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龙夺心(下)》 第十一章 「明丽!」 当郝蔓荻跑回主屋,她的朋友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让她不禁惊讶地张开嘴巴,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 「蔓荻。」何明丽不知打哪儿来的消息,得知他们正在郊区庄园度假,并且神通广大的找到地方。 「妳怎么来了?」她一边走近何明丽,一边招呼姆妈再为她们重泡一壶红茶,然后在何明丽对面坐下。 何明丽打量郝蔓荻,从她凌乱的头发到颈侧那些转淡的吻痕,不放过任何一处。接着她又拿起茶杯就口,从杯子的边缘看见郝蔓荻洋装的裙襬,上头沾了些树叶和泥土,嘴唇极为艳红,甚至带了些肿胀,一看就知道被人彻底吻过,不难想象刚刚她才在这座庄园的哪个角落,和韦皓天缠绵。 何明丽重重地放下茶杯,感到非常生气。 被韦皓天抱在怀里的人原本应该是她,如果蔓荻没有出现搅局的话。 她注意韦皓天已有许多年,表面上说厌恶,其实心里面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几近发狂的程度。 「明丽?」 从她第一次在「法国公园」见到他开始,就对他一见钟情,喜欢上他了,而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 当时蔓荻刚上船,还在前往法国的途中,她才正在高兴,终于不必再生活在蔓荻的阴影下,可以好好谈一场恋爱,怎料五年下来,她还是鼓不起勇气向韦皓天表白,蔓荻却又回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走韦皓天。 「明丽,妳干么一直不说话,光盯着我瞧?」郝蔓荻搞不懂好友干么拿火一样的目光打量她,好像非把她烧穿一个洞才甘心,于是纳闷的问。 「没什么。」何明丽摇头。 只是恨不得杀了妳而已! 「我只是在想,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担心。」她口是心非的微笑道。 「咦,真的吗?」郝蔓荻傻傻相信。「我的脸色真的不太好吗?」莫非是每天晚上的激烈运动,让她消耗了太多体力,都已经反映在外表上头。 「真的不太好。」何明丽嫉妒的回道,好希望能够跟她交换位置。 「真糟糕。」她没有镜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脸色,不过明丽会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得上楼化妆遮掩了。 看见郝蔓荻慌张轻抚脸颊的举动,何明丽更加嫉妒,她就算不化妆,也比自己美丽好几倍,上天为何这么不公平,赐给她如此亮丽的容颜? 「对了,妳还没告诉我,妳怎么会来这里?」按理说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个地方才对。 郝蔓荻再一次问何明丽。 「我吗?」何明丽指着自己干笑。「其实是因为我正好在这附近拜访朋友,听说妳也在这儿,就顺便过来看妳了。」 这不是真的,是她花了不少银两雇请私人侦探调查他们的行踪,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知道他们一个多礼拜前搬到这儿,因为他们身边都有商维钧的人马暗中保护,想探得一些蛛丝马迹还得靠运气,她也是直到昨天才知道这件事,立刻就赶了过来。 「妳真好,明丽,还会专程来看我。」郝蔓荻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这给了何明丽见缝插针的好机会,她赶紧装出一脸关心的说。 「怎么了,蔓荻?妳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很愉快哦!」 更是令郝蔓荻感到沮丧。 「没什么,可能是因为闷,这里的生活太安静了,一点娱乐也没有。」跟她喜欢热闹的个性相冲突。 「那妳为什么不回上海去?」何明丽马上提议。「妳已经离开上海有一段时间,大伙儿都很想念妳,就回去嘛!」回到那个花花世界,她才好兴风作浪,找机会下手。 「我也想回去。」郝蔓荻支支吾吾地。「但是我怕皓天他……我怕我丈夫他会……」会不同意…… 「看不出妳是这么乖的人。」何明丽故意笑得很暧昧刺激她。「妳一定很怕韦皓天。」 朋友多年,何明丽知道郝蔓荻最受不了刺激,只要一刺激她,她便会立刻跳起来,为自己辩护。 「谁怕他啊!」她果然立刻跳起来为自己辩驳。「我正想要回上海,干脆现在就跟妳一起回去。」证明她根本不怕他。 「好啊,我们一起回去。」何明丽异常兴奋地附和道。「今天敦业家开舞会,等我们回到上海以后,立刻去参加,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又见到妳。」 「嗯,就这么决定。」郝蔓荻什么都不管,一心想回上海,逃离这座令人窒息的乡间别墅。 「妳先稍坐一下,我上楼整理行李,一会儿就好。」她决定这次要自己整理行李,省得姆妈知道跑去告诉韦皓天,到时又走不成。 「嗯,妳去忙吧!」何明丽可高兴着呢!她原本只是想来探查他们夫妻相处的情况,没想到却让她成功说服蔓荻回上海,也算是意外收获。 何明丽脑中盘算的主意其实不难理解,她打算尽可能地挑拨韦皓天和郝蔓荻,让他们夫妻俩不和。 韦皓天那边是没办法,她压根儿找不到机会靠近。但郝蔓荻这边就很好下手了,毕竟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朋友很多,但真正知心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她就是其中跟她最亲近的朋友。 她实在很想亲眼目睹,当韦皓天听见郝蔓荻丢下他一个人回上海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必定是暴跳如雷。 「我行李都整理好了,走吧!我们现在就回上海。」郝蔓荻提着简便的行李下楼,眼里装满对重返上海的期待。 只可惜,她看不到。韦皓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她连眼睛吃冰淇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遗憾。 「妳的行李只有这些?」仅仅一只皮箱,何明丽有些惊讶。 「我本来就没带多少行李过来。」他们走得那么匆忙,行李又全由姆妈打理,能带多少? 「那正好,我家的车子没妳丈夫的车子那么豪华,太多行李我还怕装不下呢!」这也是让何明丽不甘心的一个主要原因,毕竟韦皓天太有钱了,在上海市的房子不算,光郊区的资产就难以估计。 就拿他们目前所在的庄园来说好了,就占地好几公顷,而且像这么大片的土地,还有好几处,有些还紧邻上海市,未来的增值潜力看俏。 此外还有银行、面粉厂也都赚大钱,更何况是正在兴建的铁路,将来的利润一定更为可观! 「这妳不用担心,就算我都不带行李回去,也不怕没衣服穿。我们在上海的房子还有一个更衣间,里面满满都是衣服,不打紧的。」郝蔓荻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是怕她行李太多,她反倒炫耀上海的家中还有个更衣间,气煞了何明丽。 「我晓得妳衣服多,我们赶快走吧!免得赶不上派对。」何明丽气得诅咒郝蔓荻最好得到报应,抢走她的心上人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她面前炫耀韦皓天对她有多好,让她几乎气绝。 何明丽的诅咒很快得到效果。 郝蔓荻和何明丽才刚跨出主屋,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搬上车,韦皓天就已经赶到门口,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何明丽本该暗暗拍手,恭喜郝蔓荻终于得到报应,但是她被韦皓天的帅气深深震慑住了,竟然忘了幸灾乐祸。 他平时出现在她面前,都是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算偶有一小撮头发掉落,也只是更增添他的男人味儿,并没有对他的外貌造成多大影响。 可今天!他没有穿西装,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衬衫袖子并卷到手肘以上,胸前的扣子也因为骑马打开了好几粒,露出坚实的胸膛。长久以来一直用发油固定的头发,这会儿完全摆脱束缚,像是海盗般随意散落,完全就是一副浪荡子的形象。 何明丽看呆了,彻底迷失在他全然的阳刚美之中,差点要跪下来膜拜。 「妳这是干什么?」 只可惜这个如同阿波罗一样俊美的男人不是她的,而是她最痛恨的郝蔓荻,他们已经结婚。 「我要回上海!」郝蔓荻倔强的抬高下巴,回答韦皓天的问题。 「回上海?」他瞇起眼睛,打量何明丽和郝蔓荻,判定是何明丽搞的鬼。 「对,我受够了这个鬼地方。」郝蔓荻赌气回道。「而且我也受够了你的陪伴!」 这算是非常大胆的举动,郝蔓荻不知死活的说法,就连何明丽也听得胆战心惊,同时又期待韦皓天能够使出激烈一点的手段教训郝蔓荻,让她知道他的厉害。 有几秒钟的时间,韦皓天看起来像是要挥动手中的马鞭,鞭打郝蔓荻,但他总能在最后关头忍住。 瞬间就看见他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彷佛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似地咬紧牙根,紧握住马鞭的手,爆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 「我知道了,妳先回上海,我随后就到。」 令何明丽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能够忍住火气不教训郝蔓荻,他的愤怒那么明显。 「走了,明丽。」反倒郝蔓荻似乎毫无知觉,拉着何明量就跳上车,当着韦皓天的面扬长而去。 「噗……」 汽车排烟管所冒出来的白烟,是对韦皓天的最大侮辱,他却只能紧紧握着双拳,愤怒地跳下马,进屋宣泄他的愤怒。 「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不要摔了!」 愤怒不已的韦皓天,既狠不下心对郝蔓荻下手,只好转而残害屋里面的其他东西──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摆饰。 「可恶……」他要像这样愤怒到什么时候? 「可恶!」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老爷!」 他找不到答案,只能拿一屋子的古董出气。 ***bbs.***bbs.***bbs.*** 郝蔓荻回到上海以后,立刻就换上衣服马不停蹄地去参加朋友开的派对,韦皓天在三个钟头以后也回到上海。一回到韦公馆,就听见男管家支支吾吾地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他却已经无力反应。 他万分沮丧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仰头看天花板,而后用手捂脸叹息。 姆妈在旁边看着他难过,也跟着难受。因为她知道他有多爱郝蔓荻,但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战战兢兢地将她捧在手心,深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打碎。 但他好像完全没顾虑到自己才是最需要呵护的人。 姆妈极为心疼。 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这让跟随他多年的姆妈很不舍,忍不住跟着掉泪。 「老爷,要不要我去放水,让你洗澡?」从郊区庄园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上海,如果能够泡个澡,或许有助于和缓心情。 姆妈拭掉眼角的泪建议。 「不用了,张妈。」韦皓天摇头。「我想静一静。」 姆妈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安静地走开,将客厅留给韦皓天一个人独处。 位于客厅墙边的巨大座钟,不识相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破坏一室宁静。韦皓天直觉地将头转过去看黄铜镶花座钟,脑中的景象彷佛也跟随着座钟上的长短针,呈逆时钟倒转,倒回到从前。 他看见身穿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的自己,是如何地在交易行里来回穿梭,为的就是寻找最佳时刻,进场交易股易。 他又看见自己是如何大胆地靠着敢冲敢拚,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为了这桶金,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进巡捕房,或进监狱吃牢饭,但他依然活力旺盛,立志要成为银行家,征服大上海。 接着,他成功了,运气非常好。 他的好运气甚至反映在对郝蔓荻的专注上面,多少年来他看着她、盯着她,并庆幸无论她的身边围绕了多少男人,她都没有嫁人的意思,这让他欣喜若狂。 然后,时间的转轴,走到她要去法国留学的那一天。 他没忘记自己是如何地心焦,如何地在码头边来回走动,因为他好怕她会一去不回头,留在法国当地或嫁给法国人,这都教他无法忍受,差点冲出送行的人群,叫她不要走。 他真的好傻。 想到自己就像个傻子在背地里守候,韦皓天不禁想笑,也真的笑出声。 他为梦想付出太多代价,以为只要得到她以后,她就会慢慢懂得他的心,就会感动于他曾经做过的努力。结果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什么心事也不敢让她知道,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当初的穷小子,一个连鞋子都穿不起的臭拉车,永远抬不起头来。 韦皓天越是深入想,笑得越大声,笑到几乎控制不住。 「哈哈哈……」但他随后又想起郝蔓荻娇俏的脸庞,和傲慢却迷人的态度,笑容又倏然褪去,觉得自己真的是有被虐待狂。 他越想越烦,干脆从沙发上跳起来,通知管家备车,他要去「地梦得」找莉塔娜聊天。 「地梦得」内烟雾袅绕,天还没全黑,就充斥着寻欢客。这些寻欢客,或是拥着身材姣好的白俄女郎在舞池中跳舞,或是拿着酒杯,靠在吧台与陪酒的白俄女郎大胆调笑,再不就搂着看上的白俄女郎上楼泄欲,十足的男人天堂。 蹙紧眉头,环看四周。韦皓天丝毫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迷人之处,环境简直糟透了。 太吵不说,空气也很糟,同时又脏。长期处在这种环境,就算是再健康的人也会生病,难怪莉塔娜的脸色会这么不好。 「你怎么又来了?」莉塔娜不知道他干么左顾右盼,但很不希望再一次在这个地方见到他,怕会给他带来麻项。 「找妳聊天。」他要莉塔娜坐下,并谢绝所有主动靠过来的白俄姑娘,挑明了只要莉塔娜。 莉塔娜见状苦笑。韦皓天对女人的吸引力可说是无远弗届,无论中外都喜欢他,也迫使他必须不断摇头,以阻挡不断涌过来的艳遇,想想也真辛苦。 「你不要常来这种地方,被你太太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女人最小心眼,尤其对心爱的男人,一根头发都要计较。 「她才不会在乎,妳白操心了。」韦皓天露出极嘲讽的笑容,告诉莉塔娜:她多虑了。郝蔓荻才不管他会被外头的女人拔掉多少根头发,她只管自己。 莉塔娜的表情于是更加沉重,他说这话时眼神充满了哀伤和痛苦,好像被什么人拿棍子重重打了他似地落寞。 「你们两个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她相信打他的人必定是郝蔓荻,不会有别人。 「没什么,只是沟通不良。」他笑笑地拿起酒杯,摇晃了几下,总觉得自己最近的人生越来越不安定,像极了这杯酒。 「怎么个沟通不良法,可以告诉我吗?」她不想探人隐私,但他看起来真的很落寞,那使她迫不及待的想帮助他。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我只是觉得……说话好难,我不晓得该怎么跟蔓荻说话。」 他可以面对客户侃侃而谈,可以在莉塔娜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吐露自己的心事以及对郝蔓荻的爱慕。他甚至将他们小时候相遇的经过,像说故事一样的背诵一千次、一万次,但真正面对郝蔓荻,他却突然变成一个生涩的大男孩,连最基本的交谈都忘了怎么做,这使他万分沮丧。 「你太在乎她。」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太在乎她,在乎到只要一站在她的面前,就自动矮了一截,因为躲在他内心深处那个贫穷少年始终没有长大,还是一样的自卑。 「或许吧!」他不否认自己很在乎郝蔓荻,她的一举一动都教他陶醉,十足的大傻瓜。 莉塔娜拿起酒瓶在他的杯子里倒上一杯酒,间接表达对他的敬意。他或许是个为爱痴狂的大傻瓜,却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没人能像他这般专注。 「不要光说我了,也谈谈妳的事,妳的脸色越来越差,都没有好好休息吗?」他们不过二十来天没见,她的脸就苍白得跟鬼一样,眼眶下还有明显的黑眼圈,脸颊也更形消瘦。 「我──最近店里还满忙的,找不到什么空闲好好休息。」她说谎,不敢说她得了梅毒,并且已经到了末期,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我就说妳应该离开这个地方。」韦皓天皱眉,「这个地方的空气混浊,而且每天都这么吵,真的不适合妳。」 她适合安静,适合被照顾。她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却委身在这座骯脏的小妓院,他是怎么样也看不过去。 「不适合都待了五年,早习惯了。」莉塔娜比谁都了解这个地方的骯脏污秽,她的梅毒也是因为这样染上的。要知道这里的寻芳客哪一国的人种都有,不单是上海人,还有些外国水手,他们身上往往藏着些不易发现的病毒,好多女孩子因此而遭殃。 「习惯可以改变,妳还是走吧!离开这个地方。」韦皓天不知已经说几次要带她离开「地梦得」,她也不知道拒绝过几次,这次却无法摇头。 她已经时日无多,如果在有限的日子里面,可以时常和他见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生病的征状越来越明显,不可能不被妓院的人发现。 也就是,她很快就会被妓院赶出去,到时候她不是流浪街头,就是找个破落的住所度过剩下的日子,除非她接受韦皓天的提议,否则没有第三种选择。 「离开这个地方,我要靠什么生活,你倒是告诉我。」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平白接受他的帮助,她有她的自尊。 「我会帮妳找到工作。」他说。「不然我也可以先借钱给妳,总之妳还是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身体才不会出问题。 「等你真的帮我找到工作,再说吧!」她谢谢他的好意,韦皓天却是十分认真。 「我一定会帮妳找到工作,妳答应我,到时候妳一定走。」离开「地梦得」。 「如果你真的帮我找到工作,我一定走。」她承诺如果他能帮她找到工作,让她有尊严的活下去,她就会离开妓院。 「就这么说定。」韦皓天拿起酒杯一仰而尽。「等我找到适合妳的工作,会再通知妳,也会为妳安排住处。」 「嗯,那就麻烦你了。」这次她没有拒绝,这让韦皓天的心情好一点,淡淡展露微笑。 「那么我先走了,妳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会帮妳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做钢琴老师或是有钱人家的保母都是不错的选择,他会积极寻找。 「再见。」韦皓天像往常一样,留下巨额的酒钱后便戴上帽子走人,莉塔娜亦仍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 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一转身,她便掉泪,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多久?也许还有好几个月,也许短短几天,就连医生也不敢肯定。 莉塔娜小姐,妳得了第三期梅毒。 她忘不了那天她到医院看检查报告,医生对她说的话,怎样都不敢相信。 而且毒素已经侵蚀到妳的脑细胞,可能会引起脑膜炎,妳要特别小心。 医生说的话无异是晴天霹雳,却也间接说明最近她老是闹头痛,有时甚至痛到快昏倒,站都站不稳的原因。 妳的家族里面,是不是有人因为脑部疾病死去?因为我看妳的脑部病变比其他的梅毒患者更为严重,有可能是遗传。 医生并进一步点出她之所以病情急速恶化的原因,她母亲就是死于急性脑膜炎,根本来不及抢救。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遗传了母亲的特殊体质。更想不到,自己会染上梅毒,她一直很小心,尽量保护自己,没想到厄运还是找上门了。 也或许是她太大意,以为几年前生的硬下疳是细菌感染,而它确实也一阵子就消失,只留下淡淡的斑,所以她才会以为没什么要紧,殊不知病并未痊愈,而是进入了梅毒的潜伏期。 接下来几年,她偶尔会出现一些皮疹或是斑疹,但也很快消失,她以为是普通的皮肤病,也没多加理会,怎么会晓得那是第二期梅毒的症状? 一切都太晚了。 双手紧紧捂着脸,莉塔娜怨叹命运的捉弄,好像所有不幸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原本养尊处优,住在媲美宫殿的大城堡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接着突然发生一场革命,将她从原本的皇室贵族,打成一般平民,甚至落魄到异乡当妓女。而老天彷佛认为这样的打击还不够似地,竟还让她染上梅毒,并且是最末期。 莉塔娜痛苦地闭上眼睛,算是败给了命运。 只是,老天对她还不太差,至少让她在最后的生命里面,遇见了韦皓天。他们虽然无法成为情人,但至少相知相惜,这也算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不是吗? 仰头看着天空,莉塔娜问上苍,然则上苍也无言,只能默默地降下毛毛细雨,给她回应。 第十二章 人潮拥挤的派对,仍像往常那般喧哗,无处不是充满笑声。 「哈哈哈……」 往来宾客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唯恐他人不识货,看不懂身上穿戴的宝石重几克拉,一直在举手投足间强力晃动,以彰显自己的身价。 郝蔓荻手拿着酒杯,看着隔壁那位肥胖女士夸张的动作,没来由地觉得很闷。 她再调回视线,看着周遭的朋友,口沫横飞地说她们最近又买了多少衣服,或到哪里的别墅度假,更觉得无聊。 不晓得怎么搞的,她觉得很空虚。大概是跟她任性私自跑回上海有关系,她不该不管韦皓天的感受,当着他的面走掉,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应该很生气吧? 郝蔓荻猜。 他的马鞭握得紧紧地,脸上爬满了愤怒,当时她还以为他会拿马鞭抽她,可他终究还是忍住,那个时候的他,不可思议的英俊。 想起自己任性的行为,郝蔓荻就觉得后悔,并且深深渴望能再次投入他的拥抱之中,跟他忏悔。告诉他,她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只是一时冲动…… 「蔓荻、蔓荻!」 朋友们东南西北已经扯了一大串,唯独郝蔓荻一个人神游,这让所有围着她说话的朋友很不满,直嚷她的名字。 「啊,什么?妳们在叫我?」她一时之间还不能回神,眼神呆滞。 「妳在发什么呆呀?」朋友抱怨。 「没事,只是有点闪神。」郝蔓荻这才完全从对韦皓天的渴望中清醒与朋友应对。 「妳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大伙儿看她呆呆的,卯起来和她开玩笑。 「我……」 「蔓荻哪有可能怀孕,她才和韦皓天结婚多久?不可能的!」 人家问的是郝蔓荻,抢先回话的却是何明丽,朋友们都觉得她很怪。 「明丽,妳干么这么激动?」又不干她的事。 「我──」何明丽难以回答。「我只是不喜欢妳们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只想保护蔓荻而已。」她临时找到借口。 「妳的立意是很好啦!」朋友怀疑地打量何明丽。「但是妳怎么知道蔓荻没有怀孕,说不定她现在的肚子里面,就有个小baby。」 「对啊,谁晓得?这种事很难说!」其他朋友附和。 大家吃吃笑成一团,郝蔓荻只得也跟着笑,只有何明丽的脸色很难看。 小baby啊! 郝蔓荻一面笑,一面幻想起自己的肚子装了个小生命的模样,并且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她和韦皓天的孩子,一定会长得很漂亮吧!男的像他,女的是她的翻版,或是综合起来也不错,因为父母的长相都很出色嘛! 郝蔓荻没头没脑开始想象起小baby的模样,看在何明丽的眼里更加光火,嫉妒得半死。 「对了,妳们之中有没有人认识比较好的钢琴老师?」说着说着,朋友突然想起。「我堂姊在为她的小女儿寻找钢琴老师,如果妳们有认识的话就介绍一下吧,薪水不错呢!」少说也有八、九十元。 「我会帮妳留意一下。」其中一个朋友道。 「我也会帮妳留意。」郝蔓荻也随口应答,没想到竟有人促挟地接口道。 「干么这么麻烦找别人?」 那人开郝蔓荻玩笑。 「蔓荻的钢琴就弹得满好的,干脆请她去教就好了嘛!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最恶意的玩笑。 众所皆知,郝蔓荻是个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弹钢琴只是为了兴趣,或说身为一个名门淑女最基本的教养,哪可能去领别人的薪水,当别人的钢琴老师? 大家都是名门出身,都知道这个建议不可行,却故意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摆明了是嘲笑她家道中落,不得不买卖婚姻的窘境,真的非常恶毒。 郝蔓荻当场僵住,俏脸不再带着笑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何明丽连忙打圆场。 「去去去,这个玩笑不好笑,我们换点别的。」 然后大家才又东聊西扯,最后郝蔓荻听不下去了,决定离席。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妳们慢聊,我先走了。」她随便找个借口先离开派对,朋友也不留她。 「什么嘛!只是开个小玩笑,就摆出一张臭脸,谁欢迎她来!」开玩笑的朋友抱怨,丝毫不知检讨。 「不过妳也太过分了,蔓荻什么身分,妳竟然敢跟她开这种玩笑?」要她去当钢琴老师。 「她什么身分?不就一个过气的富家千金,为了钱嫁给韦皓天……」 吱吱喳喳。 接下来就看见一群女人,用着歹毒的话攻击郝蔓荻。一半是为了一吐多年来被她踩在脚底下的怨气,另一半则是因为嫉妒她嫁了韦皓天这个金龟婿,听说他对她好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买给她。 哼,太不公平了!什么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 一群女人卯起来道郝蔓荻的长短,这头的郝蔓荻嘴巴也没干净多少,一样一个一个点名诅咒。 那些可恶的女人,给她等着瞧好了,哪天她一定要痛痛快快骂上一回,扳回一城! 她带着一肚子不快踏进客厅,意外发现韦皓天早已回来,正在喝酒。 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郝蔓荻原本满肚子的怨气很快消失不见,换上浓浓的歉意。 她想跟韦皓天说对不起,她不该就那样走掉,可又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她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他根本不看她。 没办法,她只得动手拿酒瓶想为他倒酒,却被他一把抢走,一点也不领情。 郝蔓荻耸耸肩,对他孩子气的作为不予置评,谁教她犯错在先,他不理她也是应该的,怪不得他。 不过,跟韦皓天一样,郝蔓荻也是不会开口跟对方道歉的人。她被娇宠惯了,向来只有颐指气使他人的分,还没跟人低声下气道歉过,这会儿真的不知道如何向韦皓天示好。 「派对真无聊。」她找不到话题,只好拿派对做为开场白。正巧韦皓天最讨厌她那群朋友,于是冷哼。 「怎么,不好玩?」他的眼神尽是轻藐。「妳不是最喜欢参加派对?」一回到上海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参加派对,这会儿倒嫌弃起来。 「也不是不好玩,只是……」只是她想念他,觉得对他很抱歉,心思根本没放在派对上,连带着也无法尽兴。 「哼!」韦皓天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原谅她,也不理她,除非她能找出让他感兴趣的话题来,否则别想。 「唉,说话好难。」这大概是他们两人唯一的共同点,都不知道怎么跟对方沟通,郝蔓荻叹气。 「对了,你有没有认识哪一位比较好的钢琴老师?我有一个朋友她堂姊要为她的小女儿找钢琴老师,要我们帮忙推荐。」郝蔓荻实在是已经找不到话题了,才扯到这方面,没想到竟然就给她扯对。 「妳朋友的堂姊需要一个钢琴老师?」韦皓天原本晦暗的眼神,因她这句话而变得光亮,她直觉地点头。 「对啊,她刚刚才在派对上要我们帮忙引荐。」而她也因此受了一顿不小的侮辱,至今仍余恨难消。 「有限制国籍吗?」他沈吟了一会儿,思索推荐莉塔娜的可能性。 「应该没有吧!」郝蔓荻猜。 「我想推荐一个俄籍的钢琴老师,如果可能的话,妳去帮我关照一下,我会好好谢谢妳。」购买更多的珠宝给她。 「俄籍老师?」郝蔓荻偏头想了一下。「嗯……其实也不错,俄籍的钢琴老师水准一般都很高,我相信我朋友她堂姊应该能够接受。」 俄罗斯无论是文化或是艺术,本来就拥有很高成就,若不是十月革命,将沙皇推翻,这些高水准的工匠或音乐家,根本不会有机会进到中国来。 事实上,他们连一般的贵族千金都弹得一手好琴,水准丝毫不下欧美那些乐手,做为家庭钢琴老师绰绰有余,恐怕还委屈她们了呢! 「好,我会帮你推荐这位俄籍老师。」郝蔓荻压根儿不晓得韦皓天想推荐的人的来历,就为了讨好他一口先答应下来,果然赢得良好回应。 韦皓天原本紧绷的脸,这会儿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郝蔓荻都看傻了,她从没看过他这么柔和的表情,真的迷人极了。 「妳干么一直看着我?」反之,韦皓天则尚未忘记她的任性所带给他的伤害,立刻又回复为原先的冷漠。 「没有啊,我哪有一直看着你?根本没这回事。」对于她被当场逮到,郝蔓荻有些困窘,打死不肯承认。 韦皓天面带嘲讽地看她一眼,起身就要外出。 「你要去哪里?」郝蔓荻张大眼睛看着他戴帽子的动作,知道他又要出去。 「去澡堂洗澡,不行吗?」他斜眼睨她,郝蔓荻一阵脸红,吶吶地问道。 「干么去澡堂?」她不懂。「家里的浴缸本身就很大,很舒服啊!为什么非去澡堂不可……」他们好不容易才坐下来说话…… 「因为我就是想去澡堂,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澡堂是除了弹子房以外,他和其他四龙们最常聚会的地方,只要大家有空,都会相约去泡澡。 「是这样吗?」郝蔓荻一点都不信。「你确定你是要去澡堂,而非──」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嘴,打死不愿意把「地梦得」三个字说出来,说了他就会知道她在嫉妒。 「不信的话,妳可以跟来啊!」他故意调侃她,因为澡堂是一个「女宾止步」,她就算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 「谁要跟你去澡堂?恶心死了!」他明知道她不能跟班,还故意戏弄她,太过分了。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韦皓天耸肩,转身就要走出客厅。 「等一下!」郝蔓荻叫住韦皓天,想让他留下来陪她,又不知怎么开口,表情相当为难。 「又有什么事?」他扬高眉毛看郝蔓荻,只见她支支吾吾地硬着头皮问道。 「那……消夜怎么办?」他们只要做完爱以后,都会找食物补充体力,所以她这也算求饶。 「妳自己吃。」韦皓天非常不给她面子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跨大步出门,吩咐管家备车。 郝蔓荻只能咬着下唇,烦恼地看着他的背影,担心他又要去「地梦得」找白俄女郎。 另一方面,韦皓天则是一个人泡在注满热水的大浴池里,睁大眼睛,仰头呆看着天花板。 那……消夜怎么办? 看着办。 韦皓天叹气。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郝蔓荻热心的居中牵线下,莉塔娜顺利当上钢琴老师,教她朋友堂姊的小女儿弹钢琴。 当然,她并不晓得韦皓天和莉塔娜的关系,也不知道莉塔娜就是韦皓天常跑「地梦得」的原因,只是觉得她的气质很好,人又长得非常漂亮,并且弹得一手好琴。 她天真地把这个想法告诉韦皓天的那天,他们刚好在吃早餐,并且又是吃泡饭,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赞美人的心情。 「莉塔娜真的长得好漂亮,而且琴也弹得很好,我很喜欢她。」郝蔓荻一坐下来就是说莉塔娜的好话,让韦皓天颇为惊讶。 「难得妳也会赞美人。」他将报纸翻开到下一页,边瞧了郝蔓荻一眼,只见她噘高嘴。 「我是说真的嘛!」干么那个表情?「我朋友她堂姊也很满意,直跟我道谢说我为她介绍了这么一个好老师,还说她的许多朋友见识过莉塔娜的琴艺以后,都指名要她去教她们的女儿弹钢琴。」到底是名门贵族之后,底子硬是与一般的音乐老师不同,光指法就令人羡慕。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这么一来,莉塔娜就不怕没收入,也比较能安心住在他帮她租的房子,对她的自尊也有帮助。 「是啊,真是个好消息。」郝蔓荻也这么认为。「不过,她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我还满担心她的。」虽说俄国人天生皮肤白,不过她也白得太过分,似乎不太有血色。 郝蔓荻对莉塔娜的关心都写在脸上,韦皓天见状不禁挑眉。 看不出来她的心肠其实还挺好的,看来是他误会她了。或许她不若他想象中那般无可救药、那般势利,还有调教的空间。 想到她至少还有这个好处,韦皓天不自觉地把眼神放柔,动手将报纸又翻到下一页,继续看报。郝蔓荻看他一副没再打算理她的模样,觉得很别扭,浑身都不对劲。 自从那天以后,他们就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其实,应该说是他跟她冷战,她根本无意再继续同他生气,但他铁了心不理人,她也没有办法。 说真的,她还真想念他的拥抱。 郝蔓荻偷偷打量韦皓天一眼,不晓得该如何化解他的怒气。 他们从第一次发生关系以来,那方面就一直很能配合。如今突然陷入冷战,她每天都要独守空闺,想一想她真的很吃亏,得想办法改善这种情况才行。 「我──」她想到改善的方法,只是说不出口。「我很抱歉那天做出那样的行为。」 郝蔓荻硬着头皮低头认错,谦卑微弱的语气,终于引起韦皓天的注意,他不再翻报纸。 「妳说什么?」她的声量虽然不大,但他的确听见道歉的字眼。 「我、我在为那天任性离开别墅的事,跟你道歉嘛!」她的脸都红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觉得、觉得……」她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跟你道歉,那天我表现得太过分了,对不起。」 她大小姐这辈子大概不曾跟人道过歉,说起话来、动起嘴来都像殭尸,却是韦皓天见过最可爱的时刻。 「妳真的后悔了?」他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后悔了。」她点点头,认真的保证。 「而且真心想道歉?」他又问。 「嗯。」她又点头。 韦皓天将报纸放在一旁,双眼盯着她。郝蔓荻被瞧得心儿怦怦跳,好怕他又会像前几次一样拒绝她的示好,给她碰软钉子。 她悄悄地咽下口水,等待他的反应。韦皓天只是一直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很难相信。」表情深奥难懂。 「我已经很有诚意,你再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了。」她大小姐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向人道歉,却被当面丢回来,可以想象她有多气愤。 「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妳的诚意。」他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也会大方给她机会。 「什么方法?」她根本搞不懂他的意思。 韦皓天朝她伸出手,暗示她方法很简单,只要她肯行动,和解不是问题。 郝蔓荻脸红心跳地起身,将手交给韦皓天,下一秒钟她便安安稳稳地坐在韦皓天的大腿上,窝进她日夜思念的胸膛。 「对不起。」她说得小小声,蚊子似的道歉一点也不够诚意,韦皓天却不在乎。 「知道错就好。」他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算数,火热贴上她的唇也警告她最好小心一点,郝蔓荻恭敬不如从命。 由于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在一起了,吻起来特别疯狂。韦皓天火力全开,深入她的舌疾如风、狂似火,三两下便点燃起熊熊烈焰。郝蔓荻倒也不遑多让,除了全力配合他的索吻之外,还会反过来挑逗韦皓天,才开始接吻不到一分钟,他们已是气喘连连,浑身充满热气了。 郝蔓荻靠在他的胸膛上喘气,从他突然绷紧的大腿感受到他明显的欲望,她猜想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将她抱上楼关上房门缠绵。 结果并没有,韦皓天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轻抚她的背,吻她的额头,她顿时觉得这样也不错,只要不吵架怎么样都好。 「妳有没有发现到,这是我们第一次能够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说话?」他们两人不是吵吵闹闹,就是上床,唯一的一次谈话也以不愉快收场,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是啊,感觉真好。」她也厌倦了老是同他争执,也想安静的过日子。 是啊,感觉真好。 韦皓天真心希望这样的气氛能够持续到永远,不要再有什么风风雨雨,他们真的需要多一些安静。 花园中盛开的花朵,似乎也非常赞同他们的想法,频频在微风中点头。他们一起看向花园,一起迎向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感觉舒服极了。 被这前所未有的好气氛影响,郝蔓荻下意识地用手轻抚肚子,开始猜测里头是否有小宝宝,越想越有可能。 「妳干么一直摸肚子,肚子不舒服吗?」韦皓天注意到她怪异的小动作,颇担心地问。 「没有,我肚子好得很,没有不舒服。」她轻轻地放开手骂自己傻,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就胡思乱想起来,被人知道了,肯定笑她。 「那我就放心了。」确定她没事,韦皓天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瞬间觉得好幸福。 郝蔓荻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膛撒娇,总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夫妻生活,如果他们的日子,每天都能像这般宁静安祥,该有多好。 「我得去上班了。」 可惜,她这个娇撒不了多久,韦皓天就得工作。 「银行今天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不能待在家里头陪妳,妳要乖乖的吃饭,知道吗?」不要一大早就顾着梳妆打扮,连饭都不吃。 「知道,我会乖乖的吃饭。」她非常合作的点头,多少厌倦了每天一早就开始打扮享乐的日子,也想过得简单些。 难得她这么乖巧,韦皓天又低头给她一吻算是奖励她,郝蔓荻当然是照领不误,毕竟他们已经有整整两个星期没有碰对方了。 韦皓天气喘吁吁地结束和她的拥吻,若不是今天的会议太重要,其他的四龙都会到齐,他还真想取消会议待在家里,关他个三天三夜都不出门。 「我走了。」他放开郝蔓荻起身,郝蔓荻本想跟过去送他出门,却被他挡下来,柔声警告道。 「坐下来吃饭,我不用妳送。」既是关心,也是不放心,就怕她不肯乖乖听话。 郝蔓荻这回很合作,难得气氛这么好,她才不想惹他生气呢!况且她肚子真的也饿了。 韦皓天见她真的又坐下来吃早餐,才放心地戴上帽子出门,让她安安静静地吃饭。 郝蔓荻拿起筷子随意挟了一点酱菜放入嘴巴里咀嚼,第一次觉得酱菜其实还满好吃的,跟泡饭很配,难怪这么多人爱吃酱菜,并发展成各种口味,确实有它的好处。 也许是她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好了,平日看不顺眼的东西,今儿个在她眼里倒成了宝,越嚼越有味道。 就在她想偶尔吃吃泡饭也不错的当头,客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姐,太太正在吃早饭,请妳不要随便闯进饭厅!」 骚动的源头,是姆妈和不知道哪一家的小姐,两人正在起争执。 「她在饭厅是吧?让开!」 来人又是搜、又是闯地正愁找不到郝蔓荻,听姆妈这么一说──可给她逮到了,绝对要找她算帐。 「妳不能随便闯进去呀,小姐!小姐!」姆妈拦不住来人,只得让她成功闯关进入饭厅,那时郝蔓荻的筷子还拿在手上,根本来不及放下。 「晓裴,妳怎么来了?」而且还吵吵闹闹的,不像个大小姐。 施晓裴皱起脸打量郝蔓荻手上的筷子,觉得她才不像大小姐,竟然吃起泡饭来。 「果然嫁了个出身不好的丈夫,水准也会开始低落,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没上妆,也没换衣服,手里还拿着筷子,像什么话。 「我是什么样子不用妳管,妳到底来我家干么?」是,她是没化妆,没穿上漂亮的衣服还吃泡饭,但那关她什么事? 「我才懒得管妳。」施晓裴冷哼。「我只觉得奇怪,以前妳不是口口声声说最讨厌泡饭,现在倒吃得津津有味。」要洋化嘛!就要洋化个彻底,说一套、做一套,算什么? 「妳一大早上我家,该不会是专程来看我吃泡饭的吧?」不期然被逮到大啖泡饭,郝蔓荻既尴尬又火大,口气转趋强硬。 「我没那个闲功夫。」恰巧对方的火气也不小。「我是来问妳,妳为什么介绍个妓女给我,是故意害我出糗吗?」 「我什么时候介绍妓女给妳?」这是最严重的指控,郝蔓荻怎么也不相信朋友竟然会如此诬赖她,激动得脸都红起来。 「妳不知道莉塔娜是妓女吗?」施晓裴提出证据。「妳居然还敢要我推荐给我堂姊?」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莉塔娜是妓女?」郝蔓荻愣住。「这怎么可能,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我哪里搞错?!」施晓裴气得全身发抖,激动不下于她。「我告诉妳我哪里搞错!我不该听信妳的话,相信她是什么落难的伯爵千金,将她推荐给我堂姊,担任我小侄女的钢琴老师,结果证明她只是一个妓女!」 「她的钢琴弹得那么好,不可能是妓女!」郝蔓荻打死不信施晓裴的话,让她更加火大。 「琴弹得好的白俄妓女,上海比比皆是。」施晓裴残忍的点破事实。「『地梦得』妳应该听说过吧?她就是在那里上班!」 「『地梦得』?」听见这三个字,郝蔓荻的脸迅速刷白,口气不再那么肯定。 「对!」施晓裴气愤的回道。「她是那里的大红牌,十天以前才离开『地梦得』,担任我堂姊女儿的钢琴老师。妳知道当我知道这件事情时有多尴尬吗?更别提我堂姊还当场受到朋友的侮辱,差点气得不跟我说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天莉塔娜依照约定的时间到施晓裴堂姊家教她的女儿弹琴,正巧遇见施晓裴堂姊的友人来访,于是她堂姊就关上琴室的门,请朋友到客厅喝茶聊天。 只是她堂姊的动作不够快,朋友的丈夫随意看了一眼,就认出莉塔娜的真实身分,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晓裴的堂姊。 施晓裴的堂姊大怒,认为莉塔娜一个妓女,怎么可以踏进她家、教她的女儿弹钢琴?于是当场就找来帮忙引荐的施晓裴将她臭骂一顿。莫名其妙挨骂的施晓裴心有不甘,隔天早上──也就是今天一早,立刻跑来找郝蔓荻算帐,要她给个公道。 但郝蔓荻哪给得起公道?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以为莉塔娜只是个普通的落难贵族,谁知道她居然在「地梦得」工作过,而且还是个大红牌! 「妳说,妳要怎么对我交代?」施晓裴气不过,直嚷嚷。「妳居然捅了这么一个大楼子要我收拾,我怎么收拾得起?」 上流社会最重视的就是面子和名誉,如今这两样都蒙上污点,郝蔓荻就算有天大的面子,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我很抱歉。」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害她出糗,她也是被害人。 「光道歉有什么用?我被妳害死了啦!」施晓裴气得跳脚,不过郝蔓荻也没办法,因为她比她更生气。 她丈夫明知莉塔娜的来历,却没有告诉她,还要她帮忙引荐当钢琴老师,究竟有何居心? 「对不起,晓裴,请妳先回去,我有事要出门。」她要去银行找韦皓天问个清楚,看他有什么打算,为何干这种事? 「啊?」施晓裴跳脚。「事情都已经演变成这样了,妳还要出门?」有没有良心? 「不好意思,晓裴。」郝蔓荻边说边跑出饭厅。「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走。」不能留下来听她抱怨。 「蔓荻、蔓荻!」结果施晓裴也是白走一趟,郝蔓荻根本无法给她交代。 她不但无法给她交代,还要去找韦皓天给她交代,看他怎么解释! 郝蔓荻匆匆换上衣服、化好妆,便夺门而出。 第十三章 位于「聚南商业储蓄银行」二楼的公事房内,五龙们正眉头深锁,低头研究桌上的资料。 让他们眉头深锁的原因,不是财务报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事实上那些数字好得很,他们的投资都得到了极高的报酬。真正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是财务报表旁边那份名单,那才是大大有问题。 「看来吴建华这次是卯足了劲,非要跟你争华董这个宝座不可。」傅尔宣用指关节敲敲桌上的白纸黑字,上面写了一长串名字,都是吴建华最近拜访过的企业界人士。 「而且他的胜算不小,上海所有老一辈的有力人士他都找齐了,相当不简单。」蓝慕唐也跟着拿起名单观看,乖乖,足足有二十几位重量级人士,皓天怎么跟人家比啊? 「感觉起来就像老一辈的实业家,大战新生代的后辈,非把我们这些刚冒出头的新秀摘掉不可。」有够狠的,傅尔宣差点吹口哨。 「没办法,他们也感受到我们的威胁,总要做点事自力救济。」到底上海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地方,稍不注意,便会翻船,谁都不想莫名其妙阵亡。 「海泽,你的看法呢?」辛海泽算是他们之中最少话,但眼光最准的人。 「我会说这场仗不好打,看看名单的内容就知道,根本是全面宣战。」新一代的青年企业家们公推韦皓天为代表,老一辈的实业家们,则以吴会长为首迎战,看哪一方能够拿下华董的宝座,哪一方就占优势。 「我注意到这份名单之中,有个特别有趣的名字。」商维钧淡淡地提醒韦皓天,他的脸都拉下来。 郝文强,就是这个有趣的名字引起大家的兴趣,不巧他正是韦皓天的岳父。 「我相信他不会临阵倒戈。」郝文强的银行还掌握在他手里,况且郝文强的手上也没剩半张股票,起不了什么作用。 「要我就没有你的信心。」商维钧推翻韦皓天的猜测。「不要忘了,他不是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你,对你也还存有怨恨。」 「维钧说得对,是该小心。」蓝慕唐附议,「你先前故意将消息泄漏给小报,害银行被挤兑那笔帐,他不会轻易放过。」 「况且他还因此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你,依他的个性,更是不可能忘记,定会找机会报复。」 尽管他们一致认为,郝蔓荻不值得韦皓天付出这么大心力,但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当然全力支持韦皓天,给他当靠山。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认为应该多观察一下郝文强的动静。」省得阴沟里翻船。 「海泽说得对,狗急了都会跳墙,谁知道郝文强那只老狐狸心里在想些什么?多防范一点准没错。」 大家都认为不可小看郝文强这个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但毕竟在上海立足已久,难保不会搞鬼。 「维钧,你调得出人手来帮我吗?」像这种只能玩暗的,不能来明的游戏,只有商维钧最拿手,所有人都要拜托他。 「应该没问题。」商维钧允诺。「顶多我请疾风来帮你。」 叶疾风是商老爷子在世时收的另一个义子,收养的时间和韦皓天差不多,都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被商老爷子带在身边。他和商维钧、韦皓天三个人的感情好得像是亲兄弟,年龄也相仿,只比韦皓天小一岁,是商维钧得力的助手。 「那就麻烦你了。」韦皓天拍拍商维钧的肩膀,谢谢他。 商维钧微微挑高浓眉,暗示韦皓天他们所有人的麻烦,哪一次不是靠他解决?用不着矫情。 有个黑帮大哥的朋友,就有这点好处。大伙儿心照不宣的笑一笑,继续低头研究名单,不料── 「韦皓天,你给我解释清楚──」 大伙儿才刚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名单上,郝蔓荻即像个复仇女神,不敲门便闯进公事房,所有人同时愣住。 这愣住的人并且包含了郝蔓荻,她没想到他们竟然全部聚集在一起开会。 于是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显然没有人预料到她会临时闯进来,破坏他们的会议。 「我们还是先走好了,改天再找时间开会。」蓝慕唐是他们之中最机灵的,首先提议。 商维钧则是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谈论重要事情的时候被打扰,郝大小姐又犯了他的大忌。 大家默默的把桌面上的资料,全扫进皮革制的公事包里,一个接一个走出公事房。 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商维钧特别瞄了她一眼,轻淡却警告意味浓厚的眼神,教郝蔓荻不寒而栗。 韦皓天始终绷着一张脸,坐在皮椅之中冷眼打量这一切,认为她活该。 「妳又在闹什么?」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才比较缓和,开始有说有笑,她又突然翻脸,演出大闹公事房的戏码。 「我才没有闹呢!」她怎么晓得他们五个人全都在此?她又不是故意闹场。「我只是希望你把莉塔娜的事情解释清楚,别让我被人批得不清不白。」枉做了个替死鬼。 「莉塔娜?」韦皓天愣了一下。「她怎么了?」最近她的脸色很不好,该不会头疼的毛病又发作了吧! 「她很好,是我有问题。」郝蔓荻瞇眼,总算察觉到他们不寻常的关系。 「妳有什么问题?」吃好的穿好的,又不必出门工作,谁能比她幸福? 「当然有问题!」郝蔓荻气愤的回道。「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什么时候害妳?」韦皓天不晓得她一大早发什么疯,郝蔓荻很乐意让他知道。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莉塔娜是『地梦得』的妓女?」这就是让她发狂的原因。「你不但没告诉我莉塔娜的真实身分,还让我把她介绍给晓裴的堂姊当钢琴老师,她知道这件事以后,一早就上门来找我算帐,骂我害她丢脸!」 纸包不住火,莉塔娜曾在「地梦得」工作这件事终究浮上台面,再也瞒不住。 「妳就是为了这件事,特地跑来打扰我们的会议?」可恶,才不过短短十天,就露馅了,怎么会这么快? 「这件事还不严重吗?」郝蔓荻无法置信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冷漠。 「我把一个妓女,错当成高贵的伯爵千金介绍给名门世家当钢琴老师,并且害他们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你居然还有心情指责我打扰你们的会议?」到底谁比较离谱? 「莉塔娜确实是位伯爵千金,只是不幸被她父亲卖到妓院而已。」韦皓天还是坚持他没有做错,这气坏了郝蔓荻。 「我不管她是不是被卖掉,但她曾经待过『地梦得』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她是伯爵千金也一样,是个骯脏的妓女。」郝蔓荻非但不能体会莉塔娜的困境,反而用强烈的字眼形容莉塔娜,只见韦皓天脸色一沈。 「妳居然敢说莉塔娜骯脏?」他绝不许任何人污蔑他的朋友,就算是郝蔓荻也一样。 「本来就是。」郝蔓荻打死不承认自己用词不当。「她是个妓女,那还不脏吗?」况且他刻意隐瞒她的身分,本来就有错在先,凭什么对她生气? 「如果莉塔娜是个骯脏的妓女,妳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还差。」他承认刻意隐瞒是不对,但她也说得太过分了。 「什么?」郝蔓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这样说她? 「妳好像忘了妳也是被父亲卖掉的可怜虫,只是妳运气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而已,其实本质都一样。」他冷笑道。 「韦皓天!」 「妳跟妳那群朋友,全部是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仗势欺人的败类。 「妳看不起莉塔娜,但在我心中,她要比妳高贵许多,也更像名门千金。妳既不懂得体贴,也不懂得同情,更没有丝毫内涵,和她完全不能相比。」莉塔娜或许是个妓女,但她自尊心强,也懂得体恤他人,比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具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们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既然我这么差劲,你干么还要娶我?」郝蔓荻被说得有些难堪,也搞不清他真正的心意,他明明不计代价非要娶她。 「这就是我愚蠢的地方。」他承认自己傻,做了错误的选择。「当初我不该没做好市场调查就乱投资,现在才来后悔莫及。」 换句话说,他非常后悔和她结婚,甚至把她比喻成错误投资。最可恶的是,他竟然把她说得连一个妓女都不如。 「我恨你,韦皓天,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郝蔓荻这回真的遭受到强大打击,眼泪哗啦啦地夺眶而出,眼底装满了对他的怨恨。 「蔓荻!」韦皓天出声喊郝蔓荻,但她完全听不下去,耳朵里一直回荡着他说的话──她比不上莉塔娜。 郝蔓荻带着恨意离开韦皓天的公事房,韦皓天的眼睛里面同样装满了恨意,恨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伤害他最爱的宝贝。 「……可恶!」他把桌上所有文件统统扫到地上,却依旧扫不掉他心中的挫折感。 「……可恶!」他明明就很爱她,明明就很珍惜她,可是每当他们一发生冲突,就会忍不住彼此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什么? 沉重的答案,让他不敢坦然面对,只得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捡起来,一张一张放好。 他本想继续工作,但烦躁的心情,使得他手上那支万年笔怎么也握不住,干脆合上笔盖,将万年笔放进西装上方的口袋,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小盛,通知司机备车。」他吩咐一直站在门外待命的男秘书,决定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 「好的,董事长,我马上去通知司机。」男秘书十分尽责地为韦皓天打点一切。十分钟后,韦皓天便已经坐上车,驰骋在上海的街头了。 「老板,我们要去哪里?」司机追随韦皓天已有多年,经手的车也是一辆换过一辆,目前这辆rolls-roycephantomtwo是最豪华的。 「随便,到处走走。」 问题是韦皓天的车子越换越豪华,心灵却越来越空虚。彷佛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再迷人般失去动力,这点教司机很是担心,他从来不曾看过韦皓天如此颓废没力气。 少了韦皓天的指示,司机只得开着车随便逛,在行经苏州河沿岸的时候,韦皓天却突然由后座下令,说了声:「到药水弄去。」 这让司机非常惊讶,因为韦皓天不晓得已经几年没去过那个地方,基本上,他痛恨那个地方。 「是的,老板,我立刻掉头。」司机使劲儿旋转方向盘,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进苏州河南岸。 韦皓天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慢慢改变,由原本的风光明媚,转变为破落,接着就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草棚和滚地龙,在拥挤的土地上蔓延开来,形成一个广大的棚户区。 「老板,我认为车子最好不要开进去比较好,省得麻烦。」司机建议韦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车,不要让车子进棚户区去。 韦皓天一句话都没说地用力打开车门,独自走向前。待韦皓天下车以后,司机赶紧将车子掉头,开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独自一个人坐在车子里面等韦皓天。 司机之所以会这么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棚户区内龙蛇混杂,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冒出个狠角色,跑出来抢钱。 但韦皓天却不怕,因为这是他出生的地方。 对,他就是出生在这药水弄棚户区──大上海最骯脏、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这个地方没有设备齐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狭小热闹的弄堂,只有简陋的草棚,和用几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当成支架,再盖上芦席搭成的「滚地龙」,就是这个地区的全部景色。 穿着光亮的皮鞋,韦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时候的影子也跟着一一浮现。 他彷佛能看见光着脚的少年,和成长后的他擦身而过,一面跑,一面大声嘶吼:「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当时他的表情充满了憎恨,如今尽是疲惫。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户区一样,药水弄棚户区也是连条铺砌的道路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市政设备。整个棚户区,触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沟,一年到头散发出刺鼻的臭气。 住在这里的居民,终年饮水都来自苏州河,并且未经任何过滤,也没有自来水。入夜以后没有一盏电灯,如果不想象瞎子一样摸黑,就得各凭本事,想办法弄到煤油灯或是蜡烛。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灯或蜡烛,唯一方法是马上扑灭,因为这儿的栅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会起火燃烧,一烧就是几十户、上百户,像条火龙似绵延数百公尺,甚至数公里,场面非常可怕。 两手插进西装裤袋,眺望破落污秽的棚户区,韦皓天的内心五味杂陈,所有属于过去的回忆都从细细的缝里头冒出来,教他想拦也拦不住。 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阴暗的草棚笼罩,终日见不到阳光。比人还要矮的「滚地龙」,是一种没有窗、仅仅挂着草帘当门,矮得必须弯下腰才能进得去的窝棚,却是他们一家大小的栖身之地。 他父亲因为窝棚里没有窗,透不进阳光,所以给他取了「皓天」这个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摆脱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迎向灿烂的阳光,找到自己的蓝天。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在多年后的今天。 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在他心中隐身多年的鬼魅,这个时候终于能够摆脱束缚,带韦皓天回到从前。 透过记忆的引导,他看到一脸忧愁的父亲,数着寥寥无几的铜板,怨叹无论他拉了多久的车,载了多少客人,都赚不到一餐温饱,他们永远都在挨饿。 不过,在此同时,他亦看见他的母亲搂着他和妹妹,柔声地安慰饥肠辘辘的他们,并且唱歌给他们兄妹听。 过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与现在的时空重迭。 韦皓天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自己,和妹妹围绕着他母亲玩捉迷藏,他母亲大声喊:「不要闹了!」的情景,那样的温馨,使得韦皓天不自觉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触摸过去的影像,但影像却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了,彷佛它从未出现。 …… 他笑了笑,摇摇头,用手捂住眼睛,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他向来最讨厌这些回忆,最痛恨这个地方,可是他却命令司机往这个方向走,莫非是疯了不成? 韦皓天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让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阴暗的牢笼,于是他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彻底摆脱掉过去的阴影,永远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败了。 当他即将离开棚户区之际,和他擦身而过的小热昏,又一次阻挡了他的脚步,使他不知不觉地停下来。 只见那推着羊角独轮车的老艺人,车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梨膏糖,一手推车,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风琴,随口编了首曲子叫卖: 「小把戏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里个长;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岁就能找个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脸上皱纹掉个净荡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壮阳还能娶二房;呜呀呜哩哐呀,呜呀呜哩哐。」 老艺人略带荤腥的唱腔,既热闹、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来群众看热闹。 「看,小热昏又来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车卖梨膏糖、唱滑稽的这一行都叫「小热昏」,是这行的代名词。 「嗳,各位大哥大姊小哥小嫂,也给咱买几枝梨膏糖捧个人场,我保证咱卖的梨膏糖一定好,买了绝对不吃亏。」小热昏见围观的人多了,赶紧把握机会向人们推销他的梨膏糖,大声吹嘘他卖的梨膏糖有多么好。 「娘,您也给我买一枝梨膏糖,好不好?我想要吃。」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是年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见糖就想吃。 「乖,小青。娘没带钱,下回买,哦?」听起来就像骗小孩的说词,小女孩果然不上当。 「娘骗人。」小女孩卯起来哭。「您口袋里明明就有铜板,就是不愿买枝梨膏糖给小青吃。」 「娘没骗妳,这钱是要留下来买菜的,不能随便乱花。」 「我不管。」小女孩哇哇大哭。「小青要吃梨膏糖,我要吃梨膏糖!」 接下来就看见妇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她带她去买梨膏糖,小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韦皓天见状僵住了,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妹妹也是缠着他要买梨膏糖,为了一枝糖哭闹不已。 哥,我要吃梨膏搪,我要吃梨膏搪啦! 他很想买给她吃,但他口袋里面没有半个铜板,于是只好骗她。 等哥以后赚大钱,买一整车的梨膏糖给妳。 他是这么说的。 等到那个时候,我早已经嘴馋死了,我现在就要吃糖。 他妹妹硬是不上当,于是他只得继续说谎。 不会的,很快的。哥很快就能发大财,买一整车的糖给妳。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吃糖,哥,你买给我啦!买给我…… 最后,他终究没有买糖给他妹妹吃,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真的买不起。 看着那位小女孩兴高采烈地吃着买来的梨膏糖,韦皓天的眼眶湿润,双手发抖,第一次发现,原来遗忘是如此困难。 哥,我要吃梨膏糖…… 真的很困难…… 我要吃梨膏糖…… 好难……好难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自从莉塔娜的真实身分曝光了以后,不消说,韦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战,两人分房而睡。 坦白说,韦皓天也习惯了。俗话说熟能生巧,虽不是出于自愿,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脸来去跟郝蔓荻道歉,只得就这么耗着。 这天,他到位于石库门的住所探望莉塔娜,怕她受不了被拒绝的打击而影响她的身体,所以特别前去探视。 石库门这间房是韦皓天特别为莉塔娜租的,几年前才盖好,是新式弄堂。他原本想为莉塔娜找更好一点的地方,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贵,又喜欢弄堂居民间的人情味,韦皓天也就顺她的意,以他的名义承租下来,供她使用。 石库门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特色,鳞次栉比,一幢挨一幢、一家挨一家的独立建筑,用密密麻麻的小通道连结。 从高空俯看,就像是人身体里面的动脉,盘根交错,却有着巧妙的秩序,分布在上海的各个角落,紧紧连系着上海人的生活。 莉塔娜的租屋,就位于这些小动脉的其中一条分支。租屋周遭的环境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太好,只能算是中等,但她个人相当满意,韦皓天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走到她的租屋,用力敲门,三十秒钟后门便被打开。 「怎么是你,皓天?」莉塔娜有些惊讶敲门的人竟是韦皓天,但还是帮他开门。 就如同韦皓天所担心的,莉塔娜的脸色不太好,苍白得跟个鬼一样。 「我来看妳。」韦皓天摘下帽子进入莉塔娜的住所。屋子虽小,倒也五脏俱全,举凡厨房、浴室、卫生间样样不缺,比旧式的弄堂好多了。 「干么这么费心。」莉塔娜不赞同的说道。 「你应该关心你的太太,我听说你们为了我的事又吵架了,真的是很对不起。」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却又为了她的事闹僵,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关妳的事,反正我们一天到晚吵架,早已经习惯了。」韦皓天苦涩的自嘲,多少有点自责的成分,更少这件事他错在先,他不该刻意隐瞒她。 「但是我觉得你太太其实还满可爱的,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别再老是跟她吵架。 莉塔娜劝韦皓天。 「妳说谁可爱,蔓荻?」韦皓天以为他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居然说他的太太可爱,笑死人了。 「你这么说不公平,皓天。」莉塔娜摇头,认为他不够厚道。「蔓荻确实是很任性、很骄纵没有错。但是她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可是会全心付出,为他拚命的。」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这回要不是郝蔓荻拚命居中协调,她也做不成钢琴老师,况且她还到处帮她介绍朋友、找门路,尽可能地给她协助,她很感激郝蔓荻。 「那也要她心情好。」他并不若莉塔娜想象中那样对郝蔓荻一无所知,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但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因为被迫嫁给我的关系,对我几乎没有好脸色。」思及此,他的脸又暗淡下来。 「问题是你也没有给她好脸色,皓天,这是相对的,你不能只怪她。」莉塔娜不愧是最了解韦皓天的红粉知己,不必他全盘托出,就看穿他的心结──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自己对郝蔓荻的感情。 韦皓天找不到话反驳莉塔娜,他无法坦然面对郝蔓荻是事实,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她这么执着。」想到自己对待郝蔓荻的种种行径,他不由得又自嘲起来。 「这就是爱情──」莉塔娜原本想劝韦皓天看开点,但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开不了口,甚至站不住。 「莉塔娜,妳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痛?」韦皓天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向前扶住她,莉塔娜摇摇头。 「没事,我很好──」莉塔娜最后那个「好」字,还没说完便因剧烈的疼痛而昏厥,倒在韦皓天的怀中。 「莉塔娜!」韦皓天早就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劲,但没想到她会突然昏倒,打横抱起莉塔娜,就往门外冲。 「快去医院!」他将莉塔娜抱上车后立刻吩咐司机,只见司机把车开得比子弹还快,用不了十分钟,便赶到广慈医院。 「快帮我找庄为良医生,快!」韦皓天将莉塔娜抱进医院,一边大叫。 「好……好的,我马上去请他过来。」医院里面的护士都认识韦皓天,他是医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每年都捐不少钱。 位于金神父路上的广慈医院,是所教会医院,里面有不少杰出的医生,其中的庄为良医生不但是位优秀的名医,也是韦皓天的好朋友,他有什么病痛都找他。 「皓天,发生了什么事?」庄为良一听见韦皓天抱了个人上医院,立刻就赶过来。 「为良,我的朋友昏倒了,你快帮她检查,看哪里出了毛病?」韦皓天的心急全表现在脸上,要不是庄为良曾经参加过他的婚礼,会以为病床上的女子才是他老婆,而非郝蔓荻。 「你别急,我会好好帮她检查,你先冷静下来,别给我压力。」昏倒的原因很多,大部分是贫血,一般的女人都有这毛病。 「但是她时常闹头痛,我怕会有其他问题。」韦皓天多少理解一些医学常识,不过莉塔娜的状况似乎不太一样,要更严重。 「我会仔细看看。」庄为良还是不觉得情况有韦皓天说得那么严重,直到他发现莉塔娜身上那些已褪色的斑点,他才发现情况不对。 这是? 糟了! 「密斯李,快将这位病人送到隔离房去,还有,立刻帮她抽血!」猛然拉起被单盖住莉塔娜,庄为良冲出病房对走廊上的护士大吼。 「怎么了,为良?有什么不对吗?」韦皓天也发现情况有异,焦急地追问。 「这我还不能确定,皓天。」庄为良一边指示护士们行动,一边回答韦皓天的问题。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极有可能是梅毒,只是不知道第几期而已。」所以要先隔离,免得传染给其他人。 「梅毒?」韦皓天愣住。 「没错。」庄为良点头。「依我看,很可能是末期。虽然末期传染性不高,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也回去──皓天?」 庄为良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韦皓天根本没在听,呆得跟个木头人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不用担心,我会请密斯李帮你抽血检查,应该不会那么倒楣中标才对。」庄为良误以为韦皓天是在为自己担心,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也懒得跟好友解释他和莉塔娜从来没有过肉体关系,他只是……太惊讶了。 「你确定吗?」韦皓天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老天会如此对待莉塔娜,好希望是好友弄错。 「还要再经过精密一点的检查才知道,目前只是猜测。」庄为良沉重地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安慰他。 「但很有可能是,对吧?」韦皓天比谁都了解庄为良的判断不会出错,只是无法接受,他不要莉塔娜死。 庄为良不说话,根据他的推测,毒素有可能已经侵蚀到莉塔娜的脑神经,她才会痛到昏倒。 「你先回去吧,皓天,有什么结果我再通知你。」庄为良赶韦皓天回去,省得留在医院里面难过。 「但是──」他担心莉塔娜…… 「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有妻室的人了。」庄为良规劝韦皓天。「就算你再怎么担心,或跟妻子再怎么不和,都要顾及她的颜面,别让她难做人。」 看来他跟郝蔓荻不和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活脱脱就是一场闹剧。 「我知道了。」韦皓天疲倦地回道。「那么我先回去,莉塔娜就拜托你了。」 「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这是医生的天职,不必他交代,他也会去做。 韦皓天微微牵动一下嘴角,算是道谢,随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都去医院探望莉塔娜,焦急地等待检验报告。 最后报告出来了,血液呈现阳性反应,证实莉塔娜的确得到了第三期梅毒。梅毒的毒素并且已经扩散到她的脑细胞,再活不超过半年,这严重地打击了韦皓天,让他陷入茫然的状态。 庄为良依旧只能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告诉他:他很遗憾。 韦皓天根本答不出话,只能呆呆的看着病床上的莉塔娜,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为什么一直坐在那里发呆?」 他居然呆坐到莉塔娜醒来都不知道,可见他有多茫然、多不知所措。 「妳醒了。」他强迫自己回神。「我只是在想事情。」没什么…… 「想什么事?」莉塔娜凄楚的微笑。「想我还能活多久吗?」 「莉塔娜……」韦皓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张嘴。 「我都知道了,皓天,你不用再瞒我。」她笑笑。「事实上,我应该跟你道歉,我早知道自己得了末期梅毒,却没有勇气告诉你,害你为我这么操心。」真的很谢谢他。 「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大概一个月前。」她答道。「我因为一直闹头疼,便上医院抽血检查,医生告诉我得了末期梅毒,活不了多久,我才答应你离开『地梦得』。」 原来,她会这么爽快答应离开妓院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早知道自己不久人世。 「你生气了吗,皓天,气我骗了你?」莉塔娜有些迟疑地呼唤韦皓天,他摇摇头。 「我不气妳,我气我自己,竟然救不了妳。」他拥有人人称羡的财富,却连最知心的朋友都救不了,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皓天,这样就够了。」帮她找房子,又帮她找工作,更别提帮她还钱。 「不够,当然不够。」韦皓天摇头,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能帮妳的居然只是些有形的东西,真正需要的却帮不了妳。」 她需要的是他的爱,他却只能给她关心,但对于莉塔娜来说,已是相当满足。 她本该在一九一七年发生的十月革命死去,但老天爷让她逃过死神的追杀,硬是活了下来。 只是,她也不知道上天这个安排对不对?她常想,如果人生过得像她这么苦,那么还不如不要活。然而,一旦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存活,却又开始珍惜活在世间的日子,真的是很矛盾。 「剩下来的日子我不想住医院,我想回到租屋。」不过,既然这是老天的安排,她也没什么怨言,只求自己能安静度过余生。 「不行!」韦皓天一口否决。「妳的情况不能独自一个人生活,一定要有人在身旁照料才行。」 「我就是不想住院,我想安静地走完我的人生,你懂吗?」她这辈子,几乎都是在颠沛流离的情况下度过,她不想连最后的日子,都不能自己选择,她要有尊严的过。 「莉塔娜……」他不是不了解她的想法,但是情况真的…… 「拜托你,皓天。」她恳求他。「就听我的吧,我真的不想住在医院。」 人生百态,世间炎凉,她已经看得够久,也经历得够多了。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程,请让她完成心愿。 「……我知道了,我会尊重妳的意思。」他妥协了,败给她不可侵犯的尊严。 「不过妳也要答应我,要搬到更理想的环境去住,身边也要有个看护随时照顾妳,不然我绝对不会帮妳办理出院。」他威胁她。 「我答应你。」她真的很感激韦皓天,没有他的关心照顾,至今她仍在「地梦得」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哪能拥有这般短暂的幸福?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人的一生,能够拥有一个像他一样的朋友,也就够了。 真的,也就够了。 第十四章 「哈哈哈……」 正当韦皓天为了莉塔娜的事情奔波,到处拜托人找治疗梅毒的新药之际,郝蔓荻也没闲着,同样搭乘着出租汽车,穿梭在上海各条主要街道上,不要命似地参加宴会。 「蔓荻,妳今天来得好早,有钱少奶奶的生活真好!」 大家每见她一回,一定损她一回,笑她闲着没事做,连丈夫都不陪。 郝蔓荻麻痹地笑笑,对于这些嘲笑渐渐没有感觉。起初她还会生气,暗骂她的朋友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但仔细想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跟她讲话了,朋友的幽默虽然尖酸,但总比冰冷的眼神好,韦皓天就是这么看她。 他们现在可真的是「相敬如冰」了。 两个人几乎不交谈,也不见面。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躲着她,但她知道自己故意不和他碰面,省得两个人又吵架。为了躲他,她故意在他上班以后才下楼,倘若出外游玩,一定早早回去,早早上床睡觉。若是不小心延误了,就干脆玩到三更半夜,所有人都睡着为止,她才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 总之,她就是不想跟韦皓天见面,而韦皓天似乎也很忙,压根儿没空理她,这样的生活过了将近两个月,时序都由夏天转变为秋天、即将进入冬季了。他们夫妻的关系,却仍不见任何改善,甚至有越来越糟的趋势。 有时候郝蔓荻都怀疑韦皓天为什么不干脆跟她离婚?反正他也没有碰她的意思,不如跟她离婚,让彼此都自由算了,她也不必像现在一样,过着无意义的生活。 「才没有妳们想象中那么好呢!日子过得怪无聊的。」她表面笑呵呵,其实内心在滴血,她也不想再继续这样过日子啊…… 「这倒也是。」朋友之中有人回应。「要是我的丈夫老是三天两头地往情妇的家中跑,我也会觉得闷,而且会闷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妳们说是不是?」呵呵呵。 「情妇?」郝蔓荻没漏听这两个字,总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而来的。 「是啊!」本来就是针对她,别怀疑,「妳不知道妳丈夫在外面养了个情妇吗,蔓荻?」 朋友的表情既恶意、又同情,还有更多的幸灾乐祸。 「而且几乎天天往那边跑,大家都看见了呢!」朋友对其他人挤眉弄眼,要大家给个回应,陆洁雯果然立刻接嘴。 「莎莉说得对,我们真的都看见韦皓天──呃,妳丈夫在『静安别墅』附近进进出出。」 「静安别墅?」郝蔓荻愣住,有这种事? 「是啊!」陆洁雯点头。「为了证实我们没有看错,我还特地问了一下住在那儿的朋友,她说没错,妳丈夫确实在那附近租了一套房,养了个白俄女人。不单是这样哦!妳丈夫还特地给她找来好几个仆人,像个有钱太太一样服侍她。而且还天天往那儿跑,去的次数之频繁,连我朋友都看不下去,直说怎么会有当人家丈夫的,老是往情妇那儿去,那他的太太怎么办──」 陆洁雯咕哝了大半天,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太多话了,连忙住嘴,没再说下去。 郝蔓荻的脸早已刷白了,心也在滴血。 静安别墅是这两、三年才陆续建造的新式里弄,为一连排独立的三层砖房,住在那里的人多是一些中产阶级人士,或是高级知识份子,这连她这个出国五年的人都知道,可见多有名气。 很显然的,她们口中的「白俄女人」,就是指莉塔娜。 她丈夫不但带她离开「地梦得」、帮她找工作,现在更进一步养起她来。这不稀奇,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他这么喜欢莉塔娜,为什么不干脆娶莉塔娜?还非要使尽一切手段,将自己娶到手不可,究竟是为什么? 「蔓荻!蔓荻!」 朋友在旁边呼唤郝蔓荻,她却已经听不见,整个人沈浸在漫无止尽的痛苦之中,痛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糟糕,她该不会是吓呆了吧?」 一群爱闹、爱损人的劣友,这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妙。蔓荻好像真的很意外她丈夫在外头养情妇,但这其实没什么。她们的父亲在外头多少也都养了一、两个情妇,有钱一些的,养了三个都不止,韦皓天并不是特例。 「蔓荻,妳不妨看开点儿,反正──」 「我早就知道了。」 就在朋友卯起来准备好好劝她的时候,郝蔓荻却突然变得活泼,吓得朋友们个个张大嘴巴。 「啊?」蔓荻在说什么? 「我早就知道皓天在外面养情妇的事,所以并不意外。」她微笑解释,朋友们不敢置信地大喊。 「蔓荻!」 「妳们干么这么惊讶?」郝蔓荻装出一个不在意的表情,倒过来嘲笑她们。「而且我还知道妳们说的这个情妇是谁,就是前阵子害我闹笑话的莉塔娜,对不对?」 确实是莉塔娜,这也是接下来她们想要跟郝蔓荻报告的,不过她既然已经知道,她们也不必多事,反正大家心照不宣。 「其实,我们早已经说好各玩各的。」郝蔓荻耸肩。「所以,他要怎么养情妇是他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她特意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精湛的演技,让大家误以为她真的不在乎,所有人都佩服她的胸襟。 「妳真的无所谓?」不会吧!她爸爸不过在外头养了个小他二十岁的情妇,她妈妈就寻死寻活,非得让他们分开不可,蔓荻居然这么大方? 「当然无所谓。」郝蔓荻笑得异常灿烂。「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为了拯救我爹地的银行,不得已才嫁给韦皓天的,干么要在乎他有没有在外头养情妇,自寻烦恼?」 这倒也是,蔓荻本来就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绝不会没事找事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说也有道理。 「但是妳不会觉得可惜吗,蔓荻?」有人不相信,提出疑问。「韦皓天的身价可是很高的哦!」 一票女人终于承认。 「我听说,有不少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都没兴趣。妳就这么放手,就不怕他被其他女人抢去,到时连太太的位子都坐不稳,可就糟了。」 「那不是正好?」郝蔓荻耸肩。「反正我对他也没兴趣,顶多就离婚,大家各走各的,每个人都开心。」郝蔓荻比谁都清楚韦皓天的魅力,但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其实她也喜欢韦皓天,只得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蔓荻,妳真是太潇洒了,要我就做不到。」陆洁雯叹气。「像他这么出色的男人要去哪里找?我听说他最近又要竞选工部局的华董,一旦让他选上,妳就是华董夫人,这样妳也能放。」太厉害了。 「皓天要竞选华董?」她怎么都没有听说? 郝蔓荻又一次愣住。 「这是秘密。」陆洁雯装出一脸神秘的表情,小声告诉郝蔓荻。「那天吴建华会长来我家拜访我爸爸,两人正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刚好被我不小心听到,其他人都还不晓得呢!」 本来大家都不晓得,只是被陆洁雯这么一宣扬,恐怕现在全上海的人都明白了,可见谣言的力量有多大,郝蔓荻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总之,现在妳和韦皓天已经决定互不相干,是不是这个意思?」其他人对华董选拔没什么兴趣,反而对郝蔓荻和韦皓天的关系比较好奇,频频追问郝蔓荻。 「呃……是啊,就是这个意思。」话既然都已经说出口,郝蔓荻不得已只好点头。 「那太好了!」陆洁雯不晓得跟人家凑什么热闹,竟比当事人还兴奋。「这么一来,乔治又有希望,我得赶快去告诉他才行!」 什么玩乐都比不上立刻去传递这个消息重要,陆洁雯二话不说离开派对,赶着去拜访乔治。 「我也要去跟我哥报告这个消息,不能让乔治一个人独占鳌头!」说着说着莎莉也赶紧走人,去告诉她那爱慕郝蔓荻已久的二表哥,让他来追她。 「我也去说!」 「我也先失陪了!」 一票女人,正事不干,道人长短倒很有兴趣,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跑去通知各人的堂哥、表哥或是朋友,散播他们夫妻俩决定各玩各的讯息。 「蔓荻,这样好吗?」唯独留下来的何明丽有不同意见。「韦皓天不会生气?」 「我……我管他会不会生气,反正在外头养情妇的人又不是我,我只是把实情讲出来罢了!」郝蔓荻其实只是一时口快,只是一时气不过,才会说出「各玩各的」这句话,谁晓得大家把它当真,还争先恐后到处放送? 不过,这样也好。 这么一来,她就能放心玩了,也不必再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将她带走,反正他现在也忙得很,也不会有空理她。 「可是蔓荻──」 「我先回去了,明丽。」只是嘴上虽然这么说,郝蔓荻内心其实很在意,也伤得不轻。 「大家都走掉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妳也快回去吧!」郝蔓荻随口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派对,因此未见到何明丽窃喜的表情,她简直快乐透了。 太好了,他们终于翻脸,她有机会了! 何明丽思索着该如何介入他们夫妻之间,先行回家的郝蔓荻则是越想越生气,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 她气呼呼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不明白韦皓天怎么能如此侮辱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养情妇? 没错,举凡成功的企业家,多多少少都会在外头沾点荤,跑跑舞厅或是酒店,但公然养情妇?未免也太大胆了吧!他多少也该顾虑一下她的感受,怎可以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太过分了! 「老爷,您今天回来得好早。」 从客厅传来的模糊声音,提醒郝蔓荻她的丈夫回来了,她最好立刻停止生气。 「我回来换衣服,等一下马上又要出去,妳叫司机别把车开走,在门口候着。」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示韦皓天正往楼上移动,郝蔓荻除了心跳加速之外,还有浓浓的恨意,心头那把火自然也就越烧越旺。 韦皓天不知道郝蔓荻在家,就算知道也不在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不可能再坏了。 他匆匆打开房门,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准备换上,才刚穿好一只袖子,中间那扇门就被用力打开,郝蔓荻接着闯入。 「你怎么可以──」郝蔓荻没想到他正在换衣服,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直直地盯着他瞧。 韦皓天带着嘲弄的眼光打量她的反应,郝蔓荻这才想到把身子转过去,不自在的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天啊!他们已经多久没温存了?她都记不得了。 「说什么?」他穿上另一只袖子,开始扣扣子。「如果妳是想告诉我妳有多恨我,那就免了,我已经听过太多次,早就腻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郝蔓荻控制不住脸红,每次他们吵架她几乎都这么说,他也越来越不在乎。 「那是要说什么?」他扣好衬衫的扣子,拿起西装外套就要走人。「我赶着出门,妳有什么话就快说。」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你这么急着出门,是因为莉塔娜,怕她不等你?」郝蔓荻尖锐地说出她的疑问,韦皓天果然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郝蔓荻。 「妳说什么?」他的口气非常阴沈。 「我都知道了。」郝蔓荻冷笑。「你在静安别墅那儿租了一套房,还给她请了许多仆人,花大钱供养她,这些我统统知道。」不要想瞒她。 「谁告诉妳的?」韦皓天瞇眼,猜想八成又是她那一票损友。 「一堆人。」她抬高下巴的回道,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控诉。「你在外面养情妇的事,已经传递整个社交界。我是无所谓,但是能不能请你收敛一点,不要做得这么明显?我还想做人,不要让我丢脸。」 「说来说去,妳还是只关心自己的面子能不能挂得住。」人家是怕丈夫会一去不回头,她却只要他做得漂亮,其他的无所谓,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那当然。」她的下巴依然抬得高高的,不让他看到她眼底的伤害。「不然你以为我真的会在乎你和谁交往?我根本不在乎!」 「是啊,妳当然不会在乎。」韦皓天也把姿态摆得很高,不让她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他。「反正妳要的只是我的钱,别的女人算什么,对不对?」 他早知道她不在乎他有没有其他女人,不在乎他有没有回来过夜,只是一旦她真正说出口,却比想象还痛上一百倍,他的心痛得都在发疼了。 「对,我只要你的钱,剩下的什么都不在乎!」同样地,她受够了他老是用这个借口攻击她,当初她的确是因为钱才下嫁,但是他们之间应该还有别的,他却连提都不提。 「既然如此,妳就不该像个吃醋的妻子,用不悦的口气质询我,妳应该快快乐乐地祝福我玩得愉快才对!」 「我是诚心诚意祝福你和莉塔娜好好交往,但请你不要那么高调,留一点面子给我,我只想跟你说这个!」 说到最后,两人几乎是用吼的。尤其是韦皓天,作梦也没想到郝蔓荻居然会说出要他跟莉塔娜好好交往的话,让他伤心透顶。 「妳放心,我会跟莉塔娜好好交往,也会保持低调,这样总可以了吧!」他已经死心,她根本不在乎他,一切都只是他痴人说梦而已,她完全无所谓。 「那最好。」然而,他错了!郝蔓荻很在乎他,在乎到连自己都惊讶的地步,可就和韦皓天一样,她也不知怎么表达,又死爱面子,两人因此僵着。 两人的关系发展至此,对彼此都是一种痛苦,但他们却没有人有勇气跨出第一步向对方表白,只得任由情况越来越糟。 ***bbs.***bbs.***bbs.*** 郝蔓荻和韦皓天持续冷战,社交圈却掀起一场热腾腾的大战,几乎所有男人都在觊觎郝蔓荻。 她过人的美貌,高挑却玲珑有致的身材,都是让男人疯狂的原因。但最刺激的,莫过于她已婚的身分。那会使他们产生一种偷情的快感,因此每一个男人莫不卯足了劲儿,用力追求郝蔓荻。 反正她早已宣布,她和韦皓天各玩各的,谁也管不到谁。那就表示,他们即便吞了她,也不必负责。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事?当然是猛追了。 周旋在这些成天巴结她、讨好她的男人堆之中,郝蔓荻不是傻瓜,当然也明白他们的意图,但仍忍不住自暴自弃。 我会跟莉塔娜好好交往。 她总忘不了,韦皓天说这话时认真的模样。看来他是真的很爱莉塔娜,在他心中,她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是个用钱买来的小角色。 她是个小角色,小角色…… 「来,蔓荻,喝酒。」 乔治殷勤的送上一杯烈酒,在这群围绕着她打转的公子哥里面,他算是追得最勤的,行为也最大胆。 「好啊,喝再多我都不怕,干杯!」郝蔓荻接过酒,大方地一仰而尽,果然博得满堂彩。 啪啪啪!「蔓荻,妳真厉害……」 在场的男人围着郝蔓荻打闹,一旁的女伴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摇头。 「蔓荻又开始了,真是。」喝得跟个醉鬼一样,哪像个淑女? 「每天都跟那些男人鬼混,要是被韦皓天知道了,肯定饶不了她,一定会好好打她一顿。」 「他们不是说好各玩各的,妳忘了?」 「对哦,我真的忘了呢!」呵呵。「不愧是留法的,思想真先进,法国那套女权至上的理论全数搬了回来。妳们看她那张嘴脸,一副高高在上,完全玩疯了的样子,跟法国酒吧里面的吧女像不像?」 「真的很像。」 「就是嘛!蔓荻真不象话……」 郝蔓荻在派对中跟乔治大玩调情游戏,看得周遭的人都摇头。同一时间,韦皓天也在银行二楼的公事房内,抱头苦思。 「越靠近华董选拔,吴建华的小动作也就越多,简直就是八爪章鱼嘛!」一会儿朝洋人董事下手,一会儿又拢络华界的官员,搞得他们累死了。 「你还真会形容,慕唐。」傅尔宣附议,「要我看,吴建华不只是八爪章鱼,还是只蜈蚣。听说就连法租界的一些商人,都一面倒向吴建华,势力几乎囊括整个上海。」 「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年轻一辈的企业家都挺皓天。况且这是公共租界的选举,跟法租界及华界都扯不上边。就算吴建华再有办法,也不能只手遮天。」放心好了。 「说是这么说,但毕竟都住在上海,人亲不如土亲,别忘了吴建华可是道地的上海仕绅。」 说到底,还是皓天的出身害了他。虽然随着时代的演进,门第观念不若以往来得深刻,但还是有它的着力点,不然皓天就不会如此紧张。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毛病,否则就完了。」商维钧突然淡淡冒出一句,韦皓天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眼光锐利地转向商维钧。 「维钧,你打听到什么消息吗?」是不是吴建华又…… 「跟吴建华无关,但是跟你太太有关。」商维钧知道韦皓天在想什么,但很可惜不是对手出问题,而是他自己的枕边人。 「蔓荻?」韦皓天愣了一下。「她又闯了什么祸?」 「没闯祸,只是玩得很疯。」商维钧皱眉。「我的手下每天都有新消息传进来,说她几乎天天泡舞会,玩得非常尽兴。」 「她每天都泡舞会,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闻。」韦皓天苦涩的说,似乎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问题是她身边现在到处围了一堆人,而且全都是一些素行不良的公子哥儿,你太太也认为无所谓,照样玩得高兴。」以前她再怎么爱玩,都还有节制,现在却完全放开,好像什么事都不在乎似地自暴自弃。 「有这种事?」韦皓天闻言脸色大变,商维钧更进一步提醒韦皓天。 「她还到处放话说你们已经讲好各玩各的,所以那些公子哥儿才敢这么放心的追求你太太,这件事已经在社交圈广为流传。」毕竟危险游戏人人爱玩,特别是对那些放纵成性的公子哥儿最具吸引力,所以大家才会卯足了劲儿投入。 「蔓荻居然这么说?」说他们各玩各的。 「已经很久了。」蓝慕唐接口。「我老早就听到一些风声,但总斟酌着该怎么告诉你,你最近一直忙着处理莉塔娜的事情,所以就……」 大家都明白他和莉塔娜之间的感情,说是朋友,但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皓天对她的关心,已经远远超过一般普通朋友。 只是爱情有分等级,还分先后。皓天的心已经被郝蔓荻占满了,只有一小小块空地可以容纳莉塔娜,所以他才会对她那么亏欠。 「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你太太单方面的过错,皓天,你也有错。」他们都不喜欢郝蔓荻,但在这件事情上头,他们一致认为韦皓天的做法失当,需要检讨。 「我们都明白你关心莉塔娜,想在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之前,尽可能地陪她,但你也要考虑到你太太,她是不是受得了?」不能一意孤行。 「况且你又不善于表达感情,你们再这样搞下去,佳偶也会变成怨偶──」 「若是无法下定决心你到底爱谁,不如赶快放手,让她自由,也好过这样耗着。」 「维钧!」 最后这一句,是由商维钧说出口,大家都很惊讶,尤其是韦皓天。 「你明知道我爱的人是谁。」一想到要放弃郝蔓荻,他的拳头就握得好紧,几乎无法呼吸。 「但依我看你的表现不是如此,反倒比较像爱莉塔娜。」就这件事情,他必须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顺便点醒韦皓天,不能再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你要我怎么做?」韦皓天明白商维钧是为他好,只是手段比较残忍。 「做你身为一个丈夫该做的事。」商维钧回道。「这件事再不好好处理,别说是华董,你恐怕还会沦为社交界的笑柄,到时候就难收拾了。」 上海是个凡事讲求面子的地方,一旦丢了面子,就什么事都不必谈,届时吴建华也会不战而胜。 「……我明白了,蔓荻现在人在哪里?」韦皓天决定接受商维钧的建议,把郝蔓荻带回家,省得继续留在外面丢脸。 「如果手下给的情报没有错,应该是在宋乔治家,听说他们最近走得很近。」 宋乔治早就对郝蔓荻很有意思,要不是皓天的手脚太快,说不定郝蔓荻老早嫁给他,大家也不必痛苦。 「我立刻去带她回家。」韦皓天僵硬地站起来,匆匆拿起帽子戴上。大家默默地看他走出公事房,直到听见车子的引擎声,才松了一口气。 「希望他们能从此和好。」蓝慕唐总是如此乐观。 「我看很难。」商维钧比谁都了解韦皓天,他只是知道自己做错,不见得会认错,他们两人,还有得磨。 四龙们都不看好韦皓天和郝蔓荻的婚姻,这不能怪他们,因为就连郝蔓荻自己也不看好,才会喝得醉醺醺,藉由酒精麻醉自己。 「蔓荻、蔓荻!」 她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醉到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只听见有人在叫她。 「嗯……嗯?」她勉力睁开眼睛,看见是乔治,眼睛又立刻闭上,总觉得好想吐。 「妳喝醉了。」乔治拍拍她的脸颊,探测她酒醉的程度,她根本已经神智不清。 「是啊……我醉了……」她很想吐,但吐不出来。酒精像是只迷路的羔羊,在她体内到处乱闯,一会儿闯到胃里,一会儿又闯进脑子,教她难过死了。 「我看妳醉得连话都说不清,干脆我扶妳上楼歇着,等妳好一点再送妳回家。」乔治话说得体贴,其实心里头存在着一个很坏的心眼。他打算趁着扶郝蔓荻上楼休息的机会,将她拐上床,彻底品尝她的滋味。 「我不要回家……」她根本没听到他前面说的话,只听见「回家」两个字,便开始哭闹。 「好,别回家,我们上楼休息。」乔治求之不得,他等这个机会少说也有七、八年,怎么可以轻易放过? 「唔……好,上楼休息。」郝蔓荻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真的要跟乔治上楼,乔治简直快乐呆了。 他等了七年,终于给他等到今天,怎么不教他欣喜若狂? 他原本是打算娶她的,反正她的家世也不错,人又长得绝美,个性虽然任性了一点,只要好好调教,还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妻子。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才刚盘算着如何求婚,谁料到韦皓天竟在中途杀出来,硬是将她给抢去,害他白打了好几年算盘,气得他差点吐血。 「小心一点儿,蔓荻。楼梯在这里,我们慢慢走。」只不过,老天爷还是肯帮他的,他虽然娶不到郝蔓荻,却能得到她的身体,也算公平。 想到马上就能在郝蔓荻曼妙的躯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乔治就忍不住加快脚步,想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将郝蔓荻带上楼。 「你想将蔓荻带到哪里去?」 问题是他的运气不够好,他才扶着郝蔓荻到达楼梯口,韦皓天冰冷的声音随即由他们背后传来,乔治颤抖地回头。 「蔓荻她……她喝醉了……」他用力吞下口水,极害怕面对韦皓天。 「所以你就能把她带到楼上去?别忘了她是我的妻子!」韦皓天的口气冰冷,眼神并充满了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我以为、我以为……」老天,他不会当场杀他吧?「我是说、我──」 「让开。」 韦皓天根本懒得理会乔治这个胆小鬼,单手推开乔治,就能让他跌个狗吃屎,像个陀螺一样倒下去。 「咚!」乔治跌倒在阶梯上,韦皓天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接过郝蔓荻柔软的身体,并且因此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她已经喝得烂醉。 「我们回家。」他搂过她的肩膀,就要带她离开派对,郝蔓荻还在酒醉。 「谁……谁呀?」敢在她面前提到「家」这个字,难道不知道她最恨这个字眼吗?好大胆。 「走,回家。」韦皓天尽可能控制脾气,不当众发作,天晓得他们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添一桩。 「哦,我当是谁呀?」努力睁开眼睛,郝蔓荻总算认出韦皓天。「原来是我伟大的丈夫来了,你还认得我啊?」 她笑得够灿烂,语气够嘲讽,韦皓天的拳头握得够紧。 「回家。」他掐紧她的手臂,痛得她都叫起来,一直嚷嚷着。 「我不要回家!」她痛恨那个地方。 「走!」他由不得她任性,硬是将她拖离开宋乔治家,结果又闹了一次笑话。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 他将吵闹不已的郝蔓荻塞进后座,跟着坐上车。本想好好修理她一顿,才发现她早已经睡着,眼角还泛着泪光。 瞬间他的怒气完全消失不见,心里只剩对她满满的爱。 他抚摸她冰雪一样的容颜,心中同时浮现出少年时候的影子,影子中的少年是那么渴望得到那个漂亮的洋娃娃,发誓总有一天一定会亲手抚摸她的脸,感受她的触感,看是否如想象中的那么棒? 结果他摸到了,触感也比想象中来得更好,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珍惜这尊漂亮的洋娃娃。 若是无法下定决心你到底爱谁,不如赶快放手,让她自由。 他爱郝蔓荻,毫无疑问。 只是这份爱,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也许都太沉重,都教他们不知所措。 静静看着窗外,快速从他面前飞过的街景是最好的答案──他们都迷失在这繁华的大上海,等待救赎。 第十五章 「逸园跑狗场」内万头攒动。 场内的群众,人人手中握着一份赌场出版的「逸园专刊」,上面分析了今日参赛的赛狗,历次以来的赛绩及状况,不愿相信专刊的,则是自己带来了各种大小报刊及小册子,分析研究各条赛狗的实力,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口袋里面的银元,不能开玩笑。 「韦董事长,难得看见你带着夫人出席,欢迎欢迎!」 周日的下午,狗场照例举行跑狗比赛。韦皓天带着郝蔓荻出席,两人并接受招待,坐在最靠近跑道的贵宾席。能坐上这个位子的,不是洋人高宫,就是巨富商贾,一般赌客还坐不起,只能站在跟他们有一段距离的看台上,拉长脖子观望场内赛狗的动态,无法像他们一样坐在法式丝绒椅子上,悠闲地品尝咖啡,和邻桌的朋友闲话家常。 「谢谢你的招待,吴会长,想必你已经见过蔓荻了。」吴建华一瞧见他们,便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过来跟他们打招呼,韦皓天只得虚伪回应。 「怎么可能没见过?」吴建华笑呵呵。「我可是从小看她长大,蔓荻妳说是不是?」 吴建华看似亲切的招呼,其实带着浓厚的较劲意味,间接警告韦皓天,他可是个道地的上海仕绅,别想跟他斗。 「是啊,吴伯伯。」郝蔓荻同样笑得灿烂。「我也是从小看您到大,您是我的偶像,可不晓得是不是我出国太久,还是记忆真的出了差错,怎么觉得您一下子变老了,害我好失望哦!」 郝蔓荻故意装出一个难过的表情,跟吴建华撒娇,吴建华尴尬地笑了笑,干咳了两声,硬是挤出较轻松的话回道。 「妳都已经长大嫁人,我还能不老?就别为难吴伯伯了。」吴建华边打量郝蔓荻边微笑,人家都传言他们夫妻不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这倒也是。」郝蔓荻故意大声叹气。「像我爹地,也是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可总以为自己还年轻力壮,整天跑来跑去,有时想想,我还真替他担心呢!」 吴建华本来是想藉由郝蔓荻突显自己上海仕绅的地位,没想到却被她伶牙俐齿,连削带切地反驳回去,他又不能生气,白白挨好了好几刀。 「是啊!我们都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以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说这话时,吴建华瞄了韦皓天一眼,恰巧韦皓天也在看他,只是眼神要来得嘲讽许多。 「但是上海这个地方,没有像您这么伟大的人物罩着也是不行,看来吴伯伯您还要辛苦好几年呢!」郝蔓荻或许骄纵任性,但是上流社会那一套特有的虚伪,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吴建华也都快招架不住。 「好说好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辛苦。」吴建华随口敷衍,断定传言可能有误。如果他们夫妻真的不和,蔓荻不可能这么护卫着韦皓天,早给他放冷箭了。 「吴伯伯,我看见那边有人在朝您挥手了,您要不要先过去打声招呼,谈妥了再回来?」郝蔓荻嗲声嗲气地将吴建华支开,正巧合了他的心意。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你们慢慢享受。」吴建华说完便转身离开他们的桌边,四处跟人寒暄,到处拉拢人支持他竞选华董。 待吴建华走后,郝蔓荻重重吐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咖啡就口。韦皓天带着有趣的目光打量她,被郝蔓荻发现后,她马上又把头转向另一边,声明她还在赌气。 「没想到妳还会帮我。」这就是他觉得有趣的地方。 郝蔓荻不答话,只是一心喝着她的咖啡,注视距离他们不到两公尺的蛋形跑道,不理韦皓天。 话说他们的座位,是全场离跑道最近的位子,场内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们第一个知道,也第一个遭殃。不过到目前为止,跑狗场还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幸的意外,到底是人人注目的博弈游戏,在安全方面,总要多费点心思。 「今天最受瞩目的赛狗是三号,听说牠不但凶猛,爆发力又强,很多人都在牠身上下了注。」 「但是四号的狗儿也不错,前几回都跑第二名,这次说不定会冠军。」 贵宾席的正后方,传来赌客们互相讨论的声音,大家都把焦点集中在三号、四号的赛狗上,并押注在牠们身上。 「但是大伙儿都看好三号赛狗,都说牠今天最有机会赢得今天的比赛。」 「那可不一定,四号狗也有很多人下注……」 大家热烈讨论今天参赛的狗儿,韦皓天倒对参与这类讨论完全没有兴趣,今天他会来观赏跑狗比赛,完全是因为四龙们的建议,他才会出席,不然他压根儿不想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妳了。」四龙们建议他最好多带她出席一些公众场合,消除他们夫妻不和的谣言,以免对他参选华董造成影响。 「哼!」郝蔓荻冷哼,她会开口帮他,纯粹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别会错意了。 尽管郝蔓荻非常气愤韦皓天在外养情妇的行为,但在人前,她依然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特别当她知道吴建华就是韦皓天的竞争对手,更是火力全开,将上流社会「牵丝攀藤」那一套统统搬出来,加倍奉还给吴建华,间接帮她丈夫报复。 「比赛快开始了。」对于郝蔓荻的这番好意,韦皓天铭记在心,同时好奇她心里头是怎么想的,真是如她说的那样,一点都无所谓? 他们两个人一直在玩捉迷藏游戏,你猜我、我猜你,没人肯讲实话。如果他们都喜欢这个游戏倒还无所谓,问题是他们都倦了,却又不知道如何走出这座迷宫,只能关在里面一直徘徊。 比赛即将开始,驯狗师们一一将今日参赛的赛狗带出场,引来现场群众热烈的欢迎。 「哗!」观众们又喊又叫,不时欢呼,场面非常热闹。 贵宾席上的郝蔓荻,当然也被跑道上那六条昂首挺背的赛狗吸引,一面拍手,一面注视跑道。 韦皓天打量郝蔓荻的侧脸,几乎忘了她有多美,她连侧面都是那么美丽,美得令人屏住呼吸。 「howabeautifudy!」 外籍驯狗师似乎也抵挡不住郝蔓荻的美貌,竟当着几千人的面,走到郝蔓荻面前,拉起她的手背亲吻。郝蔓荻虽意外,倒也大方回应微笑以对,引来现场此起彼落的口哨声。 「哔!哔!」一时之间,现场热闹非凡。 这一幕,成了当天最美的花絮。 「妳还是这么受欢迎。」从不事生产的公子哥儿,到外籍驯狗师,没有一个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不会啊!」郝蔓荻酸溜溜的回应韦皓天的批评。「还是有人对我无动于衷,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受欢迎。」 这个无动于衷的人就是他,但只有天晓得他多么渴望她,多么希望能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却不知如何着手。 「蔓荻……」他试着叫她的名字,告诉她:他真的很累,他们能不能不要吵架?他怀念他们手牵手一起散步的日子,虽然那样的日子非常短暂,却很甜美。 「六只参赛的狗都已经到达定位,准备开始比赛……比赛开始!」 然而,他的心意始终无法顺利传达给郝蔓荻,他才刚出声,立刻就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掩盖,郝蔓荻什么也没听到,陷入跟几千人同样的疯狂之中。 「加油,三号!加油!」和现场大部分的赌客一样,郝蔓荻也是看好三号会跑赢,拚命为三号赛狗加油。 韦皓天在一旁冷眼旁观,对这种赌博游戏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种比赛表面上看起来很公平,其实陷阱一大堆,跑狗场老板为了赢钱,经常私底下接受大赌客的贿赂,让他们中意的狗跑赢大爆冷门,或是利用麻醉药、兴奋剂等非法手段,改变赛狗的奔跑速度,甚至任意操纵引诱赛狗追逐的电兔,来影响输赢的结果,怎么算赌客都是输家,赌客们却乐此不疲。 「哗!」 六只追着电兔绕场一周的赛狗,很快就要到达终点。 赌客们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的情绪,此刻又沸腾起来,争先恐后地为自己看中的赛狗喊加油。 三号赛狗就如同大家期盼的,一路都是第一。 「三号!三号!三号!」 押三号赛狗胞赢的赌客,这时亦疯狂地大喊赛狗的背牌号码,希望牠能就这么一路跑回终点。 看着越来越朝他们接近的三号赛狗,韦皓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牠的眼神过于凶猛,嘴角还一直流口水,感觉上不像普通赛狗,应该是被下了药。 虽说大会规定禁止喂食赛狗禁药,但跑狗场是法国人开的,只要和巡捕房打好商量,谁也拿他没办法,赌客只能做冤大头。 这原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问题在于今天的药量好像给得太多,多到有点不寻常。 狗儿以飞快的速度通过终点,没有错,果然是三号赛狗赢,郝蔓荻押对宝了。 「好棒!」她虽没有下注,但还是觉得很高兴。这证明了她的眼光不错,懂得选狗,至少比选男人的眼光好多了。 郝蔓荻雀跃不已地跟着大家拍手,为三号赛狗的精彩表现喝采。按理说狗儿到达终点就会慢慢停下来,奇怪的是,三号赛狗不但没有停下来,还更往前方冲,最后竟一举跳过铁栅栏,朝郝蔓荻的方向扑去。 「蔓荻!」 她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韦皓天庞大的身躯便覆上她的身体,将她连同椅子一起推倒在地。她重重地摔了一跤,抬头看韦皓天,谁知竟然看见那只凶猛的赛狗,朝着韦皓天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皓天!」 「砰!」 「啊──」 同一时间,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响起。有郝蔓荻惊惶失措的呼喊声,韦皓天抵挡赛狗袭击的摔地声,还有观众的尖叫声,全部混在一块儿。 「快想办法把狗儿拉开,快!」 跑狗场的华人经理,似乎没有想到赛狗会突然发疯,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场面。 韦皓天的左手腕虽然被咬出血来,但他的右手还能动,并适时的掐住赛狗的喉咙。 他收紧巨掌,勒紧赛狗的喉咙,强迫牠张开嘴巴,狗儿还在挣扎。 「呜……」 「松口!」 韦皓天天生的气势,不仅人害怕,就连狗儿也要屈服。跑马场的华人经理还来不及请兽医来帮赛狗施打镇定剂,牠就已经主动松开嘴巴,匐匍在韦皓天的脚下,韦皓天又成功地驯服一条狗。 「呼呼!」只是他再强壮,依然抵挡不住疼痛喘气。 「皓天!」郝蔓荻红着眼眶,冲进韦皓天的怀里,他气喘吁吁地抱住她。 不管任何人、事、物,他都能够驯服,唯独驯服不了他怀里的小野猫,真是讽刺。 「韦先生,您不要紧吧?我已经打电话请医院派车子过来,送您去医院治疗。」跑狗场的华人经理,没料到狗场里的赛狗竟会咬伤最重要的贵宾,急得脸都红起来。 「不用了,我想直接回家休息,不想上医院。」韦皓天拒绝跑狗场华人经理的好意。 「但是──」 「你不必担心,我有家庭医师。」韦皓天扬手阻止对方再说下去。「我会请我的家庭医师到我家诊断,你就不必再费心了。」 他了解这类意外对跑狗场的商誉会有多大影响,要知道上海不只「逸园」一家跑狗场,还有「明园」、「申园」两家跑狗场,竞争可说非常激烈。 「是,韦先生,真的是非常抱歉。」华人经理拗不过韦皓天的坚持,只得一直陪不是,护送韦皓天和郝蔓荻走出跑狗场。 一直到车子离去之前,经理都还在鞠躬道歉。郝蔓荻也始终红着眼眶,紧紧挨在韦皓天身边,这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最靠近的时刻。 ***bbs.***bbs.***bbs.*** 「幸亏你的动作快,不然你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韦皓天拒绝上医院就诊,却找来了全上海最有名的医生到府服务,也算是够面子。 「谢了,为良。」韦皓天面带微笑地跟好友道谢。「这必须归功于我过去的经历,不然还真来不及反应。」 「算你走运。」庄为良拍拍韦皓天的肩膀,恭喜他没事。「不过遭狂犬攻击不同于一般街头打架,我已经为你打了一支针预防破伤风。记住,下次别再逞强。」 这次是他运气好,在赛狗还没来得及完全咬下去之前,便掐住赛狗的喉咙,让牠无法使力。万一要是没算准,手臂极可能被咬断变成残废,不可能像这次一样,只留下一道深刻的齿痕。 「没办法,牠要咬我太太,我不能不出面阻挡。」就算会残废,他也认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蔓荻重要,说什么他都要保护她。 「总之,好好休息。」庄为良再次拍拍韦皓天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郝蔓荻一眼以后便带着医生包离去,将时间留给他们夫妻。 始终红着眼眶的郝蔓荻,怎么也忘不了当时惊险的画面,和当她看见他被赛狗咬住手臂的感受。 她以为她会死,以为自己的心脏,会随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扭曲变形,再也无法跳动。她像发了疯一样的喊着他的名字,却也在同一时间了解到──她不能没有他,全心全意的爱他,无论他有没有在外面养小老婆,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蔓荻?」 她恨自己的无能,婚姻明明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才惊觉自己喜欢他,是不是有被虐狂? 「妳从刚才就一直哭个不停,过来。」韦皓天伸长手要她过去,郝蔓荻却死也不肯移动一步,不断谴责自己无能。 「好吧!」韦皓天认输。「既然妳不愿意过来,那我只好过去──」 「你不要乱动!」看见他掀开棉被,想逞强下床的举动,郝蔓荻马上冲进韦皓天的怀里,阻止他做傻事。 韦皓天两手停在半空中,看着怀里哭成一团的泪人儿,瞬间觉得就算被狗咬断手臂也划得来,更何况他只是受了点轻伤。 「乖,我没事,不要再哭了。」他两手轻抚她的玉背,记不得自己到底已经有多久没有碰她了,他们一直都在斗气。 「我才没有哭。」她怎样都不肯承认。「我只是在喘气,因为我站得太累了。」从回到家开始,她就不曾坐下来好好休息,一直像颗陀螺一样地转来转去,张罗着给他最好的照顾。 「好好好,妳太累了,在旁边等得好辛苦。」对于她体贴的表现,韦皓天也很感动,第一次有当丈夫的满足感。 「你才知道──」郝蔓荻原本想再多抱怨一些的,不料她才开口,韦皓天的唇就压下来,用最美妙的方式叫她住嘴。 她直觉地张开嘴,回应他强烈的索吻,反应激烈的程度,几乎跟他一样。 他们的舌头在彼此的口腔里窥探、摸索,像是要弥补多日来的思念似地不断地吸吮翻搅。他们甚至忘了医生的交代,开始互相磨蹭对方的身体,直到郝蔓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稍稍畏缩,郝蔓荻才慌张的察觉── 「不行,你受伤了,要多休息。」她说着说着就要推开他的胸膛下床,却反过来被他搂得更紧。 「拜托别在这个时候叫我休息,我会更难受。」气血逆流而亡。 「但是你的伤、你的伤……」她害怕的看着他的伤口,上面还留有清晰的齿印和可怕的血迹,全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伤口只是看起来可怕,其实──」韦皓天本来是想说服她,他的伤不若表面上来得严重,但又临时改变主意。 「对,我受伤了,而且是为了妳才受伤,所以妳要负责。」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她一定会叫他好好休息,接下来也就别玩了。 「我要负责?」她吞了吞口水看他的伤口,真的好可怕。 韦皓天点头。 「我要怎么负责?」她又不是医生,而且他也已经打了针,应该没有大碍…… 「我的手受伤了不能动,这次妳必须采取主动,帮我服务。」他从头到尾,就怀着这个坏心眼,要她也体会被情欲冲昏头的滋味。 「你的意思是……」她一脸疑惑地看着韦皓天,只见他点点头,暧昧的微笑充满了暗示。 她立刻羞红脸,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但韦皓天认真的表情,证明了他是真的很想要她,再也不想放她走。 于是她轻轻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告诉他,她也不想离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韦皓天马上给她回应,除了加深他的吻之外,还鼓励她爬上床铺,跨坐在他身上,他会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她,直到把她完全教会为止。 郝蔓荻一向就是个好学生,在他的引导之下,她很自然地爬上床,坐上他的大腿,为他解开衬衫。 她从不知道男人的衬衫是这么难解,也或许是她太紧张了,一直无法顺利将韦皓天的衬衫脱下,连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 「别紧张,宝贝。」他吻她的耳垂,要她冷静下来。「多试几次就习惯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韦皓天这句话像是一剂最有效的强心针,将郝蔓荻的紧张统统赶不见,她终于比较能够呼吸。 她接下来想直接解开他的裤头,却被他拦下来,将她的玉手引导到宽胸上。郝蔓荻最初还有一点迟疑,但指尖传来的坚实触感,让她着了迷似地到处摸,他甚至还有腹肌。 「噢!」不期然碰触到他的敏感带,韦皓天呻吟一声,引发她更多的好奇。 她趴下身来,对着韦皓天的肚脐吹气,他似乎很怕人家碰那个地方。 韦皓天呻吟得更大声了,他不是害怕,而是敏感,不过她似乎不会区分两者的不同,一直绕着那个地方玩,最后还用舌头舔它,韦皓天差点因此而死掉。 「蔓荻!」他再也受不了这甜蜜的折磨,右手捧起郝蔓荻的头,便将她的脸拉回到他的眼前,与她热烈舌吻。 这一吻吻得既长又深,吻到两个人几乎都快岔气才勉强停下来,喘吁吁地对看。 「干脆不要衣服了。」韦皓天接着把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清光,只留下他出门前送给她的钻石项链,那是她此刻全身上下唯一的东西。 他们做爱向来热情又猛烈,这次也不例外。尤其他们已经许久未曾上床,做起来更为猛烈,韦皓天的冲刺越快,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两人便浑身汗如雨下,身体一起疯狂摇摆了。 达到高潮的喜悦,让她不想返回人间,想一辈子在天堂里面赖着。 「蔓荻!」韦皓天轻轻拍打郝蔓荻的脸颊,她似乎无法回神。 「嗯……嗯?」她星眸微张,小嘴也合不拢,证实了还在弥留。 韦皓天不禁微笑,就算他们吵得再凶,只要一上床,最后一定是这个结果,他们的身体就是这么合得来。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每一次吵架,就要冷战好久,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嗯,不要再吵了。」她同意他的话,她也好讨厌吵架,伤心又伤身,最重要的是不能上床,害她想死他了。 两人甜甜蜜蜜的接吻,郝蔓荻窝在他的怀里,心想要是能永远像现在有多好,他们就不必伤神了。 不过,她也同时明白那只是作梦,莉塔娜还横亘在他们中间,那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 「蔓荻?」 想到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情敌,郝蔓荻疲倦地闭上眼睛,试着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韦皓天却选在这个时候呼唤她。 「嗯?」她微微睁开眼睛,从他异常光亮的眼中看见欲望。 接下来,就只听见男女交融喘息的声音,充斥一室。 第十六章 火,熊熊大火。 宛如怪兽的烈焰,像是死亡前的预告,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们,一个一个拉进地狱。 「救命啊!失火了,快来救我!」 偌大的药水弄棚户区,到处充满了痛苦的哀嚎。只见棚户区内的草棚和滚地龙,一间接一间被火苗吞噬,从南到北,从西向东,没有一间能逃过火神的追杀。 韦皓天呆呆地看着骇人的火海,手中的馒头像被火吞噬的草棚,一个一个滚落地,他的全家人都在里面。 「爹!娘!月儿!」 他大声喊叫亲人,但现场多得是像他一样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互相推挤,甚至互相践踏,唯恐逃不出这可怕的火场,教火给吞了。 「爹!娘!」刚代替父亲拉完黄包车的韦皓天,压根儿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他才出去拉了半天的车,回家就看见这一副有如地狱般的景象,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 「月儿!」他再呼唤小妹,他妹妹只跟他差了一个字;叫皓月,他都喊她的小名。 「爹、娘、月儿──」 「皓天,你还呆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走!」几百公尺外草棚的江大婶,看见韦皓天一个劲儿地往火场里头跑,赶紧将他拉回来,以免莫名其妙的陪葬。 「江大婶,这是怎么回事?」韦皓天两眼茫然地盯着火场,火还在燃烧,但已经烧往另一个方向,他们目前还算安全。 「还不是天气的问题。」江大婶叹气。「今年秋天的气候特别干燥,咱们棚户区的杂草又多,只要一不小心,飘来点火苗什么的,火就上来了。今天这场火,听说是从『三十九间』那头开始烧起的,但真正的原因也没有人晓得,唉!」 药水弄棚户区,因为环境脏乱,一年到头都有人得病。他的妹妹就有一次染上瘟疫,差点进了「三十九间」,那是棚户区专门用来停放死人的地方。 「那么江大婶,我爹娘和月儿呢?妳有瞧见他们吗?」韦皓天管不得火从什么地方烧起,他只管他的家人。 「这……」江大婶吞吞口水,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瞧是瞧见了……」只是…… 「他们在哪里?」韦皓天紧紧抓住江大婶的肩膀,就怕听见不幸的消息。 「他们……」江大婶看向火场。「他们就在火场里面,来不及逃出来……」 「不可能的!」韦皓天打死不相信江大婶说的。「爹娘和月儿不可能还在里面,江大婶妳一定在骗我,对不对?」 「皓天,你先别冲动,先冷静下来!」江大婶反过来抓住韦皓天的手臂,要他面对现实。 「江大婶说的都是真的,你全家都在火场里面,我没有骗你……」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们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让他独自承受悲伤?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会使他觉得罪恶,好像他的诅咒应验了一样? 「皓天!」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是痛恨这个地方,但他不要以如此悲伤的方式离开此地,他将来长大以后还要光宗耀祖,给他们过好日子。爹娘和月儿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不给他这个机会?怎么可以? 「啊──」失去家人的痛苦,使他当场跪下来哀号,握紧拳头痛哭。 「呜……」他的哀伤看似永无止境,他心里的某一个部分,彷佛也随着这场无情的大火永远消失了。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唯一存在的只有梦想,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尊美丽的洋娃娃…… 「……」他不要他的家人死,拜托谁来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谁来告诉他…… 「……」这场该死的火为什么一直烧个不停?难道没有可以用来灭火的器具?再不然找救火队来救火也可以,总会有灭火的办法。 不要傻了,皓天。 就在他四处找人求助的时候,住在隔壁的大叔大婶却对着他摇头,无奈的叹气。 不要傻了。 最后连他的家人都出现,一致带着哀伤的表情,告诉他不会有人来救火,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爹、娘、月儿!」 韦皓天汗流浃背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自己还在药水弄棚户区。 他低头看着颤抖不已的双手,上面还留着两道清楚的凹痕,证明他刚刚确实用力握紧了拳头。 「你怎么了,皓天?」被他吵醒的郝蔓荻,也跟着起身,睡眼惺忪的看着韦皓天。「你干么大半夜不睡,突然间大叫,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作梦而已。」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下来,不让她察觉异状。 郝蔓荻好奇地打量他的侧脸,才发现他整个额头、胸膛都是汗,根本没有他说得那么轻松。 「你一定是作了什么不好的梦,对不对?」她猜测,并伸出手想为他擦汗。 「没有,我没有作恶梦。」他铁着脸否认,同时躲避她关心的手,不想让她看见他困窘的样子。 「骗人,你明明就作恶梦,还全身发抖。」冷不防被自己的丈夫拒绝,郝蔓荻万分委屈,好气他什么话都不愿对她说。 「我没有全身发抖,妳看错了。」韦皓天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她说的那么脆弱,他只是流了一点点汗,不算什么。 「我才没有看错,你分明就被吓醒,口中还喊着爹娘和月儿,你不要想骗我。」她或许睡着,但可没睡昏头,况且他喊得这么大声,要不听见也难。 「我很抱歉吵醒妳,现在妳可以躺下来继续睡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韦皓天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泄漏最不愿为人知的心事,表情都冷下来。 「被你这么一嚷嚷我怎么可能睡得着?」郝蔓荻抱怨。「更何况你还没有告诉我月儿是谁,是你妹妹吗?」她记得他曾告诉过她,他有一个妹妹,但也仅仅如此,就没有下文了。 「对,她是我妹妹。」韦皓天僵硬地回道,极不愿有人提及往事,那太痛苦了。 「我记得你妹妹她──」 「够了!」韦皓天突然喝斥郝蔓荻。「不要再说了,妳最好闭嘴。」 郝蔓荻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干么发脾气,她只是关心他,这样也不对吗? 「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关心你了!」从跑狗场回来以后,他们就一直相处得不错。她一度也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拒绝她的好意。 「蔓荻。」他疲倦地呼唤郝蔓荻,没办法让她知道,他很高兴她关心他,只是无法坦然提起往事,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住过那么脏的地方。 「我要睡觉了。」她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只会被嫌麻烦。 郝蔓荻躺下来,将头转到另一边不理他。韦皓天明白自己做错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只得故技重施用「性」补偿她,气得郝蔓荻将他一把推开。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她气愤地跳下床,面对面质询韦皓天。「每次我想更进一步了解你,你就把我推回来,或用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转移我的注意力,难道我在你心中,就只能是一尊没大脑的洋娃娃吗?」 她知道他喜欢她的长相,总把她形容成一尊精致的洋娃娃,过去她不在意,可现在真的火了。她是真人,不是毫无生命的洋娃娃,他要到何时才能认清楚这一点? 「妳知道我把妳当什么。」他的宝藏,他今生的最爱,她应该懂。 「你真的把我当成洋娃娃了?」郝蔓荻的脸倏然刷白,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么大方承认。 「蔓荻──」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而已。」郝蔓荻完全曲解他的意思,小拳头握得好紧。「我只想知道你作了什么梦,让你这么难过,可是你完全不想告诉我,只要我闭嘴。」安静地做他的洋娃娃。 「蔓荻──」 「我已经完全放弃了。」郝蔓荻伤透心。「以后你的事情,我不会再过问。管你作了什么梦或跟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只是你用钱买来的洋娃娃,没有资格了解你的心事,我这次总算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郝蔓荻说完这些话以后,再也忍不住呜咽,转身打开中间相隔的门,又回到她的房间。 韦皓天跳下床,追过去敲门,但无论他怎么敲,郝蔓荻就是不开门,背靠着门板哭个不停。 「蔓荻,妳听我说──」说什么?说他梦见全家被烧死的情景?他连想都不敢想。 「走开,反正在你心中,我没有任何地位,你去找你的莉塔娜好了!」 横亘在他们之中的,不只是他的不坦白,还有莉塔娜的问题。虽然表面上他们已经和好,实际上郝蔓荻非常在意莉塔娜,一点也不想和别人分享丈夫。 偏偏这两件事,都是韦皓天最不愿意让人碰触的部分,因为这都代表了他的过去。 思及此,他只能颓然放下手,无助地看着房门。 他们两个人的心,好像永远都被眼前这扇既有形也无形的门隔着,永远无法打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莉塔娜的病情持续恶化,即使韦皓天已经想尽办法,托人从外国弄到新药,依然抵挡不了凶狠的病毒,她已经时日无多。 红粉知己逃不过死亡的折磨,老婆又跟自己冷战。韦皓天这一生走到今天,可说是充满了无奈与讽刺,让他忍不住想笑,但又无法真正笑出来,只得一个人喝闷酒。 以前每当他烦闷想喝酒的时候,还可以去找莉塔娜诉苦。现在莉塔娜自己正在跟死神搏斗,他又无法将心事吐露给郝蔓荻了解,上饭店的酒吧喝酒,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酒吧内喝酒,因为不想有人打扰他,就干脆包下整间酒吧,反正大白天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他这个失意的可怜虫,正好可以喝个够。 少了莉塔娜在一旁阻挡,韦皓天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倒,直到喝得差不多了,他才带着几分醉意结帐,回家去。 他跟饭店的门房要了帽子,正要请门房去帮他叫司机开车过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人从角落走出来,挡在他面前。 「韦皓天。」挡住他的女人,看起来十分面熟,好像是他老婆的朋友。 韦皓天才想从郝蔓荻那一长串朋友名单中,找出符合这张脸的名字,谁晓得对方竟不分青红皂白的扑上来,像只水蛭似地巴着他不放。 「妳干什么?」哪来的疯女人,一见面就搂人? 「我喜欢你好久了!」何明丽这回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向韦皓天表白。反正蔓荻也说过他们各玩各的,他一定会接受她。 「妳喜欢我?」韦皓天实在没办法相信她的话,记忆中只要他一出现,她总是表现得非常厌恶,打从心里瞧不起他。 「我喜欢你好久了,韦皓天。」何明丽拚命点头,证明她确实喜欢他。「五年前我在『法国公园』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深深爱上你,只是没有勇气向你表白而已。」 这真是他听过最离谱的事情,她喜欢他五年,表面上却装出一副非常讨厌他的样子,这个女人虚伪的程度,真是令人作呕。 「滚开,我还要赶回家,没空听妳瞎扯。」韦皓天压根儿对她没兴趣,无论她说什么都不想听,只想赶快离开。 「干么回去?」何明丽死也不放。「就算你现在回去,蔓荻也不会在家,她最近又开始疯狂参加party。」 有一阵子她消声匿迹,害大家担心了好久,以为蔓荻真的决定改头换面,做个贤妻良母。幸好她不过沈寂了一阵子,又开始活跃,她才敢断定他们夫妻确实已经貌合神离,也才敢大胆采取行动。 「蔓荻在不在家,关妳什么事?放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何明丽不经意的提醒,搔到了韦皓天的痛处,说话的口气更坏。 「我不放手,说什么都不放手!」她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蔓荻?没错,她人是长得很漂亮,但个性一点也不可爱。既骄纵,又自私,还自以为是女王,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爱?」 她不懂,为什么所有男人都喜欢蔓荻,就因为她拥有一张绝美的脸孔? 韦皓天轻藐地打量何明丽,她当然不懂为什么所有男人都喜欢蔓荻,她们的等级差太多,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想赶快走。 他不客气的推开何明丽,就当是答案。何明丽见多年来的心血就这么没了,不甘心又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就想强吻他,气得韦皓天不得不动粗将她推倒在地。 「妳问我,蔓荻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爱?我现在就回答妳。」他语气冰冷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何明丽说道。 「没错,蔓荻是骄纵、是任性,但她起码不是小人。」这是她最大的优点,恨人爱人都光明磊落。 「别以为我不知道妳们都在她背后搞什么鬼。」韦皓天警告何明丽。「她只是太寂寞,才会和妳们这些小人交往。但记住,只要有我在,妳们别想碰她一根寒毛,也不要想欺侮她,听懂了吧!」 说完,韦皓天便拂袖而去。 反观趴在地上的何明丽,表白不成,还被韦皓天彻底地羞辱了一顿,让她备感屈辱。 韦皓天,你居然敢如此羞辱我,我一定要让你好看! 何明丽恨恨地发誓,于是乎韦皓天又多了一个敌人,前途更加堪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萧瑟的秋天才过,寒冷的冬天紧跟着登场,转眼间已经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是问候的季节,是一家团聚的月份。 华洋杂处,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虽不像欧美处处充满了过节的气氛,但过圣诞节这回事,仍是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其中一些洋人开的店铺,不过才十二月初,就已经在店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耶诞饰品,感觉上颇有气氛。 站在落地窗边,仰望着庭院内叶子几乎掉光了的大树,郝蔓荻的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没有半点过节该有的欢乐。 朋友寄的耶诞卡都已经陆陆续续送到,其中有不少张卡片还是法国友人特地从法国寄来的,但她还是快乐不起来,总觉得日子过得死气沉沉。 她将目光调向客厅桌上那一迭厚厚的卡片,摆在最上面的那一张,就是让她忧郁的原因。郝蔓荻走过去将卡片拿起来翻到背面,莉塔娜的签名赫然映入眼帘,她居然已经毫不遮掩到这种地步,她是不是该向她丈夫抗议? 轻轻地放下卡片,郝蔓荻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她已经越来越没力气。 她的丈夫成天往外跑,她也永远不在家。他们夫妻之间仅仅相隔一扇门,心与心的距离却比银河还要遥远,现在他的情妇竟还公然把卡片寄到家里,教她情何以堪? 郝蔓荻真的累了,长期的争吵,永无止境的冷战,都是教她疲累的原因。她甚至考虑主动向韦皓天提离婚,让他光明正大的娶莉塔娜进门,反正他们现在的情况等同陌生人,耗着也是耗着,干脆离婚算了。 郝蔓荻真心这么打算,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才刚做好决定,莉塔娜的口信便送到,大大吓了她一跳。 「莉塔娜请我去静安别墅找她?」 她捎来口信的方式很特别,既不是打电话,也非寄邀请卡,而是直接请仆人上门传话。 「是的,韦太太。」仆人回道。「莉塔娜小姐交代我问您说,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是否可以到静安别墅一趟?她有话告诉您。」 非常大胆的邀请,她只听过做太太的找情妇算帐,还没听过情妇公然挑衅太太的,莉塔娜这一招,还真是创新。 「好,我现在就跟妳过去。」她猜想莉塔娜大概不耐久等想找她谈判,那正好,她早想找她聊聊了。 于是郝蔓荻毫不畏惧地跟着莉塔娜派来的仆人,前去静安别墅踢馆。本以为会看见一个趾高气昂的女人,谁知道竟会见到一个骨瘦如柴,头发几乎掉光了的莉塔娜。 郝蔓荻当场说不出话,所有不满和不安的情绪,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什么都不剩。 「谢谢妳来。」反而是莉塔娜,意外地开朗。 「妳怎么……」郝蔓荻找不到形容词,怕说实话伤了她。 「请到我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怕我没有力气起身迎接妳。」莉塔娜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多可怕,任何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但郝蔓荻并没有退缩,也按照莉塔娜的指示坐上她床边的椅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莉塔娜。 莉塔娜微笑,曾经美丽的容颜,在病魔的摧残之下,变成一张扭曲的画布,一如她扭曲的人生那般丑陋不堪。 「发生了什么事,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郝蔓荻一点也不觉得她丑,只为她感到心疼,她是那么漂亮,为什么得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得到了梅毒,而且已经是末期,再活也没有几天。」莉塔娜短短的一句话,便解释了一切,郝蔓荻完全不敢相信。 「骗人,这不是真的!」她怎么可能得梅毒,而且已经到达末期? 「是真的,蔓荻。」她亲切地叫着郝蔓荻的名字。「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我也不会派人请妳过来,想趁着自己还能说话之前,把该说的一切,统统说出来。」毕竟在外人的眼里,她是第三者,怎么样都该闭嘴,不该叨扰正妻。 「妳……」郝蔓荻太惊讶了,几乎说不出话。「妳不必──」 「听我说,蔓荻,皓天很喜欢妳,这是千真万确的。」 郝蔓荻本想劝莉塔娜不要说话,好好休息,怎料莉塔娜一开口就说中她的心事,教她自然的闭嘴。 「他不只喜欢妳,他压根儿爱妳,而且这份爱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存在,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妳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爱慕皓天的女人有一箩筐,她自己就是他头号的崇拜者。但皓天对郝蔓荻的爱始终坚定不移,教人羡慕,也教人嫉妒。 「皓天他……爱我?」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爱她,就她一个人毫无知觉,真教莉塔娜哭笑不得。 「相信我,他真的非常爱妳。」莉塔娜虚弱的微笑。「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只跟我谈妳的事,听得我的耳朵都快长茧了,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可是……」郝蔓荻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是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我。」 「不对,是妳不认识他。」莉塔娜更正她的话。「皓天可把妳的所有事情,都清楚记在脑子里,一件事也没忘。」 「他记住了我所有事情?」郝蔓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直认为不可能。 「所有事情。」莉塔娜点头。「包括妳喜欢的颜色,钟爱的衣服款式,和时常搭配的珠宝,只要是关系到妳,再细碎的琐事他都不放过,一定都会把它牢牢记住。」 这说明了她的衣柜里面为何从来不会出现旗袍,因为他知道她讨厌穿旗袍。也说明了这些衣服为什么大部分都是白色的,因为她喜欢白色。还有他为什么老是购买钻石,因为她最喜欢钻石制品。 郝蔓荻的惊讶完全表现在她微张的小嘴上,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经过精心策划,来自她丈夫的体贴。 「妳终于发现到了吧!」莉塔娜从郝蔓荻脸上的表情推断,她终于发现事情的真相,以及韦皓天的用心。 「是的,我发现到了。」她从不晓得他是如此细心、如此体贴,也或许她太自以为是,以至于看不清楚? 「他就是这么爱妳。」毫无疑问。「他爱妳的程度,超乎一般人想象,也比一般人来得有耐心。」 「但是……为什么?」发现是发现了,但她还是不了解原因。「为什么皓天这么爱我?我们以前根本没见过面。」 「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莉塔娜解释。「你们以前就见过面,不过那时候妳还小,可能没有印象,或完全不记得,所以妳才会误以为你们没有见过面,其实很早以前,妳就见过皓天了。」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这也难怪,那时候他跟现在很不一样,还是个青涩的少年。」莉塔娜苦笑,跟郝蔓荻一样,难以想象他的爱怎么能维持得这么久、这么深刻,一般人老早放弃。 「可是……」她努力回忆青少年时期,怎么也想不起韦皓天。 「别伤脑筋了。」莉塔娜劝郝蔓荻。「皓天说他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妳才七、八岁,身穿一件白色洋装,手里紧紧掐着同一个颜色的蕾丝袋,那个时候他就觉得妳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洋娃娃,至今仍然没变。」 妳是最美丽的洋娃娃,我永远的宝贝。 郝蔓荻想起每当他们水乳交融,即将到达高潮之际,他总爱轻抚她的脸颊,万分眷恋地在她耳边这般私语。当时她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床上语言,没想到却是发自他内心最深的呢喃,她甚至曾用这句话指责他,恨他只把她当成洋娃娃,他一定很难过。 「妳真的很幸福,蔓荻。」莉塔娜好羡慕她。「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得到皓天的爱,但他只爱妳一个人,妳应该要好好把握,别再跟他吵架了。」 莉塔娜之所以会差人请郝蔓荻来此的原因,不外是希望他们夫妇和好,别再吵吵闹闹,她也走得比较安心。 郝蔓荻看着莉塔娜凹陷的脸颊,不再光滑美丽,却依旧写满了真诚,难怪那个时候她们会一见如故,因为她们都是很真的人啊! 「妳也喜欢皓天,对吧?」郝蔓荻从莉塔娜的眼睛里面,看到她对韦皓天的眷恋,她爱着她的丈夫。 「我不否认。」莉塔娜笑笑,认了。「但很遗憾,无论我再怎么喜欢他,皓天他也不会爱我。他的心都被妳占满了,没有角落可以容纳我的存在,我早已放弃。」 爱情本身就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来的时候不通知,消失的时间不一定,爱一个人更不需要理由。 或许正是因为它的多变性,它的不确定性,使它分外迷人,也使得世界上的男男女女,用尽全力追逐,却始终追不上它的脚步。 「我不觉得皓天对妳毫无感情,他的心里头,还是有妳的存在。」也许外人总是比较能看得透,郝蔓荻认为韦皓天对莉塔娜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或许吧!」莉塔娜耸肩。「但无论他对我抱持着何种感情,都绝不会是爱情,这点我很清楚,蔓荻。」莉塔娜坚定地说道。「他只爱妳一个人,我们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如果妳一直怀疑这一点的话,我可以告诉妳,我们从未曾上床。」 她其实可以不要告诉郝蔓荻,让她一个人胡乱猜测,受尽折磨,但莉塔娜还是说了,这点让郝蔓荻很感激。 「我真希望皓天也能像妳一样坦白,那就好了。」就拿他喜欢她许久这件事来说吧!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更甭提对她的感情。 「他就是这种个性。」莉塔娜无奈的一笑,也颇伤神。「他不会表达感情,又自卑,要他坦白自己的感情,是难上加难。」 「自卑?」郝蔓荻不确定她的确听到这个字眼。「妳说皓天自卑吗?」应该是自大才对吧! 「是啊!皓天相当自卑,尤其在妳面前,他经常觉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才会什么话都不跟妳说。」当一个人自卑过头就容易产生自大,这本是一体两面,没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 「再加上妳和皓天都是很会保护自己的人,谁也不愿主动退让,这更让你们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不然我今天不会特地找妳过来,跟妳说这些话,因为我真的不放心你们──好痛!」 「莉塔娜!」 莉塔娜由于说了太多的话,费了太多的力气,头又开始疼痛不已,郝蔓荻急得都哭了。 「其实妳是一个很好的女孩,蔓荻。」莉塔娜虚弱的微笑,鼓励郝蔓荻。「只要妳能改改过于骄纵的脾气,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妳。」 美貌不能永久,有好的个性才能教人永远怀念,郝蔓荻总算了解这个道理,因为她已经开始怀念莉塔娜了。 「妳不要再开口说话,我等会儿马上请医生过来看妳,妳好好休息。」看见莉塔娜这个样子,又经过和她一番长谈,郝蔓荻一瞬间长大了不少,开始懂得体恤他人。 「答应我,妳一定会主动找皓天交谈,把你们彼此的心结打开。」莉塔娜坚持郝蔓荻一定要跨出这一步,不然她们今天的交谈就没有意义。 「我……」郝蔓荻不确定自己能否跨出这一步,就如同莉塔娜所言,她也是很会保护自己的人。 「你们之中一定要有人妥协,皓天不会是那个妥协的人,妳必须主动出击。」若将爱情比喻成一场战争,先出击的人不一定吃亏,有时也会收到意外效果,她真心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幸福。 「我──我答应妳。」莉塔娜说得对,她要主动出击,弄清楚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谢谢妳,我好高兴。」她好高兴终于能在离开人世之前,帮忙最好的朋友,也不枉她和韦皓天长达五年的交往。 「我才要谢谢妳,谢谢妳肯──呜……」到最后,竟然是郝蔓荻抱着莉塔娜嚎啕大哭,生病的人反倒比她坚强。 莉塔娜轻拍郝蔓荻的背看向窗外,衷心希望这个冬天能够赶快过去,春天再一次来临。 第十七章 入夜后的上海灯红酒绿,少了白天来去匆匆的人群,换上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寻欢客,悠闲地穿梭在上海各个有名的红灯区,景象或许不尽相同,但一样热闹。 「好久不见您了,王董。可把我给想死了,快请进……」 相对于另一头的花花世界,位于法租界这一端的高级住宅区,就显得安静许多,甚至安静得过火。 「老爷,您回来了。」 偌大的韦公馆,寂静无声。 韦皓天刚从公事房回来,为了华董选举,他和四龙们从早讨论到晚,一直到华灯初上,他们才从热烈的讨论中脱身,各自回家。 他一回到家,就直接往二楼的房间走。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打开郝蔓荻的房门,并且毫不意外地发现到,她并没有在里面,大概又去参加派对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骂自己傻。明知道她不可能在家,却总忍不住要进去她的房间看看,该算是这场婚姻的后遗症。 婚姻走到他们这一步,正常人早就离婚了。 韦皓天悄悄地把门关起来,叹气。 问题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一般正常夫妻会坐下来说话,互相讨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但他们别说是讨论,就连静下心看对方一眼都成问题,更遑论了解。 摇摇头,走到另一扇房门前将门打开,韦皓天纳闷洋人上流社会的夫妻关系是怎么维持的?难道真的像蔓荻所说的,各睡各的、各玩各的,只要表面维持和谐,私底下要怎么翻脸都可以?这真是太可怕了。 韦皓天怀疑自己能有适应上述生活的一天,在他的想法里,夫妻本来就该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该死地连个面都见不到,这算什么夫妻? 然而,他错了。 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影像,就是他的妻子。她正穿着白色睡衣,背对着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蔓荻……」他好惊讶她居然在家,而且还在他房间里头等他。 「你还要瞒我多久?」 只是她的话教他一头雾水,摸不清头绪。 「蔓荻──」 「你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请你统统说出来!」不要再跟她玩捉迷藏。 「妳到底在说什么?」一见面就指责他隐瞒她,他根本没有什么事情骗她── 「我已经见过莉塔娜了。」 郝蔓荻这句话让韦皓天完全呆掉。 「她要我鼓起勇气,跟你问清楚,你为什么爱我?」她只知道他不计代价非得到她,可始终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一直不肯告诉她。 「我以为妳不在乎。」他不是不肯告诉她──或许其中有这么一点点成分。但她的表现让他没有办法开口,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可能不在乎吗?」郝蔓荻反问韦皓天。 「蔓荻……」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郝蔓荻,以为他听错了。 「你是我的丈夫,我有可能不在乎吗?!」她气他老是自以为是,径自将她归类或私下判断。人也会改变,她就已经改变了,难道他看不出来? 「我真的以为妳不在乎。」他苦笑,看不出来她哪里改变了,老是动不动就跟他冷战。 「那都是骗人的。」她终于承认。「因为你始终不肯打开心扉,我只好也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然我会伤得更重。」 「蔓荻……」 「我真的很在乎你。」她不甘心的表白。「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这样。我喜欢没有牵挂的自己,尤其讨厌每次当你说我是你用钱买来的女人的时候,还得佯装出坚强和不在乎,其实我的心已经受伤。」 「蔓荻!」 「你听见了吗?我在乎你!」想到过去那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她心痛得都流下泪来。「我该死地在乎你,可是你却──」 她接下来的抱怨和哭号,都倏然没入韦皓天宽阔的胸膛之中,成了最无力的指控。 韦皓天难过地拥抱着郝蔓荻,万万没想到,伤害他宝贝的人,竟会是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一直亲吻她的发顶,喃喃说抱歉。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他不够坦白伤害到她,他们才会如此痛苦。 「不能完全怪你。」她埋在他的胸膛招认道。「莉塔娜说我们两个人都太会保护自己,没有人愿意跨出第一步,所以她才要我鼓起勇气。」 莉塔娜不失为一个有智慧,同时也是最了解韦皓天的女人,他很高兴能拥有她这样的朋友。 「我跟她没有什么。」直到此刻,他才能告诉郝蔓荻实话。 「我知道,你们只是朋友。」虽然她认为应该更多。「莉塔娜叫我不要担心她,因为你的心都被我占满了,没有她的位子。」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因为他的心被她占满,没有地方可容纳莉塔娜,所以他才会尽可能提供一切帮助,弥补他对爱情的亏欠。 「你真的爱我吗,皓天?」郝蔓荻抬头问韦皓天,表情十分认真。「这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已经厌倦不断的猜测。」 她不想再玩捉迷藏游戏,她想尽早走出那座名为「爱情」的迷宫,找到那等在出口的幸福。 「我真的爱妳,蔓荻,请妳不要怀疑。」他也厌倦了老是摸不到方向,也想赶快找到出口。 郝蔓荻原本梨花带雨的容颜,在此刻破涕为笑,绽放成最娇艳的玫瑰,照眩韦皓天的眼睛。 韦皓天用手支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上深情一吻,挡不住的欲火,眼看着就要点燃。 「蔓荻,我想问妳一件事。」在那之前,他要确定她的心意。 「啊?」她小嘴微张,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间腼觍起来。 「妳……咳咳。」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那里看。「妳……妳也爱我吗?」 说这话时,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好像他明白是奢求,却又忍不住渴望似地焦躁不安,看得郝蔓荻忍不住发笑。 「如果答案是『不』的话,你就不吻我了吗?」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从他再一次热烈与她拥吻就不难明白,无论答案为何,他都不会放开她。 「我只是希望妳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知道他傻,但傻瓜也有作梦的权利,他就正作着美梦。 「我猜……我应该也爱你吧!」郝蔓荻终于给了他想要的答案,韦皓天的脸都亮起来,大声呼喊。 「蔓荻!」天啊,这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的求婚?」他的表情让她觉得好好笑,感觉好像得到全世界。 「我以为……」下一句话他说不出口,怕又伤了她的心。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你?」 韦皓天点头。 「才不是。」虽然她拚命说服自己,是这样没错。 「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次换她说不出口,小手爬上他衬衫领口不停地画圈圈。 「蔓荻!」拜托,别折磨他。 「因为……我想、我猜,我大概对你也有一点感觉,所以才……」答应他的求婚…… 「妳是说,当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妳就喜欢上我了?」这回韦皓天可真是欣喜若狂。 「也没有那么快啦!」她噘高嘴,要他别臭美了。「应该、应该是第二次见面,还是、还是……我也不确定,反正答案就是『yes』,你干么计较这么多啊?」 说完,她又再一次将脸埋入他的胸膛,不好意思看他。 有了她肯定的答案,他就等于拥有全世界。为了报答这个给了他全世界的女人,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吻她,从她的发顶、额头,乃至于她小巧的耳垂,没有一处不膜拜,也没有一刻不感动。 他将她拦腰抱起,放上床。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分床睡,他要好好爱她,彻底爱她,弥补过去那些日子的思念。 [删除n行] 「皓天,我爱你。」她仰头对他甜甜一笑。 是的,没有人能代替。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无数次的激情过后,郝蔓荻依附在韦皓天的怀里,怎么也不愿离开。 她像只无骨的猫一样赖着,整个人巴在他身上,想到的时候就吻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咬他,韦皓天完全拿她没辙。 这般接近天堂的日子,只有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韦皓天心满意足地拥着怀里的小人儿,觉得上天好像听见他的祈求,让他的痴心得到了回报。 他希望如此美妙的时光能持续到永远,只可惜事情没这么简单,郝蔓荻接下来的提问几乎破坏了一切。 「那天晚上,你到底作了什么梦?」 就是这句话,让他爱抚她脸颊的手倏然僵住,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没作什么梦,妳已经问过了。」他勉强收回手,翻过身躺好,郝蔓荻好生气。 「你又要隐瞒我了吗?」她问他。「你自己才说过,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隐瞒我任何事,结果才不到几个小时,你就忘了。」在身心灵合一的时候,他曾在她耳边反复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对她隐瞒心事,谁知道一切只是谎言。 「我没有忘记。」韦皓天伸手想将她拉回怀中,但她不屈服,像只小猫挣扎个不停。 「好吧,我认输。」韦皓天栽了,反正都说要诚实了,再遮遮掩掩,确实也不象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被唬咔太多次,不怎么相信他在床上所说的话。 「意思就是我告诉妳。」他叹气,彻底投降。「我会将过去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告诉妳,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可以!」郝蔓荻给他的回答是主动回到他的怀中,热情不已的吻他,算是给他奖赏。 「真受不了妳。」他摸摸她的头,觉得这个时候的她好可爱,也好漂亮。 「我才受不了你呢,吞吞吐吐。」她顽皮反驳。 韦皓天搂紧她的肩膀,清清喉咙开始诉说往事,那是一段她无法想象的艰苦岁月,每一幕往事、每一句话都能教人痛彻心扉,使得郝蔓荻不自觉地将他拥紧,为他及他的家人感到悲伤。 他说,他出生在苏州河南岸的药水弄棚户区其中一间滚地龙里,出生的时候,家里穷到一根蜡烛都买不起,狭小的窝棚开不了窗,进出都得弯腰,当然也透不进阳光,他们也没钱点蜡烛,注定了他穷困的前半生。 他父亲为他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皓天。可是老天并没有因为他的好名字而帮他,反而加强了对他的折磨。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棚户区发生了大火,他们全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流离失所了好几个月。直到他父亲不要命似地到处奔波拉黄包车,才挣够了钱,重新盖了一间滚地龙,他们才得以再次安身立命过日子。 药水弄棚户区的生活环境很糟,虽然位于公共租界,但其实是个三不管地带。上海就流传着这么一句民谣:「宁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窑。」药水弄的前身是石灰窑区,后来才改名为药水弄,但名字改来改去,那儿的居民生活还是一样苦,没有丝毫改进。 住在那儿的居民,不是工厂的工人,就是些苦力或是黄包车夫。他们是上海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在和郝蔓荻完全相反的环境,每天三餐不继,老是要担心什么时候发生火灾或是染上瘟疫病死。这些都是郝蔓荻无法想象的事,韦皓天却在那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直到一把无名火把他全家烧死,他才离开那块伤心地。 「我恨那个地方。」韦皓天茫然地回忆道。「每当我赤脚走在那片泥泞的土地,都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那个地区、那个家庭,我甚至成天诅咒。」 幼年时的阴影,非但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转淡,反而在韦皓天的内心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所以他才会经常半夜惊醒,只因为他忘不了自己对出生地的恨,忘不了他年少时愤怒的诅咒,这些都使他愧疚。 「结果,我的诅咒应验了,我的父母和妹妹都因为我而死,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这成了他日后最大的恶梦,也造成他始终没有办法敞开心胸、对人坦白的个性。只因为过去他对老天爷过于坦白,老天才会点燃了一把火,将他丑陋的过去烧个精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说真话,再也不敢……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一直责怪自己!」郝蔓荻紧紧抱住韦皓天,不愿他把所有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那太沉重,也太残忍,任何人都背不起。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他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知道他这种想法很荒谬,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皓天!」她希望自己能为他分忧解劳,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紧紧抱住他,这令她十分泄气。 「但是至少我还保有梦想,这证明了老天对我还不算太坏。」当一个人失去一切,能支持他继续往下走的,只有作梦而已,她就是他最美的梦境,所以不必泄气。 「啊?」郝蔓荻不知道他指什么,韦皓天笑着支起身,打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绿色丝绒小包包,由他的表情研判,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打开来看。」他将丝绒包包交给郝蔓荻,要她亲自开启记亿。 郝蔓荻打开绿色丝绒包,里面装着一元袁大头,她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不知道韦皓天为何给她这个东西。 「这是妳给我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呆掉,像个傻子似地反复翻弄手上的银元。 「我给你一元袁大头?」她怎么也记不得有这回事,怀疑是他弄错人。 「正确来说应该是两元。」他微笑,将时光倒回到好久以前。「妳总共给了我两枚袁大头,其中一枚被我爹抢去,我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块钱。」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用掉的珍宝。 「可是、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何时遇见他,又在何时给他两枚银元。 「不怪妳,那时候妳还小。」他对她总是那么宽大,永远不会怪她。「我第一次遇见妳的时候,妳才七、八岁,不记得也是自然的事。」 「莉塔娜也这么说。」她记起莉塔娜的话。「她说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八岁,身穿一件白色洋装,手里捏着同颜色的蕾丝袋,是不是如此?」她没记忆,只能照着莉塔娜的话转述,韦皓天愉快地点头。 「没错,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爱上妳,把妳当成我的梦想,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得到妳。」结果他得到了,虽然过程不甚满意,但至少结局是美好的,他没有太多怨言。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你两元袁大头?」实在没有道理,郝蔓荻百思不解。 「严格说起来,妳不是给我两元袁大头,而是『丢』给我两元袁大头。」只是对他来说都一样,他都一样珍惜。 「我居然用丢的?」郝蔓荻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觉得自己好没礼貌。 「而且还丢得满准的。」刚好丢在他身上。「妳气我和我爹挡住了妳的路,因为妳还要赶去牧师家学钢琴。而我则是看妳和妳家的车子看呆了,压根儿忘了让路,妳一生气,就骂我是臭拉车的,是个没水准的阿木林,接下来就丢了两块银元给我,但其实我并不想要妳的钱,我只是想要看妳。」 少年十五二十时,韦皓天遇见郝蔓荻那一年,他正好十五。 十五岁的少年,脑子里本来就装满了很多幻想,特别是他的家境如此困窘,她又如此美丽,这巧妙的相遇,就成了他人生最美的梦境,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相对于韦皓天宽大的执着,郝蔓荻却是很难相信自己如此残忍。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她一向就是个骄纵任性,又不懂体恤别人的自私鬼,会做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 「对不起,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做过如此残忍的事。」她跟韦皓天道歉,保证自己从此以后一定会完全不一样,请他不要记恨。 「我从来不曾怪妳。」他打趣地看着郝蔓荻,她好像真心悔过。「如果没有妳的激励,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妳是我的梦想,为了达成拥有妳的梦想,我做了很多努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妳是我的原动力,倘若妳没有瞧不起我、侮辱我,或许至今我仍在上海的某个角落拉黄包车,也不可能拥有这一切。」 天时、地利、人和,这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条件,缺一不可。他掌握了上海奋起的最佳时机,也占了有商老爷子当靠山的地利之便,但其中最重要的人和,却是她。是她给他动力,没有她当年的刺激,他根本不会成功。 「你的逻辑好奇怪,但我还是很高兴你成功了。」也许她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完成梦想,谁晓得呢?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或许他们生来就要相遇。 「没有成功,我根本不敢来找妳。」他说出内心最深的恐惧。「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完成不了梦想,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妳。直到妳答应我的求婚,我都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就要完成我的梦想了。」 也就是得到她。 「会不会你只是爱你的梦想,其实并不是爱我?」说她小器也好,说她多心也罢,她真的担心事情会是这样。 「这是不可能的事。」韦皓天坚定地摇头。「我不可能只爱梦想,却不爱梦想本身。」他要她相信他。「妳就是我的梦想,不管妳再任性、再骄纵,我对妳的爱始终不变,也永远不会变。」 这已是最严厉的保证,就算把他押到教堂发誓,他也不可能讲出更动听的话了,郝蔓荻感动到都哭出来。 「我一定会继续任性、骄纵,考验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又哭又笑,同时搂住韦皓天的脖子,他真是她见过最性感的男人。 「就怕妳不试呢!」他支起郝蔓荻的下巴吻她,两人十指交握,再次跌入醉人的性爱之中,跟随着它的旋律起伏。 而那枚韦皓天保存了十六年的银元,也在同一个时间落地,发出美妙的声响。 第十八章 圣诞节的铃声未响,死亡的丧钟反先响起,莉塔娜终究逃不过死神的召唤,挥手离开世间。 「莉塔娜!」 只是临走之前,她依然放心不下郝蔓荻和韦皓天,一定要他们在她的病榻前,向她保证往后他们一定会好好相处,然后才愿意合眼。 郝蔓荻哭得柔肠寸断,韦皓天的情况也没好上多少,甚至多了份自责。 「如果我肯接受她的爱……」他痛苦地用手捂住眼睛,掩饰已然崩溃的情绪。 「如果我能够接受她的爱,情况或许有所不同。」她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她已经够勇敢了,皓天。」和死神奋战到最后一刻。「如果莉塔娜知道,你是如此看待自己,她会伤心难过,也会走得不安心,你就别再自责了。」 或许人真的必须经历过生离死别,才能将人世间的事情看透。她不敢说自己已经看透人世,但至少懂得一些。莉塔娜对她的帮助很大,她的离开,也启发了她许多想法。郝蔓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莉塔娜一样善解人意,她知道这并不容易做到,需要经过慢慢学习,但她愿意学,也极想学,总有一天她会成功的。 他们将莉塔娜安葬在一个规模极小,但环境很优雅的墓园,那是郝蔓荻特地为莉塔娜选的,因为莉塔娜喜欢安静,这里再适合不过。 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只有她和韦皓天两个人为她送别。对举目无亲的莉塔娜来说,他们就是她的家人,他们会一辈子记得她。 「妳安心的走吧,莉塔娜。」郝曼荻在她的墓碑前面放上一束鲜花,告诉莉塔娜。「我和皓天会好好相处,再也不会吵架了。」 她承诺一定会遵守诺言,韦皓天悄悄地拥住她的肩膀,郝蔓荻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此刻才涓滴流下来。对郝蔓荻来说,莉塔娜就像她不曾拥有的姊姊,虽然她的实际年龄比莉塔娜大一、两岁,她还是这般认为。 接下来的日子,郝蔓荻实践了对韦皓天以及对自己的诺言,不再外出疯狂享乐,改成整天在家,和韦皓天守在一起。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少了那些浮华的事物,才能够察觉到平凡的可贵,她甚至开始和姆妈学做菜,准备将来万一哪天真的学成,要给她丈夫一个意外的惊喜,到时她丈夫一定高兴得笑到合不拢嘴,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总之,一切都很好,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她的丈夫也是。 经历了莉塔娜不幸辞世的事件,郝蔓荻开始能体会家人的重要性,她的巨大改变,却带给何明丽极大的冲击和不安,成天想着怎么做才能报复他们夫妻,却始终理不出头绪,很是心焦。 郝文强这一方面,情况其实也没好上多少,同样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跳脚,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韦皓天,恨他管得太严,让他苦无对策。 这情况从郝蔓荻和韦皓天结婚后就未曾改变,他老想着翻身却始终翻不了,直到有一天他烦闷地上「礼查饭店」的酒吧喝酒,遇见了一群商场上的老朋友,情况才有所改变。 「郝老,别说我们这些朋友不帮你。」朋友拍拍他的肩膀,附耳密语道。「现在当局那边有条门路,你去打点一下,如果有办法打通,说不准儿可以起死回生,你也可以再抢回银行,啊?」 朋友说完话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很显然就是需要打点的对象。 大伙儿都知道,虽然郝文强挂名银行的董事长,也掌握了经营权,但实际的老板是韦皓天。他从一个小小的股票经纪人出发,最后却能成为横扫上海滩的银行家,自然有他厉害的地方。 郝文强也想过要作假,在报表上动手脚,但韦皓天精于数字,也够勤快,他根本瞒不了韦皓天,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先露馅。 他默默地将纸条收进裤袋里面,替朋友埋了单,感谢他们提供他一条门路。朋友们举高帽子祝他好运,郝文强立刻拿着纸条,走出「礼查饭店」,赶着回公事房打电话。 纸条上写的,都是些「纳税外人会」里头的洋人,其中有几个他认识,有的则没见过面,但这都不妨碍沟通,白花花的银两自然会代替他说话。 原来朋友口中所谓的「门路」指的就是这些洋人。这些每年缴给公共租界大笔税金的纳税外人,具有选出工部局董事的资格,所以朋友才要他找这些洋人疏通管道。 经他这么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工部局打算在财政上做一些调整,可能会放宽一些贷款的限制,或是加强对银行资金的挹注,这些都是郝文强目前所急迫需要的。 想当然耳,他一定是提供了可观的回扣,以说服这些在沪纳税洋人,多多向他们支持的洋人董事施压,这些利欲熏心的洋人,也答应了会在这件事上多用点力。为了顺利达成目的,他们甚至安排了一次餐叙,邀请了少数几个洋董和工部局主管财政的官员,跟郝文强当面交换意见。 当然,这顿饭一定是郝文强埋单,他也乐于支付这笔钱,因为事情非常有希望,如果这项政策真能定案,他第一个跪下来感谢老天,他终于能翻身了。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恢复昔日雄风,郝文强的心情自是特别好,满嘴都是上海流行小调。 「爹地,您今天的心情真好,中彩券啦?」郝蔓荻回家探望郝文强,才刚一进门,就瞧见她爹地在唱歌,心情好像相当不错。 「哼,妳还懂得回来看我?」反之,郝文强对他这个女儿可是相当不满,没给她好脸色看。 「当然要回来看您啊!」她亲热地勾住郝文强的手臂撒娇。「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呢!您说对不对?」 「我还以为妳嫁人了以后,就不要我这个老父亲了呢!」郝文强最疼郝蔓荻,即使生她的气,也僵持不了一分钟,郝蔓荻非常清楚他的弱点。 「怎么可能呢,爹地。」她笑得香甜。「相反地,我才正决定要好好孝顺您呢!您瞧,我不是给您提了一大袋燕窝过来?」 郝蔓荻扬扬手中的纸袋,上头印了一家上海知名洋行的名字,如果郝文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傅尔宣开的,那可恶的五龙之一! 「妳若是真的想孝顺爹地,就别和妳丈夫那些朋友走得太近,看了就烦!」五个三十岁上下的毛头小子,却拿下了上海半数地盘。教他们这些在上海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老企业家们,情何以堪?恨他们也是当然的吧! 「为什么,爹地?」郝蔓荻不懂。「他们都是好人,而且非常出色。」她好不容易才慢慢让他们接受她,放弃了多可惜。 「妳听爹地的话就是了。」提起五龙,郝文强就气得牙痒痒的。「反正妳这个韦太太也当不了多久,能别靠近,就尽量别靠近,省得到时麻烦。」见了面还得打招呼,多尴尬。 「爹地,您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我都听不懂?」什么叫她这个韦太太当不久?她和皓天的婚姻没有问题啊,两人的感情很好呢! 「告诉妳,蔓荻。」郝文强的表情异常兴奋。「爹地就要翻身了!」 「啊,翻身?」郝蔓荻惊讶地张嘴,更听不懂她爹地的意思。 「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只要等爹地东山再起,妳就可以马上跟韦皓天离婚,再也不必委屈自己。」郝文强始终无法忘记韦皓天加诸在他身上的耻辱,定要双倍讨回来。 「可是爹地──」 「这本来就是一桩错误的婚姻,要不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会同意将妳嫁给那混小子,他根本配不上妳!」本来就已经是对他深恶痛绝,再加上逼他嫁女儿这笔帐,郝文强怎么也要跟韦皓天算,绝不轻易饶过韦皓天。 「爹地──」 「仔细想想,他有什么资格碰妳?」郝文强越想越生气。「他不过是一个黄包车夫出身,又住在棚户区的下三滥,居然也想高攀我们郝家?要不是爹时运不济,说什么也不愿让妳遭受这样的委屈,至今爹地仍深深自责。」 原则上她爹地说的都没错,他是黄包车夫,又住过药水弄棚户区,这对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来说是侮辱、是禁忌,但她已经不再那么在乎。 「我告诉你,爹地──」 「他真是个下三滥,跟他联姻真是丢脸!我到现在还不敢对外承认他是我的女婿,就怕被人在背后耻笑,真是丢脸透了!」 郝文强左一句丢脸,右一句丢脸透了,听得郝蔓荻很不高兴,她爹地怎么可以这样说她的丈夫? 「我先回家了。」只是她以前话说得这么硬,现在反过来说韦皓天好话,岂不是自掌嘴巴?就干脆离开,随她爹地一个人骂个够,她的耳根子也好图个清静,两边都不得罪。 「蔓荻,妳才刚到家,怎么又要走?」而且还是用「回家」这个字眼,气得郝文强牙痒痒的,直骂女大不中留。 「我临时想起家里还有事情要忙嘛!」她随便找个借口。「反正我本来就只是送燕窝过来,送完了就走。」 「蔓荻!」她这是什么态度,想气死他吗? 「我走了。」郝蔓荻不管她爹地说什么,伸手抚平洋装上的绉痕之后,便转身离开娘家。 郝文强简直气坏了,她以前不会这样子的,莫非是中了韦皓天下的蛊,或是喜欢上韦皓天了? 不,不会的。 郝文强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一直说服自己蔓荻绝对不会这么做。 蔓荻比他还要瞧不起韦皓天,不可能真的喜欢上韦皓天,一定是他自己心理作用,太多心了。 郝文强始终相信,女儿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因此烦恼了没几秒,便转而计划该怎么催促工部局改变政策,不再理会郝蔓荻。 另一方面,郝蔓荻绷着脸回家,一直很不高兴她爹地攻击她丈夫的事,爹地他老人家,怎么可以说皓天是下三滥?太过分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个表情?」 韦皓天比她预期的还早回家,一踏进客厅,就看见她两手抱胸,悻悻然地坐在沙发上,嘴巴噘得比山还高。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她气愤难消地回道。 「想什么事情?」他脱掉西装,松开领带,让束缚了一整天的脖子透气。 郝蔓荻看着韦皓天潇洒的动作,不晓得他哪一点像「下三滥」,他简直英俊透了,尤其是没穿衣服的时候…… 「咳咳。」她清清喉咙,骂自己怎么可以大白天就在想这件事?太不知检点了。 「嗯?」韦皓天不知道她在脸红什么,不过模样很可爱就是。 「呃,我只是在想爹地今天讲的话,觉得有点奇怪。」她随口回道。 「妳回娘家去了?」他看她一眼,郝蔓荻点头。 「是啊!」她说。「我买了一些东南亚进口的燕窝孝敬他老人家,给他补补身子。」 「嗯。」韦皓天虽然对郝文强没好感,倒满赞许郝蔓荻孝顺的举动,她最近懂事多了。 「对了,妳爹地说了什么?」他不喜欢话只听了一半,于是催促郝蔓荻往下说。 「他说他就要翻身了,还说要东山再起,我听得迷迷糊糊的,也就没再多问。」她只讲了一小部分,剩下那一大部分没讲。要是皓天知道爹地要她跟他离婚,还骂他是下三滥,肯定饶不了爹地,她怎么敢讲? 「他大概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韦皓天耸肩,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丈人说这种话,他一天到晚都想东山再起。 「我爹地动歪脑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也许已经心向韦皓天,但可不允许他说她爹地的坏话,立刻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质询韦皓天。 「什么意思?」韦皓天打量她凶悍的表情,非常不高兴,搞不懂她的心到底向谁。 「意思就是妳爹地又想塞点什么东西给那些洋人,让他们在政策上松绑,他好借钱翻身。」他不是傻瓜,他丈人搞什么鬼,他一清二楚,也绝不允许他作怪。 「我不相信!」郝蔓荻气愤的反驳。「爹地他为人光明磊落,才不会做这种事。」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就有前例。」他们会早早结下梁子不是没有原因,早在他开办银行之初,郝文强就透过行贿的方式,强行改变政策,让他吃了一肚子闷亏,至今他仍怀恨在心。 「胡说,爹地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他又不是你──」郝蔓荻把话讲出口了才想到不对,赶紧住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怎么样?」他瞇眼。「我可没有去贿赂工部局官员,也没有偷偷参加饭局,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流血流汗,拚命挣来的!」不要把他拿来跟郝文强那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比较,他不屑。 「爹地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他努力得来的,并不比你差!」郝蔓荻不愿意自己的父亲被人比下去,倾全力为他辩护。 韦皓天冷冷地看着郝蔓荻,既佩服她对维护家族的努力,又生气她竟然这么不信任他,随意用话攻击他,相形之下,他就像个傻瓜。 「妳说得对,他并不比我差。」他懒得跟她吵。「但我要先提醒妳,最好叫妳爹地做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前,先把周围环境查一查,不要等哪一天上了报都不知道!」 话毕,他就拿起西装上楼去,留下郝蔓荻一个人跳脚。 「韦皓天,你不要走,把话说清楚!」她追着他到楼梯口。「韦皓天,你下来!」 韦皓天想当然耳不可能下楼,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们分房而睡。 换句话说,他们又吵架啦! 果然没几天好光景。 ***bbs.***bbs.***bbs.*** 「号外!号外!郝文强行贿工部局的洋人董事及官员,大家快来看!」 街头贩卖小报的报童们,光着一双沾满灰尘的脚,跑遍大上海的街头。 他们手里拿着报纸,四处向人们兜售,唯恐来往行人不知道这件大事。 「郝文强行贿工部局官员?快买一份报纸来看!」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郝文强又上报,同样没有好消息。只是这回更糟,竟然行贿起工部局的官员来,枉费了郝家还是名门正派,脸都给他丢光了。 举凡看见这则新闻的人都不禁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外表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底下做的事情越是骯脏,郝文强就是一例。 郝蔓荻也瞧见这份报纸,并且不敢相信她父亲做了这种事,羞愤之余又开始担心他老人家的未来,心急得不得了,于是赶紧打电话回娘家,没想到却听见姆妈说── 「小姐,您得赶紧想想办法啊!老爷子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现在家里正一团乱呢!」姆妈语带哽咽的跟郝蔓荻求救,郝蔓荻自己都很乱,不过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办法安抚姆妈。 「李妈妳先别急,慢慢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我再来想办法。」今天早上才见报,中午就被带走,这回巡捕房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快得没有道理。 「好的,小姐。」姆妈啜泣。「今天一早老爷翻开报纸,就被报上刊登的新闻给气得脸色发青,频频发抖。老爷刚想打电话问清楚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巡捕房的人就冲进来了,不分青红皂白硬是将老爷带走,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妳怎么没有马上打电话给我?」郝蔓荻责怪姆妈延误时间。 「我找不到您的电话。」姆妈好不委屈。「老爷不知道将您的电话号码藏到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比您还急呢!」 自从郝蔓荻嫁给韦皓天以后,他们父女的感情就没有以前来得好。再加上前几天她甩头就走的举动,更是伤害了郝文强,索性连她的电话号码都丢掉,省得见了伤心。 郝蔓荻烦恼地紧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再怎么说郝文强都是她爹地,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我知道了,李妈,我会想办法。」然后她又安慰了姆妈几句,挂上电话。 只是她话说得好听,她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得拜托她丈夫? 「张妈,请司机备车,我要去银行。」这银行不消说,当然是韦皓天的银行,她父亲的银行已经乱糟糟,门口挤满了报社记者。 姆妈没敢怠慢,马上去请司机备车。司机更不敢怠惰,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将郝蔓荻载到韦皓天的银行,从后门进到他的公事房。 公事房内的韦皓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丈人出的差错,他也必须负连带责任,因为「中陆实业银行」的实质拥有人是他,但经营者出了错,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整天都在打电话,到处撇清这件事与他无关,累得他人仰马翻,几度都想摔听筒。 「董事长,夫人她──」 偏偏他老婆又喜欢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找碴,摆明了跟他作对。 「她又怎么了──」 「韦皓天!」 剩下的不用秘书多加解释,郝曼荻已经不请自入。 韦皓天冷冷打量郝蔓荻,看样子她是打算煽风点火,加深他的怒气。那也好,反正他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干脆一次说清楚算了。 「谢谢你,小盛,你可以出去了。」家丑不可外扬,韦皓天请男秘书离开。 「是,董事长。」男秘书把门带上以后,便离开公事房,让他们夫妻独处。 「好吧,现在人都走光了,妳有什么话要说?」韦皓天把眉毛挑得高高的,此情此景,彷佛又回到他们最初结婚的时候,莉塔娜若是看到这一幕,不知会做何感想?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个时候郝蔓荻根本顾不到莉塔娜,或是对她说过的诺言。 「我又做了什么?」同样地,韦皓天也很难遵守对莉塔娜的承诺,郝蔓荻太气人了。 「你居然把消息泄漏给报社!」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韦皓天。 「妳说什么?」韦皓天愕然。 「我说你把爹地和工部局官员餐叙的事情,告诉报社记者。」郝蔓荻非常气愤。「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郝蔓荻认定了韦皓天就是出卖郝文强的人,这很可笑,她根本没有证据,却能一口咬定是他做的,到底谁比较伤人? 「那是妳爹地自己活该!」韦皓天不客气地反击道。「上海虽然是个公开行贿的地方,但也要有所节制,小心行事。上海市民已经对这些漫天要价的官员够反感,妳爹地偏偏不识相,还选在民怨最沸腾的时候公开行贿。告诉妳,这消息不是我放的,是饭店的员工看不惯妳爹地嚣张的行为,故意透露出来的消息。要怪就怪妳爹地的运气不好,被记者拍到他和工部局官员从饭店吃完饭出来的镜头,跟我没有关系!」 只能说郝文强够倒楣,近来上海市民对于普遍认可的行贿文化感到厌烦,渐渐有群起抗议的趋势。当局为了消弭市民的怒气,只得杀鸡儆猴,郝文强不巧正是那只鸡,所以才会消息一见报,就立刻被押往巡捕房,就是这个道理。 郝蔓荻说不出话,万万没想到,消息不是他放的,她错怪他了。 「况且明明是妳爹地干的好事,我却得跟在后头擦屁股。」他越想越火。「他自己不要脸不打紧,但是我可被他害惨了,现在外头的人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说不定过几天过捕房的人就会找上门,要我去协助调查。我若也一起进了监牢,妳是不是更高兴?如此一来,妳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妳亲爱的爹地,不必再管我这个卑微的丈夫,这样子妳岂不是更称心如意?」 难听的话人人会说,关键在于有没有搔到痒处,说到重点。这方面韦皓天无疑是个中高手,因为他说得郝蔓荻脸色发青,完全无法反驳,同时亦让她陷入两难。 一个是从小疼爱她的父亲,一个是她最爱的丈夫,这两个郝蔓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却像仇人似的水火不容,教她无论选择袒护哪一边都为难。 「怎么,无话可说了?」郝蔓荻犹豫的样子,令韦皓天不甚痛快。他比较希望她柔声跟他道歉,说一切都是她不对,她错怪他了,这么一来,就什么事也没了。 「我……」郝蔓荻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我希望你能帮忙救我爹地!」这个时候如果只能选一个,那么她也只好选择她爹地了。 「什么?」韦皓天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郝蔓荻。 「他是你的丈人,你本来就有义务帮他,别忘了你可是他的女婿。」女婿帮丈人是应该的,也才合乎人情。 「我可不觉得他有把我当成女婿看待。」韦皓天的笑容里面充满了讽刺。 「你也没把他当成丈人。」郝蔓荻反驳。「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但既然现在爹地有难了,身为女婿的你,就应该尽全力帮忙,将他从巡捕房里救出来。」而不是杵在这里说风凉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懂了,只有义务,没有权利,这就是你们父女的逻辑。」曾经他以为她已经有所改变,谁知道到头来还是一个样儿,都同样自私。 「你到底要不要帮我?」不帮拉倒,郝蔓荻不最后通牒。 「倘若我说『不』的话,妳想怎么样,杀了我?」韦皓天嘲讽地看着郝蔓荻,表明绝不受威胁。 「我不会杀了你,但我会恨你。」她没有杀他的力气,她还得找人救她爹地。 「蔓荻──」 「我恨你!」郝蔓荻边说边哭,跑出他公事房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急,韦皓天用手扒了扒头发,无助地叹气。 「蔓荻!」他追着郝蔓荻出去,但她已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 「……该死……该死!」他气得踢路边的街灯,发泄满腹情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非得要你伤我、我伤你,互相厮杀不可?莫非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呜……」另一方面,哭着跑出银行的郝蔓荻,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她还得想想怎么救她父亲。 经过这一阵子的深居简出,一些过去动不动就相约游玩的朋友都不联络了,教她临时去找谁帮忙? 郝蔓荻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到人帮忙,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闪入她的脑海,她才想起还有一个有力人士,可以帮忙救她父亲。 她二话不说,想办法找到电话打到汽车出租公司,叫了一辆出租车,飞奔到宋乔治家,请求对方帮忙营救郝文强。 第十九章 宋乔治是独子,宋家在上海当地是有名的仕绅,据说跟宋查理还有点亲戚关系,不过这只是传言,没有人能够证实。 然则无论他们跟宋查理有没有亲戚关系,有一点倒是可以证实,那就是宋乔治的父亲很有办法,才不过半天的功夫,郝蔓荻的父亲就被人从巡捕房里放了出来,平安回到家。 宋乔治的父亲甚至还有办法影响报社,硬是让他们道歉,说他们看错人,那天陪同工部局官员吃饭的,不是郝文强,而是另外一个从北京来的友人。这位友人跟工部局的官员颇有交情,他们基于朋友的情谊,特地请这个友人吃顿饭,并非外传的「有目的的餐叙」,这一切只是误会。 这当然是鬼扯,大家心知肚明。 虽然照片拍得不太清楚,但那身形、那脸孔分明就是郝文强,还张冠李戴呢! 这新闻哗哗哗地闹了好几天,就啪一声不见了。到底上海每天都有更热闹的新闻出现,再惊悚的头条,也占不了报纸几天版面,况且又遭到有心人的刻意打压,更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想当然耳,韦皓天非常生气。 郝蔓荻居然去找宋乔治帮忙,这等于是当面给他难堪,他当然不会饶过郝蔓荻。 「站住。」 这天郝蔓荻又要外出参加舞会,被提早回家的韦皓天叫住,她悻悻然地转身。 「干么?」他们又回复到之前那种你不管我、我不管你的生活。老实说,彼此都累了,都想从这场漫无止境的冷战中解脱,回复到前些日子的幸福及甜蜜,然而他们还有心结,没这么容易解开。 「坐下。」过去他们还有个莉塔娜指引他们,如今莉塔娜已经蒙主宠召,他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解开心结,而这是最困难的事,他们两人都没经验。 「我还要赶去参加洁雯的生日派对──」 「坐下!」 没经验也罢,韦皓天甚至还对着郝蔓荻大吼大叫,立时现场气氛更为不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郝蔓荻依言坐上沙发,双手抱胸地打量韦皓天,相信他一定是要跟她训话,但她根本不想听。 韦皓天先是搔搔头,随后也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打量郝蔓荻,谁也不肯让谁。 「妳为什么去找宋乔治帮忙?」这就是困扰了他好几天的事情,他甚至气到半夜睡不着,好几次都想踹开中间那扇门找她问清楚,终究还是忍住。 「你不帮我,我当然只好自己想办法,这还用问吗?」既然都忍住了,干么不忍到底,还来问她? 「谁说我不帮忙?」他瞇眼。「我只不过说了妳几句,妳就跑掉了,然后去找那该死的宋乔治。」 「别说乔治的坏话,他可是个好人。」郝蔓荻气愤不已。「我爹地能这么快被放出来,全靠他热心帮忙,我不许你侮辱他。」 「他当然热心了。」韦皓天冷笑。「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个机会,说什么也要大献殷勤。」 「皓天!」 「他是有目的的,蔓荻,难道妳看不出来?」他提醒她。「那天我去他家接妳的时候,他正想带妳上楼,意图非常明显。」想乘机占她的便宜。 「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让我休息,没你想的那么龌龊。」郝蔓荻为乔治辩护,听得韦皓天非常心寒。 「妳是说,就算他有企图也不要紧,是这个意思吗?」他是关心她,她却一心向着朋友,好像他这个丈夫不存在似的。 「我没有这么说。」为什么他老是喜欢曲解她的意思? 「妳明明就觉得不要紧。」这不是他刻意曲解,而是她一心袒护朋友,这让他非常伤心。 「我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吧!我承认我不了解他有什么企图,但我对你的企图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别人提醒我!」 「我对妳有什么企图?」韦皓天不明白为什么又突然扯上他,他们现在讨论的人是宋乔治。 「你会娶我,完全是为了报复我!」要扭曲大家一起来,谁怕谁?「因为小时候我不懂事,对你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又当众侮辱你,所以你就不择手段的把我娶进门,好折磨我报复!」 这真是韦皓天听过最胡扯、也是最令他伤心的话。她明明知道,他为什么娶她,她明明知道,他对她的爱慕及思念,从来没有一刻停止。 她是他的爱、他的愁,他的梦想。可如今她为了支持宋乔治,可以对他做出这么无情、不实的指控,他还有什么话说? 「原来之前妳说了解我、爱我都是在作戏。」他总算明白他和宋乔治之间的差异,光信任这点就相差一千倍,他怎么和人竞争? 「当然,不然你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一个黄包车夫?」郝蔓荻直觉地反驳,话说出口以后,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和韦皓天陷入相同的错愕。 他们同一时间愣住,都不敢相信对方(自己)这么说了。「黄包车夫」这个字眼,在他们的生活里面,已经消失多时,如今再提起,听起来特别讽刺。 「妳说的对,是我自己多心了,我在作梦。」他从沙发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就往外走。 郝蔓荻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恨自己为什么大嘴巴,她分明就不是这个想法,为什么老是说出和内心完全相反的话来?为什么? 他们一向就有这个问题,自尊心强,谁都不愿开口认输。过于会保护自己的结果是互相伤害,彼此都很无奈。 走出家门的韦皓天,陷入比郝蔓荻更深的茫然,不晓得今生所为何来,自己又是什么? 他像个游魂一样,在街头晃来晃去。 上海无论白天或晚上都很繁华,但此刻他却觉得没有容身之地,事实上他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三十几年。 他无意识地举起手,扒扒头发,才发现头发已经过长,该理一理了。难怪蔓荻会一直强调他是黄包车夫,因为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没有人头发留得像他这么长的,除非是他那一票好兄弟,否则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用发油梳上去,发尾留到颈后,没人会留到肩膀。 「老板,我们是不是该回银行了?其他的大老板们正在银行的公事房候着呢!」司机一直默默跟在韦皓天后面,没敢烦他,可这时候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跟上前问韦皓天。 「不,我们去理发。」韦皓天决定临时改变行程,反正那些所谓的「大老板」们,都是他的好兄弟,他们不会介意的。 「理发?!」司机张大眼睛,不明白这个时候韦皓天怎么还能这么镇定,华董的宝座都快被人给抢去,他居然还要去理发。 「对,理发。」理掉这三千烦恼丝。「你去把车子开过来,我在这里等你。」华董的位子固然重要,但理发这件事更重要,他不要他的外表看起来像黄包车夫。 「好的,我马上去把车子开过来,您稍等一下。」司机难得看见韦皓天这种表情,也不敢再多嘴,立刻就要去开车。 「动作快一点,我要去理发。」他摸摸发尾,真的太长了。 「是,老板。」司机用跑的跑去几条街外,将停放的车子开过来,再下车为韦皓天打开车门,请他上车。 等一切该走的程序都走完,司机已经是气喘如牛,难以开口说话,但他还是很尽责地转头问韦皓天。 「要去华安理发厅吗?」华安理发厅是上海市最有名、也最贵的理发厅,剃一次头要六角大洋。 「不,我们到南市去。」韦皓天回道,司机惊讶地看了韦皓天一眼,接着发动引擎,开往南市。 南市是上海最老的城区,位于华界。既然是老城区,必定商业鼎盛,处处充满传统沪上风情。当然,这样的老城区必定也会有贫民窟,住着些贫困的穷人,韦皓天就是要去那里。 「老板,您好久没来了。」自从他娶郝蔓荻为妻以后,就不曾来过南市,遑论最低下的贫民区。 「是啊,好久没来了,不知道老师傅还在不在?」他看看车外的风景,街上到处跑满了黄包车。 「应该在吧!」司机说。「前阵子我朋友才刚来让杨师傅剃过头,他老的技术还是一样好呢!」 像他们这种领固定工资的小老百姓,能省则省,剃个头也要到处比价,看哪边的技术好,哪边收费便宜才敢去剃。不过近年来工资普遍提高,会这么斤斤计较的人越来越少,都涌向设备齐全的理发厅去理头了,很少人会找路边摆摊的老师傅清理门面。 韦皓天没答话,他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个奇怪的大亨。坐拥难以估计的财富,却喜欢跑到贫民窟的剃头摊剃头,传出去真要成为笑话。 「你在车上等我。」但人就是这么可笑,外表可以改变,却改变不了习惯,总是陷在固有的格局里面挣脱不出来,就算事业再成功也一样。 吩咐妥司机以后,韦皓天打开车门,一个人下车,一步一步踱向狭小巷口那个不起眼的剃头摊。 「杨师傅。」 剃头摊的生意不太好,几乎没什么客人。老师傅见到韦皓天有些惊讶,他好久没来了。 「好久不见,您的身子骨还好吗?可还健朗?」 老师傅算是少数他尊敬的长辈,韦皓天同他说起话来特别有礼貌,只见老师傅绽开一个开朗的笑容,极有精神的回道。 「还不错,一时半刻死不了,就这么赖活着。」低阶层有低阶层的语言,韦皓天顿时觉得好亲切。 「能够赖活着也行,总比横死好。」他笑着说道,老师傅也回他一个笑容,两手摊开一条白色围单,请韦皓天坐下,开始帮他剃头。 路边的剃头摊当然比不上高级理发厅享受,幸亏现在不是夏天,不然光坐着就要激出一身汗,更何况老师傅用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剃刀和剪刀,新潮一点的年轻人都不敢尝试。 「你都已经是上海知名的银行家了,实在不应该再来这个地方剃头。」老师傅帮韦皓天剃头,至少超过十年,可以说是一路看着他长大。 「没办法,我改不掉这个习惯,还是喜欢找您。」从他和郝蔓荻结婚以后,便一直到华安理发厅理头,里面设备虽豪华,但他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让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有些事情可以改变,有些事情却很难戒掉,对吧?」老师傅帮韦皓天理了十几年的头,非常清楚他心里的愤怒及迷惘,和难以遮掩的茫然。 「是啊,真的很难戒掉。」他可以改变发型和穿着,符合上流社会的标准,可是却戒不掉骨子里那属于低下阶层的劳动习惯,不然他不会这么喜欢工作。 「我记得第一次帮你剃头的时候,你还是个付不出剃头钱的穷小子,现在却已经是商场大亨。」他付出了许多努力,终于走到今天。可不晓得怎么搞的,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当初要不是您心肠好,免费帮我剃头,说不定我就得拉一辈子的黄包车,您也看不到今日的我。」商老爷子就是看中他干净的外表,从中瞧出他的上进心,才会聘他为包车夫,然后进一步收他为义子。若说老师傅是他的恩人,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几分钱的恩情,不必一直放在心上。」老师傅微笑。「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若是一直不肯饶恕过去,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老师傅活得够长、够久,对世事看透的程度,远比韦皓天来得深,韦皓天的身体,因他这一席话僵住,动也动不了。 「好了。」老师傅的功夫了得,三两下就理出一个适合韦皓天的发型,那才是真正的韦皓天。 「头发理完了,你可以赶快回去了,这个地方很乱,不是你这个商场大亨应该来的地方。」老师傅剃完头就赶人,韦皓天掏出一把钞票要给老师傅,被他严厉拒绝。 「我只收两角大洋,多的不收。」他不会因为他已经成了商场大亨,就调高收费标准。 韦皓天只得苦笑,把钞票塞回皮夹,东摸西摸找出两角大洋给老师傅。 「以后最好少来这个地方,以免被绑架。」虽说他有商维钧罩着,但上海黑社会竞争激烈,谁也说不准。 「除非您肯听从我的建议,开一家理发厅,否则我还是会来。」韦皓天坚持。 「不了,皓天。」老师傅的态度比他还要坚定。「就像我刚才说的,生命中总有些无法摆脱,也无法轻易抹去的事物。我习惯街头摆摊的日子,也无意更改这项习惯,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我随叫随到,一定帮你剃头。」 老城区的人情味儿,总是让人忘不了,韦皓天终于找到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剃头的原因。 「那么,多保重了,杨师傅。」 除了习惯之外,还有那发自内心恳切的叮咛和问候。这都是冰冷的上流社会所没有的,老师傅让他回忆起那段美好时光。 「老板,要回去了吗?」司机问刚上车的韦皓天,开始发动引擎。 韦皓天摇摇头,颤声说:「到棚户区。」 这回司机没再多话,方向盘一转,就朝药水弄开去。到了棚户区以后,韦皓天一个人独自下车,走到他小时候住过的空地,发现那儿已经搭上更多的滚地龙,于是两手插入大衣的口袋,看着破落的棚户。 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若是一直不肯饶恕过去,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他想起老师傅的话,想着想着,不由得激动起来。 生命中总有些无法摆脱,也无法轻易抹去的事物。 老师傅的话像是紧箍咒,掐得他的呼吸紧紧的,差一点窒息。 他一直想摆脱过去,一直想抹杀过去,终究还是忘不了,摆脱不掉。他甚至无法饶恕过去,对自己永不满足,全都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处处受辱、时时刻刻自卑的少年还没长大的缘故。 不然你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一个黄包车夫? 但他真的以为她爱他,无论他是不是黄包车夫。 想到手里紧握着银元的愤怒少年,想到郝蔓荻说这句话时的嘴脸,纠结于韦皓天眼角的泪,不知不觉地掉下来,落入高及膝的杂草堆里,无声无息…… ***bbs.***bbs.***bbs.*** 在老一辈企业家倾全力的杯葛之下,韦皓天毫无意外的落选,与工部局华董宝座擦身而过。 韦皓天当然很生气,并开始调查是谁搞的鬼。 他落选的原因很多,其中大部分都跟郝蔓荻有关。工部局的华董竞选章程规定:凡是想竞选华董的人,必须付房地捐款每年五十两以上,或年付房租一千两百两以上者,才能竞选华董。 此外,工部局并规定凡竞选华董者,必须在公共租界居住五年以上,才有资格登记竞选。 前一项他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后者。他之前的确是住在公共租界,也居住了超过五年,但为了郝蔓荻,他又在法租界的毕勋路上买了房子,搬到法租界来,这一个小小的搬迁行为,居然就成了那批老贼攻击他的目标,藉此质疑他参选的正当性,差点把他气死。 接着,又是郝蔓荻的问题。 不过这回问题不出在她身上,而是她父亲,明着支持韦皓天,暗地里使拐子的郝文强,未料竟成了他的恶梦。 郝文强的影响力虽然不比当初,但好歹他也是纳税华人会的一员。而华董的产生,又必须倚赖纳税华人会、同乡团体,和商业团体三者平均选出代表八十一人,再由代表选出华人董事,足见竞争之激烈。 郝文强即是那八十一名代表之一,在投票前夕他也信誓旦旦定会投他女婿一票,结果票开出来,四十票比四十一票,吴建华以一票险胜,关键的一票就在郝文强,他将手上原本该给韦皓天的一票,临时改投给了吴建华,硬生生地改变选举结果! 当然,韦皓天也不是好惹的,在确定是他丈人搞的鬼以后,立刻就在「中陆实业银行」的董事会上,拔除了郝文强董事长的位子。 郝文强被迫交出经营权,像只战败的公狗,整天落寞打不起精神来。郝蔓荻看她爹地这个样子,很为他心疼,于是代替她爹地跟韦皓天交涉,希望能让他重新回到银行上班。 不消说,韦皓天的答案一定是no,想都别想!郝蔓荻气不过,又跟韦皓天吵了好几次架,气得韦皓天好几天不回家,直接住到饭店。 郝蔓荻也不甘示弱,开始疯狂的参加舞会,和旧时朋友混在一起,于是情况又回复到以前,他们仍在原地踏步。 这天,失意的郝文强既失去了银行董事长的头衔,手里头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供挥霍,只得一个人坐在酒吧的吧台喝闷酒。 他的人生走到这一步,可说是彻底失败。非但祖先留下来的财产被他败得精光,就连维持了几百年的家族清誉也不保,成了家族罪人。 他的人生没有这么失意过,就算去年银行发生倒闭危机的时候,他都还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但是此刻他真的完全失去斗志,真想就这么过去算了,也好过活着让全上海的人看不起…… 「伯父,怎么一个人窝在这里喝闷酒呢?也让小侄陪你喝一杯。」 郝文强杯子里头的酒喝光了,正想再往杯子里头倒酒的时候,宋乔治却早一步拿起酒瓶帮他倒酒。 「乔治!」郝文强颇为惊讶会在这儿遇见他,嘴巴张得老大。 「一个人喝酒多无聊,我来陪您聊几句,给您充当听众。」宋乔治的胆子不大,嘴巴却很甜,尤其懂得怎么讨好老人家。 「唉,还有什么好说的?」郝文强一脸失意。「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只丧家犬,连吠都不懂得吠了,哪还敢抱怨?」他已经完全失去银行的主控权,等于是被赶出董事会,像只没用的老狗般被踢走。 「您这话说得不对,伯父。」宋乔治摇头说道。「失去了一家银行,可以再补回一家银行,上海没您想象中这么无情。」 「乔治!」郝文强上下打量宋乔治,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韦皓天拿走了您的银行,您也可以拿走他的银行,这道理就跟帽子戏法一样,都是换来换去而已。」宋乔治呵呵呵地笑,郝文强知道没那么简单,其中必有内情。 「怎么,你们打算对付韦皓天?」郝文强兴奋的猜测道。 「是有这个打算。」宋乔治回道。「我们觉得他太烦了,这回的华董选拔,要不是您临时跑票,吴会长也不会当选,他要我代替他谢谢您,改天有空设个饭局,大伙儿一起吃饭。」 也就是说,老一辈的企业家们准备要反扑了,这真令人痛快。 「告诉吴会长,就说郝伯伯这票跑得值得,请他老不必放在心上。」到底都是传统上海仕绅,相挺也是应该。 「但您也因此被赶出董事会,想想您这一票的代价还真大啊!」啧啧啧。 「无所谓。」郝文强阴郁地说,仰头又喝掉一杯,乔治再次帮他添酒。 「反正他早想干掉我,要不是碍于蔓荻,我们早就撕破脸了。不过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我们根本不交谈。」翁婿关系坏得很。 「韦皓天,就是一个这么令人讨厌的人。」宋乔治自己就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扳倒他。 「所以大家才想要联合起来对付他,挫挫他的锐气。」其实不只韦皓天,他们那一票都很惹人厌,绰号「五龙」,但在他看来应该是五条虫才对,让人恨不得一脚踩死,教他们永不翻身,哼! 「看样子你也吃过他的亏,贤侄。」郝文强打量宋乔治扭曲的表情,上面写满了恨。 「不止一回。」宋乔治承认。「就是因为吃过他的亏,所以才想要扳倒他。我是特地来问问看伯父有没有兴趣,也加入扳倒韦皓天的行列。」 「兴趣倒是有的。」而且相当浓厚。「但问题是我已经一文不名,没有股票,名下也只剩下一栋洋房,要怎么加入你们?」 「这简单。」乔治狡狯地回道。「我只要说服我父亲,请他将名下所有『聚南商业银行』的股票转给您,届时您就可以亲眼目睹韦皓天失魂落魄的模样,岂不大快人心?」 「你是说……」郝文强难以置信的看着宋乔治,只见他阴笑。 「没错。」他点头。「吴会长他们就是打算在银行董事会上,用绝对的优势夺走韦皓天手上的经营权,让他也尝尝被赶出董事会的滋味。」 这真是太快人心,活生生就是现世报。得知这个消息的郝文强雀跃不已,但他同时也了解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只是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于是直问。 「贤侄,你为什么要帮我?」 宋乔治愣了一下,老实回道。 「因为蔓荻。」他解释。「我想伯父应该也知道,我喜欢蔓荻很久了,只是您把她送到法国,一送就是五年。这期间我爸爸又禁止我出国,怕我一去不回头,于是我只得守在上海苦苦等待。好不容易等了五年,盼到她回国,您却又将她闪电下嫁给韦皓天,小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这不恰巧您最近又遭遇到不幸的事,可韦皓天那狠心的家伙,却丢下您不管。要不是我和父亲到处张罗,您也不会在巡捕房里头关个半天就被放出来。说到底,我就是看不惯韦皓天对待你们父女的方式,想替您和蔓荻争口气而已!」 宋乔治到底是上流社会训练出来的产物,绕弯讨人情的技巧极高,一口人情话更是说得漂亮,郝文强立时便能会意,连忙拍拍宋乔治肩膀安慰宋乔治。 「都是郝伯伯不对,我不该没问过你的意愿,就将蔓荻许配给韦皓天,这些日子以来,让你受苦了。」郝文强当初其实就找过乔治的父亲借钱,但他父亲是个精明的商人,也不认为世界上有哪个女人值得花一、两百万,因此一口就回绝了。这回他会松口帮忙,应该是受不了乔治死拖活赖苦苦哀求,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点的头,也算是欠了子债。 「只要您答应事成之后,将蔓荻嫁给我,小侄就不觉得受苦。」想起那天倒在他怀中的软玉温香,宋乔治的股间便涌上一股骚动,非要郝蔓荻平息不可。 「你放心,我一定会要她跟韦皓天离婚。」郝文强极有自信的答应。「像他那种货色,根本不配碰蔓荻,我不会让他再继续留在蔓荻的身边。」 大家都不看好韦皓天和郝蔓荻,都想拆散他们,想想他们的情路还真是艰苦,一路不受祝福。 「来,我们干杯。」想到即将就能拥美人入怀,宋乔治心情愉快地拿起酒杯,向郝文强敬酒。 「预祝我们的计划成功,顺利扳倒韦皓天,叫他滚回去街头拉黄包车。」宋乔治恨恨说道。 「对,叫他滚回去拉黄包车。」郝文强亦恨恨附议道。 「干杯!」 「干!」 锵! 第二十章 正当那头郝文强和吴建华这一票人处心积虑、积极布桩,想要一举撂倒韦皓天之际,公事房这头的韦皓天也同样不得闲,眉头锁得好紧地听商维钧的手下做报告,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报告的内容很简单,全是关于郝文强。看来他丈人最近的社交活动不少,再也不复前些日子的垂头丧气,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似乎跟宋乔治之间,存在着某种协定。」 商维钧神通广大,从黑社会的情资到企业界的动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比国民政府的特工单位还可怕,最好别惹到他。 「是吗?」所幸韦皓天没有这层顾虑,他和商维钧是好兄弟,情报还可以互换。 韦皓天轻忽的表情,让叶疾风放下手中的报告,担心的望着韦皓天。叶疾风即是商老爷子在世时收的另一名义子,亦是韦皓天的好兄弟,只不过他的行事作风更像是一条看不见的影子,教人很难察觉他的存在。 「我认为你不该不把它当一回事,皓天,他极有可能扳倒你。」叶疾风提出警告,韦皓天只有听从的分。 「现在看来郝文强好像一无所有,但情报显示,他已经拥有相当的股份,足以在董事会上来个临门一脚,把你从董事长的位子上踹下来。」 这也是他们的目的──踢掉皓天。虽然还不足以完全将他扳倒,但银行一向就是皓天的主业,也是他的口袋,他们这些人正试图把他的口袋缝起来,不让皓天方便。 「我不是不当一回事,疾风,我只是觉得累。」商场上的争斗,不同年龄层间的排挤,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厌倦。 叶疾风和其他在场的四龙们心照不宣地互看,一致认为商场上的争斗,恐怕都不若他和郝蔓荻私下的争执来得猛烈,这才是让他真正感觉疲累的主要理由。 「总之,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叶疾风做出结论。「虽然我们占有绝对优势,但难保对方不会发现,最关键的百分之十在谁的手里,还是得多加注意。」 对方摆明了要来场董事长宝位争夺战。通常这类战役,靠的都是手上的持股,谁的持股多,谁就比较有膀算。目前韦皓天手上的持股只有百分之二十,辛海泽、傅尔宣、蓝慕唐各自拥有百分之五,商维钧拥有百分之七,剩下的股份不是被散户买去,就是老早被其他商团掌握,没有一个持股比例能超过韦皓天,再加上其他四龙们的协助,韦皓天的赢面很大,所以他一点都不怕。 「我知道,我会小心,你不必担心。」韦皓天很感谢叶疾风的协助,他是「山海会」仅次于维钧的第二号人物,通常不处理这些小事。 「那就好。」叶疾风点头,表示了解。 此外,他还有一个特点;不多话,永远一张扑克脸,也从来不笑,标准的冷面杀手。 「那么,我告辞了。」 最后一个特点;他身形高大,动作却和风一样快,完全符合商老爷子给他取的名字。 「阿吉还是老样子。」看着他的背影,韦皓天摇头笑道。 叶疾风的本名叫叶阿吉,商老爷子觉得难听,硬是帮他改名为叶疾风,不过韦皓天私底下都喜欢叫他阿吉,感觉比较亲切,也不会那样冷酷。 「如果没事的话,散会,赶紧回家陪你太太吧!」比叶疾风还可怕的商维钧,则是和叶疾风完全相反。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似笑非笑的神情,教人更摸不清头绪,跟一脸冷然的叶疾风是完美的搭档,难怪能横扫上海滩。 「谢了,维钧。」韦皓天收拾好公事包,便听从商维钧的建议,回家陪郝蔓荻。 大家都知道,其实他的心不在会议上,而是挂在郝蔓荻身上,她掌握了他的欢喜与哀愁。 只是他们吵吵闹闹,戏再好看,观众也会厌烦,更何况是当事人?韦皓天和郝蔓荻两个人都倦了,都想这出闹剧早一点散场,孰料竟会越演越烈。 尤其是郝蔓荻,因为没有知心朋友,又重新和何明丽交往,掉入了她的陷阱,整天就听见何明丽在她耳边今天说韦皓天如何如何的,明天又骂他有多差劲,听得她更为光火、更加心烦。 左有乔治猛烈展开追求攻势,右有何明丽不停在她耳边放话洗脑,再加上她爹地在背后推波助澜,郝蔓荻纵使有意和韦皓天和好,恐怕也很难,两个人之间的裂痕没越来越深就不错了,还指望和好? 这天,她实在无聊到发慌,心情差到极点,便去找何明丽聊天,清理一下心事。谁晓得心情没清理到,反而越来越糟。 何明丽今天的炮火特别猛烈,一直攻击她丈夫,郝蔓荻实在听不下去,随意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何府,回家休息。 她一回家,便发现韦皓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样子。正巧她的心情也很差,本想无声无息的溜上楼,却被韦皓天发现。 「妳回来了?」他不知道回来多久,一脸疲倦。郝蔓荻只得停下脚步,走到他旁边的沙发坐下。 「我去找朋友聊天。」她主动解释。 「哪个朋友?又是那个整天谈论爵士乐的?」她那一大票朋友他记不了一、两个,印象最深的是陆洁雯,因为她最多嘴。 「不是洁雯。」郝蔓荻被他的说法逗笑,他形容得好传神。 「那是谁?」难得他们也会像这样聊天,韦皓天不禁也跟着绽放出笑容。 「何明丽,就是跑到庄园找我的那位。」怕他不清楚,她学起他解释,只见韦皓天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换上一脸嘲讽的表情。 「妳跟那种人能聊什么心事?」韦皓天十分不屑。「那种人只会破坏别人的好事,以后最好少去找她!」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不要老是嫌弃我的朋友,明丽是好人,一直都非常有耐心听我说话,听我抱怨,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而他竟然以「那种人」称呼她,太不懂礼貌了。 「是吗?」韦皓天嘲讽地反问。「那么妳这位不可多得的朋友,有没有劝妳离婚,不要再继续痛苦了?」 答案一定是「有」,看郝蔓荻心虚的表情就知道了。韦皓天见状不文雅的咒骂一声,不明白她怎能盲目至此,完全看不清身边的人? 「妳最好当心这个叫何明丽的女人,免得吃亏。」他索性警告郝蔓荻。 「我干么要提防明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郝蔓荻对韦皓天提出的警告嗤之以鼻,绝对信任朋友。 「妳这个最好的朋友,试图勾引妳丈夫,这样的『好朋友』妳还要吗?」心胸未免太广。 「明丽勾引你?」她好像听到笑话般的张大眼睛。 「千真万确。」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就怕她听不清楚。 「……你不要笑死人了,明丽最讨厌你,怎么可能勾引你?」她看不起皓天人尽皆知,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但那女人说她暗恋我好久,从五年前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我那一刻起就爱上我,只是没有勇气向我表白。」他难忘那天在饭店差点遭强吻那一幕,简直恶心透顶。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信!」明丽才不会这么做,一定是他在说谎。 「该死,蔓荻,她还想吻我。」韦皓天进一步说明。 「我不信。」她仍旧摇头。「明丽不可能做这种事!她才不会勾引你,她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不会做这种事情!」一定是他不喜欢她们交往所编出来的故事,明丽才不会背叛她。 「她是个虚伪的女人,蔓荻,妳别被她骗了。」韦皓天苦口婆心劝郝蔓荻,无奈她就是不听。 「明丽是好人,你不要想讲她的坏话。」也许是她的朋友真的太少了,因此当韦皓天说真话的时候,她反而不想听,直指他说谎。 「要怎么做妳才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不是骗妳?」他不是不了解她的心态,只是他也累了,想一次解决。 要怎么做?干么这么问…… 郝蔓荻抬起头看韦皓天,他的眼睛写满疲累,这点跟她一样,她也累了,爱得好累好累,似乎每个人都不祝福他们,包括他自己。 「如果你肯为我放弃一切,我就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心痛之余,她真的提出条件。 「蔓荻?」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敢这么做的话,我就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想维持这段婚姻!」 说完,她就冲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并将房门锁上,抱着枕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呜……」 她痛捶枕头,发泄内心的怨气。别人不看好没关系,但就连韦皓天自己都觉得累,让她觉得很受伤,卯起来痛哭。 「呜……」 她哭得柔肠寸断,而楼下僵硬如木头人的韦皓天始终不发一语,看着她二楼房间的门板,暗自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法式装潢的巨大会议厅里,正举行一个重要的会议。 能够出席这次会议的,全都是「聚南商业银行」的重要股东,郝文强赫然在列。 韦皓天一点也不意外会看见郝文强在场,郝文强泰半是迫不及待想上场宰杀他,才会不顾一切浮上台面。这就表示,他已经决定撕破脸,不做他的丈人,他最好有心理准备。 而韦皓天觉得无所谓,倒不是怕郝文强,而是他的心已经死了,根本不想再继续跟他耗下去,他已全面弃械。 不要以为他已经打算放弃郝蔓荻,想都别想!他放弃的是自己,是这个他亲手打造出来的金融王国。 因为一旦失去郝蔓荻,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的王国是为她而建立的,若是没有了皇后,王国就失去光彩,那他还要这个王国干什么?不如就丢了吧! 韦皓天坐在主席的椅子上,看着与会人士。他的右手边清一色都是打算斗争他的老贼,左手边则都是他的坚实盟友:五龙中的四龙。 不过他注意到维钧似乎缺席,这点很不寻常,他从来不在重要会议上缺席的。另外三个脸上也挂着担心的表情,一脸不赞同的看向韦皓天,因为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但是韦皓天心意已决,任何人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心,他要他的皇后回来。 「那么,就开始今天的股东会议。」身为主席的韦皓天开口宣布道,在场的老贼每一个莫不聚精会神,准备好好宰杀他…… 「商维钧!」 另一方面,缺席的商维钧,可不是真的缺席,而是跑到韦公馆来押人,并告诉郝蔓荻一切。 「妳马上跟我走,我要妳现在就跟我去股东大会,抢救皓天。」他一开口就是要她跟他走,郝蔓荻莫名其妙。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闯入她家,又莫名其妙要她跟他走,她会照做才有鬼。 「皓天现在正在股东大会上,随妳父亲宰杀,我要妳跟我去救妳丈夫。」他水漾凝眸充满了不谅解,似乎认为都是她的错,是她害韦皓天走到今日的地步。 「我爹地在股东大会上宰杀皓天?」她一脸不可思议。「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爹地手上没有半张皓天银行的股票,怎么宰杀他?」别说皓天的银行,他连自己银行的股票都全数卖光,一张也不剩。 「妳父亲拿妳做筹码,跟宋乔治的父亲交换皓天银行的股票,打算一举扳倒皓天。」商维钧淡淡解释。 「什么?」 「妳父亲已经跟宋乔治谈妥,等扳倒皓天以后,他会逼妳跟皓天离婚,再将妳嫁给宋乔治,他们早有暗盘。」郝文强为了东山再起,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都敢使出来,包括掌控女儿的婚姻,郝蔓荻不过是他手上的一粒棋子。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信她父亲会这么残忍,她是他亲生女儿,他不会如此对她。 「不相信的话,妳可以亲自证实。」商维钧不同她废话。「还有,带着妳的股票,跟我到股东大会,让妳父亲死心,这是救皓天的唯一方法。」 「我没有股票啊!」华服珠宝她一大堆,就是没有半张股票。 「妳有。」商维钧斩钉截铁的说道。「皓天将银行总数百分之十的股票,转移到妳的名下,如果他没有这么做,今天我就不必来这里跟妳说这些话。正因为他把手中三分之一的持股都给妳了,才会发生持股不足的危机,他有可能失去董事长的宝座。」而他绝不允许。 「皓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将股票移转给她。 郝蔓荻一脸愕然。 「这妳恐怕要亲口问他。」商维钧回道。「不过我猜皓天大概是认为商场上的起起伏伏过于剧烈,谁也不敢保证能够永远称王,所以才将这百分之十的股票移转给妳。心想他万一倒了,或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些股票至少还可以给妳过上一段好日子,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的想法。」 别看皓天外表刚强冷酷,其实内心是很多愁善感的。年少时的悲惨遭遇使他没有足够的安全感,考虑事情来也特别周详细腻。尤其为了他所爱的人,他可以不顾一切,是个教人动容的爱情傻子,却是他们的结拜兄弟。 郝蔓荻没有商维钧这么了解韦皓天,但同样为他做的事动容。 他竟然将百分之十的股票,转移到她的名下,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另外,我也要将这东西交给妳。」商维钧交给郝蔓荻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我手下恰巧拍到的。从这几张照片里面,妳就可以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谎,谁又是真心为妳好?这都必须靠妳自己分析。」 商维钧交给她的,正是那天何明丽在饭店和韦皓天交谈时,被手下拍下的照片。当她翻到何明丽强吻韦皓天的镜头,倏然发现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却相信酒肉朋友,皓天一定很伤心,伤心到要埋葬自己的未来,只为了她说过的那些气话。 「现在妳了解事情的真相了吧?」 郝蔓荻点头,万分感激地看着商维钧。 「你真的好神通广大,能够弄到这些照片。」化解她和皓天之间的误会。 「我本来是不想拿出来的。」商维钧反倒皱眉。「我不想让皓天以为我是在监视他,但其实我是在保护他,妳知道──」 说到这里,他锐利地看她一眼,低狺警告郝蔓荻。 「我绝不容许有人伤害我兄弟,就算是妳也一样。」 这已经是最明显的威胁,可是郝蔓荻一点都不怕。因为倒过来,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得到他的信任,他也会不顾一切的保护她,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在你决定杀我之前,我想先去救我的丈夫。」她捏着照片,又哭又笑,既放心也是伤心,种种情绪都搅和在一起。 「乐意之至。」商维钧挑眉。「不过,先去拿股票。我想皓天应该是把它们锁在保险柜里面,妳有保险柜的密码吗?」 「有。」她擦干眼泪回道。 「那就走吧!」他阴沈地说道。「去痛宰那些老贼。」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也就是说,韦皓天先生现在手中的持股不足,该卸下董事长的位子了。」 法式装潢的巨大会议厅里,明显分为两派。一派以吴建华为首,急欲拉下韦皓天。另一派的傅尔宣强力主张,就财报上来看,韦皓天是一个非常好的管理者,他不明白,像他绩效这么好的董事长,为什么要被换下来? 双方争锋相对了大半天,依旧没有结论,看样子只有以股份多寡来决胜负了。 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 吴建华他们这些老贼,当然是有充分准备,才敢采取行动。只见他们将手中的股票一迭一迭拿出来,算算总共占了银行总股数的百分之四十五。换句话说,他们几乎连散户手上的股票也都搜刮齐了,才能拿到这么大比例的持股。 「我们有百分之四十五,你们全部的人加起来不过百分之四十二,怎么跟我们比啊?」吴建华笑得非常得意,总算没枉费他们连日来的辛劳,硬是多了百分之三压倒对方。 「皓天……」傅尔宣看看韦皓天,无声的问他真的不打算采取行动吗?真的要把董事长的位子,就这么拱手让人? 韦皓天做出了一个手势,阻止傅尔宣说下去。他的心意已决,一心要回他的皇后,只要他的皇后能够回来,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 「随便你们,我没有异议。」董事长也好,黄包车夫也罢。少了梦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放了吧! 「皓天!」蓝慕唐捂住眼睛哀号,皓天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情圣,多少也得为他们这些好朋友想想吧!亏他们还那么努力。 「抱歉,慕唐,我尽力了。」尽力不去爱郝蔓荻,但那根本不可能,她是他的梦想、他的原动力,没有了她一切都毫无意义。 「好吧,随你了。」蓝慕唐认了,反正才百分之五的持股,他也不放在眼里,只是不甘心便宜了那些老贼。 「那么,我就正式宣布──」 「等一下!」 韦皓天才正要宣布从今天起正式辞去董事长的职位,郝蔓荻便打开门闯进来,后面跟着商维钧。 「抱歉,我迟到了,外头有点塞车。」他面无表情地拉开蓝慕唐身边的椅子坐下,蓝慕唐拐拐商维钧的手肘,赞许他真行。 商维钧挑眉,表示就算用绑的,他也要将郝蔓荻绑来。不过她自己很主动,不用他绑就自己跑来了,是他目前为止做过最容易的一次绑架。 「妳来做什么?」反倒是韦皓天不认为那是一件好事,认为他们在阻碍他赢回他的皇后。 「阻止你做傻事。」郝蔓荻走进会议厅,发现她父亲真的在场时,难掩眼中的失望和落寞,她父亲真的只把她当成一粒棋子。 「出去,我们正在开会。」韦皓天赶她走,怕她坏事。 「我不会出去。」她坚定的看着韦皓天。「因为我爱你。」 郝蔓荻此话一出,现场一阵哗然。谁也不敢相信,郝蔓荻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毫无保留的跟韦皓天吐露爱意,这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郝文强。 「妳在说什么傻话,蔓荻?他是个黄包车夫!」他不顾形象当着大家的面站起来,指着韦皓天的鼻子大骂,表情奇丑无比。 「我知道他是一个黄包车夫,但是我爱他,而且我觉得很骄傲。」这么幸运能嫁给他。 「蔓荻……」韦皓天惊讶到不会讲话,只能小声喊她的名字。 「我爱你,皓天。」她眼眶湿润的告白。「原谅我到此刻,才敢大声说出这三个字,对不起。」 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被世俗的价值观绑住了,被自己可笑的骄傲遮住了眼睛。只有解开绳子,拿掉眼罩,才能看见那片真正的好风景,才能真正自由。 她自由了,经由他宽大无私的爱。 「蔓荻,妳疯了吗?快把话收回去,否则我不认妳这个女儿!」郝文强气疯了,不单是因为身为名门的骄傲,同时他也担心这些话一旦传进乔治的耳里,会有什么后果?他手上的这些股票可都还没过户啊!都只是暂时借给他充充场面,拿来扳倒韦皓天的工具而已,他还没有完全拥有这些股票。 「对不起,爹地。我不会把话收回去,因为我爱皓天。」郝蔓荻的意志异常坚定,郝文强跳脚。 「蔓荻!」 「就算你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也要爱皓天。」她转向韦皓天。「皓天,你听见了吗?我爱你。」 一次表白不够,再来一次。两次表白不够,再来第三次。 郝文强简直被郝蔓荻此举气死了,一直大呼丢脸。 「我听见了,蔓荻。」相较之下,韦皓天的回答既沙哑又温柔,哽咽的语气中有着满满的感动,他终于赢回了他的皇后。 「我还把东西带来了。」她把一迭股票放在韦皓天面前,「现在,我请求你救你自己,确保我们的未来。」 这是来自一个妻子内心深处最恳切的请求,他怎能拒绝呢? 「谢谢妳,蔓荻,接下来就看我的吧!」一旦确认他的皇后已经回来,他就要开始动手清理他的王国,将这些坏蛋赶出去。 「各位,恐怕我不能如大家的期望,辞去董事长的职位。」他深情的看着郝蔓荻。「因为我亲爱的妻子,将她手上银行百分之十的股份,全交由我处理,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也就是说,现在他手中的持股已经增加为百分之五十二,那他们还玩个屁啊?几个月以来的心血就这么白费,全都是因为郝蔓荻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郝老,你怎么没告诉我们,妳女儿持有股票的事?」害他们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做白功,还得被迫听他们说些什么爱不爱啊这类的对话,肉麻! 「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郝文强喊冤。「如果我老早知道的话,会不告诉吴会长您吗?您可千万不要误会。」 「哼,鬼才相信你的话,你等着瞧吧!」吴会长冷哼。「等宋乔治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看他会怎么修理你,他那个人,可是比我还要狠的!」说完,吴会长戴上帽子,就拍拍屁股走人。 郝文强急得在他屁股后面打转,苦苦哀求。 「吴会长您别这样,先听我说嘛!我真的不知道蔓荻手上握有股票……」 一票老贼见没搞头,死的死、逃的逃,一下子便跑得精光。 四龙们见大势底定,纷纷站起来,也跟着离开会议厅,让他们夫妻私下独处。 韦皓天和郝蔓荻互相看了一眼,韦皓天推开椅子站起来,郝蔓荻立刻冲进他怀中,两人首先热吻,一解多日来的思念。 韦皓天紧紧抱住怀中的小人儿,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下公开承认她爱他,而且还当着她父亲的面,说爱他很骄傲,即使他是个黄包车夫。 美梦成真!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股票的事?」 对他,是美梦成真。对郝蔓荻而言,却又是另一件教她受不了的事情,她真的很讨厌他这种不坦白的个性。 「我只是想保护妳,为妳留一点东西。」就像商维钧说的,人生起起落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远,他只是想多给她一些。 「你已经给我够多东西了,其中最宝贵的就是你的爱。」他给她一大堆金银珠宝,甚至还给了她银行百分之十的股票,可是她最珍惜的就是他的爱,也很可耻地到现在才学会珍惜。 「蔓荻……」 「对不起,带给你这么多的折磨。」回想起过去种种任性的行径,郝蔓荻就觉得好抱歉,抱他抱得越紧。 「你一定很后悔爱上我,你都已经这么爱我了,可是我还是不信,还是指责你说谎,真的很抱歉。」她不分青红皂白,就说他错怪乔治和何明丽。其实是她自己交错朋友,不明白真相。想想她居然还要他放弃一切,证明他爱她,真是笨。 「我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爱上妳。」他轻抚她的柔背,安慰郝蔓荻。 「真的吗?」她好难置信,因为她真的做了很多蠢事。 「妳又在怀疑我了。」他苦笑。「或许在半夜惊醒,看着那扇相连的房门时,会有这么一点感觉。然而一旦等到天亮,这感觉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我只要看见妳的脸,就什么气也没了。」十足的爱情傻瓜。 「我们今天回去之后,立刻把门拆掉,再也不需要那扇门了。」那扇门阻隔了他们的心灵,最主要的是阻隔了肉体,他们已好久没有亲热了。 「我还要搬到妳的房间,因为妳的房间比我的房间大,也比较舒适。」韦皓天把什么好的都留给她,连房间也是。 「好。」她点头。「你原来的房间可以做成育婴房,以后也比较方便照顾小baby。」 「是啊,比较方便──妳怀孕了?!」韦皓天到现在才意会,惊讶得大叫。 「也不是啦!」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好意思的承认。「我是想,反正就算现在没有,以后还是会有的嘛!先做好预备,说不定小baby很快就会──」 郝蔓荻接下来的话,又被韦皓天吞进肚子里,两人吻得难分难舍,好想赶快回家做人。 「真希望妳赶快怀孕。」他轻抚她的小腹,总觉得有个生命在里头。 郝蔓荻摸摸自己的小腹,也希望自己能赶快怀孕,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当妈妈…… 「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真的有那一回事,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恶心想吐。 「妳没事吧?」结果韦皓天比她还要紧张,脸色比她还要白。 她摇摇头,跟韦皓天照实说。「你最好请庄医生过来帮我检查一下,我觉得不太对劲。」 结果证实,她真的怀孕了。 「蔓荻!」韦皓天激动地抱住郝蔓荻。 「我怀孕了!」她笑得有如春花。 「我们就要有一个小baby了!」 可喜可贺。 【全书完】 编注:敬请期待俊美斯文的皇族后裔,傅尔宣的爱情故事──【上海五龙堂】之二《银龙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