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月》 深宫十年 一、夜拦圣驾 上元十四年,南晋皇宫——太央宫。 深秋时节的风里已带上了初冬的冷峭,连着最后一场秋雨也夹带上了这丝丝寒意,绵密的雨珠盆倾似地落下,密密麻麻地响在琉璃瓦上。 随侍小童点起灯,林郗匆匆地穿衣,一面问那在廊下避雨的宫女:“这般晚了,皇后娘娘召见我,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宫女正掸衣裳上的秋雨,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娘娘能有什么大事!还不是今夜陛下正从泉台宫来甘露殿的时候,被那劳什子的三公主拦了圣驾,说什么上阳宫的许昭仪着了凉高热不退,求个太医救命,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娘娘才命林大人去看看的。林大人,你快些吧,耽误了事,娘娘要怪罪的。” 林郗抿了抿因缺水而有些干裂的唇,回头叫小童收拾药箱出来,显然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去。 小童扯了扯他的袖子:“大人莫去。” 林郗侧眸看了小童一眼:“娘娘有召,为何不去?” “大人哎,您怎么不想想,皇后娘娘有孕,也不过召了四五个大人随侍,那太医局那些个老大人,为何不去给那昭仪瞧?偏偏找了您?我听说夫人染了时疾,也不至于把太医局所有的大人召走,可夫人偏这么做了,可见那位昭仪,八成是……这深宫里,夫人的意思谁敢忤逆,您这要是去了,可就逆了夫人了。”小童低声道。 林郗垂眸,衣下的手已经握了起来,他挣扎了半晌,忽而合目:“医者仁心,我不能见死不救。” 小童见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药箱放到桌上,后退了几步,面上笑意不变:“大人您要去就去罢,只是恕小奴不能跟您同去,这后宫,可是夫人说了算,小奴不敢违逆夫人。” 林郗说:“你不愿去,我自当理解,只是以后,还请另寻别枝罢。” “大人年纪轻轻,就已入了太医局,若得夫人青眼,院首之位唾手可得,只可惜……”小童微微叹息说。 林郗没有回答,他掸了掸衣袖,提起药箱,拿着伞,便出了门去,同那宫女一道踏进秋雨里。 这雨势极大,又兼着狂风,直直把雨往人脸上吹,即便有伞,林郗还是被雨扑了一脸,连着衣裳也全都湿透。他步伐稳健,身姿修长,眉目微敛间神色微动。 那宫女自顾自打着伞往前走,也不曾等等林郗,林郗听她不平:“上阳宫又远又荒,雨又这般大,那昭仪还是个不得盛宠的,偏叫我走这一趟,还要得罪夫人。”她神色怨恨,连带着也不给林郗好脸色,林郗神色沉静,半点也不因这宫女而改变半分。 毕竟林郗年才弱冠,又是这新晋太医,跟脚浅薄,伺候贵人宫妃的宫女都比他来得体面些,何况这宫女还是程后宫中的宫女。 程后虽然不得盛渊帝宠爱,可她乃是当朝镇国将军程青引长女,如今又怀了龙胎,泉台宫的那位夫人尚且还要避上一分,更遑论一个太医。 明瓦的灯笼在雨夜里透出些许微光,照亮林郗脚下的路,他跟着宫女,穿花度桥,走了许久,才到达上阳宫。 这里的确很偏,既没有奇花异草装饰,连宫前的石子漫道,也落了许多被秋雨打落的枯叶,那宫门上的朱色,都呈现出浅粉的色泽,原本精致的雕刻,早已被时光磨出了大片的风尘,没有半点皇宫该有的华丽。 侍奉的宫女穿的衣裳,也远不如引路的宫女,然而虽然样式老旧绣花不再明艳,却被洗得干干净净,连头上所有的几支玉钗,都给人一种清净之感。 引路的宫女居高临下:“皇后娘娘派来的太医到了,赶紧带去给你们昭仪看看罢,娘娘说了,三公主殿下不可再做出这起子惊世骇俗之事。”她的眼中尽是轻视,连说起许昭仪和三公主时也没有该有的尊敬,林郗看着浓浓夜色,神色不明。 那前来迎接的宫女却只是微微一笑,不失礼数地说:“有劳姐姐,接下来就交给奴罢。”并不露痕迹地塞给那宫女一粒玉珠。 宫女虽然瞧不上,但有胜于无,她面色好了些,便说:“娘娘的旨意我已带到,剩下的就不干我事了。” 迎接的宫女从善如流:“姐姐慢走,昭仪情况危机,请恕奴不能送姐姐了。” 那宫女才又举着伞离开。 林郗侧目,他入宫虽不久,但平日所见贵人之宫女,常会高人一等,就连最低品级的美人的宫女也是如此,但这位许昭仪治下的宫女,却与别处大为不同。 迎接宫女将他请了进去,一路上所见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装饰,甚至更为陈旧,若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朴素,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些上阳宫侍奉的宫女却都没有面露不满,反而来往之间面色温和,礼数十分周到。 见他被雨淋湿了衣裳,还特地端了热茶上来,并备了干热的毛巾,林郗微微讶然。 待整拾完毕,宫女们将他引进内殿,内殿亦十分朴素,没有过多的琉璃镶金,也没有夜明珠点缀,这处宫殿与别处不同,点的尽是蜡。蜡这样的东西,连跟脚浅薄的贵族也不会用,但却出现在人间太央宫内一处殿宇中。 林郗不着痕迹环视一圈,看来这位昭仪不受宠多年的消息确实是真的。 床榻上的帷幔已经放下,宫女们已将昭仪的手捧了出来,搭了锦帕,林郗看那手上,还留着几个小小的针眼,纤指也不似别的妃子般珠圆玉润。 听闻这许昭仪,曾是淑妃娘娘手底下的一名绣娘,因绣艺出众,深得淑妃喜爱,后来因容貌出色,加之淑妃推荐,被陛下看上,生了三公主,才有了如今的昭仪之位,可惜皇帝喜新厌旧,恩宠不过数次便把这位昭仪忘在脑后,这一次,又不知是为何被夫人所厌恶。 他把手搭了上去,温度隔着锦帕穿过来,虽比常人高些,却也不至于能让堂堂三公主雨夜拦圣驾求个太医回来的地步。 林郗诊了半晌,撤回手,问一旁侍奉的宫女:“娘娘的高热已无大碍,吃些药便好了,臣斗胆问一句,公主殿下可是让你们用烧酒给娘娘拭身降温?” 宫女回答:“正是殿下吩咐。” 林郗想,这位三公主殿下,真是不同于别的那几位皇子皇女。 还未说话,就听殿外轻微喧哗,接着便有宫女传声:“玉若姐姐,殿下回来了。” 深宫十年 二、初识庐山真面目 此前来迎接的大宫女抬头向外看去,轻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就在殿外响起,那位胆大包天的三公主殿下,已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快步走进。 林郗在这位公主殿下刚踏进殿中时就已单膝跪下,但也借由轻微一瞥,看清了这位公主殿下此刻的模样。 少女一身半旧不新的月衫棉裙,裙角几枝精美的凤凰花攀着裙角生长,她发髻微乱,只不过点缀了几支不甚华丽的珠钗,碎发被雨淋湿,贴在她尚且稚嫩的面容上,还有更多的水珠从她裙角滴下,很快就打湿殿中的一角地毯。 宫女们簇拥在她身边,替她擦发,捧上热茶,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少女面色沉静,目光和顺,脊背挺直犹如最挺拔的青松,周身装束简单至极,甚至比不上他曾见过的那位年纪尚小的六公主殿下衣束的半分华丽,虽然简单,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质从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这位常年被忽视的帝皇长女,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如今这番让人眼前一亮的模样。 林郗抛开多余思绪,叩首:“参见三公主殿下。” 这位殿下快步行来,双手虚扶将他扶起,并说:“林太医不必多礼。您雨夜来为昭仪诊病,实属辛苦,该是我谢您才是,”她侧头说,“桃夭。” 殿下身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宫女应了一声:“诺。”便上前来向他手中塞了个小小的锦袋,分量却很重。 林郗连连拒绝,但这位年方十岁的殿下却说:“林太医请不要推辞,这都是清平的微薄心意,算不上什么。昭仪如何了?” 他心绪微转,方含笑收下:“娘娘的烧已经退了大半,但之后的调养不可忽视,臣这就开服药,每日三次,取头煎服下,恕可望好。对了,殿下,不知您以烧酒拭身降温的法子是何人所教?实属高明。”也不怪他要问这一句,只因当今世道,道不轻传,何况这皇宫里的太医,哪个肯把这些赖以生存的本领教给别人呢。 三公主殿下道:“自然是看书得来,琼玉楼的书,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是了,林郗想,顾氏家族的藏书阁琼玉楼,可是号称藏尽天下奇书。 殿下走到床榻边,没有揭开帷幔,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林郗余光瞥见,这位小殿下,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眼中折射着些许微光。 终究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不知该是怎样的天真烂漫,可惜这深宫,最是吃人。 林郗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多言。 顾清平抬手状似无意地抹了抹脸颊上的雨珠,便侧过头来,对着林郗说:“今夜雨势甚大,上阳宫又极为偏僻,我遣人,送林太医回皇后娘娘的宫中吧,娘娘那儿也离不开人。” 很显然,这位夜拦圣驾的公主已经知道是谁遣了他来,还早就知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如此,臣先谢过殿下了。”林郗说完,就有宫女见机地摆好笔墨纸砚,虽然都不是些上好的东西,甚至比不上程后宫中的物件,但却没有时下流行的桃花痕和所谓的迷迭香,因此看起来十分清雅。 林郗思考了一会儿,提笔开始书写药方,他的字迥劲有力,金钩铁划,笔锋锐利,顾清平一见,便知此人绝非面上所表现出的那般软弱,想来也是所图不小。 她蓦地加上一句:“昭仪生性嗜甜,不喜苦味,林太医酌情可否添些去苦味的药?” 林郗笔下一顿,他从善如流答到:“殿下,当然可以。” 殿外的雨声小了许多,有风掀起殿外纱幔吹拂进来,顾清平打了个冷颤,却不肯离开昭仪的床榻半步,也不愿去换衣,只盯着他把药方写完,那名换作桃夭的宫女就捧来了件杂色的斗篷,身后的宫女们端茶的端茶,烧手炉的烧手炉,无微不至。 林郗见此,不由得对这位三公主更加高看几分,深宫之内,无宠即为低贱,况且那位许昭仪出身低微,若无靠山,便是宫女侍从都可轻易欺辱,而这上阳宫的宫女却并无怨怼,反而温和安稳,侍女如此,更显主人性格。 难怪那位淑妃娘娘要将她推上龙床了。 他敛眉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个瓷瓶,交给桃夭:“这里面是驱寒的丸药,殿下淋了雨,难免会受些风寒,临睡前就姜汤服下,明日就不会着凉了。” 桃夭惊讶地接过,说:“奴代殿下谢过太医大人了。” 他挥笔而就,一张药方新鲜出炉,顾清平亲自带人去取药,便指了两个宫女送他回甘露殿,他在秋雨蒙蒙中回首看见上阳宫的微黄灯光,在雨中亦如明珠一般,初时暗淡,久经时光洗去尘雾,就恰如这宫殿的主人一般,顽强不息。 他无端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关注一个公主,这深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公主了,更何况是不得宠的那种。 只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把那瓶药,送给这位三殿下。 …… 顾清平神色疲倦,却还是盯着药罐,不敢分神,桃夭劝她换了湿衣: “殿下要是不换,着了凉,娘娘醒了又要生气,殿下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娘娘想想才是。” 还把林郗送的那瓶药呈给她看:“这位林太医,心可真好,还送殿下驱寒的药丸。殿下,要用吗?” 顾清平笑了一声:“我听闻他是新晋太医,却又不是长辈林荫,能到这宫里来做太医,还去了皇后娘娘宫里为她安胎,可见此人医术高明,手段也不小,”她的目光落在瓷瓶上,“不过,这也是个人情,人家愿给,我们收下就是了,日后如能相帮,就帮一下罢。” 林郗不知道,这位初次见面的三殿下,已经把他里里外外都看清了。 深宫十年 三、梅香如故 程后所派的太医林郗确有几分本领,昭仪吃了药,还未到天明就已呼吸平缓,安稳睡去,顾清平才睡下。 天将放明,昨日夜里大怒的盛渊帝就下了一道旨意,以失礼为由将昭仪沈氏禁足一月,顾清平正在梳洗,听闻半晌不语,险些将手中罗帕扯裂。 桃夭在旁忿忿不平:“娘娘烧了半夜,险些不测,若不是沈昭仪将娘娘推下泛春池,娘娘怎会遭此劫难,陛下怎么就只罚她禁足一月。” “沈昭仪有一把黄鹂似的好嗓子,平日里最得夫人喜欢,隔三差五都要听她唱曲子,要是禁的时间太长,夫人听不着曲子,就会不高兴,陛下又怎么舍得让夫人不高兴,”顾清平松开罗帕,合上双眼,说,“况且,她父亲是当朝吏部侍郎,听闻过了今岁考评,便要升任尚书。昭仪出身卑微,怎比得过她。” 桃夭微红着眼,还想说什么,顾清平从铜镜里看她,微微摇头。 夫人冠宠三宫六院,只手遮天,若有三言两语传入夫人耳中,即便她是陛下之女,堂堂公主,也要吃些苦头,更不用说桃夭。 正说着,就有旨意自甘露殿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程后娘娘赐下的无数珍贵补品,传旨的内侍一袭卷纹蓝袍,面容清秀,眉眼和顺,面对她时,也没有半分倨傲,反而态度恭谨,礼数齐全地说:“三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召您至甘露殿一叙。” 顾清平礼数周到,微笑着说:“劳烦临安公公,我立刻便去。” 临安微微一笑,也不应答,也不接下桃夭借着衣袍遮掩递来的锦囊,只说:“殿下慢行,奴还要回去复命,就不与殿下同行了。” 顾清平起身:“宫舍简陋,却也有上等茶水,公公吃一杯再去?” 临安不着痕迹后退几步,脸上的笑恭敬而不见任何烦色:“奴谢过殿下,只是皇后娘娘身子重,离不得人,望殿下海涵。”说完,他便敛着衣袍轻轻退出宫殿。 顾清平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而后对桃夭说:“我记得去岁的时候,淑妃娘娘赏过一支鎏金海棠蕊的珠钗,这会就戴那个吧,也不用刻意装饰,香粉什么的不用了。” 桃夭寻出钗子,给她簪入发髻中,便有宫人端上热茶并几盘小糕点,顾清平随意吃了几口,又对大宫女玉若说:“烦请姐姐好生照看昭仪。我一去,不一定能马上回来。” 玉若颔首。 桃夭说:“殿下,不过是去见皇后娘娘,怎么还要废这么些个时辰呢?” 她领着桃夭,走出大殿:“我昨日夜里拦圣驾,如此悖礼的行为,陛下是一定会召见我的。”说起盛渊帝,顾清平无端端想到昨日夜里,倾盆的雨中,那一瞥所见到的云纹龙袍,以及半张天人似的面容,而她的父亲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冷漠。 都说帝王薄情,可他偏偏独宠夫人数十年,连中宫皇后都不得不退后一步。 正想着,主仆二人就已出了上阳宫,因为程后召见,司务局的内侍们竟抬了软轿候在上阳宫门外,顾清平朝他们轻轻点头,坐上去时也道了声谢,内侍们连连陪笑,桃夭熟练的取出小玉珠子,一人给了一粒。 坐在软轿上,平常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不过小半个时辰,她透过微风拂起的纱帘,朝宫苑看去,晨曦已出,洒在皇宫成片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明堂富丽,天色清湛,没有一片碎云点缀,令人见之神清耳明。明德堂的金顶光华璀璨,险些晃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桃夭的轻唤:“殿下,甘露殿到了。” 顾清平方才回神,从软轿上下来,面前的宫苑珠光彩绘,甘露殿的匾额在晨光中闪着微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这里早已有甘露殿的宫人等候,看其衣着服饰,显然是程后宫中的一等宫女,专侍程后起居,此人名唤珠月,与临安一样,都深得程后宠信。 珠月姑姑上前一步,行礼问安,她裙边有秋风微拂,裙上金线织绣成繁花点缀,闪过几缕金光,然后她对顾清平说:“三殿下,娘娘正在等您。请让奴为您带路。” 顾清平不卑不亢,笑容合宜也不失礼,还了一礼:“清平谢过珠月姑姑。” 珠月姑姑颔首,微微侧身,往宫内走去,顾清平不急不慢,从容跟上。 甘露殿历来是正宫皇后所居之地,其中装饰皆是集大家手笔,假山花圃更是点缀得恰到好处。当今程后喜梅花,宫内便四处可见梅树虬枝盘旋,品种各异,只是还未到时节,枝上光秃秃的,但其他的花草却尽染秋色,让人不禁怀疑,整个秋天,都在这一宫之中了。 因为有了身孕,且是中宫第一个嫡子,更是盛渊帝的第一个嫡子,程后十分重视这个孩子,不但免了早晚请安,更是深居简出,概不见外客,大概因为昨夜皇帝震怒,身为皇后有母仪后宫之权,这才召她,且见她亦在侧殿之中,只以常妆相见。 卷帘进去,暖气混着梅香拂面而来,满堂金碧辉煌,连铺的地砖都是翠色嵌琉璃的,顾清平简单环视一圈,面不改色,宫人们次第卷起珠帘,她便见到了当今盛渊帝的正妻,当朝皇后,程媮。 程后娘娘侧卧在锦裘中,半阖着眼,腹部微微隆起,她着一身素雅的水色衫裙,皓腕间不过挂了一只莹润剔透的玉钏,妆容也极淡,但眉目微蹙之时,更具一番不落俗的威严,宛若冬日里迎风雪而绽的梅,别有一种不易弯折的姿态。 恰到好处的低眉后,顾清平屈身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半晌,只听衣衫娑娑,一道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地上凉,起来罢。赐座,奉茶。” 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抬来椅子,顾清平垂首道谢后方才坐下,微微垂首。 “你这孩子,低着头作甚,昨夜里拦陛下圣驾的那股子勇气去了何处?”程后含笑的嗓音再度响起。 深宫十年 四、眉间拟山水 顾清平垂首毕恭毕敬地回答:“昭仪曾说,娘娘仪容尊贵,天威不可侵犯,故清平不敢抬头直视娘娘天颜。” 程后端着汝窑茶盏,半晌笑道:“许氏倒是个实在的人,抬起头来吧,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顾清平方抬起头,不逾矩却也不胆怯地看着程后,程后已从锦裘里坐了起来,越发显得云鬓花颜,雍容不凡。 内侍临安亲自捧着果碟奉到程后手边,那梅花金纹的碟子里,盛得都是酸梅之类的果脯,程后便拈了一粒,说:“本宫馋的很,让你看笑话了。” 顾清平说:“娘娘千金贵体,仪态高雅,清平见了,亲近都来不及,怎么会笑话娘娘。” 程后便倚着金绣线的靠枕,同她说话:“陛下昨夜里到本宫这里来,可是生了好一番气。” 顾清平便诚惶诚恐地低头:“昨夜昭仪高热不退,清平实在没法子,才去做出那样蠢的事情,扰了陛下圣驾,从昨天到现在,清平实在惶恐得很,只求娘娘责罚清平的失礼。” “你这孩子,怕什么,”程后说,“你好歹是陛下长女,堂堂正正的公主之尊,陛下不为别的生气,是气你那么大的雨,连个侍女也不带,就冒冒失失地跑去拦驾,惊了圣驾事小,淋了雨病倒了事大,到时许氏病没好,你又倒下了。” 顾清平攥紧手里的罗帕,微微发抖,如云鬓发上的鎏金海棠钗恰到好处的发出清脆声响。程后的目光落在那支珠钗上,表情不明。好半晌才说:“你身份尊贵,这么大点的事也值得亲自去?打发个宫人去也就罢了,昨晚上……谢夫人的时疾来得突然,又凶狠,着实吓到了陛下,才召走那些太医,你去太医局找不到人,怎么不来本宫这里,本宫这里虽然人少,却也能够分一个去给许氏看诊。” “昨夜……昨夜清平真是怕得不得了了,慌了神,这才没有想到来找娘娘,是清平鲁莽了。”顾清平微微抬头,足以让程后看见她微红的眼角。 “虽是为母请医,却也很失皇室之仪,本宫怜惜你,但责罚却必须有,不然明日,弹劾的奏折就可以在明德堂的案上堆积如山。禁足半月,抄写《宫仪》三遍,半月后本宫便要的。”程后道。 “谨遵娘娘旨意。”顾清平起身,行礼。 程后又拈了一粒酸梅,送入唇中:“沈昭仪近些年来侍奉陛下,劳苦功高,想必昨日的事不过是失手错将许氏推下池塘,罚她禁足一月已是足够,你不要因此怨恨本宫和陛下。” 顾清平便半晌不语,程后亦凝神看她,她方说:“陛下的旨意,自然是极好的,清平不敢有异议。” 程后眼眸中闪过一丝满意,她状似疲惫地点点头:“行了,你去罢,闹了这半日,本宫也乏了。” 顾清平连忙道:“娘娘千金贵体,清平不敢多叨扰,这便退下。” 说完,她起身,又在宫女的指引下退出侧殿,这厢临安捧着果碟,忽听程后笑了一声:“年纪不大,心眼却多。” 临安将身子躬得更低,好让程后更容易地拿果子,他想了想,说:“这位三殿下,确实有几分心思。只是,方才会不会是她刻意藏拙。” 程后眉眼带笑:“半藏半掩,欲说还休,倒是不俗,只可惜是个女儿。” 临安低眉顺眼。 程后又说:“本宫记得,前日西越来使献了几串葡萄,这个时节还有的葡萄,也是稀罕物件,何不取来,本宫倒有些馋了。” 临安腰低得更深,半晌才说:“娘娘,那葡萄……昨夜已被陛下赏赐给谢夫人了。” 空气里霎时冷寂下来,临安不敢说话,程后突然冷笑:“谢氏不过染了个小风寒,陛下就这么宝贝她,本宫这个中宫皇后,干脆让给她罢。” 临安连忙跪下,额头触地:“娘娘息怒,伤了龙胎要紧。” …… 顾清平快步从侧殿中走出,仍旧心跳如擂,被秋风一吹,略微舒了口气。她向领路的宫女道过谢,候在外头的桃夭连忙上前,她微微摇头,示意此地不宜说话,桃夭心领神会,只上来扶着她。 刚走出甘露殿,有人已在这里等候,其一身玄色衣袍,鬓边发丝霜白,但神采奕奕,龙精虎视,此人她曾远远见过几回,正是盛渊帝顾琛身边的大总管,名唤砚回,只不过那时候她和许昭仪都是这宫中无关紧要的人,并没有直面过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 她心跳一滞,依旧上前:“砚回公公安好。” 砚回一甩手中拂尘,低眉道:“见过三公主殿下,陛下口谕,宣您去承安殿。”对于她的示好,竟直接无视。 顾清平笑道:“劳烦公公亲自跑这一趟,清屏心里属实难安。” “三殿下,请吧。”这位大总管根本不接她的话,眉目与那位珠月姑姑一般都是一样的恭谨,只是却不用正眼瞧她。 顾清平心中一片平静,表面上却讪讪点头:“劳烦公公。” 陛下身边的红人亲自带口谕,自然也是备了轿撵,桃夭替她掀开纱幔,便有馥郁芬芳在她鼻翼间打转,是上等的宫香,撵中小几坐榻一应俱全,这令顾清平心中越发不安。 这样规格的轿撵,用来接她,属实奇怪,虽说她是陛下长女,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出,生母还是多年未承宠的小小昭仪,名字也是淑妃赐予,面见龙颜的机会少之又少,她有些想不通。 世人都说,当朝天子,风光霁月,恰如明月别枝,是一等一的仁君,得南晋百姓交口称颂不绝。 盛渊帝少年登基,颇有雄心壮志,因此废祖荫,改荐举,一招“永元变法”给天下人一个都可以入仕的机会,可偏偏就是这样分世家之利的举措,那些占据南晋半数州的世家,却连一句话都没说。 她端坐在云锦上,仿佛置身云端,只是昨夜雨中的那一瞥,令她很是不安。 深宫十年 五、云端浮雪见真颜 承安殿是帝王起居之处,位于整个太央宫的正中心,远远望去,金砖琉璃瓦,翠粉施银壁,如有光拂落,就能看见承安殿外金光浮动,玉银阑珊,它也是人间太央宫中最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顾清平从来没有资格踏入这里,许昭仪初获昭仪之位,还曾来此谢恩,等顾清平长大了些时,昭仪便在灯下穿针引线,绣出朵朵精致的奇花异草,一边跟她讲起这人间太央宫的承安殿。 而今天,帝王的一道口谕,令她得以踏入这座帝王居所。 砚回轻甩拂尘,恭声请她下撵,桃夭揭开珍珠帘,扶着她下撵,方一落地,她便被金光晃了眼,那蟠龙飞旋在殿上,口中衔着粒硕大圆润的夜明珠,翠色光芒在光影下微微浮动,金雕玉琢不外乎此,而这只是承安殿的外景。 两列宫女鱼贯而出,青衣摇曳步步生莲,眉眼如画粉黛轻施,她们各自执着金盆漱盂锦帕等物,姿态极美地行至顾清平面前。 砚回又一轻甩拂尘,笑道:“承安殿规矩,入内面圣需得整理衣着,洁手去尘,方不扰陛下圣安。” 顾清平轻声应下,宫女们为她整理衣裙,净面施妆,动作轻柔好似轻云拂面,未令顾清平觉得半分不适。桃夭也只能打打下手。 她微微抬眸,其实,这也算得上是变相的搜身了罢。 待整理完毕,砚回令宫女们退下,便引着她走进殿中,大殿内立着一架白石底的翠微日升图,栩栩如生,转过屏风,就是帝王日常见客的地方,只见几张蜀锦坐榻,檀木小几,上置鲜花果品,还可闻见淡淡清香,砚回将她引入坐榻,躬身退去。 锦衣绣鞋的宫女为她倒茶,顾清平浅尝了一口,入口绵长,回味微涩,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茶,但能用来招待帝王的客人的,想必也不是凡品。 她放下青瓷茶盏,轻声问:“这位姐姐,这是什么茶?” “三殿下折煞奴了,这是云雾茶。”宫女亦轻声回道。 这云雾茶,她曾有所耳闻,乃是南晋十大名山之一的云雾山才有产出的顶尖茶,一棵茶树一年只得一两,且必须是老茶树才有那般绵长的滋味,因此一两价值上百两白银。 她听罢,也只是轻轻点头,赞了一声:“好茶。” 宫女行礼后步履轻缓退下。 她又枯坐了半刻钟,茶盏里的茶还剩下一点余温,但她喝过一口后也就没再喝过,即便这茶一两价值百两白银,可她总觉得滋味不如昭仪亲手制的花茶好喝。 她垂下眼帘,眼睛看着小几,坐姿端正,周身气质清贵。 半晌才有个浅紫衣衫的中年女子走来,顾清平听见她头上金钗轻晃,裙上环佩叮当,便知这来的也是个身份贵重的人。 尚未起身,那人已经将她轻扶起来:“殿下,陛下在南边小书房里,召您过去。” 此人妆容淡雅,眼神清透,虽已四十来岁,却不失风情,且自有一种不怒且威的气度。 她没有见过这人,此时也不会多嘴问一句,那中年女子笑道:“瞧奴这记性,三殿下,奴是这承安殿的掌事姑姑,名唤锦绣。” 顾清平颔首行礼:“见过锦绣姑姑。” “殿下,快去吧,陛下难得有闲时,错了这个时辰,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锦绣推着她,道。 左转出大殿,入目便是一塘的残荷,锦绣带着她踏上塘上的竹桥,踩着一路咯吱咯吱,下莲塘,又过几道拱月门,便见一座宫苑。这应是侧殿。 几个侍卫候在宫苑前,锦绣引她进入宫苑,就见宫女们候在殿门门前,大气也不曾出过一口,安静如斯,锦绣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面。” 顾清平颔首,便提着裙摆踏上台阶,殿门大开,入目就是一尊青铜琢花的香鼎,缭缭吐着青烟,焚的乃是上好的檀香,香鼎极大,比她还高。 绕过香鼎,只见一列列书架,皆累着竹简,她穿过书架,向光源处走去。 半开的窗下,设着竹榻,一个人背对着她,举着一卷竹简看得入迷,那人一身儒服,长袖及衣摆层层叠叠垂下榻来,鸦青长发只用玉簪挑起,没有过多装饰,但仍令人觉得贵气拂面。 顾清平用了几个月都用不上的大礼,双手触地,额磕在手背上,轻声说:“儿臣拜见陛下。” 半晌,竹简被卷起的声音清脆传来,一道典雅的声音响起:“昨夜唤朕父皇,今日就称朕陛下了?” “昨夜逾矩,清平已知晓过错,不敢再次逾矩。”顾清平没有起身,仍跪着回答。 竹卷磕在桌案上,衣衫娑娑,半响过后,陛下道:“行了,起来吧。” 顾清平这才起身。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视着她,那支算不上奢华的海棠钗子簪在如云的墨发里,使帝王目光微凝。 “你发上这支钗子,瞧着分外眼熟。”帝王说。 顾清平垂着头回答:“是去岁年节时淑妃娘娘赐予。” “哦,她给的,也难怪,”陛下道,“朕记着,如今你该有十一了吧。” “回陛下,过了年节就满十一了。” 虽是几句简简单单的对话,却令顾清平不敢有半分疏忽。 “前儿朕倒得了个稀罕东西,既然你将十一,就赐予你罢。砚回,去取那枚西越使臣进献的细雪双鱼禁步,送到上阳宫去。” 书架旁的砚回公公应了一声,躬身退下,离开之前,他暗暗瞅了眼顾清平。 陛下倚在书案上,眉间拟山水,穿着儒服,不似掌握着世人生杀大权的人间帝王,反而像是个久居书阁,不沾人间事的书生了。 “朕听说,皇后罚你禁足半月,抄写《宫仪》,你可有不甘?”帝王微微眯眼,侧了下头,顾清平便觉自己仿佛置身高山之下,呼吸不畅。 “回陛下,娘娘恩典,儿臣并无不甘。”顾清平道。 “今日叫你来,本也无甚大事,既你已知错,朕也不好过多责罚,这半月禁足,就令你去琼玉楼日日抄写经文,为皇后腹中胎儿祈福。”陛下说。 “谨遵圣旨。” “行了,退下吧。” 陛下合上眼,以手支着头,水流似的衣袖滑下,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 砚回公公轻轻上前:“陛下……” 盛渊帝没有动,只是说:“这些书,都送到琼玉楼去,再拨几个人过去。” “是。”砚回道,“孟大人求见,正在宣仪门外侯着。” “一个弟子失踪罢了,几次三番来求见朕,他倒上心得很,叫进来。”帝王抬眼,微泛冷光。 “是。” 深宫十年 六、谢氏夫人 顾清平踏出侧殿,但有秋日微风吹来,送来残荷清香,拂过她尚还稚嫩的面庞,她眼神清明,从台阶上拾级而下。 锦绣姑姑已不在殿外,而是个青衣的大宫女候在台阶下,向她行过礼后温柔道:“殿下,锦绣姑姑命奴送您出去。” 顾清平点点头,跟在宫女身后,仍是原路返回,承安殿内极度安静,宫女太监来往动作轻便,且仪态更是端方。 二人一路无话,出了承安殿,晨光落在她浅蓝的绣裙上,精美的凤凰花攀着裙边生长,用料绣艺皆不是绣女的手笔。 顾清平朝宫女颔首,桃夭跟了上来,她们两人便沿着宫道慢慢地走,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代表人间至高无上尊贵的承安殿沐浴在晨光里,显得那样富丽而又堂皇,她的眼中涌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向往。 因为惦念昭仪,她便带着桃夭抄了近道,欲借御花园而过。转角时她看见,有小太监领着紫袍的大臣往承安殿走去。 那位大臣看不见正脸,但见其脊背挺拔如同宁折不弯的青松,有着迥异于众人的风骨,这便是南晋的臣子。 少女回眸,掩住眼中细碎清光。 因为时至秋末,御花园中百花凋零,秋华层叠尽染秋色,鹅石小道旁种遍秋菊,各色皆有,且品种也都不是寻常货色,分外珍稀。 顾清平却没有这样好的雅兴观赏,她步履匆匆,一株扶苏花木旁却转过一个小太监,一身浅色宫袍,眉眼略微深邃,瞳色极淡,并不是南晋人的样貌,却是北秦人的面容。 而这太央宫中仅有的北秦人也只有几年前北秦送来的质子纪渊了。 顾清平猛然止步。 那小太监躬身行礼:“三公主殿下,我家殿下请您一叙。” 顾清平抿唇,她侧头往扶苏花木后看去,果见淡淡蓝衣,她往前走了几步,道:“不知七皇子想见我做什么?我记得我与七皇子一向并无来往。” 既低且沉的声音自花木后响起:“昨夜,多谢三殿下的伞。” “顺手而为,七皇子何必言谢,”顾清平说,“倒是七皇子,你来南晋几年,仍不知晓我南晋的规矩?宫中夜禁奔跑,我劝七皇子还是安分守己得好,若再冲撞了贵人,只怕陛下也轻饶不得你。” 那人轻笑了一声,满不在意地走了,小太监见状连忙跟上。 桃夭道:“这位质子殿下,倒...别致。” “也是个可怜人。” 传闻这位北秦皇子,本是北秦帝王的嫡子,但北秦帝王宠妾灭妻,纵容宠妃毒害中宫,只剩下这中宫唯一的子嗣,也被当做质子送来南晋。 而如今新立的北秦新君,可是那宠妃之子,新朝换旧朝,谁还记得这被羁押在南晋的皇子,这位北秦皇子在宫里地位尴尬,本来该谨小慎微,可这位却偏偏与众不同,不是今儿折了贤妃的花,就是明儿冲撞了淑妃,以致昨夜触怒程后,被罚跪在彻骨秋雨中。 顾清平顾念彼此皆是同病之人,好心借他一把伞。 她忽然道:“既然道谢,为何不还我的伞?” 她与桃夭面面相觑。 …… 泉台宫。 琉璃瓦映衬着金辉,朱红宫墙映着满宫浅吐金蕊的秋菊,又有微风拂过,送来清雅菊香,这里的每一株菊花,几乎都是不同品种的珍稀之种,放在宫外也价值不菲,在这泉台宫,也只能做个装饰的东西。 又有十来个宫人抬着数十来盆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送入宫中,一直呈到泉台宫主人,那位最受恩宠的夫人面前。 夫人正对镜慵整妆容,上好的羊脂玉也不能比过夫人的莹白肌肤,价值千金的绸缎也比不上夫人的三千青丝,夫人淡扫峨眉,凤目含光,檀口含朱砂,齿如编贝,乌发如云,其间点缀金玉各色珠宝,每一件都价值千金,其指尖染的腥红丹蔻更显富贵,一颦一笑,令花草自惭,一举一动,贵气风雅,那娇嫩的海棠花蕊竟也不及夫人万分风华。 无怪乎别号为“花蕊夫人”。 内务局精心培育的价值不菲的几色海棠送至夫人手边,夫人随意看了看,只命人折了一枝簪花,其余的便都放到殿外去了。 其大宫女琉钰上前来,轻声道:“娘娘,昨晚上那三公主拦圣驾,给许氏求来了一个太医,现如今,许氏已无大碍了。” 夫人神色不变:“算她运道好。” 过了一会儿,又道:“谁给她瞧的病?” 琉钰回答:“是太医局新进的一个太医,不知眼色,不禀夫人,私自去了。” 夫人便道:“他既愿给奴婢看病,那从此以后就都给奴婢瞧吧,这宫中太医,少他一个也不算少。” “是。” 宫女端着玉盏,奉了茶来,琉钰亲自接过试了温度方才奉与夫人,夫人也不过喝了一口就搁下了。 “那三公主,陛下怎么处罚的?”夫人问道。 “罚去琼玉楼为、为程后抄写经书祈福。” 夫人拂袖,摔落一支玉钗,琉钰不敢做声,猛然跪下,此间伺候的宫女尽数跪下。 夫人冷笑了一声:“也不过是怀了孽种,就自以为是了起来,她是什么身份,也配?陛下行事越发不知轻重,来人,递信给哥哥,本宫要见哥哥。” “是。” 深宫十年 七、石以砥焉 孟贞跟随着小太监,走入承安殿侧殿,砚回早已候在此处,一见他,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口内说着:“正说大人呢,大人就来了。” 孟贞目不斜视,只问:“陛下近来可好?许久不见陛下上朝了。” 砚回亲自给他引路,笑道:“陛下新得了几部好书,正看得入迷,何况朝中有您在,解陛下之忧,自然是懒怠上朝了。” 孟贞终于看他,那双浅灰色眼瞳里波澜不惊,映着砚回的身影,令他些许惊慌,只得陪笑。 孟贞嗤笑:“砚回公公,今日话有些多,你这话若传了出去,可叫左相大人作何想法。” 砚回脸色一变,已经些许不满,孟贞看着他,脸上眼中皆含笑意,拂袖上了侧殿台阶。 砚回立在原地,眼中簇上几缕恨色,若是像顾清平这样无权无势的人面圣,那他自然可以入内伺候,但像孟贞这样位高权重的平章院首辅面圣,那他便是半点也没有入内的资格。 何况,孟贞一向瞧不起他们这样的内侍。 孟贞进入殿中,绕过书架,窗下竹榻上,儒服的帝王背对着他,背影略显清瘦。他缓步行去,看见帝王面前的矮案上,铺着一副残局。 孟贞行礼:“陛下晨安。” 顾琛头也不抬:“免礼。” 孟贞起身,半点不见外地落座于矮案的另一侧,拈起一粒墨玉雕制的黑子,端详棋局片刻,抬手落子。 令帝王困扰的棋局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解开,他松开皱起的眉,抬头看向孟贞:“首辅此时面见,所为何事?” “陛下,”孟贞叹息,“侍御史年嘉……尚且年轻,恐不能完成陛下所托,臣惭愧,请求…召回年嘉。” “首辅,落子无悔。”年轻的帝王拈起一粒白子,随意落下,立即将黑子逼入绝境,他的目光很淡,因而显得神色也极淡。 孟贞端详着他,起身道:“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顾琛微微轻笑:“首辅不必如此,爱屋及乌,他并不会有事。何况,堂堂月朗风清年少嘉,怎会无能至此?” 孟贞开口,却无言以对,只得复坐下,与他对弈,霎时满堂寂静,只听棋子磕在玉盘上声响清脆。 半晌,孟贞道:“这几日,不见陛下上朝了,连明德堂,也甚少见陛下去了。” 帝王神情不变:“夫人病了。”除此一句,再无他话。 孟贞再道:“听闻这两日,中书令谢明玄日日进宫,臣以为,此举甚为不妥。” “首辅,你近来,话有些多。”顾琛抬眸,淡淡扫他一眼,孟贞低头,起身下跪动作一气呵成。 年轻帝王轻展衣袖,倚着矮案,神色冷淡:“不妥又如何,他是夫人亲兄,朕还能拦着他不成。首辅,朕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养精蓄锐,才是首辅现今该做的事。” 帝王亲自下榻,扶起孟贞。位高权重的孟首辅其实并不老,四十几许的年纪,见惯风雨令他内敛而含蓄,气质儒雅,是个真正的读书人,顾琛素来喜爱文人,自然不会对有大儒之风的孟贞过多责备。 他道:“首阳先生高徒现如今正居宫内,首辅若是无事,可前去看望。” 孟贞叩首拜谢,而后辞出,盛渊帝取下一卷竹简,又听脚步声渐进,轻而浮躁,却是砚回,他举着一卷画纸,奉到帝王身前,道:“回陛下,周先生新书一卷好字,特奉与陛下。” 顾琛放下竹简,取过画纸,展开,内中只有八个字:“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书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扑面便是一股桀骜不驯之姿。 年轻帝王神色和缓,微露笑意。 …… 上阳宫。 顾清平回到上阳宫时,天光早已大亮,因为昨夜雨势甚大,打落许多枯枝败叶,长长一条鹅石漫道,俱被败叶覆盖,道边几株矮枫,却正红如胭脂。 上阳宫在秋光里越发显出几分陈韵,那些磨损的飞角廊檐,都在光里默默生辉。 浅蓝衣裙的宫女们正在洒扫庭院,她越过花木,踩过台阶,至殿前入殿,方一进去,就听一连串压抑的咳声传来。 顾清平快步入内,倚窗的拔步床上垂下的绯色轻纱被束起,昭仪侧卧在锦衾内,拈绣花针,一边咳嗽一边下针。玉若捧着个茶盘,盘中放着盏玉色茶盏,立在一边,垂着头,对许氏的咳嗽恍若未闻。 浅浅不悦涌上心间,她没说话,快步上前,立在许氏榻前:“昭仪。” 许氏一见她进来时,就把绣样放下,温柔含笑地看着她。在这美人花簇的后宫之中,许氏生得并不出挑,一双杏眼一对弯眉就凑出无限温柔,但她的眼睛生得极美,浓如墨色点缀星辰,漫天星光似都被装进这双眼里,叫人一见就不由自主沉沦。 她正用这样的眼神温柔地看着顾清平:“平儿,来,”她用手摸了摸顾清平的发,脸色还有些苍白,半响,忽然轻叹,“你见了陛下和娘娘,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顾清平半跪在她榻前,温顺回答:“娘娘心慈,罚我禁足抄写《宫仪》,陛下令我去琼玉楼抄写经书为娘娘祈福,另外,陛下还赐予我一枚玉佩,昭仪见了吗?” 许氏问道:“玉佩很好,你要看看吗?” 顾清平侧头:“昭仪替我收着吧,改日再看亦不迟。” 许氏看着女儿清瘦的面颊,阵阵酸涩涌上心头,她良久叹气:“平儿,你见到陛下,有没有被他吓到?” 顾清平道:“有一点。” 许氏揽着她,道:“陛下其实很温柔,你别怕他,他,也是个可怜人。”最后一句,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但顾清平听见了,她有些不解,却也没说话。 她说:“昭仪病还没好,怎么就要刺绣了?要是昭仪再病一次,可教清平如何是好?” 许氏揽着她,把绣样举起,看模样是件华美非常的披肩,用料是广平绸缎,其上异草鲜花,朱雀鸟兽,皆是金线玉绣而成,金光烂灼。 “这是淑妃娘娘即刻就要的,怎么敢耽误片刻。”许氏微微簇起眉尖,道。 “清平可以帮您绣些。” 许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发:“娘娘看得出我的绣法,要不是我绣的,娘娘会不高兴的,你且坐一会儿,再有几针,就绣完了。早些完事,早些交于淑妃娘娘,我这心里才安稳些。只希望这件华衣,能为我的平儿换来安康。” 顾清平便不再说话,从她怀中退出,端坐一边,撑着头看她绣。 许氏曾是淑妃的专用绣娘,淑妃过往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哪怕如今位居昭仪,有公主傍身,也时不时要做些淑妃宫里的针线。 顾清平虽年小,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们母女在宫里人轻言微,需要仰仗淑妃。 深宫十年 八、慈眉善目的淑妃娘娘 许氏侧头看她,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脸上也带了几分笑,咳嗽也轻了许多。 顾清平对玉若说:“玉若姐姐,能不能劳烦你倒一杯热茶来?” 玉若颔首退下倒茶,桃夭早就端了几碟小点心放在她手边,她又对桃夭说:“备纸笔。” 笔墨纸砚齐备之前,早有侍女将《宫仪》取出呈到她面前,顾清平端坐梨花案前,恭谨照着《宫仪》写下几行簪花小楷。 她身量小,还不及梨花案高,可握笔的手稳如南山石,一笔一划都尽显沉着,秀丽的簪花小楷行列在宣纸上,格外赏心悦目。 许氏咳得断断续续,拈针的手却不抖,横挑竖刺间绣出绝妙花纹,不过几下,那件华丽至极的披肩就完成了,她轻轻展开,仔细端详,眼里一片清澈,并没有因这用料奢华的披肩而产生半点嫉妒。 顾清平望见,便坐过去,许氏将披肩递给她,靠着月白枕头说:“平儿,你帮昭仪送去给淑妃娘娘可好?娘娘近来很想你,常叫我带你去春来殿玩乐,昭仪现在有病在身,你去了就对娘娘说,恐过了病气染了娘娘凤体,就不去拜见了。” 她点头,亲自将披肩收好,就领了桃夭,出宫往春来殿去。 此刻天际蔚蓝,清风拂面,不尽凉爽,主仆二人绕过泛春池,岸边垂柳稀疏,玉条似的垂坠,过了泛春池,再行几步,就是春来殿了。 作为正二品淑妃的居所,春来殿虽不及凤栖宫的华贵大方,却也不是上阳宫所比得上。 这里的侍女个个皆绫罗绸缎、簪珠戴宝,衣履簪环光鲜亮丽至极,有甚者连顾清平也不能及。 她目不斜视,让侍女通传,侍女们在远处扎着堆瞧她,有人悄声道:“那是谁?” “是三公主殿下。” “怎穿得如此……简朴?” 顾清平置若罔闻,倒是桃夭有些愤愤不平,很快便有大宫女驱散了她们,而后脸带笑意地请她进去。 一路穿过诸般奇花异草,有淡雅檀香盈鼻,刚到正殿外,便有一群衣着打扮不凡的侍女簇拥着两个少年迎面而来。 当先那个,玉冠锦带,面如傅粉,眉眼略微淡雅,带些书香气,是盛渊帝二子,顾望。旁边那个一身青衣,亦是锦衣玉冠,眉目清秀,却不知是谁家儿郎。 顾清平驻足,垂首行礼:“见过二皇兄。” 顾望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笑道:“三皇妹,你怎么来了?” “来向淑妃娘娘请安。二皇兄,不知这位是?”她目光微移,轻声问道。 顾望清朗一笑:“你来的正好,母妃刚刚礼完佛,正用茶点。这位是我的伴读,工部侍郎之子嵇仪。” 嵇仪目光垂下,看着顾清平的裙角,往前一步行礼道:“草民嵇仪,见过三公主殿下。” 顾清平回礼:“嵇公子不必多礼。那二皇兄,我先去拜见淑妃娘娘了。” 顾望点头:“去吧。母妃正想你。” 她便带着桃夭绕过去,进入正殿,殿中檀香更甚,几名侍女添香擦地,各司其职,大宫女将她引入后殿,淑妃娘娘拨着手炉内的香灰,头也不抬,慢慢地说:“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面说,一面要茶,方才看见顾清平,她已然叩首下拜,淑妃满面笑意,嗔道:“还不快扶起来。赐座,奉茶。” 顾清平告了罪,方才坐下,便将那件披肩取出,说:“这是娘娘要的披肩,昭仪不敢耽搁,绣完了忙叫清平给娘娘送来,还问娘娘的安,说恐病气染了娘娘,便不来拜见娘娘,还望娘娘恕罪。”她双手捧上披肩。 淑妃一面命人收了披肩,一面说:“她刚病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昨夜拦圣驾,雨那样大,可曾淋坏?你这孩子,怎么老实成这样,找不到太医,怎么不来找我呢。”她满怀关切,又褪下手上一串佛珠,叫人递给顾清平。 她说:“这是我礼佛时常戴的,好坏不论,到底染了佛气,便送给你,图个吉利。” 顾清平推辞不过,只得接下,淑妃又道:“我方才听闻皇后娘娘罚你禁足半月,你便回去吧。缺什么,打发人来向我要就是。” 淑妃一身素衣,钗环虽然简单,可件件都价值连城,她面上未施脂粉,慈眉善目地看着顾清平,倒真有几分禅意加身。 顾清平便辞出,这厢淑妃又端起茶盏,忽而一声轻笑。 次日清光甚好,早晨桃夭就打点好行装,拜别许氏后,主仆就踏上前往琼玉楼的宫道。 曾经她是不得帝王重视的公主,所以常常偷偷溜到琼玉楼看书,许氏知道,却并未阻止,如今正大光明地去,还有几分不适应。 琼玉楼中原先只有个老儒生看守书籍,连侍卫也很少见,可不知前月谁住了进来,侍卫比从前多了几倍,那个老儒生也不见了踪影。 顾清平有心寻访,可她自己人微言轻,几日下来根本得不到半点消息。 她心头微微沮丧,进了琼玉楼,早有皇后派来的侍女收拾好了房间,就在楼中一所小院内的二楼,清静得很,收拾完一切,侍女们就退下了,连桃夭也要离开。 桃夭不舍,悄悄地说:“殿下,奴婢明日带您最爱的拂春酥来看您。” 她眨眨眼。 人都走完了,楼里才显安静,她坐在书案前,窗外肆意生长着一株高大梧桐,梧桐那边,小院另一边,亦有一所小院,看不见有什么动静,她便收回目光,专心抄写起来。 入夜点了灯,那边小院里亦点起灯,还有人声,她这才知道原来那里竟有人居住。 …… 三公主的禁足外加抄写冷清而又无趣,至于她夜拦圣驾所带来的风波早就在几日后归于平静。 无人知道,盛渊帝曾在琼玉楼中与人对过弈,就在顾清平禁足旁的那个小院内,不过帝王坐在树荫下,面前一副残局,并无人坐在他对面。 他却说:“朕亲笔书信,请求首阳先生下山,先生受首阳先生之命而来,却不是为朕而来,不知先生,何意啊?” 房中有清冷嗓音淡淡飘出:“陛下不是草民所要侍奉的君主,但是,明君就在陛下眼下。” 帝王拈着棋子,笑了。 深宫十年 九、宛似风波潮未起 秋末的时候,梁国使臣觐见,献上九圭以及奇珍异宝流光珠一枚,盛渊帝于明德堂接见梁国使臣,并赐宴留客。 席上觥筹交错之际,帝王举着琉璃杯,内中酒液晶莹剔透,他却未饮,侧头看了半晌,对砚回道:“那枚流光珠,赐予泉台宫。” 砚回道:“是。” 台下左席第二位,坐了个玉冠紫服的年轻大臣,朗眉星目,肤若白玉,端是如玉公子。他抬眸,扫了一眼帝王,而后举杯笑道:“陛下对小妹,真是关切。” 此人便是中书令谢殊,字明玄。 陛下垂目,却并未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余下大臣皆眼观鼻鼻观心。 几个梁国使臣对视几眼,看来南晋君臣不合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谢殊又自顾自倒了一杯佳酿,说道:“可惜大哥南下未归,不能与会。倒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平章院首辅孟贞却道:“中书令此言差矣,南边风光无限,美酒佳人无数,谢相此去,定然佳人相伴,怎能说辜负了今日良辰美景。” 谢殊凤目一横:“孟大人此言却是对我大哥的大不敬!这朝野谁人不知我大哥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遭此荒谬之语诽谤,孟大人,你可是失言了。” 陛下终于开口:“谢相为国操劳,劳苦功高,这九圭,朕受之有愧,就赐予谢相,以表朕微薄之意。” 谢殊笑了,遥遥向着高台举杯:“陛下圣明如此,是我南晋之幸。” 大臣们亦纷纷举杯恭贺。 孟贞脸皮铁青,盯着谢殊,谢殊反而举杯冲他微笑。 陛下将这一切看尽眼中,却垂眸,敛去眼中冷光。 宴上的风波传不到一片平静的泉台宫中。此时谢夫人风寒已愈,众多妃嫔齐聚泉台宫,向夫人请安。 所以当砚回捧着那枚流光珠带来皇帝旨意的时候,引起了在场妃嫔的声声惊叹。 夫人大悦,令砚回上前,他双手高举锦盒,那枚价值连城的流光珠,就静静躺在丝绸中。 夫人素手拈起珠子,放到光下仔细端详,这珠子不大,却是从里到外渐次深厚的紫色,在光下微微晕开,倒真似有流光在其中流动。 妃嫔们纷纷恭维,其中一名鹅黄宫装的年轻女子笑道:“陛下对娘娘,真是情深一片,这样好的珠子,立刻就给了娘娘。也只有娘娘这样的美人,才配拥有这颗珠子,我们若是上前,连捧着它的资格也没有呢。”她声音宛若黄莺,清脆悦耳,正是沈氏昭仪,此刻她应该正在禁足,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泉台宫。 谢夫人闻言,面上笑意更深:“本宫叫你来,可不是笑话本宫。”话虽如此,她却对沈昭仪和容悦色。 砚回立在一边:“昭仪娘娘说得不错,陛下偏爱娘娘,连梁国使臣进献的九圭,刚刚也赐给了左相大人。” 谢夫人从云锦里坐起身来:“哥哥为国操劳,这是哥哥该得的。砚回公公,本宫便不留你吃茶了,赐赏。” 砚回告退,在外领了赏赐,就离开了。 夫人眼角含笑,把珠子放回盒中,置于身侧案上,继续与妃嫔们闲话起来。这不大的花厅中,除了三妃以及皇后不在,余下的高位妃嫔,全都在这里,女人们宫装端正典雅,脂粉珠环,样样华美精致,一时间满堂珠摇翠动,好不美丽。 忽然有人通传:“六公主到。” 话音未落,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的女童噔噔噔地跑进殿中,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雍荣华贵,一头墨发挽成灵蛇髻,金珠玉钗簪于其中,更显华贵。其眉眼明媚,眼波流转间已有风华流转。 谢夫人冲她招手:“霜儿。” 女童来至夫人跟前:“见过母妃!” 夫人笑靥如花:“怎么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顾青霜倚进夫人怀中:“母妃,明儿我想在宫里设宴,请几个熟的世家小姐们赏花,可是御花园的花哪有母妃宫中的好看呀,因此,明儿霜儿想跟母妃借几盆花去。还望母妃应允。” 谢夫人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跟母妃这么客气,霜儿看上什么,直接令宫人抬去就行,母妃这宫中的,可都是霜儿的。” 顾青霜搂着夫人脖子微笑,忽然看见了那枚流光珠,她不由得端起来仔细端详,转头又道:“母妃,这珠子是父皇刚刚给您的吧,能不能借儿臣观赏几日?” 谢夫人不以为意:“霜儿喜欢,那便送你了。”身为谢氏之女,夫人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样的珠子,她不知见过多少,岂会放在眼中,何况,一想到是顾琛送来的,她便有些膈应。 顾青霜高兴地捧着盒子,说:“谢谢母妃!明日文淑来了,儿臣就可以给她瞧瞧了,省得她总说儿臣没什么好东西。” 谢夫人眼神微沉,触及顾青霜时又笑开:“去玩吧。” 顾青霜便捧着盒子辞出,妃嫔们见她有些不爽,也纷纷辞出,唯独沈昭仪留了下来。 夫人扶了扶云鬓,看了眼沈昭仪,道:“那许氏,倒是命大。” 沈昭仪慌忙下跪,此间侍女都回避了,她方说:“娘娘明鉴,本来妾身见那许氏都沉了下去,谁知淑妃突然路过,叫人把她救了起来,妾身不敢隐瞒。” 夫人便冷哼:“淑妃一向喜欢与本宫作对,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行了,你退下吧。如今风头已过,禁足可以不必继续,皇后不会怪罪。” 沈昭仪垂首退下。 …… 正在琼玉楼抄书的顾清平并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她日日抄写经文,抄的手酸头大,打开经书只觉得天昏地暗,恨不得马上合上。禁足时光总是无聊枯燥,连许昭仪也不得探望,小院外的侍女从不和她说话,她虽乐在其中,可抄书的时倍感痛苦。 但不知从何日起,旁边小院里总会传来阵阵琴音,似含风月,清淡无言,像六月吹过湖面、只微动涟漪的清风。 琴音相伴,总算令她不觉孤寂。 深宫十年 十、金枝玉叶 半月时光一瞬而逝,等到再次见到桃夭时,顾清平才恍然记起,原来半月禁足已过,她眉宇间沉稳更深,周身淡淡禅意萦绕,却瘦了许多,叫桃夭好一阵心疼。 桃夭给她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狐皮袄子,絮絮叨叨地说:“殿下的手怎么这样冰凉?脸色也好看,定是没休息好!” 顾清平笑道:“哪有啊,我还感觉我比以前胖了些呢。快回去吧,我正想昭仪亲手做的鱼片粥呢。” 桃夭收起她的笔墨纸砚:“娘娘早就预备下了,正等殿下回去呢。” 顾清平眼神微亮:“那快走吧,再晚就凉了。” 桃夭噗嗤一声笑开,顾清平作势要打,她一转身就提着东西跑下楼去,顾清平也笑着跟下去。 路过旁边那所小院时,顾清平驻足,看了看那院门紧闭的小院,后认真行了一礼,也算谢过那日日相伴的琴音。 她不知道的是,那小院中,青衣少年立在房门外,向内说道:“先生,三殿下走了。” 良久,才有清冷嗓音传出:“知道了。”不过一句简短的话,先生却咳嗽了两三次。 少年满脸担忧:“先生你昨夜又没睡好吗?着凉了吗?” “无妨。老毛病了。”先生道。 …… 如今秋末冬初,朔风渐起,含着冬日的寒凉,直直从脖颈凉到脚踝,即便顾清平裹着狐皮袄子,仍是冷得打颤。 桃夭说:“不知怎的,今年这时节看着倒是不好,才十月,就冷得这样,泛春池都结了冰呢。” 顾清平有些惊讶:“果真?若是这样,外面又不知是什么样了。”她说的外面,指的是帝京以外的地方。 太祖之时,南晋崇尚风水之学,国都帝京更是敲定了数次才确定了位置,许是位置选得好,帝京从来四季如春,风光秀丽,甚少能见冬雪。如今连太央宫中都冷到如此地步,还不知其他地方该是什么样子。 桃夭亦有些忧心:“听采买的宫人说,南边有些地方九月就开始飞雪了。” 顾清平叹了一口气:“好了,这不是如今的我们能谈论的事。” 近年来朝野忽然兴起静女之风,要求女子置身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家相夫教子,不干涉家国大事,方是静女。竟还有儒生写出什么三从四德,颇得许多朝廷命官赞同,这风气来得轰轰烈烈,甚至于宫廷内都深受影响,新入宫的几个美人,就颇有几分儒生所推崇的“静女”之风。 就连许昭仪这样低调且毫无存在感的人都多次告诫她离那几个美人远些,更别提其他妃嫔的态度如何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主仆二人都有些沉默,途经泛春池时,顾清平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池面上浮着一层薄冰,连岸边垂柳上,都落了层薄薄的冰。 枯荷败叶都隐没在层叠的浮冰上,池中央的泛春亭中,一群蓝衣侍女忙忙碌碌,不知在布置什么。 绕过一片矮丛,迎面便是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贵女,狐裘锦袍,金簪玉篦,还没靠近就已觉暖香扑鼻。 为首那位,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一身湘妃色宫裙,披一件白如雪的曳地披风,袍脚坠着小金坠儿,那双掩在裙下的绣鞋上,亦是缀了硕大的东珠,就连发饰,也基本全是玉饰金簪。 女童见了她,眼底闪过几丝诧异,不由停步,贵女们也停步,齐齐看她,然后纷纷行礼: “见过三公主殿下。” 顾清平点头,然后看向女童:“六皇妹。” 女童面上闪过不加掩饰的厌恶,还是不得不回礼:“三皇姐。” 顾清平一见这群贵女,就知道顾青霜又要搞什么宴会了,她看见顾青霜脸上的厌恶,便不欲在此处碍眼,于是道:“你先忙。我就先走了。” 顾青霜道:“三皇姐慢走,不送。” 顾清平回身领着桃夭从另一条路离开。 只见贵女中,顾青霜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微微笑出声来。其着一身产自广平的锦袍,暗金丝线绣成海棠花交织袍上,披着一件泛金边又白到反光的狐裘,面似三月春桃,含情目若九天星光落入,目光潋滟,眉眼处略展风情。长发随意结起,不过几支玉钗点缀,清丽脱俗,宛如九天仙子。 这便是谢氏嫡女,文淑县主,谢瓀(ruan)。 少女看着顾清平离去的背影,目光里闪过几丝兴味。 顾青霜疑惑侧头,少女却笑道:“霜儿,你这位三皇姐,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顾青霜道:“一个绣娘的女儿,也配做本公主的皇姐。文淑,你怎么突然对她产生兴趣了?” “我欣赏这样身居泥泞的垂死挣扎呀。”少女俏皮回答。 顾青霜微微笑起来,细眉上挑:“是极,再怎么做也都是白费功夫,垂死挣扎罢了。” 贵女们纷纷微笑,得体优雅。 顾青霜道:“今儿本公主得了几盆好花,可是从本宫母妃那里借来的花中极品,诸位赏了,可要留下笔墨才行。” 这厢顾清平刚走到一株桂花树下,一枝还带着三两朵桂花的树枝忽然掉到她身前,同时,一个微低的声音在她头顶笑开:“好久不见啊,三公主殿下。” 顾清平抬头,蓝袍的质子斜倚桂枝,一手搭树,一脸笑意。 顾清平淡然一笑:“七皇子别来无恙。” 纪渊又折了一枝桂枝,花叶落在他眉宇间,更现出几分风流姿态:“殿下,你妹妹今日举办赏花宴,你怎么不去凑个热闹呢?” 顾清平淡淡地说:“她未曾邀请本公主,本公主何必不请自到。” 纪渊抬眼远远看去,虽看不见那亭中是怎样花团锦簇,但他仍能想象那宴上风光,他低头笑道:“本皇子可听闻那个沈昭仪,本是一月禁足,可是一天都没被关。而三殿下你,却老老实实地被关了半月,哦对了,你还抄了不少经书吧?” 顾清平宛然一笑:“这倒与七皇子无关了。” 纪渊笑说:“三殿下难道就不觉得,你的昭仪,白受了那高热之苦了吗?” 顾清平不笑了,她沉下脸,目光更加平静,让人看不出半点波澜:“本公主说了,这与七皇子无关。”说毕,她抽身离去,没再理会纪渊半点。 纪渊靠在桂枝上,哈哈笑起来。 深宫十年 十一、风起 柳州,南阳郡,鹤留府城。 方才秋末冬初,可柳州早已一片银装素裹,鹤留城外积雪落了三尺有余,城中虽有专人清扫,却也被雪压垮了许多房舍。 即使有善堂熬粥布施,街角仍撂下了许多乞丐的尸体,过了夜,就被雪埋了。 郡守府内,却是温暖如春,道边玉盆中,还绽放着几朵格外艳丽的小苍兰。正堂中摆着宴席,暖香扑鼻,桌上盘中盛放着百姓们见不到的奇珍佳肴。 此日此时,郡守以及府城的其他高级官员,尽数聚集在这极大的正堂中,主位上坐的却不是南阳郡守,而是个穿蜀锦吴绫的男子。 这男子年约三十余岁,虽穿着蜀锦吴绫,却简单至极,衣上花纹很少,主以银线绣成暗纹,只在他举杯时才可令人一观。他长发如绸缎,束在紫玉冠内,越发显得眉眼似玉琢,唇齿如丹朱,一举一动高贵优雅,不过微微抬眼就有淡淡威严,只有身居高位多年的人才有这种气势。 郡守举杯恭贺:“左相大人亲临,南阳蓬荜生辉,百姓们虽无华奢之物,可佳肴美馔亦多,您尝尝。” 左相谢恒举杯,酒水不过略略沾唇,他搁下杯子,道:“此番来南阳,不过是陛下有令,令本官巡查南方民生,赵郡守不必太过拘谨。” 赵郡守笑得脸皮褶皱泛起,一双老眼里竟可以看出几丝激动:“陛下有令,臣等无不听令。” 酒酣耳热之际,歌姬们怀抱琵芭,鱼贯而入,个个腰肢纤细,貌若天仙,一颦一笑都媚气十足,芊芊玉指掩在绛红色纱衣里,比白玉更显白皙。 为首的女子,怀抱玉石琵芭,着绛红色纱衣,纤腰不堪盈盈一握,面上白纱半遮,露出的一双凤眼妖娆妩媚,奏琵芭时,她仰头看着谢相,眼神缱绻。 一曲毕,歌姬们退下,只有那女子怀抱琵琶,宛若莲花一般亭亭玉立在原地。 赵郡守呵呵笑道:“大人,此乃小女明盈,闻大人来访,特为大人献上《浔阳曲》。盈儿,还不来拜见谢相大人。” 赵明盈款款上前,婀娜行礼:“明盈见过左相大人。”音调婉转,妩媚动听。 谢恒把玩着金镶玉的酒杯,对这女子兴致缺缺:“平身。” 赵明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不敢多言,只得起身走到赵郡守身侧,赵郡守又笑道:“大人,酒席无聊,不如让小女为大人斟酒?” 谢相大人搁下酒杯,慢条斯理扫了他一眼,赵郡守立马收回笑容,同时递了个眼色给赵明盈,赵明盈不甘地退下。 赵郡守打了个呵呵,又继续说笑,席间气氛才和缓起来。 一时酒足饭饱,赵郡守使个眼色,官员们便都退下,堂内就只剩下左相大人跟赵郡守。 赵郡守出席下跪:“家主!” 谢相大人“嗯”了一声,问道:“那座赤铁矿,查得如何?” 赵郡守回道:“家主,经过属下等的详细考察,这座矿山含量极高,而且纯度极大,若能拿下,必能使我谢氏独领六世家之首,只是这座矿山毗邻琅琊,王氏盯得紧,我们的人不好大肆开采。” 谢相沉思片刻:“继续开采。王氏那边,本官会给他们找点事做的。” 赵郡守大喜过望:“是!” 谢相又道:“最近天象奇怪,恐有隐患,你要多加注意,勿伤民生。明日,本官就启程回京,矿山的事,就交给你了。” “平定不负大人所托!”赵郡守哐哐磕头,大喜道。 谢相大人起身离座,淡雅竹香从赵郡守身旁飘过,又渐渐远去,赵郡守起身,令侍女们进屋收起残席。 赵明盈提着纱裙款步走进:“爹爹。” 赵郡守见到她,苦笑叹气道:“盈儿,为父早就说过,大人早就心有所属,你再怎么献技,大人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赵明盈咬着樱唇,说:“到底是谁,这么动大人的心?为何女儿从未听说过。” 赵郡守四下看了看,而后低声说:“我听说,太央宫里的那位,是大人的……” 赵明盈眼里涌上震惊,而后转为厌恶,她压低了声音:“……荒谬至极!” …… 太央宫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储梅园的梅花已然依雪而绽,白雪红梅,浅吐金蕊,其上覆一层玉屑似的白雪,伴随疏影浅香,格外惹人。 程后向来喜爱这样的景色,因此不顾劝阻,竟驾临梅园数次,亲自作画,画了几幅白雪红梅图。 恰逢年关将近,又是每年宫宴的时候,往常宫宴皆由程后操办,但程后怀有身孕,为不使程后操劳,盛渊帝便亲自下旨,就将此次宫宴交给谢夫人操办。 宫宴那日,天色暗沉宛若浓墨,冷风里夹杂着豆大雪花飞舞,搓绵扯絮一般,令人倍感压抑。 傍晚时分,太极殿内已烛光璀璨,青衣侍女们来往如梭,在案席之间安插排布,各宫妃子们早已到场,嫔以上皆位列前席,嫔以下的就只能靠后。 一时之间满眼花团锦簇,妃嫔们打扮得皆花枝招展,珠翠满头。 许昭仪带着顾清平坐在大殿侧边,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上,虽然离殿中央较远,却也位列前席。 顾清平安静地坐在席上,她随意看了看,只见每席上都放着个雕花刻金的细颈瓶,瓶中放着数枝梅花,或艳如朝霞,或白似瑞雪,或翠如碧玉,姿态迥异,却美得惊心动魄。 时辰一到,帝后相携而来,才一个多月过去,程后的肚子,就又大了一圈,她的亲信临安小心扶着她,落后帝王一步。 年轻的帝王今日盛装出席,明黄龙袍加身,冠冕束发,眉眼如画,容色甚姝,顾清平不过抬眼悄悄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传说中那位倾国倾城的谢夫人,似乎也比不上这位人间至尊。 帝王脸色很淡,整个人虽身处红灯锦绣里,却放佛要羽化登仙而去,气质冷淡与整座大殿格格不入。 待帝后落座,妃子们才尽数落座,帝王举杯,饮下宴开的第一杯酒,然后乐声起,舞姬鱼贯而入,按着乐声翩翩起舞。 青衣侍女们端着填漆木盘,盘中盛放着美食佳肴,井然有序地上菜,一时间除了乐声,大殿中竟再无他响。 顾清平眼神极佳,一眼瞥见素来朴素的淑妃今日竟披了件华美的披肩,正是许昭仪连夜赶制出的那件。 然后,只听淑妃道:“陛下,臣妾日日礼佛,抄得《地藏经》文数卷,特地献给陛下与娘娘,愿娘娘与小皇子平安无忧。” 深宫十年 十二、别怕 盛渊帝道:“淑妃有心了。赏。” 程后也道:“淑妃妹妹好心,姐姐就却之不恭了。” 谢夫人嗤笑了一声:“抄几卷经书算什么?若真有心为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祈福,淑妃妹妹不如把你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披肩换几分银钱,赈济江南?” 淑妃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姐姐不说,妹妹也早就拨了银钱赈济江南了,只怕谢相大人已经收到了臣妾父亲的赈银了。至于这件披肩,臣妾可舍不得,臣妾穿不下其他绣娘绣出的衣裳,只能穿得下许昭仪亲手绣的衣裳,若要卖出,断然不行。” 谢夫人哼了一声,转头将目光落到台下,想找出许昭仪,奈何人数众多,她便道:“倒是一双巧手。许昭仪,你既能为淑妃妹妹绣出这么一件精致的披肩,不若也为本宫的爱宠狸奴绣一条小被?” 许昭仪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娘娘有令,臣妾不敢不从。” 谢夫人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顾清平心疼地看着许昭仪,转头就收到顾青霜轻蔑的视线,她忍了忍,侧过脸。 程后这时才道:“不过一件披肩,算不得什么,既然妹妹要给爱宠绣小被,本宫这里刚好有闲置的云缎,就赠予妹妹吧。” 谢夫人坐着,只管说话,并不起身:“那谢过娘娘好意了。不过娘娘储梅园里的梅花,开得倒艳丽,臣妾那宫里的,竟比不上半点,娘娘何不,给臣妾一些。” “妹妹喜欢,派人来取便是。”程后如是说。 盛渊帝把玩着一串玉珠,闻言道:“夫人喜欢梅花?正好,朕新得了几株异域梅花,皇后一起送去吧。” 皇后侧头应下:“是。” 谢夫人慵懒道:“这可是陛下说的。臣妾就不客气了。”她说这话时,姿态随意,半点也看不出对帝皇该有的尊敬。陛下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旁人只能感叹一声陛下对夫人的专宠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可顾清平只觉怪异。 若说陛下专爱夫人,可自从他入座以来,只把玩着手中玉珠,仿佛那串玉珠的魅力比在场所有妃嫔的魅力都大,谢夫人亦然,从头到尾,都甚少见到她看皇帝,就连那仅有的几眼,也不过是随意扫过。 甚至于她看席上的梅花,都比看帝皇殷切。 或许是因为有孕在身,程后不过略坐了几刻,就已见疲态,她实在撑不住,便起身向帝王说道:“陛下恕罪,臣妾身子重,不胜劳乏,请允许臣妾暂且失陪。” 盛渊帝回眸颔首:“去吧。你身子要紧,便先回宫休息吧。” 程后行礼,扶着临安的手慢慢地退出太极殿。宴会仍在继续,德妃宋清婵于是笑道:“陛下,况儿近来新学了一段小曲,想吹给陛下听听。” 说着,她便将一个穿着锦衣的小童推了出来,小童不忙不慌,先向盛渊帝行了个礼,奶声奶气道:“儿臣拜见父皇。” 盛渊帝垂眸看着这个奶娃娃,说道:“小八还小,何必学什么曲子,学那狐媚做派?” 德妃的微笑有些破裂,她站起身:“是臣妾之过,陛下恕罪。” 盛渊帝抬手把顾况召到身前,摸了摸他的发顶,便将手中玉珠递给他,而后道:“去吧。” 顾况奶声奶气回道:“儿臣多谢父皇!” 他捧着玉珠噔噔噔跑到德妃身边,德妃脸上又重新挂起得体的微笑,宠溺地看着儿子。 许昭仪不免回头看了看顾清平,也摸了摸她的头发,顾清平扬起微笑蹭了蹭她的掌心。 谢夫人忽然“哎呀”了一声,而后娇弱地揉了揉额角,娇声说道:“陛下,臣妾不胜酒力,可否失陪片刻?” 盛渊帝凝神看她半晌,忽而笑道:“令夫人劳累,却是朕的不是。夫人既然不胜酒力,就回去早些歇着吧。” 谢夫人便扶着琉钰的手婀娜离场,她走后不久,便有个蓝衣侍女忙忙慌慌地闯进来,跪在殿下:“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失足落水了!” …… 凤栖宫。 风雪还在呼啸,却掩盖不住从殿中传来的女子的惨叫声,那是皇后的声音。 妃嫔们皆立在长廊下,噤若寒蝉,盛渊帝立在殿前,砚回给他撑着伞,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 一盆盆血水从殿中接连不断地端出来,皇后的声音凄厉异常,仿佛连冰雪都要被震破,可见她此刻的痛苦。 临安跪在盛渊帝脚边,颤抖着说道:“娘娘回宫时,忽然想看看太液池边的那几株腊梅,奴婢等苦劝不住,谁知那岸边湿滑,娘娘一个不慎,踩滑就跌进水中……” 盛渊帝表情不明,只有嗓音冷冽如冰:“临安伺候不利,杖责五十。” 皇后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几个太医满手是血地滚出殿来,跪倒在盛渊帝脚下:“回陛下!娘娘受胎以来,胎象不稳,又缺乏运动,胎儿过大,方才落水受了寒凉,难以顺利生产,陛下……” 所有人屏住呼吸,良久,听盛渊帝长叹一声:“皇后为国之母,劳苦功高,一切以皇后安危为重。另外,此事着慎刑司彻查。” 顾清平默默看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有些难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医才满脸疲倦地走出,盛渊帝拂袖入内,妃嫔们皆被召进殿内,为皇后侍疾。其余皇子公主,都留在偏殿。 顾清平一向与其他兄弟姐妹不熟,因此一人站在一边,她听着殿内传来的哭声,有些出神。 忽然,有人勾了勾她的小指,她低头一看,一个极小的女童怯生生站在她身旁,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袍上的朱文都有些褪色,看着也薄,几乎不能御寒,女童脸颊瘦小,目光微缩,胆怯地看着她。 这是皇帝最小的公主,九公主顾微月,生母蒋氏昭仪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如今由蒋昭仪生前的大宫女教养,也勉强能过得下去,她长了五岁,兴许连盛渊帝的面都没见过。 顾微月怯生生地说:“皇姐,……我怕。” 顾清平心头微软,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 深宫十年 十三、谁才是君 凤栖宫中,烛光如昼,满室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就已被宫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冲淡,那躺在榻上如梅的女子面色惨白,呼吸微弱,陛下站在榻边,垂眸看着发妻,脸上神色全无,即使是失去了自己的嫡子,他脸上也少有悲痛。 程后微微睁眼,见到这样的帝王,痛楚连着心哀一起汹涌起来,使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下来,她哀伤至极:“陛下……”话没说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 这一声仿佛唤醒了陛下,他上前坐在榻边,看着程后惨白的面容,眼帘垂下,他一时也无话可说。 程后哀哀痛哭,不复往日高贵,此刻的她,也不过是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罢了。 陛下微微握住她的手:“不是你的错。好生休息,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程后反牢牢抓住他,嚎啕大哭起来,哭了许久,连嗓音都哑了,哭都哭不出来为止,陛下才抽回手,面向众妃:“退下吧。” 众妃安静地退下。 陛下又看向程后:“你好生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众星捧月的陛下离去后,程后虚弱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珠月端着参汤,缓步走上来,轻声呼唤:“娘娘……” 程后睁眼,勉强抬头,喝了一口参汤:“临安呢?” 珠月半跪着回答:“陛下下令,杖责临安五十大板,这会儿刚抬回去。” 程后微弱地说:“是本宫害了他,若不是本宫贪恋梅色,又怎会有今日之患……只可惜我儿,…都还没来到人世”一语未落,又哽咽起来。 珠月连忙插话:“娘娘,今日之事,断然有人陷害。” 程后止泪:“何意?” 珠月便低声说:“娘娘落水回宫之后,奴婢悄悄在太液池边查看了一番,按理说池边常有宫人穿行,也有司人打扫,可今夜那岸边,苔藓湿润新鲜,上头还浮了一层冰,是有人刻意洒上,又恰恰在娘娘必经之路上,如何不令人怀疑。” 程后听后,半晌无言,而后咬牙切齿冷笑道:“看来是本宫这个孩子,挡了谁的路了。” 珠月也有些默默无言:“娘娘,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揪出这个幕后之人,为小殿下报仇才是。” “你说的对。” …… 中宫痛失嫡子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朝野,连刚刚回京的左相大人都知道了此事,彼时中书令与左相相对而坐。 谢殊满面春风:“大哥,那九圭,给我瞧瞧呗。这种帝王礼器,咱们谢氏,也少见得很。” 谢恒脸色有些沉,他看着谢殊:“明玄,你就这么,在宴会上,把那九圭抢过来了?” 谢殊浑然不觉,依旧春风得意:“大哥,如今谁不知道,你才是南晋的太上皇,这九圭,合该你有才对,给那小皇帝,简直是暴殄天物。” 谢恒反而笑了:“这么说,我倒要谢谢你谢明玄了?” 谢殊终于后知后觉到他大哥的怒意,他略微不解:“大哥,你这是?” 谢恒嗤笑一声:“明玄,你莫非忘了,谁给了你我如今的殊荣。” 谢明玄沉默了。 谢恒拂袖起身:“我立刻便将九圭归还,你下次胆敢自作主张,这中书令,你也别做了,”方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了,皇后落子,你可曾参与?” 谢殊连连否认:“大哥,我再怎么不堪,也不会对一女流下手,但,不知小妹……” 谢恒知他未尽之言,他沉默片刻,转身出去。 明德堂中,帝王垂眼,看着左相递上的奏折,对身侧的砚回道:“宣左相觐见。” 左相是带着堂外凉风觐见的,陛下看他一步步上前,叩首下拜,口里说着恭敬的话,眉眼里却未见多少恭敬,他看着他呈上的九圭,那尽雕刻之极的九圭躺在绸缎上,耀眼生辉,可陛下却懒得多看一眼。 陛下的脸色有些红,声音却冷得像数九寒冰:“朕已经将它赐给谢相,不知谢相此举何意?”声如凤萧,带着略微沙哑。 左相听见这个声音,下意识磨了磨手上牙笏,方道:“九圭乃帝王礼器,赐给臣不合礼制,臣惶恐,特奉还陛下。” 陛下看着他,眼神更加冰凉:“要走九圭的人是中书令,谢相的亲弟,如今谢相又将它归还,怎么,谢相是觉得,君王旨意,可朝令夕改,随意变更?” 左相道:“臣不敢。” 陛下冷笑了一声:“朕看你敢得很。谢明德,朕倒想问问你,谁才是君?” 这句话有些重,谢恒无奈下跪:“臣惶恐。” 陛下越看他越是心烦,气血上涌,脸颊绯红,头也有些眩晕,他正气头上,并未察觉,继续说:“行了,退下吧。这九圭,朕不需要。” 谢相原样带着九圭退出明德堂,还没走出几步,只见泉台宫大宫女琉钰亲自带着人等候他,满脸笑容,态度恭敬:“大人,娘娘在宫里候您多时了” 谢相把九圭交给侍从带回相府,他则轻车熟路地来到泉台宫。 这里的菊花早就被成片梅花所替代,寒风吹拂间只闻得腊梅清香,分外醒神。 谢夫人斜倚在窗边,手携一枝开了满枝的梅花做乐,她看见谢恒,欢喜得跳下矮榻,扑入谢恒怀中,亲昵道:“大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谢恒看着自幼疼爱的小妹,也难得开怀:“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叫陛下见了,又要笑话你。” 谢夫人听见“陛下”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只是被她很好地隐藏起来,不让谢恒看见。 她挽住谢恒的手,不满道:“大哥,你不是说过,做谢氏的小女儿,用不着稳重的嘛。” 谢恒哈哈大笑:“对,小宜可是谢氏之女,不必稳重。对了,辞儿呢?” 二人分主宾坐下,琉钰献茶,谢夫人道:“辞儿去演武场习武去了。” 谢恒饮了一口茶,说:“辞儿将来是要做储君的人,怎么能一味好武呢。改日,把他送到相府来,我亲自教他。” 深宫十年 十四、如出一辙 谢夫人闻言,眉尖微蹙,面带两分忧色:“大哥学识经天纬地,大哥教导他,小妹自然放心,只是辞儿生性顽劣,一味好武,没人管着他,他便要翻天覆地,若打扰了大哥处理国事,倒是小妹的不是。大哥放心,小妹前些日子已经求了二哥,托他给辞儿寻了位先生,不日就要进宫。何况,我听闻,首阳先生之高徒现下正在宫内做客,若是,辞儿拜他为师,也未尝不可。” 谢恒听她一番恳切说辞,自然不会对自幼疼爱的小妹做过多反驳,他修长宛如上好白玉雕刻而成的指尖拂过白玉盏,垂了垂眼眸:“既然你已决定,那就这么办吧。只是,首阳先生之徒,怎么会在宫里?” 谢夫人见他不反驳,松了口气,毕竟她儿子最害怕的便是这位舅舅,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今见她大哥这样问,她便回道:“我亦不知,大哥前脚刚走,这位先生后脚就入宫觐见,陛下不久就下旨,令这位先生久居宫中。” 谢相沉吟片刻,虽然存疑,但也没有多想,他看了看谢夫人,见她满身绫罗绸缎,满面春风,不由得起疑:“我听闻皇后昨夜痛失嫡子,怎么你今日这样高兴?” 谢夫人唇边笑意微僵,神色有些仓皇,谢恒见她如此,心中疑惑立刻明白了八九分,他凤眼凌厉,道:“宜儿,你实话告诉我,皇后的事,你可曾参与?” 谢宜最怕的就是他这幅表情,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座漏屋中学书习字的时候,那时候的谢恒,就端着这样一副表情,拿着戒尺狠狠地打在她的掌心,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没敢说话。 谢恒哪里不知她这幅心虚的表情,他怒极反笑:“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招数?我记得我从前可从未教过你这些。还是,有人教唆?”他表意不明地扫视了谢夫人身侧的大宫女琉钰,后者霎时腿软。 谢夫人抬手将琉钰护在身后,鼓起勇气地直视谢恒:“辞儿都这么大了,陛下还不立储,我以为,他是要等中宫嫡子,好名正言顺地立储。我绝不允许除辞儿以外的任何人为储。与其等那嫡子生出来挡了辞儿的路,倒不如我自己动手除了他。”她的表情冷酷,是谢恒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相听完,倒有些意外:“你能这样想,很好。但是宜儿,这脏了你的手。中宫嫡子,盯的人数不胜数,何必亲自动手。至于储君,只能是辞儿,就算中宫嫡子顺利产下,没有谢氏的首肯,他也做不了储君。”他眼帘垂下,表情与谢宜如出一辙,都同样的冷酷,淡淡嗓音里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谢宜喜笑颜开,亲自下座给谢恒奉茶:“有大哥这句话,宜儿就放心了。” 谢相接茶,失笑地看着她,宠溺地笑了笑:“好了,你在宫里安生些,一切就交给大哥吧。至于那个首阳先生之徒,我亲自去会会他。” “都听大哥的。” 深宫十年 十五、初会璇玑 深冬的朔气传遍太央宫的琉璃瓦,呼啸啸地扑在人面上,金尊玉贵的左相大人行走在落了一层薄雪的青砖上,黑衣侍从为他撑伞,他行走在寂寥无人的宫道上,自在随意地仿佛行走在自家后花园中。 一个浅色素裙的少女怀抱书卷,从琼玉楼中走出,姿态端庄娴静,见到左相时,并未吃惊,而是从容一礼后淡定离去。 左相望着她的背影,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谁?” 侍从恭敬回答:“回大人,这是三公主。” 闻得是皇帝庶女,左相便收回视线,毫不在意地走入琼玉楼。 这里的安静与太央宫的华贵奢靡格格不入,就连道边青松白石也被染上几分书卷气息,令人置身其中不觉平和下来。 那座小院前,抱琴的青衣少年平静地注视着他,微微笑着,侧身手做请势。左相于是屏退侍从,只身进入。 小院中别无他物,只有一棵青松,上面覆着一层微雪,青松下,白衣的先生披着墨发背对着他。不见面容,只见先生脊背挺拔,一如身旁青松。 左相驻足,抬首观望青松,并不言语,先生亦不说话,自顾自地下棋,棋子磕在棋盘上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分从容。 青衣少年越过左相,在先生身旁坐下,举手抚琴,淡雅琴音飘泻而出,似六月飞湍击石,清越动人。 一曲毕,左相抚掌,大笑:“好琴。”他慢慢地走上前去,十分自然地落座于先生对面。 先生抬眼,目若深海,眉似柳叶,飘忽不知归处,肌肤赛雪,并无血色,是只有常年居住在雪山之巅的人才有的气色。发如墨玉,调皮地垂下几缕在先生颊边,更使那抹肤色白到刺目。 左相看着他,眼瞳微缩,开口:“先生,不知有人是否对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先生轻启薄唇,声似三月春梅落地簌簌有声,清越宛若六月清泉击水,分外动听:“某自下山以来,见过的人成百上千,人人皆与某无二分别。” 左相拈起一枚白子:“先生下棋,以棋为乐,但本相有疑,先生以何为棋?” 先生见他光拿着棋子不动,甚为不悦,自己取出白子,铿锵落子:“某无以苍生为棋之能,某以自己为棋,只求……海清河晏。” “先生是个有趣之人。” “比不得相爷,是个无趣之人。” 左相听后,也不生气,只是落子,将盘上黑子逼入绝境:“先生啊,你本是世外人,世人熙熙攘攘,红尘百态,沾身可就拂不去这九重烟尘了。” 先生面不改色,巧妙一招,便置之死地而后生:“某与相爷一样,皆是榄内人,何来入世一说?” 左相冷笑一声:“天下大事,自有吾等决断,先生门外之人,何必衣惹御香。这世间沙砾,落于先生之首,可不亚于万丈高山。” 先生微微一笑,手握住棋盘,微微一掀,棋子纷纷落地,溅起浮雪,沾上左相昂贵的广平稠衣上。 他说:“何必多虑,若是扰我,掀了便是。” 左相压制住面上怒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先生:“先生既然心意已决,不知先生,欲乘谁的东风?” 先生手撑在地上,笑起来:“岁月绵长,入某眼者,即为某之东风。” 左相望着苍茫天色:“皇长子文韬武略超群出众,背靠煌煌三百年谢氏,慈爱仁仁,若为君,则苍生之幸矣。” 先生看着他招人厌烦的高高在上之色,忽然不想跟他打什么哑谜,也说:“相爷,这些话,您自己信否?” 左相笑了:“自有人会信。” 先生也不生气,亦站起身,衣袖空空荡荡,衬得他羸弱不禁风吹:“某一个未经国事的都知道,当今,才是真正的雄才。” “南晋不需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君主。”左相淡淡垂眼,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不屑。 “哈哈哈,”先生哈哈大笑,却笑得咳嗽起来,“尔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啊。” 左相冷冷扫他一眼:“不过一届酸儒,本相不过让首阳先生三分,才敬你一回,你倒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敢妄议朝政。” 先生摆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边走边道:“某不招待相爷了,相爷请回吧。” 左相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冷笑道:“敢问阁下,表字为何?” “璇玑。” 深宫十年 十六、替罪羔羊 刚刚入冬,备受期待的中宫嫡子意外流产,程后大受打击,兼之寒风入体,不能支持,一病不起。盛渊帝次日大发雷霆,又召见谢相后,怒火攻心,当夜也发起烧来,病体沉疴难起,遂罢朝,只在宫中修养,谢相听闻,连日进献上好老参数颗。 而那戕害皇嗣之人,其实早在第二天就已人尽皆知。 凤栖宫中一片愁云惨淡,皇后卧病不起,临安半倚在程后榻边,捧着一碗药,脸色十分苍白。 程后看着他,神情虚弱:“我听闻,今早沈昭仪被杖杀了?” 临安闻言,腰弯得更低,回复说:“回娘娘,沈昭仪御前失仪,嚣张跋扈,冒犯了夫人,便被陛下下令杖杀。她的父亲吏部侍郎亦被罢官。” 谁都知道,沈昭仪不过是个替罪羔羊罢了。 程后听完,冷笑几声:“陛下病得起不来身,却还是为她谢宜处理收尾,当真是爱惨了她。可本宫的孩子,也是陛下之子,这么多年,我顾忌着谢氏会给陛下带来不利,一味忍让谢宜,甚至让她诞下皇长子,多年不孕,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着实令本宫心寒。”何况,太医说,那是个已成型的男胎。思极此,她又觉身上隐隐作痛,连着心都在发颤。 临安满眼心疼,恨不能以身做替给她减轻痛苦:“娘娘千金贵体,实在不该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坏了身子,小殿下没了可以再有,可娘娘的身子要是坏了,才真正合了他们的心。” 程后陷在云锦里,却仿佛置身万丈高空,周身空空荡荡没有一处能让她心安,她看见临安眼底的心疼,炙热地烧进她心里去,这无疑令程后稍稍心安。 她疲惫地合上眼:“如今谢氏风头无量,本宫只能暂避其锋芒……但是,区区一个沈昭仪,怎么配给本宫的孩子陪葬。这笔账,本宫迟早要和谢宜清算。”皇后的面上浮现出狠辣之色,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埋下,迟早会生根发芽,烧出熊熊烈火。 …… 上阳宫。 顾清平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侧头看案边坐着的许昭仪,她还在拈针刺绣,绣的是夫人要求的小被,上面金线玉珠穿插点缀,极为奢侈。 许昭仪绣的仔细,不敢绣错半步,顾清平走过去,在许昭仪身边坐下,看她绣出朵朵精妙的鲜花。 许昭仪不曾抬头,却笑道:“写完了?去休息休息吧。” 顾清平给她拿着线,说:“我不累。” 许昭仪用剪刀剪下最后一个线头,摩挲着这耗时之久的小被,神情复杂地说:“平儿,昭仪把这个给夫人送去,你好好在殿里,温温书。” 顾清平望着她,显然是担心她受到夫人的刁难:“我跟昭仪一块去吧。” 许昭仪坚定地摇头,她又何尝不害怕女儿受到夫人的刁难呢:“有玉若姐姐跟着我就够了。” 见许昭仪坚持,她也只好照做:“那昭仪,您早去早回。女儿等您回来用膳。” 许昭仪温婉笑道:“好。” 许昭仪叠起小被,自己抱着,走在玉若身侧,甚至还要落后一些。玉若一身缂丝青绸棉裙,妆容不算艳丽却十分精致,连发饰都素净却不失华贵,比许昭仪还要像是一个妃嫔。 顾清平立在台阶上看着她,眉头不自觉皱紧。 深宫十年 十七、隔墙密事 行走在漫漫宫道上时,两侧高耸宫墙之间的天际苍茫暗沉,似乎还要下雪。 许昭仪穿着一身浅蓝的棉裙,如云发髻点缀几支简单的银钗,她听着耳侧传来的、玉若发上精致流苏微微摇动所发出的声响,思绪有些空白,天气有些冷,她仿佛回到了经年的从前,亦是这样寒风瑟瑟的冬日,她与那个沉雪覆玉的少年第一次相见,那时…… “娘娘,奴在外面等你。”玉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泉台宫外。 许昭仪抱紧了怀中的绸缎包裹,借由侍女接引,踏进了这座她从未踏进的堂皇宫殿。 一路上,含烟石铺地,这种内含烟云的小石将整条道路铺设得宛如云端,道边株株腊梅浅吐花蕊,艳似朝霞,美若浮锦,浅香盈鼻,格外惹人注目。 但许昭仪不敢多看,这样华美精致的装饰,一如那位艳丽的夫人,不可观也不可及。 她低着头,跟着蓝衣侍女的步子,侍女带着她穿林踱榭、分花拂柳,一路之上少能见到侍女,寂静地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微雪点点地落了下来,一点凉意落入她的颈间,她打了个寒颤。 侍女最终停在一座宫殿前,圆圆的脸上是淡漠的表情,她看着许昭仪,笑意不达眼底:“夫人就在里面,昭仪请。” 许昭仪乍着胆子入内,正殿中空无一人,只有三足雕纹大鼎袅袅吐着青烟,她下意识放慢步子,又往侧殿去,还没走进,只听见女子笑声,脆若清铃。只听一声:“子期。” 许昭仪有些疑惑,但还是稳了稳心神,继续走进,只是这一走,险些将她惊退半步。 只听那殿中,赫然传出男子笑声,亲昵地唤夫人:“宜儿。小辞和霜儿,最近还好吧?” 夫人笑道:“他们两个最闹腾了,也不知怎的,和你以前倒是一模一样。” “孩子肖父亲,自然一模一样。” 这男声沉稳厚重,绝不似陛下的声音。 许昭仪大惊,连忙牵衣挽袖,想要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但正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重响,她豁然看去,之前引路的圆脸侍女,就站在台阶上,双手空空,可她脚边,赫然是个砸碎的花盆。 许昭仪惊慌失措,侧殿蓦然停寂,夫人喝道:“谁?!” 许昭仪顾不得许多,连忙提着裙子就跑,怀中包裹猝然落地,她分外着急,慌乱拾起,却不知不觉间,头上发钗落地。 夫人猛然推开殿门,发饰、衣裙皆有些凌乱,面带潮红,眉眼含煞,怒气十足,她环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 “来人!” 夫人坐在首座,面带寒意,琉钰跪在她脚边,浑身发颤,蓝衣、青衣侍女们跪了一地。 夫人掐住琉钰的脸,迫使她抬起头:“你怎么回事?!怎么放人进来了?” 琉钰勉强开口:“奴、奴有罪,求娘娘宽恕!” 夫人一把将她甩开:“今日谁来过?” 侍女们不敢回答,夫人手捏着桌角,青筋暴起,半响,方有个蓝衣的圆脸侍女颤颤巍巍起身回话:“回娘娘,许、许昭仪方才来过。” 夫人听后不语。 又有个紫衣的侍女从殿外快速走进,手中捧着一根银钗,扑通跪倒在夫人面前,高举银钗:“娘娘,这是在侧殿外发现的东西。” 夫人把那根钗子拿过,上面已有岁月的痕迹,款式老旧,十分寒酸。见到这根钗子,她心里大概有了人选。 夫人眼神逐渐狠厉:“本宫还没放过她,她倒自己撞到本宫跟前来。” …… 许昭仪跌跌撞撞跑出泉台宫,衣裙都凌乱了许多,玉若见她神色慌张,怀里还抱着装小被的包裹,不由有些疑惑。 她还没开口询问,许昭仪便拉着她,快速地离开泉台宫。 直到到了御花园,许昭仪方停下来,喘着气,面色潮红。 此时雪愈来愈大了。 “娘娘,怎么了?”玉若问道。 许昭仪定了定神,整束衣袂,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了看玉若,苦涩地摇了摇头:“夫人……不在,我只能先回来。” 玉若心内存疑,看她几眼,见她没有说的意思,也只好把疑惑压在心里。 许昭仪已经平静下来,内心却一阵一阵的发寒,就连回上阳宫的一路上,也心不在焉。 顾清平看见她手里的包裹,亦是有些疑惑,许昭仪只得用之前的理由搪塞过去,顾清平不疑有他,上来帮她接过包裹,然后发出疑问: “昭仪,你的旭日钗呢?怎么不见了?” 许昭仪脸色瞬间惨白,她摸了摸发髻,果然不见了一根钗子,她心凉了半边,连带着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 她勉强笑道:“许是不小心掉了,不碍事,你先去看书吧。” 顾清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出,她一走,许昭仪就仿佛被抽出骨头似的,瘫坐在榻上,她安慰自己,或许那根钗子是落在别的什么地方呢。 只是越安慰,心里越没底,如今她知道了夫人这样大的一桩丑事,以夫人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她不由得恐惧起来,神思恍惚。 顾清平早觉得她不太对对劲,因此一出宫殿,就将玉若叫来,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玉若道:“奴亦不知,只是昭仪进泉台宫不过半刻,就神色慌张地跑出来,气色不成气色。” 顾清平深感疑惑,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询问昭仪,昭仪也不回答,只是没日没夜地开始绣东西。 深宫十年 十八、一场大雪 深冬里,飞雪如絮,簌簌落在殿外,殿中,豆大灯光照亮几案,也照亮许昭仪手下那件茶色外裳,只见她素手拈针,在衣上绣出大团大团锦簇的凌霄花。 她犹豫片刻,侧头向一边掌灯的玉若轻声问道:“玉若姐姐,我、我想见见陛下。” 玉若从瞌睡里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扫她一眼:“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见娘娘。” 许昭仪犹犹豫豫,神色略带哀求:“玉若姐姐,我知道……你是陛下派来的,肯定有法子求见陛下的,我、” 玉若打断她的话:“娘娘,你只是个昭仪罢了,陛下不可能为了你,去开罪夫人。”那日回宫,见了许昭仪仓皇无措的神色,她便知许昭仪大概是得罪了夫人,玉若不禁心中嗤笑,前不久才刚活了下来,如今又得罪夫人,许昭仪这个人,怕是不久就要从宫里消失了。 想法虽如此,她面上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只是垂着眼,正经也不看许昭仪,显得格外蔑视她。 许昭仪慢慢握紧了手里的衣料,听到玉若的回答,她早有准备,只是哀恸如潮水,几近要将她淹没,令她沉重地不能呼吸。 良久,她放下衣料,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香囊,上面用素色的针线绣着一枝芙蓉,栩栩如生,她看着这只香囊,神色有些复杂。 许昭仪把它递给玉若:“玉若姐姐,若我……不幸离去,烦请你,将这只香囊转递给陛下,恳请他,护佑我的女儿平安。” 玉若凝视着这只香囊,眼底烧着微弱的嫉色,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接过:“陛下如珠似玉,娘娘这只香囊朴素,怎么配得上陛下。” 许昭仪勉强微笑,转头又继续绣起来。 次日清早,顾清平早早地来请安,看见她眼下的乌青,便问:“昭仪昨夜没睡好吗?看着您近来有些憔悴。” 许昭仪脸色有些白,闻言微微笑道:“昭仪今日要去给淑妃娘娘请安,或许会回来地晚一些,你不用等昭仪用膳了。” 顾清平道:“好。” 待许昭仪离开上阳宫,她立刻叫来桃夭,嘱咐道:“昭仪近来神色恍惚,有些不同寻常,你去打听打听最近泉台宫里可有什么不对。”她顺手拔了根银钗,放到桃夭手中,桃夭领命,往侍女们常聚的小花园走去。 许昭仪并不是第一次来春来殿,在她还未做妃子之前,就是在春来殿中给淑妃绣衣裳的绣娘,因此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殿中陈设依旧,飘着淡淡檀香。淑妃正在礼佛,她进入小佛堂时,一身月白衣裳的淑妃背对着她,手拿念珠,轻敲木鱼。 许昭仪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地,磕头有声。 淑妃动作不停,甚至连节奏都与之前无二分别,她淡淡地说:“怎么了?” 许昭仪哽咽道:“妾身前日,去给夫人送小被时,偶然听见夫人与人闲话,话中之意……皇后娘娘滑胎竟是夫人手笔,妾身一时不察,被夫人发现,夫人狠厉,妾身恐不能自保,特来求娘娘,护佑妾身的女儿清平。” 淑妃睁开双目,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她循循善诱:“就这个?你可还曾听见别的?” 许昭仪一口咬定:“妾身只知此事,若敢对娘娘隐瞒,妾身定不得好死!” 淑妃神色不清,只是言语里微微带出冷意:“谢氏如日中天,本宫也不能帮你,至于你的女儿,你走了,本宫会将她视如己出。” 许昭仪松了一口气:“妾身拜谢娘娘。” 许昭仪如释重负,面带释然地退下,淑妃娘娘念着念珠,忽然一声冷哼:“蠢货。” 她出去时,小雪渐渐地落下,她却没再感觉到冷意,她带着淡淡的微笑走进雪里,清瘦身形渐渐被雪色遮挡。 …… 上阳宫。 顾清平坐在首座,桃夭立在她身边,低声道:“听闻前些日子,夫人发了火,她身边的大宫女琉钰被杖责二十大板,现在还起不来身,日子,正好是昭仪娘娘面见那天。” 她听后,隐隐担忧,皇后刚刚痛失嫡子,谁都知道,沈昭仪不过是个替罪羔羊,可所有人却都默认皇后是一时不慎才致滑胎。 昭仪那日,很有可能是得知了夫人才是皇后滑胎的幕后真凶,才这样慌张,以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放过昭仪。 思及此,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夫人性情乖张,谁也不知她会什么时候动手,如今,唯有陛下才能让夫人收手。 她站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顾清平心头忧虑深重,片刻也不敢耽误,即刻动身前往承安殿,却正好与返回的许昭仪错过。 她不知这一错过,就是永生的错过。 天色渐渐暗沉,大团飞雪凌厉,如刀割地扑在她脸上,桃夭艰难地给她撑伞,主仆二人相互扶持着,好不容易抵达承安殿。 刚令人通传进去,大内总管砚回便带着人走出来,立在台阶上,华衣不惹片雪,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地她,轻微地行了礼:“三公主殿下,陛下病体未愈,夫人正在侍疾,概不见人,殿下请回吧。” 顾清平难得神色慌张,她往前几步,却一时心慌踩滑扑在台阶上,磕得腿脚发麻:“砚回公公……” 砚回嗤笑一声:“想来三公主殿下是为许昭仪前些日子触怒夫人的事来的吧?奴婢实话告诉您,夫人方才已经告诉了陛下,陛下有令,让夫人自己处理,您求见陛下,也没什么用。” 这一番话宛如晴天霹雳,直直炸得顾清平一片空白,桃夭扶住她,哽咽难言:“殿下……” 这一声唤醒了顾清平,她挣扎着站起身,看也不看砚回,闯进大雪中,桃夭惊慌地跟上去。 她的心越来越跳,仿佛要跳出胸膛,她有预感,若是再不快些,她可能,就见不到昭仪了。 想见昭仪的心给了她莫大动力,令她在雪里也能跑得飞快,她从未有一天觉得,上阳宫是那么遥远。 一种难言的痛楚在她心头炸裂,顾清平踉跄倒地,手握着心口,一时间空荡荡的感觉蔓延全身,她呜咽出声:“昭仪……” 大雪漫漫,淹没整个太央宫。 深宫十年 十九、卑若浮尘 雪愈发的大了,许昭仪坐在案前,轩窗半开,映着窗外鹅毛大雪,澄澄清光透窗而入,衬得她手中那件华衣金碧辉煌,贵不可言。 华衣以价值千金的广平绸缎制成,金线混着银丝交织绣成似锦春桃,许昭仪极少用这样奢华的料子,她绣得很认真,一针一线都仿佛倾注了她全部的感情,那些春桃就似极了在霏霏春雨里莹润的模样。 华衣的款式很少见,是只有少女及笄时才能穿戴的样式,她或许,不能亲眼见到爱女及笄成人,嫁人生子的样子,只能将爱以这件华衣尽数展现出来。 到了这时候,她已经很平静了。生与死的界限对于她来说,已经变得模糊,只是不能见到女儿长大的样子格外令人遗憾。 殿内空无一人,玉若早已不知去了何处,红泥小炉上茶水咕嘟嘟地冒开,有人携着风雪推门而入,打破这一室宁静。 紫衣侍女未曾靠近,只是神色极其淡漠地看着她,宣判了她的死期:“昭仪许氏,目中无人,触怒夫人,夫人心慈,令尔自戕。许氏,还不谢主隆恩?” 这句轻飘飘的话缓缓落地,落在许昭仪的头上,还是令她神色苍白,素来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弯了下去:“昭仪许氏,谢夫人隆恩。” 苦涩涌上心头,她不禁心中嗤笑,夫人做了丑事,叫人发现,却还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置人于死地,如此行事,将来,必不得善终。 青衣侍女端着一盏毒酒,从紫衣侍女身后绕出,低着头,将这盏毒酒恭恭敬敬地奉到许昭仪面前。 她伸出手,接过玉盏,看了一眼那紫衣侍女,而后一饮而尽,又面向她,把那玉盏倾斜,盏中毒酒一滴不剩。 紫衣侍女满意地带人离去。 许昭仪跪伏在案上,绞痛是先从腹中升起的,随后蔓延至全身,她痛得拿不住针,只能喘着气,一点一点用颤抖的手把那件还没绣完的华衣叠起。 她又从怀里取出个小香袋,还没拿稳就落了地,她也撑不住,就要倒下去。 顾清平猛地推开殿门,一身风雪,也顾不得许多,就冲上去扶住她,还没说话泪就滚落:“昭仪!我来迟了……” 许昭仪疲惫地靠在女儿的怀里,女儿的肩还那样的瘦弱,还不足以撑起丧母的悲痛,她心间酸涩,也忍不住落泪:“平儿……我……我对不起你。” 顾清平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这场杀局由夫人主导,陛下默许,没有人能够再救许昭仪,她心头仓皇无力,泪如泉涌。 许昭仪抬手,要抹去她的泪,只是鲜血已从她口鼻里漫出,令她难以说话,顾清平徒然的一遍又一遍给她擦去血迹,直到染红了衣袖,也没能止住血。 许昭仪微微贴近她的耳,低声断断续续地说:“平儿……我的平儿。不要怨恨,不要、报仇,你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带着母亲的一起,我希望,我的平儿……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她的声音减弱,一手垂下,正好触及小香袋。 许昭仪的目光逐渐涣散,她越过顾清平,看见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人生的最后一刻,她想到了那个沉雪覆玉的少年,尽管现在他们都物是人非。 陛下啊,臣妾,要食言了。 许昭仪合上眼,她卑若浮尘的一生,就此烟消云散了。 顾清平抱住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 承安殿。 殿里萦绕着散不去的苦涩药香,靠在床上的陛下脸色苍白,更为他添上几分别样风情。 玉若痴迷地看着他,呈上那只香囊,一面转述许昭仪的话。 陛下垂下鸦羽似的睫毛,眼中神色不清,他看着那只香囊,面无表情。 玉若拿不清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陛下既然不喜,奴就将这香囊,扔了?” 陛下抬眼看她,那一瞬眼中冷光闪烁:“拿上来。” 金尊玉贵的陛下拿着这只朴素的香囊,轻抚上面熟悉的花纹,终于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抹哀伤。 玉若心中一惊。 陛下再度看她:“自己下去领罚。” 玉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是屈服地退了下去。 陛下疲惫地靠在床上,手中香囊幽幽散发着暗香,他闭着眼,叫人琢磨不透。 砚回匆匆入内,轻轻弯腰在他耳边说:“陛下,许昭仪,去了。” 盛渊帝没有反应,砚回不敢多话,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 陛下握着香囊的手越来越紧,他睁开眼,咳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砚回大惊失色,急忙令人传太医。 没有人看见,陛下眼角,落下一粒水珠。 深宫十年 二十、怜 距离那场足以毁天灭地的大雪已过去三日,但小雪还在簌簌地下着,承安殿前,跪伏了个小小的身影,被雪覆盖,几乎看不见。 大内总管砚回立在台阶上,不知第几次开口:“三公主殿下,陛下三日前咳血还未曾醒来,您在这里跪着,是没有用的。许昭仪停灵日久,合该让她安身入土才是。”而不是在这里跪着,威逼陛下,尽失皇室礼仪。 那小小的一团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已经失去呼吸,但砚回知道,这位殿下,足足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三日,拖不走也赶不动。 夫人大抵是要看这位的笑话,特意下令不许任何人帮她,连她身边那个小宫女,前儿也已叫人拖走了。 砚回公公掩了掩怀,啐了一口:“三殿下,奴劝您不要不识好歹,夫人若怒,那许氏,可就连入土的机会也没了。” 顾清平微微动了动。 砚回还待说什么,小太监从殿里跑出来,在他耳边道:“公公,陛下醒了。” 听闻此言,砚回也顾不上顾清平,甩了甩袖子,先头进去了。 揽月轩中,静悄悄的没人言语,脸色惨白的陛下陷在云锦里,波澜不惊地看着踩着碎步进来的砚回。 他的面色还很苍白,往日那双静若春水的眼睛沉沉,不见半点光亮,像极了深不见底的深潭,砚回不意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便被陛下冷漠的眼神刺了一下。 这位陛下,昏了三天,仿佛变得更加深沉,至少他现在,是看不懂这位到底在想什么。 砚回跪地小心翼翼道:“陛下,三公主殿下在殿外跪了三天,说是要给许昭仪求个公道。” 陛下从锦绣里坐起身,一旁侍从为他奉上参茶,陛下慢条细理接过,,饮了两口便着人退下。 他垂眸,看着砚回:“取纸笔来。” 侍从呈上云笺,陛下握住湘管,手微颤,字却不飘,只见他一笔一画,在云笺上写下一字,却是“怜”字。 陛下把这轻飘飘的纸抛下,嗓音还带着微微沙哑:“昭仪许氏,为公主生母,早逝夭亡,追册为嫔,封号为怜。” 砚回低着头恭敬接过,等待陛下对下一步指令。 皇帝又说:“夫人行事荒唐,着禁足一月。” 砚回这下是真正的心惊了,原以为皇后痛失嫡子一事已经揭过,谁料陛下竟借此事警告夫人,他不敢耽误,即刻出去传旨。 而殿外的顾清平在得到那一纸云笺后,终于支撑不住,就此昏死过去。 旨意一下,夫人勃然大怒,摔了陛下赐下的珍宝数件,当日下午,中书令就请旨入宫,探望小妹。 盛渊帝驳回其请求,转而宣谢相入宫觐见。 在揽月轩中,光影疏落,在陛下脸上,照出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些,只是还在咳嗽。 谢相望着他,不禁上前两步,满怀担忧:“陛下贵体未愈,怎么忽然要见臣?国事有臣,陛下尽可放心修养。若是短缺什么,臣定会为陛下寻来。” 陛下道:“往后这样的事,朕不希望再发生。” 谢相初听还有些疑惑,然而他很快明白帝皇说的是哪件事,他满不在意地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陛下禁足吾妹?未免小题大做。宜儿金尊玉贵,怎么是个小小绣婢可以冒犯的,给她留个全尸,已经是谢氏之恩了。” 陛下咳了两声:“谢宜嚣张跋扈,气焰非常,行事已经过了。皇后的事,你们不要认为朕不知道。” 谢相沉默须臾,而后又笑:“陛下原来知道?那便更好了,此事缘由皆因小妹心悦陛下,吃了飞醋,胡乱行事,臣已经责罚过她了。她再不会有下次。” 陛下看着他,目光泠泠:“你们私自处死沈氏,朕不会追究,但是谢大人,这是太央宫。” 这句话很明显地警告谢相,这是太央宫,是三百年顾氏皇族的地盘,轮不到外人插手。 谢相分明听懂,却依旧不以为意,还以陛下你怎么这样大惊小怪的眼神看着皇帝:“陛下只要立辞儿为储,陛下想做什么,臣都不会阻拦,陛下要苍穹的日月星辰,臣都会给陛下摘来。” 他的眼眸含情,半笑之间给人一种宠溺地感觉,实际上他确实很宠盛渊帝,年年高税,大半都进了太央宫,那些华衣云锦,全都不要钱似的奉献给帝君,将他娇养得仿佛金枝玉叶,一点尘埃也不会玷污陛下的身,仿佛陛下就应该生活在这样高高在上的象牙塔里,不给人看见分毫。 盛渊帝被他的眼神恶心到,侧开头,说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谢相淡笑,静步退下。 盛渊帝陷在云锦里,手攥着一只朴素的香囊,笑了一声。 好一个谢家。好一个谢大人。 …… 凤栖宫中,焚着淡淡的清荷香,程后靠着洒金软枕,眉眼低垂,一派平静,慢慢地听夫人被禁足的消息。 听完,她掸了掸衣袖,冷淡淡地笑道:“许氏这一死,倒给夫人下了个绊子。” 临安替她掖着暖被,眉眼和顺道:“听闻那个三公主,跑去承安殿外跪了三天,给许氏跪回个嫔位。” 程后捂着暖巾,道:“许氏地位卑下,却生了个好女儿,这样的孩子,只可惜非吾子。” 临安说道:“娘娘还年轻,何愁不能再次怀胎。” 程后叹了口气:“只怕王氏等不了了。” 她话音刚落,果然有侍女通传,来人说道:“回娘娘,王氏家主夫人求见。” 程后道:“看吧,嗅着气味就来了,也难怪她大老远从琅琊跑过来。请进来吧。” 深宫十年 二十一、琅琊王氏 疏落明光被窗外皓雪映入窗内,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进入殿中,程后正在赏玩小几上摆放着的折梅瓶花。 淡淡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她侧过头,平静地看着立在下首的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子。 鹅黄衣裙显得那女子娇俏可人,袍脚坠着银铃,每行一步,便铃声清脆,她的发髻华贵而不失俏皮,如云乌发里簪着硕大明珠,面色红润,气质上乘,一双柔情目里满含潋滟春色,叫人一见为之失神。 穿得分明不像个正一品夫人。程后心中嗤笑。 那女子柔柔下拜:“见过皇后娘娘。” 程后心中厌烦,面上还要装出几分亲近:“妹妹怎么大老远的来了?风雪甚大,妹妹身娇体贵,染了风寒,我可不好同王家主交代。” 那女子起身,自觉落座,侍女们奉上热茶,她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姐姐这里的茶水,怎么用的是云尖茶?夫君从不许我喝这个茶,说什么寒气甚重,坏了品质。姐姐别见怪,他非要如此,妹妹也没有法子。” 程后说:“倒是本宫的疏忽,来人,换茶。” 平国夫人柔媚无骨地倚在雕花檀木椅上,毫不避讳地看着程后的肚子:“听闻姐姐滑胎,妹妹好不心焦,这才求了夫君送我进京,来看看姐姐。” 程后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笑道:“妹妹如此关心本宫,倒叫本宫感动。妹妹从宫外来,不知父亲近况如何?” 平国夫人扶了扶发髻,微微有些得意地笑道:“昨日拜见父亲时,父亲身体还很康健,母亲也好,就只非要给妹妹送些人参、珍珠之类的东西,妹妹也不缺,这些东西,王家多的是。” 程后笑容不变,看着她小人得志的脸,心里好笑又无语。 平国夫人又说:“姐姐身子弱,这一胎没了或许再难怀胎。正好,妹妹这里,新有两个美人,生得玉骨莹润、美艳动人,又康健,就送予姐姐,不求给她二人名分,只求她二人能为姐姐分忧,怀得一男半女,给姐姐做嗣,也不致陛下膝下无嫡子。” 她拍了拍手,从殿外,就走来两个杏色宫裙的少女,俱都打扮得美艳动人,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若程后没有猜错,这两人,估计都是王家女,或许还是王家庶女。 她心里淡淡的,不接平国夫人的话,平国夫人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带些怨毒地扫了扫程后,挥手把那两个美人召进身前。 她自认和善地说:“娘娘仁慈,必不会计较你们两个的。还不快去为皇后娘娘端茶递水?”她特意在“皇后娘娘”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程后面上微笑,收下了这两位美人,同时以疲倦为由下了逐客令。 平国夫人达成目的,也不愿多留,提点了那两位美人几句,就带着侍女张张扬扬地出去。 程后旋转目光,垂眼看着这两位美人,脸色平淡,着人将她们领下去,好生教导。 平国夫人来时张扬,去时也张扬,车驾径直在宫道上行驶,一路驾出太央宫。 太央宫内是人间富贵,宫外却没有这样的好景色,积雪铺遍城池,冻死的乞丐不计其数,来往行人虽然穿着棉衣,多数也打着补丁,脸色瘦黄。 平国夫人的车驾速度极快,状若无人地在长街上奔驰,来往行人无比避让。 只有个断了腿脚的乞丐避让时,一时不慎自台阶上滚下,正好撞在车驾上,惊扰了平国夫人。 尊贵的王家家主夫人根本不用开口,自有王氏护卫处理这个乞丐,那些孔武有力的护卫把这乞丐拖到一边,用浸了盐水的长鞭狠狠鞭打,打得满街惨叫,观者无不噤若寒蝉。 平国夫人只是淡淡一句:“离远些,别脏了本夫人的车驾。” 她毫不在意这卑贱之人的下场,吩咐过后车驾继续驶去,高雅焚香在长街上飘忽远去,乞丐的惨叫戛然而止。 一个护卫收回脚,嫌弃地唾了口唾沫,翻身上马和其他护卫追车驾而去。 天地白茫茫一片,唯有乞丐渐渐变凉的尸体格外醒目,行者颇感晦气地从旁绕过,也不过喟叹两句,就匆匆地走了。 平国夫人的车驾内铺设着上好的白狐地毯,纯白如雪,一张就价值千金,她手里抱着个金刻玉琢的手炉,慵懒地靠着软枕,两个侍女给她沏茶捏肩。 她拢了拢衣襟,懒懒开口:“去王家老宅。” 车夫应声,调转车头。 一个柳叶眉的侍女低眉顺眼:“夫人,不回琅琊么?” 平国夫人程蓉笑道:“为什么要回去?家主平日管我甚严,何不趁此机会多玩乐几日。何况,我那姐姐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如今做了中宫皇后,威严甚重。那两个美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出头,” “琅琊王氏的女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要入宫,如今的皇室可配不上王氏女子,本夫人那长姐,恐怕以为那两个美人是王氏庶女,岂不知,不过是我王家两个乐姬罢了。”平国夫人开怀,眉眼弯弯。 柳叶眉侍女恭恭敬敬地给她斟了盏热茶:“如今整个琅琊谁不知道,夫人才貌无双,最得家主厚爱,整个王氏,都以您为尊,皇后娘娘,也不过是占了个尊贵的位子罢了,论起尊贵,世上无人能及您。” 平国夫人听后大悦,拔下头上一枝银钗:“芳如,你这张嘴,倒是甜得紧。这根钗子,赏你了。” 平国夫人倚着软枕,自傲地想,她那个蠢笨不堪的长姐,在闺阁时就玩不过她,如今嫁为人妇,一个是无关紧要的皇后,一个百年豪门望族的冢妇,更是玩不过她。 琅琊王氏百年名门,便是她如今自傲的来源。 深宫十年 二十二、知人知面不知心 微若蚊蝇的细微声响在顾清平耳边细碎地响起,她渐渐有了意识,只觉浑身剧痛无比,头疼得好似要炸开。她微微睁开眼,眼前一片白旋,几个人影在她眼前轻晃。 慢慢的,那人影凝实,是素雅装饰的淑妃娘娘,她正满眼担忧地看着顾清平,手捏绣帕轻轻地搭在顾清平额上。 顾清平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句:“淑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淑妃撤回手,缓身坐回枣木椅上,檀香淡淡而令人不可忽视,她慈悲地看着顾清平:“好孩子,你受苦了。为你的母嫔争得个体面。” 顾清平撑着手坐起身,桃夭忙扶住她,她脸上血色全无,神情憔悴,可那双眼却熠熠生辉耀不可观。 她沉默。 淑妃又说:“你的母嫔生前,曾来见过我,她把你托付给了我。平儿,你可愿随本宫,去春来殿?” 顾清平抬头,目光看着淑妃,将她面上的慈悲、怜悯、心疼看得明明白白,却唯独没看到半点的怒气或是别的什么坏情绪,仿佛她真的很同情许昭仪、怜悯顾清平。 顾清平沉思须臾,缓慢地摇头:“请恕清平要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淑妃有些惊讶,于是问道:“为何?” 顾清平动作起来,在枕上叩首:“淑妃娘娘,您的仁慈,清平感恩无比,只是我与昭仪相伴相依,如今昭仪孤苦离去,清平不忍别离,何况为母守孝三年,才是为人子女本分,请恕清平不能同您去春来殿,清平愿为母尽完这点孝道。”她越说,越是哽咽,最后伏在枕上,肩头轻颤。 淑妃的眼神微微变幻,神色却还是一样的慈悲,她抚了抚顾清平披散的长发,微微叹息:“你有这样的孝心,是许瑶的福气。本宫若是强迫了你,才是真正的对她不住。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也不做这个恶人。上阳宫偏僻,你要是缺了什么,尽管打发人来寻我。清平,你可以放心,本宫永远是你的后盾。” 说毕,她褪下腕间佛珠,放到顾清平手边,起身携人出去了。 等她走了,顾清平才起身,躺回被里,桃夭端着茶,上前来。 顾清平看见她眼眶红润,肿得像两个核桃,还没开口,桃夭已经先落泪:“殿下,您吃了这么大的苦,身子还疼吗?” 顾清平已经从悲伤里回过神,她望着桃夭,叹息,那张写了“怜”字的云笺,就搁在枕边。 顾清平拿起来,定定看着,晒笑道:“好一个‘怜’啊。” 桃夭跪在榻边,神色悲伤,主仆二人一时无言。 半响,她低声问道:“淑妃娘娘是什么时候来的?” 桃夭抹着眼泪回答:“淑妃娘娘刚到不久,殿下就醒了。” 她再度压低声音:“我在承安殿外跪的那三日,淑妃娘娘来看过昭仪吗? 桃夭愣神地看着她:“未曾来过。” 顾清平蹙起眉,她从悲伤里抽出身来,冷静一想,只觉得近来发生的一切事都仿佛有人操控,从皇后落水滑胎起,似乎每件事都能看见淑妃娘娘的身影,昭仪绣的披肩,那件给夫人绣的小被,以至那日面见夫人。 她不免有些怀疑,这位慈眉善目的淑妃,到底是真正的慈眉善目还是面慈心毒,她不敢打赌,因而春来殿去不得。 她把猜测悄声说给桃夭,又告诫道:“今天的话,只有你知我知。” 桃夭慎重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殿下,玉若姐姐不见了。” 顾清平又想起玉若,她冷笑道:“不见了也好,从此这上阳宫里就没有玉若这个人,桃夭,往后你就是上阳宫的掌事宫女。” 桃夭应诺。 这一年寒冬腊月,太央宫里死了个微不足道的昭仪,追册其为嫔的仪式上,顾清平缁衣如墨,眼眶微红,强忍泪意。 九公主顾微月步伐轻轻,走在她旁边,悄悄将一颗饴糖塞进她手里,瘦弱小脸上皆是关怀:“姐姐,你吃。” 顾清平握住她的手。 …… 扬州,云浮郡,江楼县城。 此地天色暗沉,云层厚重,沉甸甸地似要下坠,纷纷扬扬的大雪从云端倾泄而下,坠向大地。 郡守许端在县衙内坐立不安,窗外大雪纷纷,他的心上仿佛被泼了一瓢冷水,冷得全身发麻。 大雪下了一月有余,这位郡守还在郡城内醉生梦死,直到几日前,谢相文书发下,责令各方长官巡查本地雪情,他才从歌姬怀里匆忙起身。 巡查至江楼时,雪封县城,交通断绝,江楼已是一座孤城,他透过门,看见天色依旧暗沉,仿佛末日。 手下来报:“大人!大雪挤压,城内民房压垮无数,城外道路被封,数万灾民向县城而来,大人!快上报吧,再迟就完了!” 许端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上元十四年十二月,云浮雪灾,数万百姓葬身雪中,受伤者不计其数,几十万百姓背井离乡。 云浮郡守许端,救灾有功,升迁刑部。 深宫十年 二十三、 初春时节,春阳破开乌云,冬日里挤压下来的雪渐渐化去,一片料峭春寒中,顾清平迎来了十一岁的生辰。 往年这个时候,许昭仪总会给她亲自下厨做一碗长寿面,今年许昭仪不在,下厨的人成了桃夭。 淑妃以及程后送来了生辰礼,按照惯例,她该走一遭,去拜谢二位娘娘。 顾清平换上平日难得一穿的绛红色礼服,带着桃夭,先往春来殿去,再往凤栖宫去。 程后自从滑胎后就懒怠外出,平日里妃嫔的请安也都尽数免了,她此刻去请安,珠月姑姑亲自带人迎接,顾清平沉着谢过,而后随她入内。 凤栖宫中陈设一如往昔,满宫梅花还残存余雪,覆着疏落梅花,也全都要凋谢殆尽。 程后在正宫正殿里见她,一踏进去,就有暖香扑鼻,丝丝甜甜,满宫里碧玉铺地,雪白纱幔坠地,锦绣世界里,程后一身正红宫裙,红妆玉饰,尽显国母气质。 顾清平稳稳下拜:“清平拜见皇后娘娘。” 程后微微笑道:“平身罢。今日你是寿星,可以不必太过拘礼。” 侍女端来椅子,奉上新茶。 顾清平告罪方坐下,程后看着她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且从容有度,不由得对她高看半分。 顾清平低眉顺眼,态度恭敬,与程后闲话起来。 程后心念一动:“怜嫔是个有福气的人,得了你这样好的女儿,也不枉她早夭之苦。本宫这里冷清得很,平儿若是有意,不如每日来陪本宫闲话闲话。” 顾清平眸中暗含惊讶,见程后面色如常,温和许多,她心思微转,而后笑着回答:“娘娘的旨意,清平不敢不从。” 程后见她上道,笑意更深,便摘了手上的一枚白玉钏,由临安呈递到顾清平手中:“这是本宫母亲在显安寺所求,保平安的,如今就送给你吧。” 顾清平双手接过,再度叩首下拜:“谢娘娘隆恩。” 临安呈了盏热茶,程后接过,饮了一口,又说:“本宫听闻,你自幼爱书,常常去琼玉楼看书?” 顾清平恭恭敬敬地说:“回娘娘,确有此事。” 程后旋转目光,去看地上凿花的碧玉砖:“琼玉楼里住着文圣之高徒,听闻学识渊博、经天纬地无所不知,你遇见过吗?” 顾清平心下一惊,几个呼吸间就已知道程后的言外之意:“回娘娘,久闻,却还不曾见过。” 程后满意地回转目光看她:“文圣之徒,学识自不必说,你若真爱书籍,何不早早的去拜见这位先生,请他为你答疑解惑呢?本宫一向喜爱文圣墨宝,你见了那位先生,可要记得,给本宫求一副墨宝来。” 顾清平心里平静:“愿如娘娘所言。” 程后便起身:“说了这半日,本宫也乏了。你回去吧。” 顾清平于是辞出。 程后靠着软枕,临安端着冬天里冰存的果蔬,一面抬起好让程后可以拿到,一面说:“娘娘,这三公主,有什么能让您刮目相看的?” 程后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懂进退,知礼节,又有勇有谋,只可惜非吾子。” 临安默然。 程后捏起一枚杏子:“你以为,我没了孩子,王氏送两个美人进来,是为了辅佐我?其实不然,自打孩子没了,我就知道,王氏绝对会放弃本宫。一个中宫皇后而已,没了本宫,还有其他人。可本宫,就只有这一个东西可以牢牢握住。顾清平此女,是陛下长女,若过继本宫膝下,就是既嫡且长的皇长女,” “何况她又这样的令人满意,她母亲新丧,她就能给她母亲争回个嫔位,若本宫是她母亲,那么……太后之位,或许也指日可待。”程后微微笑道。 临安却说:“娘娘,此举风险甚大,且不说三公主为人如何,就拿她是个女子而言,皇朝百年,何曾出个女帝?若三公主小时了了,大必未佳,不辜负了娘娘一片苦心?且说,如今她才十余岁,未见真性,此举还请您慢慢思量。” 程后好笑的看着他:“你说的不错。若她能拜文圣之徒为师,本宫就可以对她伸出援手,今后是龙是虫,就看她的造化。” 临安跪伏:“娘娘高明。” …… 琼玉楼,皓山院。 青松之下,设了一盘残局,陛下常服,怀拥厚氅,他对面,先生倚松而坐,长发飘飘,悠然若世外仙。 先生落下一子:“棋局落子无悔,陛下,您可曾后悔。” 盛渊帝面色不露分毫,亦落下一子:“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棋盘已经开始,你我都是盘中人。” 先生观他神色半晌,忽而投掷棋子,落到白石上:“陛下,草民要出山了。” 盛渊帝大感兴趣:“不知先生,看中了朕哪个子孙?” 先生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这弟子,自己就会送上门来。陛下且看着便是。” 盛渊帝敛眉含笑:“先生入世,是想拯救这大晋江山吗?” 先生拢衣:“草民救的,不是大晋江山,而是新君江山。陛下,天下风云再起,是时候,搅动时局了。” 两人都是体弱多病之人,却齐齐坐在风口里故作风雅,不久就双双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陛下悠然起身:“朕就等先生好消息了。” 深宫十年 二十四、风月不如初相见 春初风雨微霁,难得出了几日好晴,太央宫已经渐渐回暖,许昭仪的死没有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宫里砸起半片水花,除了上阳宫的侍女偶尔还会想起许昭仪,如今被称作许嫔的娘娘。 顾清平换了春衫,因为仍身处孝中,春衫亦是黑色,饰以浅灰绣绦,素白银器点缀墨发中,清洁宛如九秋之月,俏丽如三春之花,神凝于眉梢,笑不达眼底。 桃夭亦穿着素净,平静地给她倒茶来。 顾清平浅饮一口,说:“今日我要去琼玉楼找一本古籍,你不用跟着我。” 桃夭点头表示知道,给她理了理衣衫,送她出了上阳宫。 宫道如旧,但人非物是,再次走在这条漫长宫道上,她的心情不同于以往,她怀着目的,心地不再同往昔单纯,如无意外,琼玉楼,将是她最后的机会。 程后在等,她也在等。 琼玉楼依旧宁静,风波仿佛永远波及不到这座典藏诗书的亭台楼阁,顾清平走了进去,踩过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道边青松白石,微微还剩些残雪,一派幽冷。 她踏入最大的那座藏书楼,竹木清香混合墨香,令人唯觉平静,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上,摆放着数以万计的书简,尘埃在空气里飞舞。 顾清平行走在这些自幼走过的书架之间,目光扫过一卷又一卷竹简,不急不缓的步伐轻轻响在楼中。 她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书籍,于是一层一层地看过,到了第三层时,她刚走没多久,一个淡如清泉的声音,从深处响起: “在找什么书?” 顾清平面上微惊,明知那人看不见,她还是执弟子礼道:“前陈吴风道先生所著《折花》,久闻而不得见,听闻楼中或许收藏,故来寻访。” 那人沉吟片刻:“吴风道此人于史上不显,唯一可称道的就是这《折花》,正好,楼中确有收藏,你来取罢。” 顾清平敛衣,缓步走去。 光亮渐明,满室飞扬的尘埃里,她先是看见一角白衣,没有任何花纹,再往上,便是铺了满身的如墨长发,仅以一根玉簪束发。 那人面朝她,拿着一卷竹简,白玉一样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被身后的白光晕出别样风情,她看见那人眼眸深邃,宛如一片大海,令人不能窥见半分,又仿佛在那片海洋里看出海阔空天,使人唯觉浩淼。 顾清平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浩淼,那双眼究竟是见过了怎样的浩远,才能拥有这样波澜不惊浩荡无垠的眼神。 白衣青年脸色微微苍白,难见血色,是只有常年居住在雪山之巅的人才有的脸色,他垂眸看着顾清平,目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射来,穿过重重山隘与迷雾,终于落到她身上。 他在看她,又不是在看她。 顾清平心中微微怪异,养气功夫还不算高深,因而很容易就被青年看出端倪,他微微一笑:“原来是公主殿下当面,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公主见谅。”他抬手施以一礼。 顾清平还礼浅笑:“先生不必如此,琼玉楼内只有学生与贤者,不分尊卑。” 青年从身侧堆积的竹简内取出一卷,递给她:“殿下要的《折花》就在这里。” 顾清平上前双手接过,再次拜谢,而后问道:“不知先生尊姓?” 青年眸中带笑:“谈不上尊姓。在下姓钟,名衡,字璇玑。” “多谢璇玑先生。”顾清平若有所思,手拿着竹简,往后退去。 璇玑先生看着她,笑意如春风:“殿下若是无事,可常来琼玉楼观书,草民日日在此。” 顾清平颔首,下了三层。站在藏书阁前,她回头看去,原来文圣之徒,竟是这么个月朗风清的模样,只是有一点,这位璇玑先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故人,细看一下,似乎还含着一点激动。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璇玑先生高坐楼中,手边是堆积如山的竹简,他靠在扶手上,还能清晰的记起方才初见三公主的模样,那样的神韵,那样的风姿,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以《折花》为引,抛砖引玉,不愧是……三公主。” 前陈吴风道,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官至五品,后挂印而去,游离山水之间,纵览事物之情,在他四十五岁那年,途经潭渊山,见漫山杏花如海,遂兴起入之折花,写下他此生最著名的佳作《折花》。 虽以折花为名,书中内容却与折花毫不相干,他以杏花起兴,大谈君王之道,言称君王行止皆需顺应民生,更提出民乃万世根基,君王成也在民,败也在民,使仁君之风风行于世。 可是彼时前陈皇族暴虐无道,借吴风道言论妄议君上为由,在他四十六岁那年就下旨处死了他,还将《折花》付之一炬,幸而有文人不忍佳作埋没,偷偷私藏《折花》抄本,方流传至今。 顾清平找这本书,又是在向他,表达什么呢。 世人皆知,如今世家当道,皇室衰微,百姓困苦于世家,如今世道,可与前陈末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璇玑先生微笑。 深宫十年 二十五、活下去 夫人被禁足一月之后,仿佛如梦如幻,竟下旨令各宫嫔妃每日清晨到泉台宫行礼问安,从前她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从不主动召见低位妃嫔,连除泉台宫以外的其他地方都甚少踏足,如今禁了足,反而记起自己手握皇贵妃的权柄,要开始行使协理六宫之权了。 桃夭有些担心。如今她做了一宫掌事宫女,越发显得沉着稳重,她也不过大了顾清平三岁,行动举止就和大人无二分别。 她把一根素钗挽进顾清平的发髻中,一边说:“夫人这样子,倒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殿下去了,可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要被抓住了把柄。” 毕竟夫人因许嫔而禁足,难保她不会因此迁怒顾清平。 顾清平看着她清淡的眉眼,唇边笑意加深,她点头:“放心吧。我知道。” 桃夭给她披上一件滚着渐变墨边的披风顾清平给自己抹了点胭脂,使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毕竟夫人喜怒不定,难免不会借此发难,到时候即便是为许嫔守孝这个理由,也根本不会被夫人放在眼中。 收拾完了,天也才蒙蒙亮,桃夭提着琉璃灯先行在前,主仆二人踩着清晨薄雾,穿过漫长宫道,从御花园中行过,待抵达泉台宫时,天已经亮了。 顾清平虽贵为公主,但毕竟只是低位妃嫔所生,所以她的贴身侍女根本没有资格随从入内。 就连她,也被两个侍女从头到脚查看了半天才被准许入内。方一入内,梨花清香扑鼻而来,绫罗绸缎的侍女打起珍珠帘,满地碧玉凿花的地砖折射着夜明珠的微光,那些席间谈笑的女子纷纷侧过头。 只见云鬓花颜,满堂红纱翠玉,香风萦绕,真如万花园中百花姹紫嫣红,各自美丽。 顾清平被这些盛世美颜注视,丝毫不慌,只见她面色淡定,款款上前,朝着那坐在高位的、披云戴月的女子施礼问安:“见过夫人。” 女子们静了下来,等待夫人的反应,夫人没有搭话,反而从琉钰手里接过一盏茶,细细品味起来,仿佛顾清平这个根本不存在。 她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夫人饮了良久,像是才看到她,兴致缺缺地说:“起来吧。” 夫人没有赐座,顾清平起身后扫视一圈,默默站到妃子们身后,夫人却是要故意折辱她似的,以手支着头,正眼不看她。 有人看出了夫人的不爽,便将矛头指向顾清平:“三公主这样的仪态,真不似位公主殿下,倒……和许嫔无二分别呢。”她握着帕子,咯咯笑起来。 顾清平看了看她,认出她是去岁新入宫的妃子,陈美人。 她垂眸,回说:“比不得娘娘,千金贵体,仪态万方。” 陈美人笑得更开怀:“殿下高夸,这整个泉台宫,唯有夫人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 夫人换了只手,手上涂着猩红丹蔻,她点了点桌案,表意不明:“仪态不通,可是要丢了陛下的脸面,这整个南晋皇族,都会因你蒙羞。” 殿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顾清平心中波澜不惊,淡淡走到中间,从容跪下:“清平仪态有限,污了娘娘清目,是清平之过,愿自罚以谢过。” 夫人道:“本宫也不是甚凶狠之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出身百年谢氏,贵族之后,家中有一老仆最擅仪态,名唤李嬷嬷。三殿下,你自幼生得野蛮,没有教引姑姑,本宫便将这李嬷嬷赐给你,为你的教引姑姑,你可愿意?” 夫人身后,一个棕衣老妇走了出来,眼角眉梢挂满尖酸刻薄,一点胭脂似的小痣,点在李嬷嬷眼角。 顾清平叩首:“谢夫人。” 夫人淫威,她不得不叩首拜谢,群妃中有的不免心寒,堂堂帝皇长女,竟被如此折辱,世家之嚣张,可见一斑。 夫人满意地笑了,就挥手让她下去:“你去吧。没有练好仪态,就不必出上阳宫了。” 顾清平心中一凛,夫人竟要变相地将她禁足在上阳宫,可此时的她,除了谢恩,根本毫无办法。 她心中突起怨怼,昭仪离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昭仪走上不归路,连报复都不能,公主之尊,在这些贵族眼中,也不过是随意打发的小玩具,轻可恕,罪则罚,可她,连反抗也不能。 顾清平有些恍惚,连怎么回上阳宫都不记得,只躺在榻上,神思恍惚。桃夭很着急,让人烧热水来,给她擦身子捂额头。 一系列的担惊受怕之后,她终于病倒了。 但夫人可不会就此放过她,第二日,教引姑姑李嬷嬷就踹开上阳宫大门,勒令顾清平起来学习礼仪。 桃夭拦着不让,她反而小人得志,叫来侍卫,要狠狠鞭打桃夭这个以上犯下的小小宫女。 顾清平终于从恍惚里回神,她从榻上跌下,拦在桃夭面前,披头散发,恶狠狠地说:“谁敢动她!” 侍卫反而被镇住,踽踽不敢上前,李嬷嬷折了根桃木,抬手就打在顾清平身上:“殿下公主之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成何体统,该罚!” 顾清平生生受了这一鞭:“姑姑当心!本宫乃是堂堂三公主,陛下长女,岂能任由姑姑肆意动私刑,您若继续,我必拼了这张脸去求陛下,看到时死的是谁!” 李嬷嬷想起她在承安殿外跪了三天跪出个嫔位的壮举,胆怯下来,外强中干地丢了桃木,强撑着硬气说道:“还请殿下梳洗,老奴这就教授殿下礼仪。” 话没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快步走了出去,生怕顾清平反咬她一口。 桃夭抱着顾清平,揭开她的袖子,雪白手臂上已经青紫了一大片,桃夭心疼地给她吹气。 顾清平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桃夭,咱们要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桃夭怔怔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公主,长大了很多。 深宫十年 二十六、不经苦肉计,怎见海天明 被顾清平恐吓一番后,李嬷嬷似乎想起了自己得夫人之令而来,一举一动自然也是夫人的意思,于是她立马又硬气起来,坐在上阳宫正殿的左下首,端坐得笔直,喝茶的姿势,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典雅。 她确实不负谢氏百年世家之名,连一个老仆,都能有如此姿态。 顾清平梳洗完毕,到殿门前,抬起右脚正准备入内,谁知那李嬷嬷见了,慢条斯理道: “慢着。” 顾清平停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她。 李嬷嬷站起身,步伐稳健,连裙摆都没有掀起半点波浪,甚至于头上珠钗只是小幅度摇了摇。 李嬷嬷看着顾清平:“三殿下,方才您入殿时,头低了两寸,腰不够直,晃了珠钗,很是失礼。请您重来一遍。” 顾清平深深看了她一眼,依言照做。 李嬷嬷看了一眼,又打断道:“三殿下,头又高了一寸,您是庶女,出入高堂头不可抬的过高。请您再来一遍。” 单是这入殿的一个动作,顾清平就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做了不下十来遍,桃夭在旁看着,都忍不住替她疲惫。 顾清平脸色平静,照李嬷嬷所说老老实实的重复了几次,才算过了关。 进到殿中,才是真正的繁琐。行走时步幅不可太大,不得掀起裙摆,坐下时腰需挺直,保持姿势,不可摇晃珠钗,稍有不慎,李嬷嬷便是一鞭打来。 等到奉茶阶段,李嬷嬷让她端着茶杯,里头盛着烧滚的热水,稍微一凉她便又加入热水,如此反复,顾清平的十个指尖,已经被烫得嫣红。 手若抖,或是低了半寸,李氏便是一鞭,到了最后,顾清平手疼得微微发抖,却也不敢动。 桃夭看得心疼,不由得恳求李嬷嬷道:“嬷嬷,殿下年纪还小,这些礼仪对殿下来说有些吃不消,您可否让殿下缓缓?” 李氏还记着桃夭早晨让她在众人跟前丢了脸面的事,闻言便是一声冷笑:“三殿下年纪可不小了,在那些贫苦人家,殿下这样的年纪,就已经嫁为人妇。若不早早学好,日后连和亲也轮不到三殿下。” 顾清平心头轻颤,不着痕迹地给桃夭使了个眼色,桃夭眼眶微红,斜眼看了李氏一眼,出去备茶。 一天的训练结束,顾清平梳洗过了,靠在榻上,桃夭给她搽药酒,化开手臂上的淤青,她语气不好,说:“李氏分明是公报私仇,奴婢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什么礼仪是这样折磨人的!” 顾清平有些沉默,还有些焦躁,如今她被困在上阳宫里出不去,如何能完成皇后交给她的、拜璇玑先生为师的任务,她想的有些出神,听闻桃夭此番言语,她便叹了口气。 “且忍她几日。” 之后的几天,李氏变本加厉,动辄就是竹鞭打手,再就是罚跪,不许顾清平用膳,几日下来,闹得满宫皆知,程后自然也有所耳闻。 彼时她倚在软枕上,给新进的春桃修剪枝条,语气平淡的说:“就看她能不能过这一关了。若是过了,自然很好,” “若是不过,那么这太央宫里,就没有三公主这个人了。”随她的话落下的,还有一截带着三两朵疏落桃花的枝桠。 临安恭敬称是。 很快,这场困局就迎来了唯一的曙光,桃夭在给她收拾妆箧时,意外发现顾清平的有几根玉簪不见了踪影,遍寻不得,顾清平知道后,嘱咐桃夭不要声张。 果然没几日,她的首饰就不见了大半,桃夭急火攻心,顾清平却笑起来 她告诉桃夭:“若是没有意外,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说完,她大摇大摆地把盛渊帝赐给她做生辰礼的那枚细雪双鱼玉佩拿出来,只见玉佩由整块墨玉雕刻而成,细密玉屑雕成雪花状散在玉佩上,两尾游鱼在雪中遨游,栩栩如生。 顾清平刻意大声说:“桃夭,我听人说,这枚双鱼玉佩,单是上面的玉屑,就价值十两银子,珍贵得很,近来宫里失窃,你小心些,把它收好了。” 殿外衣裙娑娑,渐渐远去,顾清平含笑看了眼殿门,把那枚玉佩放进妆箧里,等候时机。 果然,没过一天,这枚玉佩也不见了踪影。 她和桃夭对视一眼,桃夭就会意地从侧殿跑出去,顾清平则在殿中,询问刚刚到达的李氏:“嬷嬷,您见着本宫的玉佩了吗?”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殿下的东西,老奴怎么可能见到。” 顾清平失落地点头:“嬷嬷,我今日身子不太舒服,您先回去罢。” 李氏本想斥责她,忽而心虚起来,忙忙慌慌地离开上阳宫。 她走后,顾清平拿过裁剪衣服的剪子,照着手腕就剪下去,她算好时间,在桃夭回来之前倒了下去。 上阳宫的侍女们配合的大哭起来。 等桃夭带着林郗赶来时,阖宫上下都知道三公主割腕自杀的事,此事非同小可,程后亲自出了凤栖宫,赶往上阳宫看望被救回来的三公主。 三公主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失了血,脸色很苍白,靠在榻上有气无力,程后坐在榻边,垂头看着她,心里却很满意。 程后故作怒气:“放肆!顾清平,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自残,你若追随许嫔而去,置本宫与陛下于何地?发生了什么,令你如此仓皇?” 顾清平抽抽噎噎不敢回答。 程后再三询问,她方哭哭啼啼说:“陛下、陛下赐给儿臣的生辰礼不翼而飞,儿臣弄丢了陛下御赐的东西,罪该万死。” 程后又问:“是什么东西?” 顾清平无意间看了看藏在人群后的李嬷嬷,白着脸道:“是,是一枚墨玉玉佩。” 程后配合她说:“如此珍贵,确实该好好查查,来人,彻查上阳宫。” 顾清平及时说:“娘娘,李嬷嬷虽然教导儿臣礼仪,却从不在上阳宫留宿,她……” 程后回头,眼里带了点戏弄的笑意:“当然也要查。” 深宫十年 二十七、这就是下场 李氏脸色煞白,从人群后走出,顾清平一眼看出她不过在强撑着气:“娘娘,奴婢住在泉台宫里,没有夫人的旨意,谁也不能乱闯泉台宫。” 程后用纤长的手轻轻点了点发上珠钗,笑意融融:“你倒是提醒本宫了。此事既然与夫人有关,那就请夫人来见证见证吧,省得她闹脾气。” 李氏额上有冷汗滑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有声:“娘娘,老奴……老奴确实偷拿了三殿下的首饰,但、但那枚玉佩,老奴是碰也没碰过啊。您若不信,老奴这就回去把那些东西物归原主。” 程后换了个坐姿,显得更为漫不经心和高傲:“哎,到了这时候,可就由不得你说什么胡话了。” 李氏还待说什么,程后派出的侍女已经将泉台宫里掌事大宫女琉钰请了来。 她一身浅紫纱裙,亭亭玉立,看着李氏的眼神居高临下,暗含着唾弃,她转头看向程后:“皇后娘娘,夫人不便来此,因此降下旨意,一切由奴婢全权代表。您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得了这句话,程后给临安使了个眼色,临安霎时明白,带着小太监浩浩荡荡往泉台宫去。 桃夭给程后上了杯热茶,程后不喝,珠月见机地给她捏肩,自从小产过后,程后虽然每日精细养着,身子骨还是每况愈下,太医说伤了内里,日后不可大寒大热,谁知前些日子,程后竟和缓了许多,因此才出的来凤栖宫。 虽然和缓,却也极易疲惫,珠月给她捏着肩,就正好可以缓解她的疲惫。 等待的时间不过三五刻,地上的李氏已经抖如簸箕,冷汗唰唰唰地落下来,顾清平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起来。 临安领着人进殿,手内捧着个锦盒,程后定睛一看,盒内就正正摆放着一枚墨玉。 见状,她轻喝一声:“李氏,你可知罪?!” 李氏手脚瘫软,不敢发一言。 程后还待说什么,琉钰却一伸手:“皇后娘娘,且慢,李氏是泉台宫的人,理当交给夫人处置。”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庇佑了。 程后毫不在意,且乐得送这个人情,于是说道:“替本宫转告夫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琉钰颔首,转头冷下脸,呵斥跟自己的侍女:“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绑回去!” 夫人出身名门谢氏,是一等一的豪门贵族,她的侍女,自然也自幼娇生惯养,常常高人一等。因此泉台宫人无意中都比别宫宫人多了几分隐藏的高高在上,如今李氏窃取公主首饰,还偷了御赐之物,简直是丢人现眼。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侍女投来的略带讽刺的眼神,这使她脸色难堪,匆匆带着人就走了。 她如此,更别提夫人的反应。 程后唇角微扬,还没见夫人,她就已经能想象到那人的神色如何了,她大为爽快,把那锦盒亲自递给顾清平,含笑道:“李氏失职,本宫这里倒是好的奴婢,就赐给你做教引姑姑吧,每日记得来找本宫说说话。” 顾清平起身叩首:“谢皇后娘娘。” …… 泉台宫。 琉钰猛地一巴掌甩到李嬷嬷脸上,打得她一个踉跄,翻倒在地,她又连滚带爬地连忙跪好,头低得要埋进衣襟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琉钰揉了揉手,啐道:“泉台宫里什么没有,要让你去偷窃那三公主的东西?你既偷了,就不该被人发觉闹出来,平白丢夫人的脸!蠢货!” 李氏浑身发抖,哐哐哐地磕头谢罪,仍是不敢说话。 琉钰还待打她,上首的夫人道:“好了。你退下。” 琉钰瞪了她一眼,回到夫人身边伺候。 夫人拨了拨珠钗步摇,漫不经心地问:“那三公主,可有什么异常?” “回娘娘,”李嬷嬷颤声说,“老奴在那上阳宫数日,未见三公主有何异常,更没提过娘娘,想来,是不知……许氏的事。” 早在许氏死后,夫人就怀疑许氏或许会将那日窃听到事偷偷告诉顾清平,为此她不得不派出李氏检察顾清平有何异常,若是对她心怀怨怼,得此把柄不得立马呈给皇后和陛下,奈何李氏自贱,坏她好事。 她面无表情:“那看来她是不知道了?” 李氏磕头磕得额角流血不止:“回娘娘,老奴不敢隐瞒。” “你偷她的首饰,还偷陛下赐给她的生辰礼,平白叫本宫被皇后嗤笑,你该当何罪?”夫人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 李氏发着抖,用力地磕头:“娘娘明鉴!小女……小女自幼身患顽疾,药石无医,唯有人参续命,老奴……老奴也是迫不得己啊娘娘!” 夫人道:“哦?你那短命的女儿干本宫何事?坏了本宫的面子,是你几个脑袋赔的起的!皇后都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出去杖责五十大板,送回谢府,告诉大哥,本宫宫里不需要无用之人。” 李氏惶恐至极,五十大板打下来不死也残,更何况送回谢府,以相爷的性子,绝不会允许一个坏了他最疼小妹的面子的人苟活。 “娘娘,饶命啊娘娘!”李氏痛哭流涕,手脚并用想抓住夫人的刻金裙摆,却被琉钰一脚踹开,立马便被拖了出去。 李氏的惨叫声响在庭中,夫人面不改色地喝茶。 李氏的惨叫渐渐变质,她怒骂起来:“谢宜!我为你做事那么多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到头来你要赶尽杀绝,你不得好死啊!皇后肚子的孩子,夜深人静是会来找你索命的!你不得好死……”她声音戛然而止,或许是被人捂住了嘴。 夫人面色更变,猛地摔下茶杯:“将这贱人杖毙!她那女儿,也一并杖毙!” 李氏的血流淌在青石地面上,蜿蜒进名花丛中,她整个人血肉模糊,已然气绝,泉台宫所有的宫人都被叫来看她。 琉钰站在台阶上,绣鞋不惹尘埃,她掷地有声:“这,就是下场!” 深宫十年 二十八、鱼儿上钩了 次日,太央宫下了初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宫室的琉璃瓦上,发出一片脆响。淡淡云雾被风裹挟着吹进上阳宫。 彼时顾清平正在上阳宫内的凉亭中习字,桃夭带着新制的桃花酥走入凉亭,顺便带来了李氏的死讯。 顾清平一愣,笔尖一顿,浓墨滴下坏了这一幅好字,她拢了拢春衫的袖口,上面还是许嫔的针线。 桃夭把桃花酥摆到桌上,一面给顾清平倒了杯热茶,她垂眸,看着那盏中茶烟袅袅升起:“改日请份纸钱,替她烧度了吧。” 其实她本意并不想至李氏于死地,奈何她和李氏都只是贵人手中的棋子,生死不由自己,这明光辉煌的太央宫底下,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骨。 桃夭低垂下眼:“李氏坏事做尽,又对殿下那样恶毒,如今死了,才是大快人心,殿下超度她做什么?” 顾清平拈起一块桃花酥:“人死如灯灭,往事不可追。于情于理,送她一程吧。何况,她是一位好母亲。” 桃夭信服点头:“那好。过会儿奴婢就给她烧些纸钱。” 顾清平颔首。 “三殿下果真是心胸宽广,叫人信服。”一道温柔的声音从旁传来。 两人同时回首,只见一个身穿浅紫纱裙的中年妇女缓步行来,举止大方端庄典雅,珠钗首饰华而不奢,点缀得恰到好处。 她眉眼和顺,温和轻笑,朝顾清平行了一礼:“奴婢苏氏,是皇后娘娘派来教导殿下礼仪队教引姑姑,见过殿下。” 顾清平起身,虚扶住她,请她坐下喝茶,苏氏谦让未遑,便坐下了。 苏氏说道:“殿下以德报怨,为那窃宝的刁奴超度,是大德之事,殿下做的很好。人已死,无论生前怎样,都随死后烟消云散,保持必要的尊重,这才是为人之道。” “清平受教。” …… 这场春雨来得突然,一夕之间,催开了太央宫中的无数名花奇珍,程后的宫里,早已不种梅花,那些成片成片的梅树,都被砍去改种桃花。春雨一到,满宫桃花盛放,宛若云霞。 夜里程后枕着桃花芯的夹纱枕头,梦见未出生的孩子站在桃林深处,向她痛哭。 程后一梦惊醒,披发坐起来,早惊醒了留候的侍女,于是临安端着宁神茶,伺候她喝下。 程后抓住他的手,满身冷汗,脸色发白:“本宫梦见那个孩子向本宫啼哭,他在提醒为娘,给他报仇么?” 临安心疼给她捶腿:“娘娘,事已至此,多忧无好处啊。您安心养好身子,小殿下必定还会再回到您身边的。” “本宫思来想去,总觉女子为帝风险太大,虽说易于控制,可终究不是正统,”程后道,“朝阳长公主欲自立为帝,哪怕手握大军,仍是困守一隅之地,终生不得入京,顾清平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哪里能成功。” 临安想了想:“或许,您可以收养一个皇子?” “这宫里的皇子生母都健在,何况那几位家世也很显赫,如何能夺子。”程后揉了揉额角。 “您忘了,那个生母难产而亡,自幼就被送到北秦为质的八皇子?”临安道,“他的母亲只是个婢女,身世平凡,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的后台,又入秦为质多年,朝中并无半点根基,十年之约将至,他就要返回,娘娘何不与他接触接触?” 程后眉眼舒展:“这倒是个极佳的人选。不错。临安,你总是能解本宫烦愁。” 临安微笑着低下头,给程后点起安魂香,伺候她睡下,就和衣在榻边卧下。 第二日,程后就上折子给盛渊帝,说起夜里梦魇梦到未出世的孩子,又想起了那个在秦为质的八皇子,甚是同情,想要派遣使者前去探望,希望皇帝准许云云。 盛渊帝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准奏。 程后派去的使者一路浩浩荡荡,出使北秦而去。 谢夫人在宫里听闻,不由冷笑,笑程后的不自量力。 琉钰则道:“夫人,那件事许嫔或许不会告诉三公主,但她或许,会告诉淑妃。奴婢想,应该派人接触接触淑妃。” 夫人听后便道:“所言有理,这样,你出宫去,跟中书令借个人来,就说我有要事要做。” 琉钰应诺,很快就带人出宫。 皇帝得知了消息,他坐在摘星楼上,面朝王城万家灯火,笑:“鱼儿,上钩了。” 深宫十年 二十九、天下熙熙,何以治 二月初的时候,顾清平来往琼玉楼与上阳宫已经十分熟练,因此和楼里那位先生也甚是熟稔,因此也知道了这位先生体弱多病,见不得寒气。 她自己亲手做了桃花酥,没带一个侍女,穿一身素色纱衣,百褶长裙,到琼玉楼时,已接近午时,往往这个时候,先生已经用过午膳,坐在小院子里弹琴。 青衣少年江流坐在先生旁边,点香焚香,在白石古松的辉映下,这一幕颇有古意。 顾清平敛衣入内,在先生不远处恭肃坐下,静听琴音。 这琴音恰如泉上清流,巍巍而泄,入河击石,扬起白絮飞雪,后半段又如大潮起落,深邃悠远,可见大海。 一曲毕,先生静默调息,顾清平赞赏道:“先生之妙音,可为天宫神乐。” 江流给先生呈上热茶,先生慢慢饮着,顾清平于是把桃花酥呈上,并说:“先生,这是本宫亲手所制桃花酥,请先生品鉴。” 钟衡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桃花眼中目光明澈,似含明月清风,他慢慢地说:“殿下的心意,草民笑纳。” 他拈起一块,放入唇中,细细咀嚼,桃花清香爆开,唇齿留香,再饮一口茶,分外恰到好处。只是他体弱,不能多吃甜食,但吃上这一块,也足够了,谁又知,千古一帝的桃花酥于史上可称一绝。 钟衡眉眼弯弯,把那盒精致的糕点递给江流:“你也试试。” 少年笑意如初阳乍现:“谢先生!谢殿下。” 顾清平看见他的笑,也不觉笑起来,江流年岁比她还大些,却不及她沉着冷静。 璇玑先生目光里看着两个少年的带着明媚的微笑,心念微动,他拂了拂琴弦,在如许春光里说:“殿下,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何也?是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 他是问,天下广大,或富足或乏缺,或太平或混乱,是什么原因呢?是君主贤明或昏庸所致,还是天道自然变化所致呢? 这对于顾清平来说,无疑有些难度,她沉思片刻,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见解:“祸福在君,不在天时。” 璇玑先生微笑:“何解?” 顾清平站起身,微微拱手:“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 璇玑先生微不可察地点头,饮了一口热茶:“古时贤君的事迹,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顾清平敛衣,复坐下说:“昔者帝尧治天下,民谓贤君;陈太祖达天下,臣谓贤君;太祖阑定天下,吾谓贤君。” 他又问:“其治如何?” 顾清平想了想,半晌,她方说:“帝尧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陈太祖其自奉甚薄,其赋役业寡。太祖阑平四方,定大都,创晋国以收天下贫民。” 璇玑先生点头:“善。贤君之德也,”然而他话锋一转,直指当今世道,“如今世道,可谓太平乎?” 这个问题深切实时,然而顾清平长自深宫,对外界了解不深,她不免开始疑心璇玑是否有意为难,然而她又很快否定这个猜测。 她站起身,遥望天际,蔚蓝的天穹里缕云片雪,分外晴朗,深吸一口气,青松香气混着春日气息一并入鼻,叫人只觉心旷神怡。 她有了答案,却迟疑不敢开口。 璇玑先生则笑道:“放心说即可。”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面容恭肃:“清平拙见,先生见谅。清平自幼长在深宫,所知所识并不完全。如今世道,想来应是世家当道,鱼肉百姓,天下有将乱之势。” 璇玑先生眼中闪过惊讶与赞赏,他接着问:“何解?” “清平自幼观书,诸代史书皆载,开国君王与世家联手并创王朝,帝王必尊崇世家,最初帝王压制世家之权,然而年岁日久,雄才大略的君王已逝,幼主无能压制世家,世家就此嚣张跋扈,气焰盖过皇室,末代枭主昏聩无能,百姓苦暴政久矣,揭竿而起,又自周而复始。如今夫人嚣张跋扈,丝毫不将帝后放在眼中,我又曾听闻,谢氏两位一品朝臣不经圣谕入宫如入无人之地。且近年来气候异常,去岁一场大雪冰封万里,是不祥之兆。因此斗胆猜测。”她说。 话音落尽,院中一片寂静,连江流都停下手中动作,吃惊地看着顾清平。 她有些紧张,希望得到先生的认可,也不枉她准备了这么久。 璇玑先生目光惆帐又有些欣慰,他说:“殿下说得不错,近年来世家飞扬跋扈,私占田地,逼的百姓流离失所,卖身为奴。前岁大雪,云浮郡数万百姓家破人亡,世家据地还拒绝流民入内,人间已经残破,只是陛下在宫里,政令不出明德堂,他亦无可奈何。” 顾清平默然。 “殿下,草民这里有兵法神策,可助万军破敌;亦有诗词歌赋,可使殿下吟风赏月,成就才明,亦有治国之术,救民于水火,您,属意何法?”璇玑先生牢牢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她有些沉默,最先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清醒过来,三种选择,结局可能就是三种不一样的人生,治国说得容易,却很艰难,就单是肩上重担来说,远比前两个选择要重。 但,她是晋国公主,受百姓供奉,生来就该担起万民之责,即便她只是个公主。何况昭仪的命,不是区区公主可以讨得回来的,若要公平,只有她自己变得强大,才会拥有这世上所谓的公平。 顾清平眼神坚毅,叩首下拜:“学生顾清平,愿学治国之术,救万民于水火。” 钟衡亲自下座,扶起她:“大善!” 深宫十年 三十、拜师 天色碧朗无云,徐徐暖风微醺,小院中青松下,已经陈设好了檀木桌案,上面摆着青铜小香鼎,鼎里焚着淡淡松香。又摆设了杯盘茶壶等物,盘内盛着六样拜师的束脩礼。 钟衡一身月白长衫,正襟而立,举着白瓷茶杯朝着东方遥拜,三拜毕,他让出道来,顾清平亦举杯遥拜东方。 他说:“我师隐世于东方长白山中,轻易不下山,如今以茶遥拜,略表敬意。” 顾清平三拜毕,钟衡拂袖,对着桌案再拜,顾清平亦如是。 他又说:“入我门中,不讲虚礼,不拜先人,只拜自身。只求所学济世,无愧于心。” 最后,璇玑先生坐在椅上,江流抱琴随侍,顾清平撩衣下跪,三叩首,郑重举杯:“学生顾清平,拜见老师。” 璇玑先生含笑接过这杯拜师茶,抬手让她起来:“拜师礼成,为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赠给你,这枚凉月镯,是为师的师母所赠,如今交给你,愿你如皓月,皎皎自生光。” 顾清平拜谢,郑重接过,佩戴在腕上,凉月镯通体雪白,白中透粉,其上微雕出一轮皓月,光下熠熠生辉。 江流上前一步行礼:“师姐。” 江流是璇玑先生的侍琴童子,未曾拜入先生门下,因此只能叫她一声师姐,即便是师姐,亦有些不妥,但璇玑先生和顾清平都不在意这些。 顾清平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如意银裸子,递给江流:“送给你的。” 江流双手接下,复行一礼:“多谢师姐!” 顾清平微笑了一下,说道:“师父,皇后娘娘仰慕您的墨宝,我来之前曾令我求一副师父的墨宝。” 钟衡点头:“好,”他起身,从屋里取出一个画卷,又折了一枝松柏,一并递给顾清平,“代为师向娘娘问安。明早记得来,先从读书开始。” 顾清平双手接过,行礼退下。 江流怀抱瑶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钟衡扶着古松,对他说:“摆好琴,今日我要演奏一曲。” 江流反说:“先生今日已经弹了一个时辰,再弹就伤手了。何况春风料峭,岂能在院中久坐?先生病未好全,怎可以置身危楼。因此请恕江流无法从令。” 钟衡笑意乍现,抬手轻轻弹了弹江流光洁的眉心:“你呀。” 江流不语,只仰头固执地看着他。 先生便揉了揉他的发,举眉:“小江流这么苦口婆心的劝先生,先生怎么能不听呢。只是不弹琴,那小江流你便把先生的春茶拿出来,好好地给先生煮壶茶。今日先生高兴。” 江流总算是点头,只是还抱着瑶琴不肯放手,生怕钟衡趁自己不在偷偷地弹起来,钟衡看见他的举止,就猜出了他的想法。 对此,先生无奈的笑了笑,还是把心思从琴上收回,专心地坐在椅子上等江流煮茶来。 青衣少年脊背挺拔,仿若茁壮成长的嘉木,只待风吹雨送就可以长成参天树木,他不由得想起初遇江流的场景。 那时候的璇玑先生也不过弱冠之年,刚离开师父首阳子,第一次踏入尘嚣,就在河畔捡到了衣衫破烂的小童,那就是江流。 小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过往一概忘记了,但他穿的衣衫布料华贵,是名门才配得上的布料,钟衡猜测他可能是哪个世家的子弟,因此还在原地停留了数日,始终不见有人来寻。 无奈,他只好给小童取名江流,寓意江中流儿,带在身边做个侍琴童子。这么些年的相伴下来,江流反而不像个侍琴童子,而是他璇玑先生的得意门生,就是这门生很是婆婆妈妈。 …… 春日阴晴总是不定,等顾清平回到上阳宫时,春雨接替了春阳,缓缓飘落,桃夭叫来了软轿,顾清平于是带着璇玑先生的墨宝坐着轿子,去拜见程后。 凤栖宫里的桃花开得绚烂,阵阵香风被春雨浸透,满地都是细碎的桃花瓣。 她行走在其中,就仿佛置身仙境。 程后病了,而且起不来身。 这大概是她怀胎时候掉进冷湖里留下的病根,春潮带来寒气,程后体弱,支撑不住,就病倒了。 临安在榻前置了椅子,顾清平道过谢坐下,程后躺在云堆纱帘后,珠月姑姑把她搀起来,她靠着金丝枕头,没有掀起帘子,屋内一片药香。 顾清平把那副墨宝呈上,并说:“这是先生的墨宝,清平特意要来,献给娘娘。先生又说,问娘娘的安。” 程后咳了一阵,招手让人把墨宝拿进帘去,临安接过,给她展开,程后微不可察的点头:“好。做得不错。本宫没有看错人,你一向是个有本事的人。平儿,虽然你为母守孝孝心一片,但上阳宫终究偏僻了些,又少有人烟。本宫打算,给你另外指间宫室,在那里守孝也是一样的。你意下如何?” 顾清平心知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低头恭敬回复:“娘娘的好意,儿臣岂敢不从。” 程后微笑起来,又咳了一阵,珠月给她拍着背,她喘了几口气:“凤栖宫边上的明和殿还空着,你就搬去那里吧。好了。本宫累得很,你回去吧。” 听她这样,顾清平不敢耽误,于是说:“娘娘好生休息,儿臣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程后仰面和目躺下,昏昏沉沉地欲睡不睡,珠月领了个蓝衣的小侍女走进殿来,在榻前跪下:“娘娘,司香局有个小侍女,调的香很好,奴婢斗胆荐她来,给娘娘调几味安神香。” 蓝衣侍女前行了几步,叩首下拜:“奴婢月书琴,见过皇后娘娘。” 深宫十年 三十一、让他一局 程后在帘内半晌不说话,珠月也不敢擅做主张,于是老实跪着,月书琴也低着头,等程后的发落。 “就调调香,本宫试试。”程后说。 “是。”月书琴应下,而后起身,款步行至三足香鼎旁,早有青衣侍女端着各色香料入内,她手法娴熟,不到一刻就调好了一款简单的香。 珠月亲自点上,是淡淡的梨香,给人以清新脱俗之感,程后也闻到了,她伸出皓腕,揭起帘子一角,那梨香就更为浓郁,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皇后娘娘的痛楚,使她看起来好受了许多。 她说:“不错。” 这便是准许留下的意思了。 珠月示意月书琴谢恩。 她自然不含糊,立刻就行了大礼:“谢过皇后娘娘。” 程后递个眼神,珠月于是着她退下,自己则轻手轻脚来到榻边,给娘娘捏着太阳穴。 程后靠着她,闭着眼:“过两日就是陛下的生辰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是个整生日,马虎不得,何况谢相又打过招呼。内务府准备的东西,你都去瞧过了没有?” 珠月姑姑边捏边说:“陛下的生辰是天大的事,奴婢岂敢马虎。那些预备的东西,前儿奴婢就亲自去看过了,样样都是齐全的,而且品质上佳。只是有几样,奴婢不敢做主,恐怕要让娘娘亲自过了目才行。” 程后说:“你叫他们送来吧。本宫看过了就可以开始准备了。那些鎏金帖子也要着人写好了,派个妥当人送给那些大臣。” 珠月恭敬地回答:“早已差人预备好送到各位大人的府上了。” 程后便睁眼,目光里落入清浅明光:“若不是谢相执意如此,陛下这个生辰,本宫都已打算和往常一样的规格。如今天时不好,闻得哪处又犯了天灾折了收成,偏偏这宫里,还是这样纸醉金迷。” 珠月姑姑宽慰她道:“单是娘娘这样想,那些世家也不会去看人间,奴婢听闻,今年的地租好像较往年又高了许多。” “……罢了,”程后拧眉,“你派个人,去告诉顾清平,陛下生辰,本宫会给她准备生辰礼的。叫她安心在璇玑先生门下读书。” 珠月姑姑听闻,只得应下,然后又说:“前不久娘娘派去北秦的人,已经接触到那个七皇子了。” “怎样?” “日子不太好过。不过咱们与北秦是世仇,那么小个孩子在那里估计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听说瘦的很,也没什么好东西吃,看人有些胆怯,但还不算堕了咱们晋国的名头。他见了您派去的人,态度倒是恭敬,也知些书,懂些礼。但目前还看不出好坏。”珠月姑姑逐字逐句地说道。 程后听完,心有所触,:“恭敬就可。本宫也用不着他的多少孝心。” 珠月犹豫半晌,还是说:“娘娘,既然您已经选择了七皇子,怎么还要支持那个三公主?” 程后便笑道:“她虽然是女儿身,本宫不选她是因为这点,但正是因为她是女儿身,才更好把握。更何况将来七皇子争皇位,一没母家二没根基,本宫的母家不说也罢。把顾清平教育好了,日后做个倾国倾城的公主,随便出去联姻,也能给七皇子拉来不少助力。以后娇养她些。” 珠月姑姑敬服:“娘娘大度。” 程后摆摆手,让她出去。 …… 琼玉楼中,顾清平已经跟着璇玑先生念了几日的书,都是些名人游记,书中描绘的万里河山,是有别于太央宫的壮丽风光。 然而,璇玑先生今早没有让她念书,而是说起了皇后派遣使者前往北秦看望七皇子的事,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七皇子母妃早逝,既无根基也无母家,你觉得,皇后娘娘意欲何为?” 顾清平冷静地说:“她想扶持七皇子。” “那清平,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要扶持的人选,为什么还要支持你?”璇玑先生说。 “她,想让我给七皇子铺路。”顾清平说完,心中还是一片平静。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皇后娘娘的关怀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若未来争霸,与七皇子争锋相对,你又该如何?”璇玑先生再问。 “让他一局。”顾清平道。 璇玑先生微笑:“该当如此。” 无论目的如何,皇后的照顾并非虚假,既受此恩惠,那便要顾及皇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既然她想扶持七皇子,那么将来二人若是对上,合情合理,都要让上一局。 深宫十年 三十二、生辰宴(一) 阳春三月春景明媚,去岁冬日里光秃的枝条俱都已披上翠色,叶脉泛着微光,在光下闪烁着春景的风姿。 陛下生辰宴那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各宫上下装点一新,用桃枝水清扫了阖宫上下。晋国风俗,没至帝王整寿时,皆要焚香沐浴,视察宫中。 因此天还没亮时,顾清平就起身梳洗了,此时她已经搬到凤栖宫旁的明和殿,这座宫殿不大不小,却装饰的很典雅,因为毗邻凤栖宫,并不偏僻,花木也有专人照料,因此比破败的上阳宫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侍奉的宫女们也多了起来,一律都照着顾青霜的份例,侍女们也较以往恭敬不少。 谁都知道,如今的三公主,得了皇后庇佑,恩宠正浓。 桃夭高兴地脸都红了,唇边笑意挂了几日都还放不下来,搬到明和殿的那天晚上,顾清平看见她悄悄地抹眼泪。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感触,只是没叫人看见罢了。 梳洗完了,陛下的圣撵也已经来了,她带着桃夭出去拜见皇后,皇后病好了大半,还算精神,拉着她站在最前面,圣撵过时,所有人都跪下,唯独皇后行了礼还站着。 她听见陛下清淡的声音:“皇后大病初愈,何必在这风口里站着,朕不过走个过场,不必出迎。” 程后笑道:“话虽如此,可陛下圣驾至此,岂能不相迎。传出去,还要受些摘责。” 陛下于是说:“既然已经见过,你便回去吧。” 程后行了一礼:“哪能这么轻易就休息呢。陛下晚上的寿宴可要紧着,处处都要人。” 陛下说:“倒是劳累你了。皇后近来不是喜欢熏香,朕这里正好新得了些香料,没什么用,就赐给你吧。” 程后谢恩说:“那臣妾就谢过陛下了。” 陛下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圣撵又继续起身,去往他处。 皇后把顾清平扶起来,又令其余宫人起身:“你先回去,苏氏会叫你些宴会上的礼仪,晚上本宫命人给你送些衣裙首饰来,你父皇的生辰,可要打扮得好看些,别堕了皇室面子。” 顾清平乖巧应下,程后松开她的手,转个身就被司务局的侍女们围住,顾清平见状,悄悄退下。 这一日的功夫很快就在匆忙的氛围里度过,到了傍晚,各宫皆点起灯笼,将太央宫照的宛如白昼,已有引路侍女引着顾清平走入举办宴会的平仪殿。 还没开宴,因此女眷们都集中在平仪殿后殿里。诰命们身穿华服,姿态优雅地坐在一处,闲话家常,千金们则都在平仪殿的小花园里相聚。 此时小花园中芳菲铺地,堪是人间盛景,千金小姐们装扮得粉妆玉砌,华丽非常,顾清平到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大臣家的小姐。 不认识她的,自然都站在远处观望,认识她的,却还要依据礼法过来行个礼。 “三皇姐,父皇寿辰,你穿的这么素,可真是扫兴。”这声音娇娇俏俏,说出的话却略带几分凉薄。 顾清平看过去,是穿金戴银衣履风流的六公主顾青霜。 她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父皇一向节俭,并不会怪罪与我。何况我母嫔丧期未过,太张扬了有失孝道。再者,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衣裳,哪里素了?” 顾青霜被噎住,她身旁穿紫衣的少女微笑道:“陛下节俭是不错。可今日是陛下的整生日,我的伯父都为此给陛下进献了不少珍品,公主这样素的衣裳,未免给陛下落了几分面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公主是不喜陛下,故意在陛下寿宴整什么幺蛾子。” 顾清平微微皱眉,正欲开口。 一道爽朗张扬的女声忽然若石击泉地插进来:“本郡主倒不知,为母守孝也能被说成是落陛下面子,谢瓀你未免有些荒唐。” 顾清平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少女,一身张扬的红色长裙,高高束发,不戴金钏玉钗,却用红色丝绦束发。那双明亮如秋水的双眼里满是戏谑,眉宇爽朗英气十足,不像个弱柳扶风的郡主,反而像个上阵杀敌的将军。 顾清平从没见过此人,但从谢瓀微变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很是讨厌来人。 谢瓀冷哼了一声:“又是你。” “能让文淑县主记住,本郡主真是深感荣幸,”少女哈哈大笑,快步走来,站在顾清平旁边,朝她行礼,“三殿下安,家父郢王。” 顾清平微微睁眼:“原来你就是楚湘月。” 郢王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她的女儿落月郡主自然也不输其父,自幼舞刀弄棒,与帝京的小女儿全然不同。 几年前入京后听闻总爱打抱不平,非常的纨绔,如今一见,却知闻名不如见面。 楚湘月乐呵呵的把手搭在她肩上:“殿下听过我?这真是荣幸之至。” 谢瓀满眼厌恶地看着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楚湘月朝着谢瓀的背影吹了个口哨:“别走啊文淑县主,不就是抢了你看中的书吗,何至于翻脸走人啊!” 六公主说:“大儒遗作你也抢!楚湘月,你舞刀弄棒大字不识,要那遗作干什么,本公主给你两日期限,立刻把那大儒遗作拱手奉给文淑,本公主可以既往不咎。” 楚湘月吹了吹鬓边落下的发,满不在意道:“啊呀,殿下生气了,可你又能怎么办呢?” 郢王雄踞永州,手握几十万大军,扼守着北秦与南晋的关隘要塞,这样的资本给了楚湘月可以在京中放肆的胆气。 即便是谢氏,也不会为了些微小事而得罪于郢王。 顾青霜脸色铁青,冷哼一声,也转身走了 深宫十年 三十三、生辰宴(二) 楚湘月转头揽住顾清平的手臂,她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是与顾清平大不相同的感觉,她爽朗地笑着:“三殿下,您这身衣裳,可真是花了功夫,衬得您美艳无边啊。” 顾清平无奈了一瞬,楚湘月眼里的光无需造假,谁知道张扬的落月郡主居然是个美人控。 但出奇的,她并不讨厌楚湘月,这样明媚如阳的少女,是深邃浩大的太央宫养不出的美人,她反而羡慕起楚湘月来。 楚湘月拉着她,给她说京里的趣事,这些对于深宫里的小公主来说,显得格外新奇,她听得入迷,连暮钟敲了几下也未曾听清。 楚湘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意盈盈地说:“殿下,宴要开了,下次我进宫来给你带些好东西。” 顾清平平静的神色波动了一下,笑着拂开她的手:“好啊,本宫就在宫里,恭候落月郡主大驾了?” 平仪殿里已经升起乐舞,女眷们入座,伴着搁着山水屏风传来的靡靡之音,顾清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在小高台上,一垂眼就可以看见台下满脸笑意的落月郡主,她礼仪合体,世家小姐却都离她远远的,她看见顾清平,还端起酒杯,遥遥冲她举了举。 顾清平含笑回应。 三钟声再响,陛下圣撵由八个内侍抬入大殿,一路走一路跪了一地,到台阶下,内侍揭开轿帘,陛下长身玉立,从撵中出来,缓步走上高台,亦是一路走,宫妃女眷们跪了一地,在他之后,程后才缓缓由人搀着来 待帝后落座,众人才坐,陛下抬抬手,砚回便高声道:“乐起!” 乐舞重献,个个姿态婀娜,乐声美妙,舞姿动人,一曲毕,舞姬们退下。 陛下并无别话,只有一句:“开宴吧。” 侍女们上茶,焚香盥手。 台下大臣中,有身着奇装异服的别国使臣起身,至殿中跪下,这些使臣个个面容皲黑,风霜满面,用着蹩脚的话说道:“天圣皇帝万安。吾等乃九歌使臣,吾王闻陛下寿辰,特令吾等前来拜寿,另献上我九歌图腾——猎隼。此禽凶猛,擅飞,是草原凶煞,自由不可擒拿。非天圣皇帝不可驯服,今献于陛下,望陛下与九歌共交百年之好。” 首领拍拍手,他的手下立刻便带上来一个被黑幕遮盖着的笼子,这首领一掀开,一只褐白色羽毛相间的鸟展示在众人眼前,只见其尾羽凌厉,线条流畅仿佛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气。它的喙微钩,因为被关了许久,眼神有些疲惫,可眼中精光一如往昔强劲,或许给它一个机会,它就能冲破囚笼重返天际。 顾清平为之惊奇,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下一刻,陛下的声音响起:“带上来,朕瞧瞧。” 砚回立刻步下台阶,从使臣手里接过鸟笼,再快速地上台呈给帝王。 帝王凑近观赏,那鸟却猛地一扑翅,惊了四周之人,陛下反而呵呵大笑,连连说好:“好,好,好。九歌使臣有心了。晋国将与九歌缔结友好之约,赏!再去回禀你们的王,朕很满意。” 这是顾清平印象里陛下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他甚至没有让人把那只鸟提走,反而把那猛禽留在御桌上,亲自喂水喂食,连接下来几个邻国使臣拜见都心不在焉。 很快,身穿紫服不怒自威的谢相从座上起身,亲自捧着个锦盒,至殿中央,并不下跪,只微微躬身,便说:“陛下,臣在外巡查之时,偶得一种奇香,若点燃,一日不同时辰可以散发不同香味,甚是奇特,名为‘春朝花发’,如今献给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陛下这次倒是正眼看他了,只是神色平平静静的叫人捉摸不透,他眼里面上没有得到猎隼时的激动与笑意,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谢相有心了,赏。” 那盒奇香也只是令人收起来,并不拿去观赏。 谢相表情肉眼可见的变了变,碍于寿宴于是归座。 仅此于皇后、坐得离陛下极近的夫人慵慵懒懒地笑道:“陛下,辞儿久闻陛下生辰,这孩子极有孝心,早就给陛下准备了生辰礼,陛下不看看吗?” 陛下看她一眼,冷淡地说:“夫人要看,那就呈上来吧。” 四名内侍推着个小车上殿来,车上立着半人高的东西,用布遮着,不见真容。 皇子公主席的首座上,一个青缎的少年起身,他玉冠束发,眉眼如山,眉角落了一点小痣,神色里带着几分英气,和夫人很像,却和陛下没什么相同之处。 少年步履稳健,行止如风,一看就身怀武艺,他来到殿中,撩衣下跪:“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永享福寿。” 深宫十年 三十四、生辰宴(三) 皇长子顾辞的声音清澈地响在大殿内,不卑不亢,甚有皇室威仪,夫人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柔情与骄傲。 陛下垂眸,冷静地看着这个长子,平淡地说:“平身吧。” 顾辞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又是一拱手:“启禀父皇,儿臣早闻父皇生辰,特令臣属为父皇寻觅珍品。天不负有心人,儿臣于清河郡内寻获一块品质极佳的和田玉,玉色上乘,特命工匠凿成玉璧,谓之‘琼光’,特献于父皇。” 他拍拍手,底下的内侍们立刻便将车上覆盖的黑布扯下,只见满堂暖光里,那块半人高的和田玉散发着盈盈柔光,玉质上佳并无杂质,月白得仿佛天穹皎月,光洁不可高攀,四下里响起朝臣们的惊叹。 皇长子的神情颇为自傲,他略带挑衅地扫了一眼其余的皇子公主们,又将目光看向他的母亲。 夫人满眼自豪,满面春风地看着儿子,笑容灿烂如芙蕖。 下座大臣中,另一个紫服的年轻大臣举起酒杯,遥敬高台,却是中书令谢明玄。他唇红齿白,亦是脸带笑意。 “辞儿不辞辛劳,日夜监督匠人,甚至亲自上手雕琢,可见他一片孝心虔诚,陛下,辞儿年幼尚且如此,该当厚赏才是。”谢明玄举着盛满了葡萄美酒的夜光杯,目光直指高台上的陛下。 陛下磨了磨拘束着猎隼的楠木鸟笼,没等他开口,另一边的首辅孟贞便说:“大皇子殿下孝心虔诚,这是晋国之福,陛下必然高兴。去岁云浮大雪的时候,老臣陪着陛下掉了几天的头发,那时候虽然不见殿下,想必殿下也很关心此事,这么一块价值万两的玉璧都被殿下拿出来献给陛下,作为赈灾的款项,陛下也必然高兴至极,万民也必然感恩殿下仁心。” 顾辞一看是这么个酸朽,脸色登时拉下来,但孟贞说的话在理,他又不便不理,何况和田玉价值虽高,若能借此机会博得些民声,也未尝不可。 然而皇长子背靠三百年世家豪族谢氏,根本不在意那些穷民的想法,只听他毫不犹豫冷笑了一声:“首辅大人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此玉珍贵稀世罕见,把首辅打包买了也不一定能换得这么个珍宝。本皇子虽然献给父皇,可也绝不允许随意地用这块玉去赈济那些贱民。” 孟贞听闻,毫不在意,他身旁的侍女为他斟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说:“你有心了,此玉珍贵,朕就借花献佛,赐给夫人吧。” 夫人盈盈起身:“谢过陛下。” 接下来就是其他皇子的贺礼了。 二皇子顾望进献了一盘黑白玉的山川棋盘,顾清平献了一副金线红底的万寿图,四皇子顾霄献了一串红玛瑙的珠子……诸如珍宝数众,不胜枚数。 直到九公主顾微月颤颤巍巍地出座,至殿中跪下时,她双手捧上一枚颇有年韵的月白玉镯,颤声说:“儿臣微月,恭祝父皇生辰安康,福寿无极。” 陛下如山岳的眼神落下,她更加惶恐,身子抖的更凶。 皇后说:“这孩子年幼,有些胆小,陛下勿怪,免得吓坏了她。” 陛下嗯了一声,挥手让顾微月退下。 这场宴席才算真正开始,衣着打扮华丽的侍女们端着填漆盘子鱼贯而入,盘中盛着宫廷御膳佳肴,另有乐师在屏风后款按银筝,微泄妙音。 不同的位份所享受到的佳肴并不相同,顾清平夹了一块蟹黄酥,放到盘子里,令桃夭给顾微月送去。 小公主眼眶红红地看着她,腼腆地笑。 程后取了一双银筷子,亲自给帝王布菜,边说:“陛下,臣妾见三公主乖巧可爱,懂事得很,因此擅做主张令她搬到凤栖宫旁的明和殿中。” 陛下用织锦帕子擦了擦手,说:“皇后做决定,不必告诉朕,后宫你做主就行了。” 程后脸上笑意更深,给陛下敬了杯酒:“之前都是孩子们贺寿,如今臣妾也给陛下贺个寿,陛下吃了这杯酒,可要福寿无边才是。” 盛渊帝带了点笑意,举杯回敬:“皇后有心。亦当与朕同寿。” 谢夫人看着帝后和睦,脸上笑意微深,旋转目光去看琉钰,见她点头,她便懒懒地靠着,极有媚态。 深宫十年 三十五、赐婚 三巡酒过,内侍们挑着夜明珠入内,新点了几簇烛火,平仪殿更加灯火通明,敷金饰粉的墙壁则更加辉煌。 陛下传下御酒,慰劳诸位劳苦功高的大臣,酒香清冽,盛在玉杯中,在光里闪着粼粼微光,格外吸人视线。 饮了酒,席间气氛浓厚起来,陛下脸颊微红,眼尾晕出一片薄红,使得他眼神略带几分迷蒙,有种勾人的美丽。 谢夫人一眼瞥见,心下暗自唾弃,一个男人,生得如此千娇百媚,比女人还要勾男人视线,当真是恶心至极。 程后见他有些微醺,于是侧头着人取醒酒汤来,陛下喝了两口,微微清醒,目光一转,看见席间坐着的穿鹅黄宫装的女子。 此人一身嫩黄宫裙,珠钗华丽,打扮得娇俏可人,却正是那日入京的王家家主夫人,平国夫人程蓉。 平国夫人正百无聊赖地拨着玉箸,发上垂珠轻晃,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坠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身后,端坐的少女身穿紫衣,飞仙髻里簪着金珠玉篦,眉心画着浅红花钿,她的眼神微垂,规规矩矩地落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温静。 这是王氏嫡长女,素有美名的王家千金,王昭。 王昭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循着视线,却不是看帝王,而是看中书令谢明玄身后的青衣少年。 这少年一身青绸玉带,紫玉冠束发,眉眼堪称俊朗,眼神温和仿若翩翩公子。这是谢氏现今最出色的继承人,谢家谢清。 两人视线相撞,一个红了耳,一个红了脸。而王谢两家人丝毫不知。 陛下敲了敲桌案,声音清脆,殿里静下来,他则说:“去岁秋时,文圣首阳子之高徒,璇玑先生入宫拜见,朕爱才,特留先生入琼玉楼暂住,朕的几个儿女,都可以前去拜见。璇玑先生大才,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殿里满堂高客,并无人声,几位高位妃嫔心中暗暗盘算,皇子们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另外,朕年纪大了,惯爱做个媒。朕借着这场寿宴,倒见了几个出挑的俊才,朕惜才,要给这几位俊才赐门极好的婚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他继续说。 在座的臣子们各怀鬼胎,虽然此时的皇帝只是太央宫的皇帝,毕竟是正统,他们不敢接话,于是纷纷看向谢恒。 谢相慢慢悠悠地自斟了一杯酒,喝了半口,笑说:“诸位看我作甚?陛下的好意,怎么敢拒绝呢?” 陛下于是笑起来,摘下腰上坠下的白月玉镯,由砚回接过,他躬身捧着玉佩,走下台阶,殿里寂静极了,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枚玉佩最终交到了谢家嫡子,谢清的手上,陛下目光淡然,微笑说:“谢家嫡子清温文尔雅,芝兰玉树,而王家嫡女昭温静少言,美貌动人,可为良配。朕今日,就在这高堂里,给你二人赐个婚,愿你二人婚后和满。” 谢清一怔,王昭同样愣住,随即两人便不由自主地对视,视线交叠,二人同时避开,双双红了脸。 一见谢清如此,谢殊哪里不懂,他脸色难看,正欲发难,谢恒制止他。 谢殊咬牙:“大哥!为何阻我?” 谢恒不语,转头看陛下,陛下许是喝多了酒,眼神微软,带着几分湿意,顾盼之间风姿顿起,一瞬间酥了谢相半个身子。 陛下连声音都有些不同往常:“怎么?谢爱卿不满意?”尾音轻颤,带出无限风情。 谢相登时红了耳,他随即转头呵斥道:“清儿的姻缘自有天定,你就不要多掺和了。何况王家女子我听闻一向端方,娶了回来有何不妥,”他压低声音,“何况,你不要忘了苍阙山的那座赤铁矿。” 话音落下,谢殊瞬间安静,他满眼不虞,还是被谢恒强行压下。 王家家主夫人看着他两人的动静,不由冷笑,摔了玉箸:“谢家子虽好,却配不上我王家女。望陛下三思。” 陛下意味深长:“配不配,却并非平国夫人说了算。你且问问,你的女儿是否愿意嫁给谢清。” 平国夫人骤然回头,眼神不算良善,少女瑟缩了一下,柔弱起身:“回陛下,臣女愿意。”她眼神温婉,含羞带笑地望了一眼谢清,随即收回,飞红了大半张粉脸。 平国夫人大怒,站起身:“放肆!”说完,竟自拂袖离去。 殿里安静下来,无人说话,唯有陛下含笑:“既然如此,朕明日可就派人传旨了。” 谢恒举起酒杯:“恭候圣驾。” …… 这场寿宴以平国夫人的离去而结尾,散宴后,谢相屏退左右,如入无人之境地行走在宫室里。 御花园中,明黄龙袍的陛下长身玉立,站在飞檐小亭里,手里拿着鱼食喂鱼。 谢相走过去,慢悠悠地说:“陛下好兴致。” 陛下并不回头,周身萦绕着淡淡酒香,谢相上前,刻意靠着他,手却不安分地抚上陛下精瘦的腰身,摩挲了两下。 陛下侧身避开,却被谢相一把抓住手腕,逼进墙角,他手里的鱼食洒了一地。 谢相垂下头,酒香萦绕在两人的呼吸间,月光底下,陛下脸颊的酡红清晰可见,连眼神都迷离起来,温度渐渐升高,谢相抓着陛下的手腕,越握越紧。 陛下哼了一声,谢相捏住他的下颚,眼神也迷离起来,看着那张嫣红的唇,就要印下去。 从头到尾并未反抗的陛下轻笑了一声:“你妹妹可看着呢。” 谢相瞬间清醒,反手把陛下推开,陛下撞上亭柱,闷哼了一声。 谢相站在一边,似是还未回神。 陛下揉了揉手腕:“你们谢家人可真是冷情,一个两个都想利用我。” 素来稳重的谢相难得手足无措,他站着,却站立难安,他看着陛下,眼神很软,带着些微的祈求。 陛下抬手给了他一掌:“朕这儿可不是什么秦楼楚馆,要发泄就滚回你的相府去。” 谢相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无话可说,只能敛衣,失落退下。 陛下嫌恶地脱下身上被谢相触碰过的衣裳,扔到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深宫十年 三十六,桃花压汁就酒最佳 阳春三月总是春雨霏霏,伴随淡淡薄雾,春寒还是很料峭,唯有道旁枝上新芽簇绿令人注目。 陛下的生辰宴过后,赏赐了东西,各宫娘娘以及几位皇子公主都有,顾清平分到了一管湘妃竹制成的笛子,底下坠了个蓝田玉的小玉珏。 那夜盛渊帝亲口玉言赐下婚约之后,第二日果然写了圣旨,着砚回传旨。 左相谢恒与中书令谢殊乃是同出一胞的亲生兄弟,因此并未分家,所以圣旨直接传到相府。 据说中书令极不高兴,还是在谢相的冷眼下接过圣旨,待砚回走后,他直接将那圣旨摔到地上,面色不虞。 “大哥,你为何要与王家结这门亲事?王淹的为人你我不是不知,他人品如此,他的女儿能到哪里去?何况那平国夫人嚣张跋扈,打扮得妖妖挑挑,自以为美,如何能与我谢氏结亲!清儿从小就是按着继承人的模子培养的,在我看来,那王昭,根本配不上我儿。”谢殊目光冷然,毫不留情地说。 “苍阙山的那座赤铁矿,王家看得紧,须找些事情绊住王淹,更何况,我久闻王昭素有美名,那日你也见过,与平国夫人甚是不同,可称温静,再者清儿的表现你也看在眼中,他若喜爱,就为他结这门亲事又何妨?谢家未来的家主,总可以娶个心仪的妻子。”谢恒站在桃树下,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极盛的桃花瓣就扑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谢殊沉默半晌,忽然问:“大哥,从前你把顾琛从琅琊带回来的时候,就不许我前去看望,你推他称帝,年年高税都送了太央宫,你总说是给小妹的,可我看,他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上好的东西。大哥,他就是个烂货,上不得台面,你” 话未说完,谢恒就扇了他一掌,谢殊一愣。 谢恒怒气十足地说:“明玄,慎言!寻回太子是先帝的命令,不许人看望也是先帝的命令,至于陛下如何,轮不到你置喙。” 谢殊拂袖:“大哥!你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都成什么样了吗?!这帝京城满城风言风语,都说你与那小皇帝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污浊龌龊不堪!” 相爷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谢殊痛心疾首,不忍见风光霁月的大哥落得如此荒唐的名声:“大哥!听我一句劝,理那小皇帝作甚?任他如何,死不了就行,过几年就让他主动让位给辞儿,这就罢了。” 谢恒攥紧了桃枝,脸色铁青:“谁传的?以后京里不许再出现这种传言,若被我听见,就不怪我心狠手辣。” 谢殊语气缓和:“大哥,退步抽身为好,那小皇帝虽然面容姝丽,玩玩算了,终究不是正统。相府多年没有主母,大哥孤身这么久,该找个人来照顾自己。” 一听二弟催婚,谢恒就开始头痛,他便说:“好了好了。我会考虑的,你去准备清儿的婚事吧。” 谢殊说:“对了,大哥,小妹前些日子叫琉钰跟我借了个人,我叫影一跟她去了。” 谢恒听后一点头:“随她。” 谢殊方退下。 谢恒面对满树烟云一样的桃花,恍惚间梦回当年。 那时他刚搬进相府不久,就奉旨南下迎回失散多年的太子,太子幼年失踪,再找回时经受多年磨难,瘦的可怜,却极爱桃花,他因此让人移植一株栽在这院中。 那时,少年眼里刚刚燃起星光,耀眼如星辰,会在开满花的树下给他说,桃花压汁下酒最好。 可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 泉台宫。 夫人正在镜前描眉,琉钰取了簪花在她发间摆弄,夫人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淑妃这几天可有什么异常?” 琉钰边给她插簪边说:“咱们的人回消息说,她这几日一如往常吃斋念佛,安静得很,倒没什么异常。” 夫人便笑了一声:“这就是反常之处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跟二哥借来的人,就可以叫他动手。见血就行,不用要她性命。” “是。夫人。”琉钰应声。 夫人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块玉璧,本宫也用不上,不过既然是辞儿送的,就给青霜送过去。让她摆在寝殿里,看着却也舒心。” 琉钰簪好了玉钗,后退几步,服侍夫人起身:“奴婢这就派人送去。” “本宫前儿得的那些赏赐,你都送去,让青霜挑自己喜爱的留着,剩下的你和其他宫女分了。”夫人说。 琉钰忙给她盛了碗燕窝汤,伺候她喝下:“是。” 深宫十年 三十七、交代 天刚暗,春来殿已经传了膳,淑妃茹素,膳食里并不带半点油荤,二皇子刚下学,青衣广袖,步履带风地走入殿中,一见淑妃用膳,他便随手将书递给内侍,上前几步,问过安后。 淑妃将他叫到身前,用绢子擦了擦唇,道:“望儿,用过膳了吗?” 顾望乖巧坐下:“回母妃,来之前已经用过了,是鸭子汤泡的碧玉粳米饭,儿臣用了两碗呢。” 淑妃让人取了糕点,放到顾望身前:“今儿有人进了春枣,我让小厨房作了枣泥糕,你一向喜欢,快尝尝。” 侍女献了茶,顾望就着碧螺春的茶水吃糕点,满眼满面都格外满足:“多谢母妃。” 淑妃看他吃得香甜,自己不自觉就笑起来,挥手让人撤了膳,盥手喝茶后,顾望知道她的规矩,用过膳就要礼佛一个时辰,于是就告退。 淑妃拉着他的手说:“不许看书太晚。仔细伤眼睛。” 顾望微笑:“知道,母妃。” 侍女们为淑妃卸去妆容,她素面朝天,只穿素衣,只身进了小佛堂。 小佛堂里点着灯,不是很亮,照得堂中菩萨的面容半隐在阴暗里,她跪坐在蒲团上,一手拿念珠,一手敲木鱼,口里念念有词,念得是祈福经。 她不知是在给谁祈福。 夜里渐渐起了风,吹进小佛堂里,吹得灯光摇曳,素纱漫漫,殿外不知哪里来的猫叫,一起一叠声,叫得她渐渐心绪不安。 素衣有些薄,吹得她有些冷,她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淑妃站起身,出至外间,原本应该守着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叫了几声皆没有人回应。 她出了小佛堂,风移云动,遮住月光,使她未曾看见墙头落下的阴影。 淑妃不觉微怒,心头起火,正欲发作,后颈却粒粒鸡皮疙瘩炸起,汗毛倒竖,她本能地侧身。 一把寒光泠泠的长剑刺破她原先站立的地方,淑妃花容失色,踉跄后退。 不速之客一袭黑衣,看不见面容,身量极高,手中长剑挽得步步生花,淑妃仓皇后退。 她叫破嗓音:“你是谁?胆敢在宫中行刺!” 不速之客并不回答,那双在阴影里冷得发光的眼毫无波动,一剑削下淑妃的半截头发。 淑妃狼狈逃窜,尽失风度,她跌跌撞撞跑进小佛堂,撞到灯油烛火,素纱亦被她扯下用以阻碍刺客的步伐。 但这些并不能阻碍刺客,他像猫捉老鼠一般游刃有余地逼迫着淑妃,淑妃头发凌乱,最后已是避无可避。 刺客一剑起光,剜下她一双明目。 淑妃的惨叫刺破太央宫的寂静。 春来殿里灯光如昼,盛渊帝、程后都已到场,站在殿外,听着内里淑妃气若游丝的呻吟。 陛下说:“那个刺客抓到了吗?” 砚回代替宫中侍卫回答:“启禀陛下,尚未抓到刺客,但他们在小佛堂里,发现了这个。”砚回呈上一枚红绳打的平安扣,扣上极为张扬地落了一个“谢”字。 刺客是谁派来的,已经不言而喻。 程后看着那枚平安扣,再看着陛下。 陛下将那平安扣捏在手里,冷声道:“宣谢相、柳尚书进宫。” 淑妃遇刺的消息早就被密探暗自传回各家主子手中,陛下刚到明德堂时,柳尚书哭天抢地从里面奔出:“陛下!您千万要给老臣的女儿做主啊!” 谢相站在明德堂的门边,面色不清。 内侍点起灯,陛下高坐,把那枚平安扣丢到谢相跟前:“谢相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柳尚书插话道:“也得给臣一个解释!” 谢相弯腰捡起那枚平安扣,认出那是自己暗卫必备的东西,他瞬间阴沉下脸:“此事,臣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说完,竟然拂袖转身直接走出去。 陛下脸色不变,反而柳尚书哭得眼泪哗啦:“谢相真是好大的官威!你家的暗卫伤了我的女儿,你竟不给我一个交代。” 谢相站在明德堂外,背影有些冷酷,他回过头,半边脸颊暗沉,声音冷得结冰:“我马上给你个交代。” 他去的方向,赫然是后宫。 柳尚书大哭,陛下安抚道:“柳爱卿,淑妃遭此劫难,朕深感痛心,这样吧,今年的盐引,准你多派几家。” 柳尚书收声:“谢陛下!陛下圣明啊!” 陛下说:“如今,就等谢相给我们个交代了。” 深宫十年 三十八、其命如此,不怨我们 淑妃遇刺的消息刚刚传至泉台宫的时候,夫人正卸妆,闻言,她勾起唇角:“没露什么破绽吧?” 琉钰为她梳顺长长的墨发,回答说:“影一回禀,并无破绽。” 夫人随手从小盒子里拿出颗南珠,递给琉钰:“干的不错。赏。” 还没说几句,就听侍女通传:“夫人,相爷来了。” 她一听,骤惊,连忙起身相迎,广平绸衣的谢相踩着月光进来,一见面,就将那枚平安扣摔到夫人面前。 夫人一时不察,受了一惊:“大哥?你这是作甚?” 谢相站着,冷冷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夫人拾起,认出那是谢家暗卫独有的东西,她不由得声色改变,显然已经猜到影一或许遗落了这东西:“大哥!” 谢相坐下,盯着她:“你跟明玄借了影一,究竟所为何事?为何要派他去刺杀淑妃!” 夫人见他震怒,一时惧怕起来,嗫嚅不敢回话。 谢相便冷哼:“这便罢了,影一!” “在。”一声幽魂似的轻声,一个通体黑衣的人影转眼间跪在谢相脚边。 “我一向最放心你,可你如今做事也这样让人失望!”谢相指着那枚平安扣,痛心疾首,“谢家年年高资养着你们,如今却露这么大一个破绽!简直无能至极!” 那人影并未回话,只是反手从身上解下一个平安扣,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他呈给谢相,回说:“奴确认,并未遗失此扣。” 谢相接过,只摸触感就知道是谢家之物,夫人把之前那枚递过来,两者一比,简直无二差别,足以以假乱真。 谢相怒气退去,仔细一想,反笑:“看来这是有人要给谢家下绊子啊。”他看了眼夫人,挥手屏退所有人,并令影一看守殿外。 他高高坐着,将眼一扫夫人:“你可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派人剜淑妃的眼!” 夫人双腿一软,便倚着玉柱,仿佛一枝芙蓉花一般娇弱,谢相不觉叹气。 “大哥,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淑妃,极有可能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 “她极有可能知道,辞儿和霜儿,都不是陛下之子。” “什么?”谢相猛然站起,显然被这个惊天秘密震得一惊,瞬间,怒气、失望涌上心头,“你!你还没和那宵小断了?” 夫人心虚地说:“我,我情不自禁。” 越是震惊,他越是冷静,他来回走了几步,反身问:“所以你和陛下成婚多年,你们、你们一直未曾圆房?” 夫人声音越来越低:“他不常来,每次一来,我都让琉钰下药将他迷晕……” 谢相更怒,却又舍不得对自幼疼爱的妹妹动手,于是拂袖摔了一只玉杯:“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迷药对陛下根本没作用。” 夫人一怔,忽而想起什么:“那、那我与子期……时,他也醒着!” 谢相简直要昏过去:“谢宜,你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你是百年谢家的女儿,怎么、怎么!”他说不下去。 谢宜反而一扫怯懦之态:“我怎么了!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将我送进宫,我早已和子期远走高飞!这笼子一样的太央宫,你以为我很喜欢吗?那个贱种,也配称皇?大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顾琛,他就是个被人玩烂的贱货!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你让我与他同床共枕,你不如杀了我!” 这一字一句,句句皆砸在谢相心头,砸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宜站起来,一把扯掉耳边玉坠,摔到地上:“成婚那年,琅琊王氏就派人将此事告知于我。大哥,我敬你自幼爱护我,可我不是你把控朝政操控权贵的工具,这样一个烂货,我从前看一眼都嫌恶心,你却要我嫁给他!大哥,你想推谢家血脉称帝,只要是我的血脉,谢家百年底蕴,再加上子期的三万大军,不是正统又如何,谁说不能为帝!”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谢相无法再无视,他心乱如麻,几乎不能呼吸,瘫坐在椅上,想的却是顾琛。 难怪,难怪他对长子无半点疼爱之色,对夫人更是毫无爱意,不知他日夜面对并非亲子的顾辞,又是怎样的心态。 谢相大崩,火气攻心,疼得他张口吐出一口血。 谢宜还在满腹抱怨,字字句句皆是对顾琛的怨恨与憎恶,见他吐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哥!” 谢相自己擦了血,勉强稳定下来,他看着谢宜姣好的面容,心中一痛:“你不愿意,为何不与我说?你从前见他时,甚是欢喜,我以为,以为你也欢喜他,才让你嫁过去。谁知,我竟做错了。” 谢宜搀扶他,亦红了眼眶:“我不知他身份,也不知他过往,只见他满身伤痕累累,很是可怜,他人又乖巧,不觉让人看着喜爱。谁知你居然误会了,我不与你说,是你那么高兴,我以为你是为自己得掌大权而高兴,作为你的亲妹妹,我怎么能拖你后腿。我们以前过的苦日子够多了,我不想再回到过去。” 所有的所有,都是对方的自以为。 谢恒笑了笑,只是笑里凄凉且无力:“你知道,当年主家打压我,是谁拉了我一把吗?” 谢宜摇摇头。 谢恒大笑:“是先帝啊!‘太央之变’后,太子顾琛流落民间,王家一门独大,先帝提拔谢家与之对抗,那么多子弟,他看中了我,只因我们这一脉尽数死绝,只剩下我们兄弟三人。先帝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唯一的遗愿便是匡扶他的嫡子,流落民间的太子。宜儿,你为何不同我说,何必这么对他啊,他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向来矜贵的谢相崩溃落泪。 谢宜怔住,万万想不到一切的开端竟会是这样。她抹了抹泪:“大哥,你话说的好听,这么些年,是谁夺他的权,打压他,一场‘永元之变’,使政令不出明德堂!你说我这样对他,你又何尝不是!既然已经做了,我绝不后悔,是死是活我自己担着,说到底,是他的命如此罢了,怨不得我们。” 深宫十年 三十九、好父亲 兄妹二人默然无言,相对而坐良久。 谢相站起身,抚平衣袖上的折痕,他此刻目光冷然,只是眼眶微红,丝毫看不出之前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转眼又是那个矜贵的谢相。 “你犯了错,可如今也没有回转之地。既然淑妃极有可能知晓此事,那她就绝不能留,此事你不必掺和了,我会替你出手。但是,”谢相冷飕飕地看了她一眼,“你与那宵小必须断了!他掌握三万大军又如何,即便他此刻掌握三十万大军,那也不是谢家的对手,一个蛮人,配不上你。至于辞儿和霜儿的身世,就此烂在肚子里,在外头人眼里,他们二人就是陛下之子!” 夫人咬咬牙,长发披落肩头:“大哥!” 谢相缓和了语气,握住她的肩:“宜儿,此时我已经不求你和陛下和睦相处,你只当他是阵风,吹过了便算了。等辞儿长大,我就让他退位,拥辞儿为帝,让你们和离,到那时,你是太后,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何必非要抓着秦子期。” 夫人顺从下来,她仰头看着谢相,眼里噙着泪水:“……我知道了。” 谢恒看着她眼角的水珠,轻叹了一口气:“宜儿,我是为你好。” …… 谢恒去得快,也来得快,砚回刚上的茶还没有冷却,他就携着一身冷气从外进来。 柳尚书一见他,便扑过去将他扯住:“谢相,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恒看了眼面色冷然的盛渊帝,微勾唇角,把柳尚书的手从衣裳上揪下来:“柳尚书何必如此焦急。你的女儿不是还没断气么?夫人都告诉本相了,淑妃在宫里很不安分,勾结宵小,买卖官爵,此次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淑妃身居后宫,一举一动皆有其父授意,买卖官爵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做主,幕后指使必然是她这位好父亲,掌六部之一的柳尚书。 柳尚书面色极为不自然,撤回手:“不争气的东西!竟敢买卖官爵,为祸朝堂。陛下,虽然夫人教训了她,可臣还觉得不够,您直接把她禁足吧。臣生了这么个女儿,简直愧对列祖列宗!” 谢相抚掌:“柳尚书大义灭亲,令人佩服。” 盛渊帝看着他,淡淡地说:“淑妃的事先放一放。柳尚书近年来劳苦功高,又加之这些年各地岁收不错,朕有意,多派些盐引,鼓励商贩买卖。谢相以为如何?” 谢恒意味深长地望着盛渊帝,半晌笑道:“陛下有令,臣无不听命。” 柳尚书目的达成,也不过多废话,虽然淑妃办砸了事,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去看望属实不合礼数,因此他特意请旨入宫看望淑妃。 盛渊帝说:“宫闱重地,爱卿不便入内。就特许柳夫人入宫面见淑妃吧。” 柳尚书只得退下。 谢恒从袖中取出那枚平安扣,慢慢的说:“臣刚才问过,臣家暗卫并未丢失此扣,敢问陛下,是从何处拾到?” 盛渊帝垂眸看着御案,语气冷然:“朕怎么知道?侍卫捡上来的东西,你倒是问起朕来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他像是刚刚起身的样子,发丝有些凌乱,面色微红,带着些微的孱弱,看得谢恒心头一动。 深宫十年 四十、搅乱这一池春水 他站着不动,牢牢盯着盛渊帝,盛渊帝借着袖子遮掩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谢相还有何事?” 谢恒垂眸,眼里映出苍绒地毯,他沉默着,半晌说:“陛下,宜儿自幼娇宠,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与她见怪。” 盛渊帝浅笑了一声:“淑妃是正二品宫妃,她的父亲又是当朝户部尚书,谢宜一句话就让人剜了她的双眼,于情于理,朕都应该有所表示。如此行径,很失礼数,这后宫,她也用不着打理了。你认为呢?谢相。” 谢相听完,不知他抱着怎样的心理,心绪又有多复杂,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他往前走了两步,还是停在台阶下,他仰头看着帝皇,看着帝皇年轻的脸在烛光里生着光彩,如同最上好的羊脂玉,思潮澎湃。 他其实很想问,盛渊帝对于顾辞,对于顾清霜,对于谢宜,都怀有怎样的看法,只是看到陛下没有表情的脸,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对位高权重的谢相来说,陛下的态度根本不能左右他的想法,谢家荣光,不能在他这里断掉,唯有身负谢家血脉的皇子登基,才能延续谢家三百年荣耀,至于盛渊帝,他想,到时顾琛退位,他便找个山水绝佳的地方给皇帝隐居,护他余生无忧,才算不辜负了先帝。 盛渊帝站起身,身形已经高大挺拔,没有了少年时的孱弱,他垂下眼帘,看着谢相:“夜深了。朕令人送谢相回去吧。” 谢相眉梢落着笑:“陛下,旧年宫里可还留着臣的住处,如今夜已深,不便回府惊扰众人,不如就让臣在宫内留宿一晚吧。” 顾琛微默,语气有些无奈:“偏月殿冷清,谢相想去就去。” 谢相躬身,自己带着人去往偏月殿。 揽月轩中,砚回点起安神香,顾琛挥手令他退下,他自己则站在香炉边,用银箸拨弄香灰。 他悠悠地说:“干得不错。” 屋里只有他一人,并没有别人,他却仿佛在和谁说话似的。 他又说:“钟衡这几日,没什么异常吧。” 良久,方有个男声道:“并无。” 陛下放下银箸,说:“去刺杀谢恒,干不干?” 那人沉默。 陛下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常常提起这个要求,这人总是沉默以对。 他冷哼了一声。 …… 次日,陛下下旨,夺了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交还皇后,同时又对夫人下了禁足,这一次足足禁了一个月,不许大皇子和六公主看望。并赐了无数补品药材到春来殿。 柳尚书的夫人于午后入宫,看望淑妃。 据说母女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淑妃更是怒火攻心,再次咳血,吓得太医轮流把脉进药,至晚才安稳下来。 夜已深,几粒疏星掩在淡云里,寝殿里只余柳蓁敲击小木鱼的声音。 因为受伤的缘故,她去不了小佛堂,只能靠在床上,独自敲打木鱼。 今夜她的心颇不宁静,因而心境也不似往常,双目的刺痛无不提醒她那夜被生生剜眼的痛苦与恐惧。 有人踩着青玉地面缓步而来,环佩叮当。 她动作一滞:“谁?” 那人未曾说话,半晌,只听一声轻笑,声如凤箫:“你如今,看着可有些狼狈。” 柳蓁扶了扶眼上药布:“陛下来此,有何贵干?”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存。 顾琛靠着殿里的檀木柱子:“朕来此,是与你们合作的。” 她注意到那个“们”,没有说话。 “朕那好皇妹,盯着朕这张椅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告诉她,想要,只管来取。你们想把帝京的水搅混,朕可以帮你们,但,朕也有要求,她若成事,那么王氏满门,一个不留。” 柳蓁的手抖了抖,她镇定下来,说:“陛下想怎么做?” “这却与你无关。帝京这一池春水,是该浑浊了。” 陛下来得快,去得也快,有如一阵风,在柳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深宫十年 四十一、朝阳长公主 顾琛离去后许久,柳蓁还是呆呆地坐在榻上,手里攥着木鱼,心乱如麻。 她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四周凉飕飕地让人发冷,她摸索着拥起被子,并不知道覆眼的药布已经沾了血。 不知多久,柳蓁听见极轻却快的脚步声,来至榻边,来人站在榻边,沉默到只听得见呼吸声。 柳蓁试探开口:“沉云?” 那人颤抖着抚上柳蓁面上的药布,微微啜泣。 柳蓁反手握着这手,待摸到第六根手指时,她微惊,低声说道:“殿下?!” 那位殿下坐在榻上,握住柳蓁的手,声音仿佛琴弦慵懒华丽:“蓁儿,你受苦了。” 柳蓁连日以来受到的惊吓与恐惧尽数涌上心头,她想哭泣,眼睛却痛得非常。 她倒吸着凉气说:“殿下怎么贸然进京,这朝野盯着殿下的人不少!殿下怎可以置身危险。” 本该留驻封地、永生不得入京的朝阳长公主痛惜地说:“谢宜嚣张跋扈,把手伸到你身上,我如何不来看看你。你为我做了许多,受了伤,吾心甚痛。” 柳蓁很感动,却也忘不了朝阳的险境,她摸索着推开朝阳的手:“殿下,您快走,若是被人知道您在这,免不了那些臣子又要拿先帝遗诏说事。” 朝阳长公主说:“……蓁儿,我真的后悔,让你入宫了。” 柳蓁勉强扯开嘴角:“事已至此。只是我可能不能再为殿下做事了。” 朝阳长公主解下一块黄玉,塞到她手里:“如今太央宫已经不安全了。顾琛护不住你,本宫找人,将你换出来。朝阳事物多杂,本宫还需要你。” 柳蓁抓住玉佩,却拒绝了她:“殿下,不可。谢王两家斗得不可开交,宫里没个眼线,对您而言很不利,而且如今几个皇子年纪都大了,陛下难免要立储,我在这儿替您看着。”何况,她已经是废人一个,就算朝阳长公主同意,她的谋士们也不会同意。 朝阳长公主道:“……蓁儿,本宫让沉云留下来,她会些医术,也会些武艺,让她保护你,我方安心些。” 柳蓁用力点头。 朝阳长公主将她塞回被子:“你安心养病。” 她从春来殿中出来时已经东方渐晞,淡云在天幕里擦出微光,朝阳长公主外罩一件黑袍,由人引着从小道分花拂柳,只见道路尽头,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 朝阳长公主让侍人退下,她微微眯着眼,没有行礼:“皇弟,许久不见了。” 盛渊帝回过头,长发披肩,背对无边天光,他眼神淡漠:“父皇有旨,令你驻守朝阳,不得进京。你公然抗旨,朕可以治你之罪。” 朝阳长公主拂了拂裙摆,不紧不慢:“谢恒把你当禁脔,折辱你,谢家把你当傀儡,政令不出明德堂,皇弟,你如今有什么能力,可以治我的罪?” 顾琛看着她,一如当年:“我是没什么权。可你手握六卫,数万大军,如今进了京,怕的,就该是王谢两家。快走吧。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朝阳长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弟,与本宫合作,将来,本宫还能给你个晚年。” 顾琛立在原地,脸色苦涩:“晚年啊。” 深宫十年 四十二、大计可行 春风拂开微云,渐渐透明的天色带些浅蓝,东方日出的光芒落在朝阳长公主的黑色裙摆上,她头也不回地从宫中小道离开,早有接应之人备好宝马。 她利落上马,裙摆在空中划起一道流畅的弧线,她耳边嫣红的宝石在光里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忽然有人自远方朗声笑道:“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顾珺微惊,回头看去,只见重重宫宇上,阁楼内,一人倚在半开的窗边,白衣如雪,离得远,她看不清此人面容,但声音格外耳熟,是顾朝阳厌恶了多年的人。 那个惊才艳艳、自比为南晋太上皇的左相大人。 她勒马冷声回道:“原来这太央宫,已经是你的天下了!” 谢恒单手支着窗框,白衣被高空微凉的风吹起,他低头看着顾珺:“殿下这话可是冤枉我了。这天下谁人不知,本相可是一向最尊崇陛下,怎么敢冒犯分毫。” 顾珺挺直脊背坐在马上,锋利的眉眼满是厌恶,她看见阁楼两侧,已经有人架起箭弩,霎时凤眉凌厉:“谢恒,你胆敢刺杀本朝长公主!” 谢恒举杯,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先帝特旨,令朝阳长公主留驻朝阳,如今,本朝长公主应该在朝阳才是,你又是哪里来的疯妇,胆敢冒充本朝长公主?” 顾珺知他杀心已起,也不废话:“你当我这么放心孤身入京?若是今日本宫回不去,你谢氏在玉山的祖宅也必毁于一旦。朝阳六卫,可不是空口白凭的。” 谢恒抬手,凝眉冷视。 顾珺于是在马上哈哈大笑:“谢恒啊谢恒,当年你被先帝从泥沼里拉起,赐你清白身,助你登天子堂,赠你‘如玉’之称,你就是这么回报先帝仅剩的儿子!你当我不知顾琛来历,百般折辱他,你愧对先帝知遇之恩,如此忘恩负义,汝非人也!” 如此一番话劈头盖脸,任是常人必会怒气冲冲,然而谢相并非常人,他面不改色,甚至能喝完一杯茶,也笑盈盈:“殿下,顾琛来历怎样,那他也是先帝亲手推上的帝王,而殿下,六指不详,还妄想称帝?天真。” 顾珺冷脸:“百年世家,大厦将倾,你们嚣张不了多久了。”话不投机,她干脆驾马起身,一路扬尘。 谢恒从手下那里接过弓弩,瞄准朝阳长公主的背,一箭射出,正正命中。 他把弓弩丢了,对手下听泉说:“去明德堂,说我今日不去上朝了。” 谢相任性罢朝,八成的臣子不敢入朝觐见,盛渊帝干脆放了休沐,放其余大臣离开。 侧殿,孟贞与皇帝对弈,他轻抚长须:“谢恒行事,愈发性情了。” 盛渊帝拈起一枚墨玉棋子,眉眼冷淡:“去岁一场大雪,弄得人心浮动,天下将乱,这太平局势,撑不了多久了。” 孟贞落下一子:“听闻王氏近来,颇有些动作。” 盛渊帝捻了捻棋子:“吏部还缺个尚书,王淹行事风格,皆可胜任。” 孟贞猛地抬头:“陛下想好了吗?当年先帝把王氏驱逐出京,可是废了很大的力气。” 盛渊帝说:“唯有如此,大计可行。” 深宫十年 四十三、所言极是 前朝的疾风骤雨压根传不到后宫之中,一夜过去,淑妃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三宫六院,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到春来殿上,隔日,夫人就被禁足,且被夺去协理六宫之权。 顾清平并不知夫人心情如何,她刚起身梳妆完毕,就被程后唤去用早膳。 用膳的地方在凤栖殿新建的小花厅内,满堂东西都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并有时令鲜花点缀,焚着御用百合宫香,侍女们穿着雅致,来往间鸦雀无声。 程后今日心情颇佳,脸颊打了腮红,带了几分春色,临安一身青衫,像个如玉书生一般随侍在她身侧。 顾清平坐在她对面,眼瞅着临安给皇后娘娘端了一盏杏仁粥,又端了几碟精致小巧的包子,程后要茶,还没开口,临安就把茶端了上去,程后一个眼神,他就知道程后要的什么。 喝过茶,程后搁下茶盏,顾清平也放下玉箸,静候程后说话。 侍女呈上来丝绢,程后拭了拭唇,方慢条斯理地说:“淑妃遇刺,想来你也知道了。这凶手呢,本宫不说,你必然也能猜到了。她受了伤,本宫是后宫之主,不便不去看望,只是后宫事物繁琐,本宫抽不开身,便由你带着东西去看望她吧。也算全了从前她照顾你与怜嫔之恩。” 顾清平低眉顺目,态度恭顺:“但凭娘娘裁决。” 她起身,珠月姑姑已经带着几个侍女候在一边,侍女们手上都捧着托盘,盘中放着金珠玉佩、各色奇珍补药。 顾清平问礼后领着人退下。 因为她代表程后,因而司务局亦派了轿撵迎接,抬轿的小太监们十来岁的样子,对着顾清平态度恭敬。 今时已不同往日,不用顾清平使眼色,桃夭已经自觉上前,一人赏了个小银裸子,小太监们千恩万谢。 她提裙款步上撵,桃夭放下纱幔,小太监们就各自归位,抬起轿撵,往春来殿走去。 往日热闹的宫宇如今有些寂静,听闻是淑妃不喜宫人吵闹,也听不得鸟声蝉声,是以如今寂静无声。 轿撵轻轻落下,桃夭扶着她下撵,她看着寂静春色,裙摆拂过青石地面,带着侍女们往殿中走去。 早有春来殿的侍女通传进去,未至殿前,一个白面高额的侍女走出来,眼神微微锐利,不带笑,冷然看着顾清平,道:“殿下且慢行,娘娘听不得杂音。” 顾清平了然,轻手轻脚地朝正殿走去,满殿里垂满了纱帘,侍奉的侍女都不在殿中伺候。 顾清平揭开纱幔,淑妃正正卧在锦衾内,眼上覆二指宽的药纱,脸色很白。 顾清平轻声问安:“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微微一动,从锦衾里探出手,那只手也是毫无血色的,她虚虚抓了抓。 顾清平上前握住她的手。 淑妃默然良久,长叹一声,语气微微虚弱:“许久不见你,如今也见不得你了。” 顾清平说:“娘娘想我了,大可以唤我过来,给娘娘解闷。” 淑妃道:“本宫恍惚间听闻,陛下夺了夫人协理六宫之权?” 顾清平回答:“是的。” 淑妃于是说:“皇后娘娘出身将门,不惯中馈,你若可以,便去协助娘娘。这其中好处,不消本宫细说。” 她言语诚恳,顾清平垂眸思量,道:“娘娘所言极是。” 深宫十年 四十四、鲛珠异样 淑妃收回手,顾清平给她掖了掖锦衾,并说:“皇后娘娘记挂您,因为宫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特地叫我来看望娘娘,又让我给娘娘带了许多珍贵补品,娘娘只管安心养病即可。” 淑妃语气淡淡地:“难为你了,大老远过来。本宫也乏了,你且回去,替本宫谢过皇后罢。沉云。” 之前那个白面高额的侍女走上来:“在。” 淑妃说:“送送三公主。” 白面高额的侍女于是俯身,冲着顾清平行礼,顾清平站起身,垂眼看了看淑妃,而后行礼,跟着白面侍女下去了。 此刻恰恰有风吹进来,拂得满堂白纱飘舞,飞扬的白纱之间,并不能看清淑妃,顾清平心头涌上几分莫名,往日里那个慈眉善目的淑妃娘娘,好像在此刻,与以往已然不同了。 她并没有过多在意。 回到凤栖宫时,妃子们正向程后请安,夫人并不在这里,皇后看起来高兴极了,握着玉如意,脸上笑意深深,各宫嫔妃们也都配合的笑,看起来和谐至极。 顾清平从外头进来,踩着碧绿凿花的砖,黑色裙摆在满堂红飞翠舞中格格不入,皇后看见她,于是招手让她上前。 她乖巧地走过去,低身俯在皇后手边,皇后摸了摸她的头发,顾清平只能看见她耳边硕大的东珠,衬得皇后的肌肤莹白如玉。 皇后笑着说:“你去看了淑妃,她可还好?” 顾清平亦笑着回答:“淑妃娘娘看着还好,就是倦怠些,清平与她说了几句话,她便乏了。” 皇后把玩着玉如意:“人没事了就行。改日本宫再去瞧瞧她。” 底下有个穿粉色长裙的妃子笑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宽和大度。方才臣妾来时,见到那样好的补品流水一般送到春来殿去,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皇后听得舒心,眉头更展,眼角眉梢皆是春风:“本宫是一国之母,她受了伤,合该如此。” 正说笑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珠月姑姑带着个蓝衣的侍女走了进来。侍女手上捧着个填漆盘子,盘内放着个檀木小盒。 珠月进前下跪道:“娘娘,今年的鲛珠,如今已经交上来了。陛下着人送了过来,说让娘娘裁度。” 皇后招手让她们进前,顾清平自觉起身,退至一边。 那捧盒的侍女往前几步,半跪在台阶上,高举托盘,珠月上前揭开盒盖,只见红锦做底的盒子里,盛放着十来粒大小均匀的雪白珠子,莹润如玉,粒粒堪称上品。 皇后看了几眼,眉头就皱起来,问珠月:“往年进贡的鲛珠都有几盒,怎么今年就只这一盒?何况这也比去岁小了许多。” 珠月恭声回答:“底下人说是去年天时不好,那沿海一带的渔村都受了涝灾,故而只得一盒,也是选了品相最好的呈上来的。” 皇后听闻,自然也知道前几年天时不好,也只得罢了。于是叫珠月拿上来。 她就着珠月的手,挑了挑盒中的鲛珠,皱起的眉就没落下,满堂里都看出皇后此刻心情不虞,都不敢说话。 皇后朝顾清平招了招手:“你来。” 她上前。 皇后用长指甲拨弄一下鲛珠,说:“你看看,这些鲛珠比起往年分给你们的份例如何?喜欢就选一颗去,研碎了敷面最佳。” 顾清平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最后在皇后薄怒的目光里下跪:“回皇后娘娘,往年……上阳宫并没有分到过这些。” 皇后愣住,殿里安静下来。 珠月的手抖了抖,皇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这从前的事,说什么。如今你住在明和殿,自然有这些。”于是她从盒子里挑了颗最大的,亲手递给顾清平。 顾清平千恩万谢,方才收了。 皇后盒上盖子,着人拿下去,又继续说笑起来。 等到妃子们都散去,珠月扑通一声跪在皇后面前,嗫嚅不敢言。 程后接过临安端来的茶水,尝了一口,冷笑道:“本宫往年最信任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让你安插裁度,你就这么丟本宫的脸?” “回娘娘,往年鲛珠进贡得不多,您又爱研碎了敷面,奴就自作主张,扣下了那些不得宠的份例,哪知道……”珠月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闻得奴婢衷心为主,皇后气渐渐消了,只是还厌珠月的擅作主张,于是道:“你自作主张,就罚你两个月的俸禄。” 珠月叩首:“叩谢娘娘隆恩。” 皇后于是靠在软枕上,懒懒地说:“其他宫里的份例就减半吧。毕竟这鲛珠稀少,夫人那里,就不必送了。他们谢家财大气粗,怎么会在意这点东西。” “是。” “行了,弄些来,本宫敷面用,这许久不用,脸都松了不少。”皇后道。 珠月连连应声,于是侍女们备好器具,珠月亲自挑了一颗,放入磨盂中,慢慢研磨起来。 磨碎了蒸干,又掺了清早收集的露水,才敢上皇后的脸,只是还没半盏茶的功夫,皇后就吃痛起来,将这鲛珠粉洗了下去。只见半边脸都红肿起来,还冒了红痘。 她疼得叫人传太医。 太医来了,用了些清凉的药敷脸,才觉得好些,太医又尝了尝那剩下的鲛珠粉,脸色有些凝重:“娘娘,这里头放了点一介草,这草含毒,上脸易使肌肤溃烂。只是中原地区不生此草,只有沿海才生。” 皇后大怒,立刻把那盒鲛珠拿出来,太医一一查验,确定里头都含有一介草,他上手拿起一颗,放进水里,再使点力气,就把那鲛珠捏碎了。 见此情景,皇后如何不知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于是怒极。 顾清平早早听到动静,过来侍奉,程后一眼看见她,把她叫上前,说:“有人要暗害本宫,你正好闲着,去帮本宫查查,试试你在璇玑先生那儿都学了什么。” 顾清平只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