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寻夫计》 第一章 死而附生 娘说我出生就带着异象——那年,是朔方的六月,可是却天降大雪,连三日未见稍停,直到我呱呱坠地。要是我是个儿子,这种异象或者有什么积极的含义,相信巫祝也会引导百姓们给这个男孩子赋予一些神话的色彩,比如他可能会上战场,立奇功;比如他可能会上朝堂,建伟业,反正一定会在未来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最不济也会成为一个农业专家,比如像神农,带领一方百姓从此走向丰衣足食的好年代。可惜生出来的我,是个女孩,在大雍朝这个重男轻女的国度里,这事就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或者祷告神庙的必要,于是这么奇异的事情就被湮灭了。 但是事件本身就透着一股灵异,我想要平淡都不可能。 就仿佛小时候听过的说书先生的弦子一拨,高亢的嗓子一扯, 带着浓郁的沙漠沙砺子味的朔方口音一出:“话说……” 话说,我,祁采釆,朔方安抚使祁隆的女儿,当朝太子妃,死了。死因是鸡骨头卡到嗓子眼。 这个死法很不上台面很不文艺也很不符合太子妃身份且有损皇家颜面。所以,我听到坊间流传的太子妃死因都是说因着东宫太子府走水,惊到了被囚居在有小冷宫之称的清悟宫的太子妃,简单地说,太子妃被吓死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端着茶盅的手哆嗦了不止一下,上好的茶汤撒了我一裙幅。我果然是出生在六月飞雪时候的人,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卓尔不凡,死便死了,却又活了。借着吏部尚书沈知味家千金沈小慎的身体活了。 说起这个小慎,在太子府我是经常听太子侧妃姜鹭闲说起的, “啊,姐姐,听说这个沈小慎文采极好的,太子当年喜欢的不得了。两岁的时候就被指婚给了太子,写的那些诗词,坊间都在传唱,太子也誊抄了她的不少诗词呢,可惜了,要不是生有恶疾,咱俩这样的粗人,也不可能侍奉太子呀。真是人生无常啊” 大笑一声我说呸,我知道姜鹭闲说这些是气我。不过话说,当年听见这个沈小慎,觉得就是个狐媚子,而今,却用了她的身体。 太子喜欢这个女子的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知道我的活动范围,就在沈府偌大的宅子里的东园,平常就是两个丫头供使唤,一个婆子值夜,为的是怕人多嘴杂,说出去我并没有多么恶的“疾”。前段时间小慎真正大病时候,添的使唤丫头婆子的,一个个都被指使出了园子。爹和娘为此有点内疚,我倒无所谓,在清悟宫,我也只有金珠和钿儿两个丫头,还被那个太子克扣米面粮油的,不也一样好好活着吗? 其实并没有好好活着,终于还是因为走水时不幸啃着鸡骨头而被噎死了。 听说太子哀恸不能自抑,请奏皇上,准停灵二十七日,予皇家葬礼,赐太子妃娘家黄金十锭,擢朔方安抚使使祁隆,也就是太子妃我的亲爹一品护国大将军聊以慰……听说葬礼风光无限,县京万人空巷,皆去观礼了太子妃出殡。可惜作为主角,因诸多限制,我没有亲临。说是此后很多日子,县京城的茶肆酒楼就刚满十六岁便惨死的太子妃的正史、野史和秘史展开了内容丰富的讨论和争执,正方、辩方和第三方常常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如这旱了大半年的县京的天气--暴烈、干燥。京城里已经出现了好几例瘸腿断胳膊事件,这很令大理寺卿伤脑筋,毕竟这几例里有官二代和富二代,而官一代和富一代们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没错,于是事件愈演愈烈,终于演变成官官之争、富富之争、官富之争还有穷穷之争。国子监自然不能人后,太博士们协同在朝的,在野的、结党的、不群的大文豪,小文人们纷纷写出了《伤太子妃》、《太子妃殇》、《再见太子妃》以及《不可能见太子妃》等催人泪下的深度好文。 听到这些,我竟无言以对。十六年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享受了三年令人艳羡的皇室生活,却还有一年是在冷宫度过,只有前十三年也许才是采釆心心念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罢。 关于太子的哀恸,我必须嗤之以鼻,他真会做作,“我”活在他家的时候,他听那个姜鹭闲谗言,把“我”打入了冷宫!各种虐待,还有姜鹭闲骗我说太子薨了,害我被鸡骨头卡死,凡此种种这仇不报都非君子!只是不知道我远在朔方郡的爹娘知道我死了,该是怎么样的恸。我要好好活着,我还要去见我的爹娘。 我曾在月圆之夜,月缺之夜都试探了,看有没有可能离开小慎的身体,我模仿过年节时巫祝跳大神的样子,惜乎无论我如何上蹿下跳,念念有词,焚香祷告,都没什么用,记得有一次被丫鬟花坞看到过,忘不了那丫头错愕的眼神,想来她们的主子,一直是稳重的。后来过了二十七日,太子妃采采下葬,我再也不敢试了,我离开小慎的身体,我去哪? 在沈府的日子是简单的,反正也不让我出门,我就每天吃了睡。日子在溜走,感觉自己的变化也慢慢来了。看见日出日落,居然有很多美妙的词句会脱口而出,喜欢伏案写写画画了,而且好像一直就会。对沈家爹娘有种自然的亲近,而且有一些模糊的对事对物对人对景的记忆,总是呼之欲出,我想,这大约是小慎的东西吧,全部给了我。以前在太子府听说小慎的时候就不喜欢,觉得这个会诗词歌赋的女子应该是如姜鹭闲一样叫人厌恶的。现在,自己却有了很多风花雪月的东西。我有点惶恐,我是要像我祁采采的父亲,护国大将军一样上战场保家卫国的女儿郎啊。现在好了,瘦弱的连多走几步都喘,这不行,需要锻炼。 每天,沈府的娘都会过来看我。她真的很好,是一个好母亲,只是我不明白这样细致入微的母亲,怎么把自己亲生的孩子养那么瘦,还差点养死呢,叫人头疼。 第二章 我是小慎 每天和娘呆一会,就知道更多小慎的故事了。 “你两岁的时候,娘带你入宫,见着皇太后不哭不闹,小讷比你大,一看皇宫阵仗吓得哇哇大哭,那边府里你那婶娘气的要打她。就那次,太后说你端庄大气,看上了你,把你指婚给了太子” 我就不信一个两岁的娃娃能多端庄,怕是当时根本不知道害怕吧。看娘讲的心驰,这话我生生憋了回去。 “你被指婚给太子,那边府里好几年快气死了呢。” 感觉娘很不喜欢那边,也就是小慎的叔父沈知白一家。 “你还记得不,你8岁那年咱们全家,还有那边府里也一起去了杭州省亲,你写了六首《忆江南》,那时候,县京人都在传抄你的诗词呢,都说你是大才女呢。” 我能说我记不得吗? 第一首、江南雨,疏密织轻纱。石发苔斑迷鸟道,绿携天势入人家。霁见半城花。 第二首、西湖忆,浓淡最相宜。绿盖芙蓉嘉曲院,垂条杨柳茜苏堤,买个小船儿。 第三首、扬州夜,沈醉瘦西湖。簇乐绿妆明画艇,抵桥红药黯游凫,摇过采菱姝。 第四首、蓑笠叟,一钓一铜壶。未学陶潜栽五柳,直追张翰为莼鲈,庙殿又何如。 第五首、江南雪,横玉白蘋洲。一例梅舒相对看,须臾三弄不教愁。兴废两悠悠。 第六首、杭州梦,居老不思回。此处家家都姓柳,孤山蕊蕊尽呼梅。泛舸效鸱夷。 听着母亲一脸骄傲地用吴侬软语低诵着,我想这就是一个做母亲的骄傲吧。哪怕小慎写这几首词已经过了好几年,母亲还能一字不拉地背下来,不过话说,小慎写这些玩意,比我强哪去了,突然觉得酸溜溜的…… 小慎的记忆不能说在我脑海里完全没有,就是因为有,而杂,和我拥有的记忆总会重叠,冲突,搞得我很多时候很狼狈,我闹不清楚我到底是采采还是小慎了。 我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妖怪,这个我真的很苦恼。我并不是不喜欢小慎的长相和身体,我经常在照镜子时赞叹这张脸说良心话比祁采采的脸更好看些,有着时下流行的锥子形,皇宫里新纳的那些贵人们,都是这么个长相,想来是最近流行的,当然了,我最近一次去皇宫是一年前还没被那个面具男塞到清悟宫醒脾气去之前,给皇上我那老公爹祝寿的时候看到那些个贵人舞伎的。因为喜欢极了她们的脸型,我尝试着把面具男的佩刀在脸上比划了一下,考虑到会见血,会留疤,还有可能会死人,我就放弃了。看来我也不能免俗,非常跟着流行趋势的。只是不知道今年流行什么脸型了,反正不会是多边的,以我最孱弱的审美观念来想。 不过晚上的时候,我会想我朔方郡的爹娘,想的想哭。虽然我也喜欢沈府的爹娘,但我猜这是小慎的思想。 有时候会想起那个面具男,还有他身边的姜鹭闲,那对猴男女。咽不下这口气,总得想法报复回去他们对我的坏。 身体一天天在康复,我也大张旗鼓地开始练武。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见到那个面具男,感觉越发无助。 练武是个好主意。那天,风轻日丽,我坐在假山上的小亭里给有些午困恹恹的娘说大病一场,突然有很多人生感悟,比如时间如白骥过隙,比如你永远不知道不幸和明天谁先到来,比如少年强则国家强,还比如生命在于运动,四体不勤的生命是浪费粮食是可耻可悲的等等。 娘从恹恹中惊觉,见我讲的慷慨,不忍心拂了我的意,估摸还是有对不起小慎的因素在里头,况且练武也算散了可怜的女儿的心,于是点头同意,只是内疚没法给我请个师傅,毕竟我生的病是没法见人的。 我说不要师傅不要啦,我房里有那么多书,横竖能挑出一两本自己揣摩的。让娘放心了,不出半年,还她一个身体心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女儿。 于是白天的我,一招一式绝不含糊地练着。那些招式,是我从小就印到骨子里的东西,我只是在复习。所做这些,隐隐就是一个目标,我早晚要逃离这个樊笼。 晚上一定我会看书,美人肩琉璃灯罩透出淡淡的光。照着或倚榻或伏案的我,这是小慎的习惯吧,烛光将我读书时的影子泼到墙上,比本人要高大许多。一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的女子,是伟大的,也是值得每个人敬重的,我就很敬重目前的我。 我的每天是充实而忙碌的,有时候累了歇息的时候,我会认真琢磨小慎这个女子,会想这八年,她是如何度过的,一步不能出这个园子。因为两岁那年主宰这个国家的王的一句话,她便不再是她自己。就是她“恶疾”好了,她也终身不能再嫁了,哪个胆子土肥圆的,敢娶一个有过“恶疾”,不能宜家宜室宜生养的太子弃妃呢? 每每想到这,便顿生悲悯悲愤之情,替小慎不甘,早晚摆那面具男一道,解解心头之恨。 花坞和苹汀两个丫头,惊异于主子变化的同时,也被我强迫着开始习武。采采没有训练自幼的贴身丫鬟钏儿成一代影卫,实属遗憾,这个遗憾不能再有。未来,要从这两个丫头抓起。 于是东园热气腾腾地开始了一场“武装”革命。 马步、歇步、虚步、勾拳、推拳、亮掌、仰身,跌扑,旋子……这俩丫头在我的带领下,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雷打不动三个时辰的习武,看得出来,花坞和苹汀已经是苦不堪言了。其实我也很累,小慎的身体底子太弱,我必须要她尽快强壮起来,我的梦想,不在东宫,不在东园,在江湖,在天涯。 第三章 练武强身 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狼多,睡的比猪沉,过的比牛累,这是目前我们主仆三人的状况。 但是效果却在不经意间凸显了出来。 四更时分,窗外一声檐瓦的碎裂声,还没等我起床去看,睡在碧纱橱外的两个丫鬟,如箭般射了出去。 不一会,一个哭爹喊娘的声音凄厉地响起,这个蟊贼胆子不小,敢到当朝吏部尚书家里偷窃。 看着挽着袖子打的不亦乐乎的两个丫鬟,我不仅莞尔。我认识她们的时候,柔柔的性子,花坞见到小虫子都会吓的大哭一场,我那时候还感慨,果然是尚书家的丫头,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金贵呢。这练武几个月来,明显活泼外向胆大了许多。果然运动改变性格,知识改变命运。 大路朝天走,江湖横着飘。 怯乎我的小飞刀。 身后十三兄弟,昂首领风骚。 不畏公卿辈,杀头都不逃。 闲来没事找人聊。 怕我干么,我又未成妖,我又没谈你妹,瘪了瘦荷包。 蝇头小楷誊写完这首词,我感觉很满意。在朔方时候我娘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才女,可我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要保家济国的,总也不屑学什么诗词歌赋。现在提笔就来,只是少了许多小慎的婉约柔媚。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是习惯了沈府的生活,习惯了小慎的身体。我知道,从东宫太子府走水那天,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祁采采了,没有那个倔强,不讨人喜,傻傻的,总也斗不过,也不屑和太子斗和姜鹭闲斗的太子妃了。好在思想是我的,有哲学家说过,我思故我在。我还能思想,所以我知道我是活着的,沈府的老爷夫人能看到小慎的身体,他们也是快乐的,小慎活着。其实真正悲情的,是我朔方的爹娘,他们以为我死了。 这是一个很叫人无语的结果。事态的中心人物是我,只有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担。一方面,我是祁采采,一方面,我是小慎。 关于小慎,我从听说这个孩子开始就是不喜欢的。无论我爱不爱太子,毕竟她也算是我的情敌之一,或者说,她要是没有什么疾病,我就会和我爱的人自由驰骋在朔方,不用替代她去嫁给太子了,综上所述,我都没法喜欢她。这里面自然是不客观和有偏见的。也只是在我鸠占鹊巢后,慢慢从别人嘴里才真正了解了她。 习武的间隙,将自己的身子摊在东园厚厚的草陂上,听着嘹唳的雁叫从南至北,又从北至南,我知道,在沈府,我度过了我生命的又一年。 …… 泰和四十年深冬,夜,无雪。 倒挂在屋檐下已经小半个时辰,屋内人似在看书。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另一个人的到来,因为,面前的帛本连一页都不曾翻过。 我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耗着。 在沈府这一年里,日子平淡,如死水无澜,却催生了我无穷尽的推理才能。我知道了小慎并没有什么不能嫁人的“恶疾”,那么,是什么原因令沈尚书放弃了与太子联姻的机会呢?要说是沈府高傲,在太后之后不愿再送沈姓女子入宫,但是,沈尚书的弟弟沈知白的女儿沈小讷却嫁给了皇子谦……凡此种种,无不预示着一个可能,那就是太子不可能继位! 每念及此,我总是很焦躁,我不知道我的推理是不是符合逻辑,所以我就想知道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似乎嗅到了太子身边一丝冰凉的,危险的气息,我突然很想救他,不甘心他就这样败给姜家。 然而我怎样才能堂而皇之离开沈府,进入太子府呢? 我设想了好多种接近太子的办法,比如从天而降,一个不稳,跌入太子怀中,但我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办法无耻且高危,我估计我还在半空的时候就会被太子影卫给一剑贯喉。要么我在街上买脂粉没带钱,然后太子出现,怒斥了店家对我不掏钱还想拿走玫瑰香粉的鄙视,然后甩出一张银票,厉声说不用找零,帮我买下了那盒粉,我第二次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一是我绝无可能光明正大在街上溜达,二是太子自打他14岁被人刺杀眇一目后,极少出现在人民群众多的地方。要么,要么在太子夜读的时候,我一袭白衣,我衣袂飘飘,吟哦着小词长诗,逡巡在太子窗边,然后成功引起了…大内侍卫的注意…… 当所有的方法都否了的时候,我只有靠了解沈知味--我现在的爹的想法来帮助我了。 当夜入二更,一个纤细的人影来到了屋内。安静了一晚上的沈知味起身揖到“你来了”。 终于来了,我不敢稍动。也许今晚,我就可以知道所有我想知道的真相,那么,也就不枉我这些天的倒挂了。每次到曙鸡唱白我才回屋,照照镜子,脸都大了好多。 来人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一惊,这人是何身份,令一贯傲气的尚书这么客气。 “沈大人,琴泣是带姜大人的话来的。或者,皇上最近要御驾亲征了,说是着太子监国。” 我又是一惊,难道边关形势吃紧,不然为何皇上要亲征?他要去哪里,可是朔方?我心揪的难受。 “此信可靠吗?” “姜太傅给的消息,大人不应该怀疑才对。” “下官唐突。” “此事紧急。大人,您是六部之首,所谓武官死于战,文官死于谏……” “明白了。” “那么,我去回姜太傅姜大人了。” “不敢强留。” …… 其实我一直不会揣摩人心,揣摩所谓的话里有话。但是这几句对白,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姜太傅是要沈家父亲上朝死谏,力劝皇上不要御驾亲征,我想这不是为了皇上着想,怕皇上龙体劳顿,或者一个不慎死掉啥的,只是因为不想叫太子监国。谁都知道监国是什么意思,完全就是对接班人的锻炼,这种机会绝不能给太子。那么说,姜太傅和沈尚书是一伙的,是辅佐皇子谦而阻挡太子谆的。那么,小慎的不嫁,就是一个阳谋了,赤裸裸地摆在皇上面前的不与太子联姻,你还无话可说。 第四章 皇帝亲征 我被我的聪敏惊出一头汗。这么聪敏,是采采吗?应该是小慎了。一文一武的合体,可以在戒备森严的尚书府踏雪无痕,可以把别人听的一头雾水的对话理解的清楚明白,这样的我,大约就是别人说的,可以佛挡杀佛,鬼挡弑鬼了吧。 回到东园,花坞和萍汀俩丫头睡得呼呼地,想是白天练武累了。值夜的婆子斜倚着门框也在睡,静谧的东园,只有我在蹑行。 这个不能说明我的下人们比较笨,懒,蠢的,其实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我轻功已然回到了最高峰值,老天还是眷宠我的。 朔方的娘和沈府的娘,都是恭敬礼佛的人。想来,世间万物总有些因果,比如报应,比如轮回,比如运命,这样说很不唯物,但是是事实。哪怕这事实,你想说,太奇怪,没见过没听过。你要知道,你在这婆娑世界,其实什么都不是,便是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你所知道的,还是极少极少一点。你可以质疑,但不能武断说没有,比如,我的存在。 能令皇上亲征的缘由是什么?战况危急到什么状态? 我很少会失眠,朔方的娘亲总说我是无心无肺,可是为什么,在这沈府,我常常会失眠,今夜,更是数羊数到了天亮。 第二天晌午,便是在东园的我,也嗅到了一丝的不安。眼皮一直一直跳,总觉得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花坞这丫头一贯机敏些,叫她出了园子,去打探消息。 过了好久,消息传过来了。说西北部雁关失守,契丹最高将领南面都统军,曹王耶律挞不野和契丹皇帝耶律班率兵三十万,一路挥师,雁关都部署杨宗英战死,八城沦陷,数十万军民被俘……听到这里,我很不厚道地长舒一口气,我真的永远不能站在一个为国为苍生的角度看问题,只要战事吃紧的不是朔方就好。然而我立即就谴责了自己的目光浅短,很没有一个曾经的太子妃该有的广阔胸襟,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而我现在就是一芥虽然养在深府大院,却不能宜家宜室的p民眼光浅短就没有必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 接着的消息是,早朝时和沈尚书交好的四五个大臣力劝皇上不要北征,未果,便以头抢地尔,听说长春殿的大柱子立时便血迹斑斑,两个体弱的老年大臣,还顺便晕了过去,被宫里的几个小太监抬回了各自的家着太医诊治。 听说朝廷盛怒,减这几个大臣三月俸银,下旨凡再有死谏的,流放九千里,永不录用。 突然就想起昨夜的那句话:“武官死于战,文官死于谏”。尚书是领命了,可是谏死的人里没有尚书。 果然老奸巨猾。 对于小慎的父亲,现在也是我的父亲沈尚书,后来我了解的很多事情证明了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在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上并没有做到那么干净磊落。每每有些趋炎附势,虽说父亲还是当朝太后的侄子,吏部尚书。再比如他的书房起名万筠斋,但他却不能如他喜欢的竹子那样,宁折不弯。这是个很奇妙的事情,人就是这样,心口不一,表现的越是冠冕堂皇的,内里便越是猥琐不堪。比如尚书,在宅子里养万杆竹,自诩人如竹君子,却又不学高洁,自欺欺人罢。 又十日,皇上北征。着太子监国,着侍卫亲军副督指挥使裘彦信为征北行营都统,着皇子谦为征北行营参谋军事,统帅四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姜贵妃一路不舍,哭晕在十八里长亭外。不知道皇上看到梨花带雨的贵妃,心里会怎样想,你生生地带走了她的儿子,留下了太子。想这样的事情,该让姜贵妃是如何地恨得咬牙切齿啊。 从小生活在朔方,见的最多的就是马贼侵犯边关百姓。曾经也会跟着爹,跟着石熙哉,在扬雪的天气,飞尘的时候,快马加鞭,去追赶那些或者抢掠,或者杀戮了边关百姓的马贼。那种嘶喊,那种搏斗,那种看着敌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生根,我以为那就是战争了。到了这次皇上亲征,京城里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我才知道,我一直是生活在一种怎样的和平中。 夜里,我燃起三炷香,深深地跪了下去,为西北的百姓祈福,为大雍的出征将士祈福。 我本该是去沙场的,可是,太子却在这。 一丝羞赧上了我的脸颊,我到底是怎么了? 在东宫的时候,我是厌恶他的,为什么入了小慎的身体,我是如此地放不下这个男人呢? 县京城里,一派沸腾。 战争带给人的,会是一些很复杂的情绪。悲观主义者会认为战事一定是吃紧的,不然如何能让已步入暮年身体还不很好的皇上亲临沙场,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信号,据某山某寺某一得道高僧曾在190年前预言,大雍只能存在一个上元甲子,而今年恰好是大雍建朝180年。县京位于大雍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来也是奇力怪神、八卦是非的摇篮,这种说法比如插上了翅膀,一时间传遍大雍。山巅江徼,帝都僻乡的大寺野庙,登时祈福之香火茂盛,和尚们也普遍日见肥硕起来。 乐观主义者是认为皇帝亲征,自然不会落败,契丹那几个蟊贼安能与堂堂大雍争强。这是大雍开国在位皇上的第二次亲征,上次的亲征,是距今70年前的圣宗皇帝,那次皇帝挥师北上,血屠蒙兀皇族,生俘数万蒙兀百姓,简单说,就是灭了蒙兀国。 蒙兀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拥有广袤无际草原,无论男女,从八九岁便入军营磨炼,至十五六岁留下佼佼者,其余归入民间以农牧广积畜,实仓廪。人人皆是兵士,人人骁勇善战,就是在北夷诸国、诸部落,也很少有这样强悍的民族。故而才会不屑大雍的威压,敢于大雍为敌。然而,还是被大雍灭了,而且灭的人,还是大雍的皇帝,蒙兀的外孙,圣宗皇帝。那次的骄人战绩,70年来,叫坊间男人一说起圣宗皇帝,便热血沸腾。不管当时屠他国是怎样惨烈,总之是我们胜了,便是王道! 不能也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是如何了,听老辈人讲,当时和蒙兀划界的塔马河河色猩红,三年不改。 第五章 一见千年 小时候我在朔方时,军营里的将士常常会讲起圣宗皇帝,毁誉参半。有说他英武的,有说他残暴的,不管怎么说,圣宗,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爹,当朝太子的爷爷,凭着杀伐果敢,威震外夷,边境祥和数十年。圣宗皇帝的故事,可以讲三天三夜。 说起圣宗皇帝,就不得不讲起他的母亲,蒙兀国公主瑟弥惹。 某一年的秋天,空气都是充满着暧昧的味道的一个季节。蒙兀国公最小的妹妹瑟弥惹带着两个侍女一路追猎一只梅花鹿,从日出的时候,到了日暮,骑在马背上的三个姑娘迷路了…… 谁又能知道,那不远不近一直出现在小公主眼可及,箭不可及范围内的那只梅花鹿,是不是上天派下来,引导她和当时还是皇太子的高宗皇帝相遇呢? 那年的高宗皇帝,还很年轻。他遵循父皇的意思,正在大雍国沿境历练。 彼时的塔马山脉,层林尽染。太子一身玄色长衣,配着那柄传世的长剑,不孤独,也不狷狂,就那样安静地立在一棵老松下,看着由远及近的公主。 彼时的红叶,漫天,地上遍铺着红的,黄的,以及还有些残绿的叶子,厚厚地,散发出只有这样鲜有人迹才会有的山林的泥腥味道。昃日的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林隙,洒一些斑白在太子身上,一切的景致都在这个男人身边褪色,转而消失……彷佛天地间只有这个男人,有鸟儿的唧啾,有不知名的野兽的远啸,还有三个疲惫不堪却看到这个安静男人后,立时护在公主面前的侍女,这些统统都不能阻挡公主走向太子的脚步。 确定地说,两人当时都没有说话,那种一见便是千年的感觉,不是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 我一直觉得这个场景有点欠缺,应该是公主遇到狼或者虎的袭击,不能是野猪也不能是熊,场景就会不美丽,小公主落败,生死一线之间,正在历练的太子从天而降,动作知性而优雅,救伊人于危难追中。太子救走公主,带她回大雍,一路产生情愫,然后太子娶了公主。 但是事实真的是,他们什么都没做。 公主爱上了太子,太子爱上了公主,这是一世的缘,一世的劫。 小公主长得极美,最奇特的是,她有一双有着紫色瞳孔的眼睛,当她看着你时,没有人不会醉在她如高山湖泊般纯净的眸光里。蒙兀尚武,但是她却自小接受着最好的文化教育。公主又极聪明,文理骑射,无一不晓,最得国公的宠溺。国公理政、治国、带兵,狩猎,身边没有不带着这个小妹妹的,所以就是放到现在来说,瑟弥惹的眼界,也不是随意一个公主能比拟的。 同样也是,因为太爱,因为觉得世间男子没有能配得上公主的,所以国公拒绝了好多部落酋长,土司,甚至是国王,王子的求婚。国公不知道,他留下了公主,最后毁了蒙兀千年基业。这其实是天数,躲不过。 公主和太子在塔马山脉,塔马河谷过了一月神仙日子,然后公主回了蒙兀,太子回了大雍。太子准备像蒙兀提亲,公主待嫁,就这么简单。 然后的传说,不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童话般生活那么美丽。 大雍当时实力强劲,多次出兵蒙兀,想收复蒙兀为附属国。这种奇耻大辱,令国公立誓世代要与大雍为敌。他怎么可能叫自己最宠爱的妹妹嫁给敌人呢? 国公盛怒,找到一个隐秘地方关起公主,斩了提亲使者。大雍当时正是全境水患连连,不可能为了太子的婚姻,起兵蒙兀,乱了国家大计。于是,只有太子发疯般寻找公主,数月未果。 国公关得住公主的身子,关不住公主日渐膨大的肚子。终于有一天,公主带着侍女,逃了出来,可怜当时就要临盆的公主,如何仓皇地跑到了大雍和蒙兀的边境呢?每每想到这里,真叫人欲泪。 当时已然脱力的公主,护住肚子,眼里滴血,哀求已然追来国公放她一条生路,待她生完孩子,交给太子,一定回来领死。国公不听这话还好,一听目眦句俱裂,直接令禁军乱箭射杀公主。待到听到消息的太子赶到,已是两天之后,奇迹的是,太子找到公主尸体时,公主身边居然有一个婴孩,脐带尚连着公主。这孩子就是后来的圣宗皇帝。 关于这一段,我一直有些疑惑,比如听说高宗皇帝儒雅得不得了,怎么可能和瑟弥惹未婚那啥呢?后来想想,公主毕竟接受的不是儒家教育,没那么多礼仪束缚,也许是瑟弥惹主动些,也未可知,于是这段释然。还有就是死人怎么能生孩子,后来又想想,一是听说当时有侍女覆在公主身上,想来是护主,这样也许公主当时就未死,二是自己都能借小慎还魂,死人为什么就不能生孩子呢?也就不觉得什么奇怪了,于是这段再释然。 这个版本也还可靠,所以蛊惑了圣宗,令他成年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母报仇,手刃了亲舅舅,血洗了外家,将母亲的故国编入了大雍的版图。 想想可怕,天子之怒,便是血流成河。 不知道皇家的人,为什么要给圣宗种下那仇恨的种子,也许,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可以篡改事实的吧。 其实真正的版本在百姓心中,朔方里蒙兀不远,关于那才70年的历史,在朔方百姓中口口相传,未减丝毫明晰。 第六章 以死言志 事实是,从塔马山相遇后,两个深陷爱河的人儿回到了县京。当时的高祖皇帝也是十分喜欢这个异族的公主,准了他俩的婚事。后来又派使者提亲,并且在提亲时依然没有放弃要蒙兀做属国的意图,且还有些羞辱的意思在里头,毕竟公主未婚便跟着男人跑了,有些不堪。所以国公震怒,斩了来使。并修书一封,派一死士,送到公主手上。信上历数大雍数年来对蒙兀的欺凌,对蒙兀的虎视眈眈,蒙兀百姓如何为了自保,艰难辛苦;又遍忆点点滴滴兄妹如何情深意重,作为哥哥的国公为提防大雍侵略,白了少年头;又怒斥妹妹为了一己私欲,不管自己公主身份,不管蒙兀百姓黎民,私奔于仇人,结果被人耻笑,令国家蒙羞……字字含血,句句泣泪。死士把信交给公主后,便含毒自尽,未用到赶来的禁军的一刀一剑。 可怜公主当时岁数还小,考虑问题还不周全,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忘了自己出生是皇家的人,便带着皇家的义务。待看到哥哥的亲笔信,看到死士尸横脚下后,跌坐在地上,整个人便傻了。 那天的天暗的那么早,那天的风啸的那么狂,那天的公主在拥住她的太子怀里,第一次没有了小鸟依人。任太子裹住她,亲吻她,呼唤她,那双紫色的瞳仁再没有往日的神采。 心疼瑟弥惹,她的心该是遭受了怎样的重创,一面是她的故国,她的兄长,一面是她的爱人,她的未来,然而这两个本是她最亲的人,却是两个最敌对的势力。宁可瑟弥惹是寻常百姓家女儿,遇到自己爱的人,便嫁了,便生儿育女,炊米耕田,便没有这样的悲伤,这样的无奈。 心疼太子,他一直是大雍甚至邻国多少未婚女孩儿心中的男神,他那么高傲,他那么无所不能,却只能哀哀地看着他这一生唯一的爱人就这么逐渐消沉下去,无计可施……太子心里是恨的吧,恨天,恨地,恨命运。任是太子寸步不离守着他的爱人,瑟弥惹自此后再未发一声,只如活死人一般,当时瑟弥惹已经有了三月身孕。 后来的故事,我无数次带入我进去,假如我是公主怎么办?曾经在朔方作为选择题,我还考试过金珠,钏儿等一众丫头。感觉都不能做到如公主一般。毕竟有自己深爱的人,深爱自己的人在身边,还有孩子,怎么可能如公主一般? 然后在孩子满月那天,突然开口和太子说话。 公主开口了,然而她说的是,来到大雍,她是为了自己;生下孩子,她是为了太子;如今她要回到蒙兀领死,是为了故国颜面。她这一生,足矣,有过爱情,有过孩子,有爱自己的哥哥,有自己深爱的蒙兀百姓,死而无憾。作为公主,她必须死,太子作为皇位继承人,作为父亲,他不能死。她要他答应,保护好他们的孩子,直到他长大。太子当时的心情,不得而知,只是听说,他握碎了手中的钧瓷白玉盏,血流一地而不许包扎。 以后的故事,我在东宫的时候,看过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有高宗和瑟弥惹公主的简单的一些记载,加上我的脑补,想来后来的故事是这样发生的。 第二日,公主梳洗停当,最后一遍奶了襁褓中的孩子,穿着当年追逐梅花鹿时的那身裘皮小短衣,跨上当年追逐梅花鹿时的那匹汗血小赤骝,最后看了一遍一身白衣的太子,那紫色的眸子,彷佛要把太子刻到心上,然后绝尘而去。太子颓然倒地,卧床不起三月余。 公主马不停蹄赶到边境时,国公已经守候在那里。 公主看到国公后,跪伏于地,哭喊令国公蒙羞,令国家蒙羞,要求国公赐死。国公初还怒斥公主,后来见公主泣血,心中不忍,便口说不再追究,下马去扶公主,谁知道刚烈的公主从哥哥腰中抽出佩剑,自刎而死。眼睛不闭,望向县京方向。 瑟弥惹用生命捍卫了蒙兀的尊严。 …… 一年后,高祖驾崩,太子继皇帝位,后庙号高宗。 高宗皇帝继位后,追立瑟弥惹公主为皇后,终身再未娶,圣宗便是高宗皇帝唯一的孩子。 高宗在位十年,未动雍蒙边境一分。由此可见,高宗是最知瑟弥惹的人,他知道小爱阻止不了她的大情,于是,他理解了她,也尽自己可能地保护了她的子民不受侵犯。只是高宗错在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事实真相,留下了很多的谜。 在圣宗十一岁那年,高宗出走。圣宗继位,由太上皇后垂帘听政。大雍从此走向一个武力治国的道路。 我想,高宗皇帝终是解不开那萦绕自己十数年的相思,那是一个梦魇,只要他活着,他就一直在梦魇中挣扎。他是皇子,便也担着皇族的担子,这是命运。待到和瑟弥惹的孩子长大些后,他再也不能忍受只能夜夜梦里与瑟弥惹相见,于是,他走了。为了大雍,他当了十年仁君明君;为了孩子,他做了十年的慈父……他对得起所有人,独对不起瑟弥惹。 可惜,圣宗不知道这些。在皇宫内朝廷上,他听到的是蒙兀如何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母亲,令自己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令自己的父亲孤单了十年,最后郁郁不得所踪。这种恨伴着圣宗成长,于是他创造了在母亲二十周年祭时,攻克蒙兀的历史。 一直崇拜瑟弥惹公主的大义凛然,一直羡慕高宗和瑟弥惹凄美的爱情。 可惜采采没有这样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太子不但有姜鹭闲,而且还不爱采采。小慎会有吗? 就莫名地醒了过来,断了对高宗和瑟弥惹爱情的憧憬。摇摇头,挥去萦绕在脑际的因着皇帝亲征而出现的高宗、圣宗和瑟弥惹的故事,看着廊下轻声逗弄啄食雀的花坞和萍汀,满意地笑了,没有什么不可能,起码,我还活着。 太子监国极有手段,先抓了几个聚众闹事,宣扬亡国论的,在东西城门示众,后斩了几个不听告诫哄抬物价的粮米布店老板,又开仓赈粮,数次发布安民告示,以稳定民心。果然不出半月,县京城又恢复了皇帝北征前的和乐氛围。 然而毕竟战事是存在的。 第七章 上元之夜 转眼到了春节,“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蜀后主孟昶的这幅对联被端端正正挂在了沈府大门上。不管战争与否,年是一定要过的。而且听沈家父亲说,太子的意思,这个年,不做丝毫删减。给前方的战士鼓舞,给敌人以震慑。 所以县京城里的这个年,和皇上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显得热闹。就是躲在东园闺楼里,我依然听得到外面整天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和孩童们的嬉笑声。 沈府也很热闹,家里请的戏班子已经连续唱了好几天大戏,父亲甚至允许了我去看戏,这叫我很是惶恐,不知道要不要在来的各路亲戚女眷面前表现出孱弱的样子。我真的是太汉子了,我做不来小手绢遮掩小嘴巴的戏码,于是只好向父亲告假,于是恨恨地在闺房的二楼倚着窗棂,听那不绝于耳的锵钵喇叭,还有那捏着嗓子高亢的唱腔,萦绕着我的房梁。 午后的阳光懒懒的,我却不懒。几个月来的倒挂,我已经摸透了沈家父亲和姜太傅的关系,他们在朝里并不相亲,中间是用一个叫琴泣的女子来传信的。 真的好奇为啥俩大男人不能用点别的方式来彼此沟通,一定要借助一个女人呢?而且我还知道,这个琴泣是一个青楼女子,同时又是姜太傅的谋士,而且还和太子谆,皇子谦关系都不错。我当年做太子妃的时候,可不知道太子还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还是什么特色朋友,这个女子,不简单啊。 经常看到她夜半来到尚书书房,矜持有加,没有任何地不堪,想来她毕竟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那种青楼女子吧。 我要接近太子,只能靠她了,问题是我又怎么接近她? “姑娘,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所谓艺高人胆大。元宵之夜,借着母亲和那边府里的婶婶等一众女眷去城外玉佛寺上香,而沈家父亲又基本不来东园之故,我带着俩丫鬟,乔装成三个小厮的模样,准备去县京最热闹的地坛,去看看焰火,去看看灯。 从做了太子妃,到被弃冷宫,到附身小慎,到现在,恍眼,已经四年的时间了,四年我没有上过街,没有见到过外面的世界。俩丫鬟自小也是宛如被囚在沈府的,所以,我们仨人一上街,简直目光如饕餮,仿佛要把这繁华胜景看个够,看个遍。 地坛的街道还没走到一半,两个丫头手里已经拿满了各种吃的,什么冰糖葫芦,驴打滚,糖柿子,油果子……还有吹的糖人,捏的泥葫芦,缝的花荷包,三个人感觉眼不够使,嘴不够用了。看这杂耍的,看那,有演相声的,这边还有搭台唱大戏的。我吃的满嘴流油,不禁感慨万千,这,才是生活啊,这才是满满的幸福啊。什么你在皇宫,什么你在尚书府,都不如寻常百姓家来的实在,来的快乐。 夜幕渐临,扎的各式的灯也逐次地亮了起来,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太子来了,太子来了”,人们向前涌去,去看要与民同乐的太子。 莫名就有一丝心悸,是他来了? 我知道,他因为眇一目,一直不愿意出现在公众场合中。他其实是怕别人议论他的。想那新婚的夜,因为他同天娶了侧妃姜鹭闲,无知的我,认为太子羞辱了我,于是张狂地化了半面妆,想去羞辱瞎了一只眼的太子。我忘不了那个红冠红衣少年当时一脸的错愕,一脸的绝望……一直没觉得自己错了,直到做了小慎,那种心疼太子的感觉才愈加地强烈。其实,现在才知道,姜家的势力有多大,娶不娶姜鹭闲,真不是太子能做得了主的。 在沈家的每一天,都是我慢慢了解太子的每一天,真心觉得曾经的自己,一个字:浑。然而,后悔能有用的话,要衙役做什么? 看着身边人,尤其是女孩子,挤的我东倒西歪,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前冲,忽然觉得好笑,太子带着面具呢,你们何必花痴? 也跟着大部队,歪歪扭扭地来到了一幢张灯结彩的楼前,看着昔日的夫君,立在楼上,半面傩戏面具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威严,他那的气质,依然温润如玉,只是感觉那鬓角眼尾,多了一些沧桑,一味成熟……夫君,你还记得那个任性的采采吗? 伤感了一下下,我赶紧调整了情绪,毕竟,目前的我只是他的前未婚妻。值得欣慰的是,他身边并没有出现姜鹭闲的身影,这很好,我不能保证我现在看到姜鹭闲,会不会老远飞一块石子过去。 我感受着太子的目光一遍遍从我身上扫过,如沐春光。只是他并未在我身上有丝毫停留。突然觉得愤愤,我,有着小慎的绝世美颜,你居然不看看我,凭什么?突然又很幸福,也许太子心里还念着采采呢,不是采采死的时候,他哀恸地不能自已吗?所以才会对天下所有的女人没兴趣;又忽然起自己一身小厮装扮,太子取向一向正常,不看我也是对的……一会想想这,一会想想那,我想我是真的长大了,患得患失。 就这么痴迷迷地看着太子,和身边的一群花痴无二。 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仆,我这厢一往情深地看着太子,花坞和萍汀俩也毫不害羞并有节奏地左右挥舞着吃了半截的糖葫芦,表达着她们的一腔爱慕,真是够了,真丢人。是小慎教仆无方,还是我放纵有加? 回去就给这俩人开会,加强她们的理论学习,比如,不要对太子产生什么不好的幻想,这很伤到我。 看着太子只是一脸微笑地立在楼上与民同乐,知道靠一直盯着太子是绝对不能将太子擒获,于是悻悻并讪讪,决定开溜,再觅良策。 第八章 有了帮手 就在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正准备扒住我衣襟的中华田园犬。 “小小胜”我一声惊呼,这不是胜儿的那条狗吗? “你是谁?”一个少年上前喝住了要还在作势要扑向我的狗,后又一脸警惕地问我。 真的是胜儿,我心底一声惊呼。 我猜想胜儿一定吃惊这个人怎么会叫这条田园犬为“小小胜”,因为这条狗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狗蛋,是它的官方名字,大伙都这么叫,“小小胜”,却是只有采采这么称呼的,为的只是欺负胜儿,因为胜儿一直管这条狗叫儿子。 看着嘴边也生出来毛茸茸胡须的胜儿,突然眼泪想流出来,附身小慎的这一年,我没有见过任何有着朔方气息的人。今天竟然见到了,然后以后,我将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心底有激动,有幸福,有快乐。然而,我怎么告诉他,我就是祁采采,是他们在京城里要照顾要陪伴的主子呢? 花坞和萍汀俩丫头不干了,眼见着这个毛头小子对她们小姐不恭敬,这还了得,我抢在俩丫头冲上去之前说话了,“那个,咳咳,不好意思,我恰好认识这条狗啊,而且认识认识这条狗的人”我也顾不得语有伦次了,管胜儿听懂听不懂,我总不能说我认识太子妃吧。 小小胜一直努力狺狺着要扑向我。这令我不禁感叹“狗通人性”,古人诚不我欺也。至于到底是小小胜看上了我手中的肉串,还是嗅出了我有着采采的味道,这个无从考证,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条狗,我见到了胜儿,这很重要,因为我真的需要帮手,而胜儿无疑是最好的。 “这位小哥,借一步说话可好?”我假装斯文,故意压低声线地说给胜儿听。 然后就是在一个茶楼的小隔间里,我和胜儿推心置腹,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地说了大半个时辰。胜儿从一脸警惕,到一脸迷茫再到不可思议,但是还好,这孩子不算是榆木疙瘩,他居然被我说通,他说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采采姐姐了,再也没有人欺负他了。我才知道,在意一个人,原来被她欺负也是美好的。 胜儿说当我的死讯传开后,他娘和妹妹泣不成声,然后把家从太子府旁边搬到了皇家陵园外,要一辈子守着采采墓。我听了无言,曾经小时候的帮助过这一家人,于是居然被这一家人以余生相报,采采何其幸也。 然后他说他一直内疚没有保护好我,对不起朔方的安抚使大人和夫人的交代。这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替我报仇,只是太子鲜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也是打听到今夜太子要来地坛赏灯,于是他要抓住这罕有的机会,刺杀太子,然后无论成败,他都会自刎,他知道他也逃不掉,也不想逃,死了,去地底下陪我,他一直记着我母亲叫他照顾我的交代。受人之恩,自当得报。还有,虽说他还是个少年,但他坚称自己是君子之人,受人之托,自当完成使命,哪怕以命博命。 我惊出一身冷汗,要是今夜小小胜没有扑向我,那么我会看到什么样惊悚的局面?我不想看到太子死,也不想看到胜儿死,他们在于我,现在都如亲人,既然是亲人,我怎么舍得他们死,且现在还不知道太子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个谜不解开,我死不瞑目。真是死了一回,我对于人生感悟颇深了许多,也求知欲增长了许多,比如要解开一些谜,不管这谜和我有关无关,只要和太子有关,我都要知道谜底。 想那年朔方水患,我要是不去粥厂施粥,我就不会见到偷馒头回去给娘和妹妹吃的胜儿,我就不会帮助病入膏肓的胜儿娘。就不会有后来我远嫁县京,胜儿一家人承我母亲要求,也来到县京,只为我没有兄弟姐妹,他们能帮在我有困难的时候帮到我。这也就是我被送入清悟宫一年里,宫墙外一直有吃的用的被一个小箩筐缓缓顺着墙头送下来。 同样那年水患,我要是不去粥厂施粥,就不会遇到微服的太子,就不会因为我要惩罚偷馒头的胜儿而和替胜儿抱打不平的太子交恶。要是不交恶,我就不会从第一眼就种下这个面具男不好的印象;要是没有不好的印象,就不会在太子府各种和他拧着干;要是不拧着干,就不会被送到清悟宫醒脾气;要是不去醒脾气,就不会因为没人,而不顾形象地那么吃鸡;要是不那么狂放地吃鸡,就不会发生听到太子死了的消息,受到惊吓被鸡骨头卡死;要是没有卡死,就不会死就死了,又复生到小慎身上……这一切,全是源于胜儿为他年幼的妹妹和重病的娘偷馒头引起,真正是一个馒头引发的比血案还悲催的人间惨案。 我泪眼婆娑地望向胜儿,胜儿已是涕泗横流。 我们各怀心事,我是悲哀我这坎坷的半辈子,全是因这小子而起,他是幸福重新又见到我。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以为你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人,然而上天又把他(她)送到你身边,你会严重地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同时你的世界观也会彻底被颠覆。再也不会唯物,而会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唯心论者,此时的胜儿就完美地诠释了这个理论。记得曾经的他,不信神不信鬼,可是此时,却不停地说着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保佑以及老天有眼。 我叫胜儿不要把小慎就是采采的消息外传,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个附了体的太子妃,估计皇家不会叫她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上元的夜晚,月亮明亮亮地有些孤寂,悬在干枯的枝桠上。欢喜的是,家家户户的门头上,都亮着一盏盏灯,家境好些的,用的是宫纱,羊皮,次些的人家,用的就是麻纸了,不管怎样,一团团的光晕,温暖了深夜,我回沈府的路。 “三春草色望中杳。竟已是,元宵了。 千门欢语噪喧喧,将妇呼雏扶媪。 香尘袨服,黄昏街鼓,还有花灯巧。 而今直怕姮娥恼,不似我,人间好。 东风吹足又新年,消领繁华多少。 明铛当照,弗如归去,和子相携老。” 一路吟哦着新写的词,心是雀跃的,身旁的景是如诗如画的。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第九章 回忆浅浅 远处的山色,隐在苍冥中。望中,有些狰狞的影子。山的那边,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双亲,我的玩伴,我的家还在那里,今夜月圆,人不团圆。只有依稀的三两声鞭炮,还提醒着我三天的十五三天的年。 未嫁的这个时候,爹爹都是和那些素日里为国镇守边疆的将士们一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大声唱歌,直到那圆圆的月亮隐去,直到太阳露头,直到娘亲带着我和一众仆从来营里找,然后从一群东倒西歪的男人中,叫醒了爹爹,然后骂他,然后又疼惜地给他拭脸披衣……那里的男人们都是粗放的,是野蛮的,却是最真实的。不似这宫中,这沈府,男人们斯文儒雅,你却看不到他们的内心,就如太子,裹在傩戏面具后的脸,嘴角永远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但是你却不知道他此时是开心还是忧伤。再比如沈家父亲,对下对上的倨恭,你会觉得恶心,可是他却官做的那么大。 对了,想起来是时候给花坞和萍汀开个会了,打铁要趁热。 “你俩搬个小凳坐下,我们开个会。”我尽量用最严肃的口吻说话,我觉得在生活上要关心她们,但是在精神上一定不能纵容她们。 俩丫头有点惴惴似乎。 “你俩来谈谈对太子有什么看法。”我严肃地问道。 “太子好美丽。” 一听说到太子,俩人忽然就双目发光,面带红霞。 “男人叫美丽吗?”真叫人痛心疾首,她俩每天在小慎的书香中浸淫,居然还能说我曾经的夫君美丽,也真是没谁了,美丽……,那个半面傩戏面具下的脸……我再也没法面对这个词了。 “可是就是好看,姑娘,太子是大雍最好看的人。” 这个我同意。 “还有啊,他是大雍朝最有气质的男人。” 嗯嗯,是的。 “他好有学识,他读了大雍所有的书呢。” 啊,真的? “他武功那么强,每次出去狩猎,他都是第一个猎到猎物的。” 唉,他做事那么低调,嫁给他后的几次狩猎,我都不知道结果,眇一目的他,这么英武太牛了呀。 我听的两眼放光,忙忙问道她们怎么知道太子这么多。 于是会议内容自行改变,我们仨就着贡月小点心,喝着小碗茶,津津有味地议论起这个全大雍妇女的梦中情人来,说着笑着,完全背离了我要给她们开会的初衷,等等,我最早为什么给她们开会的? “我好像听说,太子很喜欢姜侧妃的……” 有点艰难说出这个话题,但是,我真的慢慢向我想要的答案上靠近了。 “姑娘从哪听说的?” 两个丫头诧异地看向我,叫我突生羞涩。 在她们的诉说中,我的回忆也和她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故事一起慢慢滋长起来。 …… 大婚那天,我和姜鹭闲同时被娶进了东宫。 在朔方的时候,我看惯了爹那么宠着娘,为了娘,一直不肯纳妾,记得爹说过,再娶了别人,就会顾及不到你娘了,你娘会伤心,我舍不得她伤心。 这句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本来被皇上赐婚嫁给太子,就不是我所愿,那时候的我,一直以为我未来的夫婿一定是从小生活在我家的那个小男孩,石熙载,而绝不是我只见过一面的太子。好吧,天命不可违,我知道我不能逃婚,我不能私奔,我不能去自杀,因为我若不嫁给太子,那么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我的爹娘会受牵连。所以,虽然娘很难过,觉得我此去一入皇宫深似海,然而太子那么优秀,也算是对得起我了。还能怎样,谁能和皇上抗衡?哪怕爹是封疆大吏,哪怕石熙哉已经是带兵打仗的副将。 那天拜堂,我在左,姜鹭闲在右,既然姜家那么愿意奉献一个女儿给太子,皇上为什么非要叫我嫁给太子啊。 那夜我待太子去招待宾客,卸下我半面精致的新娘妆容,只留下一半,为的是嘲讽这个瞎了一只眼的太子。我觉得这个文字吧,就是博大精深,明明是瞎了一只眼,但是在太子那就是眇一目,然后教习姑姑和爹娘都教育我,在太子府要忌讳关于眇的任何同类词,比如盲,比如瞎,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有一只看不见光明…… 然后太子看见我的半面妆后走了,那天那年我十三岁。 十三岁其实还是个孩子。一个什么都还需要娘亲照顾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盘腿坐在喜榻上,等还不知道丈夫是什么具体含义的那个人揭开我的盖头。 我以为会从他眼里看到泼天的盛怒,然后他会休了我,然后打发我回朔方老家;要么我以为他会哄我,告诉我不能这么玩,否则他的爹皇上会杀了我,可是他走了,我一直以为他去了姜鹭闲那里歇息,从花坞的嘴里,我才知道,那夜,他在书房睡了。 而且我居然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当年和我吵架,是姜鹭闲一手导演,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因为,太子就没有和她同过房!那么,我搡倒她,她小产,都是一个阴谋。太子是知道这件事情的缘由的,但是为什么会大怒,会借着这件事送我去清悟宫说得好是醒脾气,说得不好就是惩罚我呢? 我突然感觉脑袋好疼,皇宫,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处处心机,处处阴谋,处处陷阱! 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每天面对一个脸上带着面具,心上也带着面具的丈夫;面对一个比自己大,还要假模假式叫自己姐姐的侧妃,这个侧妃重要的是皇贵妃家的女儿,虽说是庶出的;每天面对一些低眉垂目,毫无生气的奴仆,还要时不时去面对皇上,贵妃和太后,这简直是一种摧残,任谁的童年,在这样的氛围里,也不可能好好成长。 朔方的爹娘,抚养我长大,却没有教会我怎样玩心计。 太子,我要见你,我要问你,你的心真的还那样紧紧锁着吗? 第十章 校场相见 西北的战事依然吃紧。前线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和二皇子那边战斗的十分辛苦。契丹那帮鞑子勇猛异常,大雍死伤两万多将士,才收复了三座城池,这已经是皇上亲征的第三个月,时节也到了春天。 县京城里,一派紧张气氛。太子征集16岁以上的男丁,以十人为队,百人结团,千人成师,开辟县京城东南西北四个校场,每日操练起来。 于是,日日杀伐呐喊之声不绝于耳。奇怪的是,百姓听到这样的张扬着满满雄性激素的声音,反而心里感觉安定安宁下来。不得不说,太子这招,既利国又安民。一声叹息姜太傅和沈尚书,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么,那个强大的敌人,你介意再添一副臂膀吗? 小小的东园已经关不住我,自然,尚书府也不能阻止住我想要迈出去的脚步。虽说已经有几次母亲来看我,而我扮作小厮状正在大街上比如在视察,而差点露馅的状况。 “我真的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我一脸坚定地对花坞和萍汀说。 “姑娘又想做什么?”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主子似乎春心萌动,有离家出走趋势,两个丫头惶惶然。 “我又不是要干什么去。”我安慰这俩傻子说,我说我在东园有点闷,我要出去溜达溜达,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去校场,没有机会我要创造机会见到太子,当然最后一句我没敢说出来。毕竟,一个待字闺中的太子弃妃,就算病好了,也不大适宜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也不大适宜再嫁人,当然,除非这个人是太子。 胜儿给我打探来的消息是,这几天太子在南校场。 收拾好一身短打扮,再三叮嘱这俩丫头如何应付前来看我的娘后,我一跃,翻过了东园高墙。 和胜儿一起,雇了辆马车,我们急急往南而去。 个人觉得,胜儿的作用限于打探消息就好,但是,自打他知道我活着后,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小小胜逡巡在沈府墙外,我根本不可能避开他。除了在东园,然后就是我去哪他去哪,寸步不离,就如防贼一般。 看着抱着布囊包裹的长剑在车厢里假寐的胜儿,我十分悲愤,有你这么跟着,我怎么对太子使出我的桃花计?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事物的两面性,人世间的好事和坏事都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坏事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事同样也可能引出坏的结果,最有名的案例就是那个塞翁失马;最实际的案例就是我找到了胜儿。 县京城好大,作为两个从边塞长大的孩子,半个时辰才到南校场,真是叫我们咋舌,县京好大。 越近校场,操练声,呐喊声越大,听的人热血沸腾。我看向胜儿,万万没想到他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我不参军,我要保护你。”心里是感动的,又是绝望的,从此我祁采采就是一个有尾巴的人了。 “你这样不好,毕竟男儿是要保家卫国的。”我还是打算劝劝他。 “祁大人一生戎马,为这国家奉献太多,你已经死了一次,再不能死了,保护好你,祁大人就会安心,那比我参军起的作用大了。”胜儿还是不温不火。 “我早晚会死的,怎么可能再不能死了,我要老死了呢?”我有点脱力地纠正胜儿的认知错误。 明显地,这孩子不想和我说了,快步向校场走去。 校场内外川流不息,好在来往的人员都不是什么正规军,全是百姓打扮,穿着长长短短的,我俩跟着人流顺了进去,也没什么扎眼的。 偌大的校场内沙尘迷目,训练进行地热火朝天。其实校场就是一个微型的战场,不过没有战场那么血腥罢了。但是恍眼看去,激烈程度无二。我和胜儿闪在校场大门左侧,望向东南方向。胜儿的情报说检阅台在东南位,那么太子一定也在那,我很佩服平日里因为自卑而不愿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太子,在国家危难时候的表现。这点给他加分不少。一个以国家事为重的人,是可爱可敬的。 如何接近太子? 我其实一直没有一个明朗且明确地计划,这和我的性格不无关系,我是一个标准地走一步算一步的人,在要嫁给太子的时候,在太子府的时候,在沈府东园的时候,在现在这时候,唯一的一个计划就是长大后嫁给石熙哉,这个计划还流产了,所以说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但是记得有次朔方的娘打趣说我和爹爹一样,眼界不高,现在发现可真的是,不止不高,还不宽。我已经来到校场,我已经和太子近在咫尺,我却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 然后,所谓天助我也,是不是就是说这个时候? 突然间校场中央就有一匹枣红马双蹄腾空而起,将背上的一个人重重地抛向空中。来不及多想,隔着层层的人,我疾步飞身抢了过去。 被摔到地上的人自有人去扶起,还有一道身影同我一起追向在人群中肆意飞奔的马儿。一起一落间,两双手同时拽住了缰绳。偏这时候,头上挽的哪吒双髻有一个不争气地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透过缕缕发丝,狼狈的我看到太子看向我的脸。那半张面具下的脸,带着些微的汗渍,有些灰痕,但是还是我熟悉的那刀削般的线条,还是我熟悉的那似笑非笑的嘴角,似在惊异我的强悍,又似在表扬我的奋不顾身。 一时间空气凝结了。 天地间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派混沌。混沌里有我和太子手牵手,在高岗,在大漠,在草原,没有皇位,没有战争,没有姜鹭闲,甚至没有花鸟禽兽,只有我和他,一路走去直到永远。 我最仰慕的瑟弥惹和高宗皇帝的故事重演了,我觉得呼吸不畅,我要晕倒了。 我是晕倒了,我被明明已经制服了的那匹驽马突然一蹄,踢中了后心,最后一刻的意识,是在某人的怀里,是胜儿狰狞的脸。 第十一章 初见琴泣 听说当时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版本。我被踢的一口气没上来,晕倒了。在将倒下的时候,太子在我对面,马蹄子的大力,将我完整地踢到了太子的怀里,最后一刻我还挣扎着看了一眼在谁怀里,免得自己的清白被谁侮了。可惜身子在太子怀里,看到的却是赶过来着急看我的胜儿的脸,他那会武断地认为是太子没有保护好我,于是气的面露狰狞,这个表情,恰好在最后一刻被我看到,于是魂游的梦里,也极不美丽,真是白白糟蹋了挨的这一蹄子。然后是胜儿不管不顾,和太子交上了手。要从太子怀里抢走我,然而又不是太子的对手,这真是很尴尬的事。亏着太子念他年少,没有杀掉他。 要说以我的武功,断断不会着了那个畜生的道,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安然度过美男关,想来真是有点惭愧。对不起在我练武的道路上奉献了青春的各类师傅和陪练挨打的石熙哉。 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锦榻上。悄悄运运气,还好,无碍,于是赶紧起身下床,看这屋里的场景一点也不熟悉。房梁垂下藕荷色的描金纱幔,显得屋里有些暗,却又遮不住雕花窗棂漏出的光斑。正对着锦榻的,是一方楠木压云石边大书案,旁边立着错落插了几幅画轴的玉笥,案上摊着一纸熟宣,搁笔上放着一管小楷羊毫,宣纸上有一幅残荷工笔画,虽说还没有完成,用笔着色却无一不透出大家气度。空气中氤氲着一味清甜的味道,又不知宝鸭炉里煨的什么香。这房间给人的感觉,素净,雅致,高贵,我这不知是睡在了谁人的书房。 还在贪婪地打量这房间的装饰,这个装饰风格太高端了,无处不露出主人的精致,我要学了去,等回去把沈府我的书房也搞成这样,案上也要铺一幅画,虽说我还没试过,但我想小慎画画水平未必逊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去……正在遐想,“你醒了”一声软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三年的太子妃生涯,教习姑姑无处不在的指点,练就了我处变不惊的气质。不疾不徐回身,我看到了—— 琴泣! 怎么肯能,难道这是琴泣的屋子? 那一刹那,我估计我是呆掉了。教习姑姑无处不在的指点没有告诉我遇到琴泣应该怎么办。 “是太子把你送到这里来的。”好听的声音继续说着“太子说你打扮个小厮样,晕倒后才知道你是女儿身,校场那边又不方便你歇息,于是送到我这里了。” 太子果然和她关系不一般,我心忽然好酸。 静默。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琴泣巧笑盈盈地问道。 这个女人真是要迷死人了。她每次夜里去沈府的时候,说话做事那么干练那么强势,可是现在说话,那么温婉可人,真是妖精。要不是我记得牢她的长相,她的声音,我一定会以为这不是同一个人。 我的世界观又一次遭受了严峻考验。最熟悉的场景就是姜鹭闲一面在太子面前柔柔弱弱,温良无害,转过头来就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叫人忍无可忍。所以想来,这个表象的东西都不可信,你绝对不能知道琴泣的哪一面才是真的,就比如你不能说姜鹭闲在太子面前时装的,因为她在太子面前可以一辈子那样柔弱温良,因为太子值得她去柔弱温良。她也可以在我面前,前提是采采还一直活着的话,她也会一直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因为她对我的恨,也值得她这么做。所以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主要是你在她心里的位置是什么,她才能给你相应的表现。 据说琴泣也是官家女儿,自小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有才女之谓。五岁那年开春,随其父在任上。父亲看到万物向欣,柳条抽芽,心有所悟,遂吟诵道:“好木生门下,绦绦入陇中”,彼时的琴泣,正蹲身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头都没抬,接口吟到“弱枝多被折,身殁负东风”这两句一出,其父大骇,认为此女天分虽高,却恐福薄,有早夭之相。琴泣果然福薄,未成年,父亲便因卷入当年轰动一时的科举漏题案,被人诬陷,被磨折两年后病死狱中。琴泣和母亲生活无以为继,无奈入了乐籍,成了一名清倌儿。 果然是出生在官府的孩子,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就是不一样。 话说,我在琴泣面前,什么都不是,或者是个什么。也许太子给她讲了,我当时形象高大,为了驽马少伤人,不伤人,做了一件见义勇为的事情,太子的表扬,感染了琴泣,于是值得琴泣在我面前,给我一个微笑。 “你这画画的真好。” “是么”一点也不激动的声音,彷佛是这种表扬听惯了,无所谓了,何况还是在我这么一个貌似什么都不懂的非文艺女青年面前。 我也不以为忤,沈家父亲那么大官,在她面前不也唯唯诺诺,何况我呢。只是我现在担心一件事,就是她不是青楼女子吗?难道我现在在青楼?想到这里,我肚子里响一阵弱弱地悲鸣,这太影响我的名声了…… “太子说,你被伤的不轻,若是方便,你就在这里休息几天吧。”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当然愿意,只要这里不是青楼。可是,我怎么也不敢问她这里是不是青楼。 “谢谢姐姐,我还是回去吧,娘该喊我吃晚饭了。”看着外面渐晚的天色,我说。 “小姑娘,这是天快亮了……” 天,我在这里躺了一夜? 这可怎么办才好,夜不归宿……我都能想到沈府娘悲怆的神色和两个丫鬟身上被打的斑斑血迹了。 我回去怎么给娘解释?人家小慎安安静静做了八年的太子弃妃,被我一附身,立马春心萌动,和什么人私奔了!娘以后在京城的贵妇中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我怎么对得起小慎的身子娘的脸! 十二章 为了胜儿 索性再呆一天吧,不是每天都在设想什么时候和太子相见,和琴泣相见吗? 当你抛开丢没丢沈府脸这个选择题的时候,你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不纠结,不理会。 琴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如芒刺在背。说真的,夜里倒挂着见到的琴泣,实在是太过威严,太有气质,她现在这样安详宁静,反而叫我惶惑不已。想来沈家父亲在她面前诺诺,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给姜太傅带话的人,还有她本身带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劲,就是现在,我不敢多说什么,总觉得自己的小算盘被她看清楚明白地看了去。 “小丫头,能叫太子着急的人不多,能叫太子把人送到我这的没有,而你是,所以我很好奇”。 “大约是太子见我有点武功的吧。” “是吗?”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声音。 还能是什么,从见到琴泣后,我突然一点自信都没有了。这个女人,强势的时候,叫你心存畏惧,恨不能跪在她脚下;温婉的时候,就是邻家大姐姐,你更愿意依偎着她,看她的举手投足,看她的安详气度,叫我,一个兼存着安抚使女儿、太子妃、尚书千金身份的我,居然在这个谜之一样的女人面前,毫无自信了。她有武功,她有才华,她生的又美,所以说一个人的气场有多大,完胜了我所见过的皇宫里的姜贵妃,德淑贤各妃,那些见惯这个国家最大场面的女人。 在后来的后来和琴泣聊起那天的相见,她说天气恰好,心情恰好,她那时候恰好在屋子里描摹王冕的一幅荷花图。曲曲折折之时,太子遣人来报,说有个朋友病了,要在这里治病将养。她有些吃惊的,就她的了解,太子能有什么朋友,需要来她这里?何况她这里也真不是闲杂人等能来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拒绝,她的生命里从来就不会拒绝两个男人。 琴泣早就在郊外有一处院子,于是我就在昏迷中“被”住了进来。 想想我其实还是幼稚。 琴泣见我醒来,问我家住哪里,是什么人呢?我觉得我绝对不能说出来我是沈尚书的女儿,一个是怕沈家父亲知道我在外面惹事生非,二一个是怕琴泣或者太子起疑,关于琴泣,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人,她要是知道我是沈府千金会发生什么变故,不可预知。于是我假装悲伤地诉说了一个故事。我说我和胜儿是姐弟,我们是孤儿,从小就是,差点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反正人生很苦,苦不堪言。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只好来到校场,打算从军,保家卫国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又个吃饭的地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都被我感动,数度哽咽。 偷眼看去,听故事的太子和琴泣都表示了很强的同情心,我以为我的故事打动了他们。 而我忘记了太子身边有着一个强大的幕僚团,一个强大的警卫团,有这样的团队,怎么能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靠近他们的主子? 我同样忘记了作为一个青楼女子的琴泣,能是姜太傅的幕僚,又能和太子交好,还能指使沈尚书的活动,这样的女子,她能允许一个太子都说不明白来历的人安睡到她榻侧吗? 所以说,我叽里呱啦诉说我编纂的故事的时候,他们是知道我是撒谎的,他们在慈祥地看着我撒谎。 我想我们三个当时是各怀鬼胎,我怕他们知道我的来历,他们担心的是不是沈尚书有什么动作。 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裙带的重要性,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你出现在一些特殊场合特殊人物身边的时候,你就顺便代表了你的家庭成员。比如,现在的我,没法不叫人怀疑,是沈尚书派出来的奸细。 我答应了琴泣继续住下来,然后就是盼着太子来。 中午的时候,太子如期而至。 心跳地不能自已,看着太子熟捻地和琴泣聊天,自卑就像潮水,一波又一波。 还是有点心慌,我知道小时候的小慎经常入宫,在年节的时候,太后会借着小慎入宫请安,安排两个小小的人儿相见。他们穿着做工式样都极精良奢侈的宫装,在一群宫人的注目下,一板一眼地行礼,问候,然后说一些哥哥还好,妹妹还好种种诸如此类的废话,然后安静地在太后的桌上吃饭。小慎从小就被教育着知道太子是她未来的夫君,要在夫君面前矜持,要在宫里安静,所以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像个孩子,完全就是个大人的做派。后来长大一些,两人不再相见,再后来,就是小慎这边不能嫁,两人就彻底再没见过面,只是不知道太子还对小慎有没有印象,要是知道这个能在起落间把狂奔驽马的缰绳挽在手心,收伏驽马的女子就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安静矜持的女孩子,会不会惊掉下巴。 “你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啊”太子浅笑着对我说。 “小时侯为了糊口,和杂耍的师傅学过一招半式的”我也浅笑着回答。 迎面的是太子饶有趣味看向我的眼。 恨不能溺杀在他如湖水般的眸光里。 一面是琴泣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的弟弟呢?”不能不关心胜儿的安危。 “敢向太子下手,能留着他吗?”琴泣似有点戏虐地抢在太子之前发声。 “你,你们,怎么了他?”好心慌,胜儿向太子下手,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我们杀了他了” 啊嗷,一声哀嚎,我扑向了琴泣。这个女人,这个坏女人,她要是杀了胜儿,我一定会杀了她! 一瞬间,琴泣已经在湖心亭的另一侧,太子已经挡住了我前扑的身形前。 “你们,你们欺负人”我为什么一遍遍把太子和琴泣扯到一起啊,你们你们的,真恨我自己。 “别闹”太子一沉声,握住了我的胳膊。 不是我闹好吧,是胜儿生死未卜。 第十三章 得罪琴泣 我那一身武功呢? 面对着太子,我一点劲都使不出来,手腕被他钳制地死死的。在朔方我无论春夏苦练武功,在沈府,我起早贪黑苦练武功,然而,在他的铁腕下,我所有的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豪情不复存在。 看着躲在太子身后的琴泣,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哇一声,我哭了出来。 全身再也没有力气,蹲坐了下来,手腕还被太子捏着。 “你哭什么”太子的声音里似有点无措。 我哭什么?我哭胜儿不知道被你们怎样了,我哭你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护着琴泣。可是,这后一种理由,我如何说得出口? 若我是采采,我本是驰骋疆场的一枚奇女子,我的血我的泪只会抛洒在战场,断断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在别人面前嚎哭;若我是小慎,从小受的“三从四德”教育,且不说别的,就这女容一项,便不许我在人前这么放肆大哭。然而我现在,我是谁?为什么看到琴泣和太子在一起,我会这么无助,这么悲伤? 透过朦胧的眼,我看到太子和琴泣在交换眼神,你们,你们想用眼神杀死我的吗?愈发大哭了起来。忘记了哭花了妆,毁了小慎绝世的颜。 “好了,你别哭了,你弟弟无恙的”是太子好听的声音响起。 “只怕这个小姑娘不仅仅是为她弟弟哭吧”这个可恶的琴泣,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小心思了?立马收了哭声,只是委屈依然。 本来是午饭后,他们带我在湖心亭里小坐,这下好了,敢去打主人,我估计我要被遣送出门了。可是就是不想福下身子道歉。也许是有着太子妃的骄傲,有着尚书府千金的不屑。 琴泣宅子里有湖,湖不算大,但是极精致。午后的湖面,有着粼粼的波光,周围的湖山有着嶙峋的怪石,摇曳的杨柳,湖上有一只小小的采菱船浮着,湖心有风,吹动琴泣苎麻的长衣长裳,如出尘的仙子。因为前面放肆地哭过,我看向外界的眼睛是迷朦的。湖光山色是美丽的,但是有了琴泣,所有这些景致,原来不过是她的陪衬,低飞的游凫,斑驳的阳光,都隐在她孑孓的身影后。 只是我不知道当时我扑向她时,她是不是有紧张,不然为什么会退到亭子另一边。 “显允,我累了,要去歇了。”琴泣如弱柳扶风般走向太子,“你和这个小丫头聊聊吧,她似乎有心事呢” 她居然直呼太子的号,他们的关系之亲密可见一斑。都忘了在太子府时候,我是如何称呼太子的了,只是,绝对不曾这么云淡风轻地叫过太子的名号。 心里又酸酸的。 太子府的三年生活,忽然就明晰起来,忽然怀念起那段日子,起码,我是太子妃,太子至少是我的夫君,不似现在,近在咫尺,不敢相认,不能相认。懵懂的年纪,成了太子的妻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却成了太子面前的陌生人。我在不再是太子妃的时候爱上了他,只是他却不知道。 “我不是有意的,吓着琴姑娘了”我解释道。我可以在琴泣面前傲气,我在太子面前不能。 “没事的,琴姑娘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而且,你应该亲自给琴姑娘道歉,昨儿晚上,她因为照顾你,一宿没睡。” 不是有仆人照顾的吗,我腹诽道。 “昨儿请了太医说你着的那一蹄子,只是滞了气,倒没啥大事,但是说你本身身子有些内疾,怕因为外力,引发什么不适。她又怕仆人照顾不周,所以在你榻侧守到你醒。” 忽然对琴泣有了很好的印象。 可是琴泣有没有看到我睡觉磨牙打呼噜,踢脚蹬被子呢?我的淑女形象怕是一再地毁了。 “所以,小丫头,你要改改你的脾气啊,不能莫名就去打人的。”太子在对我循循善诱。 “可她说我弟弟被你们害了”我只好辩解。 “若是真的想去沙场,若是真的想有一段不同于常人的生活,要稳,要沉。”说完这些话,太子就不再说话,他思想的野马,也许又跑到我们所不能及的一个地方了,也许,他又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了吧,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不禁又开始疼。 我无措地立在太子身后,惴惴不安。 “哟,这就是昨天敢伏烈马的那个小姑娘吧”声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出现在我身后。 太子最亲信的幕僚——匪石来了。我突然有些绝望,匪石的思维之缜密,观察能力之细致都在旁人之上。且,他虽没有武功,行事却极鬼祟,深得太子信任。就如一个智多星,是我靠近太子最大的障碍,这样的人,他不可能不怀疑我的来历。 我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就总是呛他,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下好了,我落他手里了。突然想起,自己做太子妃的时候,有朋友吗?我伤过太子的心;掌过姜鹭闲的嘴,叫她小产过,虽说后来知道她是假孕,然而有什么用,外界传出去,总是会说我心眼小,容不下侧妃,没有大妃的心胸;得罪过匪石还有太子影卫好几个,那是他们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挡住我想离开太子府,出去溜达溜达的脚步……我想我真是个不省心的太子妃,怕是我死了,他们暗里都拍手称快称快呢吧。 “小丫头要回家吗?我可以送你的呦。” 谁要你送,你根本就是要我离开太子。 “我还没有好利索,琴姑娘和太子都说再叫我住几天呢。”我说这话,就是要告诉匪石,你不要管我的事。 悲壮感就这么油然而生,我接近太子的过程,可以想见,会是多么艰难。要知道,出场人物越多,你要面临节外生枝的可能就越大,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而我,目前遇到的琴泣和匪石,都不是两个好惹的人物。 倚住湖心亭的边柱,我是为了显得有些虚弱,好叫我继续留下,我却看到了回转身子后太子眼中的一抹寒光。 第十四章 败给匪石 太子眼中的寒光稍纵即逝,可是我还是捕捉到了,就觉得这不是我熟悉的太子,我熟悉的太子,一直不怒不喜,就算我惹他生气,都没有这么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突然就感觉后脊背发凉。 “小丫头若是身体没有大好,就住在这里也是无妨。”太子依然一副温和的表情,恍惚间刚才的眼露寒光彷佛是假象。 “小丫头要是住下,你爹娘不着急吗?”匪石有点坏笑着看我。 “我没爹娘了,我爹娘死的早。”我佯装镇定。 “哎呦,要是你爹娘还活着,听见你这么说,心里得多难受啊。”匪石怪里怪气地继续说道。 要你管,我心里骂道,索性不再说话。这个匪石,其实人不坏,就是嘴坏,说不好听的,就是嘴贱,记得在太子府的时候,谁要是被他盯上了,那就完了,能絮叨到你想生无可恋。记得作为太子妃的我,当年远远见到匪石大人的摇摇摆摆的身影,也会赶紧躲开,就是不想被他絮叨。那会子,不要被匪石大人惦记,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你躲他,他不躲你啊。 只见匪石又欺身往前,我抱着柱子,藏无可藏。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爹娘什么职业呀,有无进学,是不是朱门之后呀……”什么乱七八糟,听的人头大。 “大人,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说的。在小女子一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可怜我孤身一人,靠吃百家饭长大……”此处省略一万字,此处呸呸两声,对不起我的爹娘,不该咒爹娘,啊呸呸。 “啊,可怜的小丫头,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天,忘记胜儿了。 “嗯,我还有个弟弟,昨天我被送到这里来,和我弟弟失散了。”心下没啥难受,琴泣都说胜儿没事,那就真的没事了,但是脸上还得装的有点难过。 “你弟弟没事,太子都安排好他了。看起来你弟弟和你长得不像啊。”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小丫头伶牙俐齿的,说的很有道理呢。”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兼收并蓄祁采采和沈小慎优点的一个超级美少女。 “你这些年怎么过活呢,一个小丫头,还有一个小弟弟的。”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然后和耍杂耍的师傅学了一招半式的,然后街头卖艺,勉强糊口。我们好可怜,经常吃不饱饭……”我尽力在渲染着我的苦痛。 “哦哦,真是可怜,那么小丫头,看你岁数不大,你弟弟比你小好几岁吧。” 呵呵,胜儿比我小两岁的呀。 “我弟弟比我小两岁。” “你们是一奶同胞吗?” “是。” “你们是一奶同胞,你弟弟比你小两岁,你一岁时,你父母双亡……” 啊,天啊,这个禽兽匪石,这个坑,我跳了,可是怎么出来。 “所以说,小姑娘,撒谎可不好哦。”匪石俯身看着我,一脸奸臣样。 我无助地望向太子,太子,请你救我。 突然就感觉了绝望,想的是如何给太子留个好印象,然而一个会撒谎的女子,只怕是任何人都不会喜欢的吧。 太子似乎没有听见我和匪石的对话,依然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眼眺向未知的远方。 这可真是叫人无法下台阶。因为撒了一个谎,然后可能会有一百个谎去圆,这种可恶的事情居然落在我的头上,我总不能在匪石的面前给他讲一讲乱力怪神如何时空倒错;或者是我刚才说话是有漏洞,因为我紧张了;再或者,突然口吐白沫羊癫疯发作挽救自己丢掉的面子?种种似乎都不大可能,真的想突然来个地震,我们都被地缝给埋了算了,要不就战争打进来吧,我冲向敌阵,战死算了……心急耳热,眼角能瞟见匪石贱笑盈盈的脸。 “我说我十一岁爹娘死了,大人是听错了,不过还是怪我,口齿不清,大约还是昨天受伤重了些,哎呦,我头好疼,太子,大人,我能去休息下吗?”既然已经无耻了,不如无耻下去吧。 我发现一个铁的事实,那就是,无论我是采采,还是我是小慎,我都斗不过这些人。他们的智商,他们的经验,他们的见识,远在我之上太多。 我顾不上再看太子面具下的侧颜,顾不上再看匪石笑歪了的嘴巴,逃也似地离开湖心亭,往唯一通向陆地的小径奔去。 匪石,你且给我等着,此仇不报…… 不报就不报吧。 我恹恹地想,匪石是太子极信任的人,几乎没有之一,我又怎么撼动得他的地位,匪石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我又能把他怎样? 发誓以后要躲开匪石,谁不躲开是小狗。 一路跌跌撞撞,我又跑回到琴泣雅到极致的书房。书房门虚掩着,似在给我留着门,等我回来。 不管我累不累,我都要睡下,装也要装的累了,乏了,身体不佳了,不然怎么安置我和匪石聊天时那无奈中的仓皇。 在琴泣氤氲着暗香的锦榻上,我如卧在针毡,丝毫没有閤眼的意思。从一开始冒失地出现,然后是差点打了琴泣,再然后是撒了一个超级低级的谎,到最后的落荒而逃。就这样的智商,就这样的水平,还想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我是得多自信?这下完了,太子待会就会拂袖而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帮到他的宏谋,即将流产。 悲伤就像湖烟,渐渐蔓延开来,满满地笼住了我。从朔方嫁到县京后,我开心的日子总是那么少,和太子斗,和姜鹭闲斗,然后被打入清悟宫在孤独中和蛐蛐斗,最后死了。好容易重生,在沈府辛苦练武,起早贪黑,还有多少个夜里倒挂在沈府书房的房梁上,不惜把脸都吊肿,我这都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见到太子,哪怕最初是为了报复他,可是,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想帮到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突然,几句浅浅的声音传来,似在耳侧…… 第十五章 陷入计谋 你应该有这种感觉的,那就是你所处的环境越危险,心情越忐忑,感觉越敏锐,能捕捉到所有轻微到平时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影像。而现在,在书房外这个若有若无的声音,恰到好处被我捕捉到了。如蚊蝇,如私语,挠拨的我心难受。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一丝声音在你耳边萦绕,而你不知道它在表达什么。 好奇心害死猫。 我悄悄翻身起来,这里不是朔方,不是沈府,我怎么都属于外人,不能太过招摇地去看看什么人发出的响声。 蹑手蹑脚我循着声音来到了书房后的一小园里。 园子不大,浅浅地绕着书房。地面舒缓有致地延伸着春草给予的新绿,接远的地方,就是潋滟的湖水,再远处,就是我们中午还坐过的湖心亭。一个故意做的古拙的秋千架,缠着嫩萝,丝丝条条垂落下来。秋千旁,立着一个青石小几,小的只能放下三杯两盏的茶,石几两侧有两个青石凳,石凳上坐着两个人。 ——太子和琴泣。 我闪身在小园中一株高大的木植后面,免得他们看见我,原来声音是他们俩的,他们在这里说话! 抑住狂跳的心,我轻轻舒气,再吸气,怕惊扰到对坐着的两个人。 我知道偷听别人说话是极不符合我的身份和我的教养的,然而,这两人的对话,我一定要知道,这是关系到太子的大事,太子一定不知道琴泣是姜太傅的谋士,她要是和姜太傅设计害太子可怎么办? 所谓关心则乱,不用再看,我都觉得琴泣一脸的奸相,白瞎了那张绝色的脸和那一种天生高贵的气质,真是狐狸精,黄皮子精和长虫精,以及各种精。 “西面战事现在吃紧,皇上也是力有不逮,太子可有什么打算?”琴泣软糯中带着干练的声音响起。 “看皇上那边,情况要是还不好的话,我就率兵再征,总之说来,不能叫皇上和恺悌有丝毫闪失。”恺悌是太子谆的弟弟皇子谦的号,这些酸腐的宫廷用词,记得在太子府光为了记这些宫廷里活着的,死了的人的字、号、别号、谥号,以及在什么时候用这些字、号、别号、谥号,就叫我痛不欲生了好几个月。 “皇上走的时候,着太子监国,你走了,这监国之事……” “这些我都想好了,我走了,就着姜太傅监国,沈尚书辅之。” 我突然就觉得口干舌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如何能劝得住太子? “这样也好,姜太傅和沈尚书对皇上是忠心不二的,他们监国,您自然是可以一万个放心。再说了,姜贵妃也是女中翘楚,后宫事宜也是靠得住的。” 啊我呸,姜贵妃那个女狐狸,琴泣这个另一条女狐狸! 他们在合起来对付太子。 其实我曾经说过,无论我是采采,还是小慎,其实以我的智商,我的见地,我的胸襟,都不是这些从小浸淫在各种宫斗宅斗中人的对手。我在一旁紧张地听着,为太子着急着,却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只要动动脑筋就会想明白的事情,一是为什么琴泣的宅子那么大,他俩这些算得上机密的话却要在书房后来讨论,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我听见;二是太子无处不在的影卫居然没有看到在一旁偷听偷窥的我;三是明明他们在书房后已经说了好长时间话了,但是我一过去,就能完整地听到他们的打算,彷佛在等我,其实就是在等我。等我一到,就开始说,让我毫不费劲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四是朝有朝规,绝无可能皇上太子皇子倾巢出动,无论留下的大臣有多么忠诚。只是一介小女子,如何能理解这么多。 其实缘由很简单,在我昏迷后醒之前,太子已经得到情报,知道了我是沈小慎,他的前未婚妻。他只是奇怪,从没听说过小慎会武功,还有小慎为什么要出现在校场,是不是沈府要有什么动作。鉴于此,琴泣和太子合演了一出戏,要我把假消息带给沈尚书,也就是带给姜太傅,看他们会有什么动作,顺便掌握一下沈尚书如何舍得叫自己女儿做谍报人员,当然有没有对小慎的好奇,不得而知,毕竟太子也是鲜活的一个男人。 后来知道真相的我,一声哀鸣,直接扑地不起,像我这样的人,蠢加纯加善良,居然能在太子府活过三年,终属奇迹。 然后是躲在木植后的我,手心都是汗,为这个将要发生的惊天秘密,我紧张地身体簌簌颤抖,被我倚着的树,树叶们也很配合我地发出簌簌的声音,还好,没有惊动到正在聊天的两人。 我很想冲出去,告诉太子琴泣的真实身份,然而我不敢,也不能,那样做,等于把沈府推向了深渊。无论沈家父亲是否龌龊,我爱还是不爱他,他都是小慎的爹,我绝不能去伤害到他。 “恭送太子”随着琴泣的一声,我吓得紧贴着木植,一动不敢动,直到他们走掉,我才蹑手蹑脚头也不敢回地走出了小园。 又一次躺回到书房那张雅致的锦榻上,思潮涌动。人的一生,端地奇妙,周周折折,总是离不开那几个人。若我死便死了,没有重生,也不会再见到太子,再若我死了,重生到随便一个不想干的人家,便也不会再见到太子,我便可以安静地生活,然后想办法去朔方找我的爹娘。然而,造化弄人,居然就会附身到小慎身上,若是小慎没有那么大的执念,我也许就不会想再见到太子,有很多事情,你是不能说清楚道明白的,全是缘,和太子,是孽缘。 我从来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现在我自己愿意也罢,被推到这个境地也罢,我已经不能摆脱,那么,所有该来的,我来面对。 只是现在我该怎么办? 以琴泣和太子的交情,我用什么来让太子相信我的话?我说我是小慎,或者就直接说我是采采,我是来帮你的,琴泣是个间谍? 所有的想法,假设了,被论证,然后被推翻。垂着纱帷的榻上,我一个人在翻烙饼。 第十六章 三人成亲 梅花盛开的时候,太子府门前的十里长街,铺上了红毡。那天,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两个多月前,爹的六十亲军护送着我和一百二十抬嫁妆从朔方出发,跋山涉水,一路向县京进发。从皇上退了沈尚书千金和太子的婚约,到赐婚朔方安抚使祁隆之女祁采采,前后不过半年。按照皇家例制,潜心向宫里派来的教习姑姑学习三个月后,我带着金珠、钏儿、钗儿四个丫头和胜儿一家踏上了出嫁的征途。 临走的时候,看到的是风中相搀扶的爹娘。爹一身戎装,娘紫衣飘飘,一对神仙眷侣,在我幼小的心中,定格成了永远。 出了朔方的城门,回头再望一眼。我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从此后,朔方的城墙上,不再会有我跑马扬起的尘烟;柳营校场里,不再会有我女扮男装飒飒的身形……说起来,那种莫名地悲伤,无从描述。朔方离京城遥远比如从天上的月亮到大雍,再见到爹娘都是奢望,更遑论再回朔方了。朔方的百姓,觉得他们中出了一个太子妃,这是一种无上的荣光,万年的荣耀,只是谁能理解骨肉分离的苦痛,谁理解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的苦楚。 出朔方城的时候,石熙哉骑着战马送我一程。 他并着我的轿车一起走,这令我不得不想起我和他种种的过往,我曾以为他是我的终生,在一纸圣旨下,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厢情愿。那纸圣旨,其实嘲笑了我的年少无知和轻狂,就是说,你要知道一件事,就是你的人生不是你说了算,在你头顶上不知道高多少层,还有一个皇权,它叫你生,你不能死,同样,叫你死,你不能生。 石熙哉在分别的时候,终于没有敢掀起轿厢的窗帘,那天的朔方无风无雨,寂静的荒原只有马蹄的的声响起。空气沉闷地像能拧出水,我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那是我缠着钏儿教我,样子是仿着京里传过来时鲜的样子绣的,荷包太小,早就绣好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给石熙哉。因为觉得自己以后要和他成亲的,所以绣了这个小玩意,然而等我要走了,我却不知道该给他不。想我人生第一幅绣作就是这个荷包,然而想给的人已然不可能成为我的夫君,叫人实在是莫可奈何。那荷包烫手,在我手里翻折着,我却不知道怎么给他。 不止十里相送,可能是十八里,三十里,到他的马蹄停下的时候,他只是隔着轿帘说了一句“等我”,那一声嘶哑到声音要裂。这真是很叫我无语,赤裸裸地挑战皇权还是逼我不贞不洁。多年以后想起来,若是石熙哉强掳了我去会怎样?所以说,历史不可改变,历史就是石熙哉安静地走开,我揣着那声“等我”到了京城,已经被手心的汗**的荷包,在休憩的时候,被我躲开众人埋在了京城外的一个土冈上,小小的冢,葬了我最美好的初恋,看着那个土包,我流下了几滴清泪,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凤冠霞帔,一身的正红嫁衣,中间是红衣红冠高底皂靴的太子,再右侧是一身粉色嫁衣的姜鹭闲,她不能着正红,想来就是明证她侧妃的身份。 三人成亲拜堂,在理学盛行的大雍,显然是不可多见。其轰动程度远胜两年前皇子谦娶沈太后二侄子沈知白的长女沈小讷。 就是后来茶肆酒楼聊天的内容,这三人拜堂又占据了头版头条好长时间,姜家庶女和祁府嫡女同日嫁入太子府,且同时拜堂,可以想见,姜家势焰如何嚣张,叫人不得不为小侧妃三岁的正妃如何在太子府生存下去产生莫名担忧。就是后来以小慎身份生活在沈府和娘亲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娘对太子这场婚礼也是颇有微词的,聊着聊着还会愤愤然的。也许女儿从小许配的是大雍最优秀的男孩子,娘一直把太子时当作自己女婿看,就是到现在娘也是关注太子远超过朝堂里的任何一个人。娘说祁隆也是堂堂护国大将军,对于姜太傅家硬塞进来一个庶女,祁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娘又说,姜家实在是太欺负人,这是明明给祁将军活人眼睛里塞沙子,生生给打了将军的脸。然后娘亲又一脸惋惜地说,要是是你嫁过去,姜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塞个庶女同天拜堂的,毕竟要考虑到你爹的面子。我心说,娘真的是单纯得紧,姜家不是为了恶心祁将军,他是为了牵制太子罢了。 我装作更单纯地问娘,反正太子要娶好多妃子,一起娶有什么不同?娘说傻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一个姜家出来的妃,就是安插在太子府的眼线。 在进东宫太子府的路上,为了礼仪,不敢掀开轿帘看外面,但是外面的喧声震天,却噪的我耳朵生疼。忽然间就有点兴奋,要是婚礼能卖门票就好了,想想都是一笔好大的收入,这笔钱我甚至可以在朔方建一所希望学堂而不必要去问爹爹和他治下的那帮老朽们恳谈,然后写出计划,作出规划。其实后来太子妃葬礼也可以卖门票的,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想到三年后会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死掉。 梦境总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晚上的时候,有医生又来看过我,说身体大好了,虽说底子不大好,但是那时要长期调息的,明天就可以恢复到活蹦乱跳了。这么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心里头怅惘得很,我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了。 我见过了太子,却没有使出我的桃花计。我会踏雪无痕,我会诗词歌赋,我还会插科打诨,可惜太子只看到我如脱缰的什么一样 窜身而去勒马而归,不知道那时候我的身形美不美,大约是不美的,不然太子看我也没有一点的异样。其实说起来,在我的生命里,真的不知道喜爱自己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三年的婚龄,没有教会我怎样和男人打交道。 我就要这样走了吗? 第十七章 另起炉灶 早起的时候,面对丫鬟送来的那些精致的小点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直到琴泣巧笑晏晏站在我面前。极不喜这个女人了,看着那张美到绝伦的脸,总觉得她随时会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刺向太子。 “谢谢姐姐这两天的照顾。”再不喜,也得装。 “能遇到就是缘分,妹妹不用太客气。” 琴泣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块碧云糕送到了嘴里,依然笑着看我。 “我这里做点心的师傅,大约能和皇宫里的师傅比了,妹妹真的不想吃一点吗?” 可恶,明知道我的心思,明知道我吃不下的。 诺诺地,在这个女人面前,就是施展不出来自己的气势。 “太子政务缠身,今天不会过来了,他叫我给你说声,有缘再见。” 赤裸裸地逐客令了,我如何还能继续呆下去,眼见的你们是一伙的,叫你给我传信,他找谁说给我都行,不必是你,心里腹诽着。然而面上还是一朵花: “谢谢姐姐,那么我就不叨扰了。” 被送出大门,回头望着琴泣的大宅子,五味杂陈。离开太子府一年多了,终于又和太子接触,见也见了,说也说了,只是说的,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有那么多要说,要解释的,却没有机会说,在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看到他当年看采采的神情,那么曾经,他对采采是爱也,还是非也。 感伤完后,突然又想起一个严峻的问题,琴泣不是青楼女子吗?我好像没在她的宅子里见到老鸨,虽说我对老鸨的概念不甚明了,但是也在几个话本里勉强知道老鸨大约就是一个肥硕的,长的丑陋且阴毒且智商很多时候不在状态的一种存在,在琴泣那里没有见到,也没有见到倚楼作出各种媚样子的女子,除了两三个侍女,就没有见到几个面孔,安静的叫人有出尘的感觉。由此可见,琴泣住的那个地方应该是琴泣自己的产业或者别人给她的,她是一个人住在那里的。一个女子供养那么大一个宅子,可想而知是用了多少男人的钱,说起来这个国家真是腐败的紧了。太子一定也把自己的钱给琴泣了,而且肯定不少,她的宅子,她的文玩家具,无一样不精致,这需要多少钱啊,太子这个败家爷们,我连婚礼葬礼都想着卖门票赚钱,他却把钱给不相干的女人,不,也许是相干的,一定是相干的,琴泣和太子一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都叫他显允了,这么亲昵,越想这件事,心口疼的越厉害,只怕是从此一想起这件事,就要像西施一样,捧心过日子了。 忽然就觉得琴泣是我心口的蜘蛛血,艳丽,妖娆,蛰的我疼。 高阳如火,给初春的县京郊外涂上了一层绯红,只是心情越加晦暗,背负在我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怎么办。 拖着沉重的步履往北走了约半里地,看到了抱着剑囊立在一棵绽了一点新绿的大树下的胜儿。 突然就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豪情立马满满。 胜儿说那天我被一马蹄子踢到晕倒在太子怀里,他一着急,和太子交上了手,然而并不是太子的对手,三招两式后,他就被反剪了双手,半跪在太子面前。胜儿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什么羞赧,我觉得这孩子可塑,起码说起比自己强大多的对手的时候,不羞不躁,实事求是。然后胜儿又简要介绍了一下后续情况,说是后来太子把他交给属下去训诫,然后抱着我走了。 抱着我……,什么情况,小心脏突然就跳的扑通扑通的。 我现在的心思很怪,一方面希望太子喜欢上我,一方面又害怕太子喜欢我,那样,因为采采的死,太子哀恸不能自已不就是一个笑话了吗? 胜儿说后来他找到了琴泣的宅子,就安心在宅子外面等我出来。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在那里被他们杀了灭口吗?胜儿说不担心,说太子抱着我走掉的时候,他有种感觉,太子会重新娶了我。我激动莫名,问胜儿是因为太子看我的眼神很温柔,抱我的动作很轻柔所以给他这种感觉的吗?胜儿说没见到太子怎么看我,抱着我就上了一匹马,动作也未见轻柔,还说我真的比较皮实,把我打横扔在马背上,我都没有醒来。 …… 回沈府的路上,我无数次引导胜儿回忆当时太子看我的眼神和抱我的姿势,比如其实是角度问题,所以胜儿没有看到太子看我时的柔情蜜意,或者其实不是扔在马背上的,是轻轻放上去的等等,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用,胜儿坚持说他看的很清楚。 好吧,我可以原谅胜儿,毕竟岁数还小,他怎么能知道儿女情长呢。 然后胜儿很有些气愤地问我,你问这些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恨太子了,他娶侧妃欺负你,把你弄到冷宫的仇恨你都忘了吗?没有他,你会死吗?他说他以为我想找到太子是为了报仇,没想到! 他说没想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痛心疾首,感觉是对待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或者未婚先孕的女儿。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胜儿再上一课,这是关乎到民生的问题。其实太子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坏,有很多的真相不是我们想当然认为的。虽然我知道我现在掌握的材料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我有把握的一点就是,胜儿是绝对唯采采命令是从的。 一路没有费多大口舌,胜儿就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太子好,就太子好吧,你说要帮太子,就帮太子吧,我一家的命都是你和祁大人祁夫人给的,自然要听你的话。我说胜儿你这就不对了,你不要陷入到狭隘的报恩主义范畴里,你要放眼全县京,放眼全大雍,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往大里说,是为了大雍全体的人民群众,你想啊,皇上早晚要死,皇上死了,皇位不传给太子就要传给皇子沐阳王谦,皇子谦好不好且不说,问题是皇子谦的娘是姜贵妃,是个女狐狸,谦的外公是姜太傅,姜太傅阴险狡诈,歹毒狠辣,这样的外家怎么能辅佐出好的皇上呢?往小里说,可不是为了你采采姐吗?毕竟现在采采姐这样子还能嫁给谁?俗话说自古女子要从一而终,就是太子不是个东西,我也不能事二夫,何况太子还是个东西。说到这里,我问胜儿明白我说的没,胜儿一脸恍惚,说还是姐姐有文化,说的云里雾里,我没明白。 孺子,不可教也。 第十八章 制定计划 一路上只好走回去。琴泣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没有给我叫一辆运营的马车或者轿子,也没有动用她私人的马车或轿子送我,简直太不惜香怜玉;胜儿太呆蠢,天天守在琴泣宅子旁,也不知道回去取取点银子或者干脆干点什么苦力挣点钱,于是身无分文的我俩只好从南郊走回沈府。还好我们都是练武之人,身子倒没有觉得累。只是苦口婆心劝胜儿彻底累到了我,口苦舌干,可恶的是胜儿说的很少,显得一路我一直在聒噪。 夕阳西下的时候,到了沈府围墙外,我有点犹疑,是翻墙进去,还是堂而皇之从大门回去,跑出去这么几天,老爷夫人的不会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吧。只是这一路上光顾着引导胜儿,教育胜儿,启发胜儿了,忘了想想怎么进沈府。 初春的渐晚天气有些凉,我和胜儿立在一棵刚抽了条的柳树下,对望着,唏嘘不已。我觉得我从死后复生到现在,没有一天不在谎言中渡过,顶着别人的身份生存,撒谎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思前想后,还是不要从大门进去吧,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只是娘知道呢?娘是疼小慎的,在她那里,再来些谎言蒙混过去就好,只是不知道咋说,到时候见招拆招吧。 又一跃骑上了围墙,看着一阵风过,立在树下孤单地打了个寒噤的胜儿,万般心酸涌上心头,我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名分,为爱我的人,疼我的人,不再受这样的苦。 花坞和萍汀一见到主子回来,先是吃惊,随后笑的两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俩人倒是分工明确,一个絮絮叨叨问长问短,一个抓住我就全身摸来摸去,令我很是羞涩,这算什么?难道分开几天,这些孩子们涉黄了? 后来知道我想多了,俩人是要检查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该问的必须要问了,我问爹和娘有没有来过,你们怎么回答的,爹娘有没有生气,生气后说了什么,打算把我怎样,又会把你们咋样,把你们咋样是不是会把你们卖掉,把你们卖掉后你们的后半生如何是好,后半生要是幸福的话会不会想起我,找机会来看看我,后半生要是不幸福的话会不会怪我,怪我我也只好认了,毕竟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一口气说完了,看着花坞和萍汀乐不可支的表情,“老爷和夫人这两天没过来”,我天,这么幸福?爹不过来可以理解,本来也来的少,娘怎么会不来呢? “说是夫人因为换季,这几天总是咳嗽,怕给你带过来病,就没来,遣她跟前的大丫鬟玉姐姐天天午后来看你,我们把被子团成人样子在帐子里,总说你累休息了,玉姐姐也不好掀开帐子看你,花坞还给玉姐姐说,要不叫醒姑娘吧,玉姐姐吓得连说不要不要,这两天倒是容易打发她走了。”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在向我表功,我赶紧在第一时间肯定了她俩的做法,并提出了相应地表扬。对于丫鬟们的教育,就像对一个团队,要多用表扬和赞美,比如前几天我突然计上心来赞美她俩貌比潘安,她俩一脸的不可思议,后来小慎的思维占了上风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潘安是男的,这有什么,男的也可以漂亮,书上说潘安面如玉,身如柳什么的么不是。 换了衣裳,吃了点东西,我把两个丫鬟打发出去,安静地坐在书案前,铺开一张方寸大小的薛涛笺,研好墨,抿好笔,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有必要总结一下经验,理一理思路,为今后怎么走做好铺垫。 首先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沈府对我的管控已经没有那么严了,这可能是朝廷形式的变化,或者是沈尚书心里有什么猫腻也未可知,但是起码我现在可以在沈府自由走动,而不像以前只能被局囿在东园。其次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就是我如愿见到了太子和琴泣,并且知道了琴泣虽然和太子关系不错,但是打算害太子,我记下了这第一条。太子打算西征,这件事情大不妥,怎么劝阻太子,或者该不该把这绝密消息告诉沈家父亲,这是二。既然太子对我编造的孤儿身份没有什么怀疑,那么继续用这个身份接近太子,这是三。看能不能策反沈尚书,这是四。我被我的这个想法惊艳到了,但是不然怎么办?万一我要是嫁给太子,丈人爹是夫婿的敌人,总是不大好,我也会显得很难做人。两头都是我的亲人不是吗?我可不能因为沈家不嫁给太子,那样我会伤心,也不可能因为太子砍了我沈家爹的头,那样我会难过,最好的办法就是策反,沈家爹爹和太子最终站到了一个战壕,合力抗击了姜太傅的阴谋,并将他最终送向了断头台,对了,还有流放了姜贵妃和姜鹭闲,还有琴泣,还有谁,想起来再说,然后翁婿两人会心笑了,并且豪爽地说道:来,此时此日,当浮一大白……这个方法真是两全其美,我工工整整写下这个方法后,喝了一口白玉茶盏里宫里赏赐下来的金骏眉,表示了对我思维之脱缰的赞赏。对于嫁给太子的臆想,我完全没有一点羞涩,一是因为这间屋子目下就我一个人,我羞涩给谁看?二是无论怎样无耻或者有耻的想法就在我脑子里,别人也窥不了去,在自己的世界里遨游,我羞涩什么呢?三是采采本就是太子的妃,即便是死过一回,本着嫁过鸡随鸡,嫁过狗随狗的古训,我必须还要嫁给太子,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羞涩?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我已然是长大了,不再是十三岁初嫁时青涩的采采,或者是十六岁被鸡骨头噎死时懵懂的采采,也不是被圈养了八年不见天日的哀怨的小慎了。 搁笔,吹干墨纸,小心折好,我把它藏在我随身的小荷包里。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时刻提醒我,任重道远! 第十九章 步步为营 第二日,天气大好,心情也跟着大好。吃过早饭,我带着萍汀一路逶迤着来到正房,来给娘请安。 8年了,几乎却很少出东园,加上“我”本身对沈府的不熟悉,感觉要是没有萍汀带着,在诺大的沈府,我想我会迷路。曲径回廊,小桥流水,怪石奇木,无一处不透着江南的味道,小巧,旖旎,精致。丫鬟婆子工匠小厮的,一路行来,见了不少,沈尚书果然是把家业经营的风生水起。 娘只是有点咳嗽,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见了我,彷佛十年八年没见我似的,拉着手,一直嘘寒问暖的,我感觉在沈家娘亲这里,才真实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关爱。 娘说,小慎,你的生日快到了呢。 娘亲,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是啊,娘,女儿今年虚岁满双十了,女儿大了,女儿要一辈子陪着父亲母亲。”我娇嗔地依偎在娘亲怀里。 “傻孩子”娘推开了我,“哪有女孩子一辈子不嫁人,陪着爹娘的。” “不么,就要陪着娘一辈子。”这么假,我扭捏作态地我都有点想吐。 “那会太子成亲,我就和你爹说过,该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那顽固的爹,气死我了。”在我的事情上,娘说起爹来,总有一肚子的抱怨。 “爹也是以家族大业为重的。”我必须扇阴风了。 “什么家族大业,放着好好的太子不让你嫁,非说你有治不好的病,现在好了,不嫁太子也就算了,京城里多少大户人家也不敢上咱家来提亲,这不是耽误你的终身吗?什么坏水都是那个姜太傅出的。”娘说着,似乎就起不不打一出来。 “自己的女儿不让嫁,叫那边府里的小讷嫁给沐阳王皇子谦了,然后和那个姜太傅帮着皇子谦,这算什么事?”娘越说越气。 形式真的是和我想象的一样,太子登大宝局势可危。 “娘别气坏了身子,我现在这样子,都知道是太子不要了的,女儿也没脸嫁人的。”比天大的心酸委屈彷佛哽在喉头。 “慎儿放心,娘这就去给你爹理论,该给你寻个亲事了,你也大了。” 除了太子,我谁都不嫁。 我今天来找娘亲聊,自然是要表达小慎已经19岁了的这个事实,在大雍,19岁都没有嫁的,在大雍的贵族圈里很少见,唯一在这个岁数出嫁的大约就是太子长姐彤宝公主,小时候的玩伴,一个个都嫁做人妇,有的做了人母。十几岁,道理上说来也还是孩子,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雍国情如此,无人能幸免。 娘不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她在盘算着县京城里高官的儿子们还有谁没有成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就不想想,你一个女方家,去倒提亲吗? 林太尉家的小儿子被否了,据说是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一条腿有点跛;王侍郎家的大孙子听说人还不错,可惜是庶出;陈中书令家的儿子年岁相当,只是中书令夫人是个河东,万不能嫁到他家去……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几乎没有一个合适的,娘叹了口气,说,可惜你和太子了,那孩子除了一只眼睛有疾,其余是多么优秀啊。 第二十章 一盅烫茶 午膳是在寺里用的,上首端坐着沐阳王妃,母亲和婶娘及几个夫人淑人恭人的陪侍在侧,底下是一群世家千金,济济一堂,倒也热闹。 玉佛寺不仅仅因为供奉着释迦摩尼舍利子而出名,还有一个有名的就是它的全素斋饭。所谓素斋,就是戒荤腥,用各种时令野蔬、豆菽菌类做出相如、味如、形如、色如的飞禽走兽,吃起来,绝不油腻,比之鸡鸭鱼肉其实滋味更甚。 在朔方,毕竟是荒蛮之地,虽说也和娘去礼佛时吃过寺里的斋饭,但是哪有这一桌的精致,便是在沈府,也鲜有走出府门的时候,更是不曾见过如此令人食指大动的美物,想来这些和尚们镇日里都在揣摩怎么做饭了。边吃,我边回忆有无听到玉佛寺有附属尼庵,为了这斋饭,其实出家做个尼姑也行,转念一想,此事绝不可行,一是以小慎的身份,出家就是白日做梦;二是又想起自己肩负的担子,还要救太子于水火之中,怎么能耽于食色之一呢?但是这斋饭真的好吃,不知道做饭的厨子是男是女,要不要寻个由头拐回去给咱家做饭……一顿饭引得我胡思乱想,欲罢不能。 请原谅我对美好食物的向往。 小讷先放下了筷子,沐阳王妃吃饱了,下面的人哪敢继续吃。我看着尚还完整的大盘小碟一一被撤走,心里肚子里一阵悲鸣:暴殄天物啊阿弥陀佛,真正罪过。 饭后恹恹地,可是王妃传下话来,说一会就要回王府,难得和亲人们相见,叫婶娘,我娘,我还有一个别人府里我们的什么表妹留下来说会话。 午睡泡汤了。我这人一贯坚持绿色健康生活理念,这其一就有按时午睡,做太子妃时,就是太子来看我,我也是不耽搁午睡的,当然现在想来,是有些恃宠在里头,真正是无知者无畏。 回自己房里净手、换衣,重整妆容,然后来到小讷歇息的房里,婶娘正抱着小讷哭的稀里哗啦。我和什么人家我并不认识的表妹站在一边很有些尴尬,是劝也不是,跟着一起哭也不是,所以说,这就体现了你身份次于人家的可怜,要是小讷看到我和我娘抱到一起哭,淡淡说一句,够了,坐下吧,别哭了,我们一准得收声。 小讷目无表情,叫人有些不解,不过看到旁边并没有离开的两个王府侍妾,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娘在一旁也红了眼眶,毕竟小讷嫁出去这几年,几乎没有回过娘家,自家的孩子,近在咫尺,却不能时时相见,那种苦痛该是胜于朔方我的娘亲想我的感觉吧。 好容易婶娘收住了眼泪,两个侍妾上前帮小讷整好了被婶娘拉乱的衣襟,娘,我和那个表妹依次上前给王妃请安。 低着头做着万福,却如芒刺在背,小讷的眼神怎么这么尖利呢? “小慎” “姐姐” “叫我沐阳王妃” “是,王妃”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我头都不敢抬起。 无论我这身子是不是带着采采的勇敢,在小讷面前,还是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这个感觉和琴泣给我的感觉不一样,琴泣是威严,小讷是渗人。 这种感觉很不爽,使我时刻有一种要逃离的思想。我眼睛已经不止一次瞟向了门口。 “小慎喝茶”不敢抬头,居然没有看到小讷手里端着一盅冒着袅袅白烟的香茶。 诚惶诚恐去接茶盅,然后就在一瞬间,小讷把茶泼向了我,热茶从腰以下湿透了我的新裙。 顾不得礼仪,我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母亲,婶娘,还有那个表妹齐齐围住了我,娘惊慌失措地抱住我,喊外面使唤丫头赶紧盛凉水进来,疼痛中,我看见小讷微笑的面庞。 “我弄痛小慎了。” 并着话音,又一盅热茶,小讷拿起来浇到了自己身上。 谁都没想到这一出。 众人慌作一团,婶娘表妹她们全然顾不上我了,只有娘噙着泪,赶紧用凉水冲洗我的身子,我真的慌觫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向小讷,她并不慌张,且还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地微笑看着七手八脚的一群女眷。 候在屋外的方丈和一众僧人也慌了手脚,却进来不得,就听得外面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嗡嗡的“南无阿弥陀佛”声,宛如蝉噪,叫人更加心焦。 明明是我被小讷伤到了,然而因为小讷的自残行为,大伙不仅不予计较,比如婶娘,怨怼的眼神还无时不在告诉我,是我惹了小讷,所以小讷才会失控。兼之小讷不哭不叫,我的哎呦声显得分外有些刺耳,为了不显得突兀,我只好噤声,可是烫伤的地方真的疼,只好死死掐住进来伺候的花坞的手腕,后来花坞的手腕青紫肿胀了好久,给花坞看伤的医生都说了,这可是被哪个莽汉伤了?从而从侧面证明了我当时有多疼,还有就是我的手劲大的也实在不像个正经女子,这很让我有点羞于提起这事好长时间。 又说是通知姜贵妃的,又说是请太医的,又说是不敢通知姜贵妃的,又说是太医院今儿值班的去宫里看视似乎有了胎动的新晋蒋贵人去了,又有人说赶紧去别的太医府上去请人,叽叽喳喳,吵成一团。我回自己房里看了身上,到底才是春二月,又因着上山,所以穿的厚了些,还好没有烫到很厉害,只是腰以下泛着红,看的花坞和萍汀也因为心疼主子,抽噎不止。 还好玉佛寺少不了跌打损伤烫伤的药,兼有药僧,敷了一层药僧新采的草药,清凉入骨,不一会,竟觉得大好了,直到这时候,太医也还没来。 我敷了草药,可是小讷并没有,毕竟人家是王妃,例制也不许随意用民间物什,所以后来的情况就是,我已经不顾娘的劝阻,生龙活虎走在玉佛寺后院接受女眷们的观瞻的时候,小讷还在床上等太医。 去给姜贵妃送信的人走了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第二十一章 二次伤害 等到小讷大好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可以想象,因着王妃的烫伤,这一夜,除了我,玉佛寺鸡飞狗跳。从方丈,到我娘,到婶娘,到一群女眷,到众多丫鬟仆从和尚,没有安生的。 所以第二天早起,听着鸟儿啁叽,呼吸着山上清冽的空气的时候,精神抖擞的我看到的是围在小讷房外一群哈欠连天,面色菜黄的各色人等。 摇摇头,我向后山走去。真正是不可理喻,一个人的错误,要几十上百个人来陪绑。 在后山的台阶上还没走几步,身后的喧哗又扯住了我的脚步。我承认我有所有人都有的八卦之心,不能因为我曾是太子妃或者是读了很多书的小慎而稍能减弱,毕竟整天关在府里,谁家长,谁家短也是打发大把时光的一个不错的良方。这喧哗,正好来自小讷房间的方向。 只见小讷裹着一件灰色大氅在往外走,一群人围住小讷,不知在劝阻还是在哀求,反正站的地势稍高的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清楚地看到婶娘在扯小讷的时候,被小讷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再不回去看看,就是我的不对了。三步并作两步,我走到了人群的外围,似有人看到了我,紧着说,慎姑娘来了,叫慎姑娘劝劝王妃吧,我就在人们让开的一条道上,来到了小讷面前。 我低估了眼前的形势。小讷双眼似都在充血,看到了走进的我,她直挺挺冲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一刹那,我以为我又要死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会不会还有好命能附生在什么人身上? 在一声声尖叫中,小讷的手被别人脱开了去。我半弯着腰,抚着脖子,咳嗽不止。我是造了什么孽,要一遍遍被小讷虐? 娘扑过来抱着我,手颤抖着指了指小讷,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拍着我的背,我知道娘的悲哀,即便是诰命,也并不能和人家皇子妃平起平坐,所以,自家的女儿受了委屈,也只有受着。 然而小讷却又安静了。从昨天起,两次了,只要我一受伤,小讷就会安静,这简直没有天理。 据说是这样,说是派去给姜贵妃送信的人,在姜贵妃寝殿泽庆宫外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后,宫里才有太监传话说,贵妃有恙,已经歇了,不敢惊扰,说是沐阳王妃那边有什么事,天明了再说。这厢贵妃没有回话,方丈什么的一下子慌了手脚,王妃有伤,沐阳王不在,贵妃又不发话,这要是有个一差二错,责任谁负的起?偏是值班太医又不在太医院,王妃千金之躯岂能用寺里的烫伤药,真正把玉佛寺方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等到太医匆匆赶到,给小讷涂了烫伤药,怕王妃挠了烫伤的地方,又给了安神药,这一来二去,吃了安神药的小讷一觉睡到了天亮,就耽误了回王府的时间。 我猜想是小讷怕那两个侍妾给王爷打小报告,所以一起床,不洗不漱,披上外衣就要跑回王府。婶娘惦记自己家姑娘还裹着一身烫伤药膏,还没吃饭,回去路还长,饿晕怎么办?凡思种种,无不体现着一个做母亲的关爱,但是小讷并不领情,将拽住自己袖子的亲娘狠狠甩在了地上,可怜胖胖的婶娘,就是被一群人搀扶,也用了好长时间才起得身。 看我咳得厉害,小讷嘴角又泛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是不能劝她了,保命要紧,在花坞萍汀的搀扶下,又在一群女眷的观瞻中,我仓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一进门,两个丫鬟就轻声咒骂起来,一个说,怪不得王爷不喜欢她,就是一个疯子,另一个说,果然造孽,不然好好的孩子都被她养死……我厉声制止了她们,毕竟,小讷是小慎的堂姐姐,我还不许别人说她。 待到后来娘进来的时候,小讷已经急燎燎地回王府了,想来也是例制,王妃不能在外过夜的,无论什么理由,有时候想想,在皇家,真的没有什么乐趣,各种约束,各种规矩。一旦破了这种规矩,受到的责罚可能会是身家性命不保。来的时候,小讷整出的阵仗不小,走的时候,听娘说,很是慌张,旌旗也不打了,鞭子也不扬了,一队人马只是快马加鞭赶回县京城去。 娘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说这可怎么才好,小讷似乎是这里有毛病了,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接着又说,我是不喜欢那边的人,可就是再不喜欢那边府里的人,也都是沈家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再说了,小讷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才去了王府几年,人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真正这个一入侯门深似海,何止是海,是吃人的虎口了,可怜我那小讷呦,娘抹着眼泪顺便拍着大腿抑扬顿挫地唱出了最后一句,不忍打扰娘的伤心,想起小讷的种种,我也掉下了眼泪。 依稀记得小时候,每次嬉戏中的两个孩子有了口角,势必演变成娘和婶娘说话的含沙射影,夹枪带棒,还会演变到两家的随身丫鬟们的白眼仁子到处翻飞;还记得听先生上课时,两人抢着背书,若是先生表扬了一个,另一个便会放声大哭的情景;还记得每年过年,定为太子妃的我收到宫里送来各色稀奇古怪的礼物时,小讷委屈的脸;还记得我每次把宫里送来的东西给小讷,小讷都会摆手说不要的情景……历历在目,彷佛昨天。曾经把小慎指给了太子谆,小慎是妃,小讷是民,后来小慎退婚,小讷被指给了皇子谦,小讷是妃,小慎是民,真正是奇奇怪怪,山重水复。我知道,小讷一直在和小慎争,只是从没有到了现在这种状态。 娘说的很是,简单地看,是小讷看不上我,时时处处要害我,深层次地看,是小讷已经有问题了,这个不知道姜贵妃和沐阳王知道不,看这个样子,小讷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第二十二章 拜佛之后 午后,借助菩萨生日来上香,其实也是为了踏青的女眷们,看够了小春的郊景,沐阳王妃和沈府千金之间的好戏,一个个带着满足的,意味深长的微笑,陆陆续续离开玉佛寺,回到县京城各自的府里。 未来的一年半载里,县京城贵妇女眷们聚会时又会有了新的内容,这种新闻不是常有,且主要发生在两个姐妹间,这俩姐妹又和皇家的两个儿子扯着关系,其背后的意义就比较重大了。还有两人烫的伤是否复原,有没有留疤,有没有结痂,耽误不耽误生育,影不影响夫妻感情,凡此种种,都得叫那些闲的无事的贵妇们操碎了心。同样,茶肆酒楼说书先生们也会第一时间知道了发生在玉佛寺的那一幕,谁都知道,流言是没有脚的,但是它跑的最快。 一到家,娘顾不上安置我,急慌慌去找爹了,估计是要说说小讷的事情还有我的事情。正好我也安静地理一理思路,为最近为以后怎么走下去。 娘参拜南泉上人时求得的那张纸,在回来的路上,娘神叨叨地给我露了个底,说是是关于我婚姻的,说是也好,也很麻烦,说这事必须和我爹商量。我怎么问娘是怎么个好法,或者怎么个麻烦,娘就是不说。 娘礼佛,崇佛,尤其信佛说。 但是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哪怕他如何得道,如何高僧。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南泉上人在他年轻游历时候,在朔方遭遇马贼,其时命悬一线,是爷爷带着一队精兵,从马贼手里抢回了南泉上人,治好他被重创的身子,并随后护送他走向更远的境外。这一段,作为上人的传奇一生来说,没有什么益处,所以上人不说,爷爷自然也是不会说的,尤其到了上人游历世界回来,遭到了当时圣上接见,上人被人神话后。 上人那年被爷爷救了,和爷爷分手时,给爷爷留了一个自己雕刻的木佛像,线条粗放,他说是佛像就是佛像,在我看来,更像一只报晓的金鸡像。嫁到县京的时候,爷爷把这个佛像交给胜儿,告诉我说上人在京里混得风生水起,皇上都和他拜了把子,若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使唤胜儿直接找他就好,上人不是一般人,总会念着旧情帮到我的。 在东宫的三年,实在是忘了还有这么个老和尚的事情,现在想起也不晚,于是胜儿带着佛像去了玉佛寺后山,见到了上人,给上人叙述了大概,之所以说和聪明人打交道不累就是这个理,上人听了一二,便明白了八九,尤其见到他年轻时雕凿的佛像,越看越是喜欢,感慨自己也曾经是个文艺男青年,有成为一代雕刻大师的潜质,只是后来为了佛教大业,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实在是为天下苍生改变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实在是苍生太有福,实在是自己太伟大,于是在和胜儿交流时,不时流下一两滴感慨良多的浊泪。相较于上人的聪慧博学,高瞻远瞩,胜儿的智商显然欠缺很多,他以为上人是为他家姑娘而流泪,于是也挤出两行眼泪以做应答。 上人在明白了此事的八九分之后,也明白了沈府千金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而且还要嫁给太子的迫切心情。上人是愿意帮这个忙的,毕竟他和沈知味没有什么过节,而沈府夫人又对佛,对他虔诚得紧,再加上沈府千金本就是钦定太子妃,这件事情也不过是顺水人情,于是乎事情办得异乎寻常地顺利。上人写了一纸签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九重天子应虚席,高阁千金尚倚门。这四句,浅显明了,叫哪怕私塾二年级结业的娘也看得明白,于是从根本上杜绝了签语含糊其辞,有多种解读的可能。尤其叫娘心惊肉跳的是后两句,说明什么呢?说明太子是要登大宝的,小慎是要做皇后的。这后两句直击沈知味的要害,见到这张纸后,沈知味一定会反省自己站错了队,会考虑今后的路怎么走。 上人把这样一张纸早早藏在了大袖里,专心等沈府夫人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所以说,走后门在任何时候都是管用的。我不过是一个陪衬,看着上人演戏,看着娘入套,仅此而已。 这张纸的内容,我估计不到我嫁给太子,然后再做了皇后,娘永不会给我看,毕竟第三句随随便便是要犯杀头之罪的,感动于上人,敢这么写,使的劲有点超乎我想象,大约还是有把握我的娘是不会把这张纸随便示人的。 没想到事情进行地这么顺利,上人很给力,虽然没有山羊胡子,虽然长的并不清癯,我也很喜欢,现在我就专心等沈府的爹娘想办法了。 几天来在山上并没有休息好,于是我昏昏沉沉入睡了。 …… 似乎是在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上,我和太子骑着一匹白马在缓缓揽辔而行。风很轻,天气适宜,日光从树隙中漏下,洒些斑驳在地上,空气中满满的泥土的味道,想来和瑟弥惹见到高宗时候是一样一样的。坐在鞍前面的我,仰头和身后的太子说着些什么,大约是谁家女子宫花的样子时新,谁家的男儿狩猎时候拔了头筹……忽然间就有琴泣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握着一把剑,指向我,说你凭什么能嫁给太子,你有什么?我无助地看向太子,太子却一点也不帮我,问我你有什么?正悲伤的时候,又见姜鹭闲跑了出来,她口里喊着,是采采,是采采把我们的孩子弄死了,太子你要做主,然后太子就把我推下马去,跌得我生疼,太子说你走,你弄死了我和闲儿的孩子,你是个杀人凶手,然后就把一个血淋淋的什么物什砸向了我,疼,不止是身体疼,更疼地是心……我狂喊不是我,太子你知道的,她在撒谎……边喊着,边听到几声急急地呼喊:“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强自挣扎着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愣怔了好一会,明白自己是做了噩梦,然后又从榻上摔了下来。回头查查周易去,看看这梦是吉是凶。 看来这一夜又要失眠了。 第二十三章 再探琴宅 我睡不着,又有谁知道县京城里还有很多人睡不着呢。 玄色幂幂,万籁俱寂,偶尔的乌雀一两声的尖叫配合着不知多么远的犬吠,似是要撕破这沉闷的春夜。县京城,也是因为雁关战争的缘故,少了“商女不知愁,犹唱后庭花”的繁华。城门早闭,歌馆酒肆早早打烊,官道街巷时有队队游兵巡夜。太子治下的县京,倒配合着前方官兵马革裹尸的艰苦卓绝,呈现着一种别样的安宁。 在南郊的那个寂静优雅的宅子里,太子呷了一口今年的贡品“社前茶”,和陪坐在侧的琴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太子行事一贯谨慎,唯独来琴泣这里,从来没有避讳过什么,也没有担心过交往这么一个风尘女子和太子身份合不合,这个主要和琴泣特殊的身份不无关系。 琴泣因为是犯官的女儿,其父在世时就因旷世才华倾倒众生,尤其那首临江仙: “忆里前身蝴蝶,思来好景谁家。 倏然一夜树千花。 轻颸吹白絮,细草绾秋蛇。 今也不宜思念,人还远隔天涯。 多情故物系檐牙。 海棠容易老,还是旧娇娃?” 因着用词华美,却又铺陈了清淡又痛到极致的一种思念,到现在还被市井歌坊传唱。琴泣的母亲又是当年有名的大美人,大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工笔画仕女图,便是皇家到现在也珍藏着几幅她母亲的画品,以犯官之妻遗作堂而皇之供列在皇上书房,也是奇观。更有流传下来的十数首琴谱,皆跳脱幽旷,百转千回,不似凡音,世间习琴之人,无不以能完整弹完这数首琴谱为傲,尤其称奇的是她的母亲,在其父殒命之夜,一纸白绫结束年轻生命,追随丈夫而去,叫人不禁扼腕叹息之余,更多是仰视。 这样的一对伉俪之后,便是入了乐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轻易去染指的。兼之琴泣纳父母所长,又极持身自重,所以琴泣的乐籍生涯,相对来的比较简单,只有一些极位高权重之人,才能是琴泣的座上宾,皇上也曾闻名琴泣,只是一国之君,既不好一顶小轿暗夜里抬着琴泣送到皇宫,又不好效仿前朝皇帝,凿一暗道,从皇宫到琴泣的住处,主要是因为当朝的皇上以清明严正著称,于是助长了大臣们敢于“直谏”的风潮,一些大臣堪比狗仔队,只要是与皇家有关的事情,第二天妥妥地会出现在长安殿的早奏中,而且往往是那种涕泗交流、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甚至以头抢地地哭诉,叫你觉得没有告诉史官记载,哪怕是溜出皇宫到酒肆里吃了一盘松鼠鱼,也是前对不起尧舜,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家猫家狗,皇上吃了几次这样的亏,便学乖了。只是皇上有了这样的心结,便充耳不闻两个皇子和琴泣的交往,甚至隐隐有些纵容,倒真不知道这皇上的心思是怎么样的。 就是那些充当狗仔们的大臣,也对皇子们交往琴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这中间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里头,重要的是,两个皇子看着温良无害,大臣们却从心底里无比害怕这两个人,谁要是敢直谏两个皇子,估计晚上做梦都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阴恻恻的脸,一个是没有带面具的阴恻恻的容,再者说了,姜贵妃专宠六宫,谁愿意惹她的儿子皇子谦呢。 为了不要死相太难看,善于“直谏”的大臣们把眼光一直是紧盯着皇上和皇亲国戚,驸马们也是不胜其扰,包括上一代驸马和新生代驸马们,谁还没有个厌烦了看公主那张宫廷式骄傲脸的时候?这也就间接催生了本朝没有人愿意做驸马的极度不科学现象。先皇留下来的几个小公主也就是皇上的几个妹妹,差点嫁不出去,尤其是在朝廷上,大臣们找出各种理由拒绝皇上联姻的时候,很叫皇上的老脸没处安放。这真是奇怪,一方面充当着狗仔们,一方面又厌恶狗仔们的无孔不入。太子的长姐彤宝赐婚给京城四少之一的袁尚书令次子袁珂时,听说袁大才子大醉三天三夜,不省人事,总之对于那种风流才子来说,这种大醉,绝对不是快乐幸福地大醉。还有一个大臣们不敢狗仔的人,就是太子谆的舅舅,太子生母萧皇后亲弟弟,萧太师的唯一儿子,七品修撰萧惟余,这萧惟余是京城四少之首,一是皇上的小舅子,皇上念着皇后旧情,敢管也不敢管;二是萧太师护犊子得厉害,自己可以打,可以骂儿子,但是别人要是有什么不利于儿子的言论,就是在皇上面前,萧太师也敢去揪住那个启奏的人的脖领子,叫他知道什么叫快要窒息,遇到这么个不讲理的老头,谁还愿意得罪这皇上的老丈人呢,那萧惟余也不是好惹的,被他听到你在皇上面前告他状的风声,明天大街小巷的童谣里,一准有你家祖宗八代有的没的传说,全是故事啊,还朗朗上口,为了不要把这种童谣流传千古,还是不要惹这个爷得好。 所以说这个世界是处世是有法则的,就是都怕横行的。 两个皇子与琴泣的交往也有趣得紧,都有影卫暗线,一个皇子去琴泣那里,另一个绝对不会出现。琴泣倒也落落,并不因为两个皇子的面和心不和偏向于哪一个人。 这仅仅是外人看起来的表象。 琴泣性淡,一切东西白的居多。太子放下上好的官窑白瓷茶盏问琴泣“你说,沈知味的女儿这次扮作小厮接近校场,可是沈知味和姜太傅有什么动作吗?” “显允,目前就我所知,姜太傅和沈知味还没有什么大动作,至于派自己的女儿出马,这个还不能确定是沈知味的意思还是沈小慎的意思呢。”说着话,琴泣一丝意味深长的眼神瞟向太子。 “可是沈小慎身子一向极弱,但是看她现在的身手,已不是一般高手能比了。” “小慎姑娘身子弱,是沈知味的一面之辞,显允你还是太当真了。”琴泣把玩着手中同样的官窑茶盏,巧笑盈盈地继续说道:“只是人家那会不想把女儿嫁给你的托辞而已而已啊。不过去年东宫走水那段时间,小慎姑娘真是大病了一场,那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小慎姑娘看起来已不是沈知味囚着时候的小慎了。” “雁关那边最近战事顺利些了,阿弥陀佛,真的担心父亲和弟弟的安危。就最近这些大臣们比较安稳来看,这个小慎姑娘并没有把我要去雁关的消息传给沈知味。” “所以我说,小慎来到校场,不一定是沈知味的意思。” “这个小慎要总是要查一查的。” 太子轻敲着桌子继续道。 我等你来查,暗笑一声,在巡更梆子响起之前,几个起跃,一身夜行衣的我早已离开了琴泣的宅子,身形太快,我居然没有听到风中传来至关紧要的一句太子的问话:“琴儿,你和我舅舅的事情怎么样了,舅舅也不小了,萧家不能无后……” 第二十四章 不是对手 宫廷中的阴谋诡计得多少呢? 这么说,上次太子和琴泣说的他要去西征,根本就是在骗我,也就是说,他们上次琴泣宅子里的时候,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头疼,我还在他们面前装可怜装孤儿,想想真是尴尬。人家俩人比如是在看猴子,我一人在自编自演。 回去的路上,夜色如墨,依然有不知名的鸟雀被惊到后扑棱着翅膀飞走的声音,我提着一口气,离开琴泣宅子好远后,突然泄了劲,任自己茫无目的往前走去。 带着面纱的我,觉得腮烫得灼人。以为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以为自己有着小慎的聪慧,有着采采的武功,就真的能佛挡杀佛,鬼挡弑鬼了,其实比起这些人,幼稚得可怕,单纯地可怕。到底说来,这朝堂,这县京,这世道,谁还能相信谁? 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那把短剑。 我也许已经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千辛万苦动用了南泉上人的关系,唬住了娘亲,然后通过娘亲去征服父亲,虽然现在不知道沈家父亲这边怎么想。但是听太子和琴泣的对话,能感觉到太子对小慎那么地淡漠,且那么地怀有敌意,如果这样,父亲就是相信了那条签语,恐怕也很难说服太子再重新娶回曾经的弃妃的,那我该怎么办?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依然功败垂成,依然搞得头疼脑胀。也许,我真的不应该介入到太子和琴泣中间,他们俩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的是一种无敌组合了。想到这里,心里酸酸的,太子一定是爱着琴泣的,她那么出众,她又那么善解人意,突然又想起沈府里有个丫鬟叫唤琴,回去就叫她改名字,不要听见琴这个字眼! 怏怏地回到东园,天还未亮。 刚迷糊着,娘就来到东园。看我还在床上,以为我着了风寒,忙忙地要遣丫鬟们去请医生,有时候想想,真的我是幸福的,两世为人,都有两个疼我爱我的娘。 告诉娘没事,就是有点困,裹着被子不想起,赖床真是一件美好极了的事情。娘笑着隔着被子拍打我,说这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小心嫁不出去,就是嫁出去了,婆婆也会不待见。婆婆,我心酸地想,曾经有过婆婆一大堆,似乎没有一个待见我的,今后还有没有可能有婆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娘看起来心情不错,告诉我到上人那里求得的那张纸给我爹爹看了,爹看完心情沉重得很,要知道上人在大雍就是神的化身啊。娘还说你爹说了,早知道如此,八九年前何必下那么大一盘棋,耽误了你,还把小讷嫁给二皇子,结果小讷现在也不幸得很,脑筋都出了问题,现在看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娘说到这里,愤愤地又说,真没见过你爹这样的人,放着好好的太子不愿意联姻,非要听那个姜太傅老狐狸的话,非要说你有病,把你囚在东园七八年,姜家那有好人吗?那姜贵妃是好人,还是那姜太傅是好人,姜太傅明明就是想要篡位……娘说到这,吓得自己捂住了口,忙忙地道,小慎,娘是胡说的娘是胡说的,你可不敢给外人说了去。这我自然知道,若是有这一说,那就意味着,姜太傅也不一定是扶持皇子谦,也有可能他就是螳螂后的黄雀! 娘在东园呆到了晌午,吩咐小厨房做了一两样清淡的小菜下饭,又喝了一小碗菰米薏仁粥才走的,说是要回去睡午觉,叫我也歇了,这会子觉得我醒得早了,送娘出了园子,折回头在园子里散散步。因为爹附庸风雅地喜欢竹子,便是东园这样一个女孩子居住的地方,也三五一簇栽着各种竹子,风一来,便有了一味“筇竹扶疏啼暮雨”的清景,摇曳生响,摇曳生凉。抬头望望丛竹掩映下的围墙,很高,但从不是我的障碍,今天看起来却有点惴惴,我知道太子的那些个影卫们,武功高强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怕是现在已经不知在什么角落死盯着我,早上本来要传信给胜儿,叫他别露面了,后来想想太子能知道我是小慎,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天追随我的弟弟是胜儿呢?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来,胜儿作为采采娘家陪嫁的人等,太子是见过胜儿的,如此,怎么解释才好?祁家的家奴,怎么和沈府又勾搭到一起了?还是和沈府的千金……如此,形势越搅和越乱了。 随胜儿在园子外面逡巡吧,反正影卫们想要知道的,没有不可能不知道,现在藏起胜儿没有任何意义,如此想着,我悻悻地回房里午睡去了。 进了屋,净了手,遣了花坞她们几个随侍的丫鬟出去,正要躺到床上准备歇息的时候,一个人影倏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本能的一招锁喉过去,对方却武功不弱,人影微动,已然那人站在了我的身后,扣住了我的双臂。 “采采” 低沉地,带着朔方口音的一声轻唤。 “你是谁” 隐隐已经感觉到了这人是谁,却不敢相信,反身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却看不真切长相的男人。 “我是小石头” 小石头,石熙哉,是石熙哉,我青梅竹马的,啊呸,我说什么啊,从小在朔方我家长大,后来做了我爹的副将的石熙哉来了。 这个大嘴巴的胜儿。 短暂的惊喜过后,我拿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我的长衫就要给比我高了一个头的石熙哉披上。 “你,你干什么?” “太子这几天调查我呢,你别冒冒失失给太子的影卫看到了,那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急急地解释。 却看到石熙哉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他捉住了我的手,狠狠地将我拽向他的怀里, “采采,你还这么在意那个杀了你的太子?” 短哉的眩晕,这个曾经陪着我的童年和少年的男孩长大了,那宽阔的胸膛,倚靠着,突然想这样一辈子也好…… 第二十五章 那只荷包 可是,石熙哉的胸膛,真的不是太子给我的那种感觉。虽说我也很少被太子拥抱。 推开了他,我觉得我脸红的像猴子的那啥。 “采采,还要躲着我吗?” 不敢看他的脸,怕自己伤到他,也怕自己沉沦到他痛到极致的眼神里。 “小石头,我不是原来的我了,你别等着我了。” “你怎么不是原来的你,你还是原来的你,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 更推开一步,有点受伤,我现在顶着一副小慎的皮囊,这不就是说,小慎比我漂亮吗?无语,朔方的时候,我娘就教育我,要是不喜欢那人说的,就不要回应他说的话,我现在完美地诠释了这个理论,但是显然石熙哉没有发现我不喜欢他的这句话。 “采采,和我走,浪迹天涯,再不要回到这里好不好?”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石熙哉讲明白我的立场,可我又无从张口。 从朔方的爹爹在大路上捡回来这个敢挡在安抚使马车前的孤儿开始,我的童年就和他紧紧联系起来。他在学堂里学习孔孟之道,学习兵法,又在柳营校场学习武功,然后每次规规矩矩抄出来兵法书,偷偷给我看,教我怎么练,因为那时候,作为一个很想她的女儿温良的像个大家闺秀的我的娘,不许我练武。 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更坚定地要练武强身,保家卫国。人都是叛逆的,只是看你表现的强与弱。我会动用一切手段跑到爹练兵的校场,去看,去学,去揣摩。爹极爱娘,也极听娘的话,唯独这件事情,爹忤逆了娘,因为爹似乎更爱他的这个小千金。 后来娘斗不过我和爹,于是我就顺理成章成了石熙哉所在那个学堂唯一的女学生。而且后来被一个武学高人收了徒,我那高人师傅是我爹的一个朋友,和我爹关系铁到可以把背留给对方,所以他老人家在朔方就有了两个徒弟,一个我,另一个就是小石头。也就是说,我和小石头还是师兄妹的关系,高人师傅在朔方安抚使府里住了五年,五年他教会了我和小石头他一身绝学后,便翩然而去。 小石头以半主半仆的身份在我家长大,从一个黄口小儿长到英俊小伙子,为人谦和,做事干练,又兼有文韬武略,一身武功绝学。被爹带到军营,又屡立战功。娘说过,越是镇守边疆武官的女儿,若是嫁到京城大府人家,生活地越不幸福,这是因为武官家的女儿,总会带些彪悍边风,去了京城大府人家,往往不善心机,又不知书温婉,所以很难被夫家喜欢,多半是靠着娘家的背景,勉强生活下去,这一番言论,曾经唬得我立誓绝不进京一步。然而造化弄人,我也以为我未来的夫君一定会是小石头,却被一张圣旨,千里迢迢,带到了县京城东宫太子府。 后来的日子证明娘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果然我是没有多少心机的,总是斗不过那个本就在深宅大院斗争中长大的姜鹭闲姜侧妃。 还记得小石头在我轿子外的那声嘶哑的“等我”,然而,三年的太子妃生涯没有等到他,在我现在,已经不是祁采采,是沈小慎的时候,他,来了。 不想知道前些年他在做什么,其实就是他来找我,我也不能和他走,皇家生活教会了我,要怎样取舍,断断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伤了皇家的颜面,那样,株连的,不仅仅是九族。 “小石头,不不,石将军……” 艰涩,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 “采采,你该知道,这皇宫的人,都是没有心的,你在太子府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要再死一次?胜儿都给我说了,说你还想回到东宫,去帮太子。采采,你是不是傻?” 突然就想起姜鹭闲和琴泣,心里一酸,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太子的影卫应该就在附近,你怕是被他们盯上了。” 其实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他们,太子身边的影卫真的是天下最好的高手吗?” 一抹不屑从小石头嘴角溢出。 废话,当然是高手,揍你,大约是随便。我在心里腹诽着。 “一共三个,这会,他们应该还在睡觉,醒来大约得到深夜了。” 什么?小石头,不,石熙哉怎么突然变的这么厉害了?对于太子的影卫,我都是躲的,他居然敢硬碰硬? 然后我立马笑逐言开,这么说,太子就不会知道石熙哉来找我了,就不会生气还有男人找我。 这样的话,我有的是时间给石熙哉讲讲那个绣的笨拙的荷包的故事。 大多数的爱情故事,都是不完美的,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架不住长大后的移情别恋,这事情没有谁对谁错,一步错开,一生便不再会有机会。前生是采采,爱也罢,恨也罢,还不那么蚀骨铭心,后一生是小慎,从她两岁开始的希望,幻想,生命都是太子,她活着就是为太子活着,采采被鸡骨头噎死的时候,也是小慎对生活绝望,放弃自己生命的时候。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两个生命都和太子息息相关的女人融合了,命也运也,无从知道。只是,现在的采采,背负着小慎的心心念念,怎么可能放弃太子呢? 全是不甘呐。 以前朔方的种种,儿时的竹马相戏,都封存在那个不善女工的小女孩笨拙地一针一线绣出的荷包里,荷包上的样子我都还记得,一只鸳鸯,另一只还是鸳鸯,那两只像鸳鸯的东西,只有我知道是鸳鸯,只是,那两只鸳鸯,在离京城十里路的时候,就被埋在一个小土包里了,那个小土包,埋葬了我最初的爱情。 “我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泪流满面。 身子很倦,很想依附于什么上就此沉沉睡去,大约说了这么些的时候,是用尽了我的体能,我的心思的。 耳边响起碎裂的声音。 看着石熙哉,我曾经的小石头,这个我以为要成为我夫君的男人。他眸里的星光渐渐黯淡下去,我知道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他心碎的声音。 我一点也不想说什么你以后会找到更好的,这些话没用,只有他自己振作起来,我帮不到他。 第二十七章 太后生日 从附生小慎开始,我便经历了种种的大起大落,做太子妃的那三年,现在看起来真的是难得的平和的日子。 西征的皇上和沐阳王皇子谦,一路杀伐果断,丢失的城池已经收复十之七八。探子每来报,总有说沐阳王冲锋陷阵,一杆银枪,每每在阵前将契丹对决将领挑杀于马下,每每血染战袍却绝不退缩,然后又说沐阳王如何善征战,出奇兵,或围追堵截,或反唱空城计,或大兵压境,或独闯敌营,无一不显示出沐阳王出色的军事才能和高绝的武功,县京城里都在传唱沐阳王的功绩,与数十年前圣宗大败蒙兀国相同,大雍人民一点疑问都没有地在等着皇上和沐阳王凯旋,沐阳王的人气在大雍一路飙升,简直成了战神一样的存在。 我知道皇子谦和太子一样,文韬武略,极其出色,只是不知道会这么出色。 那么,太子的颓势愈见。 对于这个局面,无可奈何也得坦然以对。当战争出现你的面前时,无论男女,体内的烈火都被远在边关的烽火点燃,一个个群情激昂,恨不得手撕契丹人,手刃入侵者,每一次都被边关捷报而振奋,而忘了在如此非常时期,大雍境内依然国泰粮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太子的功劳,但全大雍的茶肆酒楼里,说书先生全是绘声绘色根据捷报再加以想象而编纂出沐阳王的故事。大雍境内,关于对皇上和沐阳王的歌功颂德声,一浪高比一浪,没有亲临战场,到底是太子的幸或者不幸,没人知道。 春分过后第二天,宫里传下话来,说十日后是沈太后六十六岁大寿,按例制要全国大庆,要着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各诰命夫人携家中儿女,去宫中给太后贺寿。但是皇上在边关征战,全国形势紧张,太后上察天意,下恤民情,本无意再做庆祝活动,但太子孝心可嘉,太后不忍拂逆太子一片至诚,故此次寿诞,一切从简,除在京一品大员外,唯太后族亲可携家眷出席在皇宫万安殿举办的太后寿诞夜宴,所有繁文缛节,皆免。年前各地方官已经得到朝廷知会,不得再安排生辰纲进京,全力做好抵御外侮准备,不许劳命伤财,不许征徭苛捐杂税,违者杀无赦,一切只为太后祈福。 本来一个盛大的生日,经过这么一缩减,就显得寒酸了些,然而,愈简单,便愈显出这次能参加沈太后寿宴的珍贵。京城的达官贵人,为能有夜宴的一席之地,无不投机钻营,拉关系走后门,一时间,县京乌烟瘴气,这大概是太子没有想到的。 沈府上下这几天也忙得不可开交,给太后的礼物早已备好,弟兄俩为姑姑的生日也是费了一番心血。沈知白的礼物是用一整块上好和田白玉打造的三尺高观音大士立像,说是数十工匠,没日没夜用了半年才雕凿成功。沈知味的,却别有一番奇巧在里头,不知用了怎样的心思,搜罗到前朝那个常在华清池沐浴的妃子醉酒时用的酒杯,那个身轻如燕,能做掌上舞的妃子跳舞用的水晶盘子,那个后来跟着范蠡泛舟西湖的妃子走馆娃宫长廊时穿过的木屐,那个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睡过的香枕,凡此四样,能找到一样,便是有通天的本事,难得沈家父亲为太后找齐了四样。传闻沈太后年轻时姿容超众,天生体态轻盈,善舞善歌,深得当时皇上的宠爱,喜欢这四样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沈家父亲实在是太了解沈太后了。我倒是心里有点别扭,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留着不瘆得慌吗? 我家当然是太后至亲,所以这几日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全是一品以下官员的家眷造访,娘几乎是一睁眼就接待到晚上,连用膳时间都不能够好好喝口粥,都是打着来叨扰一下的幌子,却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叫爹想办法从太后那里得到恩赦,给她们在夜宴上加把椅子。到了第三日晚上,我去看娘的时候,娘都要哭了,斜躺在美人榻上叫丫鬟们给她捶腿揉肩,一见到我,娘就骂道你爹这个老狐狸,谁的帖子都接,谁家都不得罪,叫我整天陪着费那唾沫星子,这皇家寿宴,可是咱们这些贫家小户园子里唱戏的台面?随便加张椅子就行? 看娘骂得慷慨,我觉得有趣,沈家的爹娘和我朔方的爹娘不同,有些虚伪,不喜欢就不接待呗,做事要面面俱到谁都不得罪,干嘛活人要这么累。我劝娘明儿就再不用接待了,就推辞说身子不适,都不接待,也就不存在得罪谁谁的问题了,娘叹口气说,说的简单,还有几家,虽说是二品,家大业大的,比那一品还要阵仗大,家眷帖子都送过来了,不见,那就是得罪人,以后出去,见面都不好意思了,何况你爹上朝还要天天和他们碰面,有些朝廷上的事情,还要他们帮衬,不能不见云云。把手搭向娘的手,一声叹息,这,我帮不了你了。 又是匆匆乱乱的几天,好容易娘打发清楚了那些官家女眷,算是家里清净了下来,这时,离沈太后生日已经不过四天时间了。 其实这次太后生日,我倒是并没有担心我会去不了寿宴,从娘上次从南泉上人那里求回那张签,我就有把握沈家父亲一定会在以后能叫我露头的日子里,尽量和太子碰面的。那张签的力量,远胜于千军万马,叫爹现在彷徨不定,爹能和姜太傅决裂,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 现在发愁的就是穿什么去,倚着窗格子,我在冥想,我不想穿那些大红大绿的衣裳,喜庆自然是喜庆,却俗了。我是采采,我还是小慎,我总不能在穿着上败给沈小讷或者别的什么千金小姐了去。 忽然就听得花坞掀开帘子,说道,姑娘,老爷叫你过去,有事商量。 很久了,沈家父亲可以来看我,但是从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叫我过去,能是什么事?望向窗外,父亲的贴身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立在院子里。 第二十八章 无耻的爹 于是随着小厮和花坞,一路迤逦向爹的书房走去。 到了爹的书房,花坞在外面等我,顺便去看望她那几个在爹的跟前使唤的小姐妹。 爹的书房很大,听说仅逊于皇上的内书房。说皇上曾就此问过爹,说爱卿什么的,说听别的人说,你的书房和朕的差不多大?据说爹俯首叩地,口称不敢,说自己一生以皇上为榜样,一生致力于成为皇上那样博学多才的人,于是喜书爱书藏书无数,然而纵是博览群书不敢稍怠,依然不及皇上十分之一二,惭愧至极。一番不着痕迹的拍马屁,让皇上四体通泰,不仅不怪罪,还给爹赏了好几个孤本善本。 要知道,爹和小讷的爹,可是大雍朝有名的一门两状元,这个状元的获得,可真不是沾了沈太后的光,实在是兄弟俩文采太过出众,蜚声海内外,这也就是皇上哪怕知道爹是在拍马屁,依然选择相信自己文采真的胜过我爹的原因,这毕竟是太令人骄傲的一件事了。 每次环顾书房,看到四壁的书籍卷画都有一股被知识压迫到喘不上气的感觉,我知道这是采采的感觉。 我进去时,爹捉着一支狼毫,正在书案上奋笔疾书,娘在一侧,挽着袖子,露出如藕节的皓腕,在替爹研墨。窗外暮光氤氲,屋内有一两支禅香正在缭绕,散出淡淡,比淡淡还叫人难以捕捉的一丝离尘的味道,望着面前的一对璧人,竟叫我看痴,想来红袖添香夜读书,就是这样的一幅光景。 不知立了多久,待爹写完,搁了笔,爹和娘才出声问我来了。 “嗯”,口里答应着,腹诽道,来了好一会了,你们俩居然能忘情到看不到我这堂堂,呃,堂堂二尺女儿的存在。 “来,慎儿,到爹爹这里来。” 我现在一直有一种很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没有像我一样死掉再复生的,若有,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着小慎的身子,但是大部分的思维是采采的,所以,明知道沈知味也是我的“爹”,却不能如对待朔方的爹一样亲昵,在伦理上,总有些隔膜,这种难受,我不知道会不会伴我一辈子。 磨磨蹭蹭,到底还是走到了娘的身边,我心里,更认这个娘。 爹看向我的眼神,带了一丝无奈,一丝苍凉。 “慎儿,你终是怨着你的爹的。”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出的话,都这样期期艾艾,文艺范十足。 爹的发际已然泛白,占用了人家女儿的身子,却不能如人家女儿一样去爹面前撒娇,我也无奈的,只好不语。 爹也不语了,呆呆地看向墙上的一幅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 娘打破了这种沉默。娘说爹这个老东西,总是那么不苟言笑,像是谁欠你二百吊,吓得一个女儿家家的,一点不像尚书家的千金,倒像是庄户人家拾的捡的孩子,胆子小的叫人心疼,还说你要是以后再吓唬着慎儿,我断是不依,大不了我带着慎儿离家出走,你就好生去和你后院里的那些骚狐狸们过去……爹见娘说的没谱,又扯出来他的妾们填房们,于是赶紧打断了娘的话语。想来世间一个样子,女的都怨自己的丈夫不能专一,男的做便做了,却不愿意被说,尤其在自己孩子面前,形象总是要顾及的。 爹说慎儿别听你娘胡说,爹爱你还来不及呢。 你更爱你自己吧,爹。我依然不语,是真的不知道怎么附和他。 看我一直不说话,爹的话题于是从八九年前展开,早该这样,很多东西,一直捂着,会发酵,最后会爆炸。 爹说从萧皇后殡天,萧太师渐老,萧惟余又不争气,萧家一脉势力渐颓。姜贵妃因为诞下皇子谦,深得皇上宠爱,贵妃的爹姜太傅子侄众多,且多在军中效力,功绩不凡,兼之姜太傅老奸巨猾,善于迎奉,宫内宫外军中边塞,姜家风头日盛,一时无两。偏此时,太子在春狩中,被人暗害,用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了生命的暂时无虞。爹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说,皇上知道有人暗害太子,本来已动摇的立储之心,倒是又坚定了几分,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爹说慎儿,我现在说的你明白没有? “姜太傅,姜贵妃还有他家子侄,咄咄逼人,已经不是皇上能把控的了了,而皇子谦文韬武略,武功绝学均不在太子之下,太子颓势日现。自古成者王败者寇,若是皇子谦继位,太子断不能保全性命,怕只怕是太子一命呜呼,若是慎儿你嫁了过去,连你的性命,包括沈家的性命,也都不保了。爹当时买通太医院几个太医,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说你有了恶疾,不能嫁给太子。你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你也不愿意他们小小年纪便丧命黄泉吧?” 不能不佩服爹,这张牌打得好,爹的那些妾们,填房们养了很有几个小弟小妹的,便是和我不是一个娘生,长得也是粉粉嫩嫩,怎么说呢,生命是平等的,我真的无权夺了他们的生命去。 “叫你装病,也是情势所逼,和姜太傅站到一个战壕里,也是情势所逼,牺牲你一个人,也许就救了这百十口人。爹叹气,再三叹气。” “后来要小讷嫁给皇子谦,也是姜家一步棋,是要步步逼住沈家,他们怕你爹我因为你和太子的事,怀恨在心,于是又把小讷这枚棋子拿走,放到他们身边,总之是掣肘住你爹和你二叔,叫我们投鼠忌器。” “爹不是一个有节操的人,但是爹全是为了这个家,于是委屈了你,现在还是为了这个家,委屈着小讷。”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觉得爹说的真是很对,我和小讷都是棋子,这个家才是根本,所以他们不必在意我们的幸福,我们的未来。 “然而现在,姜家势力已然是太大,皇上断不能允许一个外戚不受自己控制到这种地步。怕是姜太傅狼子野心,他的目标已经不是保皇子谦登基,怕是要自己登大宝了。” 啊,再啊一声,以表示我的万分惊讶。 娘也跟着啊,啊,抚着胸口,娘似乎呈晕厥状。 惊天消息。 “所以说,”爹继续说,“所以说,姜太傅若是换了朝廷,咱们都不能活。慎儿,现在皇上留太子监国,传递的消息是大利于太子的。你别看现在外面对皇子谦宣扬的沸沸扬扬,这个不过是姜家的一个手段,皇上心里明镜似的。再有就是南泉上人的那个签语,南拳上人通天理,知未来,他能给你这样的签语,也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子能登基。” “太子那边,爹会努力改善关系,这次,爹和娘带你一起去太后寿宴,慎儿,你要千方百计引得太子注意,咱们家还有胜算。” 无耻的爹。 第二十九章 祝寿那天 爹虽无耻,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目的不同。 转眼,到了祝寿的那天。 从早上开始,两边府里便乱的鸡飞狗跳,任是提前了好几月做准备,依然忙乱,临时总有很多状况出现。府里到了志学和及笄年纪的男孩女孩都要去了宫里志贺。可是不是这个的簪花少了个珠子,就是那个的罗裙添了两道褶子,要么就是想带的荷包找不到了,打小厮的,骂丫鬟的,哭爹的,找娘的,被爹打的,被娘骂的,杂七杂八的声音此起彼伏。爹和娘也一会看看给太后的礼物装稳妥没,再问问管家给各路太监的银子是否都预备齐了,下人们被支配着从东跑到西,从南回到北,沈家两府显得好不热闹。 沈太后的生日之事,对于太后来说,就是老了一岁,对于那么个曾经的美人来说,其实现在的生日是一种与死亡进行约会的一种越来越近的昭告。所以,时间的獠牙,吞没了那个美人的美貌后,每年大家还要再提醒一次这个美人,你老了。这种悲伤不知道太后感受到过没有,再或者,太后已然时麻木了。但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这就是一个靠近皇上的好机会,用心特特准备的礼物,也许就是敲开下一步登上再高位的敲门砖,对于沈家来说,其意义就是沈家这棵大树是常青的,沈家的靠山有多么牛,沈家才是标准的皇亲国戚——就算你是皇帝,还不是沈家的外甥? 还好,我早就被花坞和萍汀收拾利落,在外面还是一锅粥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午后小点心,将将好,不太饱也不欠。谁都知道宫里的饭菜自然精致奢华的不得了,只可惜些饭桌上的繁文缛节,是不会叫你吃饱,你也不敢在那里敞开肚皮吃饱的。在去宫里前,要吃饱吃好,是每一个达官贵人及其家眷的共识,毕竟在宫里饿晕没人心疼你。 关于穿什么,我和两个丫鬟研究了好几天,还是我的那个想法,还要显得吉利,还不能俗气。一身藕荷色丝绡撒金花曳地长裙,外罩西瓜红皱绫掐牙小背心,披一件当年宫里赏赐下来的孔雀羽短绒大氅,薄施脂粉,俏皮中不失端庄,简约里却彰显大气。装扮好了,看的伺候的丫鬟婆子们连声的啧啧,看着菱花镜里的我,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更带着一抹别样的风韵,唇不染自红,腮不点自朱,眉宇间有一痕忧郁,却又有着九分的英气,这样的女儿,该是太子喜欢的吗? 我知道,无论如何,除了我的姑奶奶沈太后,今夜,我都将是宴会的焦点,沈家千金,在沉寂了九年后,“病好”复出了。她出现了,太子又怎么表现呢,这一对冤家,还有复合的可能吗?毕竟,太子妃祁采采已经殡天一年了,于情于理,太子府都缺一个正牌的太子妃。 但现在的我,毕竟曾是个弃妃,曾经与皇家的决绝,也许让太子会不屑于看向小慎,所以,我会是一部分对太子妃位觊觎着的女眷的敌人,当然也会有大部分人等着看我笑话,看太子如何都正眼不瞧我。 爹也将是焦点,谁都想知道沈知味这个老狐狸又想出了什么主意,这是我猜的,但我绝对猜的八九不离十。 终于,在一派催促声中,去贺寿的时辰到了,一队车马载着给太后的礼物,载着达官命妇,载着丫鬟仆从一路蜿蜒向皇宫行去。 去皇宫的路不算远,却感觉走了好久,哪怕是通衢大道,也因为今天沈太后的生日往宫里去的、看热闹的人太多造成了拥堵。 走走停停,终于到了皇宫万安殿。 这个万安殿,我做太子妃的时候,来了便不止一次,只是这次来,已是物是人非。 时光就如一扇门,关住曾经的故事,你就站在这个门外,却再也无力进到那属于你的故事里。殿外花园里溅珠的小溪,盘云的石磴,刺空的角兽,便是带刺的槿花,缠足的藤萝,这样的一景一物,也全是当年的记忆。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携着采采的手,在石径上走,太子温暖的表情如邻家大哥哥,采采却总是憋红了那一脸的羞涩,被太子牵着如一只小兽。太子对采采说,路上滑,你小心;太子说,你一会有爱吃的什么,看好了,回去我叫御厨去做;太子说,你总是不小心,看,差点崴了脚;太子说……轰地一声,时光劈开了包裹在真实上的一层误会,我一直以为太子是包庇或者是因为怕得罪姜家,他是护着姜鹭闲的,谁想到,太子一直是保护爱护心疼着采采的,只是那年的采采,不自知。 爹和先到的,后来的一品大员们,沈家族亲们挨着作揖,某兄某长的,阿爷阿婶的,彼此喜笑偃偃,一团和气,显得社会和谐美满幸福,军民贫富一家亲似的。其实谁知道里面的这些大人们,如何地面和心不和,在朝堂上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呢?谁知道那些族亲们,有多少是典当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换件新衣裳来参加太后的寿宴呢。谁又知道那些大员们看着那些沈家穷亲戚时眼角一抹不易察觉的鄙视呢?谁有知道那些穷亲戚们的唯唯诺诺后,一副仇恨的表情呢? 万安殿高大宽敞,两遍高垂下来的湖青纱幔人为地把大殿隔开两处,靠近太后主座的是女眷的位置,纱幔后,便是男人们,和男孩子的位置了。其实一道薄薄的纱幔不起任何作用,依然挡不住男人看女人时或正经或饕餮的模样。 我安静地被宫女领到属于我的位子上的时候,主位的几个位置还空着,太后还没有来,姜贵妃还没来,每年都是这样,正主子总是姗姗来迟。 心,如小鹿在撞,我听着太监一声声在报着来人的身份名字,看着时辰愈近,我知道,小讷快来了,太子快来了,姜鹭闲也快来了…… 第三十章 姜妃受辱 终于,太后来了。 一件缕金百鸟朝凤大红云锦宽袄,下着同样大红洒金洋皱裙,外罩一件石青掐边的小貂披肩,手搭着一半弯着腰太监抬起的胳膊,缓缓地从大殿正门走了进来。后面顺次跟着姜贵妃,太子,姜鹭闲,小讷还有几个皇上的妃子,有认识的,却记不得名字的,还有不认识的,大约是这两年皇上新纳的,由这几个新面孔,我可以得知,我们的皇上一点也不吝啬将自己的博爱体现到可以做自己孙女的美丽女子身上。 纱幔早被四个宫女,两两一组从中间给拉开来,系到两旁的盘螭大圆柱上,这下子,万安殿就浑然一体了,视觉上,敞亮很多,也大气恢弘很多。 据说太后尚还年轻时,这道纱幔是绝对不能拉开的,多少达官贵人是隔着一层轻纱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帘后的绝世美颜的。但是从她过了六十岁后每年的生日庆典,纱幔却都要被拉开,万人瞻仰着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子,依然端庄不可方物。到底是高座上的曾经的美人已经无所谓了,还是这个年纪已经勘破红尘嚣嚣了,不得而知。 然后是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本已经跪下山呼太后千岁千千岁的我们更加匍匐了身子下去,以极卑微的姿势凸显我们的更加卑微,然后是丝竹管弦五乐齐鸣,我却在这一派祥和中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皇家的各种礼节足足进行了半个时辰,从挨着叩拜,说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麻姑献寿等等的话,到给太后展览各自精心准备的礼物,人们安静有序,并不时在合适的场景中发出啧啧,真美,漂亮等等的赞美词,给展示者以鼓励,并且谦虚地表示自己的礼物实在太差,不足以登此大雅之堂云云。比如看到沈小讷给太后亲手绣的一个五尺金刚经全文绣面,引起了堂上堂下一片惊呼,说真的,这个礼物下足了功夫,比之那些能用钱买到的礼物,高了不止一个档次。看到手里还捻着一串佛珠的太后一脸喜色,小讷嘴角也泛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这时候的小讷,和玉佛寺拿茶水烫我时候的小讷截然不同。今天的小讷是端庄高贵的,夫君在沙场为国征战,自己奉亲孝亲,比之于她,我这个曾经的太子弃妃和姜鹭闲就显得面目可憎可鄙的厉害了。 待到姜鹭闲随着太子跪拜在地上,我没有看到姜鹭闲的脸,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姜鹭闲的仓皇,同是孙媳妇儿,蠢笨如姜鹭闲,以为有了太子的礼物便好,于是什么都没有准备,于是被沐阳王妃生生比了下去。 看太后一脸爱怜地叫太子快起来,却用了极厌恶的神色瞟向姜鹭闲,我想,姜太傅和夫人怕是也是恨不得杀了这个庶出的孙女儿。 还好,如我,就是有能力送什么礼物,也到不了我送的程度,实在是级别差太远。比如礼仪太监就绝不会念:今有沈尚书府千金沈小慎送上自纳鞋垫一双……,于是免了我的尴尬,反正我大抵是绣不出金刚经绣面的,我连荷包绣起来都费劲。 望着林林总总半殿的礼物,我都目眩。今年是节减了,还这样多,往年,不得一殿全是礼物?这么多礼物,这太后是用的过来吗?还是能把玩得过来?想想太后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职业,不操心,不费力,不用再参与后妃间为了争宠而产生的或大或小的战争,还有皇上儿子为了史书流传他是如何孝悌,而不得不满足太后各种无理或有理的要求。 跪也跪的膝盖疼,站也站的脚底疼,终于到了坐下吃饭的时间段。我被安置在太后这一席,紧挨着太后左手,右手是小讷,我猜这是太后的意思,毕竟爹是太后的亲侄子,关于小慎又想要嫁给太子,沈太后不可能不知情,可怜的姜鹭闲,不招人待见,不出所料被安置到那些诰命的女儿一席,美其名曰招呼好客人。然后我又一次接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如箭的目光,还好,从小因为长得好会被人看,所以倒是习惯了被人盯着,于是我眼观鼻鼻观心,任尔东南西北风。 饶是我见惯了大场面,我依然为桌上的丰盛而咋舌,这沈太后不知道咋想的,纵然是大雍国力强盛,毕竟还是有战事在外,何须如此铺张奢华。后来想想这真不是我这等小民所思所想,于是感慨作罢。 这看似饭桌,实则战场。 想来是打狗还要看主人的吧,因为自己的亲侄女被安置到另外席上,姜贵妃的脸色很不好看,沈太后却一幅泰然,不停叫我和小讷多吃点,说我和小讷都瘦成啥样了,全然是做到了举贤不避亲,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姜贵妃给太后敬酒的时候,似是打趣,却话里有话地说:“母后还是偏心呢,说沐阳王妃和沈姑娘瘦了胖了的,倒忘了那太子侧妃也不胖呢,也不见母后给姜侧妃夹菜夹饭的。” 太后先是扶额,做恍然明了状,然后把自己咬了一半的一条南方上贡红椒小白鱼命太监端给姜鹭闲***致的镶边小骨碟里,躺着半条红椒泡着的小白鱼,红白交加,艳的那么触目惊心。 太后,皇上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分一点赏赐给别人,自古有之,但是这么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地把吃剩的东西给孙妃,实在是叫人惊异。姜贵妃一脸错愕,姜鹭闲接过太监端来的碟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们大家,也是一脸错愕,却不敢表现,唯有低下头,赶紧吃自己碟子里的食物,那天的寿宴,我终于是吃饱了。只可怜那些面前的碟子里没有食物的人,是得怎样装着咀嚼,来逃脱这个尴尬场景的。 万安殿静地好像是加了默片效果,我的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我真怕姜家人忽然有谁怒了,砸了碟子或者碗。 第三十一章 针锋相对 谁都看得出来,太后打了两家的脸。 一个自然是姜家的脸,一个当然是太子的脸。 谁都知道太后和姜贵妃不睦,太后一直不喜这个众儿媳之一,总是在各种场合和姜贵妃较劲,偏生皇上不管真假孝顺得不行,于是姜贵妃在和太后的大大小小的较劲中也从来没沾到便宜,比如这次,我看姜贵妃乌青着一张脸,并不言语。再偷偷看同在一席的太子,一张傩戏面具遮挡了他半张脸,剩下的半张,似乎毫无所谓,我不禁摇头,姜鹭闲这辱遭大了,似乎是没有替她出头的人。 却见姜太傅姜老夫人在儿媳,也就是姜鹭闲爹的正牌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席占了起来,眼见得是在同一席,姜老夫人是将刚才一幕看了个清楚明了,这是要给姜鹭闲撑腰了。 给太后福了一个万福后,姜老夫人开口了。说: “命妇孙女虽多,但是闲儿却是我最疼爱的一个,嫁到宫里这几年,这孩子承蒙太后照拂教导,越发长进了,今儿太后大日子,闲儿没给太后准备个大礼,却得了太后的赏赐,想来还是太后对这个孙媳妇青眼有加,姜家上下,荣耀无比,谢太后。” 果然是姜太傅的夫人,字字诛心。 然后这个可怕的老婆子,走到还在端着碟子,不知所措的姜鹭闲身边,柔声说道,你这孩子,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你光端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谢太后,还不赶紧吃了? 我可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姜鹭闲口淡,她也是南人,却从不食辛辣,这碟子里的红椒小鱼,只怕是她碰也不敢碰的。 姜鹭闲看向姜老夫人的眼神带着无尽地哀求。是咯,姜老夫人不应该不知道姜鹭闲的口味,庶出的她,平日和母亲基本就是吃老夫人,夫人他们剩下的菜过活,姜鹭闲的口味和姜老夫人绝对是一样的。 不再用姜老夫人发话,姜夫人走到姜鹭闲身边,笑盈盈地说看着孩子都高兴傻了,来,娘喂给你吃。然后举箸夹起那被红椒浸泡了很久的半条小白鱼,送到姜鹭闲嘴边。 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天的场景,姜鹭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还有那弄花了的妆,彷佛就在昨天。当时我是忍俊不禁,轻笑了一声,却不曾想一抬头看到花了妆的姜鹭闲一脸怨毒地看着我。这个真不是我的错,当时笑出声的不仅仅有我,还有几个诰命夫人,当然还有诰命夫人那些恨所有在太子,皇子身边的女人的女儿们。 都喜欢进入皇宫,光看到嫁的风光,却全然不知能在这风光的皇宫里生存下去,多么不易。 姜鹭闲下去换衣补妆,宴会继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包括沈太后,包括姜贵妃,包括姜老夫人还有太子,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大伙其乐融融。 我是很讨厌姜鹭闲,可是不由地为她默了一哀。在这皇宫里,人有时就如草芥。什么生命,什么尊严,什么亲情爱情,在这里是最奢侈的事。今天你是皇后皇妃,也许明天你就是宫外一抔黄土,唯有小心翼翼,再加上战战兢兢。 从坐到席上,就没敢多看太子,唯怕他问我,孤儿生活结束了?我总是不好解释,却又莫名地想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悲哀,能感觉到很多人在看我,独独少了他的目光。 …… 万安殿外的园子,今夜流光溢彩,细乐声喧,香烟缭绕。各色琉璃灯点亮了漆黑的春夜,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荣华,竟让人有置身蓬莱之感。 宴席早就结束,太后雅兴不减,还要带队欣赏夜景,于是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向园子,走着走着,我就居于人后了,围着太后的人太多,反正她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我,实在是也没必要想起我。我便偏了几步,走到了另一条径上。 这条小径,我曾经和太子携手走过,或许是和太子携手的机会太少太少,我记得这么入骨。再次来时,我却不是太子妃。 正在遐想,突然一声从我身后响起。“沈姑娘,也是好雅兴。”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姜鹭闲。这个女人,刚刚受过侮辱,转眼就能忘掉,我要是她,托病也不能再回到万安殿。 “姜侧妃万福。” 我恭恭敬敬福下身子,脑海里闪出一万个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追着太子,不追着太后,为什么找到我?或者,她是无意踏上这条小径? 园子这么大,她没有道理和我狭路相逢,我不信偶遇,我更相信这是姜鹭闲的跟踪。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和这人走的太近,告辞溜走为上上计。只是人往左走,姜鹭闲翩然一扭,人便在左;我往右走,姜鹭闲又是一个翩然,挡在了右面。我说侧妃你这是要做什么,挡着臣女回去的路。 姜鹭闲阴恻恻地问我,真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姜鹭闲不丑,不是不丑,何止是不丑,还很漂亮,只是在这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配合着她的笑,她的脸便如魑魅一样,不仅不美,反而叫人害怕了。 “你不是一直病着么?你不是病的不能给太子做妃吗?好了就好了,你不在府里呆着,寻个好人家嫁了,你又来宫中做什么?”姜鹭闲一连串的诘问脱口而出,前几句还咄咄逼人,后一句声音地下来,夹杂了无尽地悲伤和叹息,“太子妃死了一年多了,我以为,太子身边就是我了,为什么你又出现……” 女人的直感,或者心思,真的不能用学术角度来解释。仅仅是我参加了太后寿宴,姜鹭闲便嗅到了另样的气味,这是何等地敏感。 我一时语滞。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起姜鹭闲单薄的衣衫,如一只欲飞的蝴蝶,不是美,是孤单,孤独。这个女人,在我认识她之初,我就感觉孤单孤独她生命中的一种特质,叫人可怜,却不同情。 “沈小慎,你不要靠近太子,不然,我把你扔到这花湖里。” 她突然就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的衣裳。 我早已摘下树上一片新发的嫩叶,准备打向她的手腕,这时候,一声浑厚的男音响起: “姜鹭闲,你要做什么?” 第三十二章 心驰神迷 我手一松,那片叶子立刻失去了劲道,落在了不知名处。 “殿下”姜鹭闲的慌张在脸上稍纵即逝。“你怎么来了,我和沈姑娘在这里看看夜景呢。”边说着话,边腻到太子身边。 太子会不会相信姜鹭闲,刚才的一幕,有没有落在太子眼里,我都不知道。只是,太子怎么到了这里,倒是我最好奇的。 “哦,你们聊了些什么?”太子问道。 “殿下,沈姑娘和我说私房话呢,殿下也要听啊。” 然后不待太子继续说话,姜鹭闲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和沈姑娘正说她病也好了,该寻个好婆家呢。”姜鹭闲欢快地说着“殿下你认识的人多,给沈姑娘寻一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子弟,也了了沈姑娘的心事,也了了太后的心事啊。” 姜鹭闲两手抓住太子的袖口,亲昵地摇着,撒娇着说道:“殿下你要答应沈姑娘,给沈姑娘找个好婆家,不然我不依。” 呵呵,姜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厉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能怎样?我给太子说,我没有,我没有想嫁给别人?我一个大姑娘的,怎么开这个口?何况在礼仪规矩范畴内,我也不能和太子侧妃犟嘴啊,再者说了,人家是两口子,焉有丈夫不护着妻子的道理,所以说,我只有静默,或者你认为我承认了,就是这么回事,只是害羞我不好意思说,或者你认为我是在无声地抗议。 想不明白,沈家父亲怎么甘愿和姜家人为伍。 太子不着痕迹地推开姜鹭闲拽着他袖子的手,对姜鹭闲说“太后的大日子,别人不知道咋做,你也不知道吗?你不在太后身边陪着,叫别人又说太子府的人不懂事。” 这招太灵,那个瘟神立刻就跑了,临走,还不忘再次剜我一眼。 这里,就剩我和太子,不,应该还有好多影卫,在暗处。太子身侧,从来有人。 从采采成为小慎后的几乎是每一天,我都在幻想着和他的重逢,包括那次校场的相见。也没有今天的紧张和激动。他,就在我身边,高大,挺拔,英俊,然而,我只能看见我的脚尖,却不敢看他的双眸。 喜悦就这样蔓延上来,就是脚下看不清楚的夜里的小草,也发出璀璨的光。和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不用做什么,就这么见到,便是满心的欢喜。我像一个花痴一样咧开嘴,看着自己的脚尖,任由太子身上好闻的气息被我一点点捕捉。 “沈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孤儿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夜色很浓,大约太子是看不到我红透的耳根。 “我,我,我那时候想去参军打仗来着,然后去了校场报名,遇到驽马受惊,当时想着不要伤人才好,后来被你和琴泣姑娘救了,又不敢说自己真实身份,我就想出一个孤儿的身份,我撒谎了,请殿下恕罪。” 半真半假的话一旦编顺了,就没那么磕巴了。 太子若有所思看着我。 “你怎么会想去参军,想做花木兰吗?” 曾经是想做的,只是后来心里有了你,就不想做了,只是想做你的小媳妇,陪你开心,陪你难过,在灯下陪你读书。陪你君临天下,或者你不做太子,不做皇帝,我陪你耕田犁地,哪怕陪你做贩夫走卒,只要和你一起。 羞极了,一跺脚,转过身子去。 身后有一声叹息。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好多地方太像。” 一声轰鸣,他说的可是采采?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只是等我回转过身子,太子已经走远,只有越加模糊的瘦削的背影,被风撕碎…… 第三十三章 1 那一夜的太后寿宴的各种,又以各种版本被人民群众在各种场合口口相传着。越传越离谱,说太后自然是喜欢沈家两姊妹,现在沈小慎病好了,太后有意令太子再纳小慎为正妃,于是在夜宴现场表现明显,比如叫小慎坐在太子身边,太子呢,又照顾有加,给小慎夹菜添饭的。结果一心想把姜鹭闲从侧妃升成正妃的姜家人不干了,说是姜太傅夫人和姜贵妃怒极而起,姜贵妃大袖把一碟极好的红椒小白鱼带翻在地,要知道那种小白鱼极为珍贵,在苗疆大山深处瀑布边有水流日积月累击穿大石,形成的水凹里,才会有这种小白鱼,餐蜉蝣,沐烟雨,无刺无骨,肉质极为鲜美。因为生存位置艰险,打捞极难,且离水凹五日即死,不多一天也不会少一天,故而每次苗疆上贡,都是甫一打捞到,立即快马加鞭,赶往京城。一路驿马交替,不敢稍有停歇,就这样,也都堪堪在第五日到京,也不过是一鱼篓小白鱼而已。历届皇帝恤民,非重大节日,不许上贡,由此可见其珍贵无比。而姜贵妃就把这样一碟珍贵的鱼打翻在地,还不好说是不是故意。 我一身小厮打扮,坐在一间茶楼靠窗户的地方,叫了一壶茶,眯着眼听说书先生的瞎扯淡,午后的阳光正好,懒洋洋的日子适合听书。当听到小白鱼这么珍贵,忽然小心脏一阵抽搐,这么好的东西,我咋没尝尝……可恶那个姜鹭闲还塞了半条。当然她是被塞,看她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估计是光尝到红椒的味道了……我这厢一往情深思念着小白鱼,和我对坐的胜儿突然发声问我,太子给你夹菜了? 嗯? 怎么可能,民间真是不知道皇家礼仪的严苛,我的身份如何能坐在太子身侧。 饶有兴味地看着胜儿八卦满满的表情。 我的记忆里,胜儿是一个少言寡语,倔强的孩子,鲜少问我这样那样的事情。也或者,以前我是太子妃,他是下人,很少交集,而现在我和他如朋友一般,我倒是喜欢他这么活泼起来,别整天沉闷地像个小老头。 “我还是不喜欢太子。”胜儿瓮声瓮气地说。 “嘘”我指指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叫胜儿噤声。看得出来,胜儿很憋屈,憋屈得头上都冒出了青筋。 还是小女儿心态,见不得任何人说自己心爱的人的不好,哪怕是对我忠心耿耿的胜儿。 第三十四章 大醉一场 我在茶楼里等待了一下午,我不知道谁会去楼上那个包间,但是我从不曾想过会是石熙哉。 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去和姜家人接洽的,自然是姜太傅一伙的,可是,打死胜儿,我也不相信石熙哉会里通外国。在朔方从小我就认识了他,是他陪着我,我陪着他长大,我怎么会相信他会当了奸细,会卖国?心突然地就那么痛,痛和我青梅竹马的小石头当了奸细,痛大雍根基摇摇欲坠。痛太子四面楚歌。 想不明白,石熙哉是为了什么?他是朔方爹爹的亲信,怎么会成了姜太傅的帮凶? 过了好久,雨也没有住,看着石熙哉警惕地从楼上下来,往下压了压那硕大的斗笠,没有丝毫地犹豫,一头冲进了雨幕。 胜儿拉住了要跟上去的我,指了指自己,也冲了出去。 后来胜儿的描述是,石熙哉武功太强,胜儿追踪得很是辛苦。亏着大雨,滞住了石熙哉,使得胜儿一路不至于跟丢。 坐在胜儿的出租屋里,我在听胜儿的汇报,气氛有点严肃。胜儿眼眺向不知名的远处,用和他年纪很不相符的悲伤而凝重的神情问我。 “你猜石头哥去了哪里?” “肯定不是姜太傅府上。” 胜儿的描述,又一次敲痛了我的心脏。 石熙哉一路折转,他去了郊外的皇陵,来到了采采的墓前。 据胜儿说,石熙哉在碑前立了很久,雨把他浇得湿透,他却浑然不觉,一直那么呆呆地立着,还说着什么,胜儿说听不明白,风雨撕碎了他狂吼的声音,不知道他在给墓中的人说些什么。 石熙哉早已知道了我还活着,只是不是采采的身体,那么,他去采采墓前做什么?或者是祭奠他和曾经的采采一起死去的爱情…… 我很想掉下几滴眼泪,来配合胜儿低沉地描述,只是,心里是痛恨他投靠了姜太傅,便立马少了很多感情上的波澜。 “可是,我不信石头哥是坏人,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胜儿不知道的是,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这是一个人做人的操守和底线。 胜儿的神情是悲伤的,凝重的,我也是悲伤的,我看着胜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这个孩子,还这么优柔。我要给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是非观,无论石熙哉以前是怎样,只要他卖国,就是我们的对立面,人民的公敌。对于这样的人,就该浸猪笼,骑木驴,钉十字架……,我脑补了很多种可怕的死法,我还要问问小石头为什么要投靠姜太傅,回答合我意的话,可以给他一个痛快的,一剑穿心!可是想着想着,却已经泪流满面,我想我也是优柔的,我还是舍不得小石头死,我要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来的结果是,我和胜儿颇有点江湖气地抱头痛哭了一场,并且喝了好几瓶胜儿屋里的酒,酒能误事,但是胜儿说,少喝几口,能麻痹他想家的愁苦,因为要全天候保护我,他没时间照顾他娘和妹妹,早之前已经叫她们回了朔方。这实在是我的无能,我还不够强大,所以连累了爱我的人们会为我付出很多,想想这些,愧疚内疚加各种难过,但是胜儿说,别难过,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一句我愿意,又引得我嚎啕大哭,采采和其幸也,有这样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人。原来胜儿和我一样,不胜酒力,喝着酒,拿筷子敲着喝茶的碗,唱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还好还知道该回去,不然连累两个丫鬟着急,只是,翻过园子的围墙容易,回屋的力量却被几个腾跃消耗殆尽,居然蜷曲在墙下的草窠中睡熟了。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深刻的教训,就是女儿家家的,千万不能喝醉酒,一个是失态,二一个是丢人,这种行为于《女训》、《女规》极度不符,于我的身份也极度不符,还好是睡在自家园子里,要是在外面,被坏人占了便宜去,只怕明年的今日,我坟头的草都一丈高了。说县京的街道上,每在节日,各家的女娘们,难得放开喝个酩酊大醉,于是常会看见或哭或闹,或唱或睡在大道旁的女子,被《大雍日报》的那帮博士们看了去,往往编成花边新闻,登在头条。这些个上了新闻的女娘们,厉害点的,家里丈夫管不住,随他去了;柔弱些的,轻则被公婆小姑丈夫毒打,重则妻离子散,闹出人命的都有,只是大雍律法管不到这些无冕的皇帝们的笔,年年有女子醉酒失态的新闻,年年有挨打跳河后续的报道。 第二日日上三竿,我才睡醒,太阳穴突突跳地厉害,引得头一阵阵疼,想来胜儿的酒就不是什么好酒。 醒来,便被花坞和萍汀噼里啪啦地教育给砸地晕头转向,什么姑娘你不爱惜自己,那我们也不活了,陪着姑娘到草窠睡,到河里睡都行,还有什么知道不知道我们如何担心,找了半天,你倒好,睡在那里,夫人知道怎么了得?责罚下来,你以后还想不想溜出门去?还有想过没有,前一日刚下过雨,草窠里还很潮湿,姑娘睡在那里要是没人管,荫出病来怎么办?没听说过睡在外面被荫死的人吗?还少吗? 知道是这俩人把我弄回来的,没有惊动老爷夫人,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自然是陪了好多个不是,好多个笑脸,答应最近再不出门,不再连累她们担心,以及保证再不喝酒,就是喝酒也只能三杯之内,方才得以耳根清净。 好在因为前几年被关在园子里,每日对父母的晨昏定省被节约掉,现在就是病好了,但是这个礼节父母一直不曾提起,我也乐得消闲,不然以我的外出频率,早就被发现了。 今儿是哪里也去不了了,拿着本秦观的词选,倚在廊下,边翻边教教鹦鹉说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第三十五章 再回东宫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到了清明节。 从参加了太后寿宴,县京城的显贵人家都知道小慎的恶疾治好了,出乎意料地是,也许是年成久远,或许是不畏太子势力,人们似乎忘记了小慎是太子弃妃,虽然还未有说媒的登上门,但是,各府的游春的,赏花的,听戏的,还有各种结社团体的诗会、词会,甚至结婚的,满月的等等的请柬是纷至沓来,身份从采采到小慎,从来都没有被这么多人邀请过,我看着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请柬觉得了眼晕。 娘开心地拨拉着这些请柬。我知道娘的喜悦从何而来,从和太子退婚,作为小慎,我一直被藏在府里的最深处,女儿的渐渐长大,却不能在人前露面,不能嫁给一个可心的人,甚至是不能出嫁,这种悲伤,非一个母亲不能感受。而现在,女儿“病”好了,也有这么多显贵人家愿意和女儿交好,最起码,女儿有了最基本的社交活动,这样,离嫁出去,可不是指日可待吗? 看得出来,娘对自己女儿的容貌,背景还是有很强地自信。 和娘一起千挑万选地,选出了几家,这样的话,清明前后四五天,我就什么也都不用干了。 娘又唤管家和一众婆子,去库里选料子,挑首饰,娘的内心深处,大约务必是要把我打扮地漂漂亮亮,好叫她的女儿光彩夺目地出现在县京城众人的面前,叫众人羡慕,沈小慎,依然是县京城一等一的美女加才女。 爹对这些请柬不置可否,他想的更深远,他需要的是我再次成为准太子妃。 从太子谆的监国能力,到皇子沐阳王谦的远征战绩,以及姜太傅的各种阴谋,还有皇上是否换储君形势的暧昧不明,使得现在大雍朝堂变化莫测。如果姜太傅自己有野心的话,那么他也仅限于明面支持沐阳王,纵使其母姜贵妃得宠势炎,沐阳王能被立储情势也是不容乐观,;而太子监国这几个月来,能力卓著,皇上不可能战争结束便重新立储,而太子前丈人祁隆作为封疆大吏,军事势力和实力不可小觑,或者,沐阳王已经被淘汰出局,现在是太子和姜太傅堪堪打成平手。如此看来,当年舍弃小慎前途,把小讷送到皇子谦身边,也许是一个大大的失算,而且小讷似乎也没有给沈家传递回来什么有用的讯息。于是为了家族利益,扳回目前的颓势,当务之急就是重新让太子接纳小慎。 也许是厌恶姜家,也许是没爹脸皮那么样厚,娘和爹正好相反,一点也不想我能再次成为太子的妃,姜鹭闲这个侧妃不是省油的灯,尤其她身后的姜家,更是不好惹。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往这个火坑里推呢? 所以,娘抓住了这个清明各种请柬邀约的机会,她想把我嫁出去,可怜天下为娘心。 和娘在娘的屋里议论着,哪家辞了,要去哪家,正在说话,忽然管家娘子又拿着一个帖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门槛高,管家娘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娘坐在炕上,颦着眉,一脸不悦地看着这个一贯老成稳重的婆子,今天怎么慌张成这个样子。 “夫,夫人,姑娘,太子府的人送来帖子了,说请姑娘初六一定去府上,说太子府上,上的春花开的正艳,叫姑娘一起去赏,赏花。” “等你爹来,商量商量,这可怎么办才好。” 娘也一脸慌张地说道。 商量什么,去,一定要去。我微笑着想,这个帖子,是太子的意思,以姜鹭闲的名义发的。 …… 看着老奸巨猾的爹和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娘在一起翻来倒去分析,我真的想说一句,没事的,是太子要见我,因为校场的初见,因为万安殿的再见。因为我“像极”了太子熟悉的一个人,太子纵是再有城府,他也不会放过一个能给他带来“熟悉”感觉的人,要知道,那天在万安殿园子里听到他问我是不是想做花木兰,一跺脚,一转身,是采采有些小生气时候经常做的动作,那天,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果然达到了效果。 爹和娘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不去自然是不敢的,去了,又怕姜鹭闲出什么幺蛾子,我看娘纠结的呀,恨不得能替我去。 一错眼就到了初六,一大早,车马就候在府上二道门外。爹和娘千叮咛万嘱咐的。爹是要我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娘是怕我吃了亏,我自己……各种心境,五味杂陈, 从那场东宫大火,我已经是两年未踏进这里了,宫墙柳,今春已然又发,亭亭阴阴,府里的一山一木,一花一景,还是当年的模样。正门的照壁后,还是那幅以《诗经?蒹葭》为意创作的巨幅画。那幅画,在我嫁进来之初就有。后来听太子府上的丫鬟说,这是太子为了迎娶我而令画师做的,为了迎合我的名字,采采。名字是当年出生时,我娘给我取的,就是取自《诗经?蒹葭》。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兜兜转转,娘亲给我取名时,怎能料到,这首诗,暗和了我的命运,一路波折,只是为了接近我心中的他。我信命,“他”就在不远处等我,我一定会接近他。 曾经,我不信这是为我画的,因为这幅画里,在茂盛的苇荡中,还有一只白鹭在翘首。我一直认为,这幅画是为了迎娶姜鹭闲,为了谄媚姜太傅家而作。而今,回首再看这幅画,一只白鹭,不过是浩荡的蒹葭中的一点点缀,怎么阻挡得住蒹葭的茂盛呢? 下了轿子,进了二门,老远就看见姜鹭闲率一众仆妇立在堂下。我缓步走过去的时候,早有丫鬟将一个锦垫铺在我面前,这是说,我要给姜鹭闲行跪礼了。于情于礼,我必须,只是,作为采采,没有正妃给侧妃行礼的,作为小慎,也是曾经皇上亲赐的太子妃,你是庶出我是嫡,断没有给你跪下的理由。 于是,我半沉下身子,给姜鹭闲福了一个万福。 第三十六章 相看两厌 在半沉下身子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惊讶和不解,以及姜鹭闲的愤怒。 我安稳地立在姜鹭闲面前,不是我要寻事,是我真的忘不了那一幕幕过往,我想我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我不是韩信。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姜鹭闲,姜鹭闲带着慍怒看着我,这是一个博弈,谁先说话,谁就输。 我不下跪,我是一介草民,传出去就是不懂礼节。但是贵为太子侧妃,你要是赶我走,就是你度量太小,留下笑柄的便是你。再一个,沈太后是我亲姑奶奶,只怕你也不敢对我动粗,仰仗着这种分析,我一点也没有怕姜鹭闲发疯。 近五年的宫廷生活,给姜鹭闲这个庶出的孩子养成了在旁人面前娇纵的模样,也给她教会了如何内敛的大家风范。她突然就巧笑晏晏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那笑容十分地真诚,你要是没有看到刚从她仿佛吃人的模样,你真的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姜鹭闲,你果然精进不少。 “哎呀,沈姑娘,以前就常常听见咱们殿下喜欢沈姑娘的文章,总也不得一见,现在短短时间,这就见了两面了,真是越见越喜欢你,果然是怎么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沈姑娘一立在那里,把我这宫中使唤的宫女嬷嬷们,全比下去了,满眼,看到的就是沈姑娘。” 我心里不禁暗暗给姜鹭闲喝彩,看着是表扬我,却把堂堂尚书府千金和宫女嬷嬷们比,越见嘴利,越见刻薄。 “托姜侧妃的福。臣女病了许久,在病中也常常听说太子有齐人之福,娶了两个如花美眷,心里羡慕爱惜得紧,总是难得一见,臣女珍惜每一次和侧妃见面的机会,臣女成长年纪,便大病不起,耽误了教养,还望姜侧妃恕罪。” 看着姜鹭闲的脸,愈加灰暗,心中有点小高兴,不知怎的,有些人,你曾经不喜欢,哪怕再世为人,依然不喜欢。就如我们俩,相看两厌,真是不如不见。 第三十七章 赢得头彩 心下暗恨匪石的刻薄,却不不得不对彤宝公主和姜鹭闲的疑问有所交代,于是起身,拿捏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解释道: “母亲在小慎年幼便延聘师傅教小慎武功,其实也是三猫两爪的功夫,上不得台面,叫匪石大人见笑了。” “沈姑娘谦虚的了得,放眼这大雍,能和沈姑娘打成平手的,估计也没有几个。想来沈夫人给找的师傅,也是大雍一等一的高人才是。” 匪石捏了捏鼻子,一刻也不肯消停地继续说。 作为一个男人,这么紧逼一个女人,非要逼到死角,也真是叫人恨地牙痒痒,不由叫人暗叹,做为采采时,匪石就不喜欢太子妃,现在做为小慎,匪石依然不喜欢,匪石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只要是太子身边的人,或者接近太子的人,匪石都有一种本能地敌意,突然电光火石一刹那,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莫不是太子和匪石有断袖之癖? 绝对是,匪石不喜欢我就罢了,也不喜欢姜鹭闲啊,虽说姜鹭闲和公害差不多,喜欢她的人几乎没有。但是匪石不喜欢,意义可能就不同了,这么一想,我也不再解释。大雍风气,有“鄂君绣被”之癖,说得浅显些,就是有同性恋的风气,看来无论太子有没有同性恋倾向,匪石是有的,不然何以这么憎恨曾经的我和现在的我呢?而且至少两年前时候,匪石是不婚不娶的,不是和太子有点瓜葛是什么?而且匪石长得还很清秀,越想越是,于是若有所思地冲匪石点点头。 萧惟余和驸马爷何等聪敏之人,看我表情,突然俩人就抚桌大笑,这一笑,笑红了匪石的脸,一头雾水了彤宝公主和姜鹭闲,太子戴着半幅面具,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看他微微抖动的唇角,估计是同意了我的想法,嗯,一定是。 突然间,桌子上的气氛就活泼起来,萧惟余站了起来,乐不可支地说: “匪石大人,来来,干了这杯酒,你这一辈子,难得落人下风,这沈姑娘话虽不多,却是难得叫匪石大人红了脸,必须浮一大白,不然不足以……,哈哈哈哈。” 说道半截,萧惟余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一直大笑。 最不好意思的其是是我,腹诽这种东西,被人破解了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且是这么隐晦和有点污的想法,在一个大姑娘的心中闪现,总是不大好,显得我很不纯洁似的。 “孔老夫子说的对,真正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轮到匪石恨恨了,接过萧惟余递去的酒,一仰脖,全数下了肚。 匪石说完,大伙又笑了,我也笑了,能叫能言善辩的匪石如此狼狈,我很欣慰。 能清楚地感觉到,太子的目光总是在若有若无地掠过我,我心里明白的,他在探究,在琢磨。 我很享受现在的感觉,太子着急,我却不急。低下头,盈盈浅笑着,看面前的一盅茶冻,茶冻晶莹,里面平铺着一瓣三角梅花。我知道,曾经采采在东宫居住的院子里,就有很多三角梅,那是因为,朔方安抚使府上,就遍种三角梅。 采采爱吃甜,太子曾经吩咐太子妃的小厨房,多做甜食。这个茶冻,就是太子别出心裁的想法,一瓣三角梅花在里面。我还记得,太子说,你看见这瓣梅花,就不想家了。我现在在看着这瓣梅花,却想家了。 有点泪目,一是因为曾经太子的关爱,二是因为再见家乡的梅花。 “沈姑娘可喜欢这点心?” 是琴泣的声音。 我喜欢,我一直喜欢。 采采吃这个茶冻的时候,从来是小勺先吃四周碧绿的茶冻,最后一口剩下那瓣梅花含在嘴里,任那瓣梅花融化在舌尖上。我依然这样慢慢吃着,无意、无心给任何人看,就是这样沉沦在那一丝甜,一丝带着时光温度的回忆中。 “呵叱枝头噪盘鸦,恨啄剩无些。 只叹开落,也难由我,也不由他。” 迷朦的一点泪光中,看到琴泣轻轻打着拍子,唱起一段《眼儿媚》。琴泣是专注的,她的歌声是应景的,我不知道,她是在唱这个将要逝去的春天,还是在叹息那如她一样如昙花般的生涯。 “一生习气真儿女,质不事铅华。 敢凭薄酒,半酬天道,半祭飞花。” 闭着眼,我随着琴泣的音调和了下半阙,唱着唱着,眼泪终于滑落下来,只是音调却愈见高亢。 最后一个字落下,太子,萧惟余,驸马爷鼓着掌同时站了起来,一片赞叹声。 “果然两个不世出的大才女,难得一见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儿,唱的好,词作得更好。” “到底比起来,琴泣的上半阙哀婉了些,沈姑娘的却有些豪气,不输男儿!” “一直听得沈姑娘大才,果然了得。一生习气真儿女,说来有的是豪迈,少了多少惺惺造作,好词,好曲。” 拭去眼角的泪,笑着给在座的诸位行礼道谢。知道自己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之举,都在这场游春宴上赢了个头彩。 大伙又重新开始猜拳斗酒,气氛一下子没有了那个最初和匪石对话时的剑拔弩张。我喜欢在座的每一个人,他们有才华,有情调,又都是太子的死党,只要忠于太子的,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世界观现在就这么朴素,当然除了公害姜鹭闲。 彤宝公主揽住我的肩膀,非要收我做个妹妹,她说宫里倒是好多的妹妹,只是没有一个叫她这么爱怜,一见如故。彤宝公主悄悄在我耳边又说好希望我能真的成她的妹妹,我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一下子羞红了脸。 萧惟余几个人起哄,说公主收妹妹了,却没个礼物算什么,彤宝公主急切下却去要去了太子腰间的一块玉玦,递给了我,一边口中念叨着,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怕唐突了沈姑娘,先解下太子这块玉玦,算个见面礼,等回了府,再遣人送了礼过来。太子浅笑着看我,我臊红了耳根,彤宝姐姐,谢谢你,我知道,你是有意用了太子身上的物件给我,你,是在下聘礼的吗? 第三十八章 赢得头彩(二) 酒至半酣,已是最好的境界。夜已降临,微醺,看人的脸稍有些模糊,花影,光影,人声,蝉噪,交织在一起,喧闹着,沸腾着,恍如大婚那夜,一根喜秤,轻轻缓缓挑开大红盖头,累累重重叠金压翠的凤冠,压得我抬头都有些困难,可就那样惊鸿一瞥间,太子那傩戏面具下好看的唇角已然落入我的眼眸……今夜一样地有香风,有美酒,有喧闹的人,只是没有盖头,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大红喜服的你。 ……席间不知道做了多少词,又和了多少词。采采一辈子也没有做过这么多的诗词,今晚酣畅淋漓全部释放开来,“未甘逐俗投兰畹,志在高岑。却做喑喑,却做喑喑累到今。”“肯将造化慰诗魂,长更端有意,客路近无人。”……我捉笔写完,琴泣就打着红牙板边唱边舞了出来,琴泣嗓音极好,袅袅啭啭,她的舞姿极美,大袖漫舞,摇曳生烟。一首词一支歌舞,不歇不休。后人有说天下才女未能出沈小慎、琴泣其右,也是从那晚上才有的一个传说。 看着萧惟余,匪石和驸马爷惊叹的表情,彤宝公主合不拢的嘴巴,嘴角眼角都带着恨意的姜鹭闲,有点陶陶。可是,可是,我更在意的是太子你的感觉,只是,在面具下的你的脸,我看不清楚。 恍惚听到萧惟余叫人把今晚的诗词都誊抄成册,说待流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却又听太子说不可,说咱们几个的被那些市井小民看到尚且无所谓,只是小慎姑娘和公主的雅咏怎么能流传出去,叫俗人们评头论足呢?听到这里,我只有笑笑,有什么呢,在朔方,我还不是和兵士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也都是俗人,脏乱差,没学历,张口闭口地骂人,一言不合就打架,可是恰恰是他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手指了指太子,想说句什么,却一下子没有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榻上。 看到花坞在榻旁边绣花,突然很不好意思。上次给她们保证了再不喝酒,然而还是喝酒了,简直这太没有一个大家闺秀应该有的样子了。不正己,怎么正丫鬟?很是惭愧。 果然太子府的酒就是好酒,头一点也不疼。 花坞几个见我醒来,也忘了批评我,叽叽喳喳向我汇报我是怎么回来的。说自打我去了太子府,就坐卧不宁,总担心我被太子侧妃姜鹭闲给害了。于是在几次三番遣人打探无果后,做娘的亲自去了太子府接人,正好我那时候拿手指着太子晕乎乎睡过去了,本来太子意思是住到他家的,但是赶来的娘坚辞不受,生生带着昏睡的我回到沈府。 娘怕我睡熟的时候,被姜鹭闲谋杀掉。世上只有亲娘好,果然。 然后几个丫鬟又一脸花痴地问我,太子怎么样啊,太子有没有很俊,有没有武功很高,有没有学识特好,是不是作诗比老爷还牛啊,是不是还带着面具啊,有没有看到他取掉面具的样子啊,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够了,这帮花痴们,怪不得不埋怨我喝酒呢,原来是想从我嘴里打听太子消息。 我盯着花坞说,我席上喝酒输拳了,把你输给太子了,你等着吧,过几天太子来娶你做小,叫你和那个姜侧妃斗法去,看看谁厉害。 不和你说了,花坞一脸绯红,跺跺脚,掀开帘子跑了出去,一片嘻哈笑声中,丫鬟们的疑问也告一段落。 没一会,娘听说我醒了,也赶了过来。从装病到真病以后,本该我去请安的,却总是劳烦娘跑到园子里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娘无外乎就是问我太子都请了谁,我有没有被他们欺负。当娘听说太子请了萧惟余和公主驸马时,若有所思。 我的感觉,在京城的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们,虽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是个个练就了一身揣摩人心思的好功夫。说来也是可怜,从小她们不是宅斗就是宫斗,不然怎么能在深宫深宅中好好生存。所以,我看娘的表情,不敢打搅,静静等她发话,我想,娘一定有重磅想法。 不出所料,娘语出惊人。 娘说你没注意,这是一个家宴吗? 果然,萧惟余是太子亲舅舅,虽说他们差不了几岁。同样,彤宝公主夫妇,太子夫妇,便是一个匪石,也是太子亲到不能再亲的亲信。这明明就是一个家宴,里面偏偏请了我。 娘忽然就生出愁云来,娘说怕是太子对你有什么想法了。开心得想唱歌,可是我必须装出一副苦大仇深,坚决不信的样子来。我说不可能的,已经都退了婚的。娘说说到这里,你爹那个老东西我就一肚子气,要是当年咱们不悔婚,太子怎么会娶姜家的女儿,那明明是姜家答应了别人一个条件,去对付祁隆女儿的…… 什么?什么条件,答应了谁? 感觉一下子脑子又要炸了,姜鹭闲是去对付采采的?谁这么狠,要找一个人去对付当年才十三岁的采采? 扯着娘的袖子,要问娘一个明白。娇嗔地问娘,谁啊,干嘛要对付太子妃呢? 娘突然就噤声了,说不说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小孩子家家的,知道那么多宫庭的事情做什么。娘又说,皇宫一入深似海啊,我当年是喜欢太子那孩子,人聪明,生的一副好模样,又有皇上皇太后赐婚,想来不会对你差。到后来娶了祁隆的女儿,又娶了姜太傅的孙女,再后来祁隆的女儿被送到冷宫,我就不喜欢太子了。我在宫里见过那个太子妃,人清泠泠的,看着就是一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太子怎么忍心,到后来断送了那孩子的性命。到那太子妃薨了,我还哭了一场,总觉得是那孩子替了你遭了那罪。 娘的一番话说完,我已泣不成声。 为采采,那个还在年幼时就逝去的生命。 第三十九章 采采墓前 一整天,因为娘的那句采采替了小慎的命,引得我伤心不已。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不好了。就是说,若是小慎这边不悔婚,说什么都不会有太子娶采采这一折子,若是没有娶了采采,以沈家爹爹和姜太傅的关系,姜家也就不会巴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太子府当侧妃,没有了姜鹭闲,就不会有姜鹭闲诬陷采采弄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太子也不会恼怒采采心狠而把采采丢到冷宫,就不会因为一个走水而丢了小命,也不会有附生到现在不尴不尬的……整个说来,环环相扣,突然间这么恨沈家爹爹。 又想起朔方的爹娘,想一会自己的身世,想一会太子,又哭一会,也不吃也不喝,这样一直折腾到二更天,才恹恹地睡去。 几个丫鬟也陪着我,又递面巾又不知所云地劝慰我又一遍遍热饭,等我睡熟的时候,她们也都被折腾地困得不行了。所以,当我睡榻的帷幔外,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的时候,这几个丫鬟没一个发现,当然,我也没发现。 人都有一种直觉,就是你有时候会感觉有人注视着你,哪怕这人在你身后,再或者,你睡地再沉,也会感觉到有人看着你,比如我现在。 眼睛突然睁开,多年在边关生活的经历,习武时师父谆谆教导发挥了作用,我没喊没叫,安静地看着烛光透过帷幔印出的影子。 “你醒了。”轻柔的声音响起。 “你来了。”我仿佛了然于胸地问到。 多年后,他问我,你怎么料到我会那夜去你榻前,我能说我根本不知道,烛光把影子无限虚化,他在幔帐外,如一只怪兽,吓得我小心脏跳得失去节奏?亏着师傅说过,一旦遇到不明情况,万不可轻举妄动,你的一动,会被敌人认为是有危险,这样下来,就变成了你真的有危险,不如以静制动,要是敌人真要你死,你这样也会死地比较有尊严些,师傅诚不我欺。他说那天我的表现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这样的女子,才可以陪他走到极高。我顺势把头靠向他的肩头,我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爱着我的,自然会来找我,所以我醒了,也不惊讶,也不害怕。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嗯”没有丝毫的犹疑。 他背转身去,我换衣,下地,不过片刻。我知道,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是面前是悬崖,我跳的时候不会眨眼。 出门,他指尖弹出一点烟雾,瞬间消弭。无妨,我知道他的意思,这点安息香,能叫丫鬟们安静地睡到天亮,免得一个个醒来看不到我,又是一场虚惊。 便是暗夜里,我也表现地很淑女,很有气质,这样,才能显得我越发成熟,只可惜平素走惯了的高门槛没有配合我摇曳生姿的步态,一个踉跄,将我平平甩了出去,还好,飞出门槛后,一个马步,我便扎稳了身子,只是还未站起来,离我咫尺的太子俯身看愈发低矮的我时的眼神,令我尴尬不已。 “我没想到在你家你也会摔跤。” “才不是摔跤,我就想比你快一步出门。”当然了,看距离,明眼人一眼就能辨出来,我比太子的快半步。 “嗯,是比我快了。”说话的人嘴角挑起,好看,却气人。 “那么,小慎姑娘,现在别比我快了,跟着我走好吗?” 当然,不然我知道你去哪?心里腹诽,嘴上却甜甜地说道,好,自然听殿下吩咐。 绝对乖巧。 几个腾跃,我们立在了檐头。 “别从园子那边出去。”我不想被胜儿看见。天知道那个孩子睡了没有,从我死过一次以后,感觉他再也没有休息过似的,什么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你说胜儿吗?放心,今晚他会睡个好觉。” 看样子胜儿也着了他的道了,他连胜儿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从园子出去,脚不沾地,一路向西,我提着一口气勉强追着太子,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太子没有使出全力。期间他几次有伸出手来拖我的意思,却又缩了回去,宛如初婚时候。笑笑,他依然这样,却也避免了许多尴尬。 其实往西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子要带我去哪里,果然终于到了一个墓前。 月华如练,披在太子身上,披在我们面前大墓上,剪出一个恢弘的轮廓。两侧的道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鸦叫,提醒着这是墓地,哪怕它是皇家园陵。我第一次来,站在太子身后,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却见太子深深揖下身子,向着大墓拜了三拜。 太子没有回转身子,他说,这是采采的墓。 “我猜到了。”我想安静地不带一丝情感,我想成熟,我想有气质地说话,可是我做不到。我抑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抑制不住嗓子地干涩,吐字地艰难。 “这里我常来。”太子又说:“朝廷里风云莫测,你不小心也许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心累,身子累,累极了,我就来这里。坐在墓前,给墓中的她说说话,说我想我娘,说我想她。两年了,她走了两年。” “想起初见她的时候,还是在朔方,那年全国大灾,我奉皇上旨意去朔方巡查。那时候的采采是一个挥着大勺在粥厂给灾民盛粥,都顾不上擦擦脸上汗珠的小姑娘。那时候我就想,多么可爱善良朴实的姑娘啊,那时候采采太小,我不敢想和她会不会有以后。” “到了后来,沈尚书借着小慎姑娘有疾,似有悔婚嫌疑。我是知道沈尚书的想法的,沐阳王身后有姜贵妃,有姜太傅撑腰,我孤身一人了,沈尚书不敢将小慎姑娘嫁给我,是算到我的太子位早晚要让给沐阳王。退了婚,心里那时候是窃喜的,一个人心里有了人,叫他再去娶别的女子,这是一种罪恶。” “没想到再后来,皇上指婚采采为太子妃,我当时是狂喜的,终于,这个可爱,善良的女孩要成为我的妻子。”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滑落,不待太子说完,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起来。 第四十章 大失所望 太子缓缓转过身来,他继续说,小时候见到的你,乖巧,聪慧,隐忍,明事理,懂大局。太后喜欢你,皇上喜欢你,大伙都喜欢你,我也从心里接纳了你,我以为陪伴我一生的会是你,直到我见到采采。 那么,你没有爱过小慎的吗? 我心里一遍遍问,可是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但是,见惯了皇宫里人人的乖巧伶俐,小慎,你的个性淹没在芸芸众人中,不似采采,她的爱憎那么分明,那么不同世俗,你是瑶池边高贵的牡丹,她却是深枝上带刺的玫瑰。从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想得到她,却怕,那么那么地怕,怕到心疼,怕她夭折在这步步陷阱的深宫中,我一力保护着她,却终是害了她。 东宫走水,我一直认为是人力而为,我当时一面派人救火,一面着匪石带人彻查是谁纵火,东宫当时乱的一团糟。但是我荒唐地以为走水的地方离清悟宫很远,不会波及到采采,所以我没有遣人去看她,守护着她,这是我一辈子不可饶恕的错误。 她终究是个孩子,她被吓到了…… 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说不是这样,是当时有宫人狂奔而来,告诉我你薨了,而当时的我正奋战在手牙并用拆解一只叫花鸡的斗争中,那个消息,那么惊悚,那么可怖,完全摧毁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在听到你死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全身的器官在那一瞬并着我的思维一起失去了工作的动力,于是被一根鸡骨头卡死了。我到现在梦中还会有那种窒息绝望的感觉,每每惊醒,一身大汗。 太子,你是想在我面前表现你多么爱采采的吗? 你若爱她,你会因为姜鹭闲的谎言,送她去冷宫?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想弄明白的疑问。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全然不是我想要问的话,殿下,你带着臣女深夜到太子妃墓前来,是要臣女听一个哀怨悱恻的故事的吗? 太子似乎不为我的言语刺激所动,他依然在自说自话,又仿佛在给我说,在给墓中人说。 她死了,其实是带走了我的灵魂,留下这副躯壳,但我却不能随她走。从母亲逝后,姜家势力日盛,姜贵妃,姜太傅一力想推皇子谦上位,其实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谦做太子,以后江山给他,我只想有一天带着我的母亲,我的妻子,隐居深山。然而,他们步步紧逼,为了太子位,先是害死了我的母亲萧皇后,接着就要我的命了,萧家不似姜家,不出武官,没有兵权,祖父萧太师年纪大了,也根本保护不住我。你想想,我该如何在虎狼口中生存下来? 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母亲报仇,我只有隐忍。我曾卧冰取鲤,只因为皇上生病,方士的一味药引子就是要儿子亲手抓的三斤重的鲤鱼,那是三九天,抓了十余条,不是超过了三斤就是没到三斤,等到抓到三斤的鲤鱼后,我已经冻僵,那年我只有十岁;我曾被送到寺庙为大雍祈福,不眠不休跪在佛前三天三夜,因为姜贵妃说太子一跪,方能撼天动地,等到三天后,我膝盖肿到三个月不能下地走动,那时候我才四五岁的孩子;我娘临死的时候,要我好好活着,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好好活着,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我不惜自眇一目,带着这个面具十几年,无论春夏……且不说多少次与危险擦身而过,这些年的苦,都不是苦,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承认,我瞬间就母爱泛滥,想拥太子入怀,告诉他,以后我来陪着你,再苦,有我。 那天你扮作男儿,校场第一次相见,我就觉得,你不像我曾经认识的小慎。 我从不曾听说,沈尚书的女儿习武,而且武功极高。这个在文官家里,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明白吗?那天你说你是孤儿,你忘了我身边的影卫,我身边的匪石,在第一时间就查出来了你是谁,胜儿,你知道吗?他是采采从朔方陪嫁过来的下人,但是出现在你身边,这都是蹊跷的地方,只是那时候你不自知。 我就说我不是一个宫斗宅斗的料,在朔方,父母就我一个孩子,父母恩爱,爹不纳妾不收小,视我为掌中宝,从不曾有半点委屈给我,自小,我就是单纯的,便是我有着小慎的聪敏,也是单纯地过了头,以为自己滴水不漏,其实如小孩子一般,叫人早看了笑话去,想想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孤儿身世,太子那会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看我,恨不能羞遁。 然后呢?我问,其实想尽快岔开这个话题,我真的觉得了尴尬。 然后,我要问你。太子靠近我,低头,看着无措的我。 我怎么了? 小慎姑娘,我想问你的是,我为什么见到你,会想起采采? 我能说你真搞笑,我知道为什么吗?可是荒郊野岭的,对方又是太子,打死我我也不敢说这话啊。 太子说着,在月光下的眼神居然看起来迷离了……他呢喃着说,我知道,你不是采采,难道是我思念她过度?你为什么和她这么像?你说话的神态,你吃茶冻的样子,你的武功,你的娇嗔,你的小蛮横,都和她如出一辙啊…… 我以为他知道了我是采采,原来他不知道,我以为今晚是我们终于要在一起的信号,原来不是。心里是窃喜他对采采的感情的,却又为小慎不值,矛盾的心理交杂在一起,我想说我就是采采,可是,乱力怪神的,怎么给他讲清楚? 殿下,你是入了心魔了。回去吧,我突然觉得好倦,一夜没睡了。 小慎姑娘,从采采死那天,我就立誓,太子妃位只是她一个人的。姜鹭闲是姜家硬塞给我的,我没有办法,但是,自此后,我不会再续弦,就是皇上赐婚也不行,你说,我这样做,采采会开心吗? 呵呵,好一个温润知理的太子。拒绝我也这么艺术。估计是沈家爹爹找了太后帮忙了,要我再嫁过去。我从校场那次,做的也实在是看起来有点急吼吼往前送,怪不得太子今晚叫我出来,是要面对面告诉我他不可能娶我。 谁能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第四十章 一眼清泉(一) 玉佛寺后山,南泉上人屋内。 我坐在小杌子上,百无聊赖逗上人养的一只三脚猫。猫跟着上人久了,仿佛也有了一些禅意,无论我是挠它还是拨弄它,毫不为之所动,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颜色地镇定,倒显得我有点悻悻。 我和太子分手回到沈府后,找个由头就来到上人这里。我需要他的帮助,通前生,晓后世的上人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感念爷爷对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对我的相助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只是来地不很巧,小沙弥告诉我,上人去采药了,说太阳落山才会回来,不管上人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他。我现在这个处境,我的确很尴尬,我顶着小慎的身体小慎的身份,我却有着采采的灵魂,我需要搞清楚我到底是谁,这个,非上人不能帮我。 太阳终于落山,上人胖胖的躯体也扭搭扭搭出现在屋门口。他背着一箩筐各种碧绿的叶子,我猜那是草药。 心里不禁感慨,上人已然在大雍极有声望,在寺里也是方丈在他面前都要低头的角色,却依然亲自劳作,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上人似乎毫不奇怪我的到来。烛光下,他脸上闪着庄重的光,这光那么圣洁,完全遮盖了他胖胖的身段和肥腻的脸色给人造成吃多了野兽山禽才会这么胖的不好联想。 上人说,这都是命数。 深以为然。 一切解释不清楚的,你都归于命数造化,这没什么不好。 上人仿佛猜到我的内心,他叫我跟着他,出小屋,往前走。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冲动,我是来找一个能破解开我多重人格矛盾的心灵导师,不是来找一个算命的。突然就觉得爷爷曾经在朔方说起他来的仰慕,有点儿傻。 上人小茅屋的后面,居然别有洞天,弯着腰,随着上人曲曲折折摸进去,走了不远的路,突然就豁然开朗,腰也直得起来,眼见一个石桌几个石凳一眼泉。却不知道哪里投进来的光线,洞里明亮亮的,不显得旷阔,也不显得逼仄,整洁的就如一个居家,只是女主人不在。 我好喜欢这里,摸摸石凳石桌,居然一点灰尘都没有,想是有人常在打扫这里的吧。 “这里不需要人打扫,风来室自净。”上人浅浅说道。忽然有些羞惭,觉得到底是达不到上人的境界,尽是些都是凡尘俗子的想法。 “来来,采采姑娘,你来看这里。”上人走到氤氲着淡淡白烟的泉边,给我说。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了我自己啊”,用手轻轻撩开丝丝缕缕的烟雾,我看到泉水里不大清晰我的影子。 “你再仔细看”。上人宽大的衲衣袖子一挥,烟雾散去,留下一汪清澈见底的,无波无澜的泉水。 却又见上人念念有词,向着泉水挥出掌去。 泉水顿生波澜,若沸水溅珠玉,水越滚越沸,感觉里面要有东西喷薄欲出,若不是看着上人一脸安宁安详,我绝对要展开我的一身绝世轻功,跳离这个可怕的开水锅。 慢慢的,沸腾的泉水安静下来,复又成了初见它的模样,无波无澜,如一面平镜。 凝神看去,镜子里却显现出几个人,穿着打扮又不像今朝的人。 似一处小山村,一男一女两个垂髫小儿嬉笑着绕着村头的老树捉迷藏,玩的正开心处,另一个小女孩出来了,似有乳母带着,穿着也比这两个孩子齐整,走了过去,给这两个孩子说了些什么,却看男孩摇摇头,笑带着前面那个女孩跑着走了,留下这个小女孩,瘪着嘴想哭的样子,又见乳母哄着带进一处门头高大的宅院。 场面一换,捉迷藏的男孩长大了,还是村头的老树下,他的衣襟被长大了的捉迷藏的女孩牵住一个角,两人依依不舍的样子。那个穿着齐整的女孩也长大了,此时也在不远处,看着这对恋人的缠绵不舍,能看得出来,女孩眼中的悲伤。 “上人,这,这是什么?” “你接着往下看。” 场面又一换,烽火连天,哀鸿遍野。那个男孩已然长大,穿着一身铠甲,骑着战马,在疆场厮杀。血溅男孩满身,满脸,男孩似乎也身负重伤,他渐渐地身疲力竭了。然后看着这个男孩倒下,我心都揪了起来。 月夜,在尸体堆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他一个尸体一个尸体地翻看着,我都替他心累,等到她翻看到男孩身体的时候,他仰起头,眼泪冲开了他脸上的黑灰,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原来是那个穿着齐整的女孩。 天,她居然来到疆场,她居然找到了男孩的尸体。 然而,她抹了把泪水,居然就附身给男孩度气,看着她不停歇地度着气,然后又大声唤着男孩的名字,居然就见男孩慢慢醒了过来。女孩含着泪,又笑又哭,看着男孩身上渗出的血,又见她撕开自己的内衣,一条条的,捆扎在男孩身上,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慢慢亮了。看得出来,这是秋暮,偶尔的树木,枝丫都已经干枯,有些落叶打来,女孩不禁打个哆嗦。想来, 朝阳似血,女孩背着男孩,艰难地走在路上,似乎远处还有厮杀声,可是丝毫不影响女孩要带走男孩的决心。披着一身的霞光,却叫我看出了万分的凄凉和恐惧。要是这会子来一队敌人,哪怕只是一个敌人,这个女孩和男孩都会埋骨沙场了。我心里期盼,快点走,快点,不然会死的啊,快点。 女孩渐渐失去力气了,男孩的脚已经拖在地上,突然女孩就仆身跌倒,男孩重重地压在女孩身上。 我以为他们都死了。 良久,女孩动了,艰难地翻开她身上的男孩,她爬起来,慢慢把男孩放平整,给他头下垫了一块没有棱角的石头。然后女孩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长吁一口气,不管怎样,起码可以活着一个。 可是过了不知道多久,看见女孩又回来了,再次回来,她的衣衫更破了,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她拿个水囊,扶起男孩,将水一点点喂进男孩嘴里, 男孩醒转过来,看到女孩时候,一脸的惊讶和不安。 第四十二章 一眼清泉(二) 男孩挣扎着要起身,女孩摁住他,眼泪在眼眶打转,女孩一直在说什么,男孩先是摇头,待看到女孩脸上的伤痕,衣衫破落的样子,又叹一口气,无力地摊开四肢,接受着女孩又一轮的检查和包扎。 又到日夕,女孩扶起男孩,艰难地走了,慢慢地走,暮光给他们的身上披上了一层金,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拖长,在地上融成了一个…… 场面又变了,男孩骑着高头大马荣归故里,一定是战争结束了,一定是男孩得到了皇帝的封赏。男孩的脸上,褪去了稚嫩,平添了许多的坚毅果敢。那个和他捉迷藏的女孩在村头的古树下等着,有很多的女孩子围着她打趣,女孩时而翘首,时而羞涩地捂住脸,救男孩的那个女孩没有出现,她躲在屋里偷偷流泪。 一阵锣鼓喧天,男孩出现在古树下,人群簇拥上去,水泄不通的,有个老头喊了一嗓子什么,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在人群外的那个捉迷藏的女孩红着脸,看着从马上下来的男孩向她走来。 男孩一步步走向女孩,女孩的头低得更厉害,却能看到她掩饰不住的开心。她绞着手里的花帕子,好看的嘴角随着男孩的脚步,越扬越高。男孩英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想来是战争的磨砺,叫他不善于悲喜于色了吧。 人群往后退去,留下两个人在说着什么。 突然场面又变化了,在一处新建的高门豪宅里,门口的两个大狮子也扎上了红绸的绣球,门楣上,庭院里,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喜气洋洋。看着一担担的东西被抬进院子,我看明白了,原来是这家宅子的有喜事,大约是什么人要结婚。 却见出来的是男孩,大红的锦袍,上面绣着一条金色的大蟒,大红的官帽,高底皂靴,身上交叉系着一朵大红的绸面大花。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他一路走着,一路指挥着下人们布置这里,布置那里。 想来男孩是要和捉迷藏的女孩结婚了,所以他这么开心。 场景不停转换着,似乎是上人在不停搅动着泉水往前在流。然后就是拜堂了,喜娘扶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和男孩拜堂,这个身影我似乎很熟悉,我擦擦眼睛,这个身影多么像在沙场救活男孩的那个女孩啊。 入了洞房,喜秤挑开盖头,果然是那个女孩。 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他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她坐在喜榻上,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给小小的脸上添了浓重一道阴影。男孩慢慢环过手去,似乎要搂住他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 场景再换,捉迷藏的那个女孩,泪水涟涟看着窗外经过的接亲的队伍。看着新郎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她的窗,女孩扑倒在桌子上放声恸哭,哭着哭着,女孩走到床边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件嫁衣,她缓缓地穿在身上,对着桌上的菱花镜,又细细地描眉匀腮,不多时,一个也是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出现在幻境里,只是看的叫人揪心,她的表情带着一种决绝的样子。 果然,女孩收拾好了,向着接亲队伍离去的方向呆立了许久,她搬来一个小凳子,将三尺白绫挂向低矮的房梁,凳子倒下,女孩就如纸片一样,晃荡在白绫上。 闻讯赶来的男孩抱着已经僵硬的女孩身体,看表情已经是痛不欲生,他抱着女孩,慢慢离开屋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期间有人要拦住男孩说些什么,男孩暴怒地腾出一只手,掐住说话人的脖子,好多人赶紧上前掰开他掐人的手,又有人说什么,男孩一脚将说话人踢飞,慢慢没有人敢围住男孩,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了。 男孩抱着女孩,走向了暮色…… 似乎很多年过去,在一个破败的寺庙里,青灯,古佛,黄卷,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僧人,这显然是成人后的男孩。他没办法接受他青梅竹马女孩因他而死,决定出家以了残生。 那间豪门大宅里,也已经破败下来,屋角垂着蛛网,桌子上俯身爬着一个穿着已经褪色,且有几处补丁嫁衣的另一个女孩,她也老了,而且,她终于抵不住对男孩的相思,她终于等不住男孩回来,她抛下了所有恩怨情仇,死了。 看到这里,我惊异不已。但是这一切,我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能在场面变换前,就能感知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泉水又沸腾起来,白烟袅袅起来,遮住上人高深莫测的脸。 “采采,你看懂了没有。” “求上人明示。” 我自然没懂,这个是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为什么我看着这一切,这么难过? “这便是你们三人的一段孽缘。” 轰然一下,我们三个,我和谁? 在上人的故事里,在这眼清泉的映像中,我终于明白了这原来是太子,采采和小慎的前生。 那个捉迷藏的女孩是沈小慎的前生,男孩是太子,救了太子的女孩便是采采。 救人的女孩是地主家千金,男孩一直喜欢的是那个和他在一起捉迷藏的女孩。男孩不理不睬救人的女孩,女孩常常一个人看着村头古树下男孩女孩玩耍的身影。 当女孩拼着性命到了沙场,救了男孩后,男孩逐渐爱上了这个女孩。他给她承诺,会娶她为妻,女孩幸福地掉下眼泪。她以为自己的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会在思念中度过,一语成谶。 但是,在结婚当天,捉迷藏的女孩,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和心爱的情郎在一起时,她选择了最激烈地报复,她用自己的命告诉男孩,她得不到,她放手,但是,男孩和另一个女孩也别想过好。 事实真的如捉迷藏女孩所愿,男孩悲痛不已,从捉迷藏女孩死后,他再没回新建的宅院,而是选择了出家。他甚至没有回家再看一眼那个为他差点丢了性命的他的新嫁娘。