如坠冰窖,唯有桌上那点昏黄,尚能感到一丝温度。此时的他,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茫然了一阵,还是得回到现实,今夜的圣旨并非是结束,只是之前的因,行九十九步之后结的果,离百步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沈一贯思量再三,随即写了回奏:臣,不胜欣忭,不胜鼓舞……即刻传示礼部,亦极言圣德。惟仰皇上天性真纯,至诚高厚,念元良之浚瑞,昭佑启之宏图,发自渊衷,断于顷刻,皇彝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孙继承,衍庙社万年之庆。 此圣旨一下,果然举朝欢欣鼓舞。跟着两日后,礼部署事右侍郎朱国祚上册立皇太子,册封福王、瑞王、惠王、桂王之仪注。 上仪注前一日,朱翊钧已遣大臣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至是日,又亲告于奉先殿,随后再诣慈宁宫,告圣母以册立、册封,诸行俱遵奉大明《册封大典》第「册立」。最后由内侍引皇太子、诸王诣慈宁宫,谒谢皇太后、皇后,各行八拜礼。再由内侍引导诣皇贵妃前,行四拜礼,皇妃前四拜礼…… 在九月底,还有几件重要的人事任免——朱翊钧升南京吏部右侍郎李廷机改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学士。除此,还命沈鲤、朱赓俱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升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冯琦为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改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为南京吏部右侍郎,等。 之后就是每月一次的税使太监上缴税银——云南矿监杨荣进纳矿金三十两,矿银一千九百三十七两,税银一万五千四百余两;河南矿税太监胡滨进古藏铜器;魏进忠缴进税银三万五千两。 ———— 转眼即到十月, 进了十月后,离颁下圣旨又过去几天,再未见朱翊钧有何进一步的举措。沈一贯心思细腻,顾虑皇上尚未言明吉期,恐有变,于初四日,又进揭贴奏请皇上早日定夺。并且明言担忧届期所处理的册文较多,恐怕有误,遂先行撰拟了五道册文以进。 三日后的初七,朱翊钧发下册立册封本,并选定本月十五日行大典。 次日,沈一贯进上他撰写的册立草诏,并言因为时间紧迫,还请皇上早日裁决。草诏是他与部院九卿共同商议之后定下的,一是册文用以昭告天下,二是大赦天下的内容。但有三事却是要发自圣上,所以他亦在进言中说‘不敢擅入诏内,兹另开以请’,此三事为——一为先年因议礼降黜者重新叙用;一为矿税原旨权宜暂行,至今日久,本该停止,但国用尚未充足,姑宜酌处各差内官,会同抚按查看,酌情关停减征;一为各处织造除额供不减,加派数内量免补解,以宽民力。 另外,册立册封等大典,须上圣母徽号,沈一贯再次奏请朱翊钧定夺,并传谕礼部具仪,还有飨宴上圣母的奏书致语,望准他先行撰拟。九、十两日,朱翊钧亦两下圣谕,准了沈一贯的奏请。 各部均按部就班,都在为大典忙碌,而朱翊钧亦表现得如他早先说过的那般——只要臣子不渎扰,他自会举行。 如今臣子皆为大典忙碌,他反倒清闲起来。久宅家中,他时常有种错觉,他就像一个活在硕大茧壳中的人,只透过千丝万缕中的缝隙窥视外面世界,并在自己的世界里创造他自己的秩序。他也同样关注大典进程,却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自证: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只怪当初那些臣子不懂事,渎扰烦人。 十月初十,朱翊钧命宫里做了许多甜食,甜食是他所爱,像什么乳饼、奶皮、奶窝、酥糕、鲍螺。但甜食亦有讨厌之处,便是吃过之后,他会死命的刷牙,然后吐出一摊带血的漱口水。 入夜,他精神尚佳,命近身侍者为他更衣,准备一应乘具,却免了仪仗。穿着妥当,便只带上近身侍从悄悄出了启祥宫。 大门外,板舆已经备好,虽然没有仪仗,侍者依然有二三十人,这些人分列肃立,无一人发出声音。 朱翊钧坐上板舆,两列队伍随后移动起来,走在寂静深宫的小道上,依然静悄悄,连脚踏青砖一步一行,也没有丝豪杂乱。 板舆很快就出了玄武门、北上门,再折向西出西门,过桥,来到大高玄殿山门外。大高玄殿供奉真武香火,以灵异着称,多年前,他曾携贵妃特诣此殿行香。 朱翊钧走下板舆,在大门前停下,衬着微弱的亮光,他端详了片刻。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时过境迁,似乎再无那时的感觉。 但那时又是什么感觉?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朱翊钧稍站了一会,又重新坐上板舆,吩咐:“进去。”稍时,队伍又移动了起来,依然安静,进山门,过大高玄门,来到大高玄殿丹墀下。随即又登上踏跺,直抵大殿外。 舆轿停下,朱翊钧再次下来,脚步没停直接进了大殿。 大殿内灯火明亮,只有一老道在恭候他的来到。 朱翊钧一见他,脸色一缓,带出些许笑意:“是你啊……” 第97章 【册立风波】 朱翊钧一见是老道,脸色一缓,带出些许笑意:“是你啊?” 老道笑容可掬,手中拂尘轻轻一挥,便向着声音来处躬身一揖:“善知识,好久不闻,您近来可好?”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好,我好,你好吗?” “呵呵,”老道笑了一声,抬起头来依然望着声音来处,“好与不好都一辈子了,不好也是好的。” 朱翊钧听了又笑笑,然后端详起老道那张脸,两个黑漆漆的大洞刻在脸上,褶皱满脸,印着无数的老人斑,稀疏的鬓毛,浑欲不胜簪。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纻丝黑缘的戒衣,倒是有些许道貌仙姿之意。 “今日我来……”他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似乎难以启齿。 半晌,老道手里的拂尘又一挥,说道:“善知识,请随我来。” 朱翊钧依言上前,随他之后来到供奉的真武像下。老道似乎十分熟悉这里的每一件事物,以至于忽略了他是瞎眼。老道走到巨大的供案旁一角,弯下腰伸手向里一摸,须臾便摸出一只小匣。用手抚了抚,然后转身回到原处,递给朱翊钧。 “想来善知识是想说这方匣子吧?” 朱翊钧低头一看,是一只破旧的木匣,经年累月后早没有当初的模样,但依稀还能辨认。他伸手接在手里,摩挲了一阵,已然能确定就是他要寻找的东西。 朱翊钧长长倏了一口气,却没有一丝欣喜,反而让愁绪爬上了脸。 “多谢你。”他谢过。 老道回他:“即是得偿所愿,善知识,长夜未明,你也就此去吧……” ———— 朱翊钧回到了启祥宫, 东暖阁里,温暖如春,让沾了寒气的他顿觉舒适。 近侍小心伺候着,一番洗漱更衣,他又重新回到桌案前坐下。拉开案下的抽屉,取出一只玉匣放在案上,与木匣并列。 这玉匣是一天前从贵妃那里讨来,封识宛然。朱翊钧先打开木匣,里面躺着一只精巧的玉钥,取出玉钥把玩一阵,然后用它去开玉匣上的锁。 “啪嗒”一声,锁开,朱翊钧打开玉匣,不料脸上很快失了颜色。 十六年前常洵出生不久,爱妃乞怜于他,她说大高玄殿的真武颇着灵异,他便携她诣殿行香,真武像前许下密誓,他御书一纸封缄于玉匣以为信,而钥匙存于大高玄殿。 悠悠十六载,而今再次打开玉匣,却是书已蚀尽,止存四腔素纸而已。朱翊钧负誓之歉骤起,想那爱妃见了颓然无以辞的模样,茕茕然,心已惶惶恐恐。 他有些后悔了…… ———— 翌日,沈一贯值阁,忽然接到帝命——因大典所需钱粮尚未完备,命其改票,另择日期举行。 沈一贯心中陡然一凉,不知发生了何事?慌乱了一阵之后,还是稳住了情绪,而后仔细觇敲起来:若是改期,尚不知何时才能举行…… “不行!绝对不能改!”沈一贯眼神一凛,转而态度强硬起来。他立马原本原票封还了御批,并另疏揭贴言此事——忽闻改日之命,天下将谓非该衙门迟误之罪,必有他端更张之故,此其疑议更多于前命未下之时,纷然滋起,中外横溢,自今以后,殆不能一刻无渎扰矣。臣伏思之,圣主以俭德先天下教子孙,即钱粮未备,服御稍欠,不失为帝王盛德。惟是命令大信,彝章大礼,岂得有所二三……礼成之后,容臣与在朝诸臣,竭力处置,严督户工二部刻期补还。如不从,时当与天下共处以法,亦足以重国体成大典,有辞于郊庙百神,而副海内苍生之望矣。 揭贴一入文书房,田义拖着病体,亲自手捧贴疏跪伏于启祥宫大殿的丹陛上,四肢因病而振颤不已,但坚持手举帖疏。 朱翊钧从殿内望去,长叹了一声,昨夜梦已醒,他依然要回到现实里,面对来自外面的纷扰。 “田义,平身吧。” 田义伏于地,颤抖得越发厉害,即便他听清了朱翊钧的话,也无力从地上爬起。此情此景,让乾清宫一众近侍看了无不动容。 朱翊钧于心不忍,亲自出殿来到他身边,伸手接过贴子,又扶他起来。 田义起身之后,纵然摇摇欲坠,但还是做全了礼数,一如既往的恭谨,“谢陛下隆恩。” 朱翊钧拿着揭帖返回殿内,重新坐下之后翻开阅览,良久,乃命:“传谕各衙门亟待办具,若有一不备者,听打发南京。另,朕意已定,册立大典如期举行。” 说完谕旨,他又开始抱怨道:“若真改日,怕不是外臣又要来渎扰朕?” 朱翊钧固然抱怨,但此刻在场的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 沈一贯的揭贴言辞颇为激烈,少有的强势,但也因此迎来新的转机。于历时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他可谓居功至伟。 十二日,群臣在文华殿练习礼仪,朱翊钧派司礼监内侍前来监督。是日,沈一贯再次进帖,催促他发下册文诏书与册宝等。 没有多久,朱翊钧就做了批复,因册宝尚未完备,询问沈一贯可否补赐?沈一贯在查阅文献后,再进贴言:“造完补赐,有何不可?”并请于上圣母徽号之日,御前补赐。朱翊钧就此答应。 随后,沈一贯又在撰拟惠王册文时出了错,误写了成祖名讳。因前有万历二十年李鲜上疏奏请皇长子行豫教,误将孝宗年号写成‘弘洪’的前例,于是他又进帖认罪。 朱翊钧也予以回复:“朕览卿奏具见忠慎,目今章奏繁多,卿宜用心辅理,以副眷倚至意。既检详着改正行。” 至十五日,册立大典终于如期举行。 在这之前,内侍便奉了谕旨在文华殿的前殿陈设御座、香案,于大殿正中,先撤去龙屏,再摆上诏书案、册案、宝案,又于丹陛以东设册宝亭一座。另传旨命定国公徐文璧,侯陈良弼、常胤绪、徐文炜,伯王学礼,持节充正使。尚书李戴、陈蕖、田乐、萧大亨、杨一魁、王世扬,都御史温纯,侍郎曾朝节、敖文桢、张养蒙捧册宝充副使。 当日,上朝时分,午门城门的左右掖门缓缓开启,两列金吾卫分从左右掖门出,随后列队立于午门外东西两侧。拱卫司则在文华门两侧陈列仪仗、车略,典牧官在车略之南陈设仗马、虎豹。文华殿丹陛之南设大乐,用乐工六十四人,引乐二人。 文武百官此时已齐集于午门外,与尚宝卿、侍从官一起,赴文华殿恭迎皇帝,而朱常洛身着皇太子衮冕立于文华门外。 吉时已到,朱翊钧着十二旒冕服,登舆第将出,仪仗动,尚宝卿手捧玺印跟随,奏大乐导驾,和声郎领乐,行至文华殿,升座,乐止。 之后有赞礼四人引导朱常洛入文华门,于文华殿丹陛拜位侍立。大乐始奏《朝天子》——圣德圣威,洪福齐天地,御阶前文武百官齐,摆列在丹墀内,舞蹈扬尘,山呼万岁,统山河壮帝畿,礼仪赞稽,庆龙虎风云会。 和着乐声,赞礼高唱:“鞠躬”,朱常洛面北一拜。于殿内西侧的承制官进前奏请承制,随后退出门外,宣:“有制。”赞礼应承:“跪,”朱常洛随即跪下。 殿外东北侍立的宣制官宣:“册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跟着赞礼再引导朱常洛行礼,承制官跪于殿内西侧回奏:“传制毕。”朱常洛再拜。 接下来有赞礼宣行册礼,引礼官引太子朱常洛由大殿东门入,内赞接引,至御前拜位,随后唱:“跪!”,太子跪下。捧册官于案前跪下,捧册交与读册宝官。 内赞再唱“读册,”读册官跪下宣读册书。毕后将册交与内阁首辅沈一贯,再由他跪授于太子朱常洛。 朱常洛接过册书那刻,即表明接受册立,而后再将册书交给身边捧受册书的内使。随后在赞礼的唱声中,再次出圭、俯伏、平身,退出大殿。又于丹陛下鞠躬,四拜。 大乐奏《千秋岁》——尧年舜日胜禹周,庆云生缭绕凤楼,风调雨顺五谷收,万民畅歌讴。太子内使舁(抬)册,随着大乐退出文华门,门外的仪仗及百官恭送册宝抬入东宫(慈庆宫)。 最后,朱常洛再至中宫处朝谢中宫皇后,以及拜谒宗庙,敬告祖宗。 自此,围绕国本开始的,历时十五年之久的君臣之争,也得以收官。国本即定。 一场仪式下来,为了顾及朱翊钧的情绪,沈一贯就像蹉跎了半条命。不说身体上的疲惫,在行册立典礼时,又生小的波澜,因为册立所需的册宝尚未完成,朱翊钧颇为恼怒,后命礼部查参经管此事的内外官员。沈一贯为此进帖言此旨不可颁布,帖中,他首先负责责备此事的官员,认为他们没有恪守职责,但跟着笔锋一转,又说旨中有数字似不宜传外者,辄此覆请,并奏请宽宥诸臣。 典礼四日后,朱翊钧下旨:前旨免发,收存阁中。 朱常洛立为太子,最高兴莫过于王恭妃,但最受冷遇也莫过王恭妃。因未得封,故只得四拜,中宫、贵妃俱得八拜。这本不符合要求,但却是朱翊钧的意思。国本之争终于有了眉目,臣子也不愿为了礼仪等事使得册封一事功败垂成,故礼臣不敢复较小节,以拂上旨。 在年初朱常洛移居迎禧宫后,母子便睽隔不再相见,而王德完事件中,她的贴身宫女被皇后处置,自此王恭妃身边再无亲近之人。 第98章 【再行冠礼】 朱常洛册立太子之日,亦是福王、瑞王、惠王、桂王册封之日,还是大赦天下之日,蠲免赋役之日。 庚辰日,文武群臣以册立、册封礼成上表称贺。典玺官设东宫座于文华殿东廊,锦衣卫于殿外东西设仪仗,教坊司设大乐,甲士于旗帜列于门外,再设大汉将军十二人于中门及文华门外,仪礼司官于东廊外设笺案,并设文武百官拜位。 是日,百官至文华门外侯着,由引礼官引导至文华门外面北而立,仪礼官奏请东宫升座,由赞礼唱‘班齐’之后,百官四拜而平身。 随后赞礼再唱‘进笺’,由给事中前导笺案而入,内赞唱‘宣笺目’,宣毕后内外皆俯伏而兴。外赞唱‘众官皆跪’,而后致辞官于廊内跪而致词: “……惟敬皇太子殿下,茂膺景福。” 贺毕,百官再次俯伏、兴、平身。传令官跪启传令,又出东廊,称有令。赞唱‘众官皆跪’,宣令:“……同臻嘉庆。” 宣毕,赞唱,百官再次四拜而平身。在《千秋岁》的乐声中,恭送太子回东宫。 文武百官命妇则于武英殿上表贺皇太后、中宫各如故事。 乙丑二十八日,朱翊钧恭率文武百官敬奉册宝,加上圣母遵号曰:慈圣宣文明肃贞寿端献皇太后。并以徽号礼成而诏告天下,百官表贺。 至十一月, 乙未日,礼部尚书冯琦再上皇太子及四王冠礼仪注,拟定皇太子冠礼冠席于文华殿东序,皇太子讲读之所。亲王冠礼移到文华殿西序。 于冠礼前一日,鸿胪寺设节案于文华殿内正中,设香案于节案前,皇太子冠席于殿之东序内,设醴席于东阶之下,内侍张帷幄,陈袍服、皮弁、衮服、圭带、舄具、翼善冠、九旒冕等。光禄寺设盥洗所于东阶下稍南,设司尊所于醴席之南,诸执事者皆立于其所,一如旧仪。 又设四王冠席于殿之西序内,设醴序席于西阶下,陈设皆如之。 癸卯日,朱翊钧亲告奉先殿,再诣慈宁宫告皇太后,随后出御文华殿,传制遣官持节行礼。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侍班如常仪,皇太子及四王各着冕服,先谒告奉先殿,谒告毕再谒谢皇太后,次皇帝朱翊钧、皇后,各五拜三叩头。再次谒谢皇贵妃、皇妃,各四拜礼。 四王仍诣皇太子宫,行四拜礼。 冠礼成,第二日,朱翊钧再御文华殿受群臣朝贺。内侍又于文华门东间设座,皇太子朱常洛着皮弁服,俟于东厢房升座,文武百官着朝服就文华门外班位,行四拜礼…… 越三日,朱翊钧下圣旨——今选得锦衣卫佥事郭维城次女为皇太子妃,大婚有期,合行礼仪。尔礼部会同翰林院定议以闻。 礼部很快会同翰林院,上大婚六礼仪注,再请择于万历三十年举行。 ———— 册冠礼皆行完后,朱翊钧还记挂着存问在籍阁臣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以敕书下发——卿等赞襄密勿,辅朕有年。前屡有疏揭,劝朕册立。朕志已定,待期举行。但因卖直沽名之辈,屡来激聒,故从延缓。知卿等忠言至计,尚郁于怀。 今元子气体充盈,学业精进,已册立皇太子,冠婚并举,暨诸子封为福王、瑞王、惠王、桂王,率文武百官奉册宝,加上圣母尊号,曰慈圣宣文明肃贞寿端献皇太后。 国本已定,庆溢宫庭。念卿等家居,系心良切,兹遣官赍敕存问,仍令该布政司官办备羊酒花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一同持送,以示优眷。卿其加餐自爱,特谕知之。 在苏州老家休养的申时行,很快接到了敕书和彩礼。当手捧敕书,他不胜唏嘘,想起多年前,那首他为表明心迹所赋的诗——栖迟旧业理荒芜,徙倚丛篁据槁梧。为圃自安吾计拙,归田早荷圣恩殊。山移小岛成愚谷,水引清流学鉴湖。敢向明时称逸老,北窗高枕一愁无。 真就一愁无?他扪心自问。曾殚精竭虑八载时光,一朝卸职归乡,便造园林,蓄家伎,度新曲,夜夜笙歌,吴中谁人不知他申相国家声伎,为江南称首,每一度曲,举座倾倒。 这园林,就是他一手打造的梦幻世界,于现实中另一生命之延伸。只是,既出春明,回首清光,遂成永隔。徘徊瞻恋,何能不黯然销魂乎? “何能不黯然销魂?”申时行喃喃一声,只觉万般滋味到头来,都不是滋味。于于徐徐间,又想起一人:太仓王锡爵。 他思索一阵,索性返回书斋,提笔给王锡爵写信——老王,听说你近日颇为惆怅,为《牡丹亭》一曲。余只想告诉你,你老了,承认吧。还有啊,都说你家伎是魏良辅嫡传弟子赵瞻云和他女婿调教的?余打算不请自来,就想听听,唱那句:几番廊庙江湖,紫袍金带,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 ———— 国本已定,天下文官总算长舒一口气,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十一月,山东巡抚黄克缵被吏科都给事中桂有根参论,因黄克缵议将知府沈烝等人荐补为登莱青武等道,其中刘如宠系隔省官员,越俎太甚,乞查议申饬以清仕路。 吏部覆奏,黄克缵只是因为着急为地方择官,不惜越俎。迩年推升之疏十九留中,巡抚也是为地方计而权宜疏荐。 黄克缵又于几日后上疏辩,登莱青武滨海四道一时俱缺,前抚臣尹应元因辅臣沈一贯上条议山东营田疏,内有宜令巡抚得自选用廉干官员一节,奉旨允行,故有荐补诸道之疏。不意遂致科臣参论,遂自请去命。 朱翊钧命其照旧供职。 魏进忠也听说了此事,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也就懒得管。他倒是在等黄克缵对他会有何反应。 要说最近他还不错,前些日子得莱州知府龙文明相赠上等马匹二十只,又正逢册立太子,遂连同新进花税银四万两,矿税银一万两,全部上缴内帑。 临清的事他已吩咐徐应元和赵进教两人酌情处理,之后便又去了即墨。而莱州知府也专程来即墨拜访,言谈间说到了马政,令魏进忠惊讶的是,原以为东三府不产马,结果全然不是这么回事。青、登、莱三府均系产马地区,而平度、邹平、长山、乐安等州县各立有马市,西三府每遇起俵解马,皆往古现、薛家岛等集市收买。各处客商亦于来此贩马,东三府虽地僻,但土宜产马却无养马之差,反获卖马之利。 难怪上上月济南知府要往黄克缵那里打小报告,让东三府也承担养马差役,魏进忠当时就听说了。海运一开,获益者乃东三府,东西本就有马役之争,西三府自然不甘不愿,况如今漕运阻塞,漕运于西三府的影响也不小。 西三府有难处,魏进忠可以理解,但他现在不希望东三府承担马役,因为产棉区至青岛港口还需一段陆运,畜力的需求正不断增加。他都想过,若是黄克缵同意分摊马役,他肯定要上疏反对。 不过说起那龙知府,倒是个人精,不提马役,反提修路,正是和了他的心意。其实从潍县(潍坊)直到胶州,路也不是不能走,就是简陋,沿路驿站还稀少,比之到登州府的那条官路差远了。胶州到青岛还需修一条驿路相连,这样从产棉区到青岛港就可顺畅无阻。 魏进忠对莱州印象还不差,从去年延续至今的大旱,他本以为莱州会处处饥民,一片惨状,不过从上次的探路来看,一路所见所闻似乎并非他想象那样。 “贾艾,你查了这个龙知府,觉得如何?”他问贾艾。 “龙文明是个干练的官员,值岁荒祲,官员一般都会请蠲议赈,他是兴诸大役以赈灾黎,修了许多工事、城墙,既防灾患又解决了灾民口粮,一举两得,已经十分不错了。” “难怪,俺还奇怪上次来即墨见城墙都是崭新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大祲之后,官府还是能做很多,比如勤劝课,严封守,简疑狱,招流移,豫积蓄,只要父母官能负起责任,民力很快就能恢复。不过登莱两地土地实在瘠卤,不像西边三府,而且百姓多以鱼盐以自利,要是道路再不畅,商旅再不通,确实很难,所以龙文明主张修路,想来是因为这个。” “嗯,不错,知道要先修路。” “还有莱州近来招抚了不少流民,青州、登州应该亦是如此。” “为何?” “这说来就话长了,最早招民开垦,是郑汝璧任巡抚时,当时实行的是军屯,为了备粮饷。后任的巡抚又奏请招民营田,却未得到落实,所以才有沈相国的营田山东疏。当时定的就是招能耕之民,江浙闽山西及徽池等地的,不问远近,只要愿来,官为之正疆定界,署置安插,还严辑土人毋争。新籍之民则为之编户排年,为里为甲,劝耕劝织,禁绝苛暴。” 魏进忠道:“招了这么多流民来,都分到土地了吗?” 第99章 【东三府的算计】 魏进忠才送走莱州知府,没几日,即墨县城里,那小小的府馆又热闹起来,登州知府程试登门拜访。 魏进忠思忖半天,这登州知府莫不是来与他说港口或是造船之事? 犹疑间还是请程试入内就坐,免了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程知府,不知你此次来俺这里,所谓何事啊?” 程试拱手,道:“冒昧登门拜访,实在于理不合,但不得不请魏总爷担待一二,都是为了登州百姓,本官想为他们说说情。” 魏进忠笑笑:“程知府心系百姓是好事,但俺也不敢说能帮不能帮,不如这样吧,请程知府先说说?俺听听。” “好好,”程试连忙应着:“那本官就直说了,是这样的,我登州府蓬莱县以北的水城,自古就是海港,海港边上就是船厂。洪武五年的时候,那时的靖海侯舟师数万,由此转运饷辽。二十年,封都督张赫为航海侯,朱寿为舳舻侯,自是每年一行,军食赖之。只是在永乐十三年后,罢海运才止。直到四年前朝廷东征倭寇,才又从登州运粮赴朝鲜,时滨海各道俱运。” “只是征倭之后,登州港又归于平静,海岸戒严,舟船罕至。如今眼见朝廷又复开海运,于我登州百姓不啻为天大喜讯。登州三面环海,地多沙砾,不堪牧种,百姓惟仰鱼盐之利。但今海运只到麻湾,未至登州,这……哎!” 说话间,程知府长长叹一声,似有满怀遗憾。魏进忠认真听了,不过,这茬他真不敢接,“程知府啊,你自己也说了,登州沿海戒严以防倭夷,此次能顺利复开海运,是天时地利到那了。你想想,若不是漕运淤塞,海运能有机会吗?此次确实只到麻湾,未至登州,但朝廷也得权衡吧,并非哪一人能单独决定的。若是程知府此次为拓展海运航线而来找俺,恐怕俺真帮不了你。” “是是,魏总爷说的极是,”程试闻言脸上并不失望,“本官身为登州父母官,岂有不知海防的重要。不过嘛……” 他又婉转了一下,继续说:“本官听说此次运花的船全是从南方征调过来的海船,航线既开,为长远计,还是自己造船的好。北方的船厂唯有山东北清河船厂,其余皆在南方,但北清河船厂只造漕船,造不了海船。可是我登州港的蓬莱船厂就不同了,自宋代就开始修造海船,东征御倭那次,许多船都是在我蓬莱船厂翻新维修,像什么淮船、辽船、鱼船、塘头船、太仓船、瓜洲船等等,船只无定数,我蓬莱船厂皆能修造。” 魏进忠这才有点明白登州知府为何而来,怕不是为了造船,“能造可载千石的船?” “当然!就以粮为数,大者载粮千余石,次者七八百石,再次者也是四五百石,一般是雇募者十之七,官造者十之三。而本官,正是为了那‘三’而来。” 魏进忠心中呵呵,“朝廷是有圣旨,让山东六府商议以定。俺听程知府的意思,是想揽造船一事,那么且问你,程知府,你打算如何解决那十之三?” “要说怎么解决,其实难也不难。为何呢?这种费用只要加派就能解决,但难在哪?就难在我登州百姓穷。” “听你意思,你还不愿加派,那俺就不懂了,你今日来此,不会以为俺能为你解决那十之三?” “正是!”程试突然两眼一睁,“此事非您魏总爷不能办!” 魏进忠一下愣住,半天,给气笑了,“好好,那你说,俺倒是听听!” 程试起身,一身官服稍稍整理,然后对魏进忠深躬行一大礼,口中说道:“身为登州父母官,我确实不忍再加派,登州乃弊邑,舟车未通,百姓要吃得上饭,除了勤劝农桑,还需轻徭薄赋。但自万历二十四年八月,陛下下旨山东抚按接济开矿,那陈增就几乎开遍了山东境内的所有矿藏,光我登州府就有蓬莱、福山、栖霞、招远、文登。因为所得金银数量甚微,不够他上缴,所以他又包采、包矿,再就计口抽丁强征矿夫开采,依然获利无几,于是又强迫采者代纳,更甚者逮及吏民,到后来又直接逮富民,诬为矿盗,家产立马横遭掳掠……” “登州百姓是真苦,彼时我虽不是知府,但是一样感同身受。甚至还想,那些矿洞要是富矿就好了,一采就出金银,只要够那陈增上缴,就别再来苦百姓。可世间事哪有这么单纯?那些矿洞少说已经历了百多年的开采,就算当初再富,开采至今也近枯竭……” “不是啊,程知府,”魏进忠打断了程试的话,“你告诉俺这些到底啥意思?总不会是让俺免了那些包采?”他心里猜测着。 程试叹了一声,缓缓道:“是的。” 魏进忠眉毛一挑,眼睛睨着他,“呵……你不觉得你好大口气?” 程试再次拱手深揖,却被魏进忠给拦下,“嘚嘚嘚,你就坐下来说,俺怕是受不起你的大礼!” 程试只好坐下,道:“一来请免自陈增以来所有的包采、包矿、代纳等命令;二来,还要恳请魏总爷,将矿洞的开采交还于本府,让本府来经营,这样所得坑冶之利便能解决那十之三,本府也就无需再加派小民,同时又能为他们提供一份挣钱的活儿,总之一切都是取之民用之民……” 听程试滔滔不绝,魏进忠默不作声,只眼神来回闪动,打量眼前这位知府,他说这番话到底出自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半晌,他慢悠悠的开口:“你方才不是说矿藏都枯竭了吗?怎么,交还与你,你就能采出金银?” 程试摇摇头:“不敢夸口,但减一些税,或许能行。有时开矿无利可图,固然有矿藏枯竭之因,也有课税太高之故。” “此话怎么说?” “本官专门查过史籍做对照,好比登州招远、栖霞等地的金矿,自唐代起就已在开采,唐朝是‘令百姓任便采取,官司什二税之’,到了北宋也是‘抽纳二分’,南宋朝廷依然是‘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十分为率,官收二分’。其后元代大约因时因地各有不同,金银课所占产出以十为率,在一分至三分之间,但都没超过三分。” “但我朝的金银课大都在三分以上,官营的金银矿洞更是超过一半以上,以致全部。按理说,至少我朝每年的金银产出额应高于前代,但自从查了史籍对照,才不得不说,我朝每年的金银课不但低宋朝,甚至还低于元朝的产出。” “难道不是矿藏枯竭的原因?”魏进忠不由问道。 程试摇摇头:“是,也不是。宋朝的金银铜铁铅锡之冶,总二百七十一,宋朝坑冶就如此之多,而元朝坑冶亦比之今日加十数倍。我朝坑冶之利,比前代不及十之一二。以本官看,一是矿藏枯竭,二来课税过高,所得不偿所费,自然就无人愿意出资开采。官营也并非官家出资,也是责令殷实人家出钱供给器具、密陀僧、白炭、工食之费,再佥充矿甲,熟手以为矿夫。” “那这利又如何分?” “一般是挖取矿砂之后,委官差人押送炉所照数验收,接续监视矿甲人等,眼同煎销成银。以十分为率,除三分纳于官课,以五分给经办器具之人,其余二分以偿矿甲人等工力之资。这是一种,另外还有一种,是直接将矿砂分成四份,其中一份为官课,一份为公费,硐(矿坑、矿洞)头领之,一份为硐头自得,一份为矿夫平分。但是煎炼矿砂的炉户,每炉又要输五六金于官,这样算来,官课依然达三成,甚至超过三成。” 魏进忠仔仔细细推敲了程试的说法,倒是没觉出什么不对,他道:“那你希望怎么分利?” 程试说到此,停顿了一下,三五息后,又继续:“陈增在时,课税至少已是官六民四,办纳之人不仅无利甚至还倒贴,当然就没人再愿意出资开矿;他无金银可上纳,当然也就包采,如此便陷入恶性循环。所以,给魏总爷的建议就是:一则取消陈增的包采,一则还是以十为率,只一二纳于官,一分作为造船之资,五分给出资人,二分予工力之资。” “切!”魏进忠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所说的‘十之三’就是指这个?” “还请魏总爷成全登州百姓,”程试面带感恩,拱手相谢。 “还真是难为你了,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把俺绕得一愣一愣的。”魏进忠忍不住讽了两句。 “不敢不敢,但本官所说真的没半句虚言,魏总爷您明察。” 魏进忠摸着自己的下巴,斟酌了片刻,回他道:“程知府这么心系百姓,俺也不能说什么,但这一时半会俺没法回答你……这样吧,要不俺想想再给你答复?” ———— 魏进忠总算送走登州知府。 当回到后堂,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正与他那几个手下说说笑笑,关系颇为熟稔。 “耶?徐光启,你咋又来了?”魏进忠不禁诧异。 第100章 【徐上海山东种棉】 魏进忠总算送走登州知府。 当回到后堂,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正与他那几个手下说说笑笑,关系颇为熟稔。 “耶?徐上海,你咋又来了?”魏进忠一眼就认出来,遂朝那背影处走去。 这徐光启,上回从即墨回临清,半路上就分道扬镳,说是去天津,这才多久咋又来了……魏进忠颇不耐烦这人。 徐光启早就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先是笑嘻嘻的,看见他立马表情又变得十分夸张:“哟哟哟!这不是魏爷嘛,呃不对,是魏总爷,多日不见魏总爷,您可好?”说罢两手一拱,似要行礼。 “嘚嘚嘚,少来那一套!”魏进忠把手一挥,嫌弃道:“你不是要去种稻子吗?又来我这做甚?” “呵呵呵,”徐光启手捻胡须笑道,“在下改主意了,打算在此地拜个老农为师,教我植棉。” “嘿,”魏进忠给整笑了,“徐上海,你不在你上海,反倒在山东植棉?” “植棉需沙地,沙地宜之,淤地不宜,特别是八沙土为上,两和土次之,我就看中山东地好。” 魏进忠不懂植棉,也没兴趣了解:“什么土不土的,俺问你来这作甚,你倒给俺扯起棉花来了……” “魏总爷说的是,那就不扯棉花,至于我到此做甚?其实就是来问候魏总爷一声,”徐光启依然笑眯眯的,“对了,方才听那啥知府与魏总爷谈了许久,好奇诶,都说了些啥?” 一提程试,魏进忠不由撇撇嘴:“说啥?竟特么绕弯子,绕了半天就是让老子给他减免矿税。” “哦?”徐光启一听似乎挺有兴趣,“那知府怎么绕弯子的?魏总爷说来听听啊。” 魏进忠想想,还是把程试的话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又问他:“徐上海,你读书多,你觉得他说的怎样?” “哈哈哈,”徐光启听完不禁大笑起来,“这知府果真能绕,而且好算计。但他算计吧,又都是名正言顺,句句在理,叫人反驳不得。” “你居然觉得句句在理?徐上海,俺看你也是魔怔了。” “真说的在理,”徐光启笑完反倒认真说起来,“如今也算重起了海运,虽说只到麻湾,但我估计,开放登莱全航运线,迟早的事。登州没别的优势,土地也贫瘠,就是海运优势,还有矿藏多,其实东三府大抵都如此,这都是西边三府不能比的。” “这么说,你觉得他所提的蠲免矿税还合理了?” “合不合理,我徐光启说了不算,但看思路还是不错的,知道以矿来养船厂。本来就该有个北方的船厂,该与龙江船厂并列为一南一北两大船厂。” “但是……”刘时敏忽然插了一句,“造船难道不需要木料?就说南京,四川的好木料好歹能从大江上运来,若是在蓬莱开船厂,木料又从何而来?” 徐光启道:“时敏呐,你怎光想着只有四川才出好木料?登州濒辽东、朝鲜,那些地方难道还缺好木料?就算没有好料,只要南北海运通,南方的木料直接下大洋北上,也不是不可能啊。” 刘时敏一想也对:“对对,是我想差了。” “说起辽东,诶对了,义州城还有个木市,差点忘了。万历二十三年开的义州木市,那时木材就是顺着大凌河放至大康堡的边墙,然后开市与民交易。” “义州木市,不是停了吗?现在又复开了?”刘时敏问道。 “没有吧,好像马林任辽东总兵的时候,曾有提请恢复义州木市,但马林早已被革职,就不知还有没下文。” 魏进忠问道:“那这木市因何要停?” “这说来就话长了,二十三年那次复开,其实是希望借木市贸易牵制敖汉部酋小歹青,使其不再抢掠,不再帮助土蛮。但是到了二十六年,当时的抚臣张思忠称土蛮之子卜彦台周纠合小歹青,每年既得市赏,又要比照宣大要赏,不仅要赏,还肆意劫掠木、马二市,所以议罢。但又有一种说法是,原本三年无哗,后因为边将勒掯夷木者,夷人恨之,焚木而去不复再来,遂罢木市。” “义州木市是不是有旧例可循?” “自然有旧例可循,否则当时李化龙也不会应下,那个小歹青的伊祖在嘉靖三十年就进行过相同的贸易。” “既然有旧例可循,说明木市没有问题,但为何屡开屡关,那只可能利没分好。” “对了!我还想到木市的一个好处,”徐光启忽又道,“之前我在登州呆过一些时候,听当地渔民说,有一条新水道可直抵盖州。就从蓬莱县城正北天桥口开船,过庙岛、鼍矶岛、皇城岛、到铁山岛,然后向西北行,过老猪圈、牧羊城、至羊头凹,再至双岛、猪岛、中岛、北信口,最后至盖州卫,盖州卫再北上至大凌河口。你想,从大凌河上游顺河而下,可直达辽东湾里,这一路水程下来,到蓬莱几乎都不用陆行,何其便利。” 魏进忠笑道:“徐上海,你滔滔不绝,不会是想游说老子,让老子答应免掉矿税吧?” “呵呵,”徐光启又笑着说,“说真的,于你魏总爷来说,免了矿税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为啥?海运即开,往后就不只是运花,南货北运,北货南运,络绎不绝。而你只需守在港口抽税,就按花税那般,以货值来征,何愁征不到税?又何必再去征那怨声载道的矿税。” “而且那登州知府的考虑,在我看来是合时宜的,首先北方确实需要一个‘龙江船厂’,可造海船,甚至是水师舰船。造船呢,官出十之三,这‘三’不加派小民而从矿税出,目前来看是个最优方案。其实这很容易想,矿税与商税相比,孰多孰少一目了然,之前陈增做的那么狠绝,不也是采出的金银不够他上缴内帑吗。也相当于朝廷减一分税,换来大船,而每一船能带来的收益,足以抵消减少的那一分矿税。” “再说你免了矿税来建船厂,往后只要是那船厂的每一条船,能不听你魏总爷的号召?你魏总爷手里有船,才能一呼百应,在海上横行,比当个区区税使可风光多了。” 魏进忠听得眼神闪烁,那句‘手里有船,海上横行’确实有点打动他。他魏进忠一个阉人,不需要那么多仁善之心,只想手里握有权力实力,这样就不惧别人的欺辱。他不禁又想起在四川时受过的那些屈辱,那生无可恋的三天,一辈子也不想再经历。他一想到此,眼神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 徐光启点到即止,之后便不再提及,又与刘时敏聊起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在山东种棉。 “我听说巨野县种的棉花有四种颜色,除了白色还有紫花、湘花、菟花、豆花四种。稀奇吧?” “果然稀奇,岂不是纺出的布都不用染色了。” “不会啊,要是都不染色了,染坊老板还不哭死?” “对了,徐上海,你老家松江府你不呆,为啥偏要来山东学植棉?” “嗨!你怎知我在松江府没种过?告诉你,已经试种过啦,山东我打算再试试沙壤地植棉,看能否提高产量。棉花这东西真是神奇,大水淹没七日以下,水退尚能发生,若淹过八九日,水退就必须翻种。遇旱呢,戽水润之就可,但戽水后一两日,要是下雨就会损苗。所以你瞧,植棉还是很好的,只要掌握了习性就能抵抗灾害,减少损失……只可惜啊,开春江南那场大水,来的太猛,又发得太久,毁了不少棉田,真的可惜。” “原来这样,时敏佩服。” “还有我给你说啊,我发现齐鲁人植棉,真的与南方不同,壅田下种,衰三尺留一棵。且棉田可与其他作物一起耕种,可棉可稻者,种棉二年,翻稻一年,即草根溃烂,土气肥厚,虫螟不生……三年而无力种稻者,收棉后,周田作岸,积水过冬,入春冻解,放水侯干,耕锄如法,种棉虫亦不生。” “厉害啊!”刘时敏赞叹。 此时魏进忠终于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他发现徐上海还在那里呱呱其谈,烦!遂把眼睛一瞪:“徐上海,你咋还没走?你不是去种棉吗?我这里种不了啊,你快走吧。” 徐光启扭头看着他,觉得十分有意思,遂打趣起来:“诶,魏总爷,我可不是赖你这哦,我刚在想啊,这登州知府亲自来此地拜见你,那其他两府的不也得来啊?” 刘时敏一听就笑了:“莱州知府已经来过了,还送了二十匹马做见面礼。” “呀?那就剩青州知府还没来?估计也就这几天会登门了吧。诶,魏总爷,打个商量呗,等青州知府来了之后,我再离开。” “你等人家做甚?” “嘿嘿,就想听听青州知府又怎么绕弯?”徐光启说道。 魏进忠没好气,正想怼,结果徐光启又转过头问起刘时敏来:“时敏啊,给我讲讲那莱州知府都怎么绕魏总爷的?” 刘时敏偷笑,又看看魏进忠。 魏进忠为之气结…… 第101章 【议设海关】 “这青州啊,是个好地方,虽为齐属,然气候大类江南,而且山饶珍果,海富奇错,四时不绝。” “但我感觉这里的人呢,似乎并不清楚此地的富庶,故不知何如也。要是换成南方人,早就山无遗利,水无遗族。” 刘时敏闻之抿嘴笑道:“徐上海,你是说这里人都不如你们南方人会做买卖吧?” “诶你还真别笑,我跟你说,市上的鱼蟹,土人居然不知其贵重,只晓得用来喂猫、鸭,大至蚌蝤、黄甲,亦是只腌藏而已。岂不是暴殄天物?” “或许就是因为没通海运之故吧?” “时敏啊,你这话说对了。胡缵宗的文集里写过,他是嘉靖年间人,说青登莱三地旧有元时新河一道,南北距海三百余里,舟楫往来兴贩贸易,民甚便之。比岁淤塞不通,然后就商农皆闲了。” “所以啊,反正重起了海运,往后人家土人也会慢慢知道山有利,水有遗,不会只你们南方人才懂得贸易的。” “嗯,这话我信。” “哼!”周遭突然响起一声‘响鼻’,吓两人一跳。 魏进忠已听他俩呱呱了半天,于是没好气道:“俺找小贾吃酒去,你二位慢聊!” 说完,拔脚离开后堂,寻贾氏兄弟去了。留下俩个大眼瞪小眼的人。 魏进忠并非真讨厌徐光启,而是听他一席话后,突然有了心事。来到前院,找到贾氏兄弟,恰好两人正在吃酒,贾艾一瞧他来,连忙吩咐人添上新碗筷,又甩给手下一锭银子,让他再去弄些酒菜来。 魏进忠也没那么多讲究,撩起袍角一坐,接过贾艾斟满的酒杯,先一饮而尽。辛辣的烧酒入喉像刀割一般,那张脸顿时皱成了麻花。 “够劲儿!”那杯酒下肚,魏进忠只觉七窍都在喷火,他哈出一口气,“哈!真辣!” 这酒辛辣,俩兄弟都不敢一口闷,晓得厉害,贾艾笑着为他递上筷子,“来来,吃口菜压压酒劲。” 魏进忠接过筷子,连吃几大口菜,胃里才没觉得烧,于是又让贾艾斟酒,这次便慢慢喝了。三人推杯换盏,不消一炷香,又整完一杯,桌上的下酒菜已去了七七八八,但很快又添上了新的。 魏进忠两杯下肚,就有些飘了,他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喂,小贾,那边忙的怎样了?” 贾艾立马懂他问什么:“划了好大一片地出来,估计跟临清钞关差不多大了,修是按照市舶司的规格来修。” “仓场蹋房呢,修了多少?” “哈!”说起这个贾艾就来了兴致,“都还没砌墙呢,只规划个地方出来,结果一下子,嘿!全租空了。如今都在赶工,歇人不歇工,大概再有个七八天房子就成了。” “全都写出去了?”魏进忠有些吃惊。 “是啊,不但全都写了出去,租金都收了一年的。” “嗯,干的不错。”这下魏进忠笑了,心里甚是满意。低头见酒杯已空,他给自己斟满,又替俩兄弟斟满,“来,走一个。” 贾艾连忙摇手:“别,魏爷,咱慢慢喝成吗?这酒灌急了老弟撑不住。” “你随意,”魏进忠才不管他撑不撑得住,自己干了一杯下去。虽然还是辣,但肚里有了垫补,就不像刚才那般难受。 这会已三杯下去,脑袋开始晕晕乎乎的,他又想起方才徐光启的话,终是忍不住把心事倒了出来:“诶,给你们说啊,俺组个船队怎样?” 俩兄弟闻之互看了一眼,随即相视而笑。贾艾笑嘻嘻的看着他:“好啊,反正现在我兄弟俩就跟着魏爷混,既然魏爷这么雄心勃勃,那我兄弟自当鞍前马后为您效命。” “哈哈,好!” 贾比是个沉稳性子,认真思考一会,才说:“魏爷,小弟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 “讲!” “首先这船队肯定要组建,但还有两样,魏爷一定要拿在手里。这一就是总督海道的权力,遇警可调动官军。这二就是关市榷税。青岛港难说不会设立市舶司,但不管是钞关也好,市舶司也好,都要将税权拿到。” “兄弟,魏爷本来就是征税山东,未必此地建港之后,皇上还要再派税使?” “小弟的意思就是告诉魏爷,以前的市舶司太监没有调兵权,什么时候有的呢?嘉靖年的赖恩开始。到了万历二十七年,皇上大榷天下关税,太监这才有了税关之权,但别忘了市舶司本身,还是属于地方布政司管辖的。” 魏进忠频频点头:“小贾兄弟说的对。”他想起之前给万岁爷上过一疏,请守备太监之职,但到现在爷都没有回复,“俺会斟酌给万岁爷再上疏提一下。” “至于为啥一定要调兵权,大哥知道吗?” “这还用问?自然是防倭。” “嘿嘿,”贾比笑笑,“都说浙闽东南沿海一带,走私猖獗,其实山东也不遑多让。” “啊?”魏进忠不禁诧异万分,“山东走私猖獗?” “朝廷海禁,可不只有走私?都知道走私是以一倍博百倍之息,光是放一艘走私船出洋,一年就可得船金二三千两,何况走私。而且船返航进港后,船户还可坐分船货的一半。这就在山东发生的。” “没想到,简直没想到。” “所以我说魏爷要奏请总督海道之职,光明正大地打击走私。” “哈哈,”贾艾笑着点头,“抓住走私船,罚没船货,而船主呢,要么丢货,要么拿钱来赎。然后再警告他们,特么再走私直接完犊子!看谁以后敢不来港口交税。” “对了,而且这种事就让卫所来做,每个卫所起码有两艘虎船。谁抓了走私船,船货就归谁,那些卫所对魏爷绝对会忠心耿耿。往后啊,至少在山东沿海,就是魏爷您的地盘了,让谁交易,不让谁交易,全您一句话的事!” 这个主意让魏进忠脸上笑意满满,心里早就盘算开来。 “魏爷要是组建船队,每船都配上火器最好。” “诶,一说火器,我还想起一人。魏爷,赵士桢这人听过吗?” “没有,谁啊?” “他是浙江乐清人,因善书被陛下以布衣召入,如今是中书舍人。” “此人精通火器?” “岂止是精通,简直是个奇才!”贾比不禁赞道,“二十六年他上的《恭进噜嘧铳疏》,我就是看过此疏才晓得这么一个人,直到后来我亲自试过一把噜嘧铳,就对此人极为佩服。” “其实在那一年,赵士桢一共研制了四种火器,可惜我只试过噜密铳,其他还未见过。但听说有一种迅雷铳,可以连发……有机会真想试试!” “哪里能找到这人?”魏进忠虽没试过火器,但知道火器很厉害。 贾艾道:“赵士桢倒是有所耳闻,魏爷要是想结交此人,不如去京营走一圈。朝廷要试新式火器,一般都在京营。” “对,”贾比又说,“魏爷,我有几个兄弟就在京营,下次回京时找找他们。” “嗯,你就这么办。” 三人说话这会功夫,魏进忠又整了一杯下肚,只觉得周身暖洋洋,人也轻飘飘,他十分享受。而且俩兄弟的话也让他豁然开朗,已不再纠结于什么心事,什么忧虑,想做啥直接干不就好了!就像花钱买个少妇要干那事,还特么需征得她同意不成?他魏进忠才不干那种傻事,反正就是直接干活。 一顿酒喝了将近两个时辰,喝到天都黑了下来。桌上只剩残羹冷炙,歪倒的酒瓶,而贾氏俩兄弟早醉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个蜷缩在椅子边睡。 夜晚寒风瑟瑟,魏进忠瞟了一眼,一脸不屑。就这酒量还想与他拼酒?找死!又暗自一思忖,这俩人呆这过夜怕不是要冻死?不行,还得找人。他叫了手下来,又把这俩人搬回了各自屋里。 而他自己已经过了那个酒劲,反倒酒醒了,于是哼着小曲,迈着四方步,回他自己屋子。当走屋前树下,见光秃秃的树上枝桠横斜,又忽然来了兴致,掰下一条粗枝当做刀,耍了一套刀法。 耍过之后,魏进忠浑身冒着热气,这下终于爽了,然后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屋子,倒床就睡。 ———— 而此时此刻,在济南府城西的抚院,黄克缵在自己的书房内,正在奋笔疾书。 案台上摆着两张公文纸,一张已经誊写好,而另一张也完成大半。誊好的是一份弹劾奏疏:《参临清税监欺侵税银疏》。 另一份是《疏陈会勘王家口疏》,九月,治河官刘东星卒于治河任所,他无比惋惜,但同时也为治黄而日夜担忧。到了十一月,皇上还未点简新的总河大臣,治黄岂能拖? 而江北巡按御史吴从礼又上疏——河南张家楼决口在开封府东北,蒙墙寺决口在归德府正北,全河既溃势难扞御。不若从决口图之,犹可事逸而功集也。查得张家楼决口尚小堵塞易,就蒙墙寺西北宋家庄至上流傅家集,两河相望约十里许,乃黄河湾曲之所。须开浚直河可以引水东流,仍自徐家口起至下刘家口止,约常十二里,大加挑穵,务俾深阔…… 黄克缵写道:“治黄不宜开王家口,而王家口又为蒙墙上源,上流既达,则下流不可旁泄,宜遂塞蒙墙口……” 第102章 【黄克缵弹劾魏进忠】 万历二十九年十二月初, 朝鲜国王李昖奏——对马岛倭求款(沟通),先是朝鲜人俞进得等自日本脱归,言倭酋平秀吉将死时,令其家将家康领东北三十三州,辉元领西南三十三州,协辅其幼子秀赖。倭将景胜据关东以叛家康,悉兵往,击景胜、辉元与行长等,诸将人大坂城合兵拒家康。家康攻破辉元,尽诛行长等诸将,倭国内乱。 对马岛主平义智及其将平调信悉遣降人还朝鲜,遗书乞和,且扬言家康将运粮十八万石为军兴费以胁朝鲜。朝鲜与对马岛一水相望,对马岛地并山冈,不产五榖,资食米于朝鲜。兵兴后绝开市,百计胁款,秀吉死,天师尽撤朝鲜。畏倭滋甚,其与倭通款久矣,又惧以通倭开罪于天朝,使陪臣来请命兵部。 朱翊钧批:倭与朝鲜款事未可悬断,总督万世德熟知倭情,职在经略,宜令酌议以闻从之。 工部尚书杨一魁覆奏御史高举之条上河漕三策——今之河利于东注,而不利于南徙。若全河尽溃,遽(急)挽堵塞之力谈何容易。是以从决口处图之,开浚直河引水东流,并挑挖坚城集(安徽砀山县西)三十余里处沙淤河道,改挑唐家口(今徐州铜山区唐沟村),以防全河复灌。 然后塞黄堌口以束其流,再塞新决口以障其溢。不然下流不浚,上源已塞,旋塞旋决或此塞彼决,有何益处?是以开直河、塞黄堌、浚淤道。 泇河之役全赖山东泉源之水,先经挑浚未见深广,且中经良城、彭河、葛墟岭等处,石礓难凿,故口面仅一丈六尺,浅亦如之,当大加疏凿。韩庄渠上接微山、吕孟,宜多方疏导,俾无淤浅。顺流入马家桥、夏镇,以为运道接济之资。 至于开胶莱河,先臣刘应节曾开之而旋罢,一病于黄埠岭之险峻,再病于马家濠之巉(险峻)岩,三病于大小沽河之直冲,故凿不易,迄今无成绩。今台臣所议欲弃新河,复元时故道,但此河计地四百余里,工程浩大,其间道里险夷,疏开难易,经费多寡与河海更船之故,借用班军之说,皆非臣等所敢遥度者,宜转行各该河臣踏勘相度,计议停妥,覆请定夺。 故臣等以为,今海运复开,再开胶莱河以防河运之穷者,此备策也,所当俟议定计得而后行者也。行此三策而又在审缓急,循次第功,不混于滥施……窃以为当今治河要务计无出于此者。 朱翊钧览奏批复:着行治河官上紧将旧河挑浚,决口堵塞,泇河既有成迹也。着挑浚备用胶莱河,行山东抚按踏勘明确来说。 山东巡抚黄克缵参税监马堂、魏进忠——堂以河道之名,委曹世臣、周昌辅、陈王道、薛杰、顾炳等人拦抢货物,设弥天之网,张遍地之罗,无得税者……计抽税仅三年,隐匿税银数十万两,收养亡命徒充塞道路。 进忠以收花税之名,委歇家王记代征花税,每石以十一为率,计征二钱上下,征得花税共计十万两。然山东棉田以百万计,则不下百四十万亩之数,以此为数,应得花税又何止十万? 臣愚以为,国家之物当还国家,商人亦是百姓,而百姓之财当助百姓。方今河工大兴,八十万金钱,户、工二部计无所出。何不以其二人所匿者,量追一半,以四十万发河臣,为开河土方之费,是取之于民者还用之于民。然后颁布明旨,将税监撤回,下之于理,一切矿税尽行报罢。 朱翊钧览此奏,久久未语,末了忽然呵呵一笑,遂将此奏放置一边。 ———— 魏进忠很快得知被弹劾的消息,不禁恼怒异常,暗骂一句:捏他娘了个逼,气死喃!这黄克缵居然来这么一招?他是匿了些钱,但让他把钱还之于民?哼,做他捏的梦! 不过怒归怒,气归气,他生怕万岁爷就此同意了黄克缵的提议,心中担忧,所以还得另外想辙。 正当他让手下把贾艾叫来时,贾艾已找上了他,且脚步匆匆,魏进忠一瞧便说:“来的正好,俺找你……” “魏爷,”贾艾却先打断了他的话,“魏爷,青州知府赵乔年登门拜访……” 魏进忠忽得话音戛然而止,愣了几息,道:“这会他来做甚?” “呃……”贾艾迟疑一下,“不止知府,还有七八个乡民,都是益都县的百姓,说是来感谢魏爷您。” 魏进忠愣住:“感谢?感谢俺啥么?” “大概是因为您救吴宗尧之故?” “哦……”是这样,魏进忠恍然。考虑了一阵,“既如此,就让他们来吧。”他只有把弹劾一事先放一放,然后跟贾艾一起到前院厅堂。 路上,贾艾简单说来一下这赵知府的上任情况,“当时吴宗尧上疏参劾陈增,陈增却反劾吴宗尧阻挠矿务。后来嘛,他被逮司法,再下诏狱,几乎死在狱中,还好有魏爷亲自出面……” 魏进忠闻言呵呵一笑,睨他道:“小贾啊,怕不是你亲自‘招呼’吴宗尧的吧?” “嘿嘿,”贾艾干笑两声,赶紧扯开了话题,“说这里。后来陈增还不罢休,又株连了青州一府的官员,及徽商吴时奉等人。前任知府胡世鳌就是这么被去官的。” “哦,那这赵乔年来此地也是小二年了。” “是,还有就是之前陈增赖在益都县,日用之费海吸百川,剥噬所加席卷一邑,一年之内益都就要为此支付达二千两银子,甚至还发动廪给下程常例供应,又是以万千计,益都不堪重负。也就是魏爷您来山东之后,没有要求这些支付。” “呵呵呵,”魏进忠笑了,有些小得意,“俺也是瞧不起这些小钱罢了。” “那是那是,魏爷您都做大事挣大钱的人!” 说话间,俩人便到了府馆前院大堂,从后门入,绕过一扇屏风遂到了前厅。 前厅里,只有赵乔年一人,正坐着喝茶。而他闻声抬头间,魏进忠已绕过了屏风。 许是赵乔年并未见过魏进忠,顿了几息才有所反应,赶忙放下茶杯,起身拱手行礼:“乔年见过魏总爷。” 魏进忠瞧着他,上下打量,随后道:“赵知府毋需客气,来,请坐。” 赵乔年并未就坐,而是接着说:“多谢魏总爷,今次随乔年一道前来的还有益都县的几位百姓,因为他们坚持要来为您送上万民伞,以表达感激之情。本来该早些到此,但出发就晚了一两天,所以……” “呵呵,不妨事不放事,”魏进忠一听来意,顿时脸上有了笑意,“你们也是!干嘛那么客气?其实俺也没做什么,充其量算是机缘巧合,帮点小忙而已。” “哎呀,那也不得了啊!”赵乔年表情颇有些夸张,“吴县令虽然来咱们益都时间不长,但他是个爱民的好官,也是为了百姓敢抗陈增,所以被其陷害入狱。而魏总爷您救出吴县令,这本身就是大义,所以授这万人伞也是当之无愧!” “那还等什么?”魏进忠佯瞪他一眼,转身又吩咐手下,“让百姓们都进来,别老在外边站,倒显得俺无礼了。” 手下得令,出去招呼人进来。稍事,就有七八百姓,老少皆有,彼此相偕,颤巍巍的跨进这大堂内,神情动作颇为拘束。 为首是一老者,见到魏进忠连忙跪下,其他人见了也跟着一起跪下。 老者口中道:“小民见过魏总爷!”说完,又从身后拿出一柄花花绿绿的伞,举过头顶,“小民仅代表益都千万百姓,请魏总爷收下万民伞。” 魏进忠活了三十多年,还头一次见万民伞,更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有百姓希望他收下此伞,以表达他们的感激。 “好好好,”他笑眯眯的,显然心情十分不错,“俺其实也没啥好说,那就……” “还请您一定收下这份心意!”老者说着,又把伞往前递了递。 魏进忠欣然接过伞,顺势扶起老者:“大家都起来吧。” 随后一番谦让,俩人重新落座,魏进忠又吩咐手下搬来凳子,也请那些百姓同坐。 寒暄几句,魏进忠问道:“赵知府,最近可忙?” 赵乔年亦笑着回道:“呵呵,最近是有些忙。因为要安置外省迁来的耕民,再一个还要核查顷亩之数,为他们正疆定界,以保证生产。” “哦?”魏进忠忽然想起之前贾艾说的,“这是不是沈阁老提的山东营田之策?” “正是,那是阁老在三年前所提,但陈增、马堂税山东之后,这事暂时停了。直到今秋才又重新开始,因为大旱自去年就起,流民太多了,如今青州府都还滞留了许多流民,哪里的都有,其中辽东的就不少。青州呢,比起登莱都要稍好,至少还有些地能种棉种粮,当然还是比不上西边三府。” “赵知府可是还有啥困难?” “哎,”赵乔年闻言不禁先叹,“要说困难肯定是有,但是具体人和事本府尚能推进下去,就是……” “赵知府不妨直说,要能帮的,俺就帮帮。” 赵乔年道:“先谢过魏总爷,那我就直说了,山东这几年可谓难矣疲矣!先是朝鲜之役,后又是陈、马横征暴敛,再是天灾,山东再经不起折腾了,而百姓也需修养才能生息。所以当下,本府纵然能安置流民,但还希望朝廷能行三年蠲免。” 第103章 【魏进忠上疏减税】 魏进忠听了赵乔年的请求并没当即表态,而是默然了良久。 赵乔年说完就端起茶盏喝着茶,似乎胸有成竹,而那些百姓则眼巴巴地看着魏进忠,一脸的期待。 之前,魏进忠因为黄克缵的弹劾,他虽恼怒,但一时半会还没想到对策。不过此时,听了赵乔年的话之后,脑海里渐渐有了主意,再结合那徐上海的话…… 很快,他开口道:“赵知府,俺也晓得山东百姓的难处……这么给你说吧,行蠲免与否俺也做不了主,但是呢,稍后俺会上疏皇上,将百姓的诉求一一说明,至于行与不行,自有皇上定夺。” 魏进忠转而又想一事:“对了,正好俺也问问赵知府,除了正赋,山东一年的均徭役折银大概是多少?” “回魏总爷的话,山东六府一百零四州县,原额里社六千三百有奇,山东一年均徭力银二差银共六十余万两。” “那西三府和东三府分别又是多少?” 赵乔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因为西三府的里社与东三府的里社数差不多,皆是三千余,只是州县数东三府少于西三府。西边每年办纳徭银约四十五万两,而东三府是一十五万两。” “哦?”魏进忠不解,“里丁既同,为何差银悬殊如此之大?” 赵乔年想了一下:“想是东三府疲弊,道路不通,土地舄卤,不如西三府能植棉种稻,所以……” “哦……也是,”魏进忠点点头,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就好比此次征收花税,王记的收购价说是近十年来最高的一次,棉农自然欢喜,他们今年手里多少会宽裕一些,应付朝廷赋役也会从容一些。其实对衙门来讲也有好处,百姓少欠衙门逋赋,那么当官的这一年考核就算过关一半。但是对东三府的百姓来说,估计就要难一些。 魏进忠因心里有了主意,急于回后院找人商量,于是又道:“赵知府,情况俺基本了解了,之后俺会上疏皇上,将三府的情况一一说明,也会尽力为你们争取一些蠲免。然后嘛,今日你们也辛苦了,要不就先这样?俺还有些事情要做。” “是是,”赵乔年见机起身,“冒昧登门拜访,是乔年的错,但在此,乔年还是替青州的百姓向魏总爷道声多谢!”说罢,又退后一步,再行大礼,那些百姓也纷纷起身,跟着跪下磕头,口中不停称谢。 魏进忠一见伸手虚扶一把,笑眯眯说道:“呵呵,起来吧起来吧,诸位都无需多礼啊……” 他三言两语便端茶送客,赵乔年又带着百姓千恩万谢,这才告辞离开。 待赵乔年一行人离开,魏进忠就急匆匆的返回后院,边走,边还让随从赶紧找刘时敏和贾家兄弟过来。 一炷香后,几人已在后院北屋的西次间里,这西次间原本是会客之所,后被魏进忠改成了书房。 书房里,文房用具一应俱全,尤其那些书,全是他花了大价钱,搬空了即墨城里最大的一家书斋。大到书架、书案,小到笔墨纸砚,全部给搬了来。 徐光启正兴致勃勃的翻阅那些藏书,他是不请自来。魏进忠一进书房就瞅见他,只是没开腔,算是默认。坐下之后,又看了看这几个自己人,思索一下便说道:“方才赵知府带了青州百姓来给俺送万民伞,感谢俺出手搭救吴宗尧。” 几人一听就笑了,徐光启惊讶道:“魏爷威武啊!没想到吴县令竟是您魏爷出手相救的,在下佩服!” “哼,”魏进忠轻轻一哼,睨着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得意,但很快又恢复平常,“说这头,莫扯远了。” 他咳嗽两声又接着说:“诸位也知道,山东巡抚弹劾俺,说俺匿了花税……俺呢,本打算上疏申辩一下,但刚才见了青州知府后,又改主意了,俺打算为那些百姓做些啥。不过又问过赵知府,东三府大概一个赋役情况,呃……你们也给给意见。” “师弟想行蠲免之法?”刘时敏问道。 “有这打算,不过俺听赵知府的意思,感觉东三府赋役比西三府低很多,要是就这样上疏请蠲免的话,估计有些难。” 徐光启道:“要说东西赋役之比,东比西低太多了。” “徐上海,怎么说?”魏进忠问他。 “其实很久以来,东西的矛盾主要就是养马、河夫之争。西三府养马的负担比河南都重,何况土地贫瘠的东三府。山东地区养马是按人丁分配,举个弘治六年的例子,河南加山东等养马州县,各论人丁,共该人丁四十三万八千余。而山东养种马三万多匹,河南只有二千七百余,按照五丁养一马,十丁养一骡马来算,当时山东养马人丁就有四十余万丁。” “这四十余万丁,济南府所占一半,其次是兖州、东昌。马役涉及人口之广,基本就是每十一丁人口中就有一人要承担马役。反观东三府,虽说是从公分派,但实际是通融了的。大概理由就是青登莱临海,加之易州山厂的柴夫之役繁重,最后就免了东三府的马役,争执便由此而来。” “哦,原来如此。” “还一个是河夫之争,漕河在山东境内的是卫漕和闸漕,其中闸漕夫役犹重,什么闸夫、溜夫、坝夫、浅夫、泉夫、捞浅夫等等。夫役之设,止于近河而不及于近海者,而东边军灶又半于民户,早有人就说过——山东沿海二十四卫,递年修城之夫不知几千万,此役又是西边之所无,可分之于西乎?所以河夫之争大概就源于此。” “当然除了这两样,还有力役之争就不多说了,总之魏总爷您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弊权衡,才好上疏,否则,嗯……有可能到头来好心落埋怨。” 魏进忠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直呼万幸万幸。幸亏先问过一嘴,否则冒冒然上疏,真得吃力不讨好了,他才不干这种事。 “徐上海,那你说这事俺该怎么做?” 徐光启笑笑,又反问:“魏爷可想组建自己的船队?要是想,那登州知府的建议就不错。” 魏进忠认真想了想:“你意思是减免矿税开始?” “山东六府皆有矿洞,免去包采、包税,然后西边三府可调为官家二成,地方一成,其余则出资人和矿夫所得;东边三府嘛,同样官家两成,一成用于船厂,其他不变。这样想来各方都能接受,魏总爷您可以考虑一下。” “至于赋役,其实朝廷早有明旨,就是四明相公所提的垦田山东疏,三年前就下了旨,如今只需按照执行就行。” “怎么个执行?” “东边三府的新籍之民正赋照缴,再免三年均徭役。至于西边三府,不如多鼓励植棉,棉花种于春末,播种前还有半个月的晒种,同时还要整地造墒,如今已十二月,算来也不过四十来天就要开始准备新一年的播种。再说,植棉增加,花税不也收的更多?我这法子您觉如何?” 魏进忠心里是相信徐光启这番话的,沉吟片刻,遂道:“不错,俺觉得行。” 船队他是已打算好了的,官出十之三,民出十之七,他是准备把他老家兄弟找来,替他来投这七成,目前他手里的银两足够投个十艘八艘。当然,贾兄弟的建议他也准备采纳。 魏进忠拿定主意后,又吩咐刘时敏开始草拟奏疏,依然他口授,刘时敏记录。整了老半天,中间屡次修改,终于定了稿,然后再找公文纸誊写一遍。 奏疏拟好,交给贾艾很快便发了出去。 ———— 魏进忠的奏疏随锦衣卫的快马很快到了京城,跟着又送进宫里,在文书房转了一圈之后,就呈到了朱翊钧面前。 朱翊钧览过之后,吩咐人把陈矩找来。 “陈矩,你看看,怎样?” 陈矩接过奏疏,只看一眼便知这字是若愚写的,但通篇的写作却是令他不忍卒读。而且篇幅不短,但还是很有耐心地读完。 读完之后,陈矩心里叹息一声,其实魏进忠对于他而言,用心不及刘时敏,当初陛下执意要派遣他代替陈增,他还为此日夜忧心了好一阵。但魏进忠的表现,说实在的,他基本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除了山东巡抚的弹劾。 “进忠作为臣的人,对于他在山东的所作所为,臣可以给他评个中上。” 朱翊钧背靠着椅子,头搭在椅搭脑上,闻言笑了笑:“你这评价不低啊。” “是,其实臣当初也很担心,担心他给陛下惹麻烦,不过好在傻子不傻,办的事似乎也可以。” “哈哈,”朱翊钧顿时大笑起来,“你这么一说,朕倒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竟像个大蛤蟆,哈哈哈……” 陈矩有些汗颜:“是臣教导无方,让陛下笑话了。” “朕看他还行,”朱翊钧依旧笑着说,“好吧,说说他这份奏疏,你觉得如何?” “鼓励植棉,臣以为可以,只是山东近年多灾,栽桑植棉外,再能兼顾种稻就更好了。” “那么总督海防道呢?” 第104章 【升职加税】 陈矩思虑良久才慎重回道:“臣以为,可以试试。” 朱翊钧已经闭上眼,看似睡着了一般,半晌,才开口:“他既是你的人,就依你吧。另外,朕记得他还只是个奉御?给他升升。” 陈矩应道:“是,臣记下了。” “你让文书房拟旨,就不下阁了,发中旨……”朱翊钧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明年的花税提到二十万两。” 陈矩微微一惊,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 三日之后, 即墨县城,府馆。 魏进忠正忙着与贾氏兄弟商量哪里去召船匠以及购置船料之事,却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嚣,不久,就有下人急匆匆跑来,口中不停呼着‘喜事,喜事’!跑到跟前对他说:“魏爷,宫里来了两位传旨太监……” 魏进忠一听心中猛跳,稍顿之后,面上便渐渐显出狂喜之情。 贾氏兄弟互看一眼,心中顿时明白,随即恭喜道:“魏爷您要得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魏进忠来不及理会,赶忙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就急急慌慌出了书房,往前院赶去。 两位面白者早已在前院正堂里等待,一位年长,一位稍稍年轻,身上皆着纻丝的内官常服,胸前缀斗牛补子、麒麟补子,外套一件羊绒衣服,随纻丝一起穿用,腰间再束光素玉带。这俩人的打扮除了表明是乾清宫出来的太监,不做他想。 魏进忠急匆匆来到门外,早有下人为他撩起厚厚的门帘,他旋即跨进屋子,立马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这屋里烧着易州产的红箩炭,耐烧且炭气轻,本就是十不选一的炭中珍品,宫里也只有少数人能用。 “哎呀,小的进忠来晚了来晚了,让二位爷爷久等,真是罪该万死……”魏进忠一进屋来,先连声说着‘罪该万死’的话,然后一抖身上的貂皮大氅,任其落在地上,再三步并两步走到两位传旨太监前,欲试跪下磕头。 两个内侍怎好让这位陛下的宠臣行如此大礼,年长者就欲伸手扶他,可魏进忠执拗着要磕了头才肯起来,两方一番拉扯,实在拗不过,还是让他做足礼数才起身。 这两位之前没见过魏进忠,只听人提起过,今日虽是公事公办,但这态度让他俩还是颇为受用。 身穿斗牛补的内侍笑呵呵道:“进忠啊,咱家今日来是奉了万岁爷之命,客套的话先不说,把事办了再说其他?” “是是是,小的已命人备好香案,二位爷爷稍待片刻,小的准备一下。” 稍后不久,魏进忠准备妥当,跪在案前,斗牛内侍便取出圣旨展开来,宣读:“升魏进忠为司礼监少监……敕少监魏进忠往山东巡视军民利病,绥靖地方,修理赈济,措备兵粮,不得干预钱粮、词讼等地方庶政……另着总督山东海防道,并筹备蓬莱船厂事宜。事关船务无巨细务必关白,如有未尽之事尽管奏来……” 魏进忠低头向地,无人看到之处,早就嘴角上扬,仿佛心中开了花。圣谕宣毕,又换成另一种表情,面带感恩地双手接过圣旨,向北磕头,行过大礼之后方才起身。稍后又将圣旨请进正屋,供于案桌之上。 斗牛内侍这时亦笑着向他祝贺:“恭喜魏少监,想必今后在山东行事就方便多了。” 魏进忠满面春风,明白内侍话语所指,这巡视军民利病什么的,相当于镇守一职了。也就是从今往后,他就与山东巡抚黄克缵平起平坐,连布政使都要比他低一点,所以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别人谁也管不了。 两位内侍急着回去复命,并未久待,魏进忠也不好强留,只是临走时每人都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不是什么银锭子,而是金锭子。内侍接过一捏,旋即塞入怀中,随后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不少。 “魏少监随咱家出来,陈司礼还有话托咱家交待于你。” 魏进忠立马应道:“是,正好小的也送送两位爷爷。” 将近半个时辰才返回府馆,进了府馆大门,魏进忠脚步生风直往后院书房去。进了书房,见一众兄弟都在,于是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之前就在商量的事。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眼下心情甚佳,那种欣喜得意掩都掩饰不住。 “来来来,继续,方才说到哪了?” 贾艾笑着道:“方才说到哪里去召船匠,之前还想着真要造艘大船出来怕是还得等,不过嘛,魏爷这么一升官,估计很快就能开造了。” “是啊,正好手下有个兄弟才从港口回来,他说在那里他认识一个福建船主,从泉州府来的。据他说,他们泉州府的同安、晋江、惠安、厦门都是造船业的兴旺之地,那里的船匠之多,而且都世代以造船为业,像他的船就是在惠安西坊乡的船厂所造。” “他的船是什么船?” “我看过那人的船,是双桅的过洋船。” 魏进忠沉吟,又说:“要不这样,你让你兄弟把这船主叫到县城来,俺要好生问问。” “好,我这就让兄弟伙去把那人找来。”贾艾应道。 “嗯,你这会就去吧,”魏进忠说,“另外,去之前,先找找徐上海,找到让他来俺这里,俺还有事请教他。” 贾艾得命很快离开,到了晚间又返回了府馆。 书房里,魏进忠瞅着贾艾,以及他带来的那人,一个精瘦且皮肤黝黑的汉子,衣衫单薄,似乎觉不出冷一样。 贾艾一进屋,便抖去一身风霜,先说:“孙老板,这就是咱们魏总爷,将来蓬莱船厂就是他主持。今日特地找你也是想打听一些船厂的事情,你只需好生回答便是。” “是,”黝黑汉子爽快回道,又像是经过世面的人,丝毫不显拘束,他先恭恭敬敬行一大礼:“草民孙吴叩见魏总爷。” 魏进忠点点头:“嗯,起来吧。来,看座,上茶。” “多谢魏总爷。”孙吴起身,随后坐在靠门的下首位。 “孙老板啊,你们福建来山东这里,还是挺远的吧?怎么想到来这的?”魏进忠问道。 孙吴立即回道:“回爷的话,这说来话长,因为小的家乡是福清,所谓八山一水一分田,田少人多,民少恒产,要是自己不出来打拼,不要说养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出来了总能混口饭吃,总比在家里强。” “嗯,也对,”魏进忠又问,“听说你们那里出船匠,将来要是蓬莱船厂招船工、船匠,你们愿意来吗?” “只要能混口饭吃,到哪不是做?” “好,”魏进忠脸上露出几分满意,“那你说说,你们那里的船匠都能造什么船?” 孙吴笑着说道:“回爷的话,福船多了,好比同安,有种物产就是渔船,俗称钓艚,长六丈,宽二丈,吃水六尺,船员可载20人。还有一种商船,比现在的军船都要轻快,晋江造船也多,当然还有厦门,尤其是贩洋船,基本都是厦门造的。而且厦门本身就是港口,商人从此出洋贸易,一趟便能获利数倍至数十倍,故有许多人是不惜倾产来造船,厦门的船厂也因此兴旺,那些土木金银铜铁诸工皆自外来,船工亦是大盛。” “哦?依你看,造一艘船要花多少银子?” “那得看造多大的,一般造小船只需十数两银子,但远洋的船却费可达千余金,大者七八千金,小者亦有二三千金。” 魏进忠一听,竟是睁大了眼睛:“七八千金?这么贵?” “是,”孙吴点点头,“造一艘上海县的那种沙船亦是这个价,所以很多人都是倾产来造船呢,更巨者一桅就能费千余金。而在东南沿海,像小的现在这种二桅船算是小船了,多的是三桅,甚至五桅大船都有。” 魏进忠心里默算了一下:七八千至二三千,就取个中间数,按照五千金一艘,按十艘算,就是五万两,刨去官出的三成一万五千,他自己需出到三万五千,就单指船价,还不包括船上的船员之费…… “那一艘过洋船载重几何?” “就拿沙船来说,最大者可载三千石,小者也能载千五六百石,像小的二桅船,载一二千石轻轻松松。另外,还有就是修建船厂,最好多建一些泥船坞,因为港口将来船只会越来越多,船坞可以自己经营,也可出租出去。”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哪里的船坞最好?” “自然是黄埔的船坞,很坚硬,可容巨舶。而且黄埔也很多能造船坞的世家,只要钱合适,想来他们也是愿意跨越南方来此谋生理的。” 魏进忠点点头,心中又盘算开来:建船厂也要投入不少银子,不仅登州要建船厂,青岛那里也要修建船坞,除了船坞、厂房……起码要一百多间,还有物料,木材、油、钉、棕蓬等等。 “木材,你们一般取自哪里?” “福建本就出杉木料,当然就地取材,登州这里往后也可从福建运木料来,再不济,辽东不还有木市吗?至于铁钉铁锚,其余物料,措备应该也不难。” 魏进忠盘算了一阵,他若真要组建船队,想必花销不下七八万两,差不多要掏空他所有的家当。一想到此,就不禁有些肉痛。七八万两啊,他还没捂热就又要花出去…… 第105章 【鼓励植棉】 魏进忠一想才到手的十万两银子,还没捂热就要花去七八万两,真是有点肉痛。 与孙吴交谈一阵后,魏进忠便打发了他走。正自思忖间,听到贾艾在书房外叩门:“魏爷,徐上海来了。” 魏进忠听到连忙应了一声:“好,请他进来。” 少顷,贾艾与徐光启进得书房。徐光启一进来就笑呵呵道:“诶呀,还是魏爷这书房好啊,水墨书香伴着一室的温暖,下雪天里温一壶酒,边饮边读,好不惬意!” 魏进忠瞧着他,嘴角一咧:“想喝酒了徐上海?早说嘛。俺这虽没好茶,但有好酒啊,怎么着,整一个?” “诶,不不不,”徐光启连忙摆手,“你这的酒太烈了,怕不是一杯下去我就起不来了,太耽误事,改日吧。”他生怕魏进忠再提喝酒,又很快转了话题。 “对了,魏爷,听说您找我,有事相商?” “嗯,”魏进忠说喝酒只是逗一逗,并不真想喝,况且今日真有事请教与他。“徐上海,是这么个事,你说有什么好办法,能在山东大力推广植棉?” 徐光启眼神一闪,立刻笑了:“好事啊,但魏爷希望推广到什么程度呢?” “嘶……”魏进忠搓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不禁琢磨起来——推广到什么程度?当然越多越好,到了收花季俺的花税也收的多。万岁爷命他明年上缴二十万两花税啊,要是照今年的收入缴二十万出去,他自己就没得赚了……关键要他有的赚才行啊。 “徐上海,当然种的人越多越好喽。” 徐光启依然笑吟吟的,想了片刻,道:“要不这样,我替魏爷出个主意吧,说不定能实现魏爷希望的越多越好。” “快说快说,”魏进忠一听喜道,他就知道徐上海肯定有主意! “依照棉花的生长习性,以及土地的特性,棉田可与稻谷一起耕种,可棉可稻。种棉二年,再翻稻一年,即可草根溃烂,土气肥厚,虫螟不生。三年而无力种稻者,收棉后,周田作岸,积水过冬,待入春解冻,放水侯干,耕锄如法。可种棉,虫亦不生。” “呃……”魏进忠听了半天,却如堕云里,“徐上海,啥意思啊?俺问你法子,你却给俺说如何种棉?” 徐光启笑了笑:“我讲的就是法子啊——种棉二年,翻稻一年……” 魏进忠还是不咋明白,瞅着他皱起了眉头。 徐光启见了,略一思索又解释道:“这么说吧,魏爷想推广植棉想必是为了多征花税,但百姓愿不愿意改种、多种也无法硬性规定。与其空口劝农,不如实惠一些,进行奖励,凡种棉二年者,翻稻一年作为奖励。” 魏进忠有些听明白了:“那怎么进行奖励?” “只要翻稻的那一年蠲免赋税就行啊。” “绕了半天,原来你是这个意思……”魏进忠总算全明白了。他在心里思忖开,似乎……好像……也并非不可以,反正山东常年遭灾,一遭灾朝廷不也是要行蠲免的吗? “不过呢,”徐光启又道,“再好心提醒一下魏爷,我所说这些,原本都属于地方庶务,又关乎钱粮,您最好与山东的地方大员先彼此商量,以免他们不知情,这毕竟需要地方官员的支持,才可推行。” 魏进忠点头同意:“你说的对。”不过一想到那姓黄的才在陛下那里弹劾过他,心里不免有些疙瘩。 “只是那姓黄的……” “呵呵,魏爷是做大事的人,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下相信魏爷是有格局的。” 魏进忠用眼乜着徐光启,半晌,道:“啧啧,读书人就是会说话!不过,俺咋觉得你好像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样?” 徐光启一听哈哈大笑:“魏爷啊魏爷,我能带有什么目的?这不是您找我来,您要我说的吗?” “哼!”魏进忠打鼻子里哼出一声,“是俺找你来的,还以为你徐上海有啥好主意呢,结果都是俺早就想过的!” 徐光启又忍俊不禁:“是是是,魏爷英明神武,在下十分佩服!” 魏进忠又傲娇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反正他心里已基本有数了。黄克缵那里,他寻思着,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济南府,找他面谈…… 翻稻那一年,只用蠲免里甲正赋就好,其他不免,对各方财政收入应该影响不大。一旦推行开来,百姓对他只会感恩戴德,至于他们能减轻多少负担?这还真不好说。但有比没好,聊胜于无。 而且这事最好尽快搞定,一来,翻了年很快就是春播;二来,他还要忙蓬莱船厂那头,如今连个章程都还没有。造船的船工船匠先就近招揽吧,至于闽越那边的能工巧匠,慢慢招募就是。 还有船料,南方的杉木、花梨木这些好料一时半会也过不来,还是得在北方找寻……对了,辽东!义州木市!啊……不忙不忙,这先放着……先解决铁料,从哪里弄来?似乎益都县就有矿洞,记得贾兄弟曾提过…… 魏进忠想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觉得只用了很短时间,恕不知徐光启已经等了半天。魏进忠不搭理,于是他就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书,慢慢翻着看。 良久,魏进忠才注意到他,不禁诧异:“诶?徐上海,你咋还没走?” 徐光启放下书,依旧笑吟吟道:“魏爷没发话,我咋好不告而别?” “哦……”魏进忠反应过来,原来是他想得太过专注,忘了他还在这。“徐上海,俺记得你是要留在山东的?” “是,原打算寻个老农当师傅,教我植棉。” “师傅寻到了吗?” “自然是寻到了,魏爷的问题解决好了,就准备出发去师傅那里了。” “嗯,挺好,那……俺也没啥话说,你与俺们也算相识一场,临走,就不说废话,祝你早日写成你的农书。” “多谢魏爷,说不定将来还有再见的时候哦。” ———— 魏进忠目送徐光启从书房离开,许久,他依然坐着一动不动。 脑子里思绪万千的他,琢磨半天,觉得还是要把很多事情屡一屡,屡清楚了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就好比海运,虽然万岁爷下了旨复开海运,其他地方先不管,但就山东一地,他感觉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东三府的地方官比西三府的官员明显积极许多。 当然,不能排除地域差别的因素,除此,应该还有运河的原因,西三府依托运河更多,这无可厚非,所以他也一直关注泇河开通之后的情况。如今是十二月,其实泇河在秋季已能通航,不过好在仅能通行小船,因为河身还是尚浅,水只有二三尺,但江浙、湖广的粮船重大,依然无法通过。 他当然不是希望运河永远这样,只是运河一旦通畅,就烦朝中的有些言官又要拿海运说事。他倒不担心万岁爷的态度转变,只是……所以最好就是…… “绝不能让户部、工部的人插手海运和船厂,还有税收!”魏进忠暗暗下定决心。反正钱他会想办法,人他自己会找,总之就是不用户部出钱出力,自然他们也别想派官员来管船厂,更别想干涉他做啥。 魏进忠转念又想,他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矿税使,他是可以决定山东还征不征矿税,“只要那姓黄的不给老子使绊子,还是可以考虑撤了临清钞关的商税……总之一句话,凡事好说好商量!”要是给他来硬的,他娘的,他怕个卵! 魏进忠心中越想越激动,突然有种想揍人的冲动。好久不混市井了,他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当街溜子的那些时光…… “来人!”他突然朝门外吼了一声。 很快,进来一锦衣卫的兄弟:“魏爷,有事?您吩咐。” “把刘时敏叫来。”魏进忠吩咐道。 锦衣卫得令退下去找人,魏进忠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又叹了一声气。如今手头事情越发的多,他明显感觉手下人已不够用。 过了半柱香,刘时敏来到书房。 一进书房,他先脱下厚厚的的貂皮大氅,挂在朱红戗金的楎椸上,外边天寒地冻的,一进温暖的书房,氅衣上都结了水珠。又取下貂皮暖耳,惮了掸,随手放在榻桌上。然后一回头,正见魏进忠一双阴区区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刘时敏愣了一下:“怎么师弟?你找我来,又要写什么吗?” 魏进忠一惊,瞬间醒悟过来,随即咧开嘴笑了起来:“啊哈哈,主要是俺想起好久都没问候师傅了,俺想给他老人家写封信。”他一边顺着他的话说,一边在心中切齿,这小兔崽子!人家谁不称他一声魏爷的,就他从来只称呼他师弟。屁大个人,还想充老辈? “师傅?”刘时敏不禁多看他两眼:“你想给师傅写些什么?” “诶诶,坐下先,俺帮你铺纸磨墨,咱慢慢说啊。”魏进忠起身让开了桌案的位置。 刘时敏坐下,一边准备着文房,还时不时用眼瞥着他:“你要先告诉我,我才好帮着你润色,师傅可不爱瞧你那些口水话的信。” “那好,”魏进忠一想也对,“其实我是这么想的……” 第106章 【义州木市】 其实魏进忠的想法很简单,他目前的实力和职位还不足以让他能完全拿下海运这一块超级大的肥缺。所以他希望在朝中,除了万岁爷之外,无论如何司礼监也能支持他,所以他想到了陈矩。 他师傅陈矩这人,酷爱读书,又讲圣贤道理,只要能说服他,朝中内外自然会有他替自己摆平。只是怎么才能说服?当然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 刘时敏待魏进忠说完,不禁疑惑地看着他:“你还想从宫里招匠作?” 魏进忠很认真的回道:“师兄啊,你想想,像内官监、御马监都有管事及监匠,何不就从宫里直接委派,无需再经过户工部。至于其他船匠和杂役什么的,直接从江浙闽粤雇募好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那我就这么写……如何?” “不,师兄,”魏进忠打断道,“给师傅他老人家实话实说,俺心里想的就是不希望六部来干涉船厂,内官有二十四衙门难道还选不出精通将作的人?想当初七下西洋的还是三宝太监郑和呢。” 刘时敏道:“行,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写。” “还有钱款,不用万岁爷和师傅操心,俺自有办法筹措。” “什么办法?”刘时敏一听又不由多看他两眼。 魏进忠解释说:“俺会预先出售青岛港的船坞使用权。” 刘时敏笑了声:“使用权?师弟你倒会想办法,新鲜!” “好了好了,你就照这意思写吧,另外再写一份《推广植棉疏》,呈给万岁爷。” “知道了,知道了。” 刘时敏一边应着,一边按照魏进忠的要求开始草拟书信和奏疏,先打草稿,写完然后通读一遍,没有问题再正式誊写。最后封缄,交与专人快马送京城。 信送了出去,魏进忠吩咐手下备马,也准备启程去济南,他想赶在年前会一会那黄克缵,顺道再去一趟益都县。不过还有一件事,他心里一直记着,于是找人叫了贾艾来。 “贾兄弟,俺记得上回,徐上海提过那个什么小歹青,你还有印象吗?有啥法子能联系上这人?” 贾艾有些诧异,半天才说::“知道啊,都令歹青嘛,敖汉部酋首,魏爷这是……为了木料?” 魏进忠直言道:“自然是为了船料,你说,有啥法子联系这人?” 贾艾收起诧异,认真想了一想:“辽东镇专门有一些人为了办事方便,常年与关外的夷酋保持联系,找这些人想必能够联系上。” 魏进忠道:“那就让贾必去一趟辽东,把联络的人给找到。” “要他去关外跟那夷酋谈木料之事吗?” “不,俺要亲自会会那个小歹青,然后再谈购买木料的事。” “明白了。” ———— 这头魏进忠准备出发去济南,而那头送信人揣着信和奏疏,正星夜兼程赶往京城。 而此时,建州等卫贡夷努尔哈赤等一百九十九人于京城朝圣完毕,侯爷陈良弼代皇帝朱翊钧宴请了他们。宴请之后,努尔哈赤等人也准备从玉河馆出发,载着从贡市交换来的物资以及赏赐,返回关外。 启祥宫,朱翊钧昨夜熬了夜,今日起来甚晚,直到申时过半才出现在暖阁。 一身疲惫的他,脸上还挂着明显的黑眼圈,才坐下没一会,就又开始呵欠连天。近侍瞅见,低头轻声问道:“爷,可要奴婢传御药房的来?” 朱翊钧闻之,想了想,道:“朕……算了,自从张明去了,朕每每再用那药,总觉得不对味,而别的药试过之后,也提不起精神,没啥用。” 桌案上又堆了厚厚一沓奏疏,朱翊钧懒洋洋地用手扒拉着,就是不翻开来看。 过了许久才吩咐近侍:“你去给朕换一杯浓茶来。” 近侍领命退下,很快就端来浓茶,朱翊钧饮了茶,又磨蹭了许久,才翻开第一本奏疏,兵部覆请总督万世德、总兵李成梁、尤继先等言复开朵颜各夷马木二市,并复宁前木市——二十六年抚臣张思忠称,土蛮之子扯臣憨纠合小歹青,每年既得市赏,又要比照宣大赏。时肆抢掠木、马二市,繇此议罢。自此以后大举零窃,岁无虚时,阖镇皆苦之。而诸酋亦数来求市,歹青、扯臣憨等咸集近边,愿准二十三抚赏,一听约束…… 长昂、董狐狸、老丝孩子三酋亦请复宁前木市,总兵尤继先许之。蓟辽总督万世德以闻,且言辽之马市视他镇不侔,他镇皆系贡虏,抢必不市,市必不抢,岁出数万,明以为饵,彼亦嗜汉财物,不敢动也。若辽之二市止可当他镇之民,市民以为利,故虏虽有顺有逆,终不为之绝市且虏情不可知。即嘉隆之间,何年不开市,何年不大抢?不过外示覊縻,内修战具耳。岂可以往年之虏或市或抢,恐人之议,其后而不为担当哉?天下事未有全利而无害者,利多害少则为之,若有利无害复持两端以观望,岂人臣所以计安边境者乎?疆场利害关系至重,须如古之权,不中制亦不外监,行无掣肘而事有底绩。伏乞天语叮咛戒谕,使得毕力封疆不误大计,臣等之上愿也。 “从,”朱翊钧看完后便甩给文书官批答。 此时暖阁外,又有文书房送来新的密信,是陈矩掌家常云遣人送来的魏进忠之书信奏疏。 “拿来朕揽,”朱翊钧吩咐。 书信奏疏摆上御案,他伸手取过翻开,快速浏览一遍,却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有趣的事,竟笑了起来。 “去,传陈矩来,”随后朱翊钧又命身边近侍叫人。 直到陈矩来了暖阁,朱翊钧依然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他见陈矩进来,遂道:“免礼,来,赐坐。” 陈矩坐了,不等他开口,朱翊钧就道:“魏进忠……哈哈,事办的不错!” “陛下太夸奖他了,”陈矩听了无奈摇摇头,“其实,进忠也给臣写了信,信中他说……” “他说了啥?”朱翊钧不由好奇。 “他说话倒是不转弯抹角!”陈矩颇有些无语:“他说希望在朝中,臣能罩着他,免得被言路弹劾,让陛下生气。” “哈哈,他是怕朕一生气,就撸了他的官吧?” “他能替陛下办事到好,若是办不了事,莫说陛下,臣都要先撸了他。” “目前为止,朕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朱翊钧依旧笑吟吟道,“对了,他是你弟子,他对船厂的那番建议,你以为如何?” 陈矩想了想,回道:“昔日,龙江船厂确实有不少派遣的内官和监匠,像内官监最早定的是工完发回,后来因为工作增多,陪数添取,遂改为定例。除了内官监匠,还有御马监,丁字库,甚至酒醋面局都派有匠作,所以并非没有先例。再者,舟楫、河梁之事,隶都水司乃惯常,所以由工部委派郎中总其事,别人都觉得这是常理。” “只是臣也知道进忠心里的为难,无非是担心海运抢了漕运的生意,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保不准底下的人就对他阳奉阴违,而他只能仗着陛下的支持。但事无巨细,总有疏漏的地方,一有疏漏,言官又岂会放过。” 朱翊钧轻轻一拍桌案:“对,这才说到了点上!” “而且臣还听说,最早到达青岛运棉的船,都是从淮安直接过去的。那时漕运浅淤,大只的沙船根本无法行驶,有些船主比较幸运,得到消息后立马就掉头下洋,正好也赶上了夏季风,没要多久就到了青岛。” “这些船只如今到了哪里?” “听说已经到了刘家港,满载棉花,十分顺利。” “想必那些船主是赚到钱了。” 陈矩点头道:“是,但肯定也有人没赚到钱。” 朱翊钧冷笑:“朕明白!漕运每年要花掉朕多少银子?可见有些人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既如此,朕看进忠的建议就很好,船厂无需再让工部插手,钱也不用走户部。陈矩你就从二十四监局抽调管事,匠作去船厂,至于其他的事你去协调,具体让进忠办就好。” “臣领旨。”陈矩应下。 “还有啊……”朱翊钧又想起花税的事,“把进忠那份奏疏拿给陈司礼。”他让文书官将奏疏递给陈矩。 “进忠要在山东推广植棉,朕以为挺好。你就让文书官直接拟旨吧,连带河南,京畿保定等府照此一并推广,这几地都是遭了旱灾的。” “臣领旨。”陈矩再次应道,“还有一事,因为进忠在信中也提到,他考虑从义州的木市购买一批船料。” “你想说木市?方才朕已准了兵部的覆请。” “陛下,臣其实想说说建州夷努儿哈赤的敕书,曾经海西女真哈达部的王台对我大明最是恭顺,有敕书699道,建州女真反复无常,叛附不定,当时敕书比海西女真少了很多。万历十一年努酋起兵时只有朝廷给的30道敕书,但是五年后,他遣人入贡时,已经有了500道敕书。如今努酋已尽并海西诸夷,益强而不可制。” 朱翊钧看着陈矩许久:“你的意思?” “抑制可分其枝,离其势,当初的政策稍加变化,如今依然可以用。” “就利用木马二市?” 第107章 【歇家牙行】 万历二十九年,年底, 这年冬天竟无雪,可是天气依然冷得刺骨。 魏进忠坐的三乘马车,行驶在往济南府的大路上。这一路的天色都是灰扑扑的模样,魏进忠就觉得头顶上像是扣了一个黑乎乎的锅盖,他不喜这种不见阳光的天,老是这样灰扑扑的,心情也会变得不好。 车舆里放了一只炭盆,异常暖和,他不觉得有多冷。但也知道随他马车同行的,还有锦衣卫的一班兄弟,虽说都骑着马,但架不住凛冽的寒风往身体里、关节缝里钻。人在马上不消半个时辰,就会冻得全身僵硬,哪怕是穿得再厚也无济于事。 好在他到哪都会带着好酒,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就停下来让他们喝点酒暖暖身子吧。他也想喝了…… ———— 京城的天同样灰蒙蒙, 既无雪,京城便不再是白净一片,黑灰的色调下,衬托出一张张菜色的干瘦脸庞。唯有白米的白是能让人眼睛发亮,但那些白色的后面,却是一颗颗黑透的黑心。 戊寅日,大学士沈一贯上疏,催促皇上点用总河大臣。 “事之最急者有三,其一则黄水侵淮水而泗州祖陵危;其一则黄水侵漕河而运道阻塞,南米千万艘停阁不进,京师之米粮日贵,百货日少;其一则河南山东徐沛之间,乃中原都会之区,故中原之民尤当爱护中原之地……皇上又不令任,臣实忧迫如坐针氊,若托之非人,或因之为利,不顾利害之切身,第取锱铢之快意,此视国事若儿戏而计之至愚者也。臣为此惧竭忠尽言,亟点廷推之外更无要术,专委河臣之外更无奇策。早责成一日则早拯救一日,惟皇上选择而使之。” 京师每年全靠漕河运粮,漕运一阻,京师米价必定应声而涨。其实未必真的缺米,但囤积居奇的人又怎会放过赚大钱的机会? 那些滞留南方的运粮船,即便现在改走海运也来不及。一是冬季的风往南吹,并不利于要北上的船,就算船行八面风,但会花去四倍的时间,损耗更多的人力,得不偿失。二是走海运到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成山头的暗礁和浅滩,漂没的风险极大。除非走洪武时期的那条海运线,从刘家港直接入黑水洋抵达天津,就可以绕开危险的成山头。 无论是黄河的问题,还是淮河的问题,最终都会归结在一个问题上——除了一条让人糟心的漕河,没有什么备选方案。 朝中并非没有人不知问题症结所在,因此,重修胶莱运河的呼声,又渐渐清晰起来,为首的正是程守训,迄今为止,他已不止一次上疏。只是胶莱运河的问题比疏通一条漕河可复杂多了,元代和嘉靖朝的案例就摆在那里。没有足够明显的例子证明,通航胶莱运河的收益能大于其高昂的开发维护成本。 当然这只是浅层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在北方的大沽港和南方的刘家港之间,有几千里的海岸线,却没有一个口岸能与大沽港和刘家港相提并论,既能连通海洋又能沟通内河水系。这一段海运的意义远小于内河水系对于广袤内陆地区的意义。而胶莱运河只是这一段海运线上的一环,即便它能通航,其辐射作用未必就能超过漕运对于京畿地区的辐射作用。所以近一百年来,才会屡议屡废。 但是现在青岛开港又不一样了,在未来,也许还会变,只是谁说的准呢? 国家大事自然有皇帝和朝廷大臣来操心,而百姓们,地方的官员们,他们能操心的就只是与切身利益相关的具体问题——如何让自己吃饱肚子?如何让百姓乖乖的上纳钱粮不拖欠? 行平粜之术,可以抑制米价大涨,但官方要平粜,手上也得有粮才行。北方才经历了为时近一年的大旱,平常仓、社仓里早就空空,又哪来的粮食去平粜? 除了山东、河南,直隶保定府也是经受旱灾最重的地方,保定府的推官熊廷弼就正为粮食而发愁。保定自去年起就连续数月大旱,一直延续至今年的夏秋。旱情让百姓无以为食,饥民遍野。 即便他亲力亲为查督赈灾,又怂恿了巡抚汪应皎带头募捐银钱,好歹还凑了数千两银子用来买赈灾米粮,也才堪堪扛过灾荒。但是眼下正值青黄不接,又是冬天,保定依然缺粮缺的厉害,如今米价腾贵,而府库里也无钱无粮来支撑行平粜以抑制米价。 熊廷弼心中满是忧虑,看见公文上写着朝廷新颁布的御旨,脸上也没露出多少欢欣。朝廷要推广植棉,本是好事,他心中却是喜忧参半。推广植棉是长久打算,但解决不了眼下的紧迫问题啊。 其实他知道在保定府什么人手里有粮,但是他却无法以官府的名头去迫使那些人献出粮食来平粜,更无法阻止他们高价卖粮。那些人本身就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根深蒂固动不了,即便是他,也不能完全忽视那些人的存在,毕竟他还是一个朝廷命官。 年年吏部考核天下的官员,考核标准都只有一个:赋役完欠。而那些人,手里握着的正是一府、一州,或者一县的赋役钱粮。 他熊廷弼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保定府当推官,也是要往上升的,要想升官,自然也避不开这唯一的考核标准,更避不开那些人。 但这个问题似乎无解,所以熊廷弼只有继续发愁。 ———— 山东巡抚黄克缵同样心情复杂。 单就今年山东一省的赋税来说,虽说去年开始就遭了旱灾,其实完成的还不错,如今秋粮的征收尚未结束,目前看竟比过去两年都强。 遭了旱灾,但是赋税却没欠下多少,原因不作他想,就是今年的棉花卖了一个好价钱。西三府的种棉户手里的棉,卖得比往年都高,百姓手里有了一些银钱,那么完税的情况就相应好些。而衙门也无需到处催比(查核催征),甚至动用酷刑催比。 他任布政使多年,官府年年征税,哪次不是严酷与残忍交织进行?就为不欠。毕竟外官要想考满到部,户部是要先查勘钱粮,完过八分以上才准考满。如江南,赋役犹重于山东,可谓积案如山,积欠若海,什么降俸降级全部家常便饭,在南方任官最好的结局就是平调。 所以一旦积欠太多,为自身利益想,官员又怎会不去严催百姓?而且过去本色缴纳时,还没有太严格的比限制度,自打折色纳银之后,可谓花样百出,山东只兴四限,春夏二分,秋冬三分。南方是六限、八限乃至十限都有,几乎月月征税。 黄克缵手里还有朝廷新下发的公文——推广植棉,三年当中免正赋一年。这无疑是利于山东的好政策,虽经大旱,只要皇上体恤百姓,恢复民生经济其实也很快。如今他作为一方大员,于地方有利的政策,他自然要支持,只是在心中,矿监税使始终是堵在他心口的大石头,一日不去,他一日不能安心。 “上疏,还要上疏,直到皇上同意取消矿税为止!” ———— 要说谁人让他心情复杂?除了那个阉人魏进忠,没有别人。 而这个阉人,此时已快到济南府了。 魏进忠这一路还算顺利,冷是冷了些,但也充满‘乐趣’。 贾必是早就被他派去了济南和青州两地做暗查,暗查谁?王家。 “你说那儿歌咋唱来着?”魏进忠饶有兴致的问道。 “是这么唱的——里长虎,歇家狼,执掌黄册赛城隍;穷家田少包空额,乡官地多不纳粮……” “哈哈,这是唱的王家?” “是,传了很久。” “啧啧啧,这王家啊……啧啧,一个字,绝!两个字,狠绝!” “魏爷,那接下来,咋做?” 魏进忠哼笑一声:“拉粑粑总有擦不干净的时候,总归一条,他跟西三府那些官都怎么勾结的?” “这简单啊,卑职手下有一兄弟,刚从临清、德州、广积三仓查案回来,不如问问他?” “好啊,那你把人叫来。” “是,卑职这就去喊他来。” 贾必很快喊来一东厂番子,在魏进忠马车外与他交待了一番,随后让他登上马车。 马车里,这番子见过礼,然后魏进忠便问起了王家的底细。 番子回道:“这王家其实就是个大保家,除了包揽棉花,还兼开米铺、银号。买卖做的可不小。” “哼,”魏进忠哼笑,似乎早料到如此,他没进宫前就在别人歇家里混过,自是晓得这行。“这王家怕不是还放贷吧?” “是,东昌、济南二府的粮户、花户基本都与他王家签了带纳、带比的契约,所以人都称为王主户。衙门只让折色缴纳,但百姓哪那么容易得到银子,一旦缴纳不上,可不就只有重利称贷。” 第108章 【巡抚vs镇守】 魏进忠笑道:“衙门只准折色,也就是纳赋只缴银子……哈哈,这好比有个大狗洞,谁特么都能钻空子。” “对啊,穷人手里有啥银子,充其量是那种成色很低的潮银,这种都很少,一般只用钱的。” “你查这里衙门本折银要折几两?市面上的米一石又值几两?” “就去前年吧,米贱,每石止一两余,但折却要折二两以上。今年呢,因为旱灾,米呢稍微涨了点,但折银也跟着涨了。” “啧啧啧,这就叫啥?官以催比敛财,胥呢以催比生息,催比才是那帮胥吏衙役的衣食之源纳。而王家呢,跟衙门干的都是一个勾当。” “可不,”番子也道,“魏爷您不知道,当初您让王家以每石一两二收花户手里的花,其实吧,真正花户拿到手里的钱可没一两二,甚至一两都没有,能得七八钱都是不错的了。您是大善人,体恤穷人,可王家这么做,不就是让您落骂名,他们得好处吗。说实话,他们这做的,咱们这些身边人都有点看不下去,替魏爷您叫屈呢。” “哎,”魏进忠无奈叹了一声,“这道理俺岂有不知,总归是上头有啥好处基本都落不到穷人头上的,早就被层层瓜分了,魏爷我也是干过这行当,自然晓得其中的‘道理’。就像这次朝廷下旨推广植棉,三年免一年正赋,你说好不好?当然好了。但你看吧,两三年后,穷人该穷的还是穷,该死的还是要死,根本改变不了啥。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那,别的不管,他们这么对您……兄弟们不服这个啊。” 魏进忠摇摇头:“其实俺呢,也不是啥大善人,也并非真的就想博善名,仁政和善名都是皇上给的。就算知道王家干的勾当,知道地方官跟王家狼狈为奸,俺都不在意,只是别挡老子发财。” “对啊!嘿嘿,”番子笑了,眼底透出一丝贪婪,“说起来,兄弟伙也想跟着魏爷一起争点小钱呢。” 魏进忠乜他一眼,笑着道:“哈哈,这才是正理!” “但卑职还是觉得,不该这么轻易放过王家。” 魏进忠又看他一眼,道:“怎么?你查出啥底细来了?” 番子笑笑,显得意味深长:“王家是真有钱,真特么有粮,这年头,有粮的才是天王老子呢!还记得上回魏爷您要他们出粮赈灾吗,一出手就是几千石,都不含糊,而且直接从砖城里拉出来。广积仓就在砖城,那简直……卑职都怀疑广积仓就是他王家的储粮仓了。” “是吗?” “在卑职看来,差不多也是吧。这山东缴纳的习惯还跟江南有点相似,纳户一般都是买米上交,他王家作为包揽户,可是全部收的银,然后再集中一起采买。关键米铺还是他王家的,完全就是左手倒右手。” “那他家米铺里的米又是哪收来的?” “这就不得不说王家还是精明,为啥两府的粮户花户都找王家带纳带缴,他们是量大从优嘛。卑职也是算了半天才把这帐给算明白。” “怎么说?” “好比纳户自己交粮,成本就要投一石以上,但还必须要算上耗上加耗,就包括什么东道钱、偏手钱、行扬钱、计筹钱、换单钱等等等等,每石约费分余;还有仓上挑脚钱、剥船钱、斛手钱,每石又费升余。还有加赋,像三年前朝鲜之役的加征,其实现在没有取消。这又是在正耗米一石加耗米一石,所以算下来就得二石三斗以上方兑正米一石。” “但是呢,王家对纳户,好比就是兑米一石该银一两,但只撮六七钱那种。所以纳户都不愿粮长收,而愿直接包与王家。但王家得了粮也不亏,晓得储存起来,等米价波动的时候再倒出去。一般年与年之间,季节和季节之间,甚至月月之间,米价都有不同,反正高了就出。更不用说山东近年灾荒不断,米价只会是只高不低。” “今年一石花都值二两以上,何况米了。” “就是啊,特娘的,所以王家赚得是风生水起啊。” 魏进忠听了,若有所思:“你说方才说不能轻易放过王家,那他们可有啥把柄你查着了?” 番子笑嘻嘻道:“魏爷,即便他们干干净净没有把柄,难道还不能制造个啥出来?他王家再怎么背景深厚也不及您,您背后可是万岁爷啊。” “呵!”魏进忠一听乐了,又看他一眼:“得嘞,这个答案俺喜欢。不过呢,俺还是喜欢听话的人。像你我兄弟毕竟都是替皇上办事,难免不会碰着棘手的,有时还是得求求人家呢,懂吧?” “懂。” “盯好喽就行,再找个机会整点啥出来……” “卑职明白。” 魏进忠与这番子谋划了半天,其实马车未停,一直在路上行驶。直到贾比过来提醒,车队即将要进济南城了。 “魏爷,复成信的王掌柜带着人在齐川门侯着您呢,卑职已打发了人去接头。” “嗯,”魏进忠回应了一声,然后又对番子说:“就先这样吧,你自是去办就行。” “是,卑职告退。” ———— 第109章 【颜神镇】 魏进忠自然不会有黄克缵那么多的感叹,此时他正往巡抚督察司行去。 半个时辰后,于珍珠泉旁的白云亭,两人终于一见,其实黄克缵已经在珍珠泉呆了许久。今冬无雪,无雪的泉城,似乎也少了那么一丝美感。昏昏的日头斜挂在天上,伴着冽冽北风,会让人觉得那种寒冷,是侵到骨头缝里的。 黄克缵头戴暖耳,身上一身官服并未见臃肿,对比魏进忠那就显得寒酸多了。人都说貂珰貂珰,宫里出来的贵人又怎能没有貂来衬托身份? 只是虽然‘寒酸’,但未必下品,黄克缵是正三品真正的地方大员。说来魏进忠还比他低一点,但架不住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虽无镇守之名,却已有了镇守之实。 两人相见平平无奇,甚至没有想象中的含沙射影。魏进忠不愿像黄克缵一样,在大冷天里受苦,于是命手下端来一把黄花梨交椅,大大咧咧往上一坐,二郎腿一翘,又命手下拿出一只铜风炉,置茶釜于上,釜里烧水烫酒。 酒还是他从廊下家老贾那里带出来的好酒,冷天里围炉煮酒也算雅事,所以酒烫好后,魏进忠问黄克缵:“抚台,来一杯暖暖身子不?” 黄克缵半天才转身过来,看他一眼,未置可否,只寻了一个可坐的地儿坐下。伸出手掸了掸官服袍脚,然后两手放在膝上。 魏进忠帖了冷脸,但并未生气,呵呵笑了两声,便自个饮下那杯烫酒,算是给自己递了台阶下。 一杯酒下肚,仿佛很神奇,周身顿时暖和过来,“嘶哈……好酒啊!”魏进忠不禁大赞。 跟着又连饮两盅,一边咂嘴,一边还惋惜道:“酒是好酒,就是好像还缺点什么,干饮没意思。” 手下自然明白他,笑着接过话:“魏爷,要不小的再给您弄点下酒菜来?” “魏进忠,”还不等他们再说,黄克缵就开口叫了一声。 魏进忠一笑,挥退那手下,对他道:“喝个酒而已,没必要这么不给面子吧?” “魏进忠,有事直说吧,不用在这耽误时间。” 魏进忠笑着将身体后仰,重心全靠在椅背上,瞅他半天:“行,反正俺也搞不懂你们文人这种癖好,喜欢大冷的天在外边受冻。” 黄克缵看着他不说话。 魏进忠想了想,终于开口说:“抚台,俺直说,跟你做笔交易吧……” ———— 其实两人并未聊很久,魏进忠就告辞离开。 剩下黄克缵一人,又独自站了一会,才打道回都司。 魏进忠离开后,便直接回了大明湖畔王家的别业。耽误了一晚,于第二天,又启程回去, 第110章 【碧霞元君庙】 颜神镇在益都县西南一百八十里处,而金岭镇则在益都县的西北,所以这两镇正好是一南一北。它居于益都、淄川和莱芜三县交界之处,青州、济南二府的交界之地,是山东北部通往沂蒙山区的通省要道,沂州莠民便是由此入青莱为盗。 此乃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山川占去七八,特别是长峪道和青石关两处,两山夹谷,崖壁峻竦,其地势最为险要。 从金岭镇到颜神镇,皆盛产石炭和铁矿,有煤井已深至二三百尺者,特别是焦炭,礁出于炭而烈于炭,碛弃于炭而宝于炭,可是因运输的限制,若运百里之外,则视炭如金。遂只能用于烧造石灰、瓷瓦等。 虽说其地多艺,但其民多业琉璃、陶、冶等,贫也,往往也是起义和暴动的渊薮。同时,四方商贩亦群聚于此,其中时有不逞之徒。 魏进忠一行人抵达颜神镇时,已是卯时,临近日出时分。于镇外二三里处,队伍找了一避风之处停下歇脚,补充食水。 贾必亦趁此向他做了简单汇报:“在弘治年,此地就设了抚按行台,正德年添设了兵备道佥事一员,正德十二年又设捕盗通判一员,嘉靖三十六年,再设巡检司。” 魏进忠道:“照你说,一个镇便设了这诸多官署衙门,想来治安应该不会太差才对啊。” “非也,此地富者家累千金,贫者转移自给,且有矿洞大利所在,巨奸生焉。又因去县治二百里,司政教者每以省观为远……公差岁无再至。而且各县流移杂处,平时武断都在乡曲,肆情于抟聚,出则纠众攻打,逼之则啸聚成群,讼词繁于阖邑,猖獗甲于东藩,非一朝一夕之故。” “艹,乱他娘逼的。” “不过有趣的是,县中皂吏却视颜神镇办公为肥差,甚至有差往长峪、庄屯二乡的,同侪莫不贺喜。” “切!要老子是皂吏,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发财。” “那是那是,所以啊,恬有不动邪念者,以致矿盗频发……” 魏进忠听了又思索片刻:“当初陈增在益都所收矿税,是否就是此地的矿洞?” “是,但他不止收此一地,北自金岭,南至莱芜,只要是矿洞他皆税之。这里铁矿洞居多,品质亦高,再加当地还盛产的焦炭,又极利冶铁。陈增在此地收税是吃了亏的,并非一帆风顺,与他后来采用包税,恐怕也不无关系。” “哦……”魏进忠哦了一声后,又陷入沉思,半晌,“贾必,你说俺要是调兵来……将此地……”说着,他抬起头盯向贾必。 贾必闻言,眉头一挑,似乎立刻明白他所说调兵为何意:“魏爷这是……”此时天还黑着,但燃着火把,趁着火光,他眼底流露出的一丝嗜血狠戾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魏进忠笑笑:“既然此地流移杂处,矿盗频发……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当带兵全部剿灭的好。” 贾必亦沉思片刻:“若是装备精良,一千人足以踏平此地。颜神这地方倒是常年暴动,自陛下登基到现在,暴动已不下九次。规模虽说都不及嘉靖二十四年那次大,但频次多也烦不胜烦,出兵进剿的话,理由也说的过去。” “嗯……”魏进忠点点头,又说,“不过这是之后的事,今天还是先办手头上的事。” “懂的,”贾必立马应道。“卑职这么安排,待会进了镇子,咱们先去通判署,暂时在此驻扎两天。卑职查到,叶通判的夫人也常去碧霞庙上香,届时咱们可以乔装成他家护卫,随夫人一起去进香……” 魏进忠听了有些迟疑:“你又如何确定王老爷子那妾室会去这碧霞庙里上香?” 贾必笃定回道:“在颜神镇,碧霞元君庙算是送子娘娘庙,庙里除了碧霞元君,还供奉有乳媪、保姆什么的,携抱的婴孩为宜男之状,所以当地都把碧霞元君当作送子娘娘来拜。那小妾一索得男,必来碧霞庙还愿,咱们只需在庙里侯着就行。” “原来这样,”魏进忠立马明白了,“但你说王家那老乌龟会在乎一个小妾生的儿子?他又不是没有儿。” “还真不好说,感觉王家那老爷子就跟被人下了蛊一样,对他这个妾室迷得啊,都已经很久不曾回济南了,就一直窝在颜神镇,像是忘了自己还是王家的掌门人。” “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哦对了,这个小妾啥来头?” 贾必笑了笑,显得意味深长:“这就有意思了,据说是闻香教教主收的义女,本姓石。而教主姓王……” 魏进忠一听他说是姓王,不禁皱了眉头:“姓王?这老乌龟莫不就是闻香教的教主?” “应该不是,”贾必摇摇头,“闻香教主王森,原名石自然,蓟州人,后来迁到滦州石佛庄,在那里创立的闻香教。王老爷子只是恰好姓王,而且王家世代居济南,按理是跟闻香教扯不上关系的。” “但你说这个小妾是闻香教主的义女,这还扯不上关系?” “魏爷说的是,卑职只是说按道理,闻香教门派很多,估计王家应是教里一支很重要的分支,或者是专管敛财的。” “这就对了,王家这么有钱,就是当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王森会拿个义女把这老爷子给笼络住呢……” 魏进忠听了贾必一席话,心中便有数了,见队伍都休息得差不多,于是又吩咐:“兄弟些,天快亮了,整顿队伍,准备出发。” 众人纷纷应道,一盏茶后,队伍整顿完毕,一行人重新上马,于是趁着天黑,再次向镇里进发。马蹄上都绑了厚厚的布,踏在地上几乎听不出踏踏马蹄声。 好在是大冬天,天亮的晚,路上也几乎无人,这一行人静悄悄的进了镇子,随后便往通判署去。 ———— 整个颜神镇上,官署不少,但也只有通判署常年有人值守,连带通判的家属。 叶夫人今早一起来就觉得两只眼皮跳的厉害,而且来回横跳,也不知是吉是灾?所以她一上午心里都惴惴不安。 直到临近午时,前院的小厮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到后院,气都没喘匀就向她禀告有不速之客登门。 叶夫人不等小厮交待具体的,心里就已经咯噔了一下,她顾不得许多,焦急上前,询问小厮:“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干吞了几口口水,才嘶哑着嗓子说道:“小,小的不知。老,老爷交待小的,让夫人准备好出门……去,去碧霞庙上香……” “嘶……”叶夫人一听不禁愣住,这是怎么个情况?“上香?干嘛?” “不……不,不干嘛,去上香就好,其他的,老爷交待,夫人不要管更不要问!否则有性命之忧!” 叶夫人紧皱眉头,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是什么情况,只是本能地感到夫君的警告,恐怕不是空穴来风。碧霞庙她倒是有打算去,也就年前这几日,提前到今天去也不是不行。 “知道了,那你去回老爷,说我准备妥了就出门。” “小的禀了老爷就给夫人备轿。” 很快,叶夫人便带着贴身丫鬟及嬷嬷出了门。一踏出侧门,见一顶轿子已停在门口,又有几个衙门侍卫一旁候着。叶夫人没耽搁,快走几步就上了轿,当轿帘放下那刹,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才稍觉缓和。 其实她也不知紧张什么,好像就是看到那几个侍卫起。往日里她出门也会有侍卫跟随,毕竟颜神镇治安不佳,盗抢是常有的事,但她从没像今天这般无端紧张。 “可是……也没看出那几人有啥问题啊?”叶夫人坐在轿中暗自思忖,只是即便隔了一层轿厢她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往外窥视,总觉得很危险。 轿子往碧霞庙行去,这一路的景致,可能天气寒冷之故,说不上多好看,人到是不少,而且越接近庙宇,人聚集得越多。要快过年了,这种热气腾腾的景象,还是让不少三姑六婆,大姑娘小媳妇们流连驻足许久。 轿子在庙门前停下,叶夫人下了轿,嬷嬷和丫鬟立马过来搀扶,本还想对侍卫们交待几句,但只瞟了一眼就噤了声,绝不敢再看第二眼,更别说上前搭话。 于是叶夫人与丫鬟婆子便脚步匆匆地进了碧霞庙。 ———— 随叶夫人一起来的是贾氏兄弟和另一个锦衣卫同僚。 他们三人皆乔装打扮,脸面上都贴了胡子,其中一位还是一身小厮的打扮。 贾必见叶夫人已经进了庙里,他似乎并不着急,只在庙外守着轿子。另外贾艾俩人则找人多的地方一座,贾艾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烟叶子,主动分与众人,都是一群侍卫小厮,所以没多久就打成一片。 贾艾遂有意识地将话题往那王家小妾身上引,果然很快就打听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这两天镇子上倒是少见他府上有人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王老爷生病的缘故。” “王老爷生病了?”贾艾一听有些惊讶。 第111章 【不留活口】 “王老爷生病了?”贾艾一听有些惊讶。 “嗨,什么病了,是王老爷那老来子病了。”另一轿夫立马摇头,“俺那兄弟媳妇的大姑子的表姐就在那家当老妈子。听说最近他们府里啊鸡犬不宁,就不知是不是小孩生病的缘故。” 贾艾不信:“切,我当是王老爷病了呢,原来就那奶娃子病了。奶娃子生病不也正常吗?至于那么夸张?” “你们是不知道,那府上本就是外室,还指望着这儿子上位呢。一生病自然紧张,生怕有个闪失什么的。” “呵,倒也对。”贾艾笑呵呵的半开玩笑,“我看呐,是那家子心不诚,还是来庙里来少了,保不准这送子娘娘生气了。” “诶,有道理,说不定还真是!这各路神仙中啊,哪路神仙都能得罪,就是送子娘娘不能得罪,得罪了送子娘娘,等于自断香火,那罪孽可大了。” “放你娘的屁!什么叫哪路神仙都能得罪?告你,哪路都不能得罪……” “扯远了,扯远了啊……” 贾艾面上与这些下人打成一片,心底却委实担心,从他们的闲聊来判断,这两日还未必能碰上那家人。要是碰不上,就只有改变先前的布置,只这样一来,魏爷那里又要耽搁,一耽搁,驿站那边未必能撑那么久。 “最迟明日午时,要是还不见那家人来庙里,就改变计划……”贾艾暗自思忖着,“希望老子运气好些,最好今天就能完成任务。” ———— 贾艾让锦衣卫打扮的小厮去了庙里,告诉叶夫人,最好呆到未时再出来。虽是告诉,实际却为命令,叶夫人无法,也只得忍气吞声应下。 冬天的太阳,在过午之后,便渐渐冷了下来,庙里没有生火,本就冷,叶夫人和丫鬟婆子在大殿里,早就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呆不够时辰,尽管心中千般怨气,一想到那三张毫无表情的脸……其实她也未必看清楚了的,但浑身还是禁不住战栗。 好容易挨到未时,她这才带着丫鬟婆子缓缓离开大殿,心里还把那三个假侍卫骂了个遍。当出了大殿,轿子已经等候在那,此时的她却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纵然怨气深重,也要小心翼翼藏好。 上了轿子,叶夫人仿佛倏了一口气,只不过一息时间,那颗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明天继续……”当轿子外传来贾艾的声音,叶夫人听得真切,瞬间脸就垮了下来,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忍。 回到家中,主仆三人又冷又饿,草草对付了一顿晚膳,就早早歇了。 直到翌日清晨,天未大亮又起了床,等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不过才辰初。轿子依然等在侧门,叶夫人很快上了轿。 她知道躲不过,索性就顺从其意,反正她也看出来了,这三个假侍卫恐怕来头不小。至于他们要对付谁,她猜不到。私下里,丫鬟说了一句无心之语:“他们不会是想找王家吧?” 嬷嬷诧异道:“王家?王家老爷?但他怎么可能去碧霞庙?” “呃……那就奴婢就不知了。” 叶夫人倒是跟嬷嬷想的一样,那丫鬟就是信口雌黄:“好了,别瞎猜了。照做就行,只盼早些解脱。” 轿子依旧来到庙前,叶夫人下了轿,也未停留,便再次进了庙。与昨天一样,在大殿里转一圈,各路神仙皆拜过,正准备找到昨日休息的地方,却一眼瞧见大殿里又来了人。 此时还是辰时,大清早的庙里并没多少信女,来人又是五六个,其中一婆子怀里还抱着小婴孩,却是十分打眼。叶夫人一瞧来人先是一愣:“怎么是她们?” 这群人正是王家府上的婆子们,手里抱着的婴孩不是别人,是王家掌门人王如海的小妾所生的老来子,洗三礼上她曾见过。 叶夫人愣过又忖:“咦,怎么没见那妾室来?”尽管大殿里人不多,这群婆子还是驱赶了殿里的其她人。叶夫人倒是与那婆子相识,两方目光一遇,彼此点了点头,随即又分开,叶夫人并没上前打招呼,依旧去找昨日歇息那地。 别人家的事,她自是不会多嘴,况且还是财大气粗的王家,她家男人也惹不起的。 叶夫人坐在那里歇息,半晌,竟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眼时,大殿里却没了那群婆子的踪影。 她兀自奇怪,遂问道:“咦,王家人这么快走了?” “啊?不知道耶,”丫鬟回道。 嬷嬷也有些奇怪:“好像是往殿后去了,难道已经走了?但是没看见她们返回大殿啊……” “哦……”叶夫人只敷衍了一声,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恰好庙外的小厮进来通知她可以走了,她面上一喜,遂吩咐丫鬟:“赶紧的,别他们又改变了主意。”于是三人急匆匆离开大殿,出了庙门,轿子已经停好,叶夫人也没细想便很快上了轿。 这一路上,叶夫人虽是坐在轿内,却频频回头,透过轿厢上的小窗,看见一顶小轿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直到通判署衙门口。叶夫人心中好奇,但也知道好歹,哪敢多嘴问。 轿子一直抬到后院的垂花门外,她才下了轿,随后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了后宅。 ———— 一个时辰后, 贾艾再次返回前院的后堂,路过那顶被弃之一边的小轿,他只瞥了一眼,紧跟着就进了后堂。 这后堂是通判署的第三堂,往常是通判处理机密事情的地方,如今让魏进忠接管了,里外全是他的人。贾艾还未进到堂内,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从里面传出:“我要杀了你们!” 贾艾觉得有些呱噪,不禁掏了掏耳朵,脚下依然不紧不慢跨进大堂,再拐进东次间。 一进到东次间里,便见着一幅让人哭笑不得场面——因为他先看见的是贾必,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婴孩,浑身包裹得厚厚实实,只一张苍白的小脸露在外面,仿佛睡着了一般。 贾必还真像带孩子的乳媪,一手托着婴孩,一手还轻轻拍着,像是哄孩子睡觉。只是贾艾一看那婴孩苍白的脸色…… 他太清楚他这兄弟的秉性,于是嗤笑一声:“兄弟,差不多得了啊。”说完又扭头看着桌案后坐着的魏进忠,似乎忘记了刚才还有一声嘶吼。 魏进忠优哉游哉,晕了一口酒,这才抬起头瞧向才进来的贾艾:“呦呵,来啦?” 贾艾恭恭敬敬,先行一礼,道:“打发回去报信了。” “嗯,行啊,”魏进忠亦不当回事一般,“老乌龟真会来?” 贾艾笑了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最好别让老子久等。” “应该不会,这小娘皮手里有他王家的……” “这样?但是俺有点不信哦……” “有有有,有的!”次间里瞬时响起尖利的女声,不用仔细辨认,都能听出这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魏进忠慢慢抬起头,乜向声音来处:“啥?俺没听清。” “一一一哦的,奴妾手里有我家老爷的‘秘密’!还起,起起……” “哦,秘密啊……”魏进忠仿佛恍然,“啥秘密?说来听听。” “颜,颜神镇,从长峪道、青石关到长山,都有我家老爷开的煤井,还,还有矿洞……” “哦?”这话倒成功引起了魏进忠的主意,他又扭头看向贾艾。 贾艾会意,立刻解释道:“长峪一道,自莱芜达临淄,两山旁夹,淄水内流,一百五十里长,青石关是齐鲁第一关,自古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这里出焦炭,所以人多凿山煮石,履水蹈火,矿业那是相当兴盛。” 魏进忠闻言眯起了眼睛,半晌,又问:“都是那老乌龟的?” 贾艾回说:“差不多。” 魏进忠又转而看着那歪倒在地上,穿的一身富贵却抖如筛糠一般的年轻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你继续说。” 或许这女人早过了害怕那劲儿,此时反倒激起一丝勇气,她仰着头,脖子一扭:“奴妾肯将秘密告诉大老爷,只求放奴妾一条生路,还有奴妾的孩子……” 魏进忠脸色冷淡,但忽然他又笑了,眼里似乎酝酿着杀意,戏谑的意味也愈发浓厚。他并没多看那女人,而是朝贾必一招手,笑嘻嘻问道:“贾兄弟啊,听见了吗?” 贾必哼着小曲,仿佛沉醉于带孩子,闻言只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看着怀里苍白的孩子。 “给这小娘皮找条出路,这任务就交给你吧,”魏进忠笑着。“行了,都带出去,”说完他身子往后一靠,有送客之意。 屋里原本三、四人,陆续出了门,贾必亦是像提东西一样,单手抓起那女人就拖了出去,伴着阵阵凄厉的尖叫。稍事,屋里安静下来,而贾艾并未离开,待人走后又轻唤魏进忠。 “魏爷?” 魏进忠似知道他还在,半晌,才开口:“此地不宜久留,抓着那老乌龟,一并带回去。” 贾艾心里顿时明白:“卑职明白了。” “那家人,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第112章 【蒙在鼓里的王家老爷】 万历二十九年腊月最后三天, 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皇太子婚礼仪注》,疏言——东宫纳妃之仪,按成化二十三年礼部尚书周洪谟等所定,自采纳以至谒庙一如其旧。惟皇上传制,旧御奉天殿,而今御文华殿……另,福王、瑞王、惠王、桂王诣东宫,行四拜礼,皆与旧仪稍别云云。 是冬,天下无雪,皇上又命顺天府祈祷。 还有两天便是新年,京城各衙门已挂印,只等来年再重启。 同月,蓟永开矿太监王虎进内库银三千一百两,金十两,户部亦奏进慈庆宫子粒银二万七千八十七两,乾清等宫子粒银二万四千五百两。 魏进忠这月新进内库银六万两,一并补齐之前花税剩余部分,又三万余两。 当朱翊钧听到文书官的会报,本就身体不适的他,难得还是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想起当初那个梦境,只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多么奇妙,要是没有那场梦,哪有今天魏进忠这个人? 一切仿佛是冥冥中就注定好了的一样。 ———— 旧年的最后两天,身在山东的魏进忠依然紧张且忙碌。 在离开颜神镇的最后时刻,他终于见到了济南复成信王家真正的当家人,王如海,一个颇有些道家风骨的老男人。只是这王老爷看起来相当狼狈,蓬乱的花白须发,身上固然都穿绫罗绸缎,但皱巴巴、脏兮兮,仿佛有些日子没换了。而且一脸倦怠感,像总没睡醒的模样。 魏进忠眼里瞧着这人,脑海里却猛然想起了另一人,那个早已死掉的张打鹤。“奇怪,咋无缘无故想起那人?”他心里奇怪,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出原因。 贾艾急匆匆地从外边赶回来,走到魏进忠跟前,简单行了礼,便埋下头与他耳语。半天,他才抬起头,然后看着魏进忠。 “原来这样啊,”魏进忠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原因。“小娘皮竟然拿乌金来控制这老乌龟……啧啧,也是一毒妇。” 怪道他会想起那个当了他一天师傅的张打鹤,就是他曾经交给他一方小盒,盒里就是一坨乌金,品质非一般的乌金可比,他知道那一盒的价值堪比千两黄金。 “对了,”魏进忠看着贾艾,“你兄弟把那小娘皮和龟儿子咋处理的?” 贾艾举起手掌在脖子处划拉一下,再一点头,魏进忠看懂了。稍后,贾艾又道:“倒是又在那女的身上套出一些消息,原来王家还有一大笔的财富都在这颜神镇周围的山中藏着。但具体在哪,他却没来得及问出来。” “嘶……果然!”魏进忠眼神一变,变得犀利起来,“你说过这小娘皮是闻香教主的义女,也就是说,其实那个教主王森是知道王家底细的?” 贾艾点头:“卑职也这么想。” “如今看来,你我还是把王家看简单了。想想也是,他们在济南经营了数代歇家,岂能没点积累?要是没本事恐怕早被别人吃干抹净。就是没想到王家给自己留的后路,竟在这里……就有点不好办了。” 贾艾一想,便懂了他的意思:“魏爷是担心咱们一回去,这里没人看着?” 魏进忠思索半天:“这样,虽然俺们今天返回金岭镇,但这里,你还是分出几个人留守在此地,等翻了年,俺把出兵剿匪的事搞定,再换人。” “是,呃~不过,王家老爷该怎么处理?” 魏进忠又思忖一会:“老乌龟带在身边,还有用处。” “那分出来的弟兄就在那府上留守,至于原来府里的人……主要是不能让这镇上的人看出什么端倪。” “嗯,原来府里的人,留不下全部,看着留,其余的嘛,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吧。” “卑职明白了。” “先这样吧,然后你把那老乌龟带这来,老子问他几句。” 魏进忠吩咐完,转身就上了马车,队伍已经整队待发。也就一盏茶,贾艾便将王如海带到了车厢之外。 魏进忠手搭在窗户边,整个头伸出窗外,饶有兴致的瞅这个跌坐在地上的老头子。他埋着头,并未抬眼看谁,仿佛周遭如空气一般。 魏进忠看在眼里,眼神愈发没有情绪。默然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哟,这不是王家大老爷吗?怎么……” 地上的王如海好似无知无觉,依然埋着头,但身边看押他的锦衣卫却已一脸怒气,踹了一脚,力道不轻,他身子像柳絮一样歪了歪。 又过一会,这才缓慢抬起头,掩藏在乱发当中的那双眼睛,看向魏进忠。 四目一交,又立刻垂下眼帘,魏进忠瞅着瞅着,就笑了。那一眼他读懂了:“原来王老爷并非无所谓啊,还以为真看破红尘了呢。啧啧,也对哈,谁不是只有一条命,你这辈子活到这个份上,确实该惜命。” 王如海垂下眼依然不语,只是没过多久,浑身上下渐渐战栗起来,先还是不被察觉那种,只片刻,便越抖越厉害,以致呼气都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在隐忍某种巨大的痛苦。 魏进忠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呵呵一笑,又看向一旁的贾艾。贾艾立刻会意,向他禀道:“从他身上搜到一些,只不多。” “那就还给他吧,瞧他那可怜样,啧啧……”言语里的轻蔑,在场人都能听得出来。魏进忠也没了兴趣问话,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将头伸了回去,随即吩咐道:“不耽搁了,出发吧。” 哪怕对于周遭一群人的轻蔑,王如海依然毫无反应,只是从贾艾的手里一把抢过那坨玩意,抖抖索索的打开,还没吸上两口,就被人从地上一骨碌提溜起来放在马上。 魏进忠喊了出发之后,队伍很快开动。 ———— 回去还是按原路返回, 队伍一路向北,在还离金岭镇十余里的地方停下了片刻,王如海被迫换了一身衣裳,看着很像一个郎中,然后塞进了魏进忠的马车。 这车厢颇大,塞两人依然显大,王如海在吸食了乌金之后,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敢正眼打量魏进忠,态度虽也恭敬,但也明显让人觉察出一丝反抗之意。 魏进忠嘴角噙着笑,饶有兴致地睨他。两人这样相持了一会,还是王如海先开了口:“魏爷,您……这可真忙,眼看快过年了,也不在济南多留些时日,好让王掌柜他们多敬点孝心。” “呵呵,等下次吧,下次去济南一定要好好麻烦王掌柜。” “您也是,”王如海笑了一下,接着又絮叨起来,“哎,本打算带着内人和小儿一起回去呢,孩子也是头一年回本家,得见见族里长辈。只可惜啊……这裉节儿竟然病了,烧了一晚,到天亮好歹挺了过去,以为好了呢……” 魏进忠脸上露出惊讶:“嘶,俺听手下人讲,好像是有一个孩子……哦对了,怪道他们说离开府上的时候,听到有孩子的哭声,想必正是王老爷的小儿。” 王如海似乎倏了一口气:“是是,主要是小儿太小了,内人也怕有什么闪失。” “哦,”魏进忠点点头,“王老爷无需担心吧,你府上那么多人,难道还照顾不过来?” 魏进忠与他虚与委蛇半天,只是为了先稳住他。看王如海似乎放了心,但心里真是放了心还是故意演这么一出,他看不出来,不过此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多。 贾艾再次来禀,说车队快抵达驿站,魏进忠随后让他向王如海再交待几句,交待完了,队伍才有序进了驿站。 马车径直在驿站最大那间客房外停下,周遭围满了锦衣卫,阻挡了外人的靠近和窥视。一阵骚动之后,跟着人影闪动,齐刷刷的都往屋里移动,持续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 而驿站的馆夫长和兽医两人,其实他俩已翘首期盼了整整三天,此时远远望着这边,俩人都不约而同的倏了一口气。 “哎,终于回来了,”馆夫长叹了一声,仿佛三天来所有的担忧都随着他们的回来而消弭。 ———— 魏进忠一进入房间,就立刻开始更衣,重新盥洗,脸上再重新画上一层油彩,看似一副大病已经有所转机的模样。 先前留守在此的锦衣卫便趁这时向他禀报三天之内发生的一些事和来的人,魏进忠边听边更衣。重要事情并没几件,所以几句就说完了,而且来此的人基本也不出意外,只是魏进忠没想到的是,青州知府赵乔年依然在此地驿站等待。 “赵乔年还没走?他有什么事吗?” 锦衣卫回道:“想来赵知府是真担心魏爷吧,有事倒不见得。这三天他守在此地,时时都来门外问侯,再嘱咐卑职等要小心伺候,话不多,三两句说了就走,也不乱打听。” “哦,他倒是有心了,”魏进忠一听不禁一笑。又想了想,“那这样吧,你们让他来,三天没露面了,俺正好也出去‘透透气’。” “卑职这就去。” 魏进忠收拾妥当,便让手下搀扶着,出了这间东屋。‘三天没跨出东屋’的他,怎么也得做戏做全套。 很快,赵知府随锦衣卫一道,来到正屋前。 第113章 【皇上病重】 青州知府赵乔年一进到屋内,就见魏进忠端座于主座之上。 他连忙上前,举手至眉,躬身一揖:“哎呀,魏爷您可大好了?”言语寥寥,却充满殷殷关切之情。 魏进忠伸手虚扶,笑着道:“托你的福,好多……”话未说完,却忽然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和下来,“对不住啊,赵知府,俺……” “诶,魏爷可别这么说,”赵乔年却是不同意这话,“您太受累了!您真得要好好保重身体。”他脸上的忧虑没有一丝隐藏,完全像真情流露。 魏进忠在宫里默默无闻了十余载,看尽了各种嘴脸,即便见过别人的真情流露,他内心也不会有丝毫感动。只是在赵乔年身上,他感觉到了一丝尊重,不管真假,却让他十分舒服。 “呵呵,好,俺会记下赵知府的好。” 其实他回来这一路,脑海一直都在想年后他要如何派兵征剿,这事实际他与贾家兄弟探讨过。只是这会看到赵乔年,不知怎么又在脑子里寻思开来,既然是出兵,似乎也需要地方官府的支持,至少后勤方面。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镇子和颜神镇一北一南两地方,都有极其相似之处,金岭镇因为淄川、长山、新城、高苑、乐安、博兴六县之民错居,故犷悍难治,盗贼频发,过去有官兵防守,在镇子和西河等处还有枪手巡缉,不过都在行矿税之后裁撤。 颜神镇更不用说,县治迂远,又山林丛密,有盗贼藏匿为患,只是在他看来,仅以一员府佐官来弹压治理,是远远不行。 包括青石关和长峪道,都隐在山中,官司罕至,其民又最是顽悍,犷鸷盗贼频繁出没。最好的办法就是选练兵将,往来巡防,而且可与金岭镇和颜神镇的驻兵形成犄角策应…… 魏进忠一想竟不觉入迷,一时忘了赵乔年还在座。 而赵乔年见他久久不语,思索片刻,又道:“今天都二九了,明天正是除夕。卑职想啊,魏爷这若是来不及,不若就在益都盘桓几日,好歹把年过了,让卑职进进地主之宜。上回魏爷来益都时,好像也是这么急匆匆的,眼下您又是初愈,就权当养养身子。” 魏进忠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到赵乔年的话,笑了笑:“你不提还真忘了这事,明儿可不就是除夕了……不过,还是多谢赵知府的邀请,俺们打算先回即墨,县里修的中使行衙想来已经完工。” “哦,也对也对,”赵乔年一想也是,“但,从此地到即墨怎么也要一夜一天的时间,好歹您自己保重身体为先。别嫌卑职说话啰嗦,您这身体,还是为安稳计……” 魏进忠打断了他的话:“多谢赵知府记挂,俺晓得轻重。”停顿片刻,又说,“要不这样,赵知府,你在此耽搁许久,这就回吧。总之你的心意俺领了,往后照面的机会多。明天正好是除夕,想必你家里也诸多安排,这里俺就先祝你新一年里,事事顺心吧。” 说罢,他便端起桌上茶盏,以为送客之意。 赵乔年自是明白,顺口又客套了几句,遂告辞退下。魏进忠放下茶盏,目送他离开房间,又坐了一会,正想下令让休整完毕的队伍再次开拔,却见贾必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脸上似带着一丝焦急。 魏进忠眉头微紧,没来由心中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怎么,兄弟?有何事?” 贾必竟没顾得上行礼,急忙走到魏进忠身边,俯下身子贴住耳朵道:“魏爷,宫里传来密报,万岁爷恐不太好。” 魏进忠瞳孔急缩,死死盯着贾必:“当真?啥时的事?” “才刚收到督主那边送来的消息,其实万岁爷自今年起身体一直不太爽利,到如今病情在不断加重。这眼下宫里上下正准备太子大婚之事,就……不知魏爷您如何打算?” 魏进忠两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手背上泛起青筋,在心里咂摸过他的话之后,又听出话里有两层意思,这让他稍微放下一点心。看来只是病情加重而非他想的那个,太子大婚是意料之中的事,一直都在准备,既然没提有变,想是外朝尚且未知皇帝病情的严重程度。 这就有了一丝转圜的余地,对他来说。只是他内心也十分清楚,皇帝病重,前途未可预料,对他这个得宠不久的宠宦来讲,可谓一次危机。这一年来,他处心积虑的布局山东,以期成为他的立足之本,怕就怕被突然中断,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将化为乌有。 但,也可能是一次机遇……魏进忠只踌躇了片刻,心中就有了决定:“兄弟,这么办……”他眼中忽然放出光芒,像是坚定了某种志向。 “把眼下几个紧要事处理了,跟着就回京一趟,先回宫看看,如果……以不变应万变。还有,有些事俺做不了主,还得万岁爷答应了才行。”他本也有近期回京一趟的打算,只是将这日子提前一些罢了。 贾必点头:“明白,其他事好说,就那王老爷该如何安排?” 魏进忠睨他一眼,笑了:“老乌龟可是摇钱树、聚宝盆,自然是好吃好喝供着。哦,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来,“即墨那行衙里牢房可是已经完工?”他一直对北镇抚司的诏狱印象深刻,甚至还专门使人从临清弄来一只异瞳的纯白临清狮子猫。 “早完工了,完全照您的吩咐。” “行,那就把老乌龟请进牢房里好生供着,但要严加看管。” “是,这您就放心,”贾必连忙应下,“那么爷,咱多早晚出发回京?正好卑职回京后,也去京营找找人,上回您交待的事一直记得,就是没机会回去,趁此次回京,也可好生打听一下。” 魏进忠略一寻思便明白他所谓何事:“也好,但俺记得还有一事交待过你?” “记得,卑职已经托了可靠之人前往辽东镇,先打算找通事接触一下再说,就是胡以平、于礼,这二人也是最先与关外蒙古人联络沟通的人。去了有些日子,想必回京之后,会有消息传来。” “嗯,很好。”魏进忠十分满意,又想了想,遂道:“回了即墨,这几日尽快把事安排妥当,咱们初二出发回京。” “是,卑职遵命。” ———— 大年夜,皇宫里依然流光溢彩。 身体欠佳的朱翊钧并没有让后宫里显得萧瑟冷清,只是宫里并非处处都流光溢彩,西边六宫和慈宁宫是灯火通明,太子东宫亦有张灯,唯东边六宫如冷宫一般,尤其东北角的景阳宫,清冷异常。 是夜,家家都在辞旧岁,各宫各处亦是走动频繁,互相拜祝,大饮大嚼,鼓乐喧嚣,皆为庆贺。 同样在这夜,朱翊钧于慈宁宫李太后处,吃了一顿家宴。宴毕,又早早回了启祥宫。 只因身体上的不适,让他每时每刻都感困乏难耐,回到启祥宫,遂命了近侍将宫门一关,不让任何人上门叨扰。 朱翊钧由近侍伺候着,躺上龙床,当一沾上柔软的枕头,正好瞥见床上悬挂着过年才有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渐渐,他困意来袭,不消半盏茶时间,便已然睡去。 人是睡去,但大脑却未曾歇下,于是又开始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这次,他居然梦见了他的皇爷爷,嘉靖帝——只是他从来都知道,他皇爷爷并不喜欢他,以至于五岁前他都没正式的大名。后来大一些,他才明白一个道理,原来皇爷爷真是认为‘孙生不如孙死’。他是希望他死,就像他前两个哥哥一样,这样就没人能威胁他的皇位。 也难怪那时的父亲处境维艰,皇爷爷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父亲尚在潜邸就朝夕危惧。 “好端端的,怎就想到了皇爷爷?”梦中的朱翊钧却站在皇极殿外的三层踏跺之上,遥望殿内那张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宝座。他惊奇的发现,这日竟是大朝,而高居那宝座之上的人竟真是他皇爷爷。 “他不是三十年都不上朝了吗?怎么今日倒想起来要上朝?”还站在那里的朱翊钧正自奇怪。 但很快,他又有新的发现,文楼上的定时鼓已经敲过,一众皆着朝服上朝的文武百官,正走向大殿。这其中有他曾经很熟悉的张居正、高拱等人,只是他们却好像无视于他,一个个从他身边经过,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朱翊钧只感到愤怒,“你们一个二个居然敢藐视朕?朕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哈哈哈……”大殿之中又传来一阵狂妄的大笑,“朱翊钧,你得了吧。” 朱翊钧猛的一回头,向殿内那张宝座望去。如此遥远的距离,原本他看不清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皇爷爷,那张让人不寒而栗的脸。 那张脸上,扯出一抹诡异的笑,上下嘴皮一碰,竟说:“你当了三十年皇帝,差不多也够了,朕已修仙归来,这里就不需要你了。” 第114章 【太子大婚】 是夜,又有彗星划过漆黑的夜空, 那一瞬间绽放的美丽,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不过美丽这种感官体会,在这个时代并不具有任何表征意义,它不过是一连串字符。包括这个世界,或许也只是脑海里的一座记忆宫殿…… “对不起,主任,我又犯了一个错误。” “你!你又怎么了?” “真的抱歉……” “说!这次到底又怎么了?” “此前因为代码错误,而由此产生的新变量,因为变量无法删改,导致无法计算出新的结果。所以它……还是变了,变得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说具体的,不要给我讲道理!” “500\/2时空里的‘朱翊钧’即将消亡。” 沉默…… “这个时空对我们局来说有多重要,不用我再强调一遍吧?” “知道,所以……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说!怎么补救?” “呃……其实也不复杂,依据逻辑250定律之魂穿夺舍,我们可以实现魂穿,来代替这个时空里的‘朱翊钧’。” “那么……找谁魂穿代替?” “呃,我仔细考虑过,嘉靖应该比较合适,说不定夺舍之后……您懂的。” “嘉靖?为啥不是他父亲隆庆?” “按道理隆庆是可以,但考虑茧房因素,以及那份与世隔绝的孤勇,朱翊钧与之嘉靖,都有相同之处。” “好吧……那,成功率是多少?” “2\/500,也可能再次遇上bug。” ———— 正月初一,五更天, 在各宫各处守岁的人儿,会专门等在这个时刻,焚香放纸炮,将大门的门栓在院子里往地上摔三次,意为‘跌千金’。然后再饮椒柏酒,吃水点心(扁食),以此来表达迎接新年之意。 待天亮之后,宫人们就要开始各处走动,相互拜祝,此称之为贺新年。 同样在五更天,沉睡的朱翊钧在一阵阵纸炮声中悠悠醒来。其实纸炮声传到密闭的暖阁中,并不大,但就这点声音还是惊醒了他。 醒来的朱翊钧并没有动弹,他还在回味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但感觉得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就像在水中浸过一样。也让他本来已经沉重的病体,似乎轻松了一些。 “哎,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他叹了一声气,依然有些悲观,并不相信自己一场大梦,身体就会有所好转。 天亮之后, 世界依然在按部就班,与过去很多年相似,新年头一天里,皇帝免正旦朝贺,而百官仍旧于午门外行礼。之后,内侍官会传谕,赐下辅臣上尊珍馔,又特赐烧割酒饭、甜食、伏姜。 宫里的活动,因为三殿二宫尚在重建当中,同样也免去了命妇朝贺中宫,百官朝贺东宫。诸如祭祀之类,则还是遣官代祭。 但京官在私底下的拜贺却未停止,而且京城自有京城的规矩。正月头一天,京官一大早就会出门贺节,或者参加宴会,而家里只置纸簿笔砚,如有上门的贺客,并无迎送之礼,只需往簿上写下名,就算拜过年了。 若有见面,社交则自成一套礼仪,依照的原则还是看谁的权势最大。 日子如流水,转眼又到孟春享太庙,朱翊钧依然遣定国公徐文璧恭代。立春日,顺天府进春,又赐辅臣上尊珍馔。 立春前一日,顺天府在东直门外迎春,京成里凡勋戚、内臣、达官、武将皆赴春场跑马,以比之优劣。立春当日,不论贵贱都吃萝卜,是为‘咬春’。 到了正月十五,宫里的内臣、宫眷换上应景的灯景补子蟒衣,而东安门外灯市则实行灯市之制,从晚至早为灯,从早至晚为市,要热闹十日方绝。 开年之后,衙门开衙办公,一切一如往常。 东暖阁里的那张大桌案上,又堆满了奏章,本来乾清宫的近侍都嘱咐了文书房,非军情机密等,就不要再送奏章过来。无奈文书房也积压了很多,每日里还是从仁德门的门缝里递进来。 总之递进来的章疏,大部分朱翊钧是看都没看一眼,但外臣哪里知道,只以为皇帝又是一贯的不报、留中。 锦衣卫指挥佥事郭维城之女被指为太子妃,在乙卯那日,已命定国公徐文璧充正使,大学士沈一贯充副使,诣皇太子妃府行纳彩问名之礼。 而对于太子读书之事,朱翊钧倒是下诏,新增了东宫侍班:詹事郭正域、周应宾、曾朝节、范醇敬。曾朝节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祭酒方从哲升詹事,与唐文献、黄庄天合同讲读。另外,郭正域充翰林院侍读,等。 只是对于读书一事,显然福王更受重视,增东宫侍班的同时,朱翊钧亦下旨修造福王书堂,而本人也暂于武英殿西厢房讲读。 山东巡抚黄克缵因山东倭惊未息上疏,经略议增兵,黄克缵以虞饷无从出,疏论勿置,且暂留登州左营,春班军于大嵩、成山等处防海,莱青右营仍戍边。 兵部覆如其言,留左营一年,俟冬另酌议。朱翊钧览过之后,他倒是想起了魏进忠,这事黄克缵本应找他商议在先而定……他沉吟了许久,决定还是先把这疏留中待发。 又过几日,皇太子朱常洛初御经筵,但当天又接到朱翊钧谕旨,以吉期伊迩,三十日起暂免讲学。 万历三十年的正月,以吏部尚书梁梦龙卒而结束。 ———— 进入二月,国事之重,莫过于太子纳妃。 辛未日,皇太子纳吉、纳征,告期、册封,皇太子妃命侯爷陈良弼充正使,尚书冯琦,侍郎朱国祚充副使持节行礼。 颁皇帝制曰——“朕惟储贰天下之本,婚姻王化之纲,法阴阳以肇人伦……郭氏粹姿婉娩,懿德温良,毓自名门,娴习诗书礼乐,教于师氏,敬修鞶帨……遣使持节,册封尔为皇太子妃。吁嘻,我祖宗家法甚饬益远,迈于汉唐;我圣母壼(宫里之路)范,尤端即当。今之任姒,尔既孚于凤卜(占卜佳偶),宜交儆乎鸡鸣,赞弼元良,明章妇顺,佑开祚胤,广衍生坤,风咏于归,助我国都之教。雅歌好合,顺于父母之心,只服训词,懋膺多福。 两日后,皇太子朱常洛亲迎,由司闺(东宫女官)引导太子妃诣内殿门,东宫内侍引导皇太子揖妃以入,太子先升,司闺再导妃后升入内殿。 随后饮合卺,礼毕,再由内侍导太子入宫,司闺及傅姆宫人导太子妃入宫。请更衣,太子从者馂妃之馔,太子妃从者太子之馔(互吃剩饭)。 自此,婚成。 翌日,以皇太子婚礼,赐辅臣茶饭。 再一日,大学士沈一贯以皇上招太医院进宫诊脉而上揭贴,问候其起居。 等又过一日,礼部以皇太子婚成而请皇上升殿,接受百官朝贺,但只得到下诏,免朝贺。皇太子则奉命于文华殿受贺,群臣行四拜礼。 直到巳时…… ———— 长子的婚礼,朱翊钧并未出席。 自知久病不愈的他,已经感到‘时日不多’,但尚有些事情他必须要交待,而朝中,唯有沈一贯他能信任。 巳时,乾清宫的近侍已‘急召’尚在文华殿朝贺太子的阁臣、部院等官员,至仁德门跪侯,等待消息。 而启祥宫后殿的暖阁中,已换好冠服的朱翊钧就这么席地而坐,周遭都是他的身边人,皇后王氏,圣母太后,太子、皇子,诸王(皇室大员)。 朱翊钧抬眼匆匆扫过一遍,惟不见郑贵妃,半晌,他微微一叹:“梦镜(郑贵妃名)与朕真是同病相怜,朕与她,可谓天造地设一对苦命鸳鸯也!哎,也不知她此时孤单否?” 朱翊钧正自吁叹,却见沈一贯跟在近侍身后,一路跌跌撞撞的进来,或许走的急,连衣冠都有些不整。 朱翊钧努力扯出笑容,朝沈一贯招了招手:“先生,来。” 方才围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很快为沈一贯让出一条路,而他紧盯着席地而坐的皇帝,脚步似机械般,向前挪动,跪倒。 待沈一贯跪倒在他跟前,朱翊钧缓了缓,方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沈一贯一听此言,竟一下扑倒在地,头埋于手背,浑身战栗不止。 “先生,听朕说,”朱翊钧见此,又叹一声,“朕久恙,恐时日不多……”话未尽,停顿良久,又道,“朕享国亦三十年,已无憾。今日,就将朕的佳儿、佳妇全托付与先生,先生辅佐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吧。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行矿税之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乃权宜采取。今就传谕各处,一并织造、烧造具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因矿税而缉捕之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因建言而获罪之臣,俱复原职。所行取之科道,俱准补用。朕已见先生这一面,你这就去吧……” 沈一贯匍匐在地,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说道:“臣,遵旨。” 随后,他便艰难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摇摇晃晃的,如风中败絮。有好几次,朱翊钧都想伸手去扶,只一想到他自己都快死了,又苦笑一声。 领沈一贯进来的近侍,还是伸手扶住了他,就在朱翊钧的注视下,那佝偻的背影,慢慢退出了暖阁。 第115章 【沈一贯缴还圣旨】 沈一贯退出启祥宫之后,便径直去了朝房拟旨。 很快拟好了旨,又交与文书房的太监,随后他就回了内阁。因走得急,直到坐下来还喘个不止。 这一连串的变故,就是在坐下那一刻,还在脑海里如上演武打戏一般热闹。回想开端,似乎一切还要从册封那日开始…… 册封那日,他就从陈矩那里收到了口信,果然第二日,太医院的太医就被招入宫诊脉。当时他立即就上了揭贴,询问皇上近日起居。 而他那时只道是平常病痛,并未往坏处想,甚至陈矩的口信,也没怎么重视。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陈矩的口信让他察觉出一丝不同,口信说的语焉不详,似乎话犹未尽,根本不像陈矩平日里办事的风格。他甚至还再三确定那送信的小宦官,确为陈司礼所言? “哎,”沈一贯叹了一声,心中有百种千般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抒发,到头来又化成了一声叹息…… 只是平静下来之后,沈一贯担心又起。说实话,他‘伴驾’多年,对皇帝的脾气、秉性之了解,早超过了其他朝中大臣,甚至比他的大儿子都远远超过。 别的不说,就那份拖沓,应该是前无古人了。本应该发的谕旨,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迟发误发。 沈一贯思前想后,圣旨是递进去了,至于多久下发,他还真担心这个,生怕拖久了又生变故。 “不行不行,还得进贴,催发。”于是他重新整理了思路,又写下一揭帖递进了仁德门。 十七日凌晨,二更时分, 内侍前来传圣谕,内容一如前言。 沈一贯听旨后,竟长长倏了一口气出来,仿佛七八个时辰未休息的他,忽然又变得精力充沛。 但他自知事情要办圆满,于是很快,他又一次提笔写揭帖进上。先言其不胜喜悦,再表明‘忠心’,他依然担心皇上病体,还翻检了许多医书查对症状,并奏明皇上安心静养。 圣旨已下,其他朝中大臣亦很快得知。 他们与沈一贯一样,都守在朝房值宿。随后礼部等衙门,礼科等科道,也同时会奏问安。 ———— 魏进忠回京城好几天了, 只是他回来之后,并未急着进宫,而是先找到了他师傅,陈矩。 关键时刻,陈矩并不在家里,亦很少回来。于是他索性就住在了陈矩家中,与掌家常云关系处得十分融洽。 魏进忠像拉家常一样,同常云说了这一年他在山东的所作所为。虽然刘时敏时常写密报上奏,这他都知道,更不用说陈矩还是东厂督主,他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住。 但也并不妨碍魏进忠大胆的讲出自己的野心,显得胆大妄为,常云居然还听得兴致盎然。 说什么话,怎么表达,其实他拿捏的很好。说完自己,又顺便提了一嘴刘时敏:“对了,小师兄这几日怎么老不见?” 常云闻言:“主家这几日都在宫里,他担心他师傅身体吃不消,一回来就念叨要进宫去伺候他老人家。咱家一想,也对,主家身边确实多一人照顾,总比临时找不到人的好,谁晓得……索性就让他进宫去了。” “哦,”魏进忠做出一副了然之相,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问常云,“常爷爷,这皇上到底……” 魏进忠的意思常云岂有不知,良久,他方叹了一声,才继续,“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咱家告诉你无妨。皇上经年累月一直病痛缠身,俺们这些做奴仆的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外臣知道啥呀,他们只道是皇上在装,就是不想御朝听政,不想批览奏疏。” 只说了几句,他脸上已然冷了三分下来,声音也变得愈发尖利:“那些个不中用的狗东西!成天有事没事就上疏进帖,就算皇上是真龙天子,也架不住这般无日无夜的揽奏批答。咱家是看在眼里,就恨自己怎么没生三头六臂出来,也好替皇上多分担一些……” 说实话,魏进忠并没仔细听他说,只在心里不停的盘算。当常云说出病痛二字时,他脑海里竟诡异的想起了张打鹤,这是第二次想起他,以及他死前送他的那方盒子。 “那老鬼,难不成真成仙了?”魏进忠暗自琢磨,只觉得后背突然有些发凉。 他一哆嗦,打了一个尿颤,然后就定定的看着常云:“爷,小的倒是突然想起一人……” 常云奇怪,问道:“咋的了?想起谁了?” 魏进忠似鼓足了好大勇气才说出:“张打鹤。” 常云皱皱眉:“你,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想起他?” “他也算是小的师傅,虽然只当了一天。他死前那一天,小的正好跟别人一道,都在他家中。也不知怎么他就看上小的了,非要小的拜他为师,然后又赏了小的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说是见面礼。后来小的打开木盒一瞧,哎妈呀,可了不得!居然是一块品相极佳的乌香,小的认得这东西啊,如此品相的少说也值千两黄金……” 常云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原来张打鹤那宝贝居然在你手里?” 魏进忠一听他这口气,竟吓了一跳:“咋啦?别吓小的,这怎么一个说法啊,爷爷?”声音中,都不经意带出一丝颤抖。 常云紧紧盯着魏进忠看,仔仔细细,仿佛里里外外都要看透他似的。看得魏进忠也是心里发毛,不知这盒子对他来说,是祸还是福? 良久,常云才又开口,只那声音轻飘飘的如鸿毛,飘进魏进忠的耳朵:“进忠啊,你可知张打鹤,为何最蒙宠?” 魏进忠觉得耳朵痒,掏了两下:“先师傅不是提督御药房吗?” “对啊,正是因为张打鹤最善制这乌香丸,后来也因此又升了秉笔执掌内官监和内府。明素不识字,只是不该正,不批文书,但也是为数不多的,不识字而升秉笔者。先帝时有个孟冲,本朝就只有这张打鹤,止此二人。” 说罢,常云的眼神竟变得复杂起来:“既然你得了他的宝贝,那咱家就给你指条路,将这乌香丸进献,想必你往后……” 嘶……魏进忠脑海里又翻过无数个疑问,连常云说的最后几个字都没听见:“爷爷,难道万岁爷平日里都要用这乌香丸?” “张打鹤精于医药,皇上一直在服用他制的药丸以镇痛。” “哦……”魏进忠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有一点,他还想不明白,为何张打鹤会选定他,而不是他自己的徒弟? “那,爷爷,要是小的这会子进宫去将药丸献上,不知能否见到皇上?”他知道进宫肯定问题不大,只是能不能见到皇上,这就不好说了。而且就算见到,要是皇上已经病入膏肓,见到了也没用,那个时候他近身想单独说两句话,都是不可能。 所以他回京之后,才不急于进宫面圣,就是想先把情况摸清,而常云这里,是最方便打听宫里消息的地方。 常云听了他的话,沉吟了片刻:“进宫自然能进宫,只是这会见皇上,未必就能。不过,咱家可以给主家带个信。说不定,你手上这乌香丸,还能救……用得上。” ———— 十七日凌晨, 朱翊钧从浅睡中醒来。 醒来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于是乎长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叹了一声。 身体虚弱的他,想翻个身坐起,只轻轻动了几下,很快,暖阁之外就已有人挑帘进来。 “爷,爷,”这人轻唤了两声,然后脚步极轻,却十分快速的靠近龙床。 朱翊钧听出了声音:“卢全呐,扶朕起来。” “哎哟喂,爷勒,”卢全赶忙来到床边,小心翼翼的扶他起来,又顺手拿起一件氅衣披在他肩上。 朱翊钧坐在床边,光着脚踩在明黄缂丝的靸鞋上,卢全见之,又急忙找来袜子替他套上。“爷,你才歇下没多久,怎的就不多睡会儿?您身子骨弱,太医也说了……” “卢全啊,”朱翊钧并没听他絮叨,“外面如何了?” 卢全替他整理好袜子,又顺势跪在床边御脚踏旁。听他一问,便回道:“圣母老娘娘本还想在阁外守着,但这天寒地冻的天,老娘娘哪里招得住?还是皇后娘娘好说歹说,这才勉强在西边暖阁里歇下。太子依然守在外边,太子妃也跟着一起,几位王就安排在了前边配殿里暂歇,其余的皇室宗亲都就近安排在了值房里歇。至于外朝那些个大臣,也都还在值房里等着。沈先生嘛……对了,奴婢想起,沈阁老又进了一红壳面揭贴。” “哎,”朱翊钧不禁叹气,他岂有不懂沈一贯的心思,“拿来,朕看看。” 很快,卢全将揭帖进上,朱翊钧接过,只随意翻了翻就合上,递给卢全,“你就照先生的意思批吧。” 卢全双手接过揭帖:“遵旨,奴婢这就去办。”说完,又想起一事,“哦,爷,魏进忠在阁外候着呢……” 朱翊钧闻言,看着他,眼里透出一丝惊讶:“进忠?他怎么来了?” “他早就进宫来了,只是一直不敢求见爷,他说生怕扰了您休息。他呢……”说到此,卢全的眼中,不禁露出些许复杂情绪。 朱翊钧看在眼里,倒有些好奇:“他怎么?” “进忠他,一直跪在阁外,已经哭了很久,谁劝都劝不住。” 第116章 【献上灵丹】 朱翊钧看在眼里,倒有些好奇:“他怎么?” “进忠他,一直趴在阁外,已经哭了很久,谁劝都劝不住。” 暖阁内一时静下来, 果然静下来时,朱翊钧就隐约听见阵阵轰隆的声音,就像地龙翻身的声音,从脚下传来,轰隆隆…… 他莫名就想起了那只‘大蛤蟆’……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想笑,但又感到了一丝愉快,还有些许感动。这是他在漫长的宫中生活之中,唯二让他有一种莫名感动的人,头一个是他的爱妃,郑梦镜。 “让他进来说话,”朱翊钧柔和了脸上疏离,笑着对卢全吩咐道。“朕许久不见他,也确实有些话想交代他。” 卢全领悟,应下之后很快退了出去。 许久,暖阁内的朱翊钧都没听到任何动静,兀自奇怪,却见门口棉帘微动,一个‘大蛤蟆’正从门口爬了进来。四肢极不灵活,极不协调,不仅不协调,还带顺拐。 朱翊钧先是愣住,只没有维持多久,就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大蛤蟆’显然听见了笑声,但并没停止那滑稽的举动,反倒是身子扭曲,抽泣得愈发厉害:“爷爷勒,可教小的想念……” “好啦好啦,“朱翊钧实在不忍直视,呲着嘴,挤着两腮的赘肉都鼓了起来。“快起来吧,朕可不想再见一只蛤蟆。” 魏进忠从地上爬起,那一脸早已是一塌糊涂,他却是伸手一呼噜就算抹净了脸。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朱翊钧,颇为胆大妄为。 朱翊钧也不甚在意,打量眼前这人,仿佛在重新认识。 “爷爷,您清瘦多了……” 朱翊钧没想到他头一句话是这个,心头一暖,遂也笑着打趣:“朕看你倒是黑胖了不少。” 魏进忠讪笑一声:“奴婢成天就想着怎么给爷多挣些钱财,确实有些不注重形象。” “哈哈,”朱翊钧又笑了一声,“那你都说说,怎么多挣钱财?” 于是魏进忠把那天说与常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且更添油加醋,但拿捏得依然很有分寸。 朱翊钧笑眯眯的听,还不时点头,当听到魏进忠说找黄克缵谈判,要求配合推广植棉,他眼中竟有一丝赞赏。这事他当然清楚,陈矩也曾在他面前夸过他这事办的不错。当然,他所知一切皆是疏上得来,具体的前因后果却是不知。 “原来竟是那个徐上海想出来的办法?”他光从魏进忠口中得知此人,就不下数次,奏疏中亦是有见此名。“此人现在是何等身份?” “好像还只是举子,”魏进忠并不避讳在皇帝面前,为徐光启说话,他早有笼络之意。“但又听那小子提过,好像,说这两年想先完成他的农书,然后在考虑仕途。反正俺也不懂他们读书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嗯,不错,”朱翊钧不禁又点头,每月陈矩都要从宫外购进一批书籍,其中农书也有,但本朝的农书他反倒没见有几本。“植棉二年,翻稻一年,这恰好是利用了棉的习性,山东产棉不亚松江,此法恐怕早在民间流传,而且山东近年遭灾不断,推广植棉也确实最利山东。” 朱翊钧又对魏进忠道:“你办这事,朕很满意。”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其他,“对了,说起黄克缵,朕记得前些日子,他好像还上疏一道,说山东有倭寇惊扰,经略想增兵,黄克缵不同意……你怎么看这事?” 魏进忠一听,脸色却沉了沉,朱翊钧看在眼里,立刻懂了。“怎么?他没找你商量?还是说你不知此事?” “奴婢知啊,还是登州知府给送的消息。”此时魏进忠眼中已有忿忿之意。 朱翊钧微微一笑:“朕把那奏疏留中了,那你的意思是?” 魏进忠毅然开口道:“皇上,不可!”少顷,似乎又觉得口气稍重,便软了一些,“奴婢还想着开年后,请皇上答应俺能调兵剿灭颜神镇的悍匪。不就是担心 “哦?”朱翊钧听出这话里的信息量不低,于是饶有兴致又问:“说具体的,朕也听听。” 魏进忠又胆大妄为起来,身体还趋前一些,压低了声音:“皇上,那颜神镇是这么回事,奴婢见了抚台之后,离开济南本打算原路返回即墨,还未走出历城驿,就……” 声音越压越低,以致于只有他两才听的见,魏进忠说的并不快,但朱翊钧的脸色却已变换了好几次。 一盏茶时间,怎么也表达清楚了,朱翊钧却仍然保持了方才那个姿势。又过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说那里到处都是矿洞,而那个什么王家就在那里驻屯粮食,银两?” “爷,您想,王家几代在山东经营,发展至今,至少已垄断了西边两府的棉、粮买卖,这是多大一笔财富?就算他王家后头有个什么闻香教支持,总还是要给家族留一条后路的。只没想到后路竟在颜神镇这地方。” “颜神镇……”朱翊钧听到此,双眼眯了眯,“朕记得这里,自打朕登基,乱民暴动已有七八次之多。” “是啊,爷,据奴婢分析,一来是这里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之地;二来是流移杂处;三是此地有矿洞大利所在,故有巨奸生焉。要说前任税使陈增也是在此地吃过亏的,俺想那时,也并非益都知县不想接济开矿,而是……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至于那些矿洞,除了焦炭,亦是铁矿洞居多,和少量的银矿、铅矿,光王家就占了六成左右,要是以剿匪名义出兵,正好可以一网拿下,之后全部归于内府,就不再跟户部、兵部乃至地方布政司相关。” 魏进忠一番游说,说得朱翊钧颇为心动,但也未必就一脑热马上答应下来。他突然想起那封已发出的圣谕,对照着魏进忠的游说,立马狐疑起来。“你不会是想让朕收回成命吧?” 魏进忠眼底闪烁,但很快恢复平常:“爷,鲁东地区的登州莱州,像招远、莱州、龙口、蓬莱、栖霞、牟平等地,金矿遍地,尤其是蓬莱和栖霞,多为银金矿,虽说当初陈增在此开矿,并未有多少产出,但不代表没有啊。再说,奴婢还打算在蓬莱大建船厂,亦是考虑纳入内府,而非六部。所以,奴婢想着,一是要以矿养船,再招民间资本,二是还要加快南方手工匠人落户登莱,真正能赚大钱的不是开矿,而是商贸,海上来的……” “所以,爷,”最后魏进忠眼巴巴的看着他,“奴婢是您指派的矿税使,要是您收回了成命,奴婢就没有什么理由再呆在山东,那黄克缵……”话未道尽,眼底又有一闪而过的阴鸷,而朱翊钧并未留意到。“那黄克缵本就瞧俺不起,就像这次倭惊,他就……” “行了,朕明白了,”要说朱翊钧没被说动?当然不是。圣旨发出那一刻,他还是有些不舍,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病体,就犹豫不决起来。 魏进忠看在眼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犹豫,牙关紧了紧,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摸向怀中,“呀!瞧奴婢这记性!”他一拍自己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朱翊钧被他吸引,也顺着眼神瞧去,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不大的木盒,只是见着有些眼熟。 魏进忠双手将木盒捧起,说道:“这是奴婢的上任师傅,张打鹤,临去前一天交与奴婢的。 “这是……”朱翊钧不禁接过手,想了想,遂打开来。一见之下,诧异万分:“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奴婢记得那天……”魏进忠似乎陷入了回忆,开始絮叨起来,“……奴婢就见师弟从床边一个呃,精致的黑色药柜,师弟把那药柜打开,里边有很多层,中间还能转动。他从左边那一长溜抽屉从上往下数了两个,然后打开,就摸出这么一个盒子……后来先师却什么也没交代,就给了俺。俺也搞不懂,就只知是上好的乌香,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朱翊钧听了魏进忠的描述,心中就已经信了大半。那只药柜正是他赏赐与张打鹤的宫中之物——黑漆描金龙戏珠双扇药柜,他身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就没交代你,是做什么的?” 魏进忠眼神一闪,摇摇头道:“没有啊!”说罢,又叹气,“奴婢只知是好东西,以前市井里当混混时,倒是知道乌香有用,只从未试过,也未见过如此之好的。奴婢又想到这几日……”他又再次看着朱翊钧,眼底似乎还带着泪光,“就真的难过……” 朱翊钧笑了,笑容里难免有些感动:“难为你还这么记挂朕,既然你如此孝心,朕就收下。”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始终安静,没有人打扰。朱翊钧说了这许久的话,也感到有些疲惫,“好了,进忠,朕都清楚你的心意了,待朕再想想,你,这就退下去吧。” 魏进忠不敢再废话,于是行了大礼,很快退出了暖阁。 魏进忠走后,朱翊钧又喊了一人进来,把那小盒递给他:“你瞧瞧。” 这人接过小盒打开来,先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再掐了一丝丝当着他的面放入口中。稍顷,回禀道:“似乎不错,待小的再仔细验验。” “嗯,”朱翊钧只应了一声。 第117章 【功亏一篑】 魏进忠出得启祥宫,便往嘉德右门走去, 出此门,是两宫夹一道,居南的是慈宁宫后墙,居北是隆德殿,从此道可通往廊下家。 这一路,宫中罕有人至,但他依然走得不紧不慢,规规矩矩。 魏进忠半垂眼帘,只盯着脚尖,双手往袖中一笼,周身气场仿佛已与红墙琉璃、碧瓦青砖融为一体。 唯有此刻的神色,却是阴郁晦暗。方才皇上提到了那人,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心中愤懑之来由。“黄克缵,老子本打算井水不犯河水的,未曾想你倒先把河水引到了俺井里。” 他原本计划正月初就能返回京城,再迟不过中旬,也正好能赶上他的生辰。哪料沿海那段时间竟闹倭惊,就给耽搁了下来。他还以为,随后的经略议增兵一事,黄克缵作为巡抚,而他作为防海道提督,至少会先知会他一声。又哪料,他竟罔顾于他直接上疏反对。 要真因虞饷问题他也没话说,他年后要剿匪,自当也考虑过饷银,筹措这笔银子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不是饷不饷的问题,而是,那厮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前年山东就撤了总兵官,改设山东(登莱)副总兵,而他虽无镇守之名,至少有镇守之实。要不是副总兵周于德亲自前来即墨拜会,有些事情他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魏进忠已出了太安门,快走到咸安门,依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周于德还是很识时务,与他说起剿匪,他倒表现得挺积极,说只需调动青州守备营……不过,他目前也只能调动海防军,无权调动其他兵,只有那厮可以…… 他脚下不停,脑子也不曾一刻停歇,过了咸安门,下一个门就是长庚门。魏进忠这会方抬头看看天空,二月的天,若没有风卷沙尘,还是湛蓝一片。而且这片天空他很熟悉,怎么会不熟?看都看了十多年。 周于德说山东原有驻兵有十万,征杨应龙所以兵力大打折扣?哼哼,六个兵备道,一个分巡海道,加上漕军团练民壮……有十万?骗姥姥!不是征什么杨应龙,是吃空饷! “哎,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啊。”魏进忠不由感叹一声,“也难怪那厮反对增兵。”饷银是个无底洞,军队就是吞金兽,其他地方姑且不管,只管山东一地,就好比以他目前的财力,也就能支撑一个剿匪的经费。想要解决十万人的军饷,除了朝廷,靠地方养吗?恐怕也难。“看来,唯一的希望还是在海上……” 不过……魏进忠终于踏过了长庚门,出门不远一座桥,随即又向桥走去。算了,先不管有多少兵力吧,眼下怎么才能把镇守之职落实了呢?至少调军的御宝文书得有吧。 过了桥就是廊下家,这里,他闭着眼都能找到老贾的门口。走过那株柿子树,不远处就是老贾的家。魏进忠顿住脚步,这时又抬起头来,换成了一副笑容,“一切还是老样子啊……” “但,老子今天要把老贾这的酒全搬空,哈哈哈!” ———— 经过一夜, 沈一贯早就筋疲力尽,但依然守在内阁。从昨夜至今晨,点点滴滴还在脑中盘桓,就连浅睡之中,也时不时被惊吓醒。 细想原因,他也明白,因为心中还绷着一根弦。毕竟圣旨还要走一道流程,只有真正出了六科的门,这道流程才算完成。 临近巳时,阁外有人进来禀他,说文书房有人找。 沈一贯闻言,脑子一懵:“该来的,还是来了……”来者何人,他猜都不用猜。虽说……但还是让他心中乱成一团。 不敢耽搁太久,他让人请来人进阁。 来者正是文书房的文书官,常在皇上御前协助的卢全。 没有多少解释,卢全直言:“沈老先生,皇上的意思……毕竟,圣旨还在内阁,未到六科,此时撤回,正是时机。” “哎,”沈一贯暗暗叹息,他无力反对。只得去找出圣旨,又亲手交还与卢全。 卢全得了圣旨,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挥,朝他一拱手,“多谢老先生了。”说罢,也不再多说,遂退出了内阁。 送走卢全,沈一贯返回内阁,颓然坐下。此刻他心中思绪万千,但想来想去,这事还得向皇上讨个说法,并且再次表明自己态度。 于是命人研墨,很快,他就提笔写下——“昨日所允之事,已天下皆知。皇上想一一收回,殊难为力。成命既下,反汗非宜……望皇上三思。” 揭帖送进仁德门, 只令他意外,仁德门很快又送出了圣旨。沈一贯接旨后,便很快发现,此圣旨已非彼圣旨——“……未经六科批驳……令诸矿监税使、织造内臣一如前事……得旨之后,即告知各地抚按官,等大工完成之后,奏请停止即可。” “果然是卡了六科那道关,”沈一贯苦笑。但也清楚,这次的圣旨恐怕就确定不会更改了。“大工之后……惟望皇上君无戏言吧。” 十八日,他又进上一安慰帖,以请陛下安心静养。 只是又过两日,文书官再次来内阁传谕——“矿税照旧执行,其余诸事,再酌量当行,尔可拟旨来行。” 沈一贯又大感意外,陛下这次的口气比上回软了不少。除了矿税,‘其余诸事’不就是指行取科道、释放前项罪人、因建言被贬之人官复原职吗? “功夫也不完全是白费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一而再的进贴安慰起了作用?于是赶忙又拟了三道圣旨进上,皆事关选用科道、启用建言诸臣等。 好在次日,朱翊钧便批复下来——“已知道了,该部院知道。” ———— 那日,魏进忠在老贾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于第二日醒来,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还在山东。 老贾的家里一片狼藉,而老贾正吭哧吭哧的收拾残局。他见魏进忠醒来,先幽郁的望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又埋着头,继续吭哧。 魏进忠知道老贾有怪癖,特别爱干净,也知道他自己的德性,喝高兴了就爱发酒疯。于心有些不落忍,想了想,对他道:“老贾,你如今有多少存酒?” 老贾一听,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你干嘛?”两眼还瞪得溜圆,一脸警惕,“我告你,魏进忠,你糟蹋啥都好,就别糟蹋我的酒!” 魏进忠听出来他的意思,但知他误会了:“俺哪是那种人!糟蹋酒不是糟蹋自己?”随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他掂了掂,然后一抛:“接着。” 老贾猝不及防,两手慌乱了一阵,才接住那砸来的钱袋子。 “打开来看看,”魏进忠说道。 老贾狐疑,但还是顺着话,打开钱袋一瞧,好家伙!两坨大金子。于是他瞪大眼睛又大了一圈:“你,你你,啥意思啊?” 魏进忠嫌弃的撇撇嘴:“我说老贾,你就别瞪眼了,何苦为难自己的眼睛。俺呀,也没别的意思,昨天就想给你说,俺想把你这一年酿的酒全买了。你也知道,如今俺不常回来,想喝的时候都喝不着。” “哦,”老贾脸色这才稍微缓和,只是依然瞪着他,“魏进忠,难道那边就没酒?” “有啊,但都没你酿的好喝,”魏进忠扣扣脑袋,显得遗憾,“俺还是喜欢宫里的酒,那边的酒也能喝,就觉得不对味。” “哼……”老贾这才完全放下警惕,掂掂手里的大金子,露出一丝得意,“那是,哪的酒都没法跟宫里的比。” “爷,魏爷……在里面吗?”两人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拍门。 魏进忠觉着耳熟,侧耳细听一阵:“贾兄弟?”愣怔一下,转而又看向老贾,“得,是贾兄弟,你本家,麻烦老贾去开个门,准是有事才找到这。” 老贾依言,放下手中抹布就去开门。稍顷,便返回,魏进忠一瞧,来者果然是贾必。“咋的了?兄弟?”他不等贾必先开口,就招呼,“来,坐着。老贾,再拿些酒来,俺记得贾兄弟还没喝过你酿的酒。” “诶诶诶,”贾必一听连忙伸手阻止,先对老贾说,“都姓贾,那就是本家大哥……大哥,先不忙拿酒,小弟找魏爷真有事。” “得嘞,那你俩先聊,我去收拾院子,等谈完了再喝不迟。”老贾说罢,便知趣的离开,留下他俩单独谈。 “贾兄弟,咋啦?”魏进忠待老贾离开,问道。 “两个事,”贾必也不啰嗦,“头一个事,先前派去辽东镇的人回来了,说联系上了那边的通事。第二个事,小的想带个人来,让魏爷您先掌掌眼。” 魏进忠一琢磨,就明白了:“那人你带来了吗?”他先问起第二件事。 “还没,就是想先问问您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这不废话,见呐,咋不见?”魏进忠故意怨怪一声,“至于你派去辽东那人,先缓缓。”主要是他想等万岁爷那边的动静,然后再进宫一趟。 “那小的就把人带这来先?反正他也在宫里行走办事,这里倒也方便。” 魏进忠奇怪:“宫里人?” 贾必摇头:“不是宫里的,他只是文华殿中书舍人,日常就在文华殿里行走。” “哦,外朝的啊,”魏进忠了然,“你先说这人咋样?” “此人姓赵名士桢,浙江永嘉人,也算是他途入仕的奇人。当初就凭他长于书法,被那时还年幼陛下看见其书法,遂以布衣招进了宫,起先只是鸿胪寺主簿,十八年后,才得以晋升为中书舍人。” 魏进忠闻之有些惊讶:“那他比俺还早进宫,怎么俺都没听说过此人?” “常吉兄素有胆略,又慷慨,但就是生平甚好口讦,常与公卿亦抗不为礼。再者,他又因研制火器开罪了不少人,所以常被人诽谤,以至于多年才升为中书舍人。说难听点,就是混的不咋样。” “火器?”魏进忠一听火器,便有了五六分兴趣,其他的话他反倒没听进去,“火器……他很厉害?” “那是当然!”说到火器,贾必亦是一脸崇拜,“上回给魏爷您说过的噜宓铳,就是常吉兄所研制。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就曾上疏陛下,进献了诸铳。这次回京之后,小的还专程约他一起打了野鸡,用的就是铳,魏爷,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此时魏进忠已完全被吊起了胃口。 “小的用了一把噜宓铳,我艹那威力!常吉兄用了一把轻短铳,居然一点不输噜宓铳,而且带在身上忒方便。” “好了,”魏进忠一下打断他的话,“你小子也别在这勾老子了,赶紧把人带这来。” “得咧,”贾必笑嘻嘻道,“小的这就找他去。” ———— 三日后, 魏进忠出现在御马监的天师庵草场上,这片草场就在半边街,也就是保大坊最北边,草场西边就是火药局。与他一道的,还有一群人。这群人骑着马,几乎每人身上都带有一把铳。 而与此几乎同时, 外朝又有大臣另生事端。 事起太仆寺卿南企仲竟上疏弹劾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理由是不遵行圣谕。 本来一切还比较顺利,而且沈一贯虽然缴还了圣旨,他以为会因此遭受诸多误会,被言官弹劾。实际上朝中大多数人对他在此次的应对中,并无多少异议,至少没人因此上疏弹劾他。甚至包括以反对矿监税使而闻名的凤阳巡抚李三才,亦没有因为此事而对他指责。 但却没料到,太仆寺卿会上疏弹劾两人,其实李戴和萧大亨也并非针对缴还圣旨一事,而是对于诸多人事的安排,表达不满,毕竟那么久以来,朝廷各衙各部的缺官实在太多,尤其科道官。 沈一贯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他‘太了解’这位皇上了,南企仲的弹劾弄不好会适得其反。而他作为内阁首辅,文臣领袖,其实处境颇为尴尬,他无法站在任何一方的对立面,也无法与任何一方为伍,更不可能保持中立,他必须要表达他的态度。 所以,在深思熟虑之后,他暗暗叹息一声,然后再次提起笔,写下揭贴,塞进仁德门。 果不其然,二十七日,文书房再次迎来文书官,依然是卢全。不过卢全此次来阁,态度就比上回冷了许多,语气也强硬很多——“此次咱家奉圣上之命传谕内阁……诸事一并停罢。” 第118章 【神器谱】 沈一贯是懂得权变的,也是基于他所形成的三观。 好比矿税,他并不否认矿税一事,确实会带来极大的危机,但为何不像李三才之流那样坚决反对? 因他有顾虑,顾虑之一,是他对君臣之别的顾虑;之二,才是对民生的考虑。而二者之间,皆含有他对自身前途的考虑。 所以,当山东巡抚黄克缵获知沈一贯缴还了圣旨,一度十分失望。不过细思之下,又怀疑是魏进忠在其中作梗,只苦于没有证据。虽然他在不久之前已取消了山东一境的矿税,但有他这样的宦官在一天,这矿税会不会卷土重来,谁也拿不准。况且,除了山东,天下可还依然未罢。 权衡再三,决定上疏劝谏——“臣叨抚东土,曾目击小民困于矿税,明有包纳之苦,暗有巧取之害,山东尚且如此,可见他处。日夜思望停止,如大旱之望雨也。窃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人君所以联属亿兆,惟此信之一字。若一事而二三其令,则民亦二三其心……况以天子而失信于民乎?伏望圣心幡然悔悟,将矿税仍行停止。” 当朱翊钧收到此疏,魏进忠正好又被召见。于暖阁中,原本魏进忠正说起那日草场试铳之事,兴致勃勃之间,却如当头一碗凉水浇下,倒让他立刻冷静不少。这几日,他太飘了。 只在心中,他还是咬牙切齿:“黄克缵……得想个法子对付才行,不然老是拖后腿,给俺惹麻烦。” 朱翊钧今日心情不错,自那日病体好转之后,这几日,竟觉得轻松不少,日常的汤药今日也停了,这是以往少有的情况。 他览过奏疏,沉吟片刻,问魏进忠:“进忠,你怎么看?” 魏进忠想也不想,就道:“往后山东一地除了田赋钞关盐税,其它所有进项皆归内府,奴婢只是代为管理,他虽是一方巡抚,也管不了内府之事吧?” “哈哈哈,”朱翊钧大笑,“你这回答也太鸡贼。” “反正俺也跟师傅说了,他老人家都没说什么。不过俺也知道,万岁爷您自有您的想法,奴婢自是听您的。”他既敢这么说,其实是笃定皇上清楚,此矿税已非彼矿税,就拿去年的花税来说,让内帑充盈不少,皇上会舍得每年这一大笔进项?才怪! “嗯……只是黄卿家的疏朕还是要复,待朕想想。” 魏进忠闻音知意,又一转心眼,既然要对付黄克缵,不如趁此就提一提:“万岁爷,奴婢曾听师弟提过,沈阁老早在几年前就提过垦田山东的建议,如今几年过去,奴婢以为,还得加快啊,尽力多招能耕之民,无论军屯还是民屯。还有,上回奴婢也跟您提过,尽快招手工匠人落户登莱,如今青岛口已在大建船坞,蓬莱船厂都还未落实,就因极缺熟练的匠人。” “朕记得,不是已经下旨了吗?”朱翊钧不由奇道。 “是,您确实早有谕旨,但奴婢嫌慢,倒也不是怪地方官办事不利,就是……感觉缺个专门管理此事的廉干官员,”魏进忠皱着眉头,显得有些苦恼,“奴婢想,若是登莱专设巡抚,来管理此事,较为妥当,毕竟黄抚台要巡抚整个山东,诸事繁杂,未必能兼顾左右。” 朱翊钧一听,这些话似在哪里听过,他想了片刻,记起来了:“你一说,朕倒想起来了,援朝之初,就有疏提要专设登莱、天津巡抚,那时也下了部议,后来是否有后续,朕也不记得了。” 魏进忠暗暗笑了,要的就是这话:“咦?万岁爷,奴婢觉得,这个使得。” “那这样吧,你把你想的,说出来听听,”朱翊钧又笑着问。 “如今山东副总兵,本就在登州,以登莱巡抚节制,恰能互补,又于兵事有利,也可为山东巡抚分担军政压力。万岁爷您想是这道理不,若无登抚,调兵御寇之责岂不要东抚承担?那他很可能会频繁往移于济南和登莱之间,疲于奔命,若真碰上战事,机事变在呼吸间,而文移动经旬时,鞭长不及马腹。易顾此失彼啊。” “嗯,似乎有些道理。” “再说,一省设二抚,也非山东独创,不早有之?况且登莱设抚也并不意味就改变了山东巡抚的辖区,充其量是主管和兼管之别。不说军政,就说民政事务,还得山东巡抚上奏。只是军政登抚要参与的多,但也不意味东抚就没参与权。” “这就基本属于‘两属’性质,”朱翊钧点头道。“你想的细,这点朕倒是没想到。” “也不是奴婢想的细致,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设抚,总是要涉及到具体事务的,这也是奴婢这一年来,在山东感受比较深的。” “呵呵,”朱翊钧大笑,“看来朕让你去山东还是去对了。” 魏进忠并不提自己的镇守之名,甚至不开口讨要调兵的御宝文书,他很明白,皇帝并不会不清楚这些。反正他也摸透了,这外朝的官呐,就是一级一级的节制,设登莱巡抚必设相应的节制,除了科道,就是内臣镇守。 “对了,万岁爷,”魏进忠又道,“至于人选,还得让吏部和兵部多操操心,尽快吧。” “朕自晓得催促。” “还有啊,奴婢再给您说说那天试铳的事……”魏进忠又讲起那天与一班锦衣卫兄弟,约上赵士桢一起在天师庵草场试铳的经过。 那场面,他确实大为震撼。他本就尚武,铳炮这东西,威力巨大,在他眼中,简直就比肩天下任何刀枪剑戟了,更不用说,他亲手试过之后。 但是他也很奇怪,这么好的东西,为何竟入不了万岁爷的眼?明明赵士桢屡次呈上神器疏,光他晓得最近一次就是去年呈给皇帝的《恭进神器疏》、《恭请造用归一疏》,还有《御前近侍合用轻短鸟铳内直揭贴》。这揭贴是他最有兴趣的。 不过转念想想,他也能猜到答案。赵士桢这人,说实话,要不是他对铳极感兴趣,也不会待见这人,何况外朝那些官僚。万岁爷也未必清楚他的能耐,没人在爷面前替他说好话,爷能记住他才怪,最后肯定就不了了之。 “说了这老半天,那你的意思……”朱翊钧似乎颇有兴致,遂问道。 “爷,奴婢敢请御马监呈疏,请造这些铳炮,以装备勇士营等。另外,奴婢还听说,这些年都是赵士桢自己出资研制,所以,关于研制款项,也请御马监出资资助赵士桢。就在天师庵草场西边的火药局就行。” “那造出的铳炮除了御马监,还有谁要?”朱翊钧又问。 “嘿嘿,”魏进忠笑了笑,“奴婢可出资从御马监购进。” “哈哈,这买卖,朕觉得你吃不了亏呢?”朱翊钧一听也笑道,笑了一阵想想,“既这样……那,朕就准了。” 魏进忠一听连忙又给跪下叩首,口中直呼万岁爷英明,听得朱翊钧十分舒服顺耳。 “还有一事,奴婢也得向万岁爷奏明,”魏进忠紧接着又说道。 “切~行啊,进忠,”朱翊钧哼笑一声,“得,朕就让你今日把话说完。” “奴婢离开山东前,正好听个传闻,说前阵儿蓬莱船厂挖地的时候,居然从地里挖出一批黄花梨船料,都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的,反正不像我大明朝时候的料。不过眼下船厂呐,还是急缺船料,奴婢是托了南方像广东等地,采集各种木材,但四川那边川杉、川楠都得慢慢等,再加上长途遥远,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有。所以奴婢就想啊,义州不是有个木市吗,离登州尚且不远,海运就能运到蓬莱。” 朱翊钧一听,沉吟半晌:“朕记得去前年吧,辽东总兵就曾上疏……去年腊月,朕已命重开马木二市……唔……朕知道了。” 朱翊钧也没多废口舌,只问:“你之前已经让人联系过那小歹青?” “奴婢只派人联系了当地的通事,并未联系小歹青这人。”魏进忠回道,“而且所派之人已经回京,奴婢还未与之面谈详情。” “嗯,”朱翊钧斟酌片刻,道,“朕准了。”随即又问,“你打算几时动身?” “奴婢暂定润二月初吧,但估计未必顺利,若是不成,会尽快返京。” “出关……”朱翊钧又思索一阵,道:“这样吧,朕会给辽东巡抚一道密旨,让他暗中协助于你。必要时,可调广宁兵马。至于你嘛……” 朱翊钧再陷沉思,手指不停敲打龙椅扶手:“你去找你师傅讨要兵马,朕就不管了。” 魏进忠心中大喜,连忙叩首称道:“多谢万岁爷!” 魏进忠自觉今日目的已经达到,自是不敢再赖在皇上面前不走,于是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再次叩拜,退出了暖阁。 他出了启祥宫大门,脚没停下,径直往司礼监直房去,就在仁德门外。联络人他先不急着见,倒是师傅这头要先讨好才行。 在魏进忠走后,朱翊钧想起还有黄克缵的疏要回复,于是喊进文书官,为他研墨,他打算亲自批复——“矿税朕屡旨权宜采取,自有停止之日,不必渎奏,还静听处分。地方责任,着用心抚理。” 第119章 【义州行】 二月(润二月)的辽东,随着气温的回暖,干涸了一冬的辽泽上,似乎又有了万象复苏的迹象。 辽河上的冰合渐渐松动形成冰凌,连带着辽河下游的三岔河,也开始流动起来。春天意味着万象更新,生命的复苏,却唯独辽河边上的辽东边墙,显得愈发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而魏进忠一行有三百多人,已经跨过了山海关。 刚出京那会,他还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打算跨一匹骏马,就这样潇洒的骑到广宁。只是他人还未到山海关,却已经骑马改乘大车了。 自然速度也降了下来,而且这一对人马,辎重并不老少,除了必带的,还有两车酒水、布匹。也是魏进忠突发奇想,他想象中,木市不就是个买卖市场吗?跟临清的花市应是差不多的样子。 酒水是宫里的酒,布匹是山东产的阔白棉布,虽不及松江布细软,但也绝对是边镇地区的紧俏货。如今魏进忠并不差钱,这点货,也就意思意思,大不了送人搭个人情,何况他手里也不缺酒水棉布这些资源。 魏进忠也并非不能骑马,只是越往北走,天气依然寒冷,虽是二月的天,那份寒苦,他却是不想领受。以他今天的地位财富来衡量,他确实与一年前那个丘八样,有着天壤之别。 出了山海关,他这一行几百号人,自然选择走官家驿路。但这一路走来,魏进忠倒是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驿站附近总会有几座墩台堡之类的,再比如,几乎每个驿站,似乎都缺马匹。这就让他很奇怪了。 魏进忠为何会奇怪?比较山东的驿站就知道,最小的驿站起码还有老马和驴子,总不至于一点畜力都没有。但他所经过的辽西这些驿站,不要说马匹,连驴子都稀少。 队伍过了沙河驿,下一个大驿站就是东关驿,再下一站是曹庄驿,离宁远就不远了。在抵达东关驿后,队伍准备歇一晚,第二日再出发。 晚间时候,天寒地冻,贾氏兄弟等人,又嬉皮赖脸的赖在魏进忠这里。魏进忠岂有不知他们的目的?一是他这里有好酒好肉,而且从未断过顿。二是只有他这里,才烧着炭火取暖,还是宫里最好的红箩炭。 魏进忠也不在意他们嬉皮赖脸,人来了,也就添双筷子的事。 “这都仲春了,辽西这地方还他么这么冷!”贾艾一边抱怨着,一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嘶……好酒啊!”似乎这酒都不曾在他口里回味,就迫不及待的顺喉咽了下去。 “嗤!知道这啥酒吗?”魏进忠眼里带着不屑,“告诉你们,也只有在老子这,你们才喝得到这宫里出来的好酒。” “那是!”对这话,贾艾甚是赞同,“诶,魏爷,这到底啥酒啊?” “万岁爷喝了也赞不绝口的寒潭春。” “那小的几个真是沾了魏爷的光了!”贾艾手里的酒差点儿抖了出来。 魏进忠面上有一丝得意,不过很快,“哦,对了,”他又想起一事,遂吩咐,“你去把这驿站的馆夫长给叫进来,老子问他点事。” “得嘞,小的这就去。”贾艾亲自去叫人。 一巡酒下去,人叫来了。这人战战兢兢行了礼,便手足无措的跪在那里,不敢起身。魏进忠乜眼一瞧,随口道:“起来说话吧。” “小,小的多谢老爷。”馆夫长这才起身,但仍是弓腰低头,不敢多看贵人半眼的样子。 “俺这一路走来,咋连匹马都少见?要不是自己随车带着粮草,恐怕没走到地方,马倒先饿死了。”他自然有些怨怪,所经过的每个驿站,不消说让他们提供吃食,至少马吃的草该准备吧?结果啥都没有,驿站的房屋也是破破烂烂的,比山东的条件都差得远。 “老爷您有所不知啊,”这馆夫长一听是问马的事,似乎话里也带上了情绪。“说来话也不长,虽说这儿地不产马,好歹也能从马市那里买补,或者直接从鞑子手里买,所以辽西这里,以前也不缺马的。就是自从壬辰那场大战开始,辽东包括辽西的物资、马匹,全部都填在了那场大战里,整整七年啊,亏大发了!但这样都还没完,后来又来个宫里的税使,更是……” “说啥呢,你!”贾艾一听,立马阻止了馆夫长继续,然后再看看魏进忠。 魏进忠倒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只道:“艹!这辽东苑马寺的官当斩头。” “嗨,魏爷,辽东早没苑马寺了!都取消几十年了。”贾艾笑着道,“也就是那个高太监,把这霍霍得太不成样子了。” “哪个高太监?”魏进忠半天没反应过来。 “大名高淮,任辽东税监以前,宫里尚膳监出来的,如今还是辽东的镇守。” “艹!”魏进忠想起来了,一年前他才从四川回来时,有回与马谦喝酒,当时他提起过这人。不过,那时他心里多有不服,都是混子出身,可人家比他混的好,这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只是这些话,他自是不可能为外人所道哉,而且他也不会承认,其实就是心存了嫉妒。 “对了,魏爷,这次来辽东一趟,这位高太监,您是否见上一见?小的可以……” “见你麻痹!”魏进忠一听,趁着酒性,心头顿时火起。 “呃这!魏爷我……”贾艾吓得一哆嗦,盅里的酒,还是洒了大半出来。 其他人见状,连忙出声,开始和稀泥:“魏爷,你别生气,其实小贾兄弟的意思呢,也是为您着想。” “为老子着想?何意?”魏进忠扭头看着说话人,目光冷冷的。 “如今这辽东,几乎都成了他高淮的天下。不但李成梁不敢惹,连他么巡抚赵楫见了他,也要矮三分……” “哼!”魏进忠冷笑一声,还顺手抄起了一把短铳,一直搁在他身边的。“怎么?他长了三头六臂?还是青面獠牙?”他心里有股无名狠劲,只觉没处发,很想拿铳崩了谁。 那人一见这阵仗,也吓着了,一个劲儿躲闪,口中连呼:“爷,爷,当心着勒,这玩意一不小心走火,要炸膛得!” “说!为啥不敢惹?”魏进忠瞧这两人都白着一张脸,总算心里找回些平衡。 “高淮他么的纠集了一帮虏中的降人,四方亡命之徒,还有当地的喇虎混混,有好几百号人,整日里除了到处坑蒙拐骗,就是演习兵马,摆列布阵。” “哈哈哈哈……”魏进忠放肆大笑,“老子怕他?先问问俺手里这把虎将军!到底怕不怕!” “不是啊,魏爷,”那人一急,冲口就说:“关键是此次咱们带的人手不够,除了后勤,能战之人不过一百多号。要是真与他正面抗上,吃亏的是咱们!也别指望巡抚总兵能救,到时指不定谁听谁的呢。想想前任总兵马林……” 就这一句话,让魏进忠很快冷静下来,眉头也渐渐皱紧。确实,真正面抗上,他不但吃亏,还要吃大亏。只是,心中实在难咽这口气…… “而且,魏爷别怪小的说话直,高淮现下还是辽东镇守,可节制赵楫、李成梁,况且李成梁手里还有家丁。就说宫里,他也是左少监,而您是右少监,比他低半级呢。” 魏进忠不说话了,铁青一张脸,拿起一只海碗斟满了酒,就往嘴里灌,然后‘啪’的一声,将瓷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遭顿时一片安静,魏进忠眼一瞥,正好瞧见那馆夫长还杵在那,弓着腰,头埋得低低的,浑身如筛糠。“你!滚出去!” 他瞬间的一大吼,声如振雷,吓得那馆夫长一哆嗦,腿脚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贾艾这会也回过神来,对着馆夫长道:“快滚!怎么还杵在这?没眼色的东西。”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话说着,就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馆夫长滚了出去,贾艾转过头来,也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魏爷,咱得徐徐图之。” 魏进忠的怒火随着那声碎瓷,也渐渐息了下来:“你说的对,徐徐图之……”随后又补了一句,“总之,他不惹上门,老子当不理。” “那是那是,井水不犯河水。” “见不见的话,也别在老子面前提。” ———— 翌日, 休整一夜的队伍,重新出发。往宁远方向,途中还会经过一个曹庄驿。 魏进忠没来过辽东,途中,贾艾就充当起了介绍人,向他讲解起来:“辽东这里,说白了就是三面临夷,一面阻海,所以海防和陆防都十分重要。前面过了曹庄驿就是宁远城,这宁远是个四面城,地势相当好,站在城门上,就能看见远处大西山台的情况。要是站在城中的钟鼓楼上,周围山川尽收眼底啊。” 魏进忠道:“你这意思,要是城中有人高处观察,俺们这一路来,不是立马有人看见?” “很有可能,不过……哦,对了,宁远有一将门,祖家。似乎还是李如松的家将,记得壬辰倭战之后……”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120章 【宁远将门】 “你说这李如松是谁?”魏进忠听着十分陌生,便问身旁的贾艾。 “是宁远伯李成梁的长子,官至山西总兵、辽东总兵,”贾艾回道,“只可惜啊……” “怎么?” “三年前,因一次捣巢中伏而身死,尸骨无存。”贾艾叹息,“当时就怀疑是小歹青勾结内喀尔喀的炒花干的。” “捣巢?”魏进忠一撇嘴,“怕不是人家故意设的伏,引这李如松上钩的吧?” “怀疑过,只是当时没证据,不过是听侥幸逃回之人的只言片语判断……” “听你这意思,还全军覆没?也是,你去捣人家的老巢,人家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别告诉俺,这李家军最擅长的就是捣人老巢?” “正是,所谓战有堵截,有捣巢。虏寇入犯,或大举,或零窃,与之战曰堵截。倘若虏不入犯而我出剿者,曰捣巢。” “但好好地为啥要捣?” “魏爷,这么说吧,小歹青这人,绝非好相与之辈。曾经的辽东巡抚李化龙就说过,他小歹青不死,辽左之忧且未艾也。所以……” “哈哈,俺不过与他做买卖,”魏进忠不屑一笑,“再说,老子虽然没读过书,但也晓得一个道理,久走夜路,岂有不撞鬼?就算十次捣巢有九次成功,唯独一次失败,却也是丧命。要是拿这也比作买卖,你觉得哪种上算?” “这……”贾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对了,”魏进忠又说,“听说当兵打仗的,都按人头算军功?啧啧……那噶多少脑袋升一级啊?” “不少吧……” 队伍继续前行,快至曹庄驿时,却有人拦住了他们的车队。 很快,前方就有人来回报,说是宁远城的祖家已派人在此等候多时,他府上略备了酒菜,还请魏爷赏脸到府上休整一日半日。 贾艾问道:“都来些什么人,有多少?” “小的估摸,像祖家自己的亲兵家丁,大概三十来人,领头是个年轻后生。” 贾艾扭头看着魏进忠:“魏爷,您看呢?” 魏进忠想了想,道:“也成。” 队伍并未改变速度路线,到了曹庄驿稍作停留,与祖家这对人马汇合,随后又向宁远城进发。 辽西的驿路平坦旷阔,其右能见海岸线,远处海中似乎还有岛屿。魏进忠一路行来,心中也在寻思:“要是坐船从登州到此,岂非太便宜不过?比从陆路容易多了。往后商船到此……” “魏爷,”魏进忠正出神际,就听贾艾唤他。他收回神思,扭头看着贾艾。 贾艾指着远处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道:“那里便是宁远城。” 魏进忠搭手一望,果然见远处一座城,还颇为雄伟。突然想起他之前讲的话,“你说这祖家此时,会不会正在城中某处最高地儿,往咱这路上瞧?俺晓得有一种千里眼,可以瞧老远。” 贾艾听了干笑两声:“或许主人家只是担心客人路上安危吧……”一句话他就想糊弄过去。 魏进忠倒是无所谓他怎么答,待走近了宁远城,却发现与远处所瞧见那个城,就像身材窈窕的新娘子,揭了盖头才知是个丑的。 “这宁远城怎么看着破破烂烂?” 贾艾一时间只有抠脑袋:“宁远城算是防御不错的了,魏爷您还没瞧见过辽东边墙,那才叫破烂。” “啧啧……” 宁远城中, 祖家正好在城正中,魏进忠马车未到,祖家大门外已经列队恭候。待车马抵达,就见其大门左右,军士列队齐整,威风凛凛,可见是训练有素。 魏进忠一下马车,见这等阵仗,先不动声色,又一眼瞧见当中一中年男子,想来就是祖家家长。 这人见他下了马车,便疾走上前,离丈远距离,先拱手长揖,口中称道:“卑职祖承训见过魏爷。” 魏进忠一双厉眼打量这人,中等身材,身板挺直,有铁血之气,但隐藏得很好,看得出来是多年行伍养成的气质。魏进忠本身生得高大,再加上穿了一身貂,就显得魁梧异常,还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在此人面前,气势上也未必能占优势。 魏进忠故意半天不搭话,感觉拿捏到位了才缓缓开口:“呵呵,祖将军,何必如此客气,请起吧。” 祖承训道:“多谢魏爷。”说罢,起身,带起身后一片金属碰撞的锵锵声。 魏进忠与之眼神一撞,立马瞳孔一缩,袖里的拳头捏了又捏。而祖承训只是淡淡一笑,“方才护送魏爷来此的,正是犬子所率的人马,”然后又向一同前来的那个年轻后生招手,“天寿,来见过魏爷。” 年轻后生闻言,走到祖承训身边,同样拱手长揖:“末将祖天寿拜见魏爷。” 魏进忠呵呵笑道:“请起请起,啧啧,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其实他心里多少有些羡慕,他自己也习武,但没儿子只有个闺女,而且进宫之后,联系也少。 “谢魏爷。” 祖承训又笑着说:“酒菜已备好,请魏爷入府一叙。” “好说,好说。”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又添新菜。 祖承训酒量不差,但这位宫里来的爷,似乎更胜一筹,喝到一半,竟把自己带的酒也拿了出来。酒真是好酒,“嘶……哈……”不愧是宫中酒!他极爱这酒,够劲够浓烈。想那梁总爷寓居京城十载,一朝再回辽东,也是带了京城的美酒,只与这酒相比,还是差了些口味。 祖承训见这位爷酒兴正浓,他想了想,便笑着说:“魏爷,咱们干喝酒吃菜也没啥意思,不如让天寿现场演绎几套拳法,您给指点指点?就当助兴。” 魏进忠闻言,哈哈大笑:“祖将军说笑了,俺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哪敢说指点的话?” “诶,非也,”祖承训摇头,“犬子太过年轻,难免心浮气躁,眼高于顶,让他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对他心性的磨练。毕竟,这世上,能杀死人的,未必只有刀枪剑戟。” “哈哈哈,”魏进忠面带一丝欣赏,“既然祖将军都这么讲了,那么俺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俺出十坛秋露白,要是祖天寿拳法耍的好,这十坛就当奖赏!” 祖承训心中一喜,立马吩咐道:“天寿出列,下场为魏爷耍一套拳。” 祖天寿得命,遂下场,连一身布甲也未卸去。先活动一下四肢,待活动开来,便拉开架势比划起来。祖承训看在眼里,天寿这套拳并非走刚猛大气路子,而是柔中带了狠劲,拳拳到关键。其实拳品跟人品一样,他深知自己儿子天生带着凉薄,于朝廷于前途,他更看重于己有利。 祖承训暗自叹惋,儿子这秉性,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正当他兀自吁叹,却听见一旁魏爷,一副怪嗓连声叫着好。他心中一动,或许…… 他扭头笑眯眯的看着魏进忠,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场下一阵阵金属碰撞的锵锵声,缭乱而恼人,待一切声音停止,祖天寿也收了拳。再看他,竟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周身蒸腾的热气,熏白了每个在场人的视线。 祖承训十分谦虚:“献丑了献丑了,还望魏爷开心就好。来,卑职再敬魏爷!”说罢,又端起满碗酒,敬向魏进忠。 魏进忠已是半赤了一张脸色,不知是喝兴奋还是想跃跃欲试,“哈哈,祖将军太客气了,”遂也举起酒碗,“喝!”随即一饮而尽。 “天寿这套拳法,打得正和俺意!赏!” “多谢魏爷!”祖天寿脸上也显出淡淡笑意,欣然领下赏赐。 如此又过三巡, 祖承训不想冷下话题,遂又问道:“魏爷这一路,想必甚是辛苦。一出山海关,这各方各面皆不如京城啊。” “对了,俺也正想问问,”魏进忠似又想起什么。 “魏爷尽管问,” 趁着酒兴,魏进忠道:“俺这里一路来吧,就觉得有些奇怪。在俺的印象里,辽东不至于这么凋敝吧?难道是俺理解错了?还是辽东本就这个样子?俺可是晓得,朝廷每年发完辽东的饷银不少的哦。” 祖承训闻言苦笑:“先不说饷银不饷银,卑职不敢置喙朝廷的决定。至于……”他顿住了话语,但很快又接着,“以前辽东还未必像如今这般景象,唉……” 魏进忠歪起头看着他,静静等他说下去。 “自打高税使来了辽东,情形就渐渐成了这个样子。 “让俺很惊讶啊,他高淮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祖承训一笑:“卑职说句实话,宫里来的,正如魏爷您。但魏爷您要还不明白,那卑职也不防告诉您。高太监聪明,实力也不容小觑。” “哦,说来听听。”魏进忠似乎更感兴趣了。 “高太监从来不单独收税,总是一群人。一开始这群人只是一些降人和亡命之徒,他也吃了几次亏,后来就全部换成了武人。有鞑兵、夷虏、辽东军,还个个骁勇,因为他给的饷银多,除此还有额外赏赐,所以都肯替他卖命。而且装备还不差,像骑兵,基本一人配两匹战马,至于金甲银盔,白羽长枪,更不在话下……”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121章 【高淮乱辽】 祖承训见魏进忠听的专注,竟忘了手中酒,又举起手中酒碗敬道:“来,魏爷,卑职再敬你。” 魏进忠举起酒碗回敬,一饮而尽,然后再次斟满。 “不急,您慢慢喝,卑职慢慢道来,”祖承训也只得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高太监把这只军队称为龙骑军,那可真不是花架子,也算师出有名吧。往日里除了收税,就是日夜操练,颇为不弱。” “他们共有多少人?” “估计,骑兵不下两千,步兵近六百。” “哼!”魏进忠当即冷笑一声,“好一个龙骑军!” 祖承训暗自笑笑,继续:“所以高太监敢四处收税,甚至……草菅人命。”他停顿一下,叹了声气,“去年的辽左之乱,可惜了两条人命啊……” 眼见魏进忠脸色逐渐阴沉,祖承训心知他的一番‘告状’,该是告到了点上,“对了,还有广宁、义州的木马二市……” 魏进忠眼神一凝,立即盯着祖承训看:“怎样?” “自前年诸夷还不忘市赏,节次叩关,士民亦为之陈乞,于去年底,圣上答应复议重开。只是谁都晓得,真正想复开的,实为高太监,他谓之调停,其实早欲垄断木马二市。” “现如今这二市情况如何?朝廷是早下部议,俺以为……” “要说开,也算开,要说没开,也是没开。” “此话怎讲?” “都知高太监要抽重税,谁还敢明着再去二市上交易木、马?夷人又岂是傻的,肯俯首听命?但即便这样,也逃不过包税之苦啊。” 祖承训言语间,显得特别真诚,又对魏进忠道:“今日卑职就趁着酒兴,斗胆将实情告知魏爷,待明日酒醒,卑职肯定也记不得,说了哪些不该说的酒话。” “哼,哼哼……”魏进忠睨他一眼,“你的话,俺记下了。” “也是怕您吃了亏……” 魏进忠十分不屑:“俺会吃他的亏?” 话点到即止,祖承训又端起酒碗敬道:“来,魏爷,卑职再敬你。” 这一碗酒下去,祖承训真就被撂倒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真醉死在酒桌上了。没过多久,魏进忠也开始上头,拳头不停砸向酒桌,溅起的杯碗盏碟乒乓作响。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全是他肃宁土话,没几人能听懂。 双方手下见状,遂将两人扶下酒桌,各自安顿。 于第二日,魏进忠又早早出现,跟没事人一样。 祖承训也是比往日早起,只还是有些宿醉未醒,尚好的一点就是,头却不疼。他见魏进忠,也不由感叹:“魏爷酒量雄,卑职甘拜下风。”这倒是真心话。 “呵呵,”魏进忠咧嘴一笑,“祖将军的招待,俺甚是满意。只是眼下有事要办,待办了,回头再找祖将军喝上一顿。” 祖承训亦笑着道:“有酒喝还不好?卑职翘首以盼!” 用过早膳,魏进忠告辞, 祖承训便带着一众家丁将领,亲送他们出宁远城,祖天寿依然担护送之责,将其送至杏山驿,就返回了宁远。待回到祖家,他先去了书房找到祖承训。 祖承训见他当天就回,不由问起:“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原本想让儿子一路护送至锦州再回。 祖天寿答道:“是魏爷让我等早些返回。” “哦,”祖承训思索片刻,“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安排,想有外人在身旁,可能多有不便。” 祖天寿欲言又止,祖承训见之,说道:“天寿有话直说。” 祖天寿想了又想,还是问了出来:“父亲,他们不都是宫里来的?您觉得这位就比那个好?” “不是好不好,”祖承训笑了笑,“高淮虽然肆无忌惮,但他没野心,这位爷就不同了,是个有野心的。所以,为父不怕与他交好,有闲话传出。” “您怎看出这位有野心?” “听亲兵回报,他们这一路一直在打听沿海岛屿的一些情况?” “是,过望海台时也在询问。” “那就是了,”祖承训一副了然模样,“他此次为购买木料而来,你就想这个道理,木料只有顺着大凌河入海,走海运线到蓬莱才是最便捷的。而大凌河口只有三岔关那里,才最合适当海运据点。” 祖天寿有些不解:“但这与他野不野心有何关系?” “傻,只要有一个海运点,难道就没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第五个?他如今费心吧啦在蓬莱建船厂,又在青岛口大肆建造,难道就只为云木头?运棉花?” 祖天寿诧异:“难道他想通商船?嘶……要是那样,倒也算野心勃勃。”他一转念又想到,“诶,那咱宁远不也可以?” “正是。所以,他如今面临的问题,除了与海运相关的口岸,想必就是木、马二市。你再想,要是此二市被高淮把持,他能愿意吗?” “所以您认为他必会将高淮视为眼中钉?” “何止是眼中钉,为父甚至觉得,高淮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的野心恐怕不止在登州和辽西、南这块。” “那……”祖天寿面露一丝担忧,“咱祖家经营的买卖,不就要受影响?” “呵呵,”祖承训笑道,“能正大光明,为何还要走私?” “只是,”祖天寿依然透着担忧,“儿子担心,他会不会比那高淮更变本加厉?” “唉,”祖承训轻叹,这问题他没法回答,“就当赌一把吧。反正为父感觉,与他交好总没坏处。” “明白了。” ———— 魏进忠抵达锦州已是第二日晚, 他准备在此暂时安营扎寨,休整几日。其实原本计划并非这样,而是直接去广宁,先见巡抚赵楫、总兵李成梁,再打道去义州。但如今他改变计划,锦州休整之后,直接去义州。 但魏进忠还是派了亲信,手持临时调兵文书,去广宁见巡抚,并要求暂时接管广宁卫、义州卫。 自从祖家出来,他就让贾家兄弟调整了护卫等级,而他也让两亲兵时刻随他左右,不仅担护卫之责,还能为他随身携带的两把噜咪铳随时装填火药。 魏进忠单独一人时,总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其实内心并非表面平静,反而如同岩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爆发。当初贾艾与他说,高淮只区区几百兵力,他还不当回事。但没料到,这厮竟有如此实力,是他小瞧了他。高淮比他打过交道的陈增、马堂更有头脑,同样是收税,陈增在山东不过纠集了一群地痞流氓,都是不堪大用之徒,事实也证明,遇到民乱,他就是头一个抱头鼠窜的。 他自然也想到,高淮要养这三千多人的军队,钱从哪来——这还用说?高淮税辽东三年,向内帑所交钱税不及他一次向上交的花税,但他就是拿到了镇守一职,俨然辽东土皇帝一般。由此可见,他在万岁爷心中,分量不轻。 “这人呐,”魏进忠不禁长吁短叹,“这算时也?命也?”他承认他比别人晚了一步。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能力就不如别人。他早不是别人口中的傻子了。 但被人拿捏这事,他可不干,“辽东……反正不急,徐徐图之便是。”魏进忠自我安慰了一番,心头总算舒服一些。 休整第二日, 他一边等待贾艾从广宁返回,带回消息,一边还考虑着,到木市之后的各项安排。他又将贾必招到帐下询问:“贾兄弟,你联系的人可有回信?” “回魏爷的话,”贾必回道,“那二人早已在义州,就等您抵达了。” “木市是在关内,还是在关外?” “关内,义州大康堡,正好在边墙内。” “木市几日开一次?” “自然一月一次。” “一月一次?”魏进忠皱皱眉,“一月才开一次,那也叫市?” 贾必笑笑:“魏爷,这边市可不比临清的花市,日日都开放。开边市不过为羁縻和抚赏夷虏,买卖是其次。” “求!”魏进忠怒道,“老子做买卖,还给他们抚赏?咋不给老子也赏赏?” “嘿,嘿嘿,”贾必挠挠后脑勺,“魏爷,您没懂,边市一向如此,与贡贸一样啊,薄来厚往……” “老子只晓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要关外那些野蛮人不进关骚扰,那干嘛不让他们首领就去当个歇家牙侩?” “这……爷,您真没懂……”贾必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野蛮人会做买卖吗,像王家?怕是帐也不会算吧?” “哈!放你娘屁!”魏进忠给气笑了,“老子再问你,抚赏的银子又从哪来?” “自然市税喽,其实马市的银子就是从广宁卫库银出的。” “哈哈,哈哈哈……”魏进忠大笑,“这是老子听得天下最特么笑人的笑话!给别人赚钱的机会,还要抚赏别人?一群傻子想出来吧?” 贾必都被他说蒙了一般,左思右想,觉得好像也有些傻,但又觉得哪不对,“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 “老子问你求用没有,”魏进忠一脚踹向他,“滚吧!” 贾必本能一躲,躲开了,“嘿嘿,嘿嘿嘿……”他只有带着傻笑和莫名其妙的问题滚了。 第122章 【兵杖三局】 万历三十年润二月, 春回紫禁城,偌大的宫墙内,又处处开满梅花、梨花、玉兰、楸树花。 启祥宫内,同样春色缤纷,朱翊钧有时也会来到庭院中,与郑贵妃一道欣赏春景。 很久未曾来的田义,今日也到启祥宫来请安问好。朱翊钧见之,十分高兴,当即招呼了他近前伴驾,同坐在院中,那株西府海棠树下,一道欣赏春景。再过些时日,宫中的宫眷内臣就要换穿新的罗衣,而穿新衣,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而且不论男女。 郑贵妃尤为高兴,言语间还提起往日春季里,皇上圣驾幸回龙观等处赏海棠。回龙观以海棠闻名,其实二月的京城,风依然凛冽,只是回龙观用了地窖蕴火之术,让花提早盛开。宫中花卉亦是用蕴火暄之,同样,春天仿佛也比别处来得早。 朱翊钧与贵妃谈笑一阵,贵妃便犯了春困,这辞了皇上,回她的翊坤宫补眠。其实田义来此,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自然极有眼色,她主动避开,也是方便皇上谈事。 果然,朱翊钧待贵妃退下之后,说道:“朕猜,田司礼是为造火器一事而来?” 自打魏进忠提请有御马监请造鸟铳之后,未料朝中却有大臣上疏反对。而在前几日,陈矩也已就此事向他提请,因目前军器局和兵杖局,以及它们各自的下属厂,均已安排满了,若要专门从事鸟铳制造,则需再立新厂。 田义笑着道:“皇上英明,臣正是为此而来。” “那么进忠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皇上,”田义依旧笑呵呵,却避开他的提问,先说起了魏进忠,“进忠这孩子实诚,虽说自进宫起,就在御马监孙太监名下,但您也晓得,他一个半路净身的人,不比从小在宫里养出来的孩子有出头机会,所以才默默无闻近十年。像那孙太监也是孝子贤孙不知多少,他都未必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何况别人。说不定他还吃了不少苦头。” “也是,”朱翊钧不由暗自感叹,他要是早做那场梦,说不定还能早认识进忠。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他如今有了出头机会,却依然未忘记,他是御马监出来的。” “呵呵,难为他还这么念旧。” “皇上,臣也赞同勇士营配备更有威力的鸟铳,只是勇士营也就那么多人,不可能专门设立一厂,只为他们制造鸟铳。” “那你的意思?” “臣的意思,外臣的反对,大都针对费用而言,就取个折中之法吧。好比御马监需要鸟铳配备,那就御马监出全资,委托兵杖局专为其制造鸟铳,按照每把计价。好比进忠需要鸟铳,那就进忠出资委托兵杖局制造,就无需他再通过御马监购买。买卖火器这事,御马监就不要参与了。” 朱翊钧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嗯,田司礼所言甚是。” “再者,成立个兵杖三局,臣以为可行,这三局就专为制造各种鸟铳,至于赵士桢,可聘其为兵杖局的专家,专门督造各类鸟铳、筒炮。” “三局也可设在火药局,说白了,那离兵杖局外厂也就一墙之隔,没多大区别。但唯一要小心的是,因为在宫城之内,就怕引发爆炸,殃及城内。” “你考虑的周到,那就还设在王恭厂吧。” “是,臣知道了。” 田义交待完事,见朱翊钧脸上已有疲惫之色,便起身退下。待田义离去,朱翊钧也返回暖阁。桌案上又堆满了提章奏本,都是等着批复的,而文书官业已等候多时。 朱翊钧脚下踯躅片刻,心中叹息一声,还是绕过那张屏风,转而向桌案走去。 才一坐定,卢全就先报上吏部、兵部会推登莱巡抚的结果。朱翊钧方又想起还有这事,“选的谁出来?” 卢全回道:“推了二人,一人是杨稿,而另一人呃,是袁可立。” 朱翊钧眉头一皱,杨稿他倒是有印象,但袁可立,仿佛挺久远一个名字,“袁可立……” 卢全道:“皇上,您忘了?八年前,袁可立因上疏触怒于您,继而杵当时次辅沈阁老,被降三级调外任用。因吏部疏捄,降杂职边方,又因辅臣疏捄,最后于二十四年,被削职为民。” 经卢全提醒,朱翊钧才依稀有了印象:“哦,朕有些印象了。”手指在桌案上弹了几下,“你说他当时上疏……这样吧,你把那时他的奏疏找出来,朕再瞧瞧。” “是,”卢全领命,去寻奏疏。 很快,那份奏疏就摆上了桌案,朱翊钧随手翻看,那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却依然力透纸背。见上面写道——‘礼祀不亲,朝讲未视,章奏不以时批答,废弃不皆录用,传造日增,赏罚日滥,非所以尽修省之实……’ “哼!”朱翊钧只看了几行便将奏疏丢在一边,心中老大不悦。 卢全见状,赶忙收拾起那份奏疏:“皇上?” 朱翊钧冷冷说道:“朕的臣子居然都挺念旧,此人早已削为平民,到现在还有人惦记?” 卢全揣摩不透圣意,干脆不接话。 “既然已是平民,那就好好去当个平民吧。” “那就……”卢全赶紧接着道。 “就点杨稿,”朱翊钧又敲着手指,想了半天,“另外,升魏进忠为北镇抚司理刑都指挥佥事、镇守登莱,赐御宝文书。原理刑都指挥佥事周嘉庆升锦衣卫都指挥使,仍同管事。” “谨遵圣谕,”卢全回道。 ———— 三日后, 魏进忠准备再次开拔,贾艾也从广宁返回,带回了巡抚赵楫的信。 义州是个路城,主要辐射边境几座堡城,大定堡、大康堡、太平堡、大靖堡、大清堡,从锦州到义州沿途还要经过几个堡,分别是流水堡、大茂堡、团山堡等,这几座堡较为靠后。 当魏进忠抵达义州后,基本也知道了西路这些堡的情况。 “辽西宁前、锦、义一带,土多沙碛,只适合挖大壕,方可阻挡骑兵。即使有一二万的骑兵来填壕掏墙,那也得半日,但就这半日,烽火一点,足够人、畜转至堡内。” 魏进忠问道:“你说骑兵都怕火器吗?” 贾艾摇摇头:“无论铳也好,火炮也好,未必阻挡的了鞑子骑兵。” “你亲眼所见?” “没有,但听说过。鞑子骑兵的骑术精湛,正面交手时,除非用战车推进,加密集火炮。” “切!”魏进忠有些不以为然,“还以为那些人个个刀枪不入,原来不过凭的是运气。要是老子守城,就专门训练一批队伍,几步就设一个狙击点,打一铳退下,换新一批上来,如此轮流发枪。再把城墙修坚固喽,就死守!不怕你来多少骑兵,最好再来点大将军炮,轰不死那些野蛮人。老子呢,就守在城墙上,看特么血肉横飞,再晕点小酒,那滋味……嘿嘿,可带劲!” “哈哈,”贾艾听的大笑起来,“要真到那时,魏爷可别忘了小的几个,也陪着您一道欣赏!” “哈哈哈哈哈!”魏进忠笑得颇为恣意。 抵达义州已近傍晚,晚间这里又吹起大风,风卷起沙砾扑打在脸上,硬是生疼。魏进忠始终皱着的眉头,都要拧成麻花。这么久,他舒适惯了,几乎都忘了什么是苦。即便在宫里最难的那些日子,他也没受过条件这么差的‘苦’。 接待他们的正是两名通事,胡以平和于礼。这二人找了城中最好的酒楼,置办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菜,为魏进忠一行接风洗尘。 另外,这二人头一次与魏进忠打交道,也不知他的喜好,但听说宫里的人,要么好色,要么多少带些女子的小性,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一台戏班来吹吹唱唱,尤其那唱花旦的台柱子,身段轻盈,扮相颇为秀美。 魏进忠只瞧了两眼便耷拉下了眼皮,继续吃酒吃菜。说实话,那戏唱得咿咿呀呀,把他性子都快磨没了,至于那轻盈的花旦……他也没性趣。不过看这一桌酒菜,也还不差,想必那二人还是花了一番功夫。 魏进忠依然自带酒水,还好他把老贾那儿的酒全部一扫而空,这才够他时时畅饮。胡、于二人想来不常喝宫里出来的好酒,每咂一口,仿佛跟喝神仙水儿一样。 “魏爷,这酒真是好酒,我二人今日也跟着您享口福了。” “是啊是啊,不是小的吹,这酒要是在互市里卖啊,魏爷您猜,能卖个啥价钱?” 魏进忠本不想搭话,但听能卖上价钱,他还是抬了抬眼皮,“能卖个啥价钱呐?” “嗨,瞧你说的!魏爷也不缺那几个钱。依我说,这酒拿去换人参、貂皮啥的,才值!” 人参貂皮?这下他有些兴趣了,“还能换人参、貂皮?” “是啊,这么一坛子好酒换一斤人参,或者两张貂皮肯定没问题。” 魏进忠寻思,耶?这买卖可以啊,“俺还拉了一车阔白棉布,这些又能换什么?” 胡通事接过话来:“白布?紧俏货啊,不愁换不到好东西……” 第123章 【小歹青】 胡、于二人混迹于辽东久已,本身也是达官出身,胡以平还带有锦衣卫官衔。他们跟官员、互市,军民、属夷等等,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其实边墙外的人,无论蒙古还是女真,百姓还是贵族,有时候也需要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于充当歇家牙侩的角色。 趁着酒兴,这二人对魏进忠好生吹嘘了一通,只不过,十句中恐怕有一多半都是注了水的话,不能信。真正的实话未必有一句两句,这点,其实魏进忠心中明白的很。但他也无所谓,毕竟他与对方所处的地位都不同,思考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但他之所以能有兴趣听——“宫里每年光消耗的貂皮都是以万张计,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魏进忠暗暗思忖,但表面还是平静如常,吃吃喝喝,叫人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人参……不说京里的那些达官贵戚,就光他这样的内府宦官,谁人手里没几只百年老参?要是他能有这渠道,岂不美哉?” “魏爷,要不这样,”胡通事喝得满脸通红,“卑职给您出个主意?” “说来俺听听,”魏进忠也同样笑眯眯的。 “您要是信得过我俩,”胡以平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您这一车酒、一车布就交到我二人手上,就换貂皮人参,而且包您满意!” “是啊是啊,您只管放心好了!”于礼也随声应和。 魏进忠咧嘴一笑:“呵呵,行啊。这点东西呢,也不值当什么,既然你俩都这样说,那么交给你们又有何妨。” “总之,您放一百个心!” 魏进忠暗笑,他有啥不放心的,又不值钱,既然能换,何乐而不为?况且他也不怕他二人骗他。 酒过三巡,已是酒酣耳热,总算要说正事。 胡以平先挥退了唱戏的,然后凑身上来,对魏进忠道:“魏爷,您看您多久动身去大康堡?” 魏进忠不紧不慢,先放下手中酒杯,问道:“你们之前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您到了大康堡,卑职会找他们那边的一个熟人,再由这熟人通知小歹青的人,然后对方再派两他们信得过的人来木市。至于具体如何买卖、怎么交货,您可与这俩人直接拍版定下。” 魏进忠默不作声,心中暗自掂量,一炷香后,才开口说了一字:“行。” “那……”胡以平又问,“您看,多久出发?卑职好让于通事先行,去大康堡安排一下。” “两日后吧。” 两日后,天气放晴, 万物复苏的辽西,总算有点春天的样子。 魏进忠还是坐在他那架豪华坚固宽敞的马车里,随车还有他的俩亲兵,一人手里一只噜宓铳,他自己还随身一把短铳。另外跟车的,还有义州参将。 义州本有个马市,在城北二十里,不过魏进忠此行目的明确,马市他就先不去了,而是直接奔木市。 大康堡离义州不过二十里远,路上稍慢的话,也不超过一两个时辰,所以抵达大康堡,天色尚早。 此堡周围也就二里,魏进忠一行浩浩荡荡从东门入堡,再至西门。关口市圈就设在西门外大凌河东岸,久安台风岭口处。 于通事及提调官早已恭候他多时,这提调官是驻堡官员,专管木市事务。 魏进忠下了马车,二人便笑着上前,欲行跪拜,魏进忠一把拦住,说道:“无需多礼,办事要紧。” “谢魏爷,”二人起身,提调官又道,“会晤之所就设在下官的署衙,魏爷不如此时先去歇息片刻?” 魏进忠没有应,他向四周望了望,却指着西门道:“俺先登上西门瞧瞧。” “是,那您这边请。” 于是提调官在前引路,很快魏进忠登上了西门城楼。登城之后,他向西一望,好家伙!目之所及一片坦荡。城墙下近处是大凌河。不过此时的大凌河尚未涨水,但肉眼可见,河面已然在流动。 提调官解释道:“这河每年的三四月和七八月间涨水,也就这两时段最适合顺河放木。所以互市一般也定在这两时段开放。” “哦,是吗?”魏进忠倒有些诧异,“现在已快到三月,想来很快开市,但俺瞧那市圈之内,也没啥人来交易啊?” “呃,”提调官一时语塞,“其实,高太监前些时候已经来过一次……” “哦,”魏进忠便不再问了,又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大片葱郁之地,应该是生长的林木区。 其实他这一路来,脑子并没闲下,木料固然对船厂重要,但自从听了那两通事提起人参貂皮,他心思又活泛开来——“辽东这里吧,穷是穷了点,苦是苦了点,但好东西不少啊……难怪高淮要染指辽东,一边收税,还养那么多人,看来他是看上这里的买卖了。” “也难怪,当初要换成他来做辽东税使,估计也不会比他温柔。”魏进忠心中盘算。 “对了,”他又扭头问提调官,“这互市上,一般都交易些啥?” “回魏爷,什么都换些,杂七杂八的,但主要还是他们用木头换米粮、棉布、盐茶、铁锅、工具这些。” “哦,”魏进忠一听,心中有点不屑,还以为换啥呢,原来就这些? 魏进忠盘桓了许久,提调官又提醒道:“魏爷,时候差不多了,要不您先去署衙里歇息?” “嗯,”这回他应了下来。 于是几人很快下了城墙,往提调官署衙里去。 未时,终于有人来,魏进忠自然不会出面,只由那两通事官出面沟通。未时末,署衙里进来俩‘怪人’。 魏进忠正昏昏欲睡,忽然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射向他,带着一股冰冷肃杀之气。他一激灵,双眼猛的一睁,迅速看向那道目光。宽大袍袖底下的手,也本能地摸向藏在袖中的一把短刀,但他的虎将军并不在身边。 看清来向,才暗暗倏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想起来,其实在他方圆三丈之内,也就是这署衙四周,早埋伏了他带来的火枪队,要是有人意图不轨,他可以确定,这人定然逃不过火枪的射程范围。 魏进忠很快安下心,仔细瞧进来的俩怪人,同时,胡以平也正叽里咕噜,与这俩人交流。 魏进忠将一只手撑着一边脸颊,身子斜靠在虎皮椅上,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怪人。其实要说这俩人怪在哪里,也就是他从未见过关外来的蒙古人,京城的蒙古人他倒见过不少,语言饮食几乎无异,跟汉人也没啥区别。 胡以平交流了一阵,又朝他这边走来,“魏爷,”他两手一拱。 魏进忠问道:“说了些啥?” 胡以平犹疑了一下,但也只有一瞬:“魏爷,这俩人问,您想要多少木料?” “呃,”魏进忠盘算一阵,其实他心里也没啥数,反正多少他都可以,“有多少要多少吧。” 胡以平狐疑一下,还是将原话翻译给那俩人听。 果然怪人听了,似乎也愣住。半晌,嘴里才叽里咕噜好几句出来,胡以平看着脸色有些为难,反咕噜一句,那眼光凌厉的怪人又叽里一句,胡以平咕噜回去,怪人再叽里回来,如此拉扯了有一盏茶功夫。 魏进忠看得有趣,头也随着他俩来回摇晃,但还是忍不住问另一通事:“都说些啥?” 于通事赶紧回道:“就是数量,价钱,怎么交货,多久交货,市税多少……这些。” “市税?”魏进忠不由奇怪,“交给谁?” “呃……”这话他似乎答不出来。 魏进忠心中透亮,“税就免了,俺说的。” 于通事一听,连忙朝胡以平喊了一句,同样是咕噜话,那俩怪人自然也听清了。 胡以平笑着又咕噜几句,眼光凌厉的怪人反而闭了嘴,任由同伴继续交流,他反倒看向了魏进忠。 魏进忠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面上还算松弛,半垂着眼皮,像入了定的老僧。 半晌,那凌厉怪人说了一句,胡以平没有先回,只翻译出来:“魏爷,他们说需要先交定金,三百两银子……” 魏进忠只是头一偏,看身边的亲兵一眼,随口吩咐:“拿给他。” 很快,亲兵掏出一鼓鼓囊囊的荷包,往对面一抛。 胡以平一伸手,那荷包就砸他手里,他呲着牙,掂了掂,再递给那怪人,嘴里又咕噜一句。 怪人接过来,顺手就揣在怀里,跟着嘴里又说出一句。 胡以平无奈,只得再翻译出来:“魏爷,他们还想要些米粮物质……” “给,”魏进忠回的十分爽快。 这回,那凌厉的怪人居然笑了,呲着白森森的牙,吼吼大笑,沉闷的笑声震得房梁上积年老灰噗呲呲往下落。 这交易,不可谓不顺利。 结束之后,胡以平送他二人出门。不过跨出门那刻,那怪人又回头看了魏进忠一眼,对胡以平说了一句。 胡以平苦笑,只得再次对魏进忠道:“魏爷,他俩人想要您的酒……” “哈哈哈,”魏进忠觉得好笑,笑了一阵,依然扭头吩咐道:“你俩去,给这俩兄弟每人担两坛,就俺喝的那种,寒潭春。” 亲兵依言去办。 而魏进忠也饶有兴致盯着那怪人,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直到俩怪人离开署衙。 而后魏进忠才从虎皮椅上,慢慢起身,对着亲兵吩咐道:“跟着我,”又看看提调官,“你也跟着,还有……”他又看了一圈,“所有人。” 提调官莫名其妙:“魏爷,咱这去哪?” 魏进忠笑容可掬:“上城墙。” 提调官更加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跟着。待一众人登上城墙,却见那两怪人早已骑上马,奔出老远,但视力还能及。 魏进忠依然不紧不慢,朝一旁亲兵吩咐:“装上,给俺。” 提调官吃了一惊,他竟不知,这魏爷何时拿了两把鸟铳上了城墙。 亲兵很快递给魏进忠一把装填好的噜咪铳,魏进忠伸手接过,举起,虚虚瞄准远处,快要变成黑点的两骑。 当所有人还来不及掩住耳朵时,魏进忠已经发出一枪,“砰!” 突入其来,又如此近距离的巨大爆炸声,瞬间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有那么一会,几乎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提调官吓得腿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眼中满是惊恐,呆呆望着魏进忠。 而魏进忠只是看着远方,嘴里轻描淡写道:“可惜太远了……”不过,也就几息时间,远处一黑点还是有了反应。 亲兵先喊出一声:“爷,马惊了!” 魏进忠同样也看见了:“哈哈哈哈……”随即他放声大笑,还不忘戏谑一句:“好大一个炮仗!”笑声中充满着狂妄和不可一世。 城墙上的所有人,自然也跟着一起大笑,贾必尤其夸张,“哎哟,要早知道,老子也带把鸟铳上来。” 胡以平却没笑,他皱着眉头,像是苦苦思索什么。半天,他突然一拍大腿,吼出一声:“哎呀!” 笑声戛然而止。 魏进忠向着黑点消失的地方,尤自不满足,但还是眼睛乜向他:“胡通事,你吼啥?” “卑职想起来了!”胡以平眼睛瞪得溜圆,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方才那两人,其中一人,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小歹青!哎呀,可惜啊!” “艹!” “艹艹!”随即艹声四起。 魏进忠看看这群人,细想一番,也就明白了他们艹所何来。“怎么?他的脑袋值多少军功?” 贾艾同样懊恼道:“怎么也值个左都督……” 魏进忠撇撇嘴,有些鄙夷:“出息啊,你们。” 胡以平顿足捶胸:“没想到,都送到嘴边了,竟还……竟还让他诓了几坛酒走!”然后他又哭丧着一张脸,对魏进忠道,“要不是,要不是魏爷您,发那一铳,让他惊了马,咱这堡城三百来号边军,脸就丢尽了。哎呀恼啊!” 魏进忠才懒得听他们废话:“买卖谈好了吗?” 于通事赶紧回说:“谈好了,谈好了。” “那他们多久放木?” “夏季涨水时。” 第124章 【回京】 魏进忠谈妥了买卖就返回了义州。 又在义州盘桓了三日,期间也去马市上逛了逛,更换了几匹新马,然后就准备打道回京。 虽然要离开辽东,但留下了一车酒一车布,算是在这里留下个念想,看是否能抛砖引玉,给他引来新的财富源。这是他最本质的追求,尽管此时的他,对边镇辽东这地方,还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只是高淮这混子,正在辽东四处横行。 快入三月,苦寒之地的辽东,也越发有春天的气息。回程路上,魏进忠干脆弃了舒适的马车,改换骑马,自然速度也快了起来。 一行人重走来时的路,当再次路过宁远,又遇上祖家人,他们的盛情,让魏进忠又选择在宁远多呆了一日。 待再次启程,原本轻装前行的这队人,于是多了几车辎重。 不日抵达山海关,在这里,魏进忠已经听闻圣上对他的封赏。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也没表现的十分兴奋,只是想着,要尽快返回山东。他还记挂着颜神镇的剿匪呢,以及青岛口的建设进度,能否赶上新一季的风向转变。 但封北镇抚司理刑都指挥佥事,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贾家兄弟倒是向他恭喜:“魏爷,恭喜恭喜啊。”魏进忠绝对算他们正儿八经的上司了。 “兄弟,这周嘉庆二位可熟?”他私底下仍以兄弟称呼他俩。 贾艾的回答更让他意外:“周嘉庆是原蓟辽总督周咏之子,包括锦衣卫指挥使李桢国,是三边总督李汶之子,还有锦衣卫都督王之桢,是王崇古之孙。他们都是文荫官,唯有您是圣上中旨升用,往后啊,像我兄弟这样的武人,就有盼头了,而不是只做脏活累活的贱隶。” 魏进忠十分惊讶,但再细想一下,就明白个中原因。不知什么时候起,锦衣卫的堂上官几乎成了有背景的文臣子孙录荫,而无世袭。原本不是这样,至少还有世袭、武举、功升三途升官。如今的锦衣卫里,武人出身且有功的,官至千户就算到头了。像他这样宦官任要职,而且不经兵部推用,更是从未有过。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师傅从中安排……”魏进忠暗自思忖。他不得不这么想,因为北镇抚司的理刑管事,说白了离锦衣卫掌印也就一二步之遥。虽说师傅掌的东厂,对锦衣卫有监视之权,但文荫官太多,师傅恐怕也不好表态。 一想到此,魏进忠心里对陈矩倒真有了三分真情,以前更多是讨好。而且这次他辽东之行,他指派给他的人当中,除了番子,就是锦衣卫的缉事,个个都精干。“师傅这是让俺培养自己的人吗?” 魏进忠颇有些感动,于是看贾家兄弟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也愈发同情,又不想被别人揣摩到心思,便故意沉下脸:“老子还记得头一次见你俩,以为你俩是番子,吓得老子……” 贾艾一听,不禁尴尬:“呵呵,当时职责所在,魏爷莫怪哈,大人不记小人过。” 贾必也跟着应和:“对对,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又说回来,你说的‘盼头’又在哪里?” 贾艾想了想,嘿嘿一笑:“魏爷,小的倒有一主意。” “哦?说说看。” “咱兄弟是武人,武人就该以军功升官。” “但哪里又能挣军功?” “依我看辽东就行。” “哈,”魏进忠失笑,“嘎人头?” “诶,非也,”贾艾笑道,“嘎人头能比得过李家人?咱兄弟是锦衣卫,可以抓奸细盗贼啊。” 魏进忠脑子灵光一闪:“好,你具体说说。” “魏爷您啊,不妨多将东西司房的人派去辽东抓‘奸细、盗贼’,或者在广宁和辽阳这些地方另设街道房,那样更名正言顺。反正办具体事的,都是武人,没有荫官。” 魏进忠一听,懂了,也正和他意。他还真想过多派些人手去辽东,不为别的,就为掌握高淮的一举一动。他是不怎么信胡以平那样人说的话,不如自己派人做眼线。 “嗯,容俺回京再做安排。” 即便回京,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安排好了,他才好回山东。 从二月初离京,再回京时,已是二月的末尾。 京城已经春暖花开,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人,骑在马上,春光懒困倚微风。 魏进忠就在这种状态下,进了京城。车队在进城前,已自行打散,后续的事,自有人安排妥当,他无需操心。 骑马进了内九门,他没有造次,依然缓缓而行。马蹄踏在街头巷尾,发出极有韵律的‘踏踏’声,伴着市井的嘈杂,魏进忠仿佛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忽然想起那年四川,那间阴森潮闷小屋……当秋月打开小门的那刹,他知道他又活了过来。 彼时既此时,他‘活’了过来,唯一不同的是,活法已大不一样。 他在京城置了宅子,就在师傅的宅邸附近。回京后事情很多,但回家头一件事,当然是休整一番。剩下的事,然后再一件一件去做。 休整之后的头一件紧要事,自然是去宫里打卡。 一个偌大的紫禁城,东南西北都要打卡,当然时间也要耽误好几个时辰,最好还在皇上那宫里混碗饭吃,再说出宫回家的话。 出宫前,顺便去点心房,舔着脸找老熟人要点虎眼糖,用这糖再去御酒房骗点好酒出来。 晚间,魏进忠约了御马监太监刘诚来家里喝酒。这刘诚曾经与他同为太监刘吉祥照管,刘吉祥亡后,如今他成了御马监掌印的掌家。 他与御马监关系非同一般,外人理解他,是因为他念旧。他当然不否认,但深层的原因,也是原出他自己的考量。 御马监与司礼监,在内府二十四监局当中,本就是很微妙的存在。微妙在于,虽然司礼监大权在握,御马监却是钱袋在手,以及手掌禁兵四卫二营,这就是底气。 而且他一回来就听说了,田司礼否定了御马监请造火器的奏疏,而御马监堂上官也正为此着恼。 还不仅仅这些,过两日,田司礼还将从兵部请,同阅视京营。此次京营阅视离上次已睽隔六年之久,阅视虽然只做形式上的检阅,但从来都被称为内兵部的御马监,都只有干看着。 而在御马监曾经辉煌的年代,这些‘荣光’可与司礼监没半毛关系。在内柄兵,在外守边,由军功发迹,曾经是一条多么诱人的晋升之阶,御马监可都是独占鳌头。 如今的御马监,一如闷闷不乐的刘诚,唯有像此刻——缺月孤灯下,与魏进忠对影成两双,聊以排遣心中不爽。只是这本身就已经让他很不爽了。 魏进忠看在眼里,笑着道:“来来来,喝酒,想那么多干嘛?” 刘诚眼睛一瞪:“少来,老子成天还在挨骂,你如今倒是出风头了。” “别介啊,谁不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你以为俺每天就轻松?” “对,老子就看你很轻松。” 魏进忠咧开嘴,呵呵道:“轻松?俺有那高淮轻松?” “他又怎么你了?” “他倒是没怎么我。” “嗤!”刘诚看着他,眼中戏谑之意更甚,“别以为你现在得宠,老子就要热脸贴你,你还是那德行,特么屁股一撅就知你拉啥屎。” “艹!忒特么难听了!”魏进忠有一丝恼怒,“俺只是想怎么在他手里抢些买卖下来。” “啥买卖?还要你抢?” “貂皮人参呐。” “诶,”刘诚一听,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这倒是,他如今镇守那地方,就出这些。” “那你给俺出出主意?” “报歉,鞭长莫及,老子没主意。” 魏进忠笑笑:“一起发财了?” 刘诚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一听你这话,就知你是外行。” “怎么说?” “你想染指貂皮人参?好,那我问你,辽东那么大地方,你知道具体哪里出参,哪里出貂吗?” 魏进忠想想,他还真不知道:“不知,不如你说说。” “就算从沈阳卫出发,沿浑河、苏子河而上,一条走到苏子河上源,出柳条边,翻欠石岭,进鸭绿江和挥发河流经之地。一条是走到浑河上游,翻滚马岭,出柳条边,再前往乌拉部或者牡丹江流经之地。” 魏进忠一听之下,大为惊讶:“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刘诚面带得意:“我咋这么清楚,就不需你操心了。” 魏进忠愣了半天,想起手里还有酒,于是举杯一邀,自己先干。乘喝酒之际,心念电转,待放了酒杯,才笑嘻嘻道:“问问而已,别当真。不过,都谁的地盘?” “哼哼,”刘诚也干了杯中酒,“你这才算问到点上。” “听着不像在辽东镇?” “辽东以东啦,苏子河那条是参路,如今建州夷的地盘,浑河那条是貂路,归海西乌拉部。哦,还有朝鲜,所以啊……懂了吧?” 魏进忠笑着点头:“懂了。” “所以说啊,你想从高淮手里抢这买卖,笑话人了不是?他这没一手源头的只有强买强卖,你还用抢他?” 魏进忠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喝酒,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冷芒。 ———— 刘诚还是醉了, 第二日,魏进忠早起,梳洗一番后就出了门。 打马重走一条老路,昭回靖恭坊的北城兵马司胡同。他去拜访北镇抚司,不,是旧地重游;不,是新官上任。 这一路上,他又想起昨晚刘诚的话——‘你的心思啊,我懂!不就是想给自己在宫里留条后路吗,万一哪天你在外犯了事,或者混不下去了,重回宫里不至于被别人欺负?你可是这样想的?’ 魏进忠不由笑了:“刘诚啊刘诚,你以为你就很了解老子?” 他又抬起头,看看湛蓝天空,这样的天空,跟宫里四面红墙围出来的天,完全不同——‘是,他是有这想法,不对?皇上的恩宠,就如别人说的,有雨露,就有雷霆,雷霆来了,三大殿都能化为乌有。靠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他是穷怕了,也不想再当龟孙子。’ “对了,徐贵……还忘了他,还有邱乘云,都等着吧,有你们的好。” 到了兵马司胡同,北镇抚司大门口,魏进忠下了马。一下马,立刻就有人上前伺候,将马牵去照料。而贾家兄弟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见他到来,立即上前行礼:“标下拜见魏爷。” “行了行了,免礼吧。”魏进忠假装不耐,打发二人起身。 “咱们锦衣卫的堂上官些,都在?” 贾艾回道:“王都督不在,其余都在。” “哦,”魏进忠不再说话。 进了北镇抚司,记忆里那段往事,立刻又清晰地浮上脑海。其实也不过时隔一年,还不至于完全忘记,但置身此地,才晓得记忆这玩意,居然能清晰到连气味都能被细致复刻出来。 还有那只猫…… “对了,俺咋没听见猫叫?”魏进忠问道。 “猫?”贾艾愣了一下,而后脸色尴尬,“可惜了那只猫,听说后来被老鼠咬死了。” 魏进忠微微一颤,后被又起一层白毛。缓了老半天,才说:“无妨,等俺把临清的那只带来,就有了。” “哦!”贾艾似又想起什么,连忙回禀:“魏爷,昨儿收到密信,是徐应元和赵进教的消息,说他们在寻您呢,说有十分紧要之事。” “哟,这俩挨千杀的狗东西!”魏进忠先愣,而后怒道,“老子也正寻他们呢!如今这俩在哪?” “临清啊,每天就呆在钞关里,就那宝临局。” “他俩呆那里做啥?”魏进忠十分奇怪。 “听说在捣鼓什么东西,和一群人,还嘴严的很,居然打听不出啥来。” “一群人?还有谁?” “应该是马堂,听说他最近跑去了临清,就他还带了一个神秘人。” “马堂?他去临清干嘛?”魏进忠皱起了眉头,“他不在天津好生收税,跑临清做甚?” 贾艾摇头,道:“要不标下发封密信,具体再打听打听?” “嗯。” 第125章 【嘎头三百两】 “北司审讯逆子违背天道大事亲父,殴死亲母,并隐匿解进龙缎……” “东司房查获逆女因奸殴死父命,系灭伦大变,事干人命重情……” “街道房查得勋戚之家大兴土木,多市民居,或隙地取土,深或及泉,已而复据附近街巷,起土塞坑,致地见形高下,沟渠壅塞……” “近三年共查得强盗、人命、侵欺官银、钻刺打点、走空、结把、诈骗钱财、违法等项案件共计85起,犯人442名……” “啧啧啧,没想到,还以为,诏狱关押的犯人都是犯事官员,像那个吴宝秀……”魏进忠头一天下锦衣卫司房,就被听取贾艾汇报案件。 这间司房与一般公署无异,至少面上。当然,本身锦衣卫衙门还是与普通衙门公署无异,都是四四方方,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四合院。 魏进忠脸上带着一丝震惊,一丝嫌弃,这都被贾艾看在眼里。他呐呐着一张口,似乎无从辩解。“呃,魏爷,这些案件锦衣卫都要管的,诏狱里各色犯人都有,不仅这里,南镇抚司也是这样。否则标下也不会说那句,凡是办具体事的,都是武人呢。” 魏进忠的眼神,很快在这间司房里扫了一遍,布置相当清雅,一看就是文人的审美。除了正屋,东西梢间又各不相同,更私人一点的东梢间,还有奥室,至于做啥用,魏进忠也懒得猜了。 “这间司房提督,不会又是哪个文臣荫子?”他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把精致的宾铁小剪刀,外面起花镀金,内嵌了回回字,制作极为精巧。 他拿在手里把玩,却始终觉得违和,这玩意本就是个利器,能戳死人那种,却被制成小巧玲珑的样子,“啧啧,还是读书人会玩儿。”他又感叹一句。 “您又说对了,是……之子。”贾艾回道。 魏进忠没听清,也不在意他是谁的儿子,只专注把玩这把小剪刀,来回摩挲着。冰冰凉的铸铁,被他来回摩挲着,镀金愈发璀璨,也仿佛有了一丝温度。 他又瞥见摆在窗槛下那张榻床,旁边一张香几上,放着炉瓶三事,青花串枝番莲纹的香炉,倒是跟万岁爷屋里那只香炉极像。 万岁爷喜燃龙涎香,“不知这位文荫提督喜欢燃哪种香?”他思忖着。他的小师兄刘时敏,如今已是他的幕下掌家。老喜欢说那句——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 起初他并不理解,毕竟没读过多少书。但自从去过诏狱一次,他竟然一下就理解了。诏狱里当然没有芝兰香,不但不香,反而恶臭无比,他吸第一口气时,差点没吐了。但只需适应一下,就闻不出什么恶臭了,“神奇!” 魏进忠耸耸鼻子,想闻一闻这屋里有何种气味?香还是臭?只是鼻子耸动了半天,也没闻出来。他突然有些烦了,抬眼扫一眼还在念案件卷宗的贾艾。“够了!” 手里一直把玩的精致小剪刀,突然往黄花梨的桌案上一插,只用了三分劲道,那剪刀就入木三分,“果然能戳死人的。”魏进忠摇着头,似乎蛮遗憾。 贾艾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静静等着他的吩咐。 “最近有啥消息?”魏进忠还是开了口。 贾艾很快找出最近一期锦衣卫内部的简报,这简报不仅仅是朝廷邸报的摘抄。他选了几条,估计魏进忠会感兴趣,便念道:“调原任浙江右参政唐守钦为山东右参政,兼佥事,管青州兵备道……” 果然,魏进忠眼珠一转就盯着他,神情专注。 “运太仆寺银二十一万两余,补辽东万历二十七八九三年年例,买马之用,巡抚赵楫请疏……” “礼科给事中张问达疏请停辽东太监高淮所修经阁,以节财力安穷边,不报……” “近来因冻阻,巡漕御史许浅船入海,先抵通州,盘入泓船赴纳海船,至日泓船往回接驳……把总等官必候粮完,方许交代……” “呵呵,”魏进忠听明白了这条,“看来漕运淤塞,堵了不少船粮啊。”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朱庚行取到京,诏即入阁办事,候补面恩……” “辽东巡按御史何尔健劾,棍恶宋希曾等,勾结税监高淮,委官杨承恩等逼诈脏私,乡民无告,至欲顺虏逃生,请将诸恶严究正罪,以弥变安边……” “啧啧,”魏进忠听到高淮大名,摇了摇头,“果真是个祸害。” “御史本得旨,令抚按同该监尽法追究,问拟具奏,不许连累无辜……先是高淮庇护诸奸,以侵欺打夺具奏,侥旨着内官会同抚按勘问,何尔健前后两疏……” 魏进忠闭上了眼,安静听着,只是过了许久,不再听有声音传来。这才重新睁眼,看着贾艾。 贾艾脸色颇显难看,似还憋着不敢说,魏进忠奇怪:“咋不继续?接着念啊。” “爷,”贾艾抬起头来,“接下来是南镇抚司的线报……” “念,接着念。” “是,”他迟疑片刻,还是念出来,“辽阳达官胡以平、于礼急报,宋希曾、余东翥、王朝勋三人四处行骗,欲骗其手上一车好酒,一车上好白布,因被识破而恼羞成怒。后将此达官二人殴伤,并强行带走二车货物……” 念到最后,声音渐渐低缓,直至无声。贾艾看着魏进忠,一副惴惴不安模样,“魏爷……” 魏进忠却看着桌案上,那把入木三分的宾铁剪刀……许久,才有声音缓缓响起:“宋希曾……就是御史弹劾的那位?” “是……”贾艾回道。 “高淮的人?” “是……” “三个都是?” “是……”贾艾连答三‘是’,却摸不准魏进忠的意思。“爷,要不要……” “唉,”魏进忠忽而叹息一声,“俺的错,当初没听你的话,你说……”他又看向贾艾,“在辽东时,要是见他一面,他不会不给俺个面子吧?” “这……”贾艾惶恐不已,“标下……” “这样吧,”魏进忠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俺这就给他补送个礼,你说送啥好?” “标下不知。” “要不……就送三百两?” “三百两?”贾艾一愣,倒是没想到。 “对,三百两的人头三个,你说这礼如何?” “魏爷,你意思……嘎了那三人?” “对啊,难不成还留到过年?” 贾艾低头沉吟,魏进忠厉眼一扫:“怎么?轻了?” 贾艾赶紧回他:“不是,爷,三百两太……足以。” “呵呵,这就对喽,送礼嘛,也不能太轻了。” “标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行,这事你看着办。至于……今儿要不就先到这。” 魏进忠说完欲待起身离开,只是临走前,特意转到槛窗前,立在那张香几面前。他又仔细瞧了瞧那只青花串枝番莲纹香炉,“啧,果然跟皇上宫里那只一模一样。” 瞧了一会,便转身一走,腰间的革带轻轻扫过,香几应声倾倒,伴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碎瓷声,而魏进忠仿佛不知,嘴里却哼起了《北后庭花》——“既没高见识,怎图人小富贵……你几个昧心贼,忘恩失了义。杀狗的没气志,背尸骸的有礼义……”直到出了锦衣卫公衙大门。 牵马的小厮早就恭候多时,他听着魏进忠哼的小曲,牵马上前来,笑嘻嘻道:“老爷,您这出《杀狗记》唱得,颇具弋阳腔神韵纳!” “哈哈哈,”魏进忠一听大笑,“说的好!有赏!” 小厮狂喜,一伸手就接住贾艾抛来的一两银,“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 魏进忠要准备返回山东了, 不过离京前,他又找上御马监的刘诚。上次那顿酒,他总觉得刘诚有些话,并没讲透彻,而且刘诚貌似知道很多,他希望能得他的指点。 可刘诚似乎不愿接招,魏进忠索性去堵他,并且把他拉到西山碧云寺,同祭本管太监孙暹,及照管老叔刘吉祥之墓。刘诚无奈,只得应了他。 在碧云寺,魏进忠也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确实想做辽东那两门买卖,希望御马监一起,哪怕不参与,也至少能得一些指点。 刘诚笑嘻嘻地,瞅了他半天,才说:“进忠,我也实话给你说,不是我不想参与你,而是你目前条件不成熟。” 魏进忠一听,好奇了:“刘诚,为啥条件不成熟?那何时又算成熟?” “你不是在捣鼓船厂吗?等你捣鼓出来了,差不多就算条件成熟。” “此话怎讲?不如你与我说明白些。” “这一说话长,那我得想想,要怎么与你说……”刘诚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吧,其实永乐年间啊,就有许多内官以镇守之名,进至辽东边外,通使野人女真各部。并在辽东边外建船厂,造船运粮。所以那时,因为开原所处位置极佳,也成了后方的重要补给之地。” 魏进忠不禁诧异:“俺只听说辽东极北、极东之地苦寒,且常年冰封,居然也能通船?” “你这就无知了吧,我告诉你,永乐九年,正是内官名亦失哈者,率舟师直抵黑龙江下流,开设奴儿干都司,之后更是十下奴儿干,而且都是以开原为前进基地,怎么就不能通船?海运之通辽阳、铁岭、以达开原。开原在清河岸,柴河岸乃铁岭,浑河岸边乃抚顺和沈阳,太子河边辽阳。即便辽西也是,你才去过的义州,在大凌河岸,锦州乃居小凌河岸。” 魏进忠恍然:“俺懂了,怪说不得,你说要等船厂呢……” “因为宣德那时,就放弃了奴儿干,你如今再深入那些地方,除非走海运,否则困难重重。但即便走了海运,也未必能占据参路和貂路。参路如今被建州夷所控制,建州夷人还跟北方鞑子不同,他们并不游牧,而是据河谷而居,参那玩意可是他们的生路,你又如何断得了别人的生路?” 魏进忠不说话,只默默听着。 “断人生路,除非……灭其族,就算依如今辽东军的实力,恐怕也需几十万人力去堆,耗费的银钱就更是无底洞。” 刘诚看着他,又道:“你若不断其生路,不把其生路据为己有,又何谈买卖?也只跟高淮没两样。而且买卖嘛,你懂得,不掌握一手货源,就只有永远受制于人,也没议价权,人说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这买卖有啥搞头?” 魏进忠一笑:“也对。那么,貂路呢?” “唉,”刘诚谈了一口气,似乎十分惋惜,“貂路基本在海西乌拉部,你只要看看舆图,乌拉部并不与辽东边墙接壤,若是接壤还好说,可以开原互市为依托。但它中间隔了一个叶赫部,或者绕道北虏察哈尔。当然,这还不是主要问题。” “主要问题?又是啥?” “主要问题啊,就是,自打哈达部被建州夷所并,如今建州夷势大,恐有吞并其他诸部的野心。一旦女真诸部被建州夷统一,他们手上就会坐拥两条财路,你想独断貂参买卖就更不可能。” 刘诚一番解释,魏进忠倒是听进大部分:“是不是可以怎么说,俺要做这两路买卖,就只有对付这建州夷?” “哈,谈何容易啊,”刘诚被他的‘真诚’之语整笑了。 “建州夷首领是谁?”魏进忠仿佛不死心。 “努尔哈赤,朝廷封龙虎将军,亦是李成梁帐下养子。” “李成梁?”魏进忠又诧异了,“俺没听错吧,辽东总兵的李成梁?” “对啊,” “这难道不是养虎为患?” 刘诚耸耸肩:“谁知道呢。”他看魏进忠脸色颇为难看,反而上前拍拍他肩膀,安慰起来,“所以也非我不想参与,而是,现下条件确实不好。懂吧?就想开些吧。” 魏进忠闻之,转而一笑,仿佛方才的不愉并不存在于脸上:“瞧你话说的,俺跟你谁跟谁啊,明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诚亦真诚起来:“我也把话撂这,你若把船厂捣鼓起来,我还真有意与你一起搞。即便搞其它买卖都行。” “呵呵,那俺可记住你这话了。”魏进忠笑道。 第126章 【初具规模的青岛港】 魏进忠离京,与上次不同,这次他选择了陆路而非水路。 但是所带的辎重还是选择了漕运,那些倒是不急。 进入三月,海上信风的变化,除了给南方带来降水,还让猫了一冬的南方海上走私船主,开始蠢蠢欲动。而这一时的山东巡抚黄克缵,感受的尤为深刻——就在两天前,他微服私访到了即墨。 但微服之前,他却是在临清。 如今的临清钞关,说实在的,萧条依旧。当然他知道,这其中有很多原因,比如漕运淤塞,阻碍了南北内河航运,去年因运棉而仓促重开的海运线路,对当下漕运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他在临清那几日,耳朵里听到的,全是人们对海运的热议。反正诸多原因,唯独少了内官税使之滥征这个原因,而这却是前两年,直接导致整个临清商贾罕至,百业凋敝的主要原因。 这是魏进忠的功劳吗?他可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 虽然海运重开,但要说从此海运就能替代漕运?他并不这么认为,至少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运输,是不可能由海运代替。他笃信这点,但同时,他也对魏进忠主张海运的原因,有另一种猜测,而于内心深处,这种猜测愈发清晰。他想去求证…… 从临清出发,沿途经过高唐州,直奔济南府,再从济南府出来往东,走上官道。 他这一路来,所经过的田野,无处不是生机勃发。三月,本就是植棉备种和栽种时期,又恰巧下了几场春雨,正好保证了栽培期的用水。鲁西春季干燥,但只要保证栽培期的用水,就能保证棉花的出苗和早期生长。 去年棉花有所减产,那是因为去前年持续大半年的旱情导致,但今年开端就特别顺利,真正是老天做美,于农事上尤为有利。 就仿佛去年那场大旱,曾给人们带来苦难,但如今早已化成田间地头里,那些辛勤劳作而挥洒下的汗水。黄克缵看在眼里,感慨万千,民生虽然多艰,但只要有一点阳光雨露,他们便会如野草一般,重新焕发生机。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黄克缵一想到此,不禁眼眶湿润。 他这一趟是微服,身边便只有老仆、书童和一护卫随行。这老仆一路来,就没合拢过嘴:“老爷,如今好啊。” 黄克缵道:“是好啊,耕种三年,免一年正赋,你说怎能不好?” “老爷,那这算不算是魏税使的功劳?” “呵呵,”黄克缵笑了,“他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百姓好。” “那他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他能多征花税。” “老爷,可能老奴见识短,只是觉得百姓能吃饱饭,征税啥的,也应该吧。” 黄克缵叹了一声,他无法反驳,而且花税本就不是针对百姓。 “老爷,老奴感觉今年的棉花,或许会有个好收成,您瞧那些牙子了没?这才几月啊,就开始忙了。” 高唐州同样产棉,而且花市规模不亚于临清,甚至超过。如今才三月间,就已有牙侩的身影,同样在田间地头里闪动。 黄克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起意问书僮:“五儿,你说百姓缴税,是缴实物好,还是银子好?” 唤五儿的书僮想了半天,回道:“银子好吧?” “为何?” 五儿抠抠脑袋:“因为棉花贵啊。” 老仆却道:“哪里是缴银子?当然是缴本色了。” “不对,是银子。像去年,棉花价贵又不愁卖,当然是换银子来缴税喽。” 老仆摇头,反驳道:“你懂啥,那些佃田种的,东家收租子只收实物,从没听说收银钱当租子的。” “你说的只是佃户,而老爷问的是缴税,又没问交租子。” “向朝廷交的不也是租子?” “你瞎扯……” 两人不过几句就争了起来,黄克缵只得出声:“你俩个都是只说对了一半,去年棉贵是因为欠收,所以才贵。今年要是丰收,你看还是不是去年那价。” “哦……这么一说,小的倒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棉贱时,缴税缴本色最划算?反而缴银子却吃亏?” “一般是这样,但要是佃户,估计没有这么多选择。东家也会算账的,到那时只会让佃户缴银子,而非本色。” “原来这样……” “所以你俩都只说对了一半。” “老爷,倘若今年棉花丰收,要怎样才能卖到去年那价?” 黄克缵却摇摇头:“老爷我也不知啊。” 他这一路,白天赶路,夜晚投宿,小小驴车很快到了济南。 黄克缵并没停留,而是一直往东,下一站临淄,再下一站便是青州府。 青州府治在城东北,黄克缵还是私下通知了知府赵乔年。 赵乔年赶来亲自接待,将这几人安排进了寅宾馆。随后又通知府衙上下一干官员前来拜见,但黄克缵免去了繁文缛节,只交代此次乃微服,见就只见堂官及佐贰就行,穿便服就好。 黄克缵虽这么交待,赵乔年还是尽职尽责的陪同一道,直至晚间,黄克缵歇下之后,才回了后宅。 翌日,他又早早来到寅宾馆等候,手中还有才抄录的最新一期朝廷邸报。黄克缵用过早膳,便坐下仔细阅读起来。 那上面有几条重要的官员任命,其中就有登莱巡抚的委任,以及魏进忠赐御宝文书以镇守登莱。 赵乔年见他目光一直停留在邸报上,他不敢出声打扰,自是一旁静静等候。 许久,黄克缵才笑出一声:“呵……”随后又道,“杨镐也算熟人了。” 赵乔年似不知怎么接话,踌躇间,只见嘴一张一翕,就是没吐出一个字。 黄克缵看了他好几眼,方问道:“赵知府,可有什么要话说?” 赵乔年踌躇一阵,还是说道:“抚台,您可听说魏太监要动兵剿匪这事?” 黄克缵想了一下:“他果真要剿?” “嗯,应该不差,而且说是就在年后,这已是三月了……” 黄克缵又问:“那么赵知府的意思?” 赵乔年搓着两手,面带了焦虑:“上官的决定,下官自是配合执行,只是……只是……” 黄克缵看他一会,道:“赵知府看起来很焦虑啊,焦饷银吗?” 赵乔年一听,连忙点头:“是是,唉……”跟着又叹道,“去年大旱,秋粮至今还未收上,库银也见底,这剿匪的钱粮物资,下官又哪去筹啊?” 黄克缵其实看得明白:“这一笔少不得又是万两起数,你……”他突然转了口风,“不如去问魏进忠,既然是他提议剿匪,想必对此有所考虑。” “可是……”赵乔年依然焦虑。 黄克缵只是摇摇头:“你也是看见的,难呐,哪里都难。” “唉,下官明白了。” 只耽搁了一天,黄克缵又重新出发,直往莱州去,留下一个满面惆怅的赵乔年。 进入莱州地界,他便转上去高密方向的驿道,而未选莱府方向。掖县和即墨一北一南,相隔太远了。 直到抵达即墨,又花去三天。 人虽辛苦,好在天气回暖,一路下来,身体倒也没有其他不适,只是累,休息一晚也就恢复了七七八八。 来了即墨,他就没再打扰知县,而是扮成客商模样,四处走走看看。 只这一路看来,竟是让他大为吃惊。即墨县,他是有些年头没来了,但印象还是有。记得当初城墙都是破破烂烂的,后来因为防倭才修了新的。 “老爷啊,这即墨县,老奴都快认不出来了。何时多了这么多人?”他身边的老仆同样吃惊不已。 黄克缵当然知道老仆所说‘多了那么多人’,是什么人——全是与他一样打扮的商贾。但他这商贾是假,人家却是真商贾。 书僮五儿道:“是不是青岛口开埠,才引来这么多四方商客?” “应该是这原因,”黄克缵思忖了老半天,“燕侍卫,干脆你去弄几匹马来,咱们去港口看个究竟。”他当即就吩咐了护卫。 护卫得命,去了就近的驿递总铺找马。 很快弄来三匹,四人便骑三马,问清了道路后,就打马直往最南沿海去。 快到金家岭寨时,黄克缵刻意放慢了速度,改为走马。他知这金家岭寨子是浮山所的一个百户寨,若算总的人丁,顶天三四百人,可他眼见这寨子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绝非只三百来人规模。 黄克缵没来过这里,他不急问路,而是先观察起来。他们从北来,来向是高山,想必是崂山余脉,而东边高岗,西边岭地,寨子正是在西边岭上。往南隐约可见大海,不用他猜,那边一定是青岛口所在,以及浮山所。 决定了方向,几人再次驱马前行,其实往南这一路,已经行人车马拥挤,他们只需跟着这股人流走。 越往南,黄克缵越感震惊,几乎忘了胯下还骑着马,一直走走停停。他印象中,这里应是一片荒凉,可眼见却恰恰相反,热闹得如同临清的街市。不,就是街市,只是杂乱而已。 “妈呀,老爷诶,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一道来的老奴口中不断发出惊呼。 黄克缵没理会,但他知此时他心里,也是同样的疑问。 村前就是大海,黄克缵下了马,将马交给侍卫,他自己撩起了袍襟,脚踏沙砾地,先往海岸走。近处沿海停泊了各色船只,有很像漕运用的运粮船,大型沙船也有,小只一点的,更像接驳船。 但再眺望大海深处,还有船帆点点,黄克缵望了好一会,终于有了一丝不同的表情,“哼!”他冷笑了一声。 书僮五儿奇怪,便问道:“老爷,有啥不对吗?” 黄克缵没有回头,但还是说道:“知道海中那些是啥船吗?” 书僮顺着他目光,也往海中望去,只是瞧了半天,却不得领悟:“小子不知。老爷,那些是啥船?为啥不靠岸?” “是能深入大洋的海船,类似福船和苍山船。” 五儿不解:“还是不懂啊,老爷。” “因为福船和苍山船都是吃水深的尖底船,不能靠岸,一靠岸就会搁浅。” 五儿还是一脸茫然,老仆看不下去了,便接过话来数落道:“你呀,真是没见过世面。咱老爷出身福建晋江,九岁随老太爷移居永宁卫,那就是靠海的,各色船只见多了。为啥不能靠岸?因为这里是北洋水域,浅不说,还时常有滚涂浪,尖底船最畏此浪,但沙船不畏,所以能靠岸。” “哦……”五儿似懂非懂,“那……那些船为啥要到北洋来?” “因为它们从南洋来的啊,而此时正是风往北吹,多半是走私船。” “不对吧,小子虽然笨,但也知道哪有走私船这么明目张胆的?还停在人眼看得见的地方?他们不怕被卫所的舟师堵截?” “正是这理,”黄克缵终于赞了一句,“所以未必是走私船。” “但,老爷,”老仆回道,“不是走私船,那为啥会出现南洋来的大洋船?” 黄克缵道:“也可能是运粮船,如今漕运依然淤塞,朝廷早有旨意,南方至今未启运的漕粮可改走海运。” “改走海运,沙船就够了啊?” “沙船也未必就是运粮船。” “啊?”这下老仆也给绕晕了,“不懂,老爷。” “唉,”黄克缵叹息道,“无论是沙船还是大洋船,打得旗号多半是运粮,但运的未必全是粮,可能还有其他货物。之所以这里会出现大洋船,也可能货物价值高,为躲税,或者被沿路临海卫所的舟师堵截。” “但他们停在此处,就不怕登莱沿海附近的卫所了?” “你没看那边?”黄克缵伸手指着不远处一只接驳船,“那里有穿衙门胥吏公服的人,想必是即墨县衙里管收税的。” “哦,明白了,那就是收了税了,可放心停泊了。” “但是税又收给谁啊?”五儿又问道。 黄克缵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除了魏税使还会有谁?” 老仆和书僮两人却同时睁大了眼睛:“他们是即墨县的胥吏,难道不该朝廷……” “代收也可以嘛。为啥会出现大洋船,打个比方说,从太仓出发,就算刘家港收一波税,出航即下大洋,途中可不会有人收税。到这里算终点,收一波税,充其量征收两次。这可比走漕运经济省钱多了,又不冒风险,你们算算是不是这样?” “哦,原来是这样!”书僮五儿这才像恍然大悟。 “而且我敢断定,这青岛港将来必会是一贸易港,只会是贸易港,而非其他钞关,或者市舶司。” 第127章 【七钱二分银】 “老爷,您说的老奴也不懂了。” “是啊,老爷,小子也不懂,它如果是贸易港,会不会有天就代替了漕运?” 黄克缵默不作声,只望着远处海中央。阳光射在海面,海面闪动银光,久而久之,眼睛也被晃的视物不清。 他揉了揉眼睛,这才扭过头,说道:“漕运是代替不了的,海运漕粮,前人也不是没干过,但总是不尽如人意。个中道理也不复杂,你们想想风向的变化就会明白。” 老仆想了想,道:“老奴明白了,海上九月就开始刮西北风,那时漕粮都还未收储呢,更不用说起运。正常的谁会在海上逆风而行?再说黑水洋到了冬季,风高浪急,极易翻船,除非想死。” “干嘛非得下大洋,近海行舟不行?遇风浪也可躲避啊。”书僮反驳道。 “傻话!”老仆瞪他一眼,“运粮是要运到京城去的,就只有在天津停靠,怎么都得过黑水洋。你以为只运到这啊?” “所以说,”黄克缵接过话,“这魏进忠选这里为港口,是有考虑的。” “啥考虑?”老仆急忙问。 “只要朝廷还从南方运粮,漕运就永远不会被替代。麻湾并不与内河航运接通,所以他选这,一来不会与朝廷国策起冲突,也就不会有大臣反对,就算有,声音也不会大。二来,对漕运的利益相关方,会有影响,但影响在忍受范围内,所以不会遭百姓反对。毕竟漕运便利,也因它随时随地都可通航,不必在意风向什么的。” “是这个理呢,看来魏税使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黄克缵笑了,笑不达眼底,“不是傻子。而且老夫也觉得他图谋不小。” “这又怎么说?” “所以是贸易港啊,一年两次风向变化,有北上的船,必有南下的船。你们想想,南下的船……” “小子知道了!”书僮抢着回道,“可以从辽东呢。” “对啊,这一南一北,可就打通了全域,不但能控制近海航运,远还深入大洋……” “但这难道是坏事?就算魏税使有野心,他也只是个阉人而已啊。” “唉,”黄克缵叹气,“就因他是个阉人,还得圣宠……想想堡宗的王振,情宗的汪直,武宗的刘谨,哪个不是阉人?” “啊!老爷,”老仆一脸震惊,“您这么一说,还真有那味道!” “一个权阉,还腰缠万贯……”黄克缵一脸藏不住的忧虑,“比之十个王振,十个汪直,十个刘谨还可怕。” “但是……”书僮还是有些不信,“这也许只是老爷您的猜测呢?” “但愿只是猜测,要求证的话,只看朝廷对刘家港的态度了。” “咦?为啥是刘家港?” “宁波双屿港孤悬海外,未必能成南方的通商港,甚至还会遭沈阁老的极力反对。但刘家港不同,各方条件都合适,差的只是一个明确的认可。” “哦,明白了,难怪老爷说去年是仓促开海呢,至少明旨并没说是永久,也没说临时。” “也正是那些远洋大船,为何今年都抢着来这,他们也是在赌。” ———— 比肩十个王振、十个汪直、十个刘谨的魏阉人, 此时已抵达临清,正好与黄克缵完美错开,他前脚走,他后脚没两天就到。 钞关的税使衙门里,魏进忠经此一路跋涉,脸上丝毫不见疲惫。一到衙门,即唤手下把徐应元和赵进教俩挨千刀的给‘请’来。如今他一想起这二人,心头就鬼火冲。 宝临局同在钞关内,俩房子距离,不过五百步,能花多少时间?可俩人偏就用了近一个时辰。 魏进忠临窗俯看,窗外下方就是前关,往来船只看得清清楚楚。岸上是街巷,布店林立,临清有布店不下百个,光钞关这里就占了一半。 自他免了钞关的征税,商贾又接踵而来,望烟火而知生聚,聆鸣吠而羡繁殷,或许这本就是临清该有的样子。 可魏进忠并未沾沾自喜于此景,而是将眼光投向了更远……直到身后有响动声传来。 “进忠……进忠……” “诶诶诶,现不能直呼他大名了,得称魏爷!” “去他娘的爷,想当年……要不是……他如今还当孙子呢!” 魏进忠听在耳朵里,笑眯眯的转过头来,看着来人——赵进教,还是那副德行!惨白一张脸,钉了两只贼眼,悬一漏斗鼻,撕开的一歪嘴,外挂招风耳一对,特么!咋从来就没注意,进教油混子长那么丑? “嘿嘿,魏爷,好久不见,可想煞小弟……”赵进教屁颠屁颠欲上前来。 魏进忠笑眯眯道:“好啊,进教,”又朝落后几步的徐应元招手,“还有应元,来……” 待两人均走近些,魏进忠咻地脸色一变,如同川剧变脸,一下变得凶狠起来。跟着迅速抬起一脚就朝赵进教心窝踹去……紧接着换了另只,再朝徐应元心窝一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俩人不及反应,但惨叫却是先震动了房顶:“哎呀!哎呀我去!” 然后魏进忠气定神闲地,掸了惮他那大红罗袍的下摆,又看了看满地打滚的俩人,撇撇嘴:“起来,少特么装了!” 见惨叫无用,赵进教先一咕噜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土,转而一张笑脸迎奉:“嘻嘻,踹的好,踹的好。” 徐应元则慢吞吞爬起来,揉揉胸口:“魏爷想兄弟去死,早说!何必那么大力道,哎哟疼……你赔!” 魏进忠不理,踱回上座,坐下,才吩咐:“坐吧,”又对门外喊道:“上茶来。” 喝过一巡茶,魏进忠放下茶盏,才慢吞吞道:“说说,你俩最近忙啥?” 赵进教先开口:“嘿嘿,魏爷,小弟有好东西给你瞧。”说罢,他也放下茶盏,又从怀中摸出一布囊,撕开布囊,掏出几枚银光闪闪的圆片。他放在手中掂了掂,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 起先魏进忠没在意,在那叮当声后,才将目光转向他手中的银圆片。他虽不认得,但也知道,那声音是银子才有的声音。 赵进教笑嘻嘻将银圆片递上:“魏爷,猜猜这是什么?” 魏进忠被这些银圆片所吸引,拿在手中来回翻看,果然脸色愈来愈惊讶。与其说银圆片,不如说是雕刻精美,带有花纹符号的银子。“这……”他拿起一片,递到嘴边咬了咬,试图试试这银子的真假。 赵进教见他这样举动,脸泛得意之色,道:“真银子,魏爷可别咬坏喽。” 魏进忠瞪他一眼:“要你说!”换了一片再咬,末了道:“这银子不纯,顶多七八钱。” 他又瞧向赵进教,问道:“哪来的?” 赵进教这才收起得意,先探头探脑往四周瞧瞧,“没人吧?”然后身子往前一探,“魏爷,马堂还记得吗?” 魏进忠眉头一皱:“怎么?” “马堂前些时候从天津跑我这来,还带了一人,你猜这人是谁?” 魏进忠抬脚,又想踹他:“老子又没千里眼,知道他带谁不带谁?赶紧说!” “是是是,”赵进教一躲,“是一个西儒,叫啥来着……哦对了,叫尼玛都。” “西儒?”魏进忠诧异,“他居然认得西儒?” “是啊,我先也觉得奇怪啊,于是又问他。他说,其实这西儒来天津专门找上他的,后来嘛,他就向皇上举荐,然后这西儒去了京城,还给皇上送礼,送了一个西洋钟。听说……” “原来西洋钟是这人送的?”魏进忠不禁说道。 轮到赵进教诧异了:“魏爷见过西洋钟?” “皇上寝宫里,是有这么一座,倒是精巧,皇上也爱不释手。” 赵进教有些艳羡:“啧啧,魏爷已是见过大世面的了。” 魏进忠嫌弃道:“别给老子扯那些有的没,说重点!” 赵进教打一声哈哈,继续道:“行行行,我说的重点就在这些银元上。”他收回了嬉皮笑脸,“魏爷你也瞧了,这些银元都来自一个啥……嘶……啥地方来着?哎呀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大一枚银元含银只七钱二分,但你知道吗,如今粤地可都当一两银子在用呢。” “哈!”魏进忠瞅着他,满脸不相信,“这天下有谁这么傻?明明不是足银,却当足银在用?” “你别不信,真的!”赵进教驳道,“当初那西儒跟我和应元说起,我俩也不信,不过后来徐先生来了,说了一番道理,我就信了。” “徐先生?谁又是徐先生?” “徐先生,徐上海啊,魏爷咋忘了?” “哦,原来是徐上海,”魏进忠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人,“徐上海也在临清?” “在啊,而且好像与那西儒十分熟稔。他说确实现在粤地和闽地沿海流行此种银元,他老家上海也有人在用了,样式有十来种之多,都统称番银。这番银携带方便不说,每一枚含银固定,又不易造假,伪银也少,所以极受喜爱。要是买个东西,这么一片就真当一两银子在使啊。你想徐先生是读书人,见多识广的……” “不是当一两银子,”徐应元却出声纠正道,“徐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么一片,与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是一样。” 赵进教道:“不就是我说那意思吗?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别人又不是傻的,七钱二分就是七钱二分,不可能是一两银子,但是买东西却和一两银子买的一样。” “你尽说车轱辘话。” “切!徐先生解释那么清楚,你没听明白?” “我咋没明白?” 魏进忠被他俩的话绕晕了:“等等等等,你们等会,这说都是啥?你们到底想给俺说啥?” “你起开,我来说,”徐应元让赵进教不要再解释,“魏爷,我这么给你说,我们用的那叫银铤对吧,像船,最大能有五百两,最小的有银豆子、银叶子,或当一钱来用。缺点就是携带不便,用不了那么大额的还得用戥子称重,用银剪子铰了,怪是麻烦,对吧?” “对啊,是挺麻烦。” “但这种不同,好处进教都说了,那我俩的意思呢……”他突然压低声音,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意,“咱们也可照着样来制这种银元呐……” 魏进忠盯着他,看了老半天:“这种?”他又将手里的银元掂了掂,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七钱二分是这意思吗?” “诶,对喽,”徐应元颇为欣慰,仿佛满脸写着‘你懂的’三字,“魏爷果然是魏爷,一说就明白。” “我说应元呐,”魏进忠又停顿许久,方道,“你莫不是忘了上回?就去年,咱们解进皇上内帑的银子,你说要升水贴水啥的,原本官银九钱二分,你俩非得弄成了九钱一铤。这回俺回京面圣,还被东裕库的女官问起这事,俺可是费了老大口舌解释。你们知道那些女官是干嘛的,专给皇上管内帑的!” “呀,那后来呢?”徐应元一听,吓了一跳。 “你要知道,糊弄皇上是要掉脑袋的!不过好在,她们最后也没再追问……”魏进忠摸摸下巴,“俺觉得皇上是早知道了,而且默许了,她们才没再提。否则……” 赵进教眼珠一转,狡辩道:“爷咧,咱们又不是为了上缴内帑,而是在这制了,在这花啊。” “对,”徐应元也应和道,“就像粤地闽地那样,推广开用。而且我想过了,只要能买到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就一定不成问题。” “呵呵,”魏进忠突然笑了,“老子总算知道你俩打啥主意了。” “没有啊,能打啥主意?”赵进教装作不懂。 “还说没打主意?足银九钱二分的银锭,换一种形状,就成七钱二分,这中间足足差了二钱,哪去了?你们吃了?胃口不小嘛!” “嘿嘿,”赵进教被戳破心思,于是干脆承认,“这不就是赚个水钱吗。” “是啊,人徐先生也说了,这不是银锭,叫制钱。” “对啊,西儒还说,他们国家全都用这种,制钱。反正跟咱银锭不同,虽说都是银子。” 魏进忠不做声,手掌中一直摩挲着那些银元。 “你俩的话老子不太信,既然你们说徐上海在,那就把他找来。” 第128章 【盐铁故事】 “徐上海,原来你一直在临清?” “也不是,开始跟师傅在濮州,今年初又到了馆陶,就在那里租了块地,年初就在忙了。” “濮州?俺记得,那里有一大户,光棉田就有万亩。” “我们去年正是在那家,打算游说那户主人,希望今年能植些彩棉。只可惜……” 税使衙门的宅邸,是典型的京城四合院样式。前院乃办公会客之所,过了垂花门,就是女眷所居的后宅。只是魏进忠并无女眷,此地遂成了他款待,会友的私人场所。 院中一架紫藤树,树下,利玛窦正逗着猫,毛绒绒一身毛,在春光中,愈发色白如雪。抱厦中,摆了一张八仙桌,魏进忠居上坐,下首是徐光启。 八仙桌上酒菜飘香,魏进忠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烧鸡,徐光启面前一壶酒,已去了一半,面上早已红霞飞。他笑眯眯的,不知是喝高兴了,还是贪这美酒,一边看着魏进忠啃烧鸡,一边又给自己斟满一盅。 魏进忠见他只吃酒不吃菜,笑他道:“徐上海,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酒劲大。”嘴里嚼着烧鸡,酱汁还挂在嘴角,又说,“来来来,尝尝这烧鸡,俺专门去定的徐烧鸡那家,他家烧鸡可俏。”于是就用他两只大油手,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徐光启。 “好!”徐光启也不嫌弃,伸手接过,也如魏进忠一般,大快朵颐起来。“嗯,确实……美味……” 魏进忠猛吃了一阵,才停下,用湿手巾仔细将手指擦净,才举起酒盅,又‘吱溜’一口,“嘶……哈……”。 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禁不住脱口念出一首诗:“热中一抖骨肉分,异香扑鼻竟袭人,惹得老子伸五指,入口齿香长留津。” “哈哈,好诗!”徐光启一听,竟不顾形象大笑起来。 于是魏进忠愈发洋洋得意,眼睛一转,又瞟见紫藤架下的利玛窦:“喂,麻豆先生,你也来尝尝这烧鸡,想来你们国家也没如此美味的烧鸡。” 利玛窦闻言,笑呵呵道:“好,呈您盛情。” “小火,再上一只烧鸡来!”魏进忠遂吩咐道。 于是,三个人,于春光里,围坐一桌,啃着烧鸡,就着美酒,怪异而又和谐。 “喂,徐上海,”啃完烧鸡的魏进忠说道,“你读书人脑子灵活,你给俺出个主意,怎么对付那高淮。” 魏进忠虽然给高淮送去了大‘礼’,犹自不解恨,今日既见着徐光启,便灵光一闪,让他出个主意看看。 徐光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擦着手指,然后才缓缓道:“对付他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魏爷的目的恐怕不只于此吧?”他自听了魏进忠的一番‘牢骚’,仿佛已猜到了四五分。 “嘿嘿,”魏进忠笑了,“读书人果然敏锐。” “魏爷,恕我直言,所谓恨,皆来源于贪,你贪他什么?” 魏进忠也不避讳:“他有何可贪,自然……” “懂了,”徐光启了然,“在下倒真有一计,不如……魏爷附耳过来。” 魏进忠依言,徐光启伸手挡在耳边,便与他窃窃私语起来。说着说着,魏进忠睁大了眼睛,透出一股惊讶,“原来,自在安乐是……” 徐光启点点头:“简而言之,跟一般州县一样,但又不一样。而且达官是一助力,用好了,往后你定事倍功半。” 魏进忠不说话,沉吟良久,方抬起头,朝他点点头,似乎是说自己懂了。 “但是具体怎么做,就只有靠魏爷你,在下就给不出啥建议了。” “知道,”魏进忠淡然一笑,很自信。又举起酒盅,道:“来,二位,再走一个。” 利玛窦却想推却:“魏先生,唉,老夫实在不胜酒力……” “呵呵,”魏进忠脸上并无不悦,但还是劝道:“麻豆先生饮了这盅,就自便吧。” 利玛窦只得一饮而尽,瞬间脸上五官全凑拢在了一块儿。 魏进忠哈哈一笑,将手中酒倒进口中,也没细品就顺着喉咙下了肚,然后对着利玛窦说:“麻豆先生,你的家乡可出这种好酒?” “说起酒,我的家乡用葡萄酿酒,那酒我很爱喝,只是没有魏先生这酒烈。” “哦?”魏进忠听到此言,对他仿佛有了好奇,“麻豆先生,你国家在哪里?又怎么来我大明的?” “这说来话也不长,”利玛窦道,“魏先生,老夫来自西方一个叫意大利的国家,在万历十年,奉了另一神父之召,来到澳门。次年,就到了广东肇庆,于肇庆、韶州生活十五载,随后又至南昌、南京,这两年,才到京城。” “嗯,话是不长,却也整整二十年。马豆先生今年高寿?” “呵呵,”利玛窦不由笑了,“可不是,算来老夫也整五十了。”他又看看徐光启,“这二十年,学习就占了大半时光,然后就是,有幸认识了几位挚友。” 徐光启酒劲上了头,情绪十分亢奋,“想想还是万历十六年,我于太平府乡试落地之后,便前往广东,正是在韶州,那座教堂里,头一次见到郭居静神父。” “那时正是郭居静神父居韶州的第二年。” “是啊,”徐光启感慨道,“当时与神父一番交谈之后,我头一次礼拜了十字架。”言语中又带了一丝惋惜,“可惜两年多前,与你在南京那次见面,因为我要急着赶回上海,还来不及与你深谈皈依之事。” “子先若是不急,不妨等老夫的新书完成之后,再谈皈依?” 徐光启双眼一亮:“是《天主实义》这本吗?坊间有手抄本流传,可惜就是未完……” 两人谈兴正浓,似乎忘了一边还有一人的存在。徐光启先注意到,他二人的叙旧,有些冷落了魏进忠。“对不住,魏爷,在下实在……喝得忘乎所以了。” 魏进忠笑眯眯地:“无妨,听你们叙旧,也蛮有意思。”他又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不如这样吧,俺看你们也喝得差不多,干脆去了酒席,改上茶吧。” “如此甚好。”徐光启笑着应道。 很快,魏进忠叫来小火,三下五除二就撤去酒席,收拾干净后,又重新置上茶炉器具,三人便围炉煮茶。 魏进忠这时方拿出一枚银币,正是赵进教给他的那些。他摊在手掌里,问道:“麻豆先生,可认得这银币?” 利玛窦看一眼便明白,笑着说道:“魏先生想知这银币的来历?” 魏进忠点头, 利玛窦从他手掌里拿过来,翻了翻:“这是西班牙所铸银币,本名叫spanish corolus dor,但中国人爱称它双柱钱,有版本之分。正面有华表,华表上有卷轴缠绕,上方是皇冠,下方盾形代表皇室徽章。背面有$,是一种货币符号,类似于铤,周围一圈是西班牙文字。” 利玛窦又掂了掂重量:“这一枚应该有七钱七分重,合中国的库平银,大约七钱二三分。这样的制钱,有大小枚之分,中型有半元,小型则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 “哦,俺还真长见识了,”魏进忠惊叹,“那么小的有几分?成色又如何?” “小的甚小,径只有四分,重也四分,这些钱,成色都在九三以上。” “明白了……”魏进忠点着头,“看来那俩竖子,也没乱说。”他又从利玛窦手中拿回银元,在手里摩挲着,“麻豆先生,听说这种制钱,在沿海地方颇为流行?” 徐光启笑着接过话来:“要说这洋钱,魏爷得问我。” “也对,”魏进忠道,“听说你家乡用这钱的人也很多?” “那是自然,其实原因吗,很简单,就是好用。成色固定,而且一元即一两,半元即半两,四分元即四分银,也特别好记数。携带还便利,尤其买卖之人,如今到了只收这银元的地步了。” “有这么好?就没假钱?” “魏爷,你觉得这好造假吗?” “呃……”魏进忠还被徐光启给问住了,“对了,麻豆先生,你应知这钱是怎么造的?” 利玛窦道:“用了机器。” “何种机器?哪里可得这造银币的机器?” 利玛窦想了想:“要不老夫画出来,光说魏先生可能不理解。” “如此甚好,”随即魏进忠便吩咐手下取来笔墨纸砚,“那就请先生画出来。” 利玛窦熟练的运起毛笔,很快,在上好的宣纸上就画出一副草图。 魏进忠拿来一瞧,见画上画的是一铁质横杆,套在一带有螺旋纹的铁桩之上,周围还画有小人,应是操作此机器的匠人。“就是这机器?”他问道。 “对,”利玛窦回道,“这叫冲压机制,模具就在那一圈螺旋之下,一转一压,银币就有了。代替了以前的人工捶打,而且制出来的银币,每一枚基本无误差,也比人工捶打的快。” 魏进忠不再说话,只盯着画图看。 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徐光启开始饮第三巡茶,魏进忠才又说:“徐上海,俺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明明不足一两,为何他们就要当一两来用?徐应元说是你说的,一元就值一两,所能买到的货物?” 徐光启笑笑,为魏进忠换上新斟的茶,“在下猜,魏爷可能真正想问的不在于此,”他沉吟片刻,“要不在下先给魏爷讲个故事吧?” 魏进忠抬起头看着他,“好,你讲,俺喜欢听故事。” “话说汉昭帝时的始元六年二月,朝廷从全国各地召集了60多位贤良文学士,齐聚京城长安,与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一众朝廷官员,展开了一场讨论。讨论涉及颇广,大都关乎民生疾苦,于是后人就把这场讨论内容,集成了一本书,就叫《盐铁论》。” “其中第四篇为《错币》,大意为货币的发行该归于朝廷,还是民间?因为这篇讨论十分晦涩,一开始并未直入主题,而是先讨论起了夏商周,直到最后才切入了主题。” “当然,这两方都是饱学之士,绝不可能离题万里,先提夏商周,只是在旁证某一论点。头一个发言的桑弘羊,他先说了一大段话——‘交币通施,民事不及,物有所并也。计本量委,民有饥者,谷有所藏也。智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非散聚均利者不齐。’” “这句意思是说——‘百姓为何东西不够用?为何挨饿?是因为有人把财富拿走了。那么财富为何会被人拿走?因为有人聪明,有人笨。在朝廷不干涉买卖市场的情况下,聪明人就赚大钱,笨人就赔老本,所以才会有贫富之别。但到了最后,贫富差距到了一定程度,比如聪明人太富了,朝廷就可能控制不住这个富人……所以,朝廷就必须控制市场,并统筹财富的分配……’” “故人主积其食,守其用,制其有余,调其不足,禁溢羡,厄利涂,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 “但这句话并非桑弘羊所说,而是引用了《管子。国储》篇里的话,但是管子也对这句话专门做了注释——民不足于食,皆以其技能望君之禄也。民不足于用,皆以其事业交接于君上也。也就他认为——如果将各行业收入归于朝廷所有,好处非常明显,因为粮食、山海之货有朝廷控制之后,大家就无从获利,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途径,给朝廷卖命。” “当然,要做到这点,就必须要调节好贫富之差,否则,等于治理失败。因为,人一旦有钱,就不在乎君主的奖惩,人太穷了,即便严刑酷法也吓不住他们。总之,就是要以货币为手段,将百姓的生活维持在吃不饱,饿不死的状态,但发家致富是绝不能允许,乞丐没吃的倒毙街头,也不允许。桑弘羊觉得这种状态的民生,是最好的。” “只有理解了桑弘羊真正的意思,才能更好的理解《错币》这篇文章的内容。而对于桑弘羊的说法,贤良文学立即给予了反驳——‘三王之时,迭盛迭衰,衰则扶之,倾则定之。是以夏忠、殷敬、周文,庠序之教,恭让之礼,灿然可得而观之。’意思是——夏朝以忠厚治国,弊端是民众粗野无礼,商的做法则是祭祀,拜鬼神,弊端是民众太过迷信,而周以文治国,弊端则是愈发虚伪,虚伪又怎么治?当然又是以忠厚治国。所以三代之治是个循环,三代结束之后,又是天下大乱……” “于是贤良文学接着辩论——天下大乱,诸侯则违于义而竞于财,大小相吞,激转相倾。春秋战国就是周朝崩溃之后的烂摊子,而桑弘羊引用的《管子》就是那个最不讲理的时代的道理,所以桑弘羊所提的,是达不到治理目的的。唯有‘古之仕者不穑,田者不渔,抱关击柝,皆有常秩——不越界,就都有饭吃。总之,不得兼利尽物。” “桑弘羊自然要反驳,他说什么三代之治,全是胡说八道,汉朝之兴起,全因前朝之弊端而兴,不是要把前朝法度推翻再重来。然后这才说道重点——从夏朝开始,先后用了贝壳、紫石、金钱刀布为货币,到如今,想要防止弊端,只有朝廷将山泽垄断起来,则君臣同利,百姓也能得利。若是朝廷控制力弱了,不把铸币权收回来,即‘刀币无禁’,那么真假币都会四处流通……” “铸币权?”魏进忠听到这里,才真正听出点意思。 第129章 【十万两】 “对,铸币权。” 徐光启继续他的故事:“其实自打我们祖先用金银铜铁来代替贝壳、紫石作为交易时的货币,假币问题就一直伴随左右。造假很容易,好比铜钱,高超的造假,把官方铜钱融了重新铸币,低劣的造假就是磨点边角料下来,要么减少重量,要么另加杂质进去,这样一钱可变两钱甚至三钱。” “但是假的一样可以流通啊,毕竟或多或少都含有一些铜啊银的。因为假币的泛滥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物价疯涨,钱不值钱,所以汉朝呢,只在高祖刘邦时,有短暂一段时间,允许私人铸币。而鉴于那时楚汉争霸未决,很有可能是为了发动一场经济战争。其余时间,铸币权则全掌握在中央朝廷手中。” “但是问题又来了,朝廷铸造的钱,根本流通不下去,好比吕后时的八铢半两钱,品质极佳,形制又规范,还颁布律法保证其流通。但结果却是,无论发行了多少下去,到民间很快就被融了重铸。《史记》中有记,文帝初年,市面上的流通的钱俗称榆荚钱,因为被反复融了重铸,钱轻薄得如同榆荚。鉴于这种情况,朝廷干脆就全部放开民间私铸货币。” “允许私铸之后,钱好不好流通就完全有市场决定,但是玩笑一句,这就相当于允许全民造假。大家铸的都是假币,也就没有谁再愿意造好币,八铢半两钱那种。结果这下好了,因为竞争实在激烈,大家都卷了起来,钱币能不能流通,完全看假钱的价值几何,含铜多不多,形制好不好来决定。” “但是,也别以为假钱就完全不好,正是因‘假币’的大流通,才揭开了文景之治之发端。” “所以,关键是市场?”魏进忠忽然插了一句。 “对!”徐光启闻之,十分惊讶,“但我说的市场并非像临清花市那样的市场,而是‘好钱’驱逐‘劣钱’的市场。所以你瞧,本是全民造的‘劣钱’,在这里反而成了‘好钱’,把榆荚钱这样的真劣钱,完全赶出了市场。朝廷甚至都没动用一兵一卒就达成了。” “这哪是市场?就是战场。” “经此,钱币的流通迅速稳定了下来,那时流通最广的钱,是吴王刘濞和宠臣邓通所造的吴钱、邓钱,所谓吴、邓钱布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由此及彼,就能理解这场辩论的后一半,贤良文学所持的论据——他们认为桑弘羊讲的什么铸币权归于朝廷,可杜绝种种弊病,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所谓‘救伪以质,防失以礼’——一边呼应上半部他们所提出的三代循环论,一边还提出,想要稳定货币市场,方法就是朝廷减少干涉,下放铸币权。像汉初那样的情况,反而是扬汤止沸——曰‘上好货则下死利也’。” “桑弘羊听了又不服气了,他同样例举景帝时,因七国之乱,朝廷又收回了铸币权。为何?因为很多地方豪强通过铸币比天子还富有,而最终成为叛乱的重要原因。是以——‘故铸钱之禁生也’。私铸固然稳定了市场,却也养肥了心怀不轨的地方势力,而且桑弘羊用了大段文字复述了这段历史,其言下之意,究竟经济重要还是皇权稳定重要?——‘故统一,则民不二也,币由上,则下不疑也’。” “但是呢,贤良文学依然不同意,说武帝时代也收拢铸币权,结果又导致造假横行,市场一片混乱,不仅物价疯涨,奸商牟利,贸易停滞,经济几近崩溃。” “武帝为何要收拢铸币?”魏进忠问道。 “因为武帝缺钱,本身收拢的目的就不纯,他出了一种皮币,规定一张白鹿皮值40万钱,又发行一种白金钱,就是银和锡所制,有3000钱,500钱,300钱,后来呢,又弄出一个赤侧五铢钱,以一兑五,来强行兑换老钱,其后果就是汉帝国,自此的几十年之内,财政崩溃,造假盛行,一直到再发行三官五铢钱,才逐渐稳定下来。” 说到这里,徐光启已是口干舌燥,利玛窦为他重新换上新茶,道:“今日有幸听子先解说《盐铁论》,真是受益非浅。你且先润润嗓子,歇息歇息。” 徐光启笑着道:“多谢西泰子。” 利玛窦道:“听方才子先一番解义,我觉得桑弘羊与贤良文学都在币的问题,避重就轻。他们彼此都十分清楚对方所说,句句属实,无法反驳而就只能各说各的。” “那么麻豆先生认为谁占了上风?”魏进忠也问道。 “我倒觉得桑弘羊略占上风。” 魏进忠默不作声,只低头玩弄着手里的茶盏。 “铸币权相当重要,是中央朝廷统筹财政,维持稳定的关键。” “麻豆先生是基于你的国家,才这么认为的?” 利玛窦笑了笑,并不否认:“确实。我的国家,以及这枚银元所代表的国家,皆是朝廷在发行,而非私人。” “是吗?”魏进忠脸上显出那么一丝不相信。 “是的,因为秩序高于一切。” “秩序……” 徐光启喝了茶,嗓子舒服多了,难得魏进忠听得如此专心,他又解释道:“其实在下的意思,非西泰子那样确定,正如劣钱也可成为好钱,而好钱也未必真好。还是要因时而异,因势而异。” “所以你觉得收拢好,还是私铸好?” “还用说,现如今不都是私铸吗?”徐光启回道。 魏进忠一听笑了,“明白了,等俺再想想,不过……”他顿了一顿,“这铸币机器,俺倒是可以先考虑,麻豆先生,你说呢?” 利玛窦微笑着,想了想:“老夫只有先写信到澳门的教会,由他们寄回罗马教会。” 魏进忠没有接话,而是又给自己斟上新茶,啜饮一口,道:“这岕茶俺还是头一次喝,味不错,难怪万岁爷喜爱。”又看看利玛窦,“对了,突然想起,万岁爷寝宫里那座小自鸣钟,俺听过几次鸣时,那声音真是好听,而万岁爷亦是十分喜爱。” 利玛窦听了高兴道:“在下万分荣幸,当初还多亏了马太监,和曹给事中的上疏,才得以进献礼物。只可惜那时并未见到皇帝陛下的天颜。” “恐怕难,不过俺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魏进忠又道。 “哦?还请魏爷不吝赐教。” “你不如找一画师,画一幅你的肖像,然后让宫里太监在万岁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再将画像送入宫里,也就当爷见了你,说不定还因此对你有了印象。当然,一有机会,俺也会在万岁爷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这主意太好了!”利玛窦十分高兴,“待我回京就去办。多谢魏爷指点!” “好说,举手之劳。”魏进忠亦是笑眯眯的。 “魏爷方才所说机器一事,我自会在信中详细说明原委,并催促教会的人,尽快将信送回罗马教会总部。” ———— 天色渐晚,利玛窦与徐光启欲起身告辞。 魏进忠见他二人已是酒劲上头,遂也不再留客,但吩咐了手下,备了大轿送二人离开。 临走时,魏进忠又对徐光启道:“徐上海,俺挺喜欢你讲故事,等有空再给俺说说。” 徐光启脸上带着少有的傻笑,又口齿不清道:“嘻嘻,好啊,难得魏爷爱听在下的故事,等明日,我再……” “行了,你记着就行,又不催你。” “嗝儿,嘻嘻,好啊……” 魏进忠将二人送出大门,目送他二人登轿,离开……然后返回后宅。 一到后宅,魏进忠就叫来贾艾,问道:“那俩竖子,又跑哪去了?” 贾艾笑着回说:“跟马堂,他们三人定是去了……魏爷您懂得。” 魏进忠看着贾艾暧昧猥琐的笑容,岂有不懂,于是皱了皱眉头,骂了一句土话:“娘勒个逼!还特么老样子。” “把他们叫回来?”贾艾又问。 “啐,管来老球!随他们去吧,”魏进忠又咒骂一声,“对了,你去找复诚信的王掌柜,让他明日来这一趟。” “好勒,标下这就去办。”说罢,就欲转身离开。 “等等,”魏进忠又将他叫住。 贾艾道:“爷,您还有吩咐?” “那……”魏进忠迟疑一下,“那棵摇钱树还好?” “呵呵,挺好,长势喜人,有上好的东西……供着呢。”贾艾笑着说道。 “知道了,你去吧。” 魏进忠吩咐完,就回到堂屋中,一屁股坐在披了一张虎皮椅褙的椅子上,两脚叉开,头搭在搭脑上,眼睛望着上方横梁,默然沉思起来。 手中一直把玩着那串琉璃黄的青帘手串,只一会,他就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今日他也喝了不少。不多时,便在椅子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直到再次醒来,他发现他已在床上躺着,鞋也除了。但他似乎没什么印象,“难道喝断片儿了?”只记得方才还在梦里,被一堆一堆银光闪闪的银子围着,那些银子有圆的,有扁的,有大如瓜的,还有小如指甲盖那么小的…… “算了,接着睡,”他翻了一个身,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他可舍不得那么好的梦,还想着怎么藏那些银子呢。 翌日,魏进忠很早醒来, 昨日的酒劲儿早就过去,头脑也清楚,只是觉得一些口干。 小火端来盥洗用具,再伺候魏进忠起床更衣。穿戴妥当之后,魏进忠先喝了一大壶隔夜茶,再接过小火递来的牙刷,沾些竹盐,然后‘嚓嚓嚓’地刷起牙来。刷完‘啐’的一声,将漱口水吐在门外,差点吐在正准备进屋禀事的贾艾身上。 “哎哟,爷勒!”贾艾躲得快。 “何事?” “王掌柜已经到了,就在前厅候着。” “让他等着吧。”魏进忠说完便不再理,洗漱完又坐在八仙桌前,开始用早膳。 早膳仍然有烧鸡,似乎才出锅,还冒着热气,香气扑鼻,魏进忠顿感腹中饥饿,遂食指大动。 又过一个时辰,魏进忠才慢悠悠踱着小步,去到前厅衙门。 地上放置着五只大箱子,而王掌柜依然恭恭敬敬在此候着,不见半分不耐。听到声音的王掌柜一抬头,就见魏进忠的身影出现,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哎哟,好久不见魏爷,可想煞小的们了!”言毕,欲势跪下叩头。 魏进忠虚扶一把:“王掌柜不必客气。”随后从他身边绕过,坐在上首位上,又道,“坐下说话吧。” 王掌柜笑着道:“多谢魏爷。”也跟着坐在下首位,不过只坐了一半,身子往前倾着,显得恭敬异常。 魏进忠吩咐上茶,然后又问他道:“吃了吗?” “呵呵,吃过了,”王掌柜回。 “嗯,这是……”魏进忠又指着地上的五只大箱子。 “哦,不瞒魏爷,这是十万两银子,是小的们孝敬您的。上回您离开回京,时间匆忙也没给您践行,这次全当补齐,也顺道祝您高升。” 魏进忠笑了,这王掌柜真是聪明晓事,说起话来简直不费半点力气,“那就谢了啊,来,用茶。” 饮了茶,魏进忠又道:“王掌柜,最近的邸报有看了吗?” “天天都在看,魏爷是问……” “哦……”魏进忠故意停顿片刻,“这青州知府啊,俺真是拿他没法,与俺都说过不下三次,说他青州境内,匪患常年不绝,而且就在他附郭县辖内。对百姓影响极大,他希望朝廷能派兵剿匪,以安民心。怎么说呢,他的心情俺是理解的,但俺也没法啊,年初抚台还上疏反对经略议增兵一事,说虞饷无从出,兵部也覆了其言。俗话都说,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没钱,俺又能咋办?唉,难呐……” 王掌柜一听,略一沉吟,问道:“不如魏爷算算,这饷银差了多少?” 魏进忠思索片刻,伸手指着地上的箱子:“不如,按这个数来?你看怎样?” 王掌柜没有丝毫犹豫:“那成,小的一回去,立马张罗这事。” 魏进忠一听十分满意:“那就,谢过王掌柜了。” 第130章 【十万赏格】 魏进忠注视着王掌柜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贾艾重新回到堂上,魏进忠还在,一副愀然无乐的模样。 贾艾上前道:“魏爷?人已走了。” “嗯……”许久,才又开口:“贾兄弟,你说,这王掌柜可知道他东家已落在我们手上?” 贾艾想了想,道:“见今日他这番表现,神态未见异常,可能还不知道吧。” “未必,”魏进忠摇摇头,“这王掌柜能当上这家的大掌柜,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但,知道了又如何?” “呵,不如何,”魏进忠哼笑一声,“只是……算了,”又看了看地上的几只大箱子,“叫人把这些抬到后面去。” 贾艾道:“魏爷,这王掌柜还挺懂事。” 魏进忠一撇嘴:“太懂事,也就没意思了。” 贾艾挠挠脸,似乎没懂:“呃……” “行了,别呃了,”魏进忠略带嫌弃,“赶紧的,还有别的事要做。”遂起身就要往后宅走。 贾艾一见,连忙跟上:“这就叫人,这就叫人,”又笑嘻嘻问道,“诶,魏爷,你让王掌柜再送五个这种大箱,不会是,标下猜的那个吧?” 魏进忠头也不回:“你说呢?” “真的吗?” “随口一说,哪晓得……” “真的?” 魏进忠懒得再跟他废话,只加快了步伐。 “嘶……”但还是听到身后贾艾发出接连‘怪声’,“哈哈,嘿嘿,嚯嚯嚯……”如影随形,仿佛甩也甩不掉,“魏爷,您威武啊!等等诶……我这就去叫人……然后……” 回到后宅的魏进忠,走到抱厦止步,在八仙桌旁坐下,吩咐道:“泡茶来。” 只过了些许时间,又见贾艾身影,一张脸因兴奋泛出红光:“魏爷……” 魏进忠不等他先开口,就问道:“新任登抚,那啥来着,到任了吗?还有新任青州兵备道,人在哪?” 贾艾回道:“巡抚杨镐,兵备道唐守钦,没到,应该都还在路上。” 魏进忠皱起眉头:“都过去这么久,还在路上?让时敏去催问,发公函催。还有周于德,你先去通知他,到青州府待命。” “是,”贾艾应道,又想一下,“爷,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魏进忠抬眼瞅他一眼,笑笑:“做什么?你说做什么?” 贾艾兴奋得直搓手:“这,这……是不是准备要出发了?” “嗯,去青州,等人到齐。”魏进忠答应着,又想起一事,“对了,徐应元、赵进教这俩衰神,你待会把他俩叫来,俺要问他们。” 贾艾应下,很快就行动起来。 直到傍晚,才见徐应元、赵进教二人姗姗来迟。魏进忠沉着脸,冷冷看着他俩:“你俩玩得开心?” “嘿嘿,”徐应元颇不好意思,“也就……那么回事吧,当初咱们三个还在宫里时,不也,常去粉子胡同吗……” “马堂呢?” “哦,他回天津了,还有那西儒。走前跟我说,就不来你这了。” 魏进忠才不管那马堂,他只盯着俩人,眼神阴沉,直看得他俩坐立不安。 “我说魏进忠,魏爷……”徐应元脖子一梗,张口就来,但见魏进忠那吓人的眼神,瞬间又软了下来。 “俺只问你们一句,愿意随俺走,还是愿意继续呆在这里?” “不走,就呆这儿!”倒是赵进教先抢着说。 “对,不走!”徐应元随即应和道。 ———— 三日后, 从京城出发走漕运的大批辎重,已抵达临清。 魏进忠让手下安排卸船,再准备陆路运输,而他也在辎重抵达之后,离开临清,重新走上驿路,直往青州府去。 还是那条路,从临清出发,经济南、青州益都、莱州掖县,最后到达登州蓬莱。 这一年当中,他往返于此路,已不下四五回,每一次的路过,似乎总有不同的感受。 乘的还是那辆豪华宽敞的马车,魏进忠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想起徐应元、赵进教两人——他其实不想骂人,不走就留下好了,毕竟谁也勉强不来谁。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不走的原因,居然是为了钻研银子造假之术。 “出息啊,真特么出息!”魏进忠还是暗自骂了一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好笑。从没想过,这两人还有这天赋?当初咋就没看出来? “恐怕那西儒麻豆先生,也指点了不少……”他忖道。 ——不过也好。要不是那麻豆带来那些个银元,他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七钱能当一两的银子,他还不知道,原来银子还可以用机器压成银元,那是不是就可以正大光明‘偷’两钱下来?这样的银元,又算不算伪钱?像吴邓钱? “钱也有好钱和劣钱之分,伪钱未必真伪,但好钱也未必真好……” ——要是他也像吴王刘濞一样,造这样的‘伪钱’……但,银子非铜,从哪能搞来? “西儒来自的那个国家,是怎样一个国家?会不会随处都有银子……” 从临清出发,经过七天,魏进忠车队就抵达青州府。 还没进府城,知府赵乔年已城外等候。当初因吴宝秀的缘故,后又有益都百姓送万民伞之缘故,魏进忠对青州印象十分不错,同样爱屋及乌,对赵桥年亦是另眼相看。 “呵呵,赵知府,好久不见啊,”魏进忠下了马车,主动朝他招呼道。 赵乔年先一阵愕然,很快又一阵惊喜,慌忙上前几步,便欲行跪拜之礼。 “诶,赵知府无需大礼,”魏进忠笑眯眯地伸手虚扶一把。 但礼数不能废,赵乔年还是长揖到底:“下官赵乔年,在此恭候魏爷大驾光临。” “哈哈,好好好,”魏进忠显得十分高兴,拉起赵乔年的胳膊,就要登车:“来来来,做俺的车,一起进城。” 赵乔年受宠若惊,推拒似乎也不好:“这……诶诶,魏爷先请,先请,”半推半就还是登上了魏进忠的马车,一道进了城。 府衙在城东北,五楹门脸,中门洞开。魏进忠在大门前下了车,跟着赵乔年也跳下马车。 又有两顶板轿停在大门旁,赵乔年伸手请道:“魏爷请上轿。” “赵知府请,”魏进忠客气一句,随后两人上了轿。 两顶轿由中门进,之后仪门、箴石亭,上甬道,正北大堂,板轿穿堂而过,又到川堂。轿未停,再往北去,乃后堂,甬道两侧,皆是衙署一众官员,跪于两侧,待轿经过,齐齐叩拜。 魏进忠笑眯眯地,在后堂须弥台上下了轿,跟着是赵乔年。后堂乃知府处理要务,会见私客之所,两人又先后步入后堂。 赵乔年道:“魏爷请上座。” 魏进忠也不客气,坐了上首左位,随后赵乔年坐于右位。 茶上来,两人饮罢一巡,赵乔年方寒暄了几句,魏进忠则一一应道。随后赵乔年再让一府官员,先从佐贰官起,挨次进堂叩见。 一番礼数走完,已过半个时辰,这才进入话题。 魏进忠先问道:“周于德可在否?唐守钦可到否?还有那杨镐呢?” 赵乔年回道:“周总兵之前在巡视青州左卫,若魏爷招他,想来明日既能到州府,唐兵宪据说已在赴任路上,三日内应该可到任。至于杨抚台,恐还需等上些时日。” 魏进忠颔首, 赵乔年又道:“魏爷这一路也舟车劳顿,下官已在本府后宅收拾出正屋三间,供魏爷安顿。先歇息一日,待明日再说公事,您看如何?” 魏进忠对赵乔年的安排还算满意,遂应道:“如此甚好。” 翌日大早,魏进忠还在后宅用膳,就听周于德已到府衙,在前面候着。 魏进忠并未急着与之会见,只是交待等辎重到达青州之后,再具体商议。 又过三日,位于南门内稍东的兵备道署衙有消息传来,说兵宪唐守钦人已到任,即刻赶来府衙。 与此同时,陆运的辎重及五只大箱也陆续抵达州府。赵乔年正着人将这些沉重的辎重运进后堂西面的军器库贮存,五只大箱则放进了府衙银库里。 而后堂之中,周于德和唐守钦已在堂上等候,二人于下首西面挨次就坐,赵乔年亦在下首位东面就坐。 魏进忠迟了半个时辰,人未至,笑声先至:“哈哈哈,魏谋来迟,诸位久等啦……”伴着话音,魏进忠已跨进堂中。 他视线扫过一遍,脚步并未停顿,便朝上位走去,一撩官袍下摆,遂大大咧咧坐下。空出右边一座,明显那就是给巡抚留的位置。 这之前,周于德、唐守钦二人正聊着话,显得颇为熟络。其实二人并不认识,但周于德是绍兴人,而唐守钦由浙江右参政转任山东右参政,这层联系,还是容易拉近彼此关系。 唐守钦初次见魏进忠,之前也听说了不少,碍于文臣的身份,面上有稍许迟疑。周于德悄悄推他一把,唐守钦这才跟他一道起身面北,还有赵乔年,三人欲行跪拜之礼。 魏进忠见三人将跪在地,这才出声说道:“呵呵,三位免礼吧,今日主要谈事,不必在意虚礼。” 三人只得谢过,重新起身坐下。 寒暄了几句,魏进忠先切入正题:“三位,杨抚台就不等他了。今日主要想与三位商议颜神镇剿匪一事……”停顿一下,又说,“想必三位也看到了,东西嘛,俺都备好了,五只大箱里,是十万两银子,至于那些辎重……” “什么!多少?” “多少?” 周于德失声惊问,赵乔年亦如此,待问了这句,跟着又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魏进忠,怕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唐守钦倒没这么失态,但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魏进忠对于这三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故做诧异:“怎么?少了吗?” “不不不,”周于德反应快,“卑职不是这意思。卑职……这十万两,难道是饷银不成?” 魏进忠却摇头道:“不是饷银,是赏银。” “哇!”周于德不淡定了,因为他听懂了这句。 好在唐守钦还算淡定,问道:“魏爷说这十万两既是赏银,那么就按惯例拟定赏格,只是……” “惯例是什么?”魏进忠倒真不知道。 “惯例?”唐守钦愣住,竟一下语噎,但很快又回道,“论首级为主的首功制,以及论表现为主的战功制。” “哦,”魏进忠似懂非懂,“那么,都是循的旧例?” “对,”唐守钦点头。 “也就是噶人头?” “呃……对的,俗称。” 魏进忠皱起眉头:“俺要人头做甚?”又想了想,“俺不要人头,俺只看结果。” 周于德早急不可耐,抓耳挠腮道:“魏爷希望怎么拟定赏格?” “就没别的参考?” “要不这样,”赵乔年此时亦冷静下来,“魏爷想看结果,卑职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来这就是魏爷的目的。既然十万全是赏格,那么军功赏暂且不做考虑。既如此,下官有一建议。” “赵知府说说看。” “不如就以攻城、夺门入城、冲锋陷阵、招抚敌人、招抚城池,来定赏格。” “好好好!这样好!”周于德兴奋得直搓手。 “既要如此定赏格,也不是不可……”唐守钦似估算了一下,“嘶……”不禁倒吸口凉气。“这要是落在个人头上,得算多少赏格啊?” 魏进忠想了想:“就按赵知府说的吧,先登者,300两,50两一递减,攻城,按40-80两每人算,至于招抚,你们再定,这样觉得如何?” “哈哈!”周于德大笑,“这样好啊!哈哈哈……” 笑声在厅中回响,震得耳朵嗡嗡,唐守钦挨得近,遂连看他好几眼。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也皱起眉头,“周总兵,你就不能淡定一下?” “淡定?”周于德笑着摆手,“卑职淡定不了。不瞒魏爷您说,”他又看着魏进忠,“魏爷希望出多少兵力?说实话,即便一个卫所的兵力,这赏格都还用不完。” 魏进忠也笑道:“那就你说,兵力多少合适?以及军费开支又怎么算?还有粮食消耗。” 第131章 【打工人杨镐】 魏进忠笑着问周于德:“那就你说,兵力多少合适?以及军费开支又怎么算?还有粮食消耗。” 周于德道:“以一营兵力足矣……”只说了这一句,就似卡了壳,半天都没听见说下一句。 魏进忠却十分有耐心,等他接着说。唐守钦和赵乔年皆看着他,赵乔年大概知道周于德卡壳卡在哪里,但似乎又不好抢话,只是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半个字。 唐守钦才到任,对任何情况都不熟,就算他有所猜测,也不好替他接话,遂气氛冷淡下来,一时竟鸦雀无声。 还是魏进忠先开了口:“周总兵标下有多少兵力?” 周于德回道:“标兵一营。” “既然一营兵力足以……”魏进忠沉吟道,“那就这样吧,青州营调千总一人,把总二人,兵力1000;总兵标兵同样调千总一人,把总二人,兵力1000;俺的亲兵调把总一人,兵力500,巡抚标兵同样把总一人,兵力500。成立征缴营,营设中军一人,由贾艾领之,听总兵节制,千总二人,把总六人不变。你们看这样如何?” 周于德听了连忙点头:“这样最好。”另二人同样点头称是。 “那么开支又如何算?周总兵你接着说。”魏进忠又道。 “好!”周于德应道,于是又斟酌片刻,“若是按一万人马三日粮食计,就需一个辎重营用大车80辆载,每车米豆煤炒12石5斗,再加上其他战车携带和士兵自带粮食,那么一个辎重营可携带米三百石,煤炒三百石,黑豆五百石,外加草料束。” “这是一万人马三日的量,三千人马就按九日计,平均一人一日光消耗米就要二斤四,”唐守钦接过话,“但本身一个辎重营是1660人,这也得算粮耗。” 魏进忠想了想,问道:“这1660人,都有哪些人?” 周于德又回:“骡夫646人,车正80人,舵工80人,其余是护卫战兵800人,剩下就是军官,骡马646头。另外还有旗鼓、爪探、架梁、开路等大小将官,共254员。” “也就是说,一个800人辎重营,需要同等数量的护卫来保护?” “是,”周于德回道。 魏进忠又看向知府赵乔年:“赵知府,你有何建议?” 赵乔年先是一愣,思忖半天,大概明白了魏进忠的意思:“这八百人倒是可以征发临时徭役,只要白粥盐菜管够。” “嗯,”魏进忠接着道,“可以分成三批,每一批运送完成之后,再换下一批。至于护卫,就由营兵充任,同样分为三批次。觉得这样如何?” 赵乔年点头,但面上还有些迟疑:“只是粮耗又怎么算?” “这部分粮耗就由青州府承担吧,若是困难,可动用那十万两银子。” 赵乔年一听,神情这才松了一些:“魏爷,下官还有一问,就是去年秋粮几乎颗粒无收,本府粮仓几近空置,纵然有了银子,又哪里能筹得米粮?” “唔,这倒是个问题……”魏进忠思忖道。 唐守钦似想到什么,突然说了一句:“漕粮呢?” “诶,对啊!”经他一提醒,魏进忠一下想到了,已在青岛停泊的海船,其中应该有不少漕运改海运的粮船。“不如这样,调粮这事就要麻烦唐兵宪了,去青岛港,找海运粮船直接征调粮食,按时价购买也可。” 唐守钦想了想,好像只有这样,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魏进忠接着问:“好了,开支说完了,还有别的问题吗?” 周于德道:“还有武器装备……” 第132章 【倒霉的布政使】 “摧枯拉朽,摧枯拉朽啊!” 青州府衙,成了临时的战时指挥大本营。 “没见过这么快的……” “什么这么快?你倒是讲清楚啊!” “哎呀!当然是战况啦……” 几天来,府衙之内,可谓消息满天飞,有正规渠道来的,有道听途说的,还有道听途说之后又添油加醋的。至于民间又是怎样流传的,那猜都不用猜。 但有一点比较有共识,一个先遣队,五百兵力,由一个把总代队,从淄川仁寿乡进入颜神镇,之后的十八个时辰里,其实就已经消灭了其周边大部分煤场、矿洞的‘匪徒’。颜神镇本就是山川占去七八,矿洞多在山里。 消息传来,全县上下无不振奋。十八个时辰后,大军进入…… 从莱芜到临淄的长裕一道,两山夹谷,周于德率两个把总1000兵力,从临淄入长裕道,顺淄水一路扫荡,很快占据了此要道。杨镐也率1000兵力,从金岭镇一路往南,先在颜神镇与先遣队汇合,随即展开地毯搜索,彻底剿灭余孽。随后留下部分兵力,其余继续向青石关险要之地进发,最后两路军在莱芜汇合。 可以说,这两路人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效抵抗,待第三日,以颜神镇为中心,从莱芜到金岭镇的南北,已经全部清剿完成。真正剿灭的‘匪徒’只是小股,与其说是匪,不如说是莠民、打手、贼寇组成的亡命之徒。而更多的是对深山大泽之中,那些有主无主的矿洞进行宣示、招抚。 杨镐早觉出一丝不同,一场几乎无抵抗、零伤亡的战斗,还有丰厚的赏金回报,这是普遍意义上的剿匪吗?魏大珰恐怕另有所图才是真。好在他是聪明人,当即决定返回青州府,让周于德继续战场扫尾工作。 周于德倒是乐得于此,杨镐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是生怕战斗结束过早,被人质疑出力甚少,但现实也确实剿无可剿。 他道:“周总兵无需担心,既然不以首级算军功,那么此次出兵,已算打了胜仗。” 他的安慰让周于德面色一松,随即回道:“杨抚台先行去吧,下官再留一日,清扫战场,后日一早带军返回青州营。” “如此也好。” 魏进忠一直都呆在青州府衙的后宅。 刘时敏随军去做了监军,今日,便换了刘应坤来他书房读邸报。 这刘应坤是北直新城人,二十九年才选入宫的内侍,如今认了魏进忠为干爹。 刘应坤手拿一份邸报,从前院走到垂花门,这一路耳朵里听的全是各种消息,他面带着笑,脚下依然不急不缓,跨过垂花门,进到后宅。当背影消失在那道门之后,也隔绝了内外。 书房里,魏进忠坐在一张书案旁,书案上摆的却是酒菜,还有酒盏,及一坛开了封的寒潭春。 满屋酒香、菜香,刘应坤吸了吸鼻子,笑着道:“干爹,这酒真香啊,可又是宫里老贾的?” “哟?”魏进忠正晕了一口,一听,便瞅着他,“你也知道他?” “嗨,这老贾宫里谁人不知啊,他制酒可是有绝活。不过如今呐,要喝他的酒,可就难喽。” “哈哈,”魏进忠戏谑道,“怎么,你也想整一口?” “不了,”刘应坤摇摇头,“小的给拿来今日才抄来的邸报,这会要念不,干爹?” “念,俺边听边喝。” 刘应坤清清嗓子,念道:“辽东巡按何尔健疏劾辽东税监高淮,因其派下属王体元至山海关,商酌高淮查处,高淮不问事由,先把王体元喝叱拘留,声言打死……何尔健又续派孟养性、张朝卿前去,又被其百端拷禁。再派郭承勋前去探视,未至山海关,即被其爪牙二三十人绳缠锁绑,押至该监,扣销监禁,断绝饮食,欲令必死……” “啧啧啧,”魏进忠边听边摇头,“这高淮,猖獗如斯,真是……” 刘应坤接话道:“真可谓无法无天了,但小的有些不明白,万岁爷怎就能任他如此无法无天?” 魏进忠乜他一眼:“放肆了啊,万岁爷也是你能置喙的吗?” 刘应坤一惊,连忙改口道:“小的不敢,只是,觉得干爹有些可惜。” 魏进忠一双通红的醉眼,一瞪:“可惜啥?接着念!” 刘应坤看了看邸报,摇头道:“下条还是,说辽东巡抚疏劾高淮——太监高淮请复市,每年额外进银二千两,名马五十匹,夷人扣关讲事,亲出边对话,臣不胜骇愕。夫广宁马市设自成化十四,义州木市设自万历二十三年,嗣因土酋内讧……至二十八年,诸夷不忘市赏,节次扣关,士民亦为陈乞,奉旨酌议未决,值臣履任……何淮忽有此请,欲假此为利媒尔。淮自谓调停,复欲垄断马市,图逞己私。辽左原无官帑,以凭税银,以为市本,今淮额外进献,计淮一年所入分外税银,悉啻数倍。边人必取偿于市马,夷人岂肯俯首听命?必将决裂而不可收拾……” “乞皇上轸念边计,以木马二市抚赏,事宜悉听臣与镇道督同料理,严谕高淮不许从旁牵制,出边挑祸。至收市税马匹,亦不得仍前往苛征……实国家莫大之福。” 很长一篇,念完,魏进忠一杯已经下肚。刘应坤看着他,似在等他回应两句。魏进忠却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这才抬起头来,“夷?咋不念了?继续啊……” 刘应坤无奈,只得继续:“山东左布政使疏请,山东布政司民营铁课,按每一斤铁,折银二分五厘,解布政司……” 第133章 【五味杂陈的杨抚台】 “何为放本收铁?” 魏进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说起了其他,“杨抚台,你既任了登莱巡抚,往后肩上的担子就重喽。” “是,登莱向来以海防为战守,兵食器械,无以不靠接济,”杨镐说道,“本官在来时路上就想过,到任之后,打算先去三大营巡视一番。” “三大营如今变化很大,对了,俺一个手下才将蓬莱船厂的近况报来。你也知道,蓬莱如今在建船厂,那里变化最大。” “船厂?在水城内?”杨镐不由被他的话吸引住。 “是啊,你对水城还有印象?船厂就在水门以南,都司府以北。水城南面全是民居,唯有西面目前尚一片空地。” “船厂情况如何?” “场地是分了四厢,都比照南京船厂来的。头一厢负责船木、梭橹、索,二厢有铁匠、缆匠,三厢有艌匠,四厢负责棕蓬。其余就是官廨、仓房、铁作坊、油漆作坊等,以及油麻地。工匠嘛,有宫里和工部的匠役,更多的还是浙闽粤外雇的匠人。当然也有本省的,掖县就出最好的粘匠。目前主要还是缺各种船料,但这也非一时半会能弄来。” “木料自然辽东木市为首选,其次南方产的好料,可海运而来。最难要属四川的料材,运输最繁。” “正是。当然除了好料,像杨木、樟木、榔木、松木也都需要,不同木材不同用途,那可不能随便代替。” “是极是极,”杨镐点头,“除了木料还有铁料……”说到此,他忽然明白,“哦,难怪魏镇守十分重视颜神镇的铁矿。” 魏进忠笑道:“造船最怕板薄钉稀,一尺三钉,原是规矩。一艘船,铁料不能省。” “那是。所以……何为放本收铁?”杨镐又回到方才的问题。 “放本,俺预先支给工本;收铁,收买余铁,再次第扣还贷款。” 杨镐一听,甚是惊讶:“不得不说,魏镇守真是大手笔,这确实比官督民办的好。” 魏进忠面有得色,说累了,就端起茶碗啜一口茶润润嗓子。 杨镐又道:“据我看,颜神镇的矿洞多不胜数,可见地下铁矿之丰,只一个船厂估计也吃不下这许多铁吧?” 魏进忠从容放下茶碗,瞧着他:“无妨,将来再建个登莱水师,俺地方都选好了,就在刘公岛上。” “嗯,”杨镐点头赞许,“既是水师,少不了要配各种铁炮、大小佛郎机。能少得了好钢好铁?原来魏镇守真正目的在于此啊。” 魏进忠不置可否,又道:“说个实际的吧,如今三月,文登营下面的几卫,和即墨营下辖的沿海卫,海防压力又大了不少。” “是倭惊?”说得杨镐一愣。 “未必是被惊扰,自从海上变了风向,远洋走私越发猖獗起来。你也知道,像文登营,别看 第134章 【酷吏】 陈矩来到东暖阁,与朱翊钧私谈。 卢受缓缓退出暖阁,当退至门槛,才转身,一脚跨出大门。 随后又转身过来,伸手拉住门栓,慢慢带上。当门缝渐渐闭合,里面飘来的声音也越来越细微——“进忠是怎么回事?” “他与高淮有隙……” 卢受并未走远,而是立在前殿,那座张居正时代留下的屏风前。 他躬着身子,凑近屏风,似在仔细找某一名字。只是那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人名、官职,看着看着,他也忘了自己要找什么。 直到一个时辰后, 陈矩才从暖阁中出来,卢受一见,连忙上前扶他,“师傅?” 陈矩十分疲惫,却还是拒了他的搀扶:“你去伺候万岁爷,拟旨……” ———— 三日后, 还在青州府衙的魏进忠,收到了陈矩写来的密信,刘时敏念与他听——‘高淮之横,实借总兵李成梁之势……皇上勉为同意……不日,圣旨即下……’ 念完,刘时敏看着他,眼神之中不无担忧,但语气却还如以往:“魏进忠,师傅的意思,你懂了吗?” 阳光十分舒服,魏进忠怀里窝着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撸着,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那猫似乎并不舒服,但还是闭上眼,昏昏欲睡。 “魏进忠!” 魏进忠这才抬起头,笑嘻嘻看着刘时敏:“不懂,要不你再给俺说说?” 刘时敏翻个白眼:“我就知道!”虽抱怨了一句,还是又解释一遍,“师傅的意思,对高淮,不能操之过急,此其一。第二,虽然皇上同意了,但要注意分寸。” “注意什么分寸?”魏进忠问道。 “呃,”刘时敏一时语塞,想了想,“对高淮吧,还有李成梁,一开始别做得过分。” 魏进忠不禁疑惑:“万岁爷为何对高淮如此纵着?要是俺就对他过分,又会怎样?” 刘时敏皱起眉头,半晌,又摇摇头:“不知道,帝王心思,哪能随意猜度?” 魏进忠不语,又低头撸着猫,撸了半天,忽然抓住猫的脖颈一提,一甩。那猫猝不及防,一声吼叫,四爪猛的一伸,虽然稳稳落地,但立马又逃窜开来。 魏进忠起身,拍拍身上猫毛,正准备离开。刘时敏还在目瞪口呆,见他起身,下意识问道:“你到哪去?” 魏进忠头也不回,往垂花门走去,边走边说:“你太啰嗦,俺找老赵喝酒去。” “你!” 一炷香后, 魏进忠已让人在堂中设了酒菜,赵乔年坐在下首,陪着小心,替他斟上一杯酒。 魏进忠笑着说:“老赵,来,先整一个。” 赵乔年脸上有些难受:“别,魏爷,下官酒量,整整整整……”他正说着,就被魏进忠强行灌了一杯,那五官立马皱成一团。 “吃菜吃菜,” “吃吃……” 一顿风卷残云,魏进忠才消停下来,而赵乔年似乎已经十分难受。 “喂,老赵,”魏进忠这时才说了实话,“你辖内有啥人选推荐?” “人选?”赵乔年先是一愣,但很快醒悟过来,“魏爷说的是知州?”他瞧着魏进忠,问道。 “嗯,”魏进忠点点头。 赵乔年红着一双眼,想了半天:“知州没有……” “知州没有,知县也行。” “莒县……主簿?” 魏进忠笑嘻嘻的,又给赵乔年的酒杯斟满酒:“怎么?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乔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死盯着酒杯,一个字一个字吐道:“一个酷吏。” “哈哈,”魏进忠笑道,吹了一个口哨,“酷!”转身向门外一招手,很快进来一锦衣卫,魏进忠对他道:“亿赛,你去打听打听这人。” 那位叫亿赛的锦衣卫回道:“是,魏爷。” 魏进忠目视亿赛离开,又扭头看看‘装死’的赵乔年,呵呵一声,没有理会,自己自斟自酌起来。 ———— 自四月以来,沈一贯已为钱的事,屡次上疏。 四月二日,接得广东按臣揭贴:税使太虐,税额太多,必至群起噪呼,挟夷造反,事势已极,近在目前——‘臣已两次拟票本减税额……以诏德意,以收民心……’ 十六日,南京守备太监邢隆奏,征收徽、宁二府买产税契银十五万两——‘臣惟自矿税兴,敕使四出,每遣一使,万民之膏血立见焦枯,一方之生灵坐归涂炭。至于今日,乃民命已绝而一线求生之时……虽有妨于户部,犹无损于皇仁。臣不胜沥恳之至。’ 五月六日,又题——‘昨蒙发马价银以济河工,但京师外库钱粮,更无他积,独此马价银一项耳。边饷已借百万,今又借三十万,但有本寺急用,于何处取资?且河工浩繁,又非三十万所能即了……’ 但也有让他惊讶的,是四月户部尚书赵世卿所题——‘旅顺地属辽左,先年设兵饬防,以扞山东、直隶、辽左三镇。岁派饷银二万六千八百两,全辽凋瘵已亟,故议山东自办一年,直隶八府共办一半。乃今各该督抚诸臣交章请罢,无非轸念民意。然欲罢必须先罢兵,兵部称蓟辽总督万世德称,必不可撤……兵之设,即为省直饬防,则饷也应着省直均办。请移咨蓟辽总督、顺天、保定、山东各巡抚,照昔年原议遵行。’ 咨文才下各处不久,新任登莱巡抚已将此饷银,二万六千八百两,全额补清,并言此饷银乃山东剿匪所剩余饷。 沈一贯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愁?犹如打翻了调料瓶,心中五味杂陈。说来此时的山东,还真是大明独一份,天下两京十三省,唯有山东是全部裁撤了,自万历二十四年始的额外征税。 “这个魏进忠,是怎么办到的?” ———— 亿赛一路风尘仆仆,从莒县赶回益都。 与他一道的,还有莒县主簿,侯国安,一个由书吏提拔至主簿的八品小官。 青州府衙后宅,魏进忠的书房里。 亿赛正向魏进忠细细禀报此人,其来龙去脉:“赵知府所言不虚,侯国安,一个酷吏,对本县拖欠钱粮的民户,施以重刑追比(追缴欠税),莒县堪比人间地狱。” 才说了一句,亿赛不禁脸色微变,饶是他锦衣卫的身份,而且‘见多识广’,恐此时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魏进忠反倒一脸的兴致盎然:“快说,老子最喜欢听。” “那些欠税民户,堪比诏狱的重囚,在堂上就直接用上脑箍,一绞则睛出寸余,人立毙,以水渍之,良久始苏醒过来。还有一种,鞭臀比粮,日历四衙,尝试各种刑具,皮尽见肉,肉尽露骨,每驱逐出入,又以重铁锁穿系于头,手足并行,腥臭四扑,痛甚不能前……” “都是你亲眼所见?”魏进忠问他道。 亿赛点点头,虽还能保持镇定,但脸色又比方才难看了不少:“卑职还亲自去当地城隍庙查看,毙于刑杖者,尸积如山,可筑京观。” “啧啧啧……”魏进忠听得直摇头,“果然是个‘人物’,不入诏狱,真是屈才。” “魏爷,此人就在外面候着,您可召他进来问话?” “召!” 稍事,侯国安进来,跪拜,叩头:“卑职侯国安,拜见魏爷。” “嗯,起来吧。” 侯国安起身,恭立,低眉顺眼,一套动作没有丝毫阻塞。 魏进忠坐在阴影中,叫人分辨不出神情,却能很好的观察对方。 这侯国安约莫四十上下,精瘦干练,一身公服穿得没有一丝腌臢,任谁也不信,他这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的样子。 “坐吧,”魏进忠说道。 “多谢,”侯国安谢过,方撩袍坐于下首。 “知道为何叫你来吗?” 侯国安抬头朝上首瞧了一眼,眼光落在某一处:“魏爷不是为了辽东二州,才叫卑职来?” “对……”魏进忠顿了顿,直接开门见山:“那,假如让你去做知州,你会怎么做?” 侯国安微微一笑:“既是知州,那自然要做知州该做的事。” “所谓州,不过小小一座城,而州之下,并无属县。” “听说二州在初置之时,设有知州、吏目、同知和判官。依照律例,里不及三十而无属县,则裁同知、判官。既无属县,但有同知、判官,可见此二州设置之初,其重要性便不可与一般州县相提并论。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能在撤州县而改都司的辽东单独存在。” “嗯,说得好,”魏进忠不由赞道。 “既是州,哪怕再小,也有人丁、土地,其治下也有公署、学校、粮仓,民宅,这都与一般州县无异。” 魏进忠点点头,又问:“具体怎么做?” 侯国安沉吟片晌,回道:“首先,还是要整理黄册,理清寄籍户口,以及各种租税徭役,其二,清丈土地,其三,依照朝廷,或兵部规定,接管马市。” “很好,”魏进忠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其实他先前的确有些担心,生怕换新的知州去了之后,不熟悉辽东的情况,就乱搞一气,不仅得罪本地军门世家,还得罪高淮。 以目前来看,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跟高淮撕破脸,尤其在不明确万岁爷对高淮,究竟持何种态度时。基于稳扎稳打,徐徐而图之,他就不得不对知州的人选,有所选择。最好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俺让你去当这个知州,你愿意吗?” 侯国安一听,立马跪下,叩头道:“多谢魏爷提拔,卑职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既这样……那,你就先去,耐心等着就行。” “是,卑职随时听候魏爷调遣。” 面谈不过一两刻钟,就决定了侯国安的去留。待他离去,魏进忠才慢慢从阴影中,现身出来。 亿赛送走侯国安,重新返回书房。 “魏爷,您让此人去开原还是辽阳?” 魏进忠道:“就让他去开原,至于辽阳,没合适的人选,就把先前那个吏目升为知州,以后再定夺也不迟。” “卑职明白了。” “还有,”魏进忠又想了想,“你也随着一起去,俺打算上疏万岁爷,在广宁专设锦衣卫辽东司房一座,主缉捕奸宄盗贼。就升你为指挥,提督行事,领行事校尉一百六十员。” 亿赛面色一喜,立马拜谢:“是,多谢魏爷提拔!” “你近期把手边的事尽快处理完,然后就去。不用等敕书、关防,下来了自然会叫人拿给你。” “卑职明白。” ———— 贾艾已从青州大营返回益都县, 向魏进忠禀报了‘剿匪’的经过,事无巨细讲得极详细,以及善后处理事宜。 这场军事行动,魏进忠亦达到了目的,心情自然是不错。于是又问:“杨抚台呢?” 贾艾回道:“目前还在蓬莱。” “对了,他想把巡抚署衙建在哪里?” “卑职问过他了,他说还是就在蓬莱县。” “那你就督促着,尽快修造完工。” “是。” 杨镐此时正在蓬莱水城的都司衙门。 他自打接了朝廷的任命,到现在,不过二三个月时间,诸多的人、事芜杂,竟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剿匪才告一段落,沿海的防海又问题频出,文登和蓬莱两营的舟船,频繁出海拦截走私船只。只这些走私船的背后,关系亦是相当复杂,哪能都一拦了之。可两营将官却说,是奉镇守之命。 “算了,随他们去。”杨镐还是放弃,毕竟初来乍到,多看少说。 不过几日,朝廷又到新的谕旨,让他接手辽东自在、安乐二州。他猜这又是魏进忠的主意,只是目的,他不得而知。但早有传闻,他与辽东税监高淮之间有隙…… “这魏进忠要能扳倒高淮,也不啻大功一件。”而他手边也才接到魏进忠送到的密信…… 京师朝廷, 吏部忙着铨选州官,内阁忙着票拟锦衣卫新设辽东司房……最终,这一摞文书再次塞进了启祥宫的门缝里,摆在朱翊钧日常揽奏的大桌案上。 朱翊钧端详许久,而今日陪在一旁的文书官,却不是卢受,而是陈矩。 暖阁之中燃着香,一炷香燃尽需两个刻钟,即将燃尽时,朱翊钧才开口:“朕准了。” 陈矩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只是朱翊钧神色淡然,不能看出什么。 第135章 【民变再起风云】 自五月以来,京城便伏雨连绵。 清早下了场雨,至下晌又出太阳,于是空气中悬浮的水汽,被阳光一蒸,又变得湿濡起来。 陈矩于西暖阁伺候文书,一炷香燃尽,挥散不去的香味尚仿佛也沾染了这种湿濡,又老往鼻腔里窜,黏黏痒痒,就想打喷嚏。 陈矩只得揉揉鼻子以缓解,可朱翊钧却早已忍不住,“阿嚏!阿阿嚏……” “皇上……”陈矩立刻神色一紧,先赶忙向门外招呼:“来人!”随后又上前查看,“皇上?” 朱翊钧摇摇头:“朕没事……” 旋而就有贴身近侍进来,手里正端着药盅。朱翊钧则看着他手里的药盅,道:“朕只是偶中暑湿,头发晕眩,昨夜又腹泻……” 近侍走近,轻声道:“爷,这药得趁热……” 朱翊钧点点头,近侍便放下药盅,小心伺候起汤药。 等朱翊钧服了药,漱了口,陈矩方宽慰道,“皇上,您要保重龙体。” 朱翊钧没接这话,另问:“朕方才瞧,好像还有孙伴伴的帖子?” 陈矩往案上那堆奏疏瞟去,最上那本,回道:“是……” ~2~ 五月的杭州,雨水潦潦,一如京师。 雨虽恼人,却总会成全西湖的另一番美景,人说晴湖不如雨湖,湖中红白莲花,清芬隐隐袭人。弄雨倚风,芳华便与山色交映。 孙隆携舟一艇,于湖中度酒赏荷,哪怕露影湿衣,欢对时,竟忘了俗世纷扰,及苏州…… 去年的此时,他就在苏州。一年了,他始终忘不了那晚——到处是呼喝游走的‘暴民’,空气中满是烟熏火燎的焦味,以及惊慌失措地翻墙后,跌落地上的狼狈,还有……申时行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孙隆不想再回忆,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回忆甩掉。 于他身旁伺候的,是他的干孙子,却毫无眼色,正唧唧呱呱说着苏州来的消息。孙隆暗暗叹息一声,还是不得清净啊…… “让你办的事,已办了?” “事?早办了,爷爷,”干孙子回道,“上月就已上疏奏请——‘苏杭水灾,将福王的婚礼袍服未织三运,分作六运,每年二运织解。’” “刘成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乱民闹事,跟去年一样……但小的觉得吧,不能全怪刘太监。” 孙隆闻言,扭头看他:“不能怪他?你说怪谁?” “事有蹊跷,爷爷,本来四五六月的内帑合计要缴三万两,还有织造的各项袍缎计有四千四百匹,不知怎么就被别人到处传,说什么去年罢停的税又要实行,机户、织工都人心惶惶,苏州因此才闹起来的,再加上春天又发了水,都传要蹈去年覆辙……” “唉,”孙隆叹道,“去年葛成,今年又是谁领头?” “还是一个织工,叫管文吧,就是以此借口煽动闹事的。好在周太守及时擒拿了首恶,解散了余党,否则还会像去年那般,会死几个……真是可怕!” 孙隆苦笑:“这周一悟行事不像朱燮元,为人太过刚狠。苏州本地士人和百姓都崇尚文雅,他这么做,显然不是贤守所为,早晚会再出大事。” 干孙子诧异:“原来干爷爷是这么评价周太守?” “刘成现在如何?” “还好吧,应该没事。”干儿子又想了想,“但感觉今年比去年凶险,要是没有周太守的果断处置……” “你懂啥,去年要不是朱燮元弃剿主抚,事情哪有那么顺利?当时按察使邹墀在太仓闻变,早就驰至姑苏城外,准备檄捕首从。苏州如此重要,发生那么大的事,你当官府都没反应?” “原来……小的真不知,还有这事!” 孙隆又叹了一声:“就不知这回,皇上要怎么处理?” ~3~ “孙伴伴,有十来年没回京了吧?” “是啊,臣记得是万历十四年,孙司礼再次奉命提督苏杭织造,那以后便没再回京,到现在可不十来年了。” “他年纪也七十多了,杭州倒蛮适合他。” 暖风熏得离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过京师夏日的暖风可吹不醉人,这或许就是北方与南方的区别。 雨后闷热,陈矩亲自将暖阁的南窗全部敞开,让新鲜的空气流动起来,也好吹淡一屋子浓郁的熏香。 桌案上,摊开一本奏疏,朱翊钧正揽看,是户科给事中姚文蔚所上——矿税传罢旋行,中外人心惶惶,苏州之变意在雪憾,其帖有‘天子无戏言,税监可杀’等话,中州之变,毛兵既甘心奏参,其言有‘先反岭上,后往汴城’等语。其帖其言耳不忍闻……臣谓,民将变而急之乱,速而祸烈。即缓之宽之亦未有纲纪驰而人心固者…… 如欲收人心、振纲纪,惟撤中使,罢矿税,力行仁爱之政而已,惟圣明省览。 朱翊钧放下奏疏,沉默不语。 陈矩察言观色片许,才叹声道:“今次苏州之变,怪不得刘成……” 朱翊钧闻言,抬头望他:“怪不得?”随即呵呵一笑,“朕看这刘成,处事为人,越发向孙隆靠齐。” “呃,”陈矩只得又辩,“孙司礼这些年,确实对刘成约束有加。而且臣也知,孙司礼视江南如家,视七郡之民如赤子……” “孙伴伴垂老矣。” “故不喜事,漫批且疏于管束。此次祸起乃是刘成的参随,陆邦新等人,好比去年的黄建节之流。” “那就撤了刘成……”朱翊钧忽然道。 陈矩一愣:“撤了?那……皇上又意属何人?” “朕觉得,进忠合适,”朱翊钧仿佛深思熟虑许久,“就让进忠去代替刘成。” 陈矩只有无奈:“是,臣明白了。” ~4~ 北方的雨,不尽然都相同。 东三府下雨,就与直隶京畿不同。先是来一顿瓢泼,然后再连续灌下七八日,下得不都是雨,也夹杂着不少海鲜,反正老天就是这么任性。 魏进忠哪瞧过这样下雨的,去年来山东时,满眼望去,还是一片龟裂的大地呢。 现在,他又重走这条路,走了多久,雨就下了多久。好在走的官道,车又轻,没陷在泥泞里,否则,这一趟旅程可不美妙。 魏进忠抬眼望了望乌云压顶的天空,再看看脚下这条伸向远方的官路,终点似乎也不远了。他转过身,向身后的队伍喊道:“就快到即墨城了,都跟上来!” 自打贾艾从青州营返回益都,没两日,他一行人就离开了益都,去往即墨。他把镇守衙门设在了即墨,如今衙门已经完工,他又怎会在青州久留。 越来越近,终于能看清即墨城上角楼、城门上的重楼,以及越来越清晰的砖甃城墙。魏进忠一行很快抵达城下,从通济门入城,沿街路一直往城中心行去。 县治位于城中,镇守衙门在县治以西。 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上的积水已经漫过脚背,马车快速经过,泥水四溅,沾在鞋上衣上,又是一片狼狈。 还好到了衙门,也算是到了家。 直到魏进忠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才觉缓过劲来,于是开口骂道:“贼老天!你特么还尿多久?” 歇下没一会功夫,小厮急匆匆来报:“不好了魏爷,牢房被淹了。” 魏进忠皱着眉头,又想骂人:“你个比的!淹就淹,管老子求……不对!”他忽然想起,牢房里还有位住客,“人还好?没死吧?” “爷您去瞧瞧吧。” 魏进忠只得来到牢房,一下牢房,刚换的干爽鞋袜又里外全湿:“你个比!”他咒骂一句,踩着没过小腿的积水,往牢房深处走去。 崭新的牢房,空旷了些,只是夹杂着一两声猫叫,反而显得异常诡异。魏进忠想起诏狱里那只不幸的猫,不禁一个寒战…… “喂,王当家?王如海……”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 “魏爷,王在最后一间,”牢头提醒着魏进忠。 魏进忠骂骂咧咧往里走,在最后一间牢房外停住。 王如海蜷缩在角落里,任积水漫过身体,他似无知无觉。只是仰着头,眼睛定定看着房顶某处,一张嘴在喃喃,仿佛与人对话一般。 魏进忠也顺着他的眼神一同望去,除了黑乎乎一片,啥也没有。他看向牢头,问道:“他又‘犯病’了?” 牢头回他:“没有啊,这几日还好,‘乖’得很勒。” 魏进忠皱了皱眉,只觉这话有些不妥,但没细想,又将眼神投向王如海,仔细观察起来。 王如海一直喃喃自语,过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牢房外的魏进忠还是笑了。 魏进忠离开了牢房,临走时对牢头说:“好生看着,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只是除了牢房,他哪都不能去……” “是,小的明白。” ~5~ 雨终于停了, 街道上的积水随之退去,惟留下一片狼籍。 刘时敏急匆匆赶来见魏进忠,身边还跟着位宣旨的太监,才从京城赶到即墨。 一番忙碌之后,魏进忠接下谕旨。又与太监寒暄了几句,遂将他送走。 太监走后,两人一时无。又过许久,刘时敏方对他道:“师弟,皇上让你去苏州代替刘成,你……”话没说完,但意思已十分明了。 魏进忠沉思,似乎充耳不闻。 刘时敏脸上不无担忧:“师弟,皇上是什么意思?” 第136章 【飞来峰避暑】 “王如海还有什么要求?” “卑职问了,他只说将那只白猫带上。” “猫?俺记得诏狱里那只白猫,不是被……也罢,就随他去。只要他呆在诏狱里,还是这样乖乖听话。” “魏爷,咱们此去江南,为何不去苏州再去杭州?” “你得这么问,为何咱们要先去杭州……” “为何?” ~1~ 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应先。 赐鲜偏及中珰第,荐熟谁开寝庙宴。 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 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 “一条死鱼,有啥好掂记的?”魏进忠听了刘时敏念诗,非常不屑。 “你懂什么!”刘时敏有些不服气,但话冲口而出,又觉欠妥,便想找补一下,“师弟,话不能这么说,宁吃鲥鱼一口,不吃草鱼一篓,鲥鱼之美,尝过的才懂。也就是贮藏不易,运至京城少有鲜活的,但并不妨碍其美味。” “俺就知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像你们这些文邹邹的。” 六月仲夏, 魏进忠已至应天府六合县。 他从山东出发时,一开始并未选择水路,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在抵达六合县之后,才在仪真登船,打算剩下一段江南路,走漕运至杭州。 漕河淤塞,也就淤在黄河段,虽说泇河已能通航,唯小船能行,大船尚不能通过。其实南北两京之间的陆路,路况佳,且宽阔,跑马提速完全没有问题。而仪真是上游长江入漕的第一入口,繁忙可见一斑。 魏进忠自登船一路行来,眼见一个个江南水镇,的确比之北方市镇繁华许多。当船行至镇江,还是赶上了一波鲥鱼季,刘时敏心心念念了许久,终于能吃一回活的鲥鱼了。 “清蒸,清蒸就好。”刘时敏指挥着船娘,将鲥鱼处理干净,“记着莫刮鱼鳞……” 魏进忠则撇撇嘴:“有啥好吃的,”他不耐烦吃鱼,嫌刺多肉少,吃起来不痛快,自然不理解刘时敏的喜爱。 “师弟你这就不懂了,鲥鱼之美,是从鳞美到骨,只需简单烹饪就好。品尝要从鱼鳞开始,然后是肉,最后吃骨,口味绵长……” 魏进忠瞧他一脸陶醉样,十分嫌弃。 “不过还是遗憾,没赶上在嘉兴吃,此鱼最美者是四月,嘉兴鲥鱼最称上品,但只见一二……宫里见鲥鱼,最早要到五月,通常是连枇杷果一同赏赐下去……”刘时敏唧唧呱呱,不嫌费口舌。 魏进忠却懒得听他啰嗦,自己提着酒壶酒盅走到一边,独自饮酌起来。 ~2~ 六月杭州, 魏进忠于西湖灵隐寺,终于见到了孙隆。 伏天,头顶的太阳灼人,肌骨都像被炙烤一般。魏进忠热得难受,只觉自己的骨油都被烤得滋啦作响,直往外冒。 炎炎夏日,何处避暑?唯有飞来峰的飞来洞。 孙隆引魏进忠入洞避暑,洞中空气清凉,人甫一进入,遂感寒意凛然。魏进忠不禁惊奇:“呀?这些洞果然神奇。” 飞来峰的飞来洞,并非只一个,有七十二洞之说,且洞洞有来历。孙隆似乎也心血来潮,笑着对魏进忠道:“要说这飞来峰,还有一个传说……” “哦?”魏进忠一听,顿时有了兴趣,“那孙爷爷给俺说说,俺最喜欢听故事了。” “呵呵,那咱家就说说,”孙隆亦笑眯眯的,“这跟济公和尚有关,相传一日,住在灵隐寺中的济公和尚,突然心血来潮,他掐指一算,算到有那么一座山峰就要飞来。但是寺前是一座村庄,这济公就怕山峰飞来时压死人,于是就劝村中人赶快离开……” “但村里人平时见惯了他的疯疯癫癫,以为他又在捉弄人,所以没有一人相信。这可急坏了济公,他想该咋办?正好又见一户人家娶新娘子,于是他就冲进这家,一把把新娘子给抢走。村里人一见,和尚居然抢新娘子!于是都追赶出来,正追着,忽然风声大作,天地瞬间昏暗,跟着‘轰隆隆’一声,一座山峰就飞降到灵隐寺前,压住了整个山庄,而这时人们才明白,济公为何要抢新娘,原来真是为了救大家的命。” “哈哈哈,未必哦……”魏进忠听了,桀桀怪笑,“我看这秃和尚就是动了凡心。” “呵呵,”孙隆也笑道,随口一句,“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魏进忠一愣,不懂孙隆为何突然说起偈语,他看了看洞中,有酒,也有烤羊肉,脑子忽然灵光一闪,接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孙隆闻言,先怔住,随之大笑:“哈哈,这句接的好!”越笑越厉害,直笑到连气都接不上来。 魏进忠一脸懵逼,不明白他为何笑得如此厉害,想了想,又劝慰道:“孙爷爷,您入宫六十年,已经了不起了!换做是俺,到您这年纪,只求还能多吃肉喝酒,这样到死俺就满足了。” “唉,魏小友说的不错,”孙隆长叹,“不过咱家十八岁入宫,与你师傅同年,如今还未有六十年……” “孙爷爷竟同俺师傅是同年?”魏进忠诧异,“难怪万岁爷要称您一声伴伴。” “伴伴……”孙隆仿佛很久不曾听到这声称呼,一张刻满皱纹的脸渐渐起了变化,变得有些温情。 回忆是面奇怪的镜子,照不了当下,却总能照回过去:“咱家很幸运,一入宫就被选进先帝的潜邸,裕王府,侍奉小主子。” “哇,”魏进忠羡慕道,“那时的小万岁爷一定聪明伶俐。” “那是!”孙隆嘴角带笑,“主子打小就聪明伶俐,十分得先帝喜爱。记得五岁那年,就能说出‘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这样的话,连当时的张首辅也赞,主子是‘聪明歧嶷,睿智夙成’呢。” 魏进忠尽管不懂,也装出一副惊叹惊讶的表情:“哇……真是……万岁爷果然厉害!” “呵呵,”孙隆见他满脸羡慕,七分喜欢又三分得意道,“你还没见过主子更厉害的时候!告诉你,别看主子登基时不过冲龄,但御下的本事天生的,厉害着呢!” “哦?”魏进忠神情一亮,“这么有趣?孙爷爷快给俺讲讲!” 孙隆也不卖关子,说道:“记得是万历二年吧,一次朝会,文武百官迟到者竟有二百七十多人。主子当时就觉出人少,朝会时不动声色,朝会一结束立马下诏‘各夺俸禄一月’。这事后来又发生过一次,同样主子视朝,也是觉得人数不对,于是命锦衣卫和鸿胪寺查点,果然缺了八十多人,结果嘛,自然又是‘各罚俸二月’……” “咱家还记得万历元年的一次朝会,江西道一个御史,奏报的时候声音太低,以致奏事不明。主子就传旨,让鸿胪寺的官员,序班的官员,和纠仪御史‘都着回话来’,其实是让他们来认错。于是鸿胪寺官员先来认错,但主子认为与鸿胪寺无直接责任,且认错态度好,便下旨说‘既认罪,且饶这遭’。而对于序班和御史,却给了‘罚俸二月’的惩罚……” 魏进忠道:“万岁爷这是赏罚分明,做的好啊。” 孙隆道:“主子从小就心思细腻,特别看重一些小处的‘规矩’,只要是不乱了他的‘规矩’,主子还是很能容人。哪像现在一些大臣……”孙隆停顿了片刻,又道,“咱家还想起一事,说来呢,也有些可笑……” “可笑?天家里也有可笑的事?”魏进忠一下想不到,有些好奇,“怎么可笑?” “万历三年,咱家那时已在文书房伺候文书,有一次,主子祭祀太庙之后,忽然发现陪祀的七十二卫所穿的祭服十分破旧,可谓衣衫褴褛,殆类乞人,既不雅观,又近亵渎。于是第二天让文书官传旨工部,说‘七十二卫陪祀祭服,俱敝坏不堪,该衙门如何不给与新的?钦此’……” “那后来呢?” “后来才知道,这些祭服是嘉靖三十二年由工部制造的,已经穿了二十余年,又无钱购置新祭服,故此才‘猥琐丑陋’……后来自然是换了新的。” “扑哧……”魏进忠一下没忍住,“哈哈,猥琐、丑陋……俺都能想象出来。” “唉,”孙隆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主子这种心思,对外臣的要求,有时的确过于‘苛刻’。小到咳嗽、吐痰、走路的姿势,都要亲自过问。万历十四年的殿试,三百五十一人及第,有如此多的才俊,主子那时也兴致勃勃,亲自来皇极殿、中极殿视察抡才大典。但回去之后,立即派了文书官口传圣谕,说‘今日中极殿填榜时,门外有大声咳嗽的,是何人员?着鸿胪寺挨查’……” “有次正月上朝,之后主子即派文书官口传圣谕,说‘前日出朝,见御史朝上站的,转身吐痰。这等的怎纠得人?’还有一次,也是上朝之后,派文书官口传圣旨‘前日视朝,六科奏事,西边有一员仓忙上御路跪、不言语的,也着鸿胪寺查来’……” 魏进忠听孙隆‘如数家珍‘,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他有吐痰的习惯,审视之前的自己,见万岁爷时可有这些不良举动? “妈呀,以后可不敢乱咳嗽吐痰了。”魏进忠暗呼。 “这等小事这样,更别说写错了字。主子对于写错字,是有错必究。咱家在文书房时,是每落笔,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孙隆说到此处,亦不由笑了,“清平伯去世,世子向主子上疏请求袭爵,可疏中写了几个错字,被户科给事中给揪住,于是上疏参了一本,还以‘大不敬’之罪名。可这言官同样写错了一字,被主子发现,就这样回他:‘谁谁谁参章疏且先自误,如何核人?各夺俸禄’……哈哈!” 魏进忠暗自庆幸,还好他不认字,每次都师弟执笔,就算写错,那也惩罚不了他。不过见孙隆此时心情不错,他也跟着笑了两声,“哈,哈哈……” 孙隆扭头看他:“魏小友觉得挺有趣吧?” 魏进忠嘿嘿一笑,本想拍他马屁,不过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极大胆的问题,“孙爷爷,万岁爷为何讨厌那个张首辅?” 孙隆一阵诧异,看看魏进忠,似乎想揣摩出他的心思:“咱家任苏杭织造时,恰逢江南水患严重,主子也因太后念及民生,欲罢织造。因为咱家那时一直未回京,所以几个给事中又上疏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并要求咱家回京。七月的时候,主子正在文华殿讲读,张首辅就持疏并且拟票来奏,说水灾至百姓困苦流离,已令咱家回京,可至今尚未完报,请主子要恤民……” “其实那时,主子并非想召回咱家,但经不住张首辅坚请,才不得已说出实情。因为主子大婚,赏赐之用及供奉太后的岁币皆不足,而且主子刚下发了一笔花样银子5000两,并不加派扰民,但外朝的官员不知情。后来主子还是答应了张首辅,等这批织完便召回咱家……张首辅还亲自写了一封信与咱家,一再称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魏进忠听得极认真:“是不是张首辅做了万岁爷不能忍的事?所以才……” 孙隆笑了笑:“主子在某些地方,其实极像世宗皇帝,也许天家的人都一样吧。世宗皇帝就说过,所谓君臣一心,君为主导,耻于为臣下挟持。” “哦……”魏进忠似乎听懂了,但似乎又没懂。“所以,外臣们极力阻止或者反对的事,万岁爷就必定反着来?” 孙隆愣住, “同样,外臣们都赞同的事,万岁爷很可能就不会答应?” “呃……”孙隆一时语噎。 当魏进忠说出这两句话,心便坦然了。就好比高淮,并非高淮有多大本事,万岁爷要护着他,而是万岁爷耻于为臣下挟持……文官都在弹劾高淮,万岁爷反而会认为,文官们其实都在针对他,所以要反着来。 “唉……”魏进忠想通了,不免也叹道,“这是何等的清奇!” 第137章 【初到苏州】 “东坡曾有诗云,‘灵隐前,天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无情有意两莫测,肯向冷泉亭下相萦回’……” 孙隆对魏进忠念出这首诗,似乎忘了他不识字,更不懂诗词。想起当年,他选入宫不久,旋入内书堂读书。万历初年,天子方在冲年,国疑主少,他便以身周旋主上之侧,非法言不敢道…… 至今他还记得,有大臣曾说——‘今上自离襁褓,正位青宫,先帝念其冲年,宜得重臣以保护之。谓内僚忠谨无逾他东瀛者,谆谆面命。东瀛既博闻玄览,尤精于诗,每念付托,誓竭力诚,一举一动,一语一默,无不以礼言者……’ 魏进忠听他念诗,却愣了几息,然后咧嘴笑道:“孙爷爷是读书人,像俺师傅。这话俺是听不懂,但觉得孙爷爷怕不是着相了吧?管他是无情有意,人一辈子啊,能真情对你,或你真情对他,一两人而已。也不用求一辈子,世事无常才是恒常。” “呵呵,魏小友说的不错。”孙隆闻言,不胜唏嘘,“咱家活到七十多,还不如小友你看的明白……”话虽如此,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悲伤。 魏进忠转了个话题:“孙爷爷,这次来杭州匆忙,俺只带了些宫里的酒来送您,也不知您喜欢不?” 孙隆笑了:“很久没尝这寒潭春了,咱家猜,是御酒房老贾的手艺吧?” “呀?”魏进忠惊讶道,“原来孙爷爷也认识老贾啊?他如今只偶尔去去御酒房,不当值了。” “咱家记得,主子那会年幼,也十分喜爱他酿的寒潭春。” “这酒虽柔,但喝了才知厉害。” “呵呵,咱家老啦,再好的酒也只浅酌。魏小友你倒是可以把酒放歌,醉了就枕石而眠,不知人世今为何月,也是快活啊,咱家甚是羡慕。” “你还别说,这主意挺好。”魏进忠笑道,“而且这飞来洞真是好地方,初入时体凉,再入心凉,深入就是毛骨悚然的凉!俺在这洞中,还以为人世早已秋天,哈哈……” ~2~ 魏进忠自离开灵隐寺,孙隆一直立于合涧桥上,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的干儿子不无担忧道:“爷爷,山中太凉,您只着了单衣葛服,当心凉着身体。” 孙隆没有回他,只口中喃喃着:“无情有意两莫测……无情?有意?他说咱家着相了……呵呵,咱家心里明白,小主子到底是嫌孙东瀛老了……” 干儿子看着他眼里的悲伤,竟有些难过。 “爷爷,你说这个魏进忠,能比刘成更好?” “也许吧……” ~3~ “知道孙隆的问题出在哪吗?”离开了灵隐寺的魏进忠问一道来的刘时敏。 刘时敏想了想,还是摇头:“孙司礼能有什么问题?这些年,他于杭州可谓有再造之功。” “说实话,孙东瀛跟师傅一样,都是文人秉性。他自以为无愧于天地君,可老百姓的心里,是不会念他的。” “那你说,老百姓心里会念谁?” “自然是海钢峰那样的官。” “呵,”刘时敏一下笑了,“难道师弟此次,是想当海瑞海钢峰?” 魏进忠摇头:“俺当不了海瑞,也不想当。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不过,俺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刘时敏连忙问道。 魏进忠说完那话,却不答了。 两日后, 魏进忠乘船到了姑苏城外。 可他并没急着进城,而是坐着船,顺着漕河绕到了阊门外。阊门于苏州城之西,是苏州的正门。阊门外的要冲莫若浒墅,商贾骈集,是入苏州之正道。这里漕河西去又分两支,一支去山塘虎丘,另一支经渡僧桥至枫桥,乃入苏州之间道。 魏进忠没有下船,站在船上望阊门一带,眼前繁忙一片,他随口又问船上的船夫:“这里的牙行会馆都集中在哪条街上?” 船夫回道:“回爷的话,都在上塘街上,可多了。” “哦,”魏进忠哦了一声,便没再问了。 船最终还是在阊门码头停靠,魏进忠下了船,换乘了一顶官轿,随行人员有十几个,就这样一路浩荡地进了姑苏城。 魏进忠并没有刻意张扬,但也没有低调,大剌剌的一路行来,其队伍后面,早就跟了一群‘看热闹’的苏州士人和百姓。 一路护卫的贾艾颇有些紧张,生怕有什么变故,而魏进忠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然,“贾兄弟,不必担心,你只管前面走着。” “是,标下明白,”贾艾虽是答应,但并未放松丝毫警惕。骑在马上的他,又向另外几个校尉打手势,提醒他们注意四周。 官轿缓缓向城中移动,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尾巴’,此场景蔚为壮观。待走到玄妙观附近,队伍又折向了天心桥,苏州织染局就在天心桥东,宫巷西侧。当这十几人的队伍,全部进了织染局,至此,那一群看热闹的尾巴,才停了下来。就仿佛一个谜题,最终被解开。 谜题虽然被解开,但这群人似乎还不愿散去,又在织染局外聚集起来,久久不愿离开。 织染局中,魏进忠下了轿,先往四周瞧了一圈,“呵!”他不禁发出一声惊叹。这织染局看着不小,还处处雕栏画栋,不过也有很多楼阁房屋尚未完工。 织染局的委官和吏员,早等候多时,此时皆跪于路旁:“小的参见魏督织。” 魏进忠瞥了他们一眼,笑眯眯道:“呵呵,都起来吧。”待他们起身,又说,“俺只是奉万岁爷之命来苏州督税,并非督织。你们孙爷爷才是提督苏州织造。”语声停顿片刻,他又指着一片尚未完工的房屋,“对了,这里又是怎么回事,有人给说说吗?” 其中有一人上前,恭敬回道:“魏爷,小的高四,是苏州织局的大使。” “高大使,”魏进忠瞧着这人,“俺初到苏州,不太了解,你给说说这是什么情况?” “是,”高四回道,“这一片本是孙提督出资重修,奈何去年那事之后,就停了工,直到今年。” “哦,那这织局内,有多少间房,都是做啥的?” “回爷的话,苏州织局内,作房及库厨厅屋共计246间,其中织作有87间,分为6个堂,额设机张173,各色人匠667名,岁造纻丝1534匹,每年价银是5078两,闰年加织139匹,每匹用银3两3钱1分。” 魏进忠点点头,又问:“那加征的税,又是怎么回事?” 高四迟疑了一下,回道:“当初定的是每张机税银3钱,每匹缎税银5分,纱一匹税2分,所织纱缎,悉赴玄妙观用印之后,方准发卖。” “哦,”其实高四并未提五关之税,而魏进忠似乎也不在意。 在大体知道些情况后,魏进忠便不再继续下去,随后遣散了他们。他也到了织局内为他安排的住所,也是孙隆每次来苏州督织时,在织局内的住所。 住所在织局内的西南隅,一片清幽之地。魏进忠午休之后,让下人在院中设了一桌酒菜,他便独自一人喝酒,直到傍晚。 酉时末,太阳依然挂在天边,只是有些许微风吹来,热度却比中午减了不少。但魏进忠还是让人不停更换冰鉴,以保持凉意。他想起在灵隐寺的那些洞穴,又羡慕起孙隆来。“也不知苏州可有这等凉快的地方……” 贾艾正从外面进来,魏进忠瞧见,立马招呼:“贾兄弟,来陪俺喝两杯。” “好啊,”贾艾自是乐意,答应一声便走过来坐下。下人很快换上新碗筷,又添了新菜,他也没客气,自己斟了酒,举杯敬道:“敬您。” “你随意吧,俺就不干了,”魏进忠随口应道。 贾艾已干了一杯,干了酒才开吃,似乎是真饿了,他猛吃了一阵,如风卷残云,然后才停筷,抹抹嘴,这才准备说正事。 魏进忠则边晕着酒,边听他说,当说到今日入城时,他问道:“对了,织局外那群人散了吗?” 贾艾回道:“散了。不过来之前,标下专门往玄妙观去了一趟,都这个时辰,按理早该没人,可人依然很多。我估计是这里散了之后,又聚在了玄妙观。” “你看都是些什么人?” “织工、机户、牙侩、生员,都有吧。看打扮,还是织工居多。” 魏进忠微微皱起了眉:“衙门那边有啥反应?” “标下就是奇怪这点,听校尉来报,两府的衙门暂时都没见有啥动静。” “没动静……”魏进忠皱着眉头思索一阵,突然笑了,“看来这曹巡抚和周太守不太欢迎俺们呐。” “怎么说?” “他们显然是等着看好戏呗。” “那……”贾艾不禁有些担忧。 魏进忠却笑着道:“既然都这么喜欢看戏,那俺就给他们备一出好戏……” “魏爷是说哪出戏?” 魏进忠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又问道:“那个葛成,你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到了,”贾艾回道,“就关在府衙的大牢。” 第138章 【狱中见葛成】 阴凉,潮湿, 当魏进忠一走进织里桥南的府狱,忽然想起灵隐寺的飞来洞。 才从炎炎夏日里走入,顿时一凉的感觉,何其相似。只是,除了凉,这里还有扑鼻而来的秽气。 人坐飞来洞,可披襟散发,把酒放歌,醉了枕石而眠,然后不知人世今为何月?似乎……这也可以。 “肚又饥,眼又昏,家私没丰分,子哭儿啼不可闻……”魏进忠哼着一段昆山腔的《琵琶记》,那并不清亮的声音,却如空谷回音,在牢狱中回荡,荡得人心都能一震。 “空吃人的五谷,枉带人的头颅,身着人的衣服,一似马牛襟裾……” 牢房尽头,终于有披襟散发的人,回过头来,眼巴巴望着木栅外那一尺宽的走廊。声音越来越清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管取欢娱歌笑喧……” 魏进忠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提着食篮,出现在木栅外。他半倚木栅,歪头向里望,又接了一句念白:“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 “喂,问你呢?”魏进忠念完,对木栅里的人扬了扬下巴。 木栅里的人却无动于衷,一蓬乱发下,那双眼深沉如一汪寒潭,看着木栅外,这放浪形骸的歌者。 魏进忠讨了个没趣,想了想,还是举起酒壶晃了晃,念道:“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喝吗?人间佳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又举起右手食篮,“配正宗烤湖羊,可香!” “你是谁?”那木栅里的人,终是开了口,地道昆山味。 “呵呵,”魏进忠笑了,“魏进忠,字完吾。”顿了一息,又说,“俺知道你是昆山葛成,方才俺唱的那出昆腔《琵琶记》,地道不?” “切,”木栅里的葛成,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嘟囔了一句,“空八只脚。” “哈哈哈,差得远吗?还好吧,”魏进忠一阵大笑,笑了之后又招呼狱卒,“喂,过来开牢门。” 很快,狱卒来开了锁,魏进忠前脚踏进牢房,后脚再顺势一带,牢门‘蓬’的一声阖上。牢房里,他先打量了一圈,见一张木桌抵墙而放,桌上搁一把蕉扇,两条长凳拼成一床,角落里还有一堆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向南一扇小窗插满了木条,连跟指头都伸不出去,却还是没挡住自由的光,照进来。 魏进忠将酒壶食篮置于桌上,扭头看看那披襟散发的人,“整一杯?” 葛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末了又问一道:“你究竟是谁?” 魏进忠嘻嘻笑道:“你猜?” 葛成垂下了眼眸,半晌,缓缓道:“能于此间自由进出者,来头不小,若非衙门中人,那必定是京城来的大人物。” 魏进忠笑眯眯的听他道,手里也没闲着,将酒菜摆上桌,再亲自斟满两杯酒。 “自孙太监去了杭州,苏州这里便换成了刘太监,只是他……所以……你是来代替刘成的?” 魏进忠码好酒菜,又抽过长凳,对葛成道:“来来,咱坐下说。” 葛成没有挪动,只是盯着魏进忠,目不转睛。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情绪,仿佛是一种力量,能驱赶世间所有困厄苦难的力量。 魏进忠见劝他不动,无赖起来,于是奸笑两声:“嘿嘿,这样吧葛成,你坐下喝酒,俺就答应你一个要求。说话算话。” 葛成望着他,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不过是喝酒,这有何难?可是我如何相信你魏太监,是说话算话的人?” “尽管提来,”魏进忠依旧笑容可掬,却也似胸有成竹。 葛成终于挪动脚步,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酒,向魏进忠敬道:“魏太监,请。”请字方落,便一仰头,干了整杯。 魏进忠也举杯回敬:“请,”同样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又招呼,“来尝尝这湖羊,烤得味道如何?” 这盘烤羊肉还有热气,魏进忠丝毫不讲究,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就大嚼起来,“嗯,香诶!不错不错。” 魏进忠鼓着腮帮一通猛吃,葛成却一直未动,只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便饶有兴致地,瞧魏进忠大快朵颐。 魏进忠整完一块,犹未满足。但见葛成未动,抹抹嘴,又举起酒杯:“走着,别停。” 似乎有酒有肉的日子,无论在哪,魏进忠都自在。他问葛成:“葛成,知道俺今天为啥来吗?” “为了说话算话而来,”葛成回道。 “哈哈,说得好。”他好整以暇,反正都撩下了话,就等葛成开口。 葛成连干了两杯,第三杯,就开始慢慢品,“酒不错,魏太监是个懂酒的人。” “嗯。” “既然酒已喝了,那……就请免去所有加征的税,魏太监可说话算话?” “好!”魏进忠似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倒是葛成愣了:“你?”他看着魏进忠,不由疑惑起来。 “说话算话。” 葛成笑了笑:“你即便不算话,我也不能把你怎样。” “诶,葛成,”魏进忠并不想纠缠于此,“说说你吧,听说你是织工?一般怎么揽活?” 葛成诧异,瞧了他老半天:“你想问官织还是民织?民织自然从机户那里揽活。” “都说说,俺想听。” “有句话你应该听过,郡城之东,皆习机业,大户一日之机不织则束手,小户一日不就人织则腹枵。两者相资为生久已,所谓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机户若罢,织工散者数千人,染房罢而染工散者又数千人。其他地方我是不知,反正在苏州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机户出资,织工出力,假如机户罢织的话,织工就只有等死?” “可以这样说,”葛成点点头,“苏民素无积累,好比我昆山,田土不宜五谷,才多种木棉,太仓和嘉定亦是。当然,治蚕利最厚,太湖周边植桑者最多。乡村之间已无旷土,百姓不以丝织为生,又以何为生?” “棉桑都非米粮,要是遭了水旱之灾,又怎么办?” 葛成叹息一声,道:“有一首歌谣,我给魏太监唱唱,你就明白了。” “好,”魏进忠回道。 “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肝陌弹为河。杀禾杀麦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魏进忠默然,愣了半天,突然戏谑一笑:“葛将军,俺才来苏州,之前的事跟俺没关系哦。” 葛成亦冷冷看着他,反问道:“那之后呢?” “这样吧,”魏进忠避免尴尬,眼珠一转,道,“你再说说官织又怎么回事?”他很快转了话题。 “呵呵,真好笑,”葛成一声哂笑,“魏太监奉了天家的旨,来苏州督税,竟然不知何为官织何为民织?” “你别拿孙隆跟俺比啊,”魏进忠狡辩道,“孙隆在吴日久,习知民情,俺一个北方人,又头一次来江南,能比吗?” 葛成想了想:“那也行,既然魏太监问,我也不好不答。至于官织怎么回事,解释起来也简单,就是机户领织。” “怎么个领织法?” “领织包括岁造和改造等几种,往年是织染局的机匠织造,后来改为民间机户,到府领织。两种方式领织,一种是到官局领丝料,代织成匹,缴还是领取一定工价。还一种是领取价银包织,但领银子的时间有先有后,比如先领后织,或者先织后领。” “这二种哪种方式最多?” “自然是第二种,这叫订货方式。当然,领织者有官织户和民机,如果派织数量太多,而局籍匠人无法完成时,就会派给民机。但是又不会一家一家去找,所以就会先交给揽头。领织缎匹的料价都定得比较高,会超过实价数倍。” “这……”魏进忠皱了皱眉,“就不会有谁侵吞,或者贪污克扣?” “肯定有啊,机户往往实际仅得其半,”葛成说道。“还有一种称为‘内帑袍服’的,也就是朝廷内库发银织造,这种一般都由苏、松二府民匠织造。各局的堂长出银,随缎解进。若有帑银发下,也就折些本钱,若无帑银……”葛成鼻里哼出一声:“哼!那就完全赔贴进去,苦上又加苦。” 魏进忠不说话, 葛成继续道:“记得几年前,苏州长、吴二县的机户,就曾被勒令织造彩妆五毒大红纱五百匹,每匹工价银有十五两,非常高,但赍发给机户的只有六两五钱,机户每织一匹,竟要赔银八两五钱。甚至看不中者,又令重织,就算交纳了,每匹还反要机户解扛银五两。负累机户揭债破产,比比皆是,苦不堪言呐!” 说至此处,葛成提高了声调:“尤其那些太监,哪个不是口含天宪,到地方四处搜刮,用领织的手段,从中盘剥机户?” 葛成一片谴责之词,魏进忠听来似乎并不生气,嘴角一咧,扯出一个笑来,“俺明白了,因此大批机户就抗织,一抗织则织工失业,失业则死,对吧?” “正是!”这二字,葛成回得铿锵有力。 魏进忠看着他,静了片刻之后,突然又问:“葛成,你说说那个‘手摺’吧?” 第139章 【免征行商坐贾】 “手摺?”葛成愣了一下。 “对,去年你们起义时,别于腰间的那个东西。”魏进忠道,“听说上面记的是十二家税官的人名及住址,谁提供给你们的?” 葛成听明白他问的,神情谨慎中带了一丝凝重:“没有谁提供,就是大家一起总结出来的。魏太监问来何意?” 魏进忠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挺好奇。那十二人名单里,是不是有一丁姓人家?还是苏州的世宦之家,也被你们一把火烧了家宅?” 葛成紧紧盯着他,嘴却闭得如蚌壳。魏进忠见之,笑了笑,一派轻松的样子:“别误会,其实早听过你葛成的大名,义声震吴下,俺也挺佩服你。” “起事之前,我们就发过誓言,绝不染一钱尺帛,而且只破起衅之家,不及无辜一人。” “那你可认得一个叫张献翼的?” “谁?”葛成又愣住,仿佛这名字听起来十分陌生。 “吴中名士,素以癫狂示人。这个人,在你到官府自首时,他为你东奔西走,在你入狱时,他为你请命,还写文章生祭你,又为你编了《蕉扇记》四处传唱……以为你认识,原来你都没听过他的名字?” 葛成皱起了眉头:“我确实不认得,魏太监为何此时提起这人?” 魏进忠嘴角一勾,缓缓说道:“因为这人死了,被杀死在家中。” 葛成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多久的事?被谁杀死?” “半年前。至于被谁?打行里的赤棍吧。” 葛成垂下头,半晌,才重新抬头,面有难过之色:“魏太监,他的死跟那个丁家有关吗?” 魏进忠耸耸肩:“或许吧,听说他编的那出《蕉扇记》除了歌颂你的事迹外,还讽刺了丁家,所以才为他忌恨。” 葛成渐渐红了眼眶,脸上难过之情愈重,许久,才缓缓张口:“那份手摺,是保生社一个称为‘干儿’的人提供。至于丁家,是后来添上的,因为当时有确凿证据证明,汤华等人就是丁家向孙隆的参随黄建节推荐的,并且还支付了一大笔银子,让其作税官。” “保生社?”魏进忠头一次听说,不由感了兴趣,“这保生社是苏州城里的打行?” “并非打行,说来倒像一个‘包打听’,包揽衙门的词讼,其徒党各色人等都有,自然也有打行里的打手。” “你说的‘干儿’又是谁?” “干儿并非指一人,我仅知其一,名为邹日升。” 谈话间,葛成神情寥落,杯中酒竟喝了一杯又一杯,遂渐醉态。魏进忠也是一杯接一杯,不过他酒量好,正在兴头上。趁着酒兴,又有些技痒难耐,就想唱两句。 “首阳巅,常山峤,笃生来正气昭昭。俺只是冷清清坚守者冰霜操,要砥柱狂澜倒……” 才唱了一句,忽见葛成腾地抬起头,两眼直勾勾,望着魏进忠。 魏进忠思忖一阵,对他道:“葛成,你醉了……” 葛成却嘿嘿一阵傻笑:“啥?你不算话?” 魏进忠已准备起身,听他醉话,不由哼了一声:“俺走了,等有空再来看你……” “别再来了,本就不该来……” 魏进忠没理会,起身开了门,走出了牢房。狱卒拿了锁来,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牢房又重新上了锁。随之而来的,还有魏进忠那并不好听的嗓子,唱道——“见参差楼儿和殿儿,直恁的巍巍峨峨的造。看多少门儿栅儿,真个是重重叠叠的哦……” 在牢房走廊里回响…… ~2~ 回到织染局的魏进忠,立马叫来贾艾。 “你去打听一下,保生社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个叫邹日升的。” “是,标下明白,”贾艾应道。不过没有立时离去,而是又说起另一事,“亿赛已到广宁,侯国安正自前往开原。” “嗯,”魏进忠应了一声。 “另外,目前咱们身在苏州,恐人手不够,所以标下已从京城调了三百缇骑赶往苏州来。” 魏进忠突然想起什么,问贾艾:“苏州知府是不是可自行调动兵马?” “是,苏州卫两千户所就驻扎在城中的饮马桥西,还有一个游击府,在傅郎中巷。”贾艾回道,“苏州知府可随时调动,去年民变时,孙司礼曾要求时任太守朱燮元调兵镇压,结果就被拒绝。” “哼,”魏进忠冷哼道,“这太守和巡抚两人,看好戏呢,连戏票都不买……” “那……咱们要怎么办?”贾艾问道。 “你先去打听打听,就俺方才说的那个保生社,”魏进忠道,“其余不急。然后你让刘时敏来一趟,俺有事吩咐他。” 贾艾退下,很快叫来刘时敏。 刘时敏手握一封信,进来与魏进忠道:“师弟,徐上海又来信了,这次是一个新故事,你可要听?” 魏进忠一听,笑道:“好啊,俺好久没听故事了,现在正好,你这就与俺讲讲。”说罢,便让人搬来椅子,然后坐在院中,准备听刘时敏念信。 刘时敏展开信,先快速浏览一遍,而后笑着说:“呵呵,这篇故事有意思,讲的盐铁论之未通篇。所谓未通于计,就是不懂策略与计划。这篇,主要是讲税收。” “御史说——‘古者,制田百步为亩,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义先公而后己,民臣之职也。’古时候实行井田制,百姓耕井田,井字中间那一块就作为田赋上缴国家。剩下才是自己的,也就是十税一。而且缴税天经地义,所以是臣民之职。后来呢,‘先帝哀怜百姓之苦,衣食不足,制田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率三十而税一’——现在成了三十税一,税收可比古时轻多了,但百姓依然吃不饱,穿不暖,这显然就不是税收的问题,而是‘惰民不务田作,饥寒及己,固其理也’——百姓自己懒惰,不去耕种,所以吃不饱,穿不暖,那就是活该……” “呵呵,”魏进忠一笑,“这帮子御史简直就是……那话怎么说的?你为何不吃肉?” “何不食肉糜,”刘时敏接过话道。 “对,就是这句。天下赋税,怎么可能只有田赋一项?即便古时候的皇帝,也不是傻子啊。” “正是,”刘时敏也笑着道,“所以才有接下来贤良文学的反驳——‘什一而籍,民之力也。丰耗美恶,与民共之。民勤,己不独衍;民衍,己不独勤’。这句是引用了《孟子》中的典故,其总结了三种税收模式:贡法、助法、彻法。贡法可理解为定额征收的税,助法,脱胎于井田制,井字中间那块为公田,上面的收成就是税收。彻法,大意是指非固定的浮动征税。所以孟子认为——‘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因为年景不同,丰欠也不同,丰年多收税无可厚非,但灾年再按定额收,就很过分了。” “但是到了汉武帝元狩年,贡法基本代替了彻法,这就是贤良文学首先指出的,不合理税收制度。然后接下来才继续——‘加之以口赋更繇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虽然三十税一看上去是很低的税,但其他的税收一点不少,口赋即人丁,更繇即徭役。《汉书》中记汉武帝时的人丁不是一般的高,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徭役的话要是自己不想去,就出钱让别人代替自己去,一个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所以徭役也是很重的。” “朝廷又收取定额税,所有杂七杂八的税价起来,就是‘中分其功’,基本二税一了。那么正确的税收又该如何?也就是‘畜民者先厚其业而后求其赡’,百姓是税源,是朝廷税收的基础,只有先让百姓富起来,才可要求其缴纳赋税。也是《论语》中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乎?” “贤良文学认为,苛捐杂税是本末倒置,也是百姓贫穷的根源。而对于这样的说法,桑弘羊明显不同意,说战国时甲兵不休,官府照样十税一,现在很久不打仗了,‘然则民不齐出于南亩,以口率被垦田而不足,空仓廪而赈贫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县官也’——朝廷常用官粮救济穷人,所以才会越来越懒……” “当然贤良文学认为这番话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之所以多年不战争而生产还未恢复,根本原因就是直接税——‘往者,军阵数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赋,常取给见民’。以訾征赋,《史记》中讲,‘兵所过县,为以訾给毋乏而已,不敢言擅赋法矣’,相当于直接税是西汉法律规定之外的税收,收多少,怎么收,根本无法可依。好比将田亩、房屋、奴婢、车、粮食全部折算成资产征收。那么直接征税的后果又是什么?一是缴税大都是普通百姓,而真正有背景的豪强要么抗税,要么不缴,官府也根本不敢惹。到头来呢,再加上徭役,最先破产的就是底层的百姓,然后中产跟着破产——所谓‘细民不堪,流亡远去;中家为之绝出,后亡者为先亡者服事;录民数创于恶吏,故相仿效,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 “不直接税,那就间接税,”听到这里的魏进忠,突然插了一句。 刘时敏一愣,还未咂莫出这句话的味道,魏进忠又接着说道:“时敏,你写一篇揭贴,大意就是:免去孙隆去年定下的五关之税,而且永不再征。写好之后,在五门及玄妙观前,都张贴一份出来。” 第140章 【征税需行彻法】 “你接着讲,把故事讲完。” “好吧,”刘时敏一边应下,一边继续念信,“所以,夫牧民之道,真正的治国之道就是——‘除其所疾,安而不扰,使而不劳,是以百姓劝业而乐公赋’——只要官府不折腾,百姓自然安居乐业,朝廷也不用接济百姓,百姓也不用仰仗朝廷,在这样的环境下,税收、徭役便不会激起民众的反感——‘若此,则君无赈于民,民无利于上,上下相让而颂声作。故取而民不厌,役而民不苦’……” 通篇故事已讲到末尾,魏进忠听至此,问刘时敏:“这篇故事最后,是御史辩赢了还是贤良文学赢了?” 刘时敏思考一阵,回道:“徐上海没在故事里写谁赢谁输,其实这场辩论本身也没有赢家输家,师弟以为谁赢了?” “俺觉得贤良文学说得好,但御史一派并没输。” “你的意思是贤良文学其实也没有赢?” “读书人光读书没用,空有一肚子墨水,只会高谈阔论。天下就没有不折腾的官府,一折腾,百姓日子是不好过,但是,也不会只有任人宰割的百姓。” “师弟,这话怎讲?”刘时敏不禁问道。 “就说说孙隆吧,你觉得他错了吗?他错了。但他错不在征税,而在他征错了对象。他以为苏松常镇这些富饶之地,官府一年税收都是百万之巨,所以征税应该很容易,不过六万两而已嘛。但是他就没料到,葛成会率领织工造反,时隔一年,机户又开始闹事。” “但是……如果不是,又该向何人征税?” “朝廷征赋役是行贡法,征商税就得行彻法,征税不应向生产之人征,该向真正付银子的人征。不但不应征生产之人,还要尽可能减税、免税,这样才好控制。只有掌控了生产,彻法才能得以实施。” 刘时敏还是不懂,又道:“怎么控制?去年的织工,今年的机户,明显都是有人在背后煽动。这些人可能来自官府,也可能就是手握巨资的商贾,三教九流之人,各方都有利益所在,如何控制?” 魏进忠看看刘时敏,笑了笑,颇为胸有成竹:“丝业跟棉业迥然不同,凡事跟这行有关的,没有哪行哪家敢说能做到一家独大的垄断。俺就问你,丝织最关键的是什么?“ 刘时敏想想,似乎不太确定:“丝?” “是丝没错,但丝又怎么来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蚕吐丝啊。” “对啊,没有蚕作茧,又哪有丝?没有丝又哪来的缎匹?但是蚕要作茧,又需要吃桑叶。”魏进忠解释道,“去年苏州民变背后的经济原因,不就是因丝价上涨?但为何会大涨?因为南方大水毁了桑田,恰恰就在蚕作茧的时候,蚕无桑叶而大量死去,没有蚕茧才导致丝价上涨。” “所以说桑叶才是关键?”刘时敏仿佛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对了!你一提桑叶,我倒想起了世庙的时候,还曾将改稻为桑定为国策来着。” “哦,是吗?”魏进忠一听,竟是十分感兴趣,“你给俺说说这个改稻为桑是怎么回事。”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苏杭产的绸缎卖给西洋商人,能卖极高的价,赚不少银子。当时也正是看到这点,内阁严嵩就提出把江南的稻田改为桑田,多栽桑养蚕,这样就有足够的丝来织造绸缎,再卖高价。” “那后来呢?” “只是这其中牵涉太深,江南的官员想苦一苦百姓,但百姓却不愿把好好的稻田改为桑田,结果就是毁堤淹田,然后又牵扯出庙堂、江湖诸多问题。后来嘛,先帝那时还是太子爷,手下清流有张居正、高拱、徐阶等人,他们反对改稻为桑,因此也斗倒了严嵩。” “那最后改成了吗?” “浙江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如何搞改稻为桑?改了桑,百姓吃饭怎么办?” “哦,原来还是没改成?”魏进忠似有遗憾之色,“但是除了浙江,最应改的不该是太湖周边的几府吗?” 刘时敏不禁疑惑道:“太湖周边本来就得天独厚,种桑养蚕业已经很繁荣,还需要改吗?” 魏进忠沉吟了半晌,末了道:“无妨,只要曾经改稻为桑就行……” 刘时敏是愈发不懂魏进忠话里的意思:“什么意思?难不成……师弟想重新推行改稻为桑?” “呵呵,非也!”魏进忠扬起下巴,睨他一眼,“世宗皇帝那会儿都没搞成,俺岂敢跟先人争高下?” 但刘时敏见他一副睥睨不可一世的模样,脸上的疑惑之色更甚:“那你究竟打什么主意?你说想行彻法,怎么行?” “俺刚才就说了,去年丝价大涨,是因为水灾毁了桑田,蚕作茧时没有桑叶,因而蚕茧减产,对吧?” “对啊,” “同理,俺要是控制了种桑的规模,控制桑叶的供应,是不是就能控制蚕茧的产出?进而就能操纵蚕丝的价格?这道理你不懂?” “懂啊,但跟改稻为桑有啥关系?” “呵呵,”魏进忠笑着摇摇头,“俺是要改桑为稻,谁要改稻为桑了?正愁没有一个好的由头,这不就有了?” “哦!原来你想……”刘时敏仿佛才顿悟过来,但又立即皱起了眉头,“你不会是想……把改桑为稻,也定为国策?” “俺觉得,这十分有必要。丝绸是可以卖高价,但一遇天灾又怎么办?”魏进忠一板一眼说道,“将上好的稻田全变成桑田,一旦地里绝收,总不能让百姓像蚕一样都吃桑叶吧?” “可是……也可以从别处购粮啊?” 魏进忠嗤笑道:“别做梦了,你只要相信一点,真正遇到天灾,像湖广、四川这些产粮地,只会严禁粮食出省来保证本地百姓。就算你江南再出高价买粮,人家也未必卖你。这些年,江南水灾还少吗,难道都没吸取教训?” “道理是这道理,”刘时敏却眉头越皱越紧,“但我怎么觉得你,并非真的是这么考虑的呢?” 魏进忠微笑:“俺怎么就不是这么考虑的?” 刘时敏还想辩两句,却被魏进忠打断,“行了,你也别老问了!总之,俺自有打算。你把揭帖的事赶紧落实了吧。” 刘时敏只得悻悻作罢。 ~2~ 翌日,天刚放亮, 玄妙观前,就已聚集了数百的织工匠人,等着被大户呼织,日取酬金为饔飧计。机杼轴而户纂组,机户出资,织工出力,如此相依为命久矣。 当大户小户都在为生计奔波之时,没人注意,玄妙观里出来两道士,来到观前棂星门处,将一张揭帖张贴在了告示墙上。须臾,便有人聚拢过来,有识字之人已念出了声…… 与此同时,苏州城的五关,阊门、胥门、娄门、葑门和盘门的出城关口,亦张贴了揭帖。 “免去五关之税,永不加征……”此揭帖一出,很快就传遍大半个苏州城。尤其东南的葑门外,觅渡桥边,去年此时,正是参随黄建节被愤怒的人群砸死在这里。还是那个挑瓜的小农,当从他人口中得知免征入城税的时候,禁不住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他哭了一阵,把眼泪一抹,又咚咚磕起头来,也不管额头渗血,只是口中不停感谢苍天,感谢葛将军…… 午时刚过,太阳挂在半空,天亦渐热。 临近玄妙观的织染局前,大使高四出得大门,先将一张揭帖张贴于门外八字墙上。旋而,又向玄妙观走去……一炷香后,他又将同样的揭帖张贴于棂星门的告示墙上,与早晨那张揭帖并列。随后,又快速返回了织染局。 “免了机税?”很快有人围了上来,“这新来的税监竟免了一机三钱银的机税!而且即刻生效!” “果真?莫骗人!” “真的啊!有织染局的钤印在此,还有税监的印信,怎会假的了!” “啊!”旋妙观前尚未离去的大小机户,被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懵了,“这这……我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而仅过去一个时辰,高四再次走出织染局大门,手里还是拿了一张大字报。一如一个时辰前,他又做了同样的事,将揭帖张贴于墙上,然后再步行去玄妙观前…… 这一天,仿佛是苏州城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因三张告示,而引得半城燥动。 东半城的平民,白日里往富家佣工,抵暮才归而方得知消息,当场就有人相拥而泣,亦有人大笑不止,状如癫狂。 直至戌时,燥动才稍稍消停一些。 而在织里桥南的府狱里,狱卒正乐呵呵的拿了酒菜,来到葛成的牢房前,“葛成,今儿打牙祭。” 葛成看着狱卒,不禁笑着道:“今天有喜事?” “从天而降的喜事!”狱卒并非是藏得住事情的人,遂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一说与葛成听。 葛成听了,愣了半天,才喃喃道:“他竟真的说话算话?” “可是吧,这个新税监固然免了匹缎银,但为何又要规定每织一匹都要赴织染局用印,方能发卖?” 葛成困惑的摇摇头:“我也不太明白。” 织里桥东的太守府,知府周一梧正听着幕僚禀报今日三告示上的内容。同样在南宫坊的巡抚都察院衙门,巡抚都御史曹时聘亦在沉思……他是极少数听了消息之后,依然冷静的人。 “这魏进忠究竟想做什么?” 织染局里的魏进忠,此刻在听了贾艾的汇报之后,突然决定下一件事——“这保生社如此明火执仗,劫掠行商,那就只有‘麻烦’曹时聘,去出兵剿灭……” 第141章 【苏州访行】 织染局旁的一栋大宅是申家大宅, 此时申时行正于书房会客,听了友人讲今日城中的趣事,不由感叹道:“往日那孙隆手下的税官,都是这城里混混出身,所谓的收税,不过就是打着皇上税使的名号,来敲诈勒索钱财。但真正能入内帑的,充其量就一分,孙隆自己能得二分,剩下七分都是被参随土棍瓜分了去。” “这位新来的税监,倒是不贪,不仅不贪,还挺讲仁义。但既是替皇上收税,他怎么收?” “呵呵,”申时行不由笑了,“仁义二字,过了些吧?仁发于内,故有仁心之称。老夫觉得,这个魏税监恐怕另有所图。至于仁不仁,不好说。” “阁老,此话怎讲?” 申时行摇摇头:“老夫一时半会也看不透,只是瞎猜猜……” 一墙之隔的织染局里,正与贾艾说话的魏进忠,忽然被一阵风吹得鼻子发痒:“啊……阿嚏!” 一个巨响的喷嚏,带着回音,随后魏进忠赶紧揉揉鼻子,道:“谁特么又在说老子坏话?” 贾艾道:“怎么可能有人说坏话?现在只会夸您是活菩萨!” 这毫无含金量的‘马屁’,魏进忠并不领情,他冷眼瞥着贾艾,突然想起,似乎好久没见贾必了,“诶,你兄弟呢?” “他……”贾艾语滞,先是摇摇头,又撇了撇嘴:“估计这会找人打架呢。” “哦?”魏进忠一下感了兴趣:“打架?怎么个情况?” “嗤!被人扎了火囤……”贾艾说话间,都自带一股嫌弃的意味。 “果真?哈哈!”魏进忠大笑,两眼变得贼亮。随口念出一首丝:“少年鲁莽浪贪淫,等闲踹入风流阵。馒头不吃惹身膻,世俗传名扎火囤……” 念了歪丝,魏进忠又开始挤眉弄眼道:“嘿嘿,床里作乐的时候被逮的吧?他是真不知,还是故意的?” “哼,谁晓他是不是装的!”贾艾依然悻悻,“他说那泼皮打将进来的时候,他就把那人老婆抱得紧紧的,泼皮拿刀背搁在他颈子上捩,没敢下手,只好换了大擀杖来打,结果一擀子打在他老婆身上。他这时才与那泼皮说,老兄你放下家伙,小子也是个中人,我与你打个商量,你要是两人齐杀,你嫂子可是摇钱树,料不舍得吧?若到了官府那,顶多是个和奸,但你打破了机关,往后营生就弄不成了。不如你舍着嫂子,与我往来,我公道些,使些钱与你……若要我这扎火囤,另外寻个主弄弄吧。” “哈哈哈……他倒也沉着!”魏进忠狂笑着,“那后来为何又约架了?真看上人家嫂子了?” 贾艾黑着一张脸,不说话。 魏进忠一眼就看明白,想想还是劝慰道:“你兄弟未必不知是把戏,也可能有别的目的呢?” 开了玩笑,魏进忠又说回正经要说的:“保生社你打听清楚没?” 贾艾调整了情绪,回道:“保生社、百子会、躲雨会、三只船,虽说不同,可多少都跟邵声施相关。那邹日升确实是邵的干儿,但不咋出名。保生社在苏、常势力很大,苏州这里,我晓得是分了六门,每一门都有首领,叫伯伯。六门之下还有区,每区还有小头目,一般叫地虎。” “啧啧,江南就是跟北方不同,光看一苏州城,就那么多访行,访行之盛,恐怕没人能及。” “保生社算是很有势力了,像丁元复这样的仕宦之家都能笼络来。” “他们终究是要以挣钱为目的……” “也对,苏松常镇嘉这五地,哪一地不是商业兴旺?也最容易搞钱。” “哼,”魏进忠冷哼了一声,“这种访行最不能任其做大……” “魏爷,那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魏进忠看着贾艾,嘴角一勾,“自然请曹赴台出面,调兵剿灭喽。”他顿了一下,又问,“对了,你调的三百缇骑多久能到?” 贾艾估摸一下时间:“就这两天了。” “那好!”魏进忠道,“等明日就随俺一道去拜访曹赴台,顺便请他出兵。” ~2~ 仲夏夜,暑气西沉,南熏习习, 带来些许凉意的同时,亦让燥热一天的姑苏城,重新归于婉约。天上繁星点点,像是一颗颗白玉棋子,正等着纹枰高手落于这座若大的棋盘上。 夜深人静的巷闾,传来几声狗吠,听得异常清楚。只是吠了没几声,又转成呜咽,随后渐渐消失于巷闾深处……世界再次归于平静。 魏进忠才吃了酒,倚在庭院中的躺椅上散酒气,半睡半醒间,忽听有脚步从大门处走来。须臾,又听见贾艾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与到来者耳语着…… 魏进忠正打着瞌睡,头一歪,差点撞在椅子角上,“哎我次……”他睁开了眼。 也就这一瞌睡功夫,贾艾已走进院中,身后还跟着一人。魏进忠搭眼,“哦,是邴小弟啊,这么晚有事?” 换做邴小弟的,是个锦衣卫百户,亿赛去了辽东之后,就替换了他来补上亿赛的缺。 邴小弟上前几步,先一拱手:“魏爷……” 魏进忠瞅着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啥事?” 邴小弟道:“是贾哥带来的消息,说西门北北在阊门那的一家酒楼里,摆了几桌酒,想请魏爷吃夜酒……” 魏进忠缕了缕这话,不禁诧异:“贾必?打架打到地头蛇的蛇窝里了?” 贾艾赶忙上来解释:“西门北北叫朱灵均,也是邵的干儿,但这人比小东门的邹日升要厉害,阊门那算是他的区。” “扎火囤的那个又是谁?” “那就是他区下的一个地虎,不足为虑。” 魏进忠冷眼睨着他,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银白月光恰好照亮他的半张脸,那一口牙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这样吧,叫兄弟伙都拿上家伙什,俺们去会会。” “标下这就去叫人……” 一炷香后,魏进忠出了织染局大门,坐上一架肩舆。 这肩舆就是院中他坐的那张椅子,插了两根长杆,一前一后有四人扛着。 “走吧,”魏进忠吩咐一声。稍事,四个轿夫已扛上肩舆,缓缓迈开步子。 肩舆后面还跟着七八人,分成两列,各在一边。魏进忠左右近身的是他两亲随,每人腰间各别着一把轻短铳,还有绣春刀。 魏进忠敞穿一件油缎子道袍,露着半身横肉,下穿一件缉丝绵绸裤,脚蹬一双金线软底皂皮靴,头上罩深网巾,再带一顶宫里十分流行的束发金冠,腰间挂着茄袋刀帨,手里还拿着一柄玉骨撒金折扇,来回地扇。 从织染局到阊门,这一路不算近,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仿佛不是赴约,而是随兴夜游,一如他们来时的节奏。 越近阊门越灯火辉煌,行到阊门内大街,皋桥西巷一侧,更是亮如白昼。一栋高三层的酒楼,名为东坡酒楼,即使过了亥时,门外依然车水马龙。 肩舆就在这酒楼门前停下,魏进忠走下肩舆,正想吩咐手下去叫正主出来,就看酒楼里出来一群人。 打头一人,着一身四合如意云纹的高档丝布直身,头戴一顶漆纱的东坡巾,身材瘦削,显得气质很是儒雅。一双眼睛却如鹰眼锐利,他似乎猜到了魏进忠的身份,正想近身来行礼,却被挟铳的亲随挡在了一丈外。 “小的保生社朱灵均,”这人倒是不慌,就在一丈外说道,“是这西门的领头,在此拜见魏爷。”说罢,单膝一弯就欲跪下,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亦是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呵呵,”魏进忠笑着道,“免了吧,俺初来乍到是为客,怎好让主人家先磕起头来。” “多谢魏爷,”朱灵均谢过起身。 魏进忠再仔细打量此人,伪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气质,就像血腥味加土味的混合。只那么一瞬,他就知道了,这是个泥巴地里打滚的狠人角色。 “魏爷,酒席已经布好,里边儿请。” “呦,”魏进忠没动,却打趣道,“俺怎么觉得你这是摆的鸿门宴呐。” 朱灵均笑着道:“哪里哪里,就是普通几桌酒席,想魏爷初来苏州,肯定人生地不熟,小的就斗胆做一回东。” “俺那兄弟呢,在哪?” “您说是贾必兄弟吧?他正与那相好一起……” 魏进忠扬起眉毛:“相好?”他都不用看贾艾的脸色,“他这口味特别啊……”他低声对着贾艾说道。 “哼!”贾艾只哼了一声就没再言语。 魏进忠与这西门北北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进了酒楼里。 ~3~ 这顿酒一直喝到丑时。 魏进忠方从酒楼里走出来,边走还边打酒嗝。 肩舆已经停在门外,魏进忠摇摇晃晃地走向肩舆,差点被横杆绊倒。好在亲随扶了一把,他才一屁股坐上肩舆。 四个轿夫扛起横杆,脚步走得很稳健,肩舆上的魏进忠埋着头,用单手支着,像是醉得不轻。 回去就快多了,轿夫健步如飞,贾艾等人前后左右打着灯笼,也是亦步亦趋跟着。走到织染局附近的天心桥,也只花了去时的一半时间。 进了织染局,魏进忠亦不用再装醉,当肩舆停下,他一下就跳了下来,然后往院子走去。 第142章 【为民除害】 一大早,魏进忠就在院子里耍大刀。 可能昨天一天喝了太多的酒,身体里潜伏的那股燥动还未完全散去,只有劳其筋骨方才能把酒劲化掉。 所以贾艾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场面——魏进忠单手一把大刀,正耍得呼呼带风。时而如白蛇吐信,时而似游龙穿梭,挥刀而起,又骤如闪电,落叶缤纷…… “好!”贾艾才说出一‘好’字,就卡壳了,许是脑子里正琢磨着多说几个漂亮词,好拍个马屁。 可魏进忠就停住了身形,然后把刀一收。他一眼瞟见贾艾,问道:“有事?” 魏进忠一身大汗淋漓,边问贾艾,边走回椅子旁,一屁股坐下,抓起身旁桌上的绵巾就擦起了汗。 “标下查到一些资料,关于那个西门北北朱灵均,”贾艾只得回道。 “坐吧,贾兄弟,”魏进忠指着另一张椅子让他坐。很快,小厮端上茶水,魏进忠端起揭盖,吹了几吹,不紧不慢的啜了一口,“不错,说说看。” “多谢,”贾艾谢过之后也坐下来,“查到这朱灵均,原先是常熟一仕宦人家的家奴,曾被治于家法而主动离开,随后就入了常熟的访行,自号朱相。后来又私蓄手下,很快就有滑胥大蠹、恶衿豪绅出入其门。而今业务已扩展到苏州,规模亦是最大,结交了本地许多缙绅大贾,譬如丁家这种。” “呦呵,还真是人物啊,”魏进忠听着为之一笑。 “他几个手下,经历都与他相似,一个金氏字仙露,与他同为那仕宦家的家奴,还有蒋氏字胤周,也是家奴出身,工刀笔,为讼师之首。这些人都为人奴一跃而上升,之后就开始欺凌,或讦告其原主。” “啧啧啧,对人主不忠,连最起码做人的规矩都不懂,忠孝对他们来说,算什么?”魏进忠摇头,显得十分不喜。 “这保生社目前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什么讦告、挑起讼狱,而是把持了苏常两地的贸业。像阊门外的上塘、南濠两条街上的商铺,就没有不受欺凌的。” “哼!”魏进忠冷笑了一声,“不会让他们蹦跶太久。” “魏爷,”贾艾却有些不赞同,“标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 “老子又没缝上你的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魏进忠怪诘道,“对这姓朱的,是不是有啥想法?” “标下觉得吧,这个西门北北,或许可以利用一下,至于其他人……” “怎么利用?” “让他为我所用……” ~2~ 日头已爬上半空, 耀眼的日光照亮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院子虽属公署,但与苏州众多的江南园林,好似一脉相承。苏州本多水,所以院中亦有亭,亭下有水,水中有鱼,名花佳树,弥望极目,又疑身在众香之国。 贾艾谈完了业务,但并未离去。魏进忠消耗了体力,正自腹中空空,于是让下人去附近如意弄的得月楼,定了一桌席,再送到织染局里。 得月楼因孙隆得以发扬光大,里面有江南最好的厨子,最精致的菜肴,最美的酒水,以及最典雅的装饰。 这孙司礼在江南富贵乡浸淫了多年,凡经了他手调教出来的,有哪样不是最好的?魏进忠来了苏州,哪顿餐食又不是吃的得月楼? 所以贾艾没有立马离去,就想着顺便蹭一顿。 “拜贴送去了吗?” “哦,早送去了,”贾艾知道魏进忠问的什么,“您打算几时去巡抚衙门?标下也好准备一下。” 作为代替刘成的朝廷税使,他们自打来了苏州,除了葛成外,还未见过其他人,包括本地官员。 “下晌再说,不急。”魏进忠这样回道。 不过两刻钟,得月楼就送来了餐食,小厮将菜肴摆上桌,还有一壶酒。 贾艾不禁问道:“爷,您这会还喝啊?”今日要见抚台,好歹也是个封疆大吏,不能太过失礼,他心里暗暗忖道。 “拿走!不喝了,”魏进忠把手一挥,拒绝道,“今日不来!哪能天天喝,人都要喝废了。”他抱怨了几句,随后小厮撤走了酒壶。 “呵呵,是啊,南方的酒看似柔,后劲却是大,天天喝真遭不住。” 贾艾一早也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待佳肴摆上桌,两人风卷残云,好一顿造,很快,一桌子菜就一扫而空。 贾艾吃的十分满足,看得出魏进忠也很满意,剔着牙又问他:“对了,你兄弟那,最后怎么说得?” “他没当真,也就是玩玩,要当真,那女的现在还能活蹦乱跳?” “当初那小孩……你这兄弟够冷酷的。看你俩是双生吧,还真是各有各的性子,”魏进忠嗤笑。想了想,又问道,“那他现在呢?在做啥?” “哦,这会我让他去城外接人。”贾艾回道。 “那三百人到了?” “已接到急报,今日就能到,我让他去安顿。” “嗯,到的正好。” ~3~ 苏州城以西,都是寸土寸金之地,富贵之地,只有东北半城,才是产业人的归宿。 巡抚衙门在西南的南宫坊,近苏州府学,从天心桥出发的话,确实要走很远。申时,太阳渐西,魏进忠才从织染局出来,坐上他自己发明的轿马车。京城里他就用这个,还美其名曰轿跑,倒也省去了人去抬,而且速度一提,带起的风吹进轿子,也凉快不少。 从申时到酉时,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书院巷,巡抚都察院的辕门外。这里有一排排崭新的牙兵房,一看就是新修的,想必曹时聘也才设不久。而苏州卫就在一河之隔,巡抚衙门北,过饮马桥就是卫城所在。 魏进忠暗忖,苏州城确实与别地不同,不仅城中驻军,在城中每一坊中,还设有二、三个墩台,作为了望之用,织染局旁就有一高墩,而且高墩旁还有分防左营驻扎。 “俺明白了,”魏进忠对身旁贾艾道,“去年葛成在苏州城内起事的路线,基本就是东北娄门、玄妙观、东南葑门,然后带成桥、十全街附近……明显避过了西南方的驻军。” 贾艾道:“其实驻军要知道葛成的动向并不难。” “是,俺瞧城里有很多高墩,墩台上一望,他们往哪走的,怎么闹的,都清清楚楚。” “所以要出兵镇压的话也很简单,就像上月,刘成的参随陆新邦干涉机务,导致机户暴动,新太守周一朴很快就镇压下去了……” 两人正聊着,巡抚衙门里,出来一列人,径直走到辕门外。魏进忠也从轿跑上下来,他虽不认得曹时聘,打眼一望,但瞧其中一人着的公服,胸前为二品獬豸补。 “呵呵,本尊出来迎接啊,”魏进忠笑了声,遂迎上去。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曹时聘的堂署,落座之后,下人上茶,然后寒暄客气了几句,方饮了茶,进入正题。 魏进忠也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曹时聘听了之后,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沉思良久,方道:“魏中使的意思,希望本官派出守军去铲除那些顽疾?” 魏进忠听得出他这语气并非商量,好脾气的笑了笑:“这么说吧,抚台,像保生社这种访行,已经影响到了整个苏州的商贸和丝织业。丝织业对苏州有多重要,这不用俺强调吧?江南历来是朝廷的重赋之地,这也不用俺强调吧?” “呵呵,”曹时聘也笑道,“是不用,只是……朝廷设苏州卫,是为防倭寇入侵,而非……” “曹抚台!”魏进忠不等他说完,一下打断,“有句话,谁说的来着?攘外必先安内?对,就这句。俺也不用给你解释,你就说,长洲士人张献翼被杀死在家中,是不是苏州访中的混混干的?私开大店、拦截小民生理、放印子钱的,是不是那些无籍之徒干的事?两浙盐场,那些号称什么长布衫、赶船虎、白赖好汉的,把持官府,诈害客商,是不是不他们?还有把持钞关,染指朝廷税收的,是不是他们?” 魏进忠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说得曹时聘直发愣,“等等等等……”他一挥手,阻止魏进忠,“你说长洲士人?张幼于被杀死家中?魏中使可有证据?” “哼哼!”魏进忠连着冷笑两声,“要不要俺将调查此案的锦衣卫叫来,跟您曹抚台好生说说此案?” 还未等曹时聘搭话,他身边一书生模样的文士,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魏进忠隐隐听到‘北镇抚司理刑、督指挥’等词儿。于是又暗自得意起来。 曹时聘听了身边人的几句话,脸色逐渐沉郁,双眼透出一股犀利,盯着魏进忠。久久,忽而咧嘴一笑,“没看出来,魏中使倒是很心系苏州百姓,到任不久即免除了三税,还要操心苏州的治安问题……” “呵呵,俺也是替皇上分忧,必竟江南重赋之地,朝廷上下都很重视的。” “那还请问,”曹时聘亦笑着道,“既然魏中使是替皇上分忧,又如何完成上缴内帑的税收任务?” “这就不用曹抚台操心了,”魏进忠不慌不忙道,“俺就告诉你一句坊间流行语——宁见阎罗王,勿犯六北北……你若还不理解这句话,就当俺今天没来过。” 第143章 【改桑为稻】 魏进忠从巡抚衙门离开时,不过酉时三刻。 出了辕门,重新登上他的轿马车,魏进忠吩咐起轿,然后又把贾艾叫到跟前,边行边交代。 魏进忠道:“俺瞧曹时聘的态度,并不太愿意出兵助咱们。总之不管吧,咱们自己动手……” 贾艾一听,连忙凑近轿子,低声道:“魏爷,您说怎么做?” “兵马安置在城外哪里?” “阊门外普安桥西的接官亭。” “你这样,先把一部分人马调进城,今夜子时前,布置在城西北的各处高墩。然后再以俺的名义发出邀贴,请六门的北北于今夜子时二刻,到阊门东坡酒楼一聚,共商兴市之策,其他的不用多说。至于剩下的兵马,你伺机悄悄安排在酒楼附近,等俺号令,然后一锅端……懂了吧?” “嘻嘻,”贾艾不由笑了,“标下明白!这不就是市圈计?” “哦对了!”贾艾又想起,“那个朱灵均呢,怎么处置?” “放他一马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他能为我所用。” “是,标下知道怎么做了!” ~2~ 夜晚的得月楼,高朋满座。 织染局大使高四,正喝得兴头刚起,与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带品的官儿。 他是局里官职最大的一个,只是大使不过九品,更别说其他。尽管区区一小官,但在苏州这里却不能小看,必竟他身后站的是司礼监的太监。 觥筹交错间,高四飘了,耳边总有挥之不去的靡靡之音,如丝如缕——‘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嘶……啊……”高四摇了摇头,喟然一叹。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高大使?大使……” 高四一惊,瞬间从‘闭月羞花’之遐想中,醒转过来。他扭头一看,不禁暗暗叹息,那感觉仿佛被人扰了清梦。 对面那一张张带着谄媚的男人脸,让他也记起,今日是谁请的这顿得月楼。 “高大使,劳烦您给各位解释一下,魏爷说那‘付玄妙观用印,方准发卖’是何意?我等也不明白啊,不都免去税了吗?难不成……只是缓兵之计?” 高四醉眼看看说话之人,心里如明镜一般,想想去年,他们哪有今天这等待遇,还得月楼喝酒听戏?葛成起事那晚,没把他跟那些税官同等对待,他就要感谢老天。还是魏中使来了之后…… 所以啊,织造归谁督织很关键,因为直接影响机户。朝廷没派织监前,是苏州有司督织,至少给机户的银两是发放到位的。后来有了织监,机户是眼见一天比一天惨。织监与地方也有矛盾,焦点就在谁督织缎匹的生产。 眼前这些人,一个姓潘,从一开始的一张机,到两旬复增一机,最后商贾所货者常满户外。一个姓施,开始本钱不多,妻络夫织,只织得三四匹,因为精择蚕种,多缫好丝,同样的缎就能比别人多卖一两银子,到后来开起了三四十张绸机,成了财大气粗的业主。还有一个姓陆,一个姓郑,两人同乡,都是家中不但绵帛工及挽丝工各数十人,还在外雇佣工匠,可见其生产规模之大……这些都是苏州机户当中的佼佼者。其实像他们这样的机户,在苏州有很多。 由谁督织,当然还是要分人。高四想了想,便笑道:“魏爷一来,就大刀阔斧砍了三税,怎么?你们还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其中一人回道,“魏爷有魄力,我们机户都感恩戴德。就是……说实话,心里也还是没底。就怕万一哪天又变了?” “我就这么给你们说,你们信魏爷,将来自是有好处,魏爷让你们用织染局的印,你们就用。不用,也不信的,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145章 【会廷官拟议】 高四觉得自己快走好运了, 自那次得月楼宴请之后。这几天,已有本地好几个大机户主动来织染局用印。 其实他也不知道魏进忠定此规矩,是何用意?而且在他看来,机户主动来报,虽是好事,但也随意得很,必竟那数是可以随便报的。 但也没啥坏处就是了。 在经历了那晚的事之后,这几日苏州城里,市井巷闾中,从早到晚都有动静不断。固然扰民,但只要不入室骚扰,一般人还是当没事发生。 事实上,肯定是有事发生,只是大多数人无感。但还是有机户向高四打听这事,高四一开始蛮惊讶,机户都在东城居住,那晚的事又发生在西城。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是来机户那里购缎匹的商贾变了。 “有影响吗?”高四专门问了潘大户。 潘大户考虑了半天,还是有些困惑:“没有……就是,说不清楚,肯定有些不一样了。” “没影响不就行了,”高四忖忖,觉得也没必要解释太清楚,于是又问起其它,“对了,潘老板,我记得你有一种皮毛加工的料子,卖的很好,现如今这料子怎样?” “嗨,别提了,”潘大户一听他问起这事,直摇头道,“如今貂皮都涨得厉害,也不好拿货,我这里每天都有人要,但没貂皮可供,我还不是只有束手而坐。” “啥原因啊?” “听与我供皮货的商人讲,他是辽阳来的,说那边货源之地早被当地夷酋控制了,为了卖更高的价,就惜售呗。” “哦,人家要想卖高价,确实没办法,必竟货源是人家掌握的。” 潘大户道:“高大使,还有个事也想同您打个商量,往后凡我家出的缎匹,用印的话,我想,不如每月向你这固定申请一定数的印标。也免去每次都跑织染局这么麻烦,您看这样如何?” “诶,你这法子可以,”高四一听,想了想觉得还不错,“回头我问问魏爷,要是他觉得行,往后都这样办。机户就每月到局申领一个印标数额,用完再领。” “这样最好,省了麻烦,大家都便宜。” “嗯,”高四点点头。他看看潘大户,“老潘啊……”话未及竟,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来,那日魏进忠所言改桑……要是朝廷真同意,岂不是……对啊!生丝不就要涨价?“有一事……” “高大使,有话不妨直说。” 高四有些犹豫说不说,虽然目前未知事成与否,一旦朝廷同意……毫无疑问,生丝必定要涨起来。他一边犹豫,一边又惦量再惦量,还是谨慎说道:“老潘,我看,你近期不妨多屯一些生丝……” “嗯?”潘大户一愣,但立马又追问一句,“怎么个情况?” “最好是,尽快。” ~2~ 高四并没有预知市场的能力,他只是比别人多一些消息渠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预言很灵,丝价果然开始在涨,而且一天一个价,变化之快,令人所料未及。 所料未及者,并不只有丝价,还有魏进忠所呈那份《改桑为稻》的揭帖。 揭帖到通政司后,会先拆开来登记,然后再送进宫中。而每日申后,文书房官都会在会极门接外来通本和内阁票本,掌印公过文书房来看文书,秉笔、随堂都挨次细看,然后落底薄。 “尽快,将这些文书送仁德门递进。” 捧匣者会将文书放在匣中,于傍晚递进仁德门。仁德门内的门子在门缝中接过文书后,然后再递到皇帝批阅奏章到文案上。 入夜,朱翊钧才会来暖阁批奏。 六月京城夜, 暖阁之中燃起线香,一丝轻烟萦绕,令人清心悦神。 自入夏以来,朱翊钧时常头晕腹泻,一直服药调养,近日才停了汤药,改用香药调理。 坐于桌案前,暖阁近侍很快进来,服侍茶水,又重新更换新的熏香。 偶然一抬头,朱翊钧才看见,近侍头上还带了一顶沉水香冠。他愣了一下,脑海里突然窜出一些往事,是他儿时的记忆。记忆里的皇爷爷,似乎也喜欢戴这种香叶编成的冠,不仅自己戴,还赏赐给大臣戴…… 近侍是常年伺候他的老人儿,端着沏好的茶到案前:“万岁爷,这茶刚刚好。” “嗯,”朱翊钧顺手接来,揭开吹吹,啜饮一口,赞道,“不错,很香。” 近侍笑咪咪道,“爷,今夜来的本子不少,估计又得熬一夜,您呐,千万注意身体。” 朱翊钧笑笑,放下茶盏,随手取过一本。近侍见了,连忙将案上的蜡烛推近一些。 朱翊钧翻开来:“咦?是进忠的?”先囫囵看一遍,还没看几行,又笑了:“呵呵,这进忠……搞什么呀?” 再细读一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个魏进忠……好大胆子!”但语气并不严厉。 “改、桑、为、稻,”朱翊钧像是在确认没有念错,“改稻为桑?改桑为稻?”又反复念了两遍,竟有些迷糊。 他记忆里的改稻为桑,只有个模糊印象——‘改稻为桑,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而魏进忠只将两字颠倒顺序,有何区别? 朱翊钧忽然很想找人问问,环视一圈,只有近侍在身边,“你说……” “您说,爷。”近侍随即应道。 “改稻为桑,你知道吗?” “知道,”近侍笑着说,“虽然那时奴婢位卑,不过还记得一些。” “你说三十万亩稻田改为桑田,能改出多少丝绸?挣出多少银子?” “能改不少呢,挣多少银子……那肯定比种稻挣得多。” “既然挣得多,为何百姓不种桑?” “因为百姓穷惯了,苦惯了,倒霉惯了。” “什么意思?”朱翊钧听得一愣。 近侍依旧笑眯眯道:“其实百姓最关心的,是自家田里的收成够不够一家的嚼用,够不够来年播种。不是改桑之后发大财,而是避免歉收的时候挨饿……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也会死人。” “那,改桑为稻呢?” 近侍想了片刻,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只是,苏杭的城市小民,恐怕要受苦了。” “改桑要受苦,改稻还是受苦,究竟……”朱翊钧不说了,思索一阵,提起朱笔在魏进忠那份奏本上,批写‘已览’二字。再交给近侍,“把这拿给文书房,明日一早,让掌印和秉笔都来一趟。” 近侍接过批本,回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人送去。” ~3~ “改稻为桑,并未真正推行过。” 彼时田义尚在宫里文书房里当值,管理内外章疏。于改稻为桑,自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朱翊钧不禁疑惑:“可朕依稀记得,有三十万亩稻田改了桑?” “是淹了三十万亩稻田。” “淹了三十万亩!”朱翊钧惊讶了。 “即便没淹,也跟淹了差不多。必竟田淹苗毁,就是卖了土地,也比往日价贱。” 田义停顿一下,又说道:“何况浙江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那‘一分田’也就指太湖边上的湖州。真正的湖丝产自湖州,卖得起价的,也是湖丝,专为万岁爷织造袍服的,也用的是湖丝中的头蚕丝。其它丝都不及湖丝。” “那么,你们又怎么看进忠所提的,改桑为稻?” 田义想接着说,却被陈矩按下,“万岁爷。”他未语先叹一声,“哎,进忠本是臣的徒弟,他的意图,臣以为……也许并非一个‘改’字,而是一个‘价’字。” “怎么解释?” “记得去年苏松大水,毁掉不少桑田棉田,那时不就因桑毁,导致作茧蚕减少,而丝价爆涨。棉田同样遭了大水,也是花价大涨,所以山东的棉花才卖出个历史最高价。” “唔……”朱翊钧手指轻敲桌案,“你的意思朕明白了,进忠就是想人为制造一场‘灾难’?让丝价大涨?” “臣是这么认为的,”陈矩忽然又自嘲道,“所幸他并非提的‘水淹桑田’,臣心甚慰。” “接下来呢?丝价大涨之后,”朱翊钧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陈矩摇了摇头,面带一丝困惑:“想他应该还有后手吧?” 朱翊钧考虑一阵,决定道:“进忠的奏疏下内阁,先会六部议之,再做票拟……” ~4~ “不是天灾,也因人祸,都是灾难!” 内阁中,沈一贯仰天一叹。朱庚默不作声,只是一直研究那份奏疏。 沈一贯见之,笑着问他:“皇上亲自朱批‘已览’二字,知道何意吗?” 朱庚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知,何意?” “就是没有意思。我在阁这么多年,也头一次见皇上批‘已览’二字。” “沈相,那皇上的意思是?” 沈一贯似在打谜语一般:“既没留中,但只批‘已览’二字,这倒让我想起世宗皇帝一句‘名言’——万允万当,不如一默。” 朱庚惊讶:“沈相的意思,皇上希望臣下去揣摩圣意?” 沈一贯点头:“对,即便将来错了,那也是内阁的错,地方官的错,甚至司礼监的错,因为我们都揣摩错了。” 稍顷,忽有文书房官来到内阁,沈一贯与朱庚连忙起身相迎,一见是卢受。 卢受进了内阁,温温和和道:“二位阁老,咱家来传皇上口谕。” 沈一贯、朱庚一听连忙跪地接旨。 “两位爱卿,就在文华殿集廷臣会议改桑为稻,也好御前票拟……” “御前?”沈一贯不由一惊,“皇上要来旁听?” 第146章 【御前吵架】 “丝价真涨了?” “是,也就这几天吧,听说先是城中几个大机户,突然开始囤积生丝,又四处打听丝源,然后其他机户也开始跟风,就这样涨起来的……” 织染局里,魏进忠与贾艾才从外返回,准备回居住的庭院,而高四也才清点好库房内贮存的丝料,准备找魏进忠商量机户申领印标事宜。 走到庭院门口,就碰见返回的两人,高四连忙后退半步,欲行跪拜,口中称道:“魏中使……”但一张口就被魏进忠打断。 “免了吧,有事?” 高四立即回道:“正是,想与中使商量一下用印之事。” “进来说吧,”魏进忠未做停留便进了大门,贾艾紧随其后。两人边走边继续说,也不忌讳有外人听去。 高四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一道进了庭院。 “是不是泄漏消息了?”魏进忠继续方才的对话。 在他们身后的高四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谁会泄漏?奏疏才寄走,就算八百里加急到了宫里,也要走流程,怎么也得五六天啊。” “也是……”魏进忠两人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仿佛忘了高四还跟在身后。“话说回来,丝价涨就涨吧,俺提改桑为稻不也是想丝价往上涨吗……” 高四心中慌乱,脚底也磕磕绊绊,还好俩人走在前面,看不见他此时的窘态。但他也很快做出调整,试图掩下异样。 “魏爷,既然是想丝价涨上去,标下有个主意,不妨一试……” “说来听听。” “干脆咱们再放出一些谣言,说朝廷已不许外省调粮入苏松浙皖,来迫使南方实现粮食自给,以后湖广、四川等省余粮全部用来接济边镇,以充边饷。” “欸,这法子好!那就这么办……” 两人前面走着,高四默默跟在其后。穿过游廊就到上房,踏跺下,魏进忠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过来。 高四不防,脚底拌蒜,差点撞上魏进忠。吓得他赶紧刹住,“诶诶,魏爷,小的……” 魏进忠睨他,笑了一声,道:“高大使,进房再说。” “是是,”高四随即点头哈腰。 进了上房,魏进忠并未请他坐下,只道:“说吧。” “是,”高四心中了然,“事是这样……”于是很快将那天与潘大户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魏进忠听后,略作考虑,便欣然同意。 不过喝碗茶功夫,高四就从房里出来。没有片刻耽误,又急匆匆地离开院子。 “还是先找潘大户去说……”他暗暗忖道。 ~2~ “禁止外省调粮入苏?” 苏州府太守周一梧一早就听衙役说起传闻,不禁大皱眉头,“听谁说的?” 衙役回道:“不知,反正市井都在传,而且弄得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慌什么?”周一梧反问。 “有人以此断定,若真禁止外省调粮入苏,为了解决肚皮问题,官府必定会增加民田植稻。但如今江南已经很少有人植稻,除非官田,一般家里有田的,都是栽桑种棉。所以都怕官府一纸命令下来,让家家铲去桑树棉条,改种稻子。” “不可能!”周一梧听得脸色渐沉,“简直一派胡言!” “可是,不信也不行了,市面上的丝价已经在暴涨……” 一根丝,轻而易举就牵动了一地百姓的神经,仿佛是缫丝娘灵巧的手指,一捏就捏住了丝头。 而距苏州四千里之外的京城,同样有‘一根丝’,牵动了皇帝,和文武科道的神经,这根丝便是利益。 一般朝廷有大政,必先下廷议,而会官以议之前,先备揭帖。最好人各一本,若事出紧急,至少也要有节略先传看各官,方才请会。 七月辛酉初二日, 以圣母徽号礼成,朱翊钧先赐元辅沈一贯银五十两,彩缎二表里为赏。 随后,摆驾文华殿。 黄瓦红墙的殿宇,朱翊钧曾经是那么熟悉,闭着眼都不会认错他曾读书的地方。至今依然熟悉,熟悉已陌生。 朱翊钧于后殿下了龙撵,殿中设有御座,面南立一张龙屏以遮挡,廷议之所设在前后殿之间的穿廊。过去经筵进讲常设文华前殿,日讲在后殿穿廊,如今太子朱常洛的讲学,也是这般。 未正二刻,司礼监、内阁,及六部尚书已至穿廊等候,先朝北行跪拜,朱翊钧免礼赐座,随后众人落座。 按规矩廷议一般有吏部尚书主持,各部分别会奏。不过今日特殊,主持换成了掌印田义。 田义先道:“进忠所上揭帖人各一本,今日要议的内容,想必诸位已经清楚,咱家就先说两句,算给会议开个头。就说世宗皇帝,曾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而今日,诸位要议的是改桑为稻,虽然只是桑稻颠倒了一下,但都与民生息息相关。咱家以为,进忠所提其中一个观点,是不错的,如今南方产粮,除了上缴官粮之外,已经无法满足粮食自给,这在土地条件最好的江南,就不可思议。那么,江南的土地哪去了?” 田义开了头,半天却无人接话,他看了看在座诸人,对沈一贯说:“沈阁老,您是元辅,要不您也说两句?” 沈一贯没有马上接话,又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昨日想了一夜,就在思考,魏少监曾使过的一些手段,比如山东花税。朝廷国库收田赋、钞关、盐茶专卖、门摊等杂税,但花税并不能归于这些课税中任何一项。所以我就在想,花税到底是一种什么税?” “那阁老想明白了吗?”田义问道。 “明白了一些,我以为花税就是棉花涨价之后,税增值部分的新税目。魏少监聪明在于,他并未采用其他派出税使所用的手段,而是鼓励百姓多植棉,来增加课税基数。好处是不增加百姓负担,但国库会因此增加税入,商贾也能接受,必竟羊毛只会出在羊身上。” “但这跟改桑为稻有何关系?” “没关系。但我想,聪明如魏少监,定会如法炮制。改桑为稻,魏少监真正的目的不在桑,也不在稻,而在丝。丝涨,绸缎岂有不涨的?涨价他才能税。但最终会受影响的,无疑是朝廷重赋之地的江南。” “阁老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田义又问道。 沈一贯摇了摇头。 “为何?” “我替阁老回答为何,”刑部尚书萧大亨忽然道。 田义看了看他:“好,萧尚书请说。” “苏杭常镇之枲麻,嘉湖之丝矿,上供赋税,下给俯仰。改桑为稻,不过是求田亩之收,必不能持此女红末业。不能持此业,吴绫苏布又怎能远销海外?不能远销海外,又如何支撑朝廷重赋?” “苏州课征之重不用我再强调,但我想说的是,正因赋税所限,苏州并不依赖土地致富,若再改桑为稻,意义在哪里?” “苏州虽然重税,但民却不疲,正因持女红末业者多。半城皆习机业,比屋皆工织作,又转贸四方,所以才有绫布二物,衣被天下之说。正因市场之大,进一步促进织业发展,有力者雇人织挽,贫者皆自织,故民不疲。” “倘若朝廷一意孤行要改桑为稻,那么可以预见,苏州将不再有四方商贾蜂攒蚁集,挨挤不开的盛况,丝织业受沉重打击,百姓因此返贫,再加上重赋重租……不用我再说后果了吧?” 萧大亨这番话一气呵成,田义等他说完,又望向其他人,只有户部尚书赵世卿脸上,眉头深锁,似乎有反对之意。 “赵尚书,你是户部尚书,更有发言权,不如也表个态?” 赵世卿脸色的确不好看,显然对萧的言论有看法。“既然田司礼说了,那我就讲两句。”赵世卿站了起来,“首先要说的是,我同意改桑为稻。” “你同意?”田义有些惊讶,“为何?” 萧大亨呵呵笑了两声:“我以为在座诸位的观点应该是趋同,必竟沈阁老说的对,魏少监的目的并不在桑在稻,而在丝价,只是令我没想到,象贤居然……” 赵世卿冷笑:“哼,苏松重赋重税是没错,但是,自高祖皇帝时起就有了,并非现在才重赋重税。而且我发现你们话中都只强调重赋,却一字不提逋赋?” “仅松江一郡,就欠逋赋数十万两,江南逋赋动辄数百万,其在苏吴就十居其五。你们不同意改桑为稻,也行,那就动脑筋想办法,让欠赋的重赋之地,把逋赋统统缴上来。” 萧大亨不由笑了:“象贤,话不能这么说,逋赋是逋赋,跟改桑为稻没有关系吧。” “没关系?”赵世卿一听,脸色愈发不好,“那好,我就再说个事实,就在去年,杭州府的田就减了30顷,而地升了184顷;湖州府田减了79顷,而地升了28顷;嘉兴更厉害,田减了1354顷,地升了1459顷。” “我想,这应该能回答田司礼提的问题吧——江南的土地都到哪去了?”赵世卿又转而看着萧大亨,“夏卿,你听了之后,还觉得没关系吗?” “呃……”萧大亨一时竟被问住。 “赵尚书,”朱庚对他道,“赵尚书是济南人,想来不太知道南方的情况。嘉兴是土高水狭而浅,颇不利于田,因此而多改为地来种桑植烟。” “那就请问阁老,南方田减地增是不是真的?欠逋赋数百万之巨,是不是真的?” 第147章 【上疏与请愿】 赵世卿语气不善,质问朱庚, “那就请问阁老,南方田减地增是不是真的?欠逋赋数百万之巨,是不是真的?” 朱庚仿佛并不介意这种质问,笑吟吟道:“呵呵,象贤,我也只在说一个事实,嘉兴却如那般。” 赵世卿似乎也觉不妥,问完即后悔,神情中稍带歉意:“阁老……” 朱庚一挥手,止住他往下说,“户部如今压力大,都能理解。我……”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田义闻之,不由连连点头:“阁老引用太史公这段,非常妙。倒是可以解释进忠为何能征得花税,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是商人在因势利导,而非进忠。故花税能征,是征于贵贱之间。”他又看向朱庚,“话说回来,阁老的意思能否再明确一下?” 朱庚道:“予以为,无论改稻为桑也好,改桑为稻也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改,田地也不增不减。” “好比从现在开始,田不要再减少,地也不能再增加,是这意思?” “正是,既不增新的桑田,也不可毁去现有稻田。” 在后殿的朱翊钧,听到此刻,不禁笑了。 ~2~ 恰是听了朱庚那段引自太史公的话,朱翊钧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陈矩陪坐于下首,想了想,道:“看来,臣也应该把《管子》的几篇文章重新拾起来,再好生读一读。” “呵呵呵,”朱翊钧笑道,“为何是《管子》篇而不是太史公的《货殖列传》篇?” “因为提到花税,臣就突然想起了,”陈矩回道,“五谷食米,民之司命,黄金刀币,民之通施。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 “司礼说得好,今日旁听真是受益匪浅,朕也得到了启发。所谓‘物贵源于楮轻,楮轻源于楮多’,‘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所以,朕也大致猜到进忠的目的了。” 陈矩不禁讶道:“进忠并未读过书,但他怎会知道这些?” “呵,你可是他师傅。” 陈矩半是认真,半是疑惑道:“臣并没教过进忠,难道他可无师自通?” “先不管他是不是自通,你给他去封信,问他接下来做什么。最好快些。” “是,臣知道了……” 朱翊钧吩咐完,就摆驾回了启祥宫。前面穿廊的会议差不多结束,虽然没当场票拟,但也算达成基本共识——不改,也不增减。 ~3~ 朝廷奏疏以塘报传回苏州,估计要五六日,而锦衣卫系统内的密信抵达苏州,快者隔天即达。 当太守周一梧收到塘报时,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甚至可以断定,那谣言就出自织染局。这几天,他也为辟谣差点磨破嘴皮。先不说朝廷会不会禁止外粮入苏,就从在商言商的角度来看,也不可能,谁能阻止商人逐利的本性? 周一梧心中恼怒,咒骂了几句。不过骂了之后他也清楚,怒归怒,还得去找巡抚曹时聘,商量下对策。 高四则完全不同,几天来,他卖库房里的丝,赚了不少,分出去一部分,自己还是占了大头。织染局库房里堆满了丝,都是上好的湖丝,不卖也是放着吃土。 他敢偷卖,自然有恃无恐。如今提督苏杭织造依然是孙隆,而非魏进忠;孙隆基本不来苏州,就算派人查帐,这种事,只要‘操作’好了,很容易应付过去。 高四还是十分谨慎,得了横财,依旧低调得很。得月楼里,当潘大户再次举杯敬酒,高四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了不了,这几日酒喝得太多,身体不行了。老潘呐,我说你也别破费了,三天两头就请我得月楼,我这人呐,平时粗茶淡饭惯了,偶尔山珍海味还可以,但要我成天顿顿来,还是算了,没那个富贵命。” 潘大户并没有放下酒杯,笑眯眯道:“您这话我可不同意,首先,男人怎么能说自己身体不行?还有啊,我这是心里感激啊,您让我屯丝料,还好我听了您的话,要不然,现在指不定多花多少银子呢。” “对了,丝行现在生意怎样?” “肯定好啊,那还用说,”一说丝行,潘大户竟有些感慨,“苏杭嘉湖四府30多个县,种桑养蚕的就25个,基本就囊括了整个江南的产丝量。不仅江南,天下所供,惟湖以蚕。所以丝价一涨,是牵一发动全局的大事。” 高四道:“我只是问问,老潘又何来这些感慨?” “丝价一涨,什么都得跟着涨。” “那你也跟着涨不就行了?” “涨……压力大啊,”潘大户似颇为烦恼。 高四冷眼瞧了半天,又道:“你呀,别那么多顾虑,跟着涨就得了。不妨给你再透露一点,如今外边盛传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哦?”潘大户一听,坐直了身子,“真要禁调粮入苏?” “改桑为稻,你听过吗?要是朝廷真准了江南一地改桑为稻,往后那丝绸就是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就像在这得月楼吃酒席,一样的东西就是比外面的贵。” “改桑为稻……”潘大户不禁摇了摇头,“怎么改?江南种桑,北不逾松,南不逾浙,西不逾湖,东不至海,不过方千里之大。总不至于毁了桑树吧?” “我知道你心里担心什么,你不就担心本钱投大了,利反而变薄,又怕涨了没人再拿你的缎匹。”高四有些不屑,“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高大使请说。” “你把给佣织的佣金降一降,再延长时辰,不也能节约出本钱吗?” “可,佣织的工钱本就不高,还降?再说,光我一家降佣金,织匠难道不会选别家?” “你们大机户都联合起来嘛,成立工商业联合会,再定个章程出来,然后大家一起遵守,维护同行利益。” 潘大户道:“您这主意是不错,我们本来也有行会,以往朝廷坐派专织绸缎,行里的机户就轮流领织。您高大使又不是不知道,但凡领织一次,谁家不是大出血,就是揭债破产也常有。” 高四笑了笑:“你说这些我自然晓得,但规矩是上头定的,不是我织染局。” “说得也是,”潘大户也陪笑着,“所以我就想啊,联合会要是能请到魏爷来任会长的话,说不定还能联合其他行业一起,往后呢,都听魏爷调遣,唯马首是瞻。” “这可以啊,”高四点头,赞道,“等我跟魏爷说说,要是他答应,那这事就没问题。苏州联合会能搞成的话,其他几府也可如法炮制。” “往后江南织造,全听魏爷一人的。” ~4~ 高四一回织染局,就去找了魏进忠。 他来到院子门口,让人通报后不久,便被领到魏进忠的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里面有谈话声传出来,在房外等待的高四,并非故意偷听,但既然让他在此等候,当然不听白不听。 书房内,刘时敏才念了皇上密旨,魏进忠沉思了片刻,说道:“竟然还有人同意?” 贾艾道:“但是魏爷,皇上可能更倾向于朱阁老,您要怎么回皇上的旨?” 魏进忠一撇嘴:“改桑为稻,俺就是随便一提,丝价上去了,目的也达到了。至于谁又提了什么,反正俺这儿无所谓。” “那……”刘时敏有些不明白,“总要回皇上的旨啊。” “你就这么回吧,一、苏杭嘉湖四府具体到县,每县清查桑田亩数,清点桑树桑苗;二、每织一匹缎,需钤当地织染局印,方准发卖,无印禁止售卖;三、请准重开刘家港市舶司;四、最重要一点,贩东西二洋的商船,只要有生丝、绸缎等货物,除正税外,皆另收增值税,税率暂定二税一。对了,还要取消勘合贸易中的丝、绸买卖。” “师弟,原来你的目的在于此?”刘时敏听得一脸惊讶,“但有个问题,你怎么定它是增值的?二税一,是不是太高了?” “以时价来定基数,好比上等生丝,算一包一百斤值银80两,若100两卖出,就有20两增值,那么二税一就该征税10两,实际商家得银90两。” 魏进忠看着两人:“听懂了吗?其实90两也比之前卖80两还多赚。” 刘时敏一时不做声,似乎脑子里还在消化魏进忠这些算计。贾艾却是连连点头,不过眼里还是透着一股茫然。 书房外,高四还在等着召见,又过许久,魏进忠似乎才想起房外还有人等着。“哎呀,差点忘了!快让高大使进来。” 很快,高四进了书房,一番寒暄后终于坐下。 “久等了啊,高大使,”难得魏进忠客气一盘。 高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并无一丝恼意,他微微欠身道,“魏爷客气,正好有件喜事,要与您说。” “啥喜事?说来听听……” 第148章 【休休居士和喜鹊相公】 “联合会?好好好!” 魏进忠听后,不禁乐道:“果然是好事!高大使这次办的不错。” 他本就在盘算,怎么把这几地的丝织行业都连在一起,形成一股垄断势力。先还考虑让保生社去做,但他们名声太差,又三教九流居多,未必能达到效果。 “至于会长嘛,”魏进忠又想了想,“还是让德高望重之人居之,俺呢,就当个名誉会长好了。” 高四言笑晏晏:“是是,您是忙人,不能担任也情有可源。那不如魏爷举荐一位?” “诶,不了,”魏进忠一摇手给否定了,“还是你们举荐吧,最好再把章程定了,规矩定下,有大事拿不定主意的,俺再出面。” 高四沉吟:“不如这样,会长人选,可以请本地知名士绅担当?” “也可以啊,谁合适?” “苏州本地……自然是休休居士申相公,太仓王锡爵,荆石相公了。” “王喜鹊?”魏进忠问道,“他是太仓人?” “是,太仓王家乃一方巨富。长洲申家也是,富甲一方。” “哦,”魏进忠想了想,“那,让何人出面去请?” “不如找相熟之人,给申相公先透露一下,再去邀请,较为妥当一些。” “也行,你就这么办吧。” “好嘞……” 高四告辞离去之后, 魏进忠又沉吟良久,问刘时敏道:“这二位相公,你了不了解?” 刘时敏回想一下:“申相公生性柔和,擅于调合,而王相公性刚负气,两人在阁时关系还好。皇上也一直眷顾二位阁老,甚至有传言说,皇上希望王相公重回内阁。也不知当不当真?” “传言未必实,眼见才为实。” “师弟的意思?” “不如去太仓走一遭,”魏进忠一击掌,有了主意,“时敏,你写封拜贴,先让人送到喜鹊相公府上。” ~2~ 夏日炎炎,休休庵里一片荫凉。 两两三三修篁,猗猗挺挺侵户。 申时行半倚修篁林中,口中念念叨叨:“算人间事,岂是追思,依依梦中情绪……” “噗嗤……” 一声笑从他身旁响起,他回头一看,是庵里小和尚,正说道,“休休居士,有道是‘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你这光头,好没大没小。”申时行瞪他一眼,又故意板起脸,“你又来做啥?” “来告诉您,玄妙观的草鞋老道登门拜访。” “哎呀你这秃头,不早说!”申时行一咕噜爬起来,“快快有请。” 一炷香后, 还是那片修篁林,一人倚变成两人坐,“休休居士,老道儿今日来当盘说客。” “哦?”申时行有些惊讶,“难得,为了何事?” 草鞋老道花了一盏茶时间,讲清来龙去脉,之后申时行便陷入沉思。半晌,忽然道,“不干,让他去找王喜鹊。” ~3~ “人家不叫喜鹊……” 与此同时,魏进忠已到了太仓刘家港。他没进州城,而是先来到海边。 “知道知道,荆石相公嘛,”魏进忠口中应付着刘时敏,眼睛却看着海面。看了半天,啧啧叹道:“怎么海水都是黄的?与青岛港不一样啊。” 刘家港是魏进忠除青岛之外,亲临的第二个海港,他原以为都跟青岛港一样,海水湛蓝,波涛平静。“是海里泥沙太厚?” 贾艾道:“长江入海之处,自然有泥沙,而且都是千百年淤积下的。” 自去年山东棉花南运,朝廷一度开放太仓为海运终点。到今年初春,又有商船满载南货,从此地出发北上。严格来说,刘家港不像宁波等地的港口,允许市舶,从此地北上的商船,皆为走私。 “这港口潮汛怎样?” “当地人都有口诀——前月起水二十五,二十八日大汛至;次月初五是下岸,潮汛不曾差古今;次月初十是起水,十三大汛必然理;二十还逢下岸潮,只隔七日循环尔……据元代记载,南北航运可以春夏二运。正月装粮在船,二月开洋,四月到直沽交卸,五月返回,复运夏粮,至八月,又回本港。” “也就是正常的话,一年往返四次轻轻松松。” “对。还有风汛口诀——说春后雪花落不止,四个月日有风水;二月十八潘婆飓,三月十八一般起;四月十八打麻风,六月十九彭祖忌;秋前十日风水生,秋后十日亦需至;八月十八潮诞生,次日需宜预防避……” “你觉得这里同宁波港比,怎样?” “不好比啊,宁波港主要是两条航线,一条经普陀山出双屿,再经九山横渡到日本。一条从宁波南下泉州、广州,再过南海,越交趾到南洋各国,这是瓷器之道。刘家港嘛……” “自然是丝绸之路了,”魏进忠接着道,“你想,直接从东城娄门封门登船,顺娄江、浏河再到这里。同样两条线,一条北上,一条南下,都不用转陆路。” 贾艾道:“难怪,您独断整个苏州的丝绸业,原来就是想着出海?” “这下你明白了吧?” 贾艾点点头:“明白是明白了……不过,”他又说道,“来市舶港的船都需勘合,没勘合不能贸易。” “勘合?切,早该取消勘合贸易了。在义州俺就说过,什么互市、市赏全该取消,就该像临清花市那样。做买卖凭的是自愿,有赚有亏,不是卖个东西还倒贴别人。” “但勘合贸易条约是永乐、宣德朝缔结的,要废止恐怕只能是皇上。” 刘家港离州城七十里地,魏进忠实地勘查后,坐上船准备返回州城。 ~4~ 魏进忠所复密旨已进京, 在启祥宫暖殿桌案上放着。 写的内容可谓十分详尽,朱翊钧考虑一下,还是让人叫来了掌印、秉笔二人。 那日廷议并未御前就票拟,但基本已达成共识——维持不变。“二位,你们觉得如何?”朱翊钧问道。 陈矩道:“以前嘉兴府只有石门、桐乡盛行蚕桑,海盐素不习蚕,后来还是从乌程习得技术,现在早已是桑拓遍野,而且无人不习蚕,杭州府的海宁也是如此。蚕利之厚数倍于种田,因此三吴百姓更愿种桑,但是,五谷不能不种,不可不种,所以臣以为,进忠所提甚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那你觉得进忠为何还要开市舶?”朱翊钧又问。 “刘家港……”陈矩思虑良久,“他想为山东的花、布寻找更大的市场,他想……”后半句没说出来,陈矩却突然笑了,仿佛一道灵光击中他脑海。 “那天沈阁老说的对,他说进忠是为了收税,确实。‘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最下者才与之争,所以先祖皇帝才言不与民争利,利是买卖之利,朝廷固不与民争,但也非‘因之’,而是‘税之’。后来先帝重开市舶,准民船贩东西二洋,也是不与民争利,只是税之……” “哈哈哈,”朱翊钧笑道,“陈矩,你这番释义很新颖,简直超乎寻常,朕头一次听。” “陈司礼说得极是,”田义也道,“海外诸国许载方物与大明贸易,设市舶,置提举以领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衅隙。这正是‘利道之、教诲之、整齐之’,是以海禁,禁的不是贸易,而是奸商和走私,正当贸易,只要依法缴税,那就该让其往来。” 陈矩点头,又直视着朱翊钧:“皇上,恕臣再斗胆一句,与其征我大明矿税,不如广开市舶征世界之税。” “世界之税……” 朱翊钧忽然心里一动,他又想起那个久远的梦——梦里的魏进忠叫傻子,他说有办法让他薅尽天下的银子,难道……就是指的这个,征世界之税? “那……”朱翊钧显然被说动了,“派谁担任提举合适?” 陈矩与田义互看一眼,还是田义回道:“刘成吧,刘成本就是宁波市舶提举。” 陈矩也道:“是,进忠要往来山东与苏州,未必能兼顾市舶司。” “不过,”田义又道,“取消勘合一事,臣觉得还暂时不能。一是《勘合贸易条约》是老祖宗定下的,不能说废止就废止,恐要遭百官弹劾。二是边疆互市同样是勘合,辽东一地的互市当下若取消勘合,恐怕会很麻烦,只有做长远打算。” “朕明白,”朱翊钧点点头,“田司礼说的极是。” ~5~ 魏进忠准备返回州城, 而太仓南园中,井亭边, 王锡爵手抚井亭石栏,口中不禁念道:“溪头不种桃花树,商贾年年桥上多……” 他十岁的孙儿王时敏陪伴其右,王时敏聪慧伶俐,听祖父言而知其意,“祖父,您是打算见见那位了吗?” 王锡爵看着他孙儿,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记得祖父曾言,民间多桀黠不逞之徒,此恶草不除嘉禾不殖。前些时候听说,苏州打行为他所剪除,剪打行之凶横,绝访行之中伤,他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呵呵,算是吧。” “所以孙儿觉得,祖父或许可以一见。” 王锡爵笑了:“你是好奇吧?” 第149章 【南园赏戏】 三年前的重阳, 为贺重修滕王阁落成,浙江海盐班演出汤显祖新剧《牡丹亭》,动人的唱腔,清脆的悲调响彻天际。直唱到红烛流泪,江树沉默,听着销魂,闻者伤心。 《牡丹亭》问世之后,又第一个以水磨调付诸园林演出的,便是王锡爵的家乐。 那时的王时敏,不过八九岁的懵懂年纪,偷偷躲在鹤梅仙馆的角落里,听着氍毹那里传来的曲子,又偷看因此曲而悲伤的祖父,同别人讲‘吾老年人,颇为此曲惆怅!’ 此时的王时敏,一双眼珠骨碌直转,王锡爵只是静静看着他,隐下嘴边笑意。 “祖父,今日那位中官登门,不如请他看戏吧?” “哦?”王锡爵笑着道,“孙儿想看戏了?” 王时敏有些尴尬:“呃,非孙儿想看,听说宫里来的都爱看戏,想必这位也是。边看戏边聊天,不那么闷。” “那,你说今日演什么戏招待人家好?” “大侠的戏,”王时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哈哈,时敏呐,是你想看的吧?”王锡爵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吧,祖父想想有什么大侠戏可搬演……《玉合记》?” 王时敏认真想了想:“孙儿也意主《玉合记》,只是其词太过骈雅藻丽,孙儿是极喜,恐怕客人不喜。所以,不如《红拂记》?” “好,就《红拂记》。” ~2~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 傍晚的南园,美到极点。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鹤梅馆堂前,李靖正唱着——“少小推英勇,论雄才大略,韩彭仲伯。干戈正汹涌,奈将星未耀,妖氛犹重……” 王时敏一时出了神,望着天边落霞,突然有所感悟,那句‘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若是落于纸上,以黄公望笔法加高克恭皴笔,会不会就有了那种意境? 王时敏正胡思乱想,乐伶的歌声又把他拉了回来——“本待学鹤凌霄,鹏抟远空,叹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泪洒西风。我自有屠龙剑,钓鳖钩,射雕宝弓,又何须弄毛锥角计冰虫…… 他今日陪在祖父身旁,初见来客,也有小小惊讶,魏进忠生的高大,声音不尖锐,也不低沉,与他脑海里的中官形象,差之很远。而另一位,当时他对祖父道:小子刘时敏,字若愚……时敏?他一听就笑了。其实他对这个时敏更感兴趣,瘦瘦弱弱的一人,与他想象中的也有差距。中官不都是骄横跋扈的吗?原来还是有知书达理的啊。 王时敏偷偷瞄一眼魏进忠,他听得如此陶醉,果然中官都喜欢看戏,这点倒是准的。 ——“猛可里气冲冲,这鞭梢儿肯随人调弄。待功名铸鼎钟,方显得奇才大用,任区区肉眼笑英雄……” “好!好个任区区肉眼笑英雄!”唱到一半,魏进忠鼓起掌来,他扭头问王锡爵,“荆石相公,这出叫啥名?俺从未听过。” “《红拂记》,”王锡爵回道,“是新戏,苏州城里的戏班子也在搬演。讲的是‘打得上情郎红拂女,撇得下爱宠杨司空;让别人江山虬髯客,成自己事业李卫公’。” “好啊,”魏进忠兴奋地直搓手,“奇女子与大侠客的故事,俺喜欢!” 王时敏看在眼里摇了摇头,不经意,又瞥见刘时敏也正朝他微笑。王时敏赧颜,连忙转过脸,专专心心看起戏。 “魏中使,头一次来太仓吧,觉得此地风貌如何?”换场间隙,王锡爵问魏进忠。 “很好,”魏进忠笑着答,“一条水路过来,见沿途风景不错。” “但魏中使来太仓,不单单是来看风景的吧?” “呵呵,”魏进忠一笑,“主要两件事,一是来看看港口,二是,希望荆石相公支持重开港口。” 王锡爵没有回答,眼睛依然落在氍毹上。 王时敏耳朵竖得高高的,两人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有些惊讶这魏进忠说的如此直白,没有转弯抹角。但是,他又为什么要来看港口? 家乐返场,又继续唱道——“(末)汉子,看江上芙蓉花都开了。(生)最堪怜是秋江上寂寞芙蓉。(末)幸未同,片帆江上挂秋风,可堪惊眼风波里。南飞乌鹊,绕树无枝,分明择木难容……” “魏中使倒是与别人不同,站得高,看得远。”王锡爵忽然说道。 ——“(末)看你仪容俊雅,笑谈间气展霓虹。多管是吹箫伍相,刺船陈孺,题桥司马。惜别太匆匆,君今去,不知何日再相逢……” 王时敏忍俊不禁。 魏进忠也洋洋得意道:“唉,俺都是为了一方百姓,替他们着想啊。” “哦?”王锡爵扭过头看着他,“都是怎么着想的?” “俺这一路来啊,发现这里的土地是稻不栽,桑不植,独独植棉的多,倒是很像山东。去年海运的山东棉最后都在太仓靠岸,怎么样,当时盛况如何?” “好热闹!”王时敏忽然插了一句。 两人齐齐回头,魏进忠笑着问他:“小王啊,说说嘛,怎么热闹来着?俺当时在山东,只可惜没机会看到。” 王时敏看了眼祖父,见他脸上并无反对之意,于是说:“就是我求了祖父,让管家带我去了江边,看到了好多大船,还有好多人。远远看去就像蚂蚁搬食,一包包棉花从大船上卸下来,立马就有车船运走,管家因为忙着同牙侩谈买卖,都没顾得上我。我乐得自己到处看,反正长这么大,从没见这么多人挤在一处的时候。” 魏进忠听了连连点头:“不错啊,买卖两旺,看来海运一通,确实南方北方都受益。” “山东也这么热闹吗?”王时敏好奇问道。 “当然,去年山东大旱,本以为棉花会一钱不值,但海运一通,一切迥然不同。不但花卖了好价钱,还养活无数靠海而生的人。俺虽不知去年刘家港有多热闹,但知道青岛港是有多热闹。” “真好……” ——“(净)休伦王相与孤虚,世乱谁当任扫除。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呵呵,”王锡爵笑了,“魏中使在山东所作所为,老夫也是有所耳闻。只是这太仓,听魏中使的口吻,似乎还想往南扩张线路。那就不能不考虑倭患问题。” “荆石相公说的甚好,这问题俺也不是没想过。但要看从哪个方面来考虑,是先把南京的安危放在首位,还是多多发展工商业,减轻江南逋赋放在首位?您说俺这样考虑对吗,荆石相公?” “南京的安危?”王锡爵不由奇怪,“难道不该考虑东南沿海百姓的安危?” “黄渡曾设市舶,后来因太近南京而罢设。但是,高祖皇帝那会就有倭寇之说,后来罢设黄渡又改设宁波舟山,俺就想,除了近南京这个原因,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必竟要提倭患,宁波那个位置,更容易不是吗?” 王锡爵瞪他一眼,道:“岂有这样比较的?二百年来,东南沿海被倭寇侵扰就没断过,你凭什么认为太仓以后不会?” “嘶……”魏进忠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俺记得世宗皇帝那会,好像有个叫胡宗宪的,他抗倭很厉害。我朝如今就没有与之匹敌的?就算不及胡宗宪的十分八分,好歹也能带兵抗倭吧?” 魏进忠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又道:“带兵打仗可不是俺要考虑的问题,荆石相公是不是太看得起俺魏进忠了?” 王锡爵没有作声,对他不瞧一眼,只是盯着氍毹上家乐的表演,似乎陶醉其中。 魏进忠也转向氍毹,听那家乐又唱——“我堂堂一丈夫,落落多艰阻,十年来一身进退维谷,失林飞鸟无投处。涸辙穷鱼转困苦。你看如此世界呵……社稷将倾覆,待横行须臾电击风驰,扫除氛浸清寰宇,斩戮鲸鲵万姓苏……” 王时敏听祖父与魏中官针锋相对,心中暗暗担忧,一来他不愿祖父生气,二来,他心里还是希望能重开港口,这样他就能有新的玩处。 两人听家乐唱了很长一段前腔,还是王锡爵再开口说:“你说减那逋赋,又怎么讲?” 魏进忠回道:“我已上疏皇上,请免去东吴数郡供京城的白粮折银,还是恢复本色缴纳。” 王锡爵一听,看着魏进忠。 “江南逋赋不在征收难,而在地方衙门的公然截流。所以俺就上疏了,既然地方要截流,那就还是本色缴纳好了。朝廷被欠赋,只有寅吃卯粮,东挪西辏,欠一次两次罢了,久了就像做买卖赊账,老是被赊账那还做啥买卖。但是天天都要用钱,怎么办呢?与其等赖账的还钱,还不如重新开辟税源。” 王时敏忽然想到父亲,去年进京之前,常和祖父议论国事,而他就在一旁听。他记得祖父也曾说过——‘钱粮积逋,在往时诚多大姓干没,今亦未尽然。要之在有司催征有方,缓急得所,使民知该年公赋之外,佐贰、胥吏、皂侩等人不得上下其手,横索一线,如此而不强负辇输者,未之有。’ “这个魏中官,跟祖父想的一块儿去了。” 第150章 【夜游娄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南园里,一条曲廊横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 曲廊尽头,梅影背后,鹤梅馆赫然就在眼前,整座楼,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 堂前的氍毹也照得通亮,氍毹里,家乐还在唱着那出《红拂记》,已唱了半本戏。 ——“一鞭残角斗横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鸷,打叠起经纶手霸王业……” 夜深,王时敏已经困得抬不起头。但祖父和客人犹在,他不想失礼告退。所以强睁着眼皮,继续听女优唱道——“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荆石相公,多谢今日招待……” “嗯?”王时敏努力睁开眼睛,见魏进忠已向祖父道别。“还剩半本戏,就等下回来此园时再饱耳福……” “好说,魏中使慢走。” “告辞……” 王时敏随着祖父一道,起身相送客人。当再转回园中,已经哈欠连着哈欠。 王锡爵瞧着他,道:“时敏,今日就歇在鹤梅馆吧。” “嗯,”王时敏一行应着,一行还问王锡爵:“祖父,您答应那客人了吗?” “呵呵,”王锡爵笑道,“怎么孙儿如此关心?那你觉得答应他好,还是不答应的好?” 王时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吱唔道:“孙儿觉得,或许……祖父可以考虑……” “哈哈哈,”王锡爵大笑,然后伸手一拍他肩背,道,“好了!今日不说了。你困了,去睡吧,等明日醒来再说。” “哦……” ~2~ 魏进忠登上夜船, 船缓缓驶于河中。夜里的水道,依然繁忙一片,明亮灯火,倒映在水中,满河波光粼粼。 这条娄江连着苏州城的娄门,再顺着护城河,又可抵任何一道门。有道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魏进忠毫无睡意,他站在船舷,眺望河中景色。游河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画舫朱阁之间。此时已近子时,可丝竹讴舞依然与市声相杂。 他不禁感叹,此地已然这般热闹,阊门不更是世间乐土? “魏爷,”一声爷将魏进忠拉回现实,他扭头一看,是贾艾。“方才有小厮来驾船来报,说朱灵均想请魏爷游河。” “朱灵均?”魏进忠颇为讶异,“他在哪里?怎知俺在船上?” 贾艾伸手一指不远处河中一画舫,说道:“他就在那画舫上。” 魏进忠顺着望去,果见一人正向这方招手,画舫也在渐渐靠拢。他不作声,只是看着画舫靠近。 “魏爷爷,小的朱灵均啊,请爷爷赏脸,登画舫一游……” 魏进忠默默看了一会,末了点点头,贾艾便朝画舫招了招手。那边的朱灵均一见大喜,连忙招呼船夫快些靠拢过去。 盏茶功夫魏进忠就已在画舫中,一堂金碧辉煌,满眼富贵逼人,耳听的是涛涛水声,相杂丝竹的靡靡之音——“咿……呀……想起我李郎,珠围翠拥,何在一姬?我虽惭司马之琴,愿举梁鸿之案……” “啧啧啧,”朱灵均作陪在畔,请的是金陵秦淮幽兰馆的戏子,“瞧这身段儿,这嗓子,这容貌……”朱灵均在魏进忠面前卖力夸奖着。 身边的剔红方桌上,摆着精致的下酒菜,一坛上好女儿红,魏进忠面前的酒盅里已斟上了酒,可他的注意力只在看戏上。 ——“只是此事我却怎生好说来。早见那飞絮横空,香尘仆地,好春光都则孤负也……” “好!好!”只念了一段宾白,魏进忠就鼓掌赞道,“宾白之学,首务铿锵,寥寥数言清亮,便使观者倦处生神。” “哎呀,说的好啊!”朱灵均用了夸张的表情来说道,“这出呢,说的就是韩柳二人相识之初,柳氏见当世名家均与之往还,知亦是名士。惜他方困泥中,尚未发达,遂生倾慕之心。但她身为家姬,对自己终身大事无能为力。接下一支唱词虽只有八九句,却十分生动的表现出了这种复杂心情。” ——“空中絮,陌上尘,笑春光何曾恋人?残云没定,乘风目断东墙影……假饶他碧玉多情,也须要明珠为聘。罢罢,我终是笼中物了。算分明鸾槛凤,倩谁着紧……” 魏进忠边饮酒,边感叹:“春暖花开而杨絮飞舞,是春天意象,征人上路扬起沙尘,都有漂浮之意,也正是柳氏自己的写照啊。身为家姬,多才多艺,倍受宠幸,虽是事实,但李王孙作为富家子,珠围翠拥,何在一姬?几乎无出头之日……” 戏子前头唱着,两人后头饮酒、品评,说着说着,戏子竟几度哽咽,眼里落下泪来。 朱灵均见了,借着酒劲双目一瞪:“嘿!咋地……” “唉,算了算了……”魏进忠却伸手一栏,“也不用怪她失态,要怪就怪这出戏写得实在太好。” 朱灵均悻悻道:“罢了罢了,本是图个高兴,没得见她这般扫兴之人!”说罢又看着戏子,“你下去吧,魏爷爷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不过今天我可记住你了,看来哪天还得把幽兰馆当家找来。” 戏子垂着首,战战兢兢退下,朱灵均一直看着,直到身影消失不再。这才转过头,笑着举起酒盅道:“来,魏爷爷,小的敬您一杯。” 魏进忠也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吃了些小菜压酒。这样三杯下肚,魏进忠方搁下酒盅,道:“朱灵均,别光喝酒,说说你最近都在忙啥?” 朱灵均放下手中空杯,想了想,正正经经回道:“小的最近都在太湖边的几个市镇上。听贾爷说,上头很快要禁桑,正好太湖周边都是桑蚕之地,所以就去逛一逛,看一看。” “谁告诉要禁桑来着?”魏进忠看着朱灵均,“你糊涂啊,是要统计这些地方植桑大致占了多少土地。” “是是是,小的糊涂,”朱灵均哈腰应道,“其实小的意思就是这个,不过嘛……” “不过啥?”魏进忠见他说话吞吞肚肚,有些不耐,“有话直说。” “小的想说,如今蚕农一年都饲养两代蚕,对桑叶需求高,小的最近才去了南浔和临平,因这两地都出桑苗,所以\t买卖一直很好。比如有一种叫密眼青,嫁接的新品种,叶大而厚,而且一二年就盛,获利最厚。” “嗯,那又怎样?” “魏爷不是想提高丝价吗,那这种卖桑苗的是不是也要……还有,现在普遍都养早种晚种蚕,出蚕茧也是翻倍,这样会不会影响价格?” “啰嗦!”魏进忠实在听得不耐,“朱灵均,你又不养蚕,你管别人养蚕的干嘛?你保生社该做什么,你都还不清楚?” 朱灵均笑嘻嘻道:“清楚清楚,这就给爷爷报一报。小的最近才整顿了一番,重新划分了南北两访行,领袖者选了数十人出来,附之者以千百计。苏州之前就分了六门,这次重新选了六门伯伯,六门之下又划分四十九区,各以门之近附属。区下还有乡,每乡都有小头领,受制于六门伯。乡民有家产百金的,都会载之于籍……” 魏进忠暗村道,这厮看着唯唯诺诺,其实还有些本事,从那晚到现在不过旬月,就把一个访行整饬得有声有色。 “苏州每县有银铺数家,为头目的每日都会散于各店巡绰。如今门户多了,不仅有门,还分了大小剥船,每一剥船必有数个头目,大剥船者在访行中一般是谋议,相当于朝廷之三公。初入访行的就供驱使,司巡察,遇事报信,有月报、日报、时报,上司探、府探、县探之名。世家子弟亦有入选者,就是小剥船……” 朱灵均将个访行理得层级分明,分工明确,确实有些本事,魏进忠生出一丝佩服。他思量一番,开口道:“这样吧,你既要依附于俺,说白了,咱们就是互利互惠。俺保你在江南的势力,但你也要听俺的吩咐。” “这是当然!”朱灵均立马拍胸脯,“那日小的就说过,往后唯您马首是瞻,决不二心。” “马上苏州要成立一个工商联合会,俺寻思让你也入个会,把你下面那些听话的商行巨贾都纳进去。那些不听话的人,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 朱灵均一听大喜:“太好了,先叩谢魏爷!想来您是做大事的人,眼下苏州就是一盘散沙,成立联合会正好。将来苏州的丝绸锻匹才有更好的议价权。” “哈哈,”魏进忠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懂,俺确实有此意。”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豪商大贾,魏爷也无需担心,对付这些人,正是咱访行的强项。” “有不听话的吗?” 朱灵均思索片刻:“有,不过您无需担心,对付他们有的是办法,甚至叫他们消失都没问题。” “嗯,”魏进忠应了一声,心中遂放下心来。 第151章 【有客自山阴来】 夏夜里,江上微风轻拂, 魏进忠与朱灵均两人,吃酒吃到丑时过半。他本以为女儿红不醉人,未曾想到这酒后劲十足,朱灵均那小子早趴在桌上一醉不起。而走路有些偏偏倒倒的他,今夜就在这艘画舫上歇了。 回舱房这一路上,他以为自己还‘清醒’,又想起方才朱灵均说的那些话——咱吴中是百货所聚,人人射利,无微不至。上塘南濠街上,光着名的绸缎庄就有六十一家,布庄76家,还不算上米谷商行。苏州府的七十二市镇,哪处不是舟楫塞港,街道肩摩…… “难怪苏州太守是如此有底气……不对,不是他们有底气,是苏州给他们的底气。想当初张氏之据,凭的不就是素号繁华的吴中?欲夺天下先据吴中,然后断漕粮、截税收……” “嘶……冷!”一阵夜风出来,魏进忠不禁浑身一哆嗦,赶忙用双手搓了搓胳膊。被冷风一激,他也清醒许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懊恼的他又四下看看,确认附近没人,这才稍出了口气。 魏进忠猛的摇摇头,仿佛要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通通甩出脑袋。他可是忠君不二的,怎能有如此不堪的想法!“好日子还在后头,俺可不想这么快就没命享福。” 东倒西歪的他,终于回到船舱。一进屋,迎面一座雕花落地罩,垂下素纱帘,两边是窄小的走廊,通向哪他也不知道。撩开素纱帘,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正中一架攒尖顶的架子床,四周围着紫薇绸。魏进忠一眼就瞧出,这绸不是凡品,别人拿来做整身衣裳都觉奢侈,更不用说当成床帐。 可又何止紫薇绸不是凡品,坐在床头的那个倩影更是非凡。魏进忠愣住一时半刻,只觉那股幽香愈发扑鼻,竟鬼使神差的问道,“是什么香?” 那倩影似乎也愣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回道:“是蘅芜香。” 魏进忠听出来她是谁:“原来是你……你叫蘅芜?” “呀?”那女子十分惊讶,“魏爷怎知妾身叫蘅芜?” “哈哈,”魏进忠一高兴,“汉武帝梦李夫人授蘅芜之香,武帝梦中惊起,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散……皇上也爱……贵妃……爱这蘅芜香……” 室内一阵安静,半晌之后,又听蘅芜道:“爷是醉了吧?让妾身伺候魏爷更衣……” ~2~ 翌日,魏进忠醒来特晚。 当他来到前舱,丰盛的早膳已经摆满了桌。他抬头望了望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早候在一旁的朱灵均笑容可掬道:“魏爷,已经巳时过了。” “哦……” “爷请上座用膳,”朱灵均伸手请道。 魏进忠并没客气,早上醒来他已觉得饿了,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愈发食指大动。于是一通风卷残云,很快,桌上只剩空盘盏碟。朱灵均始终陪伴于侧,他也简单用了些,就放下了筷子。 他依旧笑容满面道:“魏爷,小的有个朋友,来自绍兴山阴,仰慕魏爷已久,这段时间正好他来苏州办货,就想着能不能通过小的介绍,来拜一拜魏爷您?” 魏进忠没有回答,只是接过下人递来的漱口水,喝了一大口包在嘴里,仰起头,鼓动腮帮子,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漱了好一会,又低下头,将茶水吐在痰盂里。 “呵,啐……”魏进忠将水清理干净后,才道:“哪人?” “是山阴吴家,我这朋友叫吴宗道。” “吴家?” “对,山阴州山吴家。世代居山阴,宗道属于二支大房。” 魏进忠漱了口,接着饮茶。才泡的雨前龙井,用的还是虎跑泉的水,他细细品味了一番,“嗯,茶不错。” 朱灵均亦是十分有耐心:“龙井茶,虎跑水,西湖上最美的风物。” “这姓吴的有事?” “呵呵,”朱灵均笑道,“州山吴家是个挺大的家族,发迹于万历九年任蓟辽总督兵部尚书的吴兑,这吴尚书是吴家一支大房……”他没有直接回答魏进忠,而介绍起了吴家的来历。 “吴家的姻亲很多,什么陶堰陶氏,会稽商氏,峡山何氏,林头王氏,余姚吕氏、姜氏……”他一一细数道,“对了,还有新建伯王家,也是姻亲,吴兑三女就是伯夫人。” 魏进忠一听新建伯忽觉耳熟,一下想起当初去山东的路上,贾艾曾说起的那个漕运总兵官王承勋。 “宗道的族父吴大斌同为二支,早年就从江南远涉辽东,与宁远伯李家关系甚厚,官东宁镇抚。” “哦,是吗?” “魏爷,”朱灵均又凑近些说道,“小的今天之所以提吴氏,提宗道,是因为吴家有自己的船队,很早就在经营辽东一线,这非一般商人能具备的。” 魏进忠睨着朱灵均,老半天,忽然咧嘴一笑:“你一提辽东,俺倒想起个趣事,如今登莱沿海常有走私船被卫所的虎船截下,想必那些船只里就有你说这吴家的船吧?凡是船被拦下来的,不出点血破点财肯定是……嗯,你也知道……” “呵呵呵,懂的懂的,”朱灵均也跟着他一起笑,“其实小的也劝过宗道,该缴还是得缴。他说他也想拜魏爷您这码头,就是没门路啊。这不,小的跟您是不打不相识,一打就门路来了不是?” “那行啊,”魏进忠暗暗忖,我信你个鬼!但面上还是爽快道,“既然你都这么说,见见也可以。” 朱灵均一听喜道:“魏爷,您说啥时候?小的好安排。” 魏进忠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那行,宗道这会肯定在上塘街,小的这就派人去通知他,来阊门外候着,您看怎样?” “阊门……”魏进忠没有反对,只是又问道:“现在走哪里了?” “觅渡桥,画舫夜里舶在岸边,才起航不久,这会正往阊门去。” ~3~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阊门是天下一二等的繁华之地,上次来阊门外,魏进忠只是匆匆一瞥,今日倒可细细体会一番。一路上,繁华的喧嚣中,夹杂着酥酥的弹词,仿佛是一剂清凉药,让人觉着极舒爽。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画舫在南濠码头接了吴宗道,之后又折向枫桥驶去。不过,一番惬意却在吴宗道登船之际,戛然而止。魏进忠身边一直有亲兵跟随,从来都象空气一般的存在,此时站出来,挡在了前面。 吴宗道五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做普通人的打扮,举手投足间有世家大族的气质。魏进忠乜眼打量,显得十分淡定。 “卑职吴宗道,在此……” “你身后这人,先退下。”亲兵先开了口。 吴宗道并非一人前来,见此立马醒悟:“哦,他是卑职的家丁,”他连忙挥退家丁,随即解释,“是朝鲜人,叫白飞虎,自从卑职打朝鲜回来,就一直跟在身边伺候。” “不是一般的家丁,此人杀气过重,恐怕身怀了绝技。” 吴宗道笑着道:“不瞒魏爷,飞虎确实,哨探埋伏杀贼,潜入倭贼粮仓放火焚烧,这些他都干过。” 一旁的朱灵均看呆了,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呃,魏爷,宗道他确实仰慕您已久,今日也是……” 魏进忠嘴角一勾:“行了,让他过来吧。” 亲兵并未立即让开,而是盯着那朝鲜人退下很远,才让出路。 吴宗道十分有眼色,只跨了一步便行大礼。魏进忠笑盈盈看着他:“才从朝鲜回来?” “不是的,”吴宗道连忙解释,“卑职是万历二十八年春,以备倭督司授命,领了三千水兵去朝鲜参与防春汛。到十月任务完成本该返回,但途径釜山时遇到了飓风,损失惨重,为了修补船只,卑职就和剩余的军卒留在了江华岛。直到去年的四月才回到镇江。” “哦,那你现在居何官职?” “回魏爷,卑职袭绍兴卫中所百户。” 魏进忠不再问了,只是一努嘴:“坐下说吧……” ~4~ “这人什么来头?” 已从阊门回到织染局住所的魏进忠,又找来贾艾询问。 “正如那朱灵均所说,吴宗道出身绍兴山阴州山吴氏,属于二支大房。”贾艾回道。 “仅吴宗道这一支,姻亲关系极广,与驸马王昺是切亲。吴家姻亲当中,陶堰陶氏尚在朝的是翰林院词臣陶望龄,会稽商为正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官居大理寺少卿乞归,峡山何继高曾任福州知府,现任江西布政司参政。” “俺想起来了,你曾讲过这个吴家?” “对,新建伯王承勋与吴家世代通婚,吴兑嫡子吴有孚之女,适了王承勋长子王先进,四子娶了王承勋之女,都是亲上加亲。还有次子吴孟登,是娶了大学士朱赓之女。” “呵,还真是……”魏进忠笑了一声,“那吴宗道本人呢?” “吴宗道在东征时,以‘策士’起家,为当时经略宋应星标下参谋官……” 第152章 【吴宗道此人】 “吴宗道在东征时,以‘策士’起家,为当时经略宋应星标下参谋官,但很快就升为指挥使,与经历、守备等官一同持令行事,后来获经略题授武职流官。” “他参与了第一次明日和谈,在二次东征时,他的职衔从指挥成了都司,而且作为总督经略军门标下坐营都司,从宋应昌、顾养谦、孙矿一直到万世德、刑玠。对了,孙矿也是吴家的姻亲。” “他还是沈惟敬和谈的助手,常与李大谏同行,在万历二十五年春,二次东征的大军尚未进入朝鲜,他与李大谏等人就已进入倭寇首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的营中联络、探听情况。在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又以教导官员身份,参与东征军撤留之事的谈判。” 魏进忠听了思索片刻:“他与杨镐杨抚台似乎不同调啊?” “正是,”贾艾又回道,“当时朝中分歧很大,有主战和主和两派,前线作战的部将自然也是各有阵营。” “后来丁应泰之事也是因此而起?” “可以这么说。” 魏进忠又琢磨道:“他如今是世袭百户,怎么就从流官变成了世袭?” “他与李大谏等人同侍经略宋应昌,武职都是其便宜题授后获得的,也就是说,东征应该是他仕途之始。” “没这么简单吧,而且你不觉得他与朝鲜关系十分密切?” “也有可能,算算从第一次东征入朝,到他说的万历二十八年入朝防汛,前后起码三次机会入朝,这已非一般武将具有的能力了。” 魏进忠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道:“这人有些不简单,他至少比沈惟敬强,沈惟敬落得身首异处,他几年下来,却已混到了世袭。” “魏爷,”贾艾又小心翼翼问道,“您的意思还是想召他入帐下?” 魏进忠哈哈一笑:“这话说得太早,太早……” ~2~ 早在魏进忠回旨进京当晚, 朱翊钧又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里有人讲了一大段话,可他并不认识这人,但所说的话他在醒来那刻,还清楚记得——‘剿既不足树威,而抚又不能以着信,临事周张,首尾衡决,不可谓非行间之乏谋,而中枢之失算矣。方如李如松平壤大捷,李如柏进拓开城,四道复平,三倭生絷,廓清之功可旦夕俟……’ ——‘而乃碧蹄轻进,兵气破伤,功亏一篑,良足悼也。又若麻贵蔚山之捷,三协度师,势相犄角,砍栅拔寨,锋锐莫当。而割级之令,解散军威,佥都之肉,岂足食乎。 ——况沈惟敬以市井而衔皇命,李宗诚以淫贪而充正使,以至风月候节之绐,壶殇好会之诈,刑玠飞捷之书,杨镐冒功之举,罔上行私,损威失重。煌煌天朝,举动如此,毋怪荒裔之不宾也。 ——向非关白贯恶病亡,诸倭扬帆解散,则七年之间,丧师十万余,靡金千万,善后之策,茫无津涯,律之国宪,其何以辞……’ 朱翊钧暗自疑惑,他并没什么印象,但也猜度是哪位朝臣曾经所上的奏疏,恐怕他看都没看,就已丢进成千上万留中的奏疏当中。自醒后记忆渐渐退去,他试图重构梦境,却只有残缺不全的一些片段,梦境遂变得毫无意义。 七月半,天上一轮圆月,带五色月晕,三重。 东暖阁里,守夜的近侍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毛月亮,暗暗道了声“晦气”。七月半、毛月亮、百鬼夜行……仿佛人间在今夜被降下了咒语。 朱翊钧于暖阁内,依然伏案览奏,不是他勤政,而是失眠。这一年来,只要不服用特制的药丸助眠,失眠就会成为他的家常便饭。 桌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奏疏,摊开的有两本,王锡爵和工部尚书的奏疏。 工部尚书姚继可奏:福王婚礼缺钱,工部已尽力筹措,无奈内外皆匮乏,本不敢加派,但迫不得已。请移咨南京工部,凑解2万5千两、浙江1万二千两、江西8千两、福建9千两、广东8千两、湖广8千两、四川4千两、山东6千两、山西3千两、陕西4千两、广西2千两、河南6千两、云南3千两、贵州2千两,以尽省直的共济之义。并差官星夜前往守催,即如数解进,不得延误。 “缺钱,内外皆匮乏……”朱翊钧摇了摇头。但一想,还是对一旁伺候笔墨的近侍道,“从了。” “是,奴婢……记下了。”近侍仿佛灵光一现,瞬间领悟,原来今夜出来的都是讨钱鬼。 王锡爵的上奏朱翊钧仔细看了,让他没想到。疏中,他不仅赞同重开刘家港市舶,还列出了理由——万历二十二年,曾任福建巡抚的许孚远有疏言海禁四患:一患,沿海居民凭借海滨易与为乱者商舶私通,追捕则聚党海遁,据险流突; 二患,外出未归者,虽有怀土之思,焉保其不勾引而入寇? 三患,既绝通商之路,非惟商船不敢下水,如宣谕、哨探之船亦无由得达,或夷酋有图不轨者,又从何处探之? 四患,诸如漳南沿海守汛兵众数千上万,年费粮赏五万八千有奇,贰万取足于商税,若奉禁不征,军需缺乏,势必重敛于民,民穷财尽又势难取给…… 朱翊钧看懂了,王锡爵为何重提许孚远奏疏,他是说彼来证明此。最关键是,他也提到浙江沿海置备倭卫九,腹里置卫七,千户所三十有六,南直设卫十,亦可取足于太仓、宁波两地市舶所征商税。 朱翊钧想起魏进忠,权衡了一下,道:“将此疏,连同江西右参政那疏,皆下兵部议。” ~3~ 七月半,江南的月亮又大又圆。 今夜,吴宗道邀请魏进忠来上塘街的绍兴会馆看戏,请了苏州城里的名戏班,搬演梁辰鱼的《浣纱记》。当然,今夜的戏并非只有魏进忠一人欣赏,还有在金阊、南濠、上塘等苏州最盛之地的巨贾豪绅。 绍兴会馆在上塘河北岸,门面是气派的水磨方砖的大门墙,一进的门厅里有一方戏台,修的是雕梁画栋,极尽精美。 而搬演的《浣纱记》,在苏州它的名头可不比《牡丹亭》的名头差,尤其引人遐想的,是美女西施最后的结局。 “《墨子,亲士》中记: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越春秋》里说得更直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随鸱夷(麻袋)以终……” “但我更喜欢戏里的结局,西施与范蠡泛五湖而去,大隐于市,从此共度余生……” “今夜这出就很妙,范蠡说服西施进吴,是要与她讲清国家之兴乃个人幸福的前提,有此铺垫,最后的结局才能入情入理……” “没错,范蠡用伐吴九术中的‘遗美女而惑其心、乱其谋’,但要说服西施也非易事,何况两人本就有情。要换做我可舍不得,不信你听她唱……” ——“三年结盟,百岁图欢庆。记得溪边,两下亲折证。闻君滞此身,在吴庭,害得心儿彻夜疼。溪纱一缕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我真薄命……” 包厢内,魏进忠听西施这般幽幽咽咽,不禁动容,“啧啧啧,这老范,真是绝情。” 吴宗道解释道:“依着戏文中,老范也无奈,社稷废兴全赖此举。” ——“我日夜关心,奈人远天涯近。区区负此盟,愧平生……” “要俺是西施,一个大嘴巴赏他,再踹他出门!没得给女人扣个祸水的帽子,还要被逼着献身。社稷废兴系一女子身上,荒谬的不能再荒谬!” 吴宗道一时接不上话,只得笑着应承,“是是,魏爷这话极是。” 他今日本有事求于魏进忠,好在台上歇场,又趁机向魏进忠进言,“魏爷,卑职有一事,想向魏爷禀一禀,就不知可有这机会?” 魏进忠端起茶盏正饮,听罢睨他一眼:“好事坏事啊?” “呵呵,”吴宗道黑黝黝的脸有些泛红,“好事,肯定好事。” “那说来俺听听,”魏进忠放下茶盏,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乱嚼一阵,又抱怨道:“没劲,真没劲。” “就是就是,”吴宗道瞬间懂,“不如换上酒菜,边喝边看边说?卑职也好陪着喝两杯。” 魏进忠点头,吴宗道便招呼人来撤了茶水,很快又换上酒菜。他亲自斟酒,“魏爷,卑职先敬您。” “请,”魏进忠举杯,浅尝一口,“酒不错……你继续说,俺听着。” “好,”吴宗道干了一杯,继续道:“魏爷想必知道,卑职曾两次随军东征朝鲜。” “嗯……” “卑职曾有一好友,同样是东征旧将,只是他在朝鲜时运气并不好。当初他同卑职的家兄吴惟忠,辽东将领杨元一起,分驻南元、全州和忠州。后来嘛,可惜……” 魏进忠不由放下酒杯,看着吴宗道,问:“是谁?” “陈愚忠。” 魏进忠愣了愣,“陈愚忠?他还没死?” “怎么说呢?”吴宗道脸上神情一暗,“总之说来话长……” 第153章 【东征旧将】 魏进忠愣了愣,“陈愚衷?他还没死?” “怎么说呢?”吴宗道脸上神情一暗,“总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长说,俺最喜欢听故事了。”魏进忠连戏台里的大戏也不看了,放下酒杯转过头来,等着他继续讲。 吴宗道苦笑一声:“好。其实,世人都认为是陈兄见死不救,弃守全州才造成南原失败。” “是啊,难道不是这样?” 吴宗道紧抿双唇,眼神里带着一股复杂,“陈兄一开始是作为援军进入朝鲜,为了接应南原的杨元。他只领兵两千人去的全州,到了那里发现全州当地官员百姓并不欢迎他。固然有军级败坏的因素,但当陈兄提出给予粮草、器械的支持,全州官员却一口咬定城内没有一口粮、一把刀。” 魏进忠一听来气,“嘿,这棒子国,可气人勒!老子舍命去救你,你特么还给老子作脸作色?” “等到陈兄再去州外勘察地形时,才发现山中藏了大量的米豆、盔甲,火炮铅弹弓矢,刀枪,数不胜数。陈兄这才明白朝鲜人骗了他,然后强行把物资搬回州内。” “杨元只有3千兵,陈愚衷只有2千兵,朝鲜兵有多少,贼寇又有多少?不是摆明让我天兵去送死。” “唉,”未料吴宗道叹气,“当时倭贼包围南原诚,其实早切段了全州到南原的道路,正如魏爷所说,共5千的兵力,如何与6万敌军抗衡?后来南原城陷,全州府尹最先知道,他要求陈兄弃城逃走,但被陈兄拒绝。可几天之后,全州就爆发了骚乱,当晚百姓哗变,烧毁米仓,打死打伤守城的明军,然后撞开城门逃走。那府尹也是,趁乱先逃了出去……” “艹!该死!”魏进忠怒道。“那后来呢?” “后来,全州就满城灰烬,粮饷尽绝。”说着,吴宗道垂下了头。但很快又抬起看着魏进忠,“卑职之所以讲出实情,一来确实想为陈兄澄清,他并非懦不发兵,见死不救,而是抽不了身。所以他给杨元的信里才会说‘信地难以轻离……。” “二来,如今陈兄已被关押四年,陈兄之弟愚闻已变卖了家产,得银四万两,就想找门路救陈兄出来。无论充军也好,为奴也好,只要陈兄他还活着。” 魏进忠眼底闪烁着暗芒,“原来你是这个目的?”他揣摩吴宗道的用意,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你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实情?” “卑职方才所说有一半出自刑军门的奏疏,另一半来自朝鲜王庭的消息。”吴宗道随即解释,又再次请求道,“所以,魏爷您看……” 魏进忠笑笑,没说什么,只重新端起桌上酒盅。吴宗道极有眼色,连忙替他斟满一杯,再替自己斟上,然后举杯说声,“魏爷随意,卑职先干为敬。”说罢便一仰头,酒全入了口。 魏进忠却不急不慢,一行喝,一行道:“这事说来,不难,也就一丢丢麻烦……” 吴宗道一听,面上一喜:“那卑职就先替陈兄谢过魏爷!还请魏爷担待,只要能将人弄出来,不啻再造之恩,陈家定当立长生牌位,为您祈求福寿。” “呵呵……”魏进忠笑了,似乎十分满意。 ~2~ 四更天, 喧嚣熙攘的上塘河,终于沉静下来。 魏进忠喝了不少花雕,他实在不喜这种酒,甜不甜淡不淡的,没劲。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酒有后劲,挺打脑袋。 戏台上的西施范蠡早就泛湖而去,他怅惘了好一阵,但随后也上了一只游船,再来到一间香气扑鼻的房间里,然后……没了然后。 第二日醒来,魏进忠已在织染局的寓所里。 魏进忠吃惊的看着前来的贾艾,禁不住问道:“俺昨个断片儿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贾艾一脸嘻笑,还故作诧异:“您断片儿?那蘅芜姑娘不得伤心了?” 魏进忠脸色一黑,怒道:“滚你娘!谁是蘅芜?老子不认识!” “是是,不认识就不认识嘛,”贾艾仿佛不知死活,“真断片儿了吗?但我咋觉得您清醒得很呢?不仅清醒,还生龙活虎!” “得了啊!”魏进忠眼里已经在酝酿危险信号。 玩笑归玩笑,贾艾也知见好就收:“咳咳,魏爷,标下查到一些资料,特意来禀,那个陈愚衷的。” 魏进忠这才脸色缓和道:“说。” “其实这陈家吧,也是将门世家,祖先曾官至大同总兵,其父曾官至昭勇将军……” “俺有个问题哈,一直想不明白,”魏进忠忽然问道,“你说他跟杨元,同样都是失地,为啥杨元死了,他活着?” “呃,这个标下不好答。” “杨元好歹是守了城但没守住,陈愚衷就算有再多理由,他根本就没守啊,而且还多一条不救的罪名。” “杨元算是朝廷杀的。” “怎么讲?” “败军则诛,杨元不仅败,还亡官军二千七百人,马三千四百余。当时是兵部上疏,请求对败军之将执行军法,皇上是同意了的。” “原来如此……那他真就是运气不好了。” 贾艾问道:“魏爷,陈愚衷那事要怎么弄?” 魏进忠思索一下,又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贾艾也想了想,道:“不如……北镇抚司出面,把人弄到诏狱里先?” 魏进忠一听,会心一笑:“这法好。” “随便找个理由,或者根本都不用解释。至于以后嘛,让他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换个名字,就当个平头百姓,只要自己不乱说,别人也不会知道。” “倒省了他充军。” “那这事魏爷想派谁去办?” “你去吧,事成得陈家四万两银子,就有你做主分给兄弟们,当作辛苦费。” 贾艾不禁大喜:“多谢魏爷!” ~3~ 七月十七, 兵部覆奏江西布政右参政何继高上疏。 何疏中提到两个问题:一是强化对日本、琉球、朝鲜的海上监控,不能因为琉球、朝鲜是大明藩属国,就放松警惕。 这其实源自壬辰之战,何继高因着任福建知府的经历,对两次战争中,国与国之间的谍报传递十分清楚。 关白侵朝之前,最早探知其动向的是海商陈申,在万历十九年春季间,就倭寇即将大举入侵的消息告知福建方面——万历十八年,关白令六十六州造船,并亲督六十六州之主拟三月入寇大明,入北京者令朝鲜为之向导,入福广浙直者,令唐人为之向导……后因琉球长史极言大明武力之盛,后改拟八月入寇。十二月关白又差和尚来琉球备称,倭王拟八月兴兵袭取大明,一入南京、一入浙江、一入福建,大树降旗,盛载金银反间,令唐人为之勾引…… 到了七月,大学士许国接获‘日本倭奴招琉球入犯’的消息,由浙江、福建的抚臣共报。十天后,琉球王也派使臣来福建通报明庭,次日朝廷就接福建巡抚题奏‘琉球贡使预警……’ 同年,萨摩藩主岛津义久的近侍医生,江西人许仪获悉关白胁迫琉球筹粮济师,又约朝鲜借道并承担向导之责,并于次年入侵明朝。他于当年九月间,三次设法传出消息,由同乡接到消息,并于二十年正月间搭船逃离日本,于二月底至福建。将许仪密报呈送福建军门张汝济,随即又奏报朝廷。 这三份奏报虽然都说了同一件事,但对琉球和朝鲜在此事中的态度、角色表述有相左之处。陈申称朝鲜已造船向导助战,许仪后称:万历十八年正月,琉球遣僧入贡日本,关白赠金四百两,嘱之‘吾欲远征大唐,以汝琉球为导……高丽国入贡日本,关白亦嘱之同样的话,后高丽国遣官入贡为质,催关白远行。九月文书行到萨摩,整兵三万,大将六员,到高丽会齐取唐……限来年壬辰春起身…… 陈申、许仪密报中,朝鲜俨然已成同盟,而恰此时朝鲜却无一使一语相报。朱翊钧深疑朝鲜的政治取向,下令辽东都司查勘,朝鲜才迫于压力两次派使臣进京申辩。朝鲜无论与日本结盟与否,至少是知晓日本入侵之事,但为己身利益选择了知情不报,直到明廷再三移咨查核,才于十九年十一月,以一种不相关的第三者姿态奏报明廷,还反诬琉球附日。 那时福建已重新安排人事任免,何继高走马上任福建知府。除慰劳问讯被冤的陈申,还阴求习倭者往萨摩通许仪。壬辰侵朝战正式爆发,朝鲜可谓一溃千里,才开始向明廷求援。 无论战前朝日是何种关系,事实是关白愚弄了朝鲜,为了守御辽东起见,明廷需要与朝联合御倭。当时辽东盛传‘朝日连接,诡言被兵,其国王避入北道,以他人为假王。托言被兵,实为日本向导……’后经兵部再三试探,朱翊钧才打消疑虑,同意出兵援朝御倭。 打消疑虑,不代表他相信朝鲜的申辩,此后数年间,此事也一再被提起。丁酉之战结束的万历二十七年二月,朱翊钧亦基于丁应泰的报告,令再次对朝鲜进行勘察。而抚慰君臣,出兵朝鲜更多是出于稳定封贡格局的战略考虑。 李如松入朝御倭时,兵部招了一批说倭者侦之,沈惟敬应募,随即送到李如松麾下。另外还遣了一批间谍史世用等人前往福建巡抚许孚远处,后令其扮作海商往日本萨摩州。史世用返回后写成《倭情备览》一书,书中强调琉球虽与日本往来,但并未附日,这给朝廷调兵入朝作战,而不必分兵于东南沿海,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福建方面前后派出八人,与许仪相互契合印证,也令许孚远认为‘今日之计,莫妙于用间,莫急于备御,莫重于征剿……’。于万历二十二年又派出三人渡海,阳作檄书一道谕平酋罢兵,在阴结仪后,使其劝说岛津义久,图酋自效。许、何二人对此次间谍日本之行,报以很大希望,然则朝廷已开始与日媾和。 和谈焦点在‘许封不许贡’,这是朱翊钧采纳了沈一贯的意见,他认为与日本贡市与海防规划相矛盾,无以弥合,不应为属国安危而致本国沿海防卫于不顾。 既然开始和谈,朝廷自是不会鼓动诸藩反抗关白,再者也不现实。许孚远、何继高也相继调离福建,事遂寝熄。万历二十六年,平秀吉死,战场之上出现转机,从当年十一月起,到次年三月,三路倭寇全部撤出朝鲜。 但是战后沿海防倭寇,仍然是重中之重。就在上月,倭寇送回被虏的卢朝宗等35人,福建抚按以闻,下兵部覆议——倭性狡诈,往往以与为取,今日之通款,安知非往日之狡谋?妥当加以提备,以防叵测……将士训练兵船,严防内地,密差的当员役,远为侦探,诸凡海防兵食等项,悉心计处,期保万全,毋致误事。 何继高疏中第二问题——琉球与日本地势联属,由萨摩开船,四日可到琉球北山,若日本据北山,琉球则必为所得,而闽广为其出入之地。一旦日本实际控制了琉球,很可能挟其带请互市,并假此窥伺中国。与其单靠侦探来保障封贡体系的安全,不如辅以经济手段。 兵部覆——琉球二年一贡可改为五年一贡,其他岁宜令市贸易于海上,以示羁縻。贡则许入内地,市则定于小埕。 小埕位于月港和宁波港之中,早在隆庆开海,月港为唯一对外贸易港。万历二十七年,朱翊钧为征商税,派刘成重征市舶于宁波,又高采衔命南下征税于闽,内官监李凤往广东开矿,并理市舶征税。自此,洪武时的四大市舶司已重开三个。 朱翊钧很快从兵部覆奏,准小埕为琉球市贸之地,而宁波依旧为贡贸之地。这实则等于间接同意与琉球\/日本的有限贸易。只是小埕并不建港,只为转贸之地。 同日,朱翊钧亦接到户部尚书赵士卿的上疏…… 第154章 【刘家港市舶司】 七月十七, 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鲤行取到京,诏即入内阁办事,候补面恩。 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边饷匮急,内供稽延,日夜焦虑束手无策,计惟清查已征之逋,已解之侵,可接济万一。请咨各抚按,已经报解而未到者,严督其兼程进纳。至于退涣告改及擅逃等,通押送赴部比纳,或拘其家属监比其在京候纳。严督各司立限查比,另许告发追赔。钱粮到部经承司官徇情宽假致滋拖欠者,酌量参处,各抚按诸臣,内外协恭,共佐缓急诏嘉纳之。 户部被拖欠逋赋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甚至到了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来应对拖欠。 另外,赵世卿疏中还言,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埠通货物……准请重开刘家港市舶。贡船和非进贡远船任按制征饷,交易货品计值征收,十五税一为率,增值部分另计,以补太仓空虚。另请恢复旧制,把属镇巡及三司兼管的朝贡、非朝贡的外国商船,全部归市舶司专理,或由当地布政派出专理人员征税。 朱翊钧看后,突然很想笑,他又想起那个奇特的梦境。梦里的傻子对他说——户部是真穷,要从太仓薅出银子来,他们如丧考妣…… “傻子果真是一语中的!”朱翊钧想象赵世卿束手无策的样子,“哈,如丧考妣,哈哈……” 笑归笑,但他也明白,赵世卿要的是重新拿回征税权。自万历二十七年,他大榷天下关税,派出宦官委以征收舶税的权利,至今他并无收回之意,让诸税重归有司。 朱翊钧沉吟良久,还是决定先下内阁票拟。 七月十八,朱翊钧再谕旨内阁,开刘家港市舶司,依照何等征税,着内阁票拟来。 七月二十,大学士沈一贯、朱赓奏——蒙发户部奏请,以开市舶一本,到阁票拟。仰揆圣心,原为户部缺乏之甚,籍此以纾其急,臣等以为开刘家港市舶,无需接待贡使,许商船进出,至即抽货。重开市舶,不必按照前制征税,可试行新制,征税权恳请回归有司,不必再设内官提督……臣等窃计,此本不敢担当可行,仰望皇上停止为便。兹不得已,两票以请,惟圣明审择,谨具题知。 朱翊钧自有考虑,并不打算收回内官的权力,所以让文书官去内阁传口谕,让其拟诏,但不必再提收回有司之事。 七月二十三,诏书下发。 是日,户部尚书赵世卿再呈两疏,一是《请立青岛海关疏》——漕运有钞关,海运宜设海关,题请青岛港设立海关,以征关税…… 二是《请复苏松督粮道疏》——各省具有督粮道,江南则以兵备兼理,请复设苏松常镇粮储道一员,带湖广布按二司衔,兼巡视漕河,其水利、农务仍苏松常镇二兵备道兼理…… 朱翊钧将头一封奏疏留中,第二封批了从之。 ~2~ 七月二十八, 仅苏州一地的生丝价突然开始暴涨,连带布、缎匹也跟着涨价。 起先魏进忠也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丝、绸皆涨价于他来讲都是利好消息,固然没想明白,也可将疑问暂且放放。 三天前,苏州就接到了重开市舶的谕旨,还有禁‘改稻为桑’的一纸政令。虽然前些时候流行好一阵的谣言,不攻自破,但这样也没阻止丝价的上涨。 禁改令不仅适用苏州、常州,也适用松江府,及浙江的杭嘉湖。杭州、湖州近年有田减地升,但升减幅度都不如嘉兴。嘉兴短短几年,田地就减少了一千三百顷,而种桑、棉、烟的地增加了一千四百余顷。 同样适用此禁改令的,还有四川的成都、保宁,顺庆府的南充、渠县、广安、蓬州等地。 虽然对眼下没有影响,但未来希望辟出新的整片桑田棉田,似乎已经不可能。 魏进忠本以为南浔和临平的桑苗买卖会很快萧条,但实际情况却出人意料,自从禁改令一出,两地的桑苗买卖反而愈渐红火。 七月底八月初,刘成从宁波再次回到苏州,这次他是为市舶司选址而来。 魏进忠第二次见刘成,第一次见还是三月前。刘成不到五十的年纪,低调内敛,没有权势太监的张扬,魏进忠对他印象不错。热情款待之后,于第二日,两人就坐上船去了刘家港实地勘察。 娄江流经太仓城南,昔日六国码头之地,永乐时的百万粮仓就设在娄江北岸。从张泾关到入海处,有三十里长堤,官车客马交驰骋,所以二人先是在此下了船,又改驱马前行,往复于张泾关和港口之间。 “知道这里为何叫六国码头?”刘成看着心情颇好,便与魏进忠马上聊了起来。 魏进忠自然不知:“刘爷也跟俺讲讲?” “这海在州城东七十里,自刘家港南,环七鸦浦北百余里,东北又到崇明二百六十里,水面两岸距四十里,外通琉球诸国,故元时称六国码头。这六国之名有大、小琉球,日本,安南,暹罗,高丽。前朝以来,刘河、吴淞江皆广阔,六国商贩聚集,虽不若粤海、澳门等处,但码头之名迄今没改。” “原来这样,”魏进忠点点头,“那粤海、澳门比之宁波港又如何?” 刘成笑了:“宁波比不了,自国初海禁始,宁波与泉州两处市舶就时罢时设,唯有广州一处是长期设立。” “广州凭的是什么,就因为离得远吗?” “没错,远离中原腹地,又接近南洋,接待占城、暹罗及西洋各国的贡使。嘉靖年争贡之役后,朝廷关了宁波、泉州两处市舶,惟存广州,那时广州就号称金山珠海,天子南库,可谓盛极无比。当时就已经允许非朝贡船入港贸易了。” “明白了,说白了还是市贸多,而贡贸少。此地刘家港重开,不会抢了广州的买卖?” “呵呵,我看不但会抢广州的买卖,连泉州、宁波也会一同抢了去。” 魏进忠一乐:“说笑了吧?俺觉得不至于。” “一开始可能不至于,必竟两边税法不同,就看算下来哪边交税少了。但以后不好说。” 魏进忠一听连忙又问:“对了,刘爷,往常是怎么征税的?” “月港许私船出海,单说月港就有引税、舶税、陆饷,加增饷。引税是海防发给商船,类似盐引;舶税征自船商,按梁头尺寸来征;陆饷征自进口货物,按多少以计值征税,其税出自铺商,每货值一两征银二分,但这种最有弊端;最后一种加增饷,算是附加之税。这当中除了引税外,其余都是后征,等船返航之后再征。” 魏进忠听了暗暗拿青岛港比较,好歹他是先征税,稳当,而且没有引税舶税。只征货物,这样要吸引不来商船,那就怪了。 “饷税只对月港,象广州、澳门都不许私人出海贸易,只准入口贸易。广州税法最早是抽分,后来又改成丈抽。西洋来的船一般分九等。广州之所以盛极,因每年还要办两次交易会,一月是澳门的商人来广州,六月则是日本,正好在西南和东北信风来时出海。货物是分为粗货和细货,细货会先放在仓房里,需得到许可,再缴纳出口关税后,方能售卖。粗货不必许可,只缴纳关税就行。” “俺觉得就该广州这样,先交税后发卖,根本就不用等船返回。”魏进忠说道。 “说的极是,往后刘家港是纯贸易港,许进出自由,若只按月港,或只按广州港的税法都不合适,只能行新税法。进口的进口,出口的出口,就针对货物而征税,税额计算清楚先征,后征可以算补缴。” “就是,什么引税舶税,都没直接对货物征税来的合理。俺早想过了,不管客商来自哪里,大宗贸易中生丝、绸缎布匹、瓷器、茶叶才是大头,这几样大头只要有人买卖,税源永远不会枯竭。至于其他则完全可以算做杂费里。” 刘成不禁看着魏进忠半晌,才笑着说道:“进忠的意思我理解,就好比说复杂不一定有效,反而简单才最直截了当。万岁爷不会问咱为什么没有征到税,只会看每月内库又增加了多少帑银。” “哈哈,”魏进忠得意道,“有的时候,即便没有也需要生造一个出来。” “哈哈哈,”刘成大笑,“进忠说的太对了……”说罢,随即一松缰绳,脚跟轻轻一磕马肚,那马儿便小跑起来。魏进忠紧随其后。 经一天的折腾,于傍晚,两人又回到了船上。 用过晚膳,闲的无事,魏进忠又来到船前,刚出船舱就见刘成已在那里。 魏进忠笑着道:“看来今晚回不去,要在船上过一夜了。” 刘成没有回应,只是一直看着船右前的那片码头。夜晚码头依旧灯火通明,固然没有巨艘万斛,辐辏云集的程度,但也相当热闹。 许久,刘成才开口说道:“进忠,过去市舶司设在黄渡,但那时还没有太仓州,我看今时不如就把市舶司设在张泾关。而且码头上那些废弃的粮仓,可以改成仓房出租。你觉怎样?” “好啊……” 第155章 【工商联合会】 比朝廷圣旨晚一天到的是——复设苏松常镇督粮道,这是治理江南逋赋的又一轮开端。自有人说——江南有兵备以兼钱粮之务,无需再设专官。殊不知依靠兵备道兼理,苦于江南事务繁剧,本就自顾不暇。而督粮道又旋设旋停,所以最好以水利道兼管督粮,使水利与督粮互为表里…… 总之江南财税就像一个球,都觉得于国家重要,但就是任人踢来踢去。逋赋也是,欠账就是滚雪球,越滚越多,越多越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找个借口蠲免了事。这倒是解决逋赋最省事的办法,却不能解决户部穷的现实问题。 可以说,赵世卿提的底气就来自刘家港的重开。站在户部的角度,他需要一个道臣来专理四府钱粮,而非与谁互为表里。而且赵世卿还有个大胆的想法,他希望漕折和金花银都还原本色征收,前提是能像元朝和明初那样,海运粮食。 虽然重开刘家港,是天大的利好消息,比如对赵世卿,但也不等于各方马上会趋之若鹜,往后大家就只等数钱。 就像太仓州,也不是一天就成的,何况一个早已‘废弃’了二百年的的港口,如今说开就开,朝堂上肯定有不同的声音,但这自不必说。 刘家港要重现昔日六国码头的盛景,首先要过的一关是海防,提海防就不得不扯上太仓卫。 太仓由镇建卫,因卫建州,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以行政体制来解决军事卫所地区的治理难题。难题有六,一财力不支,水利失修;二水利与盗逋未能分任专官;三民壮之设并无必要,反而生扰;四军卫月粮常有短缺;五田粮额重,斗则不均;六胥吏舞弊……追根溯源,还是因州卫并存,共治却并不节制,军民杂居,利益抵触而关系紧张所致。 重开刘家港,显而易见太仓要面临巨大挑战,一是海防安全,二是治安压力,与治理难题是异曲同工。其中涉及州县官府、商民,以及卫所三方,解决关键在于利益如何分配——征税权分配。 对于这一层的考虑,刘成比魏进忠想的更深。魏进忠希望征税简化,他也认同,但有些税目的设置,本身就为了平衡利益,并非为征而征。 刘成因为孙隆的影响力,与苏杭两地官员关系相对融洽。他找上巡抚曹时聘,两人密谈了许久。 密谈之后与魏进忠交代道:“参照月港的引税,改商引为执照,凡出海私船,只要办了执照便可出海贸易,执照一年一审,这个办理的费用就有兵备道收取。” 魏进忠回道:“挺合理。” 虽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设想,但他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心中暗忖道,太仓这种州卫共存模式挺好,既非军强民弱,也非相互倾轧,或许自在、安乐二州也可参照参照…… 第156章 【万帆争市易】 “管子曰——‘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七,君得其三’。国家掌控铁的定价权,并对生产出来的的铁器统购统销。在这些前提下,他放开冶铁作坊,允许民间商人自主经营,其增值部分,商人的七,国家得三。由此我们可以借鉴的是,首先丝、绸定价由官府主导,朝廷允许私舶出去,番舶进来买卖,对于超过起征价而成交的货物,增值部分官方税三,民商得七。” “抚台说的很明白,不过我还要强调一点,这只是对增值部分,而对货物本身的征税可依照魏进忠的说法,十五税一,每征银一两税六分。” “是的。不过申公,这税该归……” “呵呵,抚台的意思老夫明白,不如……老夫给二位出个主意?” “下官愿闻其详。” “去年那事之后,孙东瀛至今未再返回苏州,人虽不来,但他说‘只征行商,不征坐贾’的关税依然存在。今日我等聚一处又议市舶之税,若这依然被归于内帑……老夫的意思,你二位可直接上疏争取,明写也好,暗提也罢,以一方父母官的身份,与皇上挑明二选一,要么榷关重归户部,要么市舶归于地方。” “上疏不难,下官只是想,外头那二位会否答应?” 申时行笑笑:“太守,对刘成直说无妨,他承孙东瀛的作派,还算好说话。至于魏进忠,老夫记得山东一地的两税,似乎已回归本来,只榷青岛港一处入内帑,苏州完全可以效仿。” “是的,明白了。”两人一听,同时点头应道。 周一梧道:“但是别忘了,孙东瀛依旧提督苏杭织造。” “暂且不管织造吧,确实非你我之力能说动皇上改变主意。眼下先做能做的。” “申公说的极是,就只管眼下的吧。” “好了,既然定好了榷纲,想必外面的人已等多时,咱们这就出去见见?”申时行再次提议。 “就依申公……” ~2~ 三人遂出了书堂, 一出书堂就被热浪袭卷,申时行抬头看看天,顿时想念起休休庵里那片竹林,“立了秋还这么热?” 同在一衙门,东隅的景色与他处迥然,颇有湖光山色之美。廊桥上,轩室前,只要能立足的,已经满是人。 “呵呵,今天人还不少,”申时行环视一周,有些惊讶。不过今日议的是大事,估计全苏州城的人都在关心。 水池边上有好大一片竹林,聚在此处的人更多。竹林背阴处立了一展屏风,屏风前摆了桌椅数张,圆凳也有十数只,人是有座有站,三两成群。 三人一径来到此处,有人眼尖率先招呼道:“申公、二位长官,这边请。”很快,其余人也跟着一道相迎。 在众人一番推让后,申时行还是上坐,巡抚曹时聘陪与左,太守于东首就座,西首刘成、魏进忠,其他人则次第落座。没有座位的,还是依然站着,里外三层不在话下。 俨然一个会场,待众人坐定,曹时聘方起身道:“诸位静静,先听本官说……” 偌大一片竹林,顿时安静。 “今天大家到这里来,毋庸置疑,都为着一个目的,刘家港。之前刘公公已与本官说定,市舶司将重新设在张泾关,原先娄江北岸还有过去遗留的百万石粮仓,会全部翻新作为仓房出租。朝廷允许本港的私舶出海,那么记住,在出海前,需要至太仓兵备道衙门登记船只,办理执照,方允出海贸易。执照一年一审,每审一次暂定给银100两……” “抚台老爷……”曹时聘稍一停顿,就有人急切地发问。 曹时聘却举手按下:“本官理解你们急切的心情,容我先把话说完,然后你们再做询问。” “至于榷纲,以漳州月港的督饷馆为参照,除了执照,另外还征陆饷,也是关税,按照每值一银税六分来征。商品名目也暂时参照月港的《陆饷抽税则例》来,后期会做调整。出口货物也会整理一个抽税则例出来,到时按例执行即可。不过要强调一点,关于出口货物,会另征增值税,也就是除了关税之外,还对增值部分征税,这个暂定二税一。其余费用,比如租赁仓房、停舶、修理等费,都另算,也会列个明目出来……” 曹时聘大概讲了一遍,话音一落,那里外围了三圈的人当中,就已有迫不及待想提问的人。 申时行一见,叫住曹时聘:“曹抚台,今天既是成立工商联合会,也不光是衙门的官员,还有不少商号的掌门人、东家也来了,要不听听他们的意见?毕竟做买卖的是他们。” 曹时聘立马应道:“好,既然申公说了,那么接下来就是问答时间,凡是有疑问者,先报上家门再提问。” “请问……”方才就迫不及待的那人,此时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在下来自东山席家,家中主要做丝绸、布匹、蓝靛生意。” “哦,是东山席家啊,”申时行瞧这位二十八九的年纪,问道,“左右逢源是你何人啊?” 这人一愣,随即嘿嘿一笑,“申相公,晚辈正是席右源,左源是家兄。” “呵呵呵,”申时行不禁笑了起来,“好吧,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既这样,你有何疑问,不防说出来。” 席端攀抱拳道:“申相公、抚台老爷、太守老爷,各位县老爷……”他对在座的官员一一行礼,然后又对着魏进忠,“刘爷,魏爷,许久不见。” 魏进忠也笑道:“俺记起来了,你是小席,好巧啊。临清一别,也有小一年了吧。” 席端攀笑眯眯的与他寒暄两句,就回到问题上,“请问抚台老爷,您方才所说陆饷,在下有些疑问,月港的商船在入港前,为了核算陆饷,会先有衙门委官前来封钉,封钉后船无法卸货,也不能进港维修,如此一来,若遇台风,难免覆没。听说就在上月,有艘船就因此倾覆,数十万洋货一飓立尽。那就请问咱刘家港是否也会这样,不许船先进港?” 曹时聘不免有些惊讶:“上月倾覆的?怎没听说……” “可能消息还未传过来,在下也是才听家兄说起此事,”席端攀回道。“另外,衙门官员为了防止商人虚报货物数量,还规定凡报一千石,则‘加起’为一千二百石报,甚至一千五六百石,实际征收也是按加起最高的来,出具的票却只是一千石。不仅如此,还为了防止进港前就转移货物,设种种防范措施,进港后船工要下船,只能小艇载渡,就为了严防夹带,俨然对囚犯一般……” 席端攀滔滔不绝半天,曹时聘只得打断他道:“席右源,本官也理解你们的难处,但还是再声明一遍,刘家港允许船只未卸货就进港,进港后卸货只能存放在市舶司指定的仓房里,完税后才能被运走。进口这样,出口货物同样先存放仓房,完税才能登船运走。你们觉得这样合理吗?” 席端攀拱手回道:“可以,本来也应如此。” 太守周一梧听了半天,不禁问道:“奇怪了,你们为何不先问税,反而问起货物进港出港?” “说实话,朝廷定税,我等操末业之人无权说定的合理不合理?只要税征在明处,并且不要三天两头更改,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能接受。怕的是榷纲一变再变,税越缴越多,到头来钱搭进去不说,连命也给搭进去……” “还是要问一下的……”席端攀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人截住。众人皆往那人望去,而那人也就顺势走到前面,面向众人行礼道:“在下湖州许氏,家中以贩丝为业,想请教一下魏爷。”许氏说罢向魏进忠一揖。 魏进忠笑呵呵道:“许家啊……俺听说湖州有二狮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之说,你们许家是狮还是象啊?” 许氏还没起身,埋头笑了声:“值太平世,湖州人杰地灵,许家不敢称王称霸。” “呵呵,你倒会说话!”魏进忠还是不紧不慢道,“好了,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问吧。” “多谢魏爷,”许氏方缓缓站直身体,望着魏进忠,“前阵子就有传言道朝廷要改桑为稻,后来证实虽不改桑为稻,但也不远。在下不敢妄言庙堂策划如何,但自打传言流出,就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推动丝价上升。在下想,这或许是为了征税,但是丝价涨,乃是牵一发动全局的大事,甚至影响整个织造行业,就不知魏爷是怎么想的?” 魏进忠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嘴一咧,露出森森牙齿:“俺那天才问了织染局的高大使,为何独独湖州才出天下最好的丝?他说因为湖州地好,栽的桑叶蚕吃了容易结好茧。湖州水好,尤其穿珠湾的水,才能缫出光泽可爱的辑里丝,一担能卖八十两哦……” “八十两啊!湖州的人杰,二狮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你说他们会不会因此囤地栽桑?肯定会啊!换俺俺也囤地。好了,人杰手里起码囤了占湖州一半以上的桑梓之地。然后呢,湖州的士族三代都在朝中为官的也不少吧?朝廷现在的策划啊,就是保护耕地,好政策啊,既然皇上有此想法,那就主动一点推进吧,除了自家手里的地,都要种稻。最后呢,等大家的地都种上了稻,渐渐的你就发现,桑叶咋涨了?缫出来的丝咋就卖到天价了……” “噗嗤……”申时行竟一时失态,笑出了声。 许氏皱起了眉头:“魏爷,这不对吧?” 第157章 【月港暴动】 申时行一时失态,但心中却大乐。 魏进忠这般煞有介事地调侃,听着像胡说八道,但细想也有些道理,其实就是胡说八道。 “魏爷,这不对吧?”许氏听得满脸疑问。 “哪里不对了?” “丝价大涨,怎么会跟囤地有关系?” “许兄,你没听懂魏爷他的意思,”一旁的席端攀急忙为他解释。 许氏看着席端攀:“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过去跟现在没有变化,唯一变了的,是增加了一个港口,以后外舶可以直接来刘家港贸易。” 许氏道:“在下只是觉得丝价涨的太快,心里隐隐不安,因此想请教魏爷,此外并无怀疑之意。外洋各国到粤贩运出口货物,均以丝货为重,其货皆系浙直等省商民贩运到粤,然后卖给各个商行,由他们再转卖外夷……” “每年所贩湖丝二十万斤起,这还只是广州一处。闽浙商人到太湖一带买丝,用银至少四十万两,广州的商人买丝动辄百万两之巨。正是因此,太湖周边的很多市镇,便与外贸紧紧相连,荣枯与共。以至一个镇的繁荣,不视田之荒熟,尤视商客之盛衰,机户仰食于绸行,绸行仰食于商行,倘若商客稀少,机户利薄,丝市即寂……” “右源兄的意思,在下也明白,好比涨价一事,终端价都涨了,那么最开始的栽桑养蚕,缫丝、染丝,机户购丝织缎等等,就不会涨价吗?涨价即意味着成本增加数倍,这样一些中小机户必定因成本高难以为继而倒闭。机户倒闭自然牵连绸行,绸行又仰食商行,如此就像一个环,环环相扣,一家的好坏,必定影响更多家的好坏。” “你这比喻挺好,环环相扣,”申时行忽然接过话来继续,“但老夫以为,如果因成本高而汰掉弱小,丝货绸货总数相对也会减少,即使要仰食绸行商行,但物以稀为贵,最终价不也上去了吗?而且因为汰掉的都是弱小,存留下来的只会是实力雄厚的机户。如此一来,说不定以后仰食者会变成绸行商行,定价权全在供给一端。所以,湖州许氏,你觉得这样理解,有无道理?” 许氏听后,对申时行长揖道:“多谢申相公,为在下解惑。正如申相公所说,汰掉弱小,但市面上货物总数未必减少,只会导致生产越发集中于大机户。大机户财力雄厚,能在绸货出来前押上大量成本……” “诶诶诶,跑题了吧?”魏进忠不耐这许氏讲太多话,便出言打断,“你许氏本就是做丝货的,应该不会不喜欢涨价吧?毕竟可以多赚更多。俺瞧今天也有不少绸行商行的掌门人来,涨价对于你们,难道不是好事?” 魏进忠语气顿了顿道:“其实今日成立这个工商联合会,目的之一,就是要对丝绸布货等,统一售价。太湖周边苏杭常湖嘉、松江几府,你们要联合起来,不要散沙一片,这是一荣俱荣,一枯具枯。咱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不愁卖,定价权就得在自己手里。” 第158章 【齐行抬价】 先在浙江沿海险要之地加强海上巡逻防备,只是第一步。 刘家港本在长江入海口,是自元代起的南北海运起点和终点,它严格论,与浙江沿海各处海港并无直接关系。但俩个因素决定自刘家港起航的海运,同样离不开浙江沿海各卫所的军事参与。 一是浙江与苏松常地区,是朝廷赋税的主要供应地。国初浙江与南北海运发生联系,即是通过内河河道,将浙江地区的粮饷转运至刘家港,由此下海北航。 二是即便海运不涉及浙境,但海运形势与浙江沿海卫所的海防能力密不可分。也就是海运的实现,很大程度依赖滨海卫所的建置,而维持海上交通安全战略需要,又进一步强化沿海卫所的军事能力。 曹时聘与浙江官员商议决定之后,又是水陆并行,马不停蹄的返回苏州。 再次回到苏州已是五天后,一回来又接到了凤阳巡抚李三才的快信,约在南京商议江海联防。曹时聘跟本没空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去南京。 江海联防的责权在于:圌山、三江口以上至九江,属于江防区,由操江都御史管辖。而圌山、三江口以下则由应天、凤阳巡抚管理。凤阳主管江北,扬州府通州、泰州等地。应天主管江南。 江海联防基本是三种方式,舟师巡海,水寨游兵,陆上巡检,舟师覆盖范围广,难免有漏网之鱼,水寨的作用是游击于海上,水寨可以驻军,设置游兵驾船巡逻,往来策应,使沿海常余一游之师,以待突发状况。 两人商讨之后,遂定下具体形式——南直隶沿海水寨与沿岸营堡结合,由水营把总指挥,增加重要地点水寨的兵力,与相应卫城兵力持平,并增调大小兵船十几至几十不等。 重点在苏州府白茆港、七丫港、刘家港与崇明的竹泊沙、南沙,松江府的金山、独树、江门、大盘、小盘五营,与拓林、川沙、胡家港、蔡庙湾四堡,形成堡营寨联动。 苏州府的吴淞江水寨增调兵力至满额2900名,配置的100福船沙船一天12时辰巡逻,崇明水寨、浏河水寨兵力总共1700名,配有72艘海船同样12时辰不间断,这些兵船皆在各自信地内巡游会哨。 另外还有扬州府的狼山水寨、三江口水寨,镇江府的圌山水寨等,同样安排在各自信地巡游。 而巡检司是主缉盗贼、盘诘奸伪,一般都设在各府州县的关津要害之处,配备的弓兵30名左右不等。 规定松江府的金山、戚木泾、三林庄、南跄巡检司,苏州府的江湾、顾泾、刘家港、茜泾、唐茜泾、甘草、白茆港、唐浦、福山巡检司等,皆可登岸巡检。 李三才与曹时聘俩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向下的调度、安排,还有向南京兵部、都察院、都督府、守备,及京城各部的汇报请示。 曹时聘十数日的连轴转,身体终是有些吃不消,让他病倒在南京,还是临近中秋。他病倒之后,李三才又接过他手上的工作继续忙碌。 其实这期间,南京兵部已然不断在接到苏松、浙江沿海卫所陆续传来的消息,就近停泊在浙东南的闽广海船,在向浙东北海域靠拢。 不仅如此,由北方南下的船只,终点选择刘家港停靠的,也在渐渐增多…… 中秋夜,李三才提着吃食和好酒来看望曹时聘,而曹时聘经过一整天的调理,病体竟有好转,身体好歹恢复了六七成的力气。 李三才这人,是人如其名有大才,为官的脾气可不怎么好,但在百姓中,因他主张废除税监而深得民心。俩人本关系不错,曹时聘一见他提了好酒来看望,顿时大喜。 “李兄深得我心呐!”曹时聘说着就想抢下李三才手里的酒瓶。 可李三才一让、一挡,轻易就躲开了他的抢夺。“诶诶,曹兄悠着点儿,病体未愈就急着饮酒,当心咯。” 曹时聘‘怒目’一睁:“汰!那你拿酒来就是来逗我的吗?” 李三才笑嘻嘻回道:“也就是给你闻闻味儿,免得中秋夜让倍觉‘凄凉’。” 曹时聘不干了,遂奋起而争,俩人争执了一会,李三才先投了降。于是曹时聘抽过桌凳来说道,“坐坐坐。” 很快,俩人就边吃边喝上了。 起初李三才还劝来着,可曹时聘自己都不管不顾,他三杯下肚后,牢骚话也多了起来。 “总觉得这事直到今天,都挺梦幻。” 第160章 【入股钱庄】 “你们说,他翁家还需要招外人来当他们徒弟吗?” 魏进忠瞪着眼睛,即惊奇又觉得好笑:“这特娘俺头一次听说,居然还有这种事!难怪俺在临清时,王掌柜只提了翁家,说除了他王家,就是翁家。” “听说翁家善名振齐鲁,子孙得以经术占籍临清,”高四补充道,“可见洞庭商帮以翁家为代表,在山东有多大的势力。” 潘大户悻悻而又不甘:“说实在的,我是很羡慕他们有这么庞大的亲族,资金、人力在亲族内部就能全部解决。可惜我没有啊!只有去招徒弟来从头教,要不就每天去玄妙观前面临时找织工。” “老潘那,我觉得你该重视这个佣工的问题,”高四异常认真的对潘大户说。 潘大户立刻看着他道:“高兄,怎么说?” “别的不提,苏州城里的机户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好比成立一个大机房,织机在几百台以上的?可将雇佣的织工固定下来,也好免去次次雇佣之劳?养一家徒弟小厮几十个顶天了,管吃管住不说还得从头教起,就算不计较金钱的投入,也得算算投入的时间本钱呐?与其招徒不如雇熟手。” “正是!简直想到一块儿去了!”潘大户一听,击节叫好,“因为今年福州出了一种最新的改机,前些时候我就与另外几个机户聚一起说这事,后来又说到大家不如合伙出资,投一间大机房。当时就提到织工,王老板就说可考虑长期雇佣,但周甲说,有匠籍的匠人要服朝廷徭役,恐怕不好长期……” “你反而无需担心服役问题,”高四不赞同道,“服役的都是轮班匠,三年一班,剩下二年可无他役。等于这二年他可自由受雇于任何一家机房织作。即便轮班年应值三个月,平均每一年不过一个月。” 魏进忠不禁问道:“还有这规定?” 高四回他:“是的,根据嘉靖八年和四十一年的法典,织匠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时间。而且轮班匠远远多于隶籍于织染局的工匠。就说咱们苏州织染局,岁造纻丝1534匹,闰年加139匹,若没有加派,局匠完全可以织完,都未必用得上轮班。” “这道理我也知道,”潘大户犹豫不决,但显然已有些动心,“就是……只是……” 朱灵均先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当听到潘大户想合伙出资……忽然心里一动,一个主意冒出脑海。后又见他犹豫不决,心下一思量,便猜出他还担心什么。 “老潘呐,我说俩句,”他对着潘大户道,“一般小本经营的机户呢,缺少本钱,所以大多现产现卖,若是不向牙行收客定金,恐怕连丝料本都无力支付。但是像老潘你,王老板周老板,还有施老板对吧,你们也算苏州城里的大机户,若是合伙投大机房,这么说吧……至少我们社下面的绸领投和牙行,就可以替你们张罗丝源,绸商绸行,你们只管生产,根本无需担心销售。” 潘大户亦笑着回道:“早听说你西门北北的名声,我自是相信。今日既说到这,那也敞开来说,我如今只有一点拿不定主意,因为前段时间丝价涨的太厉害,屯了不少丝料,可以说压了全部本金在上面。所以合伙出资的话,暂时就拿不出钱,其实不止我,像老王老周他们,同样如此。” 朱灵均一听潘大户都交代了底,心中越发笃定,他想了想,道:“老潘呐,既有我保生社从中作保,未尝不可考虑从钱庄贷一笔本金出来,扩大机房,添置机张。你甚至可以减少垫支资金,来通融生息。” “对啊,灵均说的不错!”魏进忠也赞道。 “唔……”潘大户没有即刻回应,显得颇为谨慎,“实不相瞒,诸位,我也不是没考虑过称贷。但又想到干织业这行,都是重资产,本钱基本都压在原料和织机上,与开铺做生意的完全不同,人家是轻资产。既要做织业这行,这些本钱不能不投,即便投了也未必保证赚钱,一场水灾就能摧毁所有家业。我与老王老周他们算是底子厚的,能熬过来,那些没底子的小机户很少有能熬过这两年的。” “理解理解,唉,”朱灵均叹了声气,“我呢,一般都不劝人称贷,只是想到眼下正是大好时机……其实,你看看翁家,”他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说服理由。 “人人都知钻天洞庭,就拿翁家来说,虽然挟资行贾,那也非己资,而称贷于亲族之间,同样要付什贰叁之息。这都接近于高利贷了,一般钱庄对工商业放款比这低多了,大致为月息四至七厘,年利均不超过什一。徽商同样如此,称贷于同一县乡的商人…… “我名下有家钱庄,叫日日升,正儿八经的钱庄,非高利贷,对苏州本地机户放款就只收取月息六厘,像老潘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 潘大户果然变得十分专注:“日日升?我好像也听说过,原来是你保生社名下的钱庄?” “是啊,不仅放款,还打算经营汇票业务。老潘你若考虑借贷,钱庄甚至还可以先给你一个可借贷的最高额度,只要在一年期限内,你不超过额度可以多次借贷,而且随借随还。好比你要急需一笔钱周转,你只要说多少,钱庄即命栈司现款解送。” “这法子好诶!”魏进忠一听不禁点头。 “果真?”潘大户脸上似已有动容之色。“那这种利息又如何计算?” 朱灵均笑着道:“不瞒你老潘,这种比一次性借贷稍高,月息一分,年利十二。但也比高利贷低很多,甚至比亲戚间称贷也低。” “是低,”高四忽然问朱灵均,“随借随还,还了之后是否又恢复额度呢?” “当然,只需还的时候付息,满一年还本,还清本息之后还可再贷。只要你老潘做生意有信誉,业内口碑不错,就能往复称贷。” “这我得与其他人商量一下。”潘大户说道。 ~2~ 八月十八, 按理已是秋天,可天气依旧炎热。 魏进忠自打来了南方,口味忽然变得清淡起来,全因苏州有不时不食之讲究,起初还觉得不错,可久而久之,就觉得寡淡,他还是喜欢重口味的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那爽劲。 “秋天,正好可以补一补、贴一贴了……”魏进忠正暗自琢磨补什么贴什么,忽然又想起临清的烧鸡,记得那次,同徐上海和西洋人那回,就是在临清他的衙门里,三人烧鸡就酒,吃了一个下午,那叫一个爽。 “啧啧,老子咋又想吃烧鸡了勒?”一想起那烧鸡的扑鼻香气,他忍不住口中流出了哈喇子。 “小邴,小邴……” 稍顷,邴小弟走进院子,“魏爷,您有事?” 魏进忠想了想,问道:“朱灵均那小子在做啥?把他叫来。” “是,卑职这就去。”邴小弟应下。 “回来,”魏进忠又把他叫回,“你再去问问他,苏州这地哪家烧鸡好吃?” “行勒。” 阳光明媚的午后, 魏进忠倚在院中的湘竹塌上,竟睡了过去。 睡梦中还做起了美食梦——他梦见了飞鸡,上一刻,一只只鸡展翅翱翔天空,下一刻,翱翔的飞鸡就进了大锅。大锅里全是各种香料,还咕嘟咕嘟冒着香气…… “嗯,真香……” “魏爷?魏爷……” 魏进忠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正自疑惑,随后睁开了眼睛……朱灵均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只因那股香气实在诱人,他的眼神四下找寻,很快发现朱灵均提了一只大食篮,而香气就从食篮里飘出。 “魏爷,正宗临清烧鸡,”他笑着道,“来趁热吃,凉了就没烧鸡的风味了。” 魏进忠一听大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奇也!闻着是那味!没想到苏州竟也有临清烧鸡卖?” “嗨,以前是没有的。这呢,还多亏翁家人。” “怎么说?” “听说是翁少山夫人爱吃临清烧鸡,特意带回了鸡子就养在西山,还专门建了一座鸡场。” 魏进忠恍然道:“哦,原来苏州竟也有鸡场?在西山哪里?” “就在西山甪头,”朱灵均回道,“翁家人重金求得烧鸡秘方,又在西中市开了一间烧鸡铺,每日只卖五十只,先来先得,俏得不得了。” “嗯,看来赘婿不是白当的。” “小的去那烧鸡铺,他们本来早卖完了,又逼着师傅徒弟现做了三只。这不,还热着呢。” 魏进忠十分高兴:“灵均啊,来做下陪俺喝两杯,烧鸡就酒,绝配。” “求之不得啊,魏爷!”朱灵均也顺势坐下。 很快,两人烧鸡就酒,吃得嘴角流油,也不讲究那许多。酒是金茎露,可比女儿红有劲道,朱灵均有些不胜酒力,没喝几杯就上了头。 他涨红着一张脸道:“魏爷,小的今日来,正好还有事与您商量……呃……” “啥事啊?” “呃……就是呃……小的那钱庄,日日升,想请魏爷您入股……” 第161章 【鹤王花市】 两人吃得一时爽, 酒酣耳热之际,朱灵均说出来意。 魏进忠笑眯眯的一副表情,已有三分醉意。他并未理朱灵均那番话,甚至一个字都未听进耳朵,只是趁着三分醉意,念起了一首歪诗——“热中一抖骨肉分,异香扑鼻竟袭人,惹得老子伸五指,入口齿香长留津。” “好诗!呃~”朱灵均打着酒嗝道:“既然魏爷都念了诗,小的也献上一首,助助酒兴——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 “哈哈哈,不可不可!不能让鸡知道,所以要……鸡密?对,鸡密!”魏进忠一边大笑,一边端起酒一饮而尽。 “俺突然想起个西儒,叫利玛窦,他曾给俺说,西洋国家用的银币都是机器制造出来的。俺见过那银币,十分漂亮,也很难仿造……” “是不是光边有双柱花纹的?” “记得面上是有两根柱子,”魏进忠思索片刻,“总之很漂亮就是,造假很难。” 朱灵均笑着道:“小的知道了,这钱南边都称双柱洋,听说造于米西哥国,如今在广州交易很喜欢用此银洋。不过要说难造假……恐怕未必。” 魏进忠不由看着他:“未必……呵呵,口气不小啊。” “小的门下有一能人,擅长辩银,也擅长制伪银。” “诶?”魏进忠一听愣了愣,很快又道,“你一说伪银,俺就想起俺的俩兄弟,如今还呆在临清钞关衙门里。” “哦,那可巧,说不定他们还都彼此知道呢。毕竟这圈子不大,就算没见过也听过。” “不可能,”魏进忠摇摇头,“那俩兄弟跟俺从宫里出来的,怎么可能认识这边的人?” 朱灵均笑了笑:“小的门下这人,姓陈,是个制伪银世家,听说祖上从成化年间就钻研这行,祖上开过银炉铺。” 魏进忠沉思半晌,忽然道:“你手下这人,哪天你带来俺瞧瞧,要真有你说的本事,俺可以安排他……” “没问题啊!”朱灵均欣然应下,“要不这样……”他想了想道,“等过两天,小的约上宗道兄,请您一起去太仓鹤王镇逛一遭,顺便让他一道来,如何?” “鹤王镇花市?可以,”魏进忠稍一思索便知,“另外,你方才说钱庄入股,这事先不急。” “小的明白。” ~2~ 两日后,魏进忠承朱灵均的邀请,游阳澄湖。 八月正是吃蟹的季节,船上,朱灵均与吴宗道吃蟹配花雕,不亦说乎。魏进忠不喜吃蟹,好在有烧鸡伴白酒,各有各的口味。 一行人游湖之后,又换乘一艘沙船,准备行船经杨林浦达鹤王市。船行不快,期间,朱灵均引一人上前,介绍道:“魏爷,这就是小的手下名陈正,是上塘的,目前在一家倾煎铺里做煅工。”说罢又对陈正道,“来,见过魏爷。” 魏进忠搭眼一瞧眼前这汉子,二十五六的年纪,很普通的南方人长相。 陈正上前,规规矩矩行一大礼,魏进忠伸手虚扶一把道:“嗯,起来吧。”然后又简单问了几句,就吩咐身后的亲兵掏出一把银子出来,放在一托盘中。 魏进忠道:“你瞧瞧这些银子。” “是,小子遵命,”陈正依言上前来,只往托盘里看了一眼,就道:“小子看好了。” 魏进忠有些惊讶:“看一眼就好?行,那你说说吧。” “虽然铰过,但有上等银,一块金花,一块绿花,一块细丝松纹脸白光九七的;脸死白的是灌了铅,但成色在八五以上;一块带狗蚤斑的,铅至少两成。其实这些银都是好银,用没问题,就这种低银……” 陈正手指着其中一块银子,并未触碰,道:“一烧即烟起,去了水银有六分左右的银,也算勉强。总之好银性软,倒铜则偏硬,一擦则红,辨别伪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摩擦,然后一烧即见。金花、绿花、黑花在交易中不常见,一般用七成至细丝即可,更低者不建议用。” 手端托盘的亲兵朝魏进忠点了点头,魏进忠带着一丝欣赏道:“只看一眼就知,厉害!” “江南的伪银跟北方的还有些区别,有撺铜、吊铁、灌铅、淡底,还有纸盖、鼎银、吊铜、傥边之类。也有以铁铜铅锡为质,外包一层银皮的……” “那外洋的银元呢?”魏进忠又问道。 “洋银元不错,成色稳定,通常九三以上,一般重七钱七分,径一分,合库平七钱三分重。而且花色复杂,造假不易,听说闽广那边人喜爱用,浙江沿海也有人用。” 朱灵均又问道:“那种洋银元易造假吗?” 陈正笑了笑道:“不是不能,看值不值当。以小子来说,少量的没问题,而且可以天衣无缝,多了难免被人看出破绽。再说本来就只七钱三分当一两在用,实在是……但以后用得人多了就不好说,小子也相信,民间自有造假技艺在我之上者,只要愿意去钻,就没有造不出来的。” “嗯,说的好,”魏进忠十分赞同,“俺曾经问过一个西儒,他说洋银元都是用机器压制出来,他当时还画了一张图解释那机器怎么压制……” “果然是不用倒膜!”陈正不禁脱口而出,又连忙一拱手,“魏爷,能给小子描述一下吗?小子好奇。” “呵呵,莫急,”魏进忠笑道,“俺已托那个西儒从他们国带一台那样的机器回来,等机器到了俺这,你可愿一起看看?” 陈正大喜道:“小子愿意!毋论何时、在哪里都行。” “好,那就先这么说定!” 朱灵均也笑嘻嘻对魏进忠道:“魏爷果然看得远,格局高!别人都还对洋银元不屑一顾的时候,魏爷就已经想到了引进机器来造咱们自己的银元。小的佩服!” “是啊,这样的银子用着方便,携带也方便,于交易最是便利,”吴宗道跟着赞道,“魏爷的眼光确实独到,其实不止买卖,普通人的日常用度,哪样能离开银子?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银子就是‘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通神,下可使鬼,系人之性命,关一生之荣辱……系天地间第一件至宝也’!所以,卑职也不得不赞一句,魏爷您眼光实在高!” 他俩的马屁拍得魏进忠要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鼻子哼出一声,但并不接话,而是淡淡转过头,看着船外的风景,把背影留给别人敬仰。 船行驶于杨林浦间,两岸景色宜人,河中往来船只密集,魏进忠观察了一阵,不觉诧异。他想了想,不解其意,便问吴宗道:“宗道,这条杨林河是直通大江的吗?” “是的,杨林河口就在白茆以北,但河口与江口对接并不顺畅,船一不小心容易搁浅。只是鹤王花市在杨林河边,河中的船只又大多是运花船。” “难怪这么多船……”魏进忠又问道:“俺记得山东收棉多在中秋之后开始,江南这一带是不是一样?” 吴宗道又回:“收花季都差不多,江南棉以太仓、嘉定、宝山、上海、南汇为中心,如今基本北至常熟、昭文,南到海盐、余姚都有。尤其太仓棉,柔韧洁白,每朵有朱砂斑一点,而且离市十里外即无,闽广商人最爱,每秋必来鹤王贾于市。” “难怪花市要设于此!”魏进忠赞了声,“那今年花价走势怎样?” 吴宗道一听笑道:“好。” “好?”魏进忠不由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只要是花,无论产自哪里,都能卖个好价。山东花同样,已经运到太仓的,很多船都没卸,转眼就卖了出去。价格目前已经攀到去年的顶了,卑职知道其中一种紫色的花,价最高,差不多接近六两一石。” “紫色?啊,俺知道了!”魏进忠想起徐上海曾说过一种紫色花,“那是巨野县出的一种彩色花。” “呵呵,可能就是带色才卖那么高价,用此棉纺成布,岂不连染色都省了。” “宗道啊,还需多久到花市?”魏进忠忽然就想快些到鹤王镇,亲眼看看买卖交易。因他心中多少存有一些不自信,花价能超过去年。毕竟去年因灾导致花价猛涨,但今年为何比去年还高,他还没找到理由。因为刘家港吗?问题是眼下风信已变,真要等万帆蔽日而来,也得明年三四月份去了。 吴宗道伸出头看了看岸边:“快了,用不了半个时辰。” 果然半个时辰后,众人弃船登岸,到了鹤王市。 此地并不大,就横竖两条街市宽窄,但人却填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漂浮白絮、尘烟,连房屋草木都似笼上一层薄纱,还有随处可见的大布囊,胡乱堆放,更加挪不动步。 魏进忠耳边充斥着嘈杂人声,却一句都听不懂,说的吴侬软语就像吵架,而闽南语和粤方言更像在听鸟语。 “他们都说了什么?”忍不住还是问了吴宗道。 吴宗道有些汗颜:“说得太急了,卑职也听不大懂。” 朱灵均道:“没事,这里四大保载行都是保生社名下管,小的挑一间,咱们进去坐,慢慢打听。” 很快他找了间,吴氏保载行,魏进忠等人便进了此行正堂就座。 一番寒暄后,魏进忠还是问出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吴经纪,你既做保载,可知为何闽粤商人多来此地?花价比之去年又如何?” 吴经纪本来十分忙碌,这会才稍作休息,有时间喝一缸茶水解渴。他回道:“有些三月间就来了,都是载糖霜来此卖,然后就等秋天来鹤王买花。他们不买布只买花,买了花就报税清验给牌,船再次南下,要么赶次年一月的广州交易会…… “其实也跟洋舶有关,每年葡萄牙船运着木头、水晶玻璃等货,会在四、五月离开果阿前往澳门,中途在满剌加停留交易货物,如果赶得上季风,六到八月到澳门。而广州港从一月起,就会有澳门的商人来此采购货物,等风向一变,再装船运走。” “原来是这样……”魏进忠觉得又长见识了,“那眼下在太仓停靠的都是闽广船?” 吴经纪笑着摇摇头:“未必,自去年开始,北方来的大船就多了起来,知道为啥现在花价、丝价都涨的如此之快?” “为啥?”魏进忠急忙追问一句。 “其实我的预判是还没到顶,诸位别觉得现在船就多,等明年三四月风向一变再看,那时这里应该遮天蔽日都是船,江南的丝货,花布绸缎会再创新高。精明点的商人,都趁现在囤货呢,不排除有囤积居奇之人,大多数人还是为了远销,涨了也能赚几倍于此的差价。” “明白了!”朱灵均插了一句嘴,“正如吴经纪是预判了客商的预判,认为价还没到顶。同样精明的商人也预判了他人的预判,所以丝价花价随之一涨再涨,是这个原因,对不?” 魏进忠大笑:“这说法好啊!预判了别人的预判。” “似乎有些道理,但……”吴宗道却出言驳道,“要是大家都预判了别人的预判,首先,这还叫预判吗?其次,我认为现在的价,应是基本到顶了,即便三月来此的船会增多,但未必能再影响丝价花价。” 吴经纪笑着回道:“愿闻其详。” “首先考虑刘家港能否停靠数以万计的船舶?别的不说,远洋而来的大舶恐怕连港口都无法靠近。” “为啥?不是六国码头吗?”魏进忠问道。 “六国码头是二百多年前的事,却不知那时江口泥沙淤积怎样?反正现在刘家港近处太多泥沙,若是大船尖底就有搁浅风险,一旦搁浅,非人力可以解决。不光刘家港,即便宁波港同样泥沙淤积过厚,包括整个舟山、杭州湾、南汇、上海等地,近海几乎被泥沙覆盖。相比之下青岛港的海水就湛蓝许多…… “当然泥沙厚,未必不能停靠大船,但最近,想必诸位也大概听说,直隶、浙江近海的卫所水寨已经在调整海防布局,想来就是为了应对将来有可能的船只涌向刘家港,毕竟离南京也就一步之遥……” 第162章 【户部督粮官】 “最近,直隶、浙江近海的卫所水寨已经在调整海防布局,想来就是为了应对将来有可能的船只涌向刘家港,毕竟离南京也就一步之遥……” 判断花价已到顶,吴宗道说出自己的判断理由,又提到最近沿海的卫所水寨正进行调整布防。魏进忠听了之后,也觉得吴宗道说的有理。 “一旦数以千计的船只涌向刘家港,届时不仅海防,江防同样会严阵以待。毕竟,在南方经常跑水上的都知道,要是有海寇来海上行劫掠,都是趁着风候。南风汛时由广而闽、而浙、而直达江洋,在浙江就是东洛(平阳)、南鹿、凤凰、泥澳、大小门(温州)、东西二担、九山(象山韭山)、双屿、大麦坑(舟山)、烈港(舟山)、沥标、两头洞(岱山)、金塘、普陀,甚至苏松丁兴(岛)、马迹(嵊泗)等地,都是贼巢。” 魏进忠暗暗吃惊,虽然他不知吴宗道所说这些地方都在哪里,但听他熟悉程度,恐怕所言非虚。而且……他想起朱灵均说‘他吴家有自己的船队,很早就在经营南北线的海运’。到底这吴家有多大一只船队? “宁波港除了泥沙、潮急,还有一点不好,”吴宗道继续解释道,“海上飓风起,没有一处能避风,船只还得出港避风。昌国卫南一里的港湾,可舶百余舟,陈钱山(嵊山岛),山大澳广,同样可舶船百艘,但贼船每多寄舶。东霍山可舶,但夏月里贼船多寄舶,伺机劫持,且与陈钱山为南北犄角。普陀之南,自崎头到昌国卫,外有九山吊邦,亦是贼舟寄舶之所……” “宗道啊,”魏进忠又笑着问道,“那北风汛的时候呢?你只说了南风汛。” 吴宗道一愣,随即也笑道:“北风起时,由浙至闽,至广,或趋番国。贼巢一般在东莞、涵头、浪北、麻蚁屿、南澳,福建则走马溪、古雷、大担、旧涪屿、海门、涪州、金门、崇武、湄洲、旧南日、海坛、慈澳、官塘、白犬、北荚、三沙、吕磕、愉山、官澳……” “啧啧啧,这么一数,咋感觉海路上全是贼巢?”魏进忠摇头叹息。 吴经纪道:“他这么一说,好像也对。很久以前,郑和下西洋时,就从刘家港出发,经过南汇咀,先到滩浒山,然后分成两路,其中一路就是经东霍山,烈港,取小磨山(小猫山)转崎头升罗屿(圆山),出双屿港,然后孝顺洋、乱礁洋,到九山。要是被海贼把持,南来的商船确实危矣。” “所以啊,还不如走陈钱山,陈钱者,海中之标也。再进舶羊山,羊山者形如箕,周围百里有屿十八,可藏艘数百。山巅有泉清甘,要是贼舟必泊此汲水觇风。一旦风从东北起,则可由马迹犯浙,流入苏松。从正东起,可由茶山(佘山)犯淮扬,流入常镇。” “这么说来,只要据羊山、陈钱、茶山,使之互成犄角之势。而且还可选择上海建港,上海设港比之太仓港离南京,就要安全许多。” 魏进忠道:“你们几个说的意思,俺大致都听明白了。不过你们说的只能算影响花价丝价的因素,而非就直接决定了花价丝价。” “就是!”朱灵均也道,“我看无论买卖什么,还是供求才能决定价格。以前吧,福建广东也种桑养蚕,所出蚕丝就是不比江南所出,后来呢都用上了吴丝,所以粤纱粤缎,虽然还是不及金陵、苏杭,但用了吴丝,方得光华不褪色,不沾尘,故甲于天下。漳缎的丝取自浙北,还有苎取之江右,棉取之上海。你说眼下价格都涨了,还涨了不少,但销量减了吗?” 吴经纪听着笑了,也承认道:“倒是没感觉,反而感觉比前两年生意更好做。福建商人最喜欢一种紫花布,就是上海法华出的,专行福建,如今山东又出一种紫色棉花,往年没见过,今年头一次在鹤王出现,一出即罄,那价也是蹭蹭涨。往年山东花不是没有,其价不比松江棉,但少有今年这样的,紫花能卖到六七两一石,真正是罕见。” 吴宗道爽朗一笑道:“在下也觉得吴经纪说的不无道理,这么一来就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都有道理,那就拭目以待喽,等明年开春,就知道谁预判的准确了。” “哈哈,没错没错!”魏进忠也笑了起来。他肯定希望山东花能卖好价钱,所以笑容绝对出自真心。他可没忘今年要上缴内帑二十万两呢,而且去年大力推广植棉,也不知效果如何,就看今年能收上多少税了。如果不错,那他自己进账也会很客观。 魏进忠一行,在鹤王镇直待到太阳西沉,花市收市为止。然后重新登上纱船,往回走。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潘大户来,“灵均,知道老潘那边有消息吗?” “听说他这两天可忙了,忙着拉人投新机房。” “哦?这么看来他也挺实诚的嘛,那天看他还犹豫不决的样子,这才几天时间呐,就行动起来了?” “老潘能做到苏州机户里的翘楚,也是有眼光的,平均十来天就添一张机,不是谁都有这魄力。” “嗯,也是,”魏进忠点头赞道,“这次他又准备投多大机房?” “听说规模不小!”朱灵均又道,“他先是找行会里,提议重新修订行规,说旧规可能跟新的工商业会行规起冲突。他们行会同意了,然后老潘就开始游说投新机房。有实力的那几个,目前已经答应合伙,这样几家算下来,基本能达到一千张机的规模。” “千张机,可以啊!但织工又怎么解决?”魏进忠一阵惊叹。 “老潘呢,很聪明,跟县衙和府衙都谈了条件。所以,有官府出面替他雇佣织,相当于官府充当了一盘牙侩。” “也就是他雇佣的织工以后会在他机房固定上工?” “是的……” ~2~ 魏进忠回了苏州, 当晚早早就歇了。第二日一早,人才起床不久,就有人来到他屋外禀道:“魏爷,贾大哥从京城回来的,正等着求见,说有事要禀。” “贾艾回来了?”魏进忠一讶,随之一喜:“嘿,正好!快让他进来。” 贾艾是他派去办东征旧将陈愚衷出狱之事,已经一个多月,想来应该办妥了。 贾艾很快进得屋中,魏进忠见了很高兴,又拉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办事可否顺利?贾艾则一一交代。过程还算顺利,并无多少波折,陈愚衷已经有家人接回,当然那四万两银子也到了手。 “魏爷,这四万两标下同兄弟们商量过,只收一半,剩下一半还当给魏爷。兄弟们只是跑跑腿,辛苦一下,真正能办成这事,还靠魏爷您……” 魏进忠眼中含着赞许,笑眯眯道,“既这样,那也行。反正呢,俺把话放这,只要有俺一天,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多谢魏爷!标下自当誓死追随。”贾艾连忙向他表忠心。 “对了,你说有事要禀,什么事?”魏进忠又问道。 贾艾从随身携带的囊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刘诚太监给您写的信,他说这信很重要。” “刘成?”魏进忠却是愣了一下,没接信,“他不是在太仓吗?” “不是刘成,是刘诚,宫里御马监的刘诚。” “哦,是他呀,给搞错了,”魏进忠这才反应过来,“他怎样?你念来俺听。” 贾艾依言,收回信打开来,看了一眼,便念了起来,信不很长,但说的事的确挺大一件事,刘诚作为御马监掌印太监的掌家,居然还提督了宝和等六店。 这六店是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俱坐落在东安门外戎政府街。这六店经营各处商客贩来杂货,一年所征之银,约数万两,除了正额进御之外,余者皆提督内臣公用。嘉靖年间归裕邸差官征收,而今是属圣母老娘娘宫中收用。 所贩货物有貂皮每年约一万余张,狐皮六万张;平机布八十万匹,粗布约四十万匹,棉花约六千石,定油、河油、芝麻、草油、荆油、烧酒等,约数万;南丝五百担,北丝三万斤,串布、江米、夏布、瓜子,各数万不等;腌肉二百车,松萝茶二千驮,各类杂皮三万张,大曲、中曲、面曲、京城自造细曲各数十万块;还有猪、羊等几十万口,玉石五千斤,另外还有马牛驴骡,滇粤之宝石,金珠铅铜砂汞犀象药材,吴楚闽越山陕之币帛绒货…… “这刘诚居然想自己开店?”魏进忠听了信后,大感诧异。“他是不是看高淮在辽东开了店,所以也想在辽东?”信中刘诚说到,想将六店开在辽东,经营丝绸布帛,皮货人参等买卖。 因朱翊钧封高淮镇守辽东,又准他在辽东开店,山海关、广宁、辽阳等地,皆有镇守太监的店房,而且高淮擅自抽分,商民皆困弊不堪。 “他这是得了皇上允许,还是私遣?”魏进忠又问贾艾。 “内廷里,凡事都瞒不了皇上,想必……得了他主子允许吧?” 魏进忠点了点头:“你还记得吧?去年俺找过刘诚,游说他合伙做人参貂皮买卖的事,但被他婉拒了。” “记得,当时他还躲了您好几次。” “当时挺气的,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一是俺的确不知辽东行情,甚至对高淮都知之甚少。二是那时还没开放刘家港……” “想必刘太监觉得当下时机已经成熟了?而且标下这次回京,也听说京城的缎匹布帛在涨价,比这边价还高。” 魏进忠笑了:“看来消息也传得挺快……对了,刘诚信里说派个人来苏州,谁来?” 贾艾道:“是圣母老娘娘宫里的齐栋,他和张隆都是六店的委掌管事。” “原来这样……”魏进忠想了想,又忽然冷笑一声,“这两人也好!总之去辽东开了店,少不了与高淮打交道,高淮敢劫老子的货,未必还敢动老娘娘宫里的人?” “标下也这么想,所以在京时,也自作主张告诉齐栋说,将来去了辽东可找亿赛,反正先把话说到这。” “恩,你办的不错,”魏进忠赞许道,“那齐栋这次来,是来采购货的?” 贾艾点头,又笑着道:“齐管家是携重金来置办货,除了他,还有一人要来苏州,但这人就不是宫里的人了。” “谁啊?” “户部新任的督粮道官。” “啊?户部这次来真的了?”魏进忠又一次惊讶,“别看江南富庶,可收烂账未必就能如愿呐。这赵尚书还真是……怎么说他好?” 贾艾叹道:“赵尚书也算不错了,按早先的《考成法》规定是,地方‘征赋九分为率,有司不及格者罚’,但赵尚书一直主张‘缓催科’,不过去年自他上任伊始,就变了。” “这边都是欠赋大户,他能不变?不过俺觉得恐怕悬。灵均手下去收账的那些人,哪个不背几条人命在身上,就能轻松收到账?” 魏进忠狐疑地看着贾艾:“这新来的督粮官,俺是不知他手段如何,但总不至于……也收几条人命走?” 贾艾也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3~ 大概一月之前,朱翊钧就批复了赵世卿的《请复苏松督粮道疏》——各省具有督粮道,江南则以兵备兼理,请复设苏松常镇粮储道一员,带湖广布按二司衔,兼巡视漕河,其水利、农务仍苏松常镇二兵备道兼理…… 自万历以来,共有数次旋停旋设江南的督粮道。万历元年,给了苏松常镇督粮道关防,万历八年,张居正以‘添注冗官’为由裁革,江南四府催解钱粮归苏松兵备道兼管。 到了万历十六年,为整治江南水患,重新给了敕书关防,但不久,有大臣奏请以苏松水利道兼督粮储,可在第二年,又归了兵备道。万历二十年,再次复设,四年后再归兵备道。 六年后的今年,又又复设。赵世卿在疏中也讲的很清楚——‘日玩月愒,相习成风,此重彼轻,了不介意……’ 第163章 【催逋手段】 户部尚书赵世卿这次是横了一条心。 他以‘各处钱粮逋欠数多’,奏请皇帝遣官催督,那时他就想好了,逋赋不收十之七八上来,绝不鸣金收兵。哪怕背上骂名。 京城之中,反对之声颇大,吏部更是直接上疏,说官不必遣,吏部可将管粮官职名开列出来,其所欠粮数责令完报,十分之七方许推升。 可赵世卿觉得吏部这招没啥作用,其余人提的办法就不说了,还不如吏部这法子。 他本以为皇帝会不同意,但,朱翊钧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下来。 怕不是皇上梦中答应的?赵世卿暗暗揣摩。 ~2~ 八月下旬, 六店管事,老娘娘宫里的太监齐栋,来到苏州。 魏进忠接待,自是不会怠慢,山塘河上,金碧辉煌的游舫往来于虎丘与金阊之间。游舫一连三艘,首尾用缆绳衔接,打头的一只最豪华,是酒宴会客之地;第二只上请了苏州城里最好的戏班,日日夜夜咿呀声不断,如流水席一般;第三只稍小,则摆了联排的桌案,上面铺陈笔墨纸砚,随行的文人墨客只要来了兴致,皆可挥毫题字,泼墨作画。还有古董字画,供人鉴赏。 虽然魏进忠是大老粗,但齐栋是个文化人,还颇喜欢这样的安排。言语间,对于魏进忠也亲近不少,自然也有刘诚这一层关系在。 但,这些都只作为辅助,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谈生意。 所以魏进忠又叫来的朱灵均和吴宗道,以及机户潘大户。朱灵均和吴宗道两人自不必说,本地人,各个关系都熟门熟路,齐栋非一般的客户,要在苏州这儿谈生意不吃亏,少不得要倚靠他们。 潘大户自打弄了千张机后,在苏州东城的机户中,算是拔尖的一家,也算第一个吃螃蟹之人,摆脱了家庭作坊式的生产,而全部转为商业化。 齐栋来苏州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采购货物,而丝绸缎匹又是采购大头。原本他定的就是先购一批成品,再织造一批,就跟宫里的岁造一样,分三年织造十万匹。 这等规模的订单,小机户肯定吃不下来,但要是让江南各织局来承接订单,也未必就令人满意。首先,官造日渐没落,不仅织机落后,技术落后,官造花样也过时,比不了民造。其二,各织局应付每年皇上的加派,就已经很艰难了,更何况是其他的订单。 像潘大户这样的机户,就是最适合的选择。但也要机户敢接这订单,虽然利润丰厚,风险也不小。不过老潘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都不带犹豫的。 他在上游舫之前,带了一批缎料花样作为样板货,这批样货用精美绝伦都不足以形容,可见如今苏州民间的织造技艺有多先进,像魏进忠这样的粗人看了也不停夸好看。果然,齐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光纻丝就十来种,而纱、绫是苏州独占鳌头,什么绢边纱地缂丝花的三法纱、天净纱,还有本就名重京师的皓纱。样货中不仅有江南的绫罗绸缎,还有蜀锦花样的锦缎,工巧早已超过蜀锦。罗有新制罗,万寿藤、七宝、火齐珠、双凤、绶带等纹样,纹皆隐起,肤理尤莹洁精致。绸有天水碧,南唐以来的宫禁织品,有自然碧色,价值不菲。花样就更多,当下最时兴的,就如四季花、百子图、八宝、龙凤等。 齐栋挑挑拣拣,几乎看花了眼,最后选出自己中意的,让潘大户报个价。 老潘对于每种的价格都熟稔于胸,于是一个个报着:“大红蟒龙纻丝每匹14两5钱,青拱白锦纻丝每匹9两2钱,间道抹绒纻丝每匹9两,五色抹绒幔边纻丝每匹6两4钱3,大红黄闪绿纻丝每匹7两5,白闪红、绿闪白纻丝每匹6两4钱,大红黄并八宝闪色抹绒花样、遍地金花帷幔各样缎每匹6两4,遍地织金纻丝、闪色纻丝每匹7两7钱8,蓝红花各色纻丝每段1两1……” 齐栋所选纻丝的花样都很传统,并非时兴的样式,老潘在上游舫前就问清楚了,齐栋订的货以后会在边镇和京城售卖,所以特意选了一些传统花样的缎匹。 互市上江南的缎匹是主要的交换商品,仅凭朝贡回赠得到的缎匹,远不敷所需。诸如蒙古、女真犹爱苏杭宁镇所产绸缎,既富丽堂皇又厚实耐用,除了用来制衣,还用在装饰殿宇庙堂,以及制作祭垫、神袍、伞盖、帷幔等。 精明如老潘,果然齐栋选定的都是传统花样的缎匹。而齐栋听了报价之后,亦笑眯眯的对老潘道:“潘老板,咱家订了这么些个,有二三十种了吧?这价高低不同的,不如你算个平均价,然后咱家给个总数,你觉得这样如何?” 老潘思索片刻,就点头道:“那就都按每匹6两算,齐公公你觉得这价怎样?” 齐栋想了想,又道:“要不然这样,干脆直接报个总数,就不单算每匹的价了,如何?” “也行,齐公公想怎么报?” 齐栋站起身来,伸出右手,先将蟒袍的袖兜一甩,正好盖住,说道:“来捏个价吧。” 老潘立即起身上前,同样出右手,一撑袖子也遮住递过去。两人就在袖下扞手指议价,旁人只见他两手臂轻摇,却不知袖下正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末了,齐栋先开口道:“就这个数了……” 老潘短暂停顿一下,然后跟着道:“成交!”随后两人撤了手,又各自回到座位。 魏进忠观察两人,齐栋脸上带了满意,老潘则无甚表情,但细瞧也能看出一丝端倪,想必价格双方都还接受。 朱灵均朝吴宗道递个眼神,他伸出一只手出来,先用扇子挡住,然后五指全捏在一起,让吴宗道看。吴宗道会意,同样捏了几个手势,朱灵均最后点头,似乎被他说服一般。 魏进忠也将此看在眼里,他也暗自一估,老潘这单买卖,至少值五十万两银子。虽说五十万两并非高不可攀一个数,但足够震撼他。 “潘老板,”坐下后,齐栋又道,“不如你约个地方,三天后,咱家交定金给你。” “好,”老潘立马道,“就定在……” ~3~ 这单买卖做成,双方都轻松了许多。 其他人同样也皆大欢喜,魏进忠肯定少不了好处,朱灵均还能抽一分的牙佣,吴宗道看似没有实际好处,但通过魏进忠认识齐栋,是他家族经营辽东海运的长远利益所在。 众人能敞开来说话,自然气氛也活跃起来。齐栋好贪个杯,品着江南的美酒,吃着最新鲜的螃蟹,不禁感叹一声:“对酒不妨同看戏啊……” 魏进忠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看戏?”他瞧了齐栋一眼。 齐栋朝那只载着戏班的游舫一努嘴道:“呐,正唱着呢。” 那游舫多称为卷梢,重檐走轳,船头当作戏台,在山塘虎丘最盛。观戏者不止魏进忠的游舫,还有岸上诸多观众,或另唤沙飞、牛舌等船围着一道观赏。 卷捎上正演着《青衫记》,那小生唱道——“香有醪,金尊倒。美有肴,珍馐造。坐有妖娆,轻颦浅笑。何妨日日典青袍?” 唱完这句旦又接着——“柔情眷眷,真乐陶陶。愿相期偕老,订幽盟两情相保。同把苍苍祷,一心两照……” 魏进忠本不喜这出戏,听了一撇嘴道:“哼!一出无脑爽剧罢了。” 齐栋一听大笑:“哎呀,男人嘛,不都是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无脑爽也是爽嘛!” 魏进忠实在不想与他讨论爽剧,想了想,欠身过去,小声问道:“诶对了,方才我正好想到另一出戏,也是正演着,就是有些看不懂,不如您老给俺说说戏?” 齐栋一眼乜去:“啥戏啊?” “嘿嘿嘿,”魏进忠故作傻笑,“您一定看过,就是那出《单刀会》。”说罢,又顺手将桌上果盘里的西瓜递了一牙过去。 齐栋伸手接过西瓜,许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又看了看围在卷梢周围那些白看戏的众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想知道?” 魏进忠点点头。 “肯定不是《单刀会》了……” “我就说嘛!”魏进忠突然一拍大腿,“来收账的,怎能不带小弟?” “切!”齐栋学着魏进忠样一撇嘴,“不懂吗?人家是带了尚方宝剑来,奉旨催逋的。” “这要收多少回去才算过关呐?” “天下逋赋,苏松就占了十之五,能把大头收了,别处再对付对付,也就差不多了。” 魏进忠一转眼珠子道:“明白了……其实吧,像这种陈年烂帐,要收也不容易。” “怎么着?你有啥好主意?” “收账能有啥好主意?像灵均他们收账,不也得靠下面的小弟嘛。” 齐栋听到这就笑了:“咱家就知道你这打啥注意。” “嗨!这也是为他好,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不是难收,户部又怎会派督逋官员?收账不难,关键是要找对人收!” “假如让你来,你想分几成走·?” “老规矩啊,就分二成吧,算少的了。” 第164章 【代为收账】 方才卷梢上演的《青衫记》魏进忠不喜, 那戏班又换了一出《红梨记》。演的《亭会》一折,这折讲的是名妓谢素秋深慕才子赵汝舟,假托为太守之女,夜赴赵的居所,欲与之相会。赵酒后闻得女子吟诗之声,寻觅而至。遇一绝色女子立于亭边,月光之下,恍若天仙,赵一见而倾倒…… 这出算是新戏,依然是爽剧,但爽得真情实意,所以魏进忠看得还蛮带劲,齐栋达成目的之后,也是安安心心看戏。他观这《红梨记》,赞不绝口道:“这折戏,如沐春风啊,虽是披着假托的外衣,底下的情感却很真挚,咱家很是感动啊。” 魏进忠深感认同道:“不错,人生大欲,男女一样,纵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虑摽梅失时,而愿见君子者。” “哦?”齐栋听他这般解说,不禁大感诧异,“小魏兄弟,你有这般见解,咱家竟是没想到。” 魏进忠笑道:“嗨!俺哪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忘了从哪听来的,反正记住了。今儿瞧这出戏,一下就觉得是这意思。” “真是令人惊讶,”齐栋再次惊叹,“近来圣母老娘娘也爱看个新戏,这出戏要是在宫里搬演,想必她老人家也喜欢的紧。” “那还不简单……”魏进忠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开窍,这不正是讨好皇上的机会?这月十七本是万寿节,虽然他早送上了大礼祝贺,总觉得缺少些新意。而苏州近来常有新戏问世,反响都很好,倒不如送几台戏给皇上老娘娘贵妃他们…… 他正琢磨如何献戏,忽听卷梢那里传来阵阵起哄声。一时好奇的他,朝外望去,原来是那些围在卷梢周围的白嫖客在起哄。 魏进忠凝神听了半天,终于搞清楚意思,白嫖客们在鼓噪戏班唱另一出戏《玉蜻蜓》。唱就好了,为何要起哄?魏进忠有些不明白。 “灵均啊,”他叫来朱灵均,指着沙飞、牛舌船上的那些人问道,“这些人都啥意思?起哄为哪般?” 朱灵均竟哈哈一笑:“他们起哄是因为这两出戏都有渊源,说来也挺……”他话没说完,又捂着嘴开始笑。 “渊源?啥渊源,说来听听,”魏进忠也被吊起了胃口。 “说来话也不长,都因咱苏州的两位好相公,申相公和王相公。他们本人倒没什么,可就是两家的门客似有仇一般,又因相公们家里都养了戏班,于是作戏来互掐。申家门客不服气王家所写《玉蜻蜓》来诋毁,于是就写了这《红梨记》来反击。” 魏进忠吃了一惊:“啊?原来这两出戏竟这么来的?”他听过《玉蜻蜓》的折子戏,可也没听出什么来,更没往那方面想。 “这《玉蜻蜓》讲的是南濠一申姓富翁,已娶尚书之女为妻。一日去虎丘游玩,结识了一尼姑,两人当然一见钟情,于是后来……就有了孩子,取名申……咳咳。可这尼姑畏人言,所以就托了庵里的婆子,把尚在襁褓的孩子送回富翁家。但阴差阳错,这孩子最终被离任太守收养,改姓徐,再后来嘛……大家都知道。” “哈哈哈……”魏进忠还未听他讲完就大笑,“捏你个娘!真的假的啊?” “嗯嗯,”一旁的齐栋也点头道:“咱家在宫里也听过一些传言,恐怕假不了。” “我屮!”魏进忠又笑骂一句。跟着对朱灵均命道:“你去,给戏班说就唱《玉蜻蜓》。” ~2~ 魏进忠递了块西瓜给一旁的齐栋。 齐栋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但又劝道:“小魏兄弟,这瓜吃多了,当心肚子难受……” 魏进忠哈哈一笑:“少有这么甜的瓜,平日里也不常吃……哟,在唱了,不说了……” 魏进忠不再说话,只朝那卷梢望去,认认真真的看\/听戏。 ——“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 ——“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耐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 白嫖客的船中,有一艘船体不小的沙飞船。 船舱里只有两个客人,皆着官服。一是新任苏松常镇的督粮官,此次专来苏州督逋。一是南京户部主事,专管苏松常镇漕粮监兑。 监兑漕粮主要由户部派官负责,一般差选主事或员外郎充任监兑,直隶、浙江、湖广、江西各一员,后又增加一员专管苏松常镇四府。 万历十二年,两浙巡盐御史代管了江南七府的漕粮,自赵世卿从陈蕖手里接过户部尚书一职,之前撤掉的苏松常镇监兑主事,和浙江监兑主事又重新委派,并将浙江监兑主事衙门移至湖州驻扎。 “之前堂官任右侍郎的时候,也是督理天下仓场,”督粮官侃侃道,“所以深知粮赋的重要。在我走马上任离开京城之前,堂官就对我说过,此次督逋,莫过于一场‘战役’。” “战役?此言当如何理解?” “我感觉他说这话,字里行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苍凉感。他上疏皇上就说,‘此一役,当民穷财尽之时,为搜括催科之举,招嫌启怨,不卜可知,第仓库之虚实系三军之饥饱,系九庙之安危。即便七尺在所不顾,何况于官……” “唉,我明白!”监兑闻言颇为动容,又叹息不止,“可曹兄,说句实话,这毕竟是得罪人的事,又易遭人嫉恨,弄不好……想想当初的张江陵。所以,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督粮官面色沉郁,半天才开口说道:“暂时还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一时,船舱里安静如斯,唯有船舱外的嘈杂,和唱戏的男女声传来。监兑将脸转向舱外,透过格子窗看那周遭景物,以及那艘卷梢。 原是毫无目标的四处乱看,却忽然一定睛,眼神定在了那艘最豪华的游舫上。“曹兄,你看那游舫,”他指着游舫唤督粮官一道看,“知道那游舫上的人是谁吗?” 督粮官辨认了半天道:“看不清楚,是谁?不像是官……” “是魏进忠,代替孙隆、刘成的税监。”监兑又转向他道,“我看不如你找找他……” 督粮官不禁疑惑:“找他?李兄,此话怎讲?” 监兑笑了笑:“听说他自来苏州,就与本地的某些‘市井中人’打得火热,还因此办成了不少事。你想想那些市井混混,他们平时是怎么收账的?而曹兄你不是来督逋的吗,督逋……本质上不也是收账?” “李兄,你……”督粮官看着他,有些无语,但并没立即出言反驳。 “呵呵,我的意思,假如……只是假如啊,有人欠了你一大笔钱,你一时难以收回,又势单力薄,那么你该怎么办?是自己去收,还是找人代你去收?要我呢,就选择找人代收,我顶多度让几成本金给他……” 督粮官听了久久不曾动作,久到监兑以为他会出言斥责他,“呃……曹兄,我这么说,真是为你好啊。” 不知又过了多久,督粮官仿佛很艰难的张口道:“几成?” 船舱外,依旧嘈杂, 还有女旦小生的娓娓唱腔在唱——“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勒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 还有扮作长眉大仙的唱——“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错过青春无处寻,无处寻……” 吴侬软语的腔调,像轻柔的羽毛,拨弄着每个人的心房。 魏进忠眼睛微微闭着,听得入神,许是脑海里也正在遐想……可那不懂事的仆役简直毫无眼水! “魏爷……魏爷?” 魏进忠不愿此刻被打扰,皱着眉头不耐烦道:“屮!说!” “游舫外有一艘沙飞船,上面有客人递来一张名帖,写的是户部主事督粮官,曹,还有浙江监兑主事衙门的李主事,想见魏爷……” 翁进忠‘腾’地一下,就睁大眼睛,看着那仆役:“谁?你说谁?” 仆役吓了一跳,但很快又重复了一遍。魏进忠还没等他说完,就“啊哈,哈哈哈……”大笑着从椅子上蹦起来,满船的人无不对他侧目。 齐栋大概清楚他为何这么兴奋,只是瞧他嘚瑟劲儿不爽,“魏进忠,八字还没一撇儿呐,少嘚瑟!” “哈哈哈,不用猜!俺知道他们为何要来见我。”说完又赶紧吩咐下人道,“让他们的船靠拢……” 然后又回复齐栋,故作神秘道:“你说这一笔俺要挣多少来着?” “哼!”齐栋面色渐酸,并不想回他。 苏松常镇欠逋是经年积累出来的,少不得百万之上。魏进忠要真能代为收账,怎么也可分得二十万作为酬劳,他本人分十万打不住。就这么轻松,十万到手,是个人都羡慕,他鸭儿的来钱也忒容易了,都不用他自己出力! 魏进忠兴奋完了,收起脸上神色,整整衣襟,然后对齐栋道:“齐爷稍坐,俺去去就回。” 第165章 【急公好义的洞庭商帮】 魏进忠收起脸上嬉笑之色,整整衣襟,然后对齐栋道:“齐爷稍坐,俺去去就回。” 一炷香后, 那艘沙飞船上的两位官员,便登上了魏进忠的豪华游舫。 船舱里,一间安静的舱房,临河一排支摘窗向外支棱,房内布置豪华,摆放了一堂黄花梨桌椅。四个角落里各置一盏冰鉴,冒着丝丝凉气。 按照官场的规矩,两人各自报上家门,然后向魏进忠行属下之礼。魏进忠高高兴兴受了,然后伸手一请:“曹主事,李主事,二位请坐。”随后又吩咐身旁的亲兵,“看茶。” 亲兵点头,悄然退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又返回房里,手里端着香茗。 “请用茶,”魏进忠笑眯眯说道。 三人彼此客套几句,饮了茶水,接下来便是开诚布公的商议。魏进忠所料丝毫不差,两人正是向他来‘求助’的,希望协助他们督逋。 魏进忠此刻反倒思路清楚起来,他先问了一些关键问题:“曹主事,你即叫俺协助于你,总得先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钱吧?还有欠帐的都是谁?” 曹主事笑了笑,有些踯躅,仿佛有口难言的样子,“这么说吧,江南欠逋之人,并非什么小民,而在里甲、经催、投靠、优免。尤其后二者。” 魏进忠看着他,表情淡淡,只暗地里撇撇嘴,这有啥不好开口的? “贵豪隐占人丁,逋负租税、重役悉苦贫民,吴中尤甚;百姓解进钱粮多被奸徒揽纳,以致侵欠;朝廷辄议蠲免,但旷荡之恩不足以劝善,致欠逋习以为常。不过……一直以来,朝廷对于逋赋的治理,到具体施行的时候,却总是没有那么简单……万历初,张江陵的清逋大计之所以能实施,多因三点,一是考成法,二是遥控巡按,三是罢蠲免这三策……” “曹主事,你这说的也太委婉了吧?俺只是想知道都谁欠的,和欠了多少?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顾虑那些有的没的,有用吗?俺也不想听你讲那么多,只把名单给俺就好了!” 曹主事一愣,又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是是,自然是有‘名单’。” 魏进忠的思路才是正常思路,只是为官者浸淫官场久了,总会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仿佛这才‘合理’。魏进忠才不管是哪个贵豪奸民猾胥,总之认准死理——欠了钱就该还。还有更重要一点,他是皇上身边人,能见着那种。 曹主事不再疑虑,又道:“所有名单都在下官脑子里存着,要不现在就说给魏爷听?” “好,你说俺听……” ~2~ 收账这事第二天已开始施行, 魏进忠头天就已命令朱灵均,不管谁,只要欠逋,核对清楚是谁,一律按欠账实数缴回。 起先朱灵均有些为难,魏进忠也不催,只是冷冷看着他道:“听说你收了个门人挺不错,很能干是吗?” 朱灵均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变得有些难看,“呃,是,(王)九玉他,确实能干……” “哼,你好生想想……” 朱灵均只犹豫了一瞬,神情便恢复了正常,“魏爷,小的自当甘心拱您驱使,不会有丝毫异心!而且小的想到一个法子,不如这样办:凡拒交者欠五十两以上遣戍,百两者重辟,您看这样如何?反正您一句话的事儿,下面的弟兄们也好师出有名啊。” 魏进忠这才露出一丝满意,身体向后仰了仰,抬起下巴睨着他:“行啊,俺自会同督逋使交代一声,至于你这边儿,跟紧喽知道吗。” “是是,小的明白。” 而从第一夜起, 苏州府就不再‘太平’。就像是魏进忠胡乱抓起一把棋子,也不分黑白就往棋盘上仍,掉在哪里是哪里,好好一盘和局就这么被绞得稀碎。 所谓不再‘太平’,从一个维度就足以解释,即访行的势力所及。好比保生社,一个家奴出身的创始人,通过奴变一跃而具有了相当的话语权,这是社会底层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保生社顺应的是社会风气的转变,发展亦十分迅速。在城在乡,若贵若贱,千白成群,徒党日多一日,声势也日加一日。只是保生社并不会救苦救难。 朱灵均能在魏进忠几乎摧毁了保生社的骨干之后,依然能很快恢复,并且更加壮大,除了他的能力及识时务,多少还沾些时运。反正别地不说,苏州府八县,松江府四县,访行已几乎全部波及。 朱灵均家中账房里存着‘百事匣’,因里面分贮了城乡各区事款,又再次全部打开。其实他家中除了密晤之地的账房,还设有软监,用以圈逼和讲价。从第一夜开始,进出他家的各色人等,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人在各访行中几乎都居领导之位,不全是家奴出身,也有公役差官、讼师儒生、豪绅恶霸等,彼此以同袍兄弟相称。他们不约而同都选择朱灵均家中出现,只为一个目的,名为追逋,实为收账。 魏进忠给了一个底数:一百八十万两,也就是苏松十二县辖区内,收账不低于一百,常镇两府不低于八十,如若不及,则由各访行首领补齐。天下逋赋,苏松十居其五,而一百八十万两,早就超过总逋的一半。 是夜,在慈悲桥西的吴县县衙里,知县曾汝召在后宅本已歇息,忽得仆人来报,不久,他便从后宅出来,匆匆赶到前面署衙。至天微明,曾汝召又从县衙出来,径直赶往府署所在的织里桥东。 凡官府每日皆在清晨署事,日入方散,所以曾汝召才匆匆出门,就是想在点卯前见太守周一梧一面,只是他本县每日的点卯恐怕就要错过去。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紧急,他又不得不同太守商量个对策才行。否则一旦失控,苏州恐将面临危机。 一炷香后,他在府衙的后堂议事厅见到了周一梧,面带焦急的曾汝召简单行礼后,便急着开口道:“太守,要出大事!” 周一梧端坐上首,双眼微闭,他安安静静听着曾汝召说话,一副巍然不动之色。 “那位要替朝廷督逋,可真会急之所急!殊不知‘民欠’并非民欠,小民有地不过数亩,税不过升斗,自非水旱灾害,田地荒芜,小民何至有逋?惟是胥役包侵,解役揽克,衙门书役阴没!除此就是宦裔素封之家倚势抗延,惟拖欠二字,故混附于小民…… “且看他又找何人来催逋,催逋如同催账,胥役能催自己?宦绅能催自己?最后还不是附于小民身上!欠五十者遣戍,百两者重辟,一百万呐,又有多少人因督逋而破家人亡?如此一来,真要出大事…… “万历二十年,应天巡抚刘应麒就是最好的佐证,他肩任劳怨,请旨查理,的确令人佩服。可结果呢?无端遭致流谤,抚吴七月,终是毁于一旦。他自己都说‘力不致逋而损国病民,非损民以益国’!他自丢官后,如今敢清查江南逋赋的巡抚巡按已是寥寥无几……” “唉……”周一梧还是长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曾汝召,“公爽啊,你说这些,我又何尝不知?而他又何尝不知!他尽招访行之流,这哪是催逋?完全是收烂账的架势。所图无非是高额分成,一百万则二十万到手,他会在意这‘账’是不是胥役宦绅的欠逋?” “可是……”曾汝召还想开口。 周一梧却摇摇头阻止他,又苦笑道:“凡事都有双面,此次被他这么一折腾,说不定还真能收回积欠多年的逋赋,对朝廷对户部来说,倒也是件好事。再说,就算有人因此而弹劾,你觉得他魏进忠,会怕被人弹劾?” 他缓了缓,又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自嘲:“对于这个人,不怕你笑话,他自出动锦衣卫剿灭访行那晚,我就对他疑惑不解,不知这人究竟属于何种性儿?是太监性,还是官员性?是好还是坏?” “那晚……”曾汝召似乎也记起什么,“是您和曹抚台带兵……都扑了空那晚?” “哼,以为是……算了!不再说这些,”周一梧仿佛很不想回忆此事,又另道:“公爽你要问我有无办法,说实话,我暂时没想到,有啥办法能避免出事……” “都说江南是滩难搅的浑水,”曾汝召也自嘲道,“这世上还真有敢搅此浑水之人!” 他急着来一躺府衙,却一无所获,曾汝召无奈只得返回县衙。 ~3~ 申时行自中秋后,从休休庵回到自家大宅。 几日后,他又接到翁少山的信,邀请他来东西山游玩。 洞庭两山,居太湖之中,归吴县所辖。虽然吴县、长洲附郭相同,但所辖各异,吴之所分辖,在西南二方,且多山少田,又半为大湖。登西山之巅览之,西望阳羡,北号昆陵,南负乌程,茫茫数百里水光接天。七十二峰峙立其中,若荡若浮,然湖盗凌风驾涛,最难控御,是以两山虽富饶天下,盗素染指。 水上人(湖盗)上岸之后,则聚族而处,久成巷陌。赘婿多外出经商,或开发圩田,家中并无多少剩余男丁壮劳,但编户依然苦于徭役。早在嘉靖十七年,当时知府立法编佥粮解,就均徭其数,一条鞭征充,然后费雇办役。 只是实际情况并没设想的那么好,东山人的境况并无多大转变。 翁笾(少山)虽年长于申时行,但两人相交甚厚。此次他邀人游玩,并未约在东山的园林,而是在西山的甪头。除了申时行,还邀了东山莫里王氏的王禹声,王鏊曾孙,万历二十九年,因疏劾太监陈奉激武昌民变,而被削籍回家。 甪头有座天后宫,离天后宫不远,有座庄园便是翁家的。申时行抵达翁家庄园,翁少山与王禹声早已等候多时。 “胡宁胡宁,” 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与乡村里的农家房没有多大区别,但配上缔造翁家鼎盛商业帝国的春山公,便不再平平无奇,虽然表面上看着确实平平无奇。 申时行兴冲冲的来,一见到翁少山便直问:“少山,临清烧鸡,今日我专为此鸡而来。” 翁少山笑眯眯的看着他,半晌才回道:“汝默(字),不如我念首诗与你。” “哦?”申时行顿感诧异,“少山怎的突然要念?诗?” “咳咳,听好了,”翁少山一本正经念道,“不见芳颜久,仪容老更成。襟怀抱清气,洒落出真情。天寒适邂逅,握手如平生。曳月鲛绡薄,凌风鹤氅轻……” 申时行听到一半就已明白过来,表情一下拉垮:“少山,我今日可专程为吃鸡而来,您不会只送一首梅友诗就完了吧?” “哈哈哈……”王禹声忍不住笑了,还是替翁少山解释两句,“不会啊,少山兄一开始不就说了‘胡宁胡宁’吗?” “胡宁?”申时行歪头看看王禹声,又看看翁少山,“胡宁面?” 翁少山点点头,又解释道:“今天试试五虾吃法。” “五虾?又多了什么?” “虾油和虾露,如何?” “听起来倒是不错……”申时行脸色这才好些,“算了,放过你。” “好了,话不多说了,先烧水下面。”翁少山说完就吩咐早已准备好了的厨子。 爨室里很快忙碌起来,三人又趁此等待功夫,漫步去瓦舍四周转转。西山有很多千年古树,林壑尤美,翁家的山庄就掩映其间。 虽然翁少山以‘胡宁’封住申时行的嘴,可他似乎还记挂着,“少山,今日为何没有鸡吃?” 翁少山无奈笑了笑,说了实话:“不是我不想,而是那做烧鸡的厨子根本没空,成天在西中市的铺子里忙都忙不过来。” “咦?你那铺子不是每日只限定五十只吗?为何还忙不过来?” “还不是因那魏中使,”翁少山摇了摇头道,“他爱吃临清烧鸡,无奈拗不过他,只得破了这规矩将就他。” “呵呵,”申时行笑了,他看了看翁少山,“这魏进忠,有些意思……” 第166章 【着姓望族的联名上疏】 申时行笑了,他看了看翁少山,“这魏进忠,有些意思……” 申时行的话,翁少山听得出来几成意思。他垂首看着地面,慢慢走了一段,才缓缓抬起头来,“启明常在信里提起此人。” “启明善于识人、长于治人,他口中的这位又是怎样?”申时行又问道。 翁少山放慢语速道:“不乏赞美,尤其夸他对于植棉的推广,甚至比一些地方官都做得好。最近一封还提到今年山东棉花收成极好,收花价还比去年高,棉农到手的银子又比去年增加了不少,这些都应算他的功劳吧。” 申时行不由笑了:“说来也有趣,我猜他本来目的并非推广,而是希望能多征税而已,就是歪打正着。像这次替户部催逋也是,老夫也算有些看懂了这人,他替朝廷催逋,不过是图那几成好处费……” “呵呵,那好处费可不少啊,要真成了,怎么也得几十个往上数吧?”王禹声也笑着说。 翁少山默默听着他俩聊天,没有插话,但脚步停了下来。俩人也跟着停下,又就近找了一片阴凉之地,一株千年古柏,根深叶茂,三人顺势就倚在这株古柏下,话起了家常。 “少山,”申时行发觉他半天没有说话,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翁少山笑了一笑,却答非所问:“我们东山人从来都有急公好义的名声,‘田少不得耕耨而食,并商游江南北,以迨齐、鲁、燕、豫,随处设肆,博锱铢于四方,以供吴之赋税,兼办徭役,好义急公,兹山有焉’。人都这么夸,但也有人不理解,说‘赚了钱回来帮吴县完纳赋税,还要包办徭役,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王禹声笑着接过话来:“甚者,还说‘山川淳朴,民风愿悫。秀者谨事诗书,质者服贾四方,尽力农亩。求其即慆淫、扞法网者,未尝一二见’。更过分的是,‘岁时租赋力役,人能率先急公,不待征发期会而后赴’!” “哈哈哈,”翁少山大笑,“是了是了,还真有这么认为的!” “只是……”申时行看着他俩,“你俩都为东山人,不认同吗?” “唉……”翁少山笑过之后,又叹气,“田少人多,居民纷纷远贸,惟留妇女守家,这都是事实。外贸者素多殷实,即使山居小民,亦莫不各有田园花果、鱼池、蚕桑之类,除完纳外,家给人足,鸡犬不惊,这基本也为事实。只是……” “嘉靖倭变时,已析皮毛,仅存髓骨,有赖休养生息之令,神气稍振。每岁肩担巨役,乃县有急需,犹屈首指以累之,民乃益困。况今虏寇交讧,居货、行货多遭焚劫,举山之民,嗟无宁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申时行说道,“其实不单在苏州,在整个江南,地方官府一直试图让富户来分忧,此前,像太仓王氏、长洲陆氏、陈氏,各相错置田亩为义役田,以赡粮役,就是避免担此役的百姓受破家之苦,而且昆山亦尝举行,百姓颇受其利。” 王禹声道:“汝默说的对,义役田也并非我朝才有,还是借鉴了南宋浙江人的做法。后来由范成大推行,再推广至全国,也就是浙东南到浙西、江西、福建。后人在讨论此法时,几乎没人深究此义役田,最先实施之地就是山区,而且还是民间首创……” “太湖地区最早就是南宋淳熙年,常熟归政乡有此做法,是为了解决没人愿做里正的问题,相当于17户人家出钱雇了一人出来做里正,其实涉及面不大。但到理宗嘉熙年,常熟县就成了设义役庄,本来是民间互助性的做法,变成了官府强制性的做法。当时就有人提出,想义役法取得实效,必以经界法为基础。所以有人已经看出义役法能否一直延续…… “从南宋至今,其做法都是由少地且又善常经商谋生之地开始,有官府大力推进,为了解决职役难以承担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以富户捐献或官府强派土地这种方式进行……” 翁少山听了不禁赞道:“哎呀,闻溪兄这么一解释,的确又通透许多。” 申时行笑着打趣:“他也就是被削职回了家才敢说,要还在任上,你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第167章 【请减江南赋额疏】 “也不惘少山的拳拳忠孝仁义之心。” “附议,也算上我一份,”王禹声随即应和了申时行的提议。 翁少山看着两位,难得脸上一扫沉闷,露出一丝欣慰,却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胡宁面!” 翁家的厨娘正气呼呼的从小道上赶过来,“老爷,老爷,还吃不吃了!” 翁少山无奈笑道:“光顾说话,把今天正事都忘了!” “我滴胡宁面啊……”申时行一听又垮了脸,“本来就错过了烧鸡……” “那走吧,还等啥?”王禹声连忙接过话来说。 于是三人很快回到瓦舍,申时行似乎急不可耐地一脚跨进爨室,竟也不顾爨室里的油烟气。几个厨娘正忙碌着拆河虾,她们面前摆着数个盆,盆里有拆好的河虾。 拆新鲜河虾有技术,几个厨娘手法娴熟,一大桶新鲜河虾已经拆得七七八八。拆好的虾仁、虾籽、虾头分别烹饪,虾籽先焙炒,虾头用水焯过,取出其中的虾脑,虾仁则用蛋清、虾仁则用蛋清、淀粉上浆,下锅炒至散开发白,再改用旺火,放葱、虾籽、虾脑略炒,入鸡汤,开锅后倒入虾仁,略翻炒勾薄芡,淋上麻油即成。 厨子很快做好浇头,而另一头的面也快起锅。这面也是新鲜才压好,而且切的细细的,清汤是用鳝骨、大骨文火慢熬而成。除了三虾,厨子还准备了另几样的浇头。 申时行喜滋滋的看着面起锅,急忙嘱咐:“宽汤,宽汤啊,不过桥……” 翁少山和王禹声也学他一样,进到爨室里。王禹声来回走着看,边看边赞道:“啧啧啧,不错不错,看来今日是来对了,有口福……” ~2~ 翁少山等洞庭商人,准备出资百万两, 来替苏松两府完逋。毕竟凑齐银两需要时间,可朱灵均和手下的访行,并没收手,‘征逋’依旧,和着秋粮征收一道进行。 至于手段,说透了也不复杂,即暗将丁亩加派科则,以搃少撒多;假造工食由票,串通歇役私收。 因为有保歇制度,书吏会在册籍上打主意,与保歇串通‘搃少撒多’。所谓‘搃’便是一县、区、图的总钱粮数,所谓‘撒’,是分派到各户头上的钱粮数。在书吏与保歇串通作弊之下,来去之间的差额多可达数百两。 如吴县,每年额征条银六万三千,旧规是每两火耗羡余二分七厘五毫,此次秋征却每两加耗五分,羡余在外。另外,原本钦定法码俱由各州县錾造,收头的秤皆用此法码,可苏州有苏码,与钦定部颁法码不同,故交粮时必有添益,方能对针吻合。 当然,加派科则算是较‘正常’的行为,还有更为酷烈一点的,就是催比钱粮时之‘酷’,江南虽有十限(一年分十月缴)制,但实际并不按‘限’催比。保歇有‘追比’之责,粮书有‘带比’之权,几乎日日夜夜在比。 保歇在包揽赋役催征、交纳、追比过程中,就是与地棍、土豪、衙役表里为奸,互相勾结,所以此次催逋连带的秋粮征收,‘民欠’原本非民欠,最终还是变成了民欠。 百万欠逋自然也不可能在一次征收中完全结清,本就负担沉重的江南,再一次完美诠释了何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第168章 【京运银】 文震孟问道:“父亲担心什么?” 文元发叹了声道:“现在上疏减赋,未必是最佳时机,恐最后就不了了之。” “可是父亲,”文震孟不太赞同,“不上疏又怎知皇上的意思?” 文元发看着儿子,笑了笑:“这事,皇上说了都未必能算数。” “为何啊父亲?” “所谓江南重赋,向来众说纷纭,但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因为太祖皇帝‘怒吴地百姓附寇(张士诚)’,所以才征收重赋,其实未必真是这原因。” “那父亲觉得又是什么原因?” “江南的重赋由来已久,又何止我大明一朝?为父以为就是‘重鞭抽快牛’。唐朝的韩愈就已说过——赋出天下,而江南居什九,可见重赋之说,唐朝时就初肇其端…… “南宋的官田之租,又被元及我朝继承,并以此为赋额。自嘉靖中,将官田、民田均派摊科,官田虽减,但民田反增,而苏松两地官田甚多,故赋额独重,太仓次之,常镇又次之。粗略算算,如今几地的赋额,比之宋能多出十倍,比之元,也多出七倍有余…… “再横向比较一番,苏松常镇太仓四府一州之地,延袤仅五百余里,岁征赋额比之临近的浙江一省都多至一倍,比之江西则是三倍,比之湖广,且十余倍……” “那……”文震孟一时语塞,“父亲说的有道理,但您觉得,何时才是最佳时机?” 文元发却摇了摇头,有些茫然:“不知,反正当下未必是最佳。” “可是,既然此次是以追逋为契机,儿子以为,或许可以一试。” 文元发笑了,看着儿子道:“当然!为父并无反对之意。只希望苏州本地的世家世族,能协力同心上疏朝廷。哪怕酌减,因为减一分,百姓则免一分之困,减一厘,百姓也能沐一厘之惠。” “申相公请父亲写的《请减赋额疏》可是已写?” 文元发点点头,“写好了,你拿去吧,”说完,他伸手去抽桌案上的信封,递给文震孟。 文震孟双手接过,又道:“要是……儿子觉得,有没一种可能,说服宫里来的中使……” 文元发摇了摇头,不赞同道:“根本不要考虑那些,本就不是一路人。孙隆在苏杭二十年,他的所作所为一值为世人称道,只是,一旦有利益冲突,你觉得他会站在皇上的对立面?” “是,是儿子想岔了,”文震孟有些汗颜,“不该把希望寄托于渺茫。” “你只需记住,要促成江南减赋,只有靠我们自己,来耦合各方力量,再加上天时地利。” “明白了,儿子会铭记在心。” ~2~ “魏爷,小的已将收到的部分逋款暂时存入了日日升……” “嗯,有多少了?” “下面的小子都很努力,这次存入的钱款有七八万吧,毕竟催收才开始。” “听说……” “是,不是听说,”朱灵均都不等魏进忠说下去,就已猜着,“而是确定无疑。” “你说这些山上人都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呃……山人他自有妙计?” “哈哈,艹!”魏进忠一下被朱灵均给逗笑了,“瞧你个没文化的!” 第169章 【中央与地方财政】 魏进忠正与贾艾说话,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赞:“师弟,说得好!” 魏进忠眼皮一翻,看着屋顶,不说话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比他年纪小,但敢在他面前称哥的人,走进房间。 “师弟,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觉悟,”刘时敏笑着对魏进忠道。 “嗯,二师兄来啦,”魏进忠有些阴阳怪气的回道。 “怎么,瞧着我来不高兴?” “哪敢呐,您是二师兄嘛。” “嘿,泼猴,敢骂师傅了……” 贾艾在一旁憋笑憋得难受,两人却故意逗着嘴。逗了一会还是说回正事。 “俺要上疏万岁爷,你先给草拟个奏疏。就写……” “交代你最近办的事?”刘时敏问道,“对了,你代为催收一事,恐怕不行喽,有人愿出百万替苏松完逋……” 魏进忠冷笑一声:“哼!开弓没有回头箭,俺如今就是叫他们停,也不可能!” 刘时敏怂了怂肩,无所谓道:“我倒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你,以防言官上疏弹劾。”说罢,便走到桌案前坐下,取出笔墨,公文纸铺好,准备就绪,就道,“开始说吧。” ~2~ 京城的春夏秋, 一如德胜门外的水田。德胜门东,水田有数百亩,沟洫浍川之上,堤柳行植。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春绿到夏,夏黄到秋,都人望有时。望绿浅深,为春事浅深;望黄浅深,又为秋事浅深。 望际,闻歌有时,春插秧歌,声疾以欲;夏桔槔水歌,声哀以啭;秋合酺赛社之乐歌,声哗以嘻;然不有秋,岁不辄闻。 春夏到秋,就是这样,惟冬,却是一种心情,而非感受。 一进九月,沈一贯就病倒了。天生悲观的他,每当身体违和时,总会自觉不自觉的产生一种悲观厌世的情绪。就像冬天的人们会缩头缩脚,把自己蜷缩在厚厚的棉衣下。尽管如此,对冷,仍不免会有一种畏惧。 五日,沈鲤上奏,再次提及矿税——‘乃知当今时政最称不便者,无如矿税二事……往中使未至,则赋有常经,藏有恒积,夫孰非皇上之财也?而今则商旅不行,货物不聚,私橐尽满,公帑尽虚,朝取其三,暮失其四,孰损孰益……矿额非取诸山泽,税额非得之贸易,皆有司加派于民以包赔之也。有司既加之,而税使又攫之。加征者有数,攫取者无极……’ 几日后,户部尚书赵世卿又上疏言——‘国家设钞关仿古讥市征之法(出自《周礼。王制》:市廛而不税,关讥而不征),内供赏赉,外济边疆,法至善也。 臣莅任以来,备查崇文门、河西务、临清、九江、浒墅钞关,扬州北新、淮安等钞关,会计录载原额本折每年共计征银约32万550余两,于万历二十五年增银8万2千两,此定额也。 查万历二十七年以后,岁减一岁,至二十九年,各关解到本折约只有26万6千8百两。比原额过缩,臣不胜惊讶,随查各关监督预呈文案,河西务关则称税使怔敛以致减少。先年布店计160余,今只30余家; 临清关则称,向来缎店32座,今闭门21家,布店73座,今闭门45家,杂货店今闭门41家,辽左布绝矣; 淮安关则称,河南一带货物多为仪真、徐州税监差人挨捉,其畏缩不来矣。其他各关告穷告急之人,无日不至。不敢一一陈渎…… 人情熙攘竞尺寸之利,今乃视为畏途,舍其重利不通往来,无乃税使之害尤有甚于跋涉风涛者。则苛政猛于虎之说也…… 上亏钱钞之数,下缺九边之饷,即此一项则各项钱粮种种通欠皆可例推。今使行旅萧条,课程虚匮……诚思四方商贾何故舍重利而不行各关,课额何故至今而不足?税使当罢之急自洞悉于圣衷。’ 第170章 【合作】 朱庚大笑:“怎么不可?顺带再请皇上表彰他,并以他为天下税使之表率。” 赵世卿无语道:“天下若没税使,又哪会处处民变?不早就歌舞升平了。” “好啦,象贤你不如多考虑眼下的事,再想想我说的可有道理?” 赵世卿想了一阵,道:“我会权衡的……” 当朱庚在劝解赵世卿之时, 在启祥宫的朱翊钧,正从案上那堆奏章中,抽出两份重新研读。 田义、陈矩四人,莫不安安静静的等着,阁中一时鸦雀无声。他四人中,数刑锐年纪稍轻,田义和陈矩一个66一个61,年纪都不轻了。 他两属于正统出身,所谓正统,乃内书房读书,结业后多进文书房,从‘写字’做起,到管文书房,提督内务,再升秉笔,田义和陈矩莫不如此。地位之清华,亦如高第的词臣,入阁参机务之前,多只有在翰林院养望的资历,绝少与外廷交接的经历。 即便这般得皇上信任,但也从不敢恣意窃权蒙蔽,司礼监规矩严谨,他俩在其位,无一事不是谨小慎微。内官虽是朱翊钧亲近之人,但他对臣下的猜忌太深,‘自己人’同样如此。而且常置气,一置气就以小罪杖死宦官宫人,天子之权又不能如两祖之威,所以终日与科道争闲气,到后来干脆连本章也留中不发。外官疏通,司礼监再怎么‘乞简发’,也一概不报。 在某些方面,司礼监与内阁颇为相似,他们并非内朝的决策之人,只是作为参谋,和章疏流转的必要环节罢了。皇帝怠政自宣宗起,而君臣悬隔,情意不通,早成常态。 但朱翊钧唯独对魏进忠却莫名信任,毫不怀疑其所作所为。 第171章 【珠还合浦】 魏进忠来回摩挲着他那光秃秃的下巴, “俺问个问题啊,”他突然出声,问刘时敏,“你知道辽东镇每年岁入大概有多少?” 刘时敏没有马上回答,许是心头算了一算,才道:“屯政、盐政、矿税加起来就算二十万两吧,京运银每年都在七十万两以上,所以,九十万两?假如不含高淮的话。” “呵呵,”魏进忠笑了,九十万两?恐怕有一半都给贪污了去。“虽然老子不在辽东混,但感觉的那儿就是个无底洞。十万两不多也不少,送过去了未必能真正用在该用的地方。” 刘时敏不由盯住他看:“那你的意思……还提供不?” “可以,但怎么用,老子说了算。” 说完这话,魏进忠忽然感觉似乎说偏了题,于是又绕了回来:“诶,你还没说俺具体要怎么做?” 刘时敏只得道:“我的意思嘛,仅供你参考,孙司礼虽然在杭州,但依然在代征苏杭税银,基本每三月上缴内帑一次,每次三万两左右,包括盐课和两个钞关的税收。” 魏进忠听得有些疑惑:“他已经不再代征苏松常镇税收,又哪里去征什么税银?” “多了,羡余银啊,比如岁造羡余。” “嗤!绞尽脑汁立各种名目征税,咱们宫里出来的人,能卷成这样,真是……俺服了。”魏进忠一边嘲笑,一边又承认道,“不过俺也得多学学。” “我说的这些,你到底听懂没有?” “懂了懂了,”魏进忠不耐烦道,“你明日跟着一起,先到浒墅关瞧瞧去。老子来苏州这么久,还没去过呢。” ~2~ 浒墅关在阊门外西北三十里处, 其南为枫桥,阊门外要冲之地莫若浒墅,乃入苏州的正道。 魏进忠乘着游舫,驶在运河中,远望一处繁华集镇,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只是近处却瞧不得,河道中,越近关口,越是乱得不能再乱,成百上千的船,仿佛争渡一般,全往那一处隘口挤。谁也不去注意城楼之上,条条旗幡迎风飘展。 当然,也没人会注意,除了魏进忠。他望着旗幡上的三个大字,“浒……”却只念出一个来。他能认得此字,还亏了他常常找说书匠来讲《水浒》,才认得这‘浒’字。 他们乘坐的游舫太大,几乎停滞不前,不得已,一船人只得弃船登岸。但岸上也不松快,亭馆布列于侧,略无细地,舆马从盖,交驰于通衢。 随从的朱灵均喊了肩舆来,轿夫穿插游走于隙地,诸人才得以前进。好容易挤进了关,在户部衙门前停下,朱灵均先人一步进了衙门,不多时,一身着六品官服的男子便跟着他急匆匆的出来。 这浒墅关设有户部分司,专管榷税,堂上官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他一眼认出魏进忠,连忙上前就欲跪下行礼。 魏进忠虚抬了抬手:“外面人多且杂,就免了吧。” 一番寒暄客套后,这主事忙不迭的将魏进忠一群人,迎进衙门。 第172章 【立碑规范】 刘时敏对魏进忠的话相当失望,但是劝说又丝毫不起作用,他只有赌气一般,悻悻道:“我定会将你的做法一一禀明师傅,至于他老人家会怎么看,以及皇上的意思,那我就管不着了!” 魏进忠脸色一冷,语气上就不再留面子,加重了三分道:“行,你不管,该做啥就做啥去,别来烦老子。” 刘时敏顿时脸色青了大片,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出了房间,头也不回。 而房间里的其他人,朱灵均和贾艾,彼此看看,又看看魏进忠。朱灵均几次张口想说话似的,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魏进忠混不在意,慢慢踱到那张带虎皮椅褙的太师椅边,一屁股坐下,又瞧着两人道:“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是,”两人分别应了,然后各自找椅子坐了。 “灵均,翁家答应出的钱,到位了吗?”魏进忠问道。 “各衙门打听来的消息,基本都到账了,就放在府衙大库里。现在的问题是,苏州七县一州和松江三县该怎么分配,抵消今年的赋税,还是抹平往年的积欠?” “哼,那就是周一梧的事了。”魏进忠不屑道,“反正今年秋粮的羡余你照征不误,还要抓紧。至于明年征不征,到时再说。” 朱灵均立即拍着胸口回道:“小的明白!” 魏进忠交待了该交待的事,便翘起了椅子腿,将脚摆上了桌案,一副很惬意的模样。 朱灵均本可以离开了,但想了想,才抬了半边的屁股又落了下去,“魏爷……”他也只喊了一声,就口张而不知翕,仿佛被下了哑药。 魏进忠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怎么?还有事?” 朱灵均先笑了笑:“嘿嘿,也没啥别的事,就是跟魏哥叙叙闲话。” “闲话?行,你说吧,”魏进忠无所谓道。 朱灵均赶忙拉近了凳子挨着魏进忠身边,故意放低了声音道:“都说苏州富甲一方,但同一府里啊,也有贫富之分,好比长洲县,钱谷就比别县多。但是呢,小的也说实话,民间豪猾之辈也是最多,所以土地多诡寄、飞洒,赋役不均,长洲县的小民最难收税。苏州府所有诡寄的土地中啊,数学田最多……” 魏进忠一听笑了:“诡寄飞洒最多?那一县粮额见失数万也就是常态喽?” “呵呵,正所谓官如行马,仅一过耳,官者为客,书吏才是正主啊。” “哈哈哈!”魏进忠大笑。“你想说什么?” “小的不说田赋,只是说学田。”朱灵均依旧笑嘻嘻道,“学田税低,一般佃户还租不到。所以真正能租到学田的,必定是一县之大户。那么问题就来了,若是时间一久,难免不会田与籍俱亡……小的这么说,您就懂了吧?还有啊,既然学田税低,为什么就不能从中得些实惠?比如学田一亩只税九斗,实际学校得租也只三斗而已……” “才三斗租子?这么低都有人干?” “小的可没乱说,万历六年就有旨,说天下学田不拘定额,皆编入全书,减其赋役,不与民田等。当然,也有学校不乐意接受三斗租的。但是呢,学校一般也不会惹本地大户,所以也只有忍忍收三斗租。” “啧啧啧,那三斗是缴实物租子,还是折银啊……” “折银……嘿嘿,您猜能折多少银?” ~2~ 被魏进忠‘嫌弃’的浒墅钞关, 由他以苏松常镇税使的身份,奏请皇上,以后不再另派参随征收羡余,以及当初孙隆所定的五关之税,全部改由地方衙门管理。 朱翊钧将此奏疏下了部议,赵世卿自然也大松一口气,再加上积欠多年的逋赋又有了着落,他一连好几日心情都不错,见谁也都笑眯眯的。 “呵呵呵,其实我记得上一回有个二万的欠饷,也是杨抚台出的钱……”赵世卿又来到内阁大堂。内阁中只有朱庚和沈鲤二位,首辅沈一贯依然抱病调摄家中。不过九月十六日,他再次上疏赐骸归乡,伏蒙圣恩俞允。 朱翊钧的回复依旧老三样:卿赞政多年,纯诚体国,朕很清楚,但适今海宇多事,机务殷繁,你此时乞归,岂是朕所望?所以还望善加调摄,稍可即出佐理,不允所辞,吏部知道。 “首辅还请着病假?”赵世卿也随口问了一句。 朱庚叹了叹道:“首辅蒲柳脆姿,素来多病,一月之内,已经三恳慈恩俯容退休,三恳赐骸了。” 赵世卿闻之不禁神情一凝:“这么严重了?” 朱庚却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再提及此事,转而又问他:“今日你来,正好也有些话想给你说……” 赵世卿随即一供手道:“阁老但讲无妨。” “魏进忠把浒墅钞关还给你户部了,也是……算了,不提这个,”朱庚话说一半,又转了个弯,“我的意思,行了这么多年的钞关税则,是不是到了该调整的时候了?” 赵世卿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何尝没有想过更新税则,只是知易行难,但凡朝廷推行新政,或许设计之初,一切都是好的,真正推行到地方,却千难万难,要不就是推脱搪塞。 “唉,我何尝没想过,不过阁老您也知道……” “我知道,”朱庚很快接话过来,但只说了这三字,又接着一阵无语,沉默好一会,才道,“我的意思,你不妨多关注那魏进忠,他在苏州的做法,说实话,有些真可以拿来借鉴。只是老夫深知国课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不能随心所欲似是而非,所以,也给不出更多的建议。” “我懂,”赵世卿点头道,“其实不说他在苏州如何,只说在山东的所作所为,就算私下里我也会赞他一声。” “呵呵,象贤是因历城人之故吗?” 赵世卿也笑道:“呵呵,不全因此,只是想起他在青州所行的‘放本收铁’之策,颇得我心。” “何为放本收铁?” “所谓放本,就是预先支工本;收铁,即收买余铁,再次第扣还贷款。” “呵呵,明白了,”朱庚又笑了起来,“蓬莱船厂要造船,自然少不了铁钉,一尺三钉原是规矩,一艘船铁料是不能省的。这倒是因地取材,因材施策最好的注解了……” 朱庚突然又想到什么,脸上神情一亮,道:“或许……罢天下矿税指日可待了。” 赵世卿连忙问道:“阁老何出此言?” “象贤还没听说吧,”本在一旁伏案的沈鲤,也参与进来。 赵世卿一时迷惑:“听说什么?” 沈鲤竟举起案上的公文挥了挥,道:“他很快会接管浙江矿税,还升了监丞,另加管事牌子衔。” ~3~ 时光转瞬即逝, 很快又进入十月。当赵世卿走出千步廊旁的户部大院,他抬头望了望蓝天。此时的阳光并不怎么刺眼,他看了好一会,直到眼睛有一丝酸痛,这才放低了头。 身处逼仄的深巷,忽然吹了一阵小风来,打着旋一般卷起地上的黄叶,竟堆到了他的脚边。赵世卿盯着脚下片片落叶,忽然起了些些寒意,一叶而知秋。 与略带萧瑟之气的京城相比,同样艳阳高照的水乡江南,却充满丝竹之悦音。山塘河上只只精美的游舫,乘着浸润桂花香的河水,披戴着黄金甲,向虎丘驶去。雏儿漫说啭喉轻,须待情来意自生。只是眼前丝竹和,大家声里唱新声。 魏进忠又升了官,一升还升两级,不仅升官,还把督税浙江的大权拿在了手里。魏进忠自是高兴,但更高兴的,还是他那些手下。 魏进忠喝得醉熏熏,半梦半清醒间,依然能听见朱灵均等人,在他耳边大唱赞歌。魏进忠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开心,奉承话谁不愿听啊。 那小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参随,倒是个能干的帮手。“喂!朱灵均……”魏进忠抬起略微沉重的脑袋,一双赤红的眼睛又将船舱逡巡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朱灵均身上。 “诶,魏爷,您说,”朱灵均很快窜了过来,挨在他身边,眼中还带着兴奋和期盼。 “让你去立碑,你立了吗?” “嗨,”朱灵均一听这事,立马拍起胸脯,“放心我的爷!都按您说的去办了。” 魏进忠有些怀疑:“果真?” “要不我把碑刻的内容给您念念?”朱灵均站直了身子,朝着一船的人说道:“诸位诸位,听我说……” 很快船上的人都看向了他,朱灵均清了清嗓子,便说道:“在座诸位,就算不知道,想必也听过我朱灵均的大名,我呢,今天就在咱魏爷跟前,宣布一件事,往后你们经过苏州府任何一个关津隘口,都会看到一座碑。那这碑到底是干啥的呢?近年有不法之徒,四出远迎到家,公然匿税,各分货卖,经年累岁不还其价值……” 魏进忠半眯着眼,在听朱灵均说话,仿佛沉浸于那一段一段犹如法律一般的文字。 “自今以后,别省客商远贩土产货物,或顿于南濠,或停于枫桥……随即投税,两相和议,发卖明白,付价中间……若有违反,绝不轻贷!” “好,好!”朱灵均话音方落,船上就立即想起一阵掌声。 “早该如此了!” 第173章 【何为彻法】 “好,好!”朱灵均话音方落,船上就立即响起一阵掌声。 “早该如此了!”人群中有人先接了话道,“做买卖的人啊,你们知道最怕什么吗?” “最怕什么?难道最怕缴税?” “最怕的就是衙门里一天一个政策,天天变化。因为心里没底啊,所以立碑明确最好,不是说商人不能缴税,不能服役,但最好明明白白,让所有人都清楚……” “兄台,听你这说的,倒是让人想起了南京的铺役改革……” “呵呵,在下正是南京人,但也在杭州和嘉兴呆过很长时间。” “哦,难怪……” “其实我也是说,经商之人毕竟呆在市镇的时候多些,尤其开铺经营的。商人虽然不种田,没有缴税粮的烦恼,但门铺开起来,至少有门摊和铺行两种税,南京坊铺的火甲役改革,其雇募钱就出自门摊税。嘉兴也是嘛,嘉兴仿照间架法,行门摊之法,雇募总甲的开销也是从门摊税里支出。” “而我对此碑内容的理解是,营业税好比土地正赋,而间架或者门摊、铺行,就好比役税。此法比一条鞭强啊,一条鞭把正赋、徭役和其他杂征全部总为一条,合并征银。但我总觉得,还是有个明细最好,至少心里清楚明白……” “也是哈,其实条鞭也好,均徭也好,最开始都是为了使各方便利,但条鞭把所有该缴的税都揉在一起,反而变得不透明。每次缴税之后,都糊里糊涂,讲真哈,即便多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项又加派了?后来事实也证明,条鞭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是加重了纳税之人的负担……” 魏进忠虽然头昏脑胀,但这两人说的话全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两人这种主动圆其说,陈述事实一般的‘拍马屁’,让他心里极其舒服,犹如在炎炎夏日里吃了块冰镇西瓜。 朱灵均又突然插进来道:“你们都还没弄清征税对象吗?条鞭针对的是土地,土地在里在甲,不在坊厢,商人经商多在坊厢,自然需要另外一套征税方式,而非条鞭……” 其实魏进忠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什么‘使各方便利纳税’,就是单纯的征税。但这两人一番释意,几乎让他自己都信以为真,当初就是这么考虑的! “所以我是以此类比,”那南京人又辩解道,“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种只算交易不算人丁的征税,不会有优免之觞,也避免了‘诡寄飞洒’之类的逃税。” “对,不缴纳税可以,你不交易就是了。而且不交易没人强迫你征税,对大商小商都平等。” “诶对了,”朱灵均又想起什么,问他道,“你们南京的铺行役以经开始纳银了吗?我咋记得南京六部好像没有采纳……” “确实还没,现在只是有铺户提出,希望官方自行买办,而铺户只缴纳例银就好。但南京吏部尚书李廷机对‘铺行银’这种,并不十分认同,他说‘此例银名不正而势有难行’……” “嘿嘿,这说法有趣诶,”朱灵均笑了,“他为什么说‘名不正’?既然名不正又怎么办呢?” “所以现在就是以李尚书所提的‘带办之法’替之,铺户称的五行,比如丝绵、红花、生漆、棕铜之类,这些算买办科目中的有利者,与无利者结合,互为补充,也令铺行不至于赔钱。” “问题是这依然是维持现行的铺行役,又怎么会说‘名不正’?” “人家都察院的御史解释过了,‘和买制’一开始指的是当供用不足时,于民间买办,内官连同衙门署官,在民间以时价购买。后来因为买办日益频繁,官府干脆对铺户进行编审,令其当行买办,这才有铺行制度。假如官役购买时无强赊作弊的话,一般人还会认为官府的牌票能行于铺行?铺行的姓名还能登于簿籍?” “明白了,他其实是说铺行最根本的问题不在铺户赔累之重,而在于铺行役本身并不符合律例,既然不合律例,那么对铺行的编审也好,铺银的征收也罢,看似在改良和规范,实则一直是在将这一科派名目合法化、制度化?” “就是啊,既然都不合法,那自然名不正,坊厢就不应为此再缴税。” “闹半天原来是想取缔铺行役?” “也不叫取缔,就是铺行与坊厢役合并为一种役。换个说法,在不用铺户后,买办所需的开销,被摊派到坊厢中了……” 魏进忠闻之,便摇了摇头:“此乃贡法也,征商税是行不通的,需行彻法方为有效。” “贡法……哎呀!”朱灵均忽然抬高了声音,且一脸惊讶,仿佛惊为天人,“说的好啊!所谓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 “呀?朱老板居然懂《孟子》?”宾客之中,有人同样惊讶于朱灵均能一口说出出处。 “那你知道魏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朱灵均立即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魏爷和朱老板都乃高人也,”那人不由赞道。“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狠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赢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 “古人行井田,井字中间那块田,无论丰年欠年,都是赋税,此为助法。若行贡法,乃是固定之数,在丰年,百姓粮食多的吃不完,多收点税完全可以,但荒年就不同了,活都活不下去,若政府依然收取固定之数的田赋,便是恶,恶在其为民父母……” 朱灵均不住点头,又接过话继续道:“所以由彼及此,由征田赋及征商税,魏爷所称彻法,在下的理解就是贡、助并行为彻,其实门摊也好,钞关也好,行的都是另一种‘贡法’……” “哈哈,说的好!但所谓‘彻’,即收取之意,汉赵岐注《孟子》里说,周人耕百亩者,彻取十亩以为赋,我的理解,此为魏爷所称‘彻法’也。” “对,就是按率收取……” 魏进忠饶有兴致,无意打断他们讨论‘贡与彻’,尽管都是‘掉书袋’的话,而他也不尽然听得懂。相比当初徐光启写信来讲的故事,他虽没读过书,但能一下就理解他所讲的故事。 这些人……魏进忠暗暗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不如徐上海会讲故事啊。 不过,他又扭头看了看朱灵均,此人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2~ 十月深秋, 即便地处江南的苏州,多少也有些寒意。 魏进忠看了几眼朱灵均,便把头扭向了船坊之外。山塘河依然热闹,热闹得仿佛天上人间,不知冷暖饱饥。 他的眼睛虽望着一江秋水,但思绪却飘走了,脑海里盘桓着许多杂乱的人事,就像在午夜梦回时,稀奇古怪的梦境,常常使他骤然一身冷汗,然后脑子里会挤进无数场景,不仅纷繁芜杂,还消耗着脑力。 朱灵均,一个家奴出身的低贱之人,能出口就是孔孟,呵……看来他确实需要再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人。至少说明前主人待他还是不错,允许他读书习字…… 不过,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知道,那夜亲眼所见其表现,狠是真狠,何止六亲不认。要不是他时时以锦衣卫的名头压着他,恐至今都未能收服。江南安逸富饶不假,但地方乡绅势力盘根错节,同样也是龙潭虎穴…… “嘿,魏爷,想啥呢?”魏进忠一直没说话,朱灵均便凑身上前,笑嘻嘻道,“看您半天不说话,可是又想蘅芜姑娘了?” 魏进忠这才扭过头来,半晌,忽然哼笑了一声:“朱灵均……” “魏爷您一句话!就算蘅芜姑娘在天边,小的也给您找来……” “你这名字犯忌讳,知道吗?” “呃……哦,小的十来岁时,是前主……给取的。” “不如改了吧,就叫朱天灵如何?” 朱灵均一听,立即起身拜倒,感激涕零道:“哎呀,好啊,天灵多谢魏爷赐名!” “行了行了,至于吗?起来吧,”魏进忠略嫌弃道。朱灵均就是这样,表情夸张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拍马屁似的!比那戏子还会演。 可他呢,偏偏还吃这套,“朱天灵,上回你说的学田那事……” “哦,这样的,”朱灵均赶忙爬起来,又凑到魏进忠身边来,“这里人多,小的单独给您说?” 魏进忠没有搭话,算是默认。 游舫鱼贯于绿波之上,丝竹讴舞与两岸市声相杂,一城天晴一城雨,颇引人入戏。世人道的如画江南,想来也就是如此了。 但只要关上门,又仿佛与旖旎的江南隔绝了,人终究是活在现实里,入戏太深难免忘了目的。 “好了,这里安静,你说吧。”魏进忠随手一指椅子,示意朱灵均坐下说。 “天灵多谢魏爷,”朱灵均也没客套,随即就坐下来。 第174章 【金花银】 朱灵均得了单独与魏进忠说话的机会, 他道:“可以这么说,自有学田起就有实物租和折租两种。我大明是在实行条鞭之后,折租渐渐代替了实物租。折租不是不好,也方便,但弊端也显而易见,就是粮价不同,折粮并不固定……” “怎么折的?”魏进忠忽然问道。 “基本各县县学都不一样,折租最高如嘉定、昆山、太仓,稻租每石折银五钱,低的呢,如应天府学,石米折银才一钱八分左右,多数都维持在三钱到五钱之间。” “一直都按这个折率?” “几十年都不曾变过。” 魏进忠看着朱灵均,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思忖片刻,道:“这两年,去年南北皆灾,石米时价在一两之上,今年稍降,也在一两左右徘徊,若是学田一直折率不变,倒是有些搞头……你是想怎么弄?” 朱灵均连忙凑近来道:“魏爷,小的意思,不如把学田弄在自己手上,像太仓的学田,足有近两千亩地。而且州衙的书吏,与小的关系匪浅,想想办法,也不是办不到……” “你是说,把这些田挂在俺头上?” “若是魏爷觉得可以……” “不不不,”魏进忠却摇着头,“俺并不想碰那些学田。” “这……”朱灵均愣了,似乎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接下去。 魏进忠笑了笑:“天灵啊,学田才有几个田?值得吗?一旦染指土地,等在老子面前的,就是各道言官的‘问候’,他们想问候老子,但老子还不想问候他们。懂吗?” “那,魏爷的意思……”朱灵均茫然道。 “不过呢,你一提学田,倒是让俺想起另一件事。” “小的愚笨,还请魏爷明示。” “万岁爷的内帑,每年要缴进百万的金花银……” “原来魏爷看重的是这!”朱灵均反应很快,一下醒悟过来,“对啊,金花折率比学田还低,石米不过三钱,甚至还不到!” 魏进忠叹了叹:“俺并非看重那折率什么的,只是想到天下之大,皇上内库却连这一年百万的金花银都收不上来……” “就是就是,万岁爷富有四海,区区百万两银子肯定不算多。” “还要修三殿两宫,圣母老娘娘、皇后、贵妃娘娘那里也不能短了嚼用,还有几个皇子将来都要之国,也得出笔钱……” “唉,以前小的还不理解,您这儿一说,原来……万岁爷也难呐。” “是啊,难呐,唉……”魏进忠又叹一声,“所以,俺作为臣子,总要替爷分担分担不是?” “那是自然,”朱灵均立马严肃起来,“那,魏爷想咋办?天灵定当竭力而为!” “据俺所知,天下诸省主要是南直、浙、赣、皖、闽几省折收金花银。” “是,小的倒知仅苏州一府,金花银就占正粮三成左右。” “既然太仓已重开码头,运粮何不利用海帆?至少可减耗米之征,你说是吧?” “对啊!小的怎没想到!”朱灵均不禁恍然大悟,“明白了,魏爷是想本色之征?” 魏进忠点了点头道:“是,打个比方,其他省的不说,就苏松常镇四府,离太仓港最远不过镇江府,也完全能先江运至太仓。最近如苏州府,运粮船直接从娄门出,沿娄江就能至港口,几乎无运输之苦。” “既无运输之苦,就少耗米之累。” “假如无耗米之累,你觉得再征本色米,难否?” 朱灵均认真思索半晌,道:“如今各县征粮,规矩是每一石验派本色若干,折色若干,并无具体数量规定。只有一个问题,其实金花折银多会派予本地富室豪绅之家,他们未必愿意放弃折银,重新缴纳本米。” 魏进忠嘴角一咧,笑着对朱灵均道:“俺知道,这就要你想办法了。实话告诉你,俺就是要本色粮。” 第175章 【江南米贵】 申时行没有参与门客的议论,惟在心中暗暗感叹, 自打太仓重开港口之后,时移俗易,很多事情都已在未知未觉中,起了变化…… “哼!我虽不知苏州百姓要不要感谢他,称他一声‘青天大老爷’,但知他此番作为,却是极其聪明的。” “呵呵,你竟把个阉人捧得极高,还极其聪明?那你倒说说,此举聪明在哪?” “我江南之地,自唐宋以来,为历代王朝的财赋重地。田赋折银,尤其漕粮折银,未必全是好事,势必要减少南粮北调,减少朝廷的粮储,甚至造成京师缺粮。为国家长久之计,宁以菽粟当钱物,即便使之腐于仓廋之中,也不要以钱当菽粟……” “这魏进忠看似强行插手地方的钱粮征收,实为相当聪明的一步棋·。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完全是因重开太仓港之后,海运可直通山东青岛港!” 申时行听此门客一番言论,不由暗暗点头。果然还是有通透之人。 “危言耸听好伐!我朝历来岁征多则二千七百余万石,少则也有二千四百余万石,江南地区每年供朝廷八百万石,其中有四百万石走漕运。你说为何八百万石不全走漕运呢?因为漕运承载不了那么多运量,所以才折为银两。你如今这主张,就像是走回头路一般,老兄,自我大明建国至今,已有二百年光景啦!没有回头路可走。” “走海运可行,为何非要执着走漕运?” “海运要能运粮,不早就运了?南北至今不通海运,还不是因海运风险大,一遇风浪容易倾覆?反正我是不看好海运……” “你不看好是你的事!” ‘啧啧,说不过承认说不过就是,别发火啊。你也不想想,就连四百万石的漕粮也至少有一半改兑米,再加上四百万石的金花银米,一年折银米早已超过六百万石!田赋折银是大势所趋,我看也要不了多久,恐怕连地租都要折银缴纳了。“ 这门客连遭别人抢白,憋屈不已,末了又跑到申时行面前,继续道:“申老,晚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宁愿菽粟当钱物,勿要钱物当菽粟。一旦天灾人祸,地无所出,金银布帛不可以充饥,那就是坐以待毙啊。” ~2~ 蠲免耗米是什么概念? 若是不算加耗,只缴纳正赋,那么天下的农民都能轻松缴税,并且还有剩余。 但是魏进忠此番‘神操作’也是先做后奏,并没有事先奏请。浒墅关以南的枫桥,乃苏州地区柴米牙行汇聚之处。苏州府一年近三百万石的夏税秋粮,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枫桥发出的。 三百万石乃一府的赋税,可隔壁整个浙江,一年也是二百七十五万石,还比苏州一府少五万石左右。而松江府一年也有一百二十余万石,吊州府一年赋税五十五万二千余石,光此三府之地,其民租比天下为重,其粮额比天下为多。 枫桥街市上,朱灵均早让保生社的成员,来此挨家挨户做‘宣传’,效果自不必说,好得很。 其实一开始也有人怀疑,但朱灵均就效仿商鞅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南门,然后告诉百姓说‘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可民皆怪之,莫敢徙。商鞅便又加码承诺‘能徙者,予五十金!’这才有一人徙之。后来果然被予了五十金…… 于是手捧‘五十金’的百姓,欣喜若狂,不用朱灵均等人喊,又主动承担了宣传之责…… 很多本地士绅认为,魏进忠是在学前朝元朝,毕竟前朝刘家港就谓之‘六国码头’,港口万艘如云,而且江浙一带的皇粮都集中在太仓,走海运至京城。 自朝廷下旨太仓重开市舶,不过几月,如今港口确有一些昔日‘六国码头’的风采。尽管无人知道前朝那会儿,六国码头究竟盛景是何样?但也不妨碍人们想象。 其实也不是没有史书可考,前朝在海路方面,曾不断摸索开辟更安全的新航线,其中就有从刘家港入海,至崇明三沙放洋,向东行入黑水大洋,取成山转西至刘公岛,又至登州沙门岛,于莱州大洋入界河这条线。 这一新航线试运成功之后,从浙西至京师,不过旬日而已。新航线的成功,还带动造船业之突飞猛进,那时朝廷鼓励民间造船,大者可载八九千石,小者也有二千余石。并且实行一岁二运,所以,前朝海路运粮最兴盛的年代,年运246万石粮食进京,所占一年税粮总额的三成。故终元之世,海运不废。 当然海运也有风险,有漂溺之患,但在史书里所记,海运岁至之数,所失不过百分之三、四。况且海运无剥浅之费,无挨次之守,海运视陆运之费省十之三四。但依然要算脚价,按照千斤百里计算给钞。 依照前朝的经验,魏进忠要海路运粮,并非没有成本,至少要算一个脚价,以及搬进搬出、搬上搬下之费。以耗米来计,怎么也得一石多加五升耗米,可他是以蠲免全部加耗为条件来收粮,目的不过是为自己建立信用,但也做实了‘抢米’行为。 蠲免自然大利百姓,所以,在朱灵均仿效商鞅成功之后,远远近近准备交皇粮的百姓,如赶趟一般全往太仓南码头涌。生怕晚了一步,就交不上皇粮,免不了加耗,减不了徭役。 最让人诧异的是,枫桥市上的米价,一夜之间竟暴涨三成。时价超过了一两三钱一石,卖粮交税,和买粮交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就算米价再暴涨,百姓依然趋之若鹜,全因魏进忠给出条件太诱人了。百姓算的来账,蠲免、从轻,多少人会因此而受益一整年,说不定靠这一年就能翻身了。这可比交给县里划算多了。 唯有各级衙门的大小官员,被气得吐血。因为魏进忠大手一挥就蠲免耗羡,可没给他们商量过。国家赋税、徭役,哪怕加耗都有定额,此处免了,必在他处补上。有人欢天喜地,自然也会有人哭天喊地。 而魏进忠‘私自’给百姓开具的税单,各衙门还不能不认,若是有哪级衙门不认他开具的税单,他还准百姓投告,并且指派锦衣卫上门协助‘讨要说法’。 仿佛一夜间,偌大一个苏州府,天下一等一的荣华富贵之地,竟给魏进忠搅得天翻地覆。 其中最气的人,莫过于太守,短短几日,他先后找过了巡抚、巡按、布政使。除了他上疏弹劾,还跑了一趟南京,状告了南京户部、南京都察院、守备衙门等。 除守备衙门无人,其他部院都有人出面接见了周一梧。自然也有效果,于是弹劾魏进忠的奏章,竟如雪片一样,全进了京。 在这场闹剧般的轩然大波中,申时行一直冷眼旁观,只是他也未曾料到,事情发酵会如此之快,甚至超过他的想象。门客依旧是那些门客,只这次,就再听不到上次那样的争论了,似乎大家都冷静了许多。 “申老,上次本地士绅联合署名的减赋疏,看来……” 这门客省略的话,申时行心头明白,上疏为苏州减赋,多半是没成。“或许当下,也并非最佳时机吧。”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魏进忠今日所搞的一切,为什么百姓会如此踊跃向他交粮?晚生以为,根子还是在重赋。晚生有算过一笔账,假如不计耗羡,百姓只缴纳正赋,能不能养活自己?” “哦?你说来听听,”申时行顿时有了兴趣。 “就以太湖周边计,苏松常嘉湖五府,为稻米主要产地,虽然时常有天灾影响,但影响仅限于财政运转,实际稻米产量,未必会剧烈减产。原因很简单,就是新农具的推广,让精耕细作更甚以前。” “比如铁塔,比如耘爪、耘耥,再比如水车,还有农田施肥之术等等,所以用地、养地、施肥相结合,还是能保证粮食稳定增产。当然,土地还有腴廋之分,就举常稔来说,一般夫妻二人可种二十五亩,稍勤者可致三十亩,每亩收三石者不论,只说收二石五斗,每岁可得米七八十石,假设取租一石六七斗,剩下不足三十石一年,紧巴点倒是也够一个家庭一年嚼用……” “但这毕竟是诸多先决条件加持下的算法,况且生活中不可能只有米粮,三十石是含了衣食住行的所有。正常年景,堪堪敉平几无结余,更不说不正常的年景。所以,就算只缴正赋,然后靠土地要养活一家人,也得花相当大的力气才行。” “照你的说法,那魏进忠所作所为,其意义何在?” “真正意义不在蠲免,而在能省出至少一丁的劳力,去从事女红纺织等旁业。” “唉,明白了……”申时行叹道。 “虽然朝廷下旨不许改稻为桑,一般家庭的种桑养蚕,根本无需改稻,隙地田垄种植就行,缫丝、调丝、加捻、纺织,这些老人、孩子、女人都能完成。” “另外,魏进忠还凭一己之力,就让江南丝贵……” 第176章 【徐上海的恳求】 “魏进忠所为,最大的意义不在蠲免,而在让一个家庭,能省一个劳力,去从事女红纺织等旁业。” 申时行不由叹道:“确实如你所说,苏民本就赋重,又素无积聚,若再不以丝织为生,恐怕苏地早就民不聊生,饿殍满地了。哪里还会有天下” “最近,晚生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仅凭苏州一己之力,无法让朝廷达成减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放下成见,联合不同立场、不同身份的人,一同为江南减赋出力?” “你是这么想的啊……那你觉得联合魏进忠就有希望了?我看恐怕未必。” “他若像其他税使一样,短视又无格局,倒也罢了。若他本身就心怀野心,或许能试一试。” “是人都会唯利是图,江南又能带给他什么好处?” “钱和粮难道不是好处?” ~2~ 苏州之于江南,其地位不言而喻。 江南,以镇江为首,苏州为腹,杭州为尾,湖州带山,松江负海为左右翼,常、嘉为喉脘肠胃诸经络,严州虽稍窎远,然地连杭界,高据山巅,抗蔽钱塘,不可它属,以之为足,然后可以扼险守要,而南都之左冯翊以固。 同时江南也是财赋集中之地,其渊薮足以称雄全国,但也毫不夸张的说,大江南北财赋所出全资水利。苏州延袤千里,外滨大海,内阻江湖,河流错综,寸土尺地皆获灌溉。 苏湖熟天下足,早先民间种稻者十分而九,后来因江湖壅塞,清水不下,浊潮逆上,以致沙土日积,不宜于禾稻故取办于木棉。但苏州仍是江南稻米的主要产区之一,凭借水运优势,形成了许多专业市镇。 月城、信义、黎里、浒墅、平望诸镇都是米粮业市镇,枫桥镇更是凭米粮业,成为专业米粮经营和集散的市镇。市镇上的牙行歇家数以百千计,也包括散落于闾里的无数包当。 其实近年来,用歇家包揽粮里渐成积弊,危害多方,且废除歇家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一是每遇征粮时,管粮取之歇家,歇家取之粮户,上下交征,指一科十,细节上处处都是漏洞,小民没有不受其害的。二是士绅优免制度与官员的政绩考核之间,矛盾越来越激烈,知县也愈发主张均田均役的推广。 一般粮户交粮,是经粮长\/里长、歇家、县衙这样的缴纳顺序来,而魏进忠插手地方赋税,其方法就是:支使朱灵均控制歇家,让粮户所缴的粮,直接送到他指定的仓库,就不再经县衙一环。同样的手法,还用在了商业买卖的居间交易环节中,也就是让歇家、牙行代为征收各种商业税。 他的做法,与地方官员的做法恰是背道而驰,地方希望取缔保歇,他就大加任用;地方要完成政绩考核,他就直接插手赋税。所以,反对声最大的,也多是来自府、县衙门的堂上官。 只是,魏进忠在插手地方赋税的同时,同时还减免了百姓的附加之税,这似乎没一人提及,抑或心里都清楚,但都心照不宣似的缄口不提。 而参劾魏进忠的官员愈渐多了起来,进京的弹劾奏章里,亦是十封当中就有一二封,被劾主角是他。其实他自来到苏州之后,其所作所为,都有目共睹,可还是很多人选择不听不看,甚至装作不知。 当然魏进忠并不在乎,也知道他一旦插手了地方赋税,肯定有站出来反对之人。但没法,他的‘远大’计划中,手握一手的粮食资源,是必然要达成的一步。其二就是海路运输。 刘时敏之前与魏进忠闹了不愉快,但今日来找他时,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毫无别扭之感,魏进忠就更不在意了。 “师弟,徐上海又有信给你。” “耶?”魏进忠一听,蛮高兴道,“俺都好久没听故事了,他是不是又有新故事讲?” “还不知,现在要念信吗?” “念念念,俺正好想听。” 第177章 【魏进忠的野心】 “减不减赋,跟俺有何关系?”魏进忠又说了一遍。 刘时敏垂下头,没做回答,只看着手里的信。一旁刘应坤也帮了一句腔,“是啊,干爹为啥要听他的?干爹只需为皇上一人服务,根本不必考虑其他人的想法。而皇上贵为天子,即是天道,又何论民心?” “唉,呵呵,”刘时敏听到这,终于没有继续沉默,“师弟,徐上海来信,可并不都是说这些。” “他信上还说了什么?” “诚如应坤所言,皇上为天子,本可不论民心。但历史上有许多贤明帝王,依然选择听取民意,或说爱民如子,这被史家、后世之人称赞为一种美德,并记录于史册。千百年来,自秦皇灭六国一统华夏,听取民意、爱民,便是天下君主一种可以选择的权利……” “于法理上,民意并不能左右庙算决策,而真正能走出庙堂的决策,都是在庙堂之上的各方,协商妥协之后,以旨意的方式来号令天下,或者干脆就是皇上的意志。但是,真正执旨意而行,能推广到县乡一级之人,却非朝廷钦定的官僚,而是以乡绅豪右为主的民。他们同样是民,但此民非彼民,他们自诩为民意的代表……” “换句话说,朝廷旨意的贯彻,本质还是靠基层自治体系,非官僚体系。官府人力有限,在管不到的地方,民众只能靠自己,即便身处庙堂之人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要维系基层运转正常,让国家赋税能及时上缴,还得靠民意代表。这一直以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话又说回来,江南赋重,而减赋的呼声一直都有,它即是百姓的民意,也是乡绅豪右等民的民意,因这关切到他们自身的利益。如王鏊,为何直到晚年,仍积极为减赋而奔走呼吁?他本身也代表了莫厘王氏这个家族。再如前阵儿,苏州本地多个士族联名上疏皇上,请减江南赋税,这些士族本身也是当地的着姓望族,减赋同样是他们利益所在。而真正能推动民意,让朝廷重视的,也是他们……” “相比均田均役的改革,其呼声同样由来已久,从宣德年的官田减科就开始。自宣德到嘉靖的百余年,官田制度已经有了重大改变,比如平米法,核心就是官田、民田皆画一加耗,不论大户还是平民,都需支付用来运输的耗米。实行平米法之后,尽管苏州能振弊起衰,毕竟改革的目的,都只是尽力维护朝廷在江南的利益……” “平米法之后,附加税被保留了下来,但是官民田赋役负担依然悬殊,这也倒逼赋役改革必须继续下去。思路还是在于灵活运用加耗、改折等手段,但也曲折反复,异常复杂。历任苏州知府,无不以均平过于悬殊的官、民田赋役为治政目标,如果要均平,不仅直接影响朝廷的大宗税源,还会触及更为敏感的本质问题……” “所幸到嘉靖十七年,在保证赋税总额不亏的前提下,终于还是实现了官、民田一则起科。官民合则的实现,是均田均役改革的基础,此后徭役合并就成了江南赋税改革的方向,徭役纳银,部分摊入田亩,也是条鞭的雏形……” “但是一条鞭需要清丈土地,地方衙门的职能也要随之转变,首先清丈土地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也只有在海瑞任应天巡抚的半年中,整个江南在摊丁入亩和括查隐田的力度较有成效。其次,就是粮长应役的职能逐渐下移到里甲。可惜在张江陵之后,再大规模的赋役改革已不再,当然改革并为停滞,主要因为朝廷对于官员的考核,钱粮一项日重一日……” “不过呢,同时又有很多问题出现,条鞭之后,像徭役彻底纳银,其实并未实现。苏州的力役负担依然沉重,甚至还衍生出更多,诸如白粮、官布、丝绢等的解运,和漕粮力役。再加之本地士绅地主多以优免行诡寄、投献、花分、滥冒等手段,大批佃户不堪重赋,以至破产……” “其实问题,依然是那个问题,要实现均田均役,首先要清丈土地和限制优免……所以至此,徐上海来信说到这里,想必师弟也清楚了,江南一地,各个世家、缙绅、望族、豪右,他们势力都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真想推行改革,阻力之大,仅凭一方根本无法推动……” “明白了!”刘应坤突然插嘴进来,“简单说就是,一方希望减赋,另一方却希望均田均役,不能说俩完全不相关,但几乎也南辕北辙了……” 魏进忠久不言语,似乎都忘了他面前还有满桌丰盛的酒菜零食,几乎没动。对刘时敏所说的,他能听得懂吗?他当然听得懂。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朝廷上下大小官员,对征商税都有一种‘与民争利’的认知,现在他有些懂了。国家财税,一直都在奉行原定额标准,但是定额的财税的短处,就是越发不够用,所以要追加课征来补充。就像皇上为何要向天下派出矿监税使,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也证明国家财用之不足? “难道不是因为定额财税的原因?”魏进忠出声回应道。 第178章 【何不让皇上私铸?】 魏进忠去年在山东, 与利玛窦和徐光启喝的那顿酒,至今记忆深刻。徐光启讲桑弘羊,讲贤良文学,讲汉武帝铸币,讲铸币权……尤其铸币权,对他启发犹深。 “徐光启在信上只提了一下,说西泰子先生已收到来自澳门教会的来信,说葡萄牙国王赞助了两台制币机,已通过海运大致明年开春就能抵达宁波。” 若是刘时敏不提,魏进忠几乎都忘了这事,那次喝酒他请马窦先生为他搞台铸币机。 “妙啊!盼望很久了,总算有了准信。” “师弟,假如有了西洋铸币机,你会不会学吴王刘濞?”刘时敏开着玩笑道。 魏进忠皱了皱眉头:“瞧你这说的,多不吉利。俺为何要学藩王?俺只是对铸造银币有兴趣,还有徐上海讲的故事。” 刘时敏笑笑,或许知道问错了话,遂选择闭嘴。刘应坤却接过话来道:“《史记》有载,豫章郡有铜山,吴王刘濞才得以铸造私钱。要是没有铜山和海水煮盐,他又怎会不收百姓的赋税?他就没缺过钱,一缺钱铸就好了,这感觉就像睡在金山银山上一样,挺刺激的。” “哈哈,”魏进忠笑道,“不过现在与那时不同,现在都使银子。吴地又不像云南银多,就是想私铸也铸不了啊。” “干爹,这您有所不知,其实浙江也产银,虽然没法跟云南比,但也不少。儿子就知淳安县有个顶大的银山呢。” “淳安县?”魏进忠不禁诧道,“海钢峰当过知县的那个淳安县?” “没错啊,严州府淳安县嘛,不光严州,处州府的遂昌县也有大银山呢,还有湖州、绍兴、宁波也都各有矿山。” 刘时敏道:“应坤说的倒是没错,那遂昌县在宋朝时就设了永丰银场,我朝永宣年间,一度还是天下最大的银产地,而且不仅出银子,还出金子。” “这样啊……”魏进忠不由沉吟起来,半晌道,“既然浙江这么好,那为何皇上还会撤掉刘忠的矿监头衔,让俺担任?” “那遂昌县虽说有银山,但几百年前就已在开采,我朝永宣年至今都二百年了,你想现在的开采,还能跟几百年前的开采量比?万历二十五年,当时的遂昌知县还是汤显祖,而那时被派往浙江开矿的是太监曹金。曹金逼迫汤显祖组织人力开采遂昌金窟,为了排矿坑积水,甚至增车至一百三十五辆,依然渺无底绩,而汤显祖十分不满曹金,就辞官归乡。一年之后,矿洞石崩,毙百余人,开采由此而停,后来曹金也被撤回,才换成了刘忠。” “浙江的矿山矿洞开采年限很早,大多都是遂昌这样的。由此可见,浙江开矿,如果不实行包税,基本没有收益,遑论上缴内帑了。更不用说孙司礼对刘成、刘忠的约束,还是很见效的。” “明白了……”魏进忠明白过来,可一时又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诶,干爹,”刘应坤突然眼睛一亮,似有个‘好主意’在脑海里头冒出来,“何不让咱万岁爷学吴王刘濞?” 魏进忠听了猛地一惊,脱口道:“你疯啦!” 第179章 【何处有银山】 朱翊钧并非真的生气, 只是第六感察觉到魏进忠这条狗有点飘了,如果此时在他眼前,他定要他吃几板子,好提醒他不要造次。 陈矩似乎并不紧张,慢悠悠拾起他面前的奏疏,然后心平气和的看着。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轻轻合拢,又递给田义看。 甚至眼神里还带着笑意,对朱翊钧道:“皇上,记得臣有说过一句——五谷食米,民之司命,黄金刀币,民之通施。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皇上当时也说了一句是——物贵源于楮轻,楮轻源于楮多’,‘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所以,臣也大致猜到进忠的目的了。” 朱翊钧看着陈矩,等他继续说。 “其实这两句说的都是一个东西:货币,俗称钱。而进忠所讲的故事出自《盐铁论》之错币篇,归纳起来也就两句,由谁‘执通施’?和‘币轻币重’问题。吴王刘濞的私钱之所以能通行天下,其背景离不开文帝景帝时期的假钱泛滥,以致朝廷所铸且形制正规的铜钱流行不起来…… “反观当今我大明,自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分别设了两个局,一个是石大人胡同的宝源局,归的工部,一个是宝泉局,归户部管辖。此外各省还设有宝泉局,与宝源局并铸。后来颁行洪武通宝,严禁私铸,再后来又设宝钞提举司,发行宝钞令民间通行,在当时,法定的钱只有两种,一是洪武通宝,一是宝钞…… “一开始白银其实是被禁止用于货物交易,但是,即便禁止,也没阻挡白银在民间的使用,而朝廷的赋税在洪武九年就已经可以银代输了。可以这么说,在正统年之前,铜钱、宝钞和白银三者一直是矛盾的存在,直到正统年对白银的解禁,民间开始大规模地选择用银,来作为交易的货币…… “当白银使用越多,宝钞的跌价就日甚一日,后来又撤了宝泉局,禁用铜钱,于是慢慢的,民间一切卖卖、商品,无论贵贱皆以金银定价开始,白银就成了不可代替的货币。英宗时,驰用银之禁,朝野皆用银,小者乃用铜钱,惟官俸用钞,以致钞壅不行,后来才有将四百万米麦折为金花银,以一石折二钱五分为率,共计一百万两银…… “嘉靖年,又因所铸铜钱轮廓粗粝,色泽暗淡,被奸伪仿效,盗铸日滋,宝源局也被停了铸钱,遂改为‘凡应支给钱者悉予银,自后税课征银而不征钱。但到了隆庆年间,又提‘制钱法以济银之不足’,惟钱布于天下,而不以输于上,其权在市井,之后颁下谕旨——凡买卖货物,值银一钱以上者,银钱兼使…… “时至今日,我大明朝一直都没有一处,宝源局也好,各省直的局也好,甚至各钞关的局也好,是用来铸造银币的,各类局皆以倾煎官银为主,然后再运至内库或太仓银库贮存……臣之所以重捋一遍各种钱法、钞法,就是想说,进忠所题的机铸银币,完全可当作一种新钱法的尝试……” 第180章 【魏公公很烦恼】 魏进忠自来苏州,一直住在天心桥东的织染局内, 至今也没另择它处居住,想来也怪。魏进忠曾琢磨过自己这种心态,想来想去,他始终觉得,或许苏州并非他的长久之地,既不是,又何必花多心思? 可他一帮手下人却不这么认为,尤以参随朱灵均为甚。 他如今对魏进忠,最小意殷勤,比对他妻妾、他爹娘都还好。常常会送上一些时令吃食,以表关心。 魏进忠并不喜这些小而精致的东西,他还是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偏偏朱灵均就喜欢执着于此,常换着花样送不同的吃食。 魏进忠看着眼前这碗冰糖水煮的鸡头米,已经很久没有动作…… 朱灵均笑嘻嘻劝道:“魏爷,秋燥,吃这可清热去燥。” 良久,魏进忠才开口问道:“果真?” “保真!您瞧您嘴角起泡,可是最近过于急燥上火?吃碗糖水就好了。” 魏进忠暗自点头,他可不就是上火!而且还上大火。 “你说……”他有些迟疑,看看朱灵均,“有没有好法子……” 朱灵均仿佛能洞悉一切似的,笑了笑,却提起另外一事:“魏爷,今儿宗道的园子落成,老早就请了您,您忘了?” “是吗?好像是忘了……” “他搞了个戏班子,今天上新戏,文武戏都有,您要不吃了这糖水,然后咱们就去他那儿凑个热闹?” 魏进忠思考半晌,端起那碗搁以前动都不会动的糖水鸡头米,一口半碗,两口见底。然后随朱灵均一道出织染局,往东城去。 吴宗道的园子选在通济桥附近的小新桥巷,位置极佳,三面环水,一面临街,其东已抵城墙。魏进忠乘舟前往,这舟长有三丈,装饰豪华,分有四舱,中舱可容六人。舱内还置有桌凳、盆玩、睡榻、书橱之类,另有前舱可容僮仆四人,并置酒壶、茶炉、茶具等。 魏进忠坐中舱,舱中另有一人他并不认识,朱灵均便将他引至跟前介绍。 “魏爷,这是咱社里的小兄弟,叫董五儿,”说罢,他让董五儿上前来,“五儿,来见过你魏爷爷。” 董五儿好似个八面见光的玲珑人,都不用朱灵均招呼,已上前来跪倒在地,口中直呼道,“爷爷,可算见到您了!小的给您磕头,”然后给魏进忠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魏进忠瞧着一乐:“行,小子,起来吧。” “谢爷爷。” “做啥的?”魏进忠眼毒,略一打量,估摸这人就是混迹市井的胥吏之流。 “爷爷,小的是经造,也是图董,在长洲县下面一都,管上四图。 第181章 【倭国有银山】 吴宗道新宅中,有山有水有氍毹, 就因有这氍毹,才养了一支家优。 所以魏进忠一进园,就听见软软绵绵的吴侬软语,在唱——“哎呦喂小情郎你莫愁……” 魏进忠顿时骨头一酥,仿佛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这声音太嗲了。 朱灵均却像发现大秘密一样:“这不是刚才听到那声音吗?” 吴宗道则笑眯眯道:“哦?天灵刚才就听见俞姑娘在唱了?” “依稀唱的是《宫怨》,唱得真是绝了!”朱灵均不由大赞,“尤其拖六点七那样唱,声断情不断,实在是妙。” “这姑娘是个好苗子,评弹也就随便唱唱,你们待会儿听她正经唱几段。” “那感情好,我就等着饱耳福。” ~2~ 吴宗道的园林,一如其它苏州的园林, 都需情景交融,方达追求逸乐之穷欢极欲。 也如氍毹上,俞伶唱的——“但见池馆清幽,风光澹荡,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羊角粽,轻开锦束玉生辉。琥珀酒,琉璃锤,未解黄封香满座。” “石洞假山,清泉细细,碧梧苍竹,疏影离离。走动的是朱衣堂吏,人人头带赤灵符。吹弹的是红粉佳人,个个手擎长命缕。金雀斜簪堕马髻,画船齐唱采菱歌,端的好筵席……” 端的好筵席……魏进忠有几日不曾醉酒,今日禁不住吴、朱二人频频劝酒,菜还没吃几口,就开始头脑发沉,依稀间,听见亭外有人大声喧哗。 魏进忠瞟了一眼,是个武夫模样的人,许是喝高兴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知道八字密画是啥不?‘阳战阴和,阳剿阴抚’!也就说老子充的间使,不是质子。就像李大谏间行长,黄应阳、冯仲缨间清正一样,老子是董一元那路派的间使,前往泗洲,间岛津义弘……” “你们后来四十多个人都去了倭国,羁留三年才返回,不是质子是什么?” “也不完全是,依我看他们去倭国,的确是为了贯彻当初东征大军的战略意图,或者直接说是贯彻军门的八字密画。可怪就怪在,他们在回国之后,你也知道,上面却在极力消弭议和这事……” “那是为何啊?毕竟毛哥他们也是在为皇上啊……” “朝堂上的事,牵连颇广,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你我这等小人物可以明白的……” 魏进忠凝神听了会儿,似乎总觉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故事…… 一旁吴宗道本在作陪,方才亭外喧闹,他并没出声阻止。听之不由一叹,解释道,“他叫毛国科,浙江义乌人,自小读书,尤精孙吴兵法,可惜屡试不偶,转而就考了武举人。后来投身大将军戚公门下,后又从孙鑛为裨将,任登莱王徐寨中军……” “哦?”魏进忠扭头看着他,带着一丝兴致问道,“这人在登莱水寨呆过?” “孙鑛曾任过山东巡抚,后来才总督蓟辽,毛兄弟是他麾下裨将,自然跟着一起。” “哦……”魏进忠颔之,又转而看着亭外。 “丁酉年,倭寇复讧,毛兄弟授南兵千总去了朝鲜。参与过蔚山和晋州大战,在攻泗州时,因为师老食匮,授经理万世德委派,去泗州军营陈谕……” 魏进忠忽然想起来,贾艾曾调查过东征旧将陈愚衷的事迹,后来交代他时,顺便提过东征后一些将领的去留。其中就有今日这毛国科所讲的,四十余人去倭国之事。 魏进忠不免又朝亭外多瞧了几眼,那毛国科或许酒上了头,一脸通红,尤其兴奋,竟无一丝收敛之意。 “记得是十一月初一日,当蒙游击茅国器、蓝芳威、叶邦荣各选了勇丁二十来人拨与跟用,权充都司,与史世用的通官柯十郎一起,初五日就进了泗州倭营,多方用间。说得倭酋十天之后就收兵撤寨……” 第182章 【中国船长】 吴宗道叹息一声:“自然是摄政王赢了。” 魏进忠一惊,觉得有些惋惜,但一转念,又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只是…… “那藩王封地上,真有很多银山?” 吴宗道点了点头:“确实有,不仅有,产出相当多,据说在西洋人那里,也很出名。” “嘶……”魏进忠不禁倒吸一口气,这种情况他属实没有想到。对倭国他从来都很轻蔑,只没想到,一个盛产海寇的小岛国,居然有银山。 “也不怕跟您讲实话,卑职家族中,的确有族人在贩卖外洋,各方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知道的多些。” “你说那个藩王输了,岂不是他封地的银山也可能不保?” “具体的,卑职就不太清楚了,”吴宗道实话实说。 “哦……”魏进忠有点点失望。 “不过卑职倒是知道一个人,或许他就清楚。” “谁啊?” “一个叫李旦的,他在漳泉一带,名气相当大。” “李旦又是谁?倭寇?” “非也,”吴宗道摇摇头,“李旦是地道闽南人,闽南泉州府人,最早贩洋吕宋,因为当地华人与西班牙人有冲突,他被抓而为奴,后来虽然逃脱,但也不敢留在吕宋,就转而去了倭国。先是呆在一个叫平户的地方,后来呢,不知用什么法子,成了倭国的朱印商人,于是往来长崎、泉州和吕宋做海上买卖。听说这人与摄政王德川家康关系匪浅……” 魏进忠总算听出一点意思:“关系匪浅,和摄政王?怎么匪浅来着?” “有传言说他与摄政王暗通款曲,并且还以金钱资助其争夺天下。” “呵,呵呵……”魏进忠乐了,“有点意思。但你又从哪听来的传言?” 这吴宗道不经意间吐露了一些信息,或有意或无意,反正他是听者有心。当初让贾艾调查此人,都未必能一窥其全貌,即便还是凭借了锦衣卫和东厂的能力,或许都只窥得他家族生意的冰山一角。 吴宗道坦然一笑:“魏爷有所不知,如今宁波舟山附近的大小磨山,海里的嵊泗、陈钱诸山,都有闽人居住。他们捕鱼也好,贩海也好,充海盗倭寇也好,发了家的一些人,就不想再回福建广东,没发家的恐怕也不愿回去。他们就在这些岛上建房长期居住了…… “不得不佩服闽人的精神,只要是海,他们几乎无所不在。春夏之渔汛,温台之南洋,舟山之北洋,闽人驾舟敲罟捕鱼,每次都不下千计。所以,只要有官员来到海边,看到这些都无不头疼,可海洋之大,他们管也管不到啊。” “你的意思,这些海岛上的闽人,就有可能跟那个船长有联系?”魏进忠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有联系,”吴宗道回道。“尤其现在,太仓一开港通商,闽人来此地的,不会少只会多。” 魏进忠听了,不禁沉吟起来,说实在的,为了银山,他确实有些心动。 第183章 【经造】 吴宗道极会察言观色,笑着道:“魏爷,要不卑职给您出个主意?” “好啊!”魏进忠一听自然愿意,立即问他,“啥主意?” “您要插手征粮,得从备战的方向去考虑,修厫这事不如交给兵备道去协调。再者,各州县的金花银米份额,也可以找督粮道的新任官去协调啊。反正修厫也好,征本粮也好,我敢说,至少两京六部是支持的。” 魏进忠没有马上答应,沉吟了片刻,脑子里忽然走马灯似的,闪过几件事。 “而且,说句不怕得罪的话,魏爷您真要想在江南立稳足,还是要合作。” “合作?”魏进忠皱起眉头,“跟谁合作?怎么合作?” “跟苏州本地士绅,跟苏州地方官员,跟……” “呵呵,”魏进忠忽然笑了,“你倒是让我又想起了孙司礼。他任苏杭制造有二十年了吧?是谁视江南如家,视七郡之民如赤子,视大小官吏如手足的?又是谁‘役不及民,工不告劳,约己务施’的?都是他吧。皇上让他督四府税务,在俺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本分,可一场民乱之后,跟丧家犬一样跑到杭州,那个时候,有谁帮他说过一句话?” “卑职并非这个意思,”吴宗道辩解道,“官员求权,商人求财,百姓求生存,世界如此蝇营狗苟,不都是为了利和益?所以我才说,只有各取所需,这样的合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最牢靠的。” 魏进忠不说话了,一副凌厉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他。 “苏州本地士绅致力推动减赋,而地方官又致力推动重建地方财税体系,其实他们都是为了各自群体的利益考虑。苏州自古就重赋,本地士绅希望推动减赋,也情有可原。官员希望裁减浮收,核减额赋,也是为了他们的政绩、考成……” “魏爷您呢,肯定是希望多多为皇上分忧,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讲,其实就两件事对他们很重要,一是劳作,二是借贷。只要有土地有织机让他们能劳作,手头紧要借贷过桥的时候,给他们贷,他们就很好安抚。” “而非你干你的,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合作是为了各取所需,以达到利益最大化。 “哟?”魏进忠戏谑道,“俺以前咋没看出来,你口才挺好啊。” 朱灵均则插科打诨道:“嗨,谁不都是为了求利?小的就懂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吴宗道也笑着接过话:“天灵说的实在,人无癖不可交,无疵不可交啊。” “呵呵,”魏进忠笑道,“你俩一唱一和的,可比台上都唱的精彩。” 吴宗道却又叹了一声:“说真心话,别看我现在又是置园子,又是吃喝玩乐好像挺不错,其实心里也想求功名来光宗耀祖。魏爷您也知道卑职的来历,从一个什么都不是,混到现在的百户,费了好一番功夫……” 魏进忠听得不耐:“得!你也别在俺面前叫苦了。你说了那一箩筐大道理,关键是要怎么合作?” 第184章 【修庙】 吴宗道这顿酒, 魏进忠喝得还算满意。醉意朦胧地出了吴府园子,乘船坐轿一概不要,就迈着蹒跚的步子径直往北走,仿佛前面有人在召唤他一样。 直走到北开明桥上,忽见对面有一光头和尚正上桥。魏进忠猛地刹住脚,双眼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看着那和尚。 “秋月?”他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你不是在京城的文殊庵嘛?怎么跑苏州来了?”他自从成都大慈寺与秋月一别,印象中再没见过。加之这些年,他几乎很少在京,都快忘了秋月这秃和尚。 对面来的和尚也看见了魏进忠,停下脚步,双手合十,笑着念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法号碧澄,并非秋月。” “哦……”有那么一瞬,魏进忠眼里闪过失望,他倒宁愿这和尚就是秋月。他心里十分清楚,没有秋月,又哪有今天的他。当年在那座写了‘精妙冠世’的影壁前,他就发过狠誓:有朝一日,凡是曾经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骗他之人,都让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他才不会忍之、让之、由之、避之、耐之、敬之,而任其活在世上! 魏进忠记性极好,忽然想起,秋月曾说过他法号的来由,源自一首诗,“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他一念罢,在场的不仅碧澄和尚一愣,连朱灵均、贾艾,及相送的吴宗道等人,无不惊讶无比。谁不知魏进忠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居然能念出一首完整的诗? “阿弥陀佛,”碧澄和尚不由低头垂眸,“施主有慧根,想必是前世修来的福……” 魏进忠淡淡一笑,这种话,他听秋月说了有十年,耳朵都听出茧了,故此这碧澄和尚一说,他有些不以为意。 于是又问他道:“和尚,你这是从哪来?又往哪去?” “从东土来,去往西天……” “啥?”魏进忠一愣,这回答得怎么听着耳熟?他赶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失敬失敬,原来是西天取经的唐僧啊?” “唉,”碧澄笑了笑,“贫僧并非那唐僧,往西天不是取经,是化缘。” “化缘?化什么缘?”魏进忠等着眼珠子上下打量这和尚。 碧澄伸出手,指着北开明桥西堍一片地,说道:“这一片,原本有座圆通阁,是元延佑初年所建,如今早已坍圮……” 魏进忠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西堍那里荒芜一片,杂草丛生,残垣断壁隐约其间,倒是有几丛紫竹长势挺好,“原来是为这个化缘啊。” 他又转头看着碧澄和尚,问道:“还差多少?俺都包了。” 碧澄听了微微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施主,重建之费已有着落……” 魏进忠并未听进他的话,自顾自道:“这样吧,俺出一千两。”又转头看向朱灵均,“天灵,你从钱庄拿一千两银子给这位碧澄师傅,作重建的费用。” “魏爷,小的知道了,跟着就去办。您放心,这银子定会今日送到碧澄师傅手上。” “嗯,不错。”魏进忠遂满意地点点头。 第185章 【会曹】 刘应坤问魏进忠:“干爹是不是担心征漕之事?” 魏进忠瞄他一眼道:“征漕与我何干?” “呵呵,没干,不过就是欠金花银而已。” “哎呀……”魏进忠忍不住叹气,皇上一个谕旨压过来,他轻轻松松就背上十几二十万的债务,还不能说不。原本他也只想收一些粮食的。 “听说曹抚台最近在苏州,干爹不如听吴宗道的,去见见?” 魏进忠思考了半天,又问道:“俺要怎么说呢?” “呃……”刘应坤一时被问住,“要不把吴宗道带上一起?” 魏进忠看着他,面上若有所思,其实心中已在掂量这种可能。“这样吧,你再把吴宗道找来。” “好,小的这就去找人。”刘应坤应了下来了。 吴宗道来也来的很快。 一进门,他也不给魏进忠客气,仿佛跟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私底下,熟人间魏进忠也懒得计较规矩,规矩都是做给外面人看的。 “宗道,你说俺要是去找曹时聘,怎么说?说些啥?” 吴宗道比魏进忠年长两轮,两人属相都是一样的,关键吴宗道是那种有文化有知识的,仅这点,魏进忠对他比对别人都器重,出了他自己的心腹。 吴宗道缓缓坐下,缓缓开口:“先说主张,后说目的。” “怎么说?” “一说粮食若完全折征,弊大于利;二说边镇粮饷,还得倚靠江南供给;三说海运可缓解漕运运力不足。” 魏进忠听得一拍大腿:“对啊!就说粮食问题!” “有句说句,曹抚台是务实之人,不会因为他人的身份而先带上偏见。” “嗯……”这话说得含蓄,魏进忠听得出来意思,不过他也懒得计较。文官从来看不起阉人,无奈皇上自己人,有皇上撑腰,他们也拿阉人没法,心里嫉妒着呢。可没法呀,谁叫他们面都见不着皇上呢。 “你随俺一起去趟抚台衙门。” “自当听命!”吴宗道喜笑颜开,“对了,卑职还有一小小要求,不知现在提合不合适?但是不提,卑职心里又……” “啥要求?”魏进忠斜瞥他一眼。 他看人眼光不错,但也记得贾艾告诉他的,说东征经略宋应昌曾评价吴宗道,是‘术数可征,兵机多验,文学堪充记室,权谋可备将才’,他总觉得他这人不简单…… “呵呵,也不是啥大事,”吴宗道依旧言笑,“说起卑职过往,万历十三年中辽东武举,二十七年授钦依守备,今年三十年,才论功世袭绍兴卫中所百户。卑职年纪不小了,蹉跎半生,也才混个百户……” “那你想如何?” “卑职的同支族父在辽东李成梁麾下,想为卑职谋个差事,但钱都是小事,卑职……呵呵,还是想跟着魏爷挣大钱。” “呵呵,你倒诚实!”魏进忠不禁笑了,想了想,很快说道,“俺确实有意往辽东安人,但是得看机会,等明年开春,看看有无机会再说。”他并不想把话说死,总得留转圜的余地。在当下江南这地,他还得倚靠朱灵均他们两个帮衬他。 吴宗道闻知大喜,连忙站起身来,长揖见礼:“卑职多谢魏爷提拔!” 魏进忠摇手阻止:“你也别高兴太早,俺只是先把话放这,至于成不成?两说。” “卑职清楚……” 第186章 【征漕】 “老爷,魏税使来了,就在门外等候。” “请他进来吧。” “是,” “等等……”曹时聘又叫住了长随,自己起身走到门口。 长随愣愣地看着自家老爷,曹时聘又说:“一起吧。”说着他就抬脚出了门。 “哦哦……”长随反应过来,连忙跟上老爷的脚步,一道出去迎接。 抚署占地颇广,魏进忠一行三人已在前门下马等候,由正道入,曹时聘出迎。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魏进忠姿态放得很低,相互行左右对拜礼,然后曹时聘将他延至后堂。 魏进忠左坐,曹时聘居右,随行人依次坐于下首,长随很快上茶来,曹时聘对他道:“魏中使,请喝茶。” 魏进忠笑眯眯的端起茶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就跟他寒暄起来。曹时聘带着一丝笑,静静听着,还时不时点头,暗地里却在审视这位宠宦。 魏进忠看起来年富力强,要不是阉了,恐也是个孔武有力的武夫,又看他两年纪相差悬殊,当父子都绰绰有余。曹时聘忽然想起宫里司礼监的两位权宦,但他只听说没见过,据说其中一位是这魏进忠的师傅。 那两位虽是权宦,可贤名远播,又都知书懂礼,但怎会收魏进忠这混子白丁出身的人当徒弟…… “哈哈,曹抚,有几件事,俺就想跟您协商一下。一呢,想太仓南码头上多修仓厫储米;二呢,在太仓也建个米市,反正有了花市,再有米市更好。最后呢,就要请曹抚帮着协调一下地方布政,每年四府的金花银额分点给俺……” 曹时聘听了故作诧异道:“这是为何?魏中使是有何难处吗?” 魏进忠叹道:“不瞒您说,我这儿压力大,每年差不多要上交内帑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开玩笑的。修仓厫是看本府各处的仓厫都年久失修,不堪用,收了粮都没处储存。建个米市也是出于备战的考虑,枫桥和金匮两地米市都在府城外很远,尤其金匮,又不归苏州府管辖,一旦府城被围,只要占了这两处米市,还没打恐怕自己就先乱了。” 曹时聘思索片刻:“好,你接着说呢……” “太仓嘛,一是通海,二是有营卫驻守,可进退有据,再说有粮有花布,也不用担心打仗时挨饿受冻。” “好像有些道理,那你不妨具体说说,你想怎么修?怎么建?又怎么分?” “好,”魏进忠点头,“州县管粮能力不济,俺觉得这事交给兵备道合适,资金倒不用担心,只要能尽快修成。米市嘛,就在南码头划出一块地来,维护也交给太仓兵备,在南码头设市,将来海运也便利。至于金花银额,俺想过了,只需府台和州县先开总串票,具体到都图里甲自有经造去包办……” 曹时聘这回听得挺认真,他早些时候还在忧心今年漕粮折银太多的问题,不过这会儿听魏进忠这番说道,他有了些新的想法。 “当然了,各州县能匀出金花银额最好,俺也知道江南四府税重,积逋太多,若有适当机会,俺也可上疏皇上,尽量为江南四府争取一些减免……” 第187章 【仓厫】 昆山旧有米仓在县治南, 名为玉峰仓,最早由黄泾和金潼等仓合并而来。水次仓原本在西门外,因嘉靖年间的倭乱,后全移至县城中。弘治之前就有六百五十余间,如今在县东南傍河二处,两仓旧有二百五十间,进二十年再新添百十间,但也只当全盛时期的一半。 旧有仓大都百废待兴,而新修仓厫其实也未发挥原有作用。原因一是苏松太漕额较明初劾减了三成左右,二是现如今民间多征折色,即便本色米也是随收随兑,无需仓储,这点跟苏州城内的米仓倒是一致。 苏松太漕额减少全因太仓、嘉定、宝山等县的土地,在明初尚能种稻,后来因海水侵蚀而不堪种,反而适合植棉,遂官定为永折。 如今再看这些仓厫,反倒成了‘鸡肋’,但昆山依旧在这些年陆续新修重建了不少仓厫,这实属执政者的眼光和格局。反正魏进忠是相当满意这位知县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仓厫所处位置好,全集中在县城内,又傍河,不仅安全有了保证,而且运输也极为便利。 所以魏进忠当即拍板决定全部赁下,甚至那些坍损渗漏的旧米仓,他也愿出资重修。冯知县自然爽快答应下来,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粮仓附近还有官厅二所,两人难得一见如故,就在此间畅聊许久。顺带还搞定了租赁合约,并付了全款,可见魏进忠办事风格也属干脆利落。 “其实江阴县也有百余间仓厫空置,”冯知县亦提到了别处粮仓。 魏进忠连忙问道:“江阴那里又是什么情况?” “江阴有和丰仓,专门收储白粮,还有永利仓,收储漕粮。这仓最早也在县城外一里处,后来因起运不便,故建在了城内,而且就在兵备道署的东边。” 江阴北控扬子江口,东至常熟界有九十里,东南至无锡漕河有一百四十五里左右,位置极佳。 “兵备道……”魏进忠忽然想起了太仓兵备道,好像在嘉靖年兼理过苏松常镇四府的钱粮,后来又改为苏松督粮道。 冯知县又道:“如今朝廷重设苏松常镇督粮道,又派督粮使专督逋税。其实督粮道可不止督逋税,四府漕粮皆归其催督押运,甚至还能调整部分征收政策。对了,下江船厂也归督粮道管。” 第188章 【常熟】 朱灵均道:“大约万历十五年左右,小人入的访行,那时大概十八岁。” “哟?那你只比俺小一岁啊?”魏进忠有些诧异,“当时怎么想着入访行的?” “嗨,也没怎么想,看别人都入,就觉得挺羡慕。而且那时邵声施和邹月升都入了访行,小人就随他们一起也入了。当时认识好几个人,都充了粮吏、库吏,收了库银之后,有一半都归了自己,就眼红他们来钱特快。” “嗤!”魏进忠嘲笑一声,“原来就是你们这些蛀虫吃了朝廷的税钱。” “小的可没有啊!魏爷真冤枉小人了,”朱灵均直喊冤,“还不是那些人,把风气都带坏了。小人记得也就万历十五年前后,社会风气变得很快,而且越往后越……小的说句实话,以前常熟不是现如今这样,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就十五年左右,全变了。” “天灵啊,”魏进忠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管什么原因,就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不是你们恣意妄为的理由。俺瞧你们平日里甚是嚣张,劝你们有时也不要太过分。必竟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爷身居深宫,并非万事不晓,只要不僭越,他老人家睁之眼闭只眼罢了。要哪天惹得皇爷生气,不用俺告诉你你也晓得。” “是是,魏爷教训的是!”朱灵均唯唯诺诺点头应道,“小人如今一心跟着魏爷,魏爷指东小人绝不往西,就是魏爷要小人的命,小人也绝不二话,亲自递刀!” 一顿马屁是必要的,同时也向魏进忠表明自己的服从性。如此寒夜里,生了火人的体感也不算太冷,可朱灵均依旧冷汗淋淋。没烤到火的后背湿濡一片,被冷风一刺激,立马浑身如筛糠一般。他清楚魏进忠是个狠人,曾经一手建立起来的访行,轻而易举就被他灭了满门…… 夜深人静,酒酣之后,一众人也渐渐睡去。只有朱灵均毫无睡意,但他也装作假寐,微闭着双眼,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暗中观察。他发现魏进忠即便睡去,也十分警觉,手一直放在腰间鼓出的某处,仿佛已成了习惯。 他知道他随时都带着一击致命的‘杀器’,因为那夜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夜渐深,人终究抵抗不过疲劳, 朱灵均也渐渐阖上了眼。 ~2~ 天一亮,船继续溯江而上。 从茜泾出来,先经浮桥镇,浮桥镇临江,而且江南水网发达,就有水网连着昆山和阳澄湖。魏进忠记得上回从苏州到阳澄湖,走的河道可以直达鹤王镇的花市,大概也跟浮桥这里的河道相通。 过浮桥很快就到白茆港,此处也设有白茆巡检司。常熟设巡检司有三,除黄泗浦在本镇内,还有浒浦巡检司在县东北七十里处江岸。 从浒浦口入常浒河,经梅里可直达常熟县城大东门。到了常熟,就是到了朱灵均的地盘上,这一路他略显兴奋,不停地指指点点,魏进忠因生长于北方,对于江南水乡几乎没有概念,他听朱灵均介绍一路,倒也觉得新鲜。 有护城河环抱常熟县城,常浒河便起于大东门外的寺庙。魏进忠一行人所乘的船才到东门外水域不久,却不知从哪里涌来数艘沙船,呼啦啦地一下围住了他们。 因离得近,可以清楚看见领头的船上,悬有牌额,魏进忠见之颇为淡定,只是瞥向朱灵均,问道:“怎么回事?” 第189章 【势豪之家】 魏进忠道:“俺问什么,你回答就是。” “是,爷爷尽管问,孙子定会一五一十答。” 魏进忠朝船外一努嘴,“怎么回事啊?” “哦,是这样的,”许老二站起来老老实实回道,“孙子不才,手底下经营一个打行,名字叫‘罡会’,昨前天吧,接到老主顾一桩买卖,说有脚夫在福山塘恃强霸踞要冲桥梁,什百成群,私划地界,设立盘头、脚头,凡是商民货物就横索,脚价稍不如意就抛货河下,无人承挑,以至商贾裹足……” “哦?”朱灵均一听反倒是先一脸严肃问,“脚夫哪家的?” 许老二鼻子里哼出一声:“哼!还有哪家?奚浦钱家豢养的走狗!” “钱家……”朱灵均渐渐攒紧了眉头,“你那老主顾又是哪家?县城赵家?” 许老二摇摇头:“不是,是白茆浦的归家,但实际是福山曹家与钱家有过节。” “因为水利疏浚?” “大概如此,不过两家也有腴田之争。那群脚夫特娘的就是棒槌会的人,成天手上带着铁棱、拿流星锤上街的那群玩意儿……” 朱灵均问了几句就大致清楚了来龙去脉,可两人对着话,似乎把魏进忠晾在一边去了。朱灵均慢了一拍才察觉到,脑子一懵,急忙转过身来瞧。 好在魏进忠十分淡定,脾气也好得很,他俩对话,他就边喝茶边听。朱灵均急于解释:“魏爷,别看事情不大,也相当复杂,常熟本地的势豪有二十多家。有几家比较横,其中就有奚浦钱氏,白茆浦归家,李墓塘的老徐家这些……” 魏进忠眼底有讥诮之意:“常熟不是你保生社的老巢吗?原来还是有你们不敢惹的势豪之家?” 朱灵均有些尴尬了:“魏爷,其实小人的访行有一半买卖都是他们提供的,而且不仅常熟,太湖以东沿江海的高乡基本都是这种情况,苏州城反倒相对简单些。” “此话怎讲?” “势豪之家基本都世代经营自己的市镇,就像钱家有奚浦市,归家有九浙和归家市,徐家有老徐市,何家有何家市,这几家是比较早的,后来钱家另一支又经营了三丈浦的鹿苑市。这些市镇的主姓之家就是钱、归、徐、何几个大家。苏州的南濠、浒墅、山塘、枫桥这几处市镇也没说靠主姓之家经营的……” 魏进忠眼光微沉,“你说的这些市镇都是这几家的?” “是啊,谁家的市镇谁就收租金、征廛息,别人根本插不进手,包括县衙门。像奚浦、鹿苑都面向大江,海陆交接舟舆交会,鱼、粮贸易最兴盛。隔壁江阴的长泾市以棉花贸易为主,早先长泾还是夏家的,二十年前被袁家取代。还有诸翟市,在嘉定、上海、青浦交界处,做棉布和蓝靛买卖,也是最开始沈家的,后来归了侯家,这侯家几世簪缨,在诸翟根本就是一家独大。” 魏进忠听得渐渐皱起眉头,前不久他还让朱灵均在苏州几处主要市场立了石碑,来确保顺利推行他的新商税政策,若是常熟是朱灵均说的这种情况,他还怎么推行新商税? “也就是说,俺让征的新商税在常熟这里根本就行不通?” 朱灵均没有马上回答,默然半晌才回:“爷,徐徐图之,这里有些市镇都是那几家在百年前就开始经营,一时半会真插不进手。” 魏进忠不再说话,渐渐闭上了眼睛,仿佛睡去一般。 撇下朱灵均和许老二两人不管,而他俩只得互瞪着眼睛,又坐立不安,搞不清是继续讲,还是退下去。 久没听见声音的魏进忠又忽然开口:“继续说,俺听着呢。” “是,小人继续,”朱灵均这才轻轻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 第190章 【打行青手】 “钱姓是个大姓,来奚浦也上百年了,奚浦也是最早设市招商的,钱家建市屋出租来供贸易。发达之后就从赀郎转为制科官,钱家的两支都科第连绵,鹿苑那支尤其兴盛。所以巨额家业加上士绅身份,常熟这里确实无人敢惹。” “巨额的家业……加持士绅的身份……” 对于这种说法,魏进忠不由玩味起来。他知道江南望族簪缨之家多如牛毛,不过他很相信一句老话叫‘富贵不过三代’,庶人之家拥有财富,无异小孩持金过闹市,再有子孙不肖而迅速败其家的,不知繁几。 家族中若几代不出科举人才,没有族人在朝中为官,就算祖宗留下金山银山,也很难保家族永远富贵连绵不被蚕食。 但是常熟这里的势豪之家,他倒是少见。别人都是力耕起家,仕途之后富贵,他们却是先占一块地,巨富之后仕途。而那些市镇的形成,本身就靠势家的开发经营,难怪要冠以主姓,等于私人领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土地都是皇上的王土,何来私人领地?魏进忠暗自想着,渐渐嘴角勾起,带一种说不出的邪恶。 他一双眼,眼中眸光沉沉,冷冷看着朱灵均,但就是不说话。朱灵均完全不敢直视,眼神只盯着地板看,可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许老二更是如隐形人一样,弓腰埋头,屁不敢放一个,生怕被盯上似的。 魏进忠看够了,这才缓缓开口,却先叹气:“唉……俺是皇上钦旨的征税使,到苏州也大半年了,还一分钱都没给皇上交。你们说俺这心里着急吗?” “呃,急……”朱灵均小声回了句,掀起眼皮瞟一眼,又很快垂下。 “那孙隆即便被撸了税使头衔,每三个月还向皇上交三万两白银。俺呢,至今厘都不厘!你们是不清楚,俺这心里有多急……” “爷,其实小人倒是有个法子……”朱灵均难受,还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就不知……” “哦?说说看,”魏进忠挑眉斜睨。 朱灵均斟酌一下说:“常熟这里,除了许老二的打行,和棒槌会,还有什么红裤头、一条龙、地扁蛇、团圆会、地皇会、斧头会、太保天王、天罡百龙……这些算人数多的打行,小打行都记不住名字。小人的意思,反正打行就是替人办事,什么打人、倾家、拆离、奸占、放火、撒青……总之让别人不好过就对了。但是,如果遇到钱家归家这种……” “钱家归家怎么了?”魏进忠问道。 “主要是他们扎手,”许老二忽然说道,“钱家归家自己都豢养了一批打郎,个个如恶煞,经常百十成群借端生衅。” “也不完全因为扎手,就是他们背靠主家,主家又势大,不太好惹。” 魏进忠双眼微眯,问道:“钱家、归家都什么人在朝中为官?” “鹿苑钱家从嘉靖年进士登科开始,之后就科甲不绝,如今主家是隆庆年进士钱岱,官至湖广道监察御史,十多年前就告归。据说归里时,地方官多吝啬,路经扬州,商人送礼仅白银就有六千两,更有扬关税监送女乐。归家之后,这钱御史自己还置备了一部昆班女乐,伎童十多个,还是沈娘娘当教习。” “奚浦钱家正德年就有中举人,到嘉靖年也出过举人、进士。如今少主钱谦益,年十八,府学生员,据说是这一支钱家的希望。” “哼!”魏进忠听了冷笑一声,“我当谁这么牛逼!” 第191章 【将乱】 魏进忠阴笑连连,笑得人头皮发麻。 朱灵均和许老二两人面面相觑,不过,又不敢反抗。朱灵均从心底惧怕魏进忠,同时又渴望成为他那样,一个主宰生杀予夺的人。 他自出身就注定为奴,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当个自由的人。可从他干掉自己的主人之后,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有金钱和暴力两种力量,都能让别人惧怕。只要人人怕你,你就有了掌控他们的能力。 所以一开始,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暴力,也尝到了掌控他人生死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可是魏进忠又教了他一个道理,世上还有一种叫权力的东西,可以让他能冲破一切尊卑等级的藩篱,一跃成为人上人。成为人上人才有资格为所欲为,而不必担心被王章国法不容。而这种滋味,他至今还没尝过。 他隐隐觉得,魏进忠所图甚大,只是描述不出具体的来,而他所图的,又刺激了他隐藏内心的某种冲动。就像是赌,当一把压上所有身家性命,那一瞬间,输赢结果已不重要,重要的揭开谜底那一刻,一种极致的感受将达到巅峰,要么跌落地狱,要么登极乐世界。 朱灵均深吸一口气,按耐住蠢蠢欲动的心,语气平静地回道:“魏爷,小人明白该怎么做了。” “嗯,很好!”魏进忠相当满意地点着头,“相信你们能办好。当然,如遇阻碍,俺会让贾家兄弟来协助你们。” 许老二倒是听后狂喜:“多谢魏爷爷!”当即搓起两手,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若贾爷来此,孙子就好比是老虎添翅膀,再没虚的!” “艹!什么老虎添翅膀?”魏进忠一听大笑,“那叫如虎添翼!比老子还没文化。” “嘿嘿嘿,”许老二傻笑。 朱灵均跟着笑了声,一想还有另外的事,又问道,“魏爷,此次来常熟,您还要去粮仓看看吗?” “来就是为了粮仓,自然要看。”魏进忠此时心情看着还好,他又对许老二说,“对了,你不是还有一桩买卖要办?情况怎样,跟老子说说。” “是,那群钱家狗奴,其实早就干过一仗,没吃亏但也没占到好处。老子心头不服,正好几个买卖人来报信,说这群脚夫有个小头目,他姘头伙同几个赖子扎火囤,刚骗了一个徽商,骗得好惨。老子心想正好,抓了这几个,再来个反其道行之,把那群脚夫给诓到埋伏好的地方,一个不留。” “就这事?”魏进忠撇撇嘴,“所以你就把老子的船堵在河上?” “嘿嘿嘿,”许老二又傻笑,“这不是误打误撞,回头就去收拾那乱提供情报的小子。” “你们咋做俺不管,”魏进忠又道,“老子只看结果。” “是是,孙子明白。” 朱灵均道:“你该干嘛干嘛去,这会耽误太久了,我还要陪魏爷去粮仓转转。” 第192章 【火烧粮仓】 魏进忠脑海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于是又问耿大力:“江南的漕粮都怎么运出去的?” 耿大力回道:“常熟的运粮船,都经城北的元和塘,再会于永安桥,出枫桥。” “然后呢?” “浒墅关北行入无锡界,抵五泻河口,再与江阴运道相会……” 魏进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就是说,最后都汇集在浒墅关?” “呃,并非……因为江南水道复杂,粮船都来自不同水道。”耿大力思索一会,又详细解释道,“比如起杭州侯潮门,北行经过武林,从双桥入崇德县境,折北而东,过嘉兴府的城壕,又折而迤北会頔塘莺脰湖诸水,东出平望镇,这是湖州府粮船经由之路…… “再北经九里石塘,绕吴江去北。松江运道由白蚬江西来,出呼鲤泾与运河汇合,入长洲界又北经苏州城,与至和塘运河相汇,为昆山、嘉定、太仓三处的粮船经由此…… “运河由浒墅关北行入无锡,北抵五泻河口,又与江阴运道相会。西北经常州府西蠡河,与宜兴、溧阳运船相会,截白鹤溪折向北为梦渎河口。运船开时,如遇夹冈浅阻,或者北船南还,京口闭筑,就由此河出江渡接杨州白塔河,这是江南间道…… “运河越孟渎西行,遇奔牛闸,又十里为吕城闸,吕城之西为珥渎河,金坛运船由此会于运河,然后西北入丹阳,贯城而西北地夹冈,入润州。镇江北出京口闸,总七百二十里有奇,江南运船由此渡江,入瓜州闸抵淮而上京师。” “啧啧,”魏进忠听了也不由赞叹,“厉害啊,简直活地图。” 耿大力笑笑,“小的当粮管事也有十年了,久了自然都知道。” 魏进忠颔首,沉思了片刻,说道:“常熟的粮船都走南门出,到元和塘?” “是的。” 魏进忠看向许老二,再次陷入沉思。一盏茶饮完,他又问身边一直形影不离的随侍,“这边水陆营兵力如何分布的?” 那随侍很快回他:“水陆营哨队兵340员,哨船15只,白茆、黄泗、浒浦三个巡检司,每司弓兵24名。另外昆山水陆营加民壮共三百余名,哨船大概11只。太仓陆营官兵六百六十余名,有唬船三只,马13匹。” “那要是把城东北的门给关了……”魏进忠与他商量起来,“然后让许老二带着打行在城里闹事,顺便放几把火,把不是自己人管的粮仓给烧了,你觉得……” 随侍听了并无多大反应,朱灵均一听不禁大惊,“等等!”他赶忙出声道,“魏爷,这,这恐怕会引起骚乱。” “嗯?”魏进忠把眉头一皱,看向他,显而易见的不高兴,“稀奇啊,你是要劝俺放弃?” 朱灵均硬着头皮回道:“不是劝您放弃,只是小的想起嘉靖三十四年倭乱,当时倭寇就从三丈浦掠常熟、江阴,而常熟城内外是一片混乱,后来有兵备副使带了土兵分三路围剿,才斩杀了倭寇。如果此次让许老二在城中闹事,百姓会误以为又有倭寇来掠,届时城中必大乱。” “误以为?哼!”魏进忠冷冷道,“越乱越好!不是你说给老子说的那钱家、归家和翟家多有心腹在充当粮吏、库吏,而且库银还要拿一半走?老子这也是替官府讨回该得税银,怎么你觉得不该?” “没!没有不该。”不等朱灵均说话,许老二就抢着道,还不忘对他施以眼色,“魏爷爷自有他的打算。爷爷让咱做啥,咱们就做!” “这才对嘛!”魏进忠咧嘴一笑,“先从福山港开始,许老二把那些脚夫收拾了,然后撤回城内,再把东北几个门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