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龙夺心(上)》 序 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写序了,我会写序主要因为下面两个原因。 第一:这是我第一次写三十年代的故事,光查资料足足查了两年,有关于民国时期的书看了不下四十本。此外有一些外国同时期的史料还不算,那些或是原文或是翻译的书加起来也有好几本,另外还有厚达近五百页的网路资料,也都是在这两年间不同时期列印下来的,集合起来也有一整盒,有些还只是看看,并没有列印下来,所以真正的数量可能还不止。 总之,这套【上海五龙堂】破了我找资料书的记录,而且有些书还来不及看,书本实际上的数量至少有七十本吧?我猜。原本我想一一列出来让有兴趣的读者,也有机会欣赏一下那个时候的风情,无奈碍于族繁不及备载,况且有些书真的很难找,除非刚好住在对岸,不然可能没几本找得到,外文书籍就更不用说,所以不方便一一列举,也算是遗憾。 第二:这是我创作以来,第五十及五十一本的作品,也稍稍值得纪念一下,所以特别写序为自己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喝彩,居然还可以撑到这个时候,哈哈! 一直以来,煓梓就是个有自己主张的人。 我不跟流行,不跟市场,只写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笔下的人物,也大多不是市场喜欢的类型,我的男女主角都有很严重的人格缺陷,配对也常常不合常理(至少不是市场要的常理)。从某一方面来说,会做这样的坚持,可以说是因为想练笔,把笔练熟了,到时候要怎么变都没有问题。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还得要有读者和出版社的配合,在此要很狗腿地向读者和出版社深深一鞠躬,感谢大家的迁就和支持,让我一路走到现在。未来我仍以不受市场欢迎、不拘泥于市场的配对形式继续走下去,希望读者们一本初衷,继续支持。也拜托出版社,拿出当年哥伦布不怕死的精神,让我继续乘著风发现新大陆,这就是我的第五十本书感言c 另,这本《悍龙夺心》,是本系列的第一本,由于架构过于庞大,只好将它写成上下集,也请读者耐心阅读。 韦皓天和郝蔓荻这一组配对,属于同质性很强的配对。同样的强悍、同样的不肯认输、同样的善于保护自己、同样的不会表达感情。不同的是韦皓天比郝蔓荻多了些敏感,多了些自大和自卑。 当一个人自卑过头就容易衍生出自大,自卑和自大困在同一具躯体里往往就产生令人痛苦的冲击。这样的冲击不只会伤害到自己,也会伤害到别人,更会使彼此的爱情路走得辛苦崎岖,相对地冲击出来的火花却也更加眩目灿烂,韦皓天和郝蔓荻就属于这样的配对。 基本上,【上海五龙堂】并不是写给年轻读者看的书。煓梓可以运用很多笔法,写不一样主题和调性的东西,但【上海五龙堂】绝不是适合年轻读者阅读的小说。当然啦!如果有年轻读者认为自己够成熟,可以接受这样的题材内容,还是很欢迎你们阅读的。 因为是序,所以稍微写多一点,看不下去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去看本文,煓梓不会太介意,只会钉稻草人诅咒你们而已。 开开玩笑。 还有,这本书所出现有关于三十年代的用语,我要稍微解释一下。有些在书中已有解释,有些却因为碍于情节,无法立即解释,在此说明。 说明如下: 仆欧:取自英文的boy,类似今日的男服务生。 水汀:取自英文的steam,暖气。 大菜:大餐。 火腿店:外国妓院。 巡捕房:今日的警察局。 姆妈:奶妈、家中年纪稍长的女佣人。 牵丝攀藤:不正面得罪,婉转让对方知道真正的心意之意。 布尔乔亚︰资本主义的崇尚者。 公事房︰办公室。 万年笔:钢笔。 可能还有一些遗漏的地方,大概就这些,因为考虑到现代人阅读的方便性,我不会使用太多三十年代的字眼,不然会有距离感。 下次见。 楔子 上海;东方巴黎。 黄浦江边各式各样的大型建筑林立,既像怪兽吞噬了这个城市,也像权力的象征,充满对于中国人的侮辱。 从黄浦滩南端的洋泾滨走起,你会先看到亚细亚火油公司,接著看到上海总会,里面有著上海年代最久远的酒吧。再过去就是有利大楼、日清大楼、中国通商银行大楼、电报大楼……等等。这些集合了希腊式、罗马古典式、哥德式、文艺复兴式、近代西方式、折衷主义式还有中西糅和式的各式建筑,恍若万国建筑博览会般地矗立在外滩及上海各个角落,既新奇也讽刺,亦带有些许的无奈。 上海也是冒险家的乐园。 太多来自异国的年轻小伙子,下船的时候口袋空空,凭借著个人的胆识和滑不溜丢的油嘴,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甚至成为上海滩的传奇,在上海市民口中不停被转述、歌颂。 只要身在上海,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野心。 上海有太多值得去努力争取的事物,这些事物的背景或许不光彩,却像吗啡一样地引人上瘾。 上海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 只要肯努力,够幸运,人人都有可能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里闯出一片天,也有可能相反地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端视各人的运气。 “大伙儿一起努力,加油!” 位于华懋饭店八楼的会客厅,有五个年轻人同一时间伸出手,为彼此加油打气。 大家都想在这上海滩头抢得一席之地,成功的人,就可以像他们五个一样,站在上海的最顶端。失败的人,则会坠入他们脚下的黄浦江,在滚滚江水里头沉沦,一辈子再难翻身。 他们五个人的目光,一致看向他们脚底下的大上海。这片繁华的上海滩已经为他们带来许多的财富和机会,但他们仍然觉得不够,仍有更多的梦想,依然立志闯出一番更大的事业。 人人都匿称他们是上海五龙。 人们之所以会如此称呼他们,不只因为他们五个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好朋友,更是因为他们手头上的事业。 他们年纪轻轻,就分别掌握了许多重要的事业,以年纪最大的韦皓天为例,他个人就有铁路、电车、面粉厂、银行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银行。那是他快速取得财富的捷径,他那快狠准、吃人不吐骨头的残酷作风,一直受到非议,甚至是他卑微的出身,都受到人们热烈的讨论,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 相对于韦皓天的出尽风头,年纪稍减韦皓天半岁的辛海泽,就显得低调许多。他沉默寡言,尽一切所能回避报社的追踪采访,许多不得其门而入的报社记者,挖了老半天的消息,就只能确定他不是上海人,多年前打从外地来,在上海做过挑夫,还干过旅行社职员。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机运,沾上了船舶业、旅游业及运输业,近几年在煤矿业也多有斩获,事业版图的范围触及东北,经常上海、天津两地跑,极为忙碌。 而年纪刚好夹在中间的傅尔宣,则是个标准的北方人,却在上海闯出一番大事业。他是满清的后裔,属正黄旗,在清朝是上三旗之一,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分支。民国建立以后,由原先的爱新觉罗改姓傅,并由北京的大宅院举家迁至天津。傅尔宣因跟父亲不和,也不想继续再待在天津过著前朝遗老、醉生梦死的生活,因此在多年前带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资金来到上海闯天下,并凭借著个人敏锐的嗅觉和挡不住的好运,在广告业里面闯荡出一片江山,并开设了几家洋行,著实大捞一笔。 至于主攻建筑及造桥业的蓝慕唐,可就是个道地的上海子弟了。他是上海的名门之后,财力雄厚的蓝家,在上海拥有大片土地及产业。身为蓝家嫡系的蓝慕唐,自幼环境优渥,要什么有什么,间接养成他自我、放荡不羁的性格,是五龙中最难约束的人。 而若说到五龙之中最神秘、最捉摸不定的人物,当数年纪最轻的商维钧。长相俊美,清秀到近乎邪气的商维钧,是上海鼎鼎大名商老爷子的独生子。在龙蛇杂处、商业鼎盛的上海滩头,有令人艳羡的大企业家,也有令人畏惧的黑道大亨,商老爷子就数后者。 继承商老爷子事业的商维钧,是其中的翘楚。为了完成商老爷子称霸大上海的梦想,商维钧不遗余力地扩充地盘,扫荡一个又一个堂口,近来更成为令道上兄弟闻风丧胆的人物,俨然是新一代的上海黑道大亨。 这五个在不同领域、不同背景的好朋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好运气。运气,是能不能在上海滩立足最重要的因素,少了这项因素,任凭有再好的实力,都成不了大事。 他们的运气很好,实力更好,所以才能在这上海滩头,闯出一番事业来! “前两年花会还挺盛行的,这两年就不行了。” 所谓的运气,就是能掌握到最佳时机,参与或是躲避能令人一夕致富,或是瞬间一贫如洗的金钱游戏,就比如花会。 “那玩意儿流行了三十几年了,早该退了。” 花会说穿了就是赌博,由头家设置花会总筒,将三十六个无论是人名或是其他指定字词,贴在墙壁上,再从其中选出一个人名或字词写好,密投在筒内挂起来。至于参与签赌的赌客则是将相准的名字或字词写好放进另一个筒内,等时间一到,头家将封筒内的纸条拿出来,跟赌客对,猜中的人赔几十倍,是个人人疯狂的金钱游戏。 “还是维钧厉害,看出花会的寿命不长,没下本钱。”经营花会可是要有底子的,不但必须在道上有点名气,还得打通租界上上下下关节,没点儿本事还真的玩不起。 “我不屑玩那种东西,要玩就玩大的。”商维钧淡淡回道,自信皆在眉宇之间,不是一般小喽啰可以相比拟。 “这几年你玩的东西够大了,公共租界的地盘都快被你占光了,不是吗?”他们都知道商维钧的野心大,不喜欢走传统下三流的赚钱方式,比较倾向于企业漂白,赌博这玩意儿,没什么兴趣碰。 “有些传统不得不延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扫堂口、抢地盘,这些所谓的“传统”,在上海黑社会仍占有很大的比重,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顶著头皮硬干,不然会被笑没种。 没有人会怀疑商维钧没胆,这点在场的其他四龙比谁都清楚。自从他十三年前以十四岁不到的小小年纪,带领帮上兄弟扫平程家,并占领程家的地盘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质疑过他的能力,活脱脱就是个“玉面罗刹”。 这是上海滩,想生存就必须比狠,是不变的铁则。 “喂,别老是绕在维钧的身上打转,皓天那档事儿,比较要紧吧?”傅尔宣知道商维钧最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赶忙将话题扯开。 “依皓天的个性,不可能装聋作哑,她的一举一动,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蓝慕唐可没傅尔宣烦恼,他对韦皓天有信心得很。 “都掌握住了。”韦皓天微笑。“听说她搭的船,这几天就会下锚,我就能采取行动了。”扬高的嘴角且有无限的满足。 “恭喜你啦,皓天。”傅尔宣和蓝慕唐轮流拍韦皓天的肩膀。“你等了好久,就等这一刻。”终于能够美梦成真。 “等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海泽、尔宣不也在等?”大家都有牵绊,都有非完成不可的梦想,这点他并不孤单。 “大家都在等,但就只有你一个人有机会完成梦想,所以还是你最走运。”被点名的傅尔宣,露出爽朗的笑容,再次恭喜韦皓天好运。 若论运气,没有人能比得上皓天,他做什么都比别人顺利。 “好说、好说。”韦皓天拱拱手,开玩笑说了句:“承让了”,目光接著放在他们脚底下的大上海。 在这座有“远东第一楼”美称的豪华饭店,他们站上了上海的顶端,接著就要朝世界迈进,只是在跨出脚步之前,他们必须先满足自己的梦想。 他的梦想…… 一个白色的影像,在韦皓天的脑中缓缓升起,终至清晰。 身穿白色蕾丝洋装的小女孩,手里紧捏著同色的蕾丝布袋,下巴抬得老高叫一旁的司机别理他,她还要赶去上钢琴课,那狗眼看人低的神气模样,至今他仍记得。 梦想啊! 繁华的上海,提供给人们无数作梦的机会,有人美梦成真,也有人失望的收拾行李回乡,但有更多人默默无名地死在城市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别怪上海太无情,上海从来就只供给机会,但不保证成功── 这就是上海。 第一章 尘土飞扬,呼啸而过的汽车和黄包车夹杂在一起,偶尔点缀著挑著扁担沿路叫卖的小贩,爱多亚路的今天,非常繁忙。 “闪边靠,找死!” 穿著时髦的公子哥儿,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对著底下的行人及黄包车拚命按喇叭,就怕别人不知他家里有钱,买得起洋车,住得起洋房。 “喀啦喀啦……” 黄包车的车轮声,像是故障的黑胶唱片,在留声机的转盘内不断地跳针。很难想像,这条宽阔的大马路,在几年前还是条宽阔的大河,去年才完全填平启用,这会儿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了。 当然,要比人车拥挤的程度,爱多亚路是比不上大马路来得热闹,也不像外滩还筑有电车在路上跑,但它既宽又新,最重要的是竞争少,这对靠拉车维生的黄包车夫来说,是再好不过。 这是一九一五年的上海,民国才成立不久,但开埠已久的上海,早已是繁华似锦,街道到处都是来往匆匆人群。 “先生,要坐车吗?”满街跑的黄包车夫,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逢人便问要不要坐车。 “getout!”被询问的洋人挥动手上的拐杖,将一脸热切的黄包车夫扫到旁边,并顺势踹了他一脚,黄包车夫痛得抱住被踹的肚子哀嚎。 好痛…… “吃了一记‘外国火腿’,活该。”其他的黄包车夫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出言讽刺被踹的车夫,听得在一旁帮忙拉车的男孩很火大,直要找洋人理论。 “你这个死洋鬼子──” “算了,皓天,咳咳!”被踹的车夫赶紧出面制止男孩,怕他闯祸。“你争不过洋鬼子,再闹只会进巡捕房,多麻烦而已。” “可是爹──” “听话,别再闹了。”他也不甘心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要国家的国力这么衰弱呢! 韦老爹和他儿子一样,都对这些住在租界里面的洋鬼子恨之入骨,但他比他儿子认命,知道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强出头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反观韦皓天,却是紧握双拳,气得几乎将牙龈咬出血来。这是他们的国家,可是这些洋鬼子却反客为主,爬到他们的头上撒野,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洋鬼子好看! “别愣著,再四处看看有没有客人,不然今天咱们一家大小就别想吃饭了。”韦老爹没他儿子的豪气,就算有,也全被现实磨光了,如今的他只求能够全家温饱,已是最大愿望。 “是,爹。”韦皓天紧握的双拳始终无法松开,胸口始终憋著那股怨气。 “唉,皓天,凡事都要认命啊!”韦老爹比谁都了解自个儿的儿子,但空有骄傲是没有用的,他们生来命贱,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韦皓天的拳头依然握得老紧,没错,他们出身低下,来自江北,又住在棚户区,但那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搬离那个地方,出人头地给大家看,到时看谁还敢瞧不起他? “对面有个客人在招手了,赶快过去。”韦老爹眼尖,远远就看见对街大楼的人行道上有个客人要叫车,急忙唤醒还在作梦的韦皓天。 “哦?我马上过去。”韦皓天赶忙回神,推著黄包车的车背,助韦老爹一臂之力,跨过宽广的大马路。 黄包车这一行,是个慢不得的生意,有太多的同行在抢时间、抢客人,因此他们必须抢得先机才行。 韦皓天使劲地推著车子,而他天生高大、粗犷的好身材,帮了韦老爹不少忙,转眼间就将黄包车转向推往对街。 “爹,赶快!”韦皓天推得很急,因为他已经看见另一辆黄包车也在朝相同的方向走去,得加把劲儿才行。 “好。”韦老爹握紧黄包车的横杆,使劲拉著车子,准备一口气冲到对街。 “叭叭、叭叭!”同一时间,由转角弯过来的汽车也在此时到达路中央,对著他们狂按喇叭,由于双方的速度都很快,眼看著就要撞上了。 “砰!” “嘎!” 黄包车摔落地面和汽车轮胎刺耳的磨地声在同一时间响起,千钧一发之际,两方总算都止住了速度,没有真的撞上。 “呼呼!”虽然如此,身体曝露在外的韦氏父子总是比较吃亏。除了韦老爹给吓得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之外,韦皓天也完全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住了,从此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辆汽车……好漂亮。 他瞬也不瞬地打量眼前的高级汽车,难以想像世界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东西。 长年在街上跑,他看过的汽车不少,但从没看过和眼前同款的车子。它的全身喷满了像银元一样闪闪发亮的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车身很长,车灯就镶在正前方,像一双老鹰的眼睛神气地傲视群雄,车灯之间突起的装饰牌上且站立著一尊耀眼的飞天女神,展现出不可一世的气势。 韦皓天看呆了,同时也很羡慕。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拥有一辆这么漂亮的车子,而不只是在后面帮忙推租来的黄包车。 “小兄弟,你不要紧吧?”负责开车的司机以为他撞到人了,匆匆忙忙地跳下车,查看韦皓天的伤势。 韦皓天摇摇头,目光仍定在驾驶座前那片高高的挡风玻璃上,那玻璃后面的黑色座椅,可是真皮制成? “老爹,您也没事吧?”司机见韦皓天只是受惊吓,忙将视线转到韦老爹身上,看他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很好,咳咳!”韦老爹咳了两声,就是爬不起来,想来就是刚刚那洋鬼子惹的祸,害他呼吸不顺。 “老爹,您真的不要紧?”司机好心地帮韦老爹拍背,深怕有什么闪失。 “不要紧,谢谢你,你真好心。”韦老爹在司机的搀扶下,缓慢的站起,韦皓天还愣在汽车前面。 “老游,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就在韦皓天正对著豪华汽车流口水之际,汽车的后座突然发出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还要去莫里斯牧师家练钢琴,你把车停在马路中央,是什么意思?” 出声的小女孩不但说话不客气,态度也很倔傲,被责备的司机赶紧上前陪罪。 “对不起,大小姐,我只是下来看这位老爹有没有受伤,一会儿就把车开走。” “真的很烦。”小女孩蹙起秀气的眉毛,俯视一脸痴呆的韦皓天。“快把这两个阿木林、乡巴佬打发走,我们还要赶时间。”眉宇之间并充满了对韦氏父子的轻藐,她是真的很看不起他们。 反之,韦皓天却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小女孩明显的轻视,只觉得她好漂亮。她身穿一件白色蕾丝洋装,手腕上还挂了一个成组的小蕾丝包包,看起来就像搪瓷娃娃一样可爱,而且她的五官好精致。 汽车已经够漂亮了,没想到坐在上面的人比汽车还要漂亮,韦皓天完全说不出话。他的视线完全被车上的小女孩掳获,张大的嘴巴透露出无比的惊叹,但看在小女孩的眼里只觉得恶心。 “别一直盯著我看,你这个阿木林!”小女孩明显被宠坏了,出口就要伤人。“还有,我警告你的脏手不要碰到我家的silverghost,不然就给你好看!” 小女孩左一句阿木林,右一句乡巴佬,其实都是在骂韦皓天是大老土,只不过前一句是上海俚语。 “什么是si、si……”最后那些字韦皓天拼不出来,因为是英文。 “是silverghost,这辆车的车款!”道地的阿木林,哼! “silverghost……”韦皓天牢牢地将这两个英文单字记住,小女孩则是冷哼连连,告诉他记也没有用,因为他买不起。 “你这个臭拉车的,走开啦!不要妨碍我们赶路,我还要去上钢琴课,没空杵在这里回答你无聊的问题。”小女孩被韦皓天明显的仰慕搞烦了,卯起来赶人,韦皓天心中的傲气这时终于浮现出来。 “我不是一个臭拉车的。”小女孩轻藐的口气,伤了韦皓天的自尊。 “你本来就是一个臭拉车的。”小女孩扬高下巴,轻蔑的态度甚至比她的语气更伤人,韦皓天的脸都红起来。 他双手的拳头握到连青筋都凸出来,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就像她说的,他只是个臭拉车的,穿著破落,而且穷到连一双鞋子都买不起,难怪被人瞧不起。 “你到底要不要让路?我赶时间呢!”小女孩才不管有没有伤害到他的自尊,她在意的只有钢琴课。 韦皓天依旧握紧双拳,像只战败的狗站在豪华汽车的前头,小女孩终于忍不住。 “你要钱对吧?”这就是小女孩的结论。“你要多少钱?一元或是两元?” 时正民国初期,货币市场还不十分稳定,北洋政府发行的“袁头币”刚取代了前清发行的“龙洋”,在上海广为通行。 银元一元,相当于好几两,对于家境困顿的韦家来说,不无小补。 “我不要你的钱──” “拿去!” 小女孩认定韦皓天迟迟不肯离开,就是为了俗称“袁大头”的银元,也不吝啬地丢了两个银元给他。 晶亮的银元,像炮竹一样地打在他的身上。韦皓天被打痛了,自尊更是被打出一个大洞,疼痛不堪的他,甚至忘了弯腰去捡那两元银元,还是靠韦老爹的机警,才没让那两元被别的黄包车夫白白抢去。 “钱给你了,别再挡我的路,不然我要叫巡捕房的人来了。”小女孩显然来头不小,除了出手阔绰之外,还叫得动巡捕,并出口威胁。 “你──” “谢谢小姐!”韦老爹在这个时候出面,拉住儿子。“皓天,你别闹了,快闪到一旁,别挡小姐的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韦老爹压根儿不考虑韦皓天的自尊,便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一边,让汽车能够通行。 “老游,还不赶快开车?”小女孩两手紧紧捏住蕾丝布袋,似乎对突如其来的这场闹剧感到相当厌烦了,一直催促司机快走。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好好保重,我先走了。”司机看出韦皓天的困窘,但他也是个下人,拿小女孩没辙,只能不断地代替她跟韦皓天道歉。 “您慢走、慢走。”韦老爹手攒紧两元银元,像只得到骨头的狗似地卑躬屈膝,看在小女孩的眼里,又是一阵冷哼。 “快走啦!”小女孩小脚一蹬,司机连忙跳上驾驶座将车开走,在旁观看的黄包车夫,纷纷围过来恭喜他们。 “老韦,你要发了,居然给你碰上‘中陆实业银行’的大小姐。”白白捞了一笔。 “中陆实业银行?”韦老爹兴奋地捏紧手心里的银元,这下子不怕今天没有饭吃了。 “可不是吗?”羡煞了其他的黄包车夫。“中陆实业银行虽然刚成立不久,但是资本却很雄厚,刚刚坐在那辆车上的,就是银行老板的独生女,好像叫郝蔓荻的样子。” “郝蔓荻,这是什么怪名?”不像中国人的名字。 “是洋人的名字。”黄包车夫热烈讨论。“我听说这郝家大小姐,洋名就叫man、man、man……” 正确的发音黄包夫发不出来,干脆作罢。 “反正就是后面那两个字,听说很多买办或是跟洋人比较亲近的家庭,都喜欢给小孩取这样的名字。” “原来如此!” 黄包车夫聚集起来讨论上海滩不断涌出的新贵,没人注意到一旁的韦皓天牙根是咬得多么地紧,额头上浮现出多少条青筋,就连韦老爹也不例外。 原来,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就叫“郝蔓荻”。 韦皓天将这三个字牢牢刻划在脑中,发誓永远不会忘记。 她有多大年纪,八岁或九岁? 记住她名字的韦皓天,接著猜测她的年纪,同时想起她那张有如搪瓷娃娃一般美丽的面孔。 他曾在专卖洋货的洋行的透明橱窗里面,看过一尊跟她很像的搪瓷娃娃。那尊洋娃娃的皮肤就跟她一样白里透红,五官就如同她一样精致美丽,甚至连她身上的白色洋装,都跟洋娃娃同一个款式。 你这个臭拉车的,走开啦! 他同时也没忘记,她用著极端不屑的语气要他滚远一点儿别碍事,那口气,就和看洋行的伙计一模一样。 他们都狗眼看人低,都说他是个臭拉车的。但他发誓他不会永远是一个黄包车夫,而且他会…… “是袁大头呢,我咬咬看。”对于韦老爹而言,自尊值不了一分钱,温饱最重要。 “给我!”但对于被人看做比狗还不如的韦皓天来说,却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也因此抢起钱来的力道特别凶猛。 “你干什么,皓天?还我──”韦老爹打死不放弃银元,贪婪卑贱的模样让韦皓天更加厌恶,更加握紧好不容易抢来的一块银元。 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臭拉车的。 此时此刻,韦皓天憎恨他的环境、他的命运。 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脱离黄包车夫这一行,并且得到那个美丽的洋娃娃,在上海滩发光发热。 ***bbs.***bbs.***bbs.*** 十六年后── 上下分隔多层的豪华客轮,缓缓地驶进了黄浦江口。 一个身穿米黄色低腰洋装,头戴相同色系呢帽的窈窕身影,赫然出现在甲板上,倚著白色的栏杆,居高临下地欣赏黄浦江上的风光。 还是一样没变嘛!外滩的风景。 单手扶住差点被风吹跑的帽子,郝蔓荻的嘴角微微扬起,看不出多少对故乡的思念。 她长年留法,思想举止早已跟法国人无异,正是人们口中的“假洋鬼子”,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最适合不过。 巨大豪华的客轮终于下锚靠岸,只见船上船下开始动起来。提行李的提行李,忙著绑绳子的绑绳子,还有更多的亲人等在岸边,焦急的引颈盼望,期盼能从那一堆黑压压的人群中,认出久违的亲人。 “小姐!大小姐!” 郝蔓荻的父亲就如同她所预料的,没亲自来接船,只派了司机过来。 “老游,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郝蔓荻一点都不在意父亲没有来接船,转身吩咐身后的挑夫将行李交给司机,两人边聊天边往车子走去。 “托大小姐的福,小的过得很好。”司机回道,相信她并非真正关心他,主要是问她父亲。 “我爹地呢?”她果然接著问。“他过得好不好?” “老爷也过得很好,现在正在家里等您,要我赶紧把您送回去。”在郝家工作多年,没有人比老游更了解这对父女,他们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同样自私。 “那我们就快走吧!我累著呢,想赶快休息了。”经过了好几个星期的长途旅行,郝蔓荻只想快点上床睡觉,不想再同司机磨蹭。 “是,大小姐。”老游也不想同她瞎聊,因为他知道无论她跟他说什么,都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敷衍而已。 昔日那辆拉风的rolls-roycesilverghost,劳斯莱斯“银幻”,早已随著岁月的演进淘汰,换成目前乘坐的法国瓦藏c-48cv四门厢型车。这让郝蔓荻非常不满,因为这款法国厢型车虽是出自知名建筑师诺埃尔之手,但却已经是七年前的老车,坐起来非常不舒服以及,不称头。 “爹地不是嚷著要换车吗?怎么没换?”郝蔓荻把米黄色绣花手套脱下来,一边蹙紧秀眉问司机。 “不清楚,大小姐。”老游答。“老爷是提过要换车,但也只是说说,就没下文了,小的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这就怪了。”郝蔓荻把眉头蹙得更紧了,这一点都不像她爹地的作风。“他老人家向来是说什么,就要做什么的,这会儿怎么转性了……算了,等会儿见面再当面问问他好了,省得还得费脑筋想。”心烦。 “说得也是,还是当面问老爷子比较妥当。”老游手握方向盘,随口敷衍,以免惹祸上身。 “郝氏大宅”就位于静安寺路上,是一栋占地宽广的老洋房。洋房的前身是一个洋人大班所有,十七年前回国前将房子转卖给郝家,算算屋龄也有二十多年了。 郝蔓荻撇撇嘴,二十多年的房子虽然在上海不算顶旧,但也不算新,她听说法租界最近又盖了好多新式洋房,每一栋都比她家豪华漂亮,来得气派多了。 郝蔓荻心里打著要缠著她爹地换房子的算盘,不过她不急,回到家第一件事也不是跟她爹地提这件事,而是跟姆妈要咖啡。 “李妈,麻烦给我一杯咖啡,加牛奶不加糖。”她人刚踏进客厅,司机还没来得及把她的行李拿进房里,她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嚷嚷著要下人煮咖啡,姆妈赶紧回应。 “是,小姐,我马上去煮。”上海人管家中年纪大的女佣人叫姆妈,算是一种尊称。 “麻烦你了。”只不过,出自郝蔓荻的嘴里却没有多少尊敬性质,纯粹是后天教育下不得不做的敷衍,这才能彰显出她的教养。 “你啊,一回到家就要咖啡。” 教给她这种虚伪、打从骨子瞧不起人观念的郝老爷子边下楼边摇头。 “我看你除了那张脸是东方的之外,全身上下都给洋人占走了,连骨子都是。”变成道地的洋人。 “爹地!” 不期然听见郝老爷声音的郝蔓荻惊讶地回头,迅速站起。 “我以为你不在家呢,结果你人在楼上,为什么没去接我?”她紧接著算帐。 “忙啊,宝贝。”郝老爷亲热地叫她的小名,安抚郝蔓荻。“你也知道爹地要掌管一家银行,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做,哪来的时间专程接你?” “哼,你就是不关心我!”郝蔓荻噘起小巧丰润的小嘴,抗议她父亲对她的忽视。 “哪有这回事!”郝老爷连忙喊冤。“来,让爹地好好的看看你。” 郝老爷将郝蔓荻悬在他手臂上的手放下,拉开她的双手,仔细打量郝蔓荻。 真不敢相信这么美的女孩,竟是他的女儿,郝老爷的内心充满了无限骄傲。 她拥有一张完美的瓜子脸,樱桃小嘴,柳叶眉,还有一头乌黑亮丽且浓密的秀发,任何人都要为之著迷。 她生来就是个美人胚,皮肤雪白,五官细致,身材修长匀称。小的时候长得像洋娃娃,长大后脱胎换骨,成了充满风韵的女人。 他和已经离异的妻子长相都很普通,却生出了个这么倾城倾国的绝色,难怪他会特别疼她。 “你果然长大了。”打量完了女儿,郝老爷心有所感地做出结论,多少感叹岁月的流逝。 “都已经过了五年了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是女中一毕业就出国,就她爹地舍不得她离开,硬将她留在上海一年才让她到法国留学,害她硬是比别的同学慢了一年。 对于她父亲突如其来的感伤,郝蔓荻不当一回事,除去抱怨之外,只关心另一个话题。 “爹地,我们银行最近的业务如何?我听说好几家银行都承受不了国际的压力,纷纷倒闭呢!”说著说著,她又坐回到沙发上。 两年前美国华尔街股市大崩盘,连带著引起全世界的经济萧条,上海也受波及,她真怕她爹地的银行也受到影响。 “这个……”突然间被问及这个问题,郝老爷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随意打发道:“既然是世界性的经济大萧条,爹地的银行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多少都有一点差别。” “真的吗?”这下不妙了。“爹地的银行也有受影响?”郝蔓荻忧心忡忡。 “瞧你急的。”郝老爷反过来取笑她。“只是一点点影响,爹地自个儿会应付,你就不必太担心了。” 郝老爹误以为郝蔓荻是为了他而忧心,殊不知她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再买漂亮衣服,也不能换车子了。 “小姐,您的咖啡。”姆妈煮好了咖啡,放在她面前。 “谢谢你,李妈。”郝蔓荻看都不看下人,随手端起咖啡。“咖啡的颜色不对,下次煮浓一点。”淡得跟水似的,怎么会好喝? “是,小姐,下次我会记得煮浓一点。”姆妈弯了弯腰,退出客厅。 “我说蔓荻,你偶尔也该对下人好一点。”别老是盛气凌人。 “爹地自己还不是一样,还说我呢!”郝蔓荻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呿,真是难喝死了。 “算了,我不喝了。”郝蔓荻攒紧秀眉,重重放下咖啡杯,从沙发上站起来。 “坐了好几个星期的船,我想先回房间休息,明天和女校的同学还有约呢!”到时再好好地喝上几杯香浓的咖啡,省得被下人煮的中药水给呛死。 “你才回国,马上就跟人有约了?”虽然早知道郝蔓荻生性好玩,但郝老爷仍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法国就打电报约好了,有什么办法嘛!大家都迫不及待的想见到我,总不能让大家失望。”她一向就是朋友的中心、是最亮眼的存在,无论男女,都喜欢围著她打转,她也很烦呢! “唉!”对于这个被他宠坏了的女儿,郝老爷只能叹气。他们父女,几乎无法好好坐下来谈心。 “我上楼了哦!”郝蔓荻不晓得父亲想跟她说些什么,不过她一点都不关心,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蔓荻、蔓荻!”始作俑者的郝老爷,只能追著女儿的脚步,在楼梯口呼喊女儿的名字,她却始终不曾回头。 第二章 撩人的法国香颂在黑人女歌手口中沉淀成最香醇的美酒,飘散在法租界每一家咖啡厅之中。 就和全世界最先进的城市一样,此时的上海也是笼罩在一片爵士乐之中。留声机里播放著爵士,饭店舞厅里乐队现场演奏的也是爵士,到处都可以听得到爵士的曲调。 “这首歌已经过时了,现在巴黎最流行的歌是……” 位于贝当路的某间咖啡店里,有个穿著嫩黄色碎花洋装,领口系著一条褐色丝巾的绝色佳人,正对著一群围著她打转的女孩们,传递法国最新流行讯息,听得她们好羡慕。 她们各自都得到一份郝蔓荻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那是和她领子上围著的同款丝巾。在一阵尖叫过后,她们沮丧的发现到,就算是相同的东西,她们穿戴起来的效果硬是比郝蔓荻差一截,不过这不影响她们听她说话的兴致就是。 “这么说来,法国现在还有更新的香颂了。”尽管上海已经尽可能跟上世界的脚步,还是远远落在人家后面,这真令人泄气。 “可不是吗?”郝蔓荻耸肩,顺便调整一下领口上的褐色丝巾。“就算咱们再怎么努力,还是比不上巴黎,人家到底是时尚之都,落后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小布尔乔亚,尽说些泄气话!”一旁的好友听不下去,笑著数落郝蔓荻。 “本来就是。”她不否认她是个布尔乔亚,就爱享乐、就爱消费,怎样?“上海再怎么跟得上时代,也只能在亚洲称霸,上不了台面。”跟纽约、巴黎完全无法相比。 “嗳嗳,说到jazz,你知道虹口那边的咖啡店,雇用了不少日本乐手吗?有些听说还不错呢,要不要去听听看?”尽管郝蔓荻对上海跟流行的速度嗤之以鼻,但上海毕竟号称亚洲爵士乐的圣地,全亚洲的乐手,都聚集在此朝圣。 “没兴趣,虹口那一带的咖啡馆,水准都很低,我不想降低我的格调去那种地方。”所以免谈。 郝蔓荻想也不想便拒绝朋友的提议,让说话的人很是尴尬。 “哎呀,我说蔓荻,你也不要这么快就下决定嘛!洁雯也是好心。”另一个朋友见气氛不好,赶紧出面打圆场。 “就是嘛!”又有一个朋友出面缓颊。“上海不是黑人,不然就是菲律宾、俄国的乐手,偶尔去听听日本人演奏,也是满好的主意。” “就是啊!就是啊!” 大家众星拱月似地哄著一脸不悦的郝蔓荻,听得她们后座的韦皓天,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看来她还是一样的高傲、一样的狗眼看人低嘛!五年的留学生涯并没有改变她多少。 不对,她变得更势利,更难以亲近。昔日扬高下巴,穿著白色洋装的小女孩,蜕变为一个懂得善用流行的时髦女性,却一样难对付。 “我倒觉得虹口没有什么不好,有它自己的味道。”决心要对付郝蔓荻的韦皓天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在女孩们的桌边,诉说自己的想法。 “据我所知,那儿有几个日本乐手的爵士乐演奏得不错,水准不会比黑人乐团来得差。”他接著勾起嘴角直视郝蔓荻,大胆露骨的眼神,引起在座所有女孩的侧目。 “他、他不就是──”认出他的女孩们,皆倒抽一口气,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口,瞪大眼睛望著他。 郝蔓荻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大约可以猜出她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夸张的反应,这个男人真的长得很出色。 他的身材很粗犷,这是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 不像时下那些文弱的公子哥儿,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肌肉虬结,即使和大家一样穿西装、打领带,仍然藏不住那浑身肌肉,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准备扑杀猎物的雄狮,带给人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而他的长相,怎么说呢?就和他的身材一样,他脸上那种刚毅、那种冷酷完全是反流行的,在普遍胭脂气的上海男人中,显得特别突出。 郝蔓荻就和在场所有停止交谈的女士一样,都为他不可思议的俊美,感到目眩神迷。他充满阳刚的美,甚至反映在他不听话的发丝上面,无论他用多少发油,费了多少时间梳理,它们似乎都不能乖乖地留在头发的最上层,总是会有发丝垂落额前,增添危险气质。 郝蔓荻看呆了,咖啡厅里面的其他女人也是。只不过他似乎是针对她而来,那使她必须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以彰显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 “你是谁?”好不容易她终于回神,一出口就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我是韦皓天,这是我的名片。”韦皓天不疾不徐地从西装口袋中抽出名片,对郝蔓荻傲慢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她真的完全没变。 “韦皓天?没听过。”对于搁在她面前的名片,郝蔓荻特意表现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此举激怒了韦皓天。 “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韦皓天戴上帽子,举了举帽子以后便离开,气煞了郝蔓荻。 “无聊的男人。”她气呼呼。“莫名其妙地插进别人的对话,发表了一堆人家压根儿不想听的高论以后掉头就走,一点礼貌也没有。” 郝蔓荻恨透了韦皓天嚣张的行径,这才发现大伙儿都在发愣。 “真的……是他!”朋友没理会郝蔓荻的抱怨便罢,反而卯起来尖叫。 “哪个他?”郝蔓荻不知道朋友在兴奋什么,每个都像喝了酒似地双颊陀红。 “就是韦皓天呀!”朋友指著郝蔓荻眼前的名片,兴奋的说道。“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听说他只出没在高级饭店,甚少到一般的咖啡厅,能碰见他真是奇迹。 “这个人有这么了不起吗?”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就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没有一个人不被他的气势压倒。 “很了不起!”朋友们异口同声的回道。“他几乎掌握了半个上海,可以说是近几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上海有多大,他能掌握住一半?真是笑话!”郝蔓荻才不相信那些传言,往往过于夸大。 “也许没有这么夸张。”朋友承认。“不过他真的是很厉害,我爸爸都把他比喻成一头狮子,还说他成天虎视耽耽,教他们这些老一辈的生意人都不得安宁呢!” “可是我根本没听过他。”如果他真的这么有名气的话,她岂会不知道? “你出国太久了,蔓荻。”朋友摇摇头。“这几年上海起了很大的变化,一些商场上的新秀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老一辈的企业家们都快招架不住了呢!” “珍妮说得对,我爸爸也这么说,尤其是‘五龙’最令他们害怕,每个都生龙活虎,像是要将他们吞了一样。”搞得他们这些老一辈企业家人心惶惶。 “五龙?”郝蔓荻听得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指韦皓天他们。”朋友解释。“以韦皓天为首的五个商场新兵,被称为‘五龙’,因为他们……” 接下来只见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上海滩近年来最受瞩目的五人组,说到激动处,不是吃吃地笑,就是双手捂住脸颊脸红,仿佛陷入热恋般激动。 郝蔓荻听了老半天,总算听出一些端倪。 原来她不在国内的五年间,上海冒出了一批商场新秀,分占了各个领域,被称为“五龙”。 她无聊地搅动咖啡,听著周遭的朋友们讨论上海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五名单身汉,其中一个她已经见过。 郝蔓荻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韦皓天的脸,他不只长相、身材不合时尚,就连礼貌也不及格。 “……只可惜,他的出身太低了,唉!” 朋友不知道说到什么地方,郝蔓荻一脸莫名其妙。 “谁的出身太低?”她不明所以的问。 “你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嘛!”朋友抱怨。“我们在说,只可惜韦皓天的出身太低,不然一定更受欢迎。” “怎么,他的出身很低吗?”郝蔓荻总算把思绪拉回到对话上,不再去想韦皓天有多不合时宜。 “黄包车夫你说低不低?”朋友斜眼反问。 “黄包车夫?”郝蔓荻倒抽一口气,好似这几个字有多冒犯她似的,表情瞬间冷起来。 没错,这几个字的确是冒犯到她了。 在郝蔓荻的生活圈里面,“血统”就是一切。所谓的“名媛”,是女人精华中的精华,淑女中的淑女,绝对讲究阶级,绝对讲究出身,一个出身不好的人,根本别想打入她的圈子。 “他居然是个黄包车夫?”郝蔓荻低头瞪著桌上的名片,虽然那上面印著某某银行的董事长,但看在她的眼里,无异粪土,她才不屑。 “听说以前是。”朋友不无遗憾的回答。 “难怪教养这么不好。”郝蔓荻冷哼道。“像他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还敢留名片……”她越想越气。 “一些聊天的兴致都给他破坏光了,咱们回去吧!”一想到她居然跟个黄包车夫交谈,郝蔓荻就一肚子气,咖啡也喝不下去。 “但是我的咖啡还没有喝完──” “走啦!蔓荻在生气了,当心她发脾气。”朋友拉住坚持要将咖啡喝完的同伴,硬将她拖离座位以免落单,她们可都是搭郝蔓荻的车来的。 一群穿著时髦的女生,就这么跑了。 留声机依然播放著低沉慵懒的法国香颂,空无一人的座位上,只留下几个咖啡杯在桌面上,和那张被遗忘了的名片,随著窗口吹进的微风,飘落到地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白家所举办的舞会,向来是上海名门的最爱。 占地宽广的白府,除了房子本身的建筑豪华气派以外,房子前那一大片可以同时容纳百人嬉戏的草皮,更是一大卖点。许多白家的友人,闲来无事都喜欢到自家野餐或是办个户外派对,自家也十分欢迎。 今儿个,显然就是一个适合狂欢的日子。 白家的第三女公子,和郝蔓荻是女校同学,以往在校时就来往甚密,即使毕了业,还是经常保持联络,玩乐当然也少不了她一份。 出手阔绰的白家,甚至还请了洋人乐团到白府演奏。只不过一向注重格调的白家,邀请的不是爵士乐团,而是小型弦乐队。这对追求时髦的年轻人来说,是有些无聊,不过也无伤大雅就是。 优美的华尔滋乐曲,像是经过缜密计算的织带,成串地流泄出来。现场的宾客都是舞会的常客,不用多加介绍自然而然地就混在一块儿,形成一个个小团体,其中又以郝蔓荻所在的小圈子最出色。 “蔓荻,五年不见,你怎么越来越美?” 围著她打转的小团体,不外乎是些纨裤子弟,或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个个同一个鼻孔出气。 “五年不见,你的嘴还是一样甜,乔治。”郝蔓荻风情万种地瞄了名叫乔治的纨裤子弟一眼,这一瞄,可差点把他瞄出心脏病,她真是越来越美了。 “看来法国很适合你呢,蔓荻。”一旁的女伴哈哈笑,从以前开始,乔治就很迷蔓荻,这下子更无可救药了。 “是挺适合的。”郝蔓荻慵懒地回道。“要不是我爹地一直打电报给我,叫我回国,我还真不想回来呢!” “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可要无聊死了,乔治你说对吧?”朋友给乔治制造机会。 “对啊对啊,真会无聊死了。”乔治急忙接口。 “要我说,蔓荻若一直待在法国,最无聊的是乔治。” “不,他才不会无聊,因为他会直接追去法国,求蔓荻回来。” “说得有理,乔治肯定会这么做!”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卯起来消遣乔治,只看见他羞红脸,郝蔓荻倒是很愉快,好久没这么多人围著她奉承了,心情自然是特别好。 “说真的,今晚的派对还真是有点无聊。”要是有爵士乐团来助兴,那该有多好? “你就别抱怨了,芷菲。”朋友规劝她。“淑妍家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会邀请爵士团?”想得美哦! “换句话说,我们今天要无聊一个晚上了。” “唉!” 仔细想想,上流社会的小姐少爷们也不好当啊!规矩一大堆。 “我的天,他竟然来了,我没有看错吧?” 才刚抱怨无聊,大喊无聊的人就捂住嘴大惊小怪,逼得大伙儿不得不转移视线。 “瞧你喊的,芷菲,到底是谁来了?”如果是上海市长,他们早已见过许多回,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是韦皓天、韦皓天啊!”芷菲挤眉弄眼。“没想到白伯伯居然也邀请他,这可真是破了白伯伯的例呢!” 众所皆知,白守仁最重视出身。血统不纯正,再有钱都进不了白府,更别提是参加派对了。 “没办法,这年头像他一样的新贵太多,真要每个都拒绝,白伯伯也很为难呢!”到底上海本来就是投机份子的天堂,靠投机致富的人也不少,他们这种正统名门,反而快变成少数。 “那也不能邀请他啊!”乔治酸溜溜地看著不远处的韦皓天嚷嚷。“瞧瞧他那一身穿著打扮,简直就是个‘过期票子’。”早就落伍了。 韦皓天今天穿著一套正式的三件式浅灰色西装,合身的剪裁衬得他的身材更加英挺,领带的颜色也配得刚刚好,非常完美,根本没有“过时”的问题。 尽管大伙儿心里有数,乔治只是在嫉妒,但既是身为同一个阶级的人,当然得声援自个儿的同志,无论他们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乔治说的对,他那身穿著打扮,是有些跟不上潮流。”芷菲不得已附和。 “没错,他脖子上系的那条领带,花样跟颜色都好怪,到底是几年前的货色?”另一个叫何明丽的朋友,也卯起来挞伐韦皓天的穿著,说他过时。 “搞不好更久。”何明丽刻薄的帮腔。“蔓荻你说呢?” “这……”冷不防接了个烫手的问题,郝蔓荻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不由得飘到韦皓天身上。 他今天的穿著其实非常得体,纯手工缝制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师的手,不然肩线不会对得如此整齐,腰线不会抓得如此漂亮,比例不会如此完美。 还有那条领带,根本是巴黎现在最流行的样式,她回国之前还在男性服装店的橱窗看过,同样是名牌。 “蔓荻?”见她久久不回答,何明丽催促郝蔓荻,她不得已只好说谎附和。 “是、是啊!他的穿著打扮,完全跟不上潮流。”她说得有些心虚。 “可不是吗?”何明丽进一步批评道。“就算他穿得再称头,有那种出身,在我们的眼里,永远都是张‘过期票子’。” 这才是主要问题。在她们这群极度强调血统的“名媛”的观念中,只要不是名门出身,或具备高贵族谱,都没资格和她们交往,有时连出现在她们面前,都嫌碍眼。 一票名媛,用著比什么都还要恶毒的眼光,隔空打量几公尺以外的韦皓天。他的头发和时下的男性一样,都用发油梳上去。唯一不同的是别人都是梳得整整齐齐,他却时常掉落一小撮头发在额前或是脸颊边,显得既叛逆又带有些许危险,很能刺激清纯少女心,对他产生不合时宜的幻想。 嘴里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这些所谓的“名门淑女”都是这样。 韦皓天的外表或许和时下流行有些冲突,黄包车夫的出身或许不若世家子弟来得光彩,但他刚毅冷酷的五官及轮廓,绝对是女人的最爱,就算是她们这一票名门淑女也不例外。 恍若是感觉到她们矛盾的思绪似地,韦皓天将头转到她们的方向,一群原本狼虎般的女人,这时又突然高贵起来。 她们假装在聊天,掩饰刚刚一直盯著他猛瞧的事实,而看惯女人相同把戏的韦皓天一点都不在意她们可笑的举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他对准郝蔓荻,拿高帽子致意,此举引来一阵阵的抽气。 一票的女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居然敢公然就对她们不敬,喜的是他居然把眼光放在她们其中一个人身上,每个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看中她,不然干么对她们举帽子致意? “他……他好大胆!”何明丽首先回神嚷嚷。“他竟然敢藐视我们,随便跟我们打招呼!” 人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毫无理由,就连一般的招呼都可以罗织入罪。 “到底是黄包车夫出身,教养真差!”也许他是在看她,会不会? “就是嘛!我们又不认识他,也没人跟我们引荐,竟然就自个儿打起招呼来,真是可笑。”说不定是在看她,赶紧扶正头上的发夹。 “他那个人本来就不守礼法,瞧瞧他是怎么爬到这个地位就知道。”乔治可不像这些女人如此著迷于韦皓天的外表,对男人来说,他压根儿是天敌。 “他是怎么爬上这个位子的?”银行董事长,多崇高的位子。 “还不是全靠投机。”乔治不屑地回道。“我听我爸爸说,他在正式成立银行前,在证券交易行干过经纪人,是个‘捞帽子’高手。” “捞帽子?这么狠!”芷菲吓一跳,都快被这个词儿给吓死。 生长在豪门世家,大伙儿手上多少都握有一些期货、股票等金融产品。忙碌如他们,当然不可能亲自跑交易行,这个时候就需要经纪人帮他们,韦皓天就是一名成功的经纪人。 “有商老爷子当靠山,难怪他有恃无恐。”经纪人不好当,除了本身的脑子得活络之外,还要有门道,能够满足各类客户不同的需求。 “那也要他自个儿的胆子够大,我听说也有好多人帽子没捞成,反倒全进了巡捕房,吃免费牢饭。” “抢帽子”和“捞帽子”都是上海人用来形容经纪人赚取价差的俗语,不同的是前者是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经纪人就赚取高低价之间的利润,适度的抽成。后者却是在谈某笔生意的时候,不让客户知道底牌,赚钱就归到自己的帐户上,赔钱就算在客户的头上,这种做法比“抢帽子”要冒更大风险,相对地获取的利润也更大,但是动辄就要挨告吃牢饭,运气不好的人还会横死街头。 “他可真够狠的。”谈到韦皓天的出身,大伙儿不免就想起他的财富。他累积财富的手段虽然不光彩,却十分有效率,短短几年间便打下半壁江山,去年底才刚并吞了一家银行,眼光之凌厉,教人不寒而栗。 即便再怎么藐视他的出身,还是无法忽略他那万贯家财,说了大半天,就是这个重点。 在场的所有女人,对他可以说是又恨又爱;恨他的出身太低,谁要是想跟他交往,谁就会被同伴取笑。另一方面却又爱他的财富及长相,他那出色的外表,放眼上海,除了少数男人足以与之抗衡以外,还真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他。 她们真的很烦恼。 既不能明著表现出她们的渴望,只好暗地里仰慕,再在嘴上狠狠地教训韦皓天,也算聊表心意了。 “蔓荻,你说他那个人是不是很没教养,很讨人厌?”何明丽不晓得哪根筋不对,紧咬著韦皓天不放,又一直拖著郝蔓荻下水。 “是啊,很讨人厌。”郝蔓荻嗯嗯啊啊的随口回应,她的朋友说得都对,他的出身和赚钱手法都很卑贱,但他真的长得很英俊,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 “他们那一票除了蓝慕唐以外,怎么瞧都不顺眼。我就不明白,慕唐明明跟我们一样,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老爱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傅尔宣的出身也不错,是前朝皇族,听说他们家在天津还有大笔资产……” 传闻这东西人人爱,就算出身再高贵,也难逃其魔掌。这会儿一群女人又将焦点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谈个不停。 吱吱喳喳,吱吱喳喳。 刺耳高声调的讨论声像是跳针的旋转唱盘,停在同一个地方跳个不停,看来只要碰上感兴趣的话题,淑女和荡妇之间,并没有什么距离。 郝蔓荻也被卷入这些无意义对话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心想真是无聊死了……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就在大伙儿说得口沫横飞,大加挞伐五龙之际,韦皓天突然间出现在他们身边,差点把他们吓出病来。 “韦、韦……”大家说背后话很行,真面对面了,却没几个有胆子看他。 他天生带有一种气势,一种容不得别人看轻他的气势。 尽管大家对他再不屑,还是被韦皓天这种天生的气势撂倒,尤其以刚才猛烈批评他的乔治躲得最远。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韦皓天耐著性子,对郝蔓荻再一次邀舞,刚刚大伙儿还搞不清楚他邀请的人是谁,这下可就完全没有疑问了。 “你……”大伙儿都很惊讶,郝蔓荻也是,他居然敢当著大家的面邀她。 “我们又见面了。”看著郝蔓荻因诧异而微张的小嘴,韦皓天微笑。“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向来很守信用。” 那天他在咖啡厅说的话,她根本没当一回事,没想到他竟然自以为是诺言,并且趁著白家开舞会之际,在大庭广众之下请她跳舞。 “蔓荻,你认识他?”在场的朋友们都很惊讶,尤其是何明丽,几乎快跳起来。 “我……呃……”她实在觉得很尴尬,刚刚他们说了他半天的坏话,她都没说她见过他,现在一定被当做叛徒。 “郝蔓荻小姐,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们一起去舞池里面跳舞吧?”韦皓天才懒得理会她那一票猪朋狗友,他的目标从来就只有锁定郝蔓荻,剩下的他一律视而不见。 “蔓荻!” 可惜,她不能像他一样视而不见,对郝蔓荻来说,朋友是很重要的,那是她生活的全部。 “我……谁要跟你跳舞!”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这么说。“我才不会降低格调,自甘堕落去跟一个黄包车夫跳舞,你想都别想!” 优美的华尔滋曲调不断地流泄,郝蔓荻说这些话的音量却一点都不比华尔滋舞曲逊色,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黄包车夫。 这四个字像是行刑用的烙棍,深深灼痛了韦皓天的心。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认真了这么多年,终究逃不过这可耻的印记,是这样吗?她可是这个意思? 四周的空气,因郝蔓荻这一句话而冻结,所有人都不敢呼吸。毕竟上流社会份子说穿了全是一群虚伪的家伙,就算心里是这么想,嘴巴也不会说出来,当面揭开对方的疮疤,更是禁忌。 很显然地,郝蔓荻就碰触了这个禁忌,丝毫不给韦皓天留半点余地。 韦皓天双手握拳,眼睛眯到只剩一条线,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黄包车夫,就不能请你跳舞吗?你认为我配不上你?”韦皓天咬紧牙根,两眼冒火地问郝蔓荻。 “当然配不上,你以为你是谁?”郝蔓荻扬高下巴,高傲的回答,轻藐全写在眼底。 “……好,我知道了。”韦皓天松开握紧的拳头,长长吐一口气。“我不会勉强你和我跳舞,但我向你保证,你一定后悔。” 话毕,他转身向门房要回帽子,戴上后就走,大伙儿只能盯著他的背影。 “……蔓荻,你真了不起!” 韦皓天走远后,何明丽跳起来搂住郝蔓荻的肩膀,兴奋地赞美道。 “你居然敢对他说:不跟黄包车夫跳舞,好厉害哦!”她们就不敢。 “对啊!蔓荻你真勇敢,哪像乔治,背后话说得凶狠,遇见人就躲得远远的,不像个男人!”一票女人斜眼睨乔治,对他的表现失望透顶。 “我哪有躲远?”乔治争辩。“我只是觉得,不要起冲突……” “反正你就是不像蔓荻一样有胆……” 于是大伙儿的话题,又转到郝蔓荻有多大胆上,郝蔓荻依旧只能嗯嗯啊啊的应答。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他合身的淡灰色三件式西装,不听话掉落额前的头发,甚至是微微扬起的嘴角,都在她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真的好英俊。 第三章 “韦皓天先生来访,请问老爷要不要见他?” 星期天的下午,郝蔓荻一早就出去游玩,留郝老爷一个人在家,没想到却遇到韦皓天登门拜访。 郝老爷相当惊讶,因他和韦皓天可说是死对头,这在金融界人人皆知,若说他们会当面打起来,也没有人会怀疑。 “韦皓天,他来做什么?”对于韦皓天突如其来的拜访,郝老爷除了惊讶之外,坦白说并不高兴,尤其他正在为调度资金心烦之际,更是不想见他。 “韦先生没说,只是问您在不在。”管家一脸抱歉地回答郝老爷,一样臣服在韦皓天不可抗拒的气势下,只能照著他的意思跟郝老爷禀报。 “好大的胆子,一个臭拉车的态度居然这么傲慢,看来不教训他一下,还真的不行。”基本上,郝老爷就是狗眼看人低,难怪调教出郝蔓荻如此势利的女儿。 “要不要我去跟他说,老爷您没空,打发他走?”管家提议。 “嗯……也好,就这么说。”郝老爷颔首。 “那小的马上去打发他──” “等等!”郝老爷阻止管家,有更好的主意。“干脆跟他说,我正在和人通电话,要他候著。” 郝老爷打从心里瞧不起韦皓天,虽说上海出身不好的大亨多得是,但像他拉过车,又是棚户出身的倒是绝无仅有,他一点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有道是“牵丝攀藤”,就让他体会个中的奥妙。既然表面上不好得罪他,就绕个弯让他碰壁,顺便挫挫他的锐气。 郝老爷打算让韦皓天好好体验上海商人拐个弯打人的本事,因此要管家去告诉韦皓天他正在讲电话,请他稍坐一下。 韦皓天刚开始的时候,还很有耐心的等候。但一个钟头过去、两个钟头过去、三个钟头过去,郝老爷都没有接见他的意思,他终于知道怎么回事。 很显然地,这是在整他。 韦皓天紧紧握著双拳。 郝氏父女一个样,都看不起他,只不过一个明著跟他对干,一个是暗地里放冷箭,但意思都相同,都不想跟他有所瓜葛。 很好。 韦皓天脸色铁青地从郝家客厅的沙发站起来,恨恨地看著书房的门。 他会让郝文强知道他的厉害,“牵丝攀藤”的游戏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玩! “请转告郝老爷,就说我受教了,告辞。”韦皓天二话不说,跟管家要帽子,就要离开郝宅,管家只得弯腰陪罪。 “不好意思,韦先生。”管家虚伪地陪罪道。“老爷这通电话真的非常重要,是有关于银行的业务。” 有经验的下人都懂得为自己的老板开脱,这点郝宅的管家倒是表现得十分出色,看得出训练有素。 “哼,叫他别忙了,再忙也忙不了多久。”韦皓天从管家的手中接过帽子,顺便要他传话。 “韦先生的意思是?”管家听出他的口气不寻常,连忙打探。 “没兴趣解释。”他冷笑把帽子戴上,生气的离开。 离去前他看了郝宅一眼,发誓一定要把今天遭受到的耻辱,加倍要回来,好好教训郝文强那家伙。 离开了郝宅,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银行,打了一通电话。 “可以开始行动了。”他吩咐电话那头的手下。“动作要快,手脚要俐落,我要让郝文强那只狗眼看人低的老狐狸,瞧瞧我的实力!” 挂上电话之后,他仍然余恨难消,重重地捶了桌子一拳。 郝文强,你能嚣张也只有趁现在了。 韦皓天此刻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阴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没有办法吗,老陈?我只需要二十万元周转而已。” “……” “真的有那么困难吗?你生意做得这么大,连个二十万元都调不出来?” “……” “好,我知道了!我不求你,这总行了吧!” 用力挂上电话,郝文强捧著头发疼,不晓得怎么度过眼前的难关。 银行的资金缺口需要一百万元填补,银行目前的现金,不要说一百万,连十万元都不到。如果有哪个较大的储户,随便提个几千元他都吃不消,更别提供常态性的放款业务。 “中陆实业银行”这几年的状况其实很糟,而且几乎已经糟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没错,“中陆实业银行”设立得很早,其设立的时间,几乎跟“中国银行”一样早,大约都在1912年上下。 “中国银行”创立的时间是1912年,“中陆实业银行”是1914年,中间只差了两年。郝家的前身是华人买办,所以才有雄厚的资金创立银行,但毕竟是华商银行,跟外商银行的实力还是有一段距离。 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早期的竞争期,一路支撑下来,却又碰上前年的华尔街股票大崩盘,把他十几年来打下的江山,一夕吃光。现在的郝家,甚至是“中陆实业银行”早已是空壳子,只是外表撑著好看,内部就像被白蚁蛀蚀一样支离破碎。 他不该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 郝文强不断地责备自己。 他不该为了填补原先的小缺口,而将大部分资金转进华尔街做赌博性的交易。但话又说回来,谁会料想得到三年前华尔街的股市还那么热络,会在隔年的十月二十九号突然间崩盘?在那之前,他还从华尔街股市获取钜额利益,突然间,他变得一文不名,负债累累,不得不到处调头寸。 失策,真是失策! 原先只是想弥补资金缺口,怎么晓得会一路沉迷,越玩越大,最后终至招来灭亡的命运? 叩叩叩。“董事长。” 调不到资金已经够头痛了,秘书这时偏又不识相敲门,让郝文强的心情很不好。 “什么事?”他没好气的问秘书。 “韦皓天先生打电话来,请问您要接吗?”秘书在门外畏惧的问,多少感受到他的怒气。 “韦皓天,他又想做什么?”郝文强愣住。 “不晓得,只说有要事找您,请您无论如何都得拨空接听他的电话。”秘书答。 有要事找他,会有什么要事?众所皆知,他们不和。他看不起韦皓天的出身,韦皓天则是瞧不起他的守旧迂腐,两人完全八竿子打不著边。 那么……是为了那天让他等了三个钟头的事喽!他为了那天专程打电话找他?也不对,那已经是一个礼拜前的事,若真为了这件事跳脚,也早就跳了,不会按捺到现在。 郝文强左思右想,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得要接线生把电话转进来。 “好,我接。”他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要事”找他。 “郝老爷子。”电话接通以后,韦皓天先礼后兵,首先开口问候。 “韦先生。”郝文强也来个礼貌问候,只不过口气冷多了。“你该不会是来向我兴师问罪,那天让你白等三个钟头的事吧?” “我没那么无聊,我这个人是很看得开的。”韦皓天不遑多让的冷笑,还没开始谈正事,就先过招。 “那最好。”郝文强冷笑道。“我还担心你是因为这件事特地打电话找我,根据管家的说法,那天你似乎很不愉快。” “心情是不怎么好,不过我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借用你的时间,我有更要紧的事。”要紧到令你跳起来,韦皓天暗笑。 “什么要紧的事?”正巧郝文强也厌倦这类问候话,越早进入正题越好。 “你最近很欠资金吧?”韦皓天直接切入正题。 “什么?!”郝文强果然跳起来。 “或者说,你的银行经营不善,已经到了不得不关门的地步。”韦皓天进一步击中郝文强要害,也令他差点说不出话。 “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郝文强盘算著是谁出卖他,把他极缺资金的事告诉韦皓天。 “我自有门路。”为了达到目的,他早就在对方的银行安插眼线,要知道内幕并非难事。 “就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郝文强不认输。“我郝文强多的是朋友,要调动个十几二十万,绝不成问题。” “但是据我所知,你欠缺的资金不止十几二十万,而是上百万,对吧?”韦皓天直接点出郝文强的问题,让郝文强又是一阵惊讶。 “你在华尔街股市投下太多钱,从黑色星期二崩盘以来,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下跌38%,标准石油公司下跌42%,通用电气公司下跌58%,这些股票在当时都是大热门。” 他说得没错,在两年前,这几家公司的股票还是人人争相购买的抢手货,如今已成废纸。 “就算如此,这又干你什么事?”不期然被刺到痛处,郝文强的口气更为冰冷,恨不得杀了韦皓天。 “我只是想劝你,人不要太过贪心,最好见好就收。”韦皓天消遣他。 “韦皓天!”郝文强再也受不了韦皓天的冷嘲热讽,也不想保持礼貌。 “随便几句话就生气了?真耐不住性子。”比起那天让他等三个钟头,今天他可客气多了,只用话削对方。 他说过,他会加倍奉还耻辱,这只是开始。 “你到底想干什么?”郝文强再也不想同韦皓天耗,只想速战速决。 “跟你谈个交易。”韦皓天正好也有这个意思,也不想同他啰唆。 “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他们双方互不往来,哪来的交易可言。 “先别急著拒绝。”韦皓天冷笑。“我要跟你谈的交易,完全对你有利,拒绝就太可惜了。”也太不聪明。 “什么意思?”郝文强懒得跟韦皓天兜圈子,只希望他有屁快放。 “我可以帮你度过难关。”韦皓天开门见山。“我可以借钱给你,让你填补资金缺口,避免银行被清算的命运。”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他的立意是很好,可惜郝文强一点也不领情。“众所皆知我们不和,在市场上也是竞争对手,你没有理由帮我。” “我们是不和,但你手上有一样我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我为什么帮你的理由。”韦皓天老实承认。 “什么东西?”郝文强想不出来他手上能有什么东西吸引韦皓天,他的资产早已远远超过他。 “你女儿。”就是这珍宝吸引他。“我想要你的女儿。” “蔓荻?”郝文强无法置信的自言自语,他就生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就是蔓荻。”郝蔓荻,这三个字像是沈瓮多时的好酒,在他的心里生香发酵。多年以来,她一直是他的梦想,驱使他不断前进的原动力,如今终于可以美梦成真,只要对方肯爽快答应。 “想都别想!” 遗憾的是,事情没有这么顺利。 “我不会把蔓荻嫁给你这个黄包车夫,你不要作梦了!” “容我提醒你,我现在已经不是黄包车夫,是个比你还有钱的人。”韦皓天最恨人家提起他的出身,尤其出自他未来丈人之口。 “没有什么差别。”郝文强冷哼。“即使你有万贯家财,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个黄包车夫,这就跟你出身于棚户一样,是个不争的事实。” 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有很多选择。他可以住洋楼、住弄堂,或是工寮,就是不能住棚户。那是最低等的人才在住的地方,若换到古代,等于是贱民。 贱民。 郝文强不用明讲,韦皓天也知道他是在侮辱他,这激起了韦皓天的怒气。 “也就是说,一点谈判的空间都没有?”他冷冷地问郝文强。 “没有!”郝文强想也不想的回绝。 “很好。”韦皓天慢慢释放出怒气,定要对方知道后悔。“那么,你就等著银行被恐慌的储户和投资人挤破大门,再见!” 韦皓天撂完话后便甩上电话,郝文强也是同一个时间摔话筒,彼此的火气都很大。 混帐东西,居然敢威胁他! 郝文强气呼呼。 他不明白资金不足这个消息是怎么流出去的,但他绝不会屈服于韦皓天的威胁,将蔓荻嫁给他。 我想要你的女儿。 不要脸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居然敢开口跟他要蔓荻,还当她是货品一样的买卖。 郝文强认定韦皓天没有跟他提起郝蔓荻的资格,但同时也担心韦皓天的威胁会成真,他那个人从来就不是随便说说。 想到韦皓天的威胁,和自己就算卖老脸也调不到资金的窘境,郝文强匆匆起身,开始烦躁的踱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号外!” 街头贩卖小报的报童们,光著一双沾满灰尘的脚,跑遍大上海的街头。 “号外!号外!‘中陆实业银行’要倒了,把钱存在那儿的人赶快去领,晚点儿就来不及!”报童卖力地嘶吼著,唯恐街上的行人没听见,不来跟他买报纸。 “‘中陆实业银行’要倒了?给我一份!”路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跟报童买报纸。 “糟了!我的钱还存在那儿,赶快回家拿存折和印章领钱!”不幸将钱存在“中陆实业银行”的人们,气愤地丢下报纸,准备去“中陆实业银行”领钱,免得积蓄就这么没了。 “中陆实业银行”经营不善的消息,不过才见报几个小时,银行便挤满了前来兑现的人潮。 “让我进去!” “不要挤!” “把我辛苦挣来的钱还给我!” 无论是银行门口,或是营业大厅,无处不是万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就算雇请了再多伙计,也抵挡不了拥挤的人潮。 “大家不要急,一定领得到钱,请大家冷静!”银行的伙计喉咙快喊哑了,努力安慰烦躁的储户,但他们怎么听得下去? “前面的人到底领好了没有?领到了钱就快滚,该我们领了!”恐慌的储户们像海潮往前面推,有不少人因而受伤。 “怎么办才好?人太多了,挡也挡不住!” 时正一九三一年,华北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最基本的花费至少要一百七十元左右,上海更高,几乎是两倍,银行若是倒闭了,他们的生活怎么办?岂不是得喝西北风去? “没办法了,去找董事长,看他有什么法子可想?”银行伙计使尽全身的力气,依旧形成不了抵挡的人墙,眼看著就要崩溃。 “我走偏门进去,你们撑著!”其中一名伙计,趁著一片混乱之际,悄悄地混入人群冲出银行,再偷偷摸摸地从银行后小巷子的偏门,进入位于银行后头的董事长室,向郝文强报告这个消息。 “董事长,不好了!银行大厅的门已经给前来领钱的人给撑破了,银行内的现款也给提领光了,我们实在撑不下去了!”银行伙计喘呼呼,要郝文强想想办法,救救银行。 他哪有什么办法可想? 从进到银行那一刻起,他就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遭到拒绝,有些人甚至拒绝接他的电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报纸怎么会突然刊登银行经营不善的消息?是有人刻意搞鬼吗?”银行伙计都知道银行最近资金调度不良,但他们以为危机很快就会过去,怎么晓得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董事长,您倒是说说话啊!教教我们该怎么做?银行的大厅都快被人潮给挤爆了,您不能再坐视不管!” “我没有坐视不管,你没瞧见我正在想办法吗?”郝文强比谁都清楚是谁搞的鬼,韦皓天果真说到做到,心狠手辣。 “请问您想到办法了吗?”伙计心急如焚,因为他们的钱也都存在这里,银行若真的垮了,他们一毛钱都拿不到。 郝文强不答话,事实上他也答不出来。他的口袋里没剩半毛钱,比伙计还穷。家里那栋洋楼和骨董字画,就算全卖了也填补不了资金缺口,拜韦皓天之赐,现在他的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董事长!”伙计们激动地呼喊郝文强,迫使郝文强不得不狠下心来拯救自己的事业。 他动手拨了一个他最不愿意记得的号码,感觉上自己的颈子,好像也被旋转再旋转的转盘勒住,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是绝不愿做这件事的。 电话响了几声,马上被接起来,而郝文强一点也不意外,韦皓天这混帐,等这一刻很久了吧! “郝老爷子。”韦皓天不必问对方是谁,马上就猜出定是郝文强打来的电话。 郝文强深吸了一口气,本来该好言好语求对方帮忙,怎知一开口便忍不住怒气。 “你到底想怎样?”口气仍像以往一样骄傲。 电话那头的韦皓天冷笑,这老不死的还以为自己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大老爷,完全不懂得谦卑。 “我不懂你的意思。”对方既然这么骄傲,韦皓天索性和他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看谁先投降。 “别装傻了,姓韦的。”郝文强完全沈不住气。“今天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是不是你的杰作?”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奈何得了我吗?”韦皓天冷笑。“我若没猜错的话,现在你银行大厅应该热闹得不得了,可能门都被挤爆了吧?” 韦皓天没说错,银行的门的确被挤破了,全拜他之赐。 “你到底想怎样?”郝文强打死不愿开口求饶,但情况好像由不得他。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韦皓天好整以暇的捉弄郝文强。“是你先打电话过来,却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当然要打电话跟你讨回公道。”郝文强还在逞强。 “不对,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莫要随便为人安插罪名。”只会显得自己更可笑而已。 “如果不是你搞鬼,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的朋友很多…… “你是想说你人脉很广,随便都借得到钱?”韦皓天用极端嘲讽的语气告诉他别傻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躲都来不及,谁还会帮他。 郝文强一时为之语塞,因为这是事实,他否认也没用。 “说吧!你到底为了什么打这通电话,诚实一点的话,或许我会考虑帮你。”韦皓天像个准备收网的渔夫一样自得。 相对之下,郝文强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可怜虫,不得不俯首称臣。 “我银行里的现钞,现在一张都没有了,也不剩半块银元。”现今市面上普遍流通的货币统统被提尽,还有一大堆等著领钱的人几乎爬上柜台,他已经毫无办法。 “听起来还真凄惨,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借钱喽?”韦皓天一点都不同情郝文强,喜欢逆势而为的人本来就该付出代价。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郝文强硬著头皮承认。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韦皓天冷冷反问,忘不了先前所受的屈辱。 “我不指望你帮我,不过我手上握有你想要的东西。”郝文强强硬地说,韦皓天把眉头挑得老高,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这个态度,看来不挫挫他的锐气是不行了。 “很好,那我们就来谈交易,你现在马上到我的银行来,记得要走后门。”韦皓天教训郝文强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不给他自尊,就像郝文强过去对他所做的一样。 “走后门?”郝文强简直无法相信他所听见的,韦皓天这混帐竟然这样侮辱他? “我这是为你好。”韦皓天的笑声比什么都虚伪。“到底现在的情况危急,如果被人发现你居然堕落到跟对手求救,对你的名声也不好,毕竟日后你还要在社会上打混,对不对?” 韦皓天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住郝文强的弱点。知道他好面子,无时无刻都想维持旧日仕绅的声名,他等于是被掐著脖子走,丝毫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我了解了,我会照著你的话去做。”可恨的是现在情况危急,也只有韦皓天愿意伸出援手,天大的侮辱,他也要一肩扛下。 “那么待会儿见了,我十分期待郝老爷的大驾光临。”韦皓天微笑地放下电话,郝文强也挂上话筒,心情却是万分沮丧。 没想到他风光了半辈子,临老却得忍受这样的侮辱,受这样的罪。 “董事长,银行有救了吗?”对于银行的伙计而言,郝老爷此刻的荣辱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关心银行会不会倒闭。 “我出去一下。”郝老爷没法给底下的职员答案,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测谈判的结果会是如何。 风光了一生,享受了大半辈子的荣华。 郝文强此时垂垮的肩膀显得特别无奈,也更凸显了上海的现实,以及,世事的无常。 第四章 七层楼高的巨大建筑耸立在福开森路上,采巴洛克外型的建筑物在周遭的矮房子和洋楼中显得特别突出。尽管不若外滩的建筑那般雄伟,矗立在法新租界的“聚南商业储蓄银行”仍是福开森路上最闪耀的一颗星,为这条优雅寂静的大马路,增添了不少光彩。 踩著沉重的脚步,郝文强抬头仰望气势宏伟的建筑。不像他的银行那般老旧,采用十八世纪广为流行的巴洛克式外观,充满了感情与华丽,由里到外,都让人充满惊奇与赞叹,从另一方面来说,是财富的象征。 世代的交替,让人不得不感叹岁月的无情。曾几何时,让他引以为傲的银行,成了沉重的负担。曾经风光一时的外表,也成了褪色的照片,在崭新的建筑下渐渐被压缩,最后终成历史。 紧紧握住双拳,郝文强发誓绝不走入历史,他还有野心,绝不能被时代的洪流击倒,绝对不能! 敢说这大话的郝文强,就外人看来会觉得很可笑,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高贵的族谱,漂亮的外壳,内在空无一物。但他敢这么自信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手上还握有一张王牌──他美丽非凡的女儿。 郝文强忍受著羞辱,依照韦皓天的吩咐由银行后门进入,在男秘书的引导下,进到韦皓天位于二楼的公事房。 叩叩叩!“董事长,郝老爷子来了。”同样都是银行,韦皓天的银行却安静许多,出入份子也多是大户。 “请他进来。”韦皓天低沉的声音,由厚重的门板彼端传来,郝文强顿时觉得屈辱,没想到他竟也有踏进他公事房的一天。 “请进,郝老爷子。”秘书殷勤地为郝文强开门,朝著韦皓天深深一鞠躬,随后把门关上,偌大的公事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们在公共场合上照会过无数次,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以往会面,两人不是不屑地撇撇嘴,就是随便举起帽子假装礼貌,从来就不是真心跟对方打招呼,这次倒不能不开口了。 “请坐,郝老爷子,我让人送茶进来。”身为主人的韦皓天理当先打招呼,他也不吝表现出主人应有的风范,邀郝文强在沙发上坐下。 “谢谢,不必忙了。”郝文强坐上铺著缇花绒布的沙发,不甘心地承认韦皓天的生意确实做得不错,比他厉害多了。 就和巴洛克式的建筑外观一样,韦皓天的公事房内也到处充满了奢华的气息。从铺在榉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到安置在角落边的英国黑木银器柜,乃至于他身下的沙发,每一样莫不是夸耀著财富与自信,这正是上海滩新一代富豪的写照。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能借我多少?”被一堆等著提钱的存款人逼急的郝文强没有社交的心情,只想赶快做完交易,提钱走人。 韦皓天缓缓地在郝文强的对面坐下,双手抱胸打量眼前的老人。社会是无情的,当机会不再站在你那边,什么家世、什么血统,统统去死吧!对事情毫无帮助,但遗憾的有人就是看不破这一点。 “你还真是急啊!”他打量郝文强,越打量越纳闷郝蔓荻长得像谁,显然不像她父亲。 “不急行吗?”郝文强反讽。“拜你之赐,等著领钱的人已经排到银行外头的大马路上了,我想这也是你的目的。” “凡事都有因果报应,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劝你最好不要狗眼看人低,那天你若肯好好接见我,就不必承受这种后果。” 说来说去,他还在为那天让他白等了三个钟头的事记恨。 “我不是来听训的,银行也有事需要处理,我建议我们应该及早进入正题。”郝文强算是受教了,新一代的战力果然不同凡响,他以后会牢牢记住。 “正有此意。”韦皓天冷笑,也不想同他抬杠。“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吧!我要你女儿。” “你是什么时候看上蔓荻的?”尽管早已知道他的目的,当郝文强听见韦皓天的话时,还是不由得震了一下,为自己也为女儿感到悲哀。 “这个嘛……很早以前。”回想起他和郝蔓荻第一次碰面的情景,韦皓天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仿佛又重回到遥远的从前。 那穷到一双鞋子都买不起的少年,那身穿白色洋装、紧捏著蕾丝袋态度傲慢不已的小女孩,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然后镜头接著转到法租界的咖啡厅。 在飘散著法国香颂的咖啡厅里,她用同样傲慢的语气,告诉他:她没听过他的名字,也不屑看他的名片,他怀疑他留下的名片早已进了垃圾桶,跟某些食物残渣搅在一块儿了。 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的? 答案恐怕会让对方吓一跳,不过他不打算让郝文强知道。 “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答不答应?”将女儿嫁给他。 “那要看你提出什么条件,才能决定。”就算韦皓天不告诉他答案,郝文强已从他蒙眬的眼神,和嘴角上的笑看出来。 韦皓天非常喜欢他女儿,这给予他很大的谈判空间。 “你这只老狐狸,几天前你才在电话中,信誓旦旦的说你不会卖女儿,现在却跟我谈条件了?”韦皓天眯起眼打量郝文强,对他的老谋深算既感到不悦,同时又感到可悲,看来人在紧要关头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卖嘛! “我不能平白失去我一辈子的心血。”郝文强承认他很自私,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果然是父女。”韦皓天冷哼,活该他看上郝蔓荻,注定他一辈子为她奔波卖命。 “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接手经营银行,并为你保留董事长的职位,让你在外头继续风光。” 这算是很优渥的条件,韦皓天不但愿意接“中陆实业银行”这个烂摊子,还愿意让郝文强继续担任董事长的职位,换做谁都会答应。 “我不只要保留董事长的位子,还要银行的实际经营权。”问题是郝文强的野心奇大,情况明明已经对他不利,还不愿被架空,坚持要实权。 “你──”韦皓天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胆子谈条件,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线,生气地打量郝文强。 “你还真会讨价还价,你真的以为你女儿有这个身价?”既要钱还要权,最后还来个狮子大开口。 “蔓荻的身价,你最清楚,多得是愿意不计代价娶她的公子哥儿。”郝文强也许狡诈,却是看准了才行动,韦皓天的眼睛又眯起来。 他说得没错,郝蔓荻是有这个身价。她或许骄纵,或许狗眼瞧人,但绝对令人垂涎欲滴。 她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女性特有的娇媚。如果不是她太爱玩,郝文强又太宠她,早就已经嫁人,也轮不到他来谈条件了。 “你真狠。”同时精明,韦皓天不得不佩服他的老谋深算。 “比起你来还差一截,是你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郝文强显然不打算承认自己的过错,韦皓天倒成了代罪羔羊,不过他也不在乎。 “经营权可以归你,但我要定期抽看报表以及查帐,这点我绝不退让。”一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就银行亏损的情况研判,可能还不止这个数字,他不想当冤大头。 郝文强原本想再说什么,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想想便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话说得漂亮,说自己的女儿不怕没人要,但事实是一旦大家知道他的实际状况,那些原本围绕在她身边的公子儿,不是敬而远之,就是想方设法收她当情妇或姨太,没有人会真的娶她。 郝文强不相信韦皓天会不知道这点,唯一解释是他真的很喜欢蔓荻,这让郝文强手中又多了一张王牌。 “就这么说定。”先答应下来,日后再想法子翻身,才是聪明的做法。 “你还真干脆。”郝文强在打什么主意,韦皓天一清二楚,但不认为他能做到。 “蔓荻那边就由你说服她,这责任归你。”他已经做了太多的让步,再让下去,就不划算了。 “但是我没把握她会不会答应。”要是让她知道他居然将她许配给一个臭拉车的,必定会尖叫。 “放心,她会答应的。”韦皓天一点都不担心。“只要你告诉她,从此以后没有轿车可坐,也没有咖啡可以喝,她一定会立刻点头。” 话说得这么白,韦皓天可说是将他们父女都摸透了,郝文强除了愤怒之外,不得不承认他还真观察入微,他女儿就是这么现实。 “条件都谈妥了,现在可以把钱借给我了吧?” 一个钟头后,“中陆实业银行”挹注入大笔现金,整件事情才算落幕。 ***bbs.***bbs.***bbs.*** 喧腾一时的挤兑风波终于平息,但印在报纸上的白纸黑字却不会消失,尤其它还被朋友拿来大作文章,这可气坏了郝蔓荻。 “爹地,报上刊登的这篇报导是怎么回事?我们的银行真的要倒了吗?”好不容易才逮著郝文强,郝蔓荻一开口就是质问郝文强银行的状况。 郝文强叹口气,要郝蔓荻坐下。他这个女儿全教他给宠坏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没有半句安慰,只有骄纵的质询,真教他老泪纵横。 “爹地,你倒是开口说话啊!报上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坐在郝文强身边的郝蔓荻掩不住心焦,开口闭口都要他说明,郝文强只得摇头。 “是真的,蔓荻。”他痛苦地说出实情。“爹地的银行,真的撑不下去了。” 对郝蔓荻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 “爹地的银行……撑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成立近二十年的老银行,多少大风大浪都度过,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都怪爹地做了太多错误的投资。”郝文强沉重地承认道。“两年前的华尔街股市大崩盘,不仅将爹地所有积蓄都吃光,也赔掉了银行大部分资金,造成无法弥补的缺口。” “但是你说没有多大影响。”郝蔓荻仍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爹地用来安慰你的话。”郝文强难过的解释。“真实的状况是银行早已经周转不灵,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急著打电报催你回国?当然是因为家中的经济状况,再也无法负担你在法国的昂贵生活,才会一直要你回来。” 她从小吃好穿好,出国以后,仍不改浪费的习性。住要住在巴黎的精华地段,每天下课还要去喝咖啡、吃点心。每隔三天要上美容院洗一次头发,做头发还要指定最有名的设计师。出入都是坐出租车,绝不跟人挤电车,一星期至少吃一次大菜,平均每个月参加一次派对,每一次参加派对都要买一套新衣服,还要买鞋子、帽子……林林总总的花费,算都算不完。 换句话说,得要是家财万贯的富豪,才养得起她。以前他家大业大,宠她不成问题,现在事业垮了,家产也空了,哪还能负担得起她的钜额花费? 郝文强万分后悔自己太过于宠女儿,郝蔓荻却完全是另一种想法,认为她父亲不争气,连带害了她。爹地的银行要倒了,该怎么办? 郝蔓荻烦恼不已。 万一爹地的银行真的倒闭,那她就再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坐高级轿车,更别提和朋友出去喝咖啡、吃大菜,摆有钱人小姐的派头。 “爹地,以后我们要怎么办?”想到未来,她就一阵茫然。“我们住的这栋洋房也要卖掉吗?还有我们的车子?” 她是想换车、换房子,但前提是车子越换越好,房子越住越豪华,绝不是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卖掉身边所有资产。 “如果再找不到援助的话,这些东西势必都保不住。”郝文强疲倦地答道。“但幸好目前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保住这一切,只要你肯点头同意。” “只要我肯点头同意?”郝蔓荻一脸莫名的指著自己,不知道她父亲跟她打什么哑谜。 “对,只要你肯点头同意嫁给韦皓天,那我们家就有救了。”郝文强说。 郝蔓荻起先没听懂,以为她父亲是在跟她开玩笑,直到郝文强的态度转趋强硬,她才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父亲真的要把她嫁给韦皓天。 “爹地,你疯了吗?”她打死不能接受。“他是个黄包车夫,你怎能要我嫁给一个臭拉车的,丢我们家的脸?”她会被嘲笑一辈子。 “你以为爹地是很高兴地同意这门亲事吗?”郝文强比她更不愿意心爱的女儿被糟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想把你许配给他,但目前只有他救得了我们,爹地没有其他选择。” “你的朋友呢?”郝蔓荻尖锐的问她爹地。“你有一大堆朋友,每个人不是董事长就是总经理,再不就是协会主席,这些人都不能帮你吗?还是你都没有去想办法?”要她牺牲! “我怎么可能没去想办法?”郝文强气愤的吼道。“我能问的都问了,能借的也都借了,现在朋友一听见我的名字都躲得远远的,我也是万不得已。” “你这是在卖女儿,爹地你知不知道?”借口,都是借口!她才不信情况有这么糟,她爹地一定在骗她。 “我当然知道。”郝文强垂头丧气的承认。“但是爹地真的已经没有办法,除了答应韦皓天的条件,我又能如何?” 郝家世代都是名门,从清初开始就不断出举人或进士在朝为官,算算也有两百多年。进入民国以后,靠著祖先打下的根基开办了银行,本以为能够荣华富贵到下个世纪,哪料得到竟会天外飞来横祸,将家产全部清光,甚至到了不得不买卖儿女婚姻的地步。 “爹,我们是名门世家!名门世家哪能嫁给一个臭拉车的?我不答应!”郝蔓荻才不管她父亲的死活,她一想到人们会如何在背后耻笑她,就浑身发毛,一刻也不敢想。 “他已经不是黄包车夫,是个比爹地还成功的银行家。”尽管郝文强非常同意郝蔓荻的话,但为了顺利让她点头答应,只得尽力说服郝蔓荻。 “就算你说再多他的好话,我都不会答应。”她坚持。“我绝不嫁给黄包车夫,你再去跟朋友借借看,一定能借得到钱!” “我已经借不到钱了,蔓荻!”郝文强要她醒醒。“我如果想得到办法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要体谅爹地。” “反正我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绝不嫁给韦皓天!”管他是银行董事长或是总经理,都不配碰她一根指头。 “蔓荻!”郝文强试著要她冷静。 “我不要嫁给韦皓天!”她索性歇斯底里。“我不要嫁!不要嫁!不要嫁──” “啪!” 郝文强一掌挥过去打掉郝蔓荻的任性,她抚著发红的脸颊,怎么也不相信她父亲竟会打她。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著爹地破产吗?”他心痛地看著一脸惊愕的郝蔓荻。“爹地若破产,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们的家世虽显赫,一旦家道中落,就只能沦为别人口中的笑柄,你真的想要变成那个样子?” 上流社会说穿了是一个残酷的刑场。 有钱有势的人在其中玩著高贵的游戏,他们领导流行,从穿著到吃食,都让一般小老百姓羡慕不已。 他们夜夜笙歌,经常在开舞会,谈笑间就掌握了上海半数经济。问题是,一旦钱没了,失败了,这些让人迷醉的因素便会迅速消失,并且转为背后恶毒的窃笑,残忍谋杀失败者的人格。 郝蔓荻比谁都明白上流社会的残忍,因为她曾经也是个谋杀者,无情地批判嘲笑那些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退出上流社会的人。 “倘若爹地真的破产,我们不但会没有房子可住,你也不能定期上美容院做头发或是去餐馆吃大菜,这样你也能忍受吗?你真的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这是酷刑,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一旦她爹地真的宣布银行倒闭,房子会被查封,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拿去卖,包括她睡觉的弹簧床。 脑中升起平民百姓,在当铺门口排队等著典当东西的景象,郝蔓荻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她才不要沦为平民老百姓,才不要成为那可怜队伍中的一员,但她若真的嫁给韦皓天,一定会被那些注重出身的朋友在背后耻笑,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脸在上流社会里面打混?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蔓荻?”郝文强看出女儿已有动摇的趋势,求饶似地呼喊女儿的名字。 “我、我再想想看,晚一点再告诉你。”尽管明白已经毫无选择,郝蔓荻仍然不甘心,不想就这么投降。 “那么爹地就等你的好消息,不要考虑太久。”韦皓天给他的期限就到明天,先前为了不知怎么跟郝蔓荻开口,已经浪费了两天,不能再拖了。 “我先上楼去了。”郝蔓荻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房间,扑上柔软的大床。 她侧脸打量房间里面的摆设。 义大利进口的缇花布窗帘里面,还有一层米白色的蕾丝。靠近阳台的角落,各摆了一张法式单人沙发。沙发过去是一个十八世纪的古典雕花五层柜,是父亲拗不过她的请求,在拍卖会上买来的。柜子的旁边是一套成组的梳妆台,也是父亲从拍卖会上买来的古董,不过是英国的,依照拍卖会的说明,应该是上个世纪初,从某个濒临破产的家庭中流出来的,他们也无法确定。 破产。 可以确定的是她不要破产,不要变得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 想到他们家可能会破产,郝蔓荻再也忍不住心焦,手脚缩在一起地坐在床上发抖。 她绝无法过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她自己知道。要她没有豪华的洋房可住,没有便利的轿车代步,那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想像自己只能站在餐厅外面,而不能进去吃大菜的可悲模样,就不寒而栗,全身觉得冷起来。 还有从此以后她不能喝咖啡,也不能上美容院做头发,或闲来无事去电影院看电影。更可怕的是从此以后她无法参加party,那些知道了她处境的朋友,表面上说安慰,但当她一转过身后,立刻就换上恶毒的批评,她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因为她也干过同样的事。 她家绝不能破产。 不愿意过卑贱生活的郝蔓荻,如今唯一的选择只剩下韦皓天,只有他能拯救她家。 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韦皓天的身影,郝蔓荻的脸颊不由得躁热起来。他的身材真的很高大,肩膀真的很宽,肌肉真的很结实,她猜想应该是早期拉车锻练出来的结果。 他那粗犷的身材一点都不合时宜,却要命的吸引人。还有他如刀凿出来的五官,既突出又冷酷,和时下流行的白净一点都不符。他的皮肤甚至过分黝黑,好像抹多少粉都抹不白,头发也梳得稀稀落落,而且也太长,几乎到达肩膀。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样符合时下流行的标准,却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 想起女伴的尖叫,和刻意表现出来的讽刺与冷漠,郝蔓荻突然觉得嫁给他也没有那么糟,总比破产好。 郝蔓荻当下决定宁愿嫁给黄包车夫,也不要成为一个一文不值的过气富家千金,立刻就下楼告诉父亲她的决定。 “爹地,我决定嫁给韦皓天了。”她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气模样。 “这才对,蔓荻。”郝文强高兴得不得了,银行有救了。“这么一来,大家又能过著和从前一样的日子,多好!” 父女俩同样自私,一个是想著继续荣华富贵,挥霍浪费,一个是想著先保住银行,日后再来收复失土,都为自己盘算。 郝文强的兴奋全表现在脸上,看得郝蔓荻很不甘心。 哼,她爹地当然高兴了,要给黄包车夫的人可是她呢!好处却被他给占尽了,她真是倒楣。 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冠上“韦夫人”这三个字,她的心情再也好不起来,脸绷得好紧。 ***bbs.***bbs.***bbs.*** 心情坏透了。 心情荡到谷底的郝蔓荻,为了排解无聊和怨气,干脆约朋友到法租界的咖啡厅喝咖啡,顺便听听音乐。 这回她不在贝当路的法国咖啡厅喝咖啡,而是改到霞飞路的餐馆,吃些俄国风味的小点心。 霞飞路聚集了大量俄国人,这些白俄的后裔很多都是在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后,流亡到上海来的。 起先他们在虹口提篮桥一带落脚,站稳脚跟之后转进法租界,多数集中在吕班路、环龙路、金神父路一带。之后又在霞飞路中段开设服装店、面包店和咖啡厅,使得霞飞路成为上海最浪漫的一条商业街,有许多人没事总爱来此闲逛。 “蔓荻,怎么了?干么臭著一张脸?” 郝蔓荻最好的密友何明丽,被郝蔓荻叫出来陪她闲逛,两人街还没逛到,郝蔓荻就苦著脸,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弄汤匙。 “没什么,只是觉得烦。”郝蔓荻没把心烦的原因告诉好友,因为太丢脸了,她说不出口。 “你烦什么?”何明丽不解。“你还在烦恼你爹地银行的事吗?不是都已经解决了,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上海嘛!有哪件事是永远中规中矩,不出问题的?最重要的是能够摆平。 “是没事了啊,但还是觉得烦。”摆平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就属她爹地的方式最不光彩,居然卖女儿。 “你啊!就是不知满足。”何明丽点出她最大问题。“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到你的美貌和家世,可你老是一天到晚抱怨,真不知道郝伯伯怎么受得了你?” 说也奇怪,郝蔓荻的个性其实满讨人厌,但就是有一大堆人喜欢她,教人怀疑那些人是不是犯贱? “因为他是我父亲啊,不得不忍受,就是这样。”郝蔓荻不否认自己不好相处,但从来没想过改变自己,反正也不需要。 就这方面来说,她还真是令人嫉妒,至少何明丽就看不顺眼。 没错,大家都是名门,也都家底深厚。但长相、气质皆出众的郝蔓荻,硬是比她们多了更多的优势,占了更多的便宜,她们周遭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迷她。 “蔓荻,喝完了咖啡,我们要去哪儿?到附近的旗袍店逛逛?”她知道这附近有一家旗袍店的裁缝师傅功夫一流,做出来的旗袍不但贴身,线条也很优美,相当有名。 “不要,你知道我不喜欢穿旗袍,麻烦死了。”郝蔓荻压根儿不喜欢中国的老东西,完全走西洋路线。 “为什么不喜欢穿旗袍?”何明丽想不通。“你身材这么好,穿起旗袍来一定很出色,偶尔也穿给我们看嘛!”举凡上海的名门闺秀,哪个人的衣橱没有吊上几件旗袍的?就她一个人特别。 “就是不喜欢嘛!”郝蔓荻开始觉得何明丽有点烦,后悔找她一起出来喝咖啡。 “不然我们去看电影。”何明丽拿她没辙,她真的很固执。“听说大光明现正播放一部洋片,还挺好看的。而且那儿还有冷气,还有拉门小郎为客人开门,我们去玩玩。”尝个鲜。 “我没有兴趣──” “不好意思,她还与我有约,可能无法陪你玩了。” 正当何明丽卯起劲儿来说服郝蔓荻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桌边,大大吓了何明丽一跳。 “能否请你先行离席?我有一点事情想和蔓荻谈谈。”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韦皓天,这比他突然冒出来吓人,还要更令何明丽惊讶。 “蔓荻,你和他有约?”何明丽傻傻地问郝蔓荻,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扯在一起。 郝蔓荻气坏了,他竟突然出现打扰她和朋友的聚会,还要求她的朋友先走,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蔓荻?”何明丽先看看韦皓天,再看看郝蔓荻,一脸莫名。 “对不起,明丽。”郝蔓荻僵硬地拜托朋友。“请你先离开,改天我再请你到大光明看电影补偿你。” 普通看一场电影才一角半,大光明就要六角,而依照蔓荻的个性,一定会请她坐包厢看夜场,大约就要花两元,也算是够诚意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何明丽悻悻然地起身,将位子让给韦皓天,眼中并闪烁著奇异的光芒。 “谢谢你了。”韦皓天微微举起帽子,向何明丽致意,得到她一个冷哼。 何明丽踩著一吋半的高跟鞋,一跛一跛地离去。韦皓天好笑的看著她的背影,那女人似乎不太会穿高跟鞋,走路跟踩高跷一样。 “你朋友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他拿掉帽子在郝蔓荻对面坐下,打趣地同她开玩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郝蔓荻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觉得讨厌。 “我有我的眼线。”他随便一句话就打发郝蔓荻的疑问,郝蔓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跟踪我?!”她气愤的尖叫,却只换来韦皓天感兴趣的一笑。 “不能这么说。”他挑高眉毛。“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派人监视你才对。”有些小差别。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找人监视我,我要去巡捕房告你骚扰!”难怪她无论跑到哪一个租界,去到哪一条路,他都有办法找得到她,原来是用了这么个下三滥的手段,无耻! “你想这么做也可以。”韦皓天一派轻松。“如果保护未婚妻的安全,也可以算是骚扰的话,那你就去告,就怕会被巡捕房当成笑话。”笑死。 “不要脸!谁是你未婚妻?”她才不要嫁给他这种没教养的人,只会被朋友耻笑。 韦皓天静静地打量郝蔓荻,少了笑意的他看起来非常严肃,也非常骇人。 “你爹地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他的声音低低的,口气不特别凶狠,却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威胁。 郝蔓荻不答话,事实上她也答不出来。她当然可以假装听不懂他的话,但那没多大意义,他迟早会揭露事实。 “你答应了。”令人生气的是,他毫不犹豫地就当面拆穿她的西洋镜,不给她留面子。 郝蔓荻顿时觉得火大,尤其讨厌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好像他有多了不起似的。 “你没有人要吗?”她气得口不择言。“非得用这种方式获得女人不可?” 郝蔓荻尖锐的语气让韦皓天很快敛去脸上的笑容,改为不客气的嘲讽。 “我用什么方式获得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答应了,这证实了你终归只是一个自私自利,抛不下荣华富贵的势利眼。” 郝蔓荻尖锐,韦皓天也不遑多让,两个人的脾气都很火爆,同时以自我为中心。 “我才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救我爹地!”冷不防被击中要害,郝蔓荻心虚地反驳。 “真实状况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跟你争辩。”尽管郝蔓荻把姿态摆得很高,韦皓天还是一眼看穿她的内心──既自私又浮华,没有半项优点。 郝蔓荻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找不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胀红著双颊,与他对看。 “我告诉你,我是答应嫁给你了。”她仍旧摆高姿态。“但那不表示我一定得喜欢你,事实上,我非常讨厌你。而且往后我一定会尽力刁难你,让你的日子不好过,你看著好了!”她一定说到做到。 “谁让谁不好过还不知道,有本事试试看。”韦皓天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威胁,他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郝蔓荻霎时哑口无言,他是她见过最冷酷、最粗鲁的人,跟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公子哥儿完全不同。 一向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侮辱和威胁。气愤之余,她生气的站起来,调整好身上的披肩,就要走人。 “等一等!” 就在郝蔓荻准备展现她大小姐的气势时,韦皓天突然叫住她。 “干么?”如果不是要跟她下跪道歉,别想跟她说话。 “你忘了拿帐单。”韦皓天将桌子上的单子交给郝蔓荻。“就算是总统的女儿,吃饭也要付钱。” 也就是说,他不会替她埋单,别作梦了。 “你!”郝蔓荻气呼呼地接过帐单,脸胀红到像是随时会中风,美貌顿时消减了一半。 “慢走。”韦皓天朝她挥挥手,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郝蔓荻更加生气。 看著好了,韦皓天。 我一定要让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她气愤地发誓。 第五章 轻快的爵士乐充斥著整个大厅,穿著时髦的男女皆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不必再听死气沉沉的管弦乐。 “哈哈哈……” 不同于白家强调的“正统舞会”,作风前卫的沈家,永远最懂得年轻人的心思,最跟得上潮流,所以上海世家的年轻一辈,最爱参加沈家所举办的舞会,每次办个party,总要呼朋引伴,挤进一大堆人。沈家为此干脆盖了间跳舞厅,专门用来举办舞会,省得大伙儿挤得水泄不通。 “还是知岳的爸爸开通,特地为了大伙儿盖了这间跳舞厅,还请来爵士乐团。”上回参加白家舞会的原班人马,这会儿又移师到沈家的舞会,继续享乐放纵。 “人家沈伯伯可是位知名的建筑师,又留过英,听说前阵子还到意大利进修,想法自然不同。” 白伯伯是传统的仕绅,重礼教、讲传统,是因为时势所趋不得不洋化,骨子里还是一个道地的中国人。但沈伯伯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虽是商人之后,但不守旧,而且还能将所学与商业结合,听说上海市现在有不少杰出的建筑,都是出自他的手。 “总而言之,沈伯伯真的很了不起,又很能体恤我们年轻人,真希望他是我爸爸。”郝蔓荻的朋友之一──陆洁雯哀声叹气。上回白家的舞会没跟到实在可惜,这回可不能再错过了,谁知道会再冒出什么精彩的镜头来?说不定韦皓天又会出现。 “你别作梦了,洁雯,当心知岳找你算帐。”朋友们笑呵呵。“再说陆伯伯不也是很宠你,就别不知满足。” “我爸爸哪有宠我?”说到这个,陆洁雯就忍不住抱怨。“要说宠女儿,我爸爸还比不上郝伯父,他最宠蔓荻了。”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对了,蔓荻!”朋友之中这才有人想到。“我们都还没有向你道贺,恭喜你订婚了。” 韦皓天和郝蔓荻订婚的消息,在他们双方谈妥后立刻就见报。原本韦皓天想直接结婚的,但郝蔓荻的父亲坚持一定要有一段订婚期,这方面韦皓天倒没有太多的坚持,反正只有两个星期,他还熬得过去。 “不过,你订婚怎么都没有邀请我们过去观礼?太不够意思了。” 朋友都知道她这个婚订得如此匆促,背后大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也不难猜,泰半跟前阵子喧闹一时的“中陆实业银行挤兑事件”有关。 郝蔓荻被卖掉了!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也不是第一人。到底上流社会的婚姻,本来就是买卖的成分居多。不过虽是买卖,多半也讲求门当户对,做策略性的结合。但是看看郝蔓荻,别说是门当户对了,就说是“下嫁”,阶级也差得太多。虽说韦皓天已是一方之霸,但毕竟是黄包车夫出身,和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就是格格不入。 大家表面话说得漂亮,其实私底下都在嘲笑郝蔓荻。 可怜哦! 尤其是那些跟在她身边打转,长期被忽略的女伴们,笑得最恶毒。 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大家捧在手心呵护的社交名媛,竟落得嫁给黄包车夫的下场,还不讽刺? “对啊,蔓荻,你真的太不够意思了!”大伙儿掩嘴偷笑,心想她大概也没脸邀他们去观礼吧!怕他们会当场笑出来。 “呃,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订婚典礼,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你们就别再提了。”不期然被问及订婚仪式,郝蔓荻很尴尬,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订婚典礼”,韦皓天只是派人送来结婚戒指,还有一般文定用到的礼品,连人都没出现,辗转给她一顿下马威。 “反正也好,我根本不想邀请任何人,简直丢脸透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家都是明眼人,郝蔓荻干脆公开承认这是桩买卖婚姻,省得大伙儿还要推敲。 “说真的,蔓荻,我真的很同情你。”何明丽到底是郝蔓荻最好的闺中密友,大家都在背后偷偷嘲笑郝蔓荻,就她一个人公开支持郝蔓荻。 “谢谢你,明丽。”郝蔓荻满腹委屈。“不过婚姻就是这样,只要能继续过著跟先前一样的生活就行了,我也不特别期待。” 这是所有女人的心声,上流社会衣香鬓影,大家都奢华惯了,哪天真要教她们回家相夫教子关在家里一辈子不出门,可真会要她们的命啊! 想到自己极可能是下一个牺牲品,一票女人突然同仇敌忾起来,目标对准那些没良心的男人。 “郝伯伯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将你许配给一个臭拉车的?”何明丽为好姊妹打抱不平,觉得郝蔓荻好可怜。 “就是啊!”陆洁雯同意道。“就算韦皓天再有钱,出身也太低。郝伯伯做这个决定之前,怎么不先问问其他人的意愿嘛!乔治的家世也不错,说不定能帮蔓荻家的银行还得起债。” “不过,那是一笔很大的资金吧?我听说光是那天被提领的现金,就超过三十万,另外还有近一百万的资金缺口,也要投钱下去补。” “咦,缺这么多?”陆洁雯吓一跳。“那乔治就不可能了!他家没有这么多资金,就算有也不会拿出来。乔治他爸爸老是说,女人没什么了不起,长得再漂亮也不值得花这么多钱──” 陆洁雯接下来的话被朋友一个铁子拐给拐掉,她这才发现说错话。 “反正,蔓荻很倒楣就对了,我们都很同情你,蔓荻!”扯到最后,陆洁雯甚至牵起郝蔓荻的手安慰她,郝蔓荻只好勉强一笑。 “谢谢你们,你们真好,都是我的好朋友。”郝蔓荻表面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很呕,这群喜欢挖苦人的混帐! “是啊!大家都是好朋友,未来还要继续交往呢!”大家好像都认定了韦皓天以后不会让她出来社交界打混,提早为她送行。 “当然要继续交往,我还要办舞会呢!”郝蔓荻亦不甘心地反驳回去,大伙儿表面笑嘻嘻,暗地里都在开骂。 贱货,最好不要再出现在社交界,抢我们的风采! “呵呵,到时我们一定去参加。”尽管私底下已经斗得水深火热了,大家仍维持表面的礼貌,想来这就是上流社会特有的虚伪。 “我们来谈点别的吧?老是围绕在我的婚事上打转,多无聊!”郝蔓荻已经受够了女伴们的冷嘲热讽,干脆转移话题。 “也好,我们就来谈点别的。”口头上占不了便宜,说实在也不好玩,换个话题也好。 “要谈什么才好呢?”何明丽问。 “聊爵士乐好了,现在正流行!”陆洁雯提议。 “拜托,爵士乐已经流行很久了,又不是什么新鲜的产物。”朋友抱怨。 “但是历久不衰啊!”陆洁雯反驳。“很多时髦过头的东西,玩久了就不稀奇,但是爵士乐就一再变化,不断加进一些新的元素。” 陆洁雯是爵士乐的头号拥护者,三两句总离不开爵士乐,听得朋友都快烦死了。 “说到创新,有些音乐我倒是觉得还不错,比爵士乐还值得推荐。”朋友之中有人持不同看法。 “什么样的音乐?”大伙儿好奇地问。 “好莱坞的电影插曲,或是──”朋友才说两句,就突然不讲了,眼光并瞄向郝蔓荻背后的方向。 “或是?”站在郝蔓荻身边的陆洁雯一头雾水,催促朋友再说下去,朋友才接口说。 “或是tin-panalley流行歌曲,也都满有特色,不比爵士音乐差。”不一定非得听爵士不可。 “蔓荻,你知道什么是tin-panalley吧?”朋友突然问郝蔓荻。 “当然知道。”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朋友,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突然考起她英文来。 “你猜,韦皓天知不知道?”接著又提起她的未婚夫。 郝蔓荻因为那天咖啡厅的事余恨未消,再加上她也不认为韦皓天真的懂这些,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应该不知道吧,他哪有这个水准?” 她才刚说完,就看著朋友扬起嘴角,一个个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tin-panalley指的是美国流行音乐的大本营,也做‘锡铁巷’、‘汀乒巷’解释,如果你们是想考我的话,这就是我的答案。” 让大伙儿一脸兴奋,又一脸失望的不是别人,正是站在郝蔓荻后面的韦皓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现场。 “我们完全没有考你的意思,是蔓荻说你没有这个水准,不是我们。”朋友推得一干二净,把所有责任都丢给郝蔓荻,丢得她哑口无言。 她猛然转身,才发现他早已站在她背后不知有多久了。朋友早就知道,却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警告她,反而还挖陷阱让她往里面跳。 “你来做什么?”她无法当面指责朋友,只好转而指责韦皓天。 “接你离开这里。”韦皓天的脸色坏得像鬼。“看来这个地方,对你没有好处,只会把你带坏,还是尽早带你回家休息比较好,比较不会扭曲人格。” 韦皓天这话其实是在间接讽刺,她交的全是一些坏朋友。若再继续跟她们交往,很可能会变成心理变态,气煞了一帮子姊妹。 “我不要离开。”她们的行为虽然不可取,但他的态度更傲慢,她才不要毫无尊严的被他架走。 “恐怕由不得你。”他的表情摆明了她要自己走也好,或是被他扛在肩膀上离开也无所谓,反正丢脸的人不是他。 丢脸的人是她,这是令郝蔓荻最呕的一点。 如果她真的跟他拉拉扯扯,明儿个一早准又上报,她才不干。 “我去拿大衣。”虽说是夏天,晚上还是有点冷,大家都习惯穿件薄大衣或是披肩。 “我已经帮你拿来了。”韦皓天将挂在手腕上的白色大衣,摊开为她穿上,引来众女性倒抽一口气。 这……这件大衣好高级! 在场的每个女人都瞪大眼睛,贪婪地看著郝蔓荻身上的大衣。司开米羊毛和高级蚕丝混织而成的外表,甚至还会反光,领口并镶了一圈白色的貂毛。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令人挪不开眼睛的是领子上那一颗金色的大钮扣,清楚的浮印著双c标志。 这是cocochanel的作品嘛!令人生气。 现场的女人又羡又妒,几乎快呕死。cocochanel是法国当代最红的服装设计师,手上的订单多到可以排到好几年后,没有一点关系,根本别想穿到她的作品。 不要说上海,就连法国当地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穿得到她设计的衣服,韦皓天手上居然就拿了一件。 “这不是我的大衣。”郝蔓荻上下打量身上的大衣,就连她在巴黎多年,也买不到cocochanel本人设计的服装,他竟然买到了。 cocochanel的设计向来以简约、前卫闻名。但这件大衣却十分优雅贵气,想来是特别订做的。 “你穿上就对了。”韦皓天不想再跟她争辩,他们还有帐要算,不过那可以等到上车以后。 “各位,我先走了,bye-bye。”若说她原本还有什么抱怨,也全被身上的衣服扫光了,这件大衣,真是好看。 郝蔓荻身上的名贵大衣多少满足了她的优越感,就算她的婚姻是桩买卖好了,她硬是比别人卖到更好的价钱。 “你的车呢?”她不知道大祸临头,口气轻快得不得了,一直低头用手抚摸大衣。 “我搭黄包车来的,你也要上车吗?”他不客气地反问郝蔓荻,她用力抬头看著他,一脸不敢置信。 “你是在开玩笑吧?”她这一生从未搭过黄包车,出入都是汽车代步。 “是开玩笑。”只是不怎么好笑就是。“我的车在那里,等会儿司机就会把车开过来。” 宽广的草皮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名牌汽车,其中又以直奔他们而来的豪华轿车最为显眼。 这辆豪华轿车的车身是黑色,车门是金黄色,造型独特而优雅。最重要的是它是rolls-roycephantom二型,整辆车全部采手工打造,是两年前刚上市的产品。 rolls-royce向来就坚持以手工打造高级车,并至少要在一、两年前就下订单。郝蔓荻猜想他一定在产品刚上市的时候,就跟rolls-royce订车,不然不会现在就能拿到这款最新型的车子。 对于韦皓天杰出的消费能力,郝蔓荻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很有办法。 劳斯莱斯的车向来以奢华著称,尤其它的内装更是经典,简直极尽豪华之能事。 “进去。”韦皓天催郝蔓荻上车,自己随后坐到她身边,命令司机开车。 排气量达7668ml,每小时最快速度145公里的rolls-roycephantom二型,坐起来不但舒适,速度也相当快,没多久,就已经将沈公馆远远抛在脑后。 郝蔓荻无聊地玩弄著领口间的金钮扣,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 “谢谢你送我这件大衣──” “你倒是挺会配合朋友的嘛!还是你的心里真的这么想?”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但无论声量或速度上都是韦皓天获胜,郝蔓荻只能屈居下风。 “什么想不想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想跟他说声谢谢,他就先找碴了。 “还真会装蒜。”他冷笑。“刚刚在舞会上,你不是才说过我不可能知道tin-panalley,因为我没有那个水准。” “我……那是因为情急,大家都要我说话,我才这么说的!”郝蔓荻强辩。 “真的?那我还误会你了。”他死都不信。“你是说,其实你非常欣赏我,觉得我很有水准,是个可以托付未来的对象,所以才答应我的求婚?”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桩买卖婚姻,只是不点破而已。她也没那么笨,但就是不甘心,尤其不甘心他咄咄逼人的态度,简直太过分了。 “我为了什么原因答应你的求婚,你心里有数,不要再问我。”她当著大家的面说他水准不够是她不对,但他的口气也太嚣张了吧?审犯人似的。 明明是自己错,但郝蔓荻就是死不承认,态度也比平常骄傲一百倍,气得韦皓天决定好好教训她。 “下车。”韦皓天要司机把车子停靠在街边,赶郝蔓荻下车。 “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下车。”他嘲讽地看著郝蔓荻。“既然你敢当众侮辱我,就要有被我侮辱回去的心理准备,现在马上下车。” “你、你要我走路回去?”郝蔓荻怎么也无法相信。 “或是搭黄包车,随你高兴。”他冷酷地撇嘴角,给她一次难忘的教训,并确定她不可能搭黄包车。 “你──” “老王,帮郝小姐开车门。”见郝蔓荻死不下车,韦皓天干脆要司机帮忙开门,省得拖个没完没了。 “韦皓天你──下车就下车,哼!”郝蔓荻也不求他,车门一推,就自己下车。 韦皓天侧过身关上车门,然后吩咐司机:“开车。”就真的当场把她丢到大街上,随她自生自灭。 被迫提早离开舞会,又被半路赶下车,郝蔓荻这个晚上真的过得非常凄惨,惨到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板,这样丢著郝小姐一个人在街上乱逛好吗?会不会出事?”司机很是担心郝蔓荻的安危,不放心地问韦皓天。 “不怕,有维钧的手下跟著,不会出事的。”早在她回国之初,他即请了商维钧派人盯梢保护她的安全,今晚也不例外,所以很安全。 “还是老板您设想周到。”司机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刚烈,那可有得战了,以后两人一定会经常吵架,司机几乎可以预测。 韦皓天自己也想像得到,往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真是自找麻烦。 而郝蔓荻呢?则是可怜兮兮地窝在路旁等待出租汽车,指天咒地的发誓一定要给韦皓天好看,含泪度过这个倒楣的夜晚。 ***bbs.***bbs.***bbs.*** 气死她了! 隔天郝蔓荻一早就拿著韦皓天昨晚送给她的大衣,杀到韦皓天的家中准备和他摊牌。 只不过,还没有正式踏进客听,郝蔓荻就被他家宏伟的外观吓到,差点以为自己找错地址。 位于毕勋路上的豪华洋楼,从大门开始,就给人一种进入法国城堡的感觉。采用法国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整栋建筑都是灰白色的。庭院内部到处植满了法国梧桐树,修剪整齐的草皮,像是绿色地毯般地在庭园的各个地方伸展开来。堡垒式的门房前,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逼向树林深处。树林的中心有一座喷水池,里头养著各式各样,七彩缤纷的鱼。 登上洋房二楼宽广的阳台,可以一览满园草绿。楼内的大客厅、小客厅,处处可见精美的雕饰,自洋楼外部地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气势尤其磅礴,让人恍若置身宫廷之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郝蔓荻当然也被洋房的气势吓到,她作梦也没有想到韦皓天的住所竟是这样气派。这若换在昨天以前,她可能会庆幸自己将来要住进这栋洋房,但经过昨夜──never!她再也不想看韦皓天一眼,就算他长得多英俊或多有钱都一样! “我要见你们老板。”她甚至气到不想喊韦皓天的名字,太恶心了。 “请问您是?”姆妈客气的问郝蔓荻,只见她气冲冲地回答。 “郝蔓荻。”她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总觉得憋在心口那股怨气就要爆发,恨不得甩韦皓天一巴掌。 “原来是郝小姐,请稍等,我马上去为您通报。”所有下人显然都已经接获郝蔓荻即将入主韦公馆的指令,一听见她的名字,马上又鞠躬又弯腰,态度谦卑得不得了。 “麻烦你了。”郝蔓荻态度倔傲地跟下人道谢,姆妈没敢怠慢,急忙跑去通知韦皓天郝蔓荻来访,只见姆妈来去匆匆,两分钟后又回到客厅。 “老爷在二楼起居室,请您上去。”姆妈为郝蔓荻指路,郝蔓荻气不过,这个傲慢家伙,居然还要她亲自上二楼找他! “上去就上去,我还怕你不成?”郝蔓荻踩著一双两吋的高跟鞋,蹬蹬蹬地爬上楼,行进间没有一点儿摇晃或迟疑。 “就在靠近楼梯口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姆妈跟不上她的脚步,便决定不跟了,她这个下人,也不宜在场。 上楼后郝蔓荻的火气并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大。要不是基于教养,她是连门都不想敲的,韦皓天这个自大的无赖! “叩叩叩。”她敲个意思意思。 “进来。”韦皓天也应个意思意思,他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来。 郝蔓荻不客气地推门进去,起居室内充斥著清丽甜润的评弹,像是莺啭燕喃般在室内飞来飞去,听在郝蔓荻的耳里,只觉得粗俗。 “找我有什么事?” 郝蔓荻还没说到话,韦皓天反倒先开口,更加激起她压抑了许久的火气。 “你还敢说!”她无法置信地看著韦皓天。“昨天晚上,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大马路上,还敢问我找你有什么事……” 她气得全身发抖。 “我要退婚!”她顺道把他昨晚送给她的大衣丢在法式沙发。“我才不要跟你这种没有水准的人结婚,这件大衣我也不稀罕!”还给他! “你说我没有水准?”眯眼打量沙发上的昂贵大衣,韦皓天的眼睛眯得比任何时间都细,口气比任何时候还要危险。 “当然没有水准。”郝蔓荻虽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辩驳。 “我哪一点没有水准了?”他一字一句慢慢问,脸色坏得像鬼。 “全部。”她火大指责。“你的行为举止,没有一样构得上绅士的标准,就连听的音乐,也是粗俗不堪。”哪里配得上她? “我听的音乐又有什么不对?还是说,又不入你的耳了?”韦皓天又眯眼。 “你觉得有可能人我的耳吗?”她提高声量反问。“你听的是评弹,评弹!那是老头子才在听的东西,有水准的人才不会听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他们听爵士乐或是法国香颂,就是不会听评弹。”那种属于老一辈的玩意儿。 “我懂了,只要是遇上你不喜欢的事情,都叫做‘没水准’,你的价值观还真是肤浅。”听了半天韦皓天总算弄懂一件事,那就是郝蔓荻真是自大得可以。 “若是按照你的标准,那天底下‘有水准’的事还真不多,我看你也不用出门了。”搭黄包车没水准,听评弹也不行,好一个崇洋媚外的女人。 “我──不跟你扯了。”临时找不到更好的话反驳,郝蔓荻索性主动中断这个话题,反正这也不是她来找他的理由。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不跟你结婚了,我们的婚约取消。”她骄傲的宣布道。“戒指我会派人送过来还你,就这样,再见!”说著说著,郝蔓荻转身就要离开起居室。 “站住。”韦皓天毫不客气地命令她停下脚步,郝蔓荻气愤地转身。 “别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随便撂一句‘我要退婚’,整件事就算了。”他冷笑。“我问你,你爹地知道这件事吗?”像个疯子一样跑来说要退婚。 “呃……”郝蔓荻答不出来,这早在韦皓天的意料之中,她哪会想这么多。 “我猜,他还不知道吧?”韦皓天的笑容很冷,气煞了郝蔓荻。 “我还没有空跟他说,但他会谅解的。”只要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他,他老人家也一定同样气愤。 “他会谅解?你把事情想得太美了吧,宝贝。”他故意亲匿的叫郝蔓荻,让她又羞又怒。 “我怕他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不但无法谅解,还会发心脏病,听说他的心脏向来不是很好。”韦皓天的调查可说是做得很彻底,也充分掌握住郝文强的身体状况。 “不要你管!”可恶的家伙,竟敢拿这事威胁她。“不管我爹地说什么,我都不要嫁给你,一定要取消婚约。” “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著你爹地破产?”韦皓天好整以暇地等待郝蔓荻自动投降,反正她也没那个胆。 “我……”郝蔓荻愣住,她的确是没那个胆,也没那份勇气。 “我先提醒你,如果你坚持取消婚约会有什么后果好了。”他让她更清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旦我们取消婚约,你爹地必须立刻还我钱,大概一百五十万。另外,你现在住的房子也得立刻抵押,因为你爹地还在外面积欠许多债务,房子不太可能保得住。车子当然要卖掉,但值不了多少,因为已经是七年的老车,早就折扣光了。另外还有房子内部的家具古董,请人全部估一估,或许值个二、三十万元,但那还不够支付我代垫的现金,我光付出的现金就有四十万,信用担保方面还不算在内,若是再加上利息,恐怕你们父女做到死都还不完,你自己看著办好了,考虑一下要不要退婚。” 他说得很平静,但在弹指之间,早就把郝蔓荻的后路都捏断了,她根本没有选择。 “况且,你也不是真的想退婚,只是气不过,对吧?”更可恨的是,他并且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三两下就揭穿了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心事。 郝蔓荻难堪地拉扯洋装的裙摆,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样当面给她吃排头,没想到他居然还说── “没本事,就别学人说大话,只会贻笑大方。”闹笑话而已。 气得郝蔓荻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火,因为他这句话又旺起来,口不择言的回道。 “我是没有你的本事,但我有脾气。倘若你执意要娶我,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往后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大家走著瞧!” 两个都在撂话,都在比谁的脾气比较硬,没有人肯认输。 “你废话说完了吧?说完了就快滚!”韦皓天的脾气显然略胜一筹,出言恐吓的语气,也比她深沉多了。 郝蔓荻犹豫了一下,冷哼。 “不用你赶,我也会走!”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踏进这栋洋房。 “等一下。” 郝蔓荻离去之际,他又叫住她。 “你又想干么?”郝蔓荻没好气的回头。 “把你的大衣拿走。”他用手指著沙发。 “这不是我的大衣。”她抬高下巴,明白表明立场。 “我已经把它送给你,就是你的大衣。”他尽量忍住脾气不发作。 “但是──” “我送出去的礼物,绝对不再收回,你拿走就是。” “可是……” “拿走!” 韦皓天严厉的语气,非但吓了郝蔓荻一跳,也让她大衣拿得更加心不甘、情不愿,根本不想再看见那件大衣。 她气愤地看了韦皓天一眼,一把从沙发上抄走大衣,头也不回的走掉。 韦皓天紧紧握著拳头,气到不知该怎么松开,他已经好久不曾这么愤怒。 “……可恶!”他一拳打在墙壁上,引起莫大的声响,姆妈急忙冲进来察看发生什么事,看到后大叫。 “哎呀老爷,你的手流血了!”姆妈慌得好像自己受伤,一直嚷著要找药箱。 “没关系,张妈。”他一点都不痛。“你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痛的是他的心,他的感情。 他的劳斯莱斯、他的这栋洋房,都是为她而买的、而建的,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甚至退还了他送她的大衣。 不止,她还在背后和朋友串通好嘲笑他,这是最让他难过的事。 他明白她不是心甘情愿要嫁给他,但既然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什么她就不能认命留给他一点尊严,非得要一再践踏他的自尊不可? 想起自己是如何地期待她回国,如何地拜托法国的朋友,拿著她的尺寸去香奈儿订制大衣,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 我才不要跟你这种没有水准的人结婚,这件大衣我也不稀罕! 在她心中,他永远是个臭拉车的,她才不会…… “张妈,叫司机备车!”他匆匆打开起居室的门,对著楼下大吼。 心痛之余,他只想去一个地方。 “我们去哪里,老板?”司机转头问甫上车的韦皓天。 “地梦得。”他说。 第六章 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以后,一大批俄国王公大臣、地主贵族,纷纷逃离俄国。他们大部分逃往欧洲,只有一小部分是奔向远东。他们当时主要是逃往哈尔滨一带,后来又辗转来到天津、上海,也有人逃到日本的。这些落难的俄国人,被称为“白俄”,他们在上海大部分住在法租界西区,也有住到公共租界或虹口的,但多数还是住在法租界。 这些将军、皇室们的遗老遗少,到了三十年代大多都已经金尽囊空。有一点远见的,会想办法做生意。成天怀抱重返祖国大梦的,则是醉生梦死,用酒精享乐来麻痹自己,直到把身边的钱全部用光。 这些将钱用光了的王公贵族们,没钱的情况下只好开始卖妻女,将她们抵押给出得起钱的人家。运气好一点的,去当保母、厨娘或是教师。运气差一点的,则会沦落到酒吧或是妓院成为娼妓,“地梦得”就是一个专以白俄女郎招徕生意的酒吧兼妓院,在上海颇有名气。 “欢迎光临啊,韦董。” 韦皓天算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他和别人不一样,只是单纯喝酒,不嫖妓。 “莉塔娜在吗?”他将帽子交给仆欧,随手递了一元小费,仆欧马上眉开眼笑,连连弯腰。 “在、在,您请先在这边的椅子稍坐一下,我立刻去请她过来。”仆欧将韦皓天带到最角落的桌子,另一个仆欧马上送上啤酒,并殷勤的为他倒酒。 无论喝不喝,都要开瓶,这是酒吧里面的规矩。当然开得越多,酒吧也就赚得越多,在一旁陪酒的白俄女郎就更有赚头,端视个人的交际手腕。 “皓天。” 只不过,韦皓天和莉塔娜的关系,与其说是陪酒女郎和酒客,不如说是朋友,他只要一有个什么不如意,就会找她吐诉。 “嗨!”他对著莉塔娜晃晃手中的杯子,随口打招呼,莉塔娜皱眉,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莉塔娜的外表就如同典型的俄国女人:金发,肌肤如雪,五官突出。她的身材也如同大部分年轻白俄女郎一般高大、一般玲珑有致。不同的是她比一般白俄女郎多了些许温婉的气质。此外,她非常体贴。不是那种寻欢场所特有的虚伪,而是发自内心真正的关怀,那使得她和韦皓天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你打算一直站著不动吗?坐下吧!” 他的心情真的很糟,莉塔娜在他的对面坐下。 韦皓天想帮她倒一杯啤酒,还没开始动手,莉塔娜就说:“我自己来。”完全不给他为她服务的机会。 “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都这么难搞?”韦皓天苦笑,咕哝咕哝的语气很难听得清楚,但莉塔娜却听到了。 “你的心情很不好。”她点出事实。 “不然怎么会来找你?”他摇晃一下手中的啤酒,然后一仰而尽。 “大白天就喝得这么猛,不太好吧?”莉塔娜阻止他再继续往酒杯里倒酒的举动,让韦皓天不禁绽放出笑容,她真的太好了。 “人家是巴不得客人点酒,你却一直劝我不要喝酒。”他消遣莉塔娜。 “如果我们的关系只是一般的客人和酒女,我当然希望你喝到死,最好把整间酒吧的酒都喝光。”莉塔娜淡淡微笑,智慧全表现在眼底。 “你知道吗?”看著莉塔娜,韦皓天有感而发。“我一直觉得你待在这个地方很可惜,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十几年前发生的逃亡潮,莉塔娜也是跟著逃来上海的沙俄贵族之一。当时她还小,不过七岁。她的父亲在俄国时是个伯爵,拥有许多土地和产业,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千金。 谁知道一场大革命下来,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一夕间化为泡影。她父亲携家带眷地带著妻小逃命,本想去欧洲,但因为没赶上船期,只好先逃到上海来。刚到上海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还过得不错,她父亲仍不改在俄国的习惯,挥金如土,夜夜笙歌,日子过得跟在俄国时一样惬意。 十年下来,他非但把手边的钱悉数花光,还欠了一屁股债。逼得他不得不把脑筋动到妻女身上。当时十六岁的莉塔娜就是这样被卖到“地梦得”来的,因为她父亲贪得无厌,还想从她的身上继续捞好处,如今她父亲虽然已经过世,她还是只能在这里工作,算算已有五年。 “不要老谈我的事,也谈谈你的吧!你已经订婚了,再来这个地方找我,没关系吗?”莉塔娜算是四龙之外,韦皓天最亲近的朋友,他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她。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不在乎!”想起郝蔓荻闹著要退婚的摸样,韦皓天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拿起来一仰而尽。 莉塔娜默默地打量坐在她对面的韦皓天。他是她见过最出色、同时也是最专情的男人。他总是不断在她耳边,说郝蔓荻如何如何的。他对她的爱慕和思念,无论相隔了多少时间、多远的距离,都不会改变,那只有很坚强的男人才办得到。 只可惜,如此坚强的男人不是她的,她对他的爱慕,只能默默放在心底。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听他倾诉,告诉她:他是如何地深爱著另一个女人,很讽刺,但这就是现实,谁要她只是一名落难的贵族? “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亲眼看见他从一个满心期待的追求者,到愤怒的未婚夫,但他好像没有丝毫取消婚约的意思。 “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他伸手又要拿酒瓶,这次莉塔娜比他的动作还快,抢先一步为他倒酒。 “既然你心情不好,我就说笑话给你听好了。”她也不深入追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他若自己想说的话,就会说了,不必多问。 “你要说什么笑话给我听?”韦皓天端著酒杯问莉塔娜。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笑话。”莉塔娜承认她没有笑话可讲。“你知道,我根本没有幽默感。” 这才是最好笑的笑话,韦皓天忍不住哈哈笑出来,边笑边摇头。 “心情好多了吧?”莉塔娜又为他添一杯酒。 “好多了。”韦皓天咧嘴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找你聊天的原因──没有压力。” 不单是他,这恐怕是所有男人向外发展的主要因素,当然,这也可能是借口,用来掩饰个人不忠的行为。 “反正我就只有这点好处。”莉塔娜这句话不无自嘲的成分,她早已表明他想怎么样对她都无所谓,他却只喜欢找她聊天。 “不止,你还很会弹钢琴。”韦皓天摇摇手指纠正。“你弹奏的技巧,是我见过最棒的,当钢琴老师都没问题。” “谢谢,我母亲就是最出色的钢琴老师,我所有会的技巧都是她教给我的。”谈起她已逝的至亲,莉塔娜的眼神不禁黯淡起来,口气极其忧伤。 韦皓天能做的,就是拍拍她的手,鼓励她振作。 “我该走了,还得去张罗婚礼的事。”发泄完了一肚子的不满,韦皓天留下酒钱起身。 “你不必给这么多的。”四十元,这是一般工人一个月的薪水,她不值这个价钱。 “收著就是。”他知道她生活困难,父亲留下的庞大债务,让她脱离不了灵肉生活,他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帮忙而已。 “那就谢谢你了。”莉塔娜收下钱,送韦皓天离开酒吧,一直等到他的车子走远了还不忍离去。 她真正要的东西不是钱,是他的爱,但他给不起,她也要不起,真实的状况是…… “莉塔娜,你还在外头磨蹭什么?快进来招待客人!” 这才是真实。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两个星期像飞箭一样地过去,他们的婚礼最后终于决定在韦皓天开设的私家花园举行,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免不了又起了一番争执,就因为郝蔓荻坚持要在“法国公园”举行婚礼,这让韦皓天很火大,指称她别有用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什么鬼。” 韦皓天毫不客气地掀郝蔓荻的底。 “你一天到晚都在法租界里跑来跑去,尤其爱跑‘法国公园’,你就这么喜欢招蜂引蝶?”维钧派去监视保护她的手下,没有一个不是带回来相同的消息,教他不得不怀疑。 “我什么时候招蜂引蝶了?”无故蒙受不白之冤的郝蔓荻叫屈。“我以前就时常跑‘法国公园’,又不是最近才开始去的,你凭什么乱诬赖人?” “是这个样子吗?”韦皓天冷笑。“怎么我听到的消息,都说你到‘法国公园’和一群男人打情骂俏,猛抛媚眼?” “你又派人跟踪我!”郝蔓荻倒抽一口气。 “是保护不是跟踪。”韦皓天冷冷纠正郝蔓荻。“你已经跟我订婚,就是我的资产,我当然得好好保护我的资产。” 他说这话有一半的成份是故意伤她,谁教她这半个月来都不给他好脸色,他当然得回敬一二。 “你果然不是文明人,把未婚妻当做是资产。”这是个女权抬头的新时代,他到底懂不懂趋势? “如果你还有身为未婚妻的自觉,就不会招摇过市,到处勾引男人。”他讽刺郝蔓荻没常识,这都不明白。 “我没有勾引男人!”她或许喜欢卖弄风情,偶尔和男人开点小玩笑,但她一向洁身自爱,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这么说她,太过分了。 郝蔓荻高声辩解。 “去说给那些新闻记者听吧!或许他们会相信。”韦皓天轻蔑的冷哼,摆明了不相信郝蔓荻。 随著韦皓天这句话,郝蔓荻气得拳头都握起来。 没错,那些专跑社交圈的新闻记者,总爱用“风情万种”、“娇媚动人”来形容她。表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是在讽刺她不检点,但那都不是真的,但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听她解释,那她又何必多费唇舌? “随便你爱怎么想,反正我不在乎。”他竟然敢暗示她行为不检,那她就不检点给他看,让他丢脸。 韦皓天气得牙痒痒的,说是想伤害她,结果受伤的却是自己,他还真是个彻头彻底的大笨蛋! “很好,那就随我安排了。”他不客气的警告道。“别忘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毕竟这是你最后一次能在这么多男人面前展示自己,千万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不必你提醒我,我也会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她尖锐反驳,就是不让他在口头上占便宜。 “是啊,我差点忘了你最爱卖弄风情,招蜂引蝶!”他冷冷讽刺,酸溜的语气也不遑多让。 两人各自撂话以后不欢而散,令人怀疑他们两人的婚约是否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结果婚礼照常举行,而且场面出奇盛大。 举凡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郝蔓荻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能见到五龙中的其他四人,并被他们出色的外表吓著,他们比传说中要耀眼太多。 另一方面,韦皓天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将他们一一介绍给郝蔓荻认识,因为婚礼的安排极为紧凑,从去郝宅接她开始,就一直缠绕在繁琐的结婚礼俗中难以脱身,一直到达他的私人公园为止,他和郝蔓荻都没能停下来喘口气,更别提是好好跟其他四龙们说话了。 好不容易,婚礼终于结束,接下来就是婚宴,这大概是今天唯一能让韦皓天喘口气的时间。 郝蔓荻在一群伴娘的协助下,到位于花园后方的休息室换衣服,韦皓天则是留在原地招呼宾客,等待郝蔓荻再次出现,两人偕同向宾客敬酒。 “皓天,恭喜你终于当新郎倌。”傅尔宣是第一个跑来向他道贺的哥儿们,韦皓天苦笑。 “是啊,快累死了。”他扭动一下脖子,都快僵掉了。“没想到结婚居然比做生意还累,早知道就不结婚了。” “别说违心之论。”赶来唱和的蓝慕唐挑眉。“你等今天已经等多久了,会不想结婚?海泽你说是不是?” 随后赶到的辛海泽没答话,倒是点了点头,焦点集中在距离他们遥远的某一个黑点上,目光几乎和韦皓天一样热切。 “你今天邀请了相当多人。”商维钧打量几乎占满了整座花园的人群,淡淡评论道。 “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韦皓天满足的回答。 韦皓天向来充满野心,他会邀请这么多人,不啻是想藉此宣示,他韦皓天已经晋身上流社会,别再动不动就拿他黄包车夫的出身嘲笑他,他受够了。 同样都不是良好出身,辛海泽的想法硬是与韦皓天不同。辛海泽认为自己的成就,是要靠自己肯定,不需要别人锦上添花,当然也不必去管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庸人自扰,多增苦恼而已。 不过,虽是拜把兄弟,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需要互相干涉,因此他也只是默默聆听,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出席婚礼的人真不少,这代表你成功了。”蓝慕唐算是他们之中比较乐观的人,也比较愿意说好话。 “希望如此。”韦皓天倒也没有被这些假象冲昏头,要知道社交界是很顽固的,要改变他们的立场,没那么容易。 一场豪华的婚礼,造就了无数个社交场合。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莫不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努力巴结些平时不容易见得到的大人物,一时之间,现场热闹非凡。 “新娘子可真慢,怎么到现在还不出场?”蓝慕唐低头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18k金carrecambre左手表,上面显示她已经退场约半个钟头。 “女孩子打扮,总是要费点时间。”傅尔宣算是他们之中最体贴的,容忍度也最大。 “就怕打扮过头,那可就不妙了。”商维钧微微抬高下巴,要大家注意韦皓天的表情,只见他铁著一张脸看著不远处的骚动,郝蔓荻正以缓慢的速度,穿越层层人墙。 “不会吧,她是不是疯了?”蓝慕唐,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怀疑郝蔓荻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居然穿这样的衣服出场。 她身穿一件肉色连身礼服,裙摆长到拖地,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非常有女人味。 “哔!哔!哔!” 她因为礼服背部镂空,露出凝脂般光滑雪白的玉肤,而引来不少男士对她猛吹口哨,有些男人甚至还当场流口水。 “真有你的,蔓荻。”男士们且包围著她极力谄媚。“这件礼服,太适合你了。” 他们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郝蔓荻身上这件礼服,不只背后几乎一半镂空,前面呈大v型敞开的领口亦不遑多让,自肩部到胸口,皆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并且隐隐可以看见乳沟。 在这普遍保守的时代,这是非常大胆罕见的打扮,就算歌舞女郎都穿得比她要保守许多,莫怪乎会引起骚动。 “……”韦皓天紧紧握住双拳,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大脚一跨,就要过去把郝蔓荻带过来狠狠教训一顿,却被商维钧拦下来。 “冷静点,皓天。”商维钧要他不要冲动。“你若真的动手,就称了她的意,间接毁了你大肆宣传这场婚礼的苦心,何必呢?” 大伙儿皆心里有数,郝蔓荻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皓天在大庭广众下丢脸,让他抬不起头。皓天会喜欢这么一个刁蛮的娇娇女,也算他自己活该,但他们这些好朋友们却不能坐视不管,总要为他想办法扳回一城。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她也太不像话。”就连最好脾气的傅尔宣都看不下去,忍不住站出来说话。 “这交给我处理就好。”商维钧淡淡扬起嘴角,其他四龙们就知道郝蔓荻麻烦大了,维钧不会放过她。 “维钧──” “放心,我不会太过分。”商维钧向韦皓天保证,他不会伤害他的宝贝,顶多给她一次难忘的教训。 于是大伙儿只能看著商维钧,踩著优雅的脚步走向郝蔓荻。而很奇怪地,原本围著郝蔓荻的人墙,在看见商维钧以后逐渐散开,大家都躲到一边去,没有人敢靠近。 “你好,大嫂。”商维钧在郝蔓荻的面前站定,极其礼貌的跟她问好。 “你好。”她被这突然出现的美男子吓了一跳,非常努力才维持住基本礼貌,只因为他的长相气质实在太出众了,难怪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会自动让开。 “我一直没有机会能同你说话,我先自我介绍,我叫商维钧,是皓天的拜把兄弟。”说这些时,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脸上,而郝蔓荻只能暗自吞口水,他那双眼睛实在漂亮到离谱,秋水似的,应该会有很多女人陷入那盈盈水波之中,无端溺毙。 “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她瞥向韦皓天的方向,他正铁著一张脸,身边站著几个同样出色的男人,显然也是他的拜把兄弟…… “我们到别的地方聊好吗?这里到处都是人。”他双手插在裤袋里面,两眼朝四周瞄。大家又赶快跳离他们十公分,省得惹他不快。 “哦?好。”郝蔓荻也觉得人太多了,而且大家的态度都好奇怪。一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诡异模样,真是令人不解。 “我们去湖边。”商维钧斜眼一瞄,把大家又瞄离十公分。郝蔓荻感觉得出大家好像都很怕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怕他,他分明长得很俊美。说得不好听一点,多数的女人都不若他长得漂亮,当然也没有他那种隐约的邪气。 郝蔓荻纳闷大家的眼神为什么又羡又惧,殊不知大家是怕他的背景。商维钧是上海黑帮老大,年纪轻轻就带领手下冲锋陷阵,打下半壁江山。听说他十三岁时,为了向已逝的商老爷子证明自己的能力,竟然就带头扫平当时和他们敌对的另一个大帮派──程老爷子的家,把他们全都干掉。 这件事在上海喧腾一时,最后还是商老爷子交出几个自愿顶罪的小弟,和靠关系摆平这件事,商维钧才安然无事。 不过,他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大噪,从此每个人都畏惧他,但又同时羡慕他的胆识和外表,这也就是大伙儿为何会表现出又羡又怕的原因。 这些事郝蔓荻都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关心这些传闻,只管自己过得好不好。 她跟著商维钧到湖边,纳闷他有什么事想跟她聊,他们完全不熟。 “大嫂。”他微扬的嘴角,似乎带有一股魔力,教人忍不住受他吸引。 “什么事?”她呆呆的问,只见他加深笑意的回道。 “你的衣著太暴露了。” 郝蔓荻原本想问他什么意思,但发现她做不到,商维钧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将她绊倒,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噗通”一声落水了。 “砰!”她在水里拚命挣扎所激起的水花,引起大家的注目,大家都目瞪口呆。 因为是在湖边,所以水位很浅,没有溺毙的危险。只不过郝大美人这下成了落汤鸡,不要说衣服,就连脸上的妆都被水弄花得一塌糊涂,样子非常狼狈。 “大嫂,你真是不小心,竟然就这么掉进水里面去了。”商维钧伸长手臂将郝蔓荻从水里面拉起来,脸上还挂著可恶的笑容。 郝蔓荻气坏了,这分明是他的诡计,可恨的是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掉进湖里,只有哑巴吃黄莲的分。 她气冲冲地甩掉商维钧的手,看向不远处的韦皓天。他正双手抱胸,用一种“你活该”的眼光看著她,摆明了串通好的。 郝蔓荻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她原本只是想报复韦皓天胡乱指责她招蜂引蝶,才故意穿得如此暴露,谁知道竟适得其反让自己成了小丑,这真的是── “太过分了!”她两手撩起礼服下摆,排开人群,冲出婚宴场外,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韦皓天。 “大家请继续喝酒,跳舞。”他一派悠然自得。“指挥,麻烦你了。” 横竖都敬不了酒了,韦皓天干脆请宾客自个儿玩自个儿的,算是很看得开。 倒是乐队指挥愣了老半天,才在韦皓天的指示下,重新指挥管弦乐乐团演奏乐曲。 优美的华尔滋舞曲顷刻流泄,花园内到处一片绿意盎然,饰以万紫千红的花朵,和水波微掀的小湖,场面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可惜新娘已不在。 “我好像做得太过分了。”商维钧跟韦皓天道歉。 “那是她自找的,不怪你。”韦皓天绝对支持死党,况且郝蔓荻也真的欠修理。 “你不去追大嫂?”傅尔宣担心地问。 “不去。”韦皓天随手拿起仆欧盘子上的酒,一仰而尽。“我还有一堆宾客要照顾,没空理那任性的小鬼。” “但是……”但是她恐怕会跟他闹个没完没了,气他让她那么难堪。 果然没错,当他好不容易送完所有宾客返回家中,她即等在家里发脾气。 “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跑回娘家。”韦皓天先声夺人,郝蔓荻还没跳脚,他就先出言讽刺,气得她几乎脑溢血。 “我没有空回家,我还有帐要跟你算!”郝蔓荻完全没想过她可以回娘家,一股脑儿就跳上车要司机回家。车子是他的,司机也是他的,结果当然是回到他的房子,现在却被他拿来当做笑话取笑。 “你想跟我算什么帐?”他冷冷反问她,一面脱下西装。“婚礼所有花费都是由我支付的,我可不认为你还有帐可以跟我算。” “我不是指这件事。”被他这么一讽刺,郝蔓荻的脸都红起来。“我是要跟你算婚宴上的帐,你居然放任你的朋友欺侮我!”究竟存什么心。 “那是你自找的。”老话一句,他可不认为维钧有什么错,全是她自己的责任。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鬼话,她可是他的妻子。 “你听见了,这全部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先侮辱你自己,别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他可不会买帐。 “韦皓天──”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玩什么把戏,你故意在我们的婚宴上穿著暴露,就是想让我当众下不了台,对不对?”他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底牌,而她只能张大著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羞辱我,但你没想到会羞辱到自己,所以现在才会气急败坏的质问我,对不对?” 韦皓天接连著两句“对不对?”都让郝蔓荻招架不住,她确实就像他说得那么恶劣,但她也有她的理由,可不是全然无理取闹。 “谁要你说我招蜂引蝶,勾引男人,我只是照著你说的话去做罢了!”她一吐几天以来的怨气,同时也想让他了解,他说的话有多伤人。 韦皓天无法了解郝蔓荻受到的伤害,或许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但比起她今天的作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能相比,看来她伤害人的功力,还是略胜他一筹。 “可悲的女人。”气愤之余,他拿起刚脱掉的西装重新穿上,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里?我还在跟你说话呢!”她无法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敢相信,他竟然敢就这么丢下她置之不理。 他当然敢。 韦皓天潇洒戴上帽子的举动证明了这一点。 第七章 “皓天、皓天!” 好好的一个新婚夜,结果演变成新娘子独守空闺,新郎倌喝醉酒的惨况。 “嗯……嗯?”韦皓天到“地梦得”喝得酩酊大醉,莉塔娜则是在一旁叹气,频频从他手上拿走酒杯,免得他又倒酒。 “再来一瓶!”韦皓天果然又跟仆欧要一瓶威士忌,还要再喝。 莉塔娜摇摇头,要仆欧别再拿酒过来,他已经喝得够多了,不能再喝下去。 “皓天,该回去了。今晚是你的新婚夜,你不能一直待在这边,别人会说闲话。”莉塔娜苦口婆心劝韦皓天赶快回家,但韦皓天充耳不听。 “说什么闲话?”他醉得一塌糊涂,看都看不清。“有什么闲话好说?有什么好说的……”他好想吐…… “多著呢!”莉塔娜叹气。“别人会说,好好的一个新婚夜你居然跑到妓院,还会被人嘲笑你吃火腿。” “地梦得”虽然名为酒吧,实际上却是一座妓院。楼下卖酒、也提供舞池给客人跳舞,酒客和看中的白俄女郎跳完舞以后,可以直接带到二楼开房间。美国人称这类外国妓院为“火腿店”,所以才有吃火腿之说,这跟早期的“吃外国火腿”是不同的。 “我管别人说什么!”韦皓天咕哝一声。 “你不在乎,但别人在乎啊!”莉塔娜劝他。“你总要为你太太著想,这件事若是传到她耳里,她会怎么想?皓天──” 莉塔娜连讲了一大串,才发现讲也是白讲,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 “怎么办,莉塔娜?要不要送韦先生回去?”仆欧看见韦皓天醉倒在桌上,过来关心状况。韦皓天那栋豪华洋楼,在上海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人都认得。 “不要好了。”莉塔娜考虑了半晌摇头。“万一要是遇见他太太,更说不清。”还是保留一点空间,让他自己去跟郝蔓荻解释,他们这些外人,不宜介入。 “那现在该怎么处理?”总不能让他就一直趴著。 “你和尼古拉,一起帮我把他扶到楼上的房间好了,暂时也只能这样处理。”莉塔娜想来想去,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式,只得委屈韦皓天在妓院暂住一晚。 “我知道了。”说话的仆欧招手要另一个叫尼古拉的仆欧过来帮忙将韦皓天扶上楼,两个大男人努力了大半天,终于将体格壮硕的韦皓天给扶到二楼房间,等他们能够完全将韦皓天放到床上,已是气喘吁吁。 “辛苦你们了。”莉塔娜代替韦皓天分别给仆欧一人一元小费,谢谢他们的辛劳。 “韦先生就麻烦你照顾了。”所有的仆欧们都知道莉塔娜喜欢韦皓天,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莉塔娜再怎么喜欢韦皓天,他都不会接受莉塔娜。 莉塔娜比谁都清楚韦皓天的心意,但仍选择照顾韦皓天。她无怨无悔,不只因为他们是朋友,同时也因为他对她太好,不嫌弃她是个风尘女子还处处照顾她,尽可能给她金钱上的支持,她欠他的,又何止区区一个晚上。 韦皓天喝得烂醉如泥,浑身都是酒臭味。虽然早已经脱掉西装,但领带还紧紧挂在脖子上,莉塔娜只得弯下身去将领带松开。 “蔓荻……可恶的女人……你就非得这般看轻我不可……” 睡梦中的韦皓天,在莉塔娜为他取下领带时呢喃了几句,听在莉塔娜的耳里只觉得可怜。 她松开韦皓天衬衫最上方的扣子,让他得以顺畅呼吸,接著再蹲下欲帮他脱鞋,却在无意间瞥见他手指上的伤口。 这伤口,她早就看见了──就在那天他来找她聊天的时候。当时她没问他受伤的原因,事实上也不必问,这一定是他气愤痛捶某物时留下的伤口,有可能是墙壁。 她小心翼翼地抚著那道伤痕,明白他深深受伤了。有形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但留在心里无形的伤口,却会随著时间的流逝越扩越大,直到制造伤口的人用爱将它抚平。 它能被抚平吗? 这一点,谁都没有把握。 制造伤口的人是郝蔓荻,也只有她有能力治愈,其余的人都没办法。 爱情的本质是痛苦,每个人都为它所苦,却没有人能够挣脱。 轻轻为韦皓天盖上被子,没有人比莉塔娜更清楚爱情的本质,但她仍旧无怨无悔。 次日,阳光普照。 韦皓天在强烈的日照下,抱著疼痛的头起床,这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他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在这里? 宿醉未醒的韦皓天,先是搞不清自己的所在地,后来才想起自己和郝蔓荻吵架负气跑来“地梦得”喝酒,之后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 “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喝水?”莉塔娜手拿著一杯白开水朝韦皓天走近,他伸手接过水杯。 “我睡死了。”他咕噜咕噜地喝完杯子里面的水。“现在到底几点?七点还是八点?” “已经十点钟了。”莉塔娜抬头看房间内的挂钟,似乎每个来此的男人都在赶时间。 “这么晚了?糟了!”韦皓天急急忙忙地跳下床,拿起西装穿上,才发现脖子上的领带不见,扣子也被打开几粒。 “我、我没对你怎么样吧?”他醉得一场糊涂,有点担心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遂问。 “你很怕对我怎么样吗?”莉塔娜淡淡地问,心里也许已经受伤,但外表看不出来。 韦皓天愣住了,一时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莉塔娜以笑容解围。 “没有,你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莉塔娜说。“如果有的话,你的衬衫就不会还穿在身上,对不对?” 这是很傻的问题,只有没有常识,或是很心焦的人才会问这个蠢问题。 莉塔娜明白他就属于后者,他在为自己留郝蔓荻独守空闺而心焦,即使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她是否会乖乖留在家里等他,他依然觉得焦虑。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匆匆搞好衬衫上的钮扣,接著打领带。 “没关系──”一阵剧烈的疼痛忽地侵袭莉塔娜的头部,让她痛得话都说不出来。 “莉塔娜,你要不要紧?”韦皓天抽掉领带放进西装口袋,赶到莉塔娜的身边察看她的情况,只见她嘴唇发白,头似乎很疼。 “不、不要紧。”她伸手推掉韦皓天的关心。“只是头痛,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没事。” “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个医生比较好。”韦皓天皱眉,总觉得不放心。 “都说没关系了,你怎么这么啰唆?”莉塔娜努力呼吸平息疼痛,一方面还得尝试挤出笑容。 “你有这个毛病多久了?”韦皓天眯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发作。 “最近才开始。”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可能是最近的工作量太大了,才会累出毛病。”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还掉所有债务。”韦皓天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提出相同的提议,一样被拒绝。 “谢谢,不用了,我想保留一点自尊。”莉塔娜婉拒。 她是皇族,皇族有皇族的骄傲,虽然暂时落难,但基本的骨气还是有的,她不需要别人施舍。 “你是一个真正的公主。”流亡到中国的沙俄皇室贵胄太多,却没有一个人像她这般坚强。 “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她本来就是个公主,如果俄国皇室没有被推翻的话,也许早已嫁给某个公爵当公爵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莉塔娜。” 只不过,命运就是这么讽刺。俄国皇室终究被推翻了,她也从原来的伯爵千金,落魄到上海的白俄火腿店当妓女,谁能说命运不讽刺呢?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离开这里,找一份正当的工作。”也许当钢琴老师,或是家庭保母都好,就是不该当妓女。 莉塔娜不答话,她也想离开这里,尤其她最近常常闹头痛,浑身的骨头也痛得紧,妓院的工作,确实越来越不适合她了。 “我会考虑。”或许他说得对,是该离开这里了,换一个新的环境。 “太好了。”韦皓天松了一口气,总算成功说服她。 “我先走了。”韦皓天戴上帽子。“你什么时候准备离开这里,就什么时候通知我,我会派人过来处理。”无论是债务或是新住处,他统统包。 “再说吧!”莉塔娜点头。“谢谢你,皓天,你真关心我。” “应该的,我们是朋友。”韦皓天匆匆留下钱,即转身离去。这次他留下一百元,是一般工人两个半月的薪水。 莉塔娜叹口气拿起一百元,明白这是韦皓天表达友谊的方式。但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方式有多伤她,也多教她无法拒绝。 “莉塔娜,老板要跟你算帐了。”算韦皓天留宿一晚的钱。 “我马上下去。”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现钞,怀疑自己还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多久?完全没有尊严和自由。 她仰头看著狭窄、低陷的天花板,好渴望能从这座笼子飞出去,她好渴望、好渴望,好渴望!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昨日金融界韦、郝两家联姻,在这场豪华婚礼里面,出现了一则有趣的花絮。作风一向洋派的新娘郝蔓荻女士,穿著大胆的巴黎时装出席自己的结婚派对,据目击者表示…… 接下来就看见记者对著昨日发生的事情加油添醋,把一桩好好的婚事写得跟场大灾难一样,简直夸张得可以。 “太太呢?”韦皓天眉头深锁的丢下报纸,他早料到那些报社记者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但写成这样也未免太过火了。 “还没起床。”姆妈等在一旁接过韦皓天递给她的帽子同时回话,韦皓天又皱眉。 “已经快十一点了还在睡?”他看著气势磅礴的白色大理石回旋梯,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生气,至少她没出去。 “我不清楚,老爷。”姆妈不敢多话。“我只知道,今天早上去敲太太房门的时候她没回应,所以我猜想她应该还在睡。”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韦皓天也不为难姆妈,干脆亲自上楼去,看郝蔓荻是否真的还没起床。 他先回自己的房间,再打开相连两个房间中间的那扇门,静静地进到郝蔓荻的房间。 就如同姆妈说的,郝蔓荻还在睡觉。她睡得很熟、很安稳,心形的小脸在白色蕾丝花边的托衬下,像个从白色玫瑰里头诞生的小公主,带著一种脆弱又娇艳的美。 我一定要娶她。 韦皓天总无法忘怀,每当他将那一元袁大头紧紧捏在手中的誓言。 他立誓要娶到他的小公主,她那有如搪瓷般的美丽,在他少年的心灵留下不可抹灭的影子,使他发了疯似地追求他的梦想。 他梦想有一天,能娶到郝蔓荻,能将他从小挂念到大的洋娃娃捧在手心,细细呵护。 他梦想有一天,能够用手碰触她花瓣一样的粉颊,告诉她:他等这一天好久了,他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 然而,当他真的娶到她,才发现梦想原来会骗人。她依然是当初那个小公主,他也依旧是当年那个臭拉车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他真的好想改变,上天可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梦想就在眼前,韦皓天忍不住又向前跨越了一步,站在她床边。她真的长得很美,长翘的睫毛在打开时扇呀扇,随随便便就能扇出他的冲动和火气,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了解彼此想法呢? 也许是他靠得太近,看得也太入迷了。高大的身躯自然地形成一大片阴影,覆盖在郝蔓荻的娇躯上,自然地融在一块儿。 郝蔓荻虽然在睡觉,但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昨晚她一直反覆来回走动,等他等到凌晨五点才睡,根本没有完全入眠。 “唔……”她不是很愉快地侧过身体,总觉得有人在看她,那种目光就好像要将她刻划在心版上一样专注,让她更无法好好安心睡觉── “吓!!”猛然察觉到床头边站著的人影,郝蔓荻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尖叫,以为她见鬼了。 韦皓天也被她突然发出的尖叫声吓著,直觉往后倒退一步,手因此而不小心擦过西装外套,把口袋里面的领带连同火柴盒一起扯出来,掉在柔软的深红色地毯上。 他们两人同时看著地毯上的领带和火柴盒,同时愣住,半天没有人开口。尤其是郝蔓荻,更是说不出话,他居然去那种地方。 “你、你去了‘地梦得’!”郝蔓荻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问他为什么整晚没有回家,也没有问他吃饭了没,纯粹只是指责。 “没错,我是去了‘地梦得’。”他弯腰将掉落地上的领带和火柴盒捡起来,不必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去过“地梦得”,印在火柴盒上那大大的店名已经给了她答案。 郝蔓荻气坏了,同时也非常嫉妒。听说那里有许多漂亮的白俄小姐,而且个个身材火辣,床上技术令人销魂。其中不乏贵族之后和将军的女儿,上海有许多男人都爱去那里。 “你真令人觉得恶心。”她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吃醋,只好转而攻击韦皓天。 “什么?”韦皓天眯起眼睛,倏然射出的凶光任何人看了都要害怕,但郝蔓荻偏偏不信邪,因为她更生气。 “我说你令人感到恶心!”她大胆重复一次。“大家都知道‘地梦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居然还去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倒想请教你。”韦皓天口气极坏地反问。 “是个地方──就是妓院!”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被宠坏了的样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地梦得’是间白俄火腿店,那里全都是些白俄小姐,每个人的行为都很疯狂,难怪有人说‘野鸡要打白俄女人’,我只是没想到你也这么下流,会去那种地方。” “疯狂?下流?”她在说什么鬼话? 韦皓天的眼神冷得像冰。 “难道不是吗?”郝蔓荻用同样不屑的眼光打量韦皓天。“你可别告诉我,你只是去那里单纯找人聊天,我信都不信!”男人去妓院不嫖妓,难道做善事?呸! “我去那里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倒是你自己才该检讨,新婚夜留不住先生,让他到外面风流,传出去恐怕要成了笑话!”他是去那里纯聊天、做善事,但他不想告诉郝蔓荻,也不认为她能理解。 “我若真的成了笑话,那还不是你害的?是你丢下我不管,跑到‘地梦得’嫖妓!”她已经努力当一名尽责的好太太,是他自己毁了这一切,却反过来怪她。 “我当然要去‘地梦得’,至少她们明白自己的斤两,不会像你一样自抬身价。”他受够了她老是用这个借口攻击他,亦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我自抬身价?”这一击,确实击中郝蔓荻的要害,让她的脸瞬间刷白。 “难道不是吗?”他回敬郝蔓荻。“你表面上是我韦皓天的妻子,私底下也只是我花钱买来的东西,这跟‘地梦得’的妓女有什么不同?”别自以为高尚了。 “你说我是妓女?”郝蔓荻的脸白得跟鬼没两样,不敢相信他竟然这样说她。 “我没这么说。”他冷酷回答。“我只是说,你跟她们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就看你自己怎么想。” 意思就是她是妓女,这个混帐怎么可以如此侮辱她? “你这个混帐!”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郝蔓荻像只小猫跳起来朝韦皓天扑去,疯了似地攻击他。 “你干什么?”韦皓天没料到郝蔓荻会有这样的举动,差点来不及回击,最后还是被他攫住双手。 “你居然敢说我是妓女?”被强迫嫁给他已经是够委屈了,没必要再接受他的侮辱。 “你怎么可能是妓女?”韦皓天紧掐住她的手腕冷笑。“妓女都知道怎么对待她的恩客,绝对没有人像你一样对著恩客又叫又跳,你想当妓女?还差远了!先学著怎么接待客人再说吧!” 换句话说,她连当妓女都不配,这个混帐东西!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生平第一次被这样糟蹋,郝蔓荻怎么样都要讨回公道。 “彼此彼此,我也同样恨你!”被她强烈的语气戳伤,他亦卯足了劲反伤害她,两人都不肯认输。 郝蔓荻瞪大眼睛看著他,恨意全写在眼底。韦皓天也同样热烈与她对看,过了一会儿不文雅地诅咒。 “该死!”他一方面咒骂,一方面将郝蔓荻用力搂入怀中,在她唇上扎扎实实地印上一吻。 郝蔓荻没想到他会突然吻她,浑身不能动,身体硬得跟僵尸没两样。但对韦皓天来说,贴在他嘴上如花瓣般柔软的芳唇,却是他多年梦寐以求,如今终于得到的珍馐,他怎样都尝不够。 “怎么,吓坏了?”韦皓天讥诮地问郝蔓荻。“没想到一个黄包车夫,竟然也能够吻你,所以你吓到不能动?” 韦皓天私底下猜测郝蔓荻身体僵硬的原因,但这并非郝蔓荻动也不动的理由,她之所以僵住不动,是因为这是她的初吻。 没错,这是她的初吻。 别以为她喜欢卖弄风情,就认定她是个行为放荡的女人。她是偶尔会跟男人打情骂俏,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确实也有不少男人想要吃她豆腐,但总被她用小技巧躲过,毕竟是上流社会,大家都不想伤了和气。 “说话呀!”问题是韦皓天不可能懂得实情,一味认定郝蔓荻就是个放荡的女人,教她百口莫辩。 “要……要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她总不能告诉他这是她的初吻,他一定不信。 “你说得对,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活该他犯贱,以为她至少会说几句安慰的话,是他错了。 为了抚平心中的怒气,他将她再度拉进怀中,彻底的吻她。这次可不是蜻蜓点水这么简单,而是直接撬开她的嘴唇,将舌头伸进去,教她领略“街头式”的狂吻。 从来没有接吻经验的郝蔓荻,根本无从分辨上流和下流的亲吻方式有什么不同?她只知道,他的舌头比火还狂,呼吸比水汀还热。他的口腔并带有浓浓的酒味,刚接触的时候觉得呛,习惯了以后反倒可以尝到一丁点不可思议的香甜,或许这跟她的神智麻痹了有关,她好像不太能思考。 韦皓天越吻越深,一方面惊讶于她居然没有丝毫抵抗,另一方面却又愤怒她如此习惯男人,于是更想惩罚她。 他用力收紧环住她细腰的手,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似地不留空隙。郝蔓荻顿时觉得难以呼吸,然而真正让她昏眩的,却不是紧压住她酥胸的胸膛,而是几乎刺穿她喉咙的火舌,他正以飞快的速度占领她芳腔的领域,教她无处可逃。 “嗯……”她不自觉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听起来有如蚊蚋,却充满风情。 受到她细微呻吟的鼓励,韦皓天的身体益发躁热,压抑许久的情绪也跟著浮动,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他粗鲁地将她的白色蕾丝睡衣一把从肩上扯下来,蕾丝包扣因此而飞掉好几颗,但是他却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郝蔓荻,在听见蕾丝破裂的声音时倏然回神欲挣扎,但终究敌不过他强力的拥抱,再一次落入他强而有力的双臂之中。 这回他回吻得更深、更不客气,她半裸的酥胸也被挤压得像座小山,贴著他的西装外套诱惑地朝他招手。 韦皓天索性脱掉西装,连同衬衫也一并打开、扯掉,显现出他壮硕厚实的胸肌。 郝蔓荻看呆了,别说她没看过男人裸胸,就算看过,反应也绝不会跟现在相同,因为他实在长得太高大壮硕了,相对之下,她变得很渺小,小到令人想要整个人埋进去,看被他完全拥有是什么滋味。 “怎么了?就连我这壮硕的身材也不合你的意,冒犯到你了?”韦皓天误以为她之所以痴呆是因为不喜欢他的身材,脸色十分阴沈。 郝蔓荻困难的咽下口水,她并非不喜欢他的身材,而且恐怕是太喜欢了,才会不知所措,不晓得怎么反应。 韦皓天又诅咒一声,将郝蔓荻又拖过去疯狂吻她,藉此惩罚她的沉默。 “你平时话很多,真正问你的时候,又像哑巴,还是你根本不屑回答?”他单手扣住她的下巴,完全不让她动,也不让她开口,只是拚命深入她的喉咙,她怀疑他真的想知道答案。 “唔……”只是这热烈的惩罚,似乎也激起她身体潜藏的某一股脾气。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和韦皓天一样热。 韦皓天干脆将她身上的睡衣完全拉到腰际以下,让她饱满浑圆的酥胸得以自由呼吸。她完美的身材可说是东方版的维纳斯,却又比维纳斯多了一份单薄娇柔,教人目不转睛。 “你好美……”他吻她的脸颊、她的耳后,她所有他碰触得到的地方。“你该死的好美!”就是这份美丽,让他抛不下对她的眷恋,上天下海地追随她的脚步,甚至甘心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的灵魂锁在她的美丽之中,她的欲望则控制在他的手里。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被他那离经叛道、不合时宜的气质所吸引,进而产生一股难以解释的吸引力,如磁铁般的将她吸过去。 他们是磁铁的两极,偏又碰在一块儿,硬是用欲望改变原本的磁场。 两个人同时因欲望而颤抖,郝蔓荻的身体因躁热而产生微细的汗珠,韦皓天用黏腻的舌头,将它们一一舔掉,汗珠却因此生出更多,几乎爬满她的娇躯。 “噢!”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双双倒向床铺,在柔软的床褥中翻云覆雨。 她意识非常模糊。 而原本包围著她的睡衣,不知在何时被皓天抽掉,她的小裤也不见。现在的她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赤裸,两脚也像婴儿一样的弓起来,无处可躲。 她突然觉得害羞,甚至害怕。她想拉床单掩饰自己的身体,却教韦皓天拦住。 而他要她面对的,可不只是自己而已。韦皓天也要她面对他,面对他壮硕的身躯。他慢慢地将身上的西装裤脱掉,表现出自己明显的欲望。 “不要……”她开始挣扎,不认为自己撑得过亲热的过程。“不要!你不要碰我!” 郝蔓荻并且咬他的手臂,韦皓天痛得倒抽一口气,差点给她一巴掌。 “太晚了,我已经碰你了。”她越是抵抗,他就越以为她看不起他,事实上不是如此。 “放开你的脏手,快放开!”她之所以抵抗,是因为害怕,但韦皓天不知道,以为她是不屑和他亲热,因此而怒火攻心。 “我是很脏,但可惜你已经嫁给我这个臭拉车的,你就不必在那边装圣洁了。”他已经受够了她的口头侮辱,不需要连上床都像战争一样,他绝不允许。 “我没有装圣洁!”她是真的害怕,真的没有半点经验,为何他不信她? “谁不知道你郝大小姐的经验丰富,不必跟我说笑话。”他没心情听。 “我没有任何经验!”她大声辩驳自己的清白,却只换来残忍的一笑。 “说给外面的人听好了,或许他们会相信。”韦皓天认定她就是荡妇,就是经验丰富,这让她很无力。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已经几近哀嚎。 “够了!”他再也不想听她说谎,长驱直入,过程没有丝毫温柔。 郝蔓荻痛得叫起来,她痛得几乎昏噘。 “蔓荻……”另一方面,韦皓天的情况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他根本没想到她竟会是处女。 当他的硬挺穿越那层薄薄的处女膜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却已来不及收手,只能任由最糟的情形发展下去。 韦皓天想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但总是说不出口,只得藉由温柔的举动,表达他的歉意。 两个钟头后,郝蔓荻禁不住连续的欢爱沉沉的睡去。韦皓天拿出一根香烟点上,坐在她的身边打量她的睡脸。 她依然是他的小公主,这点到死恐怕都不会改变。 韦皓天伸手抚摸郝蔓荻的粉颊,以为碰触到了丝绸。 她从来就需要用心呵护对待,可是他却不听她解释、粗鲁地占有她,虽然到后面她已经原谅了他,但他却不能原谅自己,他怎能这样对她? 想到自己居然在无意中伤害了自己最珍贵的宝贝,韦皓天就觉得烦。也或许她不是心甘情愿和他上床,即使得到了她,他依旧觉得空虚,才会显得如此茫然吧! 他用力熄掉香烟,看窗户外面的景色。 不到下午一点,天色非常光亮,他的心情却很晦暗。 去弹子房吧!或许心情会好些。 韦皓天决定去弹子房找其他的四龙们谈谈,或纯粹打弹子,都好过待在这里胡思乱想。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郝蔓荻醒来后的愤怒,他真的不知道。 第八章 “锵!” 红色的子球被白色的母球击中落袋,站在桌边的傅尔宣沮丧地哀嚎了一声,慕唐这混帐又清光台面。 “承让了。”蓝慕唐向傅尔宣做了个举手礼,气得他牙痒痒的。这已经是傅尔宣不知道第几次输给蓝慕唐了,若是赌钱,早已欠下一屁股债。 “你今天的运气不好,尔宣。”韦皓天已经准备好球杆,准备接替傅尔宣的位子。 “是技术不好,皓天。”蓝慕唐扬起一边嘴角更正韦皓天。“尔宣那手烂技术,再练个十年都赢不了我。”他自大的臭屁道。 “哦,真的?”傅尔宣不甘心地反驳。“你如果真的这么神,为什么每次都输给维钧?” “不只我一个打输,每个人都打输,我们之中根本没有人能够赢他。”蓝慕唐可不上当,并且把大家都拖下来当垫背的。 “那可不一定,我今天就要来雪耻了。”韦皓天挑高眉毛等待正在准备球杆的商维钧,他看起来不太有干劲,大概是对手太弱了。 “我不太确定你能做到。”商维钧很不给韦皓天面子的撂话,傅尔宣和蓝慕唐同时吹起口哨。 “说得好,维钧。”好样的。“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皓天想打赢你大概还得等个十年。”他们也是。 “谢谢你们的友情支持,你们还真看好我。”韦皓天没好气地看著傅尔宣和蓝慕唐,两人痞痞地笑。 球局很快地开打,结果就如同他们预料的,韦皓天输得很惨,才吃了两颗球就被商维钧清光台面,称了傅尔宣和蓝慕唐那两个兔崽子的心意。 “输了。”韦皓天笑著收掉球杆,真希望人生也能这么潇洒,说放就放。 “下一回,轮到我和海泽打。”傅尔宣自告奋勇,怎么样都不怕死。 辛海泽拿好球杆,默默地站起来,不怎么带劲地前去应战。 “怎么,嫂子还在抗拒?” 韦皓天虽然极力表现正常,但还是被蓝慕唐眼尖发现他不对劲,便用力拍他的肩膀问道。 “我怀疑她会抗拒一辈子。”大家都是好兄弟,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韦皓天干脆老实招认。 “这也没办法,谁要你看上个性这么倔强的女人,就忍耐点儿吧!”蓝慕唐又拍韦皓天的肩膀安慰他,韦皓天苦笑,不知能说什么。 她不止凶悍、骄纵和倔强,并且不留情面,他有好几次都被她伤得体无完肤,痛得渗出血丝,但他就是无法放弃。 “对了,维钧。”韦皓天想到什么似地转向商维钧。“我还没有跟你道谢,谢谢你上次派人保护蔓荻。”自从她回国之后,他就一直派人跟在她身边,直到他们结婚后,他才把人手调回去。 “这没什么。”商维钧淡淡一笑。“梦想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是尽力帮忙而已。” 他为了得到郝蔓荻,付出的岂止是大量的金钱,更是他一颗真诚的心,只是她不领情。 韦皓天不会假装听不懂商维钧的语意,在好友的面前,从来就不需要掩饰。他只是觉得悲哀,更离谱的是,直到此刻他脑子里仍是只有她。不知道她醒了没有?也许还在睡觉,她一向很贪睡。 “我看你还是回去好了,皓天。”看穿他心意的傅尔宣干脆提议。“你的心思根本都没有放在这里,干么再浪费时间杵在弹子房?快点回去好了。” 傅尔宣体贴的意见,立刻获得大家的认同,他们可不要一个只会发愣的同伴。 “那我就先回去了。”韦皓天也不否认他想老婆,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我就想不透他干么来?”傅尔宣耻笑韦皓天傻瓜似的举动,韦皓天也想笑自己,明明心思就不放在这里,却为了逃避硬是来凑热闹,人家也不欢迎他。 至于他的心思放在哪里?不必问答案也很清楚,全在郝蔓荻身上。 离开弹子房以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一见到姆妈劈头就问。 “太太呢?”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郝蔓荻。 “在洗澡。”姆妈答。“不久之前,她才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发完了脾气就说要洗澡。”累死他们这些下人。 “她发什么脾气?”虽然可以预测她可能会不高兴,但真正证实了,韦皓天又不悦,不认为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不知道,太太没说。”姆妈也很头痛。“我只知道,她起床后问起老爷,我说您出去了,她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就大发脾气,至于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她还在洗澡吗?”韦皓天抬头看著二楼成排的房间问。 “还在洗,老爷。”姆妈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姆妈赶紧到后面的厨房做晚餐,韦皓天则是脱下西装、拔掉领带丢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爬上二楼,纳闷她大小姐又在发什么疯。 这回他没先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打开郝蔓荻卧室的门,果然就看见被丢到地下的枕头,证实她刚刚确实发了一顿脾气。 他攒起眉头,二话不说走过去将浴室的门打开,郝蔓荻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浴缸里面泡澡,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你发什么脾气?”他靠在浴室的大理石墙上,半是欣赏、半是质询郝蔓荻,差点把她吓出病来。 “你!”她没想到韦皓天会突然回家,又大胆的闯进浴室来,她正在洗澡。 “我正在问你,为什么乱发脾气?你最好回答我。”看见她又像见鬼似地僵住不动,韦皓天的口气不禁强硬起来,她好像永远不能适应他的存在。 “你不要脸,我正在洗澡!”她一边尖叫,一边将身体往水里面藏,以为水可以保障她的安全,事实上正好相反。 “那又怎么样?我不介意。”她不叫还好,这一叫反倒把他叫近,这会儿已经昂然站在她面前。 “你不介意,我介意!”郝蔓荻气急败坏。“我不喜欢洗澡的时候被打扰,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不要来烦我!” “你没有权利叫我滚出去,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我买下了你。”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她管不著。 “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她扬起手本想给他一巴掌,却被他空中攫住,一把将她从水里拖起来亲吻,有效阻止郝蔓荻的咆哮。 这一吻既狂野且扎实,深入她唇腔的舌头要求她与他共舞,她几乎招架不住。 “你为什么发脾气?”他吸吮她的丰唇,气喘吁吁地问郝蔓荻,她也一样喘不过气。 “因为……”她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她以为他又去“地梦得”找白俄女人,那会显得她心胸狭窄容易吃醋,最重要的是,会让他误以为她在乎他。 “嗯?”他没听见她回答,只听见她的呻吟和沉重的呼吸,那使得他的身体异常兴奋,好想立刻要她。 “反正、反正我就是心情不好,想发脾气,就是这样!”她才不要让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丢脸死了,她还在抗拒。 “你这任性的大小姐。”他摇摇头,对她的骄纵一点办法都没有。 “哼!”她噘高嘴巴,原想藉此发泄不满,看在韦皓天的眼里却成了诱惑,又低头给她一吻。 不消说,这个吻必定更深入、更火辣,呼吸更沉重。 韦皓天再也忍受不住欲望,两手握住她的纤腰,硬是将她从浴缸里面抱起来,让她的背靠抵在大理石墙面,再一次热情吻她。 “嗯……嗯……嗯……”被他的火舌逼到无路可走,郝蔓荻连续发出了好几个呻吟,不过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想要我吗,宝贝?”他了解她的痛苦,但又想加深她的痛苦,真是坏得可以。 郝蔓荻无意识地点点头,现在怎么对她都无所谓了,只要赶快满足她就好。 韦皓天从来就舍不得他的小公主难过,就算他再愤怒也一样。于是他很快地解开衬衫的扣子,再解掉裤头,生气勃勃地进入她的身体。 郝蔓荻的头发和汗水统统黏在一起,看起来有点丑,但韦皓天却觉得美丽无比。 他用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到一边,趁著这个机会吻她的耳垂,郝蔓荻的心又一次小鹿乱撞。 ***bbs.***bbs.***bbs.*** 隔天早上,郝蔓荻浑身酸痛的醒来,韦皓天早已不在身边。 她掀开棉被,看见遍布身上的吻痕,嘴角不由得扬起。 昨天自他回家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踏出房间一步。他们在浴室内猛烈做爱,在阳台边完全献出自己,最后又回到大床上彻夜缠绵,她身上这些吻痕,就是这么留下来的。 回想起昨天疯狂的行径,郝蔓荻不免有些气恼。 她明明就讨厌他、恨他,可是身体却对他索求无度,比最下贱的荡妇还要来得野淫,她的生理是不是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做出和心里完全相反的事? 但他真的很迷人。 脑中浮现出韦皓天强健完美的体格,郝蔓荻不由得猛吞口水。 他甚至不需要完全脱下裤子,她就可以感受他的威力,昨天浴室那两次接连的做爱,就可以证明一切。 想到自己是如何地趴在地上求他,要求他要毫无保留地带给她满足,郝蔓荻就想自杀。 不过她也没吃亏,回到床上对他又抓又咬,在他身上留下不少抓痕和齿印,也算是报复。 她看看摆在柜子上的雕花座钟,才七点,她很难得这么早起床,还真是破了记录。 既然睡不著觉,郝蔓荻索性起床,到浴室梳洗、换衣服,喷上几滴法国香水,确定镜中的自己仍如往常一样漂亮,才放下梳子,走出浴室下楼。 客厅里没有半个人影,这教她很失望。 原本她想在韦皓天上班前见他一面,看来这愿望很难达成,只得悻悻然地前去饭厅。 结果他就坐在饭厅,跷起二郎腿看报纸,用心专注的模样,让郝蔓荻又是一阵心跳加速,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太太,您早。”姆妈瞧见郝蔓荻进来,连忙跟她打招呼。“我正在摆碗筷,您也过来坐嘛,我再去拿一副餐具来。” “好,麻烦你了。”郝蔓荻一面点头,一面走向餐桌,韦皓天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是我应该做的。”姆妈被她的客气吓著,拚命摇手,反倒引来韦皓天嘲弄的注视。 她反射性地抬高下巴,以为他又想说出什么讽刺的话,但是他什么话都没说,仅是随意瞄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在报纸上,郝蔓荻只好自讨没趣地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没有餐巾?”她甫坐下,就四处找白色餐巾,想将它铺在膝盖上。 “吃泡饭需要什么餐巾?”韦皓天一边翻报纸,一边反问,高傲疏远的态度终于引起她的不悦。 “没有咖啡、牛奶、吐司和果酱吗?”她生气地问。“我早上从不吃泡饭,午餐也不吃,晚饭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说她彻底拒绝泡饭,无论早中晚,一概不碰。 “三分之二的上海市民,都以泡饭做为早餐。”韦皓天今天早上的心情很烂,他才刚从报纸上看到一个令他不悦的消息──公共租界极有可能考虑不需要再添一名新华董。 这让他很火大。他运作多时,好不容易就要定案了,现在却搞出这名堂,心情自是好不起来。 “但是还有三分之一不吃泡饭,我正巧是那三分之一。”他心情不好,她的心情更差,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他居然都没反应。 “哦,那请教你都吃些什么?”他接著翻开下一页报纸,一样没好消息,煤价一直飙涨。 “吐司、果酱和牛奶,刚才已经都说过了!”她怀疑他是故意找碴,一大早就不给她好脸色看。 “吃泡饭也很好,简单又营养,不需要准备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酱菜就很好用,又有多种口味,可谓是前人的智慧。 “不好意思,偏偏我就喜欢那些瓶瓶罐罐。”郝蔓荻气极,她要吃什么是她的自由。“我喜欢吃吐司和牛奶,不吃你所谓的泡饭,那是阿木林才在吃的东西。”她才没那么老土。 “你说我是阿木林?”韦皓天用力放下报纸,被她的说法惹火了。 “我可没这么说。”凶什么凶啊,她只是说出内心话而已。“我只是不喜欢吃泡饭,这有什么不对,你干么这么生气?” “你这个假洋鬼子。”他当然要生气,才喝过几年洋墨水,就以为自己真的是洋人了?可笑。 “什么?”她也火大了,好好一顿早餐,给他弄得乌烟瘴气,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老爷,太太,泡饭准备好了──” “谁要吃那个东西──” “砰!” 姆妈手上那一锅热腾腾的泡饭,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就让郝蔓荻一把给扫到地上去,大伙儿都没得吃。 姆妈见状吓得捂住嘴巴,惊恐地看著韦皓天。他的脸色忽明忽暗,脾气看起来随时会爆发,她真怕他会当场动手打郝蔓荻。 “老爷,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能收拾干净。”姆妈跟随韦皓天多年,明白这是他发脾气前的征兆,就郝蔓荻一个人不知死活。 “这件事不必劳烦你亲自动手,交给太太一个人处理就可以了,你到一边休息。”他不会动手,但要她动手──亲手收拾她弄出来的一团乱。 “我才不会动手收拾这些肮脏的东西,你想都别想!”从小到大她连一块盘子都没洗过,还想她碰这些污秽的东西? 郝蔓荻气愤地大叫。 “这恐怕由不得你。”他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你不把地板弄干净,今天一整天,你都别想出门。” 他知道她爱玩、怕闷,故意拿她的自由恐吓她,真个是卑鄙透顶。 “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她和他耗上了,一天不出门又不会怎么样,顶多关起房门睡觉。 “那如果换成一星期呢?”他冷冷追加时间。 她可以忍耐一天,但绝对忍不了一个礼拜不出门,他根本是完全掐住她的弱点。 “收拾就收拾!”她怒气冲冲地蹲下身,开始整理被她打翻的锅子,算是认输。 “老爷……”一旁的姆妈看得心惊肉跳,好怕他们之间的战争会延烧到她身上,事实上也逃不了。 “从明天早上开始,天天准备泡饭。”韦皓天命令姆妈。 第九章 泡饭!泡饭!泡饭! 面对满桌子的酱菜和一整锅汤饭,郝蔓荻简直快疯了,恨不得冲到银行找韦皓天算帐。 自从那天早上开始,他就天天给她吃泡饭。搞得现在她只要一闻到泡饭的味道就反胃,更别提把它们吞下肚,活脱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 “我不吃了!”气愤不已地丢下筷子,郝蔓荻决定不再做个听话的好妻子,反正韦皓天也不在家。 “好的,太太。”姆妈没敢多话,只是上前收拾饭桌,将郝蔓荻最恨的泡饭给端进厨房,省得她碍眼。 郝蔓荻冷哼一声,推开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愤恨地看了房间中间那道连接门一眼,走到橱柜前从一整排衣服中,挑了件淡蓝色长礼服,脱掉身上的衣服将它换上。 贴身并闪著粼光的布料完全展露出她修长的身材,郝蔓荻满意地拿起一条白色的长丝巾披上,又在丝巾的交会处别上一个蓝宝石胸针,对著镜子拚命调整胸针的位置。 好了。 镜中的身影告诉她一切都很完美:她波浪式的短发很完美,她的柳眉挺鼻樱唇很完美,她浓淡合宜的妆无懈可击,身上的礼服又是巴黎最新流行款式,是韦皓天两个星期前才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像这样的衣服,总共有好几大箱,多到她必须放在对面的穿衣间内。 没错,在这方面,他是很大方。 郝蔓荻不得不承认。 他很舍得花钱,供给她一切最好的,她在这里的生活,甚至比在自己家里还享受,但她还是觉得不满意。 让她不满意的理由很简单,就出在他的态度。 他对她忽冷忽热,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碰不到面,晚上说不上几句话,便又迫不及待的把她拖上床……是啦!她是很喜欢两人亲热的感觉,但她又不是母马,况且他还故意天天拿泡饭整她,她会满意才怪! 忿忿地拿起六角形镶珠的手拿包,郝蔓荻也有她的应对办法。他既然喜欢整她,又不理她,她干脆搞失踪,看谁较厉害,她郝蔓荻可也不好惹的。 “张妈,帮我叫出租车。”车子被韦皓天开走了,她只好乘坐出租汽车。 “太太,您又要出去?”姆妈愣住,她几乎天天出去狂欢,搞到三更半夜才回来,这怎么像话? “是啊!怎么了,不行吗?”郝蔓荻打量姆妈一眼,奇怪她怎么管这么多,她家的下人从来就不敢插手管主人的事,她倒管得勤快。 “不,我马上去打电话。”姆妈按照她的吩咐去叫出租车,郝蔓荻的心情这才好一点。 十分钟后,出租车来到韦公馆,将郝蔓荻载到她指定的party。这一个礼拜来她几乎天天参加派对,韦皓天也不晓得这件事情,他几乎快忙翻了。 “吴会长似乎也有意争取华董的位子,我听说他最近的小动作不断,我们最好提早因应。” 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银行早该关门走人,但韦皓天偏偏走不开,还在公事房跟手下商讨竞选工部局华董的事。 “这没有什么好值得意外的。”韦皓天眉头深锁。“这个位子人人想要,但名额只有一个,他必定会想尽办法争取这个位子。”到底工部局是上海公共租界最大的行政管理机构,只要掌握了行政权,做什么都方便,傻子才不想争取。 “但是吴会长的家底深厚,跟那些洋人董事也多有交情,这点很难防范。”虽说韦皓天是近年来崛起的新秀,实力跟财力都不容小觑,但若论跟上海仕绅的交情,恐怕还远远差人家一大截,这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倒是问题。”吴建华长年担任商会会长,又是上海本地仕绅出身,光这两点,就足以教他头痛,何况他还能影响那些洋人董事,让他们考虑不再接受新华董。 他拿不到,他也别想得到。 吴建华就是在和他玩这个游戏。 那老头知道他早已布局多时,非坐上华董的位子不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进来搅局,也算是他有种。 “老板,怎么办?离华董选拔不到三个月了,我们时间所剩不多。” 是啊!他们没剩下多少时间对付吴建华这临时杀出来的程咬金,得想想办法才行。 “我知道了,你下班去吧!”光在这里头痛也不是办法,先休息再说。 “好的,老板。”手下敬个礼,戴上帽子便要离开。 “辛苦你了。”韦皓天从皮夹里面抽出一叠五元的钞票给手下,慰问他连日来的辛劳。 “不用了,老板,这是我应该做的。”手下不敢拿,认为这礼太丰厚了,他拿不起。 “拿著。”韦皓天硬将一叠钞票塞进手下的手里,要他别客气,他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 韦皓天或许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他对手下的人好到没有话说,这也是大家之所以为什么乐意为他卖命的原因。 “谢谢老板。”手下捏紧钞票,心怀感激地离开公事房,这个礼拜天,又可以给家里加菜了。 韦皓天目送手下离开,心头突然涌上一股空虚。上海市到处一片万家灯火,就他一个人还待在公事房里头卖命,到底为了什么? 到底为什么? 这个答案再清楚不过,实在毋须再问。 他为了郝蔓荻而努力,为了心中的梦想而努力。他的梦想就是郝蔓荻,为了成为配得上她的人,他日以继夜的工作,就算已经取得巨大成就也毫不懈怠,甚至为了她竞选工部局的华董,好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华董夫人。 转了转僵硬的脖子,韦皓天决定该是休息的时候,于是拿起西装、熄掉电灯,离开银行。 三十年代的上海街头,已是一片灯红酒绿,享乐者的天堂了。 韦皓天坐上豪华阔气的rolls-roycephantomtwo,随口吩咐司机一句:“回家。”但见马力强大的轿车如同魅影似地,奔腾穿梭在上海的街道上,其行动能力就和它的车款一模一样。 显而易见,这也是为郝蔓荻所买的车子。 在韦皓天固执的脑子里面,始终没有忘记少年时曾经看见的庞然大物,并且将它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心中。随著岁月的流逝,昔日的rolls-roycesilverghost已退流行,换成更新的车款。但“劳斯莱斯”这个厂牌,却和坐在它上面跳脚的小女孩相同,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那使得他无论如何都要买到“劳斯莱斯”,都要成为它的主人,也算是一种补偿心态。 豪华的房车安静地驶进占地宽广的韦公馆,韦皓天在门口下车,司机则将车子开进停车棚。 “太太呢?”这几乎是他每晚回家的标准问话模式,如果姆妈睡著了就问男管家,男管家一定会等到他回家才去睡觉。 “呃,太太……”姆妈还没睡,也因此而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太太怎么了?”韦皓天察觉情况不对劲,姆妈似乎面有难色。 “太太……太太不在家……”姆妈说得小小声,唯恐韦皓天发脾气,他果然脸色大变。 “都已经几点了,她还不在家?!”韦皓天忙碌了一天,也想念了她一天,她却故意给他来个空城计,气煞了韦皓天。 “这……”姆妈畏畏缩缩不敢答话,就怕说错话伤害他们夫妻和气,但情况好像由不得她。 “太太什么时候出去的?”韦皓天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火气渐渐升上来,越来越难以控制。 “您、您上班不久之后,她就出去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出去鬼混至少超过十个钟头,到现在还不回来! “这种情形有多久了?”他相信绝不会是第一次发生。 “已经、已经一个礼拜了……”姆妈万分不愿意将实情说出来,但韦皓天的脾气好像已经濒临发作边缘,逼得她不得不讲。 “一个礼拜?”那不就是从那个早上开始,就天天出去鬼混,好报复他逼她吃泡饭? “呃,老爷……”说实在的,姆妈也觉得硬逼她吃泡饭有点太过分,毕竟饮食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一时半刻哪改得了?就别要她改了。 “别再说了,张妈,你可以下去休息了。”韦皓天知道姆妈想劝他什么,但他不会改变心意,非要郝蔓荻乖乖认错不可。 “是,老爷。”姆妈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独自在客厅的韦皓天却越想越光火。 原来,她已经鬼混了一个礼拜。 每天早上他出门以后,就轮到她出去狂欢,而且她狂欢的手段还很高明,一定赶在他踏进家门前回家,让他误以为她始终乖乖待在家中,没有出门。 也或许他最近都太晚回来了,为了筹划竞选工部局的华董,他每天都搞到三更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又忍不住渴望与她温存,哪来的时间了解真相? ……可恶! “叫司机备车!”他要去把他那不尽责的妻子抓回来。 韦皓天要管家通知司机他要用车,结果车子才刚熄火,这会儿又得上路。 决心要将郝蔓荻逮回来的韦皓天,一场派对一场派对的找,最后终于在乔治家开的舞会找到她,她正开心地跟乔治跳舞。 一二三、一二三…… 快步舞向来能将舞会的气氛带到最高潮,男男女女都爱这种热情奔放的舞蹈。 一二三、一二三…… 郝蔓荻也爱这种轻快的舞蹈,并且是个中高手,就算穿著长礼服也没有阻碍,和大伙儿一样玩得尽兴。 韦皓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踏进舞会现场的。 大家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表情,都不禁停下脚步,闪到一边去。唯独已经玩疯了的郝蔓荻不知情,还在和乔治两手交握,跳得好不愉快。 “蔓荻。”一旁的陆洁雯对她挤眉弄眼,暗示她别再玩了,再玩下去就要大祸临头。 “啊?”郝蔓荻根本没发现韦皓天来了,朋友的暗示也不清不楚,还像个呆子一样发愣。 “那个……” “你好像玩得很高兴嘛,是不是该回家了?” 朋友挤眉弄眼的原因很简单,就出在她丈夫身上,他正两眼冒火地站在她身后,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急速转身的郝蔓荻因此而绊倒,柔软的身躯并且阴错阳差地撞进乔治的怀里,看得韦皓天更加火冒三丈。 “我来逮人呀!”韦皓天丝毫不给郝蔓荻留面子。“我怕你玩到忘了回家的路,特地来接你回家,快去拿大衣。” “我──”她看看周遭的朋友,大家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不要回家!”她才不要让人当成笑话对待。 “你不要回家?”他眯起眼,对她公然反抗极端不悦。 “对,我不要回家。”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骄傲的态度更加令人光火。 “我只是跟你结婚,又不是你的囚犯,凭什么凡事都要听你的?”她才不依。 郝蔓荻摆明了跟他作对,现在就看韦皓天怎么因应,会不会真的硬把她架走? “这是你自找的。”韦皓天晓得她那帮子朋友都在等著他闹笑话,好让他们有再次嚼舌根的机会。 “什么意思?”她又没有说错话,凭什么用这种阴森的语气威胁她── “啊──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这个土匪!” 既然大家都期待他会有精彩演出,他干脆称了大家的意,将郝蔓荻一把抱起,扛在肩膀上,好让他们见识他黄包车夫的臂力。 “放开我!放我下来!”郝蔓荻手脚一起来的攻击韦皓天,韦皓天只当她是蚊子咬,甩都不甩郝蔓荻。 “对不起,先失陪了。”他当著大家的面,将郝蔓荻“扛”出会场,大家只能张大了嘴,像个木头人呆著。 “……实在太惊人了!”被他过人臂力吓著的一票名门淑女,纷纷发出惊叹声。 “蔓荻这么大一个人,他就这么毫不费力地扛在肩膀上,还有多余的手打她的……” “屁股。” “洁雯!” 一群想吃又吃不到的社交名媛卯起来假正经,严厉指责用词不当的陆洁雯,只见她耸耸肩。 “要是我有那样的丈夫,可能也会像蔓荻一样又踢又叫。” 随著陆洁雯这话,大家不禁都同情起郝蔓荻来,被当场扛出舞会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但是他真的好强壮。”大伙儿叹气。 要知道,上流社会的男人,几乎找不到几个手臂有力的。就算身材高大,也多是外表称头,实际上担不了几两重的贵公子,哪能像韦皓天一样将郝蔓荻一肩扛起。 “唉!”好羡慕蔓荻。 一票名媛嘴里说不出口,其实心里都很羡慕郝蔓荻,认为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丈夫。 只不过这人人称羡的娇娇女,却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丈夫,甚至恨他恨得要死。 当然,韦皓天也没给她好脸色,将她用丢的丢上车不打紧,还警告她要是敢在司机面前乱说话就要她好看,害她不得不忍耐到回家以后才发脾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甫踏进客厅,她就生气跳脚。 “我这样对你还算客气了,我应该直接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让你出门才对!”他气呼呼地拔掉领带,脱下西装用力甩在沙发上,比谁比较生气。 “你阿木林、土匪、野蛮人!”她大小姐这一生从来未曾被人扛著走,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你敢又说我是阿木林?”听到这个字眼,韦皓天的眼睛迅远眯起、看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 “我……你本来就是阿木林,没水准!”她本来只是随便说说,怎知他的表情这么认真,害她只好也硬拗下去。 “只因为我从舞会上带走你,你就说我没水准、是阿木林,你倒还真行。”主持家务不会,给人乱安罪名的功夫倒是一把罩,和她那令人厌恶的父亲真像。 “好,我知道了。”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她不会知道厉害。“过去我恐怕是太纵容你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尽力改善状况。”一定要教会她谦卑。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表情总让她的心里觉得毛毛的,好像他决定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上海灯红酒绿,的确很吸引人,难怪你会流连忘返,这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够周详。” 他打哑谜似的说法,听得郝蔓荻更加头皮发麻,总觉得大祸临头。 “从明天开始,我们搬离上海。”他残忍决定道。“我们搬去郊区的别墅,远离上海,到时候看你怎么玩通宵?” “我不要!”一听到他们要搬离上海,郝蔓荻便激烈大叫。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他是一家之主,是这个家庭的主宰,她最好趁早适应。 “我不要!我不要离开上海!”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家庭的主宰,她就是不走。 “你还想要再一次被我扛在肩膀上吗?”他冷冷威胁,她果然闭嘴,再也不想当著大伙儿的面丢脸。 隔天早上,韦皓天随即要姆妈帮郝蔓荻打包行李,带到郊区别墅。包括姆妈、司机连同他们夫妇俩共四个人,朝著郊区别墅出发。 噗噗…… ***bbs.***bbs.***bbs.*** 韦皓天位于上海郊区的别墅,离上海约莫三个钟头的车程。而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一座庄园,它的面积大得吓人,足足有好几公顷。 郝蔓荻坐在车内,亲眼看见一棵又一棵的巨大法国梧桐树,在他们身边像溜滑梯一样滑过。修剪整齐的草坪,像是一疋绿色丝绒往前方不断延伸。草坪上面,摆满了白色的雕像,雕像四周有许多鸽子,悠闲地啄食和晒太阳。远方是一整片苍翠的树林,宽广看不到尽头,树林的后面还有一座人工湖,湖边并种植了一大片玫瑰,俨然就是个玫瑰园。 看见那一片各种颜色相间的美丽花朵,郝蔓荻其实很高兴,因为她最喜欢玫瑰。不过她不会表现出来,因为她气坏了,韦皓天根本一点都不尊重她,硬把她拖来这个荒凉的地方,就算玫瑰开得再美,她都不会多看它们一眼。 郝蔓荻下定决心要和韦皓天杠到底,因此尽管内心已经受到不小震撼,她的外表看起来依然镇定如常,这点教韦皓天相当失望,因为他真的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他这座庄园也是为她盖的。 明明是位在上海郊区,韦皓天偏偏有办法弄出一座法国庄园来,著实教人大开眼界。 从上著绿漆的雕花铁门开始,一直到主屋,光坐车就要花上三分钟。而位于后方的主屋,更是一栋庞然大物,气势宏伟非凡。 面对著蓝顶白墙的法式城堡,郝蔓荻有一种又回到法国的错觉。她以前在法国时,寒暑假都会跟随同学到他们位于乡间的庄园度假,这儿的感觉就跟那些庄园很像──不,是一模一样,根本就是法国的翻版。 “老爷,太太,欢迎你们来。” 庄园显然有很好的管理,他们才刚将车子停在主屋门口,男管家就等在门口,带领著一堆仆人向他们鞠躬问安。 “嗯,辛苦你了。”韦皓天将帽子交给男管家,只见男管家两手一拍,一群仆人便开始动起来,三两下搞定他们的行李。 郝蔓荻跟著韦皓天进入主屋,屋内一片金碧辉煌。举凡豪华的水晶吊灯、全套法式家具、雕花银饰柜,里面统统都有。 不只如此,通往二楼楼梯边的墙壁,甚至还贴上金箔。墙壁上并且挂满了油画和价值不菲的西洋古董雕塑,大厅的天花板也是阿波罗和缪斯的大型油画,说是一座小型美术馆,也不为过。 “你对这栋房子还满意吧?”始终得不到郝蔓荻回应的韦皓天,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开口问郝蔓荻。 这栋房子比起上海任何一栋洋楼都毫不逊色,甚至比她住过的法国乡间别墅都要好上几倍,但她就是不肯认输,说出心里话。 “我觉得不怎样啊!”并且很糟糕的做出相反的批评。“我在法国住过的别墅,都比这里豪华多了。” 这是谎言,但韦皓天不知道,只知道他被伤得好痛。 “都已经只剩下一张皮了,还是这么骄傲,不得不佩服你。”韦皓天亦毫不客气地反讽回去,两人的战争眼看著又要开始。 郝蔓荻明白他是在讽刺她家目前的经济状况,亦不甘心地回道。 “像我们这种世家子弟的骄傲,你这个黄包车夫不可能知道,因为从小教养相差太多。”他们从小就学习社交礼仪,吹奏西洋乐器,还得跟著家庭老师复习功课,可以说是接受精英训练长大的,见识自是不同。 “我倒觉得没有相差这么多。”他闻言冷笑,颇为佩服她自抬身价的功夫。“况且我也不认为你的教养好到哪里去,有一些名媛淑女,气质风度都比你好多了。”她连莉塔娜都比不上。 “你见过几个名媛淑女,还敢在这里跟人说大话?”被他冷嘲热讽的言语激怒,郝蔓荻气得脸都红起来。 “比你想像中的多。”他戳破她自以为是的想法。“我并不如你想像中的,是个阿木林、大老土。信不信由你,喜欢我的‘名媛淑女’还真不少,据我所知,‘宁波同乡会’的会长千金,就对我很有好感,她的气质教养都高出你一截。” 他是粗犷,他是不合时宜。但很奇怪,就有些女人特别钟爱他这一类型,并且大胆的跟他求爱,只是他都不搭理而已。 “既然你对她的印象这么好,那你干么不娶她,偏偏要娶我?!”不可讳言,他这招够狠,有效打中她的痛处。因为对方她也认识,而且对方的气质教养确实也像他说得那么好,连女孩子都忍不住喜欢她。 “我也不晓得自己得了什么失心疯!”韦皓天火冒三丈地承认错误。“不过,你放心,这痛苦不会太久。因为我正在考虑更正这项错误,运气好的话,或许我们两个很快就能解脱。”她也不必担心他教养不好,丢了她的脸! 韦皓天说完这些话以后,便怒气冲冲地往二楼主卧房里冲,完全不理一脸愕然的郝蔓荻。 郝蔓荻不知道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真有那个打算,只是一直觉得掌握不到他的心思,他真的很难懂。 “张妈,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吗?”高兴的时候火辣辣,不高兴的时候出口伤人,就算她再会回嘴,也难免会受伤。 郝蔓荻问一旁不知所措的姆妈。 “老爷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他不会随便发脾气,除非有人踩著他的痛处,不然他对人很好。”姆妈从韦皓天发达后就一直跟著他,就另一方面来说,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这点恐怕连四龙都比不上。 “你的意思是,我踩著了他的痛处?”郝蔓荻却是相反地除了她父亲之外,跟谁都不亲近,特别是下人。 “这我不敢说。”姆妈连忙躲避。“有没有踩到,只有太太自己心里知道,我不敢妄加猜测。” 姆妈话说得客气,其实就是在指责她踩著了韦皓天的痛处。只是她也很委屈,他先是逼她吃泡饭不说,接著又不经过她同意,强迫她搬来这里,她才不满呢! 想到韦皓天种种恶劣的行径,郝蔓荻决定今天晚上绝不跟韦皓天同房,藉此表达无言的抗议。 当天晚上,四周一片宁静,房间里面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安静得不得了。 郝蔓荻手里紧紧抱住枕头,坐在床上拉长耳朵聆听隔壁房里的一举一动。 “砰!” “嘶嘶!” “哗啦哗啦!” 隔壁房内的韦皓天,从摔东西到脱衣服到洗澡,无论做哪一件事情都发出极大的声响,相隔一扇门的郝蔓荻也跟著心惊肉跳,以为他会用力打开中间相连的门,要求她履行夫妻间的义务。 结果,他始终没打开那扇门,害她白操心了一夜。 第十章 隔天一早,郝蔓荻带著淡淡的黑眼圈下楼,心情坏透了。 她整夜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著,一直注意中间那扇门。但到天亮为止,那扇门始终关得紧紧的,门把连动都没动一下,气煞她郝大小姐。 是啦!没错啦!她是对他有所期待,那也是因为她习惯了嘛!她习惯他抱著她入眠,习惯他在半夜摇醒她与她缠绵,带领她飞向天堂,从结婚以来,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做这件事。 “早,太太,吃早饭了。”姆妈看见郝蔓荻下楼,连忙招呼她到饭厅,为她安排位子。 位于房屋侧边的饭厅,面积是客厅的一半,同样大得惊人,他们的早餐桌,就设在挑高的落地窗边。 韦皓天同样在看报纸,理都不理她,郝蔓荻的心情顿时更加恶劣,一大早就火气冲天。 “又是泡饭。”她噘高嘴,拉开韦皓天对面的椅子坐下,对著满桌子的酱菜皱眉。 韦皓天压根儿懒得理她,专心寻找报上有关于华董竞选的消息,他一定要打赢这一仗。 郝蔓荻反正自讨没趣,干脆转而专心吃早餐。但她真的很讨厌吃泡饭,尤其讨厌吃酱菜,真想不透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吃这些东西──咦,那个是? 不期然看见餐桌上出现了一样讨人喜欢的食物,郝蔓荻用筷子挟起其中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嗯,真好吃,不愧是“鲜得来”做的排骨年糕,好吃极了。 “不愿意吃泡饭,却喜欢吃排骨年糕,既然要学洋鬼子,为什么不干脆学得像一点儿,只吃面包过活就好了,干么还吃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她正吃得高兴,韦皓天却在一旁凉凉地削她,气得她快吐血。 “你想一大早就吵架吗?”她已经郁闷了一整夜,正愁没地方发脾气,他若真想吵架,她一定奉陪到底。 “我没这个闲功夫跟你吵架,还有更有趣的事等著我去做。”所以他敬谢不敏,她自个儿玩吧。 “还有更有趣的事?”她瞪大眼睛,看著他放下报纸推开椅子离开饭厅,不晓得他又要搞什么鬼。 答案在十分钟以后揭晓。 只见韦皓天身穿一套深褐色格子骑装,手持马鞭潇洒的走下楼梯,她才知道,原来所谓“更有趣的事”,是指骑马。 她心跳加速地看著他的装扮。坚挺的夏季毛呢布料强调出他的宽肩,向下收腰的剪裁使他倒三角的身材展露无遗,合身的马裤充分展现他强而有力的大腿,及膝的黑色马靴,使他看起来异常帅气。 郝蔓荻完全被吸引住了,久久说不出话。他平时穿西装已经够好看了,穿起骑装来更是不得了,看起来就像贵族。 “你干么一直盯著我?”心情一直好不起来的韦皓天,搞不懂她的目光为什么突然灼热起来,于是冷冷地问。 “谁……谁盯著你啊!”郝蔓荻死鸭子嘴硬,打死不承认自己看入迷。“我只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穿著衣服的猴子,觉得很新奇而已。” “穿著衣服的猴子?”韦皓天眯眼,知道她是在指他。 “对啊!”她耸肩。“有些人衣服穿得再好,外表打扮得再潇洒,还是脱离不了原来的影子,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努力装扮自己、改变自己,黄包车夫的出身还是紧紧跟著他,她就是这个意思。 紧紧勒住手中的马鞭,韦皓天有一秒钟的时间考虑狠狠抽郝蔓荻几鞭,最后还是忍住。 “不对劲就不要看,没人勉强你!”忿忿地丢下这一句话,韦皓天跨大脚步走出客厅,不跟她计较。 “谁要看啊,哼!”郝蔓荻气得将下巴转向另一边不看韦皓天。 正巧韦皓天也不想理她,并在马僮的协助下跳上黑色的骏马,马鞭一挥便跑得不见人影。 待他走后,郝蔓荻才将脸转回原来的位置,闷闷地看著空无一人的大门口。 ……什么嘛!骑马也不邀她,真是一个没风度的男人! 郝蔓荻基本上是一个优秀的女骑士,在法留学时期,还参加过当地举办的骑术比赛,获得了不少座奖杯。 她很爱骑马,只要有骑马的机会绝不放过。不过她虽然喜欢骑马,但还不至于喜欢到去求韦皓天的地步,她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呢! “张妈,帮我准备一些吐司、果酱和牛奶,我要再吃一次早餐。”并且不管他的禁令吃那些“洋鬼子”的食物,看他敢对她怎样? “好……好的,太太,我马上去拿。”两边都是主人,姆妈就算为难也得听令,按照郝蔓荻的指示去准备西式早餐。 郝蔓荻又重新回到餐桌上坐好,好整以暇地等待姆妈将桌面收拾干净,换上睽违已久的西式早餐。 她满足地看著眼前的吐司、果酱和牛奶,总觉得最后一次吃这些东西,是上个世纪的事,她简直想死它们了。 郝蔓荻优雅地拿起其中一片吐司,在上面抹上她最爱的苹果酱,放入嘴中细嚼慢咽,顺便欣赏一下外面的景色。 其实这座庄园真的很美,郝蔓荻在心里默认。 它不仅景色优美,并且占地宽广,又经过完善规划,俨然就是一座小型私家花园,难怪韦皓天会这么骄傲。 想起韦皓天,她就想起他连日来的恶劣行径,免不了一肚子火。但她也同时想起他穿著骑装的帅气模样,下腹不由得传来一股骚动。 她生气地嚼著吐司,骂自己没用。明明就和他吵架,还老想著他的拥抱、他的吻,人家根本无所谓,还快快乐乐地单独去骑马! 说来说去,郝蔓荻在意的就是他骑马不邀她,也没问她到底会不会骑马,就一个人驾驭骏马,享受驰骋之乐! 郝蔓荻以为韦皓天已经走远,独自勇闯树林,事实上他确实绕了一圈,让身体出了相当多的汗,才又回到主屋附近。 和郝蔓荻一样,他的心情也没多好。昨天她竟然该死地没有主动过来找他,任凭他一个人摔东西、脱衣服、洗澡,她却始终没有打开那扇相连的门。 或许他该把那扇门给拆了。 韦皓天郁郁地想。 他不该管什么上流社会的规矩──夫妻各睡一个房间,中间只隔一扇相连的门。这些规矩,对于增进夫妻感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韦皓天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遵守规矩,但他只要一想到郝蔓荻不久前对他说的话,立刻又觉得遵不遵守规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傻瓜。 我只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穿著衣服的猴子,觉得很新奇而已。 他忘不了她对他衣著的嘲讽,那比什么都要伤他。 为了配得上她,他勤看服装杂志,请教专业的裁缝师要怎么打扮才合宜,结果她却指责他是一只“穿著衣服的猴子”,无论他做任何打扮,她都不屑一顾。 讨好她,真的好难。 韦皓天万分沮丧,拉紧缰绳,轻轻踢脚,又重新绕了屋子一圈。 他知道她喜欢法国,就盖了座法式庄园,让她度假。知道她喜欢打扮,就从法国买了一个货柜的衣服,让她每天更换。 他还缺她什么?没有了!什么都不缺。他唯一缺她的,是一个出身显赫的丈夫,这点他做不到,因为他是个黄包车夫,一个该死的黄包车夫! 韦皓天从没有像此刻这么痛恨自己的出身过,虽然说父母没得选择,但他仍免不了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一出生就是个贱民?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他只能不断催促身下的马儿不断奔跑再奔跑,直到把自己搞到筋疲力尽为止。 “呼呼!”他累得都快没力气,到底已经跑几圈了? 身下的骏马扬起前蹄踢了几下,似乎也在抗议他过分操它。 韦皓天拍拍它的颈子安抚马匹,黑色的骏马这才安静下来。 “乖。”他赞美马儿的表现,要是郝蔓荻也这么听话就好了,他就不用伤脑筋了。 韦皓天才在埋怨郝蔓荻,不期然就看见郝蔓荻,她还坐在餐桌上吃早餐,吃些“洋鬼子”的食物。 郝蔓荻也没想到他竟然好死不死,就停在饭厅前面的大树下面,也吓了一跳。 两个人于是隔空对看,瞬也不瞬。 韦皓天的目光灼热,郝蔓荻也好不了多少,一样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拉回来。 他的头发因为骑骋奔驰,整个都乱掉。衬衫钮扣,因为激烈运动而松开几粒,裸露出宽阔的胸膛。 此刻的韦皓天看起来不再像贵族,反倒像一个在情场上闯荡多年的浪荡子,不一样的感觉,却发出同样致命的吸引力,看得郝蔓荻浑身血液沸腾,几乎无法自己。 就在此时,韦皓天慢慢地走向郝蔓荻。 一来是因为思念,二来是因为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欲望,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郝蔓荻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出卖她,只看见他骑著黑色的骏马,一步一步朝她走近,最后他们终于只隔著一片落地窗。 她应该立即起身走人,不然最低限度也应该将头转过去不看他,可不晓得怎么搞的,她就是动不了,身体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定住。 她无法克制自己与他四目相望,无法克制自己在他露出笑容时,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她甚至无法略过他跳下马的动作,因为真的好潇洒。 郝蔓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韦皓天推开落地窗的侧门进到饭厅,在她面前站定。 “你想干什么──”郝蔓荻方开口,韦皓天便伸出双臂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吻她。 郝蔓荻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个举动,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挣扎,几秒钟后,便臣服在他如火般的双唇,和绵密湿腻的亲吻之下,玉舌且与他共舞。 他们吻得难分难舍,气喘连连,胸膛起伏不已。 “嗯……”他们像是要将对方揉进身体似地彼此互相厮磨,郝蔓荻胸前的蓓蕾因此而变得脆弱敏感,像是被蜂针螫到般难受。 他们都还没有真正开始碰触对方,两人的呼吸就已经沉重不已,几乎管不住欲望。 她好想念他……咦,她的洋装? “放开我,你这个肮脏鬼!”猛然察觉身上的白色洋装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郝蔓荻挣扎抗议。 “你说我肮脏?”韦皓天的眼睛迅速眯起,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喜欢出言侮辱他,连在热吻的当头也不例外。 “当然脏了,你全身都是汗。”好臭! 郝蔓荻皱著鼻子,好像此刻才发现他全身布满了汗臭味,她却毫无知觉地与他拥吻,搞得自己现在全身也都是味道。 韦皓天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 “哈哈……”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他误会了…… “你笑什么?”郝蔓荻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笑,韦皓天却将她拦腰抱起走上二楼、关上门,两人共赴云雨。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接下来的几天,可以说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气氛最缓和的日子。 夜晚的激情不用说,那简直已经可以用“战况惨烈”来形容,他们的身体非常有默契,各方面都能配合,真正让他们诧异的是白天,即使没有上床,他们也能手牵手散步,或是相约一起去骑马,韦皓天并且发现她是一名非常好的女骑士,除了骑术精湛之外,也相当懂得怎么照顾马匹,这些都令他惊讶。 这天,他们又一起出来散步,享受美好早晨。 他们已经吃完早餐,而且韦皓天再也没有强迫她一定要吃泡饭,而是尊重她的选择,各人吃各人的。 所以,现在他们的早餐桌,变得非常拥挤。除了要容纳原先的泡饭之外,还得挪出空间放吐司、果酱和牛奶,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关系已有大幅度改善,至少已经懂得各退一步。 早上的空气非常新鲜,尤其漫步在树下,更能感受绿意所带来的好处。 深深吸入一口芳香的空气,韦皓天这座庄园到处种满了梧桐树。这些高大的法国梧桐衬得庄园更加充满异国风情,也显得他们手牵著手,一起漫步在大树下的举动更加浪漫,至少郝蔓荻就挺满意的。 他们总算暂时不再吵架。 郝蔓荻其实也很厌恶跟韦皓天吵架,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过他们虽然已经不再吵架,在床上也配合得很好,但总是“做得多、说得少”,这点就让她很不满意了。 她原本也不是那么想了解他,但随著时间慢慢过去,她开始觉得或许她应该改变这种想法。毕竟他们已经结婚,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了解,那岂不是闹笑话,会被人说她这个做太太的不尽责? 给自己找了各种理由,郝蔓荻说服自己,真的要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丈夫,于是随意开口问。 “我知道你以前是拉黄包车的,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崛起的?”并且以为这是个很好的话题,没想到韦皓天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僵直。 “你怎么突然对我的身世感兴趣起来了?你不是只管有漂亮的衣服可穿,有足够的钱可用就好了,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韦皓天最恨人提起他的身世,那会使他觉得矮人一截,那是他绝不允许的。 “我只是、只是……”她只是尝试著想当一个好太太,但他好像不领情,这让她很难堪。 “算了!”她气愤地甩掉他的手。“算我多此一举──” 郝蔓荻原本想甩开他,跑回主屋或者哪里都好,没想到根本甩不掉,又被他紧紧拉住。 他僵硬地与她对看,似乎在挣扎要不要给她答案。他知道只要满足她的好奇,她便会留下来对他甜甜微笑,让他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他若真的说出自己的过去,又会令他痛苦不堪,说不定还会引来她的嘲笑,真的是两难。 韦皓天和郝蔓荻,就在这大树下对峙,而这也是经常发生的状况,他们难得能够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事情。 “你不说就算了!”她受够了他的遮遮掩掩,单手撩起洋装裙摆就要走人。 “我说!”他投降拉住她,不想她多日来的笑靥因此消失。“我会满足你的好奇,所以──请留下来。”不要走。 “我原本就没打算要走的。”她好高兴他终于肯跟她分享心事,就算是一点点都好。 郝蔓荻异常兴奋的俏脸看起来分外美丽,韦皓天清清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郝蔓荻等得都快睡著了。 “我的父亲也是一名黄包车夫,每天辛苦地在街上拉车,赚取微薄的收入,试图让一家温饱。”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父亲,郝蔓荻不禁好奇他的家庭成员,他们结婚以来,她还没有见过他的父母,更何况是兄弟姊妹,听都没听过。 “你的父亲呢?”她好奇地问。 “死了。”他僵硬的回答。 “母亲呢?”她再问。 “也死了。”他还是那么僵硬。 “其他的兄弟姊妹呢?”她又问。“你应该会有一、两个兄弟或是姊妹吧?”不会那么倒楣像她是独生女。 “我有一个妹妹。”他说。 “那她人呢?”幸好,至少有伴…… “也死了。” 换句话说,他家已经死绝,除了他之外,再也没剩其他人。 “为什么会这样?”她既同情又好奇,真难想像这个世界有人像他这么悲惨。 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想问自己,但又不敢问,总觉得那跟自己有关,是他对环境不满的诅咒,间接造成的命运。 他真的不想回想那场熊熊大火,不想回想起那些仿佛无止境的哭号,但他的脑子就是不听话,耳朵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听那些痛苦的声音…… “皓天?”他精神恍惚的样子吓坏了郝蔓荻,只得赶紧摇摇他的手,要他回神。 韦皓天困惑地看著郝蔓荻,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过了好几秒钟才想起一切。 “没什么,我很好,说到哪儿了?”他勒令自己不能沉浸在过去的回忆,特别是在郝蔓荻面前。 “说到你的家人都呃,都已经不在人世……”就算她平时再骄纵,也没办法不对这件事表现出同情,或说出不好听的话。 “对,他们都死了。”他的神情一凛,好像这件事跟他无关一样。“我全家都死光之后,我的身上没有半毛钱,就到西藏北路的泥城桥下一带打混,跟人家租黄包车来拉,勉强过活。” 西藏北路的泥城桥下一带,算是黄包车比较集中的地方,无论是要租车或是打架都有人照应,像他这种落单的孤儿,更需要这类的靠山。 “后来,我看见有客人欺侮同行的兄弟,便过去声援,结果被到泥城桥附近的商老爷子看中,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包车夫?”所谓包车夫,就是专门为某位老板拉车,而不必上街抢客人,有点像是私人司机,但又不太一样,黄包车夫要苦多了。 “我当然说好。”韦皓天回忆道。“商老爷子对我很好,不但供吃供住,最后还收我为义子,提拔我进入帮派,期许我将来能成为维均的左右手,在上海闯出一番大事业。” “商维钧,就是那个在婚礼上害我出糗的人吗?”她没忘记那张漂亮到不像话的脸孔,是如何地带著笑意,一脚将她勾进湖里面去。 “你自找的。”他还是那般维护结拜兄弟,气煞了郝蔓荻,不过她也找不到话反驳就是。 “后来呢?你真的加入帮派了?”她是听过他黄包车夫的背景,但从来不知道他还曾加入过帮派。 “很短的时间。”他承认。“我加入大概一年以后,就发现自己对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没兴趣,我有更大的志向。” 黑道大亨固然也是一种扬名立万的方法,但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仅止于此,况且还有维钧挡著,就算他再拚命,帮派也不会是他的。最重要的是,成为黑帮老大,并不会使他的身分提高,实现拥有她的梦想,所以他选择退出帮派,另起炉灶。 “但是商老爷子同意吗?”郝蔓荻颇有疑问。“我听说加入帮派进出都有规矩,稍不注意,就会惹祸上身。”非常恐怖。 “没错,但是只要老爷子同意就可以。”韦皓天点头。“商老爷子不但同意我退出帮派,还借了我一大笔资金,让我去试运气。” “结果你成功了。”她只能说他的运气非常好,上海多得是血本无归的投机客,比如她爹地。 “花了很多心血。”他的运气再好,不努力都没有用。 “这倒是。”想起朋友们的批评,她不由自主地点头。“我朋友说你是捞帽子高手,赚钱的手段非常残忍。” 又是捞又是削的,所有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而且下起手来毫不手软,她还记得小时候曾到过几个家里同是开银行的朋友家里玩,听说他们家的银行也是被他给并吞掉,或遭受到被他支解的命运。 郝蔓荻不客气的说法让韦皓天顿了一下,身体又开始僵硬,脸也往下拉,所有曾经美好的气氛不再,但郝蔓荻毫无知觉。 “接下来呢?”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急忙催促他往下说。“接下来的情节是怎么发展,快告诉我!”她以为自己正在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还把韦皓天当成书中的男主角,更加引发他的不悦。 “没有了。”他不想像小丑一样娱乐她,更不希望自己痛苦的往事暴露在她面前,那会让他产生一股……自卑。 “没有了?怎么可能没有了?你不要骗我。”可郝蔓荻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想法,一直追问。 “没有就是没有,你还要我说什么?”他烦躁地打掉她的兴奋,希望她别再问了。 冷不防碰了一鼻子灰,郝蔓荻既失望又愤怒,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傻,干么突然想要去了解他?人家又不领情。 “我回屋里去了。”她才不要留下来和他大眼瞪小眼,伤眼睛! “等一等,蔓荻!”他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之后两人铁定又吵架,他们这几天来的和睦相处也会形同泡影。 “等什么等啊?反正你又不想跟我说话,我干么留下来讨人厌?”她挣扎著想甩开他的手,韦皓天却始终握得紧紧地,不肯放开。 他不是不想跟她说话,而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他们之间充满了太多恨意和激情,却都无意敞开心胸让对方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他尤其困难。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话。”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尝试著解释。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老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她摸不著头绪?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她是他的梦想,他多年来的奋斗目标,只是一旦拥有梦想,他才发现原来保有梦想是如此困难,那使得他更加焦虑。 “?”郝蔓荻不知道他在迟疑什么,瞠著一双明亮的大眼,等待他的答案。 韦皓天犹豫了半天,始终无法坦然地告诉她内心的想法,只得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靠在大树的树干上,用热吻封住她的嘴,用另一种方式回答郝蔓荻。 郝蔓荻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吻她,而且力道这么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她直觉性地张开樱唇反应,不然她会无法呼吸。然而等她张开樱唇,接受他的邀请与他共舞以后,她才发现真的不能呼吸,他们的舌头几乎缠在一块儿。 “嗯……”在他热烈的引导之下,她几乎忘了先前的问题,脑中只有他的吻。 “嗯……”在他强而有力的拥抱之中,她忘了生气,只感觉到自己的耳、嘴、鼻没有一处不是充满他的味道。 他们在巨大的梧桐树下,尽情展现热情。 远处的草坪上,鸽子正低头专心吃地上的饲料,树林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有他们不间断的激情破坏这座法式庄园的宁静,他们都被无法压抑的欲望击垮了,锁在彼此的身体里面无法出来,却又不肯敞开心怀面对彼此的灵魂,只得用最激烈的身体语言代替。 “呼……”激情过后,他们慢慢地从天堂回到地面,两人都气喘不已。 郝蔓荻困惑地注视正在为她温柔拭汗的韦皓天,突然觉得他更难懂,更不尊重她。 她问他的过去,他只讲了他想讲的部分。等她进一步追问,他就用性爱转移焦点。难道,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供他发泄精力的洋娃娃,连当个谈心对象都构不上资格? “……我不要这样。”她推开他,抚平身上的洋装,不想她只是一个泄欲工具。 “蔓荻?”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这反应,因此而困惑不已。 “这不是我想要的!”她不要动不动就被他拉上床,但是若真正问她想要什么,她又答不上来,因为她自己也很困惑。 “蔓荻!”韦皓天猜不透她的心思,更阻止不了她离去的脚步。他懊恼地用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发现,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 他以为她喜欢他在床上的表现,以为她喜欢跟他做爱,那也是他们最没有争议的时刻。 他知道她看不起他,嫌弃他的出身,但他以为她至少喜欢他的吻、喜欢他的拥抱,但如今看来,好像又是他会错意,她根本不喜欢这些。 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 能给的他都给了,衣服、珠宝、洋房、车子,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他从来不吝啬,她到底还想要什么? 想起她激烈的言语,困惑的表情,韦皓天顿时更为沮丧,一时之间不想面对郝蔓荻。 他走到马厩,要求马僮备马,用骑马来发泄他郁闷的心情。 “嘶──”跃上马后,他拉紧缰绳策马狂奔,希望藉此把痛苦全部忘掉,都忘掉!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