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阁女相》 第一章 从黑暗中醒来,王臻华深感幸运的是,原主的记忆虽然零散琐碎,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古代被人识破马脚,当恶鬼附身强。 可王臻华咂摸了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原主孝敬寡母、友爱姐妹、读书刻苦,虽然沉默寡言,却实在是个知孝悌、懂礼仪的好孩子。王臻华再次闭上眼,翻了翻记忆碎片,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原主是个男孩啊! 她左手往胸前一盖,掌下一马平川。 王臻华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不,不要紧。王臻华哆嗦地安慰自己,原主才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来着?二次性征还没发育,一马平川才是对的,真要摸出胸来,她该怀疑垃圾食品入侵古代了。 她战战兢兢把手伸进被子里,往裆下摸了一把——平的,没多出什么不该有的物件! 吊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落回肚子里,王臻华长吁出一口气,四仰八叉,没骨头一样摊在床上。 虽然每个月长达一周的大姨妈造访都让王臻华烦不胜烦,恨不得下辈子投胎当男人,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是的,下辈子来了,她却一点没有女变男的心理准备。 缓过劲后,王臻华才开始琢磨,原主自小被当男孩养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王臻华琢磨出个四六来,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圆脸小娘子端着茶盘,推门而入,在看到王臻华醒来后,本来挤成一团的愁苦眉眼顿时舒展开来,“官人可算醒了,陈家又来上门闹事了!” 这圆脸小娘子,好像是叫冬草? 王臻华眼巴巴地看着冬草,期待着更进一步的提示。 被王臻华沉默而又信赖的小眼神期待半天,冬草无措地眨巴一下眼,试探着端起茶盘上八分满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官人,你是疼得厉害想喝药?” 是好感度不够高,才没有开启新资料片的剧情介绍吗? 王臻华若有所思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一股说不出是苦、是麻、是甘、还是酸的怪味儿瞬间在舌尖炸开!舌苔上的怪味儿让她恨不得剪掉舌头,热乎的液体一落到胃里就开始造反,几欲干呕的滋味让她头皮都直发麻! 王臻华忙用舌抵上颚,拼命咽唾沫,鞋都顾不上穿,就连扑带爬到屋中央的八角桌上,掀掉茶壶盖儿,一股脑儿把满满一壶冷茶全灌到肚子里。 惊呆了的冬草这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官……官人,这儿有蜜饯。” 王臻华虚脱一样,滑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朝冬草挥挥手。这个时候,就不需要再来一种味道来添乱了,“有水吗?再给我来一壶。” 冬草点头如捣蒜,嗖的一下跑没影了。 王臻华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胃里翻江倒海,后脑勺绑着绷带的伤处也在添乱,一跳一跳疼得厉害,但她一点动弹的念头都没有。 这不知名中药的威力果然非同一般! 原主本来只留下零碎记忆片段,但经此一刺激,原主的生平故事竟都串起来了。 这家人是书香世家,其父王昱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能力出众,从翰林院编修一路顺风顺水升到了江南刺史,官运亨通,家宅和睦,唯一不足的一点就是子嗣不丰。 王家历来都在子嗣上艰难,及至王昱,已经是数代单传。 而到了原主这一代,竟连单传都希望渺茫。王昱有一妻二妾,诞下数女,却都在襁褓中就夭折,连序齿都没论。只有正妻李氏诞下一女,病歪歪养到四岁。王昱已经对传递香火不抱希望,不想李氏竟老蚌含珠,十月之后,又生出一个闺女! 王昱打发了接生婆,瞒下所有人,就将二娘子当儿子养! 原主自落地就被王昱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一哺一食,都不假手于人。外人只当王昱中年才得子,不免小心翼翼,唯恐有差池,竟无人怀疑到真相。 如今王昱过世,王家上下只有原主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 以前有王昱在前面挡着,原主又一直沉默寡言,秘密才保存至今。现在阖家只剩下寡弱妇孺,正是王家小官人顶门立户的时候,哪容王臻华再藏着掖着…… 就算王臻华想低调处事,麻烦却不会自动销声匿迹,反而欺软怕硬,看一门孤寡专程欺上门来。 好比冬草刚才提到的事,对于刚办完丧事的王家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官人,水来了!”冬草吃力地拎着个大铜茶壶,喘着粗气挪进屋。王臻华眼看冬草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忙抬手去接,被冬草闪身躲过,“官人的手是拿笔考状元的,哪能沾这种粗活。” “考状元?”王臻华微微一愣,双手平摊,看向掌心。 这双手虽因年岁不足而稍显稚嫩,但指节修长、劲瘦苍白,握笔的地方磨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这显然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窥斑见豹,原主在读书上下的功夫显然不小,可惜了…… 王臻华摸向后脑勺的伤处,因着那些人龌龊贪婪的欲望,那些所谓的至亲好友故意在撕攘间将这样一个懂事寡言的孩子打成重伤,致其殒命,心肠何其恶毒! 冬草才倒了一杯水,就被王臻华端起来喝尽。 原主也是叫王臻华。茶杯被轻巧地掷回桌面,滴溜溜打了个圈,正正好停在了茶壶边。就冲着用过一个名字、同一个身体的缘分,王臻华也要替原主出一口恶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姓陈的,现在哪里闹事?”王臻华问道。 “在前院的倒座里。”冬草一个磕绊都不打,训练有素地替王臻华整理好衣袍,披好披风,麻利地打起帘子,“官人莫急,安人和大娘子在前面呢,他们还反不了天。” 一路亭台楼阁,王臻华无暇细看,紧跟着冬草,不一会儿就来到前院。 离得老远,就有一个拿腔拿调、尖细刻薄的女声传来,“……好姐姐,我是个粗人,你可别嫌我说话难听。要不是我家老祖宗实在相中婧娘的品格儿,就凭着婧娘这三灾五病的身子和克父寡亲的命格,别说二房了,就算白送来当妾,我都嫌晦气……” “啪啦!”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那女人号丧一样尖叫起来。 然而,一个清脆动人、凌厉逼人的女声毫不费力就盖过了她! “当年要不是爹爹接济,你们全家都还在土坑里刨食呢!凭着你们,阖家连个正经识字的爷们儿都没有,也敢来王家充高门讲规矩!劳烦先把你满身的土腥味洗洗,我家倒夜香的妈子都比你体面!也是我家待客有道,换个人家,连主家都不用通报,门房就能把你一通棍棒打将出去!我原当陈老娘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可她能让你这么个棒槌四处倚门卖笑、丢人现眼,想来也明白不到哪里去!” 听到大娘子骂得这么痛快淋漓,冬草顿觉解气极了,“那起子小人,就该骂得他们连亲娘都不认得,看他们还敢怎么狂!” 王臻华却皱起眉。 当面踩脸虽然当时痛快,但这些人脸比城墙还厚,指望他们能被骂得知道羞耻而收回自己的卑劣主意,还不如指望七九烧纸时王昱能还阳给她们撑腰更靠谱一些。 而且这些人器量狭窄,心眼比针尖还小,只怕日后的报复会更加猖狂。 再说了,这个世道原就对女人严苛很多,尤其未出嫁的小娘子,更是要守一箩筐的规矩。王臻婧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在这种时候出头,对她的名声只怕不好…… 想到这儿,王臻华不再犹豫,放重了脚步声,脸上挂起了应酬的和煦笑容,推门而入,“不知远客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屋中坐着三女一男,同时回过头来。 主座的绰约妇人在执帕垂泪,是为王家主母李氏。 下首坐着个身姿荏弱的小娘子,一双斜飞的凤眼扫过来,端得凌厉漂亮,半点没有闺阁弱质的气相,正是刚才斥骂陈家无耻行径的王家大娘王臻婧。 对面坐着一对母子。母亲吊梢眉、细长眼、高颧骨,一脸精明刻薄相,儿子倒是唇红齿白,堪比玉面郎君,可惜眉眼放肆,眼珠子转来转去,总透着一股挡都挡不住的猥琐之气。 这对陈家母子,本来应该是王家大娘子未来的婆婆和良人。 昨天陈家硬要求王臻婧热孝成亲,王家不允,陈家人就大打出手,甚至故意将原主往王昱的棺材角儿上推,意图让王家唯一的“男丁”横死,显然是想借儿婿身份强夺家产。 这门亲事势必要退! 关键是怎么个退法,才能既不伤小娘子的体面,又给那帮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小人一个教训! 第二章 王臻华回忆了一下,有模有样地朝李氏和婧娘抱拳一礼。 “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伤风发热,你的脑袋上破了个洞,流了有一碗血,你知不知道!不好好在床上呆着,出来瞎转悠什么?嫌一个窟窿不够美,看到闹事的来了,迫不及待凑过来好再填个窟窿对称是吗?”婧娘水葱一样的手指在王臻华胸口一点,咬牙斥道。 其间少不了当着秃驴骂和尚,可惜陈家母子脸皮一个赛一个厚,点心就茶吃得开心,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把婧娘气得虚火上窜,捂着胸口直咳嗽。 陈母捏着条精致的水绿丝帕,擦掉嘴角上的点心屑,“瞧瞧这身子骨差的,我家东齐肯纳为妾都是你的造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拿乔的。” 王臻华顾不上收拾这个嘴贱的女人,忙上前给婧娘拍后背顺气,小声道,“你身子弱,犯不着跟小人动气伤身。这儿就交给我吧,亲事绝不会成,该给的教训我也一分不会拉下。” 婧娘咳得颊生红晕,眼前直冒金星,顾不上想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怎么突然挺身而出有担当了,只紧紧攥住王臻华的手,勉强嘱托道,“让秋枣跟着你,别跟他们傻拼力气……” 秋枣是个黑塔一样的粗壮使女,一向贴身伏侍婧娘。 因婧娘体弱,怕她累了乏了乃至晕倒了,一般的使女扶起来不够稳当,李氏才特意寻了这么一个体格结实、规矩护主的使女。 婧娘怕王臻华再像昨天一样,实心眼儿地冲上去跟人打架,所以才留下力气大的秋枣给王臻华助拳。王臻华并不拒绝她的好意,“也好,让冬草陪你回去。” “千万小心,就算忍一时之气也无妨,咱们来日方长。”婧娘生怕唯一的弟弟出事。 “你放心。”王臻华轻拍婧娘的手背,以示安慰。 冬草很有眼色地上前替了王臻华,稳稳扶好婧娘,静立两息,看王臻华没别的吩咐,才扶着婧娘准备离开。一直在旁边坐立难安揉帕子的李氏怯怯开口,“臻华,要不你也回去吧,你头上的伤大夫吩咐了要静养。” 王臻华愣了一下。 刚才王臻华一进门,还留意过李氏的动静,但在婧娘气场全开之下,就连陈家母子也仅因其讨嫌程度才获得她几分关注。要不是李氏才吭了一声,王臻华都差点忘了这号人了! “冬草年纪小,儿不放心,大娘回去怎么喝药调养,还是要您在跟前坐镇主持。”王臻华想了一想,还是托辞把李氏遣走。下面的话,并不适合李氏听到。 “可是……”李氏左右为难,一儿一女都需要照顾。 “安排妥了大娘,你再回来陪我,好不好?”王臻华善解人意道。 “好吧。”李氏勉为其难点了头。 王臻华给冬草使了个眼色,让她尽力拖住李氏,别让李氏回来添乱。冬草会意,轻轻一点头,就和李氏一左一右扶着婧娘回去。 三人刚走了一半,就被陈东齐拦住,一副婧娘是他囊中之物的自信模样,眼神放肆,还不忘摆出深情款款的情圣架势,“婧娘,就算你家境败落、病体缠绵,我也绝不会抛弃你!待我和你弟弟谈好了,咱们就成亲,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陈东齐无耻又自以为是的表白,让婧娘气得脸发白,“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就算当一辈子姑子,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王臻华眼看婧娘被气得手都发抖,腿都直发颤了,忙挥手示意冬草扶走婧娘。 婧娘刚发了通火,还要再骂,结果一停下来就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冬草和李氏架走了。 李氏三人先后离开,屋里只剩下王臻华和陈家母子。 王臻华坐在上首,额头上绑着白色的绷带,手上托着秋枣刚奉上的热茶,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一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气氛慢慢笼罩了整间屋子。 陈母不安地挪了挪肥厚的屁股,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这一声像是石子投进池塘,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像是一下子消失了。陈母顾不上尴尬,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大侄子,咱们两家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但谁成想亲家公早早就走了,留下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唉,你们的日子艰难我也知道。” “多谢伯母体谅。”王臻华放下茶杯。 “婧娘自小是婶子看着长大的,我对她的疼爱是不下于对我家东齐的。”陈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婧娘失了父亲庇护,日后嫁进我们陈家做宗妇,别说她两个厉害妯娌了,就说宗族里的各路杂七杂八的族亲,只怕也压制不住。婧娘又是这样一副矜贵的体格儿,到时候每天从早上睁开眼一直忙到午时敲梆子才能歇,这样日日操劳,只怕年岁不保……” 王臻华一脸被触动的样子,深深自责道,“都怪我学艺不精,若我能早日读书有成,参加科举,顶门立户,做大娘的依靠,她日后在婆家也能少些压力。” 陈母煞有介事地跟着叹气,“唉,也是婧娘没能投个好胎,若她能托生在你后头,等你长大成人金榜题名,她有个当官儿的哥哥当依靠也是好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臻华耷拉着嘴角坐在椅子上,天塌了一样愁眉不展。 陈母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刚才吓人的气势一定是她的错觉,这王家小官人果然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这不,稍微一吓唬,不就立刻慌了手脚任人摆布了吗? “婶子倒是有个主意。”陈母卖起了关子。 “什么主意?”王臻华惊喜地抬起头,迫不及待问道。 “在宗妇的位子上一日,就得操一日的心。”陈母先铺垫了一句,看王臻华一脸赞同,才慢慢抛出后面的话,“但如果不做宗妇,嫁给我儿当二房,有老太太和我在后院给她撑腰,东齐这个夫主跟她青梅竹马,也不怕被冷落遭下人怠慢。她在陈家半点心不用操,好吃的好玩的紧着她先用,跟在娘家当小娘子的时候一样自在,这样难道不是四角俱全?” 王臻华信赖地边听边点头,但听完后,却缓缓皱起眉,“可是二房……说出去太难听了。” 陈母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在后院名头最不重要,握在手里的实惠才是最实在的。你仔细想想,是想让婧娘当个体面的正妻宗妇,几年后累死在后院,凄凄惨惨连个后都留不下,还是当个逍遥自在的得宠二房,滋滋润润,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王臻华苍白稚嫩的脸上明显地闪现过挣扎的表情。 陈东齐适时添了一把火,信誓旦旦道,“不管婧娘是嫁给我当正妻,还是做二房,我跟婧娘青梅竹马的情分都做不得假。我把话放在这里,有我在一日,就誓要保她一日周全!” 王臻华咬了咬牙,狠狠一捶桌子,下了决心,“姐夫这样情深意重,我当弟弟的,怎好只为颜面好看,就枉顾大娘一生幸福?” 陈家母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陈母勉强压下翘起来的嘴角,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诚如伯母所言,二房虽不好听,但于大娘而言,却是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我也深以为然。”王臻华利落起身,弓下腰,深深一拜,“日后大娘在陈家,还要伯母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陈母高兴地嘴角都合不拢了。 王臻华欣赏了一会儿陈家母子小人得志的表情,才故作为难道,“只是这样的话,当初交换的庚帖就作废了。当年家父与伯父交换的庚帖,是以明媒正娶为前提的。” 陈母欢欢喜喜从袖子里取出婧娘的庚帖,递了过来,“还要请大侄子再出一份嫁二房的文书,今个儿就是黄道吉日,待会儿我就去官府一并登记了。” 红色的庚帖上,确实写着婧娘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 确是婧娘的庚帖无误!庚帖到手,计划算是成了一半,王臻华低头将它拢到袖里。 “伯母莫急,还有世兄的庚帖,你也一并拿回去吧。”王臻华朝秋枣吩咐道,“秋枣,你去书房把八珍格左数第三、上数第二的格子里的木匣给我取来。” “好的,官人。”秋枣利落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别忘了纸笔,我大侄子还得出一份文书呢!”陈母远远地朝秋枣喊了一声,秋枣也不知是听没听见,身子一个停顿都不打,就消失在长廊拐角。 当着晚辈被下人落面子,陈母脸色不太好看。 碍于事儿才办了一半,陈母不好立刻翻脸,只好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家当主子的也太和气了,一个使女派头比主子都大,很该再教一教规矩!” 王臻华宽容一笑,没有回嘴。 与陈母正相反,王臻华反倒觉得,王家使女的业务素质非常高,等此间事了,很该发一回奖金,犒劳一下这个聪明又识眼色的使女才好。 第三章 木匣是红木的,上面有重瓣莲花和丛丛水草的浮雕,前面落了个小铜锁。 王臻华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小铜钥匙,开了锁,铜锁应声而开。王臻华取下铜锁,左手扶在木匣盖上,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警觉抬头,环顾四周。 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着的陈家母子一个低头喝茶,一个转身吃点心,仿佛避嫌得很。 王臻华只从原主记忆知道,其父王昱临终前留给原主不少东西。王昱对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有够信任,王家的租铺地契、每人的生辰八字,乃至所有下人的身契等等都由原主保存。 王昱对婧娘疼爱有加,当初选了陈家,一来是陈家知根知底,二来是他早年对其有恩,只要王昱在官场一日不倒,陈家就一日比王家低一头。这样低嫁过去,陈家必然要一辈子捧着婧娘。 没想到王昱在世时,陈家谦恭和蔼;现在王昱不在了,陈家马上就换了一副嘴脸…… 这只木匣保存着跟陈家有关的所有东西,王臻华把木匣掉了个头,面朝向自己,随后揭开盖子。最上面搁着陈东齐的庚帖,与婧娘的庚帖式样相同。 “陈小官人的庚帖在此,还请贵府收好。”王臻华随手递给秋枣。 陈母草草收起庚帖,没注意到王臻华的称呼变得生疏。陈母两只眼珠子都直勾勾盯着木匣,好把她想象中的陈家房契地契、书局契书、银票金银都勾出来。 让陈家母子意外的是,王臻华还真的又取出几张边缘发黄的契纸。 王臻华像是很意外,小心展开泛黄的契纸,浏览了一遍,就迟疑地看向陈家母子。 陈母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猜测,一个比一个让人心花怒放,她眼冒精光,“大侄子,难道这些契纸跟我家有关系?” “唉,我却是希望这东西跟贵府一点关系都没有。”王臻华为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陈母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义正言辞道,“婶子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一口唾沫一个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年纪虽小,但也不能胡乱赖账!” “既然你坚持……”王臻华一脸受教,指了指契纸,“这是天元二年至庆和三年贵府向家父所借银两的借据,我刚才算了一下,共计三千六百两纹银。” “什么?借据?”陈母嗓门尖得像公鸡打鸣,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一旁搔首弄姿的陈东齐更是不解,“借据?我们什么时候跟你家有过银钱往来了?” 王臻华耸了耸肩,“我比你只小不大,你都不清楚的往事,我更加无从了解。不过,这借据上白纸黑字,私章手印,连同中人作证都应有尽有,想来也不会是假的。” 陈东齐看了看借据上的落款,王昱的字迹他无从分辨,但陈父的字他自幼是见过的,这借据的的确确是陈父亲手签下,“阿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臻华淡定附和,“伯母年纪居长,这些旧事,还要请您为我们小辈解惑了。” 陈母一张张翻看契纸,还真是借据,她不敢置信口中喃喃,“怎么不是婧娘的嫁妆!” 王臻华好心为其解惑,“大娘的嫁妆单子在家母手上,内宅之事,我身为男子怎好插手。” “至于这些借据……”王臻华拉长了声调。 陈母终于不再眼馋远在天边的嫁妆单子,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一摞儿借据上。 老天爷,这可是整整三千六百两的纹银啊!虽然陈家如今家大业大,但对于守财奴一样的陈母来说,还这么一大笔银子无疑是割肉啊! 眼看着陈母如坐针毡,王臻华心中冷笑。 对于这批借据的过往,原主在王昱临终前就得到过他的解释。 当年陈家也算白手起家,王昱看好陈父有胆识有魄力,就陆续资助了几次。陈家慢慢回了本钱,最初也还过几次。王昱好人做到底,说陈家生意刚做起,资金需要周转的地方很多,不用急着还钱。陈家万分感激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可后来等到生意做大,资金回笼,却再没提过还钱的事。 王昱世家出身,根本不在乎这点钱。后来他有心把婧娘嫁过去,关于还钱的事更是嘴都没张过一次,就想着让婧娘拿捏陈家一个把柄。 没想到王昱这未雨绸缪的一招,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家父的意思是两家早晚是姻亲,提这些陈年旧账未免多伤交情。”王臻华轻巧地从陈母指间抽回契纸,“可依着你的建议,大娘做二房合适,这姻亲关系也就做不得数了。” “怎么会做不得数!”陈母急了,王家偌大的家产还没喝到一口汤呢,怎么就翻出一屁股债来,真是晦气!她牵动嘴角,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二房也是我陈家的好儿媳啊!” “伯母说笑了。”王臻华慢条斯理地把契纸放回木匣,“关于两姓婚娶,官府里除了娶妻婚书,就只有妾书。所谓二房,也只是嘴上说着好听罢了,根本上不得台面。刚才伯母一个劲儿催着我给大娘写出妾书,要去官府登记,想来对于个中情形并不是一无所知。” “虽然官府里这么登记,可是……”陈母讪笑,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看来伯母也清楚二房的真实地位。”王臻华截断了陈母的话,“自古有言,妾通买卖。我还没听说哪家体面人家,把妾的家人当正经亲戚往来的。我虽然心疼大娘,但王家毕竟是书香世家,大娘既聘出为妾,就不再是王家的女儿。王家与陈家,自然算不得姻亲!” “既然不是姻亲,这笔陈年旧账就得好好算算了。”王臻华的手指微屈,在木匣上砰的一弹。 陈家母子目瞪口呆,显然被王臻华这一番话砸蒙了。 王臻华却并不就此罢手,陈家如今也算是汴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三千多两纹银固然会让陈母心头滴血,但对于现在的陈家来说,并不算伤筋动骨。 索性一刀是宰,两刀也是宰,王家毕竟还有个空架子,百年书香世家的名头拿出去还是很能唬唬人的。只要不把陈家逼到绝路上,陈家投鼠忌器,就不会狗急跳墙…… “既然要清算账目,昨天的事一并说清了也好。”王臻华的左手在额头绷带上轻轻一触, “昨日在灵堂上,陈伯父与另一位世叔起了争执……” “我家官人也是出于义愤,那人的话也太难听了。”陈母觉得不妙,忙刷好感道。 当时那人骂的话可不是一般般的难听,不过王昱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王臻华对此并不深究。而且那人与王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事后也占不到一点便宜,灵堂闹事,动机何在?反倒是陈家人狠刷了一遍存在感,还抓住时机,几乎弄死了王家唯一的“男丁”。 若真让陈家得逞,凭着只会怯生生抹眼泪的李氏和一动气就咳得半死不活的婧娘,王家偌大家财旁落,恐怕指日可待了。 “我上前拉架,被陈伯父一把推到家父的寿棺上。”王臻华道。 “是我家官人推的吗?”陈母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却紧张地连擦都顾不上擦,眼珠子都不敢眨一眨,“那会儿那么乱,大侄子,你会不会看错了?” “当时灵堂的人多,想来看清楚来龙去脉的人还有几个。来拜祭的人都跟家父有些交情,想来我若请他们来作证,还不至于无人肯卖家父的面子。”王臻华又道。 “也太费事了。”陈母慌忙阻止。 “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您别笑话我。”王臻华抬头一笑,模样腼腆,“我这人啊,从小就心眼儿就比针尖还小。我脑袋上被人开了个窟窿,就一定要在那人头上也开一个窟窿,才觉得公平。” 被王臻华愣头青一样的话吓到,陈母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陈母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侄子,你将来还要考科举,现在年纪小小就留下案底,对你日后的前程只怕影响不好。”看王臻华一点不罢休的样子,陈母只好咬咬牙,忍痛提议,“虽然不知道是谁把你推倒,但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婶子愿意给你出这个汤药钱。” 王臻华也没有穷追烂打,连谦辞推让都没做,就干脆应下,“有劳伯母了。” 陈母虽然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但还是希望王臻华年纪小脸皮薄,推辞了才好。没想到王臻华竟然一点都不客气,陈母顿时被闪了个够呛。 王臻华朝秋枣招手,示意她过来,“昨天大夫为我留下的药方在不在?” 秋枣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在。 “你去把大夫留的药方誊抄一份,连同养至伤好那一日所需的药材,一并列个单子,折合成多少银两也记在上面。”王臻华轻快地转身,朝陈母抱了抱拳,“这笔账,同样有劳伯母了。” 第四章 陈母手里薄薄的两张纸抖得簌簌作响,她不敢置信道,“你家的药是金子做的吗?这折算起来都有陈家一年的红利了!” “我头上可是破了个窟窿,血流了有大半碗。”王臻华严肃地把婧娘的话原样照搬,“我能醒过来都是家父在天之灵保佑,正经遵照大夫嘱咐,我得躺在床上养三个月,才能勉强养回来。若不是看在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不会强挣着下了床,冒着病情反复的危险来向伯母请安。” “婶子知道你孝心虔诚。”陈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至于这开方子的人正经是金药堂的坐堂大夫,医术高明,千金难请。”王臻华又道,“如果伯母不信,尽管找人去辩方子。” “金药堂?”陈母倒抽一口冷气。 金药堂可是全汴梁城最花钱的地方,百年老字号,坐堂大夫的医术都绝对有保障,每一样药材都保证药效上佳。来往都是达官贵人,诊金绝对是普通人难以想象之高。 现在王家家产还没拿到手,陈母不想撕破脸。 但是她们母子俩来了大半天,一点进项都没有,反而倒贴出去这么多钱,陈母实在心疼得要死,她腆着脸道,“这也太多了,咱能不能打个商量……” “伯母是不想付这药钱?”王臻华体贴地为陈母说出为难之处。 “大侄子,婶子不是不想付这钱。”陈母陪笑道,“陈家上百口人的吃穿住行都靠你叔一个人供应,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要是你的药钱不多的话,婶子凑凑还行,但现在……” “其实就像婶子所说,当时灵堂上人多混乱,也未必是世叔将我推倒。婶子愿意出钱为我疗伤,这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并不是合该就让婶子来破财的!”王臻华格外好说话。 “就是啊!”陈母拊掌叫好,一听不用出血了,顿时看王臻华哪儿都顺眼,连脑门上的绷带都格外白净体面,“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做事就是体面周到!” 王臻华略过眉开眼笑的陈母,对秋枣道,“你去拿我的帖子,把府尹江大人请来。” “等等!”陈母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咱们娘俩亲亲热热聊着天,请江大人做什么?” “昨日江大人来拜祭,就对我说过,若事有不谐,只管请他来主持公道。”王臻华对陈母耐心解释道,“伯母放心,江大人跟家父是经年故交,断不会做出人走茶凉的事来。” “江大人是汴梁府尹,公务缠身,一点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陈母结结巴巴道。 “伯母说错了,江大人身为府尹,正管着汴梁及临县的百姓治安。”王臻华正气凛然道,“小侄昨日被推攘致伤一事,合该由江大人接手调查。而且江大人昨日也在场,说不定连调查审问的过程都能省了,当场就能指认凶手,把他打入大牢好给侄儿出这一口恶气!” 听着王臻华的话,陈母脸色越来越难看,哆哆嗦嗦问道,“大牢还不至于吧?” “牢狱之灾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好在小侄只晕迷了一天,并未伤人性命,所以判刑大概……”王臻华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陈家母子一脸紧张模样,才慢悠悠道,“顶多杖责上七八十棍,罚没一些金银,再刺配流刑三千里,等上十来年事情淡下去了,若他侥幸没死在南蛮之地,家人运作一下,或许还能活着回来。” “这判得也太狠了!”陈东齐不敢置信地高喊。 陈母更是被吓得心脏几乎停跳,气都喘不上来了。 王臻华意味深长地看向陈母,露出一口阴森的白牙,“这还算狠?如今家父去世,我王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搁在以前,家父一句话递过去,保准他当晚就死在大牢里!” 陈母一把攥住王臻华的手,脸色煞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大侄子啊,婶子想了想,你爹刚去世,你就沾染上官司,说出去总归不好听。以后对你的仕途,只怕也有影响。” “难道就白饶了那小人?”王臻华一脸虽听了进去,但终究咽不下那口气的样子。 “听婶子的,居家过日子,难免有不和受气的时候。更何况你们一家孤儿寡母,衙门是非还是少沾得好。”陈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手像一把镣铐一样,把王臻华的手背都掐红了,“婶子家虽然不凑手,但咬牙挤挤,给你看病的钱还是能挤出来的。” 王臻华一副愣头青的样子撅着头,就是不松口。 陈母顾不上心头滴血,对王臻华循循善诱道,“你读书上比人多开了一窍,要不了几年就能自己考上大官了,到时候亲手整治那人不是更痛快?” “那还得放他逍遥几年……”王臻华明显迟疑了。 “这种人做了坏事,一定战战兢兢,晚上连睡觉都睡不踏实。”陈母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珠子都在冒绿火,就像真有一个杀子夺夫的贱人在等着她报复,“这样折磨上她几年,等她以为事情平息,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你再站出来,告诉她当初的事儿根本不算完,清算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她刚以为平安无事,结果转头发现噩梦才刚起了个头,让她哭都没地儿哭,上天入地都求告无门……”陈母语气阴森,死死盯着王臻华,“这个法子,你说够不够泄你心头之恨?” 这一番话听得王臻华后背寒毛倒竖。 看起来貌不惊人、粗鄙无礼的无知妇人,竟然能想出这么一个周全细致、让人胆寒的整治人的法子。王臻华暗暗提高了警惕,她似乎小瞧这些古人了。 若不是仗着原主年幼不知事的外表蒙混过去,今日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还真说不定呢。 王臻华也不掩饰心中的惊惧和畏缩,她手脚发凉,脸色泛白,眼神无措地四处张望,就是不敢落在对面的陈母身上。这种正常孩子的瑟缩表现,果然让陈母放松下来。 陈母敛去狰狞之色,温柔地拍了拍王臻华的手背,“大侄子,你觉得还用不用请江大人?” 王臻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嗓音都带着颤,“不用不用,全照伯母的安排来办!” 说罢,王臻华一脸害怕地暗暗使劲儿,想把手从陈母的铁掌里抽出来。陈母见目的已经达成,就不再费心扮慈祥,任由王臻华的手缩了回去。 陈母心满意足地回座儿坐下,看到桌子上的账单,眉头再次深深皱起来。 但刚才一番交锋,陈母已经知道这王家小官人身上有股子蛮劲儿。虽然她才把王臻华吓唬住,但要是逼得狠了,这愣头青真的一股气找了官府告状,那她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陈母心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跟王家的庞大家产相比,这点钱老娘就当是哄孩子玩了!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陈母到底不甘心,“我家东齐年纪也不小了,老人家昨儿还跟我说想抱重孙呢。既然婧娘要做我儿的二房,也就无所谓守孝避讳了。捡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是个利嫁娶的黄道吉日,不如就把他俩的好日子定在明天,好不好?” “大娘如果能在正妻进门前就诞下麟儿,自然最好。”王臻华沉吟道,“就依伯母所言。” “你家仓促办起喜事只怕要忙得人仰马翻,幸好咱们两家一贯相熟,很快就要两家合一家,没什么好见外的,不如今天我就留下来帮忙吧。”陈母眼睛贼亮,话说得却极体面。 “明媒正娶的话,忙得需要人帮还有可能。”王臻华提醒道,“但伯母难道忘了,我姐嫁过去做的可不是正妻,而是二房。二房需要办什么喜礼?一顶青衣小轿,办两桌酒,就是顶天了。” “可,可是……”陈母震惊失色,一时间连整话都不会说了。 倒是陈东齐反应快,他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婧娘可是你的亲姐姐!你就让她这么寒酸凄惨的成亲嫁人吗?你小小年纪,心肠怎么能如此歹毒!” 第五章 王臻华一双利目直直剜向陈东齐,脸黑得像能滴水,“她固然是我的亲人,但我王家百年世家的名声却更容不得一点玷污!” 陈东齐气势一弱,讷讷地辩解了一句,“可刚才分明是你亲口同意……” 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要害,王臻华无力地坍下肩,闭上眼,“是我不孝不悌,无能庇护于她。” 听到王臻华愧疚自责,陈东齐以为有了转机,顿时眼睛一亮。 “幸好陈家上下都对大娘青目有加,又有陈小官人亲口发誓,一生护她周全……若非如此,我怎会舍得亲手将大娘驱逐出家族?可是王家不需要一个与人为妾的女儿,一旦她踏出家门,就与王家再无关系!”王臻华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王家世代清名,不能毁于我手!” “那嫁妆呢?”陈母的嗓门尖得刺耳,“你爹从婧娘三岁起就给她攒的嫁妆呢?” “自然是锁在库里蒙尘了。”王臻华闷闷道,“寻常人家的二房送嫁该是什么样子,我们王家就是什么样子!半点不会例外,省得平白惹人口舌。” 陈母的脸青青白白变了半晌。 要是婧娘当了二房,就一分钱嫁妆都带不过来,而且一点娘家的便宜都沾不上,那谁稀罕捧一个病秧子进门当祖宗? 她费尽心机说服王臻华,让婧娘变妻为妾,岂不都成了白费力气! 陈母的脸色变来变去,终于定格成一种慈祥的表情,“婶子是个粗人,刚才考虑得也不周到。婧娘这么好的姑娘做二房,实在太委屈她了,我看,东齐还是娶婧娘当正妻才好。” “伯母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王臻华本来就脸色不好,陈母的出尔反尔更加火上浇油,“难道伯母是想让大娘被后宅宗族耗尽心血,然后芳年早逝,好给新人腾位置吗?” “婶子不是这个意思。”陈母头疼极了。 若是一般人陈母还有把握侃晕他,但是这位小官人的脾气陈母深有体会。这王家小官人一来记性好,二来脾气倔认死理,可是一点都不好忽悠。 陈母不由后悔,自己就是想弄个巧宗。 既能有婧娘做桥梁,慢慢吞食王家家产,又不耽误给儿子找个顶力的岳家。毕竟婧娘虽然从娘胎出来就带着弱症,但一路平安长大到了现在。真等婧娘死了,才把东齐的正妻之位腾出来,只怕还要等个几年,自家儿子可耽误不起…… 可现在鸡飞蛋打,两头不落好……陈母真是捶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我原以为,婶子是真心为我家着想。”王臻华脸色更冷,眼神像淬毒的刀子一样锋利,“但现在看来,恐怕你是看我年幼,欺我家中无人,把我王家当猴耍了!” “王家没有这样落井下石的朋友。”王臻华霍地起身,一甩袖袍,“来人,送客!” “两位,这边请。”秋枣如幽灵一样从角落里飘出来,像一座黑塔一样堵在陈家母子面前,躬身做出请的姿势。 陈家母子都不是体格健壮的秋枣的对手,且两人自恃身份,不肯掉架子跟下人推攘争执。 眼瞅着王臻华就要从后门离开,秋枣又一步不让,陈家母子都急得半死。 没想到王臻华刚跨出门槛,就停了下来,“早年借据连同我的药钱,合计八千九百两。明日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否则我想江大人这样耿直的清官,肯定很乐意为故人之子讨一回公道。” 说罢,王臻华就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等出了前院,王臻华站在假山下,静静吐出一口浊气。 今天这一番狐假虎威,连消带打,想必能让陈家安分一段时间。但今天成功的前提,一是陈家本身贪心不足,二是借王昱旧友的权势压人。 如今王昱才过世没多久,他的余泽还能庇护王家一段时间。 但等到时间慢慢过去,故交旧友的人情也慢慢变淡,若王家依旧如懵懂小儿一样毫无自保之力,那王家面临的处境可要比今日艰难得多了。 王臻华低头看向这双读书人的手。 舍弃一个普通女孩子该有的人生,只为传承百年书香世家,对原主而言是否合适姑且不论。 但对于穿越而来的王臻华来说,却能从中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在现代过了二十多年自由生活的王臻华,绝对不可能接受一辈子困在后院,嫁个男人生个娃,跟婆婆妯娌小妾勾心斗角过完一生。 虽然女扮男装一露馅儿就绝对是个大麻烦,但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王臻华想要独立自主的生活,一个男人的身份绝对是最便捷有效的解决途径。 继承了原主的身体,还得到这样大的一个便利,王臻华自然不能对王家就此撒手不管。可是想担起这个重担,庇护好这个大家族,就得获得足够的权势。在这个时代,获得权势的绝佳途径就是参加科举。只要成为天子门生,无须试用培训,就直接上岗成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 现在关键的问题有两点。 一是参加科举时,搜身会不会被查出她的女儿身。 据她所知,在古代参加科举是要搜身的。每朝每代的搜身方法都不同,有像机场安检一样全身摸一遍的,有扒光了连幽门都掰开检查的,有大家一起脱光洗澡更换统一制服的……如果这个时代是后两种类型,那她就趁早打消入仕的念头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王昱是个聪明人,当初给原主选择了这条路,想来在这种事上露馅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毕业多年的她还能不能看得进去书,学会之乎者也的四书五经。 这第二点尤其重要! 要知道她当年弃文学理的一大原因,就是政治论述题从来只能拿卷面整洁和辛苦分,语文的阅读理解和作文,学理也躲不了,她只能苦苦挣扎在及格线上! 而四书五经绝对是语文政治的升级噩梦版,光想想那可怕场景,她就要以头抢地了…… 不过,据陈母所说,原主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王臻华既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那原主对于经纶典籍的知识以及读书的天分……她大概或许也能继承? 王臻华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一天后,吃喝拉撒都耗在书房的王臻华,终于无比绝望地认命了。 原主的记忆她是有,但那都仅限于动态画面——有人物有剧情有场景的!而所有的四书五经,包括世界观常识,只要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她是一丁点记忆都没有! “咚咚咚。”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王臻华有气无力道。 门帘被掀开,李氏提着个食盒,独自走了进来。 李氏把食盒放在书桌的角落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王臻华的脸色劝道,“臻华,你的伤还没好全,娘知道你读书用功,但你也不用这么逼自己。” 王臻华收拾了一下被虐得千疮百孔的心,对李氏温和道,“娘娘你放心,儿自有分寸。” 其实王臻华的伤并不像婧娘说得那么夸张,那天她虽然顺着婧娘的话,把她的伤口夸大一番吓唬陈家母子,但只是后脑勺破个口子流点血,不至于就需要一直卧床休养了。 虽然老天爷并没把原主的知识读取技能和过目不忘金手指赐给王臻华,但短短一天的古代生活让她发现一个问题——这具身体的愈合能力似乎有点逆天了。 仅一日夜过去,伤口就开始结疤愈合。 而大夫预测的头晕乏力、四肢发软等等症状,在王臻华身上一点都没出现。以至于王臻华不得不托辞谢绝大夫的复诊,昨晚换药都不敢让人代劳。 王臻华一向是守法公民,来到古代也不准备打架生事,所以这技能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鸡肋。 “这是我亲手熬的银耳南瓜汤,补血又益气,对身体最好了。”李氏从食盒里端出羹汤,递给王臻华,一脸期待看着她,“来,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多谢娘娘。”王臻华自然笑纳。 “昨儿个邻家姜娘子来上门拜访,知道婧娘跟陈家的亲事告吹后,还挺热心地说要给婧娘介绍人家呢……”李氏坐在王臻华身边,絮絮说道。 “爹爹的丧事刚办完,大娘恐怕要等上一年才能说亲了。”王臻华舀起一块南瓜,轻轻一咬,入口香滑软甜,让她不禁眯了眯眼,李氏熬羹汤的手艺确实堪称一绝。 “婧娘年纪还小,等上一年也还来得及。”话虽这么说,但李氏还是叹了口气,丧父长女日后要寻门好亲只怕不容易,不过再发愁也是一年后该操心的事了,她将注意转到儿子身上,“臻华,你以往读书都由你爹爹教导,如今他过世了,你总不能就凭自学……” “娘娘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王臻华不由停下舀汤的手,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我这样闭门造车,既耽误时间,又浪费精力,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材。” 第六章 去书院读书和请先生单独授课,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吃小灶固然全面具体有针对性,但目前王昱不在了,李氏的人脉都在后宅妇人里打转,要寻一个博学大儒来当她的授业讲师,难度实在不低。 去书院读书,王臻华最怕的一点是跟别人混住。 祝英台是碰上一个超级粗线条的梁山伯当舍友,才没有在三年求学中暴露女儿身份,王臻华能不能有这个好运气就说不定了。 当然,去书院读书的好处也是现成的。一来前世上了十几年学,王臻华更熟悉这种教学模式;二来书院结识的同窗好友,是她在守孝期间所能结识的唯一人脉。 “汴梁哪个书院比较好?”王臻华问道。 “除了国子监,汴梁城里大大小小的书院有十几个,其中最闻名的就是白羽书院和明山书院。”李氏对这个也算了解一二,平日交际时,很多夫人都会提到自家子侄在哪读书,“不过这两家书院的入学考试很难,去报名的十之七八都要刷下来,只有一小部分顶尖的能入学。” “考试很难?”王臻华嘴里有点发苦。 “你爹中秋时不就说过吗?以我儿的程度,足以应付那些书院的入学考试了。”李氏对王臻华很有信心,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其实最好的应该是国子监,但那里名额有限,你爹在或许还能活动活动,给你弄个名额,如今……咱们也只能瞄准其他书院了。” 王臻华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书,原主已经学到《中庸》了。 这么看来,想要自学并过了书院的入学考试,少说要学透这四本书。幸好原主是个勤奋扎实的,每一本都注经释义,王臻华就算从头学起来,也不至于抓瞎。 “娘娘可知道,这些书院平时吃住都在哪里?”王臻华又问。 李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慢慢道,“外地的学子大都住在书院,住宿伙食因各书院的条件而异。像明山书院,就是几人挤在一间号舍;像白羽书院,条件稍好一些,是几人合住一个院子。不过,这些书院都不允许带仆役伺候,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王臻华不由松口气,也有心情开玩笑了,“这白羽书院,看来还挺财大气粗的。” 李氏却有点发愁。 这个儿子来得艰难,自落地就被官人当眼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个小娘子都夭深居简出。这下突然离家求学,身边还一个伺候的人都不能带……李氏几乎可以预见自家儿子在书院吃尽苦头,可怜巴巴,瘦得不成人形的前景了。 “臻华,其实还有几家书院也不错,而且都离家近,平日你早上去书院,晚上回家休息,娘给你炖羹汤补身体,也不用你事必躬亲,受那些下等人的罪,你看……”李氏极力游说。 “娘娘,我能照顾自己。”王臻华哭笑不得,看李氏还是不放心,索性直言,“不知这些书院与明山白羽相比,考中秀才者几何,考中举人者几何,考中进士当朝奏对者又有几何?” “是没几个……”李氏耳根软,一看王臻华主意已定,长长一叹,“罢了,你如今主意也大了,倘若日后在书院吃到苦头,可千万别逞强,托人捎个信回来,娘自会派人来接你。” “瞧你说的,就好像明山白羽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王臻华不由失笑。 “你爹可是探花郎,他的学问就连圣上都称赞过,他说你行,你就绝对能行!”李氏对亡夫信心十足,看不得王臻华这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样子。 王臻华看着李氏容光焕发的样子,深觉肩上重担好大。 本来王臻华还想跟李氏打个预防针的,不过现在看来,就算她说了,李氏也只当她谦虚低调。王臻华只好下定主意,拿出对付高考的劲头,来应对自到古代后的第二场挑战! “白羽书院入学的考试范围及历年来的策题,你有没有渠道弄来?”王臻华悄悄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氏为难道。 “咱家的故交好友里,谁有可能有这些东西?”王臻华又问。 “让我想想。”李氏拧着眉头,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眼中一亮,“我想起来了!你江伯父的族兄曾在白羽书院做过几年先生,若去寻他,必能给你找些往年的策题。” “江伯父?”王臻华重复了一遍,“你是指汴梁府尹江大人?” “正是他。”李氏点头,“你江伯父跟你爹本就是同科进士,又是至交好友,他为人赤诚,清廉公正。前日你在灵堂被撞伤晕倒,就是他帮忙料理了你爹下葬的后事。” “江伯父如此仗义相助,我很该亲自上门,拜访道谢。”王臻华自赶走陈家母子后,匆忙看了一下婧娘的病情无碍,就一直耗在书房,倒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我儿长大了。”李氏心情复杂地拍了拍王臻华的肩膀。 王臻华略有点心虚,她好歹都工作几年了,这样的人情往来早就拿心应手,在这点上强过原主实在没什么好自豪的,于是忙转移话题,“我明日上门拜访应该带些什么?” 李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明日就去?你身子还没养好呢,那么着急干什么……” 王臻华悄悄抹了把汗,她本来就不准备这么快去拜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次拜见除道谢外,还要请江大人帮忙引见他那位曾在白羽书院当过教习的族兄,就算不能引见,也最好能借到一些内部资料。这样的话,就会不可避免谈到王臻华准备去考白羽书院的事。 江昂本身学识不错,王臻华又是他的世交晚辈,到时候谈兴上来,指不定要考一些问题。她要是表现得太差,就算是有王昱的老交情,只怕也拯救不了江昂对她不学无术的印象。 所以,在见江昂以前,王臻华要做的准备还真不少。 “……大夫说了,头上的伤最需要精心护养,你江伯父也知道你的伤情,不会因你晚去几天就怪你礼数不周。”尽管王臻华听得心不在焉,但李氏依旧在絮絮说着,“正好白羽书院的入学考试在来年二月,借题一事不用急,年前你就好生在家养着……” “娘的安排很妥当……”王臻华笑着应下,突然门外有人来报。 “官人,陈家来人递了拜帖。”来人是外院的向总管,是个五旬的老人,国字脸,眉须皆花白,天生一双总睡不醒的眯缝眼,脸上常年带着笑,肚子微腆,面容慈祥。 “来的是谁?”王臻华接过拜帖,帖子极尽奢华,金粉勾边,银丝画线,还洒着喷香的香料。 “陈官人亲自来的。”向总管道。 “不见。”王臻华将拜帖随手一丢,干脆利落道,“若他是来还钱的,向叔你只管清点好收下,若不是,就把他好生请到前厅坐着。我病得卧床不起,不能相陪,还请他见谅。” “陈官人毕竟是长辈,若执意要来看您……”向总管考虑很周全。 “就说我病重,屋里乱得人仰马翻,无法招待贵客……诸如此类,随向叔的心意解释。”王臻华笑眯眯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明白我跟陈家断交的决心,向叔明白了吗?” “明白,官人。”向总管摸了摸胡子,露出一个同样狡黠的笑容。 向总管退下去后,李氏纠结地揉着帕子,总觉得有点担心,“虽然我也觉得这门亲事退了也好,但是这样打陈家的脸,是不是不太妥当?” 王臻华舀了一勺汤羹里的云耳,已经不冒一丝热气了。她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尝起来味道还不错,“娘只管看着,我越这样行事,陈家才越会放心。” 李氏看起来更疑惑了,王臻华却并没有解释。 虽然昨天王臻华一直表现得像个年轻气盛、心思浅到一眼能望到底的少年人,但单从结果来看,最大的赢家是王臻华,而不是自以为从头到尾把她耍的团团转的陈母。 陈母固然自信于自己的判断,但不在场的陈父却更容易旁观者清,从而怀疑到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陈父亲自上门拜访,就是证明。 当日是陈父推倒王臻华,致其重伤。虽然他不承认,但作为主要嫌疑人,在事情查明前,陈父都应该主动避嫌,昨天陈父就是这么做的。但是今天他来了,多半是被王臻华一通乱拳搅乱了布局,按不住阵脚才来上门试探。 现在王臻华掌握着主动权,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跟陈父逞心机斗心眼。 王臻华如此草率而强硬地决定斩断两家多年交情,在混迹商场多年的老狐狸陈父心里,必然不会是多明智的决策。若易地而处,陈父一定有十几种委婉而不失体面的法子悄无声息处理掉对手。 这样一次次加深陈父心里她鲁莽固执的形象,陈父才会从心底里小瞧她,轻视她,不会花太多心思来对付她,毕竟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真是不要太好诱哄上当。 示敌以弱,王臻华才能赢得养精蓄锐的时间。 昨日王臻华是借了江昂的权势,借力打力。这种方法偶尔为之还好,次数多了,总有西洋镜被拆穿的一天。她总要自己成长起来,才会真正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到那个时候,才会是真正把陈家踩在脚底的那一天! 第七章 没过多久,向管家就来汇报,陈父还上了积年旧债和医药钱,借据也一并还给了陈父。李氏一看木已成舟,也就不再纠结,索性由着王臻华自个儿折腾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臻华开始日复一日地耗在书房里来。 据李氏所说,王昱在中秋时就曾经说过,原主的学识储备已经足以应付几大书院的入学考试。如今离中秋相距并不远,也就是说她目前所要攻读的只有四书,而五经的学习则可以暂时押后。 其实,单就四书而言,《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书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六万字。尤其《大学》、《中庸》只是《礼记》中的两篇文章,内容更是少得令人发指。 虽然文言文读起来拗口难懂,但真要下死力背起来,给她一个月也能囫囵吞背个差不多来。但科举真要这么简单,也就不存在寒窗苦读一辈子,却只有一小撮儿人能金榜题名了。 四书只是开始,真正让读书人钻研到头发都白了的,是历代学者给四书做的集注释义。 其实王臻华觉得四书本身就很完美,并不需要诸位学者自己嚼过一遍,再吐出来的通俗版本……但是作为一个没名气没地位的小人物,王臻华只能吐槽几句,然后默默接受。 幸好喜欢解读经典、却又名气大到彪炳古今的学者并没几个,而在这个名唤大陈的陌生朝代里,被当朝统治者列为官方必读注本和科考依据的,只有一人获此殊荣,正是朱熹。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共十九卷,虽然看起来有点多,但只是竖排版加毛笔字体,让它的视觉效果膨胀了一下,其实折合起来只有二十万字上下,也就是现代一本小说的厚度。 当然,这本小说读起来需要耗费的时间,绝对不是一般般的多。 这种事没有捷径,王臻华也只有撸起袖子上了! 就这么闷头闷脑地学了数月,王臻华完全恢复了高中时起早贪黑的作息规律。 晚上躺在床上要复习一遍当天学的文章,最好默背一遍加深记忆;早上起早了不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但又不好浪费时间,就趴在床头在脑子里复习一遍昨天学的内容。 有时候天气好,婧姐儿身体好转出现在饭桌上,两人你问我答,随手复习一段论语孟子。 甚至蹲在马桶上,王臻华手里也不忘拿本书,不过效率一般不佳,期间进度基本为零…… 直到呵气成冰的腊月到来,也即大夫所预计的伤口痊愈,可以不再闭门休养的那一天来临,王臻华终于可以把绷带取掉,把早已恢复原样的后脑勺露了出来。 王臻华既已恢复健康,应有的交际自然不能再作拖延,于是向江府送上拜帖。 很快,江昂回了帖子,盛邀她前来。 在休沐这日,王臻华带着李氏和婧娘精心准备的礼单,来到江府上门拜访。 向管家递上帖子和礼单,王臻华在门口稍等了片刻,门上的僮仆就恭敬地迎王臻华进入江府。 江昂虽然贵为汴梁府尹,所住的房子却一点都不奢华富丽,反而质朴古拙,毫无浮华雕饰,一看就是个清廉守正的官员府邸。 在僮仆的带路下,王臻华一路穿廊过院行来,正自叹服,在古代能当上都城府尹的果然都是大清官,前有名扬古今的开封府尹包拯,今日江昂为府尹也丝毫不逊色…… 正想着,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王臻华好生纳闷,看这带路的僮仆进退有度、恭顺有礼,一路碰到的使女小童都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显然能看出江家的规矩严明。来人是谁,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若不是来人声音明明白白是个赳赳男儿,王臻华几乎要怀疑这是江家哪位内宠了…… 没等王臻华琢磨出个道道来,就见一个锦衣玉貌、倜傥风流的年轻郎君穿花拂柳,摇扇而来。 年轻郎君看到王臻华倒也不吃惊,上下打量她一眼,嘴边衔着笑,“让我猜猜,身量尚小,体着素服,又是一副大病初愈的体态……”他扇子一合,往掌心一拍,“可是祖籍绥阳的王家小官人?” “正是在下。”王臻华抱拳一礼,惊讶于对方的观察入微和高效推理,若不是环境不对,她都要怀疑对方是骨灰级的福尔摩斯爱好者了,“恕我眼拙,猜不出尊驾是……” 其实话一出口,王臻华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江昂与王昱是同科进士,年龄相差无几,成亲生子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差太多。对方年纪比婧娘稍大,在江府这样一个规矩大的地方闲庭漫步,一副比主人都自在的模样,身份并没有太多别的可能。 年轻郎君笑眯眯地摇了摇手指,“不要这么谦虚嘛,既然有了猜测,不妨说出来一听?” 这位还真是个妙人,不但自己喜欢推理,见了刚认识的人,也不忘发展同好,鼓励对方推理…… 王臻华也不由笑了,“江世叔的同僚友人年龄多在不惑之年,忘年交鲜少有之。像你这样的年轻郎君,最有可能是世交子侄。而子侄小辈上门拜访,多半如我一样毕恭毕敬,目不斜视。像官人这样悠闲自在,甚至饶有兴致盘问对方身份的,不是此间主人,更有其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到最后,王臻华心境轻松下来,“敢问尊驾可是江家世兄,江炳成?” “猜的正正好!”江炳成一看王家小郎君果然对胃口,不由拊掌大笑,“我记得你今年才十二,我就托大叫你一声贤弟可好?” “世兄抬爱,敢不有应?”王臻华回以一笑。 “贤弟可是来拜访爹爹的?”江炳成笑问。 “正是。”王臻华回道,“前段时日家父过世,家中发生了一些事,多亏了世叔照应,才不至于耽误家父的丧葬事宜。这两日我刚病好,特地上门拜访道谢。” 两人把臂而行,聊起来投契得很。 原本王臻华还抱着对方身份地位合适,可以试着交个朋友,扩大一下在古代交际面的想法,但到了最后,对方谈吐幽默,见识广博,显然是个爱玩的主儿,聊起来竟然没有什么古今隔阂。这让王臻华不由抛弃了原本功利的交友目的,放开心胸,认真交下自来古代的第一个朋友来。 江炳成亲自给王臻华带路,一条路走得又慢又长。但走得再慢,书房也很快出现在甬道的前方。 江炳成瞅了一眼书房,不由敛了一身风流姿态,悄悄朝王臻华眨眨眼,“愚兄一进书房就头疼,一看书本就脚软,下面的路,愚兄就不能陪贤弟走下去了。” 王臻华一听这话顿生知音之感,但书房在即不敢放肆,只能沉痛一点头,“那小弟去了!” 两人小声道完别,没等王臻华重整心情,就听到一个轻描淡写、独具威严的声音传来,“臻华,是炳成送你来的?还算懂事,一起进来吧。” 江炳成一脸天塌地陷的表情,让本来就吓了一跳的王臻华更加心慌慌。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书房。 南面一扇窗户开着,几案上摆着梅枝花瓶。西北两墙前都摆着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满满摆着书籍,书案上整齐地列着笔架墨砚、文帖书籍,这种熟悉的环境让王臻华迅速平静下来。 江昂是个白面美须的中年人,丹凤眼,容长脸,容貌普通,却独有一股儒雅气度。 王臻华调整好状态,抱拳一礼,“小侄臻华,前来拜见世叔。” 江昂捻须,看着王臻华的模样微微一笑,“你大病初愈,不用跟我见外,来,坐下。” 靠墙根站着的江炳成听了这话,蹭了又蹭,低眉顺眼地挨着王臻华准备坐下。江昂垂下眼皮,茶杯在桌子上轻轻一磕,清脆的磕擦声回荡在书房,让江炳成条件反射地挺胸站好。 可能是有外客在,江昂并没有当堂教子,只把江炳成晾在那里。 王臻华一来是外人,二来是小辈,三来跟江家又不熟,所以对此实在没立场多说什么,只好把自己当话题,好冲淡这莫名的紧张气氛。 “前日家父灵堂前有人生事,多蒙世叔主持大局,才使得家父葬礼如期举行。小侄本应早日前来拜谢,不想病体难动,拖延了这些时日才来拜会世叔,实在失礼……”王臻华挺直了腰,肃容道。 “我跟子昱多年相交,焉能看着他最后一段路都走得不安生?”说罢,江昂长声一叹。 第八章 江昂不好在两个小辈跟前多流露情感,很快收拾了心情,问候起王臻华家人近来可还安好,礼数周全、态度慈和,聊聊数句让人如沐春风。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要问你。”江昂道。 “敢问何事?”王臻华疑惑。 “翻过年去,国子监就要新招一批学子入学。在那读书的好处有目共睹,你若没有另择明师,我正好托人把你送进去求学。”江昂解释道。 王臻华一听这话,倒是愣了。 国子监可是大陈的最高学府,每年考中科举的学子在总份额中占的比例绝对首屈一指。那里常有博学鸿儒的名士来讲学,大部分都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会偶尔来讲一堂课。民间的书院固然有的因名气大、资金雄厚,而吸引来一些出名学者,但比之朝廷的基数,却又大大不如了。 要说王臻华一点不动心,那肯定是骗人的。 王臻华今日本来希望得到江昂的引荐,或者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份复习资料。这件事办下来了,固然也是一份人情,但肯定比不上江昂推荐她进入国子监的人情欠得大。 要知道国子监只面向官员子弟招生,且需要七品以上,每位官员只能推荐一名子弟入学。王昱是江南刺史,从五品,固然满足这个要求,但如今人都死了,名额自然是过期作废了。 江昂身为汴梁府尹,固然有一些不同于别的官员的渠道,但哪家官员没几个子弟,一个个都瞄准着呢。江昂一直官声极好,为一个故交小辈就干出这种惹人红眼的事,说不定还会引来弹劾…… 这份人情太大,王臻华一介小民有点承受不起。 不过如果只是人情太大,王臻华咬咬牙也就厚颜受了,等到她日后有足够的实力,再来倾力回报也不算迟。但是关键王臻华有着一个一旦挑破,绝对会殃及他人的秘密。 若是王臻华在国子监暴露身份,那么力荐她入学的江昂势必会受牵连。 虽然王臻华发誓要守好女儿身的秘密,但这个世上总会由意外,就算她再自信谨慎,也无法保证未来的一切尽在掌握,这个秘密绝对不会为人所知。 她当然会做好秘密泄露,被人唾弃折辱,乃至牢狱加身、身死魂灭的准备。王家人的生死荣辱跟她绑在一起,这已经是迫不得已,但她没必要再牵扯无辜人进来。 王臻华抬起头,对着江昂关心的目光,只好谢绝,“多谢伯父的美意,但我……” 一听王臻华语气中的拒绝之意,江昂还没说话呢,偷摸高兴的江炳成倒先急了,他嚷嚷道:“国子监不挺好吗?为什么不去?” “国子监毕竟是要由家中长辈荫蒙,才能进入求学的。家父业已过世,我就算觍颜混迹其中,也难免会有些格格不入。”王臻华左思右想,勉强琢磨出一个体面的借口。 “你是怕被人排挤?”江炳成一脸恍然大悟,忙拍胸脯保证,“别怕,到时候我罩着你!” “你罩着臻华?”江昂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几日没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我……我没别的意思,爹你别多想……”江炳成原本一时得意忘形,要罩小弟的意气风发顿时不见了,对上江昂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眼神,立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儿了。 江昂没再理会自己的蠢儿子。 对上王臻华稚嫩却坚定的脸庞,江昂沉吟片刻,只当王臻华跟其父一样面上轻描淡写,骨子里却傲骨铮铮,不愿欠人人情,倒也不再强说什么,“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多谢伯父体谅。”王臻华看到江昂激赏的眼神,心知对方误解,却也不好解释什么。 “除去国子监,汴梁的明山书院、白羽书院都不错,每年上榜的学子虽稍逊于国子监,但也足以证明其实力强大了。”江昂一点被拒绝的恼怒都没有,反而耐心为她分析筹划。 “伯父所言,与我心意正和。”王臻华松了口气,“我想考白羽书院。” “白羽书院?是个不错的选择。”江昂捻着一缕胡须而笑,“不过想考白羽书院,可不能光凭嘴上说说。你养病数月,学问可有丢下?” “不敢有一日怠惰。”王臻华虽心中难免惴惴,怕终亏一篑,坏掉如此和睦的氛围以及江昂对她的好印象,但已尽人事,只能听天命了,于是一派坦然。 “何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江昂问道。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王臻华心中一松,这是《大学》中的一段提纲挈领的话,江昂倒是手下留情。 “此为何解”江昂又问。 “之所以说平定天下要治理好自己的国家,是因为上位者尊敬老人,百姓就会行孝道;上位者尊重长辈,百姓就会知长悌;上位者体恤孤儿,老百姓也跟着效仿。所以君子总是会身体力行,以身作则,推行‘絜矩之道’。”王臻华摒去杂念,侃侃而谈。 江昂并不准备把一场良好的对话,变为严肃而无趣的考校学问,只随口问了几个问题,看王臻华对答如流,学问确实扎实,也就不再问了,只笑着称了声好。 眼看气氛良好,江炳成再次放松下来,朝王臻华竖大拇指,“不错,比我强多了。” 江昂看着自己明明仪表堂堂却满肚子草莽的儿子,不免哭笑不得,但看炳成确实和好友遗珠脾气相投,心中也着实高兴,也就难得没再压着他。 江炳成乐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族里有个堂叔在白羽书院当过先生,既然贤弟你要考那儿,我就替你跟他要点历年的策题什么的,好歹也多个把握。” 这兄弟可实在够上道儿,王臻华眼睛一亮! “这却不巧。”江昂却皱起眉头,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点歉意,“我那族兄上个月刚辞了书院教职,离开汴梁出外游历去了,只怕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 “无妨,到时各凭本事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是王臻华难免遗憾。 江炳成更是懊恼,心道给了希望却没达成,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呢,也怪他一直只顾着玩乐,竟没留意族中有长辈离家远游。 本着补偿的心理,江炳成小心问道,“贤弟要考白羽书院,可曾去实地看过?” 王臻华有点打蔫,“此前我一直在家中养病,虽让老管家前去查看过一番,却未曾亲自过去。” “那怎么行?”江炳成立刻一副很在行的样子,指点江山道,“要真考过了,你可是要在里头一待好几年呢!要是不事先了解清楚,真住进去才觉得八字不合可就晚了!” “这提议不错。”江昂难得赞成了儿子的意见,“臻华,你若今日无事,就让炳成陪你去看看。若是觉得白羽书院不合适也没关系,汴梁别的没有,书院却是多到足够你挑到满意为止。” “也好。”王臻华心想散散心也不错,就应下了。 江炳成刚提议的时候一时没注意,等得到江昂的赞同,才一脸震惊,像被雷劈了一样被王臻华拉走了。走在路上,江炳成都有点回不过神。 太难得了!那个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爹竟然表扬他了! 王臻华跟在江炳成身后,看着他一会儿挠头皱眉,一会儿对天傻笑,不由忍俊不禁。 出了江府,王臻华让侯在门外的马车先行回去,毕竟白羽书院并不远,而且她自来古代还没出来上街逛过,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当地风土人情也是正好。 西市上人声鼎沸,卖瓜果小吃的摊贩遍布街道两旁,行人络绎不绝,将道路两旁的店铺门都堵得看不见了,只有高出众人头顶的牌匾高悬在上方,让人不至于错过感兴趣的铺面。 到了西市,江炳成总算恢复过来。 只见江炳成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一样浑身都放着光。 江炳成从腰后抽出折扇,刷的一抖开,初见的那个倜傥官人又重出江湖!他熟练地拉着王臻华走街串巷,指点起哪家的混沌皮薄肉大,哪家的烤串肉嫩又劲道,哪家的老板娘标致又够辣…… 逛了一圈下来,王臻华可算见识到江炳成有多受欢迎了! 王臻华手里拿的鱿鱼串、萝卜糕、甜酥酪,怀里抱的点心匣子、木雕老虎、蝈蝈笼……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年轻的小娘子含羞带怯塞过来的,当然她只是沾了光,人家媚眼儿都是抛给江炳成的。 离西市中心渐远,一直神采奕奕的江炳成也有点吃不消了,悄悄抹了把汗。 然而,没等江炳成这口气彻底松下来,就有一个小娘子娇软的声音传来,“官人请留步。” 王臻华幸灾乐祸地朝江炳成眨眨眼,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江炳成呆了一呆,本来有点想跑,但到底怜香惜玉之心占了上风,“不知小娘子叫住在下,所为何事?” 两人一齐转身看去。 只见一个白衣戴孝的小娘子亭亭地跪在道旁,头上插着草签,可怜又标致。旁边一副草席盖着一具尸体,青白的手耷拉在外面。一个木牌摆在旁边,上书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第九章 王臻华一边深觉大开眼界,竟能在古代出门的第一天,就遇上卖身葬父这种影视作品常出现的喜闻乐见的场景,一边幸灾乐祸,让江炳成这家伙卖弄风骚,这下可算惹上一朵烂桃花了! 江炳成虽然风流,但也不沾这种来路不明的,口气疏离道:“小娘子因何叫住在下?” “官人误会了,奴叫的是这位青衫素服的小官人。”白衣小娘子含羞的视线从江炳成身上划过,落在一旁看戏的王臻华身上,“奴名小莲,见过小官人。” “是我?”王臻华吓了个大睁眼。 别说王臻华了,就是江炳成也是好生吃惊。 王臻华看看高自己足有大半头的江炳成,再瞅瞅自己干瘪的小身板,煞是不解! 要说如果王臻华是身着绫罗绮缎,带着环佩丁当,一身凯子气息的富家子形象,倒也罢了。但现在王臻华一身青黑素服,头上玉冠、腰间环佩都是极不起眼的材质,这小娘子怎么就慧眼识英雄,舍弃了一看就是富家衙内的江炳成,而相中了貌不惊人的王臻华呢? 莫非真是王臻华自带穿越光环,要走上开后宫,收小弟的起点男称霸之路? 这么一想想,还略有点带感呢! 然后没等王臻华大开脑洞,江炳成就绕着小莲转了一圈,“寻常人卖身葬父,能顺利卖出去,得了钱安葬老父,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怎么轮到小娘子这里,还挑起客人来了?” 小莲怯生生地看了江炳成一眼,“那位小官人面善,奴若能卖在府上,也能少受些磋磨。” 听了这话,江炳成纳闷地摸了把下巴,看向面上一派淡定,实则一直悄悄开脑洞的王臻华,“莫非我就长了一张恶人脸?” “你要是恶人,那一定是最风流标致的恶人。”王臻华回过神,朝状似苦恼的江炳成眨眨眼,然后看向小莲,“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奴家住汾阳,四月全村都遭了水灾,家中片瓦不留,田地也都被水淹着,无法再作耕种。无奈之下爹爹带奴背井离乡,准备来汴梁投亲。一路上奴和爹爹寻些零工来做,倒也勉强支撑下来。”小莲声若新莺出谷,低回婉转,娓娓道来,“不想爹爹临到汴梁染了风寒,没钱买药,想投的远亲也怎么都寻不到,最后爹爹竟就此去了……奴身无分文,为了爹爹后事,只能卖身葬父……” 江炳成从袖里掏出条帕子,角上绣着牡丹,香味扑鼻,显然是刚才西市上不知哪个小娘子塞的。 “父女二人,千山万水地赶到汴梁……”江炳成拿帕子垫着手,撩起草席一角,打量着那具面目青白的尸体,神情专注,脸上有一种少有的严肃。 “当爹的面颊瘦削凹陷,手上都是干皴的厚茧,指甲厚茧里都是渍得洗都洗不掉的黑污,一看就是受苦人的模样。”江炳成将草席给老人原样盖好,转向小莲,“当女儿的却脸蛋白净,身量匀亭,十指纤纤。这样一副半点阳春水都不沾的样子,比大户人家的娘子都保养得细致。” “爹爹不舍得奴受一点苦,所以一路上……”小莲低头解释,哀哀欲绝。 “好一个心疼女儿的爹爹!”江炳成感叹了一句,语气说不出是赞是讽,突然话锋一转,“小娘子的官话说得可真不错,可是一早学过?” 小莲忆起过往的开心日子,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奴家里原也有几亩薄田,爹爹请了先生,教我识字看书,女红刺绣……官话也学了一段时间,说得不好,让官人见笑了。” 江炳成盛赞不已,“只学了一段时间,就能有这种水准,小娘子天赋不错。” 小莲羞红了脸,以袖遮脸,柔婉地侧身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江炳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娘子,一副中意的样子,还左思右想,努力搭讪,“前段时日我家办席面,人手凑不开就招了几个短工。据管事说,那几人都是汾阳来的难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煞是可怜。说不定这里头,还有小娘子认识的人呢!” “是吗?要真有认识的人,那倒是好了……”小莲惊喜的模样有点发僵,半晌她才道,“但我家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村里人并不多……虽然汾阳来的灾民不少,但遇到邻友的可能性只怕不高。” “说得也是。”江炳成像是被说服了,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也是不巧,那几个短工已经辞了。若是还在,我还能带小娘子去认认。要真能碰上同乡,小娘子也不用孤身一人,卖身葬父了!” 小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朝江炳成深深一福,“不管怎样,奴都要多谢官人的好意。” 江炳成连连摆手,“没帮上你的忙,我却是不敢领你的谢。” 从出言拦下二人到现在,除了最开始王臻华问了一句来历,一直是江炳成主动相谈。小莲悄悄瞅了一眼王臻华,似乎有点拿捏不定该向谁求助。 没等小莲拿定主意,江炳成再次挑起了话题,“其实细想想,那几人只怕也不是小娘子的同乡。小娘子举止娴雅,谈吐有致,那几人却满口方言,粗鄙不堪。我家管事教了半个来月,他们说出来的话还是怪腔怪调,惹人发笑。这样的粗鄙之人,哪里会跟小娘子认识?” 小莲模样一呆,就听到江炳成一脸期待对她道:“小娘子这样雅致一个人,想必说起方言来,也是婉约别致,别有一番味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听到呢?” “汾阳的方言俚语本就粗糙不堪,就算奴说来也一样怪腔怪调……”小莲很是为难,脸都白了。 “小娘子何必这样谦虚?”江炳成笑眯眯道,口吻却是一点都不容拒绝,“是粗鄙不堪,还是雅致可爱,我听了之后,心中自有判断。” “奴怕说了,有污贵人之耳。”小莲为难极了,贝齿轻咬下唇,楚楚可怜。 “你只管说,我绝不怪罪于你。”江炳成好生体贴,甚至取出来一锭银子,上下抛了抛,“这锭银子有七八两,足够买一口棺材,找个坟地,给你爹安排后事。若你说了,我就把它给你可好?” “可是,奴……”小莲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口。 “这样害羞?若人见了,只当我是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了。”江炳成好生失望,他表情一敛,漫不经心却直指要害,“还是说,小娘子根本就不会说这汾阳方言?” “你何出此言……”小莲面色如土,却强辩道,“奴是来卖身葬父的,官人休要拿奴取乐子!” 就算王臻华一开始没起疑心,看到江炳成一整套盘问下来,也多少猜出一点端倪。更何况,这位小莲明显被问掉了底,现在砌词狡辩,不过是困兽犹斗。 王臻华对江炳成不由刮目相看。 原当江炳成是个为人好客、精于玩乐的衙内,没想到这厮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一点都不简单! 这个暂且不论,王臻华将惊艳的目光收回,看向挺直了纤肢楚楚的细腰,眼圈泛红,眸中隐隐含着水雾的小莲。王臻华可没忘了,这小莲一开始可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站在这儿的真是个涉世未深的愣小子,说不定还真要被小莲楚楚动人的姿容打动。 可惜小莲亲口喊来的两位官人,一个是花丛老手,不会被这点伎俩哄住;另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对方有的玩意儿她身上都有,对方钓男人的手段她也尽知,怎么可能上当动心? 小莲还是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硬挺着不说。 江炳成不耐纠缠,冷笑道:“冒充他人身份,诈欺财产,按律杖五十,徒三到五年。这具尸体想来不是你爹——盗窃尸体,破坏他人陵寝,按《大陈律》当判斩立决!” “什么?斩立决?”小莲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 “既然你自视无辜,想来也不怕跟我们往衙门走一遭来自证清白。”江炳成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眼角眉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请吧,自称来自汾阳的小莲娘子。” 第十章 小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官人饶命,奴是被逼的,并非有意欺瞒两位官人……” “何人指使于你?”江炳成问道。 “是一位姓赖的官人。”没等江炳成逼问,小莲就痛快地交代,“这位赖官人年约四十来许,人瘦得像根麻杆一样,长着一对鱼泡眼,一双招风耳,模样凶人得紧!” “姓赖?”江炳成看向王臻华,“贤弟,你可有得罪姓赖的人家?” “这个姓氏,我还真没听过。”王臻华慢慢摇了摇头。 自来古代王臻华就一直闭门不出,埋头苦读,根本无从得罪人去。谁会这么细心,在她刚一离开王府就迅速得到消息,设好圈套,对症下药地用美人计来对付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呢? 王臻华低头看向小莲,“这赖官人是何来历?” “奴也不晓得,只听旁人喊他姓赖。半个月前他来找奴,说是有一笔不费事的买卖让奴去做,事成后会封奴三十两银子,只需要奴去演个戏,顺便……”说到这儿,小莲犹豫地看了一眼王臻华。 “但说无妨。”王臻华温和道。 “让奴勾引一位小官人,若能被小官人接回府,另封五十两银子……”小莲一咬牙全说了出来,“若能勾得小官人成事……另封一百两银子!” “好狠毒的心思!”江炳成倒抽一口冷气。 王昱才过世没多久,坟头的新土还没干呢,若王臻华真的孝期行淫,并在恰当场合被揭发出来,那王臻华日后的前程算是别想要了。要知道读书人可是最讲究孝道的,若王臻华真贪恋美色,枉顾孝道至此,那别说金榜题名了,就算是现在想进个像样儿点的书院,只怕也没人会收。 难不成这赖官人已经知道他要考白羽书院的事,所以才对症下药地安排了美人计? 若真是如此,那追查的方向倒是有了。 知道王臻华准备考白羽的人聊聊可数,除了李氏、婧娘,就只有今日来拜见的江家父子。 而王家除了主子三人,余等使女僮仆听了只言片语,或许猜到一些,但却绝不敢泄露出去。 来到古代后王臻华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身为主子,掌握有下人绝对的生杀大权。要知道就算主子不小心杀了某个下人,也只需要罚没一点银钱,本身不会承担一丁点律法上的责任,这还是在主人无故杖杀奴仆的情况下。若是下人行背主之事,则会被处以绞刑,不管你主子是个多大奸大恶之人,或是你背后有多少隐情,背主就是背主,死刑绝不可恕,律法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容情! 所以不会有下人因为一点银子贿赂,就将主家事泄露出去,并不是因为主家的手段多高妙,而是严酷的律法之下,一种不得不谨守本分的惜命行为。 江家父子今日才得知此事,而此计至少在半个月前就开始筹划,所以肯定与江府无关。 李氏和婧娘的利益与王臻华休戚相关,断不会做使计谋害她。但要说无意间走漏消息,却也并非不可能。因要守孝,李氏和婧娘都没有出门的机会。但一些知交好友,却能上门来探望。 婧娘口风紧,李氏却好哄得很,别人一骗一个准。 王臻华心中摇头,是她大意了,没考虑到考个书院,也会被人从中大做文章…… 小莲看着王臻华表情变幻不定,心中又急又怕,“官人问的事,奴一个字都没有隐瞒!这老汉的尸体是赖官人寻来的,奴碰到没碰一下!盗尸一事跟奴一点关系都没有,还请两位官人饶奴一命!” “你为钱行骗,此罪暂且不论。”江炳成手指向一身青黑素服的王臻华,勃然作色,“可我贤弟一身素衣孝服,你不可能看不到!但你明知他守孝之身,却依旧毫无愧色地行诡骗之事……” “奴也是被逼的……”小莲楚楚可怜地咬着下唇,泪眼模糊。 “被逼?”江炳成一脸嫌恶地看着小莲,“那赖官人设了这番美人局,断不会找个生手坏事。有点名气的行院中人认识的人太多,为防泄露,那人自不会找。能供他选择的,就只有私娼暗门了。看你刚才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出来卖的时间恐怕也不短,就你这样的,也有脸说自己是被逼的?” 小莲顿时傻了眼,没想到对方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但小莲一想到斩立决的判刑,顿时打个哆嗦。这位年纪稍长的官人一脸的毫不容情、嫉恶如仇,小莲深知从这条路行不通。但另一位小官人却脾气和善,若能说动他心软…… 然而没等小莲垂泪邀怜,王臻华就开了口,“此女混迹欢场多年,说的话不可尽信。刚才的交代有几成真假犹未可知,不如带回去严加审问,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江炳成正要说话,街角走过来一群闲汉。 为首的一个膀大腰圆的闲汉一看到小莲,登时加快了脚步,嘴里骂骂咧咧,“这小娼妇,才给你葬了一回爹,怎么又把你爹刨出来骗钱了……” 那闲汉走到近前,像是才看到王臻华二人,忙作了个揖,“两位官人莫要被这小贱人骗了!” 王臻华和江炳成对视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这小贱人惯会作此勾当,寻个老汉尸首,扮个俏,卖身葬父,好骗人钱财。”那闲汉一脸的义愤填膺,“小的就被骗过一次!我好心给她葬了爹,也不要她卖身,只给我做个婆娘,当场就立了婚书去衙门登记!谁想我离家才两天,这贱人就卷着我的家财跑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今个儿可算被我逮住了!”闲汉咬牙道,“不打到长记性,她就不能老实本分的过日子!” “你说她是你买来的娘子,可有证据?”王臻华又问。 “有有有!”闲汉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文书,“请官人过目。” 王臻华接过来看了看,双方姓名、籍贯等等倒是都有,官府的印鉴也盖在上面,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江炳成就着王臻华的手看了一眼,似乎也没看出是否假冒。 不过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份文书真假,而是就算文书是假的,王臻华和江炳成也带不走小莲。 这帮闲汉不但个个膀大腰圆,而且一看就都是市井里打架的好手。 王臻华身量都没长全,原主一向低调待在王府从不出门,胳膊瘦得跟小鸡仔一样,端盆洗脸水都吃力,更不用说打架了。至于江炳成虽然长身玉立,眉目英朗,骑马射箭也算精通,看起来有一搏之力,但跟这些打架专业户比起来,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既然是贵家宝眷,我二人不好插手,这位小娘子尽请带走。”王臻华率先道。 “多谢官人体谅。”闲汉文绉绉道。 “你这娘子编瞎话骗人倒是很有一套,日后可要看紧一些。”王臻华笑眯眯地说着,话中却如有所指,“我兄弟二人脾气好,既然没被骗成倒也罢了,不会多作追究。但若遇到一个脾气霸道的,你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恐怕只能在乱葬岗寻到了。” 闲汉愣了楞,被身后人使劲戳了一下,才像反应过来一样,“哦哦,小的记下了。” 王臻华看江炳成也无异议,就挥手让他们离开。 小莲被那闲汉毫不怜香惜玉的拖走,却一声不敢抱怨。老汉的尸体也被一个闲汉用草席裹起来,毫不吃力地扛在肩上一并带走。 看着这群闲汉消失在街角,王臻华摇摇头,“是我的疏忽,早知道该带几个人的。” 江炳成不知从哪儿摸出几枚铜板,蹲到一个小乞丐面前,往他碗里一搁,“刚才那卖身葬父的小娘子和几个闲汉,长什么模样你可都看清楚了?” 小乞丐黑黑的脸蛋上,一双眼睛亮得发光,“一清二楚,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忘!” 江炳成满意点头,“好,那你跟着他们,别被发现,找到落脚点就回来。回来后若找不到我们,就把地方报给祥南街江府。去吧,回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乞丐把破碗收在怀里,自信道,“您请好吧!” 说罢,小乞丐就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然后跟条灵活的泥鳅一样钻出巷子不见了。 王臻华心道又学到一招。只是想不到江炳成这样的高官衙内,通晓玩乐倒罢了,竟连三教九流也知道门当,倒是真应了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此人背后主使,还需些时候调查。”江炳成对此毫无所知,问道,“白羽书院你可还想去?” “兴致早没了,改天吧。”王臻华摇头。 此外,王臻华还想回去问问李氏,这两月上门拜访的都有谁家女眷,其中又有谁特地打探过她的志向行程。只希望李氏虽然为人怯弱,但好歹心里有点数,别一问三不知可就不太妙了。 第十一章 江炳成传来消息,小乞丐跟踪到了卖身葬父的小莲的落脚点,是葫芦街的一处院子。小乞丐人很机灵,打听到院子确实挂在那位据称是小莲官人的闲汉名下,据说那闲汉在那儿少说住了有十来年。 在得到小乞丐的消息后,江炳成也派人查了一番。但那里鱼龙混杂,一时查不出背后的人是谁,但他保证了会派人监视,一有消息就来告诉王臻华。 王臻华搁下手中的信函,有一点头疼。 “她们也是关心我,所以才问咱们王府日后作何打算,我就……我就都说了。”李氏觑着王臻华的脸色,怯怯地捏着帕子,嗫嚅道,“你报考一事又不是见不得人,好像没什么可瞒的吧。” “是我的错。”婧娘搁下茶杯,蹙眉道,“若非那几日我身子不成器,也不会让娘娘独自见客,致使娘娘被人套了话去……” “无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咱们小心提防就是。”王臻华拍了拍婧娘的肩膀。 婧娘眉宇间的自责散了一些,但也只摇了摇头,没再做声。 王臻华看向明明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却尤是一副天真烂漫性子的李氏,心中一叹,“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咱们家一门孤寡,却又坐拥万贯家财,总会有人红眼使绊子。我并不是让娘娘把谁都当贼防,只以后说话做事,您心中谨记要留些分寸,划条界限,内人和外人总要分清些的。” 李氏慌忙点头,“先前都是我的错,以后我都听你的。” 王臻华心道,李氏也不算一无是处,好歹有一点自知之明。总归她知道自己担不了事,不会因为身为大人要听孩子的话而觉得被打脸,而是承认自己的短处,乖乖听从明白人的意见…… “这几个月来拜访的人家都有谁?”王臻华问道。 “不多,只有三家,分别是提刑宋夫人、都尉周夫人、主簿魏夫人。”婧娘虽然不时生个小病,卧床几天,但这些交际往来却避不过她的眼,“宋夫人来了一次,周魏二位夫人各来了两三次。” “这几家与咱家交情如何?”王臻华又问。 “周伯母和魏伯母都是娘娘的闺中旧友,交情自来不错。”婧娘看向红了眼圈的李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两位伯母也是素知娘娘秉性柔弱,生怕她想不开,才特地上门开解的。” “也算有心了。”王臻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位宋夫人呢?” “宋夫人往日与咱们府上并无交情,那次上门拜访,我都有些吃惊呢。”婧娘一脸不解。 “娘娘,宋夫人跟你有特地说些什么吗?”王臻华放缓了语气,生怕再吓到李氏。 “好像没说什么特别的。”李氏被王臻华鼓励的眼神安慰到,心情一松,细细回忆起来,“宋夫人问了官人的后事,族中的反应,婧娘的病情,臻华你的前程……大致就是这些。” 都是些寻常的交际话题,王臻华无从判断对方是否有坏心。 这三位夫人乍看起来都没有嫌疑,但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们不是,所以只能暂时存疑。既然这条线暂时走不通,王臻华只能换个方向,试着看看谁更有动机。 今早这一场卖身葬父,设计陷害王臻华的人,动机大致有三种可能。 一种是单纯针对王臻华,第二种是跟其父王昱有仇,第三种是侵吞王家财产。 第一种,鉴于原主一直待在王府,鲜少出门,谈何结仇于人?而王臻华自来只有短短数月,唯一接触并交恶的仅有陈家,所以这种动机里,只有陈家列入怀疑名单。 第二种,王昱为官十数年,虽清流出身,但手段却不失变通圆滑,跟同僚相处融洽,对治下百姓宽严并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王昱一个人都不会得罪,但却绝对是寥寥无几。 王臻华瞅了一眼李氏,王昱会对李氏说官场上的是非吗? 想来不会。 李氏能在嫁人十几年后,依然保持这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其夫王昱可谓功不可没。若没有王昱护着宠着,让她不沾一件丑恶阴司,李氏如何能这么天真自在? 而王昱没在临终前告诉原主这方面的事,是确定自己没有深仇大恨的仇人,还是没来得及嘱托? 这一种可能里,没人能提供怀疑人选,只能靠王臻华日后自己观察搜集了。 第三种,虽然王家家财着实惹人红眼,但有能力且出师有名来谋夺的人并不多。 王家族人只剩这一支,不用担心哪个旮旯儿冒出来个族老来倚老卖老。至于王昱外家、李氏娘家都在外地,千里迢迢,往来不便,这两家现在恐怕才知道王昱过世,会有何反应尚未可知。 王家有百年书局,想要它垮台的对手肯定不少,这一点倒是可以让向管家调查一番。 这么一盘算,王臻华心中有了点底。 将拥有以上三种动机的可疑者,加上王家居丧期间上门拜访的三位夫人,以及指派小莲卖身葬父的赖姓官人,三者的人际脉络交叉排查,交叉点就是她要找的目标。 王臻华低头斟酌了一下。 调查的事可以先由老管家向叔着手处理。 一来向叔毕竟是王昱的大管事,一路跟着王昱从小小翰林院编修到一方大员江南刺史,经过见过的事肯定不少,调查起这种事来想来也得心应手,比不得她半路出家,风土人情一概一知半解。 二来白羽书院的考试在即,历年考卷拿不到,王臻华更应加倍用功读书,调查一事分|身乏术。 想罢,王臻华送走了李氏和婧娘,将向叔叫进书房,如此这般密密地吩咐一番……随后,王臻华就又过上了起早贪黑刻苦读书的日子。 大年三十很快到来,王家却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氛。 由于王昱过世没多久,王家大小三个主人都不准备大过,只给下人们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置办了一桌素席,鞭炮放了一串,噼里啪啦响完,倒更显得主厅一家三口清冷寂寥。 婧娘身子骨弱,撑不住熬夜,早早退了席。 李氏不时看看身旁空着的椅子,一时眼圈泛红,一时恍惚含笑,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醉了。王臻华不敢深劝,看着差不多了,就同使女一起把李氏扶回了房。 王臻华独自回到空旷的厅中守夜,直到天边微明。 一旦过完了年,日子更是过得像飞一样。王臻华总觉得,四书好像还需要再过一遍,策题似乎还可以再做一遍,但一转眼,向叔已经取回来白羽书院的考试铭牌了。 铭牌正面是白羽书院的院徽,一只青云直上的雄鹰,背面是个人的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 考试这一天是个阴天。 早上出门时,天就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头压得低低的,风里也带着一股土腥的潮气。虽然出入有马车代步,但李氏和婧娘还是把雨具、蓑衣等物准备得一应俱全。 当王家的马车在白羽书院门前停下,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王臻华撑好伞,揣好铭牌,下了马车,对死活要亲自赶车的向叔道:“向叔,你赶着马车到刚路过的状元楼避雨吧,这场考试少说有两个时辰呢!” “好,我听小官人的。”向叔笑眯了眼,拱了拱手,“祝小官人旗开得胜!” “承你吉言!”王臻华含笑点头,转身走向白羽书院。 白羽书院的大门前排着队,队伍里有老有小,老的有须发花白、脊背佝偻的,小的有七八岁、才到大人腰一般高的……王臻华这样不大不小的,倒是一点都不起眼。 门口屋檐下,有三五个中年人或坐或站。 王臻华走到近前,才知道这白羽书院的考试确实严格。 首先是个人铭牌,将铭牌与一本厚厚的书册里的资料一一对照,并考问考生的祖籍及三代以内的亲族姓名及情况,甚至有一本画册中录有每个考生的相貌,若有不相符合,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幸好王臻华一早背熟了三代家谱,本来是怕和亲朋故旧聊起时漏底,没想到先在这儿派上用场。 其次是搜身,全身上下拍过一遍,解冠除鞋,没任何夹带,才能顺利入场。 没想到提前体验了一把科举时的流程,王臻华拿回自己的铭牌,束发戴冠。她瞅了一眼自己平得没有一点存在感的胸部,摇头失笑,穿上鞋跟着队伍往考舍走去。 第十二章 王臻华在号舍中坐下,铺开笔墨纸砚,不疾不徐地磨起墨来。 虽然正式开考尚未开始,但时间能省一点是一点。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夫子路过王臻华的号舍时停了一下,王臻华抬头与之对视,坦然极了。反正策题还没发下来,这不算作弊。 老夫子果然没说什么,举着伞,抬脚走了。 待钟磬声响起,砚台上一汪墨汁刚刚磨好。 题目有三,由于白羽书院的考试时间只有短短一上午,所以学子只需择一作答即可。 首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次题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三题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这三道题分别出自《大学》、《中庸》、《易经》。 王臻华低下头,开始斟酌。 首题是《大学》提纲挈领的一句,被历代学者解读了无数遍,想要写出新意可不简单。 第三题出自《易经》,含义并不难理解,是指召集各地的民众,聚集了各地的货物,交易之后,各自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离开。但《易经》一书,王臻华只囫囵吞枣看过几遍,单独释义不难,可要融会贯通、深入浅出地作一篇论,就有些为难了。 这么一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题。“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是指为人处世,始终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不偏不倚,出自《中庸》。《中庸》是王臻华重点攻克的一书,这句话用典何意她当然清楚。 王臻华单手支颐,在心中打了一遍草稿,才提起羊毫笔,蘸饱了墨汁,开始落笔…… 一声清远悠长的钟磬声再次响起,王臻华吹干墨迹,将卷子交给收卷的考官,整理好笔墨纸砚,收回到书箱中归拢妥当。等考官收完所有人的考卷,考场大门打开,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虽然只写了一上午,但考试就是比平日费神,王臻华一回家就蒙头大睡,直到傍晚才醒来。醒来之后,王臻华才好像活了过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秋枣忙到厨房下了碗热汤面,炒了两个小菜。 饭一端上来,王臻华就风卷残云,连汤带面一扫而空,配菜也吃得干干净净,碗碟全光。 看到王臻华这副累惨了的模样,可把闻讯而来的李氏和婧娘心疼得够呛。 李氏连王臻华考得怎么样都顾不上问,拿着一条素白帕子给王臻华擦汗,“瞧瞧这吃得一脑门的汗,你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罪!这破书院有什么好的,也就是名头大些,有个空架子罢了!臻华,咱不去受这个罪了,娘给你托人请个好先生去,绝对不比白羽书院的先生差!” 婧娘一腔心疼被李氏这话一下都打散了,她哭笑不得道:“臻华都参加完考试了,要是真听娘娘的话不去,那今日这一番罪岂不是白受了?” “可我打听过,就算正式入了白羽书院,每年的考试也是一场接着一场。”李氏反驳道,“臻华身子这样娇贵,哪能禁得住白羽书院这样摧残?” “那娘准备去哪请一位不逊于白羽书院讲师的博学大儒,来当臻华的先生?”婧娘问道。 “这个……”李氏被问住了,她迟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跟我交好的几位夫人里,有几位自家请了老成博学的大儒来教书,要不我去问问,看能不能……” “能不能把自家千辛万苦请来的大儒拱手相让?”婧娘接过话,把李氏问了个哑口无言。 李氏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好不容易心疼儿子,决定霸气侧漏一回让儿子辍学回家,请私人家教单独授课,但被婧娘这么条理分明地驳斥回来,李氏顿时又软了回去,“那……那你说怎么办?” 王臻华在一旁坐着消食,被婧娘素手一指拉入战局,“正主儿都没说话,您急什么?” 听了这话,李氏倒也不反对,“臻华,你怎么个想法?” 王臻华接过秋枣递过来的消食茶,喝了一口,热度刚刚好的茶水顺着食道滑到胃里,不一会儿整个身子都像浸在热水里一样,暖融融的让人不由想舒服地眯起眼。 李氏母女俩的争执都是为了王臻华好,只不过一个理智点,一个感性点。 要换了以前,旁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指手画脚,王臻华一定不开心。但李氏毕竟是原主母亲,初衷也是纯然一片爱子之心,王臻华自然多几分耐心,“且先别急,等白羽书院的结果出来再说。” “那上榜如何?”李氏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落榜又当如何?” “上榜了就去,总不能白费这一番辛苦。”对于李氏后半句唱衰士气的话,王臻华倒是一点都不恼,她尚有心思宽慰李氏,“要是落榜,我就回家读书,到时要请娘娘给我请一位先生了。” 在丈夫去世的这段时日里,李氏已经习惯了儿子当家做主。所以王臻华这么一说完,李氏虽然还是心疼儿子会吃苦头,但还是低头认下了,“这样……好吧。” 随后的日子里,王臻华对读书不自觉就懈怠了一些,常脑袋放空地盯着书,空坐上一整天。 李氏虽然问了王臻华落榜后会如何,但她对自家儿子一向有信心,一点都没考虑过落榜的可能。李氏生怕儿子会被严酷的书院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开始一天三趟的往书房跑,点心、羹汤、菜肴次次不落,难得的是竟然一次都没重样儿,不把王臻华补得健壮威猛誓不罢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向稳重爽利的婧娘也失了方寸,镇日不是打理行囊,就是教导书童……好在婧娘还有些理智,怕王臻华压力太大,都是背着王臻华准备的出门事宜。 王家的三位主子个个魂不守舍,幸好婧娘余威犹在,下人使女无人敢偷奸耍滑。 这一天,再次早早驱车出门去白羽书院的向叔,比平日晚回了一刻钟。 王臻华心不在焉地舀着碗里的清粥,朝着嘀嗒作响的自鸣钟扫了一眼又一眼。 婧娘一向讲究养生,吃过饭歇一刻钟才会喝茶,可现在刚用过饭,也顾不上去花厅理事,只是神魂不守地捧着杯茶,一阵儿抿一口,一会儿工夫一盏茶就见了底。 不知过了多久,向叔喜气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喜啊,官人考中了!官人考中了……” 婧娘一个猛子站了起来,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去,刚跨出门槛就遇到被一众下人围住打听的喜笑颜开的向叔,下人们尽皆让开,婧娘一把揪住向叔的袖子,“向叔,臻华可是当真考中白羽书院了?” “官人的确考中白羽书院了,名列一甲第六。”向叔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老汉打听过了,甲字班一届收二十人,咱家官人稳进甲字班!” “好!好!”婧娘转身对呆住了的王臻华连声道喜,恢复了一贯的精明爽利模样,对向叔道,“这样的大喜事阖府都该庆祝,咱家守孝不闻鞭炮声,就给下人们多发一个月的月钱以示庆贺吧!” “恭喜官人!” “恭喜大娘子!” “祝官人金榜题名!” “大娘子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下人使女们听到婧娘的话,顿时笑得更实在了,七嘴八舌地谢起恩来。整个院子里吵吵嚷嚷,难得一向爱清净的婧娘一点没发火,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传入耳中,王臻华这时才仿佛有了一点真实感。 王臻华低头看向依旧苍白劲瘦的双手,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块垒终于松了一点——她总算不曾辜负这一双读书人的手,不曾堕了原主寒窗十年修来满腹经纶的名头。 不过王臻华也知道,漫漫科举路才迈出了第一步。 再一次踏入白羽书院的大门时,王臻华已经是其中一员了。 这里的住宿确实和打听的一样,四个人一间小院落,每人一间屋子,关起门就自成一家,互不干扰。王臻华想了想,决定就算结交同窗,也只维持亲而不狎的关系。否则关系太近、太不见外,对方出入房间没有半点顾忌,要是不小心撞破她的秘密可就不好了。 这间小院落是王臻华来得最早,她整理完房间,一看天色还早,准备溜达着熟悉一下环境。 白羽书院的学堂共分东西南三大块儿。 南园是每年新人会去的地方,虽然能入学就证明其有足够的实力,但由于各自学习的方式不同,侧重点也不尽相同,为了给学子们夯实基础,达到统一水平的标准,新人第一年都会在此度过。 西园是白羽书院大部分学子们的所在地,基本上新人们经历过一年打基础,都会进入西园求学,这里的讲师讲解全面透彻,只有通过所有门课讲师的要求,才能升入东园。 东园是学习程度最高一级的学子所在地,所授内容都是针对科举而设,在这里的大部分学子顶多在书院待一年时间,就会离开白羽书院,或参加科举,或出门游历,或在家中自学……各自不同。 别的地方王臻华都逛得草草,只有南庄看得最仔细,这儿毕竟是她明天起所待最长时间的地方。 转过一排粉墙黛瓦的学堂房舍,一阵喧嚣声传入耳中。 王臻华抬眼看去,一群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在一个布告栏前,正交头接耳,对着布告栏上的东西指指点点,讨论得好不热闹! 听了一会儿,王臻华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白羽书院把这次考试中排名靠前之人的卷子贴在布告栏上,一来激励众人奋发向上,二来彰显取士公平。王臻华一开始还踮着脚看热闹,她顺手数了数布告栏上贴了几篇文,一二三四五…… 六篇! 王臻华踮起的脚后跟悄悄落了回去,好像她的名次就是一甲第六? 王臻华挠了挠头,她的幸运值应该没那么高吧。隔着人群,王臻华运足目力,往最后一篇文章看去,隐隐能瞧出大致的字形轮廓和排版段落,似乎挺像她自己的那篇…… 耻度略高啊! 王臻华默默以袖遮脸,从人群中一点一点往外挪。 然而没等她挪出人群,就有一个满怀恶意的熟悉声音传来,“这第六名的文章一定是找人捉刀代笔所作,我见过此人字迹,跟这篇文章的笔迹一点都不一样!我敢肯定,此人一定作了弊!” 第十三章 “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这位兄台,惹得你当众污蔑至此?”王臻华扬声道。 被背后议论的主人公当场抓住,人群中有一瞬间尴尬的寂静,随即默契地向两边散开,露出了刚才谣言造的开心的陈东齐。 陈东齐一眼瞥见王臻华,心中一怯,他咽了一口唾沫,挺直了腰背,努力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臻华,你我相识一场,我不忍心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我知道考入书院对你很重要,但你也不该作弊啊!” “原来是陈小官人!”王臻华心道果然是个熟人,倒是没想到陈东齐也考上了白羽书院。 王臻华在心中飞快分析,在上次会面中,陈东齐除了有一副漂亮的皮相,可以说一无是处。 明明是为他自己娶媳妇,王家出来会面的也是与他同辈的王臻华,但陈东齐就愣是从头到尾躲在他娘背后,就等着事成之后抱美人、坐拥万贯家财。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担当的好色小人,竟能当着一干同窗的面污蔑于她,恐怕手里头有着一些依仗。 王臻华抱拳一礼,一派君子风度,“虽然陈王两家断交,你家赔了一大笔陈年旧账,我能理解你心中不忿,但背后中伤,污蔑我一身清名,就有些过分了吧。” “我可不是污蔑!”陈东齐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手指咄咄地戳在布告板上王臻华的文章上,“你的笔迹我还不认识吗?这篇文章分明不是出于你手!” “不是我的笔迹?”王臻华心头一松,淡定问道,“空口白话,有何凭证?” “你若是主动向书院夫子认错,夫子宽大为怀,说不定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陈东齐看王臻华一副云淡风轻,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由微恼,“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王臻华从容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东齐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展开向外,让众人都能看清楚,“这是去年你写的一篇策论,距今不过一年,它与你这篇文章相比,却分明不是一个人的笔迹,你还有脸狡辩你不曾作弊?” 众人本来当热闹看,毕竟白羽书院的考试严格是出了名的,没想到这人还当真拿出了证据。 一众学子都挨挨蹭蹭,伸长了脖子比较两篇文章的笔迹。虽然在场没人是笔迹鉴定学的专家,但这不妨碍众人得出自己的结论。 “是不太一样,你瞧这撇、这勾,新旧两稿完全不一样……” “都一年了,还不兴人家临帖练字吗?明显细节处一脉相承,但新稿有了一些颜体的风骨,改进颇多,此人于字上倒有点天分……” “在场的谁没习过帖,短短一年就能将颜体练到这种境界?蒙谁啊,反正我是不信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布告栏前吵成了一锅粥。 众学子吵了半天,谁都说服不了谁,才终于想起来正主儿好像还没说话呢,俱都一个一个安静下来,等待王臻华的解释。 王臻华环顾四周,笑了笑,却没提笔迹的事儿,问道:“陈小官人说这文章非我所写,但众所周知白羽书院考试严格,在场所有人都体验过搜身有多严密,我怎么可能将其夹带入场?” 陈东齐眼珠子转了转,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道:“我一心苦读,从来没把心思放在邪门歪道上,自然猜不出来你用什么法子蒙混过去。” “所以你的结论是——白羽书院的夫子们监考多年从无纰漏,却独独在搜查我时疏忽大意,使我得以怀挟作弊?”王臻华话中意有所指。 “我可没这么说!”陈东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陈东齐心道这王臻华几月没见,怎么变得这样口尖嘴滑!要是他一不小心被绕进去,可不就成了指责书院夫子收受贿赂,才对王臻华网开一面,使其得以夹带入场吗? 得罪了夫子,能不能再在白羽书院待下去,可就两说了! “谁知道你使了什么诡计……”陈东齐外强中干地嘟哝了一句,悄悄在袖子上抹掉手心的冷汗,避开了危险话题,“不管怎样,从字迹比较上看,这篇文章绝非你所作,你有什么好狡辩的!” “这就更简单了。”王臻华从容一笑,“容我当场写字一幅,大家一辨即可。” “来人,笔墨伺候!”陈东齐一派大家风范扬手一挥,朝着王臻华怜悯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却毫不自知的可怜蛋。 陈东齐过惯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富贵日子,但书院可没有僮仆贴身伺候,仅有的几个粗使下人也只是院子里除草扫院的,每日的活儿都是天不亮就干完,白天怕打扰学子读书,从来不露面。 所以陈东齐这一声极有派头的话喊出来半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在场的学子们不乏高门富户之辈,一开始或许没反应过来,但都不是笨人,很快回忆起来白羽书院的特别规定,俱都正经八百地咳嗽望天,坚决不承认自己也跟陈东齐一样犯了傻。 普通人家出身的书生们更是毫不客气的嗤嗤笑了起来。 陈东齐站在中间,被嘲笑地脸色通红。 王臻华十分厚道,没有跟着落井下石,还主动提议道:“罢了,我去找人借一套笔墨纸砚罢。” 陈东齐自然也明白过来自己丢了丑,王臻华的好心解围,陈东齐只当对方憋着坏心肠,心里不知在怎么笑话他,恼羞成怒道:“别忘了你身上还担着嫌疑,这么主动请命,莫非是要畏罪潜逃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话一出,原本还站在陈东齐一边的,也不由反感起来,“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瞥向陈东齐的眼神鄙视而嫌弃。陈东齐脸涨红得都要滴血了,“这小子惯会装乖骗人,你们别被他给骗了!” “谁在装乖骗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 陈东齐一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个巧言令色骗人钱财,三言两语挑拨众人反目,颠倒黑白的欺世盗名之徒——王臻华!” 老先生在一个年轻人的掺扶下,缓缓走来,“我倒是不知道,书院何时招进了这样本事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招来了庞老先生。庞老先生是总管南园的夫子,一向不怎么理事,怎么今日被惊动出来,难道这王臻华当真是作弊的? 庞老先生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年轻人放开,独自拄着拐杖上前,“你就是王臻华?” 王臻华没想到庞老先生第一个问的就是她,忙抱拳一礼,“正是学生。” 庞老先生的视线在王臻华身上定了一会儿,大拇指在拐杖龙头上摩挲了一下,“虽说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流言噬人,这种事早辩清早好。” 王臻华恭敬低头,“是,学生谨受教。” 庞老先生指了指布告栏旁边的石桌,示意身侧的年轻人,“素问,把东西摆在那儿罢。” 那年轻人躬身应诺,上前将拎着的匣子搁在石桌上,将匣子里的笔墨纸砚一一取出,依次摆开。 围着的学子们本来还看热闹,想看这舞弊一事到底是真是假,但一听庞老先生唤出那年轻人的名字,马上反应过来,素问,这不会是第一名的典素问吧。 一时间,围观王臻华的人倒没几个了,都一个个眼神灼灼地盯起典素问来。 典素问摆好笔墨纸砚,就退到庞老先生身侧,目不斜视地站着。众人看稀罕物一样的灼灼视线引不起他丝毫动容,淡定得都有点嚣张了。 王臻华刚才向典素问道谢,只得到一个几乎看不到弧度的点头,此时听到众人议论,也只是心中一哂就将其撇开,沉下心神,蘸足了墨汁,沉腕开写。 自穿来之后,王臻华就下苦心临摹过原主的字。 虽不能临得十成像,但总归有三四分相似度,再加上王臻华前世的底子,两厢一抵,那些不一样的地方完全可以用这一年刻苦习字来解释。到最后检验成果时,就算是打小一起读书的婧娘也被瞒了过去,更别提这些外人了。 王臻华搁下毛笔,吹干了墨汁,将其率先呈给了庞老先生。 庞老先生却并没有接,慈和地笑道:“当日监考时,我就亲眼看你写的文章,你作弊与否我再清楚不过。这副字就给别人看看罢,老夫就不用了。” 王臻华笑着道谢,将这幅字递给了身旁的一个矮墩墩的书生。 有庞老先生作保,在场众人自然没有不信的。传阅过后,众人俱都点头,“……一模一样,却是同一个人的笔迹无疑。” 陈东齐霍地抢走王臻华的那幅字,扑到布告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 一个错字漏字没有,与当日考场所作的文章无一偏差,那字迹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横着撇捺,每一笔每一画绝绝对对都是出于同一人手中! 陈东齐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明明说是……” 第十四章 陈东齐僵硬地转过身,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脸上,让他又羞又怒,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但陈东齐幸好还不算笨,他起码还要在白玉书院待三到五年,这么一逃当时是逃避问题了,但也会错失保住名声的最好时机。 想到这儿,陈东齐深吸一口气,朝王臻华道:“都是我的错,只凭着一点旧日的了解,不曾调查清楚,就莽撞至极地错怪了你,还请你责罚。” 王臻华不免刮目相看。 原只当陈东齐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无能之辈,但现在看情势不好,立刻干脆利落地认了错,壮士断腕,示敌以弱,倒显得此人知错必改,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一派君子风度。 要是王臻华不依不饶追究下去,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了。 王臻华轻描淡写笑道,“有庞老先生做主,又在场诸位同窗为证,舞弊一事当场辩了清楚,我清名无毁,此事不过一场误会,陈官人不必介怀。” 听了这话,陈东齐顿时松了口气。 庞老先生满意地抚了抚胡须,赞许地看向王臻华,“胸怀若谷,是我辈之人。” 王臻华本意不过是作秀,要怎么报复这厮,都是日后私下要做的事,没想到竟得到庞老先生纯然一句称赞,心中不免有点惭愧,忙执学生礼,深深鞠了一躬,“末学小辈,当不得先生如此赞誉。” “不必过谦。”庞老先生抚须而笑,转头看向陈东齐,“虽苦主不再追究,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既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 “学生自当受罚。”陈东齐恭敬道。 “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庞老先生道,“念在你有心悔过,就在耕读园待上一年吧。” “那我的功课……”陈东齐迟疑道。 “不会耽误你正常的功课,但你要每日早起晚归两个时辰,辛苦劳作之余,还要赶上夫子布置的功课……势必会比一般人辛苦一些,你可能坚持下来?”庞老先生肃容问道。 陈东齐虽没打听过耕读园是什么地方,但他犯错被罚,那儿的活计绝对不会轻松。现在他已经棋差一招,在庞老先生心中落下不好的印象,自然不能再拈轻怕重,于是斩钉截铁道,“我能坚持!” 庞老先生抚掌而笑,“好!” 一场祸事就此消弭,场面和乐融融。 庞老先生对众人勉励了几句,因腿脚不好,拄着拐杖率先离开。 没热闹可瞧,人群也渐渐散去。 陈东齐谋划不成,反惹了一身骚,在人前还装着和王臻华和睦相处的样子,现在人都散了,他心知跟王臻华早就撕破脸皮,也懒得再装,阴阳怪气道:“恭喜王官人入了庞老先生的眼!” 王臻华回之一笑,“多亏了陈官人鼎力相助!” 陈东齐气得一噎,拂袖而去,“白羽书院能人辈出,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看着陈东齐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王臻华不免一乐。 王臻华正要离开,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走的。刚才被众学子当西洋景一样瞧的典素问,正站在布告栏前,小心地揭下排在第一位的文章。 揭下来后,典素问随手折起来,收回袖里,回头正看到王臻华。 虽然第一名的文是出自典素问自己的手,但这么撕下来……王臻华觉得自己好像碰上了人家的隐私事,忙做出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拍了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回号舍的路该是这边!” 说着,王臻华抬脚就走。 后面一开始没有声音,但没等王臻华放松下来,就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跟了过来。 王臻华心道,该不会这么倒霉,又碰上一个小心眼儿的,准备套麻袋揍她?不过这典素问瞧着模样是一派读书人的谦谦风度,而且书院人来人往,陈东齐前车之辙犹在,谁会不开眼又来闹事呢? 说不定人家也只是准备回号舍,正好跟她同路罢了。 这么一分析,王臻华心中安了一点。 一路端着读书人的君子范儿走过来,王臻华回到住的院子时,已经端得脸都僵了。她回身准备关上院门,心道可算能喘口气儿了,没想到一双手有力地抵在了门上。 王臻华缓缓抬起头,两掌宽的门缝之间,能看到典素问疏离寡淡的眉眼。 “烦请让一下。”典素问像是看出王臻华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也住在此处,西字间。” “原来如此。”王臻华忙让到一边。 “多谢。”典素问跨进门槛,顺手关上院门,也不多寒暄,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王臻华心道果然是自己多想,刚才门被挡住的一瞬间,还以为对方要上门揍人警告……王臻华心中摇头失笑,也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分到的是北字第一间,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运气很好。 典素问在进门前说了一句,“适才揭下文章,是因我一处用典有误,不忍贴在上面贻笑大方。” 说罢,典素问也不待王臻华反应,就兀自进屋,关上了门。 王臻华开锁的手顿了一下,才继续取下铜锁。王臻华倒是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孤高的同窗,会向只有一面之缘的她出口解释。大概是因为日后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怕有了误会不好相处? 王臻华笑了笑,开门进屋。 翌日起,书院的生活正式开始。 书院的课程以儒家经典为主,主要是四书五经,十三经等等,虽然王臻华之前自己学过,但有了先生重新通讲一遍,一些不甚了了的地方也变得清晰明白、贯通明达,让王臻华受益匪浅。 甲字班第一个受人瞩目的,就是典素问。 一来他进书院就是第一名,名声远播;二来先生们在课堂上总爱提问他,偏他还真就一个都没答错过,让大家交口称赞,同窗中虽不免有说酸话的,但毕竟真才实学,众人倒也叹服。 甲字班第二个受人瞩目的,就是王臻华。 也是当日陈东齐污蔑王臻华考场舞弊,她反戈一击,一战成名。 若仅止于此,时间久了,风头过去也就罢了,偏她还真就入了庞老先生的眼,时不时被叫过去搬个书,誊写点东西,虽都是打杂的小事,但已经让众人眼热了。 要知道早年庞老先生开堂授课,众者云集,就连国子监的学子们都不惜翘课来听。 庞老先生收徒在精不在多,虽然听过他课的人有很多,但真正有师徒之谊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大多名列一二甲,现在都已是朝中大员。 能拜庞老先生为师,就能一跃成为众多朝中要员的同门师弟,这种利害关系人人都懂。 但庞老先生最近的一位弟子已经是十年前收的,这些年来白羽书院不是没出过惊才绝艳的学子,但庞老先生却从未动心收过徒。而且他越来越深居简出,虽担了个总管南园的名头,但很多学子到离开都不曾见过他老人家尊面,更有传言庞老先生已经不再收徒,众人也就歇了心思。 谁成想王臻华一跃而出,竟好像得了庞老先生的青眼…… 现在别说南园甲字班,就连东园西园都不时有人借故来瞻仰她。虽然大家素质都很高,没发生什么幼稚的挑衅事件,但借机打探庞老先生爱好的却实在不少,王臻华对此烦不胜烦。 王臻华每次去都是被当书童使唤,庞老先生为人严谨,就算有心收徒,也一定会观察考校一番。 更何况庞老先生压根没露出这种意思,就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为庞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流言多了,只怕庞老先生会以为她轻飘飘当不得大事,就算有心收徒,也会淡了这心思…… 虽然王臻华深恨流言恼人,但她总不能堵了别人的嘴,只能低调再低调,等待风头过去。 然而,没等书院的风头过去,向叔在这个月汇报账目时,带给她一个消息——当日指使小莲卖身葬父攀诬于她的背后主使,已经现身了! 第十五章 向叔立在书桌旁,低声道,“要不是监视的东生警醒,听到院子里动静跟往常不一样,特地上前查看,那个小莲娘子只怕就让毒死了!” 风平浪静了一年,可这浪头一掀起来,顿时打得安生惯了的王臻华措手不及,幸好对方没得逞,幸好小莲被及时救下,要不然……王臻华脊背一阵阴寒,她攥紧了手心,“小莲现在如何?” “东生及时给她催了吐,大夫也开了药。”向叔怜悯地叹了口气,“虽然命是保住了,但身子伤得狠了,折了岁数不说,以后娘也当不成了。” “她现在何处?”王臻华问道。 “因小莲家与咱家书局更近一些,我就做主让东生把她安置到了书局后院。”向叔道,“官人放心,当时天还黑着,并没有人看到动静。” “那就好。”王臻华心头微松。 “小莲醒来后知道了自己被人毒害,还险些丢了性命,松口愿意说出幕后指使的人。”向叔顿了顿,犹豫道,“不过小莲要求,只有官人在场她才会说。” “要我在场?”王臻华思量一番,“也罢,我跟先生请个假,咱们这就回去。” 到了庞老先生的房舍前,赫然铁将军拦路,王臻华留了字条,从门缝塞进去,又另外找了一位夫子,只说家中有急事,夫子没有为难,很快放了行。 天色近晚,路上行人不多,马车很快停在王家书局门前。 王臻华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扫了一眼整条街的布局。 路面上铺着青石板,宽敞干净,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这些商铺有卖首饰玉器的、有卖古董珍玩的、有卖绫罗绸缎的……虽然卖的东西各不相同,但却有一样共同点,那就是看起来格外上档次。有的是百年老字号,有底蕴有沉淀,有的是新近红火起来的商铺,尽显低调豪奢范儿…… 这条街精准定位在中上层人士,且生意长久而红火,显然能在这儿开店的,背后都有两把刷子。 就好比王家书局的东邻锦绣阁,卖的是绫罗绸缎,自家的裁缝绣娘手都极巧,每逢换季添新衣的时候,单子简直三头六臂都接不过来。虽然各家都有绣娘,但锦绣阁的绣娘心思机巧玲珑,每年推出的新式样都会风行整个汴梁,哪家的小娘子柜子里没几件锦绣阁的裙子,出去都要被小姐妹笑话的。 这家锦绣阁能这么红,就是背后有人。而且背后之人来头不小,是六皇子的舅家赵家。有深受帝王宠爱的赵妃做后台,达官贵人们哪个敢不买账? 当然,锦绣阁的裙裳确实够漂亮,人们倒也不亏。 相比起来,王家书局是最没有背景的了,但有百年老字号的名头撑着,老主顾们对店中东西好坏都心中有数,王家又是历代有人出仕的书香世家,所以才没有人上门闹事。 “向叔,咱们直接绕到后门。”王臻华放下帘子。 “好嘞,官人您坐好。”向叔干脆应了一声,挥动鞭子,驱赶马车往后门驶去。 没多久,马车再次停下。 宵禁的梆子声由远而近,悠悠地传了过来。 向叔在前面带路,王臻华跟在后面,一路来到一间僻静的房舍前。门前站着一个精瘦的后生,长手长脚、面目黝黑,一见王臻华过来顿时紧张的手脚不知道往哪搁了。他脸憋得通红,粗声粗气地请了个安,就忙躲到向叔背后去了。 王臻华见状不由笑了,“我听向叔说,是你及时发现的?” 东生挠挠后脑勺,解释道,“这小娘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摔盆打碗地给他家汉子做饭。今早我一看他家烟囱到饭点了没冒烟就觉得奇怪,厨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更出奇,要知道这小娘清早不骂上小半个时辰,饭都做不出来,我觉得不大对头,就翻墙进去瞅了一眼……” “你做的很好。”王臻华鼓励地点了点头,“回头到向叔那儿多领两个月月钱,算你的赏。” “多谢官人!”东生笑得咧开了嘴。 王臻华被这朴实的笑容感染得心情变好,但一推开门,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和酸腐的呕吐味混合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屋中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在床上单薄的人形上,显得有些凄凉。 王臻华敛了笑,跨入房门。 小莲的模样与一年前相比,可以说天差万别。一年前小莲一身白衣孝服,风姿楚楚,别样动人。但现在她瘦极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颧骨高耸,鼻唇沟又深又长,显得刻薄老态。 仿佛是被王臻华的脚步声惊醒,小莲猛的打了个哆嗦,突然睁开眼。 等看到向叔时,小莲才勉强止住颤抖,朝向叔闭了一下眼,算作招呼。王臻华站在向叔身旁,小莲眯起眼,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王小官人!” 王臻华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问候道:“小莲娘子觉得身体怎么样?”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像是想起了自己怎么被人下毒,小莲苍白的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但看向王臻华的眼神却又是说不出自怜哀怨,她幽幽道,“官人风采依旧,奴却是人老珠黄了。” “你……”对这样的剖白,王臻华略觉尴尬,轻咳一声,“你愿意说出幕后主使了?” “官人还是这样不解风情……”小莲再次轻声一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已经在这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王臻华有点不耐,“若非侥幸你已经丢了性命,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幕后主使,别再耍什么花招。” “官人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小莲欠起身,“养好病后,我要一千两银子养老,一辆马车和半个月的干粮,再要一份姜州的路引,日后汴梁的事跟我再无一丝瓜葛,官人可能办到?” 王臻华斟酌片刻,点头应下,“可以。” 小莲松了口气,跌回床上躺好,徐徐道:“当日奴对官人所说,也并非谎话,只那位赖官人出身何家,我却是多留了个心眼儿打听了一番。” “那赖官人主家姓周,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周家却有一位很有出息的姑奶奶。刚嫁过去夫家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但十来年过去,竟成了汴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穿金戴银、呼奴唤婢,活得好不自在。最长脸面的是,周姑奶奶的儿子还和一位官家娘子订了亲,显见就要飞黄腾达……” “可惜这门亲事最后黄了!”小莲啧了两下嘴巴,“你猜,这周家姑奶奶会不会甘心?” “原来是他家。”王臻华恍然道。 陈母娘家姓周王臻华也知道,但只知道周家是个小户人家,老家有几亩田地,在汴梁也没个生意进项,一家老小都是靠陈母接济。不管是向叔还是王臻华都没想过,这种靠人接济才能过活的人家,竟然也能养得起管事僮仆……这实在是一项不小的疏忽。 王臻华对小莲道,“你只管在这儿养病,东西都会给你备好,届时你想去哪里都随你。” 小莲敛了轻浮的笑,垂眼道,“多谢官人。” 王臻华起身往外走,却看到泛黄的窗纸上隐隐透进闪烁的红光,而且刚才坐着的时候没注意,现在站起来一走动,突然发现屋里燥热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儿。 没等走到门前,门就被咚的一声撞开。 东生黝黑的脸上满是油汗,“官人,大事不好了,有人放火要烧了咱家书局!” 第十六章 这间屋子地处偏僻,所以当王臻华出了门,只能透过围墙隔断和屋檐回廊的镂空雕壁,隐约看到西南方向有红光和黑烟冒起。 向叔一看就急了,“看这个方向,着火的是咱们家内库啊!” 一行人着急上火地往外跑去,穿过门洞,绕过回廊……只见庭院中央的二层小楼沐浴在火焰中,刺鼻呛人的烟味儿呛得人直咳嗽,窗纸和木质的门板窗户被火焰覆盖,肆意燃烧着,发出木料燃烧的哔啵声,火舌不断向上窜去,只他们跑过来的功夫,火焰就窜到了二层的楼板上。 一个胖墩墩的老人家气喘吁吁地提着大半桶水,使劲往门上泼去。 水“哗啦”一声泼在门板上,滋滋作响,门板上冒出几股白气,被泼湿处的火焰散了一块空白,但只眨眼功夫,旁边的火舌就张牙舞爪地聚拢回来。 老人家心疼地手直打哆嗦,木桶都几乎握不住,“澄阳纸、御台墨、上好的紫毫笔……这可都是镇宅的的家底啊,哪个黑心肠的东西放了这么一把火,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王臻华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跟着向叔找盛水的家什救火。 院子四角各有四个半人高的盛水大缸,几个来回后,水缸很快就见了底。后院倒是有一口水井,但几个人都排着队摇轱辘上水,人多水井少,分都分不过来,取水的效率越来越低,就算一接上水就立马往回跑,也只是杯水车薪,火势没有被丝毫遏制,反而越烧越旺,蔓延向围着小楼的回廊曲道。 王臻华抹了一把汗,深深皱起眉。 单凭他们几个人,这火势根本救不过来,而且要是再继续下来,很可能要搭上他们的性命。 “嗵”的一声,水桶被王臻华掼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边,停了下来。 “官人要是累了就歇歇,我们来就行。”向叔抬起袖子,匆匆抹了一把汗,发须凌乱,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黑灰油汗。 “内库都是纸张书画,见火就着,现在火已经从外窜到屋里,就算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救不回咱们的家底。”王臻华盯着肆虐的火焰,嗓音嘶哑,“走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是……”向叔心疼极了。 “火已经窜到回廊上,再不走,咱们的性命也要搭上了。”王臻华沉声道。 向叔舍不得,还待再劝两句,王臻华果断朝东生招了招手,“东生,你扶着向叔,咱们撤退。”安排完这边,王臻华转向那个胖墩墩的老人家,“老人家,别管这儿了,我扶着你离开吧。” “老何家几辈子的脸面都毁在我手上!”何老泪眼模糊,“我对不住官人啊!” “何老,你别多想,日后书局重建,少不了你这样的老人家挑重头。”王臻华劝道。 王臻华扶着何老往外走,一个干瘦机灵的少年忙扶着何老的另一边,“爹,我扶你。官人,咱们从前门走吧,我刚瞅了一眼,前面的店铺没起火,从那边走安全。” “正房的铺面没起火?”王臻华愣了一下,语调急促问道,“书局都有哪起火,哪没起火?” “内库、房舍、小厨房、杂物房都起了火。”小何口齿灵便,“正房铺面和外库都好好的。” “着火的都是内院?”王臻华沉吟片刻,“今晚守夜的人,除了你们父子还有谁?” “只有程小乙。”小何迟疑了一下,又道,“刚才我被东生哥叫起来救火的时候,小乙哥就不在了。他的铺盖整整齐齐,肯定没人睡过。事发到现在,也有小一刻钟了,可他这会儿都没出现……” “这程小乙是何人?”王臻华问道。 “程小乙是上个月刚雇来的一个短工。”何老接过了话头,边走边说道,“原本看店的柱子回乡成亲了,我给放了两个月的假,等柱子回来还是原来的活计,所以我就只招了个短工。小乙平时做事勤快,闷头做事,也不多话,我原想着就算柱子回来,也给小乙签个长工的契……” 何老突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官人,这放火的人不会是……” 王臻华皱紧眉头,“情况不明,等程小乙出现再说。” 这火显然是被人故意放的,虽然火是烧起来了,看不出最开始是怎么放的火,但呛人的烟味儿中却或多或少掺杂着一股石油的硫磺味儿。这个时代石油已经被发现,也叫石漆,多用于医药和润滑,由于开采资源太少,并未推广到日常百姓的生活中,甚至并不为大众所知。 因此凶手就算有渠道弄到,也一定花了一番大心思。所以火烧书局一事,对方一定早有计划。 小何所说也是佐证。 首先,火起于内院,当时她刚下马车,街上就敲了宵禁的梆子,门户关闭,火只能是内鬼所放。 其次,对方将火势的范围控制在书局内院,只烧了最值钱的内库和内院的房舍厨房等地,而与相邻店铺接壤的所在——外库和正屋店铺——半点火星子都没沾,难道对方是好心怕殃及无辜吗? 她可不信! 隔壁西边的玉器店是刑部侍郎娘家人开的,东边绸缎店是二皇子舅家开的。要是这把火烧到了这两家头上,这幕后凶手一旦被抓到,绝对不死也要褪一层皮。 但只烧了王家书局,王家官场没后台,巡捕房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厮打的倒是好主意,王臻华冷笑,不是怕闹大吗?依着王家无权无势的背景,这事儿要是不闹大了,还真未必能把幕后真凶给揪出来。 正院后门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门上铜锁俨然在前。 “何老,晚上你会锁这道门吗?”王臻华问道。 “不会。”何老颓然道,“晚上只锁前门,后门留着,晚上我会起夜几次,查看铺里的火烛。” “这锁显然不会自己锁上。”王臻华刚想斥骂几句内鬼心狠手辣,放火烧了偌大家底不说,还要将这么多人困在火场,其心可诛……可是看何老因自己啄了眼引狼入室,一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也就收了嘴,不忍再说,转而招呼东生上前,“东生,过来把这门踹开。” “好的,官人。”东生放开向叔,应声上前。 东生深吸一口气,朝着门锁哐当哐当踹了几脚,门锁没坏,别门的木栓倒是被踹开了。 众人穿过内堂,到达前门,前门处何老自有钥匙,开了门,众人终于出了火场,街上泛着寒气的夜风拂面而来,让众人都有种重获生天之感。 向叔走了一半,发现王臻华没出来,急道:“官人还愣着还干什么,赶紧出来啊!” 王臻华找了个借口,“刚一时情急,倒是忘记小莲娘子还在后院,我得带她出来。” “这样一个女娘,哪值得官人涉险?”向叔看王臻华执意去救,急得连连跺脚,只当王臻华是被小莲美色所迷,深恨自己没及早处置,导致小官人被狐狸精所惑,妥协道,“官人好歹带上东生。” “也好。”王臻华也不废话,招手让东生跟上。 及至到了后院,王臻华却没有往小莲的院子走,对东生道:“你去救小莲,我在这儿等你。” 东生一路正想着怎么劝下官人,现在听到王臻华主动放弃,心中高兴,忙连声应是,“好好,官人千万别乱跑,火还没烧过来,官人只管在这儿等着,我接了小莲娘子就回来。” 东生憨厚地笑笑,身影消失在拐角。 王臻华抬起手,轻软的衣袖朝着东南方飘起又落下。是东南风啊!她捡了一截断裂的木头,就着火点燃一头,看向院墙下安静漆黑的外库房,举起火把…… 第十七章 书局着火的动静毕竟不小,不一会儿功夫,邻里街坊就相继点起灯,开窗四顾,一看隔壁着起火来,顿时闹翻了锅,不一会儿整条街都亮起灯火,照得一条街明亮得像白天一样。 巡捕房的差役们推着好几辆水车赶到,吆喝道:“让开让开,别耽误了救火……” 王臻华扶着向叔,让到一边,目光从王家书局的漆木招牌上滑过,落在隔壁的锦绣阁上。 锦绣阁的老板娘掐着水蛇腰,跳着脚,急吼吼道:“差大爷,快来这边,我家管库都让点着了,里面有上百匹江南新进来的绣缎呢……” 洒水声、火烧的哔啵声……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等到火势终于灭下去,天已经亮了。 冬日的阳光照在烧得焦黑的瓦砾断墙上,刺鼻的焦味遍布整条街道,伴随着何老嘶哑哀毁的抽噎声和隔壁老板娘指天咒地的骂声,有点凄凉。 火灾最重的是王家书局,除了前堂还留有原本的轮廓,后院整个都像被碾压了一遍,残垣断壁,入目一片狼藉。锦绣阁只烧了西边一排屋子,除了几间杂物房,就是一间管库,里面据老板娘说是江南新来的绣缎,值不老少钱。 王臻华从身上取了点银子,打点领头的差役,“烦劳差役大哥忙了一晚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大冬天的,请弟兄们喝个酒暖暖身子。” 领头的差役姓袁,接了王臻华的打点,也不白收,指点道:“我干这行十来年,头一次见火越浇越旺的,小兄弟,你恐怕命中犯着小人了!” 王臻华接了对方的好意,顺势拉近关系,抱了抱拳,“多谢袁大哥指点,我也觉得火起得蹊跷,正要禀报官府,请大人查个明白,还我一个公道!” 袁差役却不看好,“纵火的案子历来不好查,火一起来,证据什么的都被烧成灰了,你家这火更是邪门,想要破案,更是难上加难……” 王臻华握紧拳头,义愤填膺道,“我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恶气!” “纵火一案,我自会向军巡使大人汇报,但如何侦讯审判,就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袁差役摇了摇头,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点惋惜,却也没再劝什么,招呼兄弟们走人。 “袁大哥稍等。”王臻华回头让向叔上前,“既然回去要禀报案件,不如让我家管事跟着,火情发生时他一直在场,若有什么不清楚的,袁大哥只管问他就是。” “好罢。”袁差役也不为难她,招手让向叔跟上。 “官人,那我去了。”向叔接到王臻华的眼神示意,会意地眨了一下眼,跟着差役们离开。 目送差役们撤离后,王臻华回过头,“何老,你去统计一下此次财务损失,等立了案,军巡使大人定会派人来调查,咱们总要提前准备好。”王臻华斟酌了一下,又道,“但火场不要收拾,尽量不要碰任何东西,等军巡使大人看过再说。” “好的,官人。”何老应是。 “程小乙还没出现?”王臻华问道。 “没有。”何老回答。 “小何,你认不认识程小乙家?”王臻华看向一旁扶着何老的少年。 “认识,我还去过一次,就在城南十里地的上田乡。”小何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子,“官人可是要我到他家去找找,看小乙是不是在家?” 王臻华含笑点头,“顺便打听一下,程小乙最近跟什么人走的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事。” 小何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咧,官人。” 一说完,小何朝王臻华行了个礼,朝何老点了一下头,就一溜烟没影了。 何老望着儿子消失在人群里,叹了口气,“书局一向是寅时上工,现在都快卯正了,其他伙计不管家住远近,到这个点儿都到了,小乙就算是昨晚家中有急事要回去,这会儿也该来了,可是……” 王臻华摇了摇头,看向聚拢在书局招牌下面的伙计们。 这些伙计们都拾掇得整洁利索,五官端庄,眉宇间透着股书卷气,一见就让人心生好感。可现在他们一个个看着被烧毁的书局,脸色茫然惶恐。 王臻华心中一叹,对何老道:“让伙计们先回去罢,等书局修好了,会再招他们上工。” 何老嘴唇嗫嚅了一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朝一干伙计慢慢去了。 王臻华攥紧手心,转头闭上眼。 换做平时,王臻华不介意在书局停业期间,给伙计们发点保底的月钱,安抚人心。但现在王家还牵扯着官司,正需要营造损失大笔钱财的受害人形象,来博取官府乃至围观民众的同情,要是让人知道王家还大手大脚包揽一群不干活、白拿工钱的伙计,恐怕就不太好了。 王臻华招手示意东生上前,“小莲安排在哪?” 东生小声回道:“在福来客栈。大夫给小莲娘子看过了,说只是一时昏迷,身子太弱,受不了浓烟熏染,休息上一会儿就好,药方还是原来的,不用调动。” 王臻华若有所思地望着东生,“这一年来,一直都是你在监视小莲?” “还有一个,叫粽子,我俩轮着监视,昨天正好轮到我。”东生老老实实答道。 “你们以什么样的身份监视?”王臻华疑惑道。 “我扮成一个卖糖糕的,粽子扮成一个卖冻梨的,就在那条街,街头街尾来回走串。”东生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们卖东西吆喝吗?”王臻华问道。 “不能吆喝呀。”东生纳闷地搓了搓手,“向叔还叮嘱我俩,要小心,要谨慎,别让人发现不对劲,我俩猫着还来不及,哪敢出声吆喝买卖啊……” “一个月能赚回多少钱?”王臻华又问。 “这个……”东生被问住了,掰手指算了算,不好意思抬起头,“一月大概赚十来个铜钱。” 王臻华无奈,不由扶额一叹。 刚才她就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是这里。 这幕后主使一番谋划何其煞费苦心——寻来鲜为人知的石油、买通下人、毁了书局根基内库、锁了前后门,一举毁掉书局,甚至意图烧死王家唯一当家作主的“男丁”王臻华。 对方的计划环环相扣,缜密非常。 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即王臻华的到来,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如果王臻华不来书局,这一把火虽然烧了书局,但王家根基犹在,百年书局的名声犹在,再多花点时间钱财,重整王家书局并不是一个多难完成的任务。 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来,这么一个缜密周详的计划,能发挥的效用只有一点点。 自从进入白羽书院,王臻华除了每月回一次家,就鲜少出门,书局除了过年的时候巡视过一次,她就再没踏入过书局大门,对方在定下此计划的时候,怎么就确定她一定会来这儿呢? 王臻华瞥向手足无措的东生,答案显然在这里。 东生的模样并不起眼,他是个典型的卖苦力的憨厚青年,扔在人群里眨眼就找不着的那种。 但是东生盯梢的周期实在太久,原本一点点破绽也会在日积月累中放大。一个货郎不走街串巷,四处叫卖也就罢了,蹲点在一个地方卖,要是生意好,也算一回事,但一个月只能赚十来个铜板,连个小奶娃都养活不起,这么大的破绽但凡有心人谁看不出来? 事情的顺序并不是小莲中毒,然后东生发现蹊跷,而是需要东生发现蹊跷,所以小莲被下毒。 那么小莲是知情的吗? 小莲昨晚吐露的背后主使,所言是真是假? 王家书局的招牌蒙了尘,在阳光下闪着晦暗的光芒。隔壁锦绣阁的老板娘打扮得袅袅娜娜,上了马车,媚态横生地瞥了一眼众人,声称要让放火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王臻华收回视线,对东生道:“走罢,去福来客栈,看看咱们的小莲娘子醒来没有。” 第十八章 王臻华独自从客栈回来,把东生留在客栈守着小莲。 刚回到王家书局,王臻华跨进门的脚就不由一顿。 只见一个紫棠脸短脖子的中年男子身着官服,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屋中央,嫌弃地尝了一口茶水,就呸呸全吐回茶杯里,“隔夜的泔水也拿来待客?我呸!” 向叔陪着小心,弓着腰,“店里刚遭了灾,一时不凑手,官爷您稍带,我这就差人……” 恶客上门! 王臻华深吸一口气,上前抱拳道:“家中下人不得力,让官爷见笑了。” 紫棠脸官爷毫不客气受了王臻华一礼,才慢悠悠道:“见笑到不至于,咱们受了皇恩,就得鞠躬尽瘁为皇上办事,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正是有您这样不辞辛苦为百姓谋利的官爷,才有我等的太平日子。”王臻华笑道,“让您这样的一心为民的官爷受到怠慢,我的罪过可实在大了。我在品极轩治一桌席向您赔罪,如何?” “品极轩?”紫棠脸官爷咽了口唾沫。 “三个月前我就在品极轩排了号,正好昨晚领到号牌,今个儿就遇上了官爷您大驾光临。”王臻华笑道,“这顿席可不是跟官爷您有缘吗?” “确实有点缘分……”紫棠脸官爷心痒痒的,有点想答应。 要知道品极轩可是整个汴梁城最红火的酒楼,那儿的大厨据说曾当过宫里的御厨,做出来的饭菜鲜香可口得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相应的,想在品极轩订一桌席堪比难上登天。 紫棠脸官爷挣扎半天,艰难拒绝:“还是算了,办案要紧。” 王臻华只当是谦辞,诚恳至极,再三邀请,但紫棠脸官爷却拒绝得一次比一次更坚定。 听着强硬的拒绝,王臻华有点惊讶。 王臻华虽然去过两次品极轩,觉得盛名之下,不过尔尔,但世人对它的推崇却是有目共睹的,眼前这位官爷挣扎的表情也证明了品极轩的魅力,瞧着也不像多有原则的,但他竟然拒绝了…… 她心里一咯噔。 吃一顿酒席只能说是沟通一下感情,压根算不上什么,真正开胃菜要到席后才会开场,这位紫棠脸官爷就算不准备接受王家的拉拢,也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唯恐避之不及,只能说—— 这位紫棠脸官爷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跟王家划清界限。 或许这世上真有一丝不苟、认真查案的清官,但这位紫棠脸官爷可实在没这个面相。 瞧瞧这圆墩墩、泛着油光的脸,瞧瞧这堪比怀胎十月的大肚子……虽说清官不一定都是相貌清癯的瘦子,但大腹便便到这个地步,是清官的可能性一定低到不能再低了。 姑且就当他是个特立独行的清官,姑且就当他没收受纵火之人的贿赂想要把这趟差事搅黄—— “大人高义,我用这等俗物招待您,倒是损了您的清名。”王臻华一脸诚恳地道了歉,转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搁大人查案了,在这方面您在行,您说怎么做,书局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明白就好,我早就说该查案了。”紫棠脸官爷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王臻华不再邀请了,脸上不免流露出一点点遗憾,“那你就带我转转罢,我看一下现场。” “大人这边请。”王臻华在前边带路。 王臻华一边带路,一边解释,但这位官爷一路心不在焉,走了一半就停了脚,“这把火烧得可够足的,我看这地方基本就剩下瓦块土疙瘩了,再盯也盯不出花来……” “那您的意思是?”王臻华回头问道。 “王家书局十毁其九,所存者瓦砾断墙,无法为勘案提供有效物证……”紫棠脸官爷背着手,浑不在意地下了断语,“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罢!” 看来这位官爷绝对不是清官,而是一早被人递了话,要让这桩案子不了了之。 没等王臻华出言辩驳,有一个冰冷肃杀的声音传来,“汴梁府何时有了这么的规矩,能不经断司勘察校验,不经议司检法用律,甚至不经长官审定决断,就能由着一介小吏信口下判了?” 来人一身青色官袍,曲领大袖,腰束革带,脚登革履,腰悬佩剑,佩银鱼袋。一双剑眉入鬓,眉下两丸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骨头缝儿都往外冒寒气。 好在王臻华没直面这威煞,犹有余裕从对方官服打扮上,推断出此人品阶几何。 青色在本朝是七到九品官员的官服,银鱼袋本是五品官员才能授予,越阶而得者,只有皇帝亲卫才能有此殊荣。当然,也不是每个亲卫都有此荣幸,只有各军都指挥使才能在皇上跟前挂号。 眼前此人,想必就是其中一员。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说动皇帝下令,派人插手此案,看来锦绣阁的背后主子确实能量不小。 王臻华在一旁待着,兀自思量。但是直面此人的紫棠脸官爷已经吓得直哆嗦,浑身的肥肉都在打颤,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儿,“下官只是信……信口开河,当不得真,还请……请大人恕罪。” “滚吧。”那人冷声道,“回去跟江大人说一声,皇城司奉皇上之命协同督查此案。” “是是,小的一定带到。”紫膛脸官爷抹掉一脑门的汗,连连点头。 目送紫膛脸官爷同手同脚、战战兢兢离开,王臻华转头看向这位来自皇城司的大人。 本朝的皇城司相当于明朝的锦衣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它最为人所知,也是最臭名昭著的职能,就是刺探缉捕。除此之外,它还有卫戍皇宫、巡查仪仗等等日常职能。 不过,眼前这位大人被皇帝派来协同办案,想来是皇城司中专职侦查的亲事官了。 王臻华抱拳道:“在下王臻华,觍为王家书局主人,见过大人。” “程御,皇城司下指挥使,奉命督查此案。”程御看王臻华一副读书人打扮,倒还算客气解释了一句,继而雷厉风行问道,“昨晚火起的第一个地方是哪?” “就在前边,我给大人带路。”王臻华道。 两人在内库前停下,原本的二层小楼已经塌了大半,朝西的墙坍塌了,烧得只剩下半截子窗框的窗户吊在二楼,风一吹就吱呀摇晃,一副要掉不掉的可怜样子。 第十九章 程御在后院慢慢转了一圈,从残骸中不知捡起什么东西包了起来,而后问王臻华道:“请王官人解释一下,作为白羽书院的学子,在不是休沐日的昨晚,你为何出现在王家书局。” “是这样,我吩咐管事的一件事有了进展,所以我来到书局询问详情。”王臻华回道。 “那可真是巧了。”程御道。 “等等,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王臻华不敢置信,“书局是我家数辈经营,我就算疯了也不会自毁家传祖业!程大人就算想早日交差,也别拿这么离谱荒唐的猜测冤枉好人!” “是我冒犯。”程御漫不经心做了个道歉的手势,“敢问是何事让你一反常态,来到书局?” “看来大人来之前做过不少调查。”王臻华挑起一侧眉毛,讽刺道。 “奉命办差,敢不尽心。”程御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大人一片忠心可嘉,我深表佩服。”王臻华见好就收,解释道,“是一年前一桩旧事,我与友人上街,遇上位卖身葬父的娘子向我求助,后来不了了之,我却觉得蹊跷,就让人跟了一段时间。” “她昨日出了事?”程御敏锐地察觉道。 “被人下了□□,险些毒死。”王臻华点头,“若非我的人及时发现,她已经命丧黄泉了。” “蓄意杀人,这可以到官府报案了。”程御试探道。 “显然对方没有给我施为的时间。”王臻华饶有深意地微微一笑,“让我困惑的是,对方究竟是在知道我救下了这位娘子,才放了一把火,还是准备放一把火,才对这位娘子下毒。” “不管怎样,牵扯了人命,这就不是一桩简单的纵火案了。”程御沉吟片刻,“她现在何处?” “在一家客栈,我让人一刻不离的守着,大人可要前去问讯?”王臻华道。 程御和王臻华一道离开,王家书局锁了大门,门上贴了封条。在案子查清之前,王家书局是别想正常开张了。当然,隔壁的锦绣阁有同样的遭遇。 福来客栈是一家僻静的小客栈,在汴梁外城。 这家客栈极小,掌柜、小二、跑堂都是一人身兼数职,但就算这样,这掌柜也一点都不忙,他是一个尖脸猴腮的中年人,下巴上有个指甲盖大的痦子,上面还长着一撮儿黑毛。 掌柜正闲得恨不得打苍蝇,可惜大冬天的,这点消遣也满足不了。店里突然来了两大活人,掌柜精神一震,扬起一张笑脸准备出柜台,但一抬头看到是旧客,顿时蔫了,恹恹地趴回到柜台上。 王臻华不由失笑,转头对程御道,“人在二楼,跟我来。” 两人一齐上了楼,王臻华先行一步,敲了敲门,“东生在吗?是我,开门。” 门被打开,东生一看到是王臻华,立刻欢喜地咧开了嘴,“官人来了。”不过东生马上瞥见跟王臻华一道来的陌生人,警惕地敛了笑容,对她悄悄道,“官人不是说,不能让人知道小莲在哪吗?” 这种掩耳盗铃的悄悄话…… 王臻华略觉尴尬,轻咳两声,“这位是皇城司的大人,正是来调查此案的,自然无须隐瞒。” 程御朝着王臻华笑笑,倒也没为难她,抬脚进了屋。 客房一如这家客栈一样寒酸,一床一桌一椅,屋里站三个人都觉得挤。王臻华无奈,只好让东生出门,在门外守着。程御占了唯一一把椅子,王臻华貌似只能站着了。 不过,这种官府办事、刑官问话,应该不允许无关人士在场—— 王臻华速战速决给小莲和程御做了介绍,把场地让出,“我就在门外,大人有事只管叫我。” “有劳。”程御点了点头。小莲在程御看不到的角度,朝王臻华使了个会意的眼神,王臻华闭了闭眼算作回应,为两人关上了门。 “官人……”东生一看王臻华出来,有点担心正要说什么,王臻华一个“停”的手势制止了他。 这家客栈的门窗就是薄薄的一道木板,隔音效果一般般。 虽然王臻华在门外听不到门里的对话,但程御腰佩长剑、虎口有茧,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武者耳聪目明到什么地步,但多存个小心,总不会错的。 约有两刻钟过去,程御出了门,“小莲是本案重要人证,我稍后会派人来将她移交至汴梁府。” “汴梁府?”王臻华眼神有点复杂。 虽然汴梁府尹江昂是她的世交长辈,但鉴于律法中不关碍官司的条款,亦即现代的回避制度,江昂不能插手这桩案子,只能由汴梁府其他官员,譬如判官、推官或军巡使来办理案子。 那位紫棠脸官爷就是汴梁府的右军巡使,正八品。 当时程御称其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实则是有些贬低了。其实皇城司指挥使也只是正七品,但既掌兵权,又是皇帝亲信,就算是直面正三品的汴梁府尹也不落下风,小小军巡使还真不算什么。 不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小莲留在汴梁府狱,此人要真在背后做些手脚,他们可是鞭长莫及…… “大人怕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刚才在书局见到的那位右军巡使大人了。”王臻华委婉道,“这位大人一心急着结案,小莲留在那里,恐怕不利……” “他算哪门子的大人。”程御漠然道,“你放心,皇城司送去的人,还没人敢做手脚。” “大人有数就好。”王臻华只得闭了嘴。 “你跟城南陈家有何恩怨?”程御率先下了楼梯。 “我以为大人早就做好了功课。”王臻华没忍住,小小地噎了对方一下。 程御停了脚,静静地回望向王臻华。阳光从巴掌大的木窗投射进来,他的脸半明半暗,一双黝黑的眼瞳深得让人发寒。明明他是抬头往上看,但气势却压得居高临下的王臻华有点发憷。 王臻华摸摸寒毛倒竖的脖子,先低了头。 其实陈王两家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虽然王家不曾刻意跟人说陈家如何毁亲,但圈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能清楚…… “自家父过世,两家亲事告吹,关系变差。”王臻华简略道。 “差到什么地步?”程御问道。 “今年节礼两家没有互送。”王臻华举了个例子,总结道,“在我看来,割袍断义再无瓜葛。” “如果小莲所言属实,情况显然比你说的更严重。”程御直言不讳道。 “我能说,我一点都不意外吗?”王臻华无奈地摊了摊手,“虽说两家断了交情,但我还是希望此事跟陈家没什么关系。我跟陈小官人一起长大,年幼时我去过最多的地方陈家,我真不希望……” “就眼下所掌握的线索来看,你的期望并不乐观。”程御淡淡道。 第二十章 王臻华派向叔去书院告假,只说家中牵涉官司。庞老先生倒没说什么,让她安心在家处理事情,书院的事不用担心。 向叔站在书桌旁,犹豫了一下道:“官人,我在庞老先生处碰到一人……” “什么人?”王臻华问道。 “是那位典素问,典官人。”向叔说完,看王臻华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不由急了,“官人可别不放在心上,这位典官人回回考第一,夫子们个个都对他交口称赞,眼下官人告了假,要是被他趁虚而入讨了庞老先生的欢心,那关门弟子的宝座可就被抢走了!” “庞老先生本来也没说会收我为徒。”王臻华不由失笑。 “可是……”向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算庞老先生改了主意,也是别人的资质品性更好,更合他老人家的心意。”王臻华看向叔实在为她着想,耐下性子解释道,“而不是我霸着庞老先生,不让别人出头,就能理所当然成为庞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的。” “官人的心也太宽了。”向叔叹气。 王臻华笑了笑,没有再解释。 庞老先生是个慢热的性子,她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在庞老先生跟前刷足了存在感,从搬东西跑腿的杂役,升级为侍奉笔墨的书童,偶尔能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要是典素问真能在短短一月之内,攻克庞老先生这座大山,成功拜入其门下,那她甘拜下风! 这一日,处理完书局的善后事宜,王臻华去了后院正房,看望生病的李氏。 书局着火的事一传回来,李氏就又惊又吓,顿时晕了过去。因婧娘从小到大都是药罐子,王家各种药材都是常备的,又有懂医的婆子在,李氏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并不是难解的病症,所以当即一碗药灌下去,李氏没多会儿就醒了过来。但她醒转后却一直哀哀啼啼,衰弱不堪,一时起不了床。 也幸好这几日天气很好,婧娘身子有所好转,才能迅速做出反应,恩威并施,稳住了惶惶不安的人心,没使得王家因无人主事而乱套。 绕过花坛,秋枣在廊下守着,朝王臻华行礼,“安人刚服了药睡下,大娘子在花厅侯着官人。” 王臻华点头,去正房瞧了一眼,敲打了一番使女嬷嬷,让她们用心伺候,才转头去了花厅。 一入花厅,一股熏人的暖意扑面而来。 婧娘上身着一件家常的蜜合色夹袄,下穿藕荷色裙子,鬓边簪了几朵素净的绒花,通身一点雕饰也无。她斜倚在熏笼上,怀里抱着个猫儿戏蝶的小手炉,一页一页地翻着账册。 王臻华进了屋,先到火炉边烤手,“娘娘身子如何了?” “原就没什么大毛病,只她一味娇弱罢了。”婧娘合了账册,见王臻华鼻脸手指都冻得通红,不由嗔怒道,“冬草是怎么伺候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给你添个手炉。” “我另给她派了差事,出门时冬草不在我身边。”王臻华一边解释,边接过婧娘递过来的手炉。 “我原就说要给你添些人手,偏你不肯多事。你出去瞧瞧,哪个大家的衙内官人身边不跟着几个牵马捧砚的……”婧娘剜了王臻华一眼,恨恨道,“今个儿可不能再由着你了。” “好好,是我的不对。”王臻华投降道。 原本王臻华拒绝婧娘的好意,是因为女扮男装的秘密不宜为人所知。贴身伺候的人最容易从日常中看出蛛丝马迹来,王臻华没把握收复身边人死心塌地,所以只好一刀切,一个都不要。但现在看来她身边在内只有一个少不更事的冬草,在外只有向叔听从吩咐,有时候着急起来确实有些抓瞎…… “我已经大了,不用在内帷厮混,使女嬷嬷就不必了。”王臻华沉吟片刻,“你给我配几个出门的僮仆小厮就行,以后我外出应酬会越来越多,这个少了确实多有不便。” “这个没问题。”婧娘一口应了下来,“咱们府里要是有你看着顺眼的,你也只管挑去。” 王臻华笑着点头。 聊完家事,婧娘挥手让一旁添茶的使女退下,小声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王臻华端起茶杯,拨了拨茶沫,“石漆的来源已经找到,是城西的地头蛇刘麻子的货。这石漆懂行的人本来就少,除了几家大药房偶尔需要一点,剩下的一直都屯在库里。所以虽然是半年前来人买货,但刘麻子记得一清二楚。皇城司派人一问,刘麻子就立刻把买家的底细掉了个底朝天。” 婧娘不及思考王臻华如何知道皇城司办案的细节,忙着追问:“买的人是谁?” “虽然中间绕了几个弯子,但确定跟陈家有关。”王臻华道。 “当真是他们!”婧娘咬牙切齿道。 “但现在证据却不太有利。”王臻华蹙眉,“刘麻子能指认的,只是一个跟陈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的下人。下人告主,可信度本来就低。就算告成了,陈家也完全可以推搪与那亲戚不熟……” 婧娘也不由着急,苦想了半天,“你那次不是说书局有个内奸,找到他不就能指认陈家了吗?” 王臻华脸色微沉,“程小乙自书局失火,就一直了无音信。” 听了这话,婧娘瞬间心中一凉,“失踪,他不会是……” 没等王臻华回答,一个慌乱的脚步声就从门外传来,敲门声短而急促,“官人在吗?” 王臻华与婧娘对视一眼,都有点心惊。这声音无疑是向叔的,可向叔从来都是四平八稳的模样,笑眯眯的,好像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能让向叔方寸大乱的事…… 靸上鞋,王臻华忙下地开门,“向叔,出了什么事?” 向叔跑得一脑门汗珠子,脸却煞白,死死盯着王臻华,“官人,程小乙死了!” 第二十一章 “早上守门的军爷在护城河发现一具尸体,是程小乙的。”向叔解释道。 杀人灭口,看来陈家是狗急跳墙了。 虽然此举证明之前查证的方向正确,但现在死无对证,线索生生断在距离真相的半步之遥……王臻华攥紧了拳头,冷声道:“走罢,去看看现场有什么线索。” 婧娘一把拉住急欲出门的王臻华,从夹袄里解下一枚护身符,给王臻华戴在颈项上,“那人刚咽了气,只怕不干净,戴着它好歹防些阴秽。” 王臻华瞅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这不是爹爹给你从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吗?明善大师说过,这枚护身符不能离身,要戴满十年才能消灾解厄。把它给了我,你怎么办?” 虽然王臻华不信神佛,但也尊重人家的信仰。再说就算不计信仰的附加值,它也代表了王昱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单从这护身符被保管得只绣纹图案微微泛黄,边角模样整齐如斯,就知道婧娘多看重它了,王臻华怎能夺人所好呢? “你怎么越学越呆了?”婧娘无奈摇头,“护国寺开过光的护身符要是真这么灵,那我一副药都不喝,光捧着它念阿弥陀佛,难道就能不药而愈了?爹爹也未必不知,只是一腔慈父心肠,多一份佑我平安的念想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王臻华不再拒绝,“我一定好好保管,保准完璧归赵。” 街道上人烟稀少,只有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匆匆行走在路上。 向叔驾着马车一路疾驰,出了城门,来到护城河边。 护城河边围了一小群人,却是一点都不嘈杂混乱,除了轻蹑的脚步声,压低了嗓门的交流声,再没有一点旁的动静,井然有序极了。 所有人都兢兢业业忙着手头的事,显出了独自伫立沉思的程御。 王臻华没等靠前,就被程御发现,他眼皮都没撩,“咱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以后两清了。” 之前程御从王家书局的遗址上发现了石油燃烧后的残留物,却因不认得这东西而陷入僵局。王臻华彼时已经查到了刘麻子头上,但刘麻子知道牵涉官司,躲还来不及,哪会承认此事跟自己有关?王臻华就告诉了程御,一来借皇城司的名声吓出刘麻子的真话;二来向程御透露一条线索,算份人情。 但显然程御是个不讲究人情世故的,不说人情,只论交易。向叔能第一时间得到程小乙死了的消息,就是因为程御要兑现这一交易。 “如程大人所言。”王臻华抱拳一笑,随后指了指河边的尸体,“不知我能否近前一观?” “可以。”程御心知此人虽然看起来少不更事,但是心思缜密,又懂得一些偏门稀奇的东西,说不定让此人试试,能找出别人看不出来的线索,所以干脆地点了头。 仵作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正在收拾验尸的工具,抬眼瞥见乳臭未干的王臻华凑上前,只挑了挑眉毛,就慢悠悠让到一边。 才一靠近,就有一股腐败的恶臭钻进鼻子里,让人几欲呕吐。 守门的军爷能一眼认出这具头大如斗、面目紫涨的尸体是城墙画像上的程小乙,眼神够犀利的。 王臻华叫来向叔,“你来认认,确定是程小乙吗?” “我去书局见过程小乙两次,看这模样……应该是他。”向叔仔细辨认半天,用力点头道,“程小乙左边脸颊上有两颗并排的红痣,十分明显。你瞧,就在这儿。” “敢问老先生,此人死因为何?”王臻华问仵作。 “应是死于溺毙。”仵作回道,“尸体口鼻中有蘑菇状泡沫,指缝和指甲中有水草泥沙,此为溺毙所致。而肋骨等处的伤口只显示体表擦伤,没有皮下出血的症状,显示这些伤口都是死后造成。” “能判断出是自杀,还是他杀吗?”程御也走过来问道。 “这……怕是不能。”仵作摇头。 程御将视线移到王臻华身上,王臻华也不负他所望,断言道:“是他杀。” 仵作一看她毛都没长齐呢,竟然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不由冷笑:“小老儿验了几十年尸体,难道还不如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 王臻华礼貌地笑笑,“尸体身上捆绑着绳子,手腿躯干都被缚住了,对不对?” “多谢提醒,虽然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仵作不屑地撇嘴道,“好教你知道,不单是他杀案中有死者被绑缚弃入水中的情况,就算是自杀案,也有人为成功自尽而将自己捆住。” “确实如此。”王臻华涵养极佳,一点儿不恼,“但是自杀者或因心理原因,或因反手不便,捆绑起来通常较松,就算是想自尽,但在溺水后人会本能地求生挣扎,绳子会相应挣得松散开来。而他杀案中凶手为确保杀人,往往会将当事人捆绑或系重物,而捆绑较紧,留下明显痕迹。” “你来看,这具尸体上的麻绳捆得很紧,捆缚处的淤痕挫伤显示了死者生前挣扎很激烈,麻绳却一点都没松,可想而知绑住死者时用了多大力气。”王臻华指向尸体。 “可是……”仵作还是不太信。 “单凭这一点,确实有些单薄。” 王臻华竟然点头附和,随机彬彬有礼地问道,“敢问老先生,你可知道麻绳是由什么制成?” “不就是麻做的吗。”仵作道。 “确是由麻所做,但有区分。麻绳多是由苎麻、黄麻等物,经沤麻剥皮晒干……最后拧成麻绳。但材料不同,成果也不同。”王臻华捏起一小段麻绳,“咱们平日用的麻绳多由黄麻制成,主要是黄麻种植成本低,材料便宜。而苎麻由于纤维细长、透气性好,且不易受虫蛀,所以多用来做布料,天下闻名的浏阳夏布就是苎麻所制……苎麻也水涨船高,价钱不低,所以很少用制作于麻绳。” 仵作听得头晕脑胀,一时想不出词来。 倒是一直旁观的程御跟上了王臻华的思路,“你是说捆绑尸体的麻绳,很罕见的由苎麻制成?” 王臻华点头,看出了程御眼中的疑问,解释道:“区别两者很简单,苎麻纤维构造空隙大,同容积相比,要轻十之二三。只要拿两段同样粗细长短的麻绳,上手一比较,就知道不同了。” 程御将此话记下,准备稍后寻老成的匠人应证真假。 王臻华续道:“程小乙就算想自尽,免得牵扯家中老小,也不可能特地买根贵的麻绳来了断。他可是个孝子,平日月钱一个铜子不留,都送回家接济爹娘,难道临死反倒有那个闲钱奢侈一把?” 程御深深看了王臻华一眼,抱拳道:“多谢相告,日后若有消息必会告知阁下,告辞。” 第二十二章 公堂之上,正大光明的匾额高悬在上方,差役们手持杀威棒,分列两旁。汴梁府左判李大人端坐在高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升堂!” 作为苦主,王臻华和老板娘田氏在左边,而陈父陈德作为嫌犯在右边,两边泾渭分明。 本朝皇城司只能督查抓人,却无审问定案之权,但因是皇帝心腹,一举一动都象征皇帝的意思,所以一般人不敢怠慢。譬如此时,程御作为皇城司的人,来了汴梁府的大堂,却没人敢轻慢。 程御只坐在太师椅上,不予置喙,倒也给汴梁府面子。 王臻华瞥向陈德。 在王昱过世一年半后,王臻华总算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陈德。陈德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皮肤白净,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圆脸,嘴边常年带着笑,第一眼看去就让人心生好感。 甚至在两家如此交恶的情况下,陈德还能向王臻华一个小辈低头问好,此人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赖五,你可认识在你左边的人?”李大人问道。 “小的认识,这位是王家官人。”赖五回答。 “王家官人曾在去年十月初九,在街上遇到一位娘子卖身葬父,主动投靠,事后她供认指使她的人是你,你可招认?”李大人翻了翻卷宗,因小莲身体恶化,无法当堂作证。 “我认。”赖五点了头。 “何人指使于你?” “无人指使,小人跟王家官人有私怨,借此泄愤。” “那么小莲在半个月前,中了□□之毒,也是你事后杀人灭口了?” “这个……”赖五脸上又是惊讶,又是迷茫,“小人就不知道了,自一年前美人计的计划事败,小人歇了心思,再没打过王官人的主意。” “再没打过主意?”李大人不紧不慢问道,“那么王臻华在得知小莲中毒后,匆忙赶到书局,被人差点一把火烧死在书局里——此事,也是与你无关了?” 赖五早有准备,“书局起火当晚,小人跟一二好友在尚花坊喝酒,花娘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李大人并不追究赖五的不在场证据,转而说道:“当日一把火烧了王家书局和锦绣阁,火源在王家书局,火因是石漆,汴梁城只有三家卖石漆,其中只有刘麻子在一年内卖给过普通百姓。” “传刘麻子上堂!” “小人刘麻子,拜见大人。”刘麻子乖乖磕了头。 “石漆你曾卖给何人?”李大人问道。 “回禀大人,因石漆并不好卖,小人记得格外清楚。这两年除了几家药房的大夫买过一点——都是胭脂盒大小——就只有赖五买过三坛。”刘麻子回答。 “小人是贪稀罕买过三坛石漆,但因不懂得怎么使唤,没两天就全倒掉了。”赖五急忙插嘴道。 “倒在何处?”李大人又问。 “小人都倒了茅房,过年的时候,收肥的老汉就都收走了。”赖五一脸无辜。 “要真是如此,那倒是巧了。”李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程小乙火烧书局,总不会是凭空放了一把火。可惜人都死了,没法子指认是谁给了他石漆。” 听到李大人语气里好像放弃了这条线,赖五庆幸不已,但没等他真正放松下来,一直沉默的王臻华开了腔,“大人,学生有个疑问想请赖五回答。” 李大人抬手,“问罢。” “你之前说,派小莲诈欺陷害我是出于私怨,”王臻华转头问道,“敢问我哪里得罪过阁下?” “这个……”赖五停顿了一下,一边觑着王臻华的表情,一边慢慢说道,“有一回我在街上买东西,好不容易跟摊主谈好了价钱,刚想要付钱,结果王官人就横刀夺爱……” 王臻华微微侧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赖五看王臻华没什么大的反应,才继续道:“我这人是耗子胆,一看王官人你一副富家衙内的打扮,就没敢吭声说那是我先看中的,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官人买走了我的心头好。但我回去越想越憋火,就想寻个主意报复一下,要是能坑一笔钱最好,所以我才找人使美人计……” 王臻华一脸迷糊地揪了揪眉心,“我还做过这种事?要真是这样,那就是我的错。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怎么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其实这也并不全是官人的错,是我太小心眼儿了。”赖五放下心来,“应该是两年前吧,具体我记不太清。” “当时你我一齐看中的是什么东西?”王臻华还是想不起来,不甘心又问。 “是一支毛笔……不,好像还是一方砚台……”赖五这个不敢瞎说,觑着王臻华的表情,一看她脸上不对劲就立刻换一种,结果支支吾吾一会儿功夫说了五六样儿。 “到底是什么东西?”王臻华喝问道。 “这个……我好像……”赖五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臻华冷下脸,“还是说,你因为这桩事记恨了我一整年,恨到不惜出手陷害,结果到头来反而连记恨的原因都忘记了?赖五,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说谎也好歹编圆一点。” 大冬天的,赖五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子,他一咬牙,“就是一支毛笔!” “我是个读书人,家里头管事奉上的,自己买的,长辈送的……各色毛笔确实不少,就连我自己都未必能说来每一支笔的来历。”王臻华慢条斯理地说着,看着赖五的神情慢慢放松,“但是,我确定自己没从你手里抢走过这么一支毛笔。因为五年前家父严令,不通读四书五经,就不得出门。” 这当然是胡扯。 实际上是怕被人识破真身,所以但无要事,原主从不出门。不过原主确实鲜少出现在众人眼前,而且王昱坟头都长草了,也算死无对证。当然就算是王昱活着,想必也很愿意为她圆这个谎。 “所以,不管你说的是毛笔砚台,还是蛐蛐笼子、胭脂梳子……我都不可能从你手里头抢过。”王臻华轻描淡写给出了结论,“赖五,你在撒谎。” 第二十三章 赖五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李大人一拍惊堂木,“大胆赖五,竟敢欺诈公堂,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把赖五拖了下去。不一会儿,“啪啪……”声声到肉的闷响就传了进来,一开始赖五还忍着,等打到十来板子的时候,赖五开始嚎啕惨叫起来。 王臻华睫毛颤了颤,抬头看去。李大人神情分毫不动,像是熟视无睹。而程御更是浑不在意,觑到王臻华的眼神时,还尚有余暇朝她意味深长一笑。 王臻华垂下头,闭上眼。 虽然赖五有这个下场,是王臻华一手推成,但是她心里却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因为如果对手巧舌如簧说服了李大人,这种合法的暴力同样会施加在她身上。 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赖五被重新带上来,因是冬天,身上穿得厚实,所以赖五看起来除了脸青白了一些,鬓角头发被汗湿了一些,其他的与先前并没有太大差别。 只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提醒着众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大人重新喝问道:“你一介下人,缘何能跟王家官人结仇?老实交代,到底是谁指使你用美人计陷害他人?小莲中毒是否出于你手?石漆的去向究竟是哪?” 本以为赖五只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没想到李大人再问,赖五竟然死活不松口,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才做下错事,背后绝无一人指使。 李大人不由恼了,“砌词狡辩,来人,再打二十大板!” 赖五再次被两名衙役架起来拖走,路过陈德的时候,赖五的嘴唇翕合了两下,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低下头,塌下肩膀,任由衙役把他拖了下去。 这一次打板子,赖五开始还惨叫了几声,到后来伤势太重,竟是连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板子停了,赖五再一次被带上来,两个衙役一松手,赖五就跌倒趴在了地上。赖五挣扎了半天,才勉强跪坐起来,朝李大人磕了个头。 李大人手指捻着胡须,瞧着赖五实在不像开窍的模样,头疼极了,准备换个突破口,“陈德,你可认识跪在堂下的赖五?” 陈德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仿佛有些面善,难道是在我家店里买过点心?” 赖五在李大人的授意下,哆哆嗦嗦道:“小人主家姓周,是陈官人的岳家。” “原来是你,怪不得我没认出来,上一次见已经有三四年了吧。”陈德一脸愧色地对李大人拱手道,“大人容禀,因贱内时常接济娘家,家母不悦,婆媳间屡屡争执,小人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后来小人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子,只要不吵到眼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也因此跟岳家关系越来越淡。时至今日,已有三四年没再踏上岳家门了。” “传陈周氏上堂。”李大人高声道。 “民妇陈周氏拜见大人。”陈母恭敬地磕了头。 李大人指着跪在中间的赖管事,“陈周氏,你可认识此人?” 陈母点头,李大人又问,“此人于五月初四在刘麻子处买了三坛石漆,可是系你指派?” “没有,我要买东西,我家的下人多的是供我驱遣的,做什么绕个弯子让赖管事来干?”陈母不解道,“再说了,石漆是个什么东西?” 李大人皱了皱眉,翻到程小乙尸格一栏,念道:“程小乙系他杀,捆绑用的麻绳由苎麻制成,出自北街杂店,由其账目可知,五股苎麻麻绳仅在三年前由陈氏糕点铺买过……” 一直好整以暇跪在旁边的陈德脸色微变,怎么会查到…… 陈德抵在膝盖上的手不觉紧攥成拳,良久,他开口道:“启禀大人,小人铺里的点心打包时,都是由麻纸麻绳系成,包裹大小不同,所用麻绳股数也不同。当年一口气进了所有股数的麻绳也是有备无患,但五股的毕竟太粗,所以一直没用到,就搁在旧字号的库房里。” “什么人能拿到这所库房的钥匙?” “只有我和旧库管事。旧库管事是我的内弟,但他一贯懒散,交给他的活儿一向丢给自家管事,想来就是赖五担了这营生。” 陈德的语气低沉下来,一眼不眨地盯着赖五,“因这库房存着的都是旧货,我鲜少会去,不过前儿我清点总库,去了一趟旧库,发现里面少了一盘五股苎麻麻绳。” “你是说,赖五偷走了那盘苎麻麻绳?”李大人语气有点微妙。 “尽管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恐怕事实就是如此。”陈德遗憾地摇了摇头。 “赖五,你怎么说?”李大人问道。 赖五本来已经疼得神情恍惚了,但陈德的指控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先前他肯一肩担下指使人诈欺王臻华的罪名,是因为一来此计半途而废,并未造成什么伤害;二来小莲一案与纵火一案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二者有牵连;所以就算判刑也不会多重。 但现在陈大官人要将杀程小乙的罪名,栽在他头上——这可是要砍头的呀! 赖五张嘴想要大喊,老子从来没管过库房,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四股还是五股的麻绳……但是陈德慈和惋惜的眼神让赖五瞬间失了语,那是对他的警告! 他那年过七十的老母亲和上个月刚满十岁的乖儿子,都是周家签了卖身契的下人。 倘若他说错一句话,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跟着陈大官人办事五六年,背叛得罪他的人会有什么下场,赖五见了不少,他可不觉得陈大官人会对他法外开恩。 赖五坍下肩膀,准备认下罪名。 这时,一直当壁花的程御终于看够了戏,漫不经心地朝李大人拱了拱手,“昨日我路过淮安街,碰到一个叫赖明的小子办事精干、回话伶俐,我一时惜才,就给他一家赎身为良民。我跟那家主人已经交割完毕,还需来汴梁府登记造个册,不知李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李大人显然也看出赖五心里有忌惮,才不得不听陈德的话。此刻程御的话一出,赖五顿时眼睛也亮了,背也挺直了,自然明白程御口中的赖明对于赖五来说很重要。 “程大人一片惜才之意,我自当成全!”李大人朗声大笑。 公堂就在汴梁府,这么一个户籍变更的小事,自然快得不能再快。不一会儿工夫,赖五就看到自家一家三口的良籍文书,顿时连屁股上的棍伤都扔在脑后,开心得眼睛都笑没了。 而跪在一旁的陈德脸色铁青,看向赖五的眼神阴森煞气得几乎要吃人。 第二十四章 赖五是个明白人,指挥使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一家三口从贱籍变良籍,那是因为大人眼下用得着他,但如果他不懂事说错话,那么贬良为贱也同样费不了多少时间。 想到这儿,赖五跪直了身体,“启禀大人,小人在一年前指派小莲勾引王官人,两个月前买通程小乙交付石漆令其见机纵火,半个月前令闲汉王二向小莲下毒……这一切都是由陈官人指使。” “赖五,你别血口喷人!”陈德怒道。 “周官人确实在陈家店铺里挂着个管事的衔儿,但只是空拿月钱,并不管实差。”赖五一点都不为陈德的叱喝所动,继续道,“小人为周官人跑了十来年腿,从来没见过什么旧库钥匙。大人可以召周官人来问,小人若有一句虚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问道:“陈德,旧库的钥匙到底谁有?” 陈德的脸青青白白变了半晌,才定格成一种局促不安的老实人模样,“想是我记错了……实在是旧库一直闲置不用,一时记错也是有的。”不待李大人发问,陈德就急慌慌解释,“但那苎麻麻绳的确不是我拿的,程小乙的死跟我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发当晚我一直在家中,贱内可以作证。” “难道那麻绳能凭空自己消失了不成?” “这我实在不知……”陈德苦着一张脸,“说不定是什么人撬门偷走了它,说不定有人看我不顺眼,故意栽赃陷害于我!求大人给我做主,还我一个清白啊!” “你是清白的?”李大人冷笑,“就算此事暂且按下不论,刚才赖五指认你的桩桩件件,你身上还有清白可言吗?” “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赖五,致使他胡乱攀咬于我。”陈德一脸义愤填膺,看向赖五,“我内弟虽然人无能了些,但对下人一向宽厚大方,不想竟养出了你这么一条忘恩负义、反咬主人的狗!” “一切都是赖五片面之词,请大人千万不要受他的蒙蔽,冤枉了好人!”陈德对李大人一抱拳。 李大人不由沉默下来。 虽然证据都指向了陈德,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着刚脱了奴籍的赖五的几句证词,还有陈家糕点铺库房里丢的一盘麻绳……要是陈德一直硬顶着不松口,还真不能给他定罪。 “大人可否容我看一下程小乙的尸格?” 程御对李大人道。 “请。”李大人让衙役送过去。 程御翻了翻,在某一页定住,随后视线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有点古怪地定在陈德头上,“大人可否请仵作上来作证,并呈上相关证物?” 李大人迟疑一下,“仵作并不在官衙当差,大人若想见他,恐怕得着人另行传唤。” 本朝的仵作多是由贱民或奴隶充任,虽然仵作验尸是判案的重要依据,也很需要丰富全面的专业知识,但这一行却并不为人所尊敬,甚至官府对他们的信任也不过尔尔。 所以李大人提到仵作上堂作证时,才有所迟疑。 程御却直截了当点了头。 李大人无法,只得派人传唤仵作,但想了想还是不解问道:“不知大人传唤仵作,所为何事?” “尸格中提到,尸体口中有几根头发,恐怕是凶手留下来的。”程御一手托着下巴,眼神玩味地在众人头上扫过,“现在本案的嫌犯都在场,索性就拿这几根头发来比对一下,看看是谁落下的。” “尸体……口中?”李大人有点犯呕,没敢再问下去。 “是啊,这程小乙也算争气,留下来一点证据。可能是在跟凶手打斗的时候揪下来,或是撕咬下来的……”程御饶有兴致地感叹道,“还不算笨,要是攥在手里,恐怕早晚会被凶手检查发现。但吞在口中,藏在舌下,凶手就算再周密,也不会猜到程小乙会把证据藏在这里。” “若是一般形状的头发,恐怕没法比对出来自何人,但是这几根头发却独有特征——”程御照着尸格一字字念道,“发长二尺三寸,发根灰白,发梢黑而卷曲……” 随着程御平静的声音,众人的视线先后落在陈德头上。 陈德头上束着玉冠,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的观察。他虽然保养得当,头发养得浓密黑亮,但毕竟年过不惑,发根处隐隐泛着灰白,而且他的头发带着一点自来卷,只在发梢处稍有卷曲,不影响观瞻。 被众人瞩目,陈德的脸有点发黑。 陈德运了运气,压下喷涌的不安和暴躁,“大人,单凭颜色形状来判断,是否过于草率了一些?这天底下头发外观相像的人何止万千,单凭此来确认凶手,会不会冤枉好人,令真凶逍遥法外?” 没等李大人回答,仵作就被带了上来。 仵作将一应证物呈上,叩拜大人,声音清朗,动作利落。在程御下令让他解释后,仵作打开一个青色的盒子,用镊子夹起来一样东西,“二次尸检后,小人在尸体舌下发现几根头发……” 虽然闻不到腐臭味,但众人都不由自主挪远了一些。 程御一反众人避而远之的模样,凑近接过仵作手中的镊子,在众人身边走来走去比对是否一样。最后他停在了陈德身边,把证物比在陈德头边,还问旁边人,“除了光泽稍暗,是不是很像?” 正巧王臻华就在旁边,她虽然心中纳闷,但还是配合地点头,“一模一样。” “容我再细看看,别冤枉了好人。”程御意味深长地盯了陈德一眼,笑眯眯地揪了他一撮头发。陈德嘶了一声,却不敢喊疼。程御左右手比较半天,“还真是别无二致。” “对此,你作何解释?”揪下来的头发,被程御轻飘飘扔在陈德面前。 “大人,就算这证物与我的头发相像,也不代表我就是凶手!”陈德攥紧了拳头,双眼发红,困兽犹斗一般喊道,“这头发说不定是尸体入水后,随着水流进入到尸体口中!护城河连着城内水道,汴梁城里装着上百万人,大人挨个儿排除了这上百万人的嫌疑,再来给我定罪不迟!”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陈德以为对方被自己问住,正自安下心来,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声。 王臻华明白了刚才的蹊跷,有点怜悯地望着陈德,“程小乙的尸体被发现时,目击者仅有寥寥数人,而且当时就都被封了口。敢问陈官人从何处得知,程小乙是溺水而亡?” 第二十五章 李大人一拍惊堂木,“陈德,一年前你设局陷害王臻华,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指使赖五买通程小乙,毒杀小莲,诱王臻华入局,放火杀人,看石漆之事败露,又亲手杀了程小乙……你可认罪?” 陈德一下子像是被谁掐了嗓门的鸭子,嘴巴张合,却一个音儿都发不出来。一旁跪着的陈母不敢置信跌坐在地,“杀人……这怎么可能……” 听到陈母不愿相信的呢喃声,陈德回过神来。 “我承认这些是我做的,但我没罪,我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陈德用力地挥动手臂,瞳孔放大,鼻翼翕动,说得唾沫点子横飞,“原先王家一个儿子没有,婧娘和东齐订了亲,王家的所有家产早晚都是陈家的。可惜,这一切都让你的出世破坏了!” 王臻华不由皱眉,陈德这么一副全天下人都是欠他的样子,真是让人作呕。 当年若非王昱资助,陈德能不能挣得这一番家业犹未可知。 或许是王昱从不拒绝陈德借钱的老好人态度,一次次滋长了陈德的野心,若是王昱没把原主作男儿养,陈德的设想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是在王家明白无误的立出继承人后,陈德这么一副你抢了我钱的样子,就实在让人恶心了。 “在王昱葬礼上,你这个错误本来可以被终止的。可惜你命大,竟让你活过来了!”陈德脸上浮现起堪称狰狞的笑来,“不但如此,你还毁了两家的婚约,像踹开一条死狗一样想要踹开陈家……” “等等,是陈家先毁了婚约!”王臻华皱眉做了个停的手势,“贬妻为妾,需要我提醒吗?”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陈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王臻华的话置若罔闻,“我给过你机会——孝期行淫,名声尽毁。我会雪中送炭,把王家从声名狼藉的泥潭里拉出来,再顺势让东齐娶了婧娘,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总会看在十来年交情的份上,给你一口饭出……总好过命没了不是?” “但是你又一次坏了我的好事!”陈德的表情一时柔和,一时癫狂,“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合该被烧死在书局!那个成事不足的程小乙!天时地利,都把你困在火场了,竟然还让你逃出来!” 王臻华心中难掩厌恶,“不是程小乙成事不足,而是你的计划漏洞百出。” 被王臻华的话触怒,陈德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的计划再周密不过,要不是那废物……” “就算是你亲自上场,也不会好到哪去。”王臻华一副实事求是的模样分析道,“当时才入夜,书局没有一人入睡,想要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点火,难度本就不低。就算这一步达成,难道你还指望我们眼睛鼻子都是摆设,在火着起来后还窝在屋里等着活活被烧死吗?” “石漆见火就燃,按照我的计划,在你们发现被困火中时,火势已经成型,就算没有合围……” “你的计划显然是一纸空谈。”王臻华截断了陈德的话,“石漆没你想象中好用,反而因来源稀少,而暴露了你的痕迹,致使你不得不铤而走险,亲手杀掉程小乙。” 杀程小乙显然是陈德的得意之作,被王臻华提起时,陈德顿时忘记了王臻华的出言不逊,眼球突出,呼吸变重,脸上闪动着狂热的光芒。 “这样的废物死不足惜,你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干什么吗?他缩在一间小酒馆里借酒浇愁。我就坐在旁边,跟他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贴心话,他就趴在我肩膀上哭起来……”陈德双手合十,头侧枕在手背上,抽抽搭搭地学着程小乙的样子,“呜呜,我就不该拿他的钱……我干了很坏很坏的事,我完蛋了……爹爹,我要是被官府的人找到,我一定会被砍头……” “我就这么听了一堆狗屎,直到他喝到烂醉,就轻轻松松把人带走。”陈德直起腰,一脸轻视地撇了撇嘴,“我扶着他出城的时候,守门的兵士还问我要不要帮忙——哈,帮我递绳子吗?” “唯一无趣的一点是,他醉得太死,进了水没怎么折腾,一会儿功夫就沉了底。”陈德遗憾道,“我本来没堵他的嘴,还想听他尖叫挣扎喊救命,可惜他死得太快了……” 公堂上一片死寂。 就连一直捂着脸小声抽噎的陈母也歇了声,震惊悚然地望着陈德。 陈母确实打过王家家产的主意,也确实知道在一年前被拒之后,陈德私下做了一些安排。但她从来没想过躺在身边几十年的枕边人竟然会杀人,而且杀人后一点内疚不安都没有,反而乐在其中…… 陈德像是察觉到陈母的视线,转头对陈母一笑。陈母一哆嗦,不由挪远了一些。 李大人也回了神,下了判词,“今审王家书局与锦绣阁失火一案,系陈德指使,后见事败露,杀程小乙灭口……按律纵火杀人,两罪并罚,当判绞刑!” 陈德画了押,被衙役压着收监。 王家书局和锦绣阁因失火带来的损失,由陈家全部赔偿。 赖五协同作案,助纣为虐,杖一百,徒三千里。 “退堂!”李大人一拍惊堂木,宣布此案了结。虽然事涉人命,要经由刑部复审,但现在罪犯本人亲口认罪,证据确凿,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王臻华出了衙门,看向汴梁府的匾额。 没等王臻华松一口气,就见皇城司指挥使程御走出衙门。 本来以为案子了结,以两人寥寥几次打交道的情形来看,程御不会再赏脸跟一介小民打交道,王臻华也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没想到程御竟朝着她直直走了过来。 程御手指点了点额头,一副困惑的样子,“我有一点不明白,还请王官人解惑。” 王臻华受宠若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的荣幸。” “陈德说他的计划,就算你们不会被火势包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程御一副诚心求解地看着王臻华,“明明王家书局的后院被烧了个底朝天,甚至隔壁的锦绣阁也受了池鱼之殃。” 王臻华心里咯噔一声。 程御一眼不眨地盯着王臻华,饶有深意道:“我瞧着陈德都招认杀人了,想来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火总不会自己长了脚,但人却未必。你觉得呢,王官人?” 第二十六章 程御刚才没再堂上向陈德追问细节,而是在案子审完之后,出了衙门,才对她出言试探……王臻华告诉自己沉住气,从容道:“请恕冒犯,我的看法倒是与大人不同。” 听了这话,程御脸上一点没有被冒犯的怒色,“愿闻其详。” “在这种小事上,陈德的确没有撒谎的可能。”王臻华先对程御的一部分推论表示赞同,见程御微微颔首,才话音一转,“但是归根结底,陈德只是策划者,真正的执行者是程小乙。或许是计策经赖五口传偶有遗失,或许是程小乙一时紧张出了差错,导致最终结果与陈德的计划相违……” “但当晚情形如何,我们也仅能在事后做出推论,但真相如何已不可知。”王臻华淡定收了尾。 程御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也对,我总不能把人从棺材里揪出来告诉我真相。” 王臻华心中一松,虽然往死人头上推不大厚道,但总比上了皇城司指挥使大人的黑名单强。 程御手指在腰间的佩剑剑鞘上叩了叩,“死无对证,陈德还真是自寻死路。”看到王臻华面露不解,程御唇边露出一点莫测的笑,“一桩小小的失火案引得皇城司介入,你可知为何?” 王臻华知道现在不是装傻的时候,直言道:“跟锦绣阁有关。” 程御嘴边含笑,语气凉薄,“若程小乙还活着,说不定能证明锦绣阁失火另有隐情,但他现在死了,锦绣阁背后的贵人们要问罪拿人,就只能找到陈德头上。陈家家大业大,原本私下里活动一二,说不定陈德能赎免死罪。但惹上了贵人,陈德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王臻华心里直泛凉气,脸上险些端不住礼貌的笑来。 “王官人可是不舒服?怎么脸色一下子这么苍白?”程御一副关心的样子,凑前问道。 “有吗?或许是风太大了。”王臻华轻描淡写回了一句,状若无意地退后一步。程御太过高大,稍一靠近,两人身形就高下立现,让她觉得气势平白弱了一头。 “风大?”程御一副懒得拆穿的模样,“王官人总不会是在同情陈德吧?” “同情他?”王臻华诧异道。 “我就知道不是。”程御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陈德处心积虑算计你们家,为了侵吞你家财产,不惜设局杀你……现在得知他再无翻身之地,只剩下死路一条,最该拍手称快的就是你了吧?” 有心人听去,这句话中简直步步陷阱。 但王臻华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毫不知情的坦荡君子,所以她坦然道:“拍手称快算不上,但得知在背后算计我的人被绳之以法,我心甚安,想来今晚总算睡个安稳觉了。” 两人对视。 程御周身气势收敛,像是一柄归鞘的宝剑,锋芒隐于鞘中,朴拙无华。但懂行的人却不会小觑,因为深知剑一出鞘,将是何等煞气逼人。 王臻华眼神清澈,无所畏惧。 良久,程御率先笑了笑,“恭喜王官人得偿所愿。” 王臻华抱了抱拳,“多谢大人成全。” 上了马车,车帘垂下,王臻华靠在车厢上,缓缓舒出一口气。 今番程御放了她过去,虽然一方面是她振振有词,半点不松口,另一方面也是死无对证,毕竟程御手中没有一点她放火烧了锦绣阁的证据。 没有站得住脚的真凭实据,就贸然回禀皇上,程御除非是准备辞职不干了…… 王臻华透过薄薄的一层纱帘,隐约能瞥见程御渐渐走远的身影。 这一次是她鲁莽了。到底是见机行事,考虑得不免有些不周全。 若是一般人乍闻此事,注意力不免会被突如其来的火灾吸引过去,而忽略掉一些细枝末节。但总有一种人,心思坚定,目光清明,总能一眼穿透繁华的外衣,直击本质所在。 而且这次程御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谁知道日后他会不会再翻出来旧账?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看来她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回到王家,王臻华痛痛快快睡了个好觉。 李氏的病情在缠绵了一个月后,也终于在官司打赢的这一天痊愈了。婧娘在官司悬而未决的时候一直强撑着身体主持大局,等到好消息一传来,反而胸口撑着的气儿泄了,立马大病了一场。 幸而只是耗费了一些心力,卧病养了两个来月,婧娘也就慢慢养了过来。 官司打赢的当天,书局门上的封条被揭掉。 有何老和向叔督促书局重建事宜,又有陈家赔偿的银子作为资金来源,书局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婧娘养好了病,开始张罗年货的时候,王家书局已经重新开张了。 刑部的复审并没有波折,陈德维持原判,定于来年秋天处决。 陈母当时虽然心寒于陈德的杀人,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陈父毕竟是陈家的顶梁柱。她找人为陈德赎免死罪,毕竟死的只是个签了短工的下人,虽然密谋放了一把火,但造成的损失也都折价还了银子。不过诚如程御所言,锦绣阁背后站着宠妃皇子,任是陈家再出手阔绰,也没人敢触霉头。 官司完后不到一个月,陈东齐就从白羽书院退了学。 罪人之子不得参加科举,陈东齐本就对做学问没兴趣,对于不能科举倒也不觉遗憾。陈家有偌大家产,足以让他当一辈子逍遥富家翁。不过想要拿到陈家全部家产,也不是一件简单事。陈东齐虽是嫡,但并非长,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只会吟风弄月,不爱仕途经济学问,于庶务一窍不通。 而且,陈家几个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母渐渐被内斗缠住脚,为陈德奔走赎人的时间越来越短。 不过,这些于王臻华来说只是闲余饭后的下酒料,真正让她发愁的事悄然降临——她来葵水了。 第二十七章 说来也巧,王臻华来葵水的这一天,正是王家出孝的日子。 开了祠堂,王臻华拜祭了王昱,正式出了孝。王家换下了白幔素帐,入目青瓦红墙,焕然一新。上至主子,下至仆从都换上了鲜亮的衣衫。 王臻华也意思一下,换了个浮云出岫的玉冠,系了条彩绣飞煌的腰带,衣服却没换。 三年前王臻华才十一岁,瘦瘦小小,容貌未开,扮成男孩一点都不难。但现在她身姿舒展,猿背蜂腰,眉目湛然……虽然旁人看来是儒雅俊俏的佳公子,但王臻华却怕眉宇太温雅,被看作女气。 所以尽管出了孝,王臻华也没选择柳绿、藕荷等少年人常选的服色,依旧穿着玄青色系的衣袍。 也幸好王臻华够谨慎,才不致在来葵水后,弄脏浅色衣袍而露馅。 古代的月事带都是自家缝制而成,只是富人家填些浆纸,穷人家填些草木灰。 关于月事带怎么做,王臻华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但她住的地方早晚都有使女打扫,就算是提前预备上,也没法子藏好。为防被当成变态,王臻华只好收集一些原材料备着,用的时候再悄悄缝制。 王臻华按了按酸胀的小腹,支开冬草,让书童重砚立刻准备马车。 关上门,王臻华以最快的速度裁了一截长布条,匀整地铺好浆纸,锁好边……王臻华的女红仅限于针脚细密,府里就连才七岁的使女小满也能完虐她。 幸好这东西是贴身的,也不用担心丢人…… 王臻华满意地剪掉线头,为自己换上自制的月事带。至于替下的脏衣服……这种东西,但凡来过月事的女人都不会错认。她可不觉得“不小心割破流了点血”之类的借口,能瞒过一向机灵的冬草。 铜盆被搁在书房,王臻华轻车熟路地找了出来,把衣服点燃,扔了进去。 刚来的那一段时间,铜盆被王臻华频繁使用,是因为她要习原主的字,在没学出来之前,练废的字自然要毁尸灭迹。王臻华蹲在铜盆前,手持铜箸,翻动着衣服,让火烧得更均匀充分。 直到最后一角布料变成焦黑的灰烬,王臻华才歇了手。 王臻华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了半杯,剩下半杯哗的往铜盆一倒。铜盆里的灰烬嘶嘶作响,冒了几股白烟,不一会儿就散尽了。 她伸手推开窗户,左手端铜盆,右手在窗台上一撑,翻出了后窗。 后窗外是一处幽静的竹林,王臻华取来一把铁钎,挖了个浅坑,将东西埋了进去。她就着竹林里的井台,接水涮了几遍铜盆,直到恢复原样,才原路返回书房。 虽然大中午暖风熏人,但井水沁凉。 王臻华十指冰凉,连灌了几杯热茶下肚,又捧着热茶杯暖了半天手,但手指还是一直凉冰冰的,小腹也不停作怪,一会儿酸胀,一会儿下坠……半点都不安生。 “官人,红豆莲子羹炖好了。”冬草掀开帘子,端着炖盅跨进门来。 “来的正好。”王臻华招手让冬草上前。 这红豆莲子羹不知耗费了冬草精力,但王臻华却只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就吃个干净,一点滋味没尝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一大盅羹汤吃完,王臻华立马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冬草看王臻华结结实实吃了一整盅,不由心疼道:“我就知道书院伙食不好,瞧把官人馋的。” 王臻华失笑,“今天胃口好罢了。” 冬草是个懂事的,只当王臻华不肯在背后说人不是,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体贴道:“官人胃口既然好,那我这几日天天给官人炖汤喝好不好?” 能在好伙伴到来的时候,每天有鲜香可口的羹汤喝……王臻华心动了一小下。 但一想到在这期间,每次更换月事带,都要偷偷摸摸大费周章,王臻华只好忍痛拒绝,“等以后有机会吧,书院有事,我这就要走了。” 书院好歹是独居,换洗只要当心些,就不用怕被人发现。 回到书院,王臻华进了自己的房舍。 今天是正常上课的日子,王臻华因家中出孝,要祭拜祖先,所以特地告了几日假。本来王臻华还想偷闲在家逍遥几天,但眼下事出突然只能提前回学院。现在课已经上了一半,为了不妨碍课堂正常秩序,王臻华也就心安理得在屋里猫着,准备睡个回笼觉。 大概是来月事的原因,王臻华睡得也不踏实。翻来覆去大半天,她才朦胧睡去。眼皮似乎刚合了一小会儿,就有一阵敲门声将她从半梦半醒之间叫醒。 王臻华揉了揉脖子,腰酸腿痛的,就跟梦里跑了十万八千里似的……总觉得这一觉比不睡还累。 开了门,门外是隔壁的贺金。 贺金来自汴梁城中一方富豪之家,虽然学问一般,但因着散财童子的性子,凭借着娴熟的外交手腕,在书院里混得相当不错,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卖他面子。 王臻华不想得罪此人,所以见面也存着三分笑。 两人不免寒暄一二,随后贺金提出要请客,为素了三年的王臻华庆贺。因为之前贺金提出一个院子里的四人一起出去聚聚,但王臻华要守孝,不能饮乐,所以屡次拒绝。 但现在王臻华已经出了孝,贺金盛情邀请,另两人也都同意,王臻华要是再拒绝就实在败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好王臻华睡得不太舒服,骨头好像生锈一样,稍微动弹一下关节就嘎嘣嘎嘣作响,她也没有继续再在屋里待着的欲望,顺势答应了贺金的邀请。 两人结伴而出,同院里的另外两人——典素问和于莽已经等在门口。 典素问依旧是一身白色儒衫,目下无尘。 虽然一袭白衣的装扮在书院并不少见,但单凭一个背影就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的,满书院也就只有一个典素问了。 贺金能邀请到典素问一道出去,也算本事。 于莽是三人中跟贺金关系最近的一个,但此刻见贺金带头走过来,也只是不咸不淡点了点头。 说起来,于莽是这座院子里最刻苦的一个,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晨读,晚上屋子里的烛火从来最晚一个熄灭,夫子留的作业一向最早完成,就连放假别人回家探亲出游,他也从不回家一直学学学。 但他每次考试却只跟贺金混个不相上下,有时候甚至连贺金都不如。要知道贺金志不在此,学习从来都是混的。大概也是因为此,于莽的面相带着三分愁苦,除了主动贴近的贺金,并无其他好友。 贺金提议,“汴玉河上新开了一间船舫,里面的清蒸鲈鱼堪称一绝,不如咱们去那儿尝尝鲜?” 其他三人都没意见,都点了头。 汴玉河并不远,四人边走边聊,没多久就看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在岸边的灯火下辉映生光。数只船舫停泊在岸边,天色将晚,大红的灯笼挂在桅杆上,青瓦红栏杆,格外的热闹风流。 贺金领着众人,上了一座二层的乌顶船舫。 迎面走来一个肤色微黑、身段婀娜的女娘,“贺官人可真是稀客,快里面请!” 贺金熟稔地和那女娘打了招呼,调笑道:“都是云娘这里的生意太好,一座难求。要不然啊,我可是巴不得长长久久地住在云来舫上呢!” 云娘被恭维地开心,嗔笑道:“贺官人若肯赏脸,我做梦都要笑醒……” 四人入了座,贺金是老客,也不推辞,一径点了云来舫的拿手好菜。或许是老板娘在,酒菜上的很快,云娘奉承了几句,敬了众人一圈酒,才笑意融融地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就有四个姿色动人的小娘子各执一样乐器,鱼贯而入。 要是这会儿王臻华再看不出来,那她的脑袋就该当球踢了——这分明是一座青楼画舫。 让王臻华稍觉意外的一点是,不管是老板娘云娘,还是四位歌姬打扮的女娘,衣裙不袒胸露乳,妆容不媚态横生……甚至一颦一笑,都有着不输于大家闺秀的风度。 要不是贺金一点都不见外的搂住了他身边的小娘子,王臻华都要以为是自己思想龌龊了。 王臻华略觉不自在。 原以为一直蒙头读书的于莽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就跟吹笛子的女娘勾着手,挨着肩,腻腻歪歪你喂我一口菜,我喂你一杯酒…… 倒是典素问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自斟自饮。 旁边的小娘子本来想上前伺候,被典素问一个冷眼定在原地,乖乖抱着琵琶,不敢轻易动弹。 看来也不是每个人都买账。王臻华心中松了口气,这样她的不近女色就不会显得那么不合群了。她收回视线,正对上为她奉酒的美娇娘楚楚的眼眸。 王臻华只觉脑门一阵抽痛。 这种艳福,小生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第二十八章 像是看出王臻华的为难,那女娘掩唇一笑,率先开了口,“奴唤玉奴,这厢见过官人了。” 这座画舫上的花娘显然素质偏高,并不是见着男人就往上扑的那种,而是端着闺秀的架子跟你谈琴棋书画、说诗词歌赋,虽然本质并不变,但有了这一层温情的薄纱,情调也似乎跟着高雅起来。 溜溜嘴皮子,对于王臻华来说并不难。 王臻华找准了定位,也就放松下来,“在下姓王,见过玉奴娘子。” 出来玩,王臻华不愿再想跟书本有关的东西,也不准备附庸风雅聊什么诗词歌赋,就拿了汴梁城的一些风土人情来聊,玉奴是个知趣的,不谈风月,一问一答之间,两人气氛倒是老友一般融洽。 正聊得开心,王臻华突然瞥见贺金搂着美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视线在她和典素问间游走。 贺金被正主儿发现偷看,一点都不窘迫,忍着笑地举杯道:“王兄,你和典兄真不愧是一齐被庞老先生看中的,瞧瞧这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样儿,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下惠? 虽然柳下惠是位古今闻名的正人君子,但后世人都说柳下惠美女坐于怀中而不动心,不是某方面无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总而言之,这名字衍生的意思不太好。 显然贺金脸上的偷笑,也证明了这个说法不独后世所有。 王臻华接过玉奴奉上的酒杯,敷衍道:“如斯美人,总该慢慢亲近才是,冒昧唐突岂不罪过?” 至于贺金的前半句话,王臻华选择性地忽略掉了。 这一年来,典素问不知不觉就成了庞老先生跟前的第二号红人。 当然,这个所谓红人只是相对而言。不管是先一步得到庞老先生好感的王臻华,还是水磨功夫获得庞老先生认可的典素问,都没真正得到过庞老先生哪怕一句认可。 本来王臻华和典素问还保持着点头之交的交情,但最近就…… 升入西园一年半后,东园的入学考试再次来临。 东园是针对科举特设,在这里能听到历年策题解析,历任主考官的判卷喜好……甚至押主考官、押题都是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而在东园,所有人最多只能待一年。 进入东园有一次择师的惯例,期限一月。 通常一位夫子只带五六个学生,离开书院之前基本都会定下师徒名分。 如果在进入东园后一个月内,还不能拜入庞老先生门下,以后这扇门也就只能永远关上了。毕竟以庞老先生的骄傲,肯定不可能和别人共用一个弟子。 随着考试越来越近,这一场竞争渐渐浮出水面。 看戏的人不在少数。 原本典素问和王臻华先后在半年内由南园升入西园,已经让人瞠目。但南园毕竟只是初等,往年耗时更少的学子不是没有,只要基础够扎实就能办到。 但西园不一样,这里卡死的聪明人可不少。 这一次王臻华和典素问的报考东园,并不为人看好。不少人看戏不怕台高,等他二人双双落榜,丢人丢大发,被庞老先生一脚踢开…… 眼前的贺金似乎也是其中一员。 原以为贺金虽然不免有些心机手段,但总体来说是个热诚豪迈的。可现在看来,这半是玩笑半含酸的话,实在不像出自一个心胸开阔、疏朗落拓的人。 王臻华能看得出来,贺金说这话本意是想恭维奉承她和典素问,但顺嘴开的玩笑却在不经意间透出真意——这种含酸带讽的心态,嫉妒得不要更明显。 搁下酒杯,王臻华对这场饮宴彻底没了兴致。 以前王臻华愿意花时间跟贺金打交道,是因为身边需要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就算是现在,王臻华也不准备彻底得罪他,对于心性狭窄之人,敬而远之就好,为一时痛快开罪这种人不太划算。 王臻华正想着,怎样才能委婉、不伤人情面地提出告辞,没想到典素问突然出了声。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典素问轻轻放下筷子,淡漠地瞥了贺金一眼,“我不愿拥这样的美人入怀,是因为她身上红鸾记的脂粉味太过刺鼻。” 这话一出,不单是陪在典素问身后的歌姬尴尬,其他歌姬也都僵住一张俏脸。显然用着红鸾记脂粉的人不止那一个。倒是王臻华身边的玉奴浑然不觉,捧着酒壶,脸上盈盈的笑意分毫不变。 不止歌姬,就连贺金也有点没面子,毕竟是他盛邀众人前来,一路力证云来舫是个好地方。 “至于所谓我被庞老先生看中……”典素问的话中避开了王臻华,轻描淡写道,“你无需羡慕,以你的资质,再刻苦学上十年,与七年前的我尚有一搏之力。” “你……我没……你才是……”贺金的脸顿时憋得通红,又恼又恨,都不知道先反驳哪句才好。 “你并没有羡慕我?”典素问轻轻颔首,“既然如此,我收回我刚才言不由衷的安慰之词。” “你……你!”贺金的手指着典素问,直打哆嗦。 “我去甲板上透个气,你继续。”典素问漠然点了点头,飘然出了门。 看着被气得七窍生烟的贺金,王臻华脸上的同情都几乎藏不住了。 一旁的于莽此时也没心情跟美人调情,只见他一脸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典兄天资出众,清高一些无可厚非,但拿出来碾压咱们普通人,就实在有些过分……” 贺金气得发涨的脑子才缓点,听到于莽的话,又被激怒:“他天资出众?就那么一个破落世家,日后能有几分造化还是两说呢!他清高?背地里动得手脚可不少,也就骗骗你这种老实人!” 典素问在白羽书院,大小也是个名人,身份早被扒得不能再扒了。 典家在前朝十分繁盛,据说出过两个宰相、三个尚书、五位国子监祭酒……可惜改朝换代,典家被新帝清算,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几代过去,没落得就剩下典素问一根独支。 至于贺金的第二个爆料,就有点稀罕了。 “背地里动手脚?”王臻华疑惑道。 “你别看他一副清高的样子,实际上心机很深,那心要真能掏出来,保准上面全是窟窿眼儿。”贺金看王臻华还是不太信,压低了声音,“王兄,当初是你先得了庞老先生的青眼,但没过久就有流言说你和典素问一起被考验,谁表现好谁就能拜师,你就没想想这流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你是说?”王臻华配合地指了指甲板的方向。 “就是他!”贺金不屑地撇嘴,“他就是想借流言踩你上位,入庞老先生的眼。” 王臻华等了又等,没等出贺金的证据,只听到一大堆言之凿凿、似是而非的推论。 其实真要说起来,典素问远比王臻华更早瞄准庞老先生。记得当时刚入学,王臻华被陈东齐冤枉考场作弊,得庞老先生作为有力证人,王臻华才得以轻松脱身。 现在想来,当时典素问与庞老先生一起出现,显然是典素问刚一入学,就借机找上门去。 彼时庞老先生能让典素问用手掺扶着,多少展示了一种信任。可惜王臻华临门插了一脚,一场事先没有一点准备的反击,夺走了庞老先生的关注…… 认真论起来,还不一定是谁踩谁上位呢。 王臻华摇了摇头,驱散这些念头。 现在说上位还为时尚早,其实庞老先生迟迟不表态,王臻华都有点怀疑,庞老先生是不是压根谁都不准备收为关门弟子了。要不然这么耗着一个,拖着另一个,实在有点缺德…… 船舱门被从外推开,贺金条件反射坐了回去,生怕被典素问抓到他背后说坏话。 不过进来的人却不是典素问,而是另外一个熟人。 “我家玉奴就是被他霸着?”陈东齐头戴金冠,腰束三指宽的金腰带,右手的大拇指戴着一个墨绿的玉扳指,扇着一把绘着牡丹的檀木折扇,浑身都散发着“老子有钱,快来宰我”的暴发户气息。 王臻华揉了揉眼睛,深觉被闪瞎了眼。 虽然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陈东齐这审美退化到原始人了吧? 原先一副小白脸的标配打扮,玉冠青衫,配饰只有玉佩护身符,虽然不符合他富家官人的身份,但还真挺衬他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气质。 但现在…… “玉奴小亲亲,快到我怀里来。这种没钱的穷小子也敢跟我抢美人,活得不耐烦了吧!”陈东齐才舍得分出一点眼神,看向玉奴身边的人,陈东齐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原来是你!” “是我,见过陈官人了。”王臻华很有风度地笑了笑。 “你家书局这个月开张了吗?”陈东齐嘴角下撇,一脸刻薄地讽刺道,“赚的钱够不够你喝顿花酒啊,要是不够,哥哥借你几个?” 书局重开后,生意不可避免受了影响,但总体还是盈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普通人对重建后的书局的信任度也在逐步恢复。不过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王臻华对此闭口不提。 王臻华轻嘲道:“下个月就要伯父行刑,你还有闲心来逛花船,这份大将风度实在让人叹服。” 第二十九章 王臻华虽然巴不得来个人讨走玉奴,好了结这以女儿身嫖女人的荒唐事……但王臻华也知道,真要被人抢走女人,下面子丢脸不说,别人还会说你软蛋窝囊废,笑话你没担当、不爷们儿! 更何况来的人是陈东齐,王臻华就更不能让了。 王臻华接过玉奴奉的酒,几句话就刺得陈东齐火冒三丈。 陈东齐咬牙切齿,瞪向王臻华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诚然,陈德的入狱让陈东齐早日执掌陈家,万贯家财任由他取用,但陈东齐内有庶兄捣乱,外有对头趁火打劫,偌大家产不断缩水……陈东齐焦头烂额,倘若陈德还在,这些人哪里敢这么嚣张! 如果说陈东齐刚进来时,还抱着如果点了玉奴的臭小子说几句软话,诚心实意地道个歉,那他就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但现在抢人的是王臻华…… 这几乎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让陈东齐焉能不恨! 陈王两家的恩怨,贺金和于莽早有耳闻。眼看着陈东齐双眼赤红,脑门上青筋暴涨,双手紧攥在椅背上,几乎立刻就要抡起椅子揍人,贺金和于莽忙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拽住陈东齐。 “陈兄别冲动,一个歌妓罢了,哪值得陈兄这样大动干戈……”贺金连声劝道。 “就是。”于莽身量瘦弱,只好一臂从后环住陈东齐,借助身体的重量往后拽,“今日之事实在不宜闹大,你俩一个父亲还在牢中,一个刚出了孝,要是传出去为一个歌妓打架,名声还要不要?” “你个王八羔子,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陈东齐充耳不闻,骂骂咧咧地被拉拽着出了门。 几个陪酒的歌妓都花容失色,瑟缩在椅后。倒是陪在王臻华身边的玉奴一脸的处变不惊,温柔浅笑,显然见惯了嫖客争风吃醋。 陈东齐的骂嚷声犹在不停歇地传来,王臻华扔开酒杯,没了再玩的兴致,起身准备走人。 这时典素问返回房间,也不知看没看到刚才陈东齐上门撒泼,朝王臻华语气浅淡道:“外面下了大雨,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人。” 王臻华皱了皱眉,推开窗户。 窗户一支开,刷刷的雨声就传了进来。水面一片漆黑,只偶尔轰隆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能看到又斜又密的雨绵延在天地间。王臻华拭去落在脸颊上的雨滴,叹了口气,关上窗户。 贺金和于莽再回来,屋中只有王臻华和典素问各守席一边,闷不吭声吃着饭。 四位歌妓都被撵在屏风前,屏息站着。 贺金经过刚才陈东齐一闹事,也恢复了往常的理智,没再朝典素问针锋相对,但到底败了兴,不再主动活跃气氛。一时间席上闷头各吃各的,倒是一桌好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及至最后,小二奉上最后一道珍珠玉佛汤。 这一桌席眼见要不欢而散,于莽心中着急,连忙亲手盛了几碗汤,磕磕绊绊道:“今日咱们一个院子里的人难得一起聚聚,大家都体谅体谅……有什么不开心的,喝完这碗汤就都消了吧……” 王臻华看于莽勉强说得脸都红了,也不想为难他,第一个接过来碗,笑了笑算是承情。 典素问也接了一碗,但只沾了沾唇就放下。 贺金被于莽这一行动提醒,这一次非但没套好交情,反而得罪了人,心中不免懊恼。他动作粗莽地从于莽手里抢了一碗,拿勺子舀了舀,就不耐烦地囫囵吞一饮而尽。 于莽显然松了口气,坐下来,慢慢喝起属于自己的一份。 四名歌姬也意思一下,合吃了一碗。 最后一道汤吃完,外面的雨势非但没小,反而更大了。因为明天休沐,四人倒也不急,让老板娘在楼上开了房间,权且歇下,等雨停再走不迟。 四人在书院都是各住各的,现在更不可能合住,各要了一间房。 王臻华跟其余三人各打了招呼,进入自己的客房,一转身就看到玉奴也跟了进来。她的眉头立马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我睡觉不喜有人在侧,你下去罢。” 玉奴掩上门,袅袅地跪了下来,“奴只是奉妈妈之命,望官人饶恕则个。” 比起其他脑满肠肥、花样百出,一晚上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客人,自然是王臻华这种一看就是老实书生的雏儿更受欢迎。眼见王臻华不吃这套,玉奴只好收起风月手段。 玉奴规规矩矩垂下眉眼,不再卖弄风情,“奴身子不适,求官人容奴在外间榻上歇息一阵,不然出去后,奴肯定会被妈妈赶去,另陪一桌客人。” 王臻华心道,这倒是个懂事识趣的。 王臻华看里外隔间有门,也不为难这么一个苦命人,点点头应下。 里间红纱软帐,好一副温柔销金窟的模样。不过王臻华身份特殊,怕泄露秘密,自然不会在这种陌生地方轻易入眠,只在椅子上坐着,准备消磨一晚上。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渺的琴声。 王臻华听着耳熟,回忆了一下,此曲有几次在庞老先生处听过,这一次想来是典素问弹的。王臻华想了想不由失笑,不搂着美人亲近,反倒琢磨琴技……这一位还真是与众不同。 伴着琴声,王臻华手托着下巴,看着烛泪一滴滴滑落,形成一小滩红色的软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明明小得不能再小的关门声,如同惊雷一样响在王臻华的耳边,让她瞬间从半梦半醒之间惊坐而起。 王臻华抬头四顾,周围一切如常,她的心却莫名不安起来。 不对,床上有人! 王臻华霍然站起,慌乱中拿了把烛台防身,几步上前,哗的一下拉开床帐! 一股浓稠得骇人的血腥味先于视觉,传入王臻华的头脑中。王臻华不由呼吸一窒,才看到床上衣衫凌乱、浑身鲜血淋漓的女子正是玉奴。 王臻华颤抖着手,试了试玉奴的鼻息——人已经死了。 玉奴的枕边端端正正摆着一把沾血的刀,这把三寸来长的小刀本是削水果用的,在王臻华刚进屋时,还被搁在外间八仙桌的果盘里。 想到这儿,王臻华忙推开里间门看向八仙桌,果盘里的小刀果然不见了。 离开里屋,不再直面那种血腥的杀人场景,王臻华的大脑才恢复了运转,玉奴死时的模样再次出现在脑海里,王臻华才隐约觉察出来——那似乎不像正常杀人泄愤,而是淫|虐至死。 联系起先前她明明心怀警觉却朦胧睡去,以及玉奴不堪的死亡方式…… 王臻华心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大门,使劲一推,门分毫不动。她透过门缝去看,门外并没有别上门栓,但门死活推不开,显然是被人不知在哪别住了门。 而证实了被人设局陷害杀人的王臻华,也不再试图开门。 因为就算王臻华暂时离开,也摆脱不了昨晚她与玉奴一齐进屋的事实。而且她的离开,说不定还会被人认为是心虚气短,作为她失手杀人的佐证。 王臻华回到里间,撩开床帐。玉奴娇嫩红润的面容已经变得青白,她的眼角下溅了滴血,倒像点了颗美人痣,衬着白嫩的胸脯、凌乱浸血的纱衣,平添了几分诡异妖娆。 王臻华探前身子,拿起那把沾血的刀。 是谁设计了这一场杀局,王臻华无暇思考。现在对于她而言,最关键的就是洗脱自己的嫌疑。 王臻华避开刀柄上沾血的地方,右手握紧刀,走到梳妆镜前。躯干四肢不宜动,因为她要保住女儿身的秘密,事后大夫包扎会不方便。那么唯一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只有脖子了。 她避开颈上的大动脉,深吸一口气,朝着左颈处稳稳地割了下去。 第三十章 王臻华捂住伤口,小心不让血喷溅出来,把刀原样搁在玉奴的枕边,回到桌子旁坐下。 脖子上的伤口虽然避开了大动脉,但只一会儿功夫,血就流了满手。白色交领右衽的中衣领部已经染成了暗红,藏青色的外衫也变成了一种浸湿的暗沉色调。 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力气飞快流失……都让王臻华怀疑,她是不是失手割错了地方。 王臻华估摸着这形象能糊弄过去了,伸手将桌上一整套的茶壶茶盏、连同花瓶果盘一股脑儿全扫落在地,一阵瓷器碎地的清脆响声,立刻打破早间的宁静。 “来人,救命……” 虽然王臻华的呼救声有些虚弱,但外面的人还是准确地定位到她的房间。其实判断依据很简单,刚才这么大的动静,这一层所有人都先后探出头来看情况,只有这一扇门窗紧闭。 门很快被踹开,众人进了里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吓得瞬间失语。 王臻华此刻完全本色出演,她虚弱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满手是血,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喉咙间发出几个轻不可闻的字句,“救我……不要放过……” 留下几句指代不明的话,王臻华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放松心神,半真半假晕了过去。 大夫的初次包扎很粗糙,大概是伤势太重、伤口太狰狞,都顾着怎么捡回她一条命,倒是没人提要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当然,也未必不可能人家是嫌麻烦,等着她挂掉一并换寿衣。 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扒掉衣服,王臻华不再强撑,沉沉睡去。 等王臻华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是黑沉一片。 守在床边一整天的重砚,第一时间发现了王臻华的苏醒。 重砚才十二三岁,虽然被婧娘调理得稳重得体,但真遇到这种事还是慌了手脚。尤其向叔还被派去配合官府调查,只留下他一人在昏迷的王臻华身边主持大局,“官人,你总算醒过来了!” 脖子处依旧在隐隐作痛,王臻华尽力无视掉,嘶哑道:“倒杯水给我。” 重砚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擦掉眼角高兴的泪水,脚步轻快地给王臻华倒了杯水,服侍她喝。 王臻华轻轻欠身,还是不小心扯到脖子上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当然,这比昏迷前的疼痛度已经减轻不少,她自嘲地撇撇嘴,就着重砚的手,喝掉一茶杯的水。 原本第一眼看到重砚,王臻华还以为回了王家,但现在一细看,这显然是她在白羽书院的房舍。 这跟她所料一致。 同行三人都不知道王家在哪,王臻华受伤昏迷,不管为公为私,他们都不能让她在画舫养伤。在初步包扎之后,她只会被移至四人共同的目的地——白羽书院。 既然王臻华平安回到书院,不但伤口处敷了上好的伤药,身边还有书院破例放进来的书童伺候,就说明她在这个命案中,更倾向于被认为是受害者,而非嫌疑人。 这也算达到了她的初步目的。 王臻华重新躺了回去,闭了闭眼,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凶手抓到了吗?” “距离官人晕倒,才过去一个白天,凶手……还没抓到。”重砚怯生生瞄了王臻华一眼,尽管官人十分虚弱,几乎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按倒,但重砚还是胆战心惊,“官爷们正在查,向叔也跟着。” “其他人呢?”王臻华垂目思考,没注意到重砚的战战兢兢。 “我来的时候,其他三位官人就不在。”重砚看王臻华一脸平静,胆怯的心情才缓和了一点,补充道,“我听大夫说,应该是被官爷们叫去衙门录口供了。” 一听到大夫,王臻华突然想起身上来例假的事,心中一紧,忙问:“大夫有没有说什么?” 重砚记性好,把大夫嘱咐的一天三顿汤药,外敷伤药一天一换,包括种种忌口、适宜吃什么都背了个遍。王臻华耐心听完,又问:“除了养伤,还有没有说别的事?” “别的……”重砚认真回忆了一下,慢慢道,“除了几句有关命案的闲话,就没再说别的了。” 王臻华松了口气,挥手让重砚退下。她心知这次多半是失血过多、脉相微弱,才侥幸蒙混过去,再有下次可就未必能有这么幸运了…… 锁好门,王臻华从内到外都换了一套新的,旧的内衣藏好,外罩中衣留下,说不定要留作证据。当然这证据是会指明线索,还是混淆视听……她就不保证了。 她重新移开门栓,气喘吁吁躺回床上。 刚缓没过久,重砚敲门,“官人,向叔回来了。” “进来吧。”王臻华道。 向叔疾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王臻华,几乎哽咽道:“官人幸好没事,不然老汉就是一头碰死在这儿,都没脸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啊!” 王臻华忙安抚几句,再三保证日后一定会爱惜身体。 半晌向叔平静下来,不用她询问,就主动说起案情进展,“玉奴的尸体连同那把凶器,都已经被差爷带走。云来舫的歌姬仆役,连同二层所有客人都被请去衙门问话,不过其他人跟官人素不相识,很快被排除嫌疑,早早放了回去。被留了将近一天的,只有与官人同院的三位官人和陈家那位。” “你离开的时候,这四位……”王臻华问道。 “典官人与我一同回来,其余三位还在衙门。”向叔回答。 典素问的嫌疑这么快就洗清了?王臻华心中不免诧异,还待细问,结果没等她说话,就听到重砚再一次敲门禀报,“官人,典官人上门拜访。” 王臻华垂下眼帘。 早上一拥而入里间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站位,衣服的褶皱布扣……王臻华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里,并没有典素问。 王臻华展开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轻抬下巴,示意向叔开门。 第三十一章 天色都这么晚,店铺门大多关了,难为典素问还能买到一盒糕点作礼。 典素问外表看着挺心高气傲,但实际接触下来,倒也很通人情世故。问候身体、探望病情、送小礼物……依次做下来一个不落,至于案发时的情形则一字不问,很有教养。 不过这显然只是开胃菜,等寒暄过后,典素问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向叔本来一直当桩子守在床边,但听到典素问的话,不由急了。 虽然官府现在将典素问放了回来,也只是代表他身上暂时没有疑点,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不可能是凶手。让自家虚弱不堪的官人和杀人未遂的嫌疑人呆在一起,这实在太过冒险! 王臻华不是猜不出向叔的顾虑,但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除了重砚和向叔,院中还有书院雇佣的粗使仆役,这些人都亲眼看到典素问进了她的房间。就算典素问是真凶想要杀人灭口,也不会选择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动手。 典素问不是笨人,在明知要避嫌的时候,还上前要求密谈,说得绝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事…… 向叔虽然担心,但一看王臻华坚持,只好顺从退下去。 典素问开门见山道:“昨晚我在客房中弹的曲子,你是否听到?” 王臻华颔首,面露疑惑。 典素问没有解释,转而说起了画舫客房的布局,“云来舫的二楼走廊是南北走向,房屋分列在东西两侧,两侧各有四间房屋。楼梯将南北段隔开,南边一对房屋,北边三对房屋。” 王臻华点头同意,补充道,“是的,你的西字一号间,我的东字一号间,对门,都在南边。” 看出王臻华面上犹带着一丝不解,典素问继续道,“昨晚上楼时天色已晚,你可能没注意到,南北段隔着的不仅一道楼梯,还有一个半露天的茶室和一间仆从所待的茶水间。” “隔着这么多……”王臻华联系起典素问一开始的问话,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昨晚听到你弹琴的只有与你对门的西字一号间?” “茶水间的仆役也都听到了,但他们不通琴艺,分不出是谁弹的,无法作证。”典素问淡淡道。 “就算是我能作证,于此案……”王臻华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下。 王臻华一下子想起来,今早她被轻微的关门声惊醒时,听了一晚的轻渺琴音似乎还在。只是听习惯了,她才不知不觉把它当成了背景忽视。 这么一想,王臻华有点奇怪,“你弹了一整晚?” “我不习惯在那种……”典素问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唇角微微下撇,出于礼数,选了一个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字眼,“那种陌生的地方歇息。” 王臻华心道,这种目下无尘的性子,倒是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典素问恢复了一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刻薄是她的想象,他从容道:“下旬庞老先生会检查我这支曲子的弹奏情况,既然有时间,我自然要多加练习。” 庞老先生亲自指点他弹琴? 王臻华垂下眼,收回不必要的捻酸心理。 第一她不会弹琴,被婧娘熏陶了三年,也只达到懂琴的境界;第二所谓君子六艺,流传到现在,已经只是挂在嘴上的东西,需要拼真功夫只有科举的四书五经。 这种辅助加好感度的方面,两人各有渠道,最后还是要在经纶典籍上见真章。 王臻华将思绪放回到昨晚,细细斟酌一番。 那支曲子出自庞老先生之手,听众只有她和典素问二人。她有幸观摩过庞老先生弹奏此曲,指法十分复杂。那位陪在典素问身边的歌妓就算再天资出众,也不可能只听他弹过几次,就毫无破绽地接着弹下去。而且挑地方的人是贺金,典素问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事先就跟那歌妓串通好。 现在有两个问题。 其一,典素问当真弹了整晚吗? 王臻华昨晚不知在什么地方被下了迷药,明明准备熬一晚上,但中间却朦胧睡去,只能确定典素问在昨晚临睡前和今早醒来后,这两个时间段弹琴。至于中间一段时间,她就不清楚了。 除了王臻华,能给典素问作证的,有茶水间的仆役和典素问同房的歌妓。 不过那歌妓估计正被怀疑协同作案呢,证词基本无效。 茶水间的仆役虽然听不懂琴,但琴声有没有响一整晚却是好证明的。 当然,琴声响了一整晚,却未必是一个人弹的。所以典素问入门请屏退左右,而私下里进行的谈话主旨,就是请王臻华为他作证,这循环了一整晚的曲子,整座画舫只有他典素问一人能弹。 这也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她要为典素问作证吗? 不要忘了,典素问可是她的竞争对手!只要庞老先生一日没定下谁做关门弟子,她跟典素问之间就一日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相处。 虽然她不赞成场外狙击对手,但现在是典素问自己面临此难,她只是袖手旁观,并不违背道义。 对手不战而败的幻想虽然美好,但王臻华只沉浸了一两秒,就遗憾地将其置于脑后。 因为这个方案存在很大的漏洞。 典素问一向清高,现在向她低头请她作证,肯定是不愿意让庞老先生知道,他曾在画舫中将庞老先生所谱的曲子弹了一整晚。认真说来,这毕竟有失恭敬。 但是倘若王臻华拒绝,典素问别无他法,只能向庞老先生求助。届时典素问只要顺嘴说一句她不肯作证,出于何种目的,大家心照不宣,到时庞老先生对她的印象一定一落千丈。 这么一看,她似乎别无选择。 王臻华目光复杂,看向对面而坐的典素问。 典素问平静地回之一笑,“不会让你白作证一场,我会提供一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线索。” 第三十二章 两人敲定了合作事宜,典素问不怕她反悔,当即道出一段原委。 “我幼时曾遭绑架,缘由是在街上乱吃零嘴,吃食里头被下了迷药,乳母和我一起中了招……后来我被寻回,家母就刻意培养我这方面的知识。”典素问讲了一段前情,才如有所指道,“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昨晚最后一道汤,我只略沾了沾唇……” “你是说,那碗汤里有迷药?”王臻华惊讶道。 “六知草和甜豆根,恰当的配比可以造成短暂昏迷。”典素问回答。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提醒大家?”王臻华将信将疑。 “平白无故,突然有人说饭菜里被下了药,你会相信?”典素问表情淡漠,“而且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我真这么说,恐怕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好证明我在哗众取宠。” 王臻华垂下眼帘,兀自沉吟。 如果下药者在四人中间,在典素问揭露后,很可能会率先上前,一来混淆视听,二来自证清白。 如果四人都是清白无辜,以贺金的心计,说不定会以身试毒。若结果如典素问所言,则顺利成章给典素问搭了梯子,两人口角就此揭过;若结果相反,也能将典素问带给他的侮辱,还诸彼身。 “那迷药非得很长时间才起作用,就无法当场验证?”王臻华想起了自己的经历,蹙眉问道。 “除非有大夫在场。可昨晚大雨连绵,显然没法请到大夫代为检验。”典素问回答。 想要验证典素问所言真假,尚需向昨晚在场的其余六人确认。当然,也少不了要向云来舫的厨房确认那道珍珠玉佛汤剩余羹汤的去向,若有残留最好,有大夫一验便知。 距昨晚已过去一整天,那厨子还保存着残羹冷炙吗?可能性实在不大。 不过总要试一试。 说不定昨晚厨房一时疏忽,能让王臻华捡个漏子。 “若官府询问,我会为你作证。”王臻华心知此事不能耽搁,干脆地接下了典素问的交换条件,准备让向叔即刻到云来舫探查一番。至于其余六人是否在同一时段昏迷,想必官府已经有了备案。 “很好。”典素问点头,起身离开。 在典素问将要出门的一瞬间,王臻华看着对方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疑问。 昨晚为什么不曾提醒? 什么空口白话,怕无人信;什么小人在侧,怕被借机侮辱……这谎话撒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典素问固然不曾目高于顶,瞧不起不如他的同窗学子,但是他那隐藏于平和举止下的自信,乃至于傲慢,王臻华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会因惧怕流言而蹑足不前? 真是笑话! 然而直到典素问跨出门槛,顺手掩上房门,王臻华都没有问出那句话。 王臻华抬起手,掩住双眼。 玉奴青白僵硬的脸依旧能清晰地浮现在王臻华眼前。颈边犹在隐隐抽痛的伤口,也在提醒王臻华在被逼无奈下,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而这一切,只要典素问顺嘴提醒一句,完全可以避免。 不管凶手是否混在八人中间,企图搅混水摸鱼,也不管贺金是否心存嫉妒,伺机给典素问难堪,只要王臻华听到了一点提示,一向惜命的她断然不会再待在这种主动权尽失的地方,坐等危机降临。 眼中的湿意渐渐散去,王臻华嘴边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王臻华不难理解典素问的举动。毕竟谁都不会料到,这样平平常常出来吃个饭,恰逢大雨留个宿,也会碰上这种杀人命案。 典素问弹了一晚上琴,未必不是出于避嫌的心理。 可惜下迷药的人不仅仅是企图捉弄羞辱,而是实实在在杀了人! 估计典素问也没料到一时怕麻烦而袖手旁观,反而陷入更大的麻烦之中。不然,他也就不会有请她作证,并主动提供交换条件的补救措施了…… 王臻华扬声叫来向叔,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 向叔刚走一会儿,就又有客人到访。 这一次的访客还是熟人,正是去年书局起火时,汴梁府派来调查的那位官爷。他是个紫棠脸的矮胖子,名叫张南,为人粗鄙爱财,对上卑躬屈膝,对下耀武扬威,把准脉的话不难对付。 “学生见过张大人。”王臻华艰难地欠了欠身,“请恕学生身体不便……” “王官人何必多礼,咱们可是老相识了!”没等王臻华说完,张南就一脸热诚,连道不敢,甚至主动把圆凳往床边拉了拉,一副交情老好的样子,亲亲热热地把王家上下都问候了一遍。 “多谢大人关心……”王臻华耐着性子应酬。 看到张南前倨后恭,王臻华一点都不意外。 当日在书局遗址上,张南大放厥词,被程御三两句训得头都不敢抬起来。后来在大堂上,程御屡次相帮,才使得嫌犯顺利落网,彼时张南也在侧旁观。 虽然王臻华心知程御只是在办自己的案子,但张南这种一天正事糊弄,只知道投机取巧的人,多半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王臻华走了什么不正当的路子,才使得指挥使大人屡次屈尊相助。 眼前张南能以八品典吏之身,向王臻华一个白衣书生屈就奉承,也证实了王臻华的猜测。 不过张南一番作态,注定是要打水漂了。当日汴梁府门前一别,除了逢年过节,由婧娘备一份礼送去,王臻华和这位指挥使大人就再没有过其他交道。 对于张南的误会,王臻华乐得狐假虎威,只当不知道。 直到重砚准时上前提醒王臻华喝药,张南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毫无营养的赞美词。 重砚服侍着王臻华喝完了药,净了口,拿托盘端着空碗退下。张南从随身携带的匣子里取出簿册笔砚,磨好一砚台墨汁,开始了此行的正题。 第三十三章 张南拉开架势,问起了昨晚发生的情况。 王臻华虽然早有腹稿,但叙述的时候不时停顿,做出边回忆边说的模样。 “我昨晚回了房,因时候尚早,就坐在桌前想事消食……”王臻华眉心微蹙,一脸不解,“我这人在陌生地方入睡一向困难,但昨晚我坐在桌前,竟不知不觉朦胧睡去……” “不独你这样。”张南本来不该对不相干的人透露案情进展,但一见有套近乎的机会,就忙和颜悦色道,“昨晚跟你一桌吃饭的人里,除了典素问,都或多或少有这种症状。” “这么说,是有人下药了……”王臻华试探问道,“官府有没有查出迷药下在哪里?” “这个啊……”张南自己也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不想露怯,只好含糊道,“还在排查。” 王臻华心知再问不出什么,继续说道:“其实当时我自己都不确定是梦是醒,直到我被一阵刺痛惊醒。但彼时我眼不能睁,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就好像鬼压床一样半点动弹不了。我只能束手无策地趴在桌子上,感受着背后的人怎样轻而易举收割我的性命。” 要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谎言,第一要真假掺半,第二要细节翔实……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一寸寸划开肌肤,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来。温热的血或滴在桌上,或顺着曲线划入衣领。柔软的布料很快被浸湿,湿哒哒地黏在锁骨上……”王臻华语气轻而悚然。 “我记下了。”张南清晰地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脖子上嗖嗖发凉。 王臻华闭上眼,像是筋疲力尽,长长叹出一口气,“希望官府能早日抓到凶手……” 张南不敢再继续询问凶手行凶的细节,看口供上说的差不多了,忙转到下一个话题,“你最后看到凶手长什么样子了吗?” “没有。” “你什么时候苏醒过来?”张南往前翻了翻,“据记载,你打翻了桌上的杯盘,才求救成功。” “我总觉得,凶手走了很久,我才重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王臻华有些困惑,轻轻碰了碰包住伤口的纱布,“可如果真有我想象中那么久,血估计早就流干了,我哪儿还有命在?” 王臻华挫败地摇摇头,“抱歉,估计那会儿我都神志不清了,实在没法给你一个准确的时间。” 张南搁下笔,不遗余力地安慰道:“没关系,给你看伤的大夫经验丰厚,完全可以根据你的伤口深浅、出血量等因素,来划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 王臻华勉强一笑,算是谢过对方的安慰。 张南再次翻了翻前面的口供,翻到了典素问的地方,“你跟典素问交情如何?” “尚可,算是点头之交。”王臻华道。 “不是吧?”张南显然不相信王臻华的漂亮话,“有人作证,你俩正在争取同一位夫子的认同,想要拜入师门,但那位夫子摆明了只收一人为徒。这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还能有点头之交?” “我不否认我们之间存在竞争关系。”王臻华坦然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俩就一定要不分场合,都斗得像对乌眼鸡一样。毕竟夫子不会因为谁在口角上占上风,就选谁当入室弟子。” “但是如果有一种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竞争对手……”张南饶有深意地眯了眯绿豆眼。 “虽然我也承认这种可能性,但是……”王臻华摇了摇头,似乎不太赞同,但碍于两人的交情,没有更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王臻华的退让显然是口服心不服,张南不太满意,想要彻底让她拜倒在自己的推论之下,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典素问的口供,终于找出了一个薄弱环节。 张南得意洋洋道:“虽然三名仆役证明典素问的房间响了一晚上的琴音,但这些粗人不通曲乐,谁知道是典素问弹的,还是同屋的歌妓弹的?” 王臻华不急着作证,先平缓地铺垫道,“那些仆役虽然不通此道,但到底在云来舫待了很久,耳濡目染之下,想来总会比一般的仆役多点耳力。” 张南无所谓地点头,“应该吧。” “那他们能否听出来昨晚是弹了好几首,还是从头到尾只弹了一支曲子?”王臻华问道。 “这个嘛……”张南没记得这些细节,翻了翻,没想到证词上还真有,“三个仆役都说,一整晚就只弹了一支曲子。有一个还说,这直接导致换班睡时,连梦里都回荡着这支曲子。” 直到听了这话,王臻华才真正排除了典素问的嫌疑。 王臻华心中不由松了口气。虽然典素问的袖手旁观,证明了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但她真心不希望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是个只能靠阴谋算计来达成目标的卑劣小人。 “如果那三名仆役所言属实,那我可以证明典素问不是本案凶手。”王臻华直言道。 “什么?”张南愣了愣。 “昨晚我被药倒前,以及今早短暂苏醒后,都听到了典素问弹的琴声。”王臻华解释道,“这支曲子正是我二人欲拜师的夫子所作,听众仅我二人,其指法之复杂,绝非一晚上就能学成弹奏。” 张南呆坐了半晌,实在无从驳回王臻华的观点,只好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地添了一笔对典素问绝对有利的证词。不过说到底,典素问又没招惹他,不过是张南一时兴致上来,猜凶手没猜对罢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看典素问没有深入挖掘的价值,张南很快把他扔在脑后,整理了一遍口供,又发现一点疏漏,“昨晚你和那玉奴……”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住,脸上露出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容。 王臻华有点反胃,侧开视线,“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我二人分别住在里外间。” 意识到口气有点生硬,王臻华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别因为一时松懈,得罪了小人,她语气诚恳地解释道,“家父孝期刚过不久,到画舫饮宴已是不恭,断不敢嬉戏花丛。若非昨夜突逢大雨,我是万万不会在云来舫留宿的。” “王官人果然孝心可嘉……”张南一点不恼,抱着肚子会意地嘿嘿一笑,只以为王臻华是个更会装模作样的,还为自己说中对方心事而暗自得意。 “玉奴一开始睡在外间,但尸体发现时却是在里间床上……”张南左思右想弄不明白,只好在疑点上做上标记,抱怨道,“搬来搬去有意思吗?这凶手绝对是脑子有病!” “可能是外间离走廊太近,凶手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别人?”王臻华随口给出一个猜测。 “或许吧。”张南无所谓地晃了下脑袋,把笔墨砚台收拾好,连同册子一同放回匣子里。 张南再次关心了一遍王臻华的病情,并且十分体谅她希望凶手落网的心情,表示案情如有进展,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她详情。 王臻华心中自嘲,这光沾得可够大了…… 目送张南离开,王臻华的心思再次回到了案子上。 世事不能两全,在决定以这种方法洗脱自身嫌疑的时候,王臻华就料到一定会给破案带来相应的阻碍。官府的查案方向被误导,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尽快找出凶手。 当时大雨瓢泼,画舫虽然停在岸边,却因大晚上没有车马在等生意,所有人都被困在画舫。 所以凶手一定在船上。 现在凶手想来已经或目睹、或耳闻了王臻华受伤昏迷的事。他清楚自己只杀了玉奴一人,大费周章把玉奴搬到里间,就是想要栽赃在王臻华头上。现在事情竟然发生了这种转折,他会怎么想? 王臻华垂目沉思,如果我是凶手,我会这样想—— 作为凶手,我当然知道人不是我刺伤的。 我在摆弄好玉奴的尸体,甚至关上门离开前,迷药都很好地发挥着它的效用,那个注定要顶替我罪名的家伙,一直乖乖趴在桌上晕迷着。距离我设定好的事发尚有一段时间,我仔细检查全身上下,不能带出杀人时的蛛丝马迹。确定无误后,我假装成中迷药昏迷的样子,同床的歌妓是我的人证。 而在我忙着的时候,那间房间像一个稚嫩的初生婴儿一样,向所有对其怀有恶意的人敞开大门。 一定是这样!对王臻华怀有恶意的人不止我一个,我更享受她声名尽毁、锒铛入狱、最后满怀不白之冤被处死的过程,但显然有人性急,选择直截了当终结她的生命。 不过此人杀个人都匆匆忙忙,连人死了没有都不确认——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计划失败,我再跳脚不甘也于事无补。现在我更需要关心的是,那个蠢货掐好了时间差,趁虚而入,是事先洞察了我的计划,还是不小心看到了我杀玉奴时的情景? 不管是哪种,我都必须尽快找出那个蠢货,警告他闭上嘴,或者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后患。 第三十四章 翌日清晨,贺金和于莽回到书院。两人倒也并非被审了一整晚,只是审完后时间太迟,街上已经宵禁,无法通行,两人不得已享受了一番汴梁府的客房。 从两人泛青的眼圈、虚浮的脚步来看,这待遇显然不很美妙。 两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在洗去一天的风尘后,就赶紧来到王臻华这里,好一番关心问候。 进屋后,谈话走向一直由贺金引导。 王臻华毕竟是病人体虚,不会抢他风头,于莽是一贯不善言辞。显然府衙一日游非但没有让贺金萎靡不振,反而激发了他的潜力。 原先贺金目的性和功利感太强,行事总会露出些痕迹,听者若心细些,总能发现端倪。但现在他一进门,先是一番体贴问候,再是痛斥凶手手段毒辣、令人发指……完全站在王臻华的角度上考虑问题,既拉近了关系,又表明了立场,态度亲近自然。 对于贺金的拉拢,王臻华不置可否,只在口头上虚应几句。倒是贺金随口说的被盘问时的细节,更能引起王臻华的注意。 其实贺金被重点盘查,王臻华一点不意外。 动机暂且不论,提议在云来舫吃饭的人是贺金,最有地利优势——熟悉云来舫人事往来、地理格局的人也是贺金,单从这一点而言,贺金的嫌疑还真不小。 但是于莽会被留下,就有点让王臻华意外了。 王臻华试探着问了一句。 于莽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几乎绞成死结,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吭吭哧哧半天,没说出个囫囵话,脸竟然还红了!王臻华有点尴尬,心想这话问得是不是鲁莽了。 幸好贺金出面解围,“你也知道于兄的性子,一在人多的地方就紧张,尤其地点是官府,问话的人是官差……官差问话时,他紧张得满头是汗,手都直哆嗦,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他表现得这么可疑,人家可不得怀疑他是凶手嘛!”贺金摊手,无奈道。 “这也太冤了。”王臻华不由哭笑不得。 于莽是那种心理承受能力低的典型——私下里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在课堂上夫子一提问他就全部忘光光,急得汗如浆出,眼圈都急红了的情况比比皆是,到最后夫子都不忍心提问他了…… 三人又就案情探讨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结论,倒是又对凶手好一番声讨。 王臻华毕竟受了重伤,不一会儿神情就疲惫下来。 贺金很有眼色,看出王臻华精神不济,就拉着于莽一道告辞。王臻华虚留了两下,看礼数到了,就谢过贺金和于莽的一番问候,目送二人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臻华挂出了受伤的免战牌,一律拒绝探视。 虽然王臻华的伤口是一贯的恢复快,但毕竟失血过多,伤了根本。再加上她毕竟第一次直面杀人现场,当时事态紧急,她来不及释放自己的害怕惊慌,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应对,但现在危机过去,一直死死压抑的惊惧后怕兜头罩下…… 王臻华每次几乎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玉奴躺在红纱软帐中,娇媚动人的脸一点点青白僵硬,那双灵动的杏眼从邀怜祈宠,变得惊惧骇人,她仿佛在嘶喊:“官人,救我!” 在玉奴被一刀刀砍杀至死的时候,王臻华就那么一无所觉地睡在五步之外。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就算当时她醒着,以她那点体力,不但未必救得下玉奴,反而更可能添一个人遇害。可是那种幸存者的自责却不会因此消散,一日日压在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重砚是贴身伺候的,自然看出些端倪。 但王臻华待下人虽然一向亲切,但不知道为什么,重砚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主子有心事,重砚虽然跟着着急,但主仆没亲近到分享心事的份上,他只好从别的地方找补。每天一日三餐、连同羹汤点心简直花样百出,恨不得把主子失的血、掉的精气神一股脑儿全补回来! 幸好王臻华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这么每天汤汤水水补着,没养个大胖子,能下床时个子倒是蹿了一截儿,新上身的袍子都短了,原本应该垂到脚面,现在直接空荡荡地悬在脚踝上方。 不过她刚能下床时,还走不了几步,顶多在屋里转转。家里绣娘都是齐的,没几天就给她拿来好几套崭新的衣袍,这方面重砚业务十分熟练,一点都不用她操心。 相比起重砚,同样看出究竟的向叔手段更高一些。 向叔只把案子的调查进展,每天对王臻华汇报一遍。王臻华一挂念这事,不自觉投入精力,思考分析起来。这样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根本没空去担忧自责。 虽然晚上少不了噩梦惊醒,但白天的状态却实在好了不少。 尽管王臻华极力希望案情能告破,但事实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现场被一拥而入的人群破坏得一塌糊涂,而典素问提供的迷药线索也因过了一夜,厨房早就刷完锅、洗完碗,半点线索都没留下。 除了向叔贿赂得来一条线索—— 厨房有惯例,客人们吃剩的一些好菜,会被大家分吃。而从他们房中撤下来的珍珠玉佛汤,正是以上情况之一。那晚在厨房守夜的人,也确实出现了“明明不困,但莫名其妙睡过去”的情况。 但物证消失,线索断掉,除了多添几个人证明确实有迷药存在,于案情进展一点帮助没有。 据张南透露,嫌疑人虽然一直圈定在陈东齐、贺金和于莽三人身上,但上面更倾向是陈东齐。至于具体为何他更可疑,张南就不清楚了。向叔也曾打探过,但不知是不是主审此案的大人作风警肃,相关人员都口风很紧,怎么都打听不出来。 老实说,以陈东齐二世祖的性子,王臻华还真不信他有这个魄力杀人,但官府认为他嫌疑更重,说不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不过既然还未定案,显然证据不足。 王臻华每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寻找案情的突破点…… 半个多月的时间匆匆过去,王臻华期待的突破点终于到来。这一天醒来,王臻华穿戴好府里新送来的衣袍,在那晚云来舫命案之后,第一次踏出房门。 今日是陈德行刑的日子。 原本王臻华没有观刑的打算,但届时陈东齐必会到场,她说不得要去看看。如果凶手是陈东齐,杀人动机必然是为父报仇。今日是陈德死期,情绪激动之下,陈东齐说不定会露出什么破绽。 第三十五章 菜市口观刑的百姓一向不少,今日也不例外。 王臻华来到菜市口时,刑台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不过王臻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陈家诸人。陈东齐扶着陈母站在第一排,有两个与陈东齐三四分相像的年轻人也立在旁边,虽然一看就是一家人,但站姿泾渭分明,想来是陈东齐的庶兄弟。 没等多久,犯人们被押入刑场。 陈德在稍后的队列里,这个脸颊瘦削、眼神阴鸷的中年人,与之前圆润和善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若非陈德一出现,陈母就激动地想要上前,被士卒拦住,险些吵起来…… 王臻华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之前差点成为王家姻亲的陈德。 今日行刑的不止陈德一人,午时刚到,监斩官就让人把第一轮犯人押上断头台,念了判词,扔下令签。 陈母刚给陈德送了断头饭回来,看到第一轮行刑的人里没有陈德,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庆幸。行刑的壮汉膀大腰圆,持着一把臂长的砍刀,刀把上绑着一截红布。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迹顺着刀势飞溅而出…… 王臻华瞳孔微缩,心脏像停跳了一拍……没等她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百姓们震耳的欢呼声。王臻华有些恍惚地想起监斩官的判词,好像这是个作奸犯科、万死难赎其罪的恶人。 所以这样的人死了,是该大快人心? 王臻华按捺下嗓子里欲呕的冲动,挪开视线,不欲再看刑台上血淋淋的景象。 但没等王臻华平静下来,她一直留意着的陈东齐终于有了动静。不过这动静实在出乎王臻华的意外,因为陈东齐竟然晕了过去。 陈东齐一向身强体健的,好像没听说他有体弱易晕的毛病。 再或者是人家父子之情深重,乍见陈德身死,一时刺激太大才晕倒的?倒是看低这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了。原以为陈东齐在其父行刑前一个月,还悠哉地逛楼子抢美人,肯定是个没心肝的,没想到陈父一死,反倒显出几分真心来。 不对啊,王臻华心里打了个停。还没轮到陈德行刑,陈东齐晕得有点早吧? 王臻华顺着人流,往陈东齐的方向疾步走去。陈母搂着儿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围观人群里有人镇定,及时叫来了大夫。大夫住的并不远,很快就随那人到来。 陈东齐的症状着实不太好,脸色苍白,脑门冒虚汗,双眼紧闭,身体僵直躺在陈母怀里。 老大夫是个白胡子的大爷,见惯百症,对此也不意外,指导陈母把陈东齐放平在担架上,上前诊了脉。老大夫捻着胡须,微阖眼帘,陈母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老大夫嘴里吐出什么不治之症来。 这边忙成一团,刑台上的行刑却并不因此而推延。 王臻华转头看了一眼刑台上,正逢陈德被行绞刑。陈德脖子上束着绳索,双手被捆在背后。只听监斩官一声令下,陈德脚下木板被立即抽出,他掉了下去,束在颈间的绳索瞬间绷直,勒得他直翻白眼,双腿乱蹬……良久,陈德慢慢停止挣扎。 陈德死了。 陈德临死前望的方向正是陈家人所在,可惜陈东齐意外昏迷,陈母担心儿子身体,陈家庶子忙着幸灾乐祸……陈家一家人各忙各的,竟是无人给将死的陈德一点亲人的安慰。 王臻华调回视线,老大夫一番施针,将陈东齐救了回来,“只是惊悸气虚所致,回去补补身体就行,要是娘子不放心,老身给开个养身的方子……” 陈母连连点头,庆幸不已。陈家庶子状似关心,实则口舌如刀,“兄长何其矜贵,本就不该来这种低贱之地。虽然一片孝心,但父亲还未行刑,兄长被血污砍头冲撞了贵体,体弱昏迷……依我看,母亲还是陪着兄长回去吧,给父亲送终收尸一事,留给我就好。” 可能是太心急,陈母竟然没听出庶子话中另有所指,反而松了口气,带着陈东齐赶紧回家。 王臻华若有所思,陈德这症状不会是晕血吧…… 老大夫收拾好药箱,夹在腋下,晃晃悠悠出了人群。王臻华也钻出人群,跟上了老大夫,打了个揖,问道:“刚才昏迷那人是我同窗,敢问大夫,他是因何昏迷?” 老大夫打量了王臻华几眼,慢吞吞道:“吓晕了呗,年轻人啊,真是不禁折腾。” 王臻华谢过老大夫,落后几步盘算着这件事。 若是被吓到,在刚才的情况下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砍头吓到,二是晕血。第一种不好验证,但第二种却不会费太大事。王臻华在心里斟酌,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王臻华一个激灵,闪身后退两步,回头望去。 只见许久未见的江炳成站在眼前,笑意吟吟地看着她。江炳成原先一看就是个风流公子哥,但现在黑瘦了不少,多了几份精干之气,周身也添了几份沉稳的气韵。 “我才离开两个来月,你就牵涉进了命案,”江炳成虚点一下王臻华,摇头笑道,“你可真够能耐的。” “我一向奉公守法,这次实在是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王臻华与江炳成已有些时日未见,好容易再会重逢,她也不由轻松笑起来。 两年前,江炳成中了同进士,虽然名头不太好,但好歹熬出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本来同进士不入流,前途堪忧。但江炳成有个好爹,所以不用坐多年冷板凳再补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县官,而是直接当年就被调到了汴梁府,任命为军巡使。次年年底,江炳成就因破案奇速,成绩上佳,被擢升为汴梁府推官,从六品。 彼时江昂已右迁至枢密副使,离了汴梁府。虽然江昂是升了官,但县官不如现管,汴梁府换了府尹,江炳成还能升迁如此迅速,倒也着实争气,没辜负江昂舍下一张老脸给他开后门。 不过江炳成毕竟年轻资历浅,难免被派去做些不是他本职工作的事。 譬如这次,江炳成被派去汴梁府下辖的咸平县,处理一桩离奇命案。这本是左右军巡使判官的活儿,但上峰美名其曰,给年轻人多些历练的机会,江炳成只能笑应。 幸好江炳成对破案一向感兴趣,被派去没油水的穷县也不介意,也就开开心心办差去了。 此番江炳成归来,向上峰汇报完工作,还没来得急回家休息,就听到王臻华涉案的消息。他忙要来卷宗一看,才知道王臻华是作为被害人牵涉其中,这才松了口气,出来寻她。 两人找了个茶楼坐下,待小二倒好茶水,离开隔间。 聊起王臻华为何到此,王臻华坦言无讳。江炳成喝了口茶,沉吟道:“你是说,陈东齐今日昏迷若是晕血所致,那他杀人的嫌疑也就可以洗清了?” “目前为止,这只是一个猜测。”王臻华谨慎道。 “差役从陈东齐衣服里找到一种致幻的迷药,据大夫查验,确是致使你等数人当晚昏迷的那种迷药。”江炳成缓缓放下茶杯,“陈东齐说,这东西他偶尔拿来助兴,但拒称用此下药杀人。一是迷药,二是他和你家之间的旧怨——两样并举,才使得陈东齐嫌疑最重。” “迷药?这倒是一项铁证。”王臻华蹙眉,“就在陈东齐身上找到?这证据来得也太轻易了。” 江炳成附和地点了点头,眉心紧缩,“其实看完卷宗后,我心中也觉得奇怪。若陈东齐是凶手,怎么会笨到留下迷药在身边做证据?就算一时不查被人搜出,也该矢口否认,推到歌妓身上最好。干嘛还坦坦荡荡认下,这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嫌疑?” “若你的猜测正确,陈东齐并非杀人凶手,只是被人顺手牵羊,偷走一包迷药下药杀人,又留下一包迷药来陷害陈东齐……”江炳成一股气说出自己的推论,“那凶手当晚必定和陈东齐有过近身接触。” “有道理。”王臻华出于谨慎,提醒道,“虽然我也觉得在理,但也不能排除陈东齐故布疑阵。” “所以现在就要试探一下,陈东齐是因何晕迷了。”江炳成叫来小二结账。 第三十六章 陈德是被判刑处死,连尸体都是偷摸着赎回来的,陈家自然不敢大肆兴葬礼,只阖府挂了白,关上门自家祭了了事。陈东齐的病症确实不重,被抬回去后,只安分了两天,就重又蹦跶起来。 当然,鉴于陈德刚死不久,陈东齐没有明目张胆去烟花之地放风,只每天到自家铺子转转散心。 也因此,王臻华很快掌握了陈东齐每天的路线。 不过江炳成并不建议由王臻华私下去做此事,因为一旦证实了推测,那陈东齐因何洗脱嫌疑,还要再向官府中人详详细细汇报一遍,官府肯定还要自己再作验证……这样何其累赘。 王臻华从善如流。 鉴于官府接手此事,王臻华为避嫌,没在试探陈东齐当日露面,甚至约束向叔让他避开那条街。 不过江炳成显然考虑了王臻华焦急等待的心情,当日下午,就到书院告知结果。 江炳成跑得大汗淋漓,一坐下来,就咕咚咚连灌好几杯茶,拿袖子当扇,可着劲儿地扇起来。王臻华看他可怜,从箱底取来一把素面折扇,坐在他旁边,为他扇起风来。 清风徐来,燥气立减,“好贤弟,不枉哥哥为你奔走一番。”江炳成满足地闭上眼,十分受用。 江炳成享受了一会儿,也没继续吊她胃口,直接道:“你猜的不错,陈东齐确实晕血。我们事先想了几个方案,但都失之刻意,后来还是老邢拿了主意,简单粗暴,直接泼那厮一桶狗血。” “直接泼?”王臻华惊讶地瞪大眼。 “是啊。”江炳成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由失笑,“现在这天气可还闷热着,一桶隔夜的狗血泼在身上,那可真是又腥又臭!陈东齐当时尖叫一声,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虽然两人有过节,但听了这话,王臻华不由生出一阵同情之意。 江炳成从王臻华手中接过折扇,自给自足,“我特地请来一位可信的大夫,当即就给他看诊。大夫确定这家伙是真晕,绝不是装蒜。” 王臻华揉了揉手腕,起身拎起大铜壶,给茶壶重新续上热水,“所以陈东齐可以排除嫌疑了?” 江炳成点点头,扇子越摇越慢,他边扇边思考道:“当时陈东齐就说过,他当日拿了两包迷药,那晚明明没用上那包迷药,跟那歌妓玩情趣,但第二天一早被带到衙门搜身后,他身上却只剩一包。当时大家以为,是陈东齐自己用掉那包,拒不承认只是故布疑阵……” “现在看来,那一包迷药确实是被凶手顺走了。”王臻华重新坐下来,顺手给两人斟上茶。 “而且还借由剩下的那包迷药,将罪名嫁祸在了陈东齐身上。”江炳成眉头紧锁,“若不是那歌妓作证两人颠鸾倒凤一整晚,以陈东齐的体格,实在不像翌日一早能不脚软,还有力气杀人的;大人也确实觉得线索有些牵强,甚至不合常理……这案子说不定就要栽在陈东齐头上了。” “可惜真凶还是百密一疏。”王臻华淡笑道。 听了这话,江炳成眉心舒展一点,“也是,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经不起人反复推敲琢磨。更何况这桩案子只是临时起意,现在能找出一个破绽,那下一个也不会太远。” 王臻华手持茶盖,漫不经心地抹了抹茶沫,“排除了陈东齐,那凶手只会在贺金和于莽之间。” 江炳成坐了许久,身上汗也落得差不多,索性合了扇子,一下一下地轻击掌心,“这二人的嫌疑倒是暂时分不出上下。”他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贺金和于莽当晚与陈东齐有无身体接触?” 那晚的事王臻华印象深刻,不需回忆,就很快答出来,“两人都有。” “死在我房里的歌妓玉奴是陈东齐的相好,当晚玉奴被贺金点来陪我。陈东齐抹不下面子,上门抢人,结果被我几句话挤兑得七窍生烟,却又没胆量当真打人,差点下不来台,最后还是贺金和于莽上前拉架。”王臻华顿了一顿,“他二人把陈东齐架了出去,至于是谁顺走迷药,我就不知道了。” “或者把贺金和于莽重新提审一遍?”江炳成刚说出口,就自己摇头,“怕是白费工夫……” “不用那么麻烦。”王臻华朝江炳成眨眼一笑,“之前官府封锁案情,但我依旧有渠道得到一些外围的消息,想来凶手也不会错失这一渠道……那人的口可并不难撬。” “你说的渠道是……”江炳成只想了一会儿,就猜出答案,“张大人?” 王臻华抿了口茶,但笑不语。 虽然王臻华不太待见张南,但总归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总不好转手就将他卖掉。但她一点提示没给,江炳成就排除了一大群差役,直接定位到张南身上——这就实在不是她的原因了。 对于张南的为人,江炳成也不作评论,只笑着摇了摇头,转回到案子上,“你是说,故意放出假消息,引凶手自投罗网?” “咱们要放的是真消息,而不是假消息。”王臻华纠正道。 “真消息?”江炳成沉吟片刻,迟疑道,“虽然排除了陈东齐的嫌疑,让嫌疑人限定在贺金和于莽之间,但毕竟还有转圜的余地。仅仅如此,凶手恐怕未必会急着跳出来。” 王臻华转了转茶杯精致的白瓷把手,没有立刻回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外人看来,将嫌疑人限定在两人之间,并不能把凶手逼入死角,但那是在案子由一人独自完成的情况下。现在不管是凶手,还是她这个冒牌的受害人,都知道这桩案子并非如此。 所不同的是,王臻华知道所谓第二个凶手是她自己,而真凶多半还在苦苦寻找。 眼下嫌疑人只剩下两人,也就间接帮真凶确认了另一人是谁。 现在是官府错以为杀害玉奴和伤了王臻华的是同一个人,一旦官府理清线索,都不用管谁先杀人谁后伤人,直接把贺金和于莽抓入大牢,大刑伺候,到时候可就一个都跑不了。 若是如此,凶手能不狗急跳墙吗? 其实他并非无路可走,只要在官府查明前让另一人将罪名全部顶下,那真凶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不过,让一个人平白为旁人顶替罪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在对方同样是白羽书院学子,满怀一腔抱负,渴望出人头地的时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人家心甘情愿自毁前程? 另一个选择则简单多了——让死人为他顶替罪名。 毕竟死人不会张嘴喊冤,更不会向人索求代价…… 王臻华抬头看向江炳成,有点为难。 这推论并不难懂,但如果不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谁也不会认为这个计划有可行性。 可是王臻华如果说出当日她不惜引颈自戮,以求脱身,甚至在事后编出重重谎言……那她诸般可疑举止,必会让她一跃成为第一嫌疑人。到时她也别想捉拿真凶了,先到牢里转一圈再说吧。 江炳成看出王臻华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左右案子没进展,试试你的法子也无妨。” 虽然江炳成一直没说,但王臻华也能猜到,这桩案子本来有人负责,江炳成是回来后得知她跟此案有关,才厚颜跟进。江炳成原就年少才高,易遭人妒,这一下乱了规矩,插手别人的案子,肯定会被人背后说嘴。现在又让江炳成向他的同僚,提出这样一个理由单薄的建议…… 王臻华叹了口气,“这太为难你了……” “没事。”江炳成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宽解她道,“只是放个消息,再监视一下嫌疑人,这压根就是正常办案手续。往嫌疑人头上泼狗血,这种荒唐事都没人拦,谁会因为这点正常手续为难我?” 尽管江炳成描写得轻描淡写,但王臻华却不会错漏对方原就不易的处境。对方的信任和维护,让王臻华颇为感动,但她张了张嘴,斟酌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准确表达自己的谢意。 最后她只能干巴巴说了一声:“多谢。” 江炳成一脸认真地摇了摇手指,“可不是白帮你的忙,事成之后,我可是要你的谢礼的。” 王臻华正默默哀悼自己贫瘠的表达技能,听到江炳成好心解她尴尬,忙笑着应道:“江兄有意帮忙,我早就感激不尽。别说事成之后了,就是现在江兄要谢礼,我也断不会推辞的。” “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至于我要什么谢礼嘛……”江炳成单手托着下巴,目光把王臻华从头扫到脚,直盯得王臻华浑身不自在,生怕哪儿出了漏洞被对方发现秘密……良久,江炳成才好整以暇开了口,绕了绕手中的素面折扇,“我这人好打发,就将这把折扇送给我当谢礼罢。” “就这把扇子?”王臻华虽然松了口气,但还是有点意外。 “就它了。”江炳成刷的一声打开折扇,自以为潇洒地扇了扇,才满意地赏起了背面的字,“这字是你题的吧?上善若水——才几月不见,你的字又有进益了。” “不过写来顽的,你若是喜欢,再写多少把送你都行。”王臻华笑道。 嘴上这么应着,但王臻华也知道这扇子用于朋友间互相礼赠还行,但要认真当一份谢礼,就实在有点寒酸了。认真说来,江炳成帮她的这份情分,实在不是金银谢礼能偿还,但事后总要略尽心意。 至于这份人情究竟该怎么还,还要日后慢慢等待时机了。 江炳成笑眯眯地顺着王臻华的话,预订下了她接下来好几年每年一把折扇。 虽然江炳成不喜读书,但一手字是由江昂亲自监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扎扎实实练下来的。尽管江昂点评自家儿子的字时,从来没夸过一句,但平心而论,江炳成的字也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江炳成能练出一手好字,眼界自然不低,王臻华的字能入他的眼,功夫也算有一二成了。 两人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品评了一会儿字。 兴致上来,江炳成就着王臻华的书案,挥毫写了一副对联、一副词……王臻华看了惊艳不已,忙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几把白面折扇,让江炳成题字。 难得好友捧场,江炳成无有不应。 直到夜幕降临,江炳成才意犹未尽告辞离开。最后江炳成拿了王臻华题字的折扇,和他一下午写的所有字、联、折扇……只留了一把同样题有上善若水的折扇给王臻华,美名其曰礼尚往来。 王臻华惋惜地目送江炳成离开,瞅瞅手里的折扇,安慰自己好歹还剩了一把。 第三十七章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当天离开书院,翌日就跟同僚通好气,将陈东齐被排除嫌疑的消息刻意传给了张南。而张南也不负期望,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就将这个消息分别转手,以不同的价钱分别卖给了贺金、于莽和陈东齐本人,甚至连王臻华也因“老交情”,而额外免费得到了这则消息。 当着张南,王臻华当然不发表任何意见。 甚至在外人面前,王臻华还是一副受伤太重,需要卧床休养的形象。 那天王臻华去刑场观刑,还是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当时王臻华跟陈家人隔着刑场,对面站着,陈家谁都没认出她来,可见她伪装效果之好。 至于江炳成一眼看穿她的伪装,也是先探访了书院,提前从重砚口中得知了她的扮相…… 江炳成虽然没问她为何如此,但也没当面追问,只是默契地掩下了她已经痊愈一事。包括怎样探得陈东齐可能晕血,以及为何定下当前“打草惊蛇”的计划,江炳成只字未透露王臻华与此有关。 鉴于贺金和于莽都是书院学生,每天鸡鸣起床,三更入睡,全部时间都耗在书院里,所以官府跟白羽书院的山长打了招呼,将人安排进了书院内,日夜盯梢。 本来王臻华还以为,自己事先知道,肯定会第一个察觉出监视的人。 但事实证明,如果不是江炳成专程来提醒,王臻华还真没看出来,自己上学吃饭睡觉的地方已经安排上专人监视。而且监视的人,还着实不少。 其实仔细想来,这也算日常观察的一个盲点。 王臻华会注意周围是否有陌生人出现,但她不会注意在外院扫院、在后厨打饭……这种地方是否换了人来干活。尤其在这些人干活本分周到,不会突出的优秀,也不会外行的离谱。 在这种情况下,王臻华还真料不到监视者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在所有该知道的人都得知那个消息后,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三天。有重砚来报,王臻华即使没有官府的人监视得细致,但也多少知道贺金和于莽一点动向。 这两天贺金有点喜怒无常。 贺金完全搁下了结交友人的日常,上课心不在焉,被夫子叫起来答题,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关键是夫子生气,他竟然一点多不在乎。要知道贺金可是一向爱惜羽毛,尊师重道的。 至于于莽,倒是与往日无甚不同。 当然,这也跟于莽以往就很不活跃有关。他就算有什么不对劲,跟以往沉默的样子比,其他人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来。 这一天傍晚,江炳成趁着书院学生们都在上课,大摇大摆进了书院,藏到了王臻华屋里。 两人没继续聊什么案情,江炳成把他去咸平县办案时的一些见闻说来,聊聊笑笑,天色渐晚,王臻华催着江炳成赶紧回家,别耽误时间,被宵禁卡在半路上。 江炳成死活不走,只说夜观天象,今晚恐不太平,他得留下保护自己瘦得全身没二两肉的小弟。 王臻华哭笑不得,但也知道他是好意,只好应下,“算你运气好,这两天重砚特地被书院放进来照顾我,他在外间搭了个榻,你晚上就歇在那儿吧,让重砚到耳房跟书院的仆从挤一晚。” “我睡外间啊……”江炳成中的失望满得几乎溢出来,“我还想跟贤弟抵足而眠呢。” “抵足而眠就算了……”王臻华偷偷抹掉手心的冷汗,在熟悉的地方睡觉,她可一向不太警醒,要是露馅可就完蛋了,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我最近体虚感了点小风寒,小心别过给你病。” 听到她生病,江炳成也顾不上跟好兄弟夜谈了,忙问了一遍她的病症,又问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药,一天喝几顿,病情好没好转,汤药济不济事,需不需要换个大夫…… 一通话问下来,差点没问得王臻华掉底。 幸好王家有个常年生病的婧娘,对于弱症风寒的病情,王臻华也将将能说出个一二来。再加上前段时间王臻华确实每天喝药,甚至这几天也炖着药羹,给她每天进补,这才勉强蒙混过去。 好不容易应付完江炳成的关心,王臻华暗自拍拍胸脯,以后再不敢张嘴谎话就来了。 两人用了膳,重砚端走碗盘,下去洗碗,顺便在小厨房给王臻华炖药羹。这时,外面有了学子们放学后人来人往的声音。 王臻华从箱子里另取了一套新铺盖,江炳成接过去换上,倒也有模有样。重砚的铺盖已经被卷起搁好,耳房里另外有备用的铺盖,只一晚上,重砚也懒得来回搬折腾。 因听到院子里有人已经回来,两人交谈时,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王臻华的号舍是一个品字形,前面一间前厅稍大,后面并排两间房,左为寝卧,右为书房。原先客厅是为待客所用,但重砚来照顾伤重的她,肯定不能离太远。书房地方小,三面摆着书架,连同书桌、书案一齐摆在一间屋里,已经很考验王臻华的布局技巧,实在额外摆不下一张榻。 最后她只好把榻摆在客厅,为免客来时失敬,又在榻前摆了一道屏风,倒也算一回事。 前厅的门直对外院,为防在重砚开关门时,被院子里的人看到江炳成,王臻华叫上他,两人一道进了书房,各自拿了本书,准备消磨时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仿佛没过多久,重砚就端来药羹。 江炳成在一旁看着,倒没起疑,只当确如王臻华所言,因怕治风寒与原先养刀伤两种药的药性相冲,又因风寒发现得早,并不十分严重,所以大夫特地开了药膳,慢慢舒解寒气。 王臻华可不敢让江炳成细看,这碗药膳由哪几种材料组成。 她接过碗试了试温度,看入口正合适,就囫囵吞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她可是深知江炳成观察有多敏锐,今个也是因为江炳成一心拿她当朋友,不设防备,又一时关心则乱,才让她侥幸蒙混过去…… 这么一想,王臻华心里更内疚了。 重砚接了药碗,准备退下,正听到门外有敲门声,不由停下脚步,等候王臻华的意思。 王臻华瞅了一眼江炳成,有他在,今天可不宜待客,于是对重砚低声道:“就说我服了药,已经睡下,若有事就给你留话,或者请他明早上门一叙。” 重砚点头应是,搁下药碗,出了书房。 隔着一道门和一整座前厅,重砚的声音影影绰绰,过了片刻才停了下来。 重砚关上门,回到书房汇报道:“是贺官人上门拜访,说是有一桩要紧事跟官人面谈,也不肯留下话,只说明早会来找您。” “我知道了。”王臻华点头让重砚退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药碗先留在这儿,待明天上课,院里没人时再拿回去。” 重砚躬身应下,退了下去。 “先沉不住气的是贺金啊,”江炳成咂摸了一下嘴巴,“好吧,其实也不算意外。” “你说他来找我干什么?”王臻华对这点比较纳闷。 江炳成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来,“别管了,要是今晚一切风平浪静,那你明早自然会得到贺金的答案;要是真出了事,一切尘埃落定,你也不需要他晚来一步的线索。” 王臻华听了,也知道胡思乱想无济于事,于是放下担心,安静看起书来。 可惜新翻的页第二行都没读完,敲门声就再一次响起。 王臻华脸上难掩意外。重砚正好在前厅,还没来得急出去,就碰上有人敲门。因为之前就有王臻华的吩咐,重砚也没有费事再折回身去问,很快打发走了第二位访客。 重砚再次进入书房,回禀道:“这次是于官人,他没说有什么要紧事,只说想跟您谈谈。听说您喝了药休息后,于官人道了声失礼就离开,同样没留下话给您。” 两名嫌疑人先后上门拜访被害人……这可有点微妙了。 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谁拜访谁也隐瞒不了。唯一不为人知的,就是人家私下里讨论的内容。王臻华若有所思问道:“两人上门时,有没有问起另外一人?” “明示的话,两人都没有。”重砚仔细回忆一遍,再次确定地摇了摇头。 “那暗示的呢?”王臻华问道。 “我不太确定。”重砚迟疑一下,在王臻华的鼓励下说了出来,“贺官人问您会不会中途醒来,于官人问您何时睡下,虽然并不直接相关,但都间接试探您是否会在明早前与另外一人见面。” “你想得很仔细。”王臻华鼓励地笑了笑,“做得很好。” 重砚激动地睁大眼,得到主子难得一见的表扬后,嘴角止不住上扬,人也晕淘淘地飘了出去。 书房重又剩下王臻华和江炳成,两人对视一眼。从现在来看,计划施行得很顺利,但两人心情却并不轻松,今晚恐怕真有事要发生了。 第三十八章 院子里静寂一片,月至中天。贺金悄悄出门,脚步迟疑踱到于莽门前,手抬起又放下,半天没决定下来是否要敲门。没等贺金下定决心,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 于莽做了个请的手势,贺金踌躇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中鲜少陈设,空旷得有些寒酸。贺金来过好几次,早就习惯这种堪称寒酸的摆设,对此也不意外。于莽斟来茶,端来点心,才在贺金对面坐下。 贺金把茶杯捧在手里,却并不喝。 才几日功夫,贺金身上仿佛少了那种谈笑风生的风度,神情有点沉郁。他几次勉强启了话题,但往往说了半截,自己就走神忘掉。于莽又一贯沉默寡言,接不上话,两人话题总是跳来跳去,刚还在说夫子留的习文,下一刻就聊起四季坊外卖的油茶凉面…… 于莽一如往常,惜字如金。 忽然,贺金停下扯七绕八的话题,突兀地提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好友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你是会隐瞒包庇,还是会大义灭亲?” 于莽一向苦读,夜半总要补一顿夜宵。他捏了块点心,皱眉嚼了两口,囫囵咽下,“看情况。” “此人家境贫寒,但一心向学……”贺金摩挲着茶杯,“在我见到他之前,我还以为头悬梁锥刺股只是一种夸张赞誉,但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刻苦到这份上的人。”贺金声音低得几乎呢喃,连自己转换了叙事视角都没察觉,“可惜所谓天道酬勤,却并不会应在每个人身上。” 于莽伸向茶盘的手顿了一下,胃里突然有点发堵。 “虽然我可以算是他仅有的朋友,但我一直不太懂他究竟在想什么。”贺金慢慢抬起头,看向于莽的目光中满是费解,“在他明知此路不通,却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时候我不懂;在他毫无征兆舍弃目标,铸下大错自毁前程的时候我更不懂……” “不,或许我看错了——”贺金随手拿了一本于莽书案上的书册,信手一翻,新写下的注释犹自散发着廉价的墨香,“在铸下大错之后,他依旧没有舍弃目标。” 于莽缓缓收回手,却依旧不置一词。 及至此时,贺金终于不再托辞故事,一并撕破那一层轻薄的面纱,一字一顿道,“于莽,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在杀人害命之后,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读你的圣贤书?” 屋子里一阵死寂,贺金和于莽对峙其中。 于莽从贺金手里抽出书,细心压平翘起的边角,整整齐齐把书摞在书案的左上角,“官府都没定罪,贺兄说这话,不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这不识好歹的话把贺金气得倒仰! 贺金一把揪着于莽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我这几天殚精竭虑、辗转反侧是为了谁?于莽你他妈想清楚,现在嫌疑人只剩下你跟我,你以为离官府查出真相还有多久?” 于莽抬手,轻巧掰开贺金的拳头,弹了弹领子上的灰尘,“贺兄,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再装圣人义士?真到了查出真相的一天,难道你就能讨得了好?” 贺金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儿,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于莽好整以暇坐在书案后,“你今晚来,不就是想跟我摊牌吗?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装无辜?”瞥见贺金依旧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于莽不耐烦敲敲桌子,“开诚布公,拿出你的诚意!” 贺金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鹦鹉学舌道:“我的诚意?” 于莽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不过是一介贫民小户,就算锒铛入狱,我那爹娘顶多换个地方喝酒赌博,日子照过。但如果换成你就不一样了。”于莽歪头觑向贺金,有种孩童般的恶作剧意味,“贺家可是家大业大,一旦唯一的独子牵涉进了命案,贺家的生意必定大跌,就算你家有钱,你爹把你捞出来之后,你以为你还能在汴梁城里混?别说你贺金了,就是整个贺家恐也再难有翻身之日!” 贺金被于莽一番话砸的晕头转向,终于,他抓着重点,反问道:“不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莽十指交叉,危险地眯了眯眼。 贺金却熟视无睹。他想通了思路,一鼓作气道:“是,我的确跟你关系不错。曾与凶手为友,日后我确实会遇到些冷眼。但大陈律可没规定,有个杀人犯当朋友,自己也得跟着锒铛入狱啊!” 这样一通话喊完,屋中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中。 被于莽用这种怪异的目光盯着,贺金有一点毛骨悚然。 贺金形容不来于莽的眼神,像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又像是不得不为的怜悯……贺金在这时候仿佛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同住了两年、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书呆子同窗,的的确确曾经杀了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罩下,让贺金辗转纠结的头脑一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是脑子进水了吗?非要独身一人来说服一个杀人犯自首? 他跟于莽的交情好到那份上了吗? 不过是住在一间院子里,另两人性子孤高不好接触,他才和于莽同进同出有了几分香火情。其实他压根看不上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看不清方向,没有自知之明的书呆子。 可是他偏偏道德感爆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挽回这个深陷嫉妒扭曲深渊的同窗。 蠢不可及! 但是这时候贺金来不及后悔,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后脖子一阵寒毛倒竖。 现在两人身在书房,就算贺金想逃,在逃回他的房间之前,至少要穿过三道门。 虽然两人年岁相当,但贺金一向养尊处优,平常出门是前拥后继,连打个架都不用亲自上阵。哪比得上于莽出身贫寒,苦活累活从小就干,人家一人揍他两个都富余。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贺金不敢乱转眼珠子,拿出最精湛的演技,露出一个堪比纵横家的诚挚眼神。 “于莽,我知道你有苦衷,有那样一对父母,你从小就逼得自己不得不懂事聪明,你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底层的生活。你用了所有的精力考上了这座白羽书院,几乎半只脚踏入了你理想的生活。但是白羽书院却并不好混,是不是?” “你原先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的赞誉,在白羽书院一文不值。你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卖力读书,还比不上别人临考前突击一晚上考得优秀……” “我知道你有落差感,不独你,我也有。” “我在家中是独子,从来被捧在手心,就连请来的先生也一向把我夸到天上,就好像我一参加科举,状元就是我囊中之物……但结果呢?我来到白羽书院,也不过是泯然众人。” 贺金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于莽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但这动静显然不是贺金期望的那种。 “那又怎样?” “你就算跌落云端,也自有诺大家业做后盾。你可以一掷千金,交好有才华、有前途的学子。日后就算落榜,也自有家人为你运作买官,甚至比正常科举的士人拿到更优渥的外放之地。” “你何必屈尊跟我为伍,我哪敢跟你比?”于莽冷笑,指向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屋子,“你们天生就是高人一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登高问鼎,而我就算是追得累死,都望尘莫及。” “你瞧,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于莽双手摊开,眉宇间露出几分病态癫狂,“幸好我醒悟的早——老天不公,我就亲自动手,还自己一个公道。” 被于莽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癫狂样子吓到,贺金终于绷不住胆子,连退好几步,掉头往门外跑去。 于莽却并没有追,歪头看着贺金仓皇而逃的狼狈背影,开口数道:“一,二,三……” 都没数到十,贺金就“咚”地一声倒下。 于莽踱步到贺金身边,蹲下来,抬起贺金的下巴,正对上贺金惊恐的眼神,“你以为不喝茶水,不吃点心,就不用怕被迷晕了吗?枉你游戏花丛好多年,难道就没听说过迷香吗?” 贺金又悔又怕,拼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于莽。 于莽的眼神怜悯极了,堪称柔软,“当我知道王臻华受伤却不致死的时候,我虽然惋惜自己计划不能得成,嘲笑这人蹩脚的行动力,但我也为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暗自庆幸。” “你知道吗?我甚至偷偷祈祷,他别露出马脚而被官府抓到。”于莽低下头,在贺金耳边轻柔地低语道,“可惜真相从来让人失望,我原以为他会是我难得的知己,但开诚布公、图穷匕见,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光知道保住小命,不惜把所有罪名推到我头上的浅薄小人。” 于莽冰凉的手指在贺金颈侧划过,像是一种阴冷的爬行动物,一寸寸爬过皮肤,留下一种湿黏阴寒的痕迹,让贺金一阵头皮发麻,大脑都仿佛停转。 终于,于莽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当日与王臻华伤口相同的位置。 于莽了无趣味地直起腰,“也罢,我从小就知道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的背叛只是重新让我认识到这一点。”于莽手腕一抖,一柄短刀滑落到掌心,弹出刀鞘,锋利的刃抵在贺金颈上,“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让我来教教你,怎样才能干脆利落一刀杀人。” 第三十九章 “砰”地一声,江炳成带人破门而入。 “于莽,把人放开,你不想下半辈子都在牢里过吧?”江炳成喊道。 虽然随同江炳成冲进来的都是些短褐粗衣打扮的下人,但仔细一看,都是身强体壮之人,平日低眉顺眼做事倒还不显,此时随同捉拿人犯,又是当场拿下,再不用窝窝囊囊假扮下人仆使,顿时扬眉吐气,个个都恢复了一贯的精悍之气,让人不敢小觑。 再说江炳成这段时间频频造访王臻华,于莽自己心虚,早就悄悄打听过,自然知道其官差身份。 一看这阵势,于莽瞬间心中一沉。 他中计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重要的是如何摆脱不利的局势……于莽心思电转,面上却分毫不现。甚至随着江炳成试探着一步步踏前,于莽坍下肩膀,大大松了一口气,跌坐一旁,手中短刀掉落地上。 “幸好江大人及时赶到,要不然……”于莽心有余悸瞥了贺金一眼,“这厮一进来就东拉西扯,后来更是趁我不备,想要从后面掐死我,幸好我随身带了短刀,这才……” 江炳成踢开短刀,身后差役立刻上前,将于莽和贺金分别制住。 听到于莽的话,江炳成连同一众差役都有点吃惊。 他们刚才都在窗外偷听,因窗纸涂得厚实,贺金和于莽说话声音又低,众人都听得影影绰绰。直到后来贺金踉跄而逃,重重摔倒在地,他们听到这动静不对,忙破门而入……一进门看到两人姿势,自然以为是于莽杀人灭口,但听于莽这话,难道事实正好相反? 门一破开,贺金被冷气一激,药性退了一点,在差役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 贺金原本眼看就要命丧刀下,被突然救下,早就庆幸不已,大起大落之下还没顾上跟于莽算账,没想到于莽竟然倒打一耙,反说他才是凶手…… 贺金气极,口齿不灵便地骂道:“你……你他妈血……血口喷人……” 江炳成原先是太过惊讶,现在冷静下来,很快看出贺金的情形不对。 他之前可是见过贺金的,此人虽然算不上龙行虎步,舌灿莲花,但也绝不是这种手软脚软,谈吐不清的样子。再加上之前云来舫众人被下药的先例,江炳成很快联想到,贺金是被人下了药。 屋中只有两人,下药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江炳成也不理贺金和于莽互咬,抄手背在身后,在屋中慢慢踱了一圈。 桌案上的茶水都下去一半,点心只剩下小半盘,以及砚台里只剩个底儿的墨汁、油灯里八成满的灯油、香炉底散落的香灰……江炳成吩咐道:“来个人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找个大夫验一下,看看迷药是下在哪里。” 于莽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就算于莽能狡辩贺金上门是为杀人灭口,他刚才只是自卫反击,也解释不了屋中怎会提前备好迷药。这几天于莽的屋子只他自己出入,又有这些差役假扮的粗使仆役日夜监视,他哪怕再口舌如簧都栽赃不在贺金头上。 贺金的反应与于莽截然相反,他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 思及于莽意图栽赃嫁祸,甚至想要杀他灭口……贺金张了张嘴,想要痛打落水狗,但顾及往日交情,再加上官府中人在旁,贺金也不好太没风度,于是闭嘴侯在一旁。 差役们有条不紊将于莽屋中有嫌疑的东西一样样打包带走,江炳成回转身,看向贺金和于莽抱拳道:“还要请二位官人走一遭。” 贺金自知清白,到衙门不过是从旁作证,自然无有不应。 于莽却知道自己心急脱身,才一脚踏入陷阱,还被官差人赃并获,这一遭肯定有来无回。 于莽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屋中一桌一椅、一纸一砚……像是要将它们永远铭刻在记忆里。随后于莽说不上释然,还是讽刺地笑了笑,“走吧。” 差役们陆续离开,最后江炳成熄掉烛火,封上房门。 江炳成站在庭院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水落石出,能还王臻华一个公道。江炳成正要跟王臻华说一下后续,却听到右侧房门被推开,转头一看,典素问披了件长衫,走向他来。 看到来人是典素问,江炳成心情有点复杂。 因江炳成回来得晚,典素问的嫌疑又一早澄清,所以江炳成跟典素问一点交道没打过,只以前他来访王臻华时偶然碰到,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按说典素问人长得好,学问好,又有一股士大夫的风度,算是江炳成很喜欢结交的一种人,但是他对典素问的观感却一直不太好…… 典素问朝江炳成点点头,算作招呼,“案子结了?” 案情进展不能向外人透露,江炳成和王臻华细说详情,是因为两人私交甚笃,但典素问显然不能让江炳成例外。江炳成笑了笑,含糊道:“还未定呢,需要进一步审问调查。” 典素问朝着仆役所在的耳房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道:“盯梢的差役离开,我们总算能过上点轻松日子了。” 都是聪明人,响锣不用重锤,一听典素问这话,江炳成就知道瞒不过,索性只袖手一笑。 典素问知道了答案,不再纠缠,抱了抱拳,转身回了屋。 待典素问关上门,江炳成长舒出一口气,揉了揉脸,抬脚朝王臻华的房间走去。 没等江炳成敲门,一早在门里等着的王臻华立马开了门。江炳成朝她拱手恭喜道:“案子总算水落石出了,也算为你报了当日割颈之仇。” 王臻华低头定下决心,对江炳成道:“江兄,之前有一桩事我一直瞒着……” 第四十章 王臻华当时瞒下案发当晚她所做的事,一为摆脱嫌疑,二为混淆凶手视线,可后来江炳成回来帮她查案,王臻华却依旧瞒着,虽然是出于不走漏风声的原因,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不够信任。 王臻华低声将当晚的事说了一遍,说完有点不敢抬头。 江炳成是拿她王臻华当朋友,才不辞辛苦,忙前忙后,结果到头来她却告诉人家,她连最基本的事实都未全部告知,江炳成会怎么想?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改变不了她不够信任江炳成的事实…… 然而王臻华等待半晌,想象中疾风骤雨的责问并没有到来。 王臻华有点发怯,悄悄瞄了一眼。江炳成非但没有一脸疏远冷淡,反而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像是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想什么呢,不就瞒了我一桩事嘛,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你不怪我吗?”王臻华怔愣问道。 “怪你什么?怪你不该心思敏捷,及时想出主意脱身吗?”江炳成坐在王臻华身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很好,在案情没有明朗的时候,这个秘密的确不宜暴露。就算到了现在,于莽被当场抓到,罪证确凿……”江炳成皱紧眉头,沉吟片刻,“此事依旧不宜说出。” “继续瞒着……有必要吗?”王臻华迟疑道。 江炳成没有回答,转而向王臻华问道:“我听说,你们书院里对这桩案子很是关注?” 王臻华点头,解释道:“以前大家都只顾着埋头苦读,一般不讨论时事。但这次可能是因为案子牵涉到书院中人,大家的关注度才会突然变高。” “所以归根结底,与其说是关注这桩案子,不如说关注作为同窗的涉案人。”江炳成总结道。 “那又如何?”王臻华不解道。 “等到结案后,于莽名声毁掉是一定的。典素问和贺金原先作为嫌疑人,还有些讨论价值,等到嫌疑洗清,自然鲜少会有人提及。”江炳成停顿一下,重点道,“除此之外,就是你了。” “你一直是作为受害人出现,赚尽大家同情,但等到最后真相大白,人们才会发现若非你应对及时,那一开始你才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虽然在我看来这是处事机变,反应敏捷——”江炳成赞许地朝王臻华眨眨眼,“我相信,与我持有相同观点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好吧,多谢你的赞美。”王臻华忍笑,朝江炳成扬了扬手中的茶杯。 “但在某些自以为聪明绝顶、却直到你自己揭盅才醒悟过来真相的人眼里,你这份聪明未免碍眼了一些,日后怕是躲不掉心机深沉、心狠手辣之类的评语。”江炳成直言不讳道。 “这种程度的流言蜚语,影响不了我的心情。”王臻华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如果只是同窗的一点酸言酸语倒还罢了,但倘若听到这些流言的是能左右你人生的人呢?”江炳成并不是在危言耸听,“譬如那位,你一直争取的庞老先生。” “庞老先生应该不会听到流言就……”王臻华微微蹙眉。 “难听的酸话暂且不论,单看这件事本身,你觉得庞老先生是欣赏无愧于心而袖手无为,还是你这种掌握主动权、迅速反击?”江炳成肃颜问道。 王臻华手指轻点太阳穴,一点点回忆庞老先生的言行举止。 庞老先生是典型的士大夫,满腹才华毋庸置疑,端方持重,品性高洁,在翰林院时尚且不显,调入御史台后耿直的性格显现无遗。才半年功夫,他就几乎把满朝权贵弹劾了一大半,惹得众怒,被人诬陷贪赃枉法,最后还是天子怜其才华,只贬为庶人…… 但是仕途的夭折,却并未让庞老先生就此折腰。在任教白羽书院期间,有不少人慕名拜师,其中不乏权贵。但不管谁搬出多大后台,都无法从庞老先生这里得到一丝优容。 因庞老先生才华出众,在天子跟前都挂了名,所以尽管有人不快,泄愤时也只敢下点小绊子,不会当真把人弄残弄伤。 及至后来,庞老先生的弟子们相继出师,个个德才兼备,升得高位。有弟子们庇护,就更没人敢轻易招惹他了。 也因此,数十年过去,庞老先生一如既往耿直忠介,分毫无改。 想到这儿,王臻华认命地叹了口气,“以庞老先生的性格,怕是不会欣赏我的所作所为。” “那你还犹豫什么?”江炳成很快猜到她的顾虑,“不过是稍作隐瞒,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有什么好内疚的?就拿庞老先生的弟子来说,他们能混到二三品大员的高位,所妥协的事必不会少,庞老先生难道当真全然不知吗?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罢了。” “这本质不一样,庞老先生对几位师兄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人家师徒亲近,容忍度才高,但我可没挣到那份儿上。”王臻华无奈一笑,“连门墙都没入,凭什么让人家另眼相看?” “难道你就愿意拱手相让?”江炳成指向典素问的屋子,“让给他?” “平心而论,以他的满腹才学,绝不会辱没庞老先生的识人之名。”王臻华冷静地按下江炳成的手,心中有了决断,“但如果只因品行心性,就使我落败于他,那我一定不会甘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退一步说,就算真拼品行,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从案发当晚二人反应来看,王臻华的应对顶多被称上一声狡猾,但典素问那自扫门前雪的行径,未免有些心性凉薄。 王臻华吐出一口浊气,她固然不会说出两人交易内容,来拉低典素问在庞老先生心里的印象分,但也不准备就此任由典素问领先一步。 江炳成看出王臻华下定决心,满意点头,“你明白就好。” 两人碰了碰茶杯,相视而笑。 到案子审判那天,江炳成怕她一时心软说漏嘴,死活不让她到场。王臻华自来古代,还没被这么当温室里的娇花一样呵护,不免有点新鲜。索性大局已定,王臻华也就撒手不管,当一回老佛爷。 也幸好王臻华怕自己伤口恢复太快,惹人疑窦,故而一直假称自己伤重未愈。来复诊的大夫一早被打点好,所以王臻华轻松告了病假。 由向叔全权代劳,又有江炳成从旁协助,案子顺风顺水判了下来。 于莽前有在贺金面前亲口承认杀了玉奴,后有下迷药杀贺金被当场抓住,所以虽然他口誓耽耽不曾伤过王臻华,凶手另有其人,公堂上下无人相信,只当他是临死想拉个垫背的。 案情如此明朗,这一点小波折在大人眼里,未免有些碍眼。 一番棍杖之下,于莽终于不再硬抗。 虽然还是不甘心,但是杀了玉奴,他已经是死刑无疑。就算再加一个伤人的罪名,他的头也不会被砍两次,何必临死还来受皮肉之苦? 案子判下来后,江炳成怕向叔说得不明白,亲自赶来细细解说一遍。 王臻华垂下眼眸,半晌问道:“判了什么?” 江炳成记性好,当即念出判词,“情真罪当,无可出脱,拟斩立决。” 第四十一章 于莽被定在三日后行刑, 王臻华沉吟半晌, 对江炳成道:“我想去探一下他。” 现在案子已经判下来, 就算于莽有通天之力, 也改变不了结局, 当然, 如果于莽当真手段通天, 也不至于当场被判斩立决了。这么一想,江炳成按下担心,“可以, 我去安排。” 王臻华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怜悯,以德报怨来送于莽最后一程,她只是心中不解。 在书院期间, 王臻华出于自身顾虑, 很少主动结交外人,而于莽性子沉闷, 两人交情很一般。 同住一间院子两年, 两人顶多见面时点个头、道声好, 就连顺路一起去学堂都很少——因为于莽一向起得早, 跟她的作息规律从来不在一条线上。她跟于莽接触这么少, 脸都没红过一次,于莽哪来那么大的仇怨, 不惜动手杀人,非要让她身败名裂而死呢?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 翌日下午就来接王臻华。 现在王臻华对外依旧称卧床养伤, 外出还是乔装打扮。这一日出门,王臻华穿了一身下人的短打褐衣,皮肤弄黄,眉毛描粗,眼角画成下垂,扫阴影让鼻梁变矮…… 这样一通下来,当王臻华弓背含胸跟在江炳成身后时,别人一眼扫过,只当她是江炳成的下人,没人认出来她就是这段时间在流言里频频出现的命案受害者。 汴梁设有两处监狱,一处是汴梁狱,作为汴梁府的地方监狱;另一处是大理狱,是因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关而专设的一处监狱。 于莽就被关在汴梁府大狱。 江炳成在前边带路,打点了狱卒,才终于进了汴梁府大狱。尽管汴梁府大狱的名头很响亮,但真进来一看,跟地方州县的监狱也没有不同。一样的空气污浊、漆黑阴寒。 这里守卫还算严格,带路的狱卒几乎没走几步路,就要开一道门。 等到终于来到死囚所在的天牢,狱卒停下脚步。 狱卒捂着口袋里热乎乎的银子,笑眯眯道:“还请您见谅,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见一次一刻钟,时间再长怕出意外,就要另外……”狱卒朝着江炳成心照不宣地搓了搓手指。 江炳成会意一笑,“我明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狱卒情愿来探监的人多添点麻烦,他才好另外收好处。听到江炳成委婉拒绝,狱卒只好遗憾地吧嗒一下嘴,指指栅栏处的房子,“我就在那儿等着,一会儿出来叫我。” 离开前,狱卒告诉江炳成,于莽就在倒数第二间。 江炳成点点头,目送狱卒离开,才带着王臻华继续往前走。天牢囚禁的大多是等候秋后处决的死囚,斩立决的很少,因为这种一般判下来,在三至五天内就会被处决。 路过一间间牢房,里面的死囚个个面目肮脏,眼神或凶恶、或麻木地盯着过道上的活人……王臻华紧攥拳头,指甲死死扣入肉里,才没有让自己失态逃走。 越往里走,牢房里空得越多,王臻华才慢慢缓过来。 终于江炳成停了下来,于莽的牢房到了。 所有牢房的分布都大同小异,一丈见方,只铺了一块硬木板当床,对面墙角堆着一大堆脏污的茅草,再旁边是一个臭不可闻的马桶——这就是牢房里的全部摆设了。 于莽枕着胳膊,一动不动,面朝里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江炳成敲了敲栅栏,“于莽,有人来看你了。” 于莽显然醒着,他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声,慢吞吞起了身,来到栅栏前。看到来人是江炳成,于莽脸上有点意外,自嘲一笑道:“没想到临了送我一程的,正是把我捉拿归案的官差。” 江炳成冷淡道,“来看你的不是我。”说罢,他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王臻华。 王臻华的装扮显然挺有效,于莽第一眼看去时有些不解,案子已经查清,江炳成作为官差,不可能再跟一个人犯有交集,唯一既跟他、又跟江炳成都有牵连的,就只有王臻华了。 于莽隐约猜出答案,逆推来访者可能是王臻华。 有了这么一个心理预设,再仔细去琢磨细瞧,王臻华的大致轮廓毕竟没变,于莽很快也就猜出来人的真实身份,心情不由更加复杂,“是你……” 王臻华走上前,隔着栅栏,看向于莽。 于莽一向注意着装整洁,在牢里待了两天,并没有影响他的日常习惯。 头发依旧整齐挽着书生髻,纶巾挽束,面容干净,长袍除了袍角有一丝褶皱,整肃如常,给人一种只要他手里拿上书,就能立刻上学听课的那种……与这间灰暗肮脏牢房的画风,可谓格格不入。 王臻华的视线落在于莽身上,开门见山道:“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后悔吗?” “后悔?”于莽想了想,嘲讽一笑,“我当然后悔,临时起意破绽太多,我要是事前策划得更周密完备一点,也就不至于被人逮住,锒铛入狱了。” 还真是执迷不悟……王臻华皱起眉头。 于莽半靠在栅栏上,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些恶毒,“其实说到底,是我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我何必绕弯子陷害你呢?当时直接把刀插在你身上,而非那个歌妓,那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王臻华一点没有被触怒,反而平静道:“但你不仅要我死,还想让我身败名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莽拊掌大笑,“没想到你一个受害人,竟然是我这个凶手的知心人……”于莽笑声一收,语气怨毒而阴森,“是啊,我不仅要你死,还要让你声名狼藉、被万人唾弃,最后被人踩在尘泥里,眼睁睁看着别人金榜题名、紫袍加身……” “别人?”王臻华敏锐地抓到这个字眼,“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像是被王臻华狐疑的语气激怒,于莽恼羞成怒喊道:“我说的就是自己,那又怎样!” 王臻华似乎明白了一点于莽的逻辑,看向于莽的眼神有点可笑,有点怜悯,“你不会以为杀了我这个拦在前面的,你就能顺理成章考中进士,得入翰林,封官加爵了吧?” “不止是你,还有典素问,只要你俩一齐落马,没有你们挡路,我何愁得不到夫子青眼?”于莽被王臻华同情的眼神刺激到,反而冷静下来,“十年寒窗,从来拼得不是天分,而是耐性。能一步步考入白羽书院的,哪一个不曾是被看好瞩目的天之骄子?但进了白羽书院,哪一个不是被剥落荣光,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子,再一次从头拼过?” “大家都重新回到一个起点,我自努力我的,没什么不服。但是,偏偏有一种人与众不同。” “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我拼死都无法触及的荣誉。而且他们对此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好像随手摘了朵花,摘到后信手就扔在脚下,一点都不可惜。”于莽看向王臻华的眼中满是不甘。 被于莽说成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存在,王臻华有点惊讶。 一直以来王臻华都知道,她比纯正的古人少了十来年的古韵熏陶,只好时时刻刻都紧着弦儿,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学学学。虽然不比于莽头悬梁锥刺股那样拼命,但已经是她能投入的极限了。 王臻华向来认为自己是拼勤奋的那种,没想到竟然被说成是天才……她的心情一下子好复杂。 “我只是替天行道,把你们这种破坏平衡的人除掉,还大家一个公平。”于莽摊平双手,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种微妙的恶毒嘲讽,“你猜,如果你们一起被毁掉,书院中会有多少人额手称庆?” 这个……好像还真说不准。 王臻华心中摇头,不想探究人心险恶,轻描淡写道:“有人只是想想,与人无碍,又不犯法。” 不待于莽反驳,王臻华又续道:“于莽,别再自欺欺人把你的失败归咎在不公上,谁的成功都不是天上掉馅饼得来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别人也在默默付出努力。” 于莽冷笑了两下,显然不予赞同。 夏虫不可语冰,王臻华索性也闭了嘴。 见王臻华不再费心跟她辩驳,于莽索然无味地停下笑。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煞费苦心才勉强在牢狱中维持住整洁的长袍上,有什么用呢?两天后就是他的死期了。 “说到底,我确实不如你们。” “我原本计划将玉奴的死栽赃到你头上,哪怕你侥幸脱身,也有典素问这个你最大的竞争对手作为下一个嫌疑人。可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布的杀局,才一刻钟就被你稀里糊涂闯过,典素问的嫌疑也在短短一天之后就被全数洗清。就连在我看来最愚不可及、最适合当替罪羊的陈东齐,也因一桶黑狗血而平安上岸。” 于莽松开栅栏,无力地滑坐在茅草堆上。 “我原以为自己随手设局,就环环相扣,简直智计无双,所有人都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于莽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道,“但结果看来,最蠢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自己……” 王臻华最后看了于莽一眼,转身离开。 两天后于莽行刑时,王臻华并未到场,彼时她正在考场上,参加升入东园的考试。 也是王臻华之前一直关注案子,虽然没忘记考试一事,甚至在养病期间也一直没落下读书,却忘了自己还有一直伪装重伤不起这么一桩事,结果差点被当做病重无法参加考试处理。 庞老先生难得屈尊亲自来看望王臻华,让她安心养伤,下一次考也无妨。 王臻华好生心急,但三天前还说自己伤重下不了床,以此拒绝到官府作证,总不能立马就声称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只好说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对偶尔起坐书写并不影响。 她还十分诚恳地表述自己一心向学的决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她自然要迎难而上…… 这么一番剖白下来,庞老先生对王臻华的表现十分满意,不但同意了王臻华继续考试的请求,还特地替王臻华打了招呼,给她安排了专人接送,甚至准备了软和的坐垫,研好的墨汁……就连考场外都有大夫随时候着,就怕她伤势太重坚持不下去。 不过伴随高待遇而来的,还有高要求。 典素问是否同样被庞老先生告知,王臻华并不清楚。但庞老先生明明白白告诉过她,他二人谁能成功通过这次考试,谁就会被收为关门弟子。 庞老先生下这个决定,王臻华倒也不算意外。 一直以来庞老先生不曾明确说出要收谁为徒,想来一方面是希望他二人良性竞争,而互相督促;另一方面这毕竟是最后一位弟子,他老人家不想临了看错人,谨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但随着庞老先生的声望水涨船高,庞老先生收人为徒,已经不再是局限在被选中者之间的小范围事件,而是影响整间书院的大事。 或许庞老先生在发现这种情况后,曾经起意要看看他二人能否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处变不惊。但于莽因嫉妒而杀人一案,显然证明此事已经有些失控了。若非收徒一事一直悬而未决,让典素问和王臻华置身于风口浪尖,那他二人也只是成绩稍好的学子,何至于一举一动都惹人物议…… 王臻华一边享受着高标准的考试待遇,一边认真答完自己的卷子。 考题并不简单,王臻华答得有点吃力,但不论破题解题,还是论述铺展归纳……一切有根有据,王臻华倒也不担心会落榜,只名次恐怕不会太好。 考完试,卷子还要两三天才能判完,并排完名次。 因着王臻华已经对外宣称身体慢慢痊愈,考完试书院没什么事,她索性告了假,直接回了家。 有李氏和婧娘盯着日夜进补,王臻华觉得自己短短三天,就好像吃胖了一圈。 不过在某一天沐浴之后,王臻华突然发现,并不是她长胖,而是她开始发育了……好像才几天没注意,她的胸前就鼓起了两个小豆包,臀部也丰满起来。 这可不太妙! 王臻华发愁地拍乱清澈的水面,跨出浴桶,擦掉身上的水珠,取来干净的中衣换上。 想到李氏和婧娘凹凸有致的身段,王臻华虽然一再祈祷她能例外,但看现在这势头,恐怕心愿达成的可能性不大。想了半晌,王臻华终于定下决心,独自进入书房,翻出王昱留下的一纸药方。 这张药方纸面已经泛黄,这还是王昱特地求来的,已经有些时日。 上面的药材密密麻麻列了十几种,什么艾片、毛姜、荆芥……王臻华一个都没听说过。她从书架上翻下来一本药材大全,结果翻了半天晕晕乎乎,到最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来所谓术业有专攻,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原主的记忆里,王昱也是犹豫很久才把这张药方交给她。因为这张药方是用来延缓发育的,多是用在七八岁就开始发育的小女孩身上,王臻华显然不是这种,一旦服用势必会影响她的正常生长。 王臻华握着这张薄薄的纸,深深闭上眼。 选择权在她自己手中。 她可以选择不服用这剂药,根据李氏和婧娘的经验,至多一年之后,她的胸部就会发育得相当可观,就女孩子的本心而言,她对此当然十分满意,但对于女扮男装,企图混入考场一举中的,金榜题名的王臻华来说,这种选择的后果就是她无法承受的了。 王臻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下了决定。 “冬草,进来。”王臻华扬声道。 “官人有何吩咐?”冬草一直在外间候着,听到王臻华吩咐,忙掀帘而入。 “按着这张药方抓药,熬一剂来,我晚上睡前要服用。”王臻华照着药方抄了一份新的,旧的搁回匣子收好,新的药方吹干了墨后,直接递给冬草。 “这张方子里提到的药材,恐怕咱家药库里未必全有。”冬草认得字,接过来扫了一眼回道。 “药库里没有的,你另列一张单子交给向叔,让他亲自采办。”王臻华道。 “方子上好像没有提,这剂药到底几日服一次?”冬草问道。 “五日一次。”王臻华按着王昱的嘱咐给出答案,“我会每隔五天回来一次,你谨记着。” 虽然王臻华可以拿上药材,在自己的院子里煎药,但书院能人辈出,万一碰上懂行的人一眼认出这剂药的功效,那她白白牺牲这么多,还前途尽毁,可就亏大发了。索性让下人在家中煎药,好歹不用担心泄密。虽然她来回奔波麻烦了一些,但只要能守住秘密,这些也不算什么。 幸好只要考入东园,书院的门禁就不再那么严格,五日离开一次,也无须特地每次请假。 冬草一向是个懂事、会察言观色的下人。 主子没看大夫,突然就从书房拿出一张药方要她抓药,这一桩事显然有点蹊跷。但王臻华下达这道命令时虽然面色如常,可冬草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心情恐怕不是很好。作为一个懂事得体的贴身使女,冬草当然明白,在这种时候她只需带着耳朵听话就好,质疑主子的命令不是她所能干的事。 在冬草临出门前,王臻华又添了一句,“若是大娘子和夫人问起此事,让她们直接来问我。” 冬草利落地应下,看王臻华再无吩咐,福了福身,安静地退了下去。 虽然中途向叔特地去药房采办药材,不免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到晚间王臻华换上中衣,准备就寝之前,冬草还是准时奉上一碗煎好的药。 单从外观来看,这碗中药跟她以往喝的并没什么两样。 同样是浓重的棕黑色,同样是散发着苦涩的药味……王臻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微烫的碗壁,转眸看向一旁的铜镜,镜中人长发披散,中衣柔软,在晕黄的烛火下似乎多了几分女儿家柔婉之气。 “官人,再搁下去,药就该凉了。”冬草轻声提醒。 “我知道了。”王臻华淡淡地回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接过冬草递上来的帕子,拭掉唇边的一点残汁,轻轻扣下铜镜,起身离开。 翌日,王臻华原打算启程回书院,但一道帖子打乱了她的行程。 庞老先生邀请王臻华上门一叙,帖子上说,他近日得了一套珍珑棋谱,虽年代久远,残缺不齐,但新近补齐,其中奇巧古拙颇有意趣,故邀王臻华一道赏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臻华自然无有不应,回了帖,说届时必去。 说起来,王臻华虽然在庞老先生身边侍奉了两年多,但还从来没登过人家的门。这一次庞老先生邀请她上门作客,难道是意味着接纳她,准备收她做关门弟子了? 王臻华忙揉揉脸,让脸上雀跃的喜态不要太明显。 连灌了两壶冷茶,王臻华终于冷静下来。 她后知后觉想到,庞老先生真是要收她为徒吗?会不会是她想太多了? 庞老先生作为白羽书院地位超然的夫子,提前查一下他们的成绩不在话下,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被庞老先生邀请,想来她也满足了庞老先生的条件,说不定名次还不低。但是王臻华并不觉得,以典素问的能力,他会在这次考试中意外落榜,让她独占鳌头。 王臻华轻轻点着太阳穴,仔细回忆庞老先生当时说的要求。 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疏漏。 当时庞老先生提到的,是谁通过考试,就收谁作关门弟子,而不是谁的答得更好、名次更高……这种升级考试的确会卡住很多人,但不管是王臻华,还是典素问都不属于其中。 他二人日日在庞老先生跟前侍奉,王臻华可不认为庞老先生会错估他们的水平。 王臻华拧眉想了半天,只能得出一个推论,恐怕还要经过一次考验才能真正成为庞老先生弟子。 虽然有点遗憾,但都等了两年了,也不怕再多耽误这一会儿时间。王臻华重新沐浴更衣,到书房又临阵磨了会儿枪,草草吃了点午饭,也没顾上歇晌儿,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启程出了门。 庞老先生家并不远,王臻华驱车赶了一刻钟,停在了庞家门前。 庞家布局简单朴素,倒是颇有庞老先生一贯的行事作风。王臻华对此很熟悉,慢慢放松下来。 下人引着王臻华径直往书房而去,不一会儿,王臻华就站在书房门外,待书童通报后,王臻华整了整衣冠,恭敬地进了庞老先生的书房。 让王臻华意外的是,书房里不止庞老先生一人。 若是庞老先生的子侄也还罢了,哪怕是她的竞争对手典素问在场,王臻华都不会有多吃惊,但站在庞老先生身边的显然是个年轻的娘子——这就太出乎王臻华的意料了。 认真算来,这位小娘子还是王臻华自来古代之后,除了婧娘之外,认识的第二个同龄女孩。 当然,小怜和玉奴这种特殊职业者除外…… 虽然王臻华倍感亲切,甚至有点想上前结交闺蜜,但以她现在的身份,要真兴冲冲这么做了,肯定会被当成登徒子,到时候甭指望庞老先生收她为徒了,没一通棍棒把她打出去,都是给她留面子。 撇开她为排解紧张,乱想的这些东西不提,这位小娘子气质古雅、温柔大方,显然是个教养很好的大家闺秀。王臻华进门后就匆匆扫了一眼,此人跟庞老先生有两三分相像,两人多半是亲人。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庞老先生为什么会让一个大家闺秀,见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外男呢? 王臻华按捺下心中不解,恭敬地朝庞老先生行了一礼。 庞老先生笑容慈和地唤王臻华上前,问候了一番她的身体,才指着身边的小娘子道:“这是家女庞枝,学了十来年棋,勉强算能摆落一下棋子。” 庞枝和王臻华对视一眼,一个福身,一个作揖,倒也落落大方。 这话说着谦虚,王臻华当然不会当真,能被庞老先生特地点出来,庞枝在棋道上必定造诣颇深。 果然,庞老先生接下来就捋着胡须,脸上难掩得意道:“这一次的珍珑棋谱就是她补出来的,你于此道有些造诣,快来一道解解这早已失传的珍珑局吧。” 提到帖子,王臻华心思终于回到正事上。 进门半天,庞老先生却对收徒一事只字不提,只把话题往这个珍珑棋局上引……这让王臻华不得不产生一个联想,难道庞老先生是借这棋局来考校他二人,看谁更有资格做关门弟子? 原本王臻华对琴棋书画都不在行,但庞老先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总要学一门投其所好。 王臻华都试了一遍,最后选了围棋。 真要说在围棋一行上有天分,王臻华也不算,只是她心算能力不错,在成功记下上百个经典棋局之后,她勉强算是出了师,后来她只要一在家,婧娘就时不时来找她玩两局。有这么一个高手陪练,王臻华下棋技巧日趋成熟,渐渐从十盘九输,到五五对半,到最后婧娘被虐得再不找她玩了…… 直到此时,王臻华的棋艺才算是入了庞老先生的眼。 以琴棋书画作为最终的考验手段,倒也独出心裁。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真到王臻华和典素问这种程度,拼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文法修辞,或是知识的积累量,而是各自对问题不同角度的理解和阐述。 这种问题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标准答案,只要逻辑正确,能自圆其说,再加上适当的修辞文采,以及深入浅出的精准论证,谁的答案都可以被通过,但真要评点出最好的一个,就是各花入各眼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另辟蹊径拿琴棋书画来定胜负,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王臻华擅长棋,典素问擅长琴,如果要公平竞争的话,那肯定应该考各自擅长的一门,但这样的话评判标准不一样,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要由人唯心地来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最后也就绕回那个圈子,跟文试的评判标准一样了。 王臻华在心中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评判大权握在庞老先生手里,她钻研得再明白也左右不了庞老先生的想法,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庞老先生捋着胡须,在书案后坐下。 庞枝也没有乍见外男的忸怩姿态,温柔大方地朝王臻华笑笑,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她道:“我虽侥幸补全了棋局,但却无法解出,还要请官人出手相助了。” 王臻华双手接过,谦虚道:“我棋力低微,只能勉强一试,恐怕要让娘子见笑了。” 庞枝温婉一笑,“官人过谦。”说罢引着王臻华坐到书房左侧的坐榻上,榻上摆着一张黄花梨的小几案,上面摆着一张棋盘,“官人请坐,请官人稍看一下棋谱,容我摆出这局珍珑棋来。” 王臻华再次谢过,心知这一珍珑局关系她日后前程,摈去繁杂心思,翻开扉页…… 不知过了多久,王臻华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心里有了大致的轮廓,微一抬头,看到棋盘上已经摆好了珍珑局,与棋谱分毫不差。王臻华不免有点吃惊,看了坐在对面的庞枝一眼。 殊不知这一眼也让庞枝确定了王臻华记忆超凡。 庞枝拿到这个残损的棋谱后,连修带补,推敲斟酌……整整一个月过去,才把这个珍珑局补齐。正是这么日日夜夜盯着琢磨,庞枝才将这个浩繁复杂的棋谱全部记下。 但王臻华棋谱到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无须对照册子,直接印证庞枝摆的棋局毫无差错…… 庞枝到了这会儿,才算有点相信父亲对此人的评价。虽然半个时辰就全部记下棋局,不一定就能证明王臻华棋力高深,但有个好记性显然是好棋手的必备条件之一。 庞枝心里如何提高对王臻华的评价,王臻华并不知道。王臻华在短暂地惊讶过庞枝的记忆力后,礼貌地点了点头,就沉下心开始解起棋局来。 有所谓三尺之局,如战斗场,又有出奇制胜、虚实相生之法…… 王臻华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拈着棋子或弃或保…… 庞枝开始还仔细听着看着,但王臻华呢喃的话本来就断断续续,落子也如天马流星一样,一会儿骤如急雨,把棋局弄得面目全非;一会儿全盘复原,老牛拉磨一样,半天都落不下一子。 这么几次下来庞枝总算无奈放弃,回到庞老先生身边坐下。父女对视一眼,各拿本书边看边等。 原本庞枝还看得有点心不在焉,但她一向是爱书人,才翻了几页,就全身心投入进去,浑然忘记旁边还有个外人在解她心心念念的珍珑棋局。 所以当王臻华雀跃欢呼解开棋局的时候,庞枝还有点被打扰的不快。 不过庞枝很快反应过来王臻华话中的意思,她难以置信瞪大眼:“珍珑局你真的解出来了?” 王臻华难得孩子气地炫耀笑道:“不信你过来瞧,我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庞枝这会儿也顾不上看书了,匆匆放下书,提着裙角快步走到棋盘前,低下头一看,这一局珍珑局果然被解开了。虽然左上角失了一大块黑子,但却盘活了整盘棋…… 庞老先生也顾不上矜持,“来来来,咱们把棋局复原,你来演练一下你刚才是怎么下的。” 三人挤在一张几案上方,把王臻华的破局方法反复演练了好几遍,直到天都有些擦黑了,庞老先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三人才终于结束了对珍珑局的深入研究。 到了饭点,再加上庞老先生开心,王臻华也就顺理成章被留下来用饭。 王臻华和庞枝一齐收好棋子,经过一下午探讨,两人倒也不再那么生疏客气。有庞老先生这个长辈在场,两人不可能聊什么闲话,但眼神触碰时也多了点亲近默契。 晚饭很快被端上来,庞枝没有回后院与其母一齐用餐,而是依旧留在前院书房。 庞老先生在席间对王臻华频频劝菜,若非王臻华知道庞老先生没有孪生兄弟,她都要怀疑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头子是不是冒充的了,因为他实在是跟庞老先生平时在书院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大一样…… 到后面庞老先生随口亲近打趣,好像越来越不把王臻华当外人,王臻华心中的狐疑也越来越深。 这一顿饭吃得王臻华味同嚼蜡,简直如坐针毡。 终于等到三人吃完饭,撤掉席面,庞枝这才告退,一反下午落落大方的模样,略微有些羞涩朝王臻华福身一礼,告退离开……王臻华心里某种不详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果然,庞老先生笑眯眯捋了捋胡须,“臻华,我看你一心读书,至今尚未婚配……有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如今出了孝,也是时候考虑成亲的事了,老夫多嘴,给你说一门亲事如何?” 第四十二章 王臻华立刻想到自她今日来访, 庞老先生就反常地让女儿庞枝在场。原本王臻华还能安慰自己, 若是她入得师门, 跟庞枝就是师兄妹, 既然大家是自己人, 那当然不用太过见外。但是庞老先生现在一副亲近长辈的姿态给她说亲, 加上庞枝临走前含羞带怯的模样, 也证实了王臻华不妙的推测。 以王臻华女扮男装的身份,她当然不能成亲。 别人成亲是结两姓之好,王臻华要是敢娶妻, 那妥妥就是结仇了。 虽然庞老先生此话一出,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庞老先生是想招其为婿。不过庞老先生没来得及摆明车马,现在王臻华拒绝, 好歹能给双方都留些颜面。 所以, 王臻华不等庞老先生挑明,就忙起身拱手道:“先生如此体谅学生, 学生感激不尽……” 话说了一半, 突然一道电光划过脑海, 让王臻华瞬间清晰地将整件事串联起来—— 庞老先生在两日前明确提到收徒一事, 现在成绩出来邀她上门, 待她到来后却只字不提,反而让庞枝拿出一套早已失传的珍珑棋局考她的棋艺……恐怕王臻华之前的猜测并没错, 从她进门时起考验就已经开始,但考验的并非是她的棋艺, 而是庞枝对她是否满意。 现在庞枝是点了头, 庞老先生也开口提了亲,证明王臻华通过了这次考验。但倘若王臻华拒绝掉这门亲事,那是否意味着同样拒绝了被收为徒的可能?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她之前下的功夫就全部宣告作废? 但是就算王臻华再不甘心,也不能虚言应下骗婚,她心思电转,对外却只停顿了一瞬,她脸上诚恳的表情分毫不变,恭声道:“家父曾在家乡订下一门亲事,只等女方及笄就成亲。” 庞老先生脸上的热情褪了一点,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王臻华心道,因为之前压根就没这回事啊!若非庞老先生不好得罪,她何至于费劲撒这么个谎,编上个子虚乌有的未婚妻,还托辞到辞世三年多的王昱头上? 但面上王臻华却只能憨厚一笑,“家父过世不久,怎么好把亲事挂在嘴上……” 庞老先生试探道:“你父亲才华杰出、眼光独到,能被看中的儿女亲家,想来不是普通人家?” 王臻华条件反射想起了王昱给婧娘定下的亲事。 王昱对婧娘也算爱重,一般人嫁女高嫁,拿女儿交好高官上峰的不在少数,但王昱却情愿让女儿低嫁,陈家关系简单、家境富裕、男方好学上进,王昱身在高位,又对陈家有恩,婧娘嫁过去非但不会受婆家磋磨,当老佛爷都没问题。 但人心易变,王昱一过世,陈家顿时变了嘴脸…… 若不是知道庞老先生人品正直,王臻华都要怀疑他是在反讽王昱眼光太差,险些误掉女儿终身。 王臻华心中摇头失笑,却不敢含糊,斟酌着回道:“家父定下亲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依稀记得是常来往家中的一位伯父,他常与家父饮宴和诗,很是相得……”王臻华一边在心中双手合十,朝王昱告罪,一边半真半假继续道,“后来我们一家随着家父赴任离乡,辗转各地,只三节两寿时来往节礼,我侍奉家母尊前曾听过几次,再详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说着,王臻华有些羞赧地挠挠头,不自在地搓搓手,像是想到了未婚妻的模样,眼里闪着亮光,瞥见庞老先生好笑看着她,还不好意思垂下头——把一个提到未婚妻的毛头小子演得活灵活现。 庞老先生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说辞,背抄着手在屋里踱了两圈,先说了桩喜事,“昨日我顺手给你查了下成绩,你已经成功考入东园,名次还不错,顶多一两年你就要参加科举。” 王臻华虽然自觉很有把握,但确确实实听到自己过了线,还是不由弯了弯唇角。 “解试需要一两名秀才保举,还需要县令或知府点头作保……这一路考下来需要打通的关系可着实不少。就算你考中进士、得入翰林,没有得力的后台也只能当几十年穷翰林。”庞老先生的语气有些感慨,随即意有所指对王臻华道,“不过若你那岳家得力,你自然不用白白虚耗时光。” “我那岳家是当地普通乡绅,恐怕不能……”王臻华委婉道。 对于这个压根没影儿的“岳家”,王臻华当然不能随口夸大,乡绅富户各地都有,但官户人家却未必,万一当地没这种人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圆不上谎可就不妙了。 庞老先生意味深长看了王臻华一眼,“那可真是遗憾了,你原本可以有一个更光明的坦途的。” 这已经不算委婉的劝告,而是明明白白的最后通牒了。王臻华当然知道拒绝这一门亲事,意味着拜师一事将以失败告终,但这种时候她别无选择。 王臻华勉强笑了笑,嗓音有一点黯哑,“是的,我也很遗憾……” 庞老先生坐回到书案后,翻开一本书,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我想外面快要宵禁了。” 王臻华脸上的笑容终于快装不下去了,“是的,我想我该告辞了。”说完,不待庞老先生再说出更不留情面的话,王臻华匆忙拱了拱手,以堪称狼狈的步伐逃出了这间书房。 庞老先生的书童候在书房外回廊上,一脸恭顺上前,“官人,需要我带您出去吗?” 王臻华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风度,她右手握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摇头道,“忙你的罢,我自己记得路。” 那书童常在书院庞老先生处见王臻华,知道她不算外人,于是友好点头,“官人慢走。” 王臻华端着一贯的风度离开,直到离开那书童的视线,才松下一口气,绷直的肩膀垮了下来。 现在那书童是不知道庞老先生已经放弃王臻华,才会待她如此友善,待得明天,不,或许不等她走到门房,那书童就该知道以后再不需要当她是自己人了。 王臻华慢慢踱着步,再没有来时紧张却充满期待的心情…… 突然,从树丛后绕出来一个人,素手伸出,一只竹灯笼拦住王臻华去路,“王官人,请留步。” 就着灯笼昏黄的光晕,王臻华不难认出这位年轻女娘,正是一刻钟前才告过别的庞枝。看到刚拒绝过的说亲对象,王臻华心里大大升起一行字——麻烦来了! 不过,鉴于王臻华才离开书房不久,或许庞枝还不知道她拒绝亲事?王臻华不报希望地想着。 庞枝婉约点头一笑,却以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态度,直截了当道:“我自认品貌还算拿得出手,家世也算得力,不知官人看不上我哪一点,因何拒亲?” 王臻华尴尬地摸摸鼻子,“娘子姿容端丽,知书达理……样样都好,是我早已定下……” 庞枝接过了王臻华的话头,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复述出来,“亡父早已在家乡定下一门亲?”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王臻华不是很吃惊地点了点头。 庞枝侧头打量着王臻华,眼神有点微妙,“一个是这种理由,两个还是这种理由……是天底下的父亲临终前都不放心幼子终身大事,还是某些人连个像样儿的借口都不肯费心编一个?”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王臻华瞳孔微缩,一时不知该追问另一个是谁,还是该反驳这不是借口。 没等王臻华决定好,庞枝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微笑道:“不要反驳我,在连续被家父看中的人选拒绝了两次后,我正处于爆发揍人的边缘,所以不要用任何侮辱我头脑的方式反驳我,可以吗?” 王臻华眨巴了一下眼,默默闭上嘴。 “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了一致。”庞枝收回手,展开一个得体笑容,“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顾一旦事泄引来流言蜚语,而孤身一人出现在此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王臻华隐隐觉得自己可能给不了这个答案,不过依然礼貌地保持沉默。 庞枝一眼不眨盯着王臻华,认真地问道:“在明知答应我的亲事,就能成为家父关门弟子的情况下,是什么让你——或者你们——不约而同拒绝这门亲事?” 王臻华心道果然。 先前王臻华还以为庞枝只是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只知妇容女工,学些琴棋诗画也只为增加筹码,或者讨好未来夫婿,但现在看来庞枝不愧为一代博学鸿儒之女,聪慧果敢、看人看事透彻犀利…… 若是王臻华真是个男人,就算不看庞枝身世背景的附加值,单看庞枝本身,这种有主见的聪明女人也绝对符合王臻华的现代审美,但是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王臻华只能对这门亲事遗憾说不。 而且更糟糕的是,王臻华还不能说出实情。 而在庞枝已经如此坦诚的情况下,王臻华的不坦诚肯定会让两人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王臻华脸上的为难让庞枝无疑明白了什么。 庞枝撩起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庆幸天黑对方不会发现她眼中泛起的雾气——自取其辱,不是吗? 在谈了一下午珍珑棋局之后,庞枝以为对方是她的知己,才不顾矜持亲口来问。先前典素问同样拒绝,但没有引起她心中半点波澜,但王臻华不同,或者她以为王臻华不同。 她以为王臻华是有苦衷,她们可以一起解决,但显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当庞枝再次抬起头时,又是那个得体大方的大家闺秀,“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抱歉,是我太过鲁莽了。” 王臻华连忙摆手,“不不,都是我的错……” 庞枝轻轻抬手,轻柔而坚定拦下王臻华的话,“官人放心,家父不会知道这场谈话。”庞枝一手提着灯笼,从容雅致地福了福身,“耽误了官人的回家,是我的不是,告辞。” 目送庞枝离开,王臻华无奈地手抵额头。 今天出门一定没看黄历,上至庞老先生,下至庞枝娘子,这庞家还有她没来得及得罪的人吗?别说当人家弟子了,被人套麻袋揍一顿都是轻的…… 第四十三章 翌日, 王臻华回到书院, 却是眼底一圈乌黑, 眼中泛着血丝, 脸色发白, 坐在座位上不时懒洋洋打个呵切, 显然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这间屋子是特地开的房间, 为报考东园的学子特设的,一会儿会有夫子来公布成绩。 因没有夫子事先安排座位,大家坐的时候都是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围坐一起。同坐的大部分学子至少比王臻华高一两届, 也只有典素问跟她同年,所以两人虽然关系一般,但还是凑合坐在一块。 距夫子来还有些时候, 典素问站起身, 走到温在炉上的大茶壶边,倒了杯热茶, 递给王臻华。 王臻华的瞌睡一下子惊飞了, “给我的?” 典素问轻描淡写笑了笑, 坐下来道:“虽然不是什么好茶, 但喝点好歹能解解乏, 一会儿夫子收人入东园,你这副模样恐怕会落下不好的印象。” 这种体贴的举动当然不难理解, 但好意来自典素问,就有点让人受宠若惊, 甚至惊疑不定了。 王臻华可没忘记于莽一案中此人的袖手旁观, 但不管怎样,明面上对方一片好意,她总不能不识好歹,于是感激笑笑,“多谢提醒。”她握住茶杯温手,却并不喝,“昨儿睡得晚,耽误事了。” “睡得太晚?”典素问转头看她,眉宇间有点不解,“区区一个升学考试,以你的实力,还用担心考不上?”典素问想了想又道,“再说,庞老先生应该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吧?” “是告诉了。”王臻华点头,朝典素问心照不宣地笑笑,“想来你也一样?” “是的。”典素问轻轻颔首,“不过,看王兄这副样子,难道是在庞老先生处遇上其他难事?” 王臻华总算明白对方无事献殷勤所为何事了。 昨晚从庞枝的口中得知,庞老先生看中的两人都先后拒绝了亲事,一人是王臻华,另一人毫无疑问是典素问。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女儿家一向面薄,庞枝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这两年他二人一直跟在庞老先生身边,虽然是竞争的关系,但偶尔也会互通有无。譬如今个庞老心情不好,小心触雷;或者相反,那有什么问题抓紧时间赶紧问…… 更何况现在两人都出了局,没有隐瞒的必要。 事涉人家女儿家清名,王臻华不好直言,只笼统指代一下,“是啊,讨好奉承了一下午,结果临了坏事,怕是今后再难一偿所愿了。” 典素问对坏了何事当然心知肚明,打听到的答案并非他所希望,不免有点失望。 不过两人在庞老先生事上一贯互通有无,就算两人之中谁无法拜入师门,也不代表以后谁的仕途会就此夭折。就如王臻华深知典素问才华出众,典素问一样不会小瞧王臻华的实力。虽然典素问一向不喜往来应酬,但也不是目高于顶的人,自然不会坏了规矩,既失了信誉,又平白得罪人。 更何况王臻华已经平平安安闯过这一局,再瞒下此中关窍已没必要。 典素问想到前天庞老先生考校他时候的事,不由微妙一笑,“你的选择未必是错的。恐怕真正答应下来那门亲事,才会和庞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失之交臂。” 听了这话,王臻华也反应过来。 怪不得昨日下午王臻华从头到尾都有一种违和感,庞老先生一向重规矩,就算再心疼女儿,想给女儿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也顶多让她在屏风后瞄上一眼,哪会仅因择婿就让宝贝闺女出面,并且从头陪到尾?这不但有失矜持,还让男方看不起。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只是让女儿帮忙考校未来师兄弟的品行,这事也没那么不合常理。 学问可以由东园考试来检验,琴棋书画只是陶冶情操,略通即可,但品性德行就需要另行考校。庞老先生能向二人提出亲事,固然是对他们的人品学问满意,但如果当场一提就应,连回去跟长辈商量都不商量,那一定少不了急功近利、有失稳重,甚至不堪大用的评语。 而王臻华和典素问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不约而同选择旧日婚约,拒绝掉这门好处多多的亲事,这种堪称高风亮节的君子行为,或许某些人看来蠢得可以,但一定会对庞老先生胃口。 王臻华自失一笑,若果真如此,倒是她误打误撞了。 相比起典素问提前猜到庞老先生的用意,从而有针对性的应对,这份眼力王臻华差得可就远了。 王臻华心情有些复杂,虽然女扮男装的身份让她难免束手束脚,但如果这个问题并不存在,那么在庞老先生提起亲事时,她能否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一眼看穿庞老先生目的所在? 王臻华再次提醒自己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尽管典素问的某些行为她依旧不赞同,但对方这份眼力心性,却让她不得不叹服,她抱拳道:“多谢典兄提点。” 恰在此时,夫子从门外进来。典素问笑了笑,做了个无妨的手势,没再说话。 夫子一进门,整间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个个都眼巴巴瞅着夫子手中的书册。这位夫子也是个难得的利落人,没有长篇大论扯些废话,只简明扼要做了个自我介绍,就翻开名册,公布起成绩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时间学堂上有人喜,有人悲。 庞老先生透露的消息正确无误,典素问和王臻华都成功过线,其中典素问名次稍靠前一些。 这倒没出王臻华意料,在从庞枝口中得知典素问已经先她一步,被庞老先生邀请上门之后,王臻华就猜到典素问成绩多半比她更好一点。 夫子念完了成绩,合上名册,通知完明早在东园报到的时间地点,吩咐下课,就干脆走了人。 等夫子一走,屋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互相作揖道恭喜的,有比对成绩觉得夫子判得不公的,有唉声叹气又要重来一年的,甚至不乏伤心趴在桌上先是呜咽渐至嚎啕大哭的…… 王臻华和典素问对视一眼,悄无声息起身离开,一出门就看到庞老先生的书童侯在门前。 那书童趋步上前,躬身道:“主子在书房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两人自然无有不应,整整衣冠,跟着书童去了书房。书房的摆设一如既往,只正面墙上原本挂着燃藜图的地方换上了孔子画像,庞老先生背手立在画像前,添了几分肃穆气息。 听到二人脚步声,庞老先生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王臻华面上维持着恭谨态度,心头跳动如鼓。 庞老先生开门见山道:“你二人都很好,才华出众、品行端正,一直以来我都希望择一优者收为关门弟子,但你二人不分伯仲,越拖到最后我就越难以取舍。”庞老先生微微一顿,又续道,“说来也是我一点私心,不舍得舍弃任何一个,索性取巧想要一个收为门徒,一个收为佳婿。” 这两者自然不同,自古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关门弟子更是重中之重;而女婿虽号称半子,但终究是外姓人,庞老先生自己都有儿子好几个,连小孙子都有了,这佳婿地位如何不得而知。 庞老先生没细说二者区分,而是欣赏地看向王臻华和典素问,“虽然事不凑巧,你二人都早有婚约,但你们能在威逼利诱之下,不改初衷,谨守旧盟……有我辈君子之风,老夫深感欣慰。” 饶是典素问如斯淡定,此刻也不由眼中发亮起来。 王臻华原本还又紧张又期待,但一瞥到典素问这模样,好笑之余,心情不由放松下来。 庞老先生没有辜负二人的期待,手捻胡须微笑道:“所以我决定,不再死守只收一个关门弟子的前言,将你二人共同收入我门下,你二人可愿意?”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愿意!” 庞老先生抚掌大笑,连呼三声,“好好好!” 说完,庞老先生站起身,亲自点了三炷香,奉于孔子像前,肃颜道:“末学庞耆卿,入得此门卅余栽……不敢称学有成,仅略通一二……今有二人,资质尚可,末学愿以一身所学传授……” 终于庞老先生长身下拜,王臻华和典素问跟着叩首。 行礼毕,二人扶着庞老先生起身入座,再对庞老先生行三叩首之礼,书童端着茶盘,上面摆着两杯茶,王臻华和典素问分别接过,奉给庞老先生,庞老先生先后接过饮了一口。 庞老先生把茶杯搁在茶几上,含笑看向二人,“我门中规矩不多,其他的就罢了,谨记住为官不得贪赃枉法,立足天地无愧于心!” 王臻华和典素问再叩首,“谨受命。” 训话已毕,拜师礼成。 第四十四章 成为庞老先生的弟子, 对于王臻华的生活而言, 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东园进行了为时三个月的课程之后, 王臻华结束了东园课程, 跟着庞老先生进行一对一的授课学习。 因王臻华已经被收为入室弟子, 所以庞老先生的授课场所不再拘泥于书院, 而是经常将王臻华二人叫来家中讲习。二人经常因学得太晚, 被留下来用饭甚至留宿,连客房都为他们常备了两间,也因此王臻华跟师母石氏和师妹庞枝的接触慢慢多起来。 不过亲事没成到底尴尬, 虽然不管是庞枝还是王臻华,都对当初会面只字不提,甚至见面时都是落落大方、偶尔交谈都相当融洽, 但到底双方避嫌, 尽量减少单独接触。 庞老先生看在眼里,解决办法直截了当——他老人家直接给庞枝定了一门亲事。 或许庞老先生确实青睐寒门弟子, 给庞枝选的夫婿也是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 名唤鲁子由, 此人颇有上进心, 知道在翰林院难熬出头, 谋了路子投入太子门下,成为太子侍讲, 颇受器重。 此时皇上在知天命之年,身体很好, 去年还有小公主降世, 显见其身强体壮。 离太子登基显然还有些时候,其间会否有变故,谁都无法预料,所以鲁子由此举可谓勇气可嘉。 这门亲事是庞老先生的一位弟子介绍,此人名唤张晋安,现任太傅,因对鲁子由赏识,又见恩师对女儿的终身大事发愁,才难得充了一回媒人。果然双方一见面就一拍即合,飞快定了亲。 说实在话,王臻华听了着实松口气,回头让婧娘认真备一份礼,就收拾行囊准备回乡赶考。 本来王臻华只准备带着重砚,一主一仆,轻车上路。 但不管是李氏还是婧娘都死活不同意,非让向叔跟着,说是在家千样好,出门万事难,有老成持重的向叔跟着,总好过她独自出门在外,两眼一抹黑的强。 王臻华只好接受这份好意,带上重砚和向叔一道出了门。 大陈的科考分三级,分别为解试、省试和殿试。 想要获得解试的资格,一般要参加绥阳的考核或举荐,通过即可称为秀才,但这秀才之称只是对读书人中尖子生的一个敬称,并不具有实际功名意义。 解试也称秋试,属于地方考试,考中即为举人。举人在大陈地位不高,不能做官,并非终身,只有三年资格,期间可以免税,但三年一过,如果还未通过省试,那就只能重新变回秀才了。 省试也称春试,属于中央考试,考中即为进士。考试在都城汴梁举行,由尚书省的礼部主持,主持者多为六部尚书、翰林学士等。 殿试由天子亲自主持,一般不黜落进士,只会变变名次,就看谁更投天子的眼缘了。 庞老先生曾说,参加解试需要一二秀才保举,当地县令甚或知府举荐,这些其实都不难。一来王家在当地也算老牌书香世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每代都很会读书,鲜少落榜,再加上王家并不缺钱,该给的润笔费绝不会少给,两相叠加,王家人很少会被卡在这一道坎儿上。 王臻华也不例外,她并没去参加乡里的考核,直接取得了解试资格。 解试考三天,共三场。 第一场考大经义,第二场考诗赋,第三场考子史、时务。 第一场的大经义算是问答题,通晓明彻《论语》《孟子》即可。第二场的诗赋算是王臻华的一个弱项,但只要将声韵格律、修辞对仗等重点抓住,虽然答不了多出彩,但四平八稳足以过关。第三场算是议论文,由庞老先生亲自指点了一年,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结果不出所料,王臻华平安上榜,成为举人,名次尚可,位列第三。 红榜发出来后,已经时值腊月,虽然天寒地冻出门不便,但明年三月春试在即,为防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耽搁时间,王臻华还是提早上了路,准备赶回汴梁。 回到家后,一家欣喜团圆暂且不提,王臻华提了乡仪上庞家拜访恩师,顺便报喜。虽然庞老先生不缺一个举人徒弟增光,但这好歹算一件喜事不是? 不过王臻华刚一进门,前脚门房刚离开向庞老先生通秉,后脚就迎面碰上了鲁子由。 鲁子由个子中等,相貌一般,不过人长得白净,添了三分斯文,再加上一身书卷气,总体来说,品貌算是中等偏上,再加上一份无量前途,此人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 而且鲁子由极会为人,明明已经是正七品的太子侍讲,但在王臻华这个白身面前却极和蔼谦逊,甚至还跟着庞枝叫王臻华师兄,叫起来亲近自然,一点屈尊的意思也没有。 对了,王臻华在师门中排行第七,因年纪小,排在了典素问后面,算是名副其实的关门弟子。 当时鲁庞两家定亲,王臻华一方面为避嫌,另一方面忙着准备回绥阳赶考,所以跟鲁子由接触很少,这一次恰巧碰上,不知是一开始观察不够仔细,还是许久未曾见面记岔了,只觉得鲁子由这脸色不止是一般的白净,而是有点不健康的苍白了…… 两人拱手作揖,寒暄过后,王臻华笑道:“你和师妹的亲事定在何时?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把你灌得烂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师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鲁子由闻言大笑,回答道,“定在来年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王臻华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可就不到四个月,你就要当上新郎官了。”王臻华朝鲁子由促狭地眨眨眼,突然想起来,“正好在省试和殿试之间,到时怕是很忙啊。” “岳母特地请高僧鉴的吉日,本来下半年六月、九月和十月都有好日子,但家母等不及。”鲁子由无奈摇摇头,“她老人家啊,恨不得我明天就成亲,后天就能抱孙子,实在是……” “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嘛。”王臻华也笑了。 说起来,王臻华有些奇怪。 鲁子由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却一直未成亲,也没听说之前有什么定过亲、悔过亲之类的糟心事。这也是王臻华来自现代,没注意古人一向成亲早,所以才没留意到此事。不过庞老先生是纯正古人,肯定不会忽视此事,他又一向疼爱庞枝,想来一定早就打听清楚,不该有什么龌龊才是。 想罢,王臻华斟酌了一下言辞,委婉问了出来。 鲁子由倒是有点惊讶,“你不知道?”看出王臻华确实不知情,鲁子由解释道,“我幼时体弱,病怎么都医不好,后来碰到一位大师,说我命中与佛有缘,才在白马寺挂名当了弟子。加冠后我离开白马寺,还俗得以参加科考,考中进士得入翰林之后,家母才开始为我张罗亲事,物色人选……” 王臻华这才了然,不由觉得这世间事还真的挺奇妙,“这也算是你和师妹的姻缘了,若非你在白马寺待到加冠才出山,你怕是早就成亲生子,哪会跟师妹喜结良缘啊。” 鲁子由想了想,也不由微笑起来。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鲁子由得知王臻华得中举人,道了声恭喜,随后说不敢耽误她跟师父报喜。恰在此时,门房回来请王臻华入内,两人就此分手。 王臻华将乡仪交给门房,让其送到管事处,熟门熟路就准备往书房走去。 来迎王臻华的书童绿梓却将她拦下来,“官人里面请,老爷不在书房,而是在内院等着您。” “师父怎么在内院?”王臻华有点惊讶。 依着庞老先生的脾气,这么久没见她,重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考校一番她的学问,检验她在这期间有没有落下学问。怎么这次这么有人情味,不在书房考校,而在内院等候? “自入秋时,老爷的精神头就一直不太好,以前在书房呆一整天都神采奕奕,现在却精神不济,顶多坐一刻钟就昏昏沉沉。”绿梓脸上很有点愁云惨淡的样子,“老爷在书房一向不爱留人,我们没有吩咐也不敢擅闯,有一次老爷在地板上躺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娘子送汤时发现,要不然……” “那次娘子生了大气,勒令在老爷病好前,再不许老爷在书房待着。”绿梓又道。 绿梓也不拿王臻华当外人,他一向得庞老先生信重,别人说起此事可能担心越矩,但他却不怕挨骂直言道,“夫人一向管不住老爷,等娘子明年三月出了门子,家里只怕再没人能管住老爷了。” 这显然是让王臻华拿个主意,她倒也不怕担事,先安慰了一句,“别担心,要真有那一天,我哪怕是来打地铺日夜守着,也一定拦着师父不让他再随便糟蹋身体。” 绿梓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有官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第四十五章 王臻华跟着绿梓前往内院, 蹙眉问道:“我走之前, 师父身体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才半年功夫不到他老人家就病成了这样?大夫怎么说, 是什么病候?有没有喝着药?喝完药有没有好转?” “老爷是入秋染了风寒, 喝了药之后, 风寒的病候渐去, 但底子却虚弱下来。请来好些大夫都说老爷没得什么大病, 只是上了年纪,添的老人病。药一直开着,但也是头疼医头, 脚疼医脚,药喝了不少,但身体却没有康复的迹象。”绿梓长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边走边说, 不一会儿就到了内院。 进了屋,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她临走前庞老先生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头很好, 保养得当, 连白头发都没几根。但现在再看, 庞老先生头发花白, 脸上泛黄枯槁, 眼睛浑浊,老态龙钟…… 庞枝抱着小侄子荣儿, 坐在一旁,消瘦憔悴, 却强作欢笑。 虽然在绿梓的描述之下, 王臻华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但乍一见到,还是让王臻华心神震荡不已,区区数月未见,庞老就病入膏肓到这个样子了吗? 庞老先生听到动静,一睁眼看到王臻华,浑浊的眼中泛出一点欣慰,“臻华来了……” 王臻华按下心中酸楚,忙趋步上前问安。 庞老先生招招手,示意她上前,“你也太实诚了,伤得这么重,不好好养身体,反而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我身体好得很,你别跟着他们瞎操心,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对得起我了……” 王臻华吃惊地瞪大眼,正要说话,却被庞枝暗示地按住肩膀,止住了话头。 庞枝一手牵着小侄荣儿,一手搭在王臻华肩上,勉强一笑,朝庞老先生解释道:“您放心,刀伤怕风,师兄若不是伤势已经痊愈,是断不会随意出门见风的。” 庞老先生恍然大悟点点头,但望向庞枝的眼神陌生困惑,小声问王臻华,“这是你师妹?” 王臻华迟疑地点了下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庞老先生亲昵埋怨了一句,颤巍巍翻着袖筒找了起来,“怎么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我连个像样儿的见面礼都没准备。” “不妨事,您给过我见面礼了。”庞枝忍着泪,从腰间取下一枚玉蝉,“您瞧,这不就是?” “已经给了?”庞老先生握着从枕头下翻出的一个纸包,眯眼看向玉蝉,觉得眼熟,这才半信半疑点点头,一转眼瞥见小孙子荣儿,像是才看见一样笑眯了眼,“来来,你看这是什么。” 荣儿回头看了庞枝一眼,得到允许后,颠颠跑上前,奶声奶气道:“是什么好东西呀?” 庞老先生献宝一样打开纸包,跟荣儿头挨头小声道:“是祥福记的蜜饯,你不是最喜欢吃吗?这是爹爹特地给你留着的,你几个哥哥都没有,来来,快吃……” 荣儿懵懂接过纸包,迷迷糊糊想着,不是应该叫爷爷吗,怎么变成爹爹了……没等他的小脑瓜转明白,一枚甜丝丝的蜜饯就被塞到他嘴里,荣儿幸福地眯起眼,顿时忘记之前不解的事。 爷孙俩你喂我一颗,我喂你一颗,玩的不亦乐乎。 庞枝做了个手势,跟王臻华一起悄悄退了出去。 一出门,庞枝勉强做出的欢颜褪去,她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想必师兄也看出来了,爹爹记性越来越差,常把过去和现在搞混,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清……” 王臻华心道果然,她受刀伤几乎是两年前的事了,庞老先生却让她好好养伤。而且庞老先生把蜜饯给荣儿时自称爹爹……王臻华低声问道:“刚才师父是把荣儿认成小时候的你了?” 庞枝垂下头,自嘲一笑,“是啊,想来我小时候的模样更招人疼。现在我去爹爹那儿,十次里有一两次能认出我来,我都要拜谢老天了。” 这种记忆衰退的症状,不会是阿尔茨海默病吧? 王臻华心情复杂,安慰了几句,自己都觉得言语苍白无力,只好停了嘴,盘算着回去后好好找个对症的高明大夫。王臻华向庞枝了解一番庞老的病情,心中记下各种症候,准备打听大夫时用。 看到王臻华也跟着发愁这件事,庞枝心中不免歉意,岔开话题道:“师兄此时归来,是解试顺利通过,回来备考省试吗?” 王臻华点头,原本来报喜,没想到庞老先生记忆回到了两年前,连收她为徒的事都忘了…… 庞家愁云惨淡了半年,总算遇上一件喜事,庞枝微笑道:“恭喜师兄了,待爹爹清醒过来,我一定告诉爹爹,让他老人家也跟着高兴高兴。” 王臻华心知庞枝体谅她刚回汴梁,不欲她过多操心,领了庞枝的好意,抱拳道:“同喜同喜,我听子由说,你们成亲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师父到时一定开心得很。” 以前提到亲事,庞枝还会脸红娇羞一下,但现在提起来,庞枝却一脸平静,“这门亲事来得委实不是时候,若是可以,我情愿在家中多待一段时间,我实在放心不下爹爹的身体……我娘倒罢了,有一次爹爹清醒时,我试着提议推延婚期,但他却怎么都不同意。” 王臻华低声道:“可能是师父想在……之前,喝上你的喜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离开庞家,王臻华上门前的好心情殆落无遗。 接下来的日子,王臻华就在不停寻访大夫,上门为庞老看诊,再次寻访大夫……之间循环度过,直到同样归乡赶考的典素问回来,她才停下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 典素问的回来,让庞老先生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庞老先生严肃问过两人解试的情况,让他二人分别默下各自卷子,虽然心中满意,但还是鸡蛋里挑骨头批评一番,生怕他们因名次太好,而骄矜自满,固步自封,最后在省试中失利。 在得知王臻华在回汴梁一个月内,一点书都没看之后,庞老先生把王臻华骂了个狗血淋头,勒令她马上回家闭门读书,不到春闱不得出门! 王臻华也知道这段时间自己于学业确实有些懈怠,再加上这汴梁城里有点能耐的大夫,几乎已经被她寻了个遍,而太医院的太医也早被几位师兄特地请来,所有大夫对庞老先生的病都束手无策,似乎庞老先生就只剩下认老等死这一条路…… 庞老先生清醒一会儿,就复又迷糊起来,王臻华和典素问结伴离开。 “难道师父的病就当真治不好了吗?”王臻华心里有些难受。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你的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典素问难得安慰人,语气生硬极了。 王臻华诧异于典素问罕见的人情味,心头沉郁散了一点,“也是,等省试考完有了空余,我可以到各地寻访名医,到时候师父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典素问沉默笑笑,他抬眸望向庞府的门匾,良久才道:“可能是我离开太久,总觉得师父一下子就病来如山倒,仿佛顷刻间就显出下世的模样……总让我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王臻华叹了口气,“是啊,我一直以为,师父最起码还能给师妹的孩子启蒙呢。” 典素问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听师父的话,开始闭门读书?” “师父指责我的话确实有道理,我确实怠慢了功课,但也不用因噎废食,就此闭门造车呀。”王臻华沉稳道,“我会静下心备考,但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以防师父这儿有什么需要帮忙。” “我也一样。”典素问表示赞同,“或者咱们排个时间,轮着来?” 王臻华颔首应下。 两人在路口道了别,各自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臻华恢复了以往认真备考的习惯,隔一天出一次门,也算调节一下心情,虽然调节后心情绝对不会太好就是…… 偶尔碰上庞老先生清醒,那她绝对会被一早骂回来,但这种时候一般很少。 就算在庞家全天守庞老先生,也不影响王臻华看书,因为庞老先生哪怕记忆缺失到认不清人的地步,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读书人,只要有一本书在手,就能安静一整天。 给这种病人陪床,绝对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 随着王臻华在庞家常驻的日子增多,来探望的人她也见了不少。 来得最频繁的是鲁子由,作为庞老先生的准女婿,鲁子由几乎三四天就来一趟,鉴于他在东宫颇受器重,公务繁多,能来这么勤快已经很不错了。尤其在看到鲁子由有点肉的娃娃脸,几乎瘦成一张瓜子脸后,王臻华再见到鲁子由时,不由劝了几句,让他顾着点自己的身体,别这么两头熬油点灯。 不过鲁子由只是怔愣片刻,随后笑笑拒绝。 余者值得一提的,还有她的几位师兄。 除了她和典素问,庞老先生还收有五位弟子,其中三位在京都汴梁,两位外放地方。 将鲁子由引荐给庞老先生当女婿的张晋安,在师门排行第一,任太子太傅,正一品,是庞老先生所有弟子中官职最高的一位,也是师门中威信仅次于庞老先生的一位。三师兄贾昭任吏部尚书,四师兄薛律任御史中丞……这三位常在官员休沐日上门看望庞老先生。 其余两位因地方官员三年一述职,平日不得擅离职守,所以自王臻华入门,一直未曾蒙面。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九。这一日天还未亮,王臻华就提着装有笔墨纸砚、糕点水壶的提篮,手持面貌册——亦即准考证,排在了贡院外长长的队伍里。 第四十六章 队伍在慢慢缩短, 贡院门口堆着一大堆被搜出来的夹带, 有藏在糕点里的、藏在砚台夹层里的、有写在衣服内襟上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让王臻华大开眼界。 不过这些只是看个热闹, 王臻华垂头看看自己的身体。 这两年来, 王臻华一直服着药。 那方子果然有用, 但药效极其霸道, 不仅停了她二次性征的发育,连正常的身高增长也几乎停滞不前。自两年前到现在,她顶多长了一公分, 幸好王家基因好,她原本底子就不错,现在勉强够一米七, 在女人中可以傲视群雄, 在男人中就有些显矮,但总算是在正常范畴之内, 并不会太引人注目。 相比起她每次来葵水时疼得死去活来、周期还不规律、甚至失去未来做母亲的可能……一点身高身材上的牺牲,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王臻华摊开手, 看着掌心。 除了轮廓大了一些, 细节与她初来时几乎别无二致。手指修长有力、苍白穹劲, 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留下来的——这依旧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王臻华抬头看向贡院的匾额, 在这一路上踯躅前行这么久,总算到了终点。 很快王臻华到了贡院门口, 她主动将提篮递上去, 取出里面的笔墨纸砚等等东西,一样样摆开,个高的兵士抬头瞥了王臻华一眼,颇为满意她的识相,朝旁边一脸络腮胡的兵士递了话,“这后生挺识相的,你动作轻点,别大老粗的把人给碰碎了。” 络腮胡的兵士负责搜身,他抬手招呼王臻华上前,上下打量,啧啧道:“瞧这副小身板,我要真力气大了,不愁把人给拍散架了。得,你放心罢,真要把人拍坏了,我还怕惹上官司呢。” 王臻华走上前,主动解下外袍,让其检验有无夹带,那络腮胡的兵士倒也应诺,但那蒲扇大的手就算落下时轻了不少,也照样把王臻华拍得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 不管怎样,她总算平安过关。 王臻华挪开地方,让开门口,穿好外袍,收拾好提篮,对两位兵士大哥道了谢,拿着面貌册踏入贡院,寻到她的排号坐下,准备好笔墨,静待开场。 省试考四场,共考三天。 第一场考本经,第二场考兼经,第三场考论一首,第四场考时务策三道。 王臻华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应对考试,但总不免被一些事情分心。 譬如隔道有人作弊被抓,被立刻撤卷、当即赶出考场,那人披头散发、撒泼放赖死活不肯走,但被毫不留情堵了嘴,打晕拖走……这杀鸡儆猴的效果,当真立竿见影。 她可是看到斜对面的号舍里,有个年轻人原本还悄摸看着不知道夹带在哪儿的小纸条,但一看到那位被抓住作弊的,顿时哆嗦了半天,趁着巡视的考官去巡别的过道,立刻把纸条嚼吧嚼吧生咽了。 这种被抓作弊的毕竟少,到了第一天下午,考场就基本清净不少。 但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管是那一米来长,既当板凳又当床的硬木板,还是隔壁悠长响亮的呼噜声,甚至是不知道从哪飘过来的臭脚汗味儿……都让王臻华苦不堪言,整晚都没睡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可能睡姿不好,王臻华只觉浑身酸痛,动一动全身都嘎嘣嘎嘣作响…… 趁着出恭的请求被准许,王臻华在茅房关上门,避开茅坑,忍着恶臭,匆匆活动一下四肢关节,在押送的兵士敲门警告前出了门,乖乖回了号舍,就着水壶倒了点水洗脸净手。 或许是习惯了,接下来的两天似乎没第一天那么难以忍受。 终于,贡院的钟声响起,考官宣布省试结束。 贡院门口人头攒动,向叔却很快从中找到了王臻华,以万夫莫当之势硬生生挤出一条路,领着她一路回了马车。向叔拧了块热毛巾,递给王臻华擦脸,却并不离开。 王臻华靠在马车壁上,向叔这模样可不常见。 而且自从回乡赶考那段路上,重砚一路驾车打尖、租院造饭……样样都准备妥妥当当,几乎没让向叔操什么心,重砚的办事能力得到向叔的肯定,自那之后,向叔就让重砚接手王臻华身边诸事。 在时隔半年之后,向叔却再次插手王臻华身边事,而且是这种接送往来的小事。再加上向叔那不甚美妙的脸色……王臻华叹了口气,“说罢,出了什么事?” 向叔勉强端着的一张笑脸,终于垮了下去,“官人,庞老先生去世了。” 王臻华身形一僵,闭了闭眼,“去庞府。” 向叔低头应下,取出搁在座椅下的包袱,解开来,“官人,这是府里绣娘匆忙赶制的孝服,有些粗糙,官人权且换上罢,一会儿上庞府,总不好……” 王臻华点头,摆手示意向叔出去,待马车门关上,她独自换上麻衣孝服。 换上孝服之后,王臻华开了半侧门,问起向叔详情。 庞老先生是在今日上午过世的。 据说庞老先生早晨起来状态还不错,要了小半碗粥,下地打了小半套太极,巳时左右突然不好,前面还在陪荣儿玩编花绳,逗荣儿开心,忽然一个猛子栽倒在地,人一下就突然不行了。 除了庞母和小荣儿陪着,连庞枝都没赶上临终交代,只来得及看了庞老先生最后一眼。 本来庞老先生身体越来越差,几乎药石罔顾,就算再不愿意直面真相的庞枝,都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开始悄悄准备起庞老先生的后事。 也因为此,庞枝但凡有空,就要抽时间来陪庞老先生。但今日是鲁家来下聘的日子,本来这种时候新妇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娇羞坐在闺房,等候夫家女性长辈来插钗就行。可是庞老病重,庞母照顾丈夫无暇他顾,所有事都堆到庞枝头上。本来庞枝希望一切从简,但鲁子由说,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大事,不肯草率行事。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勉强折中,削减了一些步骤,但基本框架不变。 庞枝从天不亮,就在忙下聘的事,又当总管,又当接待,必要时候还要回闺房当花瓶……结果她就这么忙了一上午,水都没喝一口,前心都要贴后背了,突然一道晴天霹雳,庞老先生撑不住了…… 庞枝一路飞奔回内院,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眼睁睁看着庞老阖了眼。 且不提庞家如何哀恸,如何悲声彻天。光是清洗尸体,更换寿衣一事,就是一桩难事。 今日庞老所有子侄男丁都不在家。此时朝中议着大事,三位师兄都无闲暇,庞家儿子都在外任,只有小荣儿够凑个数,但小孩眼睛干净,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故而庞母不让荣儿随意到灵前。 此时本应依靠女婿鲁子由,但庞枝却不肯。 明明就在一间府中,却连父亲最后一程都无法相送,庞枝如何想不得而知,但从她停下聘仪,客客气气送走鲁家亲眷,甚至拒绝鲁子由以半子身份为庞老清洗入殓等事来看,庞枝显然在迁怒。 幸好今天是省试最后一日,贡院一开门,王臻华就被向叔迅速接走,倒也还算及时。 王家的马车在庞府门前停下,王臻华跳下马车,看到庞家匾额旁已经换上了白灯笼,而另一辆马车也在王臻华身侧停下,典素问下了马车,同样是一身匆匆赶制的粗布孝服。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沉重。 门房是见惯了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忙开了大门,将二人迎进门来。 一进门,就见一抬抬聘礼摆在庭院,红木箱子上的大红花朵都被人拆下,抬聘礼的下人都披着麻衣布片,领口前襟偶尔露出红衣一角,在庞家来往仆从触目可见的惶惶悲痛气氛中,显得尤其尴尬。 王臻华没有理会,直接往内院而去。 正院灵堂已经在布置,黑的纱幕,白的帷幔,牌位香炉、火盆纸钱……王臻华瞥了一眼,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样,立刻调转视线,一眼不眨朝内院而去。 一踏入内院门,就看到鲁子由和庞枝僵持在院中。 “……亲事没成,聘礼你直接拉走,你也不用在这儿假惺惺充好人,我庞家就算再家中无人,也不需要你来为家父入殓收尸……”庞枝一张脸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下逐客令。 鲁子由本来还待说什么,正看到王臻华和典素问先后进门,退后一步道:“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谈成亲的事。我知道自己碍你的眼,先行告辞。” 说完,鲁子由转身离开,在路过王臻华时,也没有一贯的风度,只冷漠点了点头。 庞枝却一点情面没给他留,招来绿梓,“吩咐门房,把聘礼扔出去。” 鲁子由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直接离开。 “你这又是何苦?”王臻华上前,倍感头疼对庞枝道,“好歹是师父一手安排的亲事,就算是鲁家不愿意等你守孝三年,让他们开口退亲就是,你一个女儿家何必担这个恶名?” “师兄何必为我找借口?”庞枝冷笑,在白衣孝服的映衬下,有种锋芒毕露的冷艳,“我早就不喜这桩亲事,不过是不忍父亲为难,才耐下性子敷衍。现在父亲不在了,我何必再委屈自己?再说,若非姓鲁的多事,我也不致失陪于父亲最后一程。我没打杀了他,都算是我忍功了得了。” “也罢,现在总归不是议亲的时候。”王臻华叹了口气,沉声道,“师父在哪?我去拜祭。” 第四十七章 屋里了无生气, 透着一股冷寂的气息。 几个使女垂头丧气站在床前, 庞母仿佛在一夕之间头发全白, 脸上皱纹横生, 双眼红肿, 神情呆滞, 连上好的脂粉都掩盖不住老态憔悴。 王臻华和典素问上前安慰庞母, 庞母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落在二人身上,木然点了点头。 庞老先生平躺在床上, 双手交握,置于小腹上方,面容平和, 一点都不像死去的样子, 仿佛只是小睡一下,有人来叫立刻就会睁眼醒来。 然而这只是错觉罢了。 使女取来蒲团, 搁在床前地上, 王臻华和典素问各自行了三叩拜礼。 庞枝使人请了庞母离开, 走到王臻华和典素问身边, 低声道:“还要请两位师兄帮一个忙了。” 两人义不容辞, 自然应下。庞枝命人将其父寿衣,连同热水、毛巾等物悉皆奉上, 才对王臻华二人裣衽道:“兄长不在,荣儿还小, 为家父擦身和更换寿衣一事, 就有劳两位师兄了。” 二人点头,无有不应。 待庞枝退出房门,典素问挽起袖子净手,王臻华才反应过来,貌似她自己也该跟着庞枝避嫌退下才是吧。可事到临头了才找借口抽身……谁都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来她是临时反悔? 王臻华摸摸鼻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当这是自己的老父亲,尽一尽最后一点孝道吧。 想罢,王臻华也净了手,跟典素问一齐脱下庞老先生的常服。两人都不是四体不勤的人,这一流程并没有花太长时间。随后王臻华二人分别拧了条毛巾,给庞老先生细细清理一遍身体。绿梓端来寿服,从里到外,都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两人再次换水净手,合力给庞老先生换上一身寿服。 王臻华退后一步,看着绿梓带人将庞老先生抬到正堂,放入棺材里。 灵堂还没布置妥当,王臻华跟着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婉拒了庞枝留饭,直接离开回家。李氏和婧娘都没睡,熬夜等在王臻华房间。王臻华沐浴更衣,出来时热腾腾的饭已经在桌上摆好。 婧娘亲自取了筷子,放在王臻华手里,示意她别来见外一套,赶紧趁热吃,“本来你考完省试,很值得庆贺一番,但庞家出了这种事,只能委屈一下了。” “有得吃就不错了。”王臻华也不客气,喝了杯热茶暖胃,就开始吃饭。本来庞枝也留了饭,但闻了一晚上烟熏香绕,再加上庞家触目可见的悲伤惊惧,王臻华实在没胃口在庞家用饭。 王臻华匆匆填饱肚子,跟婧娘商量好明天的祭礼,看到李氏一脸困意,拿帕子掩着,悄悄打了几个呵切,才反应过来,“都差不多了,你们先回去睡罢,有事明早再谈。” 这几天王臻华在贡院里头考试,李氏和婧娘在家里也跟着揪心,虽然软榻高床比王臻华的睡觉条件高好多倍,但睡眠质量真不比王臻华好多少。李氏和婧娘原是担心王臻华,现在见她无恙,也就放下心来,相携离开。临走前李氏想问问王臻华考得怎样,被婧娘掐了一把,直接拉走了。 王臻华笑纳了婧娘的体贴。 冬草上前收拾走了碗筷盘勺,开窗散了会味儿,准备点香熏屋。王臻华实在闻够了那股烟熏雾燎的味儿,挥手让冬草退下,本来累了好几天准备睡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进了书房。 书房是沿袭自王昱的,很多书因过于生僻专业,王臻华并没细看,不过找起来倒还是约略有点印象的。王臻华将烛台点亮,走到第二排书架边,取下一本书,书名《洗冤积录》。 今日为庞老先生擦洗身体时,王臻华心中就有些疑惑。 按说尸体在死去一段时间之后,会出现尸僵现象。王臻华本来听到向叔说起庞老还未净身入殓,就有些担心她和典素问来得太迟,装殓一定会很不方便。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在王臻华到来时,庞老明明已经过世四个多时辰,但尸体柔软,关节灵活,一点没有僵直的迹象…… 一般人在死后两三个时辰后,会出现尸僵现象。虽然因为年龄大小、个人身体状况以及周围环境因素不同,尸僵现象会提前或延迟一定时间,但庞老先生难道就那么巧,正好在这例外中吗? 这本《洗冤积录》记载了很多验尸技巧,王臻华翻出它,就是想看看所谓例外都有何种情况。 冬草悄悄进来,给王臻华换了杯参茶,剪了烛心,重又退了下去。 王臻华磨了墨,记下尸僵相关的知识,合上书,不禁沉思起来。尸僵现象延迟,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外界坏境,第二种是本身因素。 第一种,如在土中或水中,或者在低温情况下,尸僵会延缓很多。 庞老先生自出了事,就一直躺在床上,既没挨着土,也没沾过水,屋里一直烧着炉火,没旺到让人出汗,但也不至于冷到影响尸体腐败速度,所以这种可能排除。 第二种,本身因素也有两类,其一是个人身体素质,其二是药物影响。 其一,个人身体素质不同,死后尸体僵直情况自然不同。肌肉发达的青壮年,一般尸僵形成迟而强;与之相反,肌肉不发达的老人和小孩,或者肌肉过度疲劳者,都会过早形成尸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庞老先生虽然注重养生,但只是少食多餐,饭后散步等,更剧烈的健身活动很少去做,平日不是站或坐着,又是老年人……按照上述推论,尸僵情况应出现得更早才是,所以这种可能也排除。 其二,药物影响。 对于中医方面如何解释,王臻华不太明白,但现代生物知识让她知道,所谓尸僵出现,是能产生人体日常所需化学能的三磷酸腺苷减少,肌原纤维蛋白质脱水,肌纤维收缩,才导致尸体僵直…… 王臻华不是学生物的,不太清楚这世上是否有一种药物,能在人死后延长人体内蛋白质的脱水作用,从而延迟尸僵现象,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中药、西药、苗疆蛊虫……虽然《洗冤集录》只在此种可能上存疑,却并未列出确定的中药材,但既然单独列出,就说明有存在可能。 而鉴于之前几种因素在庞老先生身上都不适用,那么药物影响只会是唯一的可能。 庞老先生在离世半年前一直久病不起,且因各种病症此起彼伏,所服用的中药种类也浩桎繁多,说不定某几种组合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影响。王臻华也希望真相如此。 因为倘若不是,只会是另外有人下药,这种情况下,庞老先生的死因就不是单纯病逝身亡了。 王臻华把《洗冤集录》收起来,插回书架上,熄了书房的烛火,回了内室。 冬草打了水进来,王臻华漫不经心洗漱着,想着明日去庞府,记得向绿梓要来庞老先生这半年多的脉案和所有药方,寻个妥当人问问。不过药方一定很多,只怕多而杂一下子看不出端倪。 依着王臻华的想法,把常见和不常见的药材都归类列表,简单排除一下,再让内行人去看,说不定能省些时间。但中药讲究得多,一样的药材,火候、时间、水量等不一样,熬出来的药效都不尽相同。她到底是个外行,这个主意是省了时间,还是纯属添乱,还要问问正经的大夫才行。 冬草端着残水退了下去,王臻华脱掉外袍,熄掉烛火,只着中衣,钻进被窝里。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王臻华仰面躺着,看着床帐顶上的藤蔓花纹,某个她最不希望的可能又偷偷钻进她脑子里——如果庞老先生之死是源于蓄意下药,那动机又究竟为何呢? 早些年庞老先生当御史时,是弹劾得罪了不少人,但庞老先生丢官弃职,满腔抱负无处施为,只能窝在一家私人书院当教书匠,这已经平息了很多人的怒火,现在数十年过去,时过境迁,谁还会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报复谋害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书生? 如果不是庞老先生当年做官时得罪下的人,那就只能是他教书期间惹下的官司。 可庞老先生一直深居简出、淡泊名利,收了几个徒弟都几乎是放羊吃草,哪会平白得罪人? 再说就算庞老先生是得罪了书院某个同僚,或者某个有权有势的学子家长,他前面那五个徒弟一个赛一个能耐,一般人巴结他老人家还来不及,哪会冒着得罪这五人的危险,下毒药谋害他呢? 或许是她多心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说不定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王臻华翻了个身,抛开那些让人不快的猜测,将注意力转回庞老先生半年来的脉案药方上,提醒自己明早别忘了问绿梓要,才慢慢入了睡乡。 第四十八章 翌日, 王臻华来到庞府, 拜祭过师父之后, 寻来绿梓问话。绿梓倒是一五一十说了, 庞老先生这半年来的脉案药方都在, 每旬一汇总, 由庞枝保管着, 绿梓手头只有最近几日的。 王臻华抄下来绿梓手里的脉案药方,抽个空寻来庞枝,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来意。 但庞枝却敏感地眯了眯眼, “你觉得父亲的死有蹊跷?” 王臻华斟酌一番措辞,谨慎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在为师父整理遗容, 更换寿衣的时候, 遇到一些不解的地方,因此想要借脉案一观, 一解心中之惑。” 庞枝一眼不眨看向王臻华。 脉案药方一直在内书房搁着, 她珍之重之保管着, 但在外人眼里只怕烧火都嫌火小, 根本不值一提。王臻华要看脉案只是小事一桩, 但此中背后深远意义却不容人小觑。 王臻华对上庞枝的视线,倒也不曾慌乱, 只温和纯良笑着,最后还是庞枝败下阵来。 庞枝解下系在腰上的铜钥匙, 递给王臻华, “一进门,正对书架中央有个紫檀木匣,脉案药方都在里面。书桌上有笔墨纸砚,你只管抄去。”待王臻华接过钥匙,庞枝又提醒道,“若有进展,记得通知我。” 王臻华应诺。 庞枝还要忙丧葬事宜,叫来一个使女给王臻华带路,就匆匆离开。王臻华跟着使女去了内书房,进了门,一眼找到紫檀木匣,手中钥匙正配匣上铜锁。 王臻华坐在书桌前,取出脉案,大致浏览一遍。 因家中有婧娘这个病号,一些常见的脉案药方,譬如咳嗽发烧等症状,王臻华倒也耳熟能详,但一些肺损积劳之类的,她就看不太懂了,只草草看完,心中有了一个大略的概况。 不过撇开这些具体的病症不提,王臻华倒是发现一个规律。 似乎庞老先生每当病情好转,隔个一两天,就会再次病重,虽然前后生的病不一样,但就结果而言,每次病得下不来床——规律清晰可见。 王臻华抄好脉案,又记下每次病情转折的时间点,出了书房,再次找来绿梓,询问在这些时间点中,庞老先生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或者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绿梓摸着脑袋,想半天没头绪,“我记不太清了,好像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王臻华深深皱眉,正欲再问,却见典素问找来,对她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三位师兄都来了,正在拜祭师父,你也该过来见见。” 典素问瞥见王臻华手中稿纸,“可以看一下吗?” 王臻华想了想,递了过去。 典素问一看都是些脉案药方,翻得有些随意,但到了最后一页,瞥见记录有王臻华所写异常时间点的时候,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这么一看,确实有些蹊跷。” 王臻华无奈摊了摊手,“可惜时间过去太久,绿梓不记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典素问放下手中稿纸,指节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了敲,“这倒不难。绿梓,你将这半年来的拜帖都拿来,没让进门的就算了,只将那些确实进了门,拜见了师父的帖子拿来。” 绿梓躬身应是,随后退下。 听了典素问的主意,王臻华不由眼中一亮,她把一堆摘录的资料都收好,“此时暂时不要外传,等有了进展再说。你不是来叫我见三位师兄吗?咱们先出去罢,毕竟绿梓取东西还需要些时候。” 虽然看出王臻华不欲声张的态度,但事关师父死因,于情于理,典素问都无法袖手旁观,“我认识一位大夫,于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很在行。”典素问指了指王臻华收在怀里的资料,“若是此事背后另有隐情,一般循规蹈矩的大夫,只怕未必能从这些脉案药方上,看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这话倒也在理。 虽然典素问一贯心性凉薄,但事关师父,王臻华相信此人不会在这种事上遮遮掩掩,于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算是应下对方的加盟。 两人出了厅堂,来到外院灵堂,见过张晋安等三位师兄。 张晋安已经年届不惑,留着长须,不苟言笑,威严极了。今日在灵前也是一样,若非张晋安在烧完纸钱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王臻华都要以为这位大师兄对师父感情不深呢。 贾昭年纪只比张晋安稍小一点,但灰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却让他看着比张晋安大不止一轮,尤其那哀毁至极、佝偻着背跪在棺前的样子,这位三师兄看起来几乎跟庞老先生是同龄人了。 薛律排行第四,是他们七位师兄弟里,样貌最好的一个。面若好女,傅粉何郎。据说当年连公主都为之倾心,想要下嫁,但本朝驸马不得议政,薛律坚辞,皇上非但没勃然大怒,还松了口气,高高兴兴把薛律调到身边,从翰林院调到了中书省,封为中书通事舍人。 现在薛律虽然已经而立之年,但一身风华却半分不减,添了清癯气度,更让人心折。 好比现在,虽然三位师兄一样的不苟言笑,行止间透出几分哀伤气息,但王臻华却只觉得薛律悼念师父的心最诚挚,最让人忍不住上前,想要开解宽慰。 当然,王臻华只是想想罢了。 这位美人师兄最恨人拿他样貌说事,王臻华真要对三位师兄态度截然分明,并且针对性地开解薛律,虽然人家碍于师兄弟情分未必会翻脸,但她只怕这辈子都得不到美人师兄的好脸色了。 张晋安三人本是朝中重臣,公务缠身,此番前来祭拜已经是百忙中抽空,所以在灵前守了一个时辰,隐晦地震慑一番,让祭拜的人都识点相别捣乱,就相继告辞。 忙完了第一天的丧仪,王臻华出了灵堂,找了个清净的花厅,叫来绿梓。 绿梓也知道此事不宜为外人所知,于是一个外人都没找,提前将那条路清了人,独自把一个大木箱子抱到花厅,气喘吁吁地掩上了门,“官人,这半年被老爷接了的帖子,都在这里了。” 王臻华赞赏点了点头,“你在门外守着,有人靠近,咳嗽一声提醒我就行。” 绿梓抹掉额头上的汗珠,痛快应下,乖乖守在了门外。 王臻华低下头,认真查看起来。 只翻了头一个月的拜帖,某个名字就上了她的黑名单。王臻华有点难以置信,不死心地看遍剩下半年的所有拜帖,此人名字在庞老先生病情发生转折时,几乎十次有九次出现。 鲁子由。 虽然庞老先生病情好转,鲁子由作为未来女婿,上门探望再合理不过。但庞老先生病情上午一好转,下午鲁子由就上门拜访,他哪来的渠道知道庞老先生的详细病情进展?总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王臻华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心不在焉将帖子归置好,草草放回箱子里。因今天一天心里记挂着事,王臻华倒是没注意来祭拜的人里有没有鲁子由,她开门问绿梓,“你家姑爷今天来了吗?” 绿梓点头,苦着脸道:“姑爷只在早晨拜祭了一下老爷,没待得片刻,就被娘子挤兑走了。” 王臻华漫不经心挥手让绿梓退下,若这半年来鲁子由每次掐点来的到访不是巧合,那鲁子由恐怕未必是庞枝几句话挤兑走的,而是他本就有意如此…… 若是庞老先生的死真的跟鲁子由有关,那鲁子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鲁家几代都是汴梁人,虽然之前没瓜葛,但准备结亲庞家特地打听过,鲁家正正常常,既没有抄家灭族的仇人,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鲁子由也是清清静静,既无青梅竹马,也无红颜知己。 而且庞家人脉广,娶了庞枝,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鲁子由哪根筋搭错了,会谋害老丈人? 王臻华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希望是她想错了……王臻华直接出了庞府,让重砚套上车,准备去鲁家看看。 鲁家离得并不远,驱车而去,不过片刻功夫,马车就停在鲁家门前。 重砚上前叩门,王臻华等得心焦,也跟着下了马车。 没有拜帖就上门拜客,这严格来说有些失礼,但如果两家亲近,则不需如此见外。王臻华虽然从没登过鲁家门,但正儿八经是庞枝师兄,所以勉强不算外人。 但鲁家门房却停了好一会儿才开了门,把王臻华迎了进去。这就有点微妙了。 一天前,鲁家还准备下聘,家里喜气一点也是正常,不过鲁家在这方面倒还算周到,撤下了喜字红灯笼红幕……王臻华心中有疑惑,自然一路留心看着。 庞家死了男主子,阖家透着仓皇气息很正常。 但鲁家不过是姻亲,而且还是半截子的姻亲,经过庞枝昨日那一闹,两家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为着这样关系不近不远的人家中丧事,鲁家上下竟然也露出一些人心惶惶的意味,这不免让人意外。 及至进了厅堂,王臻华坐了半晌,才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上来回话。 那中年男子上前做了个揖,“官人请见谅,太子舍人有事召唤,我家官人不得不去,所以……” 坐了半天冷板凳,王臻华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是我不曾递帖,冒昧来访。”王臻华把端了半天、一点没动的茶原样搁回桌子,“不知伯父伯母可在?我冒昧前来,合该拜见一下才是。” 中年男子搓了搓手,满脸歉意,“老爷昨儿回来就生了病,里面忙成一团,实在不方便见客。” 王臻华若有所思点点头,“是不太巧,我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第四十九章 翌日典素问带着王臻华一路七拐八弯, 停在一条小巷子里。面前是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铺面, 屋檐下一个木架子支出来, 上面挂着一个脏得看不出图案的旧旗子, 只模糊能认出个“药”字。 典素问上前一步, 推开门。 门一推开, 里面顿时荡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 典素问掩鼻退后一步,等到灰尘落下,才带头进了门。外面这么大动静, 里面都没人出来招呼客人,王臻华对此颇觉好奇。 王臻华左右打量,屋顶很矮, 几乎伸直手臂就能够到横梁, 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桌椅板凳,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 有的泥封掉了, 半躺在地上, 流出青黑色的粘稠液体, 干涸在瓶颈上。 典素问熟门熟路绕过一大堆障碍物, 从柜台后推开一扇齐腰高的暗门,示意王臻华跟着进来。 王臻华怀着对奇人异士的憧憬, 紧随典素问进入暗门。可惜里面不是她想象中的别有洞天,而只是一间比刚才外间更杂乱无章、让人几乎无处下脚的低矮屋子。 而从书堆后探出头的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男人, 也让王臻华想象中世外高人的形象瞬间崩塌。 幸好这个时候不需要她出头, 典素问自动上前,跟大夫搭起话来。这名大夫看起来像个三四十岁的流浪汉,却是出人意料有一把年轻清亮的嗓子,袖下的手也是意外的干净修长。 典素问给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名大夫名唤张士诚,祖上做过太医,但因为一些事被罢黜,阖家流放。也是好几代过去,张士诚才得以返回汴梁,但不敢抛头露面,只窝在这种贫民窟的地方,治得也是些付不起钱的穷苦百姓。 王臻华递上脉案药方,“还请您看看,这中间有无蹊跷。” 足有两寸厚的脉案药方,张士诚仿佛只一眨眼功夫就翻完,口气有一点兴味盎然,“单拿出每一张脉案来看,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前后联系起来,这里面却是大有深意了。” 张士诚没管两个听众瞬间变了的脸色,“譬如代赭石、殷黄……这几味药材鲜少用在药方里,虽然也对症,但若有一物作引子,就会使病人气血两虚、邪风入体,不知不觉之间病入膏肓……” “敢问先生,这种药引所为何物?”王臻华蹙眉问道。 “一种极罕见的东西,名唤药玉。”张士诚回转身,从摞成小山的书堆里费力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浑不在意抖了抖书脊,荡起一阵灰尘,随后翻到某一页,“药玉,古称浊玉,色质浑浊,通体药味,因玉质不同,而各有奇效,或可解毒、或可下毒……” “我以前听说过药玉,但一直以为它是解毒的奇物,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说它可以下毒。”王臻华心想难道是她孤陋寡闻了?她探头瞄向书的封面,书名《齐术药典》,“这书在市面上流传如何?” “市面上绝对没有,就连这本都是家祖亲自手抄而来。”张士诚嘴上说它是珍本,手上却一点不见珍惜,随手把书它到书堆上,开口逐客道,“三个问题三百文,钱放在门口瓦罐里,慢走不送。” 典素问一脸无奈,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王臻华别跟他计较。 王臻华摸了摸鼻子,拱手作揖,道了别,和典素问一齐离开暗室,出外间门的时候,确实在门边看到一个半点不出奇的瓦罐,揭开盖子,里面确实有薄薄一层铜板。 虽然问个问题就要付钱,似乎有坑人之嫌,但人家确实有本事,也的确为她解了惑,而且就庞老死因真相而言,这三百文的价钱绝对物超所值。 王臻华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颠了颠,约有二三两,抬手准备放入瓦罐,却被典素问拦住。 典素问解释道:“张大夫一向是这规矩,诊金全由他定,一文不多取,一文不少要。”说着,典素问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开始数铜板,“别的大夫若是多得了诊金,多半会求之不得。但换了张大夫,多得的钱必会退还不说,日后想要求诊,就算捧着金山银山,也绝对会被拒之门外。” 王臻华若有所思,“这种规矩,倒是闻所未闻。” 典素问点齐了三百文钱,放到瓦罐里,“他一向是这副孤拐脾气,其实心地很好……” 王臻华收了银子,她身上倒也带着些铜板零花,但绝对不够三百个,因此没跟典素问抢着付钱,只寻思着一会儿到中午,正好请个客…… 两人离开这间不起眼的铺子,慢慢走在路上。 现在庞老先生的死因确实另有隐情,关键点就是能否找到药玉了。王臻华沉吟道:“药玉极其珍贵,以它来下毒害死师父,确实神不知鬼不觉,就是不知何人才拥有此物……” 两人对视一眼,都很疑惑。 他二人都看过庞家这半年来的拜帖,都对鲁子由每次巧而又巧的拜访印象深刻。可是鲁家也不算多大富大贵,怎么会拥有堪称稀世之珍的药玉呢? 王臻华耸了耸肩,“或许是人家的传家宝呢?在这儿猜来猜去也没用,我想再去一趟鲁家。” “上次你独自去就有些鲁莽,不过当时不知道鲁子由是否真凶,你也平安归来,倒也罢了。”典素问不太赞同,“可现在他身上的嫌疑太重,你再独自上门,若你露出一点怀疑,他为掩藏行迹杀人灭口,你有几条命可以挥霍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师兄说得也对,我多带几个下人罢。”王臻华拱手,谢过典素问提醒。 王臻华也不愿身赴险境,但事关师父死因,由不得她当缩头乌龟。而且庞家这半年来从未有陌生人上门拜访,仆人使女也没买新的使唤,所以师父的死绝对是内鬼所为! 想到有这样一个杀人凶手潜藏在身边,端着温良恭俭的面皮,行着杀人害命的勾当……王臻华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哪容得她掩耳盗铃,装天下太平? 典素问不意王臻华如此坚定,想了想,道:“罢了,我陪你一齐去吧。” 王臻华略觉意外。 但几年来的相处让王臻华知道,典素问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一旦下定的主意很少会有改变。因此她也不费劲去劝,笑着应下,“已到午时,咱们先去吃个饭吧,免得让鲁家以为咱们是去蹭饭的。” 典素问点了点头,两人随便寻了个酒楼,点了几样素菜,又使钱让小二分别到典王两家,一来告知家人中午不归,二来让家人遣两个壮实男仆过来。 典王两家效率都很高,没等他二人吃完饭,要的人就被送来酒楼。 王家送来的两个仆从,王臻华倒都认识,一个是当初负责监视小莲的东生,一个是向叔的儿子向沉,两人都是高大壮实的体魄,保驾护航再合适不过。 王臻华结了账,一行人往鲁家而去。 这一次鲁家并没有晾着王臻华太久,很快就将二人请进门,而且这次不是被放在客厅晾着,而是直接被请进了更具亲密意义的书房,好茶、好点心上了一大堆——起码这还像个做亲戚的态度。 管家礼数周全,态度不失殷勤,“官人刚下衙回来,沐浴更衣后才好见客,请二位官人稍等。” 王臻华笑着称不急,随后问道:“昨日上门听闻伯父生病,不知现在好些没有?” 管家脸上浮起一抹忧色,“老爷的病情……实在不太好,大夫说城外气候养人,夫人陪着老爷一齐去城外庄子上养病了,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到没到庄子。” 王臻华和典素问对视一眼,就算是真生了病,这所谓去庄子休养也来得太急了。 管家看两人再无事要问,恭敬退下。 鲁家父母走得太快,实在蹊跷,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二老究竟是为养病,还是为避祸,也不知道派人去家鲁庄子上寻人,能不能找到这两位老人家。 王臻华一边心中思量,一边在鲁家书房中踱着步,漫不经心打量着此间陈设。 书架上颇多珍藏,王臻华从中看到几本古籍孤本,她抬手轻触书脊,一路看过去,一时倒是放下那些糟心事。正好有一本薄册子书脊朝里,夹在两本厚厚的典籍中间,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王臻华一时整理癖发作,抽出薄册子,掉一下个儿,准备原样儿插回去。她的视线不经意地在封面扫了一眼,手突然僵了下来,“师兄,张大夫的那本医书叫什么来着?” 典素问抬头看向王臻华,“叫《齐术药典》,怎么了?” 王臻华已经翻到了某一页,看着那一条关于药玉的注解,叹了口气,“果然是它。” 典素问凑前一看,脸色沉了下来,正要说什么,忽听问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臻华赶紧把薄册子原样插回书架,两人刚在座位上坐下,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露出鲁子由苍白的脸。 第五十章 三人厮见过后, 分了主次坐下, 管家进来重新上了茶。 王臻华就着往日事寒暄一二, 鲁子由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还算礼数周全。随后王臻华切入了正题, 一副诚恳的样子说合道:“师父过世, 师母伤心太过, 阖家只剩下师妹主持大局,丧事本就琐碎繁多,师妹也是心情不好, 或有得罪之处,我代师妹向你赔罪,还望海涵。” 说着, 王臻华起身, 深深作了个揖。 鲁子由忙起身回了一揖,“枝娘能理清这一大摊事, 已是不易, 我又怎会责怪于她?” 王臻华迟疑道:“那亲事……” 鲁子由垂下头, 沉默片刻, “这事暂且不急, 等忙过庞老的丧事再说吧。” 王臻华与典素问对视一眼,若无之前的怀疑, 鲁子由此番应对情有可原,但现在存了疑问, 再去看这件事, 鲁子由的推搪拖延就显得尤为可疑。 典素问也试着劝了几句,并提到等庞枝兄长回了汴梁,届时庞家有正经男性长辈出面,与鲁父再议这门婚期。但鲁子由却不太热情,仿佛这门亲事的主角压根不是他。 终于王臻华二人起身告辞,临走前王臻华最后扫了一眼鲁子由。他身上全无佩饰,连头上玉冠都换成乌木的,那传说中的药玉更是一点踪影都没有。王臻华倒也没丧气,药玉本身价值连城,而且不管凶手是谁,都不会让罪证被轻易找到。 离家鲁家后,两人一齐回了庞家,祭拜过师父之后,王臻华被庞枝叫到后院,询问进展。 事关师父死因真相,王臻华也不隐瞒,如数道来。 听了之后,庞枝沉默良久,“可现在拿不到他得证据,想要告官,只怕很难……” “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直接报官,由三位师兄提前打声招呼,请汴梁府彻查此案。汴梁府近几年破案率很高,再加上咱们提供的线索,真相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王臻华也提前点出其中缺点,“这种方法不好的也有一点,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人下毒害人,师父死因存疑,届时仵作势必会验尸,只怕师父遗体不能保全,不知你是否介意……” “这……”虽然想要查出真相,但让父亲死后都不得安宁,实在愧为人子,庞枝迟疑问道,“敢问师兄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二条说起来也简单,直接找出真凶,并找出查出一系列相关人证物证,让凶手百口莫辩,只能当堂认罪。”王臻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解释道,“现在物证缺的就是那枚药玉,鲁家虽然谈不上守卫森严,但仆人使女也不少,咱们也不好直接上好搜查,只能等报案后,让官府出面搜查。” 庞枝听了不由丧气,但心思电转,问道:“那人证呢?” 王臻华轻轻点头,“人证一事,还要请师妹出手相助了。” 庞枝听了王臻华细细道来,不时点头应声。 直到今日丧仪过去,庞枝关了府门,唤来所有曾在庞老院中服侍过的下人使女,齐聚一院。 这到底算庞家的家事,王臻华想要避嫌离开,庞枝却说不必见外,使人搬来一扇屏风,请了典素问作陪,让两人一齐坐镇,旁观者清,请他二人帮忙瞧瞧谁露出马脚。 王臻华本来就关心此事进展,听庞枝安排周详,也就不再推辞。 庞家这段时间本来就人心惶惶,被主子无缘无故召集在一起,更是不安起来,人群中不时传出一阵交头接耳的切切声。但随着庞枝出现,端坐在上,内外两院管家分站两旁,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能在家父院子里伺候的,就算不是府里的老人,也是出众能干的。”庞枝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让所有人不禁屏息细听,“所以家父过世之后,家母虽然意图迁怒,但我说父亲病了半年多,伺候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好寒了忠仆的心,所以我一再恳求,保了你们的命不说,还额外发了两个月的月钱,权作这些日子以来众位辛苦的补偿。” “我自问对得起你们,但你们中有些人勾结外人,里应外合,下毒谋害主人……”庞枝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嘭”的一跳,“也就别怪我不念你们十几年的脸面和情分了!” 院中众人被吓得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扑通扑通磕着头,“娘子明鉴……” 由着众人磕了半天头,庞枝才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至于无辜者,我也不想追究,但如果没人站出来……”庞枝意味深长停顿了一下,“我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错过一个的。”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 庞枝轻抬下巴,左侧的管家上前,“凡有举告者,赏银五两,经查证属实者,再赏银十两。”说完,管家一挥手,两个使女捧着托盘上前,管家揭开上面覆着的红布,露出一排排银锭银光闪闪。 财帛动人心,很快有人上前举告,但说得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譬如谁偷藏了一盘子莲花糕,谁偷折了一枝芙蓉花……随着这些人一个个都拿到先前许下的五两赏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举告的行列,而举告内容也不再限于芝麻绿豆的小事。 终于当一个老嬷嬷陈氏被人再三举告,譬如某一日当职却摸鱼,不知偷跑到哪儿去,再譬如某一日多得了赏钱买酒,也不知是谁赏下的……将所有举告内容串联起来,直可以定陈嬷嬷的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奴婢一时迷了眼……” 有人招供,庞枝却一点没有目的达成的开心。她沉下脸,挥手示意管家把其他人带走。下人使女们看出主子心情不太好,悄无声息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功夫,庭下只剩下陈嬷嬷一人。 陈嬷嬷一看这阵仗,吓得屁滚尿流,“娘子饶命,奴婢只收了几次赏钱,传递了几次消息,只是让老爷一旦病情好转,就将消息传递过去,奴婢只以为姑爷一片孝心,想在老爷跟前表现表现……” 仔细盘问过陈嬷嬷之后,庞枝让人把陈嬷嬷押下,转到屏风后。 王臻华听了这一通审案,心中也是百味具杂。庞老先生一贯严肃,但对鲁子由这个准女婿,态度不可谓不好,真不知道鲁子由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 三人简单商议过后,一齐决定到官府报案。若是及时,说不定鲁子由还没来得及毁掉证据。 这绝对不是一桩小事,一个处理不好,这女婿毒杀岳父就是一桩丑闻。王臻华跟汴梁府是老熟人了,先去报案;庞枝和典素问分别告诉庞母和三位师兄,总不好让他们从外人口中得知庞老死因。 王臻华驾着马车,来到汴梁府,本来准备直接报案,结果还没递上状纸,就迎头碰上江炳成。 江炳成原本还一脸喜色,以为好兄弟难得上门来看自己,还准备提前下衙出去一起吃顿好的,顺便给王臻华庆祝熬过省试,但江炳成一腔心思还没转完,就看到王臻华沉郁的脸色,和手上再明显不过的状纸……江炳成抚了抚额,“老弟,别告诉我,你又惹上官司了。” 王臻华摇头苦笑,“我这运气着实不好,等此间事了,我一定要去白马寺烧一柱头香。” 江炳成安慰一笑,顺手搂着王臻华肩膀往里走,“说说罢,这次你卷进什么麻烦里了。”王臻华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状纸递给江炳成,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我师父三天前过世……” 江炳成一边接过状纸,铺开来看,一边朝王臻华点头道:“我知道,前天我还去拜祭过。” “瞧我,两天前的事就不记得了。”王臻华无奈按了按太阳穴,“我们怀疑师父的死另有隐情。” 闻言江炳成面容一肃,他跟王臻华相交数年,知道王臻华绝对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此时能来官府报案,恐怕案子是凶案无疑,就连凶手是谁只怕也有了七八分确定…… 江炳成细细看过状纸,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且稍等,我去备案,稍后禀告大人。” 有了江炳成帮忙,案情进展很快,各种证据被很快翻了出来,证据直接指向鲁子由。江炳成请了大人之命,将鲁子由打入大牢,之后搜查鲁家,出人意料找到了关键证据——那枚药玉。 及至此时,鲁子由罪证确凿无疑。 王臻华本来应该松口气,但案子如此之顺利,让王臻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日汴梁府就会提审鲁子由,审理庞老先生被害一案,王臻华心道自己或许是患得患失,辗转半夜,天亮才朦胧睡去。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有一个坏消息传来——鲁子由在狱中自尽了! 第五十一章 王臻华立刻赶往汴梁府大牢, 但刚到了牢门外, 就看到整座监牢都被兵士团团围了起来。王臻华看着这些兵士的装扮, 隐约有些眼熟, 正自猜着, 就有人在她耳边提醒, “是皇城司。” 她一转头, 就看到江炳成站在身后,张了张嘴,却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江炳成拉着王臻华往外走, 边走边解释道:“咱们寻个清净的地方罢,这大牢一时半会儿就连我们衙门中人都进不去,你就别在这儿白耗时间了。” 刚走了两步, 就有一个不太受江炳成欢迎的人出现。 典素问礼数一向无可挑剔, 朝江炳成拱了拱手,道了声好, 才转头对王臻华道:“师弟, 你也得到消息了?鲁子由在这个时候自尽, 案情只怕会再起周折。” 江炳成在心里撇了撇嘴, 总觉得典素问老爱在自己面前, 显摆他和王臻华师兄弟关系更亲近。 王臻华之前也知道江炳成和典素问不对头,一般很少让这两人碰面, 不过今日王臻华对鲁子由自尽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无暇为两人调停。 三人一齐上了附近一座茶楼, 寻了个临窗的单间坐下, 开了窗户,正对着汴梁府大狱的方向。 店小二很快上了茶和点心,随后安静退下。 王臻华捏着茶杯,蹙眉问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鲁子由怎么会自尽?” “听狱卒说,昨晚鲁子由表现得与平日一样,吃完晚饭,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偶尔翻个身证明还没睡着,安安静静的,既不破口大骂,也不哀哭求饶,比其他人省心多了。”江炳成喝了口茶,只觉得茶水寡淡,一点滋味没有,于是放下茶杯,“直到今早发早饭的时候,狱卒才发现鲁子由死了。” “他怎么死的?”王臻华问道。 “碎瓷片,割脉而死。”江炳成拇指摩挲茶杯,“狱卒说,鲁子由只在刚关进来那一晚打碎过一只碗,狱卒以为将碎瓷片都收走了,没想到……” “这么说,鲁子由一开始就存着死志?”王臻华若有所思,“从鲁子由被抓,到今日即将开堂审案,已经有五六天了,他若一早想死,为何拖到现在?” “或许鲁子由刚开始还心存侥幸,但直到昨晚才知道罪证确凿,他已经是死路一条。”江炳成不负责任猜测道,“也或许这人还算有点气性,宁可自尽,也不愿声名狼藉,被拉到菜市口处斩。” “不像。”王臻华摇了摇头,“鲁子由不像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的确。”典素问赞成道,“我曾听说,鲁子由初入太子府,可是一点都不讨好。” “这我倒不曾听说。”王臻华奇道。 “太子的三少三师,侍讲侍读……在东宫开府时,就已全部齐备。也是几年前一位太子侍讲生病过世,有了空缺,由翰林院选人补上,也因此鲁子由能在东宫长成数年之后,以侍讲之身入太子门下。可是当时太子已是而立之年,鲁子由才二十出头。太子侍讲一般只要才学出众就可出任,鲁子由有没有学问暂且不论,但只凭他比太子还小这一条,就令太子不会太重用这位小先生了。” “不论在哪都有逢高踩低之人,鲁子由可是在入东宫数月后,才慢慢爬起来,这中间受过多少排挤冷眼可想而知。但他能在那种不利的条件下脱颖而出,并逐渐被太子所倚重,手段能力暂且不说,单就这份坚忍不拔的心性,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这种人哪怕有一丝翻盘的可能,都不会放弃。可现在堂都没过,案子都没审,他会就这么轻而易举认输投降?”典素问轻笑一声,“我不信。” 闻言,王臻华也不由点头。 江炳成虽然一向看典素问不顺眼,但这会儿却不是存心抬杠,他皱紧眉头,“鲁子由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我不知道,但此人在遗书中却是忠孝两全,一力把罪名担下,不肯拖累旁人。” 典素问轻声讽笑,“若他当真忠孝两全,就不会欺师灭祖,谋害岳丈了。” 江炳成点头,“确实自相矛盾。” 王臻华倒是第一次听说鲁子由在自尽前还留了遗书,她奇道:“遗书?狱中哪来的纸笔?难道有人在这期间探视过他?” “当然不是,刚收入监时管得最严,更何况事涉命案,这种时候就算狱卒再贪财如命,也不会明目张胆放人进来探监。”江炳成顿了顿,“此人用的是中衣布料,写的是血书。” “血书上写的什么?”王臻华问道。 “原话不记得,但无非是那些……”江炳成回忆了一下,“譬如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做下,此罪由他一力担当,请勿要牵连他的亲人朋友……” “他若真为家人着想,就不该做下这等事。”典素问冷漠道。 “鲁子由倒也算考虑周到。”王臻华若有所思道,“鲁家父母原是以养病名义离开了汴梁,可现在鲁家庄子空无一人,在流言蜚语平息之前,两位老人家恐怕不会再返回汴梁。” 江炳成明白了王臻华话中未尽之意,也不解道:“仅仅是流言蜚语,就把一户颇有底蕴的人家吓得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吗?” 若非背后之人位高权重,鲁家恐怕也不会如此仓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屋中一阵沉默。 良久,典素问道:“今日皇城司来了人,也是冲着鲁子由吧?” 江炳成点头道:“虽然没有正式向下函,但汴梁大狱昨儿个也没进新人,牢里面除了鲁子由自尽以外,其他都一切如常,想来皇城司来此不会有其他原因。” 王臻华疑惑道:“虽然有些不敬,但师父就算名气再大,也只是区区一个书院夫子,怎会引得天子关注此案?就算退一步,天子确实看重夫子才华,不忍他死得不明不白,也该在案子一报上去就插手才对,哪会拖到案子都快审完了,嫌疑人都畏罪自尽了,才下令让皇城司调查此案?”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典素问意味深长道。 “能被一朝天子在意的‘沛公’,可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人物。”江炳成面上微露嘲讽。 “也就是说,这位‘沛公’既要跟鲁子由有关,又有足够的分量让天子惦记,不惜出动有着帝王私卫之称的皇城司……”王臻华迅速翻检记忆,在脑海中将可能人选过了一遍。 一个名字渐渐浮出水面,王臻华惊疑不定,那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她却迟迟说不出来。 在座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臻华对权贵没什么天然畏惧,率先醒过神来。 据说皇城司的暗查无孔不入,王臻华也怕隔墙有耳,略作思量,“不如咱们将各自猜到的名字,蘸上茶水,写在桌上,也好互相应证一下?” 江炳成和典素问都没有异议。 王臻华三人皆低下头,蘸上茶水,各自写出猜到的人选。几息过后,三人同时抬头,桌子三侧写着三个名字,笔体不同,内容不同,但意指却完全一样。 东宫。 太子。 储君。 为这默契,三人都不由微微笑起来。 这会儿典素问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嫌了,江炳成笑着摇了摇头,“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王臻华抬手示意江炳成和典素问站开,取来茶杯,将杯中残茶泼到桌面上,水字瞬间消融不见。只是桌面不免狼籍,王臻华懒得叫小二收拾桌子,“我倒是情愿咱们三个一起猜错了。” 江炳成搭着王臻华的肩膀,一齐出门下楼,赞同道:“若事关那位,这案子只怕还有得纠缠。” 王臻华没有再搭话,但心里却一直想不通。 大师兄张晋安持身端正,于东宫决策从来不插手干涉,但身为太子太傅,有这个职务在身,张师兄就算再对夺嫡之争束手不理,也是天然的太子一党。对于张晋安这样的一朝重臣,太子拉拢都来不及,哪会指使人杀害其授业恩师呢? 难道庞老先生以前还得罪过太子?太子心胸狭隘,气量窄浅,所以不惜冒着自断一臂的危险,也要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听说太子宽厚大度,礼贤下士,不像是那种不堪造就的蠢材啊。难道是传言有误,关于太子的美好形容,只是为太子收揽民心而刻意放出的传言? 其实这个问题倒也好解决,王臻华是没见过太子,不知其品行,但张晋安作为太子太傅,虽然位高权重,身兼数职,公务缠身,未必能天天去给太子当老师,但好歹给太子上过几堂课,对于太子的品行为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了解。 恰在此时,典素问投过视线,“一起去拜会大师兄吧。” 王臻华不由蹙起眉心。 典素问撩起袍角,下了台阶,“原先大师兄就让咱们盯着案情进展,现在不管是鲁子由的畏罪自尽让此案提前‘结束’,还是皇城司插手,让此案走向不可测的方向,咱们都该早作应对才好。” 王臻华也明白了典素问话中未尽之意。 及至牵扯到太子重臣,不管是王臻华还是典素问,都不再有资格下这一盘棋。不管这位一向尊师重道的大师兄,在事涉太子时立场如何,这盘棋局的走向都不是两个小小的举人所能左右的。 王臻华眯起眼,迎着光看向太阳。 那种无能为力的倦怠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只想一想都不由浑身战栗、头皮发麻的渴望。王臻华缓缓握紧拳头,终有一日,她会封阁拜相,将这天下尽握掌中。 第五十二章 与江炳成道别之后, 王臻华与典素问一齐去了张府。 而且颇为难得的是, 张晋安这位大忙人今日竟然在家, 而且王臻华二人在被僮仆引着来到客厅之后, 发现她和典素问并不是唯二的客人。 除了外放的老三和老五, 庞氏一门师兄弟都齐了。 熟话说, 宰相门前七品官, 作为一品大员家的管家,老胡不但亲自为王臻华和典素问奉了茶,在退下去后, 还亲自守在二门外,一应外人都不得靠近。 王臻华心道,三位师兄谈的事定是机密。她和典素问应该等会儿, 等他们商量完再进来才对。 客厅的气氛却不太好, 坐在上首的张晋安和美人师兄薛律正在僵持,贾昭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眯着眼缩在太师椅上, 光明正大地打着盹。 王臻华和典素问拜见过三位师兄, 就乖乖坐在下首。 本来王臻华以为, 有她和典素问两个小的搅局, 两位师兄总不会再僵持下去,正好跟师兄们说一说案情进展, 不过她显然料错了。 薛律的嘴一点都不饶人,讽笑道:“你怕是太瞧得起你那好徒弟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又焉知那副皮囊之下,是当真纯良无辜,还是包藏祸心?” 听了这话,王臻华和典素问对视一眼,看来三位师兄都已经知道了。 张晋安八风不动,一点不为薛律的话所恼,“太子的心性我知道,他绝不会做下这种事。” “利动人心。”薛律单手支着下巴,漫声道,“你莫忘了,咱们师兄弟一门,从京都到地方都占有要职,若能说服咱们一齐加盟,绝对会给太子一方增加不少胜算。” “在外人眼里,师父是个典型的忠君孤臣。”张晋安声音有些苍老疲惫,他揉了揉额头,“几个师兄弟中,除去我身处太傅一职,不得不靠拢向太子,其他几人都在师父的影响下,才不插手储位之争。除掉师父,有我这个大师兄潜移默化影响,不愁拉拢不了你们。” “但这始终是外人的看法,但凡跟咱们有过交集的,就该知道师门中除了庞老先生威信深重,没人会真心实意信服其他人。”张晋安像是笑了笑,眼周的皱纹也仿佛平缓了些。 “虽然我也觉得但凡聪明人,就该看出来此中关系。”薛律语气也和缓了一点,甚至还屈尊降贵点评道,“但这天底下的到底还是蠢人多些,聪明人实在少得可怜。” 张晋安失笑摇头。 两人都偃旗息鼓,不知在装睡还是真睡的贾昭睁开眼,颤巍巍喝了口茶,“汴梁府从鲁家搜出来一样关键物证,是一本书,书名《齐术药典》,是抄录而来,你们可知原书在何处?” 薛律轻啧了一声,三师兄又来卖关子。 还是张晋安厚道,问道:“来自何处?” 贾昭慢悠悠搁下茶杯,“大内藏经阁。”这次不用人催,贾昭直接接盅道,“藏经阁书不外借,就算是皇子王孙,也只能亲自抄录,将录本带回家看。我认识一位藏经阁的内侍,请他查过近五十年内都有何人抄录过《齐术药典》,名单上只有太子一人。” 听了这话,张晋安不由愣住。 贾昭的相助对于薛律来说,显然是意外之喜,薛律乘胜追击道:“对着自己徒弟的笔迹,想来师兄还不至于认不出来吧?” 张晋安沉默了一瞬,问贾昭道:“那本抄录的药典,现在什么地方?” 贾昭张了张嘴,像是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再次耷拉下肩膀,没精打采道:“现在皇城司插了手,所有的证据恐怕都被移交给皇城司保管了。” 瞥见张晋安隐隐松了口气的样子,薛律脸上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他掉转头正欲起身离开,看到自进门就一直乖乖当壁花的两个小师弟,摸了摸下巴,“两位师弟以为如何?” 被无端拉入战局,哪怕再欣赏美人师兄的风姿,王臻华此刻也不觉得受宠若惊。 这三位师兄都是大忙人,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在庞家碰个几次面,王臻华跟这三位师兄可真是一点都不熟。倒是师父去世后,三位师兄每日不管多忙,都会来庞家上一炷香。 师父去后才几日功夫,跟三位师兄见面的次数,恐怕比之前两年加起来都要多。 这么想着,王臻华倒是放松下来,能熬过庞老先生的严厉指教,来自师兄的瞩目试探虽然谈不上轻松,也绝不会让她手足无措,生怕丢人了。 不过王臻华的答案,是绝对不会让薛律满意了。 王臻华对着薛律歉意一笑,“我倒是觉得,太子不像是此案幕后凶手。”在来张府的一路上,她就在一直反复琢磨这件事,她始终觉得此案不像是太子手笔。 薛律倒也不恼,还赏脸打量了她几眼,“说说罢,你是怎么想的。” “在我们怀疑上了鲁子由之后,各种证据都几乎是招一招手,就自动跳入怀里,案子顺利得不可思议。”这一点王臻华早有怀疑,但在听到鲁子由自尽,并留下认罪血书,本应到此结束,却离奇转折,被皇城司迅速介入,这背后阴谋才仿佛露出冰山一角…… “先是药玉。”王臻华竖起第一根手指。 “明明是最关键的物证,但凡鲁子由有一点脑子,都该在事后将其毁去,但直到汴梁府上门抓人搜查,那枚药玉还好端端在鲁子由枕头下搁着。当时我一腔庆幸,只以为鲁子由舍不得毁掉这千金药玉,但现在我却觉得,鲁子由是在故意留下证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再是药典。”接着,王臻华竖起第二根手指。 “贾师兄提到的那本药典,我曾在鲁家书房看到过。当时我怀疑到鲁子由身上,和典师兄一起去鲁家试探一二,尽管鲁子由对答滴水不漏,但在等待期间,我却发现那本间接指向鲁子由嫌疑的《齐术药典》,当时我以为自己运气好,但事后想来恐怕是一早有人安排。” “然后是人证陈嬷嬷。”随后,王臻华竖起第三根手指。 “鲁子由不是个眼光差的,可他不但没买通个谨慎人,恰恰相反,他挑中的陈嬷嬷好酒贪财,偷奸耍滑,虽然没漏过被谁贿赂的口风,但满身都是破绽,才在众人揭发拼凑下,很快被师妹揪出来。鲁子由明明知道,陈嬷嬷一旦败露,他也会被顺藤摸瓜揪出来。可他却光明正大出现在陈嬷嬷面前,丝毫不遮掩身份——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王臻华收回手指,“光看这三点,鲁子由自相矛盾的行为,也够可疑了。” 看到薛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王臻华又道:“鲁子由在此案中的种种破绽暂且不论,就当鲁子由是个蠢材傻子,合该接二连三犯这么多错。一个在东宫供职不到三年的年轻人,资历都没攒齐,就被太子委以重任,密谋杀人……太子身边难道无人可用,才矮子中间拔高个,选出个一无资历、二无头脑、执行起计划来破绽百出,一点承压能力都没有的蠢材吗?” 王臻华解释道:“这是由下至上推,也可以反过来,由上至下来推。” “不过我毕竟没见过太子,以下推测有几分可信,请诸君酌情斟酌。”王臻华提前打好预防,“如果太子如薛师兄所言,意图除掉师父,通过张师兄潜移默化的影响,来达到拉拢其他师兄的目的……就算前面的成功施行,离计划全部完成,又需要花多少时间呢?” “如果实行得好,那绝对稳当,且不会惹人怀疑。不过实行周期太长,见效太慢,而且一旦稍有不慎,走漏消息,那太子在士林中名声可就一臭到底了。”王臻华掩下后段句话。 更何况皇帝老迈,储位之争日渐白热化,太子哪有闲心步那么长的暗棋?恐怕没等此计划见效,明日之君就已经决出,深谋远虑布下的暗子,也只会沦为一招废棋。 虽然王臻华相信这位太傅师兄有足够的能力,来保全在张府密谈的周密性,但因着庞老先生的影响,三位师兄都是铁杆忠臣,她可不准备冒犯老皇帝,挑战他们对帝王的忠心。 王臻华说得嘴干,喝了一口茶,静静坐回座上,等待三位师兄点评。 出乎意料的,薛律竟然没出口讽刺,反而兴致盎然笑着,“好好,你的想法倒也算别致。” 贾昭一直窝在太师椅上,全程连眼都没睁,王臻华一点都不意外。但本应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的张晋安,却深锁眉头,沉默良久,才道:“你小小年纪,不用你操这份闲心。”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本来准备等王臻华说完,就发表看法的典素问,此刻也屏息垂首,显然不打算强出头。 张晋安像是对屋中气氛分毫不觉,平平淡淡转了话题,显然不想深谈下去,“你省试考得怎样?最近在家中有没有复习功课?” 王臻华倒也不算太失望,“发挥还好,和平时一样。最近事多,没仔细复习过。” 张晋安的子侄近年来陆续参加科举,此时熟练切换到长辈模式,又问过典素问的情况,答案与王臻华无甚不同,都是心中自信,面上云淡风轻,对成绩仿佛一点不挂在心上。 对于两个小师弟,张晋安不由拿出对晚辈子侄的态度,“省试成绩再有半个月就快出来了,你们年纪还小,压力别太大。就算没考上,咱们回头继续努力,三年后再考上一回;如果考上了最好,但也别急着庆贺,殿试在即,这名次关乎你的官路起点,容不得半点分心。” 王臻华和典素问听到一半,就忙站起来,束手听庭训。 及至张晋安庭训完,王臻华二人齐声应诺,并保证回去后会好好复习,绝不掉以轻心。 直到离开张府,王臻华与典素问对视一眼,齐皆苦笑起来。 典素问率先下了台阶,叹了口气道:“罢了,后面的事你我也确实无从插手,就听张师兄的话,好好复习,准备迎接殿试吧。真要想得不再这么窝囊,好歹先考入翰林再说。” 王臻华也是一叹,“是这个道理。” 两人在张府门前分手道别,各自回家。 第五十三章 对于王臻华不再三天两头往外跑, 不管是婧娘还是李氏, 对此都深表欢迎。就连王臻华一整天泡在书房, 差点连床都往书房铺的行为, 婧娘和李氏都半点异议没有。 除了一天三顿饭、四顿点心、五顿羹汤……吃得她有一点点撑之外, 这种轻松滋润的复习生活, 王臻华一点不满意的地方都没有。 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 向叔亲自去看榜,回来就报喜,说王臻华考中贡士, 名次在三十有九。没等向叔喘口气,就有报录人前来报喜,那人喜气洋洋做了个揖, “捷报贵府老爷王讳臻华高中省试第三十九名。京报连登黄甲。”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 “同喜,同喜……” 还是婧娘镇定, 给报录人封了个大大的喜封, 又再三道了谢, 才送走了报录人。 对贺喜的邻里道了谢, 婧娘又下令散了喜钱, 阖家喜气洋洋,王家府门前放了好几串鞭炮, 巷子里一时间噼啪响震天,紫烟呛人眼。 饶是王臻华事先无比镇定, 真听到中了贡士, 还是不由笑眯了眼。 王臻华痛快玩了两天,不过殿试的时间通知很快发了下来,定在四月初三,距离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王臻华再不敢疯玩,再次过上了闭门苦读的日子。 某一日李氏说要到白马寺还愿,说是感谢菩萨保佑王臻华考中贡士,而且由于菩萨很灵验,李氏百般劝说,想要把王臻华这个正主带上,好让菩萨感受到她的诚心。 王臻华本来不愿意,但这最后一道关卡了,王臻华反倒有点紧张。偶尔失眠一两次倒是小事,但小事累积起来也影响心情,她想了想,现在临到头,该会的会了,该记的记下了,倒也没必要一直关在门里磨洋工,出去放放风,换换心情,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下压力。 而且王臻华一直久仰白马寺大名,但一直不能成行,李氏的提议倒也歪打正着,正对她的心意。 这么想着,王臻华也加入了去白马寺的行列。 天还没亮,王家的马车就驶向白马寺,皆因白马寺香火鼎盛,若去得迟了,只怕一路堵到最后,挨挨蹭蹭,天黑都进不了白马寺的大门。 幸好她们起得早,路上驶往同一个方向的马车虽然也有,但总算不是很多。 王臻华刚上路时,还饶有兴致掀开窗帘看风景,但马车驶了半个时辰,外面还是冒着小嫩芽的光秃树干、隐约有些绿意的草地、仿佛触手可及的朦胧远山……这些千篇一律的景致,终于让王臻华看腻了。她恹恹地松开帘子,靠在马车壁上,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 等到马车停下,重砚轻扣门扉唤人时,王臻华才醒转过来。她意犹未尽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蹦下了马车。 不过先她一步下来的李氏,却没有往前走,而是犹疑望向前方。 王臻华心中生奇,也往前看去,只见白马寺大门小门都锁着,门前两侧摆得慢慢都是马车。 难道是她们来得太早了? 李氏迟疑地握住王臻华的手臂,“往常这个时候,白马寺一般都开门了。现在关着门,恐怕有贵人来访白马寺,却又怕人打扰,因而特地提前打了招呼,封了全寺只为招待贵客。” 王臻华对所谓贵人一无兴趣,掺住李氏提议道:“要不咱们回马车坐一会儿,等白马寺门开了,咱们再进去烧香还愿?” 李氏犹疑不定道:“要不咱们先回去?别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王臻华不由失笑,她指着两旁停着的各式各样的马车,宽慰李氏道:“在这儿等着的人多了,贵人眼高,哪会看得上咱们这种升斗小民。” 李氏左右看看,两旁停着的马车有比王家豪华的,也有比王家质朴的,她家的马车横看竖看都不起眼,确实不大可能惹来贵人,因此也就放了心。 安顿好李氏之后,王臻华回了自己的马车,再次撩起窗帘,看向恢弘雄丽的白马寺。 白马寺据说背后有人撑腰,所以一般权贵不敢硬来。汴梁不一般的达官贵人也不少,但面子能大到让白马寺主持为之闭寺的人,可着实不多。 除了皇亲国戚,就只有几位征战沙场、声名赫赫的老将军了。不过这几位老将军都不太信佛,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自然不可能来寺庙找不痛快。 而皇亲国戚之中,一些隔代太远的宗室子弟,大都已经清闲下来,只挂着宗室名儿领些俸禄,就算是先帝的亲兄弟都调了虚职,更何况他们。所以真正在权贵圈里首屈一指的,只有皇帝的亲兄弟和亲儿子。而白马寺也牛掰到,除了最正统的皇亲国戚,其余一视同仁。 想到皇亲国戚,王臻华不由联想到太子,也不知庞老的案子现在进展如何了。 在这种无聊的等待中,王臻华靠在马车壁上,再次猜过一轮谁是幕后凶手的游戏,也不知道游戏的谜底什么时候才能揭晓。 半个时辰过去,白马寺的大门终于开了,却不见有私人马车进出,想来是从另外一条道离开。 马车不让进门,王臻华和李氏徒步进入山门,一齐进入正殿。李氏认认真真上了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默声许愿,又在菩萨跟前小心摇了支签,是中上签,倒也还算可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解签的时候,王臻华没在旁边跟着,跟李氏打了个招呼,就在寺院里转悠了两圈。 最后转得有点累,王臻华寻了个石凳坐下。才安生一会儿,就有个小和尚把头探进院子里,袍角边露出半截扫帚枝儿,嘟哝道:“怎么还有人,我得啥时候才能扫完地啊。” 王臻华笑着招了招手,“小师傅只管进来洒扫就好,不必管我。” 小和尚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偷偷一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酒窝。小和尚一边偷笑,一边拖着一把他还高一头半的大扫帚,高高兴兴溜进来,“官人真不会怪我?” 王臻华点点头,本来还想帮忙,但看到小和尚游刃有余挥动着半丈长、手腕粗的大扫帚,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站在一旁。 小和尚体力显然很好,一边风吹扫落叶扫着地,一边半声不喘跟王臻华聊着天。 小和尚自小就在白马寺长大,唯一下过一次山,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小和尚对汴梁的印象却极美极深刻,短短交谈之后,已经知道王臻华心善,喋喋不休问起山下景致。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时间过得很快,小和尚扫完了满院的落叶,遗憾地叹口气,“好了,你陪我这么久,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 王臻华挑了挑眉,这小和尚倒是一副玲珑心肠。 不过既然水到渠成,王臻华没过多计较,“我想问,白马寺有没有一位叫鲁子由的挂名弟子。” 小和尚皱眉想了想,“鲁子由……你说的是慧敏师兄吧?” 第五十四章 小和尚看出王臻华是想打听鲁子由的事, 为难地摸了摸光头, 刚才自己还夸下海口, 让对方尽管问呢, 结果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不出来……小和尚只好道:“慧敏师兄是挂名弟子, 平日里讲经上课, 都跟我们不在一起, 所以慧敏师兄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王臻华对此倒也不意外。本来她也不觉得,这随便在寺院里拉个人问, 就正好能找到熟悉鲁子由过往的人。她的真正目的是另一件事,“不知慧敏师傅在白马寺时夜宿何处?” 小和尚先前没答出来,本来挺过意不去, 幸好这第二个问题知道答案, 忙道:“就在这间院子,西数第三间就是。”说着, 小和尚主动引着王臻华走了过去。 王臻华一边跟着小和尚走, 一边在心里给重砚加了分。这小子还算机灵, 只她陪着李氏烧香这一小段时间, 重砚就打听出挂名弟子的房舍, 虽然没探听出鲁子由住哪,但已经很不错了。 小和尚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铜钥匙, 开锁进门,“虽然慧敏师兄下了山, 但也经常回来住住, 所以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我这两年被分配外院房间的打扫,慧敏师兄的房间也由我负责……” 屋里的摆设一目了然,只有桌椅床凳,墙角一个衣柜。 王臻华在屋里转了转,这里面实在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她随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距离慧敏师父上次来,过去了多长时间?” 小和尚搔了搔头,“大概有一个月了罢。” 王臻华又问:“自他走后,这房间摆设可有什么改变?” 小和尚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诸位师兄屋里的摆设都一模一样,我隔一日打扫一次,记得再清楚不过,慧敏师兄的房间也不例外,从始至终一分一毫都没变过。不过……” 王臻华眉毛一挑,“不过什么?” 小和尚停顿了一下,语气疑惑,“上个月有一桩怪事,那次明明偷懒少擦了一回窗台,但第二次来,却发现窗棂上一点尘土都没有,明明都有四天了,这山上空气虽好,但也没好到这份上……” 王臻华心中一动,看来有人偷偷造访过这里,窗台干净,估计是此人撬窗而入,离开前为掩盖行迹,才特意擦了窗台上的脚印,没想到恰逢小和尚偷懒…… “这屋里没丢什么东西?”王臻华问道。 “没有吧。”小和尚惊了一跳,“你是说,那次是有人故意进来……” 王臻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环顾四周,这屋里家徒四壁的,除了几样笨重的旧家具,实在没什么贵重的值得一偷的东西,她的视线落在那个破破旧旧的衣柜上,除了这个东西。 小和尚也跟着看向衣柜,他明显地咽了口唾沫,“师兄的东西,不会被偷了吧……” “这可说不准。”王臻华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这房间的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 “只有掌院大师。”说完,小和尚更沮丧了,掌院大师显然不可能干偷溜进弟子房间这种事。如果慧敏师兄真丢了东西,那责任可就完全在他头上了,可是他实在不记得钥匙曾经被人偷过啊…… “或许那人只是进来转一圈,说不定没偷什么东西。”王臻华好心建议,“不如你检查一下?” “是啊,寺院里一向清苦,说不定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那贼失望之下……”小和尚自言自语,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站在柜子前,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衣柜盖子。 王臻华从小和尚的右上方,探头看去,这真是她见过最寒酸的衣柜了。 偌大的一个半人高的衣柜,只柜底叠了两套僧衣,一夹一单,旁边摆着两顶同色僧帽,几乎连棕褐色的柜子底都没盖满——这就是柜子里的全部东西了。 小和尚探手进去,翻了翻,倒是从僧衣下面翻出来五六把折扇。 这几把折扇并不名贵,但扇骨打磨细致,扇面是极出色的工笔画,虽然主人保存得很好,但能从扇面的纸质上看出来,这几把折扇已经有些年月了。 王臻华看着折扇,若有所思道:“以前倒是没注意,鲁子由喜欢收藏扇子?” 小和尚倒是没听清王臻华的话,把折扇原样搁回去,对着衣柜十分苦恼。屋里的摆设哪怕动了一点点他都一清二楚,但别人衣柜里放着什么他哪知道啊…… 王臻华此行有了答案,正欲离开,看到被她忽悠了的小和尚正自苦恼,良心发现道:“你之前不是说,慧敏师傅自下了山,偶尔才会来山上住一两晚吗?” 小和尚呆呆点头。 王臻华笑道:“他家也不富裕,既然只是偶尔住住,肯定不会在这儿放什么贵重品,再说他好歹曾经是寺院弟子,哪会故意犯忌带些奢华物件来碍人眼?这儿顶多放一些日常换洗用品……” 小和尚被安慰到,庆幸地拍拍胸脯,也就没注意到王臻华突然失语停下。 王臻华心不在焉地跟小和尚道了别,匆匆找到李氏,只说想起一桩急事,要先走一步。李氏本来也准备走了,闻言也不再多呆,跟着王臻华一齐离开白马寺。 送了李氏回府后,王臻华正欲去江家一趟,不想门房迎上前来,“官人,小江大人来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臻华不由失笑,倒是省了她多跑一遭。 下了马车,王臻华直接去了前厅,正看到江炳成百无聊赖斜倚在桌上。 江炳成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王臻华,不由笑着虚点了她两下,“好啊,我还以为你一直闭门苦读呢,才不敢上门打扰,不成想你还有这等闲情雅致,竟去游白马寺了?” “陪着我娘去白马寺烧炷香,还个愿罢了。”王臻华走得一路口渴,坐下来先喝了杯茶,“倒是碰巧查到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江炳成坐直了道。 王臻华没有回答,反而先问道:“当日查抄鲁家,查抄出来的东西,官府里可有档案?” 江炳成点头,“自然有。虽然查抄的东西连同原始档案都被皇城司搬走了,但府里还有备份。” 王臻华放下茶杯,不再卖关子,“鲁子由曾在白马寺挂单,当了十来年俗家弟子,直到几年前才还俗下山,科考做官。虽然还了俗,但他在寺院的房间还保留着。据洒扫和尚说,他的房间曾被偷偷潜入过一次,那人动作很谨慎,屋里的东西位置分毫没变,差点把洒扫和尚都瞒过去……” “有人暗中潜入?”江炳成听了沉吟起来,“会是什么人呢?” “左不过是幕后指使鲁子由的人,想必是怕鲁子由留下什么证据,才不放心派人搜查。”王臻华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发现得太晚,线索都遗失了,不然顺藤摸瓜……” “别多想了,你不是说潜入者很谨慎吗?恐怕就算及时发现,也未必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江炳成安慰了几句,转而问道,“鲁子由的房间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恐怕除了鲁子由本人,谁都不知道这个答案。” 王臻华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发现。鲁子由衣柜里除了僧衣僧帽,倒是有几把做工极精巧、而且颇有些年头的扇子。” “扇子?”江炳成听了很快明白过来,“鲁子由当和尚的时候,就有收藏扇子的爱好?” “可我记得鲁子由在拜访庞家的时候,却鲜少拿扇子。”王臻华补充道,“那么是他在下山后,就没了这个爱好?还是他一早就谋划杀人,不允许自己露出破绽,才刻意不带扇子?” “当时是我带人查抄鲁家,似乎没抄出什么精致名贵的扇子。”江炳成回忆道。 “一把都没有吗?”王臻华问道。 江炳成摸了摸下巴,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我记得是没有。要不我回去再查一下档案吧,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王臻华倒是相信江炳成的记性,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喃喃道:“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倒未必。”江炳成笑道,“说不定正相反,鲁子由爱扇成痴,知道官府早晚要来抄家抓人,舍不得这些宝贝受折损,才提前把扇子都藏起来了。” “其实要知道也简单,查访一下他的同窗同僚即可。”王臻华也不再纠结苦想,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江炳成按住王臻华的肩膀,“离殿试没剩几天,你今天放风也差不多了,也该收收心准备好好考试,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王臻华慢慢坐了回去,失笑摇摇头,“你说的也是。” 江炳成抖了抖袍脚,站起身来,摇头笑道:“本来今天难得休沐,我还准备来接你出去放放风,现在看来我是一点清闲命都没有啊。” 王臻华笑着送江炳成出门,“等这段时间事了,我一定请你出去好好玩一天。” 江炳成搂着王臻华的肩膀,走得吊儿郎当,“我就等着你金榜题名,胸佩红花,打马游街……说出去也给哥哥长长脸,好教人知道我兄弟文采风流……” 第五十五章 殿试地点在讲武殿。 这一年通过省试的人不算多, 只有一百多号人, 在通过层层检查后, 众人来到讲武殿, 鸦雀无声等在各自的座位前。 王臻华在上首第三排, 因着挺靠前, 也不敢随意四顾, 索性低下头,默默背起经义来。没等她背完一章《劝学篇》,就听内侍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王臻华随着众人下拜,片刻后,被皇帝叫起。 皇帝的声音有些苍老虚弱, 在简单致辞后, 就宣布开考。礼部侍郎上前敲了罄,吩咐内侍将卷子发下。直到每张桌上的题纸都摆好, 一众贡士才被允许入座。 王臻华坐下后, 先看了一遍题目, 心中一松, 一边磨墨, 一边在心中打起底稿。 因着考试地点与前几次不同,王臻华除了考虑怎么答题, 还留着一两分心思来留意周围的情况,在考试开始一刻钟之后, 本应坐镇全场的皇帝就悄悄退了场。 当然, 正常殿试长达整整一天,别说当今皇帝年迈,未必坚持得了一整天,就算皇帝在正值壮年的时候,也只会来走个过场。 王臻华手下不停,略略抬眸,瞄了一眼,只瞥见皇帝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从后殿离开。因着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除了对方显而易见的龙袍能辨认身份,其他诸如一身龙气、上位者威压……她是半点没分辨出来,倒是那老态龙钟的迟缓步伐,显出几分迟暮气息。 皇帝年纪大了,可据说太子储位似乎不大稳当…… 不过这些大人物的事情跟她一个小贡士没什么关系,王臻华收拢心思,放下墨锭,执笔蘸墨汁,开始写起策论来。 午时,考试停了一刻钟,内侍们奉上面饼和水,众人默默吃起简易餐。 中间太子来了一趟,王臻华离前排近,倒是听到太子和礼部尚书的一两句对话。据说太子是奉皇帝之命,特来慰问一番。 太子已经是不惑之年,面相温和,体态微微有些发福,看起来挺好说话,对着一众无品无级、前途还是两说的贡士,也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在表达了皇帝的慰问之意后,甚至很亲民地让内侍取来一份简易餐,尝了几筷子,算是与民同乐。 不过中间的休息很短暂,在太子离开之后,众内侍撤下杯盘,殿试继续。 直到暮色西沉,一声钟磬音宣布殿试结束。王臻华搁下笔,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数年苦读生涯总算熬到头,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沾这些经史子集了! 王臻华随着众人离开讲武殿,出了宫门,正欲乘坐马车回家,却被一名兵士拦下,而且看这装束是皇城司的人,此人倒也客气,“官人稍等,我家大人有请。” “敢问尊上何人?所为何事?”王臻华道。 “我家大人姓程,供职皇城司,现任上指挥使。”那兵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尽管姿态十分恭敬,但语气却隐隐有些强硬,“至于所为何事,恕我不便透露。” 姓程?王臻华心中一跳,正欲细问,抬首间瞥见一同出来的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着王臻华的方向指指点点。王臻华也知道不宜在此地耽搁,也没计较对方的态度问题,低声吩咐重砚回去报个信,礼貌地请那兵士带路。 至于所为何事……她最近做的事,能跟皇城司挂上钩的,也就只有庞老先生的案子了。 皇城司内,王臻华并未等多久,就看到了请她来的上指挥使大人。 此人果然是旧识,几年前王家书局失火一案,就是由这位程御程大人代表皇城司,协同汴梁府办的案子。当日程御隐晦指出是王臻华一招祸水东银,给皇城司平白添事,王臻华打太极糊弄了过去,这之后王臻华一直小心翼翼,唯恐惹对方的眼,没想到庞老先生一案…… 不过程御显然不是来跟她翻旧账的,这人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两人见礼后,就直入正题,“两天前你去白马寺,到过鲁子由的房间,对不对?” 王臻华点头。 程御问道:“你在那儿都发现了什么?” 王臻华有些愕然,但还是配合回道:“只有一些必要的桌椅板凳,没有其他出人意料的东西。” 程御敲了敲桌子,“还有呢?” 王臻华征了一下,当日那小和尚开了鲁子由的衣柜,是她隐晦促成的,她一个外人出现在那儿本来就说不过去,此事由她的口中说出,证词的有效度也会打折扣,程御办案多年,不该不知道此中规则啊……为何不直接去问那小和尚,反而追着她盘问,甚至不惜等着她省试结束,莫非…… 对上王臻华惊疑不定的眼神,程御倒是没有隐瞒,“禅止小和尚被杀,鲁子由的禅房被烧毁,同时汴梁府存放证物的屋子起了火,所有的证物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王臻华心中一沉,喃喃道:“怎么可能……” 程御冷笑一声,“若非得知汴梁府遭火,我遣人问候,恐怕这条线索就此断了,我这儿都被蒙在鼓里呢。” 王臻华回了神,有些尴尬,她原也听江炳成提过一两嘴汴梁府和皇城司的旧事。虽然皇城司没有判案之责,但三司会审,不管谁先一步查明真相,都会脱颖而出,在皇帝面前表现一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王臻华和江炳成的私交而言,她肯定更倾向于汴梁府,但她现在站着皇城司的地界儿,眼前的程御虽然谈不上交情,可就她这两年没遭过四皇子报复而言,显然对方对她当年所做的事一直守口如瓶……所以她这会儿也不好明摆着偏向汴梁府,只好摸摸鼻子,讪讪笑了笑。 程御眼神锐利地看了王臻华一眼,倒也没再追究下去,冷声道:“说说罢,你在那儿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能让禅止小和尚丧了命,还让对方不惜烧了汴梁府府库。” 王臻华不敢隐瞒,“鲁子由房中衣柜里有六把折扇,有些年头了,虽然不名贵,但都做工精致,在喜欢扇子的人眼里肯定有些收藏价值。” 程御沉吟片刻,“这几把扇子……可惜了。” 王臻华心中也叹了一声可惜。不惜在汴梁府放火,也要烧掉这些证据,看来这几把折扇跟幕后指使肯定有些联系,说不定是亲手所画,赠给鲁子由以示亲近的呢。若是折扇还在,对比字迹…… 程御又问了一些细节,才将王臻华放了回去。 王臻华回了王家,熬过最后一轮考试的好心情也消失了。本来她还以为好容易有了线索,离破获此案也没几天了,可现在线索再次断掉……难道庞老先生的案子注定破不了吗? 汴梁府的证据被毁,皇帝大怒,让汴梁府尹彻查。整个汴梁府人人自危,每天被使唤得跟陀螺一样,但查来查去,只说是风大吹倒了油灯,才烧了府库。虽然最后离开的库工声称自己离开前肯定关好了门窗,但查不出谁又故意开了窗户,最后被推出来顶罪的还是那个倒霉的库工。 一天天过去,案情陷入僵局,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殿试的成绩出来了。 王臻华被点了传胪,二甲第一名。 状元和榜眼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是江南人,探花是典素问。据张师兄说,当日阅卷官呈上时王臻华在一甲之列,但呈给皇帝,钦笔御批之后,王臻华就掉到了二甲…… 不和皇帝的眼缘,这实在没办法。不过好歹捞了个传胪,王臻华还不算太惨。 王家一时间宾客云集,好不容易应酬完这一波,皇帝赐宴琼林苑,王臻华再次忙了起来。 琼林苑在汴梁城西,是一座皇家花园。园林很美,不过王臻华无暇赏玩。虽然她这个传胪堪堪被挤在一甲之外,但在上百名进士中间,也算是瞩目的焦点了。 不过在皇家来人之后,就算是状元跟前也没人奉承了。 王臻华随着人群,朝上首礼拜。 皇帝并未亲至,派来的不出意料是太子,但让人意外的是,太子并没有独来,四皇子也跟来了。 太子是元后嫡出,正统所在,按说储位再稳当不过,但皇帝对太子却不甚喜爱,反而更青睐宠妃所出的四皇子,据说四皇子自小就聪明机敏,长大后更是文武双全,深得皇帝欢心…… 不过虽然四皇子来了,但琼林宴还是由太子主持。 可尽管太子一派大家风范,谦和有度,让在座的每个进士都如沐春风,尽管四皇子仅仅是坐在太子一侧,不发一言,只玩世不恭玩着个酒杯,但锋芒毕露,存在感一点不比主持琼林宴的太子弱。 太子先敬天地,再敬皇帝,三敬在场诸位进士,然后宣布开宴,场面和乐融融。 宴席很丰盛,各种佳肴瓜果、琼珍美味……应有尽有,但这些进士里面就算是家里再贫苦的,也对这场盛宴本身没兴趣,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着在太子和四皇子面前表现一番。 琼林宴的主创者显然很体谅大家的心思,流程中的曲水流觞,赋诗作对,都给足了机会,让大家可劲儿在贵人面前表现。 不过王臻华对这个没兴趣。 要是皇上在这儿,她花心思表现一下也是应当,但现在在这儿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四皇子,储位之争这两年几乎白热化,她没有慧眼,猜不出谁是明日之君,因此不准备提前下注,博从龙之功。 开始时,大家还勉强保持了读书人的风度,顺着曲水流觞的顺序,各自吟诗作赋,但等到后面看到太子一派谦谦君子风度,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献诗敬酒,太子笑着受了,甚至和善地点评了两句。众人见状不由大喜,越来越多的人凑上前,挤不上去的凑到四皇子跟前,四皇子倒是没计较这些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诗才出众,点评起来更是独到精辟,不多时就让众人心悦诚服拜倒在其高才之下。 看到太子和四皇子跟前不缺人奉承,而且围了一大圈人,堵得肯定看不到这边情景,王臻华松了口气,吃了点水果压一压酒意,百无聊赖等着宴席结束。 王臻华左右看了看,她倒也不算唯一没凑上前的。 打头的有状元郭孝、探花典素问,后面二三甲的也有七八个,零零散散坐在桌旁,有自斟自饮喝酒的,有喝醉了蒙头睡的,有不时夹一两筷子菜吃饭的,有坐在一块儿说悄悄话的…… 典素问手里拿着个酒杯,不时若有所思地扫向太子和四皇子的方向。 自从殿试之后,王臻华和典素问私下里再没联系过,两人虽然高中进士,但恩师死的不明不白,他俩这金榜题名的喜事也打了不少折扣,四目相对,愧疚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相对庆贺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对于这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琼林宴,王臻华一点不想多待,但无奈不管是太子,还是四皇子,都铁了心做足礼贤下士的样子,要拉拢这一科的新科进士,迟迟没有动身的迹象…… 王臻华无奈,跟典素问招呼了一声,问了一旁的内侍,起身准备出个恭,顺便放放风。 外面月色如洗,少了人声的喧嚣,园子里多了几分静谧的气息。 王臻华去了恭房后,延湖走了一圈,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准备返回宴上,正要起步,突然听到隐约声音传来。 “公公救我!”一个尖细声音传来,声音中充满惶恐。 王臻华下意识往假山石后一避,这似乎撞见阴私事了。王臻华不由皱眉,她尚且自顾不暇,可不想再卷进别人的是非中。 王臻华左右看了看去路,想要离开必须穿过一段平坦无遮挡的石子路,可那悄悄密谈的两人正在湖边,离她并不远,若她贸然出去,势必会被发现。 正在她估摸今晚月光亮度,再加上这距离,是否能在不被认出,不被赶上的前提下,顺利离开的时候,那边传来的对话让她停下念头。 只听先前那人道:“太子已经盘查好几遍了,就连偶尔来借书的侧妃娘娘都没饶过去,被太子亲自圈起来问,再要查下去,我可顶不住了。” 太子私下里盘查审问,这是在找内贼?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道:“放心,这事真被查出来,咱家也落不了好。但有一点,你确定此事只你一人知道,不曾吐露于他人?” 先前那略年轻些的人拍胸脯道:“公公尽管放心,我自然知道这事机密,绝不敢透露给别人。” 那年长些的公公低声笑了笑,“做得好,做得好……” 那年轻的也跟着笑了笑,上前似乎想要再问些什么,突然闷声哼了一声,猛力抓住那年长公公的胳膊,“公公,你……”还未说完,他就一点点滑了下去,被嫌恶地一脚踢开,仰倒在地。 惨淡的月光照下来,只见年轻些的公公胸腹间插着一柄匕首,隐隐有鲜血氤氲出来,把浅色的布料晕染成一片暗沉色。 王臻华悚然一惊,这是在杀人灭口! 那年长公公弯下腰,拍了拍那年轻公公的脸,声音尖细阴寒,“便宜你了,这匕首可是主子刚赐下来的……”说着,那年长公公把匕首拔出来,用那年轻公公的衣襟仔细擦掉匕首上的血迹,回匕入鞘,又探了探那年轻公公的鼻息,随后把他又搬又拽,扔到了湖里。 王臻华悄悄缩回头,捂着狂跳的胸口,拼命想对策。 原本王臻华还想冒险趁着夜色不明,对方认不清人,悄悄潜回宴上。但此人穷凶极恶,敢在琼林苑杀人,背后肯定有人撑腰。若是她莽撞跑出去,此人知道事泄,肯定要查这段时间谁不在场,那她肯定逃不了,还不如就藏在这儿,等此人离开,她再悄悄回宴上,只要没人细查,也能蒙混过去。 可这样就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一时疏漏,或是自信至极,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而未生出查探在此期间琼林宴上有谁不在场。但这样就太被动了,若对方是个周密的性子…… 王臻华估摸着那年长公公毁尸灭迹该干得差不多了,想要看看那人走了没有,遂一点点探出头,正对上一对浑浊的三角眼! 王臻华心头猛地一跳。 她慌不迭向后撤去,却正撞在一个人身上,不待她再作反应,就被反剪住双手,勒住脖子,再也动弹不得。 “白公公,这人怎么处置?”勒住王臻华的是个男人,声音浑厚,不像不是太监。 “之前的计划稍作改动即可。”白公公从假山石后移步出来,背微微佝偻着,嘴角下撇,一双三角眼,天生带着三分凶煞相。 此人一张口,王臻华就从他的声音认出来,这白公公正是刚才杀人凶手。 到了这会儿,王臻华反倒冷静下来,“死一个新科进士,和死一个小太监可不一样,而且是在这琼林宴上,此事一旦事发,皇上必会龙颜大怒,你确定你家主子能平安脱身吗?” 白公公像是没料到王臻华死到临头还这么镇定,“我家主子自有本事脱身,还轮不到你操心。” “就算你家主子能平安脱身,你这个真正动手杀人的凶手可未必。这琼林宴是皇家园林,今日能进出的可是有数的,除了上榜进士、皇子及其亲随、戍卫安全的皇城司干当事、以及负责琼林宴的礼部官员,就只剩下在琼林苑伺候的内侍宫女,这么严密排查下来,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来。” “或许你家主子荣宠非同一般,但新科进士死在琼林宴上,皇上总要拿个人来祭旗,届时你家主子弃卒保帅……”现在情形紧迫,王臻华来不及布针引线,索性直截了当挑拨离间。 白公公桀桀一笑,声音阴森恐怖,“王传胪好一张利口,不过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咱家保证,王传胪的死一定合情合理,事后绝不会惹半点物议。” 王臻华心里一咯噔。 这白公公不但认得她,而且听对方话音,恐怕她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白公公背抄着手,像是猫逗耗子一样,绕着王臻华缓缓踱了一圈,“本来咱家准备给你安个失足落水的死因,但现在有了伴儿,”白公公瞥向平静无波的湖面,唇边泛起一抹阴测测的笑,“小太监见财起意,持刀威胁,王传胪见机反抗,两败俱伤,双双落水而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公公抚掌大笑,“好一出大戏!” 在白公公鬼哭神惊的阴森笑声中,王臻华一颗心越来越沉…… 白公公从怀中取出匕首,拔匕出鞘,“让咱家送王传胪一程!” 王臻华用力挣了挣,可身后侍卫牢牢锁住她的身体,她这力气比蚍蜉撼大树都不如,眼看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匕首越来越近,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 “王官人……” “传胪大人……” 王臻华心中一亮,抬眼看去,远处隐隐有数簇火把的光芒由远及近,这是有人来寻她了?不待王臻华呼救,白公公眼疾手快堵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王传胪莫急,咱家这就送你上路。” 说完,白公公手腕一沉,匕首直刺入王臻华腹中。 这是一把吹毛断发的锋利匕首,直到白公公拔出它来,小腹上尖锐的刺痛才后知后觉传入王臻华的大脑,粘稠猩热的血从伤口溢出,几乎顷刻浸湿了中衣外袍…… 像是怕王臻华没死绝,白公公换了个方位,在她身上又刺了一刀,看王臻华还未断气,白公公兴奋地啧了一声,还欲再刺,却听那侍卫低声道:“白公公,再不走咱们就走不掉了。” 白公公粗重地喘息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匕首上的血,遗憾地看了王臻华最后一眼,“可惜了,把她也扔到湖里,别离小德子那地儿太远。” 那侍卫低声应是,把王臻华拖到湖边,正欲往下扔,被白公公拦住,“慢着。” 白公公蹲到王臻华跟前,满意地看到王臻华双眼焦点都没有,连声痛都哼不出来,他把匕首塞到王臻华手里,掰着她的手指让她握住,“这样就齐活了。” 说罢,白公公把王臻华往湖水中一推,几圈涟漪过后,水面恢复平静。 第五十六章 小腹挨了两刀, 王臻华原就疼得钻心, 此时伤口被水一浸, 她险些维持不住濒死的假象。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随着身体一点点沉降, 头顶上的亮光越来越淡, 四周密不透风的黑暗沉沉压了过来。王臻华攥紧了白公公塞过来的匕首, 咬牙屏息,等待白公公和那侍卫走人。 幸好搜救的人员来得快,白公公等了几息, 看水面平静无波,不由得意。那侍卫匆匆清理一下刚才的案发地点,白公公看时间紧急, 也没摆架子, 上前帮忙清理痕迹,完事后迅速与侍卫分头离开。 很快, 就有人搜到了湖边。 对方的幕后主使背景雄厚, 王臻华实在不敢确定, 这搜救人员里是否有对方派来收尾的人。可随着闭气时间越来越长, 她知觉肺腹间憋得快要炸了, 眼前一片漆黑,脑袋又涨又沉, 就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稍有些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王臻华猛力踩水, “哗啦”一声浮出水面。 王臻华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差点被鼻腔残留的水呛到。 一只手伸过来,有力地握住王臻华的肩膀,瞬间把她拉出水面。 王臻华吃力抬头看去,火光刺眼,激得她双眼酸痛,几乎流出泪来。她抬手想要挡住光的方向,却发现刚才催眠自己忽视掉的疼痛,此刻铺天盖地卷土重来,疼得她连动一动小拇指的力气都没有。 程御按住她的手,“别乱动。” 虽然王臻华在湖水里泡了一圈,身上的血迹都被水冲走了,但伤口却不会就此消失,甚至因程御刚把她拉出水面时动作太大,伤口重新撕开,再次出血起来。 原本求生意志让她努力维持清醒,现在重获生天,身边又是可靠的人,王臻华几乎控制不住越来越昏沉的头脑,可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她狠狠一咬下唇,口齿间腥咸的血味让她短暂清醒过来。 王臻华反手握住程御的手,“湖里还有一个人,估计已经死了,是个小太监。此人是东宫中人,勾结外人,反被杀人灭口。”她将攥在另一手中的匕首递上,“这匕首正是凶器,杀他的和杀我的是一伙人,领头的叫白公公,另有个帮凶,是个侍卫。那侍卫比我高一头,身材强壮,那白公公……” 见王臻华停顿在关键处,程御会意地压下身子,把耳朵凑到王臻华嘴边。 王臻华气息微弱,潮湿而微弱的气流打在程御的耳膜上,让程御难得走了会儿神,但王臻华话中的关键词瞬间让他回神,“……必在太子或四皇子的亲随当中,千万小心行事……” 程御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抚慰道:“我明白,你的伤势很重,先休息一会儿。” 王臻华脸上浮起一抹隐约的苦笑,现在还远不是她放心的时候,她极力强撑着精神,但眼皮却越来越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送我回家……” 程御却不赞同。 只这一会儿工夫,王臻华穿着的那件雨过天青色儒衫,小腹处就被血濡湿了一大片。瞧着这伤势恐怕很重,尤其早春水寒,王臻华又在湖里浸了那么长时间……这伤势急需救治,琼林苑可是在汴梁外城,要真按着王臻华的意思,回了王家再治伤,这位新任传胪就该到阎罗殿报到了。 这王臻华以前接触过几次,不像是个矫情拿乔的…… 程御正自心中不解,忽然视线一顿,伸手给王臻华整了整衣领,抱起王臻华,对不远处站着的内侍沉声道:“最近的屋子在哪?前边带路。” 这名内侍原是负责这一片楼台水榭的,现在这儿出了命案,他肯定逃不了责任,尤其眼瞅着一具尸体被打捞上来,不由两股战战,只觉前途一片惨淡。如今皇城司的大人有吩咐,这内侍像是溺水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靠上去,殷勤在前面引路道:“大人这边请,前方不远有座万花阁。” 程御对下属做了简单的安排,也不假手让别人抱着王臻华,让那名内侍带路,跟了上去。 程御抱着人,为稳当走得颇慢。这内侍也机灵,提前派人去万花阁,把炉火烧起来,被褥换新,剪刀、白布、热水等都准备好,伤药库房也有,虽然比不上御医的东西,但有备无患,都备置妥当。 一路上王臻华靠在程御怀里,昏昏沉沉,几乎晕死过去。 很快到了万花阁,程御轻轻把王臻华放在床上。他的动作轻不可闻,但王臻华却立刻惊醒过来,她吃力地抬头看看四周,这床帐纱帏、雕梁画栋——布置如此奢华富丽,显然她还在琼林苑。 程御显然没按照她的话做,但王臻华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闭眼运了运气,“多谢程大人关照,现在凶手在逃,大人职责在身,在下不敢耽搁大人正事……” 今日皇帝没来,琼林苑自然没有御医随扈,就算大夫来得再快,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时间,在大夫来之前,她的伤口肯定需要初步清理包扎一下。这屋子里程御职位最高,只要把他弄走,其麾下的皇城司兵士肯定也会撤离,剩下的内侍宫女自然都要听她使唤。到时候她再随便找个理由,把这些人都遣走即可。托这几年不断受伤的福,久病成医,她现在也有了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包扎技术…… 王臻华想得很好,但奈何程御一点不配合,他扫了一眼床边几案上的白布伤药,给了那领头内侍一个赞赏的眼神,“都下去罢,大夫来了就直接带进来。” 说完,程御又低声吩咐下属一些事,不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只剩床上床下两个人。 王臻华本来脑仁就像针扎一样疼得厉害,现在程御的不合作让她更添头痛,但对方刚救了她,她总不能转眼就过河拆桥,她再次运了运气,勉强微笑,张口想要再努力一下。 程御却在王臻华床前坐下,一眼看穿了她的打算,“你准备自己包扎伤口?” 王臻华迟疑地停顿了一下,她怎么觉得程御的话不太对味儿,仿佛在试探什么? 她抬眸想要观察一下程御的神情,程御对上她的眼神,不避不让,若有所指道:“若是你当真能自己处理,我定不会多管闲事。” 王臻华避开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沉默片刻,手肘撑在床榻上,试图借力坐起来,平时伸展自如的身体在此时仿佛有千钧重,只抬起半个身子,手臂就酸麻吃力,颤巍巍地,几乎撑不下去…… 程御有些看不下去,抱臂道:“别在我面前费心遮掩,我已经知道了。” 王臻华身形一顿,漠然道:“今日琼林苑的安全由皇城司戍卫,现下出了这么大漏子,程大人不想着戴罪立功,找出凶手,反而在这儿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程御不加反驳,只探手在王臻华喉间一拂,收回手时,指尖顶着一个肉色软结。 王臻华反应不迭,程御的手离开时,她才后知后觉捂住脖子,掌下光滑平坦,贴在喉咙上的假喉结已经消失,出现在程御的手指尖上。这个她百般费心遮掩的秘密,终于了泄露出去…… 王臻华慢慢躺回床上,心中非但没觉得害怕茫然,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你待如何?” 程御一眼不眨看着王臻华道:“偷换户籍,扰乱科场,这些罪当判几何暂且不论,只说你参加殿试,在皇上面前走一遭,这欺君之罪你就逃不了。到时不单你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祸及家人。经此一祸,你王家说不定就此湮没,再无起身之力。” 王臻华回道:“王家已经断了传承,再坏还能怎样?还不如背水一战,说不定还能迎来转机。” 她理清头绪,听程御话中的意思,这情况似乎尚未到绝路,“程大人没在第一时刻揭发此事,而是好整以暇跟我寻根问底……大人有何打算,不妨直言。” 程御环视了一圈再无他人的屋子,在水盆里净了手,挑眉道:“我以为已经很清楚了。” 王臻华不由蹙起眉心。 “你的体力显然不足以支撑自己上伤药,我可以避嫌找一个宫女,但事后封口肯定会带来一系列麻烦,所以你的选择只剩下我这个唯一知道你秘密的人。”程御旋开圆瓷盒子,闻了闻,这种药膏倒也尚可,看到王臻华尚自愣神,好心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准备束手就擒,这话权当我没说。” “等等。”王臻华理了理思路,“无功不受禄,大人不妨提前说清楚,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这要看你的选择了。”程御漫不经心把玩着盒盖。 “这受伤一事也算契机,你这条路毕竟险之又险,若借此假死,恢复女儿身,从此隐姓埋名,过上正常嫁人生子的生活……”程御看向王臻华,她唇色泛白,青丝委顿,虚弱躺在大红衾被中……他移开视线,“我抱你回来,也算有肌肤之亲,我可以对你负责,程家后院有你一席之地,但你隐姓埋名之后,只能托庇于平民百姓之家,正妻之位无法许给你,但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会……” “另一个选择呢?”王臻华直接问道。 程御提出的第一个选择被拒绝,非但不见恼,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欣赏,“这第二个选择很简单,你只管安心当你的传胪,入你的翰林,但若我有事,需要一些小小帮助的时候……” 对方掐着她的七寸,她敢不有应? 但好歹度过眼前难关,王臻华脸上露出合作的微笑,“大人尽管放心,我定会全力相助!” 程御心知自己挟恩求报,对方此番应诺未必出自真心,但来日方长,若能收复此人,让她心悦诚服为自己所用最好;若是不能,那此人心性坚定,日后前程必不可小觑…… 如此更好,才不枉费他今日这一番周折。 程御心中诸般计较,面上却分毫不露,坦荡笑道:“刀伤剑伤我见过不少,但只给自己包扎过,手艺不好,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第五十七章 琼林宴上, 每个新科进士都像开屏的孔雀一样, 争相展示才华, 希图得到太子和四皇子的赏识, 原本宴会上其乐融融, 突然有个侍卫向太子低声禀报了什么, 太子皱了皱眉, 对众人安抚了几句,很快就离了席。连同一直表现出跟太子不对付的四皇子,也跟着太子的步伐很快离开。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悄声交头接耳,揣测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子和四皇子早了一点的退场,也引起了典素问的注意, 原本他打算事不关己不张口, 但转头一看,对面的座位依旧空着没人。他不由皱眉, 王臻华离开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 而且看太子和四皇子的情形, 琼林苑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他那师弟不会牵扯到这里吧…… 这么一想, 典素问心中不安起来。 尤其在典素问发现,宴会周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很多兵士, 不动声色地就将整个宴会场所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是为了保护, 还是为了监视…… 正当典素问狐疑的时候, 一个侍卫悄悄出现在身侧,低声道:“典探花,太子有请。” 典素问吃了一惊,正欲细问,却见那名侍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暗示地看了看四周不安的人群,示意典素问先跟过来再说详情。此人刚才确实随侍在太子身边,典素问沉吟片刻,跟了过去。 路过外围那些兵士的时候,那名侍卫取出枚令牌,被仔细检查一遍后,二人才得以被放行。 一路上典素问不着痕迹向那侍卫打听,但对方守口如瓶,几次下来,典素问只能歇了打探心思。 走了片刻,带路的侍卫在一间楼阁前停下,敲门请示,得到允许后,侍卫为他开了门,典素问正了正衣冠,摈去杂念,踏入门去,绕过屏风,一股伤药混合着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 屋里人并不多,除了太子、四皇子,屋中还站着一个眼生男子。 典素问匆匆扫了一眼,飞快辨认出对方皇城司指挥使的官服。 他不卑不亢请安行礼,大脑不停在转,虽然他自认未来必会位高权重,但他眼下只是一个小小探花郎,这屋中三人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为何会将他叫来? 原本屋里气氛有些僵持,还是典素问的到来,让屋中气氛没那么吓人了。太子恢复了一贯平易近人的表情,招手示意典素问起来,亲切道:“你是张太傅的师弟吧?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正是末学。”典素问抱拳道,“殿下过誉了,末学愧不敢当。” “你文采出众,得了父皇亲口赞誉,探花郎实至名归,何必过谦。”太子赞了几句,但这显然只是寒暄一二,太子很快切入正题,“今日琼林苑出了疏漏,使你师弟受了重伤。” 典素问惊讶抬头,视线不由扫向正巧被程御挡住一半的床。 刚才典素问进屋的时候,就隐约看出这屋中三人的站位,虽然不是围着那雕花床,但也在床的方向留了空隙,当时不及细想,但听太子的话音,这床上躺着的…… 太子叹息地点了点头,“此事已经禀明父皇,在未查明凶手之前,琼林苑只许进不许出,只能委屈他在此养伤,你二人是师兄弟,若有意外……有你在旁边陪着,或许能让他好过一点。” 典素问怔怔道:“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站起身,走到床前,看了看王臻华依旧昏迷,一脸苍白,毫无血色,气息微弱,一副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太子不由叹惋摇了摇头,拍了拍典素问的肩膀,转身走人。 门悄无声息关上……太子这一整套动作下来,却是视四皇子为无物。 然而四皇子却只是嗤笑两声,好整以暇搁下茶杯,“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太子殿下。” 屋中一片安静,好在四皇子也没打算得到什么回应。四皇子手指点了点桌面,“大夫呢?不是说早就派人请了吗?他就算是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程御上前道:“启禀四皇子殿下,大夫稍后……” 没等程御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四皇子扬声让人进来,一个中年大夫抱着药箱,战战兢兢走了进来。程御话被打断,眉心不由轻轻皱了起来。时间仓促,也不知来没来得及事先叮嘱…… 中年大夫慌忙请安,四皇子不耐烦一扬手,“别废话了,赶紧过来诊脉。” 程御心中思虑万千,但面上却分毫不动,往旁边让了一步,请大夫上前看诊。 中年大夫忙上前去,先看了看王臻华的伤处,又打开药箱,取出脉枕,放在王臻华手腕下,屏息凝神诊脉起来。眼看着中年大夫眉头越皱越深,典素问等得焦心,不欲再看,转头却发现程指挥使和四皇子,表情虽然云淡风轻,但一个脊背紧绷,一个正襟危坐,显然心中都不是外表那么漠不关心。 这两人怎会如此关心一个小小进士的安危? 师弟受伤是在琼林苑,这二人一个是戍卫琼林宴安全的,或许是怕被问责?另一个是千金之子,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典素问只想了想,就匆匆抛在一边,再次担心起王臻华的伤情来。 终于,中年大夫收回手,起身恭敬道:“启禀大人,这位官人卫气抗邪,脉气鼓动于外,中空外坚,浮而不聚,寒痰淤血,气结不疏,脉气阻滞,故气虚血……” 这一番掉书袋,把四皇子烦得够呛,“你只说这伤严不严重,能不能治就行!” 中年大夫被吓了一跳,忙按着四皇子的要求回答道:“伤很严重,虽然刀没扎在脏器上,但失血过多,又受了寒,恐怕……这位官人难熬过今晚……” 屋子里一时静寂非常。 四皇子手指摩挲着茶杯,垂着眼帘,片刻后问道:“若是熬过今晚呢?” 中年大夫道:“若能熬过去,那多半就没事了。” 四皇子搁下茶杯,眉眼锋利地看向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王臻华,半天才收回视线,站起身,漫不经心嘱咐道:“好好开药方,需要什么药材只管问管事要。” 说完,四皇子转身出了门。 四皇子人一走,屋中让人压抑的气息顿时消散。程御却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更紧绷了,他对中年大夫道:“还请大夫您开个药方吧,此人干系重大,是本案重要人证,若有差池……” 程御颇具张力地停顿了一下,将那无声无息的威胁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中年大夫哆嗦了一下,忙道:“草民一定尽……尽全力。” 程御安抚地拍了拍那中年大夫的肩膀,差点没把那中年大夫拍扒下,“纸笔都在桌上,请吧。”安顿完了大夫,程御转头看向典素问,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典探花请坐。” 典素问应邀坐下,却见程御略显踯躅在屋中站了片刻,出门再次叮嘱了属下一些事情,随后也在典素问对面坐了下来。典素问见状不由诧异,看这架势,短时间内恐怕是不会走了? 那中年大夫开好药方,放下笔,递给程御。 程御接过来扫了一眼,就还回去,“交给门外的燕公公,等他把药材备齐,你亲自盯着煎药。” 那中年大夫躬身应是,临走前迟疑道:“我看这位官人伤处已经上好药、包扎好……” 程御漫不经心扫了中年大夫一眼,“既然已经包扎好,就不用再折腾了。” 那中年大夫忙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屋中重归一片寂静,典素问看程御一点不准备走,迟疑片刻,试探道:“今晚凶手在逃,大人怕是忙碌得很,师弟这里有我照顾即可,耽搁了大人……” 程御视线落在王臻华的脸上,轻声道:“无妨。” 典素问没太听清,程御回过神,漫不经心解释道:“典探花尽管放心,捉拿凶手一事,我自派了人专门去做,现在王官人这里也须盯着,以防凶手回来杀人灭口。” 这倒也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典素问却将信将疑。刚才他在进这座万花楼前,就看到楼外侍卫围了一层又一层。如果能在这种程度的守卫下,凶手还能闯进重围,那程御只区区一人,谈何挡得住凶手的锋芒。 另一边程御也对典素问的存在有些不耐。 若非太子多事,非要昭显仁慈,将典素问这个师兄叫来,程御现在还能跟王臻华再细细核对一遍前因后果,或是日后对症时的说辞。可现在典素问是太子叫来的,程御连赶人都没法赶。 而且王臻华受伤处的伤药纱布,也需要及时更换。这些都不该有外人在场,可是…… 程御靠在椅背上,托着下巴,只管看着王臻华,懒得再理碍眼之人,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床上的王臻华装昏迷装得浑身僵硬,原本还想着剩下的两人好歹都算熟人,她好歹睁眼喝口水,把腋下夹着的铜球取下来,好歹活动一下手臂的血脉,但听到屋中这一片死寂,唯一的知情人程御显然没有透露给典素问的打算,她纠结了片刻,只好认命继续装昏迷。 接下来的安排,确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五十八章 琼林苑出了命案, 皇城司确实有暂时下令封园的权力, 但这里头不但牵涉到两位皇子, 剩下的礼部官员, 就算是诸位新科进士也都不好得罪。所以捉拿人犯一事, 必须在段时间内尽管完成, 不然禁令一旦开解, 到时候鱼游大海,想要再找出凶手可就难了。 不管是程御,还是王臻华, 都明白这个道理。 原本那白公公杀人后放心离开,是以为王臻华已死,现在王臻华没死在湖里, 恐怕幕后凶手该着急想要杀人灭口了。但程御一直防着这招, 万花楼守得跟铁桶一样,对方想要在重重包围下, 让目击证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以说没有一丝可能。那么幕后凶手就只剩一个选择——弃车保帅。 为了不让对方杀了白公公灭口, 王臻华只能“昏迷”, 并且“很难熬过今晚”…… 其实王臻华假死, 才更能让对方安心。 但若要报假死,那事后还要牵扯到复活的后续安排。是如实禀报, 还是称大夫误诊?后者牵连无辜,前者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琼林苑隶属皇家, 在这儿瞒天过海, 关键是还真的把所有人瞒了过去,皇上岂能安心?可现在事态紧急,程御就算想提前跟皇上打个招呼、打个申请,都做不到……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王臻华重伤到下一刻就要见阎王的程度……才不会使对方狗急跳墙。 这一晚王臻华朦朦胧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直睡不踏实,天将明时,门外一阵轻不可闻的声响,让王臻华惊醒过来,她悄悄眯开一条眼缝,屋中再无旁人,她才放心环顾屋子。 昨晚半夜时典素问被劝到隔壁间休息,屋里只剩下程御一人守着。 王臻华抬眼往屏风望去,隐约能从屏风上的影子,看出来是程御站在门口说话。片刻后,程御转过屏风,看到王臻华已经被惊醒,他拉了把椅子,在王臻华床前坐下。 “出了什么事?”王臻华仰头,看向程御。对方眼神依旧沉稳,肩背依旧挺直,除了下巴上隐隐冒出来的青色胡茬,几乎看不出来这个男人熬了一夜,守株待兔静候凶手落网。 “又有人死了。”程御声音微沉,“看对方形貌,恐怕正是你所说的白公公。” “怎么会?”王臻华惊得坐了起来。 程御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是我低估他了。原以为琼林苑各处戒严,如此局势下他必会谨慎行事,尤其在你生死未明的局势下,不值得牺牲一把用得顺手的刀,但现在看来,此人杀伐决断,而且嚣张至极……”程御慢慢眯起眼,轻声笑道,“半点没把皇城司看在眼里。” 王臻华敛眉,微微退后了一点,“这么说,咱们之前的计划都废了。” “怎么会?”程御一挑眉毛,眼角眉梢邪气逼人,“他杀的人越多,露的破绽也就越多。更何况皇城司办案,证据齐全、条理清晰的时候最好,但就算证据不全,到了皇城司手里……” 王臻华心头一跳。 她跟程御接触的两个案子,程御一直按着正常查案的程序走,倒是让她一时忘了,皇城司有直达圣听的权力,只要让皇上动了疑心,哪怕证据不全,哪怕只是一些流言蜚语,那人也逃不了罪责。 程御显然只是跟她这个同盟交代一下,说完后他站起身,“所以你也不用再装伤重不愈,皇上的旨意估计也快到了,届时园子解封,你就直接回家吧,你在这儿养伤毕竟不方便……” 安排完王臻华的事,程御起脚准备走人。 王臻华想了想,还是叫住程御,“大人留步。” 程御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王臻华垂下眉眼,轻声道:“这两人一个根基深厚,一个深得宠爱,不管幕后是哪个,都不是外人一两句话,就轻易能动摇得了的。我知你所在职司地位特殊,但也正因此,你更要小心……” 程御身上原本沉郁吓人的气息仿佛散了一点,他缓缓笑道:“我知道,多谢。” 王臻华慢慢躺回床上,轻轻呼气,试图缓解伤口的痛楚,但那疼痛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只好胡乱想些事情,也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其实虽然她几次提起,都将太子和四皇子一齐列出,但心里面一直是四皇子嫌疑多些。 鲁子由曾在白马寺当外门弟子,而四皇子也颇信佛,汴梁城出名的寺庙都拜过,其中白马寺香火最盛,四皇子去那儿的次数也最多。虽然无人能证明二人如何结交,但鲁子由房舍中的折扇却系四皇子手笔。这一点王臻华曾私下拜托人寻过四皇子笔墨,比对过后,确系出于一人之手。 至于鲁子由是在四皇子的授意下,才进了太子府当卧底;还是先投入太子门下,后被四皇子发现价值这才重新联系收买……这些并不重要,但四皇子和鲁子由有交情,这一点才值得重视。 那本《齐术药典》确系太子抄录,但昨晚目睹之事,也证实那本出现在鲁子由书房的书,目的确实是引诱王臻华怀疑太子。只看白公公是何人门下,就知道这幕后凶手是谁了。 今日琼林苑的内侍只有三种,一是本就在琼林苑干活的,二是太子随侍,三是四皇子随侍。 昨晚那小太监显然认识白公公,估计之前接头密谋也是这二人。 但琼林苑是皇家园林,虽然皇上八辈子也难来一次,但琼林苑就在汴梁外城,可谓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这儿的规矩虽然比不上宫里严明,但比之各省的行宫园林,那可森严出去不知道多少倍了。想要出苑,百八十年能有一次就不错了,哪来的时间一次次地跟太子府上的人接头密谋? 排除了琼林苑的内侍,就只剩下这两位皇子亲随。 王臻华偏向白公公是四皇子的人,这也符合逻辑,四皇子买通太子身边之人,栽赃嫁祸,离间太子的君臣关系……当然,太子也不是全无嫌疑,白公公也可能是太子的人,太子贼喊捉贼,折了两个不重要的太监,宣称是白公公是四皇子收买鲁子由后的第二人…… 王臻华揉了揉太阳穴,这阴谋套阴谋,谁都可能是幕后真凶,除非拿到真凭实据。 程御所料不错,半上午就有人来报,说琼林苑已经解禁,诸位进士老爷可以自行离开。王臻华有典素问作陪,又有万花阁的燕公公献殷勤,得了一架马车,被专程送回王家。 这一晚把李氏和婧娘吓得够呛,王臻华一夜未归,全家人也都跟着一夜没睡。 当王臻华脸色煞白、一身血气被扶下马车时,李氏好悬没当场晕过去。王家忙成一锅粥,典素问不欲留下添乱,虽然有满心疑问,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只留了话来日拜访,就告辞离开。 王臻华这边养着伤,朝堂上却是炸开了锅。 琼林宴上出了命案,这可是大大的打脸。不仅仅是皇上的脸面被扫落在地,满朝的文官九成都是科举而来,可都在琼林苑宴过饮,如今新科进士在琼林宴上遇刺,这打击面可就大了。 当然,这事若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是不可以。 但现在明显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还不知要浑水摸鱼做些什么。王臻华身处风口浪尖,虽然就本心而言,她是巴不得将幕后之人捉拿归案,但又实在不想被人当枪使,只好借养伤之名,推了所有帖子,既不会客、也不宴饮,省得还要斟酌诸方拉拢,没得头疼死人。 其实这也不完全算是借口,她那伤势也确实需要养养。 不过王臻华自穿越以来,各种伤口愈合奇快,所以外人只当她丢了半条命,养三五个月都嫌少,可实际上她的伤口在半个月后就全部愈合,除了小腹上那两道不太好看的刀疤,半点都看不出来她的身体在不久前受过那样严重的致命伤。 可惜王臻华的清闲并没有躲太久。 那名被白公公杀掉的小太监,被查明身份,是管着太子府上书房的,事后从他房间里查抄出来一百多两银子,可是依着他的月钱,就算不吃不喝攒十年都攒不了这么多,显然是有人贿赂的。 而那白公公的身份也查了出来,他是四皇子府上的管车马的管事,因四皇子经常出门交际,这项差事颇多油水,白公公能得这门差事,显然颇受重用。他曾被看到与那被杀得小太监私下见面,两人偷偷摸摸的,接头时一向背人耳目。而汴梁府库房被纵火一案中,被拿下的几名小吏,也指认是白公公给钱收买,让其在某一日放火,烧掉证据…… 这些线索明明都指向了四皇子,但白公公一死,再无人能明确指证…… 今日一早,江炳成就早早上门拜访,并且带来一个好消息,“鲁家父母都被寻回来了!皇城司倒是一向嘴紧,直到人拿回汴梁,才松口跟我们大人说了。” 王臻华忙问道:“可从鲁家父母口中撬出话来?” 江炳成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倒没有。鲁子由此人对父母虽然敬重,但从来不对父母说心事,但凡有事都自己扛着,所以鲁子由所作之事,这二老宣称一概不知。” 王臻华听了不由挑眉,“此话有几分属实?” 江炳成耸了耸肩,“这两人看着倒是像老实巴交的,不过有几成真假嘛,不动刑怕是谁都看不出来。鲁家父母的证词暂且不论,他二人带回来的行李里头,倒是有几样东西有些用处。” 王臻华拧眉想了想,“总不会是鲁子由留下来的,跟幕后凶手通的信件吧?” 江炳成拊掌笑道:“虽不近,亦不远矣。” 王臻华眼前一亮,“是鲁子由的折扇?” 江炳成不由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这桩案子牵连甚广,可总算有了眉目了。江炳成笑罢,又低声叮咛道:“这几日整理证据,过不了几天就要三司并审这桩案子了,届时你……” 江炳成话没说完,外面就有下人来报,“官人,外面有人来访。” 王臻华问道:“来者何人?” 那下人道:“回禀官人,是程大人来访。” 一听来者姓程,江炳成条件发射地皱起一张俊脸。他摇摇头,心道不会那么倒霉吧,天底下姓程的人那么多……但事情显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来的人还真是皇城司程御。 明明外头春光明媚,但程御一进来,却像是带进来一股寒气,让整间屋子都瞬间降了好几度。 王臻华正心中奇怪,程御因何事到访,正欲掀开被子,下地迎上去询问,却见程御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王臻华霎时顿住,重又靠回在榻上,只见门帘再次被掀起,两个面白无须的内侍走进房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程御这才轻轻一点下巴,王臻华作势要下床,手扶在榻上,一副不胜体弱的样子。 一旁的江炳成反应也快,忙上前让王臻华搭上他的肩膀,王臻华这才两股战战,满脑门虚汗地下了榻,颤巍巍站在床前,“拜见程大人,礼数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程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奉皇上口谕,宣王臻华入宫觐见。” 王臻华先是一怔,被江炳成悄悄掐了胳膊一把,才反应过来,忙一副吃力的样子跪下领旨谢恩。 及至此时,王臻华才明白程御身后跟着的这两个内侍,是为何而来的了。王臻华被江炳成扶起来后,又道:“请大人稍等片刻,容我更衣正衣冠。” 程御只一脸不耐催促道:“快点。” 江炳成留下来陪客,王臻华招手让冬草扶着,回了内室更衣。冬草手脚麻利,王臻华只管伸开手臂当衣架子,顺便思考皇上为何召见她。 王臻华想来想去,能牵扯上她的,近日也就鲁家父母回汴梁一事,算得上一件大事了。 按说有三司会审,此案就算没有王臻华从旁作证,也能水落石出了,可皇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召见王臻华,总不会是……王臻华心中微沉。 很快一行人坐上去皇宫的马车,王臻华原还想着,程御一向骑马,待会儿连消息都打听不了,没想到她刚在马车上坐下,才一转身,就看到程御也跟了进来,不由眼前一亮。 两名内侍在外面驾马车,程御比个噤声的手势,从桌下小柜里取出一套茶具,里面茶水微烫。 王臻华明白了程御的意思,准备接过来倒两杯茶,被程御让开。 程御无奈摇头,他做了个口型,提醒道:“你是病人。” 王臻华看了看马车的车厢门,虽然不信宫里的内侍会没规矩到随意闯门,但有备无患确实应当,她只好摸了摸鼻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腾开地方,让程御代劳倒茶。 程御倒上茶,一口都不喝,直接食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写道:“皇上意图包庇四皇子。” 王臻华揉了揉眉心,蘸水写道:“毫不意外。” 她想了想,又写道:“不过,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叫来我,是指望我能让四皇子翻盘?” 程御换了块地方,再次写道:“白马寺的折扇,只要你证明并非四皇子的字迹即可。” 王臻华写道:“那鲁家父母带回来的折扇中,是否确定有四皇子题的字?” 程御没有再写,点了点头,取来一块抹布,擦掉桌上的水迹。 王臻华手搭在桌缘上,沉吟起来。 白马寺的那几把旧折扇原本只能作为旁证,但在幕后之人千方百计烧掉它们之后,也正说明这确实是赠给鲁子由的。如果有她作证,证明折扇上的字迹并非四皇子的,也就洗脱了四皇子的罪名。 江炳成之前提到过,鲁家父母带回来起码有一大箱折扇。四皇子就算再投其所好,私下拉拢,也不可能亲手给鲁子由题那么多折扇,那箱子里的折扇恐怕徽记众多,也因此四皇子才能泯然于众人。 不过这种思路实在牵强。 首先,白马寺的折扇已经被烧,哪有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当证据依旧存在的道理?这也是当时在得知证据被毁之后,尽管王臻华之前见过,却无法将比对结果作为证据呈堂证供的原因。 其次,就算鲁家父母带回来的箱子里折扇众多,来源各不相同,但按照制作者仍存活于世、家在汴梁周围、与庞家有恩怨、与白公公有交集……这么一系列条件盘查缩减下来,最后剩下的一个就是真凶。这也是江炳成之前提到的,近来几日会细细整理分析证据,才好升堂断案。 恐怕皇上也是着急了,知道四皇子必是最后的人选,所以才出了这么个掩耳盗铃的点子…… 王臻华有些茫然地靠在马车壁上,有皇上包庇,那师父的死,她的伤,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 程御抚慰地拍了拍王臻华的肩膀,写道:“别跟皇上作对,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皇子毕竟被皇上宠爱了十几年,一朝一夕就想把他扳倒,谈何容易?” 王臻华深深闭上眼,将胸膛中的不平之意强自按捺下去,写道:“我明白。”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守门的侍卫验过腰牌之后,马车驶了进去,又过一道门时,外面的内侍轻轻敲了敲门,“程大人,该换轿子了。” 程御转头看了王臻华一眼,率先下了马车,顺手把王臻华扶了下来。 马车前面停着一顶轿子,式样极普通,这是一顶青顶小轿,前后各有一名壮实的内侍抗轿。王臻华看了一眼,顺从地坐了进去,心中盘算起来。 虽然皇宫只上次去过讲武堂考过一次殿试,但宫中行走的规矩,王臻华之前也特地打听过。宫里的规矩,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过了二门,亦即昭武门,武官下马,文官下轿,除非皇上特别恩赏。 现如今王臻华一个小小进士能得如此殊荣,这简直是无上荣宠! 轿子被平稳地抬了起来,王臻华唇边露出一抹冷笑。不管皇上是出于将要包庇幕后凶手的愧疚,还是出于安抚庞门一系所受到损失而做的权衡,她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一点,才不枉所负良多。 过了不久,轿子停了下来,轿帘被从外掀起,“王官人请。” 王臻华在内侍的掺扶下,出了轿子,面前是一道门,穿门而入,正面坐北朝南的正殿是垂拱殿,不过内侍并未引着王臻华进入正殿,而是西侧的偏殿。 内侍通报之后,王臻华并未等太久,就被引了进去。 进门时,王臻华只悄悄扫了一眼,这是一间书房,摆设得并不豪华奢侈,但端正大气。皇上正在几案后写什么字,或者作什么画,聚精会神,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王臻华也不敢出言打扰。刚才内侍明明通秉过了,若非皇上同意,哪个有胆子把王臻华引进来?这显然是个下马威,可就算她知道,这会儿也只能低头跪下去,等皇上忙完…… 王臻华心中自嘲一笑,只当是进庙拜佛了。 虽然屋子里暖融融的,但这大理石地板冰凉沁人,只一会儿功夫,就觉得膝盖骨有一阵阵寒意侵了进来,也是她倒霉,昨儿个刚来大姨妈,原本窝了一早上姨妈疼轻了一点,但这下面寒气一入骨,小腹立马跟着炸了营,月事的小腹坠痛倒还好说,连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好像隐隐疼了起来。 这下子王臻华不用装,也是一脸煞白、嘴唇乌青,倒是正合了她的伤情。 良久,皇上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笔,正欲寻人赏鉴,抬头才看见王臻华,“爱卿来了?快平身。”皇上招了招手,他身后侍立的太监张保忙趋步上前,扶起王臻华。 “谢陛下。”王臻华虽然不欲麻烦别人,但跪了半天,膝盖酸麻又痛,更别提小腹一直花式疼得人想造反,全身的力气都流失差不多了,这会儿哪容得她逞强,只好借张保的力,勉强站了起来。 皇上在上前看得真切,这王臻华看起来确实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上面空荡荡架着一件袍子。刚才张保扶王臻华的时候,险些没吃住力,被一下子按倒。 待王臻华站稳了,张保才退了回去。 皇上此刻穿着常服,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从光下能隐隐看出五爪金龙的暗纹,他笑容和煦,一副看后生晚辈的样子,亲和力十足地看向王臻华,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世交家的长辈老人。 不过,王臻华心中可丝毫不敢有轻忽慢待,在这个一言掌生死,皇权大于天的时代,她可不会缺心眼,真把眼前这位当慈祥随和的邻家老人。 皇上亲切道:“王臻华,朕记得你的殿试卷子,一手馆阁体很漂亮,立意也新,实在不可多得。若非你年纪太小,朕怕你一朝少年得志,止步不前,浪费了满身才华,才打压一二……” 对这种漂亮话,王臻华只当听过就算,当然面上少不了一派恭敬谦顺。 皇上又道:“朕看你小小年纪,就写得这样一手馆阁体,想来于字上还有点道行。”皇上摸了摸胡须,招手示意王臻华上前,“来来,正好给朕看看,今日这字如何?” 王臻华回了声是,心知多半要进入正题了,按捺下心神,款步上前。 其实王臻华两辈子加起来练了不短时间的字,但她的字跟真正这一行的人相比,还是少了些东西,那是一种独属于个人字体的神韵或风骨。显然她是个很好的模仿者,而不是一个开创者。 撇开皇帝的身份不谈,皇帝的字也确实比王臻华高出好几倍。 王臻华才看第一眼,心中就松了一口气。虽然就算是一堆狗爬字,她也能面不改色把它夸到天上去,不过能不违心撒谎,还能顺便观摩一下高手的笔迹,到底能让自个儿心情畅快点。 有了这幅字做媒介,君臣谈起习字的心得来,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不过,这看似和乐的气氛只是热场,皇上含笑问道:“爱卿于习字一道还有些自己的门道,不知在鉴别字迹上,也是否同样擅长?” 第五十九章 小魏子是大太监张保的徒弟, 此时在门外亲自守着, 余者都被撵得远远的。在皇上跟前奏对的虽然只是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新科进士, 但是他师父可是亲自嘱咐了, 让他牢牢守住门户。 小魏子掐算了一下时间, 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得此君前奏对, 这位进士爷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的手刚放下,里面就传来咔嚓一声瓷器碎响,皇上勃然大怒的声音传来, “大胆!” 里头这动静大的,别说小魏子这个守在门外的,就是站在二门外只怕也听见这动静了。小魏子头皮一阵发麻, 皇上这段时间脾气不好, 御前遭殃的内侍宫女实在不少,这次有王进士在前面顶雷, 他们这些小人物小心些, 想来不会再被皇上抓去撒气。 小魏子心里正庆幸着, 就听到皇帝下令杖责五十大板的怒喝。 小魏子招呼来两个内侍, 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进了屋。王臻华在书桌旁跪着,人虽是是跪着, 脊梁却笔直,旁边一个麻姑拜寿的青花瓷茶杯被摔得粉碎, 茶水横流, 满地狼藉。 只见皇帝气得脸色铁青,额头涨红,喘着粗气,扫过王臻华的眼神难掩厌恶。张保悄悄朝小魏子挥挥手,小魏子生怕受池鱼之殃,战战兢兢走到王臻华身边,欲把人拖下去行刑。 王臻华朝皇帝一拜,声音清朗,“谢皇上隆恩。” 皇帝看都不看王臻华一眼,厌恶地蹦出一个字,“滚!” 惹了当朝天子的厌恶,王臻华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惧色,她不用这些太监押着,平静地站起身,朝小魏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魏子被王臻华身上镇定的气息感染,定了定神,引着王臻华出了门。 院中条凳、长杖、行刑的人都准备妥当。 王臻华抬头看了一眼,看出行刑侍卫都是隶属于皇城司的人。 适才进宫时,程御曾说他会在外头照应,不过现在她得罪了皇上,眼看前途不保,在失去投资价值的情况下,也不知道程御还会不会再遵守当初的约定。 王臻华主动趴在条凳上,隐隐有股血腥味钻入鼻孔。 本来入宫前,程御透露皇上意图包庇四皇子的消息时,王臻华还能冷静地想,形势比人强,暂且虚与委蛇,等日后位高权重了,有话语权了,再来为师父报仇。 但是皇上提起庞耆卿时的态度,就像是摔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碗,或是碰坏了一幅名贵的画……虽然也惋惜,但只是惋惜一个没生命的物件,分明没把庞老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后皇上揭过这篇,暗示让王臻华作假证,许诺可以特许其入直舍人院,草拟外制。 能参与草拟一般官员任免及其他昭制,直接受命于皇上,离权力中心如此之近,这种美差若是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破头。虽然品阶低,但既能熟悉中枢政务,又能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再到外任刷上几年资历,回京历任显要,飞黄腾达…… 皇上这鱼饵下得确实香甜,但王臻华非但没有冲昏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若是王臻华当真接受了皇上的条件,拿恩师的死换未来官途坦荡、荣华富贵,那她的名声就别想要了,师门故旧、满朝文武,都会羞与她为伍,她只能巴望着皇上当孤臣佞臣。 可是这个皇上能巴望几年? 王臻华被叫近前赏字的时候,就发现皇上的健康状况不太好。别的她不懂,但指甲根部的白色半月形区域变灰青,手背上的暗红色斑状物,以及说话时隐约可闻的金属味……这明显是慢性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再加上皇上近来亲近道士的流言…… 她实在没必要冒着声明尽毁的危险,让自己搭上这艘沉船。 既然有了结论,那么摆在台面上的就是她能否承担拒绝的后果。 首先,要考虑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她能被皇上请进宫,并下重饵利诱,而非直截了当暗杀灭口,已经是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所以就算遭她拒绝的皇帝盛怒,也不会被杀了泄愤,顶多受一些皮肉上的苦头。 其次,要考虑的是她的官途未来。 王臻华刚考中进士,如果没在琼林宴上受伤,已经点翰林,授编修,在翰林院正常轮值了。现在只等她伤愈恢复,到礼部报个到,走完程序,就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她是正经科举考上来的,就算是皇上看她不顺眼,也得等她授了官之后,再行贬谪。 虽然八成会被扔在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当地方官,但一来可以历练自己的执政能力,二来远离帝都,避开储位之争,也算两全其美之举。等到皇帝驾崩,三年考核一到,再运作一番回京都就是。 王臻华思来想去,主要还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一会儿屁股上要遭的殃。 这显然是徒劳。当那足有四五尺长,一寸宽的木杖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所有胡思乱想瞬间消失,臀上的疼痛让她一咬下唇,才勉强挡住那声猝不及防的呼痛声。 两三杖下去,王臻华也反应过来,这动作挺大,动静挺响,不过相较而言,已经是放水了。 这显然是程御提前交代过,王臻华略略安下心。 不过,就算是放了水,等五十杖下去,王臻华也是疼得几乎晕过去,脸色苍白,满脑门冷汗,衣袍上挨打的地方鲜血淋漓,撤下条凳的时候,若非人扶着,她险些直接跌趴在地上。 之前皇上被王臻华气得够呛,本来重金属中毒,就有烦躁、情绪不稳等症状,被王臻华这不识时务的愣头青一气,登时症状加重,也顾不上再给心爱的儿子脱罪,直接回丹房,找道长修炼去了。 王臻华也省得再面圣遭一次罪,直接被赶出皇宫。 程御因要避嫌,并没有等在宫门口。他在知道王臻华惹了上怒后,就通知王家派马车来接人。等王臻华被掺扶着,踉踉跄跄出了皇宫,正好赶上王家派来的马车。 王臻华这副凄惨的模样,把来接人的重砚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等回了王家,又是一顿人仰马翻。 王臻华前面在琼林苑受的伤还没宣告痊愈,这在皇宫受的五十杖刑就接着把她扣在家里。不过,这段时间来王家打听消息的不少,除了关系近的,她一概不见,反正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在案子开审前,各路人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王臻华现在明显遭了皇上的厌,除了第一批打听消息的,就再无人上门,倒也享了一回清净。 案子开审时,王臻华的伤虽然养得差不多了,但并没有到场。重砚回来后一一报到,诸般证据证人一一列出,庞耆卿被杀,是鲁子由动的手,白通牵的线,但幕后主使既不是四皇子,也不是其母贵妃,而是一向名不见经传的淑妃娘娘。 据说是淑妃不忿其子三皇子早死,才故意栽赃陷害,挑拨离间,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两败俱伤,来告慰她早死的孩儿在天之灵。最后,淑妃被赐白绫,娘家抄没,流放边疆。 四皇子和太子的府中也遭了一次清洗,据说是为了清理淑妃安插的人手。 听了这审案结果,王臻华还真险些被唬掉。难道这淑妃真藏得这么深,两边挑拨埋线,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耗尽了实力,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江炳成悄悄上门造访,交流之后,打消了她这个可笑的想法。 现在淑妃膝下一个儿子没有,她就算是费力斗倒太子和四皇子,也不过是给别人当嫁人,日后新帝登基,一样只能当个没指望的太妃,她何苦来哉? 而且淑妃的娘家吴国公府一向跟四皇子外家交好,这几年储位之争渐至白热化,吴国公可谓旗帜鲜明站在四皇子身后。这一次淑妃和吴国公府被推出来顶罪,折了四皇子麾下一员大将,显然是皇上为了把四皇子拉出水,只能安抚太子一系,而不得不做出的权衡。 所谓淑妃是幕后凶手,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顺便骗骗不知内情的外行人罢了。 王臻华也知道四皇子根深蒂固,只一次很难把他扳倒,这一次断了四皇子一臂,日后太子一系、或是她那几位师兄该怎么乘胜追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案子了结后,皇上不准备留着王臻华碍眼,一纸诏书把王臻华调到了山阴县当知县。这知县也是正七品,从原先的翰林院编修到地方知县,倒是不升不降,不过从都城清贵,变成小小地方官,这当中孰优孰劣,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若是富饶的地方还好,但山阴县是个穷山恶水的穷县…… 好在王臻华早有预料,平静地接了旨。 几位师兄都先后亲自来探望,让她别怨怼,也别气馁,当好一个父母官,这当中的学问大了,等她扎扎实实在地方磨砺好能力,他们自会想办法,或调她回京,或在地方轮转升迁…… 王臻华一一谢过师兄们的好意,到礼部交接完,收拾好行李,准备到山阴县赴任。 第六十章 王臻华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 难受地揉着鼓鼓直跳的太阳穴, 不耐地推开压在她肚子上的长腿, 慢吞吞挪到床沿边, 从床头柜上倒了杯隔夜冷茶, 一口饮尽。沁凉苦涩的茶水从喉间一路滑入腹中, 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但是等王臻华一清醒,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 身体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还有个人? 王臻华僵直着脖子,一点点扭过头,从眼角瞥向床里面。床上确实还有一个人睡得正香, 侧着脸趴睡在枕头上, 长手长脚地搂着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华再仔细瞄一眼。 谢天谢地!虽然江炳成衣服有点凌乱,但外袍夹衫一件没少。 王臻华低头看向自己, 果然还是昨天穿的青衫夹袍, 她一向睡相好, 虽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 但衣服一点没滚乱, 中衣领子半点没露,除了上面压出了几道纹, 染上了几分酒气,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 看来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臻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晚江炳成给王臻华践行, 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宜在外面晃荡, 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们不开心,王臻华索性没出门,将这场饯别宴就设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盘,王臻华没必要顾虑太多,再加上庞老一案上让她深觉挫败,虽知情势如此,但实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着好友将远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会,同样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场饯别宴,叙叙离情……结果两人喝了个天昏地暗。 王臻华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郁结,喝得是闷酒,中间还吐了一回。不过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来一步。她心中庆幸,忙下了床,出屋回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华洗漱好回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王臻华招手唤来冬草,指着里屋问道:“江大人哪里去了?” 冬草利落地回道:“江大人刚走,现在应该尚未出府门。”冬草试探地看了一眼王臻华,“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吗?” 王臻华慢吞吞问道:“给我说说,他离开的时候什么状态。” 冬草仔细回忆了一下,“江大人离开得挺匆忙,您前脚一离开房间,我就听到里面江大人起身。我端来水后,江大人都没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脸,就急着走人。我原还说,主子马上就来,请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听了我这话,江大人反倒被吓了一跳似的,更急着走了。” 王臻华心里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应该更深厚了才对,江炳成这反应不太对劲,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面色沉沉的样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华被惊醒过来,她虽然很想装不知道,反正她就要离开汴梁,远赴晋南山阴,管他江炳成作何反应,但是理智还是及时揪回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府门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种可怕的后果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变女吓坏了,被人猝不及防一问,底朝天全倒了出来,整个汴梁城没一个不知道新科传胪女扮男装,皇上本来看她不顺眼,这下拿到她的错处,以欺君大罪的名义,将她五马分尸,一泄心头之恨。 再譬如江炳成一心视她为知己好友,今朝发现被骗,不可置信、勃然大怒,最后与她割袍断义。 这一路胡思乱想,王臻华很快看到了江炳成的背影,眼看江炳成就要离开前庭,她忙按下诸般念头,强自镇定,扬声喊道:“江兄,且慢。” 王臻华这一声喊出来,江炳成如她所愿的停顿了一下,但下一刻,他离开的脚步更快,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仿佛身后有恶狼追着一样。 这种反应…… 王臻华双眼微眯,一字一顿,“江炳成!” 明明早晨春光怡人,暖风熏人醉,但江炳成却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个儿摔倒,他踉跄了两步,停下来。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等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几乎浑身僵成一块石头。 王臻华握住江炳成的肩膀,轻一拨弄,他僵硬地转过身。 江炳成的脸正对着王臻华,一点都没有往常风流公子的模样,他眼睛低垂,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手垂在两旁,不安地搓着衣摆,仿佛做了错事一样,满脸都写着不安局促。 王臻华挑起一侧眉毛,这情况跟她所预料的,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王臻华索性不说话,抱臂而立,一副“给你个机会,麻溜自己把错误交代清楚,不然后果自负”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江炳成。 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江炳成很快扛不住了。 江炳成左右看了看,王家规矩严,主子有事说话,方圆百步以内,一个下人使女都没有,他心下稍安,然而想到将要坦白的事,心中直打鼓。 “那个刚才……男人早起时的正常现象,肯定不是针对谁的……”江炳成小声解释。 这不是她听得那个意思吧?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 这回轮到王臻华的脸都僵住了。 然而在江炳成眼里,王臻华呆滞的脸是面无表情、隐含风雷之怒。 江炳成只当王臻华听到自己被兄弟如此亵渎,而被气坏了,只好一点一点蹭过去,想要拉王臻华的手解释,“好贤弟,都是我的错……” 王臻华条件反射拍开江炳成的手。 江炳成呆呆盯着自己被嫌弃的手,委屈极了,“我真不是龙阳!今早真的是意外!”他回忆起早上醒来时搂着怀中人时的情景,表情空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他绝望地抱头哀吟,“老天爷,我一直喜欢的是女人啊,怎么可能……” 江炳成踉跄转身,摇摇晃晃离开了。 直到江炳成的身影消失,王臻华僵住的脸才慢慢缓和过来。其实往好处想,她身份的秘密没有暴露,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至于江炳成明明比她早醒,却装睡什么的……看在他把自己都折腾糊了,都开始质疑自己的性取向了,今早这事就这么揭过去吧。 王臻华提脚回了后院,风风火火张罗起去山阴县的事。 天爷啊,这汴梁待不得了! 原本李氏还想趁着王臻华考中进士的东风,给婧娘相个好人家,结果这进士名头的热乎气还没散呢,王臻华就被扔到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当县令,王家门前顿时冷清下来。 李氏气得够呛,比着一天三顿骂那些势利小人。 婧娘本就不放心王臻华自个儿去山阴县,虽然身边有仆从服侍,但她身边到底没个女人操持,现在李氏一颗嫁女心被泼了冷水,婧娘游说之下,李氏不想再留在汴梁看这些小人嘴脸,准备索性跟着王臻华去任上。 如此一家三口都要去山阴县,向叔留在汴梁守着王宅,并照看书局事宜。 婧娘和李氏身体都不是很好,不适合太颠簸的赶路方式,但王臻华毕竟是去赴任做官,而非游山玩水,所以不能陪着婧娘和李氏慢慢走,只好带了几个仆从先行一步,往山阴县而去。 不过,一路上王臻华并不无聊,这次去山阴县,她有两个意料之外的陪客。 王臻华逗弄着一只鹩哥,巴掌大小,尚未成年,通体黑色,只颈部有半圈月牙形的黄色羽毛,叫声清鸣婉转,还能学几句简单的人话,实在是旅途中解乏逗乐之宝。 这鹩哥是她启程的前一晚,程御派人送来的。 程御也没露面,只让人转告了一句:看好自己的小命,别随随便便让人折腾没了。 王臻华对此不置可否。 马车停了下来,重砚轻轻敲了敲马车门,“官人,现在天色有点晚了,若是再往前走,怕是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到山阴县,要不要今晚先在这儿歇一晚?” 王臻华把鹩哥放出笼子,推开窗户,任它飞了出去。 这只鹩哥很聪明,养起来也很省心,到了饭点自己会去觅食,吃饱了、遛完了,就会主动回到主人身边,半点不用人操心。 目送鹩哥黑色的小小影子飞远,王臻华才瞧了一下外面的情形,“那就在这儿歇一晚吧。” 王臻华率先下了马车,后面一辆马车也停住,有人掀帘跳下马车,虽然动作一点不温柔,甚至只露出一个侧脸,但周围火辣的目光却瞬间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人秀气的眉毛一竖,眼见就要发火,王臻华扶额,“张大夫,咱们是不是该先投宿去?” 是的,此次行程中第二位意外陪客,就是那位从庞老脉案中看出蹊跷的张大夫,张士诚了。 是典素问把张士诚交托给王臻华的,据说是他惹下什么事,对方势力颇大,他最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然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典素问还说,这张士诚托庇于她,让她尽情使唤,千万别客气。 王臻华上一次见张士诚的时候,张士诚蓬头垢面,缩在一间灰迷烟飞的小破屋里当蒙古大夫,虽然有一把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嗓子,但此人的邋遢形象却不会因此改观。 她为自己的呼吸健康着想,强烈要求这家伙洗个澡,剃一下杂草丛生的胡须,换一身正常人的行头。这个看起来十来年没洗过一次澡的家伙,在一个时辰的打理之后,果然焕然一新。 而且让王臻华意外的是,这张士诚有一副让人惊艳的好样貌。 不过这副样貌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当然,很快王臻华就没心情可惜了,因为她立马就充分认识到这副样貌的魅力。虽然张士诚穿着一身男装,胸部平平,动作粗放,但见过他的人没一个认为他是真男人,个个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王臻华对此哭笑不得。 至于自己比一个真男人长得还像男人……王臻华默默咽下一口凌霄血。 进了客栈,那些火热的视线少了不少。 王臻华松了口气,找了个空桌坐下,有个干净利落的小二上前报菜名。 重砚去后院放马车,王臻华不耐烦点菜,只道:“先上壶热茶,捡几样招牌菜上,再来一壶酒,几碟下酒小菜,主食来盘馒头就行。” 小二笑呵呵应是,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茶水、酒、小菜就先上了。王臻华取了筷子碗碟,拿热茶烫过一遍,朝张士诚道:“这客栈虽小,小二倒有几分眼界,在你跟前竟然毫不动容。”王臻华顺手也给张士诚烫了烫茶碗,取笑道,“一路上不被你容色所动的,这大概是第三个?” 张士诚难得没动气,还微微笑了一下,“还算可以。” 两人吃了饭,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一早,王臻华一行吃过早点,就往山阴县而去。这一去并没有花太久,中午刚过,日头正晒的时候,王臻华终于进了山阴县。 在马车上,王臻华他们都吃了点干粮,此时倒也不饿,山阴县不大,王臻华索性下了马车,从南到北慢慢逛了起来。 这山阴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穷乡僻壤,路两房的民居、店铺有新有旧,虽然并不如汴梁繁华,但也鳞次栉比,颇具民间风情。不过,可能他们刚进县时,正是人们吃完午饭歇午觉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几个行人,路两旁开着的铺子里也少有人逛。 有了大概的了解,王臻华往县衙赶去。 县衙一样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衙役靠坐在柱子旁,呼噜声一个接一个。王臻华微微有些蹙眉,重砚见状准备上前叫醒二人,王臻华抬手拦住,绕过前堂,直接进入衙门内部,一路恍入无人之地,直到快到县太爷办公的地方,才有人出来拦住,“庭下何人,衙门重地,岂容尔等放肆!” 虽然是被呵斥,但这衙门总算有个不游手好闲的了,王臻华当然不恼,“在下王臻华,奉皇上之命,来接任山阴县令,调函在此。” 那人一惊,仔细看过调函印信,确实无误,忙深一拱手,“下官曹信,是山阴县主簿,见过王大人,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王臻华轻轻抬手,“不妨事。” 曹信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里面请。” 王臻华没拒绝曹信的殷勤,让重砚和张士诚带着其余下人,连同车马行李先回后衙安顿,随后问道:“其他几位呢?县丞、典吏、巡检,这三人你帮我叫来,连同此地户籍、粮食、地域志等卷宗,让他们都一道带来。” 曹信有点吃惊,“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何不先歇息一会儿?” 王臻华淡笑道:“无妨。” 曹信不敢再劝,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曹信就领着两人一齐进来,每人怀里抱着数本账册。曹信留着三缕长须,面貌斯文,颇有几分文士风度。曹信介绍了一下,他左侧的是县丞,名叫霍利元,人有些虚胖,只抱着几本账册走一小段路,鬓角就有汗流出,不时拿袖子擦一下,不一会儿功夫袖子就湿了。霍利元左侧是巡检,名叫李焕,面目精悍,身材高大,脖子上有道粗长的刀疤,从耳根斜伸到衣领里,甚是吓人。 王臻华问道:“还有一位典狱呢?” 虽然曹信和霍利元品阶相当,都是正八品,但一般而言默认是县丞权力最大,但在这山阴县,每回代表众人一起答话的都是曹信。 这一次也不例外,曹信上前一步,脸上有点为难,吞吞吐吐道:“典狱官辞了官,跟着上任县令郭大人一起走了。” 王臻华倒也不算意外。 典狱和巡检都算不入流的官吏,甚至都无品轶,只是由县衙任命即可,并不需要通过朝廷礼部的许可考核。这位典狱官跟着上任县令郭大人走,想必跟郭大人关系不错,也看好这位大人的前程,才弃了这山阴县,另攀高枝。 王臻华心中记下一笔,典狱负责监狱这一块儿,十分重要,记得回头赶紧再找一位典狱,至于是内部竞选,还是外部招募,就要看情况了。 随后王臻华让三位大人将山阴县的情况简述一遍,对照着各卷宗账册大略看了一遍,此地田力尚可,每年各项赋税倒也齐全,按说交完赋税应该有些盈余,但从各商家缴纳的各种商税来看,此地商业发展不佳,百姓购买力低出水平线很多。 这不太合理。 但王臻华问起百姓生活如何,曹信三人都说尚可。 王臻华暂且放下这一疑问,又问了其他一些细节,才揉了揉眉心,宣布散会。但三人都没走,曹信笑道:“今日大人初到,我们合该给大人接风洗尘才是……” 王臻华也知道人情往来,官场也不能免俗,于是笑着应下。 山阴县虽然有些偏僻,但酒楼里的宴席置办得颇有水平,各色菜系吃起来也颇能入口,不过这种应酬的重点从来不在菜色,而是借此推杯换盏,联络感情。 王臻华是顶头上司,曹信三人也不敢硬劝,只喝了几轮,就借酒聊得火热起来。 等离开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 曹信三人都劝王臻华乘马车返回,但王臻华有心访访民情,中午来得不巧,晚上提前过来,就是想看看是她的推测有误,还是山阴县百姓另有隐情。 不过,王臻华打探消息之旅并不顺利。 街上的行人不比大中午的时候多,大概也就是从一条街上一个鬼影儿没有,到一条街上有那么三四个人,步履匆匆买上东西,买好了就直接回家。 王臻华在街上晃了半天,没问出一个有用的消息,不由有些沮丧。她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裳,不是丝绸,不是绫罗,只是当地百姓穿的普通布衣,身上一个值钱的玉佩玉簪都没有,连重砚也被她一早赶回家去,按说打扮很融入当地百姓了呀,为什么还是一个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渐渐天色黑了,路上人更少了,街上空荡荡的,一览无余。 王臻华叹口气,明天再想别的办法罢。 正走着,前面传来一阵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越来越近,王臻华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老汉,佝偻着背,很有节奏地敲着梆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汉看到王臻华后,很是惊讶,手忙往外摆,赶道:“后生,咋还不回家?小小年纪的,不想要命了啊!” 王臻华顿时一精神,“老爹,为什么晚回家就是不要命了?” 老汉就着月光瞅了瞅王臻华的脸,“怪不得,后生是外乡人吧!”老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晚上有女鬼抓人呢,你要是想活命,就赶紧早点回家吧!” “女鬼?”王臻华失笑。 “你可别不信,咱们县里头多少傻大胆,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结果最后不都是被女鬼抓走吸干了。”老汉叹着气摇头,“都没了,都没了。” “那老爹您怎么不怕女鬼?”王臻华问道。 “人家女鬼喜欢的是年轻力壮的后生,而且最好是识文断字的,老汉巴掌大的字都认不得,老得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女鬼才看不上呢。”老汉倒是一笑。 “多谢老爹指点。”王臻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汉慢慢敲着梆子,拉长的调子在空旷的街道中回响 若真如老汉所言,女鬼神通广大,随便一眼就能认出谁读过书,谁目不识丁,那女鬼也一定能辨认出来,她不是什么后生,而是个姑娘,自然不在女鬼的狩猎范围。若是女鬼连这都辨认不出来,恐怕也没什么本事。 再说王臻华在前世枉死之后,不也算一只鬼吗?真要比起来,她这只鬼有能耐借尸还魂,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比这位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女鬼强? 王臻华一边思量,一边往县衙的方向走。 山阴县不大,路线也清楚,王臻华中午驾马车走过一次,下午在县衙就看过本县地图,对县里的路早就铭记于心,看到前面的丁字路口,心知拐过去再直走一段就是县衙,不由加快了脚步。 前面一阵风吹来,王臻华怕被沙子迷住眼,忙举袖挡住脸,不一会儿,风就停下,王臻华放下袖子,正欲抬脚往前赶,就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出现在前方。 王臻华不由一愣。 就见那白衣女子临风飘了过来,唇边含笑,眼神魅惑,身段婀娜……身后是无边沉沉夜色,更透出了几分阴气。 这么巧? 才来山阴县第一天晚上,就让她碰上女鬼了? 那女鬼美目含情,遥遥一拜,“官人,奴家这厢有礼了。” 王臻华回了一礼,试探道:“夜深露重,娘子早些回家才是,小生告辞。” 那女鬼掩唇一笑,“果然是个呆子,奴家是专程来找官人的。” 王臻华挑眉,“敢问何事?” 那女鬼眼波流转,眸中仿佛含着露骨的缠绵,“奴家心慕官人一身才华,才特意等在此地,愿与官人共赴巫山云雨。” 王臻华问道:“娘子闺名为何?” 那娘子一拂袖子,笑声动听,“奴名十娘……” 王臻华心道,这倒是再典型不过的聊斋故事,倒要看看这十娘要玩什么花样。她往前两步,正要探探这十娘究竟是人是鬼,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跌倒在地。 她闭眼前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十娘模糊的白衣影子渐渐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王臻华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王臻华扶着土堆坐起来,先检查一遍全身,没被人动过。她稍稍放下心,打量起周围的情况。 天依旧黑着,从天上的星辰和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她应该只昏迷了两个时辰。这地儿很荒凉、也很空旷,只有土堆和灌木丛,显然她已经不在县内。如果十娘从她昏迷,就一刻不停拿马车拉着她往外跑,最远也只能到县外的槐树林子里。 王臻华试着站起身,手脚无碍,显然并没被下阴手。 她四处走了走,这土堆似乎有点多,隔几步就有一个,形状有点像窝头?有的土堆前还有鞭炮的红纸碎屑?她左右四顾了一下,这土堆一眼望不到边。 王臻华叹了口气,她大概是被扔到坟堆了…… 她双手合十,朝刚苏醒时一屁股坐下去的坟头拜了拜。不知者不怪啊,请老人家见谅,等她回去一定给老人家多烧点纸钱。 随后,王臻华看准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去。但走得脚都累了,一眼望去还是看不到头的黄土堆。而且由于年代颇久,这些坟头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扁扁的窝头形象,一点辨识度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这半天她到底是一直往前走,还是早就走了回头路。 总不会是遇到鬼打墙了吧? 或者是眼睛欺骗了自己,以为走的是直路,实际上早就拐弯了? 王臻华掏了掏袖子里的兜,只有一块帕子,她试着撕了撕,帕子绷直了,抖了抖,半天一根丝都没揪下来……就算是她想学人家丢面包屑记路,也没这个条件啊。 她抬眼望了望,远处有一片地,看着像是刚起了苗,最近正是农忙的季节,或许明天那片地的老农会来赶农活,她能问个路? 王臻华打了个呵切,瞧这一晚上折腾的。 十娘装神弄鬼出现在王臻华面前,又费劲巴拉把她弄到坟场,一点皮外伤都没让她落上,到底目的为何?王臻华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索性扔在脑后。她找了一块旁边坟头颇高、能挡点风的平展地儿,向坟主人道个谢,躺下来准备补觉。 这一次王臻华并没睡多久。 “官人,醒醒……” “什么……”王臻华嘟哝着,正想翻个身继续睡,但那声音不屈不挠地往耳朵里头钻,她勉强睁开眼,看到一个黑瘦精神的老头叼着个烟斗站在跟前。 王臻华第一反应是,坟主人来打招呼了? 不过晨曦的微光让王臻华立刻反应过来,就算坟主人想跟她唠嗑,也不会挑大白天的时候出来。王臻华坐起来,看清楚了老头的打扮,这身短褐麻衣,晒得黝黑的脸和脖子,还有满是老茧、关节粗壮的大手,这显然是当地的老农。 王臻华这会儿才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老丈早。” 老农吧嗒一下烟嘴,“不早了,我都扶完秧,浇完地了。”老农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臻华,也不问她为啥躺在坟地,“正好我去县里拉趟肥,顺道捎上你。” 王臻华求之不得,拍拍身上的土,忙跟上去,“多谢老丈。” 昨晚这个坟场困了她半天,今早天光一亮,王臻华顿时看到其实她昨晚已经快走到边界了,只那一片地势上突,随后下陷,夜晚月光晦暗,视错觉让她以为那一片绵延不尽,无边无际来着。 王臻华心中失笑,还真被唬住了,以为真有什么奇门八卦之类的呢。 田边有个独轮木推车,车上摆着四个木桶,虽然桶上盖着盖子,但那股子屎臭味儿一点不减,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老农抽完最后一口旱烟,在路边土疙瘩上敲了敲,烟灰被磕下去,老农又拿手指揩了揩烟斗,然后把它插在后腰带上。他把木推车上系的带子套在后颈上,扶起木车推着滚动起来。 虽然黄土路上坑坑洼洼,但车上的四个木桶只是左右震震,一点没有掉下去的迹象。 王臻华跟了一会儿,“老丈,要不我给您推一会儿吧。” 老农摇头,“就你这身板……别给我添乱了,当心好你自个儿就成,这地儿可不平整,要是摔倒了,可别跟我哭鼻子。” 王臻华脚底下确实不太稳当,只好挠挠头。 一路上,天色渐渐大亮,路上渐渐有了行人,对于这么一对文秀书生和种田老农的组合,路过的人都不免悄悄注目,到了县门口,王臻华已经认识路了,她转头对老丈说道:“老丈,多谢您捎我一程,您一会儿回去是不是还走这条路,我一会儿给您送点东西,您……” 老丈挥挥手,一句话没留下,推着独轮车直接离开了。 王臻华看着老丈的背影,不由笑了笑,慢慢往县衙的方向去了。一回到县衙,门前的衙役眼珠瞪得溜圆,喊道:“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王臻华看看左右,这情形倒是比昨天长进不少。 没等王臻华表扬几句,里面就刷刷刷窜出来几条人影,首当其冲的是曹信,只见他三缕胡须也皱了,眼睛红得充血,脸色青白,衣服也是昨晚的没换,皱巴巴穿在身上,昨天的文士风度扫落无疑,这显然是担心了一晚上? 她这么有人格魅力,才见一面,就让人担心得要死要活的? 显然不是。 新任县令来头一天就失踪,这要传出来,别管是因为什么,这几个县丞主簿肯定逃不了责任。 紧跟着曹信的是李焕,依旧是一脸凶巴巴的样子,而且比之昨天,似乎脸上黑气更重,活像一张讨债阎王脸。瞥见王臻华完好无恙,他撇了撇嘴,抱着刀退后一步,站到外围。 随后是霍利元,这人也是一副被揉搓的样子,上好的绸缎衣服被揉成了腌咸菜,连那张喜气的圆脸一晚上好像都小了一圈,可怜极了。 王臻华分别安抚过三个下属,才见张士诚一脸铁青走了出来,冷冰冰地蹦出两个字,“过来!” 王臻华摸摸鼻子,默默地跟了过去。 曹信三人默契地停在外面,暧昧地目送王臻华和张士诚回了后衙。 一离开那三人的视线,王臻华和张士诚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张士诚凝眉问道:“昨晚究竟怎么回事?我们昨儿分头找了一整晚,整座县城都被我们翻个底朝天了,但你一点踪影都没有。” 王臻华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昨儿我碰上女鬼了。” 张士诚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温度,“没发烧啊。” 王臻华好笑地摇摇头,“我昨晚打听过,这山阴县人烟凋敝,据说就是因为有女鬼作祟。”王臻华正了颜色,“而且据说这些年不少人因此事丧命……” 张士诚也惊讶地张大眼。 王臻华手指敲了敲桌子,沉吟道:“若谣言不假,那中间牵涉一定不小,我去查一下卷宗,但此间消息还需要打听一二……” 张士诚指了指外面,“那些人……” 王臻华摇了摇头,“我昨日刚到,只在县衙见了几人,当晚的接风宴也没几个外人知道,但离开宴席没多久,我就被那所谓女鬼堵在路上……” 张士诚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点头应下。 谈完正事,张士诚又给王臻华把了把脉,给她开了一副驱寒的药,先给她煎好药让她服下,才出了府衙,打听起女鬼的事来。 王臻华去了前衙,翻出往年的卷宗,寻找那些死因不明,被列为悬案一直未被侦破的案子。翻了一上午,她发现这种命案从五年前开始发生,头几年零零散散,直到最近两年死因不明的青壮年男子才渐渐增多。 她列了表,将这些死者的情况登记下来,将这些人的家庭情况、性格嗜好、邻友关系、受教育层次等等情况都列表登记,直忙到天黑,才将卷宗上的信息都誊录出来,还有些死者信息不全,就需要她自己走访调查了。 晚上,重砚做好饭送上来,张士诚刚好返回衙门。 后衙是供县令居住,现在李氏和婧娘不在,县令大人王臻华尚未娶妻,张士诚也不用顾忌内宅外院,直接跟王臻华在内院吃了饭,令重砚撤掉餐具,两人交流起情况来。 张士诚因着养生的习惯,虽然端了杯茶,却并不喝,“山阴县确实有蹊跷,按着他们的传言看,女鬼勾引年轻男子,男子失踪数天,被摄取精气,直到精尽人亡,吸成人干,尸体才会被扔出来。” 张士诚又道:“可是,按传言说见过女鬼的人都死了,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数具死因蹊跷的尸体,那么是谁第一个传出了女鬼的流言?” 王臻华沉吟道:“两种可能,其一流言源头就是女鬼本人,其二有人从女鬼手下逃出来过。” 张士诚点头同意,“我会再去打听流言源头,以及流言初传出来时,有没有年轻男子无缘无故受了重伤却不敢寻人治病,或者在山阴县日子过得好好的,却突然毫无征兆离开山阴县。” “辛苦你了。”王臻华拍拍张士诚的肩膀。 “无妨。”张士诚摇了摇头,接着语气有些迟疑,“还有一件事比较蹊跷。我不确定此事跟本案有没有关系,或许是我多疑……” 第六十一章 王臻华道:“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张士诚回道:“山阴县南有一座法莲寺, 香火颇盛, 山阴县几乎户户人家都是法莲寺的信徒,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足为奇, 关键是这寺里的主持称, 只要请了法连寺的佛, 就可保平安, 不畏鬼怪。” 王臻华挑眉:“请佛?这不便宜吧,山阴县有几户人家能请得起?” 张士诚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请法, 穷人有穷人的请法。法莲佛有玉身、金身、木身……只看你能掏得出怎样的价钱了。” 王臻华摇头笑道:“佛也分三六九等吗?倒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张士诚又道:“原先我以为所谓驱鬼保平安,只是寺院招揽香火的手段,不足为信。但请了法莲佛的人家都信誓旦旦说, 法莲佛法力高深、佛光普照, 的的确确能让那女鬼自动退避三舍……” 闻言王臻华不由失笑,“个个都要佛祖庇护, 这位佛祖难道不会忙死吗?”王臻华沉吟片刻, 又道, “我是不信这个的, 若当真有效, 我倒更相信法莲寺和女鬼恐怕另有渊源。” 张士诚点头,“我也认为如此, 但打听了一下,法莲寺建寺已有数十年, 而女鬼的传闻只是从五年前才兴起, 这两者间的联系……” 王臻华沉吟片刻,“法莲寺方丈,还是初建寺时的那个吗?” 张士诚眼中一亮,“恐怕不是,我去打听一下。”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定下路子,才各自回房歇息。 重砚虽是男仆,但收拾打理一样很有一套,王臻华是一家之主,住的主屋稍靠前,里面桌椅柜子屏风等等都已经安置妥当,王臻华在坟场呆了一晚,白天忙着案情只草草擦了一把脸,就去翻卷宗查案子,到了晚上准备上床去睡,终于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于是让重砚上了热水,好好沐浴一番,换了新的中衣,才歇下准备睡觉。 鹩哥已经飞回来了,停在窗前的鸟架上。 虽然这鹩哥一向不需要人准备吃食,但王臻华还是给它换了新水,添了新食。王臻华逗了一会儿鹩哥,突然想起还没个它起名呢,就一直这么鹩哥鹩哥的叫,委屈它了。 王臻华起了几个名儿,试着唤它,但这鹩哥一点不鸟她,很矜持地梳理羽毛。 真是个难伺候的,王臻华顿时联想起它的原主人,“要么就叫你橙大人?” 鹩哥可能是听到熟悉的名字,赏脸瞥了王臻华一眼,歪着脑袋,像是在问她想说什么。王臻华抚掌而笑,“乖鸟儿,就这个名字了,以后就叫你橙大人!” 橙大人像是很满意,惟妙惟肖模仿道:“橙大人,橙大人……” 王臻华乐不可支,扶着架子,差点笑弯了腰。 又拿着诸多小摆件逗了橙大人一会儿,王臻华才意犹未尽地歇下,回里屋休息。 翌日早晨,王臻华记挂着典狱一职空缺的事。 虽然山阴县小,牢里只有些个小偷小摸的毛贼,既没什么江洋大盗,又无谋财害命的杀人犯,但到底职司重要,王臻华还是吩咐下去,准备再提拔一个典狱上来。 这也算内部竞选,除去原属于典狱麾下的牢头,还有几个管其他的文书小吏,王臻华考察一番,还是选了一个对典狱事务熟悉、有十来年资历、识些文字的胡姓牢头当典狱官,暂定三个月考察期,期满后若一切顺利,则提拔为正。 王臻华花了一上午,将上任县令离开后积压的事务处理完。 中午,张士诚再次回来,告诉了王臻华,法莲寺方丈自建寺已经换了三任,最近一任上位是在六年前。王臻华回想起昨日看的山阴志,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吃过午饭后,她又翻看了一遍卷宗,带上做的笔记,准备出门寻访与此案相关的死者家属。 王臻华不想声张,准备私下走访。 前门有衙役守着,王臻华没走前门,而是直接从后门离开。县衙后这一条街都住的是县衙各官员小吏,因是午后,各家吃了午饭都在歇晌,倒是没几个人看到王臻华。 一开始,王臻华是按着死亡时间从后往前的顺序走访。 本来王臻华想着,离现在越近,死者家属记得细节越多越清晰,但同样相应的,亲人死去带给他们的痛苦和恐惧也越真实越切骨。 王臻华的走访很不顺利,有几户人家一开始看到敲门的王臻华文质彬彬,还很随和友好问起客人有何贵干,但一到她提起死者,顿时变了脸色,几乎是推攘着把她赶出了门。 她苦笑地翻了翻笔记,这前景不太妙。 王臻华想了想,把笔记翻回第一页,准备走访受害的第一位死者的家属。 从尸格上看,这第一位死者的死亡颇为凌乱,鲜血四溅,死状可怖,若非死者尸体干瘪,体内一点鲜血也无,这位死者都可以不被纳入这本笔记。若此人之死是女鬼所为,这一次很可能是女鬼第一次杀人,所以杀人手段才这么粗糙,这么具有激情杀人的特点。 也就是说,这位死者很可能是女鬼旧识。 王臻华合上笔记,去往死者的家中。不过当她来到死者登记在县衙的住址后,却发现这门前杂草都半人高了。敲了半天门,倒是斜对门一个老大娘出来看热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老大娘冲她喊道:“别敲了,林家早没人了。” 王臻华停了手,吸取了刚才被连番赶走的经验,在心里打了个底稿,才上前问老大娘道:“大娘,范方是在这儿住着吗?我是他的远房侄儿。” 老大娘眼有些老花,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番,自语道:“这脸白净的,有点老范家的意思。”随后老大娘才慢吞吞道,“范家啊,一家子早就都搬走了。” 王臻华自责地直跺脚,“都怪我收到信太晚,原是想拜祭一下我哥的,现在……” 老大娘道:“坟倒是没迁走,不过好几年没人去了。” 王臻华连连道谢,问了范家坟在哪,又以怀念旧人的名义,问起了死者范闽的生前诸事。老大娘难得有人陪着唠嗑,兴致上来,给王臻华说了一大堆。 譬如范家父母很宠范闽,两口子起早贪黑摆摊,赚点钱全贴他身上了,不过范闽很争气,学堂里考试回回拿第一,眼瞅着通过县里的选拔,没几天就要去考举人了,结果一眼没瞧见,人没了……他爹连烧饼摊都不开了,他娘眼睛都哭瞎了,可怜啊…… 王臻华又问起范闽的同窗友人,老大娘别的忘了,八卦都是记得真真的。 这范闽也是个风流的,拿着爹娘的亲苦钱给楼里的姐儿买胭脂水粉,据说相好叫小红玉,那两人好得蜜里调油的。可惜人一死,那小红玉连个面都不露,端得个“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王臻华问清了那青楼所在,准备拜会一下小红玉。 没想到这座小小的县城里面,还有这么一个红粉销魂地。王臻华一路赶去,不多久就到了地方。倒也不怪她之前没认出来。单从外面看,这座怡芳楼规规矩矩的,跟其他酒楼旅店并无两样。 因是白天,怡芳楼并未开张,楼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下人在扫地摆桌子。 唤来老鸨,王臻华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提出让小红玉陪客,老鸨一脸遗憾地看着闪着银光的银子,道:“小红玉,早就不在了,客官要不要点别的姐儿试试?” 对老鸨的意见,王臻华置若罔闻,只问道:“她怎么了?” 老鸨心知做不成买卖,热情度立马降了,装模作样捏着帕子,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我这每天都快忙成狗了,哪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王臻华也不说话,只把银子往前推了一寸。 老鸨一双眼睛立刻被点亮了,妩媚地看向王臻华,“不过奴家忙得顾不上谁,也不能怠慢官人您啊!”老鸨腰软得跟水蛇一样,婀娜多姿地靠在桌子上,袖子一掩再一收,那锭银子已经不见了。老鸨在袖子里摸了摸银子,笑眯眯道,“小红玉早在五年前就跑了,连赎身银子都没付,也就是碰上我这样心善的,要换了别人,非得把她追回来打断腿不可。” 恐怕不是心善放她一马,而是压根找不着人吧。 王臻华也不关心这个,又问了一句,“她有个相好叫范闽,不知妈妈可还记得?” 老鸨道:“怎么不记得?小红玉逃跑,奴家一开始还以为是跟着范闽私奔了,结果没几天范闽也死了。”老鸨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唉,可怜见的。” 再问不出别的,王臻华离开了怡芳楼。 出了楼,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身后的怡芳楼倒是灯火通明,准备迎客。王臻华看着趁着夜色陆续而来的嫖客,心中不由嗤笑,这色心一起,倒是不怕女鬼索命了? 第62章 返回县衙的路上, 橙大人飞了回来, 停在王臻华的肩上。 王臻华顺便买了一小包炒米, 本来是给自己当零嘴, 结果大半都喂进橙大人肚子里。 一人一鸟正吃得开心, 突然一阵风迎面吹来, 橙大人唧唧叫了两声, 飞了出去。王臻华眯起眼,再抬头看时,发现前面路上有一个熟人正挡在那里, 正是昨晚才别过的女鬼十娘。 王臻华笑道:“才别过不久,十娘今晚就又主动相迎,小生实在是受宠若惊。” 十娘妩媚地横了王臻华一眼, 娇嗔道:“昨夜官人迟迟不醒, 致使良宵空负,官人今晚准备拿什么赔我?”十娘慢慢飘了过来, 长袖轻拂, 有暗香在小巷中流动。 王臻华挑眉一笑, “十娘若不嫌弃, 不如我整个人都赔给你?” 小巷中的暗香越来越浓, 十娘缓缓飘至王臻华身前,身量高挑、纤细婀娜, 隐隐比王臻华还高一指头。近前一看,倒也确实面容绮丽, 怪不得能勾得那么多人上钩。十娘脸上笑容更甚, 但在看到王臻华并没有如其所愿晕倒的时候,十娘终于变了脸,“怎么可能……” 说着,十娘就要往后退去,王臻华眼疾手快,捉住十娘的手腕,意味深长笑道:“十娘刚不还要赔偿吗?怎么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反悔了呢?” 十娘却不回答,抬手就要甩开王臻华的手,被王臻华用力捉住。 王臻华道:“十娘总拿迷药迎客,委实没有诚意。”王臻华瞥向腰间的香囊,这是她特地问张士诚要来的解药,“若非我早有准备,恐怕今晚又要负佳人之约了。” 十娘有些慌张,蛮力甩开王臻华的手,推了她一把,就慌忙从来路逃走。 王臻华猝不及防被摔在地,等她爬起来时,十娘的身影眼看就要跑到巷子尽头,王臻华忙喊了一声,“小红玉!” 十娘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直接消失在拐角。 王臻华忙跑过去追,过了拐角,这条巷子空无一人,而且更让王臻华沮丧的事,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十娘选择这个地方堵她,实在很有战略眼光。橙大人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在王臻华的肩上,啄了一下她的头发,试图催促她把炒米拿出来。 王臻华叹了口气,“别闹,先把正事办完,想吃多少……” 突然,王臻华眼中一亮,从袖中取出一个香袋。香袋口子半开,隐隐有股苦甜的香味散发出来。 刚才王臻华趁着十娘近身,把香袋里的粉末往十娘衣服上弹了一点,原是怕十娘在衣服上另下什么迷药,特地用它来抵消药性,不想倒是派上了别的用场。 王臻华将信将疑地把香袋凑到橙大人跟前,“据说你有搜救犬的本事?” 橙大人垂首闻了闻,随后矜持地振了振翅膀,优雅地滑翔了起来,毫不迟疑地朝一个方向飞了过去。王臻华心下一松,忙跟了上去。 一路追踪到天都微微亮了,橙大人才停下。 王臻华也停了脚,只见橙大人不再飞向前,像是有些困惑地在河上方盘旋了几圈,最后颓然停在王臻华肩上,翅膀轻轻蹭了蹭王臻华的脸颊,像是在表达歉意。 “气味在这儿消失了?”王臻华自语道。 这条河在山阴县外,并不进县内,只在县外绕山田而过,在晋中一代汇入徐河。 幸好王臻华不久前才翻过山阴县的地域志,所以她很清楚,这条小何流经的地方都无人居住,罕有人烟,只除了一个地方——城外鸡鸣山上的法莲寺。 法莲寺啊…… 王臻华沿着河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座形似鸡冠的山,晨烟中隐隐有一座庙宇。 她来到山阴县时间尚短,还未亲自看过周遭的山岭田埂……王臻华沉吟片刻,取下佩在腰间的香囊,系在橙大人脚上,对它道:“给张士诚看,然后再带他过来。” 橙大人亲昵地啄了啄王臻华的手背,像是在问她还有什么交代。 王臻华笑笑,“去罢,他知道该怎么做。”说着,轻轻举着橙大人,往空中一送,橙大人展开双翼,飞向天空,不一会儿就变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里。 王臻华在山脚下等了不多时,就看到晨雾中,一路火把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前脚橙大人落在王臻华肩上,张士诚后脚就带着人出现在她眼前。 张士诚此刻形象全无,一手拄着腰,喘着粗气,看向王臻华的眼神又是庆幸,又是无奈,“我还以为你之前提起让鹩哥送信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真敢这么来!这小东西你又没训练过,要是没及时送到,出了差错,你这儿可如何是好?” 王臻华顺了顺橙大人的羽毛,笑眯眯道:“可是我家橙大人做到了,对不对?” 张士诚不赞同道:“这也太儿戏了,万一……” 两人简单这么聊了几句,后面的曹信、霍利元和李焕也陆续赶到。 李焕只扫了一眼王臻华全身无碍,就仿佛嫌她事儿多一样,一脸嫌弃抱臂退在一边。 霍利元脸上汗津津的,牛喘一样,抬手往脸上一抹,手心全是汗水,“大……大人星夜让我等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王臻华指了指山上庙宇,信口道:“听闻法莲寺高僧佛法高深,本官不能免俗,所以想赶早去求个佛,保个平安。大家一道去,香油钱都算在本官身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众差役听了这话,不由都小小欢呼起来。 法莲寺的佛有多灵验,在场都是山阴县的人,自然再清楚不过。不过若要佛保佑,自然要心诚,这心诚的体现自然就是香油钱了!如今县令大人慷慨解囊,在场众人虽然不免嘀咕新任县令手脚大、乱花钱,但这不妨碍大家笑着道谢,闷声享用。 按着往日,这会儿正是曹信拍马屁的时候,但今日曹信却低头拭汗,一声不吭。 霍利元诧异地瞥了曹信一眼,对方半点没察觉,霍利元按捺下心中的奇怪,上前对王臻华奉承道:“大人如此体恤,我等感激不尽。” 王臻华不动声色地扫过三位神色各异的下属,继而一笑,“出发吧。” 鸡鸣山并不高,一行人走了一炷香功夫,就来到山门前。 这会儿曹信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机灵样,主动上前扣了山门。很快有小和尚应门,“施主请稍候,尚需两刻钟,我寺才可一开山门。” 曹信扬声道:“我家县令大人专程来礼佛,还望小师傅通融则个。”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小和尚红着脸,低着头,把众人迎了进去。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面容清俊的和尚率众而来,双手合十道:“贫僧如释,觍居法莲寺主持,不知大人星夜前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王臻华还了一礼,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请大师勿怪我扰了佛门清净。” 除了张士诚早有预料,县衙众人都不由面面相觑。 倒是如释年纪轻轻,却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性,“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王臻华道:“大师也是山阴县人,想必知道风传的女鬼一事?” 如释点了点头。 王臻华笑道:“这两日不巧,我连着两天晚回家了一会儿,都碰上女鬼拦路。” 众差役倒吸一口冷气,不约而同退后一步,生怕靠得太近,就会沾染上王臻华吸引女鬼的霉运。 不过,差役们毕竟人小位卑,再说县令大人没来几天,除了几位属官,还没有哪个衙役在新任县令跟前混熟脸。但身为属官之一的霍利元也跟着退了一步,就未免有些惹眼了。尤其在霍利元的两位同僚都坚守在王臻华身边,半点没被吓退时,就更显得霍利元格外不识眼色。 王臻华回头,瞥了一眼冷着脸,半点都没把鬼怪放在眼里的李焕,再瞅了眼一副对她忠心耿耿,但实际上却十分心不在焉的曹信,最后才看向胆小如鼠的霍利元。 霍利元讪讪笑了笑,“我就是随便转转……”说着,他又自个儿蹭了回来。 对于自家属下的当众拆台,王臻华只是置之一笑。 王臻华再次看向如释,笑道:“第一次碰上女鬼,我被迷昏了扔在坟场,有此经验后,我就随身带上了解药,果然当晚就派上用场。” 如释笑了笑,像是赞叹。 王臻华又道:“那女鬼倒也小心,一看迷昏不成,当即转身就跑。我因为今天调查一桩旧案,一直苦苦思索,看到要女鬼消失时,阴差阳错叫了一声涉案人的名字,那女鬼竟然停了一瞬,随后才离开。我自然心中诧异,因为这是一个失踪六年的女妓的名字——小红玉。” 如释淡笑道:“大人来法莲寺讲这个故事,莫非认为我寺窝藏了此人?” 第六十三章 王臻华道:“女鬼所到之处, 命案连连。大师佛口慈心, 想来不会坐视贵寺中人无辜枉死?”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跟着如释的和尚们虽然碍于主持威严, 不发一言, 但一个个缩着脖子, 神情紧张, 脸色惶恐……显然被吓坏了。有几个年长些的和尚皱眉,对视一番,上前对如释耳语几句。 如释停了停, 才不甘不愿地让了步,让王臻华入内搜查。 王臻华叫来各差役,低声指点一番, 就让大家分头搜查。王臻华也带了一队人搜查, 虽然饶了几个弯子,但实际上却是朝着主持禅房的方向。 不一会儿, 众人停在主持禅房外。 王臻华一脸正色, 对一众差役道:“主持身份贵重, 大家更该仔细搜查, 半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以防漏掉女鬼踪迹,害了主持大师性命。”说罢, 又一脸歉意对如释道,“大师, 得罪了。” 如释面无表情, 垂目道:“有劳大人。” 王臻华挥了挥手,众差役鱼贯而入,有了县令大人吩咐,不敢慢待,个个恨不得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起来瞅瞅,把每一条墙缝都扣开来查探清楚……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差役兴冲冲来报,“后院有一处土是新翻的,属下挖开后发现了这些……” 王臻华就着那名差役的手看去,那时一堆焦黑的碎布片。王臻华招手让张士诚上前,张士诚捏起指甲大小的一块布片,捻了捻,凑在鼻端嗅了嗅,“虽然散了不少,但是的确含有我的解药。” 张士诚沉吟道:“女鬼竟然不怕火?而且换下的衣裳没有就此消失,而是有形有状……” 王臻华似笑非笑,“看来这鬼怪之说到底不可信,恐怕是有人顶了女鬼的名头,蓄意杀人!” 两人说这话时并未避人。 听了这话,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但到底对女鬼的惧意少了一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起来。众人神情或疑惑、或兴奋、或松了口气……唯独有两人形色与旁人不太一样。一个是如释,垂着脸,旁人看不清神色。一个是曹信,额头豆大的汗珠冒出来,紧张惶急。 王臻华看在眼里,让人继续搜下去。 王臻华蹙眉道:“这女鬼竟敢在大师禅房外停留,实在胆大包天。”那些衣服碎片被妥善包好,收起来留作证据,王臻华又道,“衣服被烧,女鬼怕是另换了衣服,要掩藏行迹,混入人群中。” 闻言,如释抬起头,果然见王臻华一脸诚挚地建议道:“女鬼在大师的后院换装,怕是偷了大师的衣裳。大师不妨回去看看,是不是丢了一件衣裳。” 如释深深看了王臻华一眼,合掌一礼,也不说话,转身进了屋。 王臻华也不客气,径自跟了进去。 如释身形一僵,随后来到衣柜前,开了柜子,状若认真地翻了翻,才遗憾道:“不短东西。” 听了这话,王臻华一未露沮丧之色,二也不动身离开,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在屋里转了两圈,恭维起屋中字画意境悠远、桌上的插瓶朴素雅致…… 这么一路恭维着,免不了要近前一观,这一路如释都面色如常,唯独王臻华站在蒲团前时,如释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指甲泛白。王臻华心中一动,仔细看了一番,视线落在蒲团前的木鱼上。 按说这间静室是如释寻常做功课的房间,蒲团颜色旧了,边缘泛着毛边,显然如释常在这张蒲团上打坐念佛,但那木鱼却十分崭新,虽然也有被敲过的痕迹,但与那旧蒲团十分不配套。 王臻华随口指了一事,引开如释的注意,弯腰伸手,覆上木鱼,想要拿它起来,木鱼如她所料并未被拿起来,像是直接被固定在地上。如释看那边无事,再转过头,看到王臻华的动作,脸色顿时一沉。没等他有何动作,王臻华就朝他一笑,握住木鱼,轻轻一旋,一阵机关移位的咔咔声顿时响起。 蒲团下的一整块木板向上移起,至一掌高时停下,又平移向一侧,露出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来。 屋中众人霎时一惊,再看向如释时,眼中不免添了几分探究和深意。 王臻华一脸歉意道:“没想到此处有机关,是我唐突了,抱歉。”说着,王臻华绕着那个洞口转了一圈,“不过,那女鬼外面遍寻不到,难不成是钻到这里面了?” 如释脸色一片铁青,死死盯着王臻华,良久才咬牙道:“大人好本事。” 门口站着的曹信已经哆哆嗦嗦,满头冷汗,靠在门上,听了如释这话,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过奖。”王臻华隔着一张桌子,朝如释漫不经心点头笑笑。 王臻华抬手唤来两个差役,让他们下去搜查。张士诚防着如释暴起伤人,紧跟在王臻华身后。 此时搜查其他方向的霍利元、李焕已经带人回来,看出这边情形不对头,李焕立刻带着手下差役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霍利元一向胆小,也不敢往前凑,跟着李焕布置人马。 不过片刻,那两个差役就从洞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 个高的差役朝王臻华汇报道:“大人,下面是间一丈见方的密室,除了这些东西,再无其他。” 王臻华点头,拍拍差役的肩膀,道了声辛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堆东西里有几套女士衣裙、胭脂水粉、数顶假发等等女儿家的东西。见了这些,众人看向如释的眼神不由变了,私下藏女人的物事,藏的人还是个德高望重的主持,这妥妥是个变态了吧! 不过紧跟着,众人就想到了县令大人此行目的,这女鬼难不成是如释假扮的? 到了这会儿,王臻华也不急着对质,走到桌前,瞅瞅那堆差役搜出来的可疑物品,翻出搁在最下面的几卷画轴。王臻华一一打开画轴,发现虽然画法不一,笔迹不同,但能看出画的是同一个女人。 画中人显然是个美人,与女鬼十娘有几分相像。 王臻华沉吟片刻,问道:“莫非她就是小红玉?” 如释上前来到桌前,张士诚一脸戒备跨前一步,半挡在王臻华身前,如释不屑一笑。 王臻华按住张士诚的肩膀,示意他别被激怒。却见如释恍若无人轻抚画卷,眼神瞬间温柔下来,“红玉,这天底下好色负心的读书人怎么都杀不尽,也罢,我这就下来陪你……” 王臻华脸色一变,“拦住他!” 离如释最近的张士诚以为如释要暴起伤人,忙抬臂格挡,然而如释却抱着画卷,往那洞中一跳。没等众人反应,机关声就咔咔作响,洞口瞬间掩了回去。 王臻华忙去再次旋转木鱼,木鱼纹丝不动,机关显然已经被从里面锁死。 “如释,你别做傻事,小红玉无辜横死,自有官府为她翻案,若凶手果真是范闽,那不管他逃到哪里,他的功名都会被革除,被判死刑……”王臻华蹲在那块木板上,试着朝下喊道。 “大人来迟一步,那范闽早就偿命了。”隔着木板,从下面传来如释沉闷的笑声。 “你们……”王臻华心中一沉。 “大人是个好官,若我兄妹二人能在六年前就遇到大人,或许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如释的声音平静极了,“我的木枕中有本账册,大人一看便知,也算我最后送给大人的礼物。” 王臻华心知不妙,招手让李焕上前,示意他直接砸开这机关。 然而,没等李焕砸几下,就有一股烟味传来。 张士诚嗅了嗅,蹲下来,凑到木板缝隙闻了闻,脸色微变,“大人,烟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李焕不待吩咐,再次狠狠地砸了下去。 王臻华闭了闭眼。 不管当年范闽和小红玉恩怨如何,其他读书人就算有些好色的毛病,但也罪不至死,只被如释迁怒就丢了性命,如释就算被救出来,日后也难逃死罪。 从木板缝隙钻出的烟越来越浓,但机关却分毫未动,木板很快被全部砸开,但下面的石板却是一整块,足有一掌厚,边缘平整,几乎无处借力。李焕寻法连寺的和尚借来撬棍,几人合力撬动石板。 石板终于被撬开,呛人的浓烟霎时扑出,火舌不时钻出,中间混杂着一种肉被烤熟的味道…… 细想下来,让人几欲作呕。 王臻华咬了咬下唇,吩咐人灭火,密室毕竟不大,不一会儿火就灭掉,李焕低声来报,“大人,如释已经死了。”尸体被抬了出来,浑身被烧得有如焦炭,面目全非。 王臻华闭了闭眼,“带回衙门,验明身份。” 张士诚取来如释枕中的册子,递给王臻华。王臻华翻了翻,里面的账目一目了然。 王臻华的视线落在曹信身上,轻声道:“走罢,回县衙。” 第六十四章 女鬼一案告破, 整个山阴县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尤其这中间牵涉了前任县令、现任主簿, 而最让人瞠目的是女鬼由人假扮, 假扮者是法连寺德高望重的如释大师。 前任县令已经调任隔壁县, 所以这桩案子被上报给了知府, 连同一干证据, 一齐报了上去。 知府大人对这桩案子十分看重, 亲自过问,案情清晰明朗,遂下令拿人下狱, 很快判了刑。 当年小红玉确实卷了钱财,投奔准备离开山阴县赶考的范闽,结果范闽悄悄杀了小红玉, 扣下她数年来攒的私房钱, 没事人一样继续离乡科考。 没过几月,小红玉幼年失散的哥哥如释寻了来, 一番探访下, 发现各种迹象表明自己的妹妹很可能是死在了心上人手里。但范闽手脚很干净, 没有留下来直接证据。更兼之范闽功名在身, 如释一介戏子, 身无钱财,根本求告无门。无法求助于官府, 如释才自行报仇。 如释体态纤瘦修长,扮女装毫无破绽。再加上兄妹二人本有几分相像, 如释找上范闽时, 范闽做贼心虚,以为冤魂索命,被吓得魂飞魄散,折磨许久,最后如释厌了,才给了范闽一个痛快。 范闽被杀并不是毫无痕迹,前任县令顺藤摸瓜,发现了凶手如释。 但前任县令却并未将如释捉拿归案,反而让如释假死,给他另安排一个和尚身份,让他接着假扮女鬼,一边充任他手中一把刀,打击与他有隙的富户商人;一边在山阴县掀起恐慌,扶植如释登上方丈之位,内外勾连收敛钱财…… 可惜王臻华突然调任至此,打了前任县令一个措手不及。 前任县令匆忙离任,留下曹信接应法连寺,顺便考察新任县令品性如何,若是可以,拉其入伙;若是不行,则视新任县令能力背景,或偃旗息鼓再徒后日、或干脆杀了这厮换个听话的……没想到王臻华才来了山阴县短短数天,没等曹信展开试探,就雷厉风行调查女鬼一案…… 王臻华一来山阴县就破了大案,受了知府大人嘉奖,政绩上也大大记了一笔。山阴县也慢慢恢复了繁华,连着宵禁时间也挪后了半个时辰,而法连寺的香火却受了大创,自此一蹶不振。 李氏和婧娘的车马姗姗而至,后衙有了女主人入住,整个县衙也似乎添了几分柔软的生活气息。 县衙生活慢慢进入正轨,王臻华也逐渐适应了一方父母官的工作。 李氏过了半辈子贵妇生活,实在看不上这么一个小县城的生活水平,虽然身为县令之母,被各方内眷诸番奉承,但李氏却难免郁郁,尤其一儿一女眼看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但亲事却没半点着落……不过婧娘却没觉得不痛快,因为此地民风淳厚,并不限女子抛头露面,使得在后宅拘束了十来年的婧娘来山阴县没多久,就添了个上街散步的习惯,因着经常出门走动,婧娘的身体也日渐好了起来。 山阴县忙碌却充实的生活,几乎让王臻华忘记了汴梁日趋尖锐的夺嫡争斗。 这一日下午,王臻华难得偷了半日闲,换下官袍,穿上一身粗布青衫,戴了个文士巾,随身带上银子,准备上街逛逛,顺便体察一下民情。但她刚要出门,被婧娘派来送点心的夏棠拦住。 王臻华心中顿觉好笑,好呀,又拿她来当幌子。 当日前任县令的党羽被抓,县衙很是缺人,王臻华就聘了张士诚作师爷。本来是应急之举,但没想到张士诚除了有一手好医术,连庶务也十分精通。兼之山阴县一个小县城实在没什么离奇病症,张士诚不想终日闲耗,所以这师爷的工作也就日复一日做了下去。 王臻华也不知道张士诚和婧娘是怎么结识的,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些来自县令亲姐之手的精致的点心汤品,已经成为前衙一道日常可见的风景了。当然,由于送来的点心有多半不是王臻华喜欢吃的,所以半数以上的点心都进了张师爷的肚子里。 没想到今日王臻华揭开盒盖,却发现里面竟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只见夏棠笑眯眯道:“老爷,这是大娘子亲自下厨,为您做的点心。”看到王臻华一脸狐疑的样子,夏棠一脸鬼精灵眨着眼,意味深长道,“大娘子找您有要事商量。” 王臻华不由有些诧异。 最近不年不节的,既不是谁的寿辰,也无亲朋远至,婧娘能有什么“要事”找她商量,并且如此花费心思讨好于她?突然,王臻华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会是婧娘的亲事吧! 这两年来婧娘和张士诚的交往一直坦坦荡荡,渐入佳境,但李氏却并不看好。 不过一来怕激起婧娘的逆反心理,二来这两人半点没私情的交往,倒是让李氏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好一直这么含糊着。可是如果婧娘真想和张士诚成亲,就不可避免需要说服李氏同意。可李氏现在只当婧娘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哪里会被婧娘说服同意这门亲事。 所以婧娘只能曲线救国,求助于王臻华。俗话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尤其王臻华已经成为一方父母官,哪怕李氏有天然的长辈优势,在很多时候也不能免俗要听从王臻华的意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臻华把点心盒盖盖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单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张士诚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经济适用男。 首先父母双无,嫁进去不用伺候公婆;其次本人有本事,既精于庶务,又有一手好医术,足以养活好老婆孩子;当然,张士诚身量修长,面貌英俊,这也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加分项。 不过当女方换成了婧娘,这悄没声拐走自家姐妹的张士诚,就一下子变得哪哪都不顺眼了。 王臻华再次长长地叹口气,回身准备赴婧娘的约。 恰在此时,有个小厮上来回报,“大人,外面有人拿了个信物,说是有故人来访。”说着,小厮双手捧上来一个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木制令牌。 王臻华接过令牌,正面是古朴花纹,背面是一个篆字——程。 夏棠看到王臻华脸色微变,顿时知道自家娘子只能再等些时候了。夏棠乖巧地福了一福,“大人既然有事忙,那奴婢回去禀报娘子。” 王臻华点头,握紧令牌,跟着小厮出了门。 来人在后门等着,是个样貌普通的青年,看到王臻华后抱拳一礼,王臻华抬了抬手,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马车在福来客栈前停下,那青年引着王臻华上了二楼包间,临窗而坐了一个人。那人拿着茶杯朝王臻华遥遥一敬,含笑道:“多日未见,大人一向可还安好?” 原先王臻华还希冀是程御派了下属前来,没想到程御本人驾到。 皇城司没有皇命不得离京,尤其这位程指挥使深得帝心,能劳动程御亲自离京办事,所涉之事一定不小……现在王臻华唯一能祈祷的是,程御只是办完了差事,顺便路过山阴县来看一看故人。 王臻华打点起百般精神,跟程御寒暄起来。 尽管两年未见,程御雷厉风行的作风还是一如往日,王臻华入座之后,程御就进入正题,“我此行奉皇命到江南清查盐政,每每查到线索,证据屡屡被毁,证人不是失踪就是身死……” 程御的口吻平平淡淡,但王臻华听着却毛骨悚然。 江南盐政一案,王臻华从邸报上也看到过。 据说是有一盐商,被盘剥陷害家破人亡,躲过了一路追杀,终于到了汴梁,敲响登闻鼓,告了御状。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但派了数次钦差都无功而返,没想到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查出真相,甚至不惜动用皇城司…… 王臻华回过神,漠然想:山高水远,这江南的案子与她有何相关? 程御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直接问道:“若我没有记错,令尊大人过世前曾任江南知府?” 王臻华心里猛地一咯噔,强作镇定道:“确实如此,当年家父染恙……” “染恙?”程御放下茶杯,深不可测的眼眸定定看向王臻华,“可是据我此行查来,令尊的死因是中毒,原因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更准确的说,是不肯在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装瞎。” “怎么可能?”王臻华不由大惊。 “当年令尊被灭了口,幕后主使就收了手,自然是以为再无人会泄露消息。但我此行却查出来,令尊在临终前留有后手。”程御慢条斯理地给王臻华斟了一杯茶,“而我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第六十五章 “家父不曾提过有关江南官场上的事情, 也并未特地让我保管什么性命攸关的重要东西。”王臻华沉默片刻, 试探问道, “在江南查了这么久, 这幕后指使是谁, 大人心中想必已经有人选了?” 程御手指蘸了茶水, 在桌上写下一个“四”字, 又朝上指了指天。 王臻华心中一沉,是四皇子。 如果程御所言属实,那么四皇子从王昱过世前, 就开始秘密从江南截取盐税。他一个受宠皇子平日里皇上赏赐数不胜数,何曾缺过钱?这般瞒着皇上私下截取赋税,所图为何? 广纳门客、擅养私兵, 甚或是一朝谋反? 两年前离开汴梁的时候, 她已经跟四皇子一派撕破脸,若事实真如程御所言, 那四皇子还跟她有杀父之仇。虽然自她一穿越过来, 王昱就已经去世了, 但她用着人家女儿的身体, 总不好认贼作父。 王臻华未及细想一下当年王昱临终前, 是否有过什么另含深意的交代,忽然耳边一阵劲风擦过, 一支木箭擦着她的耳朵,“咄”的一声射入木桌, 王臻华回过神时, 箭尾上的箭羽尚在轻轻晃动。 程御拔出箭,手指轻轻划过箭身,“我还道这一路怎么安生了这么久,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王臻华倏然一惊,“刺客是冲着你来的?” 程御将箭矢随手扔在一边,起身拔剑,将王臻华护在身后,“原先几路人马是冲着我没错,但这次对方在你山阴县设下陷阱,想来已经猜到我此行目的,说不得是冲着你,还是我了。” 话音刚落,门窗瞬间破开,数个黑衣人跃进门来,将程御和王臻华团团围住,也不问话,直接欺身上来,刀剑霍霍,砍杀过来! 王臻华头一次直面这种打杀场景,顿时心跳如鼓。 不过程御武艺高强,虽然身边有了个累赘束手束脚,但在以一敌五的情况下,竟然半点不落下风,甚至反客为主,一剑刺死一个蒙面刺客,破开重围,一把将王臻华推将出去,并吩咐她自己躲好。有一个刺客想要从包围中撤出,拿住王臻华作要挟,但程御剑势逼人,那刺客非但抽身不得,反因一心二用顾着王臻华往哪躲,而成为程御剑下第二个亡魂。 这些刺客以五围一,尚且不敌,只剩下三人,更加不是对手。 为首的刺客做了个手势,想要撤走,程御哪容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剑势更甚,杀气凌然,三个刺客根本无暇撤退,不过几息就被全数留了下来。 王臻华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觉得腿没那么软了,“怎么一个活口都不留下,不用审问吗?” 程御取出块帕子,擦掉剑上的血迹,回剑入鞘,不在意道:“都是死士,留着也问不出什么。” 直到这时,程御的属下才从门外进来,肩膀受了伤,一身血气,进得门来就半跪下来请罪,“禀告大人,一共来了二十三个刺客,悉数歼灭。属下来迟,致使大人身陷险地,请大人降罪。” 程御不欲在外人面前处置手下,挥了挥手,示意容后再说。 王臻华一一揭开刺客的面具,面具下的脸都很陌生,她回忆刚才程御与刺客对战时的场景,“适才你将我推出包围,他们只分出一个刺客来拿我……如果真是冲着我来,分流的人应更多才对。” 程御点了点头,沉吟道:“幕后之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关键性,但这次围杀显然没有针对你布置什么,你的出现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意外,而且很有可能,对方没有认出你来。” 王臻华离开汴梁多年,再加上现在的画像水平实在抽象,对方认不出她来也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想要除掉王臻华,那能凭借什么来确认下手对象是她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到县衙守株待兔,毕竟她除了下乡考察,其他时间不管是上班还是休息,大都会在县衙中。 王臻华心里一咯噔,如果她是幕后主使的话,在刺杀程御之后,才冲王臻华下手,那不管成败与否都会打草惊蛇。虽然一个小县衙的武备能力有限,但打草惊蛇毕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兵分两路,同时动手。 “借用一下你的马车。”王臻华匆匆丢下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 “你是说……”程御话说了半截,也转圜过来,眉心一紧,也跟着下了楼,点了几个下属跟上,在王臻华驾车之前上了马车,不容置疑道,“若那些刺客还没离开,你独身一人不是对手。” “多谢。”王臻华点头致意,挥动鞭子,马车飞快向前驶去。 幸好已经临近晚上,街道上行人不多,王臻华一路风驰电掣,然而还没等到回到县衙,就看到那县衙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王臻华霎时间心中一紧,强自镇定心神,狠狠抽了一下马背,马嘶鸣一声,再次提高了速度,朝着县衙疾驰而去。 在王臻华不要命的驾车方式下,马车很快到了县衙门口。 马车尚未挺稳,王臻华跳下马车,惯性让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臂。王臻华回头朝程御道了一声谢,抽出胳膊,朝着县衙冲了进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进县衙大门,就见里面简直兵荒马乱,有提着水桶的、有端着盆的,有招呼往这边救火的,有喊朝那边救人的……王臻华抓了个人,急声问道:“里头什么情况,有谁困在里面?” 那差役一回头,看到是自家县令,几乎喜极而泣,“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王臻华心知这时候自己不能垮,微笑安慰道:“别急,会没事的,跟我说说里面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突然之间,前衙和后院一齐着了火。因为快下衙了,衙门里没几个人,倒是无人伤亡,不过后院……”差役小心看了一眼王臻华的脸色,“情况好像不太好……” “去救火吧。”王臻华拍拍那差役的肩膀,就忙朝着后衙去了。 后衙更是兵荒马乱,王臻华眼尖,一眼看到婧娘身边的夏棠站在书房前,朝着里面喊着什么。这一路看来,书房算是火势最大的一处,人站着有两丈远,皮肤就被炙烤得发烫,头发衣服都隐隐有发焦的味道……王臻华忙上前问道,“夏棠,谁在里面?” “大娘子在里面,都这么长时间了,这火怎么一点都没小的迹象!”夏棠哭得脸上妆都花了,泪眼模糊道,“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多嘴提了一句,娘子早就回屋了,又怎么会被困在书房里。” “不关你的事。”王臻华嗓子有些艰涩。 这事往远了说,是王昱留下来的祸根,往近了说,是替王臻华受的罪……书房火焰熊熊,木檐窗棂烧得哔啵作响,就听旁边哗啦一阵水声,王臻华回头看去,只见张士诚浑身淋湿,把一个空桶扔在一边,身上裹着一条尚在滴水的毯子,蒙头就冲进着火的书房。 “张师爷……” “这里头快烧塌了,您不能去送死啊……” 周围人的喊声并没有让张士诚的脚步慢下一点,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门里。 王臻华连同程御带来的人,都一齐救起火来,但火势浩大,他们的帮忙也只是杯水车薪。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别说救婧娘出来了,就连张士诚还活着的希望都越来越渺茫。 突然,两扇门里冲出来一个影子,头发衣服四处冒着火苗。 “快往他身上浇水!”王臻华眼中一亮,立刻高声喊了一句,率先将自己拎着的一桶水朝张士诚身上泼了上去。有她提醒,旁边又是哗啦啦好几桶水迎头浇上,张士诚身上的火总算灭了。 张士诚扔掉毯子,小心把抱在怀中的婧娘放了下来,护在怀里。 虽然是晚上,但火光照得院子有如白昼,张士诚头发烧得焦卷,背上衣服都烧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皮肤都烧伤了,一片黑红,倒是婧娘除了脸色白了一点,狼狈了一点,比张士诚情形好多了。 王臻华正要松口气,取笑在场最好的大夫不正是张士诚自己吗? 然而张士诚小心翼翼虚扶着婧娘,脸上惶急害怕,甚至连眼中都隐隐泛着泪的模样,让王臻华庆幸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王臻华慢慢蹲下来,看向无力依偎在张士诚怀里的婧娘。只见婧娘散着头发,身上穿了一件眼熟的青衫长袍,那是王臻华留在书房替换的衣服。而原本毫无花色的青衫上面,却有一团暗红色的图案一点点晕开,正正好在左胸口处! 第六十六章 王臻华艰难地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婧娘纤细的手颤抖着朝王臻华伸过来, 王臻华下意识握了上去, 婧娘苍白笑了笑, “我难得淘气一次, 不想后果竟如此之重……”没说两句, 婧娘就咳了起来, 再停下时脸上倒是添了几分血色,眼神也亮了几分,却叫人更加心惊, “臻华,我不知道爹爹留下什么,惹来这等祸事, 但只要他们发现杀错了人, 一定会回来找你灭口,你千万小心……” 王臻华握紧婧娘的手, “我知道, 你别说了, 让张师爷给你看诊……” 然而张士诚却置若罔闻, 痴了一样, 呆呆凝视着婧娘。 婧娘心知那一刀伤在心脉,能让她在死前再见一眼亲人爱人, 已经是老天恩赐,听到王臻华说要看大夫只轻轻一笑, 又听王臻华对刺客已有准备, 才松了口气,“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婧娘闭目缓了缓问道,“娘呢?她在哪儿,有没有受伤?” 王臻华回道:“娘她没事,现在被请到后街屋里歇着。” 婧娘心下一松,微笑道:“那就好……娘一向有些痴气,我知你一贯孝顺,但也不可一味惯着她……她轻省惯了,怕是不耐烦再管内宅……娶妻的事你好歹惦记着,你瞧着可心就好……” 王臻华胡乱点点头,正要揪住张士诚给婧娘看脉,却见婧娘刚刚还有些神采的脸,只几句话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王臻华心口像是被人重重一击,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婧娘朝王臻华温柔笑了笑,收回视线,看向张士诚。 一旁的程御把王臻华拉起来,难得叹了一声,“你姐姐时候无多,让他们单独说两句话吧。” 王臻华闭了闭眼,远远看着程御和婧娘依偎在一起,闭了闭眼,叫了个使女让她去把李氏接来。可惜没等李氏过来,婧娘就已经永远地闭上眼…… 直到天亮,火势才慢慢灭了下去。 整个县衙几乎被烧成一片焦土,就连婧娘停灵的地方都是匆忙搭起来的灵棚,李氏本就被火烤烟熏得晕过去一次,一醒过来就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局面,几乎活活哭死过去…… 王臻华忙着重建县衙、停灵发丧、追查凶手、安抚百姓……每天深夜才睡,天还一片漆黑就起,就这样忙得连轴转,短短十来天人就瘦了一圈,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人瘦得像根竹杆子一样。 等诸事已毕,王臻华星夜去了福来客栈,拜访程御。 程御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回汴梁。 “千里迢迢来了山阴,你难道无功而返,就要回去了吗?”王臻华问道。 “还能怎样?”程御放下装了一半的行囊,回头看向王臻华道,“你那后衙烧得一张纸片都没剩下,就算令尊留下过证据,现在也已经成飞灰了。” “后衙确实片纸不存。”王臻华推开窗户,立在窗前,“不过你怕是忘了,王家在汴梁还留有老宅,你觉得我赴任一个小小县令,会把家都搬空了,都随身都带来山阴吗?” “那东西还留在汴梁?”程御眼中一亮,问道。 “有这个可能。”王臻华道。 “那烦你给我一封手书,我回汴梁后……”程御试探道。 “家父临终前对江南事未吐一字,就算有账本也必然藏得极深。如果这世上还存在能找出家父遗物的人,那必然是我这个人子无疑。”王臻华冷淡道,“大人贵体珍重,些许小事不敢烦劳大人。” 程御心知自己是过了界,笑笑没有再提,“如果你也跟着回汴梁,那山阴县中公务……” 王臻华沉吟片刻,“县中诸事我自有安排,正好我三年县令期满,就算没你过来,我过几日也要回汴梁等候户部考核。但为保险起见,我回汴梁一事不宜声张。” 程御点了点头,“我来安排。” 翌日,县衙就传出消息,县令大人连日操劳,身体不支,终于病倒,县中诸事暂时交由张师爷代管,霍利元和李焕从旁辅佐。与此同时,福来客栈数辆马车悄悄启程,奔赴汴梁。 或许对方当真以为关键证据被毁,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 汴梁城一如往日繁华富庶,仿佛这三年她并未离开一样。 王臻华悄悄回了王家老宅,倒是打了向叔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向叔一向恪守规矩,主宅书房日日清扫,衣服被褥也常常晾晒,倒是不至于连身衣服都没得换。 王臻华沐浴更衣之后,就叫来向叔询问家中田地书局的近况,之后又问了汴梁近来有何新鲜事。 向叔自然知道,王臻华问的不是哪家大人新娶了姨太太,或哪家衙内当了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 近两年来朝堂上最来愈发风起云涌,皇上愈加年迈,三天两头称病,太子一系多有官员落马,四皇子步步紧逼、声势愈大,可谓占尽上风,而近来三四个月,四皇子一系愈加嚣张,四处攻讦,排除异己,就连一些中立官员也陆续被拉下水,朝堂上一时间人人自危…… 王臻华手指轻轻瞧着桌面,三四个月前,似乎正是程御秘密下江南查案的时间。 程御查案之前,已经陆续有好几任钦差被派往江南查案,但是都无功而返。明面上皇帝似乎对江南堪称泥潭的官场已经心灰意冷,才未再派人调查,但实际上却派出了心腹皇城司。皇城司自高祖建立以来,就是握在帝王手中的一支私兵,不管是刺探百官、纠察案情,还是戍卫皇城、出兵征讨,从未有过败绩。不管江南盐税案的幕后之人如何势大,皇城司也绝不会向其弯腰,为其遮掩。 若四皇子理智尚存,在得知皇城司被派出之时,就该断尾求生,丢掉江南的所有暗线,等江南一案尘埃落定,再途后日。可四皇子非但不加收敛,反而派人追杀查案的皇城司指挥使程御,意图杀人灭口,将一切掩埋下来。四皇子仗着皇上宠信才横行无忌,可一旦罪证确凿,皇上收回宠信…… 王臻华让向叔退下,独自去了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红木匣子。 匣子是王昱留给她的,里面放着家中各人的生辰八字、田地房契……家中所有的契纸字据,就在这个匣子里头。这些天王臻华日日琢磨,觉得程御所谓秘册若果真存在,只会藏在这匣子中。因为王昱留下原主说遗言时,只有这个匣子被单独拿出来说过,让原主千万妥善保管。 王臻华当初一接手,就仔细看过,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山阴县发生的一切都昭示着程御并非虚言,恐怕当年王昱真的查到一些秘密,并留下了证据。 王臻华取出铜钥匙,打开匣子,将里面的契纸一张张取出,反复仔细查看,但没有任何发现。若不是这些契纸都十分重要,轻易销毁不得,王臻华都想试试水浸、火烧等等传说中的办法了。 突然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翻箱倒柜,找出王家花名册。 早在刚接手原主记忆的时候,王臻华就感到奇怪,就算李氏再不称职,一家奴仆下人的卖身契也该捏在李氏手中,不然当家主母威信何在?可王昱却将之交托在王臻华手中…… 王臻华翻开花名册,一一找出每人的卖身契。 王家上上下下也有几百人,当年王昱去世,婧娘做主裁撤了一批人,但剩下的也有一百多号人。烛光摇曳,王臻华将花名册核对到尾,确如自己所料,多出了数十张契纸。 若非单独把这些契纸拿出来,王臻华绝对不会想到,这些官府花押、手印签字样样不缺的卖身契会是伪造的。她拿出真伪两张卖身契,细细比对后,发现两张的厚度有轻微的差别,伪造的卖身契要稍厚一点,拿起两张迎光看了一番,伪造的卖身契更不透光一点。 王臻华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契纸沿着侧沿撕开,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用同样的方法,十几张契纸中的秘密都得以重见天日。里面有王昱在任期间,所有涉案官员于何年何月何日贪腐多少银两,一笔笔账目简直触目惊心! 王臻华誊录了一份,自己留下,将这些契纸整理好,送到程御府上。 翌日程御入宫叩见皇上,没过多久四皇子被召入宫。 皇上会见四皇子时,所有太监宫女都被遣至殿外,御极殿中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但事后太监们从殿中收拾的一地碎茶碗、翻倒的几案座椅都昭示着皇上的勃然大怒。直至傍晚,四皇子才离宫回府,护送四皇子回府的御林军并未离开,而是当即驻守在四皇子府外。 四皇子被禁足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汴梁所有权贵的耳中。 王臻华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过了两日。而至此时,皇上对四皇子处置的明旨依旧没有下来。倒是一些涉案的官员都被雷厉风行的削官撤职,入狱抄家…… 一时间,整个汴梁风起云涌。而处于旋涡中心的四皇子却仅仅被禁足了事。虽然这种惩罚对于四皇子来说,可谓前所未有,但只是被禁足的话,待风头过去,四皇子又能光鲜出现在世人眼中。 皇上对四皇子的爱重不可谓不深,但四皇子顺风顺水半辈子,能甘心被打回原形,重头再来吗? 事实证明,四皇子不能。 因为当夜子时,玄武门前杀声震天,四皇子逼宫谋反! 第六十七章 厮杀声响了一夜, 直至天明, 神武军才传递各坊, 令坊市开, 并有消息随之传遍整个汴梁——四皇子逼宫谋反, 太子勤王救驾, 谋反兵勇悉皆伏诛, 四皇子被擒。 对于年迈的皇上来说,自己心爱的儿子起兵谋反的消息,不啻于雷霆一击。 皇上一病不起, 太子监国。 四皇子党羽纷纷落马,一时间汴梁府、刑部、大理寺狱人满为患。 当然,这一切与王臻华这个小虾米并无干系。 夺嫡之争已经尘埃落定, 王臻华再无性命之忧, 穿好县令官服,去礼部登记等候考核。一般户部考核周期不短, 少说也要等年后才会颁布任命。但这一次的考核结果却是前所未有之快, 王臻华只等了半旬, 就得到消息, 她得了优等考评, 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正六品。 王臻华心知任命这么快, 是因为大批官员落马,导致各部人手不足, 不过能在不曾运作的情况下就被提了一级, 甚至进入炙手可热的大理寺,担任大理寺少卿,这就实在不能不让她意外了。 难道是她呈交王昱留下的证物,助得四皇子罪名落实,因此入了太子的眼?亦或是她的师兄是太子太傅,作为铁定的太子一党,才因此受惠? 王臻华将拜访师兄一事加入日程,当即走马上任。 现在的大理寺绝对是朝廷中最繁忙的部门之一,王臻华向大理寺正卿梁衡报到,交割完手续之后,立刻就被分配下来一桩任务。梁衡交给王臻华一个卷宗,让她尽快拿到犯人的招认口供。 王臻华狐疑地看着梁衡大人步伐轻松的背影,低下头打开卷宗,不由挑了挑眉。 怪不得梁大人这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原来是四皇子。 谋反当晚,四皇子虽然是被当场抓住,但四皇子一直不肯招认,从汴梁府移到刑部,又从刑部移到大理寺,没一个人能撬开四皇子的嘴。这当然不是因为这经手之人全是酒囊饭袋,没个办实事的,而是因为四皇子不仅是皇亲国戚,而且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现在太子是在监国,但毕竟没登基,皇上是震怒之下重病不起,但谁都不能确定这位天子是否还对四皇子存着一丝不忍之心。 要是被这位一向对四皇子宠爱有加的皇上发现,有人给四皇子上刑审问,让其受了皮肉之苦,那恐怕等不到太子登基,就已经被皇上砍了为四皇子出气。就算皇上病体昏聩,过问不了四皇子的事,又焉知太子会不会为了仁义之名,将上刑审案之人剥官削职、永不录用呢? 所以现在的四皇子是豆腐掉进灰里——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也因此梁大人才会这么迫不及待,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扔给了王臻华这个新人手中。 王臻华合上卷宗,去大理寺狱提审四皇子。 提审的房室没有一扇窗户,只有屋子四角放着四个火盆,火焰吞吐,照在灰黑的墙壁上、血迹斑驳的刑具上,透着一股阴森腐臭的味道。 若一般人在这种环境下,几轮刑具下去,肯定撑不住,吐露真言,但四皇子显然不在此列之中。 王臻华掐指算了算,四皇子入狱已近两旬。但他面容干净、指甲洁净,衣袍虽不如往日奢华,但也整洁利落,除了眉宇间有几分郁气,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入狱多时的犯人。 四皇子一进屋,就有狱卒搬了帐椅子过来,四皇子也不推让,直接坐了下来。 本来四皇子是准备继续如往常一样,无视提审官的存在,不过提审官再次换人,让四皇子难得赏了王臻华一眼,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脸色顿变,“是你!” 王臻华微笑道:“久违了,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英俊的面容一阵扭曲,若非眼前这小人在最后关头跳出来,父皇又如何会对他大怒,他又如何会铤而走险,致使今日这等阶下囚的境地! 王臻华看四皇子被锁链牢牢绑在椅子上,心知他不会挣脱,于是挥挥手,示意众狱卒退下。 一个马脸驼背的狱卒从外面关上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半天听不到一点动静,不由吧嗒一下嘴,不屑道:“还以为这位遣了咱们,是想动私刑,原来也是个熊的……” 另一个肥壮的白脸狱卒正要挤眉弄眼,附和两句,就听到里面哗啦啦一阵锁链响,紧接着是椅子被踹翻在地的咣当声,狱卒们面皮一紧,各自守在门口刚站好,牢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来。新任少卿大人不带一丝烟火气走了出来,身后是狼狈倒在地上的四皇子,一脸狰狞,仿佛恶鬼一样。 王臻华顺手带上门,吩咐道:“找间四壁密封的屋子,单独把他关进去。屋里多点几盏灯,要亮到刺眼的地步。找人轮班看着他,要他片刻都没法睡,直到他招供。” 两个狱卒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蚂蚁上树、仙人指路、麻衣拜寿……也算见多识广了,但还没见过这种刑讯手法,面上虽唯唯应了,但心里却不免不以为然。 这二人如何作想,王臻华不得而知,只嘱咐一有进展就通知她,就离了大理寺狱。 没想到四皇子皮娇柔嫩,倒是比她预想中多坚持了些时间。三日半后,四皇子再次被带到王臻华面前时,眼下青黑、脸色苍白、双目无神、脚步踉跄,连恨恨瞪向王臻华的眼神都带着一股无力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次的审讯顺利很多,四皇子很快招供。 数年前四皇子就开始利用江南盐税收敛钱财,期间被人发现,或威逼利诱、或杀人灭口……直到半年前江南盐税案发,皇城司出马,发现多年前遗留的关键证据。四皇子一面命人刺杀查案人,一面派人前往山阴县灭口并毁掉证据,没想到千算万算,终究没挡住证据被呈到皇上面前。后来四皇子被皇上幽闭于府上,却到底不甘落败,才倾力一搏,最后兵败被擒…… 王臻华翻了一遍口供,确认无误后,将口供连同笔墨递了过去,让四皇子签字画押。 四皇子这会儿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但接过笔时脸上还是浮现出一抹苦笑,他闭了闭眼,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口供下方,又按了手印,一把推开卷宗,颓唐地靠在椅子上。 王臻华将后续手续办完,递交给上司梁大人,看到了下衙的时间,起身回了家。 先探望过卧病不起的李氏,王臻华独自来到祠堂,给王昱和婧娘分别上了一炷香,以告亡灵。 梁大人将四皇子招认的事报了上去,太子甚至还亲自召见了王臻华,虽没有明说她差事办得好,但听闻王臻华喜欢习字,还赐下来一方好砚,很是君臣相得地探讨了习字的心得。 王臻华离开东宫不久,四皇子伏罪的消息就被太子亲自递给了皇上,据闻皇上大怒,在病床上惊坐而起,斥骂四皇子是个无君无父、有悖人伦的畜生…… 皇上没来得及说出四皇子的处罚,就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一下新病旧病交加,药石罔顾,没留下遗言就蹬脚去了。幸好皇上之前留有遗诏,太子名正言顺登基为皇。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唯一不能赦免的就是起兵谋反的四皇子。 而且四皇子除了起兵谋反,现在还多了一个气死先帝的罪名,更加罪无可恕。大赦三天之后,新皇赐下鸩酒,四皇子饮鸩而死,余党尽皆伏诛。 而四皇子的死,也拉开了新帝清算旧臣的序幕。 汴梁城显要聚居的平安坊、长乐坊几乎每天都有皇城司的人来抄家拿人,一时间,整个汴梁城人心惶惶。而新帝登基后,才被提拔为皇城司指挥使的程御,统领着皇城司上下指挥所的所有亲从官亲事官,成为汴梁城中夜能止啼的鬼面煞星。 王臻华作为扳倒四皇子的重要一员,自然不用担心被清算,相反还趁着新帝大赏群臣的东风,被提拔为大理寺正卿,从四品。 原来的正卿梁衡被提到龙图阁编书,虽然龙图阁是宰辅辈出之地,但更多人则是白白虚耗光阴,再加上之前他希图两面讨好,迟迟不肯冒着得罪先帝的危险提审四皇子,他能借着龙图阁的资历再升的可能显然很渺茫。不止梁衡,其他接手过四皇子却不敢沾手的汴梁府尹、刑部尚书等都被明升暗降,而空出来的实缺都被分配给了皇上心腹。 焚香净手后,王臻华取出皇上赐下的砚台,加了水,徐徐研起磨来。 当年琼林宴上,四皇子就输了太子一筹,想来败局早有征兆。四皇子倚重的谋士也是太子的暗子,也不怪江南案发后,四皇子就屡出昏招,甚至在先帝给四皇子留后路的情况下,还自寻死路起兵谋反……若非是她给四皇子亲自录的口供,她也该以为新任汴梁府尹是毫无资历的新人了。 不过这终究与王臻华无关,现在最让她头疼的是大理寺的众属官不太服膺。被一个尚未加冠的毛头小子压在头上,对于只能按部就班熬资历的人来说,确实难以接受。 第六十八章 对于大理寺众属官的不太服膺, 王臻华倒也没正面弄个下马威, 正好到了年底, 很多积压的案件需要解决, 连同全年案件的总结归档, 这些任务依次分配下去, 足以忙得人没空瞎琢磨。 这一招果然有效, 整个大理寺都忙得顾头不顾腚,哪有人有闲工夫搞小动作。 而在这种同舟共济的氛围下,王臻华很容易就让自己融入进去。等到了腊月二十八封档完工, 众人欢呼雀跃,王臻华邀了众属官下馆子吃饭,酒酣耳热之中, 交情无形中又拉近不少。 大理寺的工作慢慢进入正轨, 王臻华也习惯了摸黑早起上朝会,下朝回大理寺办公的生活规律。 唯一让王臻华苦恼的, 就是她那棘手的亲事了。 作为一个年轻有为、又尚处单身的大龄青年, 不止家中的李氏挂念此事, 就连同僚上级都不时提起自家如花似玉、温柔贞静的女儿/侄女/孙女……而在王臻华以各种借口诚恳谢绝之后, 就有一种说法渐渐流传开来, 甚至有一回连李氏都旁敲侧击,问她是否有断袖之癖…… 王臻华对亲事早就头疼不已, 听到此传闻,都有心顺水推舟, 承认自己是个断袖算了。 不过没等她张罗起来, 接下来的事就让王臻华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一日刚刚下衙,王臻华一出大理寺的大门,就看到江炳成在石狮子前不停地踱来踱去,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喜笑颜开,整个人不对劲极了。 王臻华好奇上前,拍拍江炳成的肩膀,“来找我有事?” 江炳成吓了一跳,看到来人是王臻华后,一下子镇定下来,“今个我心情好,请你喝个酒。” 如今王臻华早就历练出千杯不醉的本事,自然不惧,笑着应了。两人弃马步行,去了燕归楼。到的时候正好饭点,燕归楼人满为患,幸好江炳成提前订了包间,两人才不至于排队等候。 燕归楼一大特点就是上菜快,一杯茶还没喝完,菜就上了个七七八八。 两人是老友,也不用推杯换盏地应酬,都是在衙门忙了一天,早就腹中馋虫造反,此时饭菜上来更是饥肠辘辘。两人互敬了三杯后,就默契地扫荡起食物来,待腹中饱足,才斟了酒聊起天来。 虽然江炳成对答之间滴水不漏,但王臻华总觉得江炳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待酒至半酣,江炳成才借着酒意盖脸,含含糊糊说了一个前朝的故事,说是两个年轻人,一起中进士,一起入翰林,一起外放知县,又一起重回京师,互相守望,终身未娶…… 江炳成一边讲故事,一边觑着王臻华的表情,“此等情谊,实在让人悠然神往。” 王臻华若有所思地举着杯子,若是前朝就有这种先例,那她或许也能借此推了亲事?不过等她回过神瞥见江炳成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眼神时,原有的一丁点醉意瞬间被吓没了! 王臻华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放下酒杯,“到底是前朝故事,不可尽信。” 江炳成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这种杜撰的传闻哄哄妇孺还行,臻华冷静理智、博闻广识,怎会被这种没有根据的故事糊弄到,他深吸一口气,“我听说,贤弟久未成亲,是有分桃之意……” 王臻华惊讶甚至有点受伤的表情,让江炳成瞬间慌了手脚,“我不是歧视你,这挺正常的……我是说,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 未免江炳成说出不可收拾的话,王臻华忙截住道:“不,你误会了。我并无龙阳之好,之所以久久未成亲……”王臻华在心中道了个不是,一脸正色道,“只因我想找一个顶顶绝色的娘子,若只是寻常胭脂俗粉,那我宁可一生不娶!” 江炳成的肩膀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盯着王臻华的双眼,对方的眼中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原本紧张又期待的熏人醉意瞬间消退,江炳成拿出最大的意志力,才端出一贯谈笑风生的风度,低头排出三个酒杯,各自斟满酒,举杯道:“是我的不是,听信流言误会了贤弟,我认罚!” 没等王臻华出言相拦,江炳成就连罚三杯。 罚完酒,江炳成再给两人各自斟满酒,眸色深沉,笑容微苦,“为兄祝你早日找到一位绝色的娘子,我是个性急的,就在这儿先跟你讨一杯喜酒罢。”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一触即开。 一场小聚终究是虎头蛇尾,匆匆散了。王臻华借口要给李氏带燕归楼的招牌菜,停了一停,到底没和江炳成一道离开。她望着身旁空置的座位,闭了闭眼,良久才苦笑一声。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王臻华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疾步上前开了门。 可惜门外不是江炳成去而复返,而是上菜的小二扬着一张笑脸前来讨赏。店小二惯会察言观色,瞧出客人脸色不对劲,忙收敛笑容垂下头,两手将打包好的八珍鸡奉上。 王臻华自失一笑,也不欲为难店小二,付了赏银,准备离开。 小二躬身侯在一边,王臻华抬脚跨出门槛,却见旁边的包厢开了门,就见程御踏出门来,停在王臻华要离开的路上,朝着她饶有深意一笑,挥手示意小二离开。 王臻华不觉皱了皱眉。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程御绝对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经他之手家破人亡的家庭,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程御风头日盛,自然少不了人趋奉,不过王臻华可不准备趟这个浑水。 王臻华准备寒暄几句就走,但显然程御却显然不这么打算,他似笑非笑瞅着王臻华,“小江大人一片痴心,如此辜负岂不让人心痛?” 这人竟然偷听? 王臻华条件反射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听到,虽然她巴不得来个断袖的流言,好给她不成亲找个恰当的借口,但她可不希望江炳成也牵涉其中,尤其在她明白拒绝之后。 她咬着牙,低声道:“程大人慎言!” 程御配合地压低了声音,但话中之意却充满恶意,“论起来你也算双十年华,若是实在耐不住闺中寂寞,也可以跟那江炳成暗地里做个夫妻,想来他还巴不得你是个女人!” 王臻华怒火直冲脑门,扬手甩他一巴掌。 程御反手握住王臻华的手腕,掌下一使力,把王臻华按在墙上,眼神刮骨一样刮过她的脸,“有这样一触即塌的根基,还成日耽搁于儿女情长……一个无用的盟友,可别指望我再守前约。” 王臻华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程御,良久别开头,声音生硬,“我知道了。” 程御脸上的乌云消散,露出吓人的温柔笑容,“很好。”说完,程御放开王臻华的手,还亲切地为她拍了拍刚才被强压在墙上时震在肩膀上的灰尘,然后才好整以暇转身离开。 直到程御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王臻华脸上明显的怒意抗拒散了下去,停在原地冷笑起来。 自燕归楼一别,江炳成许久再未上门,王臻华一为避嫌,二为避开程御锋芒,也一直再未主动找去江炳成。两人偶尔寄些帖函联络,只聊些风月逸事,有志一同将那日的事略了不提。 为了避开同僚们说亲的热情,王臻华给自己增加了工作量,每日行色匆匆,一副“我很忙,别来烦我,不然后果自负”的脸黑模样,总算让人们歇了调侃看戏的心思,转向了别的八卦。 就在王臻华日行低调的时候,皇上的清算总算进入尾声,与此同时,程御也恶名昭彰到了极点。 到了这一年的年宴,皇上大宴群臣,在宴上亲切随和,尤其在放出风声,旧朝清算到此为止,从此君臣携手共创美好明天的时候,众臣僚悉皆俯首,感激涕零。 这个年节过得和乐融融,新年再次开衙上朝后,朝廷上果然也风平浪静。皇城司再次缩回幕后,而作为此次清算的领军人物程御却并未退下,反而好整以暇立在朝堂上,让无数自诩清正却在之前的浩劫中苟延残喘、丢尽面子的大臣如鲠在喉。 皇上御下愈加和煦,众朝臣也渐渐恢复了胆子,一步步试探下来,御前对奏也更加自由胆大。 朝堂表面上一片其乐融融,但背地里却有暗流涌动。 这一日早朝,例行是二府三司长官出列奏对,先后议了诸省政事、盐铁度支、州府军事……随着各项议事逐次议完,今日早朝渐近尾声,众人打起精神等待退朝,却见头发花白的曹御史出了列。 听了一脑门军国大事的王臻华精神一振,站直了腰杆。 一向以耿直狷介出名的曹御史果然出手不凡,甫一开张,就将炮口对准了深受帝宠、杀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挥使程御! 第六十九章 曹御史所参程御的罪名有八大条, 包括侵占田地、强抢民财、逼良为贱……这么一条条, 一款款条分缕析地说下来, 程御却只冷笑一下, 等候皇上垂问。 然而皇上并没有给他当堂自辩的机会, 直接让他脱下官帽, 回府等候有司调查。 这一桩案件并没有交给汴梁府或是刑部, 而是直接交给了大理寺,皇上着令十日内查清。散朝后皇上把王臻华留了下来,“爱卿以为, 程卿是否清白?” 王臻华秉持谨慎道:“臣尚未着手调查,不敢轻言程大人之对错。” 皇上温和地长叹一声,“爱卿只管放心去查, 公道自在人心, 虽然程御是朕的心腹臣子,但若程卿当真有错, 朕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包庇阻拦。” 王臻华恭敬垂首道:“臣遵旨。” 被小太监一路恭敬地送出了宫, 王臻华回首看向太极殿的方向, 当真是帝王无情……前脚才借着程御的手肃清了朝堂, 可一等坐稳了皇位, 就把程御这个操刀手扔出去平息众怒…… 当然,这个结果是王臻华一手设计, 她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王臻华出宫门,上马车, 回大理寺办公。 回到大理寺的第一桩任务, 就是调查程御一案。虽然程御的诸宗罪名都是她一手收集而成,但她总要做做样子骗骗外人,把明察暗访的程序一步步走过来。 拖了三天,王臻华就把所有证据收集齐,先进宫面圣,得到旨意后,直接去了程家拿人。 程御显然消息灵通,王臻华一到程府,就见程府中门大开,程御一身白衣,端着茶杯等在中堂。王臻华带着手下差役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大人,请吧。” 程御眸色深沉地看了王臻华一眼,面无表情站起身。 虽然程御一没着官服,二没带佩剑,甚至一句威胁的话都没说,就这么长身玉立几步走来,就把众差役吓得一跳,刷刷刷拔出剑,脚下不自觉往后缩去。 “让程大人见笑了。”王臻华抬了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无妨。”程御一点没把这些人看在眼里,他若是当真想逃,凭着这些人的本事,再来三倍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之所以等在这里,是相信皇上会给他做主。 王臻华没让人给程御上枷锁镣铐,直接让马车驶进院子,马车拉着程御径直去了大理寺。 王臻华指了一个能吏,让他负责拷问程御,但三四天下来,几乎所有刑具都使了一圈,但程御一字不吐。眼看着皇上给的期限越来越近,王臻华只能亲自过问。 程御眼下的模样与数天前可谓截然不同,一身白衣破破烂烂,浸满血污,头发披散,除了眼神与之前一样亮得吓人,几乎看不出来这就是之前风头正健、杀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挥使大人。 王臻华蹙眉,抬手招来狱卒,“程大人可是朝廷栋梁,怎可这样慢待?快给程大人沐浴更衣。” 程御定定望向王臻华,唇边的讽刺几乎满溢出来。 不管众人如何作想,王臻华的命令很快传达下去。程御身上鞭伤、烫伤、刀伤比比皆是,伤口鲜血淋漓,洗这么个澡不啻于一道酷刑,但程御表情变都没变一下,就好像这身体不是他的一样。 由于王臻华没说给程御上药,狱卒不敢擅专,只紧紧包扎住,使伤口不再流血,不致污了新衣。 程御被引进来一间干净的房间,有桌有椅,有窗有榻。王臻华坐在桌旁,手中捏了个茶杯,半垂着头慢慢饮着茶。看着这闲适的情景让程御差点觉得,之前的牢狱之灾只是一场荒唐梦,但是身后狱卒的关门声瞬间提醒了他,这间屋子再干净整洁,也不过是个好一点的牢房罢了。 王臻华给程御斟了一杯茶,推了过来。 程御坐了下来,正好沐浴完有些口渴,也不客气,直接端起来喝个干净,又反客为主自斟自饮。 王臻华挑了挑眉,“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药?” 程御冷声道:“若是重要钦犯中毒而死,你这大理寺卿在皇上面前,难道能逃得了失察之罪?” “就算一时失察又有何妨?”王臻华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倘若皇上一心庇护,这罪责也不过罚上几个月俸禄,顶多几个狱卒遭殃顶罪罢了。” “皇上会因此庇护你?”程御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 王臻华却只目光冷静地望着程御,直看到程御笑声渐消,才提醒道:“程大人怕是忘了,你有今日之祸是因何而来。” 程御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收紧,一字一顿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对于程御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就查出曹御史当庭弹劾的幕后之人,王臻华一点都不意外,虽然眼下被当面揭穿,她脸上也半点没有羞恼愧疚,只平静道:“你漏算了一件事,若是皇上有心护你,当日曹御史的奏折念出来,又怎会不让你当庭自辩,而是直接让你褪去官服、回府待罪?” 程御张口就要斥责对方妄言上意,但这些天皇上对他的置若罔闻,让他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王臻华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轻描淡写道:“狡兔死,走狗烹。今上的帝王心术,程大人作为心腹重臣不该不知,缘何会觉得自己是个例外?” 程御闭了闭眼,良久苦笑道:“身在局中,早被权势迷了眼……” 屋子里一时间静谧无声,只有阳光从窗缝间射进来,形成一条温暖的光路,照在斑驳的墙壁上。过了许久,程御声音疲惫道:“上意便罢了,你呢?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会对我出手?” 王臻华轻声笑了,“何止待我不薄,你有恩于我三次。” “第一次家父刚过世,陈家觊觎我王氏家财,下作手段尽出,我虽全力斡旋,但一介白身,势单力薄,若非有你力证陈家罪孽,我只怕现在还在跟陈家那条吸血虫纠缠。” “第二次我刚中传胪春风得意,却因师父的死,卷入了今上与四皇子之争,若非有你搭救,我早就成了琼林苑中一缕冤魂。” “第三次我就任山阴县令,因家父留下的江南账册,被四皇子追杀,若非你及时赶到提醒,我早就死在刺客手中,又哪会为今上立得功劳,而得此高官厚禄?” 听完王臻华娓娓道来三桩恩情,程御问道:“我虽然心思不纯,有意挟恩图报……” 王臻华截住他的话头,轻笑道:“若只是挟恩图报倒罢了,早早晚晚,总有一日还完你的恩情,也就两清了。但你知道了我攸关性命的秘密,要我甘为驱使,一辈子不得安宁,我怎会甘心!” 良久,程御目光一瞬间冷了下来,“所以,你要我死。” 王臻华一字一顿道:“不然我寝食难安。” 程御死死盯着王臻华,声音慑人,“你不怕我在最后关头,把你供出来?瞒报户籍,扰乱官场,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就算我死,有你作陪也算不亏了。” 王臻华却只是微笑,“我相信,以你的聪明,不会做这种徒劳无功的蠢事。” 程御神情一顿,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有些凉了,喝在嘴里有种微苦的涩意,良久他才续道,“的确,大理寺在你手里守得像铁桶一样,就连皇城司的暗查都渗透不进去,我被下狱这些天,没跟一个属下接上头就是明证。若没有你的同意,任何不利于你的话都传不出去。” 王臻华笑道:“程大人过谦了,狱卒丁斌每日送饭时,难道不是在给你传递消息?” 这下子,程御终于货真价实苦笑起来,“果然没有瞒过你的眼。” 对于程御的恭维,王臻华不置可否笑了笑。 留着丁斌,是为了让程御知道,在他入狱这段时间,有多少朝臣还在前仆后继上折子,恨不得他快点死,而他那一向对他倚重有加的英明君主,又是何等的冷心冷肺,铁石心肠。 太阳西斜,屋子里慢慢暗了下来。 王臻华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轻轻往前一推,“你做皇上的心腹已久,想必知道皇上希望看到怎样的结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会让别人折辱你。” 程御一点点攥紧纸包,闭上眼,“我的家人……” 王臻华的手扶在门把手上,并不回头,承诺道:“我会暗中派人照顾。” 身后传来程御的道谢声,纸包被窸窸窣窣拆开,茶水汩汩入杯,程御自嘲道:“没想到我是终日打雁,终究被雁啄了眼,若是当日……也罢,到底难逃一死……” 茶杯坠地,砰然乍破。 王臻华手指不由一颤,沉默良久,却终究没有再回头…… 翌日下了朝,王臻华被皇上留下议事。期间皇上大发雷霆,王臻华被骂得个狗血淋头,罚到外书房直跪了六七个时辰,夜幕降临,宫门下钥,才有大内总管张公公来递话,皇上令其回府待命。 随后,罪臣程御畏罪自尽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但碍于皇上深痛于爱臣之死,连受命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卿都受了皇上的责难,也就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的霉头,叫唤什么大快人心,不屈不挠再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皇上煞有介事病了两日,痊愈后上朝第一天,就罚了王臻华三个月俸禄,原由是她治下不利,看守失职,至于程御的案子因人犯已死,遂成悬案,就此封了档案,案子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以为王臻华被罚了俸,受了斥,肯定失了圣心。 御史们摩拳擦掌,正要挟上一战之利,把这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大理寺卿弹劾下去,但没等他们商量好对策,就有圣旨下来,说王臻华公务熟稔,调度有当……特调入政事堂,任参知政事。 参知政事,自古有副相之称。 书房中,明黄色缎面的圣旨被随意搁在桌案上。王臻华远眺向皇宫的方向,良久垂眸一笑,翻手将三杯茶水倒在黄土中。直至今日,她才半脚踏入这个朝代最核心的权力圈中,一切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